========== 飞鸿雪爪 作者:唯刀百辟   文案:   我与师姐情投意合,奈何师姐十几年都没回过味。   消遣师姐?   给我一百个狗胆,我敢上嵩山消遣秃驴贼道士,消遣我亲叔父“剑老虎”,也断不会消遣师姐。   余真人掐指一算,说我与师姐是白头到老的缘,前前世修来的份,鸳鸯戏水的情。(?)   那天楼观台上千万人都听到了。   当时我可没有拿剑顶着他的居髎穴。   我中意师姐许多年,比这太平盛世还长久。   私定终身么师姐?师弟超长情的。   ·   “他日我若仍想到你,应信当初情深义重。”   ·   #屠榜暴躁师姐·菜鸡沙雕小弟   #群像,慢热,60W字。   #不明流武侠,物理及神经学不严谨,但是化学还行。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重生   主角:叶玉棠,长孙茂 ┃ 配角:巴献玉,重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你爹的姑娘,老子是你爷爷   立意:是情是义,有何分别? ========== 第1章 楔子   一更三点,暮鼓响过,秋风呼啸,寒砧阵阵。   叶玉棠躲在胡人酒肆的酒棚下,耳畔声响一点点变得寂静。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对她恨之入骨。看她带满身蛊毒狼狈而逃如丧家之犬,却依旧毫不留情。一把锋利户|撒|刀重重扎下,几乎刺透身体。   她双手握紧刀茎将刀刃拔出身体,刚抽出一指,黑血在白色短打上飞速绽开。   钻心的痒已蔓延她大半个身体。体外半寸刀刃见血发黑,她早已失去最后时机逼出蝎毒。   光线涣散,西市胡人巷的一墙一瓦旋即融入漆黑夜色。   她只觉得累极,身体也一点点沉下去。   今日必命丧于此了。   想她叶玉棠一世……   回顾自己短暂一生,闭上眼那一刻,想起的竟是长孙茂。   十七岁的长孙茂挺拔出众,轮廓分明,眼眸中始终透着一股淡漠与不屑。   那年江都春风三月,叶玉棠应师父之命下山游历,见他初入江湖吃瘪无数,便好心指点几句。哪知此人听说她武功造诣卓群,机缘巧合便缠上了她,这一缠就是三年光景。   世事难料。一晃三年,雪邦渡口一别,竟是天人两隔。   可能这么一位豪门公子纡尊降贵,令她消受不起,便在最春风得意的年纪早早夭折了。   最开始叶玉棠烦他烦得要死。   此人除去有几个臭钱,实在一无是处。招猫逗狗,死皮赖脸的本事比谁都要厉害,曾有无数次,她都想将他一脚踹飞十里开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师父常叫她忍。   她便问,若是忍无可忍呢?   师父便说,亚圣有言,“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为师掐指一算,发现你命里有此一劫,便厚着脸皮给你求了个法号,叫做“能忍”。   ……   她真的好累。师父问她累什么,她说心好累。   托师父的福,叶玉棠几乎被搞得有点没脾气。成日听人叫她“能忍”,久了也就真能忍了,甚至没工夫管长孙茂讨不讨人厌。每当他在她跟前犯浑,她甚至会劝自己说:别动怒,此人他娘的就是一劫。复姓长孙,名一劫。   可惜她《易经》学得糟糕,忘记“劫”字后头往往还跟了个字,忘记师父也曾告诉她,“过得去是缘,过不去是难。”   叶玉棠想,若是那日仍能忍一忍脾气,等一等长孙茂一同乘船下中原,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是事无如果,不由衷也终有一别,她没有再来过的机会。   这劫她好像,终究,还是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进修了一个礼拜的古言,突然觉得有点飘   于是我又回来了   开始四五万字信息量大且人多,可能比较打脑壳   真重生假重生都可,不影响阅读   看起来滑稽中带点忧伤,切开来是纯甜的   甜度max,不甜作者剁了幻肢手打肉丸请大家品尝   ·   1-20章评论都有红包 第2章 武曲   人知佛老为异端,不知凡背乎经常者,皆异端也;人知杨墨为邪说,不知凡涉虚诞者,皆邪说也。 ——《围炉夜话》   ** **   时值金秋,终南山下太乙镇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还有七日,便是“终南论剑”。   当年雪邦宗主江余邙避世终南,同余真人在楼观台切磋了三百个来回。酣畅淋漓之际,不禁感慨:“从古至今几万万年,万人万事,皆如云散、水涸,千变万化,未始有及。至于今时今日暂有之我,又未尝不云散雾尽……万化千变,顷刻而去。如你仙家常言: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你我诚无所无欲,则何不如疾作此云即散,此烟即消,泛若不系之舟,乘流则逝兮?”1   说罢,又指着一处山洼洼说:“如若他日江湖弟子仍能如你我今日今时在此以武相会,亦能潜结英俊、密拓豪友;而闲居常怀振卓之心,方不荒废毕生所学,亦不负这山水化境。”   没几年,江余邙被先帝亲下终南请出山来,得了个“伏虎先生”的御赐盛名。后来,因他行事作派果决狠辣,又得了个“剑老虎”的雅号,但这却是后话了。   出山后的第二年,他没有爽余真人的约,果真在那个山洼上辟出一处论剑台。   论剑台侧另辟一匾,上有圣笔所提、书圣所言:“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终南论剑便从所谓太平盛世的正德元年伊始。   如今是正德十三年。原本终南山脚下这个太乙镇是个人迹罕至之处,随着论剑台之名远播,又有一年一会的盛事,客栈食肆渐渐多了起来,成了个依山傍水、颇具规模的大市集。   十三年至今,料是初出茅庐的江湖侠士挤破脑袋,只可惜“千金易得,终南难上”。一年之间,各名门正宗未出师弟子中的佼佼者三百名得终南英雄帖,前来终南论剑台……这便令是诸多江湖晚辈心之神往的“上终南”。   终南论剑倒也不全限于这三百未出师弟子。   劫复阁于太乙镇设烟云客栈,未收终南帖及无门无派之人,可来烟云客栈请“龙头”。意思就是,请人领入江湖。龙头价钱有高有低,侠士挑“龙头”,“龙头”也要挑侠士。若是侠士最终未入三百人之列,作为领路人的龙头,不止半分苦力钱也捞不到,且永世不可再入此行。   十二年间,有无数对自己认识不清之人被永禁“上终南”,也有无数无名之辈一战成名。人的潜力不好估计,谁又会被来路不明之辈半路截杀,哪怕风头再胜,很难说最后谁能拔得头筹……但总的来说这是个公平的游戏。   十三年来,唯一一件令诸多少年侠客大呼不平之处,便是客栈分配这事。   太乙镇之大,光客栈就有近五百号,然而论剑台只有一个,这时,客栈的地理位置就成了问题。   花重金请龙头,自然是贵客,当住烟云客栈。   烟云客栈离论剑台最近。客栈依山而卧,而临水那一面客房便能俯瞰论剑台。仅仅隔着一条太乙河,与论剑台临水而望……所以烟云南面客房又名“坐山观”。   论剑台东西两侧的风雪洲客栈次之,此两家客栈客房便留给弟子最多名门正宗。   雪邦有江余邙做一宗之主,又有长孙辅机为宗门内婿;兼之重拾惊鸿剑残卷,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门下人才济济,高手辈出。近年门下光未出师弟子便已有三十余人收了终南英雄帖,位列千门之首,自然而然便入住这风洲客栈。   ·   雪邦弟子这番出行,除去大弟子江中月与江中光,也就一名管弟子教化的孔婆婆随行。   没有师长陪同,弟子们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早抵达太乙镇,刚过晌午,便齐聚在院中比试。   风洲客栈院落倚靠太乙河,河对岸便是雪洲客栈。   河那头置了几十只树桩子搭的梅花桩,几乎每个桩子上都有个扎马步的小沙门。   河这头,一色儿浅绛短打少年人。   沿河种满月桂,金星缀树,满镇留香。   河中白浪滔滔,其间掺杂着少年人的笑声。   偶然听得“锵”的一声格挡,铮铮铮几声双剑交击,接着便听得一人气力不支,在河岸边连连后退几步,大喘几口气后,才缓缓说道,“有劳谢师弟赐教。”   不及谢少侠答话,先听见一名娇蛮少女颇为得意的说,“中光师兄去年在终南榜上位列十三,尚在之文哥哥之上。我说过,今年你敌他不过,你倒不信。”   那位中光师兄有点中气不足,“是……甘拜下风,不得不服。”   谢之文道,“承让,承让。”   旋即抱剑一揖,彬彬有礼。   接着便见那位退入人群的中光师兄怪里怪气的说了句,“彤儿师妹不和你之文哥哥比试比试?”   江彤连连摆手,“我只怕我抵不过三招,叫你们笑的满地打滚。”   江中光嗤笑,低声说,“只顾着些小心思,功夫全无长进,反倒不以为耻。”   江彤听到,也不气,笑嘻嘻的高声喊,“中月师姐今年功夫长进不少,近来甚至在中光师兄之上,要不叫之文哥哥同你喂喂招?”   谢之文正要拒绝,一名长身玉立的漂亮女子从人群后头款款走出来,正是那位中月师姐。   围观人群中一众男弟子顿时眼睛都亮起来。   江中月轻声说道,“师弟,有劳了。”   谢之文眼见江中月剑光闪动,如游鱼倏地刺来。只得轻叹一声,让了她一招半式,却依旧没有拔剑,单只横了剑鞘剑去格挡。   两人倒也有些不相上下的意思。刚起剑势时仍碧空如洗,百余招下来,已渐有些日落西斜。   谢之文直拆了中月近一百五十余剑招,剑招见紧,却始终落得下风。此时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有些许体弱弟子已面露缟色,双目涣散。正逢一些弟子无精打采,只盼比武早些结束之时,谢之文一个不当心,被中月一招逼得后退,幸得背后一株桂树将他挡住,才没一头栽进河中。   中月见时机正好,眼前一亮,往树干一侧一剑猛地挥出;   哪知谢之文身法极佳,手勾桂枝,虚使了半式壁虎游龙,便一跃至五步之外;   中月一剑劈空,直取桂干;她惊呼一声,当即收手,哪知为时已晚,剑刃豁了桂树半寸的口子。   她忙抽剑,却抽不出。使两手去拔,慌乱之间,谢之文手中剑已直取她肘侧。   孔婆婆眼毒,见大事不好,厉声大喊:“当心!”   中月果断弃剑,退开两步,雪元剑鞘直指面门袭来,倏地胸腰上顶,上半身却往后弯下去,一手撑地,姿态优美之际;右脚却毫不留情向上飞踢,裙袂翻飞,像极一只开了半屏的紫孔雀,令一众男子看的眼都直了。   眼见女子足尖即将踢落谢之文的剑,他却像早预料到似的,倏地转圈,一步避开,手负长剑翩翩而立,已然是必胜之姿,嘴里说道,“承让。”   众人才去看中月。   她脚上运力过猛,十二分力道却未动到谢之文分毫,本就是个兵行险着极险的姿态,此刻娇呼一声,几欲往后倒去。   此刻有男子伸手搂住纤腰将她稳住,江中月才得以回腰,陡然站直身子,胸口起伏几下,脸色苍白一笑,“多谢师弟赐教。师弟果真好功夫。”   后头男弟子低低说道,“怎么不谢谢我?”   不及谢之文答话,立刻有人夸赞道,“师姐好身段。”   众人吃吃笑起来。谢之文也一笑,觉得此刻无声胜有声,不再多话。   孔婆婆说道,“玩够了的,都来吃饭吧。”   一众少年人一哄而散。   谢之文心中挂念着别处,趁着人多,正要脚底抹油。   孔婆婆一双利眼盯牢了他,见他走到河岸,喊道:“谢琎,站住。”   他给这声谢琎喊得一个激灵,忙将那把豁了刃的剑背在身后,笑道:“孔婆婆什么事。”   一群少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见孔婆婆这是要训谢琎架势,不免都嬉皮笑脸,驻足围观。   孔婆婆:“你剑怎么回事?”   谢琎:“什么怎么回事?”   孔婆婆道,“鞘都不出,当真看不起你师姐?”   谢琎道:“师姐这样貌美,若刀剑无眼,伤了她,我怎么赔得起?”   众人起哄,嘘了他几声。   “别跟我耍嘴皮子,”孔婆婆喝止众人,接着又说:“同样的剑,宗主用三十几年都没见豁点口子。开刃的宝剑,豁了脚拇指粗的刃,你可真厉害。”   一旁的师弟说道:“那是宗主没碰上过金刚达摩杖。”   谢琎:“……”   孔婆婆:“金刚达摩杖乃是弘法大师法宝,这世上谁能得大师衣钵?”   师弟:“孔婆婆您不知道,烟云客栈来了个龙头,是个标致小姑娘,自称是武曲叶玉棠转世。持也正是金刚达摩杖。利落灵活百余式,与前来过招的一品武官战成平手之后,便在镇上传开了名头。谢琎这人大家都知道,天生武曲痴。自称叶玉棠,还持达摩杖,十有八九没假,自然是要去会会的。”   “笑话,”孔婆婆道,“他哪里进得去烟云客栈大门?”   师弟道,“青龙寺今年有个同行挂单俗家客,是剑南节度使家小姐。今年同来太乙镇,正是想请龙头。谢琎一早便去了雪洲客栈,软磨硬泡,说要替别人试一试龙头功夫深浅。”   后头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古人石榴裙下死,今有雪元剑金刚达摩杖下折。   孔婆婆哼笑一声,“谢琎,你是想过两日上论剑台,给诸位江湖前辈看一看你那豁刃宝剑出鞘?”   众人一阵哄笑。   谢琎道:“不敢。”   孔婆婆说,“你要么将这雪元剑补回原样,要么这论剑台,今年你也别上了。”   婆婆撂下话便走,留下一群少年人立在院中,鸦雀无声。   肇事师弟江中阳自觉多话,小心翼翼上前赔罪,又说:“你若不嫌弃,用我的剑吧。”   谢琎笑道,“剑虽都叫雪元,可我惯用二尺九寸剑,你人不高,剑也短我几寸,这几寸可不敢小觑。”   中阳又气又急,“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不比了。”   谢琎摆摆手,“小事。”   自然不可能没事。   镇上铁器铺倒不少,雪元剑开刃破了,可不是谁都能补的。   长安名匠更不少,可此去长安,一来一去,光路途奔波便已一日有余,想找到名匠补剑,不大可能。   终南论剑便在这两日,谢琎又是今年屠榜大热,就此揭过岂不惋惜?   这边风洲客栈堂中,江彤气的险些跟中阳打起来。要不是念及彤儿乃是宗主亲孙女,孔婆婆几乎就要将她丢进外头河里。这倔牛似的丫头使混使惯了,少庄主都不大敢招惹,一众师兄师姐更是拉不住。   若说这世上她能服谁管教,还真有一个,便是谢琎本人。   众人这才想起谢琎,四下寻找,正主却不见了人影。   •   谢琎起初只是去了快马驿,问最快的马去长安需要多久。   自然无功而返。   背着雪元独自在太乙镇里晃荡,直至天交五鼓,忽听到河里有人吹了声口哨,垂头一看,原是雪洲客栈出镇采买斋菜的扁舟。   船头坐着个姑娘,见他回头,说,“谢琎,是不是?”   姑娘生得面熟,长得清秀,具体是谁他又说不出。   长得清秀的姑娘不少,想勾搭撩拨他的姑娘近年来也挺多的,他记不住也不能怪他。   通常这种情况他是不会搭理的。   谢琎打算友好不失风度的婉言谢绝,直到他看到那姑娘走了两步,发现这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这姑娘腿脚不大方便,似乎是个瘸子。   所以她以外物代步,这外物被她用得出神入化,使得像天生就长在她身上似的,走的比正常人还利索,还大步,还理所当然,还轻松舒坦。   假使她用了这外物许多年,倒还说得通。   但是很明显,这件东西是被她临时搞来,随便使使的。   非常临时,随机,别出心裁。   是的,这把金刚达摩杖,化了灰谢琎都认得。   但是此刻拿它当拐棍使的人,和白天拿它当武器打败他的,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这时候,谢琎听见下头笑了两声。   姑娘说,“你那把雪邦产的剑给这棍子劈折时,我正坐在旁边看。”   素有天命神剑之称的雪元剑从她嘴里出来,成了“雪邦产的剑”,听起来就跟年产万亩的大白菜似的;   不止如此,还称世间至刚至强的金刚达摩杖为“这棍子”。   谢琎嘴角一动,有点笑不出来。   她说,“我正好认识个人能替你修,离这不远,走不走的?”   谢琎没吱声。   姑娘挑了挑眉,以眼神又询问了一次。   谢琎倒有点意外。   看清她模样以后,谢琎想起来这是谁了。   白天他去烟云客栈时,这姑娘也在。没记错的话,便是青龙寺的挂单俗家客,姓郁,名灵昭,并不是江湖中人。   郁灵昭本打主意要请的龙头,便是自称叶玉棠的女子。   白天瞥见过一眼,没太注意。   此番近看,脸蛋倒是柔和秀美。   可是有了神态之后便不一样了,眉宇之间自有一番气度,寻常女子的半分娇怯也不曾见得。   鬼使神差,谢琎爽快答道,“走。”   女子爽快一笑,道,“上来。”   谢琎一个翻身入水,引得船身一震。   两人并立于船头,与船一同晃荡荡沿水路前行。   身旁姑娘轻飘飘说了句,“你这轻功,不大行啊。”   谢琎没说话。   具体来说,这话他有点没法接。   他这习武之人,一身功夫自认不算丢人。在这辈侠士佼佼者三百人中,好歹也算数一数二。   没曾想到,在一个一宿无眠的早晨,给一个瘸了腿的寻常人家姑娘评价说……   你这轻功,不大行。   ?   作者有话说:   1.仿写金圣叹评《西厢》 第3章 武曲2   叶玉棠实在想不到还有机会回到终南山。   当然,她更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醒过来,混沌之中,就跟着一群青龙寺的和尚来了太乙镇。   她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如今成了江湖之外的人;来这太乙镇,落宿雪洲客栈,还有人替她请了龙头,干龙头这行当的小姑娘,竟然还当着她的面,自称叶玉棠。   那时她坐在一张武侯车中,看“叶玉棠”在自己跟前舞刀弄棍,搞得她简直有点怀疑人生。   你是叶玉棠,那我是谁?   不过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既得了师父法杖,便是承了师父衣钵,再得师父赐名倒也不奇怪。当初叶玉棠这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三个字给她用了二十年,一顺手又给别人使,这老头也着实太懒了点。   不过那老头子高兴就好。   毕竟师父也说过,肉身只是躯壳一具,名字也不过是个代号,并不足挂齿。   何况如今她又得了个新名:郁灵昭。   这名字给那群小和尚听岔了去,给她取了个颇为好记的绰号,叫做玉梨膏。   叶玉棠觉得很是好玩。   她不大记得自己是几时醒来的。   约莫是一两月之前,但起初的日子里,她意识都很浅,只记得吃了许多顿斋饭,坐在武侯车里晒了很多时日的太阳,别的便不记得了。也就入了太乙镇之后,这两天里清醒了一些,隐约听到远处笛声,忽地一个激灵,大梦方醒,回想起自己是叶玉棠,想起自己是正德五年没了的,而如今已是正德十三年。这八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但凡竭力去回忆,只觉得头疼难忍。偶尔捕捉到些许稍纵即逝的剪影,大多都是关于玉梨膏小姑娘的。   再往下回想,不仅头疼窒息,还会觉得胸中一阵酸楚,分外委屈难当。   叶玉棠对玉梨膏没兴趣,也就懒怠去想之前的事。   往后嘛……   今天午后,她醒转过来,卧坐在雪洲客栈院子角落的椅子里,看青龙寺小和尚扎马步墩儿。   适逢河对面院子里,一个雪邦的漂亮女徒弟在同一个玉面少侠喂招。   漂亮小姑娘使的剑招乃是雪邦宗内只传女弟子的惊鸿剑。   那少侠早晨同“叶玉棠”过过招。不过那会儿她精神头尚不大好,没看仔细。只记得画面极为惨烈,雪元剑还给金刚达摩杖劈折了。   此人一身功夫,倒是看得眼熟。   到后来,听旁人叫他谢琎,更觉奇怪。   雪邦弟子自入门起,大多从一个江姓。若是外家子弟,是得不了雪元剑的。   直至听人说此人是个“武曲痴”,方觉得恍然大悟:自己从前也入过五门,最后才拜在弘法大师座下。此人既喜欢自己,会下意识模仿,倒也不为怪。   整整八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自己,真是……真是令人感动。   叶玉棠本成日瞌睡连天,想到自己还时常被人挂念着,渐渐来了精神,不由得生出了出门活动活动筋骨的心思。   第一件事,便是想先去同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叶玉棠”师妹打个招呼。白天犯着困,尚没看真切这师妹武功高低几何,究竟有没有辱没师父法器。可惜她盛名不再,如今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苦于无人介绍,贸然打扰,未免太奇怪了点。   于是等入夜,顺了杆儿小沙弥的竹竿撑着,便无声无息潜入烟云客栈。   趁“叶玉棠”熟睡,叶玉棠坐在梁上好好地端详了一下新版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坯子不错,是个美人。就是稍稍有点子狐媚子相,不过小事,小事,瑕不掩瑜,无足挂齿。   正打算离去,却突然发现,“叶玉棠”抱着睡觉那支所谓尊师亲传的达摩杖,不对。   叶玉棠出生之前,师父弘法便已出世隐居,于少室山琉璃寺闭关不出。因他与囊日论赞设赌立誓,此生不再用此一身绝学,那时他的法杖,便也曾因这誓言而尘封起来。哪怕是叶玉棠,也只在琉璃寺罗汉堂见过一两次。   那赭色法杖平平无奇,搁在那里,与撑衣杆也无甚区别,远没有世间传说中所描述的那般华美。但若凑近去看,便可见得法杖上一些的痕迹。她曾亲手拂过,揣测它曾与世间何种至刚至强的兵器交过锋,却也都只在它身上留下细如发丝的清浅纹理,有如天工造物,纹样天成。自那时便知,当今世人所知的“至刚至强”恐怕都不及它万一。   可是此“叶玉棠”手中的却不同:此物通体金光,杖身光滑可鉴;一头坠满玛瑙,盘成一朵暗红莲花。   鉴完这件赝品,叶玉棠再转头,打量这冒牌的自己,自然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膈应。   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此人不仅无半点警觉,竟睡得比死鱼还沉。   论武功,真的也就只能算平平,充其量甲鱼蛋里充鹌鹑蛋的水准。   说相貌吧,武功不行,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她气极反笑,觉得哪怕不能自证真身,也决不能让这徒有色相的绣花枕头这么舒坦。   心念一转,干脆顺了这柄伪达摩杖,拿来当拐杖使。   路过风洲客栈,一群小孩儿正在窝里横时,只谢琎背着劈折的雪元剑出了门。   她看得有趣,决定给这位眼光甚好的晚辈后生一点小小帮助。   不过她没立刻上前,而是一路蹿房越脊,跟在他屁股后头,在太乙镇上溜达了一宿。   这少年唉声叹气走了多久,叶玉棠跟了多久。   最后,她惋惜道:耳力这么差,还屠榜呢。   适逢五鼓时分,雪洲客栈出了轮小舟。她从梁上下来,也没惊动青龙寺小沙门。   沙门见她,以为是一早便上了舟,还笑着道了句,“郁施主,早啊。”   她也说,“我接个人去镇外。看到前面那少年没有?”   沙门一看背影便认出来谢琎来,自以为看破女施主凡心,会心一笑道,“看到了。”   说罢放缓了杆,慢慢接近谢琎。   叶玉棠便是这么将谢琎叫上船来的。   说起轻功,谢琎是真的不怎么样。   这个不怎么样已经相当温柔了,真的不冤枉他。   若是她是个歹人,这几个时辰里,他纵有千条命都不够死的。   剑老虎不是说什么“闲居常怀振卓之心”吗,怎么八年过去了,这届学员比当年还差?   当年她做龙头,调|教长孙茂一月功夫便屠了终南榜。那会儿的长孙茂,怕是都能跟面前这小子打个四六开。   说起这个……也不知道长孙茂武功长进了几分,如今过得如何?   怕是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吧。   船行至镇外,月桂没了踪迹,荒芜堤岸边长了几株柳树的地方,背后有个篱笆院子,便是铁匠铺。   下船时,谢琎念她腿脚不便,先下船来,准备搭她一把。   哪知她撑起达摩杖,和他错身便上了岸,走得比他还大步。   走出两步,叶玉棠突然想起,回头问他,“你是外姓弟子?”   他说,“我虽在雪邦门下,使得却不全是雪邦功夫。我若想改叫江琎,庄主也未必乐意。”   叶玉棠说,“有趣。”   说了等于没说。   看她也不擅长聊天,谢琎决定再多唠两句,“当初武曲叶玉棠前辈也曾做过五门弟子,便是入过凤谷,洞庭,终南,远到过日月山,最后拜在琉璃寺弘法大师座下,也不曾见她改姓裴尹阁,更不曾有过法名仙号。”   叶玉棠心想,其实她法名倒是有一个,不过实在羞耻到说不出口,所以你不知道。   她顺杆儿往下爬,随口答了句,“厉害。”依旧毫无感情色彩。   谢琎发现和这姑娘彻底聊不下去,大抵是气场不和,索性不再开口。   但他随即发现,这姑娘也不大爱搭理他,径直穿过篱笆,推开虚掩的门,也不见得要等他一下的意思。   只好快步跟上。   屋中并未点烛,除却煅炉中焚着大火,就只铁砧上方燃着一盏油灯。灯上架着口小锅,煮沸了水,里头煮着什么糊糊,铁匠就坐在旁边,就着锅吃。   叶玉棠叫他大名:“毛飞廉!”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毛飞廉一个激灵,回头来说:“唷!这么早?铸剑还是——”   “补剑,”叶玉棠回头示意谢琎:“剑。”   谢琎忙将雪元剑递给她。   她横握剑茎丢给毛飞廉。   毛飞廉一手接住,尚未看清,摸在手里便立刻知道了:“雪元?”   紧接着他将剑出鞘看了眼,哟嚯,连里头开的宝刃都掉了拇指粗的口子。   “折在什么宝器手头?”   叶玉棠晃了晃手头达摩杖,“就这。”   剑老虎不敌弘法大师,不知剑老虎知不知道?   毛飞廉只觉得好笑,“真罕见。”   谢琎一阵紧张,“毛师傅,能补不能?”   “补倒是可以,这长安道里也就我能补一补了,不过得候上个两三时辰,能不能等?”   谢琎心中大喜,“自然能等!”   毛飞廉拿在手头琢磨一阵,便将它送入锻炉,烧至发红渐蓝,几次往炉中回火。   叶玉棠立在一旁问道:“可与户|撒|刀比重的二尺八寸剑,你这里有没有?”   毛飞廉头也不抬道,“兵器皆悬在绳上,劳烦自己寻一寻。”   叶玉棠抬头,见两面墙上皆系着十数根拇指粗细的井绳,上头整整齐齐悬着刀枪剑戟。   视线缓缓扫过,她一眼望见悬在墙角暗处的长剑。   谢琎循着她目光看去,看到角落里一柄落了灰,毫不起眼的古朴长剑,剑眼处刻着一个“它”字。   “这个它字,作何解?”谢琎略一思索,难免想长孙茂前辈的名言。“‘世人以为刀剑无眼,而我以为刀剑有灵。’”   叶玉棠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十年前。十年匆匆,言犹在耳。   她笑一笑,“这剑其实不错。”   “不错?”   “不信试试?”   光看外表,谢琎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他左手握住剑茎,将其自井绳摘下;右手两指自“它”字抚至剑范,剑诀一引——   匠人听得耳边阵阵风息,不由抬头,突然怒目圆睁,一声大喝:“把剑放下!”   谢琎看匠人来势汹汹,腕抖剑斜,手头剑锋疾刺匠人面门——   毛飞廉陡然驻足,汗毛吓得根根直竖,两眼紧闭,口中大喊:“少侠饶命!”   剑尖自他鼻尖扫过,毛飞廉只觉得鼻头一痒,楞在当场。   旋即,匠人鼻尖缀了一点红,像粒朱砂痣。   又回头,少年已收剑而立,垂头瞧了瞧剑刃上的东西,又缓缓将剑探到匠人眼皮子底下。   剑尖有一点红,黏住半只飞蚊。剑没伤他,剑刃也见了他的血。   毛飞廉惊魂甫定,只得赞道,“少侠好剑法。”   叶玉棠道,“剑不错。”   “剑是好剑,可我这剑法也还行啊。”   叶玉棠道,“准头还行。”   谢琎拿食指轻轻拂去剑锋的蚊子血,心想,这姑娘怎么没点好话呢。   毛飞廉挠了挠发痒的鼻尖,渐渐回过神来,憨厚笑了笑,道,“确实好剑。”随后又说,“不过这剑我不卖。”   谢琎道,“为何?”   “这是我应他人之约所铸。”   谢琎道:“此人几时来取?”   毛飞廉道,“她殁了。”   叶玉棠道:“那你还替她留着?”   “若失信于人,来日下阎王殿,如何同人交代?”   叶玉棠笑笑,又摇摇头。   尚不及她开口,谢琎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询问:“此剑是否八年前,武曲托你所铸?”   毛飞廉道,“你如何得知?”   “她在当了长生,与哀牢人独逻消约战长安,若于雪邦乘船而下,临近长安,必会再铸一件兵器。可还了那三百两银子,早已身无分文,只好先行赊账。可是那场约战却被迫提前了,坊间传言,当时她是以双拳对独逻消四尺铎鞘剑,这才败了……所以最后她并未如约而来,只因她本说好去长安换了银两来赎剑,却再没有走出过长安,是不是这样?”   毛飞廉叹道:“正是如此。”   谢琎咬咬牙,道,“毛先生,这剑,我想替她赎了。”   叶玉棠听得好玩:“你赎来做什么?”   “毛先生不想失信于前辈,我亦不能令前辈失信于你,来日落得他人口舌,误以为武曲前辈为人了无信义。”   叶玉棠听笑了,说,“冤有头债有主,叶玉棠欠了钱,便叫叶玉棠来还。”   “姑娘这是何意?”   “毛先生不知,龙头客栈有位自称叶玉棠的。我这就替毛先生回去问问她,记不记得自己还欠着二两银子。”   作者有话说:   发着发着红包没了..   这章抽50个评论红包   提前更了,以后还是11点前后 第4章 武曲3   小沙门从乡下菜农处采买好蔬果斋菜,回程时,在毛飞廉处稍等了一阵,顺路又载了两人回去。   过了阵,谢琎终于忍不住问:“这……达摩杖,如何到你手中的?”   “哦,它啊,”叶玉棠斜倚栏杆,将棍子拿在手头打了个旋儿,说,“借我玩两天。”   “武曲前辈将它借给你玩?”   “我也不想收的,可是她坚持要将法杖给我,说让我当拐杖使。我说玩坏了怎么办?她说没事,叫我去毛飞廉那儿搞把剑,她也使得趁手。”   “武曲前辈行事,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谁说不是呢?”   “这剑,果真让她给忘了,”谢琎摸了摸背后那把剑,沉思片刻,说,“……不如,还是替她还了罢。”   “……”叶玉棠哑了一阵,方才说道:“你们雪邦月奉银子很多吗?”   谢琎道,“虽不算多,几两银子,也还是还得起。”   “别啊。冤有头债有主,等见她,你若不好意思讲,我替你讲。”她心里头百感交集,觉得现在小孩儿可真招人疼。紧接着又挺没脸皮的说:“让一个晚辈替她还钱,这前辈不嫌丢人,我都嫌。”   彼时船进河岸,清晨时分,太乙河两岸人渐渐多了起来。   时有三五人群集聚在客栈食肆外头,热闹非常。   船行到岸上人群最多的地方,叶玉棠瞥见一群人簇拥着几个胡人。看服饰,所使兵刃,都有些眼生。   她问谢琎:“那些是什么人?”   谢琎一瞥,旋即同她解释:“是回纥来的摩尼|教弟子。为首的那一个应该是骨力啜,是摩尼尊主座下最得力的弟子,自称‘小明王’。”   摩尼教她见识过,八年前不过名不见经传的波斯旁门左支,如今阵仗闹这么大,倒真像那么回事。   “终南论剑,为什么会有胡人?”她分明记得,剑老虎江余氓向来“贵中华贱夷狄”,自然不喜胡人同中原子弟论剑。   “是长孙前辈说服的江宗主,约莫四五年前起,终南论剑便有不少羁縻藩镇来的侠客。终南论剑的主判之一独逻消,就是他从哀牢亲请来的。”   独逻消?   听到这个名字,她立刻回想起八年前,收到独逻消那封从哀牢来的战书时,正逢那年剑南瘟疫盛行。   人人都说,蒙舍龙这个时候派他十五岁幼子来挑战中原第一高手,其心可诛。我中原人自不能坐受废辱,必自出讨之。   此言一出,叶玉棠竟不得不应他一战。   那时师父出山去剑南道超度亡魂,走前同她说,你大可不必受人言语挑衅。   可是当时自己是何等心气,怎可能不去?   辞别毛飞廉,去长安找友人借钱时,不巧在约定会战的平康坊同坊酒楼遇到了独逻消。他一见叶玉棠,便背着铎鞘剑,下楼来了。   她至今不知自己是如何败在他手中的。   但她记得平康坊中上万万胡姬酒客,都亲眼看到她这所谓中原第一高手,是如何败在那个十五岁哀牢人手中,又败得何其惨烈。   她不解:“长孙茂和独逻消很熟?”   谢琎道:“武曲前辈去后不久,独逻消亲自去找过长孙前辈。据说两人有过密谈,后来便时时往来。五年前,长孙前辈甚至请他做了终南论剑主判。”   她沉默。   谢琎又说,“这次独逻消也带来一个人,叫郭郡矣,传言相当厉害。听说在外面赌坊中,赌价同我三三开。”   “还有个四,是谁?”   “就是那个小明王,骨力啜。”   叶玉棠哧地一笑,没说话,只是忽然回头打量谢琎。   他一身浅绛短打,背上横背了两把加起来足有十斤重的黑剑,立在船头,远远看去像“乂”字成了精。   谢琎被她看的浑身发毛,往后缩了几步。   哪知面前姑娘却往前走了两步,抓着他膀子大腿各捏了几下。   他吓得跳起来,“郁……那个姑娘,男女大防!”   她浑不在意,站起身问他,“谢琎,你觉得自己跟这两人比,有几成胜算?”   他道,“没比过,不知道。”   她接着问,“想不想得头筹?”   “头筹者能得武曲前辈生前所用的‘长生’,我当然做梦都想。可是砚遇俗子,镜遇嬷姆,剑遇庸才,皆天下之不幸事。我自认不配玷污武曲前辈所持神兵……”   文绉绉一段话听得叶玉棠一阵脑仁儿疼。   她打断他,“你不玷污,别人也要玷污。”   谢琎一时语塞。   她接着说,“择兵器有如择伴侣,与其别人玷污,不如自己玷污。”   谢琎点点头,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想了想,又问道,“郁姑娘,你不想拿长生吗?若我没猜错,你武功应当不错。”   她突然说:“习武之人吧,从入门起就得先练个三年五载的下盘。”   谢琎嗯一声,表示洗耳恭听。   叶玉棠接着拍拍自己大腿,对他说,“你看,我这人,连个下盘都没有……”   “……”谢琎只怪自己心思愚钝,这才道一句,“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古有要离,伯灵,皆身有残疾,但都武功盖世,闻达天下。”   他挖空心思,想弥补过失,安慰安慰面前这姑娘。   哪知她根本不受他安慰,听到岸上喧哗声起,忽地探出身,往太乙河后头看去,眯眯眼,旋即笑道,“啊,凤谷的船来了。”   谢琎随她看去,正好瞥见后头一艘大船,跟在他们这叶小舟后头缓缓而行。船头招旗上绣着俗艳无比的团状彩凤,正是凤谷客船。   不少着红衣、束长马尾的弟子从船舱奔出来,或嬉笑而走,或交互私语,或高声同路边行人打招呼。   大多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张年轻脸蛋意气风发,一个比一个玉质天成。   行人驻足瞩目,低声夸赞:“早听说裴二长老美貌艳绝天下,却不知凤谷弟子个个都这么漂亮。”   立刻有人纠正说话人:“如今该改叫裴谷主。”   叶玉棠闻言微笑,轻轻念出声,“裴……”   旋即又住嘴。   她最可爱的师妹,如今已贵为谷主,真好。   凤谷船尾有个声音尖尖的小女孩,看到这头小舟上立着翩翩少年,突然笑着搭讪:“喂,那头那位,是谢之文吗?”   谢琎抱拳一揖,有些狐疑,“在下正是。敢问……”   女孩子咯咯笑,“我们这边啊,不知多少女孩子喜欢你。说你武功好,人又俊。听说从你进雪邦那年开始,江彤便喜欢你,心悦你,厚着脸皮追求你。她还放下话,说今年你必得头筹,若不得,她就嫁给你。我们都说:那他必是不敢拿第一了。”   前面船头早已笑成一片。   谢琎皱了皱眉,低声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随后又笑道:“你们不怕谷主责罚?”   小姑娘说:“祁真人与谷主交好,每年此时,都会请她去楼观台前歇心观清茗对谈,一早便已不在船上。”   谢琎微笑:“哦,原来如此。”   话音一落,忽地一个瘦削男子从人群后头奔出。此人面貌生得阴柔,却留了两撇与面容格格不入八字胡。   他冲凤谷船头一群女弟子高声喊道:“中原女子是不是各个都似你们这么美貌苗条?”   方才说话的小姑娘说:“那是自然。你是骨力啜不是?”   骨力啜道:“正是。”   小姑娘咯咯笑道,“小明王,久仰大名。听说你此来中原,扬言说:‘一是要得长生宝器,二是要娶一名一等一的大美人返回纥。’”   “是我不错!”骨力啜笑道,“听说这中原第一美人,便是你们谷主裴沁?”   小姑娘颇得意的嗯哼一声,“是了。”   “回去告诉你们谷主,收拾收拾,十日之后,跟我回去做小明王妃。”骨力啜拍拍胸脯,豪气干云。   姑娘噗嗤一声,同师姐妹们笑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们谷主,早等着了。”   骨力啜笑道,“够爽快!”   沙门撑着小舟,一划而过。   叶玉棠视线依旧留连在这位小明王身上,简直无不惋惜。看他此刻志得意满,也不知来日将遭受些什么。   她那好师妹啊……可不是个寻常人敢随意招惹的主。   船至风雪洲客栈,两人一同帮沙门将蔬果搬下船来。   叶玉棠向沙门打听:“歇心观离这里有多远?”   沙门道,“从烟云客栈背后小栈上山,一路走上约莫三里路便是。”   叶玉棠道了声谢。   正要转身离去,沙门却问:“施主去歇心观做什么?”   她说:“听说裴谷主和祁真人在一块儿喝茶,就想着,去看看第一美人长什么样。”   谢琎哑口无言的望着她,心想:这人真是什么热闹都想凑。   沙门道,“我劝施主别去。过两日,论剑台上,谁见不到?”   叶玉棠倒纳罕了:“为何此刻不能去?”   沙门道,“明戒师叔一早也来到此地,收了祁真人邀约,此刻就在歇心观。”   明戒正是师父赐给长孙茂的法名。   叶玉棠沉默一阵,道,“你如何得知?”   沙门道,“尊师今早同去了,走之前是这么说的。”   叶玉棠问道:“寻戒?”   见俗客对师长不尊,沙门忙阿弥陀佛了一声,纠正道,“寻戒大师正是小僧尊师。尊师一早吩咐过,若是有人贸然前去打扰明戒师叔,必会以为是小僧透露行踪,回来必会责罚小僧。”   叶玉棠:“……”   沙门接着说:“况且明戒师叔素来不喜见生人,你突兀前去,怕是不妥。”   叶玉棠说:“知道了。我不叫人发现,你不必担心。”   说罢却头也不回朝烟云客栈背后栈道走去。   沙门在后头喊:“施主,施主!”   谢琎立在中间,实在不知该安抚哪一头,一时进退两难。   思索片刻,便快步朝栈道方向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太乙镇一日游,先把人给认全了   继续搞50红包 第5章 武曲4   青龙寺住持大师那般谨守佛诲,本已明戒,偏偏叫他“寻戒”;   长孙茂那样清规戒律一概不守的酒肉沙门,却叫“明戒”。   师父一世英明,若说犯糊涂,她觉得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收长孙茂作弟子;   第二次是给他起法名的时候。   这番上楼观台,她打算看看师妹,顺路在看看长孙茂。若他二人过得好,待她惩戒完烟云客栈那假“武曲”之后,便去驿站租匹马,回少室山,去守着师父曾守护半辈子的琉璃寺。   她走了一段路,嫌栈道长,走得慢,走到山中人迹罕至之处,正想蹿上房去;听得脚步,一回头,发现是背了两把剑的谢琎,便克制住起落轻功。   “你来做什么?”   谢琎跟在她屁股后头,默默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对长孙前辈有意思?”   “……”   “一个姑娘家,走这么远的山路,光看美人多没意思啊,”谢琎道:“何况,仰慕前辈,不丢人。”   谢琎经常听说这么句话:谢之文易得,长孙茂难求。   甫一听来,颇不服气。谢琎觉得,他本人,其实也挺难得的。   不过自他第一次在雪邦外头的七岁崖见到长孙茂,怎么说,觉得,还挺服气。   叶玉棠看他两眼,哧地一笑,没说话。   心道,你若不跟来,这段的山路,我眨眼就到了。   何况仰慕长孙茂,这话说出口,真的挺丢人的。   两人话不投机,一路沉默上山。走出两里路,越觉得树木丰茂、密林集集;隐约听得水声淙淙,约莫是汇入太乙河的一泓山溪就在近处。   走到这里,叶玉棠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   山中云雾大,看不真切。但听声而辨,山溪便是从上头流下来。溪流过处,自云雾中露出些许朱梁流瓦,想必是歇心观。道观离此地不过七八丈,但若沿栈道而上,便又是一里地。   叶玉棠驻足去听,隐隐听得歇心观之中传出一阵经忏之声。   楼观台宫观众多,此地偏僻,歇心观又是个芝麻大的小观。祁慎打着清茗对谈的由头,每年都请这二位江湖人来这冷僻道观,就为在这斗室中布个坛场?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拜神仙?”   谢琎也侧耳去听,听了一阵,说:“这叫拜斗。”   “你倒是内行。”   “略知二三。”   “拜的什么神仙?”   “……”谢琎作罢,不再纠正她,只说,“应该是在祭奠什么人。再走片刻就到,上去看看?”   “不走了。”   “啊?”   “帮我拿好棍子,我爬上去听听他们在听什么经。”   谢琎冷不丁接过她手头棍子,便见姑娘随手卷了卷过分长的袖口,轻轻攀住一支垂下来的细长松枝,无声无息便纵出两三丈;身法轻盈无比,宛如一片疾云,所及之处,细小枝桠不过轻轻颤一颤,连枝上晨露都不曾掉落一滴,纵使细风拂过,也不及她这般了无痕迹。   不过三个灵活起落,眨眼间,她已伏在歇心观墙边,简直轻松之极。   此人四肢纤细,又着了一身墨蓝的衣服,远远看去,就像只游墙的壁虎。   嚯!好上乘的轻功。   谢琎看的目瞪口呆。   尚不及出口,她已然竖起食指,示意他闭嘴。   他立马点点头,惊叹之余,不免心中疑惑:打架要下盘,飞檐走壁就不要下盘了?   叶玉棠上到宫观墙沿,屏息去听。   耳朵刚贴到墙上,便听得一个女子一声叹息,“若我师姐没死,今年也该二十八岁,承大师衣钵法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接着又说,“说句不中听的,哪怕是弘法大师坐化,如今尚且有碎身舍利可寻。我师姐没了,连具尸首都不曾寻到。”   叶玉棠又好气又好笑。   心道:你挂念师姐,师姐都知道了。可是,师妹啊,不是自己师父就不心疼了不是?   但她转念又想,若是有人告诉她:你娘仇欢和你师父弘法同时仙逝了。   那她必然还是更心疼师父。   祁慎听不下去,打断她说:“弘法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心系苍生,吾辈仰之弥高。”   裴沁不耐烦:“是,是是,祁真人说的是!所以我这种俗人,不似你道心似铁,我师父、你师姐亲手托付给你的亲师侄没了,她八年忌日当头,你还有心请我等喝茶。我等活该毕生了无仙缘,老死在这东方秽土。”   祁慎一阵沉默,约莫是懒得同她计较。   “哪怕是一具尸身,我只想见一见我师姐,亲手替她洗干净身子亲手下葬。长孙茂,这么多年,连你也不知吗……”裴沁想起什么,忽地大喊:“长孙茂?”   祁慎哦了一声,说,“刚才他听到响动,便出门去了。”   叶玉棠心里正想:哪有什么响动?   尚未回神,便听得下头谢琎一声低呼:“长孙前辈——”   谢琎话音一落,噗通一声,一个墨蓝色不明物一路披荆斩棘,从山上笔笔直地栽进下头溪水里。   裴沁探出头来,往下看,便看到这样一幕:   一个雪邦俊俏少年,抱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棍子,立在下头栈道上,冲密林后的溪水大喊:“郁姑娘,你还好吗,说句话呀?”   长孙茂刚从宫观里溜达出门,走到半路,听得这声巨响,旋即驻足一瞥,没吱声,光是看。   水中一个墨黑的物什,一路飘啊飘啊,自己飘上岸。上岸之后动了几下,忽然有了形状,自己走起来了。   裴沁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湿漉漉的黑衣服小姑娘,刚才在游水。   她心里笑道:现在的小年轻啊,谈个恋爱,可真有雅兴啊,有趣。一个内敛乖巧,一个野性张扬,又都是好样貌,实在般配非常。   心下一喜欢,便远远问道:“这两位后生,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从的哪位师长门下?”   话音一落,少年人先答道:“在下谢琎,是乃雪邦月影宗门下第十代亲传弟子。”   听得月影宗这三个字,裴沁哦一声,又问:“这位女侠呢?”   她却没立刻就答,灰溜溜湿漉漉的,从草丛里爬上栈道。   爬上来时,长孙茂刚好立在她头顶栈道上,低头瞥了一眼,思忖片刻,停脚,后退一步。   刚好让了她一个位置,容她手脚并用,方方便便的爬上来……时,不至于湿了他的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接过谢琎手中法杖,撑在手中,站直之后,刚要说话,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谢琎捋起袖子,细心非常的替她擦了擦脸。   裴沁看的一笑,接着又问:“姑娘,你从哪位师长门下,叫什么名字呀?”   叶玉棠抹了把脸,答道:“在下玉梨……郁灵昭,挂单来论剑的。”   “请的什么龙头?”   叶玉棠没说话。   谢琎见她不理人,便替她答道:“尚未请龙头,不过有请过烟云客栈的武曲前辈来试过功夫。”   裴沁笑道:“武曲?谁说她是武曲?”   谢琎道:“她自己说的,说是武曲再世。”   “她说你就信?”   “可她有达摩法杖。”   “八年里,自称我师姐再世的,这都是第几十个了?那些个三瓜两枣的功夫,给我师姐提鞋都不配。这一个‘武曲’还做起龙头来了,在镇上么?我倒是要去会会,看她尊的是哪一家的达摩。” 她笑得不行,垂头问,“长孙茂,你去么?”   长孙茂说:“可以。”   裴沁接着问:“你挂单在哪宗门下?”   叶玉棠道,“青龙寺寻戒大师门下。”   裴沁笑道,“哦,既如此,那倒巧了,你们二人,虽不同门,倒都该叫这位长孙前辈一声……师叔。”   长孙茂母亲与江余氓是表兄妹,雪邦弟子自然可称他作师叔。   弘法从前在青龙寺时,寻戒曾是他座下佛法甚湛的大弟子;去琉璃寺后,长孙茂又入了沙门,得了明戒的法名,是寻戒师弟,那么郁灵昭确实也该叫他一声师叔。   “正是,”谢琎答得爽快,一转头,对面前人道一声:“长孙师叔。”   长孙茂转头来看她。   她没吭声。   只抬头看他一眼,打算给自己做一做辈分骤降的心理建设。   看去时,晨光落到这张略显冷淡的脸上。   白玉冠发,气质也浑然璞玉。身量本不低,只是紫红襕袍外头披的大氅过分宽大了些,此刻倒显得有点弱不胜衣。   整张脸苍白淡漠,比头顶玉簪更少几分血色。   她看在眼里,霎时万般错愕涌上心间。   这他大爷的……居然是长孙茂?   她又抬头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疑惑:她那圆头圆脑的师弟,跟面前这个一脸刻薄相的冷面人,似乎没有半文钱关系?   但若单论五官,又确确实实是他无疑。   山林间沉寂过了头,谢琎等不及,拿手肘撞她一下,低声说,“一声师叔,这么难叫么?”   叶玉棠心道:还真挺难的。   长孙茂忽地发问,“刚才在山上伏壁偷听的,就是你?”   她也不否认,“是。”   他接着问,“想打听点什么。”   她说,“听说裴谷主和祁真人在此,便想来看美人。”   裴沁笑了几声,打趣道,“自己就是美人,还看什么美人?何况,美人哪有公子好看啊。”   谢琎心思灵活,心想,若一味坚持说是来看美人,谷主与长孙前辈必不会信,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是来看前辈。   人总是对仰慕自己的人宽容那么一点。哪怕前辈真如传闻中所说脾气那么坏,听得这种溢美之词,定也不至于过分苛责。   于是他便说:“我二人仰慕长孙前辈已久。我身为雪邦宗门弟子,自然时常可见一见前辈,但郁姑娘不曾得见。可惜前辈素来萍踪浪迹、远游无定,不曾有机会一睹尊容。今日一早听闻裴谷主、祁真人相约在此,便想带她来碰碰运气。”   叶玉棠:“……”有病。   长孙茂接着问,“那敢问,睹够了吗?可还满意。”   谢琎吹牛拍马根本不打草稿,“未见之前,本以为像长孙前辈此等江湖名宿,是乃土木形骸。见过之后,方知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叶玉棠越听越烦躁,渐渐不耐烦起来。听到一半,抹掉脸上水汽,索性掉头便走。   谢琎慌得大喊:“郁姑娘——”   一面又碍着诸位前辈在此,不敢不告而别。   裴沁笑道:“追去吧你!”   谢琎得令,忙提脚去追。   一紫一黑两个影子越跑越快,一眨眼便跑没了影。   山中云开雾散,日晒当头,坛场一派庄严,经忏声复又响起。裴沁打了个哈欠,又悼念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师姐。   长孙茂抬眼看了眼歇心观,这才沿栈道原路返回。   •   谢琎费了可大劲方才追上她。   他怎么都想不通,一个瘸了腿的姑娘,跑起来,怎么比车轱辘还转的快?   不仅跑得快,脾气还大。   “你不告而别,留我在一众前辈跟前,怎么交代?”   “交代个屁。”   “好歹一个姑娘,别成天屁啊屁啊的。说说看,你生的什么气?”   叶玉棠气不打一出来,转头问:“你暗恋长孙茂就行了,拉上我做什么?”   “我哪有暗恋……”谢琎哭笑不得,“更何况,暗恋长孙前辈又不丢人,太乙镇上,江湖女子之中,随手就能抓出一打。”   “他有什么可恋的?”   这话倒把谢琎问住了,难免反问:“他有什么不可恋的?”   叶玉棠简直莫名其妙, “武功不好好练,做人也没个正形;拈花惹草,招猫逗狗,倒是在行得很。别人赠他个天下第一,问他是什么第一,原来是厚脸皮天下第一,嘴臭天下第一,还洋洋得意,就他?”   一席话讲完,她掉头便走,忽地就没了影。   谢琎立在原地,将这话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越发觉得满头雾水。   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臆症,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长孙茂,跟世人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挂单本意:行脚僧到寺庙投宿,将自己僧衣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本文挂单取自其意,意思是,虽非江湖中人,但也可挂在宗门名下,随时随地入这江湖。   师姐才没有诋毁,实乃是字字血泪   50红包 第6章 武曲5   眼瞅见姑娘跑没了影,谢琎又追不上,只得喟叹:如今的江湖女子,脾气个顶个古怪,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自己到底还是涉世未深。   他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客栈,忽地想起自己那位牛皮糖似的师妹,脚步一顿,不敢光明正大走正门回去;绕了两条巷子,翻上八尺高墙,钻进自己屋中,再探头去看大堂,只见江彤支着脑袋,坐在客栈门口,瞪着两只大眼睛盯牢了着大门,简直像索命。   幸得有师姐从旁经过,他兜手拦住,低声嘱咐:“我去补剑回来,一宿无眠,现在打个盹,烦请师姐去跟彤儿说,叫她别等了,快去休息。”   那位师姐欸的一声:“补剑?不是说,青龙寺的郁姑娘将你叫走的吗……”   谢琎嘘地一声,“别听人胡说。”   说罢将客房门反锁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仔细思索一阵,决定先打个盹,去烟云客栈将剑还给武曲前辈,再顺路去青龙寺拜访一下郁姑娘。   也不知道郁姑娘气消了没,往后还见不见得着面?   谢琎昨夜一宿无眠,困意上来,此刻沾床就睡。   不过两个时辰功夫,忽的被窗外响动惊醒,一睁眼,便见窗户上蹲坐着个人。   “郁姑娘?”他先是一惊,看清来人又是一喜,“你怎么来了!”   “裴雪娇,你认识吗?”   “是谁?”   “就今天凤谷船头,那个话最多的。”   “那个啊……打过照面,不过不熟。”确切来说,此人认识他,他不认识此人。谢琎问,“她怎么了?”   “我不认识她,可我有话想问问她。”   “我带你去见?”   她点点头。   这倒不难。   到时找个借口,说昨日贸然打扰了谷主,烦请她代为道个歉。   但他又有点愁:这郁姑娘脾气不好,裴雪娇也显然不是个好惹的主;此人会不会是去寻隙滋事的?搞不好从前还有些宿仇。   君子一诺千金,比起这个,他更不想反悔,当即起身,同她翻窗出门。   正值午后,沙梁客栈大堂歪坐着一群红衣服高马尾的小姑娘。   这里坐着四五个在嗑瓜子,那里聚集两三个窃窃私语的讲八卦,还有几个,面前摆着十几只玉盏,仔细一看,原来在给自己手指甲上涂蔻丹。一边涂,一边还说着,“没想到,明日第一场,我就要对上谢琎。你们觉得我对他有几成胜算?一九成?我九他一吗?嘁,他要是不让着我,明天晚上,我就将他堵在茅厕,强吻他,叫他哭着叫姑奶奶。”   一个女孩大笑着,说,“他叫你姑奶奶,你还吻他,你叫你侄孙儿情何以堪?”   谢琎刚走出门,又退了出来,说,“郁姑娘,要不你自己去吧。”   叶玉棠看他两眼,清清嗓子,冲里头喊:“裴雪娇,谢琎找你——有事商量!”   谢琎:“!”   话音一落,沙梁客栈大堂静止了。   “叫我呢?”裴雪娇笑了一声,袅袅婷婷走出来,倚在墙边,问谢琎,“找本女侠何事相商?”   谢琎往一侧一让,让裴雪娇与身后女子打了个照面,接着解释:“其实是她有话要说。”   裴雪娇瞅了叶玉棠一眼,略显失望道,“好吧。这位……你找我什么事?”   叶玉棠知道这姑娘不好相处,便先笑一笑,才问道,“我想问问,你们谷主,过得好么?”   谢琎:“……”   裴雪娇不解,“我们谷主?自然好啦。天下第一美人,又身为一谷之主,数年来事事称心顺遂,正如此日中天,何尝不好?”   叶玉棠点点头,接着问,“这些年,始终都过得很好么?”   “那是自然。也就每当武曲前辈生辰、忌日这几天,时时因思念前辈伤神。故每年此时,祁真人都会叫她同去叙话,我们也都不敢打扰谷主,免她忧思过度。”   “若比从前呢?”   “哪个从前?”   “叶玉棠死之前。”   “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我才多大呀?不过你若叫我猜,谷主必然是现在过得好。如今多少人爱她呀,比起从前,自然快乐了太多。”   “那我再问问你啊……若叶玉棠回来,会不会免她烦忧?”   裴雪娇略一思索,便说,“若是我,我不希望她回来。若她回来,哪怕不想要这谷主之位,谷主也必要拱手相让她。毕竟她是老谷主亲女儿,罗刹双刀唯一传人。世上没她,谷主不过偶尔惦念。若她回来,必是谷主最大威胁,倒不如活在回忆之中,落得个好名声……”   谢琎立刻就不愿意了,抢白道:“姑娘,这话我倒不认同。武曲前辈与你我年纪一般大时,便已斩无名、诛凶匪、扶病弱、慑十恶,一柄‘长生’遍走中原漠北,侠之一字,当之无愧,这便是举世之间最好的名声。”   “她问我如何觉得,我便略抒薄见。你如何觉得,那也是你觉得。”   说起这个裴雪娇就来气,这几年间,不知多少人打着叶玉棠的幌子,入谷来找谷主打抽丰,都被谷主识破,杖打出去。遇上谷主情绪不好的时候,干脆剜眼睛丢出谷。谷中本就事务繁多,那几个长老倚老卖老,对谷主私底下本就有诸多不满,常说她名不对位,不论哪方面说,都够不上坐这位置;这群人还闲的没事上门给谷主找些麻烦,没得惹她烦忧,她骂上两句,都算轻的。   她接着说,“更何况,既是英雄,就该生当其时,死得其所。平康坊可是长安最热闹的所在,内坊众目睽睽之下,她输得给一个哀牢人,输得何等难看。若我是她,便自绝当场,那便是死得其所。”   “你……”   谢琎还要反驳,叶玉棠将他兜手一拦,对裴雪娇笑道,“多谢。”   裴雪娇抱了抱拳,转头回客栈。   里头有人问她,“谁呀?”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莫名其妙的,来问谷主过得好不好。”   两人沿太乙河往回走。   谢琎道,“武曲与裴谷主同门情谊深重,自然非旁人可以随意揣度。裴谷主何等光风霁月,绝非沽名钓誉之人。何况谷中事务繁杂,远不如浪迹江湖来得自在轻松。 ”   叶玉棠闻言,接着问他,“那你觉得,长孙茂过得如何,他快乐吗?”   谢琎略一思索,便说:“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似他一般?旁人终其一生求不得的,他但凡想,便能有,又怎么会不快乐呢?”   叶玉棠听之一笑。   她想起今天在山上看到他时的模样。   头发长了,人也收敛了少年锋芒。   看起来过得很好,可似乎又没有那么好。   不过匆匆一瞥,她心里倒像过了一遭电闪雷鸣,有几分欣喜就有几分心酸。   当初他二人初遇时,也似谢琎这般年纪,心里做着同样的侠客梦。   可是已经八年了……他早已行过冠礼,也要尝到点红尘俗世天伦叙乐的滋味,好与不好与她何干,好与不好,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末了一哂,怪自己无病呻吟,实在矫情。   远远瞥见酒肆一间,忽地想起这两天便是自己死了八年的大日子,既然是个日子,自然是要庆祝庆祝。思及此,脚步一顿,大摇大摆走去,问那酒倌:“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酒?”   “千里,桑落,荷蕊,缥醪,屠苏,秋露白,寒潭香,瓮头春……应有尽有。”   “玉窟春有没有?”   “姑娘,这长安道上,哪里去给你寻这江南来的玉窟春?”   叶玉棠心道,这长安道上,不也没有你们长安道的西凤?不饮也罢。   谢琎立在原地,原本打算赠她壶酒,正等她挑,哪知她摆摆手便走了。那酒倌挖苦道:“就数这些江湖人穷酸,臭钱没几个,光会挑三拣四。”   谢琎也懒怠同他计较,追上去问郁姑娘,“又不喝了?”   叶玉棠道,“这酒不好,我知道哪儿有好酒。”   谢琎道,“哪儿啊?”   叶玉棠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却没答话。   直至返回风雪洲,各自作别回。谢琎先去还剑,上烟云客栈,却没寻到人。回去风洲客栈,为躲江彤,装出一副苦练招式的模样,拉着一帮师兄弟喂了一下午招,直至中阳累的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直喊大侠饶命。他便又过到这头河对岸,硬拽着几个小沙门比试。哪知直至入了夜,却都没见到郁灵昭出没。问青龙寺的沙门,都说:“那位施主,午间回来,睡到现在都没醒。”   叶玉棠倒是真打了好久的瞌睡,直到月上柳梢,外头还在长剑敲棍子,铿铿锵锵的吵个不停,实在扰她清梦。   翻身坐起,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这才想起今天还有坛子酒没喝,立刻无声无息出了门,坠到风洲客栈岸边窗台上。朝里去看,果真杂货间里堆着三十坛酒,坛上皆绘着只威风凛凛的大龙头。   雪邦弟子每年出行,船底下都会依着弟子数,压着几十坛子的“龙头酒”,既有烟云客栈“请龙头”的意思,又有“鲤鱼跃龙门,断尾而一飞成龙”之意,就为讨个好彩头。   因怕宗内弟子胜负欲重,这种“彩头”反倒成了“心魔”,因此这事儿雪邦弟子都不知道,而是等弟子出师之时,抬出那坛子陈酒作为出师礼之一,意思是:祝贺你,你于今日成龙。   雪邦虽是武学世家,但宗门故人大多出身关陇勋贵,无论武学招式、门风做派、待人接物乃至门中弟子相貌,皆无不精致。就连这美酒,也是天底下独一份。   叶玉棠攀着窗沿一荡而入,挑了坛,拍拍酒坛说:“是这样的,既喝了你的龙头酒,前辈便指点你一招,够你出师了。”   这便拎着酒坛子,大摇大摆走出来。   在风洲客栈门口时,正好碰上满头大汗练剑回来的谢琎。两人一打照面,谢琎倒是愣了一下,大声招呼:“郁姑娘,真巧啊!”   叶玉棠道,“唷,正好。剑,你带了吗?”   谢琎道,“你说武曲那一把?”   她点头,“快去取了,随我来。”   谢琎道,“做什么?”   她拎着酒坛子那只手,指了指论剑台后方,说,“上烟云客栈,讨钱。”   作者有话说:   这一篇,哪怕路人甲都有名有姓,所以人物不必都记得,往后记住了再回头看也行   50红包 第7章 武曲6   烟云客栈亦作朱梁流瓦的格局,刚建起来倒还算巍峨富丽,如今稍有年岁,又欠些洒扫修葺,远远看去平平无奇;耸立在群山之间,看上去与楼观台百余宫观并无二致。   叶玉棠第一次来终南山楼观台时,尚还没有这烟云客栈。她走后不久,劫复阁主人一时心血来潮,捐了黄金万两,得了这块地,便圈起来作了此烟云客栈。   客栈灰扑扑的,一左一右两块扁却干净如洗。   左边写道:此地乃山水化境。   右边写道:坐地成烟云化形。   横批:烟云客栈。   叶玉棠十年前见着这两块扁,说道:什么狗屁文章。   如今看到,还是想原封不动地赠送这六个字。   谢琎却赞道:“好意境!”   ……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客栈大门敞开,里头宽敞整洁,当然,还有点空旷冷清。   大门正对一个供台,台上端端正正搁着个扇托子,上头置着个骨扇似的东西,半截胳膊长短,周身漆黑,上头描了鎏金的蔓草。   此物正是叶玉棠从前用的兵器,名作“长生”。   当初被她当掉了,如今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此地,成了终南论剑的头筹。   得头筹者只能拥有它一年,第二年终南论剑前夕,自当交还给劫复阁,再由劫复阁亲自转交到下一任头筹手中。   明年便是论剑第一日,所以劫复阁将它搬到这最显眼的地方,透透气,纳纳凉,明天一早,估计就会抬出去,搁在那块剑老虎立的牌匾“则不知老之将至”的旁边。   若第一次看到,定会思索“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它看起来是个折扇,其实也可以当折扇使,若是你力气够大。毕竟普天之下的折扇,大多讲一个轻便。重达近十六斤的,倒是少见。   你可能会问:“普天之下,兵器众多。虽说也不乏以扇为兵器之宗门,可你怎知得头筹者,拿着这把扇子,必会称手?”   因为除去是个折扇,它还可以是很多东西。   长孙茂第一次拿着它走到她跟前,笑嘻嘻的给她看这件宝器。   她那时从他手中接过,把玩了一下,好奇得很,问他:“这是什么兵器,怎么这么沉?”   “它什么都是。”   “什么都是,何解?”   “棠儿,你看好了:它看起来是个扇,实则是剑。一触而开,便为双剑。一合而就,此为刀,亦可为双刀……此为钺,此为斧,此为棍,此为杖;最长便是如此,此为枪。若只为扇,匣中可放置百余枚银针暗刃。怎么样,厉害吧?”   盈盈一握,运力一抖,这截短棍便一截一截随之抖落。伴随几声悦耳机栝响动,此物便随他所需,契成各种兵器。   “天下无人可以精通十八般兵器。制这样一件,必是对世间武学一窍不通。有匠才如此,却浪费之极。”   “那倒是。不过,天下‘无人’倒说的不对,千百年间总会有一个。轮到这百年,便遇到一个棠儿。薛匠师以慧孛流陨制了神兵两件,一件鎏金蔓草,便是这长生。这千年里,长生有幸遇见棠儿,如今我讨来赠你,你可别辜负我。”   “另一件呢?”   “另一件鋈银海棠,名作谈枭。”   ……   跑堂的打量两人,笑道:“郁姑娘,您是来定龙头的么?整个镇子上的挂单客,就差您——您可算来了。”   叶玉棠忽地回神,“啊,正是。还剩了几个人?”   跑堂答道,“也就还剩……”他琢磨半晌,到底那人没留下名姓,也就犹豫的说,“就剩那个自诩武曲的姑娘了。昨日您请她去过雪洲客栈,见过她功夫了吧?要不就定下她了?”   叶玉棠略一沉思,道,“我想再试试她功夫,可否?”   跑堂应道:“自然可以,我这就去请她出来。”   两人被请去坐在八仙椅里,接着又送来了两盏热茶。   叶玉棠喝不出个所以然,谢琎却在隔壁椅子里品了又品,直夸赞道:“好茶!好茶!”   她闷下半盏,苦得直皱眉头。搁下茶盏,正待要拿起酒坛,人就来了。   叶玉棠闻声抬头,只见跑堂领着那个高挑漂亮的女子下楼来。   昨夜她睡熟,只看了个脸。今日这女子作一身黑色短打装束,不算的长的头发,在脑后束了个短马尾,不知是马尾束得过紧还是天生就是如此,那女子略窄的丹凤眼,眼尾上翘,几乎要连带着两撇英气十足的眉毛一块儿飞进鬓角里。   走路时,步履沉稳。看人时,不怒自威。   打扮干练利落,气场强势非凡,周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靴子尖儿都写着四个大字:我乃武曲!   叶玉棠看看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扮相,心里想着: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坐在他身旁的谢琎直接站了起来,支支吾吾说道,“前辈,好久不见。”   这位“前辈”看他一眼,干干脆脆的嘲讽道,“不是昨天才见了么?”   太精彩了,他大爷的,居然连讲话口吻都这么像,简直跟照镜子似的。   她心道:这倒怪哉。从前市面上是有不少她的画像,不过大都将她扭曲了,画得她似妖似魔,不仅可以吓小孩,还能挡桃花。   见过她的人也不少,但是了解过她的,却不多。此人走路步法,说话语气,竟真同她有六七分相似,没一定时间的了解,恐怕模仿不了这么像。   我认识她吗?她心想。   趁叶玉棠琢磨的功夫,“前辈”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试功夫?不是试过了吗,不满意?”   叶玉棠笑着说,“满意,就是当时没看清,想再看一次。”   “前辈”说,“你当我耍猴的?”   叶玉棠道,“试不试的啊?”   “前辈”低头看了看她的腿,说:“同谁试?”   叶玉棠道,“肯定不是我啊。”说罢又冲谢琎眨眨眼,“他跟你试,我看。”   谢琎一脸茫然:“还试?”   “前辈”笑了,“试当然可以,不过不巧,我兵器丢了……”   谢琎正要讲话,叶玉棠立刻打断他说,“正巧,他带了两把剑。”说罢朝他使了个颜色,“剑呢?还不快给武曲。”   谢琎慌忙双手奉上。   “前辈”犹疑地接过,有点不解。   叶玉棠笑道,“怎么,不惯使剑?”   “前辈”也一笑,“这世上还有我不惯使的兵器?”   叶玉棠一时不知她是在自夸还是夸自己,一时有点飘飘然。   接着又问,“怎么称呼?”   总不能直呼武曲吧,怪臊的。   此人却说:“这倒无妨,姓名不过代号罢了,你称我什么,均无足挂碍。”   叶玉棠:“……”   此人拔剑看了眼,对谢琎抬一抬下巴:“来。”   谢琎两步上前,抱拳道,“前辈,请赐教。”   话音一落,“前辈”直上两步,忽如闪电奔雷般地跃起,一剑自他头顶劈下!   谢琎回神不及,横鞘去挡,生生受下这十成十的力道,被剑气震地猛退十余步,屁股砰地撞到一张案几上。   “前辈”却未再近前来,只是将持剑的手背至身后,说,“怎么样?”   谢琎以发麻的双手揉了揉屁股,站直身子,“叹服。”   他说的是实话。“前辈”反应远快过他,且机变灵活,以他的能力,远不足以应付如此身法。   思及此,叶玉棠说:“你既知道他打不过你,还趁虚出招,枉叫别人唤你一声前辈,你自认这前辈当的像吗?”   “前辈”闻言,自负一笑,道,“那我就让他三招。”   叶玉棠说,“才三招?不如十招起步吧。”   “前辈”一愣,转而道,“那又有何难?小孩,上!”   谢琎却迟迟不肯近前,为难的说:“我真的打不过啊。”   叶玉棠道,“她都说了,让你十招。”   “别说十招,哪怕让我一百招,我也打不过,何况前辈是女子,我是男儿,叫她让我十招……”谢琎面露犹疑,“实在丢人。”   叶玉棠嗤笑,“你还知道你是男儿,你雪邦男儿,大敌当前就是如此临阵退缩的,可真是不丢人啊。”   谢琎闻言,两耳羞红,心道,哪怕一成胜算也没有,到底也要一战的。   闭眼回想早已炉火纯青的月影剑八式诸多变招,深吸口气,提剑上前。   一睁眼,看到持剑而立的那张倨傲笑脸,刚找回的三分自信被一击即碎。   不战而自溃,心也慌慌,步也趔趄,步履一斜,一剑刺歪出去。   “前辈”剑都不曾拔出,稍稍往侧一让,谢琎踉踉跄跄,朝她身后冲出四五步。   “前辈”噗地笑出声来。   叶玉棠却皱着眉头盯紧,大喊:“谢琎,第九式!”   他慌道:“刚学成,练的不熟!”   她说,“归妹第一,无妄第二。”   谢琎陡然听得这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结合前几月方才记住的月影剑九式,剑锋斗转,从自己背后,翻身斜刺而出;激得“前辈”不得不拔剑,反身陡挡。   锵地一声,谢琎但觉虎口一麻。   这招虽未近得她身,谢琎却觉出此步法与剑招结合的玄妙之处。   因此,在她下一句“损益坎渐”出口之前,便已剑走步游,手中剑亦使得淋漓顿挫。   一边疾攻,一边心中不住大喊:好!好浑脱的剑器步法!   “前辈”虽只守不攻,却严防死守,泼水难进。   两人在厅堂中移身变位,越走越快。   叶玉棠看在眼里,渐渐琢磨出了点端倪:起初看去,她的确厉害。她厉害在旁人所不及之处,便是快。快的好处有太多太多,自古以来,这快的优点已被道过无数次。既然快这么好,自然有人为求一“快”字走捷径,“但求一快”,不知可以掩盖住多少下盘虚浮与内息空洞。   还好她眼够毒,八|九招之中,看出此人不过是个华丽空壳子罢了。   而且,此人不但内力无几,还有点子鬼蜮伎俩:谢琎天资不错,悟性极佳,底子更是夯实,只是经验不足,且从未应战过此等高手,剑招拆解不及,不免始终落得下风。但他此刻应战,本就有点“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硬着头皮接招,虽错漏百出,却错有错着,一式“画栋飞云”之后,直击气海。   此“武曲”却自以为高明地拿剑去挡肘侧,堪堪被这一击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叶玉棠正要叫好,哪知此人剑身急抖,倏地便护住了神阙与气海。   这一抖,看得叶玉棠心中一惊,紧跟着冷笑:这他妈的是人的手能抖出来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跟这章是连着的,00:01更新   开头6,7万字特别难写,这部分基本写一章要修三四天,存稿快告罄了,这部分可能会隔天更   到时候会文案请假,很抱歉   多谢陪伴 第8章 师叔   思及此,再一回想,此人诸多剑招陡转,都转得机械、僵硬,毫无道理可讲、毫无逻辑可寻,乃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试想,一个痴儿抑或癫子发病时的动作,常人可以理解吗?   面前此人明显不是一个癫子,却做出了癫子的动作。   十二年前,终南论剑也曾有过诸多此类资质平平,却身法极佳之人。哪怕对上一等一的高手,见招拆招也拆得滴水难进。   剑老虎心生疑窦,遣人暗中打探,才知道这么回事:被中原武林排挤在外的南蛮人之中,有一支地处施秉云台山的巴氏一族,对中原武林心生怨毒,在长安私设医馆,打着“洗髓诊脉”的由头,给江湖人施针、布脉,号称可将“凡人身”换作“神仙骨”;   而被洗髓之人,或力能扛鼎,或腿法得天独厚;无论所使何种兵器,皆功法独到,说盖世也不为过。   但这类人,往往都有个特点:除了可取之处,便一无是处。   有的两条胳膊肌肉嶙峋,有的两条腿儿粗得离谱;更有甚者,不知是缺钱还是信不过苗医,洗髓只洗四肢里的一肢。   对此,坊间曾有如此传言:一个窈窕淑女,在论剑台上对上一个八尺泰拳手。淑女从长袖中伸出一支胳膊来,竟比泰拳手腿还粗。   剑老虎听说了这种事,简直哭笑不得。幸得他行事狠辣,三天之中便将太乙镇上前来论剑的舞弊之人驱逐出长安道,并有言:“凡有此类人等,此生永不得上终南论剑”。   一年之内,长安城中偷换“神仙骨”的苗医也清理个干净,此后,但凡苗人出入两京,都被盘查再三;稍有可疑之处,便会被立即遣出城外。   叶玉棠是隔年才下的终南山,那时的终南论剑,已十分正规整肃,对于“苗医”和“神仙骨”的事,也不过在传闻之中略知了一二。   如今论剑之人,怕是无人再敢顶风作案;但是对于烟云客栈的龙头,却没有这道禁令。   思及此,叶玉棠大胆猜测,这位“武曲”,搞不好便在十余年后的如今,在此风声渐止时,给自己搞了个“脱胎换骨”的进阶版。   但若她立刻揭穿,此人必不会认,甚至否认过后,还会自寻对策,到头来打她个措手不及,故而此刻她暂且捺住脾气思索对策。   几个见招拆招之间,她瞥见谢琎因自忖剑不够快,便双手交互使剑,弥补此不足。几次左右手交替轮转,那人却始终如一,单以右手抵挡;甚至将左手负在身后,看起来飘然若风,颇有不将对方看在眼里的潇洒自如。   她看在眼中,心想:莫不是她也缺钱,故只这右手好使,左手却与常人无异?   立时大喊:“谢琎,右臂肘髎穴!”   谢琎闻言,尚不及攻她右臂肘内;此人也听到她这么一句,自然快过谢琎,早已屈肘护住肘髎。   人无残疾时,若右肘关节受痛,右手不能自护,下意识里会以左手来护;此人左手却岿然不动,单屈了持剑右手将此穴位死死挡住。   叶玉棠心头大喜:果真是用惯了右手,嫌左手不好使!   立刻又说:“气海!”   谢琎闻言,剑抖腕斜,直取气海。   “前辈”本屈肘自护,剑尖斜指谢琎;若要此刻立转而将气海来剑封出外门,此间不止剑程过长,且极不趁手。   此人也是了得,忽地弯动身形,剑随身走,自下而上反挑上来,将谢琎一剑劈开!   谢琎急急往后跳出三步,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剑!多谢赐教。”   至此正是十招。   谢琎虽始终没有攻破门户,但恰在十招当头,被她反攻一击,这才败了。   叶玉棠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说好的让十招,说话不算数。既然做不到,还不如不答应。”   “前辈”脸上讪讪,对谢琎一揖,“后生可畏,算是……我败了。”   谢琎道,“我捡了便宜,还耍了赖皮,前辈不必自谦。”   叶玉棠却不理谢琎,不留情面地接着问此人:“你知不知你败在哪儿?”   “前辈”犹豫一阵,才说,“是我轻敌。”   叶玉棠轻笑一声。   跑堂的见气氛僵持不下,上前问道:“那这龙头,您请是不请了?”   叶玉棠对跑堂的说:“连自己败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做龙头指点人功夫?”   谢琎也上前打圆场:“郁姑娘,你何苦为难他人?何况,再无别的龙头了。”   明天是终南论剑第一天,所有在明日败下阵来的江湖弟子,将在第二日和挂单前来的弟子轮番比试。   留给她同龙头磨合的时间本就不多,如今她还挑三拣四,这剑莫不是不想论了?   叶玉棠却笑道,“没有我也不请。”   “前辈”冷笑一声,对跑堂的说,“我也懒怠领这瘸子上论剑台,没得败自己口碑。”   叶玉棠闻言,歪头打量她,脸上笑着,心头里也笑。   噢,一生气起气来,就懒得扮我了?   这时,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小跑进来,将巾帻一摘,却是个虬髯汉子。   此人一进门就说,“我们小王初来乍到,不懂中原规矩,今天方知,要上这论剑台,须得先请龙头。也不知是否来晚,还有没有了?”   跑堂道,“你们小王是谁?”   来人道,“正是摩尼教门下,骨力啜。”   “既是摩尼教门下,倒也不需请龙头。”   “我们小王说了,既入中原,也得守这中原规矩,才不叫人笑话。”   跑堂的闻言看了这边小姑娘一眼,便说,“那正好,尚还有一位。”说罢又问,“这位,‘武曲’姑娘,您看如何?”   来人爽快道,“那便是她了。”   话音一落,跑堂立刻请来人落座,喝茶,画契。   不过片刻,龙头便订下。   谢琎皱着眉头瞅那张纸契,表情很是焦灼。   叶玉棠支着脑袋看他,大抵明白此人心里想什么:昨天在船上也见了,那“小明王”显然是个色胚,如今“武曲”姑娘一落难,不知怎么给他瞧见了,上赶着叫随从来救她于水火……极有可能是贪图这漂亮姑娘色相。   而陷假“武曲”于水火的叶玉棠本人,此刻正不知怎么被这臭小子记恨着。   连跑堂也嘀咕,“来得真也是巧。”   说罢,见那小郁姑娘仍坐在原处喝着她自己携来的酒,无不惋惜道,“郁姑娘,现下好了,再没龙头了。大老远地来这白跑一趟,何苦来?您说您同她犟个什么……哎,这酒,要不您回雪洲客栈喝去?”   小姑娘慢悠悠说道,“我此刻倒也不急着走。”   跑堂好声好气地问道:“那您还有什么事儿啊?”   彼时“前辈”将与随从去小明王住所,正要还剑给谢琎,却听见小姑娘在背后轻飘飘地问了句,“你那达摩杖,知道丢哪儿了吗?”   “前辈”回过头来,先是一惊,又是一笑,“是你?”   小姑娘努努嘴,“我使着顺手,不如就送我了吧?”   烟云客栈昨夜还宿着近百名龙头,其中不乏一等一的高手,能偷到达摩杖之人,能来去了无痕迹,自不是什么凡品。达摩杖到底不是真的,她不想此时将此事闹开了去,因此丢了达摩杖这一整日,她虽心疼,却只能吃这暗亏,不声不响,一直没叫人知道。   何况,今日也见识过这郁姑娘指点这位后生,三言两语间,早已对她的厉害之处心领神会。   此刻只得狠下心,咬咬牙道:“我倒是什么武器都能用得惯,那法杖,你若觉得好使,你便拿去用吧,也算结个善缘。”   小姑娘得了便宜,却不依不饶,叫道,“站住。”   她回头来,“怎么?”   “你还得还这位少侠二两银子。”   “凭什么?”   叶玉棠对谢琎使个眼色,“跟她说说,这剑怎么来的。”   谢琎拉不下脸面,“算了,算了,不用还我。这剑,前辈您拿去。”   话已至此,当着这么多人面,身为“前辈”自然更撂不下脸子,便问谢琎,“你只管说。”   谢琎道,“昨日我同前辈比试,损了剑,今日早晨,和郁姑娘同去铁匠毛飞廉处补剑,从毛铁匠处得知,原来前辈先前乘船经过太乙镇,前去赴独逻消之约前,曾在毛飞廉处铸了这把‘它’。我敬仰前辈,想您兴许是忘了这事,便自作主张,将这剑赎来,还给前辈。”   “前辈”简直不可置信,大笑两声,对跑堂的说,“从我得的酬金中,先行支取二两银子给这位少侠。”   说罢,气地负起剑,拂袖而去。   跑堂的丢出二两银子,谢琎慌忙接住,擦了擦,揣进衣服里。   叶玉棠接着问,“你现在觉得对这‘武曲’,能有几成胜算?”   谢琎老实说道,“一成也无。”   叶玉棠笑,“我倒觉得是一九开,你九她一。”   谢琎当她说笑话:“怎么可能?”   叶玉棠接着问,“你还觉得此人是武曲吗?”   谢琎一时答不上来。   这郁姑娘得理不饶人的劲,他算是领略到了。   早就想说她两句,思量半天,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温柔了许多:“哪怕她不是,你也不该偷人兵器。”   叶玉棠不语。   跑堂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伺候她,只说,“姑娘,没龙头喽。”   叶玉棠饮罢酒,抻抻衣服,站起身来说,“既然没有,那今年便不比了。”   假“武曲”虽打着自己的名头,行点小骗,却也没有上论剑台,兴许就是个虚荣姑娘,到底算不得大奸大恶,更不至于破坏论剑秩序,就由她去吧……   她今早也见过师妹师弟,如今他们都过得好,那就更没有她什么事了。   自她清醒过来,至此时,想做的事情都已了。是时候买匹马,回她的琉璃寺去。手头这达摩杖,沿途找个地方换点钱,好给师父修座气气派派的舍利塔。   正待要走,便听到后头一句,“谁说没有?”   叶玉棠回头,瞥见烟云客栈二楼客房“坐山观”门口站着个紫红襕袍。   她眉毛一拧,回头低声问谢琎:“这人怎么在这?”   谢琎听得好笑,“这人将‘坐山观’买下来了呀,怎么不能在这?”   她腹诽道:平白无故的,买间客房做什么。租不就好了吗,钱多烧脑子?   跑堂地眼快,喜道,“长孙公子,您来做什么?”   他上倚着栏杆,朝下头说道,“窦令芳,劳烦今年龙头名册上再记我一个。” 话音一落,便往楼下走来。   跑堂应声,忙去后头寻那册子出来。   自打下楼,他视线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一边走,一边说着,“你这么厉害,白跑一趟多可惜。不巧我有点闲,你看我这样的龙头,行么?”   作者有话说:   可以这么理解   终南论剑:排位/竞技场   精通十八般兵器:师姐英雄池很深   龙头:上分陪练   挂单客:老板。   今晚11点没有更,明天晚11点见   50红包 第9章 师叔2   谢琎在一侧暗暗惊叹:“能得长孙前辈做龙头,这是何种福缘?”   叶玉棠心道,福缘说不上,孽债倒是有一大箩筐。   谢琎又有点疑惑:“长孙前辈既住这坐山观,方才武曲前辈也在,两人又是关系甚笃的同门,怎么不见两人打招呼?”   叶玉棠听得纳闷,接茬道,“甚笃?我怎么听说他们关系不大好?”   谢琎却根本不搭理她,说道,“定是之前已在客房早已相谈甚欢过了。他们要谈什么,怎会叫外人知晓?”   叶玉棠心想,你这话说的,简直像是我能和他聊点什么禁忌话题似的。   谢琎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道,“坏了,刚才你找她麻烦,长孙前辈一定是替她寻仇来了。”   叶玉棠:“……”可拉倒吧。   腹诽的当口,她视线一眨不眨的跟随长孙茂移动。   起初心里想的是:此人会不会是认出我来了,否则为什么突发奇想,想要给我做龙头?   但也不至于吧……都八年了。   她扪心自问,什么亲密之人死了八年过后,某一天走在街上,于千万人千万张陌生面孔之中,遇见一个身材、面貌跟此人毫不相干的人,单是通过一点点相似之处,就立刻会觉得——是他没错?   除非她这八年来,对此人朝思暮想,日夜思念以致夜不成寐;时不时将从前相处的一点一滴翻来覆去的回味;方才一刻也不至于忘记。   她想起娘有一回醉酒,讲起她那个浪子爹尹宝山:这么多年越恨越想,越想越恨。   说哪怕回味欢笑也是自揭伤疤,哪怕曾是甘霖如今也是苦水,哪怕从前是砒|霜如今也视作珍馐。   她有时候也能理解她娘。   可日子一久,这得疯魔成什么样?   就她而言,朝夕相对了几年的师弟,这八年间稍有一点体貌气质变化,都会令她一时片刻认不出来。   更何况,她仔细忖度自己与他的交情,发现其实,他根本不必,也犯不着。   她摇摇头,心道:无稽之谈。   长孙茂走她跟前,见她不为所动,不及落座,先恭恭敬敬问了句,“还是说你也要先试试我的功夫?”   谢琎在一旁口快道,“我想不必试了,是吧,郁姑娘?”   那跑堂的窦令芳,干脆连纸契都寻了出来,搁在她身旁,一边却问道,“郁姑娘,长孙公子这龙头,您请是不请?”   叶玉棠琢磨了一阵。   龙头她虽做过,不过倒从未论过剑。   具体来说,自打她够年纪论剑开始,便已经没资格论剑了。   如今难得又有了资格,玩一玩似乎也无妨?   她思忖半晌,倒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理由。   盯着从前的好师弟看了一阵,但只觉得他苍白淡漠,倒是有点脸皮薄的正经相,忽然生出了点逗他玩玩的心。   她嘴角一弯,“那就请吧。”   长孙茂正想在那椅子里坐下,却又听得她一句,“不过我有三点条件。”   他笑笑,便问,“什么条件?”   她说,“第一点,我既请你做龙头,自然必赢那小明王骨力啜。”   长孙茂想也没想便答道,“没问题。”   她思索片刻,接着说,“第二点,我只打两场。”   一场胜,一场败的意思。   谢琎人都傻了。   这算是什么条件?   长孙茂答道,“你天资上乘,倘若故意输给对手,旁人也不会信。”   她说,“我乐意。”接着又问,“答不答应啊?”   “这也不难,”他一笑,“你用杖?”   她说,“我通常只拿棍子当拐杖使。”   “那你用什么。”   “我想用剑。”   “剑?”   “我轻功勉勉强强,内力还算充盈,但是武功招式,却是一概不会。我这人,习武不图别的,就图个漂亮。那天我在雪洲客栈,见雪邦女弟子一手惊鸿剑,缥缈灵秀,轻盈非凡,那叫一个轻飘飘浑不在意,实在好看。听闻雪邦乃是长孙……呃,前辈母家所在,便想借此机缘,学一学惊鸿剑式——这便是我第三点条件。”   谢琎:“……”   他何止无语,他简直震惊。   雪邦宗内,月影与惊鸿乃是两个派系。   一派果敢机变,便是月影剑宗;一派至阴至柔,便是惊鸿剑宗。   昨日江中月被他一剑直取面门,几乎是必死之式,却叫她似蛇似练的避过,使的便是这《惊鸿剑》中的“半月张弓”一式。但此功夫阴柔至极,习武弟子关节、骨骼与筋络柔韧之至,常能将身体牵张至常人所不能的状态,需“三岁入门,六岁便得武学精髓,过七岁便再难习得此惊鸿之术”,也因此,这独门剑招,向来只传女弟子。   谢琎小时候听说,有江湖中人一心希望女儿能得雪邦真传,哪知此人资质平平,三岁上门,却接连四年不过门派初试。自知此生与雪邦无缘,便抱着七岁女儿自山庄门外雪崖纵身而下。故而,雪邦门口那大雪崖子便得诨名“七岁崖”。这诨名太过响当当,至于早先叫作什么,却已没什么人记得。   郁姑娘突发奇想的想学《惊鸿剑》,还是要跟长孙茂学,在谢琎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世间武学娘中之娘,惊鸿剑称其一,无人敢居第二。   郁姑娘敢提,哪知长孙前辈也敢应。   长孙茂笑一笑,道,“这有何难?”   一时间谢琎觉得自己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此事连见惯江湖怪事的跑堂儿窦令芳也觉得稀奇,连连摇摇头过后,才问道,“这便就这么定了?”   长孙茂不语,只抬眼来看她。   叶玉棠把玩着手里的空坛子,此时同她曾经的好师弟刚好一个对视。   她看着此人眼睛,突然觉得,此人,莫不是……   一开始,她还怀疑他是认出了自己。   现在有了点子眼神交流,她才找回些许熟悉的感觉——   此人此刻打量她的眼神,似乎跟从前他打量漂亮姑娘眼神相差无几:带点探究,带点故作深沉,还带着些个她也说不准是含情脉脉还是某种别的耐人寻味的感情……令她觉得此人似乎风流不减当年。   这玉梨膏小姑娘吧,面容俏丽,气质灵秀,虽不惊艳,却还挺耐看。   据自己对此人的了解,此人爱好众多,品味宽泛,弱水三千,三不五时取两瓢来饮。见惯大鱼大肉,偶尔也会好一好这口水煮小白菜。这人,保不齐就是在贪图玉梨膏小姑娘的美色。   她越想越觉得好玩。   反正也无事,叶玉棠微微一笑,答道:“定了。”   窦令芳拿来名册与纸契,一面叫二人签下名字,一面翻着白眼算道:“长孙公子,做龙头,给郁姑娘担这终南榜只战两场的价钱……是,二两八十文,算您二两整。”   皆无异议。   郁家一早来信,龙头的钱,烟云客栈只管去钱庄支取。   窦令芳收了纸契,此事算是妥了。   剩下的时间,需要龙头同挂单客交流交流感情。   她二两银子请来的便宜师叔没话找话似的说,“这酒不错。”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去打量那坛子酒。   知晓雪邦龙头酒的人虽不多,但若爱酒之人必不允许自己错过它。   她头一回是从尹宝山口中听说,便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的酒友当中,有不少见面语便是:“今天,你喝到雪邦龙头了吗?”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都不曾喝过,却都是要面子的,通常会反问道:“难道不成你又喝到了吗?”   那次随长孙茂去雪邦,好几次她都想问问他,能不能下地窖,搞一坛你们这儿的龙头酒来尝尝?   但她想,长孙茂既不是雪邦出师弟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怎会认得这酒?   更何况,那几天长孙家的女眷几乎都在,包括他的祖母,姨母与母亲,甚至皇后姑母同好几位皇亲贵胄。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尚未圣赐,却人人都知即将圣赐给他的准未婚妻子,也来了雪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便更没有好意思同他讨酒。   不曾想,直至离开雪邦也不曾问出口的问题,今时今日竟有机会一问。   “师叔认不认得这酒?”   长孙茂没直接回答。   而是看了一眼谢琎,莫名一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谢琎被他这一笑笑得发毛。   他心想:孔婆婆向来最讨厌练武弟子无故饮酒,想必龙头更忌讳此事。前辈这么看我,莫不是以为是我请郁姑娘的喝的酒,所以记恨于我?那我可实在冤枉啊!   窦令芳接茬,“我也觉得,这酒可真香。刚就想问,这酒叫什么名儿?”   长孙茂道,“龙头。”   原来他知道。   窦令芳叹道,“巧了。”   谢琎若有所思地接话,“确实巧。”   长孙茂又道,“喝酒误事。”   叶玉棠道,“我喝的不多。无非今天听你们说是武曲忌日,便替谢兄喝这几盅。是不是,谢兄?”   谢琎得了机会,忙不跌自证清白,“不过习武之人,若非海量,还是少喝为妙。”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下一章明晚凌晨00:00前后 第10章 师叔3   说话间,谢琎见郁姑娘猛地一偏头,朝他背后看去。   但觉一阵劲风自背后拂来,尚不及过神来,大堂中间已然站了个黑袍人。   袍子宽大,令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只觉得阴沉沉的,吓他一跳。   窦令芳见怪不怪,甚至像看不见黑衣人存在似的,兀自清点着账簿。   长孙茂眼都未抬的问:“捉到人了?”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得很,从来都只派他四个徒弟,自己从不现身。”黑袍人瞧见他脸色一沉,慌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抓到了他的随从马氓,捉了他的金蚕,故没当场自戕。”   长孙茂语气淡淡,“哪里丢的?”   黑袍人慌忙说,“还得请公子随我来。”   他却未急着走。抬头看着叶玉棠,略一思量,说,“你少饮酒……”   叶玉棠嗤地一笑,将他打断,“倒是忙你的去。”   谢琎心里忽然就平衡了。原来岂止他,这姑娘谁的面子都不给,长孙前辈也不例外。   长孙茂饮了口残茶,仍坚持把话说了个完整:“……好好歇一宿,明日夜里醽醁食肆见。”   所有人都以为他话该讲完了,谁知沉默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镇上人多眼杂,切勿独自走动。”   叶玉棠:“……”   连黑袍客都觉得这事罕见,回了头,自黑黢黢斗篷下面,将穿堂里那小姑娘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到头了,也没觉得她有什么稀奇之处。   觉察到长孙茂警告似的瞥了自己一眼,慌忙收回视线。   长孙茂想起一事,同窦令芳交代:“若是那姑娘回来,仍让她住下。”   窦令芳眼珠一转,方知他说的是自诩“武曲”之人,笑道,“那是自然,她银子还没结,自然要回来。”   长孙茂闻言,搁下茶盏,起身随黑袍客出门去。   刚至客栈外头,两道身影一闪,便似团黑烟湮没于夜色之中。   这轻功上乘是上乘,却何其诡谲缥缈。   谢琎忽地想起什么,站起身来,追出去几步。   窦令芳忽然喝止他:“别追!不要命了?”   谢琎道,“我不追,我也追不上。我就是有句话忘了问。”   “什么问题这么打紧?”   谢琎道,“我就想问问,那姑娘,究竟是不是武曲?”   窦令芳道,“你如何觉得她是?”   “她太强了。我打不过她。”   “世上强人多了去了,但凡你打不过的,就是武曲?何况,我且问你啊,若是今年你赢长生,得宗主赐了个诸如‘月影一璧’的名号,你会走到哪儿都拍着胸脯自称‘月影一璧’,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谢琎将这情形细细思索一阵,开心到几乎乐不可支,“说!怎么不说?我天天说。走到哪儿,我必先大喊一声:‘我乃月影一璧,上茶来!’若谁不知,我就要到谁耳朵边上提上二十个醒,叫他不想记得也记得。”   “还是你厉害。”窦令芳给他竖了大拇指。觉得这后生可爱,不免又多说了两句,“其实,若想知道此人是不是武曲,倒也简单。文曲管文墨风骚,武曲类七杀将星。叶玉棠这般心气高傲之人,既是武曲,她若大张旗鼓的回来了,又到了这太乙镇上。你说她第一件事将做什么?”   “做什么?”   “你说这镇上有谁?”   “她的旧友裴谷主,祁真人和长孙前辈?”   “独逻消啊!”窦令芳嫌弃得不行,恨不得敲他脑袋,“当年她如何败的,便要如何赢回来。而且要当着这楼观台上千万人的面一雪前耻!”   叶玉棠:“……”   谢琎挠挠头,“这样的吗?”   听这两人插科打诨,叶玉棠忽然想起一事。   她靠上柜台,问道:“窦先生,劫复阁密探为何不能追?”   窦令芳道,“上一个敢追劫复阁密探的人,第二日便暴死街头。”   “暴死?劫复阁主人是什么奸恶之人,如此罔顾人命?”   窦令芳道,“什么奸恶?这是规矩,不能坏。”   叶玉棠皱眉,接着问道,“长孙茂又在替劫复阁做些什么事情?”   窦令芳道,“那就不知了。”   叶玉棠抬头打量这烟云客栈,不解道:“你不也是劫复阁的人?”   “位阶高的人在做什么,不好打听的。”   叶玉棠望向外头漆夜,喃喃道,“生在长孙家吃穿不愁,闲的没事做,给劫复阁卖什么命……”   窦令芳道,“听说,长孙公子是阁主好友。”   叶玉棠笑一笑,“倒是重义气。”   青龙寺戒律森严,门禁比旁人早一个时辰。见时辰将至,两人起身同窦令芳作别。   出了烟云客栈大门,还不及走到风雪洲客栈门外桥上,便被一个来势汹汹的姑娘截住。   叶玉棠见她这身绛紫短打,估摸着又是这小子的什么桃花,没则声。   谢琎嘿地一笑,“彤儿师妹,好巧哇。”   “我等了你一宿,等到现在,你觉得巧不巧?”   “那是挺不巧……”   “上哪儿鬼混去了?”   “我就是去补了个剑,师姐们都知道。”   “师姐们都说你跟一个,跟一个漂亮小姑娘不知上哪儿厮混了一宿。”   叶玉棠觉得没她什么事儿,抬脚就要走。   江彤脆生生叫了句,“站住。”   她自右后斜睨了她一眼,两步退回来,问了句,“姑娘什么事?”   语气是和善友好的。   江彤却不知怎么给她镇住,满身气焰生生压了回去。   思忖半晌,声音也小了些,“没事儿。”   叶玉棠给她逗乐了,心道,这小姑娘倒好玩。   说罢拍拍谢琎肩膀,叫他“温柔点”,转头便朝客栈走去。   谢琎急的大喊:“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这头,江彤却耐不住好奇,掉转头,睁大眼睛将她打量了几遍。   身量略显娇小的女子,不似江湖人的装束:里头一件儿深蓝的及膝缺胯袍子,外头一个白的马甲打了绑。黑纱幞头裹发髻,幞头上系了根儿白发带。   应是出身富户,此番挂单出行,为求方便,便作了飘然脱俗的男装扮相,却穿的松松垮垮,没起到扮男人的用处。   走路蹦蹦跳跳,故倒不显腿脚不利索。   秀秀气气的脸蛋,气场倒是好大。   待叶玉棠迈进雪洲客栈大门,她回头来,小声小气地问谢琎:“她是谁呀?”   谢琎道,“是挂单来论剑的郁姑娘。”   “你就是跟这个姑娘去厮混了一宿?”   “什么厮混,郁姑娘好心带我去修剑。”   江彤气得眼圈儿都红了,“你还回护她,她什么那么好?”   谢琎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嘴里仍安慰道,“我不过昨天才认识她。”   “你昨天才认识她,就回护起她来了?”   谢琎给她哭得没法子,只好说:“郁姑娘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论了剑,还是要回乡做她的大小姐。她这大小姐,可远没有你这雪邦大小姐这么气派。而且吧,这郁姑娘脾气古怪,我见了她,跑还来不及,回护她做什么?”   江彤听他讲郁姑娘坏话,听着听着就舒坦了,“她武功厉害么,排多少名呀?”   “武功也就个皮毛,连长孙前辈给她龙头,也只保证她刚刚能摸个榜。”谢琎一边讲瞎话,一边过意不去,心里不住给郁姑娘道歉。   “六叔给她做龙头?”江彤成功被转移注意力,“也才摸个榜?这不是皮毛,是根本没工夫。”   “就是嘛,你同她置什么气。”   江彤哼一声,终于开心起来。   接着又给自己找台阶下:“你一宿不见,我都担心死了,这才怪罪到她头上。”   谢琎嘴上不住答应“是是是,彤儿说的是。”   一面不动神色将姑奶奶拐回去客栈,费了好大劲,终于哄回房去睡下了,哄得满头是汗,平时练武功都不见得这么耗体力。   长叹一口气,心道:郁姑娘虽脾气乖张,不好相处,却快来快去,为人极其爽利,要是江彤能有半分似郁姑娘,他也不至于这么累。   他忽地又想,若是郁姑娘能似江彤,见好就收,一哄就乖,那该……   打住,打住。   惊觉自己误入歧途,谢琎猛地顿住。   心里头骂道:你算是什么狗东西,就想要差遣别人?   说罢,便扇了自己一个响亮巴掌,一旁走过的师兄都看傻了。   他一低头,见是江中光,揉揉发红脸颊,一笑,匆匆下楼去,问,“师兄,剑练得如何?”   江中光道,“明日倒不至于就败下阵来,今日到底还能睡个安稳觉。倒是师弟,剑练得如何了?”   谢琎才学会月影九剑,纯熟远谈不上,但只得了郁姑娘两句步法指点,片刻功夫便觉出此剑法灵活玄妙之处,难怪世人常说月影剑乃是天下最“机变”的功夫,原来他早烂熟于心、引以为傲的前八式,连个“机变”的门槛都没入。   同辈男弟子之中,单只有他与江中光练至了九剑,他此刻精神正好,便想将新悟出的心得和同门师兄分享。   谢琎立刻邀请,“烦请师兄随我来庭院之中,看我这月影九剑有何不同。”   江中光犹疑着点头,搁下打水洗澡的木盆,随他去庭院。   谢琎在月光底下将九剑完整使了一次。收剑回头,笑问道,“师兄,如何?”   江中光先没说话,缓了一阵,才赞道,“好!九剑变招百种,配合六十四卦步法奥妙之处,竟有变化上万万。千门弟子之中,我竟想不到有人能应其万变。”   谢琎又问,“师兄领悟了吗?”   “略懂了二三成。”   “师兄试试,”谢琎将剑递出,“师兄何等禀才,但凡使上一次,自然能再悟两成。”   江中光有点犹豫。   他这师弟,天资极高,自打入门起,便占尽风头。不过三年功夫,武功进益已令他拍马莫及,至今年此时,他自忖与这师弟一战,胜率不过三成。   今日被师弟突如其来叫来看这九剑,本以为他有了新领悟,特向他炫耀来了。   他看着这少年打出的九剑何其玄妙,远非他照本宣科的纯熟九剑所能及,一时妒火中烧,再无心思审视剑招。   临到后来,至于剑招究竟好在何处,便也只参破两成。   如今见谢琎递来自己佩剑,竟是真的要将这领悟同他共享。   江中光便愣住了。   在月光地下呆立半晌,方才问道,“师弟,你为何要将这剑法告知于我?”   谢琎笑道,“宗主说过,终南论剑是为‘以武会友’,会的是友,不是武。我想宗主想说的是,武功再高,却如何抵得过情义之重?”   江中光闻言,如同脸上被重重打了记耳刮子。心中羞愤同不甘掺杂在一起,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接过雪元,在手中握紧,一时片刻便将种种屈辱、憋闷,汇成一股劲,一剑接一剑挽出。   直至满头大汗的收了剑,渐渐觉得心头畅快,转头便问:“师弟,伏羲六十四步何其难懂,我们这群师兄弟读时,也多只是读个新鲜。师弟又如何想得到,将它同九剑结合起来?”   谢琎闻言,正想将昨夜如何遇到青龙寺的郁姑娘的事,同师兄一一道来。   但听得“我们师兄弟”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各门各派步法、变法多如牛毛,各有所长;当今中原名门弟子,为稳中求益,自小习得多是南拳步法与太极步,多为一二半弓丁步,再佐以单双蝶及骑龙步变法。这类步法,入门便学,一练便是十年,中庸有余,潇洒不足。   江湖上还流传着一种步法,正是《伏羲六十四步》,其步玄妙,有名为“步轻如蝉翼,偷换如猫行”,却极难把握好度,仿若高屋建瓴,不加名师指点,极易误入歧途,走火入魔,因此也被各正宗纳入禁|书。这书私底下另改别名为《隔帘弄花》,听起来像本淫|书的名字;书封又辅以女子赤足弄花图,看起来也像本淫|书。正因如此,才得以避过师长抄检,流传下来。但其实师长们说不定也搞来看过,只是都不太好意思说自己看过,因此才从没有人追究。   不过这玩意儿向来只在男弟子之间广为流传,郁姑娘到底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思及此,谢琎轻笑了一声,心道,好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郁姑娘。   江中光听得这声轻笑,刚平息的妒恨,立刻又火一样的窜上来,牙咬得作响,忍了又忍,这才慢慢地问,“师弟?我这九剑哪里不好,引得师弟发笑了?”   谢琎陡然回神,连连抱歉,解释说,“我刚才想起一个笑话。”   郁姑娘看过《隔帘弄花》这种事,他不好告知旁人,只得说,“今天跟人打架琢磨出来的,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自知自己方才怠慢了师兄,又将功补过道,“若比师兄,我可就差远了。师兄内功深厚,气腾自然,九剑远在我之上,师弟自愧不如,今日若是师兄,想必已赢了那位高人。”   话音一落,江中光却未接话,而是看向自己身后,   谢琎随他视线看去,瞥见一株桂树。此刻桂枝摇摇,似乎是方才起了点儿微风。   江中光忽然警惕的说,“师弟,时候不早,明日论剑须得养精蓄锐,咱们快去回房歇下吧。”   谢琎嗯地一声,随他一同穿过院落。   进屋之前,抬头一瞥。   天上疏星朗月,竟不知方才风从何处来。   只知明日定是个艳阳天。   •   江彤心里有了假想敌,满心里只想将她底儿也刨个干净,自不肯乖乖睡觉。趁谢琎在后院练剑的功夫,偷偷摸出风洲客栈,找了间做着解铺朝奉行当的包打听,拿自己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打听郁姑娘。   情敌乃是女人上进的第一动力,此话果然不假。   朝奉动作也利索,不过三五刻钟,便将搜来的资料,封在一张信函之中。   以往她打听过不少别的情敌,诸如终南余知微,洞庭阁宝宝,凤谷裴雪娇、裴诗之流,什么小时候不吃菜只啃吃肉,体重一度长到一百四十斤;几年几月来癸水,吓得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被几个同门、几个外邦弟子追求过这种事儿都能打探的一清二楚。像裴雪娇那种屁事最多的,她三两银子买她资料,干脆买回来了一本书,捧在手头读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读完。   她本以为这回也能买到一沓厚厚信笺,并于信函之中,看到一个寻常少女琐碎、无聊的生活日常。谁知这一张,竟格外单薄。   江彤拿在手中一摸,尚还不信;等将信函从里头抽出来,发现纸上头只写了寥寥两句话:   少年失怙,过继到时任剑南支度经略使的郁常膝下,十六岁上顽疾复发,郁常遍求医不得,经名医提议,将其送至青龙寺,于寺院中随沙门时常诵经练功,养病数月,方才保住性命。近日精神渐好,适逢终南论剑在即,因她会些许功夫,郁常便向青龙寺寻戒大师提出,此番灵昭随寺院挂单出行。   “……”她气头上来,折返回去,将那张纸往桌上一拍:“这是什么玩意儿?”   朝奉给她吓得不轻,将纸页拾起来一读,便又说道,“灵昭,姓郁,这不是您要打听的人吗?”   江彤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人这辈子过得能像个三流小说里头的背景板一样,生平两笔带过,连个日常也没有?”   “你以为人人都似江女侠您这么疾风劲雨似的长大的?有些人家姑娘,听话懂事,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在深闺人未识,活得无聊是无聊了点,不就图个顺风顺水吗?”   江彤心想,也对,既不是江湖人,活得无聊点,倒也不稀奇。   朝奉见她态度松动,又趁热打铁,“我们做这行多少年,几时有出过错。”   她追谢琎这几年,情敌落得一年比一年多,花了少说上百两银子来买这种玩意儿,解铺倒从未出过差错。   这么一想,暂且就算了。   离了解铺,回到风雪洲客栈,站在桥上时,听到脚下“呱哇,呱哇”的声响,听起来竟像婴儿啼哭。   她驻足桥边,往下头河面看去。   风雪洲客栈门前亮着灯笼,河面由此泛着红。   红色水波上头,不知何故起了淡淡的粼,大抵是刚爬过去几只水蜘蛛。   河岸边蔓草丛生处也有十余点红,绿豆大小,两点成对,一眨一眨。“呱哇,呱哇”之声便是自豆点红光处传出来。   原来是一群蛤|蟆。   江彤松了口气,搓搓深山冷夜冻得发僵的胳膊,一气儿冲回风洲客栈。   作者有话说:   醽醁(读作灵鹿),酒名,说明食肆有酒卖。   ·   独逻消/骨力啜,这俩名字给大家加深一下记忆。   1独逻消是南诏第一代王。   哀牢国,即南诏前身,蒙舍龙带幼子避难时所居之地。   哀牢皇帝自独逻消开始,取名蛮有趣的:   细奴逻(即独逻消),儿子逻盛炎,孙子盛逻皮,曾孙皮逻阁,曾曾孙阁罗凤,凤迦异,异牟寻……   阁罗凤这个boss80年代基三玩家应该不陌生。   2.骨力啜是回纥(读如何)人,回纥有段时间叫回鹘,回纥的宗教主要是摩尼教/萨满|教。摩尼教是回纥国教,又叫牟尼教,后来也叫明教或者魔教,骨力啜这个人是摩尼教小明王,就是教主他得意弟子或者大儿子。   ·   师姐巅峰的时候,江彤这样的小姑娘,能一口气吓哭十个不费劲   下一章也蛮多字的,更新在21号晚上同一时间   50红包 第11章 师叔4   论剑那日,叶玉棠起了个大早。   她向来都有早起的习惯,棉捶、站桩等诸多功夫挨个练下来,正好吃上一口热和饭。   青龙寺斋饭十分爽口,尤其饭头僧一手菌菇素汤饼,那叫一绝。菌菇四件,并嫩笋于昨夜熬成菌菇高汤,今早起来烫了新鲜的茭白与小白菜,滚烫的浇在热汤饼上,吃完只觉得浑身筋骨舒展,很是畅快。   吃罢了,随青龙寺诸多沙门上论剑台,仍还早了点。   搁长生的供台已经被抬出来了,放在论剑台畔最显眼的石匾旁。烟云客栈大门敞开,几个黑袍客又端了四把绳床出来,分置在供台两侧。两把绳床中间搁了个茶案,上头置了茶盒、茶箩、茶筅,白盏红托,各色讲究。   绳床就是四位主判的座。这四人主要来坐镇的,再次是来喝茶的,至于判不判,输赢自有分晓。轮到不得不做点子裁判的时候,判的也就像茶余过后的闲聊,轻描淡写一笔揭过。曾有武当山五龙祠弟子私底下耍嘴皮子,道“五龙祠有七星剑,终南山有四天枢”;因其形容太过精妙传神,一时传扬出去,众子弟便都称这四主判为“茶天枢”。   青龙寺弟子来的最早,众人只静候在一旁,待其余诸门先行择座。   洞庭刀、日月山与正一道天师派三宗常有往来;“戮恶刀”滕正杰同日月山韦能阁主、张自贤天师私交甚笃,今年后二者被邀请做了“茶天枢”,几友人聚首,不免多聊了几句;又拉上张自贤师妹仇静真人,四人结对,聊得是不亦乐乎。   各宗门早已到齐,独缺凤谷;临论剑开场,裴沁才懒洋洋的走来,后头跟着一群红衣服小姑娘倒是活蹦乱跳的。   大抵是红衣服太惹眼,凤谷一来,人群霎时安静了一阵。   在论剑台侧聊天那四位长老瞥了裴沁一眼,面有不悦。   仇静冷哼一声,“上梁不正。”   话音虽不大,却挡不住仇真人中气十足。适逢四下寂静,针落可闻,裴沁若不是个聋子,怕还是听得到的。   四人结伴聊天,正挡了凤谷过路之处。   裴沁打了个哈欠,说,“素来听闻终南伙食不错,从前我倒不信。今日一见仇真人,果真不假。原来我跟前压的是终南山,山路险峻崎岖,山上怪石嶙峋,真是天堑难越,叫我插翅也难逃。”   裴沁生的乌发修眉,丹唇皓齿;一身红衣赛火,更显皓雪凝脂。往仇静身侧一站,衬得仇静像一团死肉。两人身段,配合这话,效果更是拔群。   在座小孩本就多,话音一落,满场笑得跟走了遭春雷似的。   身为长辈真人,仇静哪怕再自觉受辱生气,也总不能同小孩计较。只能心头三尸暴跳,脸上还淌着笑,眼睁睁看面前一个雪邦男弟子给裴沁让了点位置,那么丁点大的空隙,裴沁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身量一倾,轻松利落地就过去了。十几个小姑娘笑嘻嘻的紧随其后,学着谷主,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贴着仇真人的背,自细腰处、一旋而走;又都是漂亮姑娘,那画面实在好看的很。   有些藩镇来客,听不懂中原话,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这是场表演,干脆站起身来鼓掌。   及凤谷落座了,掌声才渐熄。   凤谷来迟,自当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周围还有二十余空位,不知是谁留的。   裴沁正想看是谁比她还晚,一抬眼,便跟为首的僧人打了个照面。   僧人面容如玉,僧衣雪白无尘。   视线一接,裴沁致以淡淡一笑,偏过了头。   若是旁人,尚还没什么。走在青龙寺最尾巴上的叶玉棠,全程视线都未离开过师妹。此刻见她神色有异,打量她是看到了谁,寻着她视线看去,原来是看到了寻戒。   她心头琢磨了一下。   如今论剑,中原五宗“三山一湖寺”1门下弟子便占了近半数,其中日月山庄同凤谷门下弟子又各占了十五人。   但凤谷其实跟这六个门派是不同的。在叶玉棠仍还是个弟子时,中原五宗兼日月山庄便已是中原五大武学圣地,门下香火繁盛不知已多少年。   而凤谷,起初只是在仇欢被逐出终南山之后,云游至岭南龙脊山,于龙吟湖畔建的一个收罗江湖人遗孤的“孤独谷”。正德年间稍有起色,也不过与中原佛教旁门左支的嵩山禅宗相当2。哪知如今竟可与日月山庄比肩。   裴雪娇说“如日中天”,果真不假。   凤谷是江湖新秀,裴沁是新任谷主,其间遭了多少排挤,必然可以想象。如今见四位宗门人对待裴沁的态度已可见一斑。   裴沁自小待人只遵循一条原则,那便是睚眦必报;但你若待她一分好,来日她必还你十分。如今各宗门长老联合起来孤立她,她看起来虽不将这种事放在心头,但心里必然会不爽快。   她心知各派抱团,自己紧挨着哪一派都像在讨好,也都像自讨没趣,所以故意来迟,坐犄角旮旯,倒显得顺理成章。   只有寻戒不同。待诸派皆已入座,只他愿与她比邻而居。   哪怕只是因寻戒僧德如此,她心中也是感激的。   在她思忖之间,论剑已经开始。四茶天枢早已入座,包括东道主余真人在内,四人皆是熟面孔。   除了那两颇精神的中年人,满脸写着“年老昏聩”的余真人和他身旁优雅殊然的白马褂青年人倒是相映成趣。   白马褂自然就是独逻消了。   她看见此人,突然想起昨夜烟云客栈跑堂的话:她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独逻消。   何必呢,找他做什么?   死她都不怕,一败又何惧。   她从来都没喜欢“武曲”这两个字。世人曾将她放的太高,她一介凡人之身,如何担得了星辰之名?世人惋惜她跌落神坛,可她从来都觉得,待在人间挺好。   神游之间,独逻消突然笑了两声。   她闻声看去,轮到的是余真人孙女知微与江中光。   余知微一手五行五音剑使得倒是漂亮,却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下盘虚浮,三不五时撅臀挺胸,打得越急,关窍越开,命门前送,到最后恨不得能送到对方眼皮子底下去;而她的对手花招极少,端的是步步沉稳扎实,自然败下阵来。   前面一个沙门回过头来,同她说:“明天你兴许会对上余知微。”   叶玉棠心道,若是对她,本着吃啥补啥的原则,她可能会建议她多吃点鸭胸脯肉。   余真人倒是乐呵呵的,捋着胡子喝茶。   旁人说他年纪大了有点痴呆症,但叶玉棠总觉得其实余真人挺心明眼亮的。   江中光下台来时,正好脸冲叶玉棠走来。直至此时,她突然明白了独逻消的笑点在哪里——   不怪他以貌取人,只是这雪邦大弟子长得真是太他妈难看了:脸色发黄,搞得像剑老虎不肯给他吃肉似的;眼皮耷拉,嘴唇上缩,露出一排狼牙棒似的上牙床。   她想不明白,好好一个朝气蓬勃年轻人,武功还不赖,怎么长的跟中了金蚕蛊似的。雪邦弟子个个出色,剑老虎也不叫周尹大夫给他修修面?   随江中光之后上去的,是雪邦另一名女弟子,长得叫人眼睛一亮。   旁边却有人感慨说,“美是美,跟裴谷主比,也还是有道天堑。”   叶玉棠闻声回头,原来身旁站着三十来个挂单客,今日虽没有一战,观战却要有的。毕竟今日败下阵来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要同他们一战。   她视线一扫,却没从这群人中发现骨力啜与那女子的身影。   想来他是有这个必胜的自信,故不将他人放在眼中。   江中月剑招灵巧,功夫也沉稳,胜得轻松也漂亮。   之后上台的红衣服女孩,听说叫裴诗,对手是程四海得意门生程英。裴诗也犯了同余知微一样错误,输的不太好看。凤谷开局不利,裴诗气呼呼下去,没挨骂,却先气得哭了。   随后二十场中,有十三场都有凤谷弟子,胜出却只有年纪最小的一个裴紫凤。   其余十二人,功夫皆还不错,其中有二人甚至在江中光之上,可还是挡不住对手皆是其他门派最顶尖的弟子。   裴沁脸色渐渐不大好看。   凤谷弟子只剩下裴雪娇一个,而她的对手,是谢琎。   仅剩的裴紫凤,对上明日战后的胜出者,几乎没有赢面。也就是说,凤谷至此几乎算是白跑了一趟。她新任掌教,又是由她带弟子出战,丢了这么大的人,必是她承担全部责任。回去谷中,还有如此众多等着看她笑话的长老……   但凡是个有心之人,至此都能猜出,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陷裴沁于不利。   也不知道她回去该怎么交代。   直至独逻消用不太标准的腔调,叫裴雪娇的名字。   裴雪娇没有犹豫,负着阴阳双刀,跃上论剑台,同谢琎相对而立。   谢琎抱了抱拳,裴雪娇没有回揖。   两个少年人在台上沉默相视良久。   裴雪娇渐渐眼眶红了,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低头讨饶:“谢琎,你让我十招。”   谢琎说,“好。”   她咬了咬牙齿,“你放心,我不强吻你。”   谢琎:“……”   独逻消一口茶喷出,开始狂笑,一边笑一边狂拍他和余真人中间的茶案,拍的茶具哐当作响,简直天地为之震颤。   余真人吓得差点跳起来,整整黄冠,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面江湖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有人说,“这个哀牢王子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叶玉棠心头也是一阵无语。   这王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怎么笑点低成这样?   早知道从前在平康坊就不用比剑了,她给他讲笑话,等他笑成这副德行再将他一掌制服岂不简单,哪里有后来这些个破事,   独逻消笑到两个过了快二十余招,才算勉强镇定下来。   裴雪娇看起来心思花里胡哨,功夫竟然相当不错,叶玉棠觉得,甚至能与江中光竞一竞前五之位。   江中光在叶玉棠眼中,高不成低不就,正好处在“中庸”眼上。所以但凡见着个资质不错的弟子,总忍不住拿旁人和他比一比。   谢琎虽说答应让她十招,实则让了她近二十余招;近三十招处,眼见快抵挡不住双刀猛攻之势,这才认真起来……毕竟他也不想败。   两人拆到第六十余招,谢琎找准机会,立刻反守为攻;裴雪娇应对不及,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虽知必败,她却始终不肯认输,硬生生挨了几次重击,仍咬紧牙关,以余力回应,让人看着都心疼。   叶玉棠一直觉得谢琎和长孙茂小时候很像,至此总算发现了点不同。   若谢琎跟长孙茂一样,此刻可能都给这姑奶奶跪了。但此人绝不,比起怜香惜玉,他更想赢。   所以谢琎到现在都没有红颜知己,实则也得怪他自己。   近百招处,不少人都看出裴雪娇二十招内必败。   至此,也算是酣战了。台上三名主裁皆对两位少年人各有欣赏,独独张自贤张天师一言不发,面有不爽。眼见谢琎胜券在握,忽然起身同余真人说了句什么,便匆忙离开。众人当他有内急,倒也不觉奇怪。   ·   这场过后,还余下不过五场论剑。叶玉棠想起自己也有要做的事,故起身走出观战席。青龙寺因知她明日才战,倒也不加阻拦。   她走到雪洲客栈桥上,步履一转,绕过几条巷落,直奔楼观台灵官殿而去。因为随后,四主裁会携着一百五十名战败者名牌前来灵官殿,以抓阄的方式,和一百二十位挂单客三人成组,两两对战。   自论剑台前去灵官殿,有一条极狭长的悬空山廊。每年论剑这几日,山廊每隔百步,都有一名太乙剑派弟子携剑把手;灵官殿内,也有数名武学渊源的道人看守。   但自她上山后,却始终没有见着半个人影。   她恐这八年规矩有变,看守人或已被奇诡机关替换下来,故先伏于一株榔榆之上,观察灵官殿中一举一动。   哪知她刚趴好,便见一人行色匆匆上山来。   她定睛看去,正方才同余真人请辞的张自贤张天师。   他如此急忙告假前来灵官殿,是因为什么事?   她不动声色看张自贤沿廊道上山,确认无奇诡机关,便自树上一荡而出,坠在山廊顶上,脱掉鞋子,竖着耳朵听廊下脚步。   他走几步,她就赤脚走几步。   谷中风大,吹动山中树叶,浩浩似翠海;她走得远比风轻,故张自贤不曾察觉。   以张自贤为先驱盾牌,她轻松无阻的过了山廊。待他拉开殿门,她便掀开窗户,自窗钻入,攀上宫梁,轻手轻脚地坐着。   张自贤将殿门一关,殿中一名女子问道,“师兄,论剑不是尚未结束,你怎就出来了?”   此人正是仇静。   她一早候在此地,想必今年给论剑诸弟子排位的,便是她。   若她与裴沁有过节,那么给凤谷弟子设绊拦分的,也是她?   话音一落,又听得仇静一句,“你擅自前来,叫旁人瞧见,怎么说你?”   张自贤道,“我一路上山,并无旁人。”   仇静纳罕:“怎么会?余真人明明命了二十余人……”   张自贤打断他,“且不说这个。今年既是你排位,我有一件急事,须得叫你知晓。”   “什么事?”   张自贤沉默一阵,接着说,“谢琎不能得头筹。”   仇静面露惊异:“为什么?”   张自贤道,“你知道谢琎是谁?”   仇静不解,“江宗主得意门生,怎么了?”   “是,谢琎是江宗主的得意门生。但是江宗主必然有别的意思,若是这次让他得了头筹,风风光光的回去,就不只是得意门生这么简单了,而是他亲自挑选的东床快婿。”   “给他孙女?”   “给雪邦。”   “那便是未来的少宗主,这有何不好?”   “不行,千万不行!我问你,师妹,你今天看到他的脸了吗,有没有令你想起什么人?”   仇静略浑浊的瞳孔,在眼眶中转了转,也不知她脑海中回想起了什么人的脸孔,忽然惊恐地将嘴捂住。   “师兄……”   “别声张。只需要你排位之时,给他设阻障。比如三人成组,另二人,均选他劲敌,让他居中上场。”   论剑越往后,势均力敌的对战,往往异常激烈。一场下来,论剑者几近力竭。   若是三人成组,中间那个人,倘或第一场没有败下来,第二场也近乎必败。   “你对裴沁耍招数,另三门众人虽皆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事若是传扬出去,终归不妥,”张自贤接着说,“多一个谢琎不多。安置好他,你接着要怎么耍裴沁,师兄都无所谓。”   这话听起来像宠溺,实则是威胁:你不帮师兄,师兄自然将这事抖落出去。   张自贤什么德行的人,仇静再清楚不过。她心头也早已权衡好厉害,自然点头答应下来。   叶玉棠见状,心想:这可真是,真是令人潸然泪下的师兄妹情谊啊。   临走之前,张自贤拍了拍仇静肩膀,道,“若来日他做宗主,你我必死无葬身之地,师妹好生思量。”   仇静面色沉沉,目送张自贤沿山廊下山而去,掩住殿门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的坐着,直至听见余真人同旁人说笑着上山来,方才收敛了愁容,开门将余真人迎进来,   师叔侄二人闲聊了两句今年战况,又骂了几句独逻消神经病,余真人放下名牌箱离去。   四名小道童进殿来,一同协助仇静,将自箱子之中打乱抽出的木名牌依序契到论剑榜上。   二百七十人分九十组,不出一个时辰皆已契上木榜。仇静将这四名小童支去别处,叫他们一刻钟之后回来将榜抬去论剑台旁,不得有差错。   小童闻言退出灵官殿。   仇静走到那一人高的木榜前看了一阵,略一沉思,随手替换掉七八张名牌。   确认无误之后,道袍一卷,又换作一副道貌岸然之相,负手往门外走来。   仇静走到叶玉棠卧坐的横梁底下,忽然抬头看了一眼。   叶玉棠气定神闲得坐在那根柱子上,本打着瞌睡,陡然被她这一抬眼看,差点头皮一麻。   她心头骂了句脏话,道,不是吧,我呼吸吐纳都快没了,这他娘的都能发现?   幸得她手脚快,随着仇静目光一抬,她一个翻身,轻手轻脚坠落到屏风后头。   仇静抬头盯着那扇开启的窗户,自言自语道,“今天山风倒是真大,将窗户都吹开了。”   旋即一拂袖,运力将窗合上,这才跨出殿门,将门合拢,自外头锁上。   光线一暗,叶玉棠从屏风后头走出,站到那张榜跟前,一目十行扫过,视线定在了八组。   裴雪娇,郭郡矣,阁九峰   骨力啜,裴诗,程绛月   胜者二人,先后对战谢琎   她差点笑出声。仇静真是不怕论剑不够精彩,这样打,谢琎还没吐血,这二组的胜者该先一命呜呼了吧……   她略一思量,将凤谷当中资质较好的七个弟子位置置换,换成几个她认为还算势均力敌的对手。   随后又将郁灵昭的名牌拾起来,同裴雪娇放到一块。   做完这一切,她跳上那根横梁去坐着,一直候到那几名仙童归来。   等那几名童子合力抱着一人高的木榜出门去,叶玉棠便又掀开那扇窗户钻出去,落到山廊顶上,踏着童子们笑笑闹闹蹦蹦跳跳之声,打道回府。   一直走到烟云客栈背后,确认无人再来更换论剑次序,她才从树上一跃而下,绕了两条巷子,从雪洲客栈大门口大摇大摆走出来。   彼时论剑榜一公布,榜前早已围满了少年人。叶玉棠打人群背后经过,被一只只黑脑袋挡的什么也看不见。   江彤倒是眼尖得很,一回头就瞧见了她,垫着脚,高声大气直呼其名:“郁灵昭!”   叶玉棠脚步一顿,眉开眼笑,“叫我什么事?”   哪知江彤这么一喊,众人都回过头来。恰好人多,江彤更开心了,咯咯笑了几声,说,“我们天底下头两号霉冬瓜里头的第一号来了。”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叶玉棠指指自己,“霉冬瓜?”   “你们都让让。”   江彤挤出人群,捉着她的手,硬生生将她带到榜前头,指着排在榜单最前头的三个名字。   众人都随着那只玉指看去,只见那里写着:   一场一次   骨力啜,郁灵昭,裴雪娇   程丹青,余知微,何守一   胜者二人,先后对战程英   有嗓门大的,怕她眼神不好,干脆念了出来。   这下好了,众人都知道,明天她和裴雪娇要打比谢琎还厉害那个“四”。   那大嗓门还没念完,江彤又“唉”了一声,道,“雪娇,榜还没看到,你怎么就走了?”   裴雪娇彼时正背对人群,往桥另一头走。想是方才经过,想看一眼榜,却得知自己敌人比今天还强,料定是有人同凤谷过不去,此刻心里必定气极,所以闻言转身便走。   听得江彤脆生生这一句,回过头来,慢悠悠道,“知道了。嗓门这么大,谁听不到?”   江彤嗤笑,“你平时那么厉害,今天怎么就不行了,还哭着叫之文哥哥饶你十招。”   她冷笑一声,不留情面,“说武功武功不行,论嘴皮子,没谁比你嘴皮子利索。等回雪邦跟你之文哥哥洞房之前,记得先请周尹大夫替你将嘴皮子缝起来,大家都快活。”   裴雪娇一气说完,毫不恋战,扭头便走。   作者有话说:   1中原五宗——三山一湖寺。   三山:终南山太乙剑派、太行山雪邦、龙虎山天师派;   一湖寺:洞庭湖四海刀宗,长安青龙寺。   如果硬要说六宗的话,是四山一湖寺,但是日月山几乎已经不算中原了。   2 玄奘求经回来,其实是不被理解的。净土宗和禅宗之所以在唐不流行,因为《沙门不敬王者》,不给皇帝行跪拜礼,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极大挑战;   除此之外,净土宗和禅宗的做派是单身和姓释,也就是不过性|生活,不随父姓。   结合起来,犯了三条禁:不敬王者是无君,不随父姓是无父,无君无父是禽兽,再兼之还要断子绝孙,这对儒家思想是极大挑战。   而且禅宗不立文字,不是学派而是宗派,传播下去靠的是“衣钵”……对当时传播也造成一定困难。   故有文中“旁门左支的嵩山禅宗”。   同理,文中天师派可以婚配、吃荤,不留胡须,不蓄发,这是符合儒家伦理的。   另,文中的青龙寺是密宗祖庭。   3. 飞鸿雪爪(zhao),过去留下的线索与痕迹。   长孙茂戏份多时,我发誓你只想让他滚。   50红包   明日我尽量更,若不更会挂请假条,隔日更的话应该也是5000字上下 第12章 师叔5   适逢江中光打河那头走过,有日月山庄弟子眼尖,远远叫他:“中光,明日我胜出后对你。晚饭过后,我想同你约战——”   江中光闻言回头,道,“我与人有约在先,晚点再说。”话音一落,便拐入一条巷道。   那人抱怨似的嘀咕道,“和谁有约啊?”   立刻有男弟子笑道,“想必是凤谷的姑娘吧,方才论剑结束,我听裴谷主叫她们一会儿不必先来看榜,说看榜的人多,去醽醁吃过饭再来也不迟。中光去的那头,便是醽醁的方向。”   那人哟了一声,“中光这是有了小相好了啊?”   有人道,“中光真是,这几年不知怎么回事,一年比一年生的难看,凤谷的漂亮小姑娘哪个看上他?”   此人虽嘴碎,却道出不知多少人真心想法。一时间,众人皆吃吃笑起来。   讲话那人挨了不知谁一脚,疼的“哎哟”一声,四下寻找,原是江彤那小妮子。正要逮着她一顿捶,她机灵劲上来,早一溜烟跑远了。   师兄的仇是要报的,师兄的八卦当然也是要偷听的。   江彤打人群中溜出来后,七拐八拐,拐到醽醁食肆那条巷落。她料着自己抄了近道,中光必定快不过自己,便走进醽醁对面一家兵器铺,假装看兵器,实则埋伏在哪里等中光。   凤谷人尚未至,中光先朝醽醁食肆走了过来。谁知过了食肆,他脚步仍未停下,而是走进一条不过两人宽、更狭长的窄巷。   那条巷道左右是两所民居的院子,院墙修的极高,院中种的榆树、皂角从高墙探出头,将巷落顶上挡了个严严实实,从外面看去,只觉得越往里头,越是黑漆漆的。   江彤从铁器铺门板后头探头探脑看去,心道:好哇,竟敢约师兄私会暗巷,还要避开众人!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妞这么不要脸。   免那掌柜的说道,她在柜台丢了几文钱,跑出铺子后,蹑手蹑脚走进那条黑咕隆咚的巷子。   那巷子惯常藏污纳垢,想必什么癞子浪子猫儿狗儿的都来这屙屎濑尿。江彤走入不过四五步,便被一股子捂了几个月的腥臊味恶心得阵阵干呕,一张嘴,甚至觉得嘴里也染上点子苦咸味,像是将这空气里的屎尿屁都吃进去似的。   江彤爱干净惯了,受不得这种脏,小眉头拧得紧紧,顿住脚步,正想将嘴里的唾沫都吐出来。   不及张嘴,但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一个天旋地转,给人到拎葱似的拎了起来,忽地便拔高了一尺有余。   她想尖叫,谁知嘴也被当机立断的捂住,叫也叫不出。   旋即,她发现自己坐到了一棵树上。   她偏过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女孩子的漂亮眼睛。   郁灵昭!江彤瞪她一眼。   郁姑娘做了个嘘的动作,摇摇头,指了指下面。   片刻功夫,便听得一个陌生阴郁男声、试探地在问:“谁在那儿?”   叶玉棠松开制住江彤的手,将刚才爬入别人院子里时临时抱来的家猫,从怀里,慢慢送上院墙。   院墙太高,猫儿左右也下不去,走了几步,撞下去几块碎石子。   男子又问了句:“谁?”   猫儿轻轻“喵,喵”了两声。   墙内妇人闻声赶来,在荷塘那头着急地轻唤道:“桃儿,别怕,过来,跳过来。”   墙外另一个熟悉男声说道,“原来是只猫。”   此人正是江中光。听他语调,显是松了口气。   另一人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倒是警惕得很。   江中光道,“不必了。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别再来找我了!”   那男子沉默一阵。   紧跟着轻蔑的哼笑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你别后悔就成。”   说罢转头便往巷子深处走去。   江中光很是受挫:“你……”   站在原处,似乎在犹疑着是否要跟上去。   叶玉棠眯起眼睛,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紧跟着,他脚步一抬,追了上去。   江彤将这段话听在耳朵里,心里总结:师兄竟然背地里跟一个男人时常往来,这显然不是第一次。看起来这两人爱恨纠葛了不短的时间,今天,中光师兄是要抽刀断情丝,是来分手的!   真的,好无情!而且,好变态!   她得了这种八卦,正想同人交换心得,不留神间,一转头,身旁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叶玉棠在墙头蹑足疾追,微微屈身,隐在树枝丫背后,无声无息,似一只机敏野猫。   直至追到巷陌尽头一片芦苇滩涂,那男子在岸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道,“我们谈交易,本就你情我愿。如今你反悔,我也不强逼于你,你还追来做什么?”   此人一转头,立在光下,瞧见他左眉毛上的绿眼蛇纹面,叶玉棠忽然认出来了。   这人叫马氓,曾是蛇母娘子的四徒之一。蛇母四徒,即是狼牙、龙牙、麟牙、马氓。   当然,这四人从前也被长孙茂叫做狗牙、鸡嘴、鸭舌和马屁,这反倒挺好记的。   前三人皆术业有专攻,马氓什么都会,却也是最没出息的一个。若说什么比较擅长,大概便是金蚕蛊。   她忽然想到,昨晚那个黑袍客来找长孙茂时,说“捉了他的金蚕”,叫长孙茂去审。   马氓好好的就在这,昨晚他们捉住的,是谁?   江中光接着说,“那你给我下的金蚕蛊,怎么解?”   马氓道,“那我叫你这次出行前,从你们宗主那儿偷的《玉龙笛谱》,你偷来了吗?”   江中光沉默一阵,道,“没有。”   马氓哈哈大笑,“那我这金蚕蛊,无解。”   话音一落,他一卷长袍,躬身纵入泥沼地中。只见泥地中隆出个刺猬大小的泥包,泥包往前飞速拱动,眨眼便消失在极远处的密林间。   江中光捏紧拳头,拳上青筋迸出。   紧跟着一拳抡空,似又泄了气。在岸上呆立了许久,这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去。   这次他没有走原路,而是绕道,直去太乙镇最热闹所在。   思及江彤尚还在树上,叶玉棠跟了半程,确认他不是要去见别的什么人,便折返回去那处巷落。   因怕记错路,故而回去时,她仍是走的高墙。走到那株榆树附近,远远一看,树枝桠上哪里还有人?   恐江彤坠了别人家池塘,她蹲在墙头,俯身往那院中莲池看去,轻轻唤了声:“江彤——”   谁知院子里无人应声,墙外头倒是有个声音在说,“下来。”   她一怔,偏过脑袋去,看到墙外头树下面站着的,好巧不巧,乃是长孙茂。   他今天穿了件青灰色衣服,看起来精神倒不错。   她摸摸脑袋,问,“江彤呢?”   “在树上哭了挺久,刚才将她带走。你先下来再说话。”   想他来得比约定得早,莫不是昨夜审了一宿到现在,换身衣服直接就来了?   她翻身下墙,落到他跟前,拍拍掌上和衣服上的灰,又问,“昨晚捉的人,是马氓吗?”   “不是。”   “这人挺难抓的?”   “倒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是几个人来的。”他偏头,闲聊似的问,“你认识马氓?”   她嗨地一笑,“金蚕野道,臭名昭著,谁不认识?”   说话间,已来到食肆门口。食肆正是最热闹得时候,近乎满座,外头还有人在排队等。   布帘半卷着,挡不住长孙茂高寻常人半个脑袋。他一掀布帘,进了食肆,叶玉棠紧随其后。   两一前一后,刚进食肆,便跟裴沁打了个照面。   裴沁先是一愣,旋即一笑,笑着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三次,又扭头去打量长孙茂,脸上表情精彩得很。   她端着碗馎饦,在长桌最边上坐下来,笑着说,“听说你给人做龙头,我还吃了不小一惊。现在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原是个漂亮小姑娘。”   裴沁眼也不抬的喝了口热汤,接着又问,“你想教这丫头些什么功夫?”   长孙茂浑不在意,笑着说,“她想学惊鸿剑。”   旋即穿过人群,对竹帘背后,正在灶上忙活的店老板说,“掌柜,两壶热梨花。”   裴沁忽然呛了口汤,“学惊鸿剑?跟你?”   裴雪娇坐在她一侧,闻言道,“为什么不能教?虽说惊鸿剑只传女弟子,但是长在雪邦,多少都有耳闻,像谢琎中阳他们,也多少懂得一些路数。”   裴沁摇摇头,道,“我想起一笑话,你们都不知道。”   众人好奇得不行,连外头站着等的人都探脑袋来,问:“裴谷主,你想起什么笑话?”   裴沁咯咯笑起来,挑了几口馎饦,吐了口热气,说,“我和我师姐头回遇到他,是在扬州。当时他说他学了点皮毛功夫,想要我师姐赐教。我师姐看他长这样风度不凡,以为他的‘皮毛功夫’是自谦,就上了。结果呢,两人就打了一招。我师姐是万万没想到,他这‘皮毛功夫’,乃是如假包换,半点不假。我师姐不解,问他,‘你既姓长孙,想必母家便是雪邦的。雪邦功夫正统且上乘,你怎么不学?’哪知,长孙茂回答我师姐说,‘雪邦弟子一个比一个娘,那种地方,不适合我这种七尺奇男子。’”   裴沁话音一落,在座众晚辈都哄笑起来。   醽醁酒肆中,热气腾腾,笑声阵阵,一时热闹非凡。   哄笑声之中,长孙茂回头来,自顾自地问叶玉棠,“你想吃点什么?”   这家的馎饦汤,有好几种口味都很不错,一时之间令她有点难以决断。   随便挑了一种,回答说,“来碗馎饦菊花鸡汤吧。”   作者有话说:   馎饦,面片儿汤   50红包 第13章 师叔6   凤谷众人今日出师不利,起先食肆本有些死气沉沉。裴沁一席话出口,众人乐了一阵,一时阴云尽扫。食肆中女孩子本就多,笑着笑着,说起今天论剑时好玩的事,从一个笑话里又引申出别的笑话,一时间其乐融融。   热闹的当口,布帘上悬挂的铃舌一响,又有客来。   店主从后头探头出来,发现来客是两个胡人。两人一进门,往侧一让,让出一个阴柔瘦削的男子,此人身量高伟,衣饰华美,三撇胡须也精心修饰过,正是小明王。   他一进门,中气十足问了句,“你们这儿什么最好吃?”   话音一落,食肆中安静下来,几近针落可闻。   店老板没接话,道,“众人口味不同。”   骨力啜动了动胡子,道,“就没个招牌?”   店中无人接话,只裴沁轻笑一声。   骨力啜闻声看过去,眼都直了,胡须下头的两侧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你是……”   话未出口,后头有人拍了他一下,说道,“这儿菊花鸡汤不错。”   紧跟着一个那女子从他背后走出来,高声说道:“四碗汤饼,菊花鸡汤的浇头。”   那女子话音一落,只觉得满屋子人都在打量她。她视线扫过,在长孙茂身上略停了停,又落在他一旁的姑娘身上,却并未做长久停留,紧接着,同抬眼看她的裴沁对视上了。   那女子一笑。   裴沁却没笑,直截了当问道,“你说你是武曲?”   “是我。”   裴沁自始至终都在打量她。   起初光看她装束气质,竟真有六七分像她师姐,不免怔了怔。   故而略顿了一下,方才追问:“既是我师姐,为什么不来找我?”   “既是我师妹……”   不等那女子拿话呛自己,裴沁直截了当抢白:“那日在玉虚峰三清境灵虚洞内,你同我说过一句什么话?”   那女子回答:“那日你我困在玉虚洞之内,你捉来几只肥虫子烤了,逼我吃。我说,我叶玉棠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这劳什子玩意。”   叶玉棠:“……”   裴沁接着问,“我师爹是谁?”   那女子快口答道:“尹宝山。”   叶玉棠闻言陷入沉思。   仇欢与尹宝山的爱恨情仇,算得是一桩秘梓,也是一件丑闻。这桩旧事,除开最早一批入凤谷的弟子,也就是有终南老一辈人知道。   这女子既然知道,可能会是谁?   裴沁接着问,“我师姐,平生最讨厌的人谁?”   那女子微抬下颌,指向角落里,说了句,“长孙茂。”   裴沁提了口气,缓缓叫道,“长孙茂,是这样吗?”   众人紧跟着朝那个角落看去,发现当事者本人的长孙茂,此刻正旁若无人喝着热汤,仿佛没听见有人在讨论自己。   那女子略有些倨傲的看向长孙茂,似乎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长孙茂垂着眼,筷子搅动热气腾腾的明黄鸡汤碗,仿佛食欲不振的样子。   他搁下筷子,冷不丁地轻轻唤了句,“棠儿……”   这一声叫的叶玉棠心头一惊,恰好一口热汤入口,忽地呛咳了起来,慌忙拿袖口一拭,装作若无其事看向外头。   他认出我了?怎么会?   心头飞快的思索:什么时候的事?   只听得那女子略挑了挑眉,答道,“嗯?”   闻言,叶玉棠松了口气。原来长孙茂是在试探她,不是试探我。   但她又觉得窝火,心道:你倒是答应什么?   裴沁听得她这么回答,脸上表情一松,冷冷一笑,“你不是我师姐。”   那女子表情微变,不可置信盯紧裴沁。   叶玉棠酒盏早已见空。   长孙茂见状,若无其事将自己盛满热酒的酒盏往她面前推了一点,接着刚才那句“棠儿”,说了下去,“……怎么会讨厌我呢?”   众人绝倒。   说话不带这么大喘气的吧前辈?!   裴沁微眯起眼睛打量她,心头思量起来,追问道:“那么你是谁?”   那女子眼神在长孙茂与裴沁之间游移,不知这两人私底下究竟达成了何种默契,此刻竟联合起来对付她。   不过她旋即莞尔一笑,道,“你既然不想认我,何必先前连珠炮似的发问?”   当初武曲陨落,有人听闻她是深中蛊毒不治,几近与活死人无疑。八年间尸身下落不明,正好佐证了这一点。不少人都揣测,是有人将她病体藏了起来,只等有朝一日寻到《千金要方》残卷,便能万蛊尽去,令她完好归来。   八年间,不知出了多少重金垂悬,只求一“武曲再世”。这些垂悬之人,或为猎奇,或为赌金,或为一己私利……但不论是何种目的,都想亲眼见证一下,这百年间的天下第一人,究竟有没有在遭了蛇母娘子号称能遇神杀神的“万蛊奇毒”毒手之后,仍能逃出生天。   至如今,但凡是个大点儿的店,门前皆贴有一张武曲垂悬招纸;但凡是个赌场,门口若少了一张金额拿得出手的武曲垂悬,怕是都不好意思在这一行混。   除去万金垂悬,连凤谷四大长老也曾言明,只要叶玉棠回来,她这罗刹刀的唯一传人,便是当仁不让的一谷之主。   故这八年来,常有无数人为求名利,冒名而来,自诩武曲现世;却又一次次令众人败兴而归。   在座少年人,都曾听说她武功高强,且不为名利,大抵都信了两三分。   如今又目睹问答全程,见这女子对哪怕同门相处细节,皆能自如回应,不免又多信了几分。   谁知,裴沁竟当即矢口否认。   有听信风言风语的别门弟子,此时难免交头接耳道,“裴谷主这是……不敢认?”   那人话音一落,只听得“咻——”地一声,自己汤碗面前的桌上插下去一根筷子,插进木桌足有三寸之深。   裴沁笑道,“有什么话,过来当面说。”   那人脸都吓青了,哪里敢说什么。   食肆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只有店老板心疼不已,探出头来,弱弱地说,“谷主消消气,要打出去打。”   气氛正僵持不下,骨力啜嘿嘿一笑,说道,“武曲,不就打架第一名吗,是与不是有何要紧,厉害就成。”接着将杵在自己面前的“武曲”往身后一带,直截了当对裴沁说,“那日我听你弟子说,你早等着我得头筹,将你风风光光取回去做小明王妃,是也不是?”   那女子心里不耐烦,轻轻啐了口,低声骂道“色胚”。   旋即拍开布帘,两步走到外头去,叉手立着。   “不假。”裴沁又补充一句,“不过我是有条件。”   叶玉棠立马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师妹发难色鬼。   骨力啜大喜,搓搓掌心,道,“在座各位也做个见证,免得谷主反悔。”   裴沁慢悠悠说,“我们龙脊山女子,嫁人有个风俗,也是规矩:那便是丈夫需得先上门,做六年苦力,任凭我使唤差遣,不得有半句怨言。至六年之后,礼也合了,我自然心甘情愿跟你回回纥。若这六年间,你嫌苦,不肯干了,随时可以走人,我不拦着你。”   两个随从皆面露难色,道,“什么风俗规矩这么大,叫我们法王给她做牛做马,这不讲道理吧?”   骨力啜低头盘算,六年差使,抱得中原第一人美人归,倒不算得亏。旁人苦等六十年,也未必娶得到此等美人。   便说,“既身为一谷之主,婚姻嫁娶之前,自然有许多谷中事务要先处理。我身为夫婿,留下来帮你分忧,也是应该的,只要谷主别反悔,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听到这里,知道师妹必然还有后话,叶玉棠心下放松,微微一笑,饮完面前热酒,发现怎么空了两只酒盏?   偏一偏头,心道糟糕:我怎么把他的酒也一块儿喝了?   “我既答应你,便不会反悔,谁若反悔,便是缩头乌龟它孙子。”裴沁接着说,“我们再来说,倘若你没有得头筹这件事。我身为一门掌教,我手下弟子都有得头筹的机会,我丈夫却的得不了,那便是说,我门中弟子因我丈夫,甚至瞧不起我。既如此,真叫我颜面扫地。你若不得头筹,仍需得去我谷内做六年差使,听凭我差遣,等我顺过气来,再考虑嫁不嫁你这事。”   裴沁话音一落,身旁女孩儿们皆吃吃笑起来。   骨力啜这就不乐意了,“那我做六年差使过后,你是嫁,还是不嫁?”   裴沁激他道,“小明王这是怕自己得不了头筹?”   骨力啜更不乐意了,自负一笑,“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出个远门,可能不能更新哈~   50红包 第14章 师叔7   身旁两个随从慌忙劝说:“小明王,话不可说太满。”   两人话音一落,内室之中嗤笑声四起。   小明王挥手一挡,倒不因讥讽而鲁莽行事,而是陷入沉思。   骨力啜为人,其实是有些偏执的。从前不习武功之时,倒也罢了,于十三岁那年听闻摩尼大光明善恶手乃是世间至渊深玄妙的功夫,这才入摩尼教中拜求此功,潜心修炼至今,但求一心一意,从不假外求。至今不过八载,他凭借着这入甄化境的第三际善恶手,跻身回纥一等一高手,被教主赐号“小明王”,此后更是声明远播。   自两三年前,便有不少人自中原递去英雄帖,请求他赐教,但他从未应战。教主偶然从法师口中听说,“终南论剑”乃是藩外门派入主中原武林唯一正途,数次提出请他前来。但他总觉得,这论剑,说不好听点是一群蛐蛐儿入了笼子,打来斗去,不过为博个江宗主欢心。由此更是不啻前来论剑。   他向来好色,教主深知这点,三不五时赠他一名回纥美人。直至数月前,他偶然得了张中原美人图,便日日魂牵梦萦,几近茶饭不思。自此之后,看他宅中佳人,要么膀大腰圆,要么媚俗有余,要么粗鲁不堪,但只觉得食之无味,便逐一遣散。后来打听到,那画上美人竟真有其人,如今是中原武林的一派掌教,名作裴沁。   这才决定要来一次。   倘或不能抱得美人归,真乃是枉活一世。   倘若这生娶不了裴沁做老婆,那么打一辈子光棍又何妨?   思及此,骨力啜笑道,“小王素来但求一‘最’字,今天来你这店里吃东西,也是听说你这处名气最大。哪知你却道不出个最好吃,小王今日不吃也罢!”   众人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一时嘘声四起。   店主听了这话,紧跟着说道:“哪怕不吃,这钱,你也得先付了才是。”   小明王命那几个随从丢下一块碎银子,接着又说:“裴谷主,咱们今日今时的约定,你可别忘了。”   裴沁轻笑。   小明王掀起布帘,携着随从二人出门去。   外头立的女子哎的一声:“……不吃了?不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店主探头一看,倒纳罕:“真走了?”   食肆中一阵雅雀无声。大抵很少见到如此神经之人,但觉得费解。   只有裴雪娇几步追了出去,高声喊道:“小明王留步!”   骨力啜没应,单只随从问道:“姑娘所为何事?”   裴雪娇道,“能否请小明王赐教?”   见无人回应,她又补充一句,“明日我对小明王,故此来请战。”   过了片刻,小明王讥诮地笑了几声,说,“算了吧,姑娘,没必要的。”   说罢,一行人伴着笑声,头也不回走掉了,独留裴雪娇一人孑立在街头。   叶玉棠见状,起身走出食肆。   长孙茂随后跟上去。   她走到裴雪娇跟前,抱了抱拳,道,“能否赐教?”   裴雪娇不解。   叶玉棠接着说,“说起来,明日我同你也有一战。”   裴雪娇上下打量她,稍稍有点……看轻。   倒不是她自视甚高,毕竟自己也刚被骨力啜轻视了。   裴雪娇以为她不懂论剑规则,耐着性子解释说,“明日的次序,若我没记错,是你先对战骨力啜,我对战你们之中的胜者。”   叶玉棠道,“我知道啊。”   大抵觉得这两人沟通有点障碍,长孙茂不远不近地补充了一句,“她初学惊鸿剑,想拿你喂喂招。”   叶玉棠:“……”   这解释是挺直白通俗的。但也不必要这么直白,听起来……挺伤人的。   裴雪娇不可置信的反复打量眼前这两人,心想,自己也没这么次吧,怎么到头比喂招工具木桩还不如?   今年初出茅庐茅庐的前来论剑,本以为能在江湖上打出点小裴女侠的名气,没曾想,   她裴雪娇素来骄傲惯了,这么接二连三的,只觉得憋闷至极……   她心头过不去这坎儿,冲食肆里头委屈大喊:“谷主,他们合伙欺负我!”   “你误会了……”她素来不会安抚人,此刻但只觉得头大,冲食肆里道:“裴谷主,长孙前辈觉得今年的论剑弟子当中,雪娇姑娘最是武功了得,故此想向谷主借雪娇姑娘一用,一同给我指点指点功夫。”   食肆众人听长孙前辈如此看得起裴雪娇,不免具是向她投去歆羡目光。   裴雪娇哪怕自知不是那么回事,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略略挺直了腰杆。   只有裴沁深不以为然:他看得起雪娇?是看她生的最美吧。   这长孙茂,原以为这几年收敛了许多,今日一看,竟仍旧死性不改。   她心下一哂,旋即又想,此人到底同骨力啜不同,哪怕从前再拈花惹草,到底不至于越矩。   何况,能得他指点功夫,雪娇乃是极能受用的。   末了,仍不忘为自己人护短道:“长孙茂,你借雪娇,她有好处得吗?”   “自然。”长孙茂允诺,旋即又冷不丁的说了句,“接住。”   话音一落,袖中落一截胳膊长的哑黑物什,抖了两三下,扬手抛出。   食肆众人皆哗然。   有痴慕神兵之人甚至尖叫出声:“谈枭!”   看着迎面飞来的黑色短剑,叶玉棠一兜手,稳稳接住。   拿在手中瞧了瞧,好家伙,正是谈枭。谈枭比长生略轻,被他揣在袖中久了,上头还留着余温。   长孙茂紧跟着问了句,“用得惯吗。”   她拿在手头比划了两三下,“还……行吧。”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搬家,实在挤不出太多时间码字,过两天会好点。今天就这么一丢丢,实在抱歉   圣诞快乐,50红包 第15章 野道   “徙倚步第一,神光步第二,流芳步第三……辅以格上截下,上步连环,玉女穿梭,回京望月……”   叶玉棠立刻问道:“什么望月?”   他止住话,低头捉着她握剑的手腕,将她兜了个转。   兜转过脸去时,剑尖恰好直指裴雪娇。   两个姑娘一对视,她冲裴雪娇眨眨眼。   后者则翻了个大白眼。   “这就是回京望月。惊鸿剑若遇罗刹阴阳刀,只需循序渐进,哪怕内力不敌对手,仍可时常寻机化解,只需耗下去,罗刹刀必败;罗刹刀若遇惊鸿剑,须得速战速决,起势猛攻,否则越挫越败,再无转圜之机。”话音一落,他回头问,“记住了吗?”   裴雪娇点头如捣蒜。   长孙茂朝叶玉棠看过来,说,“若记住,就自己使一次。”   叶玉棠还想说点啥,耐不住对面的裴雪娇早已整拾精神,转握双刀,套步下截。   叶玉棠手中持剑,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绕着她走步。   裴雪娇盯紧她,眼神警惕。   叶玉棠背到“格上截下”,倏地上下两剑,冲向气海与殷门先后猛刺出。   裴雪娇给她这毫无章法的两剑,吓得连连后跳两步。   此时正巧轮到上步连环,叶玉棠几个抽撤步上前,手中黑剑也倏地转圈。   裴雪娇心道,这剑招倒正好解了一套对手的开局一波守势,倘我来日对阵雪邦江中月之流,倒也有了应对之法。是以面前这人招式虽虚浮不已,于我却是大有助益的。   思及此,更是又打起三四分精神来。   哪知裴雪娇才刚提神屏息,面前人却紧皱眉头,站定不动了。   裴雪娇:“?”   “上步连环……”叶玉棠若有所思:“之后是什么来着?”   “……”裴雪娇被她搞得有点没脾气,极不耐烦道:“玉女穿梭,回京望月!”   叶玉棠嘿嘿笑道,“哦哦!”   紧跟着右斜跨出,抽剑,上飘,飞掌,弓步转圈,接了回京望月。   看起来她似是认真了起来,故而两式之内,剑招灵动飘逸,剑式漂亮好看。   但两剑之内毫无内息流转,只些许使了巧劲,故而只有好看,并无用处。   裴雪娇看在眼中,躲都懒怠躲,干脆站定似个木桩子,来一剑,弯动身形躲一下,几闪几避之后,至回京望月那一式,几乎已猜到她剑将从何处而来,故一早交叉双刀呈“乂”字形挡在胸前。   下一刻,那柄黑剑果不其然,回穿而来,剑尖不偏不倚,撞到双刀交叉之处。   食肆众人皆“嘘”地一声,觉得这就跟江湖人遇见街头耍花枪的,实在无甚看头。   裴雪娇远远问道:“你行不行的?”   叶玉棠道,“我这不是还没背会吗?”   裴雪娇道,“你背熟了,又能打过谁呢?”   叶玉棠哟呵地一笑,“你可别看轻我。等我今夜学懂这一式,明日先帮你打赢骨力啜。”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好歹先赢过我吧?”裴雪娇有点感动,又有点悲悯,“你几时能将招式记住?”   叶玉棠道,“明天早晨。”   裴雪娇道,“这么几十个字,就不能记快点?”   “雪娇,剑招不是背,是需心领神会。”裴沁接着提议,“长孙茂,这一时半会儿,要学懂这一品惊鸿剑何其之难,更何况小姑娘这样的。要不,你亲自将这一品惊鸿,练给你这小学徒瞧瞧?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裴沁时常听人说,世上了悟一品惊鸿的只有三个人,一者雪邦当家祖母、《惊鸿剑》编纂者江进珂女侠;二者雪邦惊鸿山庄少庄主,江彤母亲江以敏,三者便是长孙茂。   这三人之中,也就长孙茂同她还算有点交情。今日他既点名道姓,有意指点雪娇,那必是要让他出招给雪娇瞧瞧。雪娇今日既见了惊鸿三人之一的剑招利害,若来日遇见雪邦女弟子,也不至落得下乘。   裴沁话音一落,众人皆跟着起哄,都说想看长孙茂的一品惊鸿。   巷道两旁的住户纷纷推窗,探头来看热闹。   长孙茂没动,没吱声。   叶玉棠趁着热闹的劲,也顺嘴起哄道:“前辈,你使一次,我就记住了!”   长孙茂闻声,抬眼来看她。   两相对视,叶玉棠觉得有戏,剑朝他一抛。   他一手接住。   四下起哄声更甚。   叶玉棠往侧边一让,脸上带着期待的笑。   这心态就跟长孙茂口中那群长安公子哥上平康坊看胡姬跳舞似的,看的就是个猎奇。   长孙茂盯着她,缓缓地说,“徙倚步第一……”   他讲话慢而轻,停顿片刻,转动身形,沿着巷道缓步而行,每行数步,便沿街剑指几次。起初举动仍稍显松懈疏懒,渐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步随剑游,到后头只觉得月光底下青灰的影子似疾云一现,一现即走。   至他收剑而立,众人都还没回过味来。只觉得整个过程中青灰的衣袂飘飞,却并未觉出这套剑法有何玄妙之处。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屋檐之上开始坠落白色霜粒。开窗看新鲜的街坊四邻听得如雷响动,以为乃是十月冰雹,被吓得门户紧闭。   他立在数丈开外,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接自屋檐上滚落的一串又一串珠翠似的东西。   此间,早已有眼尖之人看出坠落之物,乃是檐上结的秋霜。秋霜被他方才运出内力所震,碎作豆子大小,不动时,尚还因形而聚,不曾抖落;直至起了片刻微风时,屋檐之上的震碎的霜粒坠落纷纷,他伸手接住些许,攥在手心里……   一路走到叶玉棠跟前,这才轻轻扬手,扬出一串水珠滴落到两人中间,问她,“记住了吗?”   食肆中众人,连带着裴沁皆是一阵错愕,至此方才知晓这剑招妙极之处有二——   他这几步之间,将充盈内息化作千斤剑气隔山打牛,触物如雷霆电过,此是其一;   此内劲外发何其强悍却又精准如斯,霜碎却丝毫未落,甚至不及微风纷扰,此是其二。   不少人至此都恍然:往常都以为这剑招取名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乃是比喻练剑女子体态飘逸婉约,从不知“惊鸿”二字只是形容剑招本身。   起初几招里,叶玉棠是有些不屑,但只觉得他单纯想在漂亮姑娘面前炫炫技,因而故作疲懒疏慢,其实不过就是几招花架子罢了。   但自五六式之后,她心头卒然一震,倏地想起,这惊鸿剑四岁便可练得,本不需什么内力打底,而此剑式所超凡卓群之处在于至柔。   至柔至强,则跬步千里。   而她之所以一开始误以为他疏懒怠慢,只因他较之女子身量高上许多,因此不论臂长、剑程都多上数尺。寻常女子一剑疾刺,于他事倍功半。此剑式本不适合男子修习,但他却轻轻松松便将其化解,诀窍便是,快。   剑程极快,剑走游步,流离顿挫。   她心道:此非他本家功夫,尚能有此领悟。若是他正经与我对招,兴许不足五成胜算。   思及此,她既欣慰,又感惆怅。   若换做从前,她兴许会拍拍他脑袋,赞许他几句,等他臭屁自得之时,再挖苦他两句,泼他冷水,以免他过分自满,看他气得耷拉脑袋又不得不佯装风度翩翩,那情形一定很好看。   但此刻,她只得将那一招一式回忆一遍,而后说道,“勉勉强强记住些许吧。”   长孙茂神情一黯。   裴雪娇嗤地一笑,恨其不争。   此时裴沁叫了声“雪娇”,扬扬手,叫她回来。   裴沁觉得,一时半会儿之间,小姑娘是难掌握此剑要领,便全不将她放在心上。   既如此,雪娇明日与骨力啜必有一战。今日这一遭,倒是点醒了她:那光明善恶手亦是以柔力隔空破物,与惊鸿剑有三分类似,一脉的阴柔却霸道。她今日一观,又经长孙茂点醒,思出罗刹刀对善恶手的破解之道,想要早些将这些道理告知雪娇。   此时见天色不早,便带着一众弟子谢过长孙茂,打道回府。   转过一条街巷,裴雪娇不解地问道:“谷主,长孙前辈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姑娘?”   裴沁回头看一眼月光底下立着的那两人,回头说,“这个长孙前辈啊,他从前有一些为人所不知毛病,后来都改好了,但是最近好像又有复发的迹象。”   一众姑娘们交头接耳:“那好可怜啊。”   裴沁怕她们因怜生爱,补充道,“你们可千万离他远点。”   叶玉棠:“……”   但凡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大抵皆有隔墙听音的能力。   再厉害一点,数百步以外隔个墙,问题也不大。   将养了两三天,目前暂时找回了三成左右功力的叶玉棠是可以听到这段墙角的。   她盯着长孙茂,觉得他大概也是能听到。   不过他对此似乎毫无反应,沉思片刻,将手头黑剑契回原形,丢还给她。   她一惊,胳膊一甩一扣,将谈枭抓在手中瞧了瞧,有些犹豫:“给我做什么?”   “明日再还我也行。”他说。旋即又补充一句,“夜里多练剑,少乱跑。”   叶玉棠嘴上不屑,“我还以为你送我了。”   长孙茂闻言,似乎想说点什么,到底又没说,不知是因着什么事欲言又止。   她是个懒得听人多话的性子,他若不说,她必然不会问。两人一起行至风雪洲客栈的桥上,就地同他作别,不再多话。   ·   叶玉棠自然没有如长孙茂所愿,还没等他走远,就一个起落,落到风洲客栈的屋顶上,听着水声,一气儿摸到了浴堂。   人中金蚕蛊后,蛊生血脉会发紫转黑。   蛊自腕入血脉,自始至终沿一脉而上。中蛊三月,蛊行至肘,内前臂一线紫;中蛊半年,一臂一线紫;至一年,若从左手入蛊,则已行至心脏,若右手,仍再行半年左右。   蛊行至心脏之前,仍还有救;行至心脏后,神仙难医。不出一年,金蚕蛊便会嗜血发黑,此后,蛊毒自心脏行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蛊之人,浑身肌肤如同黑色蛛网密布,极其可怖。至三年左右,蛊毒深入骨髓,中蛊之人从经历万蚁噬心的痒痛,到最后周身知觉完全丧失,形同骸骨,不过三年而已。   白天她听说江中光中了马氓的金蚕蛊,便想瞧一瞧,他中蛊多久,到底还有没有救。但她思及此人虽偷了宗主的什么笛谱秘籍,虽犯错在先,却尚还知悔改,便不想太过张扬。为图省事,便趁这夜里,弟子们练完功洗澡之时,偷偷潜进男浴堂。   她在烟雾缭绕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坐着,隔着雾气看年轻酮|体,眼神都快看迷糊了,这才终于盼到江中光出现。   他背上披着汗湿的短打,抱着一只搭了白帕子的木盆子,待所有人都走光了,这才最后一个出现在浴堂。   彼时雾气已散的差不多。他走进来后,将门锁上,背对着叶玉棠这边,开始除去上衣。   她微微眯起眼,打量他的露出的后背:略有些剑戟伤痕,但只有旧伤,大多随着他武功进益而痊愈得快差不多了,目力极佳之人,留心观察还是能看出些许,新伤却是没有,一线蛊毒,更是没有。   江中光除去最后一条亵裤之后,忽然想起什么悲伤的事,趁着水声,背对叶玉棠,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叶玉棠心里升起了点儿同情,便由着他哭,坐在梁上耐着性子等。   幸而他也没哭太久,等盆中放足热水,也就不哭了,拿胳膊擦擦眼泪,抱着木盆,面朝叶玉棠转过来。   叶玉棠:“!”   朝向倒是好的很,角度极佳,一览无余。   他绞了水,正对叶玉棠的方向,开始擦洗身体。   一边擦,一边又伤心的哭起来。   叶玉棠留神观察了一会儿,顿觉得有点无语。   ……   同情没有,悲悯没有,只剩下无语。   她简直要给这哥跪了。   你中个屁的金蚕蛊,你纯粹他妈的就是越长越丑!   你倒是哭个屁!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明天就搬完装网了,明天尽量…… 第16章 野道2   浴堂梁上有扇窗户,此刻正开着敞气。   窗户对着条窄木梯,梯子通向二楼角落的客房。位置偏狭,故不常有人用。一株红豆杉长得高阔,盘错的枝叶探进来,有些许钻进木梯。因无人替它修剪枝叶,故此处更少人走动。   叶玉棠正是思及无人会从红豆杉处走来,故一直安心的盘踞在这扇窗前。   直至她听到什么东西在背后头骚动杉叶,一偏头,望见杉叶上挂着八卦形的蛛网,中心倒缀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多足动物藏在暗处阴影里,浴室的光照见它,映出背上多彩而明亮的八只眼。   叶玉棠同八只眼睛对视一阵,笑了,右手一扣一击,昆虫甲壳瞬间碎作粉齑,蛛网中心空了个拳头大的洞。   旋即,她笑容僵在脸上。因为她透过那个洞,瞥见杉树下头一个少年探头探脑的脸。   她缓缓站起身,攀住头顶抱头梁,一荡,自另一扇窗轻松荡出;一旋,足踏杉叶纵出数尺,斜坐到二楼斗携上,宛如斗携上本就该攀附着的一只瓦脊兽。   谢琎站在豆杉下头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方才莫不是看走了眼?   他怎么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姑娘坐在男弟子浴堂的五架梁上?   自前一日与中光师兄在月下论剑,那天有月无风,却树影摇摇;自此他便留了个心眼,今夜在院中练剑,听得一株树上沙沙风动,追着声响来到这处豆杉树下,正想看个究竟,哪知却对上一双姑娘一闪而过的漂亮眼睛。   沙沙声消失在他看见那双眼睛那一刻消失殆尽。   随后,远处一株豆杉红色花枝轻轻晃了晃,再无动静响起。   此情此景,莫名其妙地令他想起前日纵上歇心观的那片疾云。   他绕过回廊,快步跑去男浴堂方向,在浴堂门口,恰巧同江中光撞了个满怀。   江中光心中有事,给他这么一吓,盆子摔出去老远。   他独着了条短褶袴。   趁着夜里无人,正好快快回房,不怕有人看见。此刻木盆滚飞出去,害他不得不光着膀子在月光底下追着盆跑了大半个天井,也不知有没有人看见。   他虚披上外衣,抱着盆走回浴堂门口,正想要教训师弟几句。   谁知谢琎径直冲进浴堂,往梁上瞧了又瞧。   江中光大为光火:“半夜不睡,来浴堂看什么?”   谢琎低头,在他光裸的胸口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江中光不禁紧了紧胸口的衣服,“有话快说!”   谢琎道,“师兄,刚才我在外头,好像看到有人在偷看你洗澡。”   江中光闻言,心想,难不成是那金蚕野道又来找他了?   他心道不好,忙说,“大半夜的,谁看我洗澡?你定是困了。明日比试可不轻松,快早些回房去睡。”   谢琎挠挠头,应了一声。   和师弟在楼道作别,江中光抱着木盆,立在房门口,拢了拢衣服,长长吸了口气,方才推开房门。   一阵风跟着他一同进了房间,替他将房门在身后关上。   屋中未亮灯,江中光猛地回头,只隐隐约约看到个不高不低的黑影立在门边,险些惊叫出声——   紧接着,江中光但只觉得双手被一手蛮力从后控住,压坐在椅子里;一指劲力点中他下颌上一个穴道,旋即,自那穴位之中涌入源源热力,巨大压迫之下,他唇舌咽喉都似被粘连在了一起。   但凡想开口求饶,只觉出胸腔肺腑中发出一股震动之力,从自己处传到那人身上。   他虽发不出声音,却能感觉到自己在说:“你和你的主人不就想要《玉龙笛谱》吗?若你杀了我,再没有人知道这东西藏在哪。”   接着,他从身体里“听”到来人“问话”:“你中金蚕蛊多久了?”   江中光闻声,背上涔出阵阵冷汗。   因为他知道,这一招点穴截脉,乃是传说中的“传音入骨”。招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实在难:但需说话二人之间内力呈现绝对悬殊,那种绝对,如同江河入海,如此悬殊,方才能够以音入骨。   此刻他就是涓涓河流,此人于他而言,正是那广袤无际的大海。   若此人此刻要杀他,不过在瞬息之间,他绝无半点转圜之力。   他“说”:“快一年。”   话音一落,他听见来人轻笑一声。   他“说”:“你笑什么?”   来人传音:“我可以救你。”   江中光急迫道:“如何救我,有什么条件?”   来人道:“世上除了马氓,只有我能救你。但你须得同我句句实话,否则哪怕神仙也难救。”   “是。”   “你什么时候见的马氓?”   “约莫在去年六月间,在雪邦,月影山庄。那时,连续好几个月的月影宗门内试炼,谢琎样样优秀,我事事皆远不及他。那日想去找宗主指点一下,听到宗主院内武婢聊天,说谢琎天分高,模样好看,江彤又这么喜欢他,如果他终南论剑得了头筹,宗主便会借着机会双喜临门,招他作宗门内婿,以后便是月影宗宗主的不二人选。我听了这话,心里极其不爽快,偷跑出了山庄,在一片野林子里生闷气,就是那时候,在那林子里遇到的马氓。”   “你同他有何交易?”   “马氓说他知道我在愁什么。那对武婢说了什么话,他全都知道。不止如此,山庄中发生的一切,他皆了如指掌,但他就是进不去。他遵主人之命,徘徊在雪邦已有数年之久,就是为了一样东西。他说,若我能替他将那东西取了来,他便能解我愁苦。”   “那东西,就是《玉龙笛谱》?”   “正是。他说,当年弘法大师废去蛇母的玉龙笛,过了一年,蛇母被江映刺杀在剑南道,《玉龙笛谱》便被江映作为礼物,送到了江宗主处,由他封存在藏书阁。那笛谱上的所有记载,除了巴蛮人,无人可以看懂,我们中原人,得来也无用。何况玉龙笛已毁,哪怕是他们巴蛮人,得来也无甚用处。可那笛谱意义非凡,正如蚩尤盘瓤,神母天父一般,乃是他们的圣物。”   叶玉棠听闻师父名字,心中先是一震。   紧接着又听说蛇母已死,内心更是惊愕万分。   沉默半晌,才接着发问:“那他如何解你愁苦?”   江中光也陷入一阵沉默。   紧接着,抬头问她:“你听说过‘光明躯,神仙骨’吗?”   “略知一二,你详细说来。”   江中光道:“他说,蛇母死前,曾倾尽毕生心力,造出了一整副光明躯神仙骨,据说,既似武曲,却远胜武曲。”   叶玉棠:“……”   她接着问:“马氓许诺你,若你从江宗主处偷来《玉龙笛谱》,便将这副光明躯,给你?”   江中光道:“不错。”   接着他闭了闭眼,极其懊悔的说道:“我心有愧,因贼人一时诱骗便险些行差踏错,实在愧对宗主栽培,更愧为人师兄。”   叶玉棠问道,“你如何知道他诱骗于你?”   江中光道:“也就最近,来到这太乙镇上,见到了去年见过的各派弟子,皆嘲笑我面相有异,十分肖似从前人中了金蚕蛊之后的面相。我想起,马氓在外人称‘金蚕野道’,我与他相识也有一年有余,昨夜,趁夜依着暗号,将他叫出来,问他是否给我种了金蚕。谁知他为人阴险如斯,闻言哈哈大笑,说,不错,早在一年之前,他便给我种了金蚕蛊。”   叶玉棠心里头忍俊不禁,也传音入骨地笑了两声给他听,问他:“马氓是不是这么笑的?”   江中光被这笑声惊得毛骨悚然,道:“正是。他如此狡诈,想必给他笛谱之后,也绝不会遵守诺言。我当时如此问他,他回答我说:‘这世上,本就只有一副光明躯,被贼人盗走,早已下落不明。哪怕是光明躯仍在,可惜蛇母已死,世间无人再通晓此偷天换日之术。你若想换,我也可以叫人帮你换一换,但你要知道,当年在长安作坊洗髓诊脉,换了胳膊腿的中原人,不出两年,皆手脚溃烂而亡。我今日如实相告,也不妨再告诉你一句,你中金蚕足有一年,从右手入,再有两三月,便会无药可医,被太阳一照,便会周身溃烂,暴体而亡。’”   话音一落,他周身发抖,连连叹气,陷入无边愁苦。   叶玉棠沉思片刻,问他:“马氓是几个人来的镇上?”   江中光道:“我不知有几人。我只见过他一人。”   叶玉棠道:“你平时如何找他?”   江中光道:“太乙河畔,每当夜里亥时三刻,他会在风雪洲客栈的河边、树上放出诸多传音用的毒物,多是蜘蛛与蟾|蜍。走到这些毒物看得见的地方,吹个口哨,不多时,他便会出现。”   叶玉棠接着问,“那笛谱,你偷来藏在什么地方?”   江中光却不肯讲了。“我怎知你是谁的人?”   叶玉棠道:“我若是马氓的人,我何故问你马氓之事?”   江中光沉默,“事关重要,我已错了一次,再不可做背弃宗门之事。”   她道,“我若要杀你,不过顷刻之间,于无声无息。”   江中光吞了口唾沫,“我知道。”   “我不杀你,你也无需告诉我。但你应该知道,笛谱在这镇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在我处安全。”   话音一落,叶玉棠松开他,躬身跃上窗户,正要推窗离开。   窗外树影摇动,响声沙沙。   江中光闻声,忽然说:“等等!”   叶玉棠回头来。   江中光说:“我知道前辈必是正派高人,我告诉你!你过来,将我的穴位掐住。”   叶玉棠跳下来,屈指点住他天窗穴,便听得他说:“在斗姥殿,余真人寮房之中……你若同余真人不熟,可找到长孙茂一同前往。”   她皱眉:“找长孙茂?”找他有劳什子用。   江中光道:“余真人寮房守备森严,余真人生平却最怕长孙茂。找长孙茂前去,必然可以随意出入余真人寮房。”   怕他做什么……   她接着问,“在寮房何处?”   江中光接着传音入骨了一段话。   叶玉棠:“…………”   临走前,江中光问:“那我这蛊何解?”   叶玉棠想了想,拍着他肩膀说,“活动活动筋骨,平时没事多吃肉。这脸,就这样了,江湖中人,长得奇模怪样的还少吗?别往心里去就行。”   江中光不解:“这就解了?”   “没解。”   “你骗我——”   “你根本就没中金蚕。”   肩头重压一散,江中光猛地弹坐起来,几步追出去……   房门大敞,风吹动门外几只豆杉枝丫,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人影?   ……   一刻钟之后,叶玉棠身在斗姥殿余真人寮房之中的床底下,打开恭桶盖,拨开老人金汁,从底下掏出一只外用猪油封住的木盒。   回想起江中光的话:余真人素有便秘之症,向来只在自己寮房之中便溺,故也亲自倾倒便溺。余真人武功高强,与江宗主比肩而居,想来在他之处,便也同在江宗主处一般安全。故而我将笛谱封在油封木盒之中,置于他的便溺桶内。   ……这人武功平平,心思也真他妈够缜密。   她一边掏,一边想,幸好是自己个儿来的。   要是叫长孙茂一起前来,向余真人索要他的恭桶,那情形简直……太诡异了。   只是不知道余真人晚上回来发现恭桶凭空消失,会作何感想。   叶玉棠取出木盒,跃出斗姥殿,在山溪畔冲净盒子之后,疯狂冲洗双手,同时疯狂咒骂江中光。   她心道,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告诉他,他其实根本没中蛊。   应该叫他每天以马粪敷面,敷他个十年八载的。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网了!!我活过来了!!   日更了!!   要热了!!   50红包 第17章 野道3   叶玉棠回到客栈,拿浴斛沐了个兰汤,又以澡豆搓手十几次,方才觉得没那股味了。   回到房中,挑灯翻了翻笛谱,但见上头或写着什么“三工”“六尺”“二八工尺”,翻一页,又变成了一堆挤在一块儿的奇形怪状人脸,人脸大多长得不大高兴。   整本草草翻下来,一句能看懂的都没有。难怪马氓会对江中光说:你们中原人看不懂,我们苗人也未必能懂。   她摊开书,坐在床边,忽然问道:“玉梨膏,你能看懂吗?”   没有回答。   不知怎么的,她总能觉出这身体主人曾是个多么生龙活虎的女孩。   想到马氓说的“光明躯”,她脑中兀地灵光一现,屈起不太好使那条腿,捞起裤管查看了一下。   很明显是断腿重接过,近来逐渐好的快差不多了。断处隐隐可见一圈细而浅的新肉,伤口整齐,乃是锐器所伤。   她以掌为刀,往那伤处试探着一劈——   假如郁灵昭当初就是像这般姿势拿刀自残,正是这么个伤口。   她这副躯体十分好使,虽久病在床,如今稍加舒展开几日,便已有她当初三四成功力。   此躯体,是否就是马氓所说的,光明躯?   倘若真是她得了千万人求而不得的光明躯,为什么又要自残一足。为什么她终不成活,却又是我在她身体之中活了过来?   一整夜里,这数个问题颠来倒去的琢磨,令她头疼不已。   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叶玉棠索性无眠,起个大早,寻着饭头僧做饭的香味摸到斋食堂。今日就不过就是几味清拌素斋菜就清粥同野菜蒸饼,倒也比别处更香。   思及这是青龙寺吃得最后一顿饭,她心中不舍,一气扒拉了三碗,又叫饭头僧给另给她满上。饭头僧盛满小菜,乐呵呵的说,“施主今日对天字一号厉害人物,的确要吃够天字一号的饭。不错,不错,不够再添。”   她想:若光是打个骨力啜,她大可以到点再去论剑台,趁着瞌睡没消,还能回雪洲客栈睡个回笼觉。   吃满五碗饭,天色渐明。青龙寺众人皆已到齐,随寻戒一同前去论剑台。今日也同昨日一般,来得最早,落座最晚。   半个时辰久站不动,叶玉棠困意上来,直打哈欠。看着面前的一身白色僧衣的寻戒,如同山巅的一株迎客松,在崖边孑立千年,等候千年。她不由心想,这僧人若是有情,想必也如此不声不响,万古如斯。   直至凤谷明艳的影子依序落座,那株松才微动身形,带着背后沙门纷纷入座。   叶玉棠屁股刚挨着板凳,冷不丁听见旁边“唷”地一声。   必然是裴雪娇,她看都懒怠看。   裴雪娇打量她,接着问:“昨夜没好好睡觉,想必是好好练功了?”   叶玉棠侧头瞥她一眼。   只见红衣姑娘以双眼为中心,半张雪白小脸上几乎都蒙上一层黑,跟只白羽毛的乌眼黑鸡似的。   不用问,这位昨夜肯定是有勤加练习。   她打了个哈欠,问裴雪娇:“上步连环之后……是什么来着?”   裴雪娇:“……”   “玉女穿梭,回京望月。”她望向远处走来的一行人,微微眯眼,缓缓挺直背脊,“今年算是白跑一趟了,回去好好练功,咱两明年再聚太乙镇吧。”   叶玉棠随着她视线望过去,恰好同骨力啜身旁那女子一个对视。   相视之后,女子慌忙移开,同骨力啜窃窃私语了几句,大抵是想提醒他自己通晓武学,虽未出手,却十分难测,须得当心。   骨力啜闻言,一摆手,浑不在意。   叶玉棠对裴雪娇说,“倒也不必明年再聚。”   裴雪娇嗤地一笑。   话音一落,四位茶天枢皆已就坐。   “戮恶刀”、张天师同独逻消三人皆容光焕发,一派精神整肃的模样;只有余真人一脸困顿,胡子耷拉,显得有点愁眉不展。独逻消讲了个笑话,惹得另二人哈哈大笑。   独逻消去看余真人,问他为什么不笑,是他笑话不好笑吗?   余真人愁眉苦脸,只是不答。   过了快半盏茶功夫,论剑快开场了,余真人忽然醒过神来,躺在椅子里开始捧腹大笑。   众人窃窃私语,不知余真人这是怎么回事。   叶玉棠摸了摸胸口那本笛谱,心道,大抵也没怎么着,只是一宿没寻到恭桶罢了。   张天师耐着性子,待余真人笑声渐止,这才运力一敲醒堂木,道一声论剑开场。   不及独逻消唱论剑人名字,骨力啜早等不及,一个飞身稳稳落到论剑台上。   万众瞩目之下,独逻消倒懒怠再唱他名,接着往下念道,“郁灵昭,挂单青龙寺,以惊鸿剑,对阵大光明善恶手。”   叶玉棠闻声,摸出谈枭,在手头打了几个转,往论剑台前走了几步,抬头瞥见骨力啜,忽地脚步一顿,转回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没寻到长孙茂。   她略一思索,于众目睽睽之下,掉转往回走。   哗然之声中,叶玉棠径直走到寻戒跟前,俯身问道,“大师,长孙茂用的杖,是否齐眉?”   寻戒微怔,抬头道,“正是齐眉杖。”   骨力啜在论剑台上大笑着挖苦道:“小姑娘,你若是怕了,不如早些认输,咱们早点下一位。”   裴雪娇在后头急得直挠头发,远远传话给她:“上步连环!玉女穿梭!回京望月!你怎么还没记住?”   叶玉棠没理,接着问寻戒:“长孙茂,有多高?”   寻戒沉思片刻,忽地回想起来,“师弟比我略高一寸,应为五尺六寸。”   她闻言心道:倒是长高不少。   独逻消摇摇折扇,说道:“既来论剑,倒没有怕一说。只是姑娘,你需得快些,莫叫英雄久等。”   叶玉棠回头一笑,“来了。”   她手上抖了两下,手持黑剑,一个腾掠,一阵风落到骨力啜面前。   见她手中神兵,论剑台下一派哗然。   谢琎惊得站起身来,直呼其名:“谈枭!”   自诩“武曲”那女子斜倚桂树,摇了摇头:“徒有神兵,是赢不了任何人的,长孙茂怎么还是没弄明白其中道理?”   叶玉棠耳力极佳,能听音辨认,闻声,自台上冷眼瞥她。   那女子被她这眼神盯得没由来心头一紧,站直了身子。   只一眼,她收回视线,抱剑一揖,道,“请赐教。”   骨力啜笑道,“我让你三招。”   叶玉棠道,“倒也不必。”   骨力啜坚持:“若是女弟子对上男子,大可请他饶三招,这是昨日我才听说这中原武林的规矩。我既是男子汉大丈夫,遇上你这样的小姑——”   话音未落,骨力啜听得一声锐响,便知剑已出鞘;只见面前蓝灰的身影化作一道影光忽然而走,骨力啜一步后退抬头,单只见得灰影伴着剑光,猛地刺来!   好快的身法!   尚不及众人惊呼,骨力啜已略沉身形,似盘坐祥云,稳稳地一游而走,眨眼已闪避开数丈,于数丈之外面,五指渐次轻拢,似去把玩手中无形的三粒核桃,连拢十数次,见那灰影现于身前,便又一游而走。   片刻之间,论剑台起了十数片风旋,卷得论剑台上未扫尽的落叶同风旋狂飞而起,至骨力啜稳身之后,方才飘荡而下。   这风旋便是方才骨力啜捏诀而起的。起力猛极,倘或有人不幸被卷入其间,必会被荡个头昏脑胀;而骨力啜这十余个诀几近铺满整个论剑台,并未给他的对手留出半点立足之地。   一招来回之间,众人皆看出,那女子必无半点胜算。   大光明善恶手乃是内家功夫,乃是以形鉴真,指哪打哪,哪怕相距十数丈,他亦可击中对手于不动声色之间。   此挂单女子虽随长孙茂习得惊鸿剑,但她哪怕有内力深湛,也不足以似长孙茂一般,于一夜之间将其化作惊鸿剑气隔山打牛。   也就是说,这一手惊鸿剑于这女子而言,乃是一门外家功夫。   除非她在四尺剑程之内,可以近得骨力啜身,方可破其善恶手。   但是,哪怕此女身法极快,骨力啜虽稍逊,却不输;只需灵活兜几圈子,始终隔她四尺一寸,便可令自己永远不败。   可惜,可惜。   裴雪娇看在眼里,几乎气得拍板凳站起来。   嘴里大骂:“这不要脸的回纥人,说好的让三招呢?”   江彤见她失态,开心得笑出声来。   叶玉棠闻言,脸上微微一笑,心道,其实他也算让了我,不过让得略有点不要脸。   她始终不调用内息,也是考虑到郁灵昭来太乙镇之前已出过手,已叫劫复阁密探探出她武功高低,方才得出“此女轻功、内力尚可,只是不懂调用”的结论。   若她身法快过骨力啜,或者于此时将剑气化用于惊鸿剑招之中,必会于众人之前露出破绽。   故此刻她倒也有点闲功夫看下小姑娘隔空打架。   不过不用内力,也有不用的赢法。   骨力啜此人大抵是胜券在握,生出了点调戏小姑娘的心态,展身而走之时,却始终隔她四尺,只想看她人追不上、剑够不着,窘态百出。   那么他自己则好生男子气概,好生威风凛凛。   因他觉出自己身法也不慢,此时倒也不一次捏足十诀,而是走几步,回头往自己停留的方向捏一个诀,再一游而走;或是预先判断她或许会停留的几个位置,运稍浅的力道,于她现身之处惊拍数下,拍起落叶纷纷。   骨力啜眼见那瘦削身影被落叶扰乱步伐,不由慢慢游动身形,自如地拖开距离时,还不忘回身,摇摇头一笑。   接着,他便笑不出来了。   但只见四尺开外,于落英缤纷之中,一道灰蓝身影骤然惊掠而起,其形潇洒自如,似一只出水游鱼,腾水而出之时,乍然展翅。   叶玉棠手中之剑,腾空之时一抖、一抽,猛地变作一支五尺有余的长杖。   那漆黑长杖一提,一拨,猛地劈下!   骨力啜身子一斜,往左偏去——   那杖子在她手中一滑,手握之处自杖尾滑至杖头,旋自背后反身一劈!   整个过程完成得极快,不过在弹指之间。   骨力啜根本闪避不及,嘭得一声,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铁棍子一记力道极重的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人也连连往后退了十数步,眼前一黑,差点儿翻身滚落论剑台。   他定了定神,方才稳住身形。   伸手摸了摸凉悠悠腥臊的鼻子,摸到左脸颊上鼓起火辣辣的肉块,低头一看,满手是血。   至此不过三四招的功夫。   骨力啜身子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   拆剑为棍,直打五尺!   谢琎“嚯”地站了起来。   这才是谈枭的真正用法!   也是长生的真正用法!   若只当它作一种兵器,哪怕使得再出神入化,也是折辱了它!   独逻消此刻也大声说道:“惊鸿剑化作齐眉棍!好!好你个长孙茂!”   ……   直至听到沸腾的惊呼,骨力啜至此才意识到,自己败了。   败在一个小——   骨力啜转动肿胀眼眶之下不太灵活的眼睛,随着面前灰蓝衣服的小姑娘身形移动。   小姑娘停在自己身边,凑近前来说了句:“小你大爷的姑娘。老子是你爷爷。”   话音一落,叶玉棠将长棍在手里打了几个旋,长棍已随她所需,灵活自如的缩回至小巧一截原型,塞回袖中。   论剑台下走过几个劫复阁黑衣人。   她低头打量了他们几眼,心道,我跟着青龙寺这么久,会使几招齐眉棍,倒也没错吧?   下了台下,她四下张望。   腹诽道,长孙茂,你再不出现,这棍子,我可就私吞了啊。   作者有话说:   黑人小孩狂写.jpg   马什么梅?什么冬梅?孙红雷?   50红包 第18章 野道4   别说骨力啜茫然,在座众人没有一个不茫然的。众赌场头筹不二人选,此人出场何其高调,谁知开局爆冷,四招之内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手头,何其惨烈!   他茫茫然走下论剑台,随从慌忙迎上来,掏出白绢子给他擦拭鼻血。   一派安静之中,不知有谁高声说了句:“小明王,论剑之后,你便得随裴谷主回凤谷去,给她做牛做马整六年。昨日在醽醁食肆大家都听见,你可别忘了!”   众人哄地笑起来。   又好事之人问裴沁道:“得先问问,谷主反悔吗?若谷主只当是个玩笑,小明王也不至如此为难。”   裴沁笑了一声,“我有何可反悔的?”   骨力啜闻言,朗声说道,“那本王又有何可为难的?”   一讲话,一行鼻血又淌了下来。几个随从要上前替他擦拭,他一手挡开,自己吸了吸,被窜上天灵盖的腥酸激得眉头一皱,接着说道:“你们几个,回去禀明教主,说我无颜回去面见教主。六年之后,骨力啜自当返回回纥圣教,向教主当面谢罪。”   话音一落,他一抚长袍,径直往凤谷的方向走去。   他身后那女子忽地直起身子,想要说点什么,“骨力啜,你忘记——”   骨力啜回身,打断她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叫他就别指望我了,请他另觅高处罢!”   女子“哎”的一声,追上去几步。   骨力啜根本不理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裴沁,朝她走去。   走到裴沁跟前,又掀了掀袍子,单膝跪了下来,道,“骨力啜,今日心甘情愿为谷主驱策差遣,愿为裴谷主效犬马之力。”   裴沁浑不在意道了句,“得了,起来把你鼻血擦擦。”   说罢回头,道,“雪娇,该你上去。”   裴雪娇站起身来,同骨力啜擦身而过,正巧看到番邦男人满身鲜血。   裴沁道,“她对你,胜算不大,别担心。”   裴雪娇闻声点点头,仍抱有些怀疑。跃上抬去,和对手一个对视,回想骨力啜那半个肩头的鼻血,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叶玉棠笑道,“好好打,尽全力。”   裴雪娇哼笑一声,“谁怕你了?”   说罢,反手便抽出双刀,干脆利落。   独逻消支起身子,摸摸下巴。   双刀乃是近兵,剑、棍亦是近兵。   近对近,外家打外家……又是两各有千秋的漂亮小姑娘,这下好看了。   台上刀剑交击之声响起,有了上一场爆冷,此刻论剑台下人人看的聚精会神。   那个一直跟随骨力啜的女子,四下打量了一下,趁无人注意,偷偷摸出人堆,悄悄往论剑台后面走去。   不巧,谢琎一直时不时分神留意着她。见她离场,忙起身跟了上去。   ·   趁着热闹的劲,烟云客栈跑堂窦令芳没什么事做,也跑出来看热闹。   女子趁窦令芳不备,一溜烟进了烟云客栈。收拾好东西,见情势大好,拎着包袱就要跳窗而走。谁知还未跳出去,不知走哪里钻出来个楞头小子,猛地将她衣服攥住,大声询问道:“前辈,你要上哪去?”   女子心慌道,“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你放开!”   谢琎说:“前辈,你来太乙镇,不是要找独逻消漂漂亮亮的赢回来吗。还没比试,你要走哪里去?”   女子包袱中露出半截铁剑,隔着包袱反手一劈,威胁道,“再不放开,信不信我——”   谢琎倔劲上来,一股蛮力将铁剑从她包袱中拽脱出来。此一拽,一堆花里胡哨的瓶瓶罐罐皆尽跌落出来,有两三瓶碎裂在地,里头什么油、什么粉的满溢开来,满屋子充斥着胭脂头油的香氛味。   他这一拖一拽,闹出好大动静。   女子听得外头脚步传来,知道为时已晚,将那剑拖拽回来,擒在手中;瓶罐碎了不少,她心疼得都要碎了,却也得满脸堆笑的候着窦令芳带着几个黑袍客走进门来。   窦令芳正想质问一句,一张嘴,被满屋子脂粉味呛得连打几个喷嚏,拿手扇了扇,皱眉道,“‘武曲’姑娘,您还挺爱打扮自个儿,倒是看不出。”   谢琎鼻子嗅了嗅,也是满脸困顿。   “哟,包袱都收拾好了,要上哪儿去啊?”窦令芳打量着,又问:“骨力啜没摸着榜,今年您是一分钱也拿不到,以后也做不了龙头这一行——对了,那日您还在我这赊了二两银子,还记得吧?”   女子一笑,“我这不是,正要将自己有的这点子东西收罗收罗,找个解铺换些个银子吗?”   “也不用。直接将那剑抵给我罢,毛飞廉打的玩意儿,也还挺值几个银子,”窦令芳垂着眼睛,略有些嫌弃的看了眼那些个瓶瓶罐罐,“别的,自己留着用吧。”   女子略尴尬一笑,将剑奉给黑衣人,拢了拢包袱,径直出客房下楼去。   黑袍客并不阻拦。   谢琎慌忙追上去,刚追到门外,那女子脚程极快,早已择了一条背靠山脊的暗巷躲了进去。   他自知追赶不上,驻足往巷道里看了一眼。   回想江彤熟知终南山,曾告诉过他,太乙镇有不少小道可抄。   正低头思索近路,但一道绯红身影从论剑台站起身来,影子一闪,便尾随那仓皇而逃地女子入了暗巷。   窦令芳不知何时走近前来,和他一同立在门口,看向那暗巷方向,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话音一落,谢琎也几步跑没了影。   ·   女子遁入暗巷中,见四下无人,听见蛙声四伏,立刻吹了声口哨,道,“救我!”   话音一落,忽地,自树叶底下,探出千余白色丝线,自她身下盘错在一起,交织成一张细密蛛网,将她包裹其间。   忽地,周遭沙声大噪,像一股微风过境,渐次吹动树叶。   女子便随树叶扰动方向,于猎于密网之中的猎物一般,被蛛网猛地举起,一拽而飞。   刚飞出不过十数尺,不知从何处飞出两把刀,于空中打了个旋,便将那包蛛网精准剜落。   白色蛛结在地上滚了几圈,那女子便被甩落出来。   她回头瞥了一眼,但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红衣女子一收手,两把弯刀便似有眼,稳稳飞回她手中。   正是裴沁。   裴沁负着双刀,阔步上前。   女子脸色煞白,汗珠似豆滚落,哑声大叫:“快快救我!”   树丛上的沙沙声似风而来,裴沁双手一剜,瞬间从树丛中斩落十余只刚吐出丝的黑色蜘蛛。   十余只毒物滚落在地,断作上百截,虽已身死,带腿的残肢仍不懈地蜷缩拱动着。   女子盯着地上蜘蛛断肢,冷汗四下,绝望大喊:“马氓,你敢不救我!”   一个男子声音于野林之中响起:“谁叫你擅自行动?别害得我也自身难保!”   话音一落,沙沙声一卷而走,似一股落荒而逃的风,越逃越远,直至再无声响。   她拽不断身上蛛丝,盯紧裴沁,往后退几步。   裴沁一脚踩在她胸口,将她抵在地上,趋身上前,盯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   忽地眯起眼睛,扳着她的下巴往左一偏,拨开乱发,果真在耳后找到一粒她想找到的朱砂痣。   裴沁冷笑一声,“裴若敏,果然是你。”   话音一落,女子似认命一般,不再挣扎。   裴沁直接上手,在她脸颊、发迹附近摸索。   裴若敏挣扎了一下,道,“别,别……”   裴沁摸到一处凸起,捏住,猛地一掀——   掀出半张血肉模糊的脸。   裴若敏猛地惊叫一声,苦苦哀求道,“师姐……”   裴沁收手,冷冷道,“我不是你师姐。”   裴若敏慌乱的摸了摸掀起一角的人面皮,慢慢将它抚平。   闻声,脸上泪随之滚落。   裴沁说,“你要扮,为什么不扮个像一点的?”   裴若敏道,“扮谁?叶玉棠?”她冷笑道,“我不喜欢长她那样。”   裴沁脚上力道一紧。   裴若敏咳嗽两声,抹了抹泪,哀声说,“她曾是你师姐,可你曾也是我师姐啊。她有那么多人爱,可我呢?”   裴沁心头一软。旋即又说,“我不像她,你亦不像我。她霁月风光,你心思歹毒,而我深信善恶有报。”   裴若敏突然张狂地笑起来。   裴沁道:“你笑什么?”   裴若敏道:“你们人人都在等叶玉棠回来,可是只有我知道,她永远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霁月风光,善恶有报。叶玉棠死了,真是报应不爽!”   裴沁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紧接着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裴沁气急,索性她衣领揪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裴若敏一边笑,一边擦去咳出的眼泪,道,“她死了,我害死的。我害死你师姐,你倒是杀了我呀。”   裴沁闻声,直接抽刀抵上她脖子,似乎也被逼得有点疯,大声道:“我不敢?我立刻就杀你!”   她手上发了狠,一刀下去。   忽地有人提着她手腕,将她提站了起来。   裴若敏见到来人,用颤抖的手擦去眼泪,整了整头发,慌乱的朝他看去。   来人沉声道,“滚。”   裴若敏拾起包袱,踉跄跑走。   裴沁被拎着手腕,动弹不得,只得朝她逃走的方向飞踢几脚,脸上淌着泪,“我杀她,你让我杀她!”   见裴若敏逃远,钳制住她手腕的力道方才松开。   裴沁猛地转头,几近悲怆地怒吼:“长孙茂,你怎么回事?她害了你师姐!她害了你师姐!”   长孙茂垂头看她一眼,说,“我知道。”   裴沁双眼通红,不可置信的盯着他。   长孙茂道,“许久之前,我就知道。但凭她就能杀了棠儿?笑话。她不过是个傀儡,你杀她何用。裴沁,你好好想想。”   裴沁慢慢蹲坐下来。   长孙茂垂头看她,低声说道,“裴沁,棠儿她……”   裴沁抬头来。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冥冥之中,棠儿自会以她的方式保护你,无论她身在何处。你若伤心,也会令她难过。”   作者有话说:   快乐   50红包 第19章 野道5   谢琎追过去时,远远见得裴沁一人。   她迎面走来时,手头拎着把弯刀,眼神迷茫,失魂落魄。   谢琎退至墙角,恭恭敬敬道了句:“裴谷主。”   裴沁没理他,兀自往回走。   谢琎挠挠头。又走了一段,只见得满地枯枝落叶,夹带些许八足残肢,死状惨烈。   他想起庭院中的昆虫声响,心念一动,往前拔足而追。   不及裴沁走出巷子,又打外头钻进来个小姑娘。小姑娘武功不怎么样,名气却大得很,正是惊鸿山庄少庄主亲闺女江彤。   江彤一见裴沁,急急问候:“裴谷主!你有没有见一个少年,冲这巷子里去了?”   裴沁依旧没理会她。   江彤似小兔子一般轻哼了一声。有点气,却又没忍住悄悄地打量了裴沁几眼。   人人都觉得她长得特别美,特别是眉眼,似画一般。江彤起初不屑,觉得美这种东西,你看它又就有,你看它没有就没有。   大抵情人眼里出西施。自打她发现谢琎眉眼有几分神似裴沁以后,她便真心实意的觉得,裴沁可真好看!   今天她多打量几眼,发现,真是半点不假。   人们对美人总多几分耐心,美人哪怕做错事也是可以原谅的。江彤便也不生气了,继续寻着谢琎往前跑去。   ·   裴沁走回论剑台时,挂单客的上半场论剑已经结束。有少许看客散去,但大多数仍围拢台前,甚至比早些时候更多些。   因为下午这后半场的论剑,比任何时候都要精彩。   一见她回来,凤谷一群小姑娘们腾地转过头,站起身来,高声叫“谷主”,个个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洋溢着笑。谁能想到,这半场打下来,竟一扫昨日开局不利,昨日刷下来十三个人,其中八人都在今日大挫敌手,毫无悬念地挺|进最后一轮。   尤其裴雪娇。   裴紫凤今日虽败了,此刻笑得比谁都高兴,拽着裴沁衣袖说个不住嘴:“娇娇师姐是咱们里头最有希望的一个,本以为她今日与小明王狭路相逢,倒霉之极,必是要明年翻篇重来……谁知半路杀出个挂单客,就这么凑巧,身手平平,偏偏就将小明王克得死死的。”   裴雪娇心头也高兴,脸上却一脸嫌弃,抓着师妹袖子将她拽走,“烦不烦?拉着谷主说个没完没了。”   余下的论剑次序,皆以当场抓阄的方式进行。也就是说,之后的比试,对凤谷不满,或对她裴沁有私怨之人,不太可能在弟子对位截杀这个角度动手脚。   裴沁觉察到有人在看她,一转头,正好与仇静对视上。   仇静冷冷一笑,移开视线,接着同张天师谈天。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闹声之中,裴沁想起长孙茂方才那句话。   ——冥冥之中,棠儿自会以她的方式保护你。   她猛地回神来,回头问:“雪娇,那个姑娘呢?”   “哪个姑娘?”   “同你论剑那个,姓……郁的姑娘。”   “她和我过了三十多招,还是没赢,干脆利落就走了。看起来对之后的论剑也没什么兴趣,大抵这时候都在收拾包袱,准备回去了吧……”   ·   叶玉棠走到昨日马氓消失的泥沼地,沿着石块铺就的小路过沼。   石子路畔四伏着丛丛芦苇,因一度长势迅猛,又一度无人打理,大多已经枯萎死亡。过人高的芦苇参差错落,放眼望去,只是白茫茫一片。   直至听见蛙声响起,她摸了摸塞在胸口《玉龙笛谱》,站定不动。   打量周遭,似乎正好行至沼泽地中央。   有个什么东西在泥地下头拱动泥沼,不动声靠近。因怕弄出声响被人发现,故而游速极慢。   她微微眯眼,耳垂一动,猛地转头。   那玩意儿在她转头瞬间,掉转方向,拱动泥淖,夺路狂逃!   叶玉棠一个腾掠,翻身而起,如沙鸥捕鱼,却怕脏了自己鞋子,只在那泥包浮水换气之时,稳稳一脚狠踹上去。   以此借力,又是一个翻身腾掠,轻松之极。   而那泥包被她一脚踹入泥潭之后,似乎元气大挫,久久没有动静,隔了好久,才又换了个方向夺路而逃,逃窜出数十丈,自以为无人注意,又偷偷露头出来换气。   背上又挨一脚。   如此几次反复,马氓半口气没换上,被脚踹得差点一口老血都出来。索性打了几个滚,翻身出水,任由鱼行衣卷在胸前,四仰八叉滚落在案上草丛中,任命似的说:“姑奶奶,您乃是高手高高手,可就别逗我开心,直截了当杀了我得了。”   叶玉棠轻轻落到他身旁,屈膝蹲下来,将薄而韧的鱼行衣拧成股绳,干脆利落给他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绑,拽着一头,将他拎起来扔到一棵树下头。   趋身上前,打量他几眼,说,“我就问你几个事啊。”   马氓忙道,“大仙,大神,大活佛菩萨,您打听事去解铺不就好,找我能打听什么?”   叶玉棠眼睛前头坠落下来一只蜘蛛。她兜手一拽,两个指头嘎吱一声,捏地粉碎。   拍拍手,觑他一眼,说,“你搞那么些个虫子癞蛤|蟆的,这几日,在这镇上探听到不少事情吧?我上哪儿打听,也没在你这儿打听的仔细么不是。”   马氓嘿嘿一笑,“您尽管打听,但凡知道,有问必答。”   她问,“谢琎……长得像谁?张自贤在怕什么?”   话音一落,马氓打了个冷战。   接着说道,“这事,我跟你在灵官殿听到的一样,我所知,不比你更多。”   叶玉棠看了他两眼,见他微微有些发憷,便不再逼问。   接着又问,“仇静同凤谷,从前结下过什么梁子么?”   马氓略一思索,“那倒没有……”   她上手捏腮,道,“你给老子想想清楚再说话。”   他腮中藏毒,禁不起这么捏。   马氓险些哭出来,“我说!我说!大姑奶奶,求求您,您倒是让我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他叹口气,“仇静哪里同凤谷有梁子呢?应该说,她同凤谷,私交好的很呢。”   叶玉棠想不明白,“什么意思?”   马氓道,“尤其是与凤谷几位长老。我指的是,除裴沁以外的几位长老。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她微微沉思一阵,几位长老名字脱口出:“裴慧,裴若俭……”   “正是。凤谷这几年事事顺遂,稍有不如意、遇拦路虎,则挡路之人必遭不测。人人以为凤谷吉星高照,都不敢招惹,谁能料到,吉星高照的竟只是裴沁呢?”马氓压低声音,“去年老谷主仙去,三位长老皆是新任谷主不二人选。裴沁无心任这谷主,在谷主大选之日自行退出,外出周游了数月,哪知回来之后……”   叶玉棠微微眯眼,示意他说下去。   “正逢裴沁云游之时,凤谷门内却突然生变。大长老裴慧筋脉尽毁、武功全失。三长老裴若俭几近疯癫,将家财、宝器尽数散尽以后,便失踪了。裴沁不偏不倚逃过一劫,不得不回来做了这一派掌教,看似顺利成章,外头却人人都说她沽名钓誉。千门之中,从前凡有嫉恨凤谷的,最终都恨上了裴沁。但也没用,恨得越紧,死的越惨。仇静与老谷主仇欢曾是同门姐妹,私交甚好。裴慧、裴若俭皆是她亲手交由仇欢收养的江湖人遗孤……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你说她恨不恨?”   她盯着马氓眼睛,忽地想起了什么,“那你的主子,又派你来做什么?”   话音一落,背后林子里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少女尖叫。   两人皆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少年人搂着一个少女,从不远处的小斜壁上一路滚落,跌入背后枯枝之中,看模样,正是谢琎和江彤。   方才这二人抵达泥沼地背后的小山坡上时,叶玉棠就已听见声响。只不过她估摸着距离,等两人潜伏靠近的时候,她早已问完话,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是她实在没想到,此二人竟会以这种方式迅速出场。   鞋子也是够滑的。   滚落的途中,谢琎一直将她护着,故只他一人脸上、衣服上破了些微几个口子。江彤倒是一点伤没受,嚎的却比谁都嘹亮。   两人滚落枯叶堆时,惊扰了几只蛤|蟆。   故而她从枯叶堆里爬起来时,一只不大机灵的蛤|蟆蹦跶到了她身上。   江彤低头一看,紧跟着又是一串刺耳尖叫,叫的叶玉棠直皱眉头。   谢琎知道此物乃是毒物,道了句:“彤儿当心!”挥剑就要去斩那蛤|蟆。   叶玉棠与马氓具是一声:“别动!”   可是挡不住事发突然,距离远,这小孩儿又天赋异禀,出剑快的离谱。眨眼之间,一剑便已刺破那蛤|蟆雪白的肚皮,深红鲜血自剑破之处喷射而出,浇了少男少女一个劈头盖脸。   两个少年人一时间都懵了。   叶玉棠一个掠身上前,落在两人跟前,撕开谢琎半只袖子,说:“每只蟒蛤肚子里都藏着一两只金蚕。擦擦胳膊,看看阳池到天井中间的穴位,有没有钻进去什么东西。”   谢琎哦地一声,交叉两只胳膊摸索了一遍,但只觉得肌肤光洁如新,并无半点破损,更别提钻了东西进去。就是有点臭。   叶玉棠替江彤擦了擦左侧胳膊,擦着擦着,就停了下来。   少女粉白小腕上,小指指节长短一截经脉,殷红得扎眼。   谢琎猛地跪坐下来:“金蚕蛊?”   叶玉棠冷汗具下,回头大喊:“马氓,给老子滚过来!”   没应声。   她回头,只见马氓趁乱之间,缓缓行了缩骨之术,钻出鱼行衣结的绑,逃到十余丈开外冷眼看着。   叶玉棠料定他舍不得笛谱,此刻绝不肯走。   思量片刻,解下发带,迅速在江彤左腕上结了个极紧的死扣。   江彤疼的“哎哟”一声,眼泪一下窜了出来。   叶玉棠道,“疼不死的。”   她咬紧牙关,不吱声了。   叶玉棠站起身来,从衣服里掏出笛谱,问马氓:“想要吗?”   马氓道,“姑娘是爽快人。笛谱给我,我给她解金蚕。”   叶玉棠道,“你先回答我,你主人想要做什么?”   马氓嘿嘿笑道,“跟你想做的事,乃是一样的事情。”   她挑眉,“什么?”   马氓道,“你就别装了。你去灵官殿,不就是为裴沁解忧?我们主子,也一样。”   叶玉棠一怔。   马氓瞧见她走神,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叶玉棠猛地回神,捏住一片落叶,打了个响指,那落叶在她手中烧起来。   她以左手着火的枯叶,去点右手的笛谱,一边威胁:“救她,不然我烧了笛谱。”   马氓一惊,略一思索,忽地后退几步,道,“这笛谱,我现在不要了。回去叫周尹大夫给她治治看,治不好,记得叫你们宗主亲自上门来求我。”   江彤带着哭腔:“你把什么笛谱的……给他。”   马氓闻声大笑起来,“好乖乖,别怕。”   叶玉棠没动。   马氓再不多话,忽地吹了个口哨,忽然蛛丝百结,将他周身包裹。   片刻之后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江彤嚎哭起来:“什么东西比我命值钱?”   谢琎也不解,“这东西,很重要吗?”   叶玉棠嗯了一声,“应该很紧要。”   “应该?”江彤气得想骂脏话。   叶玉棠皱眉,“你没事,不好好论剑,带着小情人来兜什么风?”   谢琎委屈:“我追着毒物来的,想知道,此人跟那个自诩武曲的女子什么关系。她……她应该是跟着我过来的。”   叶玉棠:“……”   谢琎道,“彤儿怎么办?”   叶玉棠略一思索,抬眼看他,“不如,你把笛谱带回去,问问你们宗主,看他救不救孙女?”   江彤骂道:“当然是救我了!”   谢琎点头。   叶玉棠将笛谱递给他。   谢琎伸手去够,却没够到。   因为叶玉棠又将笛谱收了回来,略一沉思,道,“这玩意儿,还是烧了,以绝后患吧。你看怎么样?”   谢琎:“……”   她拿火引子将书页一点,笛谱瞬间燃了起来。   江彤惊得大哭:“别!我求求你!”   叶玉棠将点燃的笛谱往地上一扔。   谢琎一怔,随后几步上前,将火势踩得熄灭,捧在手里头吹去黑灰。   飞快的翻看过去,但只见得书页之中不少篇幅具已烧毁。   江彤一瞥,旋即哭得跟断了气似的。   谢琎垂头,将那笛谱拢入怀中,慢慢地安慰她说,“事关重要,我回去禀明宗主,看他如何处置这事。”   叶玉棠看在眼中,没说话,掉头沿着石子路折返回头。   谢琎背起江彤,飞快的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还是决定遵照本心来写   50红包 第20章 棠儿   两人跟着她一路回了太乙镇,险些又要跟着出了太乙镇。   叶玉棠回头呵斥,“别跟了。”   谢琎可怜巴巴的收脚,委委屈屈的问,“郁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叶玉棠道,“回老家去。”   江彤小心翼翼的问:“那我这蛊,怎么办呀?”   “除了你爷爷,没人能救你。”   江彤整个噎住。   叶玉棠看着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心头莫名不忍。   说到这,江余氓真的是那种舍得孩子套得狼的人物,是个英雄,还是个狠角。   所以她才将半个笛谱给谢琎,这孩子有点小机灵,还有是江余氓心定的好孙女婿,但求江余氓能舍他一个面子,对自己孙女稍稍心软那么一下。   不过这事,也和她关系不大。   具体来说,这整个太乙镇上,这江湖里接下来的事,说起来也和她不大相干。哪怕从前那般,自己也尚且自身难保;换作如今,又能如何呢?   她问谢琎:“你能照顾好江彤吗?”   谢琎点点头。   远处论剑台上,独逻消高声大气的喊道:“裴雪娇对法正,裴雪娇胜!”   叶玉棠掉转头。   谢琎大声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她略一思索,胡诌道,“回乡嫁人去。”   这样听起来比较靠谱,也比较急迫。   谢琎耷拉脑袋,“过后的论剑,不看了?”   “不看了。反正也没我份,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看我拿长生吗?”   “没兴趣。”   “郁姑娘……”   “有屁快放。”   “我上哪儿找你去啊?”   “有缘再会吧。还有啊——”   谢琎眼睛一亮,“哎。”   “武曲没了就是没了。换了谁,总被人惦记着,也怪累的。”   “……嗯。”   叶玉棠抱了抱拳,“山高水远。”   远处,独逻消大声喊道:“裴雪娇对江中光,裴雪娇胜!”紧跟着又是一句,“下一场,裴雪娇对谢琎!谢琎呢?”   这一声喊,连谢琎都听到了。   他背着江彤,沿着巷道一路小跑,跑到雪洲客栈桥上,应了一声,“来了,我在这!”   独逻消吭哧一笑,“哟,这一个,还带小媳妇的?   众人一阵哄笑声中,谢琎将江彤交给中月等一干师兄师姐们照料。思及明日过后便要启程返回雪邦,金蚕蛊亦无灵丹妙药可以医治,徒惹担忧无益,便没向众人提及金蚕蛊之事,只说自己与江彤顽皮,滚落山路受了伤,需好生将养。   多嘱咐了几句,被赶上论剑台。   他接下来的两场对手,都远不及他,故他也没手软,速战速决结束了两场比试。   只剩与泰拳手最后一场对决。   谢琎下了论剑台,抹把汗,往那条巷子看去,却哪里还有郁姑娘的影子?   ·   叶玉棠本打算将谈枭一块儿带走,叫他寻不到,干着急。故而在雪洲客栈寻戒房中的茶斗下头,留了张纸条。   上头写着:想要谈枭?先上少室山来找我打一架。   后头想了想,将那纸条撕碎,换作谈枭搁在茶斗旁。   她想,他既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又不欠她叶玉棠的,何故如此捉弄于人?思来想去,只觉得无趣,干脆就这么作罢,拍拍屁股走人。   出门先找了间郁家时常换取银两的钱庄,以玉梨膏的贴身之物作为信物,以支取了二十文钱为由,顺带给她家人留了几个字,上头写“女儿不孝,厌倦俗世羁绊,于今日出世远游,有缘再续亲缘,请家人勿念”之类的话。   想来也觉得俗气,可惜她实在没什么文采。若是这种时候,能有类似长孙茂这样的人在旁,还能叫他代为执笔。   这种时候反倒有点子想念他来。   出了钱庄,想找家当铺将那杖子当了换点银子,朝奉拿在手头看了看,说换不了。   问为什么。朝奉说,你看,这杖身的宝石莲花下头,有一行字。   问是什么字。朝奉说他也不知,兴许是龟兹、粟特文之类的字。具体写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也正是不知写的是什么,故也不敢收,怕是官制亦或国教法宝,同唐刀、皇家丹物一般,皆不可私自买卖,怕惹麻烦。   临出门前,朝奉劝她,若实在缺钱,胆子大,可找个铁器铺将这玩意给炼了,宝石拆下来,还能卖不少钱。   叶玉棠一听,若真是粟特文,那便是回纥来的。又是法杖,那必是国教摩尼的法宝。   这一来,倒将太乙镇上那女子和骨力啜对上了号。   若没记错,骨力啜有说过,“叫你们主子另谋高就。”   那日那女子在烟云客栈一被自己刁难,骨力啜的随从闻着声就来了,必然是靠着马氓的耳力。   若这女子搞不好是同马氓一伙儿的,别的用处不大,美色是有一点,马氓那伙人便借着这女子的媚和骨力啜的色,顺带攀上了点子摩尼教的关系。   但是骨力啜没能借论剑替摩尼教正名,自知无言回圣教,对马氓的主人更无甚益处,便自行了断了这层联络……   不过这都是她瞎想的。   稍稍发散一下,就扯远了。   熔了这杖子,倒也不必,她嫌麻烦。   反正也没称手兵器,不如就自己拿着玩好了。   回琉璃寺那深山旮旯里,也不怕有人为这么个玩意上门寻仇。   手头好歹也还有二十文钱,想想办法,也是能回得去少室山。   马是买不了的。临快出了长安道,倒是看看能不能碰见个前去东都的马车,若是能借车搭上一两程,到登封也就快了。   乘船出了太乙镇,出长安道最快的方式需得穿行长安城。可惜出镇已入了夜,城中又有宵禁,只得绕行长安。脚程虽快,入夜时分才走到临潼,随意找了家酒家。住店的钱是没有,只能打个尖。   彼时论剑已结束良久,早已有人将这两日论剑精彩之处汇了总,快马送到两京及附近城镇最热闹的酒榭,排作讨巧的小戏目,好令不能亲临终南的看官也能趁热听个乐呵。   叶玉棠叫小二热了壶黄酒,歇息片刻,暖暖身子,听听戏,也好接着赶路。   赶巧了,正好演到没看见的——   一个扎了小辫、两颊抹了胭脂的小姑娘,拍拍胸脯,自称“惊鸿少少庄主”,故作老成、大摇大摆地走到台子上。   众人立刻知道,此乃是是小小小江女侠江彤。   “小小小江女侠”刚上台,迎面走上来一个九尺壮汉。   九尺壮汉乃是一个男子肩负另一个,着了阔大衣服扮成的,赤着胳膊,挽着裤腿,乃是一名泰拳手。   “小小小江女侠”范儿还没起,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看客们一时笑得捧腹弯腰。   后头轮番又上了个扮丑角的,说乃是月影大弟子;对面上来个娇俏红衣小姑娘,大抵人手不够,还是方才那个小小女侠扮的。两人一登台,还没打呢,红衣小姑娘先嫌弃的啧了一声。   下头又笑了起来,堂内一时歌乐不休。   后头戏台上又拣了论剑台上几场好玩的,不过人名她大多都没印象,看着看着,渐渐乏味,丢下五个铜板,正要走人时,忽然听得台上一句:“我想挑战四主判之一,哀牢国独逻消王子!”   叶玉棠一个回头,见一个绛紫短打的小生,手持一把金光闪闪的扇子,对四排座椅里那白马褂男子请战。   底下看客认出来,皆兴致勃勃:“是乃今年头筹,青颜玉剑——谢琎!他平生最喜爱武曲,故借此机会,想请独逻消一战!”   紧接着“独逻消”也没跟他客气。两人一刀一剑,在台上缓缓走了数十个来回,意会了一下,最终“独逻消”惜败。   “谢琎”心中困顿,几近流下泪来,“她从未见过冷脸,从未失败,她本该何其狂傲!她又怎么会败呢……”   “独逻消”见他如此,坐回椅中,不禁回忆起前尘,借以安慰他:“想当年,我向中原递来战帖,人人都道我父子用心险恶。岂知那年,我于初春游历北疆日月山,有幸一睹叶玉棠会战‘千目烛阴’。那实乃一场酣战,此人何其阴险!叶玉棠却赢得何其爽快,一捋长发,拔剑即走,根本不将敌手看在眼中。你们中原男人生怕女人厉害,尤其怕厉害成叶玉棠这样的。可我当时见她如此,心头就想,‘他娘的,这娘们儿,可真他娘的带劲!’哪怕自知远远不及,也必要向她递来战帖。我不怕败,不怕丢人,故将地点选在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而如我之辈都不怕败,不怕丢人,不怕跌落神坛,她又怎会畏惧?”   ·   叶玉棠出了临潼,便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每每装作问路,回头去看,背后却半个影子也寻不到。   一路行到将出长安道,渐渐天明。本想候出城车马,谁知先等来了一头水牛。   赶牛牧童睡眼惺忪,抬头打量她,不肯走了。   叶玉棠低头瞪着牧童,问,“你看我做什么?”   牧童道,“我在等人,你也在等人。这里除了我两,又没有别人。我除了看你,还能看谁?”   叶玉棠问,“你在等谁?”   牧童道,“我在等那种没钱,想搭马车去洛阳的江湖人。”   叶玉棠笑起来:“你等江湖人做什么?”   牧童道,“我等他们帮我赶牛。我大撵我起来,叫我将牛赶到鸡冠村婶婶家去,我嫌远。”   叶玉棠问,“鸡冠村在哪儿啊?”   牧童道,“向东一直走一直走,过个山坳坳,再过片水田,就是了。把牛赶到鸡冠村,我叔正好要赶驴子车上洛阳,又能搭上一程。”   小屁孩儿说完话,抬头来看她,“你不会就是那种没钱江湖人吧?”   叶玉棠:“……”   片刻之后,她捞起裤管,斜坐上一头水牛,晃晃悠悠沿乡道上了路。   隐隐约约仍觉得有什么人跟在后头。   她思量片刻,按捺着脾气,暂且没有理会。   行到正午,路过乡间酒家,想起自己还剩了十五个铜板,索性一气儿全拿来买了杏子酒,骑在牛背上,便走边喝。   不多时,五壶杏花酒皆已下肚,但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脸上也暖融融的。   少室山不多时便能到,幸亏师父仙逝,否则她都有点无颜去见师父,此刻还不知怎么忐忑。   她想起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曾问过尹宝山什么叫大侠。   尹宝山回答说,武功高强,行侠仗义,便是大侠。   她想了想,又问,若是武功高强,却懒得行侠仗义,叫不叫大侠?   尹宝山说,一本好书束之高阁,不能为人所读,便仅仅是一本书而已;若武功高强,却不为所用,那只能称作一介武夫。   她接着又问,若是一个人行侠仗义,却没有武功呢?   尹宝山沉思良久,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她便这么被尹宝山带上了少室山琉璃寺。   人人都知道洛阳城外少室山有座琉璃寺,琉璃寺里有个高僧。叶玉棠很长一段时间都搞不明白琉璃寺这名字打哪里来,毕竟那破庙里没有一片琉璃,高僧法号也不叫琉璃。高僧法号弘法,同禅宗高僧乃是一个字辈,乃是他师兄。据说,无论佛法悟性,这位师兄尚在弘忍之上,但却混的实在不怎么样。庙子在深山老林中,又破又旧,赶上雨季还时不时漏雨。门口就一只破烂功德箱,爱捐不捐,毕竟一年也不见得有几只鸟打庙里走过。   弘法没有拒绝尹宝山,当即就收她做了弟子。但叶玉棠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弘法就已经答应过尹宝山这么一件事,只是那时,弘法仍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的出生纯属是个意外。对尹宝山和仇欢而言,不过是个一饷贪欢造就的意外。   尹宝山是什么来历,哪怕叶玉棠都不甚了解。世人只知他是个云游刀客,武功高深莫测;萍踪浪迹,总无定数。   尹宝山和仇欢是怎么相遇的,更是无从查证。   只知一个是铁石心肠,一个又是痴怨情种。后者一路追寻前者,才终以致被逐出师门。   仇欢一路走到龙脊山上,生下了她,起初几年,尚还无怨无悔。可能是因为怀胎十月,一时母性大作,生她后不久,又一气收留了六、七位江湖人遗孤,放在龙脊山上一齐教养。   教到第七年,仇欢才给尹宝山传去第一封信。   信上写着寥寥几个字:你这闺女,我可教不了了。   尹宝山这才匆匆赶来,打算给承了她武学天赋的闺女找个稳当的下家。   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弘法,一路携她去少室山,弘法一口应下来以后,却说自己有事要远去吐蕃,等回来之后,再将她送过来。   作为信诺之物,弘法赠给她一只青玉海棠。   尹宝山见状,便又说:她既与大师有缘,不如请大师再为她取个名字吧?   弘法看着那块青玉海棠,道,一叶玉棠之缘,便叫叶玉棠吧。   就这样,她有了这么个名字。爹不想养,娘不能教;故既不随母姓,也不随父姓,反倒称了所有人的愿。   后来,她被尹宝山几次转手,先后去了洞庭刀宗、太乙剑派、日月山庄。每隔两年,尹宝山都会被几派掌教叫去谈话,谈话结果都是:“你这女儿,我已教不了了。”   出了日月山庄,正逢弘法自吐蕃回来。   她终又回到了少室山,也是如此结识的长孙茂。   水牛晃晃悠悠,不知不觉行到了水田之上。   水田与一片湖相接,水牛失了方向,一脚陷进泥淖,牛身一倾,牛未跌倒,却几乎将牛背上醉醺醺的人倾进湖水里。   叶玉棠一仰头,天上太阳明晃晃,水岸边树上杏花零落,地上泥中一堆香雪。   就此险些滚进湖水。   岸上有人没忍住,一声:“棠儿——”   瞬间破了功。   叶玉棠脚踏飘蓬,轻轻捉着岸边稻草,埋伏着等来人前来查看。   心里想着:可算把你骗出来了。   又有点得意,跟踪你师姐,下辈子去吧。   想伸手去拍他脑袋,却没有够到。这么一使劲,右手拽的那根草忽地便被她揪断,一个猛子往后仰去——   扑通一声。   来人这才急道:“棠儿!棠儿!”   叶玉棠周身被冰凉湖水包裹,一抬眼,便跟来人打了个照面。   只是酒喝多了几杯,水花又迷了她眼,有点看不真切。   喝酒果真误事。   她想着,浮在水上头便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爹爹乃是天字一号渣男   感觉字数到了,下章要v……待我攒个万字,周六或者周天早晨见哈   v章前三章评论都有红包!!! 第21章 棠儿2   叶玉棠酒醒之时, 已响过暮鼓。   一更三点过后,除却偶尔走过的巡逻官兵,外头只剩下风萧阵阵。温炉亮着光, 她躺在一个暖阁之中。   有个什么人坐在她床头,刚有点儿知觉, 露在被子外头手就是一暖。   趁她低头看手, 额头又是上一凉。   摸了摸额头, 一抬眼,和长孙茂对视上了。   叶玉棠:“?”   总觉得自己还在发梦。   长孙茂忽地向她凑过来。   脸颊上又是一凉。   叶玉棠眼睛一眨,猛地回过神来, 往他脑袋上招呼过去。   他没躲, 由着她揍。   叶玉棠到底没下重手,招呼到一半,停下手来, 揪了揪他耳朵,道, “长大了, 活腻了,调戏到你师姐头上来了?”   他也没喊痛, 任她教训,盯牢了她, 眼神有点过分温柔。   她还想往下头多过几句嘴瘾,少了他惯常的插科打诨, 突然有点不习惯。   人倒是成熟了不少……   她打量这屋子,问他, “这是哪儿?”   他说, “我家。”   她略一皱眉, “我怎么跑你家来了?”   “我是洛阳人。我不带你回家,难不成由着你搭驴车?”   呛了她两句嘴之后,叶玉棠瞬间觉得舒坦了。   他接着又问:“饿不饿?”   声音仍旧沉稳柔和。   她道,“屁话。你也不早点儿出来露个脸,你师姐二十文钱赶了一宿路,光是躲着看。”   长孙茂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一笑。   微微高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婢女推门,呈了盘子点心上来。   叶玉棠吃了两口,稍稍缓过来点,才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长孙茂一边说,“棠儿觉得是什么时候?”   她琢磨了一阵,“在醽醁食肆,裴沁和那女人对峙,问你话时,你叫了句‘棠儿’,是那时候,是不是?”   “比这更早。”   她饮了口茶,“那就是在烟云客栈。我试探那女子之时,你在一旁听见,觉得像我行事作风?”   他摇摇头,“更早。”   她想不出来了,“你直接说行不行?”   他笑了,没说话。   等了半晌也不得回答,叶玉棠嫌他卖关子,懒得上钩,索性也不追问。   毕竟从前被这小子捉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吃东西时,长孙茂倒不多嘴,就是一直坐在榻边看着他,眼神竟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叶玉棠心道,不是吧,师弟,师姐与你是多年不见了,想念是会有点儿,倒也不至于热情成这样。   虽说她从前深知此人秉性,至此刻却有点纳罕,心道,他成亲这么多年,媳妇怎么也不管管他这臭毛病?   便问他,“你娶老婆没啊?”   她吃得也急,到后头说话时有点噎着。   他正低头甄热茶,闻言,一抬头,“你不知我娶没娶妻?”   叶玉棠皱眉,“这不屁话吗?我离开雪邦时,你家里人正在跟你说媳妇。到长安,我人就没了,怎知道你最后娶没娶?”   他盯着她,有点震惊,有点不解。   微微垂头,思索片刻,抬头缓缓试探着说道,“娶了……”   也是。叶玉棠一低头,又取了块酥饼。   接着又问,“娶的是那个姑娘吗,崔宜柔。”   长孙茂道,“名字倒是记得清楚。”   接着又说,“不是她。”   叶玉棠道,“是不是你做错事儿,惹人姑娘不高兴了?”   长孙茂笑道,“是。我被嫌弃了。”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还笑?死性不改!”   想了想,又问,“你臭名昭著,又被人退婚,最后是哪家姑娘大发善心收留了你啊?”   他道,“是棠儿。”   叶玉棠一怔,接着敲了他脑袋一下,“别老没个正形,好好说话。”   他将她手捉着,握在手心,问,“棠儿,我问你。你最后一次见我,是在哪里?”   她道,“我在你家山庄里,和你同席吃饭。那顿饭,你家中长辈也在,众人一直都在取笑你和崔姑娘……后头我有急事,就先下了山。”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知我为何认出你。”   长孙茂认命似的苦涩一笑,尔后又叹口气,揉了揉她手心,安慰道,“没关系,慢慢就想起来了。时间还长,哪怕想不起来,也没事。”   叫她想起什么,她忘了什么吗?   叶玉棠听得一头雾水。   接着,她便再没工夫琢磨这档子事。   因为她的好师弟,趁着她走神的功夫,两只胳膊将她箍着,扑到了床上。   叶玉棠起初还想一脚将他踹开,但只觉得肩头一烫,她伸手一摸,但只摸到他颊上一行泪。   侧过头去看,看到肩头耷拉的毛茸茸的脑袋,顿时心里头就是一软。   这狗东西……   看着瘦削,还挺沉,也不知肉都长在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放任他抱紧。   接着耳朵也一痒,听得他在她耳朵边上喊了声,“师姐……”   这么大个男人,带着点撒娇的腔调……她竟然还挺吃这一套。   她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头发。   摸了一阵,他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耳朵上。   她顺势地揉了揉,还挺软和……就是有点儿烫。   接着又是极轻极柔一声:“棠儿……”   叶玉棠在他耳朵上揪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造个势,到底没下重手。   他嘚瑟地笑起来,又是一句,“棠儿,棠儿。”   一边将她搂得更紧,简直像小屁孩得到钟爱的礼物一样。   仅此一次。便也由着他放肆。   外头万籁俱寂,暖阁里头暖融融的。没一阵,便听得他呼吸渐渐轻了些,像是躺的舒服了过头,快睡着了。   她道,“等天亮,我想去给师父扫墓。”   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睡着没,好将他搬到床另一头去。   他朦朦胧胧答了句,“我同你去。”   她接着说,“我想以后就陪着师父,呆在琉璃寺。”   他立刻答道,“我陪你。”   “你陪着我像什么话,家人不要了?”   “我只想陪着棠儿。”   她心道,这小子,是傻了吗?   屋子里暖过了头,没一阵,叶玉棠也觉得有点犯困,便也懒怠同他争论。   她倒也有很多话想同他说说,比如有劳他一直惦记,师姐很是欣慰;比如这些年功夫长进了不少,明日定要去师父他老人家跟前多夸他两句;比如他长高了,比从前更英俊不凡,只是既已成家,这身老毛病还是得改改啊……   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问起,一时片刻也问不完。   她一时又觉得好笑。   想从前,师长友人众多。如今却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能与之聊聊从前的,也只有这位从前时常令她烦躁得三尸暴跳的师弟长孙茂。   •   若说认识长孙茂,除去是她心烦的起点,也是她平平无奇江湖路最闹腾的开始。   正德二年的春天,是她拜入琉璃寺的第五年。   那年她十七岁,在江湖上已颇有点子名气。   春天,山上雪化了,囤积了一个冬天的干粮被他师徒二人吃了个精光,而门口那个功德箱里头,依旧半个铜板都没有。   师父在那个春暖花开之际,交给他一张帖子,说这帖子主人异常执着,年年重金送拜帖,但求一赐教。你要不要去打打看,赢了,可以赚点银子自己花;若是不想打,也可以去苏州和这人聊聊天,劝一劝他。   总之,历练为主,搞钱为辅。若是实在搞不到钱,回来的路上化化缘,师父与她也不至于短口饭吃。   其实后来她才知道,师父不懂得如何教女弟子,眼见她一天天就在打打杀杀里头长大了,便想着法子叫她出门去交几个朋友。   她当时不解师父深意,一听有架打,还有钱拿,挑了一把用得最称手的齐眉杖,就这么下山去了。   一路顺顺当当行到扬州,进了罗城小市,寻了家食肆。   正吃着东西,忽然下头传来女子笑声。   叶玉棠便也探头去,瞧见楼下官河畔,有两个公子哥。   两个公子哥穿的都简约低调,却越发从这低调里头透出与寻常人家不同的殊然气质来。   公子哥们正在比阔,比的是如火如荼;周围人从没见识过公子哥比阔,自然闻声前去看稀奇。   据一旁的酒客说,这两公子哥谁都不认识谁,却都找了僧智永给扇子题字,结果僧智永为图省事,在同款扇面上,提的都是同款《心成颂》。   僧智永没想到,有朝一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公子哥,居然碰上面了。   在扬州官河畔最热闹的所在,两人本各自春风满面;谁知迎头碰上,扇面遇扇面,简直犹如当头棒喝;脚步一顿,一打照面,大事不好。   尤其是周围还有一群漂亮的红衣江湖女子,其中一个最漂亮的,眼睛最尖,“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简直有如火上浇油。   男人攀比心一来,可真没有公孔雀什么事。   据说那两位公子哥已先后展示了几轮玻璃杯、鎏金马镳和玛瑙琉璃双陆棋子之类的玩意,比的如火如荼,不相上下。   场面正焦灼之时,只见白衣公子从腰间拔出一把华丽长剑,剑把、剑眼乃是银身造盝顶,剑从光可鉴人,剑脊发蓝,仿佛闪耀着冰晶之光。   剑一出鞘,寒芒逼人。   外行道一句:好剑!   内行一看便知,此剑乃是智慧轮造盝顶银宝剑,在今年《兵器宝鉴》上算是排的上号的宝剑之一。   白衣公子正得意之时,一身孔雀蓝骚包袍子的公子说了句,你等会儿。   片刻功夫,返回官河畔之时,那孔雀蓝骚包公子手头执了只古朴宝剑,剑身略长,粗看起来平平无奇,剑一出鞘,跟着一串神锐绝伦之声,连楼上喝酒的叶玉棠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闻声看去,原来那把宝剑,乃是惊鸿剑宗创始人江进珂女侠,于北周时期所用的神兵,名字简单利落,叫作七国。   粗看平平无奇,无论来头、名气,都比那把银剑高明许多。   这一下,她来了兴趣,便打起三分精神来观战。   白衣公子乃是步行前来,瞧见孔雀蓝公子牵着一匹黑马,光毛色、牙齿、蹄子,便知是一匹良驹。沉思片刻,便自家中,牵出一匹雪白无匹的骏马,沿路识马之人连连赞叹,大声惊呼:“此乃回纥名马,陛下亲赐十骥之一,腾霜白是也!”   白衣公子面有得色,说道,“不错,正是腾霜白。”   绿衣公子大抵游方来此,家不在扬州,哪怕有千金,一时半会儿也难给他捣腾出一匹“昭陵六骏”。   众人正以为好戏将要散场之时,那孔雀蓝衣公子思忖片刻,忽然一伸手,将一个红衣服堆里最漂亮一个姑娘拽到了自己马背上。   你有名马,却不及我寻常骏马配美人。   众人见此情此景,只觉得风流无比,官河之上喝彩四起,掌声涛涛。   叶玉棠也不免会心一笑,心道,这孔雀蓝的倒挺机灵。   不免多打量他一眼,但只见得此人生的唇红齿白,模样很是有点俊,眼睛尤其漂亮,像个姑娘,眼神却是分外倨傲,连带着整个淡淡的神态里,都浮现出一种惯常的不屑与桀骜。穿上一身寻常人极难驾驭的骚包袍子,竟也有自己一番风度。   那白衣公子东施效颦,伸手想去拽另一个红衣服。   红衣姑娘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并招呼了他一巴掌。   孔雀蓝公子见状,得意洋洋的一笑,说,“你输了。”   白衣公子倒也洒脱,一抱拳,道,“是,我输了。”   闹剧收尾,叶玉棠正打算下去跟多年不见的师妹唠嗑几句。结了饭钱,找小二牵了马,刚走出食肆大门,裴沁在那人马背上视野好,一眼从人堆里找见叶玉棠,大喊一声:“师兄——”   接着便毫不犹豫从孔雀蓝公子骏马背上下来,上了叶玉棠那头蔫了吧唧、比驴子大不了多少的瘦马。   裴沁从小就这样,高兴时叫她师姐,不高兴时直呼其名,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用无比崇拜钦慕的眼神望着她,然后扑上来甜甜的喊一句“师兄”。   这句“师兄”一出口,叶玉棠便知道,师妹今日是格外高兴了。   但争端的决定性人物突然做出的这一系列动作,引得众人都朝叶玉棠看去。   叶玉棠身量高挑,比寻常女子要高上寸余,脸又小,往往一眼望去,但只觉得比寻常男子还高上些许。   她寻常最喜欢穿师父旧僧衣,僧衣阔大,在身上打几个绑,女性特征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她脸颊瘦削,眼睛略狭而长,常年习武,又不惯同人打交道。看人时并不常笑,往往还带着点子肃杀之气。初次接触,人人都只觉得她像个兵器,冷冰冰拒人千里,不太好打交道的样子。   不讲话时,光站在那儿,三不五时会被人误以为是个雌雄莫辩的俊俏郎君。   裴沁上了马背,躬身下来,无比亲昵地在她脸上啜了一口。   叶玉棠:“……”   还不及他讲话,白衣公子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围观群众顿时嘘声四起,朝那孔雀蓝公子看去。   孔雀蓝公子面子大失,在人群堆中、哄笑声里,呆呆站了片刻,忽然做了一个这辈子最糟糕的决定。   他拨开人群,走到叶玉棠跟前,抱了抱剑,说,“在下长孙茂,学了点子皮毛功夫。初入江湖,想请仁兄赐教。”   居然敢挑战她师姐?   裴沁简直对他都有点刮目相看。   叶玉棠见他衣着品貌不俗,所用兵器又是一柄名剑,一时便来了精神,提着齐眉杖,就上了。   就一招,她不过起了个势,此人被她打得直接了当栽出去十几步,翻声滚进水里。   叶玉棠:“……”   原以为这天底下自称的“皮毛功夫”全是出自自谦,谁知还有这种真的不能再真的“皮毛功夫”。   当下,官河畔众人不知多少人笑得捧腹打滚。   长孙茂在哄笑声中,从水里爬出来,抹了抹脸,呆呆的说,“我输了。”   话音一落,当即转身离开。   白衣公子兴许觉得这厮落荒而逃,围观者兴许以为他知难而退,连叶玉棠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遇见这个骚包的“皮毛功夫”。   谁知她和裴沁师姐妹二人沿河散步谈天的功夫,不过一个晌午的当口,此人又回来了。   这次,他手头拿着一把流光蕴藉的棍子。   叶玉棠一眼瞧出,此乃兵器宝鉴上排行第一的齐眉棍,名作造壶门简杖。   这也是她在那时肖想了不知多久的神兵。   但此物名气过大,早已被哄抬至天价,万金也难买。   叶玉棠不知他这片刻之间,是从哪里去搞来的。   虽说并不大将他放在眼里,羡慕却是相当的羡慕。   他走到叶玉棠跟前,拿棍子耍了个很炫的花招,众目睽睽之下,又说,“请赐教。”   还起了个范儿。   叶玉棠哟呵一声,手痒得很。   因为此乃她最得心应手的本家功夫。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过得太糟糕了,心力交瘁,只有这么点   今晚回家,尽量再写一更……   错字还没检查,真的十分抱歉   评论都有红包 第22章 棠儿3   他棍子使得能比剑稍微好那么点儿, 但也就只一点,结果依旧毫无悬念。   她抬眼,看这热闹之极的罗城小市, 心道,不出一天, 此人多半要变成满江都头号笑柄了。   背后有看客, 见他一会儿七国、一会儿造门壶简杖的, 多少江湖高手想要而不得的,他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必定有不少人比叶玉棠还眼馋。   “嚯!这人真有钱。什么来头, 姓李?”   “姓长孙。”   “哪个长孙?”   “当今天下还有几个长孙?正儿八经关陇勋贵, 周隋古旧,是也。”   ……   关陇勋贵大多都有点鲜卑人血脉,难怪俊得不同寻常。   这么俊个人, 又是这么显赫家世,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个丑, 连叶玉棠都替他觉得加倍丢人。   她有点疑惑, 问他师承何人。他说,家里请的嵩山来的师父。   叶玉棠又问他师父法名是什么。他说了个法号, 什么辩识之类的。   叶玉棠心道,难怪, 请来的师父,自己也是个徒弟, 还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   她说:“你既复姓长孙茂,想必和雪邦有点渊源。”   旁边有人笑着提点, “怎么没渊源?江余氓可是他亲叔父, 亲的不能再亲了。”   叶玉棠更不解, “当初直接上雪邦习上乘武功,岂不方更便?”   他大言不惭道,“雪邦教出来的弟子一个比一个娘。那地方,不适合我这种堂堂七尺奇男子。”   此一言出,在场笑声跟滚雷似的。   这话真的离谱,连叶玉棠都给听笑了,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   她不再同此人多话,拨开人群,随裴沁凤谷师姐妹三人笑着往歇脚的客店走去。   那人仍立在人群最喧嚣之中,低头看着自己手头的棍子,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   有热心江湖看客提醒他:“江湖人喜欢斗武,但江湖人都很穷,不喜欢比阔。你手头这法杖,哪怕武学宗师,穷极一生也难买到。不是徒有神兵,便能打赢架。”   他问,“如何能赢?”   看客笑道,“有时间,多练功夫。除此之外,还需找个正儿八经的师父点拨点拨。”   这看客见他仍困顿,便道:“像刚才你见到的那位,若我没猜错,便是如今名声正躁的武林新秀,叶玉棠。她如今的师父弘法,那是相当厉害,二十年前便是江湖武学第一人,后头跟吐蕃人打赌,说这辈子不用武功,便上少室山闭关去。不少人都上山找他挑战,他皆不应。过了两年,所有上山来的战帖,都被他这徒弟接了去。那会儿她才十四岁,起初没一个人将她放在眼里,谁知一个能打得过她的都没有。到现在,三年了,她一次都没有败过,那才叫真是厉害。”   这看客想他家世显赫,又背靠江湖武学第一世家,想着法子找弘法提点,倒也不难,故而给他说了这事,说你看弘法徒弟,叶玉棠,一姑娘,打从十四岁便战无不胜,你一介男儿,想必也可以。   哪知这话给他听到耳朵里,竟听岔了去。   ·   叶玉棠身上没几个钱,本不打算在扬州歇脚,却挡不住师妹热情,非要给她订一间客房,说要与她秉烛夜谈。   她替裴沁心疼银子,裴沁却说,“反正银子都是你娘给的。”   这么一想,银子倒也花得心安理得起来。   聊上一阵,叶玉棠这才知道,裴沁与师姐师妹三人这番出门,是要去一个论剑。   自打去年终南论剑声名大噪,江湖上一堆诸如泰山论剑、峨眉山论剑、鄱阳湖论剑之类乱七八糟的论剑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仇欢有一天将裴慧叫来,说,你们师姐妹几人,去终南论剑稍还差了些许,不如先去别的比武会上试炼试炼,到明年,兴许就能有资格上终南。   于是谷内武功最好的裴慧,便带着最顽皮的裴沁和裴若敏,出了谷来。   这番出行,打定主意,要先去参加一个叫做“五湖论剑”的比武,如此,倒也和叶玉棠顺路。   这三人之中,叶玉棠与裴沁最为熟悉,另二者,皆是她出山之后才入凤谷的,故不曾有过往来。   其中那个叫裴若敏的小姑娘,很早以前便听说过叶玉棠的名字。这番见裴沁和她关系好,开口又叫她“师兄”,很是好玩,这一整天便想着法子和她搭话,甚至颇为自来熟,师兄长师兄短的围着她转,搞的叶玉棠很是心烦,却碍着裴沁的面子没有凶她,偶尔接话,不常搭理。   裴慧老持稳重,一路操持着师姐妹们饮食起居,并不是那种一见讨喜的人物,话倒不多,倒是个润物细无声的性子。   一日倒也相安无事。   到了晚间,四人一席吃饭,裴沁拉着三人聊天,聊得正开心时,突然打客栈门外头走进来一个公子。   此时入了夜,这人换了身深蓝色的衣服,便没了辨识度。   叶玉棠瞧着眼熟,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   裴若敏第一叫出他的名字:“这是白天那个……长孙公子。”   裴沁敲她脑袋一下,“你跟他很熟吗,就公子长公子短的。”   裴若敏吐吐舌。   长孙茂视线一扫,在她们身上稍作停留,却没直接过来,只找跑堂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没一阵功夫,竟陆陆续续给她们加了十来道菜,小小方桌上摞了三层高,再也摆不下了,传菜仍排着长龙,不见得停。   裴慧招呼小二过来,道,“这些菜,是否传错了?我们没有点过。”   小二笑着说,“刚才来了位公子,是他给你们加的……别担心,钱他都已付过了。”   裴若敏高高兴兴的要开吃,挨了两位师姐一人一个暴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一桌菜,四个人都没有动,裴慧叫人都给撤了。   果不其然,喝了一刻钟的酒,长孙茂又来了。   这回,后头还跟了一串随从,每个随从手头,都抱着个箱子,一溜人径直走到叶玉棠跟前来,场面颇为壮观。   一桌三个姑娘,一时无话,都将他盯着。   叶玉棠酒喝到一半,周围围了一群人,都齐刷刷的盯着她。   她抬头,见是长孙茂,一阵无语,搁下酒盏,道,“你又怎么了?”   他直截了当问问,“你收徒吗?我想学武功。”   一桌四人:“……”   裴沁当即笑出了声。   叶玉棠好言相劝,“第一,我不收徒弟;第二,因为我也是个徒弟。”   下月回山上,她若是给师父带了个这么大的男人回去,道一句:师父,我给您找了个徒孙。   师父他老人家估计得气得当场仙去。   这人却明显是个不听劝的:“我可以付学费的。”   叶玉棠道,“那我也不收。”   长孙茂略一思索,“那你总有什么需要的吧。神兵宝甲,骏马名驹,金银玉器,玻璃琉璃?”   众人闻声,侧目一看,那一串人手中捧的箱子里头,大抵装的都是这些器物。   叶玉棠道:“……”   长孙茂道,“敢问阁下是否喜欢胡姬美人?我有平康坊所有同坊酒楼的尊客腰牌。”   叶玉棠:“…………”   长孙茂试探道,“或者……俊俏公子?什么风格的,但凡你提,我都能给你搞来。”   叶玉棠:“……你他吗的怎么这么烦?”   长孙茂道,“我很诚恳的。”   叶玉棠道,“你会绣刺绣吗?”   长孙茂:“?”   叶玉棠道,“你若是会刺绣,亲手绣个《金刚经》,绣个《大悲咒》,绣个《达摩拈花》,做工精美,质地上乘,我看着合眼,那我便收你这个徒弟。”   长孙茂:“……”   作者有话说:   关陇勋贵、周隋古旧:推翻隋的关陇集团中的显赫,推崇胡汉一体。   诸如宇文、长孙、独孤这类姓氏,大多都是胡汉混血(鲜卑血脉)。   ·   这章算昨天(5号的)   晚上还有(6号晚上)   评论都有红包 第23章 棠儿4   这话一出, 长孙茂沉思片刻,掉头开溜。溜得那叫一个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当晚, 长孙茂虽没再前来叨扰众人,却令几个姑娘都乐得不行, 足足笑了他一个晚上。   凤谷师姐妹三人都说, 这奇男子, 果真奇得离谱,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叶玉棠问,奇在何处?   姑娘们笑道, 好一个知难而退, 好一招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不奇?实在叫人称奇。   三个姑娘在她耳根子底下闹腾了一宿,直至寅时方才不舍离去。   第二天起床,一打照面, 哈欠连天的,一个赛一个乌眼鸡, 像给人揍了似的。   四人打好包袱, 老位置里坐下,正候着过早时, 长孙茂又来了。   长孙茂自进门起,目标明确, 径直走到叶玉棠面前。   彼时众人眼睛皆是一亮,心道:难不成错怪了他, 他真回去做了一宿刺绣?   他停下脚,喘了口气, 似乎来得很急。   怼到叶玉棠跟前, 没头没脑的就是一句:“大哥!”   见他凑近前来, 叶玉棠十分嫌弃,下意识抬起屁股往后腾挪,大声道:“别,别乱攀亲戚,谁是你大哥?”   谁知此人无半点自觉,见跟前的条凳上挪出个空,竟直接在那空上坐下来,还捉着她的手,急迫无比道,“大哥,救我。”   叶玉棠当即就想将他一脚踹飞出去,又怕店家找她赔钱。   她可赔不起。忍了忍,没踹,干脆站了起来,坐到裴沁那根凳子上去。   裴沁笑得不行,“叫你绣的东西你绣完了没?若是绣完了,该叫师父,哪里来的大哥?若是没绣,趁早滚蛋!”   他呆了呆,道,“还没呢。”   裴沁道,“那还不赶紧滚?”   他讨饶道,“别,别,女侠,你听我把话说完,小弟有事相求,实在事关重要!”   众人没吱声。   他心以为这就是默许了,便往下接着说,“我最近吧,在追一个姑娘,就是郑中书的闺女,郑婕。这姑娘从小习武,喜欢武功高强的男子,故而不大好追。我费了好大功夫,眼见就要追到手了……”   裴沁一筷子就给他飞过去,直截了当打断他, “什么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还不赶紧滚!”   长孙茂两胳膊挡脸,告饶道,“女侠,女侠,饶命!听我把话讲再打!”   叶玉棠纳闷:“姑娘喜欢男子武功高强,你又是怎么追到的?”   长孙茂道,“是这样的。我之前跟她说,我自小修习月影剑法,练到这九剑,发现没什么意思。便又重新请了师父,从头学这齐眉棍。由此你可以发现,我可是很强的。终南论剑下帖子请我,我都没去,觉得什么追名逐利啊打打杀杀的,真没什么意思,都是浮华幻像。做人,还是要追逐本真,踏踏实实,方才是正道。”   他食中二指理了理鬓发,接着说,“她听我这么说,眼里满是小星星,说想跟我打一架,想请我指点赐教。我一直没应,我说这齐眉棍从头学过,和月影剑乃是反的,搞得最近有点经脉错乱,不能运力,会暴毙而亡。她给我吓着了,打架什么的也就没提。最近吧,她说有个鄱阳湖论剑挺有意思,她想去,但她爹不放心,她便说,她朋友是左武侯长孙大将军的儿子,去年去过终南论剑,武功厉害得紧。他爹这么一听,觉得有我一路照料,便放了心,由着她跟我来了。结果昨天在官河边跟你打架,输得太惨,传到她耳朵里,便逮着我问,你不是经脉错乱吗,怎么还跟人打架,还输的整个扬州都知道了?我就说,那人是我师父,她在指点我功夫,想看看我最近筋脉理顺了吗。她就问,那你经脉理顺了吗?我说,估计是好了,我还得问问我师父去。她便说,那你快去问,若好了,赶紧陪我练练手。若是还没好,这论剑咱们也别去了。再往前,江湖人更多,省的再丢人现眼。”   这一番话出口,将裴若敏逗得一直咯咯笑。   裴沁嫌弃他得不行,道,“你这一套一套的,骗人小姑娘有啥意思?还是回去,好好实话交代吧。”   长孙茂万分沮丧,“我这张嘴,打小就爱吹牛拍马,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若是现在回去,整个长安城都该觉得我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不知得耻笑我到多少年。丢人丢到老家去,往后怕是讨不着老婆了。”   叶玉棠恨其不争,“你除了吹牛皮,就不能干点正事?”   他道,“讨老婆不就是正事?出门前,我可是跟我爹娘打过保票,说这回回去,定给他们领个媳妇过门,他们都高兴得不行,还夸我呢……”   叶玉棠实在听不下去了,觉得他这瘟神,烦的要死,又怪可怜的。   昨夜好歹给她们付了饭钱,不如帮他这个忙,也好趁早打发了去,省的往后娶不着媳妇,讹上她们,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思及此,便问他,“那姑娘在哪儿?我随你去会会。”   众人吃过早饭,找小二领了马,随长孙茂一齐去见了那位郑姑娘。阵仗搞得挺大,也算给他撑撑场子,毕竟早饭也是他请的。   到扬州最大的客栈门外时,郑姑娘已经牵了马,收拾好包袱,准备打道回府了。见长孙茂回来,后头还跟了三个漂亮姑娘,以为他知道事情败露,先找好了下家,要来堵她,下她脸面,气得脸都白了,提缰纵马就要走。   叶玉棠几步上前,挡在她马跟前,将那马吓得两蹄高高抬起,几乎将郑婕打马上掀翻。   郑婕见马前人这两下子真厉害,稳了马,收了缰,便从马上跳下来,负刀上前,问道,“你就是他师父?”   叶玉棠道,“正是。”   郑婕打量长孙茂,回头接着问,“他……最近经脉错乱?”   叶玉棠道,“有点错乱。”   郑婕狐疑道,“好了没啊?”   叶玉棠道,“再有两天,也就大好了。你再给他两天时间。”   郑婕闻言,没搭话。   思忖片刻,忽然毫无征兆,拔刀劈来,嘴里喊道,“哪里请来诳你姑奶奶我的江湖骗子,看刀!”   叶玉棠一让,由着她随那刀劲道往前冲出去好几步远,险些脸朝下摔个大马趴。   裴沁在后头看热闹,忙支招道,“快,快去扶起来!”   紧跟着踹他一脚,本想让他跑快掉,谁知他这么不受力,竟一脚将他踹翻,从郑姑娘背上滚了过去。   裴沁哎呀一声。   众人心道,郑姑娘方才摔倒倒没什么,这一压,怕是将姑娘早晨吃的饭都得压得呕出来。   郑姑娘半晌没动静,长孙茂先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返回去,又将他心爱的郑姑娘打地上拾起来。   郑姑娘被他半搂在怀里,满脸都是泪。不知是摔疼的,还是被他那一滚,给压的。   裴沁松了口气,拍拍胸脯。   还好,还好,结果还是一样的效果。   郑姑娘拿他袖子揩揩眼泪,哭得梨花带雨:“自己丢了人,转头叫你师父来欺负我。长孙茂,你究竟是不是男人?”   长孙茂听到前半句,忙道,“不是,不是。”   众人都拿眼瞪他。   他听着不对,又改口道,“是,是。”   那姑娘也是个有脾气的,哭得差不多了,一把将长孙茂推开,站到叶玉棠面前:“再来啊!”   叶玉棠噗嗤一笑,“讲道理,我手都没出啊,可不算我欺负你。”   那小姑娘吸吸鼻子,“那你倒是出手啊!”   叶玉棠道,“我若是出手,你觉得你脸上得破多少个口子?”   郑婕一听,吓得一手将脸捂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容似的。   叶玉棠接着说,“你基本功太差,出剑又慢……毛病太多,反正,再练两年吧。”   说罢转头,冲长孙茂使了个眼色。   他一溜小跑就过来了。   叶玉棠背转身,悄悄对他说,“这郑姑娘练的四海刀法,强身健体为主,刀功也不过就是点小花招。你动作快点,力气大些,输不了。”   顺带又给他说了一堆听起来十分厉害的术语,什么“低架下势”,什么“开关展敲,润筋柔骨”,什么“人走下盘,气腾自然”,什么“皮肉如绵,筋骨如铁”……   这堆术语,大抵都是些老生常谈,无用的万金油罢了。师父们倒是经常说,实则屁用没有,唬唬小孩倒是够用了。   说完之后,她问他记住没。   他说他记住了。   记性倒挺好。   说罢,叶玉棠鼓励了他一下,又道了句青山不改之类的话,便随师妹们策马离去。   走到半道,裴沁回头看一眼,见那姑娘站在他跟前,低着头,一脸娇羞,不禁咯咯直笑。   嘴里说着,“师兄厉害啊,挡得了桃花,还当得了月老,临了,策马一走,看都不看一眼,真是深藏功与名……”   叶玉棠觑她一眼,懒怠理她。   心道,若不出意外,这媳妇算是稳了吧?   谁知,还没消停几个时辰,长孙茂又来了。   师姐妹几人出了扬州,行到一处山道上,裴若敏突然闹了肚子。几人便放慢速度,走到山上一处村落,寻到店家,便找小二歇马,打尖。   先给若敏叫了壶热茶,裴慧去村里药铺给她买药,留着裴沁与叶玉棠陪着若敏。   三人坐在店里,发了会子呆。这时刚过晌午,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人犯困。   裴沁与若敏昨夜都没睡好,这会子困劲上来,趴在桌上打盹。   只有叶玉棠一个清醒着,正拿着喝剩的茶擦齐眉棍。   突然有个人,悄无声息的坐在了她对面。   叶玉棠抬眼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那草包。   擦了擦棍子,才接着问,“又来做什么?”   他说,“兄台,我跟你说个事。我媳妇又跑了。”   “……”叶玉棠:“哦。”   你媳妇跑了,关我屁事。   还真就讹上我了不是?   作者有话说:   都有红包。   明天也是晚上,我尽量早点~ 第24章 棠儿5   长孙茂压根不管她有没有兴趣听, 自顾自的说:“好容易哄好了吧,还没出扬州呢,就撞上几个什么刀宗的弟子。”   叶玉棠接茬, “四海刀宗。”   “是了。”他瞥她一眼,接着说, “里头有个郑婕认识的, 管她喊师妹。什么哥哥妹妹的, 我一听,可不是给气坏了,直接走上前去叫她那好哥哥看招。”   结果可想而知。   长孙茂指指眉毛, 右边眉毛尾巴上划拉了个指甲盖儿大小的细口子;接着又撩起一侧头发, 脖子上也一个小伤口;紧跟着又要宽衣解带……   叶玉棠慌忙阻止:“行了,行了,够了够了。”   好容易将他稳下来, 她这才缓过气,道, “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垂着头, 没吱声。   叶玉棠盯着他眉毛上那口子,心想, 这娇生惯养的,往后若是料理不好, 多半得破相,也是可惜了这张俊脸。   接着又问, “你给她师兄揍了,她头一件事不该先心疼心疼你么, 怎么又直接给跑了?”   他道, “你说的没错。她大抵觉得我怪可怜的, 骂了她师兄几句,紧跟着又过来安慰我。我是实在没脸,说,你要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这么算了吧。我每天这么在你跟前转悠,你生气,我也丢人。”   叶玉棠道,“确实怪丢人的。”   长孙茂道,“我觉得,我老这么吹牛不着调,也不是个事。我是得好好练练功夫了,是不是?叶兄,你教教我吧?”   叶玉棠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为什么非得是我啊?”   长孙茂道,“我都打听过了,问谁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年轻却最厉害,人人都说是你。我就想,你必定根骨清奇,又聪慧过人,有一套别人所不知的修炼法门。我虽然草包吧,但觉得我觉得我骨骼也还挺奇门的,你要是高兴了,稍加点拨点拨;不高兴了,踹我两脚撒撒气也成。小弟给叶兄鞍前马后,在所不惜。”   其实很久以后,叶玉棠才知道,当时长孙茂打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   他先后跑去跟两个江湖人打听,问,这个叶玉棠,到底为什么,年纪轻轻,十四岁上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两个杀千刀的都是雪邦弟子,教化师父乃是她的初代手下败将。身为堂堂七尺男儿,颇有点要脸面。谁曾想竟输给一个黄毛丫头,身为男子颜面尽失,出了少室山,逢人便讲她坏话,尤其回雪邦,当着一众徒弟的面,更是三言两句皆以她为反面教材,说习武之人万万要脚踏实地,切记不可急功近利,不要像那个叶玉棠,“小小年纪,为修习邪功,自我私行阉割,几近走火入魔不说,行差踏错,以致男生女相”,总之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输给过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个小姑娘。   那两个雪邦弟子听师父常常这么破口大骂,深以为然,便也是这么跟长孙茂说的。   长孙茂回想自己十四岁时,就光顾着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了。此人十四岁却已经如此厉害,连旁人师父不放在眼里。他又想起,初初见叶玉棠那天,裴沁开口闭口叫她作“师兄”……更是几乎佐证了那几个弟子的说法。   如此一来,倒正好。长孙茂压根就不是一个想要脚踏实地的主,他就是要急功近利。自宫,那倒不必,先学几招,到不得不自宫的时候,便不学了就是。   到了叶玉棠跟前来,他自行将那一堆坏话抹去,只说了上头那段话。   叶玉棠听完,没吱声,单纯觉得这人就他妈是个缺心眼。   倒是在一旁的裴沁开口说话了。   她老早就已醒转过来,听两人聊了半晌天,笑得整张桌子都在打颤。这会子终于忍不了,趴在胳膊上,歪着脑袋说,“既如此,不如这样吧。我们师姐妹几个功夫虽不怎么样,也还能陪你练练手。你要是看得起呢,先跟我们几个学学。等学得差不多了,再叫我师兄教你。”   叶玉棠立刻知道这坏丫头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一路上有这么个奇男子,不知有多少乐子找;何况还多了这么张免费饭票,美得很。   何况自打发现这人开口闭口“叶兄叶兄”的,想必他是将叶玉棠当作了男子;裴沁玩心大起,但凡有他在场,必只称叶玉棠作“师兄”,连带着屁股后头一个裴若敏也跟着鹦鹉学舌,师兄长师兄短,裴慧见姐妹两玩的高兴,竟也不阻拦。   叶玉棠瞥她一眼,整个一头疼。   长孙茂闻言,起身拱手一揖,道,“若不嫌麻烦,诸位不如带上长孙茂这个拖累,一同前去‘五湖论剑’开开眼。在下除了有点钱,实在别无可取之处。一路多加叨扰,实在抱歉。沿途一应盘川,在下一应承担,算是聊表歉意。”   裴沁眨巴眨巴眼睛,道,“既如此,那本女侠便勉勉强强,收了你这拖累吧。”   就这样,众人便带上了长孙茂一路同行。   他倒也爽快,直截了当付了茶钱药钱。知道她们当中有人身体不适,等下了山,到运河关渡口上,二话不说,包了一艘前去姑苏的载货船,既能歇马,也能歇人。   船运比马跑得快,刚入夜便入了苏州境,倒真省了不少事。   除了武功差,爱吹牛,这人也还算有点谱。   渡口上围满了少年男女,看装束,大多都是些江湖人。估摸着赶上终南论剑收尾数月的热潮,此刻都被师门派出山,去参加这个“五湖论剑”。   这群人多和裴沁年纪相仿,不乏中原五宗弟子,里头有一大半竟都认识叶玉棠。   当时她和长孙茂牵着马,并立在船头。船还未到岸,渡口上不知谁起了个头,忽的人头攒动,一大半人都回头来,冲着叶玉棠又是笑又是蹦,唤她“师兄”“师姐”之声迭起,声势浩大,一时间竟不绝于耳,其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漂亮小姑娘,看的长孙茂那叫一个羡慕。   他回过头来,非常眼红地问,“叶兄,看不出来,你这么受欢迎啊。”   叶玉棠一时语塞。   裴沁在后头笑着说,“那是。”   作者有话说:   纲里,前尘往事分作五段,穿插着来写。   如果不先看完这段,第一会很打乱思路,第二师弟形象很割裂,第三师姐师弟上山拜会师父聊的天,可能大家也听不懂在说什么。   回忆完时,会在文案上标(第一段回忆完)字样。   ?   忽然想起凌晨上夹子,所以这章比较少,明晚11点尽量爆个更。   以后我尽量每天都多更点。 第25章 长生   和长孙茂相识的过程, 纯属是他个人厚着脸皮的一厢情愿以及死缠烂打。   和此人渐渐熟络起来,同这座姑苏城,同寒山寺, 同慕容宏通、寒山子,同裴若敏, 同写信给师父的请战人, 均脱不开关系。   其中最重要的事物, 她觉得当属金玉楼、以及那柄神兵——长生。   当夜在码头泊了船,叶玉棠并未与众人落宿城中,而是趁夜出城, 与裴沁一同上寒山寺赴约。   两人还未上山, 于山寺之下便见到了向师父置信之人——苏州葡萄酒商杨存义。   师父大致同她讲过这人来历:此人乃是前朝王室旧部,同寺中僧人寒山子关系甚笃。坊间传言寒山子乃是滕王杨瓒幼子,因厌倦皇室纷争, 故早早遁入空门,隐于苏杭。   不过这类传言大多不可信。   杨翁想必早已收到师父回信, 猜测她近日将至此地, 故早已日日等候在此。   杨翁并未多话,将二人引入寺中, 奉了热茶,直截了当禀明其意——   递送拜帖请战师父弘法, 其实并非这位杨翁本意。   而是吐谷浑高手,一个名作慕容宏通之人, 年年造访姑苏,想要向寒山子“求经论佛”, 而寒山子早已避世不出。友人几次代他推拒, 慕容宏通皆不将其当回事。几次三番, 至今年,干脆驻扎在了苏杭,三不五时前来造访。   杨翁让手头密探多加打听,终于让他打听出来:前朝时,滕王出兵侵袭吐谷浑,曾俘获十万余众,这慕容宏通之父、兄,家中男丁,皆被俘获。   此人少年失怙,入了大乘佛教,对杨隋皇室的诸多怨恨始终难忘怀;拜入右军寺后,闭寺不出,潜心修习三藏十二部经,尤其易筋经、洗髓经、摩柯般若决。内蕴奇经八脉,外修棍法、掌法、罗汉金身;一心复仇,兼之天赋卓绝……总之就是很厉害。   出寺那日起,便已是吐谷浑第一高手。   可惜三十余年已过,杨隋早已覆灭,滕王亦薨逝多年。   大仇无从得报,吐谷浑皇帝怕这第一高手不当心就发了疯,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便搞出这这亦真亦假的“滕王后嗣”寒山子,遣他前来中原。   两国目前好歹算得睦邻友好,一个是一国高手,一个是大德高僧,报仇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国威……虽然吐谷浑皇帝可能真的想这么干。   故而,“求经论佛”乃是借口。论不动了,两个僧人论论武也是可以的。论武的过程中,失手伤了人,那便不是寻仇,而是高手过招时产生的误伤。   可是寒山子踪迹都寻不着,说给这慕容宏通听,他又不信。   其实叶玉棠自己也是不信的。她估摸着,其实是寒山子功夫定是不及这位慕容宏通,杨翁不愿他被人所伤,故托词去请她师父,来假冒一下寒山子。   叶玉棠闻言道,“可是我师父与囊日论赞打赌,此生不可动武。”   杨翁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寒山子长什么样。”   叶玉棠道,“可是不少人都知道我师父长什么样。吐谷浑背靠西突厥与吐蕃,吐谷浑皇帝遣这慕容宏通来寻仇,兴许是早已与吐蕃商量好的?毕竟,吐蕃先皇可是见过我师父的,若是将画像交由慕容宏通,在论战之时,那人将画像一展,发现是我师父……”   师父那年受人所托,徒步行了万万里路,前去吐蕃同囊日论赞讲了三天三夜的大道理,最后二人约定,除非师父此生不用毕生绝学,吐蕃在他与他儿子在位之日便永不犯唐。   师父苦心孤诣,倘若为此毁约在先,那么吐蕃自然也可以顺理成章出兵。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苦心?   杨翁早知弘法弟子武功高强,本以为此人仅仅只是一介武夫。   见她如此思虑周全,倒有点另眼相看。   杨翁便道,“故而这也是尊师迟迟不肯允诺的缘由。”   紧接着杨翁又大笑,“故而他请女侠前来赴约,这事反倒更好办。”   他转身嘱咐两名部属,携了个近一人高的宝盒前来。   部属将宝盒搁在叶玉棠跟前,揭开盒盖。   里头是一支法杖,杖身漆黑,推光漆了杏黄的鎏金蔓草。   叶玉棠眸光一动。   杨翁观其神态,笑道,“此乃寒山子僧宝,请叶女侠试试。”   叶玉棠按捺住心痒难忍,依旧没动,只说,“晚辈不解,请杨伯明示。”   杨翁道,“杨某知女侠武功深湛,不输尊师。”   叶玉棠道,“不敢。”   杨翁道,“便不如由你假作寒山子徒弟,同慕容宏通‘讲经论佛’,叫他输的心服口服,且颜面尽失,再不肯来犯。但若要令他深信你乃是寒山子亲传弟子,便只有这寒山子生平唯一僧宝——法杖‘除恶业’为凭。”   叶玉棠略有迟疑。   杨翁道:“尊师不肯亲自出面,大抵早已知道杨某用意。既又一改主意,派你前来,必是先替杨某想到了一个更好方法。”   叶玉棠这才双手接过“除恶业”,拿在手头把玩一阵,心中爱不释手:如此神兵,实乃她生平仅见。   杨翁并未开口,只等她把玩个尽兴。   叶玉棠收了杖,微微眯眼,问杨存义,“几时与慕容宏通论战?”   杨翁道,“方才已修书去请,此人脚程极快,至多四五日功夫便可抵达姑苏。为稳妥起见,这几日,‘除恶业’便请女侠带在身边。一则,习武之人与所用兵器,常须几日磨合;二则,他一接消息,必会遣暗探留心于你,如此,也免他生疑。”   彼时寒山寺中除去他们三人,仍还有两位僧人。僧人大抵见她二人年轻,对杨翁偏信心存疑窦,面有犹疑,低头私语,多半是在担忧她保管不好“除恶业”。   法杖贵重,叶玉棠本不愿随身携带,无奈杨翁执意如此,更不好推却。   谈话结束时,夜已见深。寺中已留宿了天台山两位僧人,留宿女施主并不方便。杨翁本想亲遣车马送二人回姑苏客栈,被叶玉棠一口回绝。   下山时,裴沁问她,“师姐,为什么如此果断拒绝杨翁护送?”   叶玉棠道,“这杨翁,对杨隋皇室后代都如此忠心耿耿。长孙茂他爹身为秦王幕僚,为秦王全力谋划,将杨隋覆灭在扬州……你说等他见了长孙茂,会作何感想?”   裴沁一想,笑起来,“搞不好会跟那慕容宏通一样,‘失手’灭了长孙茂。”   ·   天还未亮透,跨入客栈大门,客店大堂灯火通明,长孙茂与裴若敏两人在一张八仙桌上玩掷骰,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也不知长孙茂说了什么好话,裴若敏整个像被长孙茂点了笑穴似的,笑得喘不上气,搞得叶玉棠以为外头有只母鸡在报晓。   叶玉棠看的纳闷,心道,两天不见,果真饮食男女,进展这么迅速?   但若单看裴若敏,倒又不像。   回屋同向师妹起这事,原来那天,他们四人与叶玉棠拜别之后,在码头上遇上了郑婕同她师兄。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看起来甚是亲密。长孙茂看在眼里,尚且还没说什么呢,裴若敏就为他打抱不平起来,趁着人多,叫郑婕同她比试。郑婕自然不是她敌手,十几招内败下阵来。   裴若敏接连挑战了她三次,下足了郑婕脸面。   裴沁当时没说话,转头就问她,“你这出闹得是什么?初入江湖,见个略平头正脸的公子哥情场失意,就心里过意不去,替别人路见不平起来?”   长孙茂见姑娘待自己这么好,自然不肯让她为自己受委屈。不及裴沁责问完话,当即策马将若敏带走。   此人也是会逗小姑娘开心。   当天晚上,给她买了一堆金银玉器,又带着她在姑苏城里玩了一整宿,直至天交三鼓方才回客栈。   裴沁一宿无眠,逮着她问,“你喜欢他什么啊?图他给你这女侠买些花啊翠的簪头顶上?”   裴若敏当时急急撇清,“谁喜欢他了?”   第二日,两人天没亮又出了门。   那天,长孙茂在兵器铺里头给她买了柄《神兵宝鉴副册》上小有名气的双刀。   那双刀尽管只是小有名气,好歹也值三百多两银子。哪怕是她几位师姐也不曾拥有过这么贵重的兵器。城内江湖少年众多,见她有此宝器,都眼红不已。   裴若敏携着她小弯刀,和长孙茂在姑苏城内招摇过市了一整日,深怕有人没有看见她和她的弯刀,以及她的俊俏金主公子哥。   长孙茂此人呢,有小美人在侧,更是将要跟叶玉棠学功夫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有一日,裴沁教训若敏,若敏被骂急了,反咬一口:“我就是跟你们一样,跟他寻个开心。他爱给我买,我能不收着吗?何况,你们同路将他带着,不就图他出手阔绰吗?”   裴沁闻言,气得眼圈都红了。起初她留着长孙茂,本是图个开心,顺便诳他几个银子花。本以为是点子无伤大雅的小狡黠,这才知道是自己这做师姐行的不正在先,反倒不知如何规劝她,实在后悔不已。   本想着,若有不慎,便立刻找个借口将长孙茂赶走,以免带累若敏行差踏错。   岂料长孙茂身上没出事,反倒招来了别的祸子。   那日,五湖论剑将至,几个日月山庄弟子上门向裴慧讨教。叶玉棠在一旁看,偶尔会指点几句。   长孙茂就在那时匆匆赶来,见到叶玉棠,开口就是一句:“叶兄,帮我揍个人。”   这事她做不了主,故没搭理。坐在屋檐下,抬眉,示意他去求裴沁。   长孙茂立刻会意,转而瞅瞅裴沁,道,“若敏给人欺负了。”   原来若敏这几日太过招摇,惹了不少人妒忌。四海刀宗众人将那日郑婕的事一合计,决定给若敏来个以牙还牙,便在今日,纠集了一伙人,将若敏截了胡,围在中间,挨个上前找她比试。   她那三脚猫功夫,除了能教训教训郑婕,谁也敌不过。   若敏输一局,便挨几句奚落。话说越说越难听,若敏面皮又薄,当气得当街哭起来。   长孙茂见她都打不过,自己必然也是打不过的,只好放狠话说道:“你们等着,千万别走啊。我叫我大哥来揍你。”   这便将若敏落在当场,回来搬救兵来了。   裴沁正在气头上,挖苦道,“没事师兄长师兄短的。一有好处,便将师兄忘得一干二净,一被欺负,就想起师兄的好来了?”又骂长孙茂,“你既照料不好她,何必带着她四处惹事?”   骂完却依旧背着双刀,跟着长孙茂便出门去寻她。   岂料才刚迈出客栈大门,若敏已经给人送了回来。   送她回来的也是个俊美公子。着青袍,衣饰华美。模样比长孙茂稍逊色。但是叶玉棠观他走路姿态、听其呼吸吐纳,便知此人功夫必然上佳。   那青衣公子立在离客栈稍远处,同她低语几句,大抵是叫她先回去。   若敏在他身畔逗留不肯走,竟有几分小女儿恋恋不舍的姿态。   那公子哥摸了摸她头发,模样极其宠溺。   这公子,必然是在她受人欺侮时,略施了援手,否则不会是这般姿态。   英雄救美,又是如此武功高强,将长孙茂的那点子好处,完完全全给比了下去。   叶玉棠见状,侧头瞥了长孙茂一眼。   此人竟浑然不觉,还满面笑容的等着他这小情人再来投怀送抱。   对这爱慕虚荣又慕强的小姑娘而言,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冤大头,哪里敌得过如此谦谦君子人中龙凤?也是够傻。   打哪日起,小姑娘三不五时不在客栈。长孙茂问她去向,她始终不肯向如实吐露行踪。对他态度敷衍,却不曾同他将事情说开。   但长孙茂送的东西,她竟也如数收入囊中。   叶玉棠看在眼中,为这傻子唏嘘不已。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更和她不相关。   在裴沁忧心青衣公子居心不良时,叶玉棠有偷偷跟上去看过。   青衣公子带她胡吃海喝,也给她买了许多玩意,不比长孙茂赠她的差。   但比长孙茂更有分寸,每及入夜,便及时将若敏送归,更别提有半分越矩。   见裴若敏打量青衣公子的神态,大抵也是真动了情。   那日回家,她见长孙茂又给裴若敏买了一堆好玩意,在客栈之中笑嘻嘻等她回来。   叶玉棠看在眼里,心下不忍,临回屋前,随口同他说了句:“别等了。”   长孙茂不解,“叶兄这是何意?”   她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何况那株已经给别人摘了。”   话说到这,她懒怠再理,直接关门,睡大觉。   那天,叶玉棠回房去后,睡得正香之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门刚开了条缝,便自外头钻了只手进来。   外头站着穿着一身亵衣的长孙茂,靠着门扉,笑嘻嘻的。   叶玉棠瞥见人影,立马关门。   他手给夹了一下,倒吸了口气。   叶玉棠手上劲力略松。   他趁机干脆钻进来半只胳膊卡住门,没皮没脸的说,“叶兄,我们聊聊呗,聊个一两银子的。”   叶玉棠:“……”   见叶玉棠要合门,他跟着又补充了句,“别,别,我刚情场失意,叶兄担待一下……”   叶玉棠被烦的没边,索性放他进屋。   此人一进来,毫不客气的盘坐在她床上,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叶兄,刚到手的情儿,又跑了。”   叶玉棠道,“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长孙茂道,“刚才,她听说姑苏城内有个好地方叫做金玉楼,刚一回来,就想叫我带她去。我没答应,说你怎么不叫你青色衣服的好哥哥带你去呢?她一听,立马翻脸不理我了,还说,她明天就跟她那青衣哥哥一块儿去,再也用不着我。”   说罢,他轻轻笑了一声。   叶玉棠道,“金玉楼是什么地方?”   长孙茂道,“一个拍卖上等神兵之处,这类神兵,乃是兵器宝鉴都不敢收录的上品上上品,往往天价难求。听说他们最近有得了个好东西,乃是品质极上上乘的慧孛流陨。薛匠师亲口答应,说有谁拍下,愿亲自为其打造神兵。”   叶玉棠闻之,一笑,“竟然狮子大开口。”   长孙茂道,“不过,哪怕叶兄并未提醒,我也不会带她去金玉楼。我这人吧,看起来虽不着调,但与人相处还是有点谱。几日相处,叶兄虽对我为人不齿,但我却看得出,叶兄乃是个满抱春风和气,处世光明磊落之人。故我今夜找叶兄夜聊,是为专程前来致谢。深夜叨扰,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见怪。”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倒是并未多加打扰。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自己掌的灯忘了拿。折返回来时,往衣领口掏了掏,掏出个什么东西,给她搁在了桌上,这才关门走人。   外头烛光见暗,叶玉棠适应了一阵黑暗,借着月光,扭头去瞥那桌子。   上头果真搁着一两银子……的夜聊费。   叶玉棠看着那两银子,觉得这人真是,还挺有那么点意思。   作者有话说:   裴若敏这段想尽量精简的写,不想费太多篇幅,导致删删减减,重写了三版……感觉还是不是很好。   因怕连篇累牍,影响阅读体验,开篇上寒山寺的完整版在这里:   ·   两人还未上山,于山寺之下便见到了向师父置信之人——苏州葡萄酒商杨存义。   师父大致同她讲过这人来历:此人乃是前朝王室旧部,同寺中僧人寒山子关系甚笃。坊间传言寒山子乃是滕王杨瓒幼子,因厌倦皇室纷争,故早早遁入空门,隐于苏杭。   不过这类传言大多不可信。   杨翁想必早已收到师父回信,猜测她近日将至此地,故早已日日等候在此。   杨翁并未多话,将二人引入寺中,奉了热茶,直截了当禀明其意——   递送拜帖请战师父弘法,其实并非这位杨翁本意。   而是吐谷浑高手,一个名作慕容宏通之人,年年造访姑苏,想要向寒山子“求经论佛”,而寒山子早已避世不出。友人几次代他推拒,慕容宏通皆不将其当回事。几次三番,至今年,干脆驻扎在了苏杭,三不五时前来造访。   杨翁让手头密探多加打听,终于让他打听出来:前朝时,滕王出兵侵袭吐谷浑,曾俘获十万余众,这慕容宏通之父、兄,家中男丁,皆被俘获。   此人少年失怙,入了大乘佛教,对杨隋皇室的诸多怨恨始终难忘怀;拜入右军寺后,闭寺不出,潜心修习三藏十二部经,尤其易筋经、洗髓经、摩柯般若决。内蕴奇经八脉,外修棍法、掌法、罗汉金身;一心复仇,兼之天赋卓绝……总之就是很厉害。   出寺那日起,便已是吐谷浑第一高手。   可惜三十余年已过,杨隋早已覆灭,滕王亦薨逝多年。   大仇无从得报,吐谷浑皇帝怕这第一高手不当心就发了疯,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便搞出这这亦真亦假的“滕王后嗣”寒山子,遣他前来中原。   两国目前好歹算得睦邻友好,一个是一国高手,一个是大德高僧,报仇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国威……虽然吐谷浑皇帝可能真的想这么干。   故而,“求经论佛”乃是借口。论不动了,两个僧人论论武也是可以的。论武的过程中,失手伤了人,那便不是寻仇,而是高手过招时产生的误伤。   可是寒山子踪迹都寻不着,说给这慕容宏通听,他又不信。   其实叶玉棠自己也是不信的。她估摸着,其实是寒山子功夫定是不及这位慕容宏通,杨翁不愿他被人所伤,故托词去请她师父,来假冒一下寒山子。   叶玉棠闻言道,“可是我师父与囊日论赞打赌,此生不可动武。”   杨翁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寒山子长什么样。”   叶玉棠道,“可是不少人都知道我师父长什么样。吐谷浑背靠西突厥与吐蕃,吐谷浑皇帝遣这慕容宏通来寻仇,兴许是早已与吐蕃商量好的?毕竟,吐蕃先皇可是见过我师父的,若是将画像交由慕容宏通,在论战之时,那人将画像一展,发现是我师父……”   师父那年受人所托,徒步行了万万里路,前去吐蕃同囊日论赞讲了三天三夜的大道理,最后二人约定,除非师父此生不用毕生绝学,吐蕃在他与他儿子在位之日便永不犯唐。   师父苦心孤诣,倘若为此毁约在先,那么吐蕃自然也可以顺理成章出兵。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苦心?   杨翁早知弘法弟子武功高强,本以为此人仅仅只是一介武夫。   见她如此思虑周全,倒有点另眼相看。   杨翁便道,“故而这也是尊师迟迟不肯允诺的缘由。”   紧接着杨翁又大笑,“故而他请女侠前来赴约,这事反倒更好办。”   他转身嘱咐两名部属,携了个近一人高的宝盒前来。   部属将宝盒搁在叶玉棠跟前,揭开盒盖。   里头是一支法杖,杖身漆黑,推光漆了杏黄的鎏金蔓草。   叶玉棠眸光一动。   杨翁观其神态,笑道,“此乃寒山子僧宝,请叶女侠试试。”   叶玉棠按捺住心痒难忍,依旧没动,只说,“晚辈不解,请杨伯明示。”   杨翁道,“杨某知女侠武功深湛,不输尊师。”   叶玉棠道,“不敢。”   杨翁道,“便不如由你假作寒山子徒弟,同慕容宏通‘讲经论佛’,叫他输的心服口服,且颜面尽失,再不肯来犯。但若要令他深信你乃是寒山子亲传弟子,便只有这寒山子生平唯一僧宝——法杖‘除恶业’为凭。”   叶玉棠略有迟疑。   杨翁道:“尊师不肯亲自出面,大抵早已知道杨某用意。既又一改主意,派你前来,必是先替杨某想到了一个更好方法。”   叶玉棠这才双手接过“除恶业”,拿在手头把玩一阵,心中爱不释手:如此神兵,实乃她生平仅见。   杨翁并未开口,只等她把玩个尽兴。   叶玉棠收了杖,微微眯眼,问杨存义,“几时与慕容宏通论战?”   杨翁道,“方才已修书去请,此人脚程极快,至多四五日功夫便可抵达姑苏。为稳妥起见,这几日,‘除恶业’便请女侠带在身边。一则,习武之人与所用兵器,常须几日磨合;二则,他一接消息,必会遣暗探留心于你,如此,也免他生疑。”   彼时寒山寺中除去他们三人,仍还有两位僧人。僧人大抵见她二人年轻,对杨翁偏信心存疑窦,面有犹疑,低头私语,多半是在担忧她保管不好“除恶业”。   法杖贵重,叶玉棠本不愿随身携带,无奈杨翁执意如此,更不好推却。   谈话结束时,夜已见深。寺中已留宿了天台山两位僧人,留宿女施主并不方便。杨翁本想亲遣车马送二人回姑苏客栈,被叶玉棠一口回绝。   下山时,裴沁问她,“师姐,为什么如此果断拒绝杨翁护送?”   叶玉棠道,“这杨翁,对杨隋皇室后代都如此忠心耿耿。长孙茂他爹身为秦王幕僚,为秦王全力谋划,将杨隋覆灭在扬州……你说等他见了长孙茂,会作何感想?”   裴沁一想,笑起来,“搞不好会跟那慕容宏通一样,‘失手’灭了长孙茂。” 第26章 长生2   那日和长孙茂夜聊之后, 叶玉棠一直在想:裴若敏起初不过是有点小虚荣,不过十来日,究竟是谁将她胃口养得这么大?   那时她初入江湖, 对世间人情百态知之甚少,尤其男女情|爱最是不懂。   否则她应该想得到, 凭什么两位公子会对裴若敏竞相追逐, 为其不惜豪掷千金……却视一旁的裴沁如无物?   长孙茂倒能理解。毕竟是裴若敏向他示好在先, 他又是何等解风情一人,自以为是你情我愿,无论真假, 花点银子讨姑娘开心, 小事。何乐不为?   可偏偏就是这一举,引狼入室了。   两人招摇过市了好几日,有心之人看在眼里, 知晓这小女孩必定是个贪慕虚荣的主。今日会贪图一把三百两银子的小阴阳刀,明日有更好的摆在面前, 必不舍得拒绝。这贪慕虚荣, 便也能似雪球般越滚越大,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之时, 她便能对你有求必应。   青衣公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闻着味出现的。   不知那青衣公子都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自从搭上这此人,若敏渐渐变得有点不服管教。   起初见到叶玉棠, 裴若敏会满眼崇拜,跟着裴沁一起卖乖道, “师兄!教我武功啊!”   后来一见叶玉棠, 根本不屑一顾, “哦,叶玉棠啊……”   叶玉棠猜想,大概是有了上号兵器,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个穷鬼了。   她倒是不甚在意,也犯不着教她做人的道理。   只是裴沁渐渐有点光火。   有一天,看见裴若敏在客栈大堂同裴慧秀自己心得的葡萄花纹银香囊,她听了几句,走上前去,攥着她的手,“去把东西还了。”   裴若敏反问道,“凭什么?”   裴沁道,“无功不受禄。现在拿人手短,往后有得你哭得时候。”   裴若敏几次挣不脱,气极反笑,“你受人追求,拿人东西的时候少了?”   裴沁道,“你当我和你一样?”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我得的无非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我知道分寸。但是你知道吗?   哪知裴若敏心头有刺,听旁人说话也觉得夹枪带棒,冷笑着反驳师姐:“是,我和你不一样。你生得是美,往日里只有别人看着你被众心捧月的份。但是呢?今时不同往日,别家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就是看上了我,就没看上你。你心里不服气,你心里痒痒,你就来开罪我。”   裴慧听不下去,道,“若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师姐说的没错。你今日得的东西,里头贵重的,统统都还了是好。还有长孙公子的,也一并还给他。”   长孙茂在一旁接茬道,“那倒不必。”   门中师姐妹们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大多都有心上人。其中半数的男子,竟都对裴沁青眼有家,甚至裴慧也不例外。裴若敏见裴慧替裴沁帮腔,此刻一时气急,劈头盖脸将往日对裴沁诸多嫉恨统统抖落出来。   裴慧一时又气又恼,脸涨得通红,话也不会说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裴沁气得头疼,问她,“裴若敏,我最后问你一次,那些东西你还是不还?”   裴若敏眼眶通红,不语。   裴沁没有听到想听的回答,指着门外头,干脆利落一句,“你给我滚。”   裴若敏冷冷一笑,道,“你敢叫我滚?你厉害啊,师父不在,倒替师父做起主来了。”   裴沁道,“滚。”   裴若敏道,“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这就去收拾包袱,滚得彻彻底底!来日相见,定叫你求我回来。”   她说完这话,负气回房。人人都当她是回去收拾包袱,等会儿还会从这大门离开。到时候叶玉棠再一路跟上去确保她安全无虞,等师姐妹各自冷静几天,再好好哄回来便是。   谁知裴若敏上楼去之后,便没有再下来。   众人在大堂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叶玉棠第一个回过神来,冲上楼去找人。   裴若敏早已不知去向。   直至那时,她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即回到自己房中。   那放置“除恶业”的柜门大锁敞开,锁头损坏,柜子中空空如也,房中窗户大敞。   她当即翻窗跳出,往城外追了数十里路,却任何踪迹都没寻到。   “除恶业”和裴若敏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玉棠带回“除恶业”,从没告诉过旁的任何人。何况,“除恶业”并非什么绝世神兵,此物稀疏平常,唯一珍贵之处,便在于它乃是寒山子唯一僧宝,故杨翁才将它放心交予她。   那青衣公子轻功上佳,兴许仍在自己之上,内外家功夫却是大大不如自己,便日日潜伏在客栈门外,寻找机缘盗取此物。恰逢裴若敏在与长孙茂相处之中,暴露了自己的虚荣之心,令此人有机可乘。   叶玉棠自负武功高强,这姑苏城中无人可以近得她身,却没想到那青衣公子,从一开始,就是奔着“除恶业”来的,略施美人计,便有了这家贼难防的法门。   可是他的目的呢?   回到客栈,诸位早已候在大堂,问她可否丢了什么东西。   叶玉棠与裴若敏相处甚少,远不及另外三人,她便将除恶业的来龙去脉如数告知。   众人回想起往日与裴若敏的相处细节,料想那青衣公子先给了裴若敏诸多甜头,而后又告知她金玉楼最近有一块慧孛流陨,得此物者可得薛匠师亲造神兵。先是允诺自己可以带她去金玉楼拍得此物,而后说自己随身携带的银两,可能购得此物还差上些许;紧接着又告知若敏,如今外头有人出高价,想要叶玉棠房中柜子里藏的那个箱子,倘若她能将此物偷出来当掉,那这趟上金玉楼的钱,便足够了。   裴若敏倒还没有那么傻。   那晚裴若敏回来,本打算抽身而出,故问长孙茂是否愿意带她去金玉楼。   长孙茂自然一口拒绝。   裴若敏依旧没有答应青衣公子的要求,但青衣公子却依旧待她如初,甚至待她比往日更好,将她宠得几近飘飘然的时候,回到客栈,却遭到同门师姐一番冷嘲热讽,甚至自作主张,扬言要将她逐出师门。   裴若敏又羞又恼,心想,我对你们有义,你们却对我如此无情;师门无人宠,外头有人宠。   当即负气离去,依言盗走“除恶业”;青衣公子始终盘亘在客栈附近,见她出门来,怕事情生变,自然携着她速速离去。   裴慧既愧疚又恼火。悔恨自己没有管教好师妹,更悔恨师门纷争,反倒令外头贼人得利。   裴沁虽仍在气头上,却更心疼师姐,心头琢磨了半晌,问,“既然‘除恶业’并不贵重,那此人又盗它做什么?”   出了事后,长孙茂始终无言,此刻闻言,道,“是劫复阁。有人下了重酬,指明要得‘除恶业’;酬劳极高,引得劫复阁一二等细作出手。”   叶玉棠道,“难怪此人轻功如此缥缈,甚至远在我之上。”   裴沁问,“那要去何处寻他?”   长孙茂道,“既然是一二等细作,必然在金玉楼销赃。”   裴沁道,“若敏虽耽于情爱,但是也不算太傻。那公子既然许诺重金为她购得神兵,那么在得了神兵之前,她必不会轻易将筹码交给此人。”   叶玉棠道,“她人都被掳走了,给不给也由不得她。”   裴沁道,“师姐,你不是太了解我这师妹。当初师父初初收养她,见她耳后一粒朱砂痣,乃是贪财、小聪明之征兆,便给她取名‘若敏’,是寄望她往后灵慧机变,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事实证明,她也确是如此。若她没有师傅教养,放任江湖,摸爬滚打,混迹三教九流,想必也是一等人物。她如今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断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随青衣公子在一处,知道自己最贵重的筹码是什么,定不会随意交出。”   长孙茂自打听了那句“师姐”,略有疑惑,转头打量叶玉棠。   叶玉棠斜睨过来。   他慌忙移开视线,故作沉思状,道,“劫复阁细作销赃是在金玉楼,竞拍神兵也在此处……我们只要前去金玉楼,那这两个人,和除恶业,必然都会一起寻到。”   叶玉棠道,“金玉楼不是在藏太湖之中一个极隐匿之处吗?我们如何前去。”   长孙茂道,“这不难,我带你们一同去。”   作者有话说:   不喜欢写千篇一律的男主,自己觉得没意思的男主更不会提笔写   既然追了刀哥的文,就相信刀哥啦~凡事自有安排 第27章 长生3   长孙茂虽一口允诺了此事, 往后数日,却迟迟没有要动身入太湖的意思,搞得裴沁一度以为, 此人搞不好是吹牛拍马的劲上来了,其实根本不知金玉楼在何处。   一直等了三四日, 先等到慕容宏通入了淮南道的消息。杨翁部属遣人来请了叶玉棠两三回, 她本已打算随部属去了, 一来是去言明除恶业丢失一事,并诚恳致歉;二来,也好容杨翁等人在慕容宏通到来之前, 另谋对策, 以免叫人措手不及。   奈何不住长孙茂坚持,于众人面前攥住她,叫她再等等。   与慕容宏通论战在即, 叶玉棠思及他平日作风,所以略有犹疑。   他盯牢她眼睛, 道, “信我。”   叶玉棠信了。   而且后来渐渐发现,这小子其实挺值得信赖。   •   一直等到第五日, 客栈来了个黑袍客,交来一封黑漆漆的信帖。长孙茂这才告诉众人, 可以动身。   四人将诸多不要紧的行囊交由店伴看守,独独负了兵器, 随他一同策马出城。   在太湖畔刚栓好马,便见着满目绿波之处荡来一叶小舟。   裴慧快口问道:“这位老先生, 金玉楼怎么去?”   划船老翁耳背, 问:“啥格楼?”此人一口吴语, 叫众人皆没听懂。   裴慧又道,“金玉楼怎么走?”   老翁笑道,“你定是记错名字哉,太湖里外,呒不一个叫啥金玉楼格。”   说罢,老翁只手,将小舟缓缓划走。   裴慧不解,道,“这老翁是来接何人?何故问问即走?”   长孙茂倚着树,直笑,道,“这劫复阁,原本如同桃花源,乃是不足为外人道之所在。若是连这销赃之处已路人皆知,这么多年,没被官府仇家夷平,怕也被前来观瞻的游人踏破门庭,又如何称得上普天之下最神秘的组织?”   叶玉棠瞥见远处荷丛,道,“湖中不知几多淤泥。这老翁,倒有些手劲。”   长孙茂道,“刚才那位,的确是劫复阁引路人。既是引路人,功夫手段皆大有讲究。此人既行水路上,便是极擅水性。前往金玉楼仍还需划上数个时辰,沿路盘问几句,若此人来路不善,一见端倪,便会将小舟划至湖中心的极凶险所在,而后,将小舟翻覆,此人则避在暗处,在你叫天天不应之时,出手害你,于无声无息。”   裴慧道,“你不早说。”   长孙茂道,“这劫复阁人,自称阴间人。故劫复阁所有楼阁的引路人,也名作‘渡阴人’。渡阴人通常是垂髫小童或耄耋老者,但只有前者才会引去正路。”   裴沁拍拍他身侧树干,道,“你如何知道?”   长孙茂嘚瑟一笑,“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长孙茂去不了的地方。”   裴沁嘁地一声。   哪怕再正经之人,同这人说话,总会被他带的跑偏,忍不住插科打诨起来。此人虽武功不行,做人也没个正经,但是与人相处自有自己的道理,且与人结交,不吝钱帛,想来也因此交友无数,不论往何处去,都不乏朋友引见。   话音一落,远处游鱼出听,绿水之上碧波荡漾,雾霭蒙蒙之处,又来了一叶小舟。   这回撑桨之人果然一名小童。   待那小舟近岸,便听得长孙茂远远询问:“小先生,重阁主近来可好?”   小童笑道,“来格斯撒宁?阿有撒事体?”   长孙茂道,“我是阁主朋友,上回他说,若来苏州,请我喝两杯茶。”   小童道,“昂啦阁主,每年就来两趟,格几日么不啦,公子哎是先回啦。”   长孙茂笑道,“他不在,茶也是要品的。”   那小童这才笑着说,“侬就来喫茶,先到船上来,好伐?”   众人上船去后,小童一人执杆,带着小舟稳稳离岸。   这一行,只有长孙茂知道诸多关窍,众人皆没有随意搭话,怕一旦说错半个字,便前功尽弃。   湖面广袤,远处淡淡生烟。   船行出一段距离,便听得那小童唱起江南小调。   小童嗓音清脆,宛如莺啼婉转,竟比丝竹之声更是动人。   不知不觉,船已行入藕花深处。   低头是碧波清泉、荷叶飘蓬;抬头是天蓝叶茂、举目皆欢,扁舟芦苇。   叶玉棠从未到过江南,这等风光看在眼里,但只觉得风流畅快。   裴慧见这满目莲叶,小舟竟似能自辨方位似的,九曲十八弯,游刃于其间。   长孙茂先前所说“阴间人”那番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此刻再看这水雾障目,不知身在何处,便觉浑身冷飕飕的。   又见长孙茂三言两语同那小童聊天打趣,仿佛很是熟络,不免猜忌:此人带我们前来这陌生之处,是何用意?   莫非与那青衣人,其实早已串通一气?   一时心生畏惧,不免握紧双刀。   裴沁轻轻搭住她的手,柔声道,“此人虽举止轻浮,也还算磊落。一路走来,你看不出?”   裴慧道,“你怎知他不是装疯卖傻?”   裴沁笑着摇摇头,“既已用人,便不可生疑。”   裴慧微觉羞惭,渐渐松弛下来。   众人各有心事,不知不觉便行到日暮西斜。   天色暗后,湖面云雾更浓,数十丈外的事物便已不大看不清,但却从那云雾天光之中渐渐露出楼阙的光影。   伴着小童歌声,又复行了一段水路,这时光线更明,映照满湖荷叶;渐渐近得一处小岛,岛上楼阁高耸,灯烛照映之下,一派朱梁流瓦,处处精致;楼中鸣钟击鼓,人声鼎沸,歌乐不休,远处可闻。   上有一扁,扁上写着“金为楼阁玉为门”。   那小童将舟靠岸,道,“此地就是吃茶的地方了。”   长孙茂道,“初来乍到,还请小先生指引。”   小童道,“侬要有阿拉阁主额亲笔信,个末就请上座,要是末额,侬还是要付茶钿,再好看个样神物。”   谢过小童,众人纷纷下船,沿曲折小径前往远处水榭楼阁。   近得楼阁,歌乐更甚。与歌乐之声不太搭调的,则是随处可见,正巡逻着的黑袍人。   既已顺利渡船来到此处,可疑之人便已少了九成。故众人得以顺利穿行水榭,近的金玉楼,沿途并不见得有人前来阻拦。于牌匾下等待片刻,大门打开,有一个着红衣胡服、十分喜庆的大胖男子从长孙茂手头接过黑帖瞧了瞧,便将众人引入。   一入楼中,楼中猛然爆发出一阵高呼,霎时之间,人声鼎沸,原是方才成交了一件宝物。   除却人浪,众人皆觉得一股热浪同时袭来。如今虽是初春天气,到了夜里,也有点春寒料峭,叶玉棠有强大内力流转维系,故不觉得寒冷,另外三人此刻进得楼中,被这地龙烘得周身舒爽,不由自主搓搓胳膊,舒展肢体,皆是长嘶了口气,一边打量这江南第一销金窟,一边四处搜寻青衣公子与若敏身影。   楼高共四层。一楼放置诸多茶台,并无隔板隔开。   自二楼起,看台便修筑成雅室,每上一层,雅室便更稀疏一些。至这第四层,便只隔出了四间雅室。   环视片刻,众人当即发现,在这楼中要想寻人,并没有想象那么容易。   楼内早已宾客盈门,他们到得算最晚。单只看这第一层茶台,粗略估算便有看客上千。来此销金窟豪掷千金的,多是正在泡妞,但暂且还没泡到的纨绔子弟们。故而,华服公子与娇俏女子的组合,算是最多的。   而二层往上的雅室,多用纱帘隔着,更看不真切。   那胡服男子一路将众人带上第四层的一间雅室,便转身离去。   裴沁闻言,冲裴慧低声道,“这长孙公子,原来是阁主极尊贵的尊客。”霎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尔后又来了两名纱衫小婢,携来各色精美糕点,又沏了壶春茶,雅室之中顿时芳香四溢。   叶玉棠对茶一窍不通,此刻心系青衣人,正想同长孙茂说几句话。一转头,见身旁侍立的小婢,没出声。   长孙茂眼力见极好,招招手,那二人便阖门退下。   待小婢一走,四人便聚头合计起来。   来此处之前,众人皆没有想到金玉楼会如此难寻人。若盲目探寻,不仅时间不足,且极易打草惊蛇。   而三位江湖人,皆有听声辨位的功法,尤其叶玉棠。   故只需等到慧孛流陨竞拍开场,青衣公子一旦出声,便会暴露所在,叶玉棠三人只需闻声前去捉人即可。但那人轻功高明,要想捉到他并非一时半刻所能为,故由长孙茂假意竞价,实则哄抬,以期拖延时间。   •   外头一阵人声沸腾。   原来说话之间,又已成交了一件宝物。成交之物大抵是一只做工上乘的金怪兽,叶玉棠侧耳去听,听见成交价格,是九百两……黄金。   “这还不是压轴的。”   裴沁在雅室一角撂了半角帘子去看,恰巧看到八名壮士,联手抬了只蓝色琉璃宝匣出来,宝匣打开,里头不过是个大腿粗细,半身长,烧焦木头似的玩意。   她道,“这么大点儿的东西也需要八个男人扛?”   唱票的是个胡姬,着无袖胡服,戴了面具,独露出金色的卷发与蓝色眸子。两条藕臂裸|露在外头,每条胳膊上都戴着数十只金镯子,一动,便是一阵金玉之声。   裴沁话音一落,便听得那胡姬以带着番腔的官话唱道,“慧孛流陨,十二成足密原石一块。”   来了。   那胡姬敲敲玉案,便听得唱票之声不绝于耳。   雅室众人皆竖起耳朵,听外头“一百”“两百”银子的叫价,等着那青衣公子出声。   一直到近一千两黄金,叫价才慢了下来,众人却一直没能听到想听得声音。   每两个叫价之间的短暂停顿里,裴沁都会心跳加速,只怕一着不慎,无人出价。   她观察了半晌,问,“这青衣人,会不会事先想到师姐能听声辨位,故请来他人为自己叫价?”   长孙茂摇头,“劫复阁的差事都是肥差,暗探通常只会只身往来,最忌旁人前来分红。而且此地隐秘,他不一定会想到,我同劫复阁阁主有陈年交情,更想不到我会带你们来到此处。”   裴沁顿时饶有兴味,“那长孙公子为何会带我们前来?”   长孙茂道,“诸位待我不赖,我亦觉得和诸位投缘。何况,这青衣人抢我情人,还下了我好大脸面,我就没有脾气吗?”   叶玉棠闻言,看了他一眼,心道,还真像个没脾气的,没曾想气性还挺大。   长孙茂慢悠悠地品着茶,道,“此物乃是野茶,长在太湖东山壁上,无人种植,奇香扑鼻,每年只得十斤,故乃是天价,只是没个名字。你们都尝尝,来此地不饮这茶,也是暴殄天物。”   那青衣人对此物亦是志在必得,故不论最后出价如何,他也会往上将价钱再加上些许;长孙茂料想他这般心态,故会如此镇定。   叶玉棠思及此,便坐到他一侧,同他一齐品茶。谁知品来品去,但只品出一个苦字,还不如闻着香,皱着眉头将那茶盏搁下来,想想又问,“江南有什么好酒么?”   长孙茂道,“这我便没有研究了。”   说话间,忽然外头久久沉寂之后,一个清冽男声响起,道了句,“两千八百两。”   叶玉棠耳廓一动,转头。   青衣男子这一声叫价响亮,裴沁裴慧亦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具是一个激灵,转头去看叶玉棠。   她对二人道,“正对方向,三楼雅室。”   两人立即起身,疾步下楼,打算从雅室门外拦截。   叶玉棠则等候着,时机一到,随时从此处一跃而下,自正面堵人。   长孙茂见三人如此,便不疾不徐引了火折子,点亮四层雅室独有的加价灯笼,往上增添一百两。   灯笼亮起的瞬间,那位胡姬报价:“四楼尊客,两千九百两。”   那人毫不犹豫道,“三千两。”   闻其声,便知此人对裴沁、裴慧围堵暂且一无所知,故声音如此平稳坦荡。   长孙茂则毫不犹豫,又引火点一个灯笼。   叶玉棠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四楼雅室灯笼亮起的瞬间,便自窗口一荡而出。   那戴面具的胡姬女子眼尖,举目,但见二三层的楼柱上,一个灰白的身影,似猫般,极快地游墙而走,眨眼之间,身影便走了半个楼墙,顿时脸色大变,道,“哪里来的小贼!”   胡姬话音一落,诡谲黑影楼阁内外、从四面八方纷纷涌现,齐齐向那灰白影子包抄而去。   叶玉棠身手极快,自三楼雅室纱窗一掀而入。   瞬间,和裴若敏打了个照面。   裴若敏脸色一变,拔腿就往门外跑。   裴沁、裴慧闻声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挟住。   青衣公子和叶玉棠于雅室之间过了两招,自然不敌。   可奈何不住二十余黑袍客已跃入斗室之中,混乱之中,乱她步法。   叶玉棠身手快、且灵便,纵然可以自如应对这二十余人,此刻却已无暇顾及旁的人。   趁此机会,青衣公子数十招击退裴若敏,衣袍一卷,将她裹挟于怀中,正欲溜之大吉,却听得怀中女子大叫一声:“你若不替我竞得慧孛流陨,便也别想知道除恶业被我藏在了哪里!”   青衣公子面露嫌恶,略有迟疑。   叶玉棠已从那二十黑袍客缠斗之中暂时脱身,此刻已近身来擒他。   狭窄长廊,两头具是如黑色烟雾一般笼罩而来的更多黑袍客。   青衣公子思忖片刻,一拉发带,宽大黑袍自发顶旋落,笼罩全身,将若敏裹挟其间,身影一闪即走,混入身后追来的黑袍客中间,再辨不清谁是谁。   裴沁、裴慧此刻正在帮她拦截从背后袭来的黑袍客,但双拳难敌四手,此刻已几近勉力而为。   叶玉棠略一思索,在几乎被正面袭来的黑袍人擒拿之时,猛地踹开身侧雅室大门。   在雅室中两位男女尖叫声里,叶玉棠破窗而出,于金玉楼楼阙栏杆上游墙疾走。   •   长孙茂点了灯笼,迟迟未见胡姬唱票,不耐烦的挑开窗户道,“你会不会拍东西的?倒是加价啊。”   金玉楼阁上,猫捉老鼠的好戏正在上演。   但见璀璨楼阁上黑烟四起,那白色身影好似脚底抹了油似的,肆意自如于黑烟空隙之中游走。   论身手,兴许有人轻功比她好。   论脑子,却不够她激灵。   胡姬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看了片刻,急急说道,“四楼尊客,三千一百两。”   静静等了片刻,便听得楼阁之上,一个黑袍身影停驻片刻,道,“三千两百两。”   叶玉棠闻声,辨出此人方位。但无奈此刻情势紧迫,由不得她随意近前捉人,只好继续四散躲避。   长孙茂又点起一盏灯笼。   胡姬女子正要唱票,却听得长孙茂一句,“等等。”   众人闻声,暂且都没去看那黑影追白影的闹剧,有一大半人皆扭头去看他要做什么。   长孙茂手持火折子,一盏接一盏的点灯。   一边点,一边高声说道,“裴若敏,今天,小爷我呢,就跟你杠上了。无论你那公子哥承诺多少钱给你拍这玩意,小爷我就是比他多一百两银子。你说我武功这么次,拍这东西来做什么?我就告诉你吧,不为什么,我就图一乐子。等造了神兵,我看谁顺眼,看谁武功高强,我就将这玩意儿送谁去。”   片刻之间,便已将窗前余下十八盏灯笼皆尽点满。   胡姬心算快,立刻唱道,“二楼尊客,五千两黄金。”   金玉楼内一派哗然。   青衣公子久久没有搭话。   胡姬道,“五千两黄金,第一次。”   但听得黑袍子里有个少女弱弱叫喊:“长孙茂……你别激动呀。”   长孙茂挠了挠耳朵,接着问,“我也懒怠点灯笼。不论他出多少钱,我都加一百两,这么玩儿,可以吗?”   胡姬道,“自然可以。五千两黄金,第二次。”   少女声音复又响起:“长孙茂,我知道我做了那样的事,惹你不高兴了,你别生气呀,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你吃吃醋。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呀柳虹澜,我和你已经完了!”   长孙茂之前还觉得,兴许叶玉棠等人拿到她之后,几句好言相劝,还能哄得她交出除恶业下落。   听得这话,不仅眉头紧皱,只觉得这小姑娘为了一件宝贝,实在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至此,恐怕也是早已破釜沉舟。哪怕师姐寻回她,必也为时已晚。   青袍男子柳虹澜依旧混迹在那劫复阁的黑色衣袍里,闻言,也懒得再跟她玩窈窕淑女的鬼把戏。   此刻低声说,“想得美。不交东西,我岂会轻易放过你?”   叶玉棠左闪右避,闻声大叫,“你疯了吧长孙茂?”   此时战况焦灼,围观者或激动观战或仓皇而逃,全场最淡定的只有一个长孙茂。   他吹了手里头的火折子,倚在栏杆上又啜了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裴若敏啊,我本来呢,也没想跟你怎么着。无非你对我好,我也花点儿钱哄你开心,反正嘛,我有的是钱。谁知你偷盗叶兄之物,几近陷她于不义。我长孙茂,是没什么本事,除去爹娘兄弟溺爱,手头有几个臭钱外,生平还有个美名,叫做‘两京第一嘴臭王’,说真的,这称呼得来,也不是盖的。我这嘴臭王呢,平生最憎恶你这等无情无义之人,若换做是个男子,今日若不骂得他祖上十八代棺材板漂洋过海渡过东瀛,有人便以为我枉做了这两京第一嘴臭王。我今天不骂你,只是念在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薄。你不要觉得,今天我没说难听的话,你便觉得和我有戏……”   不待长孙茂说完话,便听得那女子一声尖叫,半笑半泣道,“行啊,行啊。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同我过不去。那好,那好,那我也将话撂在此处——今日我若得不到慧孛流陨,你们这辈子谁都别想再寻到除恶业。”   叶玉棠蹙眉,这姑娘莫不是被逼疯了?   长孙茂听得这话,回想起往日细节,起初乃是裴若敏小用心机,向她递送秋波在先。平日送姑娘一点小小赠礼,倒不见得又旁人狮子大开口,只有她,胃口越来越大,不仅欲望似个填不满的大窟窿,还朝三暮四,脚踏两条船。他对此人,却算得上是足够有情有义了,没想到竟被她玩了一遭。   再一想叶玉棠,也是个人物,平白无故被她摆了一道,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长孙茂同理心起,看叶玉棠更觉亲切三分,此刻便胜出替她抱不平的心来,自己倒是不在话下:“那好。既如此,你倒提醒了我。你和我之间呢,是不可能再发生点什么了。如果说可能发生点什么,那也只可能发生在我和叶玉……棠儿之间。等薛匠师拿慧孛流陨造出神兵,第一件,我便送给送给棠儿好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长生,算是圆了我这无名之辈一个小小祈愿,一愿棠儿武功盖世冠绝天下,盛名永驻。二愿,我和棠儿情义长存。”   叶玉棠听得皱眉,道,“你他娘的叫谁棠儿?谁他娘的和你情义长存?”   长孙茂没皮没脸地笑道,“我这慧孛流陨可是为你竞得的,区区一个称呼罢了,也没占多大便宜,棠儿你也不要太小气。”   叶玉棠骂道:“不是,我和你无冤无仇,无情无份,你拍它做什么,你有钱烧的?”   长孙茂道,“我乐意。何况,从前没有情义,往后就不能有了吗?”   叶玉棠道,“你是不是有病?”   长孙茂道,“棠儿说我有病,我就有病。而且我觉得我和棠儿之间,往后确实可以发生点儿什么故事。”   那胡姬敲了敲玉案,宣告慧孛流陨以黄金五千两的价钱成交。   但楼阁之上,竞神兵之人,和允诺的神兵赠与人之间还在隔空互骂。   胡姬听在耳朵里,大抵也觉得是一件风流事,颇识大体道,“好的,好的。长孙尊客,这慧孛流陨你已得了,可要去请薛匠师亲制神兵?”   长孙茂道,“立刻就去。”   正要转身下楼,便听得裴若敏咒骂了一句,“人人都当你视金钱如粪土,是快意恩仇的大侠,谁知你如此沽名钓誉,坐收渔翁之利。叶玉棠,你为人当真恶心!”   她说完这话,猝不及防,对柳虹澜要害之处狠狠踢了一脚。   柳虹澜痛呼一声,四肢劲力一松,令裴若敏趁机从桎梏之中挣脱出来。   裴若敏轻功不佳,就此自四层楼高之处直直坠落下来。   裴沁见状,大叫一声“若敏当心!”自三层楼高出飞身而出,将她裹与怀中,两人一同在地上滚落出数尺。   裴沁这一下摔得不轻,整个几近头晕眼花。   裴若敏从她身上爬起来,仓皇跑出几步,于狭窄长廊之中正面撞上长孙茂。   长孙茂身量高阔,将她直直往前逼退几步。   裴若敏直至此时心中仍还惦记着慧孛流陨神兵在他之手,不免语调乖巧,柔声讨好道,“长孙茂,你别生气……”   长孙茂笑嘻嘻的说,“你一小姑娘,看着乖巧,骂起人挺利索啊?你见我没骂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挺好啊?”   两人说话之间,裴沁已撑着茶案,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拽住。   她原本想说,若敏,这五湖论剑,我们不论了。把剑还了,跟师姐回去,师姐陪你同师父面壁,一起受罚,一起改过。   裴沁心中滋味万千,一见裴若敏,眼眶泛红,诸多话也不知从何处讲起。   不及她开口,裴若敏却狠狠拍开她的手,道,“你是来帮她讨除恶业的吧?我可真羡慕她啊,我使劲浑身解数,到头来,世上什么好处都轻易让她给得了。”   那模样,像极了从未得到过好东西的孩子,向来艳羡别人。有一日突然什么都有了,比别人都多,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多,便自以为扬眉吐气……倒头来却又被人抢走,统统交到了另外一个本就比她富足的孩子手里头。   她实在是委屈极了,既丢人,又恨极;她的虚荣连同她的骄傲皆让她不能回头,她只想要一个崭新的地方,一个可以很快的、重新拼凑起自己的自尊的地方。   裴沁摇摇头,“若敏……”   长孙茂本想说,你这师妹早已同旁人做了别的交易,自是不会再回头,今日不逐,倒是养虎为患。劝不动了,又何必白费唇舌?   但思及裴沁顾念师门情义,此刻必不会信他这三言两语。   便只淡淡说道:“你这师妹,好高骛远,小小师门,哪里装的下她?”   裴若敏闻言,微微躬身,狂笑起来,“是呀,凤谷那犄角旮旯,我早待腻了。山高水远,何愁没有去处!”   裴沁几步追上去,水边突然驶来一艘小舟,舟行极快,划船之人,看装束,乃是羁縻藩镇来客。裴若敏在岸边稍稍驻足,那小舟也稍等了她片刻。   裴若敏立在栈道,一笑,“我苦心经营,得罪师门,倒头替叶玉棠做嫁衣……休想。我必不可能让她如此轻松快活。”   说罢,跳上小舟。   那藩镇来客以内力划舟,不过眨眼之间,小舟便已消失在众人视线。   长孙茂几步上去,心道,果然。慕容宏通乃是吐谷浑死士,三年孜孜不倦递论战血书,本意生死局,但实则,但凡这吐谷浑第一高手战死中原,吐谷浑便可顺利成章背离大唐,接了吐蕃橄榄枝,连同吐蕃进犯藩镇。   除恶业一被盗取,便破了杨翁计谋。故此,慕容宏通一到江南,番邦眼线探得除恶业去向,便递重金,令劫复阁盗取此物。而中途却杀出了个裴若敏,番邦眼线见她机警,觉得可化为己用;而裴若敏也需要一个强大的依靠。   故此,递了重金的番邦人士自然可以出入金玉楼。   而倘若柳虹澜与她撕破,裴若敏也有第三条生路可走……   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便决计没有想过要回头。   彼时叶玉棠终于摆脱那群疯狗似的黑袍客,从金玉楼三楼一跃而出。   裴慧蹲在门口帮她拦人,她声若洪钟,此刻大声呵斥黑袍客:“别追了!东西都拍完了,还追什么追?我们又没有搞破坏。”   叶玉棠这才得以轻松脱逃,几个起落,坠到两人中间,蹲在地上大口喘气,骂道,“这群狗|日的细作,别人练内外家功夫的空档,他们净顾着练这狗屁轻功了,好生厉害,跟个牛皮糖似的。”   裴沁蹲在岸边,虽心系师妹,却知一时半会追她不上。   而眼下当务之急,是需先谋划出除恶业丢失的对策,调整了一下情绪,站起身道,“师兄,裴若敏……追不上。除恶业丢了。”   叶玉棠见她眼眶通红,略一沉思,而后摸摸她脑袋,宽慰大笑,“没关系。我去同杨翁好好道个歉,商议商议,总有办法。大不了留下来为奴为婢,打扫一辈子寒山寺。再说,我在少室山那鸟不拉屎地儿,也成日打扫那破庙,也没差,何况,江南风光好,我算是赚打大发了。”   裴沁见她如此,心中更是过意不去,背转过头,眼泪几乎就要下来。   长孙茂哎地一声,“哭什么……那除恶业又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儿,做工也未必上乘,搞个一模一样的不就好了?”   叶玉棠道,“你想造个赝品?”   长孙茂回头,呆看她半晌,似凝固了一样。   而后眨眨眼,整个人又鲜活暧昧起来,道,“棠儿,你当真不知道薛匠师是何等人物?薛匠师造的东西都叫赝品了,世间神兵,恐怕再无真品。”   叶玉棠点点头,觉得这权且可以算作一计。   而后又猛地拍他脑袋一下,道,“你他大爷的……棠儿棠儿的,叫上瘾了是吧?”   长孙茂揉揉脑袋,委屈巴巴,却依旧我行我素,半点不怕她似的,道了句,“棠儿,你真的好凶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吴语小助手:秃秃,西泽小奶狗,厨施,三月,吟啸徐行,被论文折磨的大学狗,SS,还有乐于助人的烟逛凝紫小可爱们。   ·   若敏想一笔带过,故而戏份删了好多orz   这人不重要,随便瞅瞅吧,勉强当作个长生的推动力   往后有心力详写回忆part1再来修仔细点 第28章 长生4   竞了神兵以后,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长孙茂都成了劫复阁的尊客。   当夜,他随黑袍客去薛匠师的于太湖东山的碧萝庄, 叶玉棠与裴沁二人则先回姑苏,于客栈中等他。   快天明时, 长孙茂回来了, 手头拿着一支周身漆黑的长杖, 与叶玉棠所粗略描述的“除恶业”,竟并无二致。   长孙茂见她眼神惊异,笑道, “说来挺巧, 此物正是薛匠师少年所制,故听我形容,当即知道我所说乃是除恶业。他与寒山子有旧, 适逢他遁入空门,便铸了这一件除恶业赠予他, 故被寒山子珍藏至今。薛匠师还说, 他这一夜匆匆铸就,略粗劣了点。于这慧孛流陨, 也未免大材小用。急用完后,仍可由我交予他再细细打磨。”   叶玉棠叹道, “原来如此。”将法杖执于手中,使了使。外观上虽无二致, 却比原本那件沉了足足七八成。   她知此物贵重,对长孙茂有千万感激, 终不言于口, 心头想, 往后慢慢还。   裴沁突然说道:“师姐,这慕容宏通背靠吐谷浑,能使出盗取除恶业的计谋,必不是什么善类;又身为番邦第一高手,此行想来凶险。若令他得知除恶业是假,不知如何刁难你。师姐向来讷于言,而长孙公子能言善辩,不如请他与你同往。”   长孙茂道,“好说,好说。高手过招,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两人当即叫店伴牵马,一同出城,共赴寒山寺。   此番邦来客,在诸多僧人与杨翁环视之下,静坐厅中一只蒲团上等候她到来。   起先,先质疑她法杖真伪。   杨翁与诸僧人感慨他出其不意之时,长孙茂驳斥他说:“你说你从未见过寒山子,怎又知除恶业是什么模样?”   慕容宏通又说:“正因如此,连同这徒弟一般,这除恶业也是赝品,你们合起伙来,欺侮我这远道来客。”   长孙茂道,“此物乃是薛匠师所铸,三十年前便已记载于《兵器宝鉴》上。是真是伪,寻来宝鉴,一见即知。我们中原人以赤诚之心善待远来客人,远来客人却擅加污蔑,是何道理?”   慕容宏通见说不过他,便废话少说,直接出招。   百余招内,败下阵来。   杨翁曾告知叶玉棠,此人乃是死士,生了必死之心,兴许藏毒于齿间。故而,最后一招,叶玉棠下了痛手,打落他一左一右各几粒齿臼。果不其然,其中一粒已然换作银质假齿,里头藏着钩吻。   一众僧人均劝慰他:“输便输了,何故寻死?”   慕容宏通匍匐在地,语调悲怆,“我此生,但为一个仇字而活。谁知杨隋无故覆灭,仇人均丧人他人之手,我活着,了无意义。”   众僧人道,“色身无常,无常即苦。”   慕容宏通道,“人故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年。”   长孙茂也说,“‘无无明,亦无无名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以忧生,不若以乐死。活着不快活,死了才更快活?你们吐谷浑人人信佛,怎会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   叶玉棠当时心里赞道,没想到这人不仅满嘴大道理,竟还懂些大乘佛法。   后来在少室山上,她拿这话问他,他嘚瑟的说:不然怎么京中二品以上大员家的少爷们,旁人顶多混个千牛做做,就我得了个少傅的差使?   叶玉棠笑道,你还挺牛气。   师父从未给她讲过佛法,也许讲过,但她根本一句也听不下去。故当日辩法,叶玉棠亦听得昏昏欲睡,在座众人到底说了什么,均已忘得差不多。   辩到最后,慕容宏通一拂衣袖,笑着出门去,至后来再也没有听说过此人的消息。   是否回了吐谷浑,是生是死,是苦是乐,一概不知。如同从吐蕃回来后的师父,自此在江湖绝迹。   等慕容宏通走后,她将法杖交还杨翁。   杨翁一摸到法杖,便知此物不是除恶业。   叶玉棠承认,当即致歉,并同杨翁一五一十说明法杖丢失的来龙去脉。   杨翁闻言一笑,说来,他先前本已打定主意,“论战”之后,要赠叶玉棠一件谢礼。但思及叶玉棠乃是江湖人,奇珍异宝具不得体。他苦苦思索了许多日,唯有这除恶业,早年出自薛匠师之手,虽非绝世神兵,却也勉强称得上她。寒山子远游,更用不上此俗物。故早有要代为赠予之意。而且,这东西乃是贼人所盗,到底与她无关。请她不必记挂在心,更不必道歉。   叶玉棠再三不敢,最终还是没能推却。   拜别杨翁众人,出了寒山寺,她将法杖交还给长孙茂。   他收了下来,并没有多言。   许多事她均已记得不太清楚。但能记得那日寺中晨露很重,两人穿过竹林小径,穿过火红枫林,抵达半山腰际的拴马处时,两人衣摆均已湿透,鞋底沾满污泥。河畔停满画船,天上朝霞初升。策马飞奔回姑苏城,马蹄轻快,心也轻快。   出了这么大的事,裴沁本打定主意要立刻回门禀明师父。   五湖论剑在即,裴慧不依,说要传书给师父,请示师父的意思。师姐妹两由此事出了分歧,故此又耽搁两三日。   第二日,仇欢传了书来,信上写着:心早已不在谷中,由她去,与你二人无干。   这作风,很仇欢。   长孙茂自打那日回姑苏,便又出门了几日。临走之前,千万嘱咐叶玉棠,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叶玉棠问,等你做什么?   他没说为什么,只是一笑。   叶玉棠便等了三日,趁这机会,三不五时指点裴沁与裴慧同旁的弟子对战。   裴沁感情用事,裴若敏走后,整个人魂不守舍。她小时候体弱落下了毛病,一旦情绪大起大落,整个人精气神也不大好,第二轮便被刷了下来。她倒浑不在意,每日躺在客栈里头睡觉养精神。   到第三日,长孙茂回来了。   那时她陪同裴慧前去了山塘河畔。   长孙茂回客栈寻她不着,便向裴沁打听,寻了过来。   叶玉棠与裴慧同坐在河岸一张脚凳之上,湖中画舫划过,湖畔江湖人众多,对岸便是五湖论剑的论剑台,上头两名弟子正在酣战。   长孙茂远远见着她,高声叫了句“棠儿”,引得无数人侧目。   他手头执只漆黑折扇,扇身描了鎏金的蔓草;朝她走来时,因得意而略有些嬉皮笑脸,但并不妨碍他很俊,整个人都有种高贵而招摇过市的气场。   万众瞩目之下,他走到她跟前,说,“棠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叶玉棠从他手中接过,把玩了一下。   那折扇一展,正面以杏黄的金漆描了十九个遒劲字:“满抱春风平情应物肝胆益真此心是青天白日。”   这几个字乃是形容处事为人,想必是形容一名有情有义的侠客。   她将扇子被转过来,扇面背面则是:“东方曼丽方外戒俗藏器待时得此物可以不死。”   东方曼丽,想必是个女子。方外戒俗,想必此女入沙门,只戒俗不戒律。藏器待时,可以不死……大概是造此物者对这女子的寄望。   叶玉棠略一思索,突然觉得不对劲。听这形容,怎么挺像是自己?   她又将那扇子阖上,拿在手头,不过是个浑然天成、毫无凿刻痕迹的光滑短棍,棍上有一行小字:“合若天衣无缝,开则砺光裂岩。”   叶玉棠抬头,问他这是何物。   他笑着接过,同她一一展示此物用法。   叶玉棠仔细听着,在他将那小折扇颠来倒去,折成各路兵器时,一粒小小白扇坠,便随他动作颠来荡去,不由伸手一捞,攥在手里,只见见那白玉上雕了瓣精致、饱满的海棠花。   她笑着摇摇头,心想,我这个棠,乃是海棠叶,非是海棠花。   扇坠被她攥着,长孙茂不再动作,将整个长生都搁到她手心里,话音也渐渐慢下来,“……这千年里,长生有幸遇见棠儿,如今我讨来赠你,你可别辜负我。”   叶玉棠故此没有推拒,抬头看他,笑问道,“另一件呢?”   “另一件鋈银海棠,名作谈枭。”   作者有话说:   长生上头的断句是:满抱春风,平情应物 ,肝胆益真,此心是青天白日。   东方曼丽,方外戒俗,藏器待时,得此物可以不死。   ?   下一章是明晚   下章还有一丢丢第一段回忆 第29章 长生5   叶玉棠没想到的是, 长孙茂找薛匠师铸出长生,并赠予她的那个晚上,这诸多消息便已被劫复阁收集起来, 登在了最新一季《神兵宝鉴》上头,高高盘踞在了榜首。   关于此神兵的形貌特征、二十五种切换形态, 均细腻工整的描绘在了手册上。   其注释, 是这么一行小字:叶玉棠、长孙茂同被一女子所累。此女贪图神兵, 二人共赴金玉楼找此女子寻仇。当日金玉楼所竞神兵为【慧孛流陨】原石一块,长孙茂出价黄金五千两,并扬言, 不论该女子金主出价几何, 他均高他一百两黄金。该女子金主放弃,【慧孛流陨】由长孙茂所得后,长孙茂思及往日情仇, 不免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 故将经薛匠师之手所制神兵两件中这头一件命名作【长生】, 赠予叶玉棠,请其万望勿辞。   故此扇坠为一粒白玉海棠, 扇面句子为长孙茂手体小字。   不过短短一日时间,长生形貌、来历便被记载得如此详尽。叶玉棠觉得, 劫复阁的效率简直快到令人恐怖的程度。   不过就这段句子而言,“同被一女子所累”, 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和长孙茂乃是情敌变友人。再连带着“惺惺惜惺惺”,就更离谱了, 简直像在说, 自己和长孙茂同被女人所误, 不打不相识,至此豁然开朗,生出了点子龙阳之癖,而这长生,则乃是定情信物……   她长居少室山,自打武功高的名头传出去之后,在世间的传闻里头本就有点子性别成谜。除去两位师长友人外,可以确认她乃是女子的,并不超过五人。其中,师父、爹娘懒得跟人说闲话,师妹又是个贪玩搅局的性子。她自己又不爱跟别人解释这种事情,往常也不是没跟人解释过,岂知她手下败将,一群大她一两轮的大男人们压根不愿意相信这回事,觉得相信了这件事,便是自取其辱。败给一个修习邪功的阴阳人,听起来怎么也比败给一个小丫头顺理成章多了吧?随着她功夫日益精进,外头便更是众说纷纭,什么男身女相,女生男相,什么阴阳和合人,什么雌雄同体,应有尽有……   不然能怎么样?哪怕她当众脱|光衣服,指不定旁人还有别的说头。   渐渐她便也不解释了。反正这事也不影响她练功,更不影响她交友。谈情说爱嘛,三年五载里恐怕还没打开这个关窍,故此倒也从没为这事发过愁。   那日裴若敏走丢,师妹情急之下,改叫她“师姐”,长孙茂看他眼神颇有点异样。   这种事也不是没出过。有一回她回去凤谷拜访仇欢,仇欢在凤谷晚几辈的弟子面前称叶玉棠为她们“师姐”时,那群小女孩掩嘴窃窃私语,当日晚上,又不怕事的找到她,问,师父命我们叫你师姐,原来师姐是更喜欢被旁人当作女子吗?   裴沁当场笑岔了气。   那天晚上,在长孙茂偷看她时,其实搞不好也以为自己是个性别认知障碍。故此,瞪了他一眼。   故而,叶玉棠在捧读这本《兵器宝鉴》时,简直两眼一抹黑。心想,托这长生的福,不出三天,自己和长孙茂搞断袖这事,估计要搞得人尽皆知。   事实证明,她想得半点没错。   师父布置的搞钱任务尚没完成,这么两手空空回去洛阳,估计也搞不到什么钱。故此,暂且留在姑苏,打听有没有什么商队、镖局需要雇打手时,叶玉棠却发现了一条别的商机。   太乙镇上江湖人众多,大多又都是一群爱扎堆八卦的小年轻。故此,在她经指点裴慧大败了几个从前根本不敌的对手之后,不少手头有点子闲钱的江湖弟子,都找上了叶玉棠,想要她说功夫,价钱三五十两银子不等。   长孙茂因去太湖东山,故错过了五湖论剑开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每收了银子,给江湖少年说功夫之时,她便将此人叫到一边旁听。   这人游手好闲惯了,向来静不下心。顶多听上小半个时辰,又不知溜达去了哪儿。   回来的时候,三不五时回给众人携一些翡翠藕粉、玫瑰粽子糖之类的小吃食。出手阔绰,长得俊,说话做事没架子,半点不招人讨厌。故此,相处上两日,一群少年人都爱逮着他打趣。   尤其在《兵器宝鉴》新一季之后,但凡有两人在的地方,基本都是这样的。   叶玉棠:“江姑娘,你使这一招雪拥蓝关,需得倒挂在这位程少侠身上,将他翻倒过去,才能续上下一式倒挂吴钩。习武之人心中当无男女之别,若来日你接了生死战书,大敌当前,生死一线,你还会跟他害羞吗?”   长孙茂插嘴:“那是自然。无论棠儿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小甜心。”   周遭一众少年脸上一色鄙夷,同声说道:“江湖第一璧人,每日例行你侬我侬。”   又或者,叶玉棠在荷塘食肆门外道:“四海刀遗失的第五十式有个小决窍。想听的话,今晚亥时,罗城山塘河畔,老地方。”   长孙茂:“今晚我与汤公子有约,会晚些时候到,棠儿给我留个位啊。”   叶玉棠:“别别别,千万别,我求你了离我远点儿。”   旁边站着的一群少年人跟着起哄:“哟哟哟哟哟——”   少年人中,不乏一些平日言谈之中,均表达过对叶玉棠仰慕之情的五门女弟子。   某四海刀宗男弟子闻言就说:“往日自称叶夫人的姑娘们呢,你们还能忍?”   长孙茂道,“棠儿有夫人,我有棠儿,不碍事,大家都知道我心里有棠儿就好。”   某日月山庄女弟子道:“长孙公子最近也是恶心的我都没眼看。”   某雪邦男弟子道,“怎么还没人去揍他一顿?你们再不动手,我都要跟他请战了。”   裴慧道:“哦,我都习惯了,你们还没习惯吗?”   长孙茂道,“你们别这样,棠儿害羞了,回头我可是要跪长生的。”   叶玉棠:“你给老子马上滚。”   没有人捧场的时候,长孙茂会正常得多。   五湖论剑快终了时,叶玉棠多少赚了有五百多两银子。她留下点零头给自己和师父,夜里携着五百两银子,敲响长孙茂房门。   房门一开,长孙茂眼睛一亮。   叶玉棠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学着他那插科打诨的劲,道,“长孙茂,聊个五百两银子的呗。”   长孙茂道,“我一闲人,找我聊天,五文钱就够了。来吧,聊个五文的,管够。”   叶玉棠算了算,她欠她五千两黄金,这么聊下去,不得聊上五千万年?   她说,“这样吧,我找你聊个贵的,跟你聊什么比较贵?”   长孙茂道,“贵的也不是没有……哎呀,啧啧啧,棠儿,你别这样,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叶玉棠:“……你他妈的究竟能不能好好聊天?”   长孙茂笑着将她请进屋里来,这才接着说,“我赠你长生,也不仅仅是一时脑热冲动。我远来江湖,本来想多认识几个姑娘,说不定就遇到个实心眼的傻姑娘,真心喜欢我呢?我离家前就想好了,这趟出来,若是遇到了,定要将神兵宝鉴上头最厉害的武器赠给她,没想到却遇到了棠儿,人好,武功高,还仗义。我就觉得,这神兵一定要让我搞到手,我武功这么次,白糟蹋了,给你挺好的,就安心收着好了。你要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每天陪我多说会儿话,聊个几文钱的,也不错。”   一番掏心置腹的话,将叶玉棠那叫一个感动得……   不及她发表感言,这长孙茂仔细想了想,又说,“反正我初入江湖,本就是来撩拨小姑娘的。现在突然觉得,小姑娘没意思,还是棠儿这样骏烈的,才有意思。”   他说完这话,一笑,笑得嘴唇更红,牙齿更白,眼睛更亮,比不笑看起来还俊。“棠儿,你可别骂我啊,更别讨厌我。”   叶玉棠忍了半天儿,忍住没骂他,更没凶他,只说,“好,不烦你。”   五湖论剑之后,裴沁裴慧急着回凤谷,很早便离了姑苏;叶玉棠则辞别众人,独自回到少室山去。   长孙茂在姑苏结识了几个本地公子哥,故又被拉着多游玩了几日,方才返回长安。   再次相见,便是在少室山。   作者有话说:   师姐说过,着这小子的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是师姐的血泪回忆,大家千万不要跟师姐一起着了这小子的道。   ·   第一段回忆完,下一章重生后的正叙 第30章 重甄   少室山有三十六峰, 与太室山相接,并称为中岳嵩山。百余年前,菩提达摩来此授禅宗, 广集信徒,禅学自此落迹流传, 师父也是其中之一。   中原向来崇儒灭释, 北周武帝灭佛、损毁少林后, 北静帝恢复少林,改其名为陟岵寺。杨隋文帝崇佛,复改陟岵为少林。直至数年之前, 十三和尚助唐有功, 方才被当今圣上封作天下第一名刹。嵩山上有七十二个寺院,当属少室北麓五乳峰下少林寺最为著名。   禅宗僧人皆精通七十二绝技,禅宗依旧在中原五宗排不上号。   琉璃寺在这七十二寺院中更排不上号, 但这也不妨碍师父曾是中原武学一代宗师。   琉璃寺在太室山南麓山峰之上,登上一线天, 便与少林的白云峰遥遥相望。   但这一山之隔, 天堑难越。那头香火繁盛,这一头却人迹罕至。别说人, 一年到头,鸟都见不着几个, 徒有叶玉棠与师父二人空对而坐。   师父不说话时,叶玉棠自不会打扰师父。   师父一说起话来, 那真是个没完没了,叶玉棠就更不想说话了。   有时候她觉得, 师父答应收长孙茂做徒弟, 搞不好就是想弄个话痨上山, 有事没事能陪他聊聊天。但自打长孙茂上山,叶玉棠落得一天比一天烦躁,简直没一日安生。   ……   两人清晨出了洛阳城,一路穿行李家庄成片麦田,轻车熟路上了山。   走到百米深沟处,见着少室山溪,叶玉棠捋起裤管,下了河沟,在溪水中掬了抔山泉喝。清凉山泉下肚,整个人霎时神清气爽。她回头,见着岸边立着等她的人,立在溪水里头招招手,道,“溪水好甜。傻站着做什么?下来啊!”   几丛树枝丫遮挡了视线。   长孙茂拨开树枝。   叶玉棠突然盯住了他,目光一点点变得专注。   长孙茂以为她想起了什么,远远凝望着,没敢动。   叶玉棠看了一阵,突然踩着溪边堆积的怪石,几步纵跃,上了那株缀满红果的树。   长孙茂抬头,阳光刺目,枝叶繁茂,枝条颤动,落下几片枯叶。   叶玉棠从树上坠下来,笑容灿烂。   摊开双手,手头满满一把红彤彤的野山枣。   师姐弟两人一路吃着野枣,往一线天上走去。   趁着这当口,叶玉棠复又说起长孙茂拜师入少室山前,在姑苏的种种傻事,笑了个没停。   长孙茂道,“有这么好笑?”   “我那时没什么世面,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嘴里山枣咬得爽脆,连带说话时也吐露出一股清甜气息,“你究竟是几时才意识到你师姐乃是个女人?”   长孙茂没吱声。   恰逢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一处瀑布下的清潭。   他遥遥望向那个清潭玉|洞,多年前的一幕突然浮现。   灰色僧衣绑带被一圈圈除下,当作发带拢紧长发;宽大僧袍也脱落下来,她背对自己,赤身走进浅潭之中,至水深及腰之处,一钻而入,随后,又在那瀑布底下浮出水面,拢了拢头发,头发、睫毛、肌肤几近湿透;潭水刺骨,激得她嘴唇殷红透顶,眼睛微微眯起,她倒浑然不觉,回过头来,道,“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在她侧身之时,长孙茂看到她浅麦色肌肤,纤长紧致的肢体,微微起伏的曲线一路往上,在他不敢直视之处,再往上,他小心翼翼看过去,细细红绳系一只青玉的海棠叶。   自那时起,他辗转反侧,每天心里头想得都是——原来不是海棠花,是海棠叶。   叶玉棠没注意到他心猿意马,兀自讲了一堆陈年往事,他都没有应。   她顿住脚步,回头问,“你既一早便已认出我,为何不同我打招呼呢?”   长孙茂回过神来,道,“我打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叫了棠儿。”   “我没答应,不作数。”   “我叫你棠儿,你几时有答应过?”   “那倒也是,”叶玉棠瞅了他半晌,道,“你现在这样……稳重,搞得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她盯着此人苍白面容,上手捏了一把,“笑一个。”   长孙茂在她蹂|躏之下,一笑。   这副表情,令叶玉棠险些笑岔了气,道,“……算了,还是别笑了。”   “……”   行了过崖吊桥,这处云雾袅绕的山头便是琉璃寺所在的“天上客”。   琉璃寺便悬在绝壁之上。   叶玉棠从前有问过师父,山上空地方这么多,为什么非得将寺庙悬在悬崖壁上呢?万一哪天地板年久失修,破个大窟窿,于睡梦之中连人带床滚下绝壁怎么办?   师父那时领她去了寺庙茅厕,同她一齐从窗户往下瞧,说,“你看,下头有个什么?”   她低头,瞥见悬崖下头的蓝绿色的堰塞湖。   师父又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叶玉棠思来想去,望着外头一株迎客松,“松下说禅”,又望向下头的水,“水上听欸乃”,看了看天上月亮,“月下说剑”,望向远处山涧瀑布,“涧边听瀑布”,又指着远处群山翠翠,“山中听梵呗,方不虚生此耳。”   师父摇摇头,指着那个茅坑。   茅坑实际上就是个方形坑洞,那个洞口下去,直通千丈深渊。   师父说,“在此处解手,就图个方便省事。自打你上山来,为师没有叫你倒过一次恭桶吧?”   原来师傅说的下头,不是悬崖下头的水,而是地上的茅坑。   叶玉棠有时候觉得,自己缺少的不止是慧根,还少了点子幽默感。   不像长孙茂,他那打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竟然和师父乃是一脉相承的。   叶玉棠盯着头顶“琉璃寺”那三个大字,脑子里率先蹦出这么一点想法。   走到山寺门外,先将外头那只功德箱整个倒转过来抖了抖,抖出里头的落叶,再将它搁了回去。   接着,径直推开虚掩大门,穿过天井,走进大雄宝殿,也就是寺里最大一间屋子。   殿中左右各奉着菩提达摩、延寿药师佛与韦陀尊天菩萨金身。   她走到殿后,寻出新布,挨个擦拭佛像,动作利索。新布上染尘不多,倒还算干净。   接着伸手指摸了摸殿中左右挂着的《金刚经》《大悲咒》与《达摩拈花》,还算干净,到底刺绣还是比字画耐旧耐脏。   做好这一切,她又自院里拿起笤帚,走到寺院背后的池塘,清扫塘中卧着的佛像。   接着借着池水洗手,自烛友柜中摸出二十六只清香,引火折子点燃,分了十三支与长孙茂。   礼拜完毕,深深匍匐下去。   良久方才起身,转而又入了斋食堂,点了把柴火。   柴火受潮,引得满屋子浓烟滚滚。   她一路轻车熟路,长孙茂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做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坐在四面窗户大敞的斋食堂中,喝着她煮的一碗滚烫陈茶。   叶玉棠道,“你时常有叫人上山洒扫?”   长孙茂点头,“每三日,会有人上山擦拭佛像,整理庭中落叶。”   叶玉棠道,“师父金身呢?”   “师父在施秉云台山荼毗,我在山中寻回师父碎身舍利,于山中修筑了舍利塔。”   叶玉棠点头,道,“师父是被巴献玉所害?”   长孙茂一哂,“怎么可能。若他也能杀害师父,那么裴若敏也能伤得了你。”   叶玉棠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孙茂问,“师父去了施秉云台山,再未回来。没多久,棠儿在长安,也……棠儿如何知道,是巴献玉害了师父?”   “我那日从雪邦离去,路途之中,有一日梦到了师父。”   “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说,他的房子着了一场大火,将他肉身烧着了。我在梦里看到那场大火,烧塌了琉璃寺的莲花瓦当与柱础。知道师父没了,醒来满脸是泪。”   长孙茂一阵默然。   叶玉棠又问,“师父究竟是如何没的?”   长孙茂摇头,道,“知晓此事的人,均已不在人世。”   叶玉棠饮了口没什么味的烂叶子苦茶,说,“我想去施秉云台山……看看师父。”   长孙茂皱了皱眉,沉思良久,没有应。   叶玉棠观其神态,问,“有什么难为之处?”   不及长孙茂答话,窗外突然飘进来一声,“不为难,不为难。说起来,这倒是挺巧的。”   一个闭眼睁眼,叶玉棠自屋外踹了个男人进来。   男人屁股往前一拱,笑道,“不劳武曲亲自脚踹,在下有腿,可以自己走进来。”   说罢,就势坐在了长孙茂隔壁。   长孙茂揉了揉额头。   这男子身量高挑,容貌整丽。略有些男生女相,眉目之间媚态天成。   叶玉棠盯着他脸瞧,越瞧越眼熟,到后来,名字呼之欲出之时,一个巴掌也跟着上去了。   那男子惨叫一声,被这巴掌连人带椅子呼出去足足三丈远。   叶玉棠捏着他下巴,拧着眉毛想名字,“柳——”   长孙茂接下去,“虹澜。”   “对。”叶玉棠喝问,“你何故盗人神兵,为奸人差遣?无耻!”   柳虹澜道,“你家长孙公子不也……”   长孙茂瞪他一眼。   柳虹澜不敢讲话了。   叶玉棠挑了只眉毛,“不也怎么?”   柳虹澜嘿嘿一笑,“劫复阁嘛,拿钱办事,差使有耻就有耻,差使无耻就无耻,女侠莫怪。”   叶玉棠回头问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长孙茂道,“三天一次,来擦佛像的,就是他。”   “他如何知道我是谁?”   柳虹澜道,“今天我来,除了要打扫卫生,为的就是说这个事儿……你放了我,我们慢慢聊。”   “天下事如何能瞒过重阁主?”长孙茂略一思索,道,“棠儿,放了他。”   叶玉棠收手。   柳虹澜提溜着板凳,坐了回来。   一面揉着大小不一的俊脸,唉声叹气,“你这位棠儿,多八百年的仇也记得。”   叶玉棠一巴掌又招呼上去了,“棠儿岂是你能叫的?”   柳虹澜两张脸现在一模一样了。   他委委屈屈看向长孙茂,简直哭都不出来。   长孙茂道,“活该。”   叶玉棠道,“有屁快放。”   柳虹澜觉得跟这一对恐怕没道理将,心中哀叹这差使吃力不讨好,叹口气,道,“阁主差我前来,是有件事,想麻烦麻烦叶女侠。”   长孙茂道,“不行。”   柳虹澜道,“这事,也不难。就是请女侠去一趟施秉云台山,权当公费旅游。长孙公子想跟着去也行,双人游,反正阁主出钱,资费多少,一应包了。”   长孙茂哂笑,“这铁公鸡,难得出手这么阔,怎么会白白便宜了我们?不去。”   柳虹澜道,“这是请叶女侠,又不是请你,你在这罗唣什么?”   叶玉棠问,“是什么事?”   柳虹澜道,“事关重要,阁主想请叶女侠一见,亲自说一说这事。”   长孙茂道,“不可以。”   柳虹澜道,“嘿嘿,反正裴谷主这几日返回龙脊山途中,被几派掌教联合围困在洞庭湖。不脱层皮,怕也是脱不开身的。叶女侠若不答应这一件事,她必不能得救,更何况,若去施秉云台山,还能拜一拜弘法大师舍利塔,兴许还能搞清楚当年真相呢?”   长孙茂依旧是那句,“不感兴趣。”   柳虹澜斩钉截铁道,“我们阁主确保女侠周全。掉一根头发,阁主以死谢罪。”   长孙茂一笑,道,“既如此许诺,叫他先写封血书来。”   “你这长孙茂真是……”   长孙茂道,“我这长孙茂,怎么?”   柳虹澜本想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但一想,乃是阁主求他,到时候翻脸起来,阁主也未必能讨到几分便宜,他这无名小卒,便更吃力不讨好。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道,“真是讨人厌!” 第31章 重甄2   叶玉棠被他这一声搞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低头抖了抖衣服上的茶水, 冷不丁瞥见此人“地字陆肆”腰牌,笑道,“快有十年了吧, 还没混进天字号?”   柳虹澜有点儿尴尬,“快了, 快了。”   “你们阁主呢?”她又问, “既是你们阁主找我有事, 难不成还要我走过去见他。”   “我们阁主——”柳虹澜顿住,嘿嘿一笑,道, “叶女侠这便是答应了?”   叶玉棠一笑, “哪有这么便宜?既然他要当面说,那我也有几个问题,要当面问, 算是条件。”   长孙茂往菩提达摩金身一瞥,忽地说, “棠儿想问什么?不如问我。他知道的, 我大多知道。”   话音一落,佛祖金身突然咳嗽了两声。   叶玉棠:“?”   佛祖清了清嗓子, 以一个温润男声答道,“别听他的。他所知, 怎会有我详尽?”   话音一落,自佛祖背后踱出个黑袍男子, 缓缓掀下兜帽,现出缚眼的白纱, 与半张清俊的脸。   此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 但世人多以眼神来揣度阅历, 这人年纪多少,也只能看个大概。   自他从达摩祖师背后走出,叶玉棠便打量起了他。   他藏在这里不知多久了,她竟半分未曾察觉。   也难怪……世间专擅轻功之人,通常兼修耳听六路的本事,轻功越高,大抵耳力越好,但不排除一些先天不足的轻功高手,这些人,往往会从别处找补,暂且不提。   世间最高明、也是最独一无二的轻功“黑云翻墨”便是劫复阁主所创。论轻功,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敌此人。故他想藏哪儿,就藏哪儿,想来也不大担心被人发现。   劫复阁密探能自如出入天下最隐秘的所在,便是托他的福。   他径直走过来,坐到长孙茂对面,笑道,“好小子,拆我台?”   长孙茂笑道,“我拆了,又如何?”   “你也做不了主,”重甄捧着扇子,转过头,对叶玉棠一笑道,“在下重甄。”   那副表情,好像在指着长孙茂对叶玉棠说,拙荆,叫你见笑了。   这阁主,也是成了精。   叶玉棠也笑,“久仰。”   回头看到自己师弟表情,总觉得有点委屈巴巴,故而又补充了一句,“我与我师弟,师出同门,大事小事,偶尔也会过问一下他的意见。”   重甄干脆略过这个开场白,“话说起来,女侠想问重某一些什么问题?”   “阁主爽快,”叶玉棠先将高翅帽给他戴上,才说,“我有三个问题。”   重甄没吱声。   柳虹澜察言观色,替主人讨价还价:“两个!”   长孙茂瞧他一眼,“问我就行。”   重甄道,“三个。他所知会比我更详尽?”   叶玉棠这才满意一笑,直截了当问,“谢琎长得谁?”   重甄示意柳虹澜。   柳虹澜意会,自腰间掏出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谢琎。   叶玉棠心头哟嚯一声,还是有备而来。   柳虹澜指着那画道,“你看这那小脸俊得,骨相饱满,眼若桃花儿,若不是略有几分男子气概,就是一狐媚儿相……”   长孙茂插嘴,“也娘。”   叶玉棠拍拍他大腿,“别插话,乖。”   他拿巴掌挡住画像上谢琎略长的下巴和饱满的唇,接着说,“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还有点子媚。若不是略宽、厚的嘴中和了这点女态,那才是几乎一模一样了。”   叶玉棠半蹲坐到椅子上,定睛一瞧。   ……你他大爷的。   “我师妹今年才二十六,哪里来的这么大个儿子?”她顺手抽出长孙茂腰际匕首,当即削了自己跟前一只茶碗,拿刀指着他鼻子,“给老子好好说。”   柳虹澜吓得后仰,“好刀,好刀。不过女侠,您想错了。”   重甄接过话,笑说,“是姐弟。两人同母所生,自然面目相似。不过好在各有像父亲之处,不仔细瞧,倒也瞧不出来。”   她收了刀,又问,“父亲都是何人?”   “这事说来话长,倒也与此行目的、裴谷主安危相关,路上细细再讲也不迟,”重甄似乎不太想提这个话,示意柳虹澜,“你暂且长话短说。”   柳虹澜点头。   “施秉云台山有四支蛮夷,最大一支在北边,姓巴,被中原人称之为巴蛮。前朝时,巴蛮一族也一度壮大,在那时任族长的,是巴佚。巴佚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巴德雄,次子巴献玉……”   叶玉棠曾与巴献玉有一面之缘。   那个苗岭青年,二十出头,生着一张人畜无害、少年稚气的脸蛋,仗着这张脸,三不五时招摇撞骗,总有人上当。   巴献玉自然生不出她师妹那么大的闺女。   “我师妹的爹,是失踪多年的巴氏继承人,巴德雄?”   “正是。”   师妹自小美的远近闻名,乌发浓密,额头饱满,双目幽深,有些许异域特征,但如今崇尚胡风,漂亮之人大抵也都如此。   年幼被送入谷中,举手投足间野性十足,看人看事眼神纯净,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得体之处。仇欢便猜测过她兴许是滇人抑或苗人,且在族中出身不低。她当年所想果真不假。   叶玉棠接着往下想,“那随之承袭了巴蛮族长之位的巴献玉……是谢琎的生父?”   “哪有一个老婆嫁两个兄弟的?”说起巴献玉,重甄似乎有转瞬即逝的不快,随即笑着摇头,“你可曾见过张自贤天师?”   叶玉棠回忆起那日灵官殿内那个厚嘴唇,试探道,“谢琎生父,是张自贤?”   重甄点头。   难怪那日灵官殿内,当张自贤问出那句“你看他像谁”,仇静盯着师兄看了一阵,立时噤若寒蝉。   原来仇静是这么明白过来的。   她又问,“既然是亲儿子,为何要加害?”   “私生子。”   “私生子便要加害?何至于。”   “能生出裴沁这等美貌的娘,母亲自然也不是什么俗物。我算着裴沁入凤谷的年纪,前后数月,便是巴德雄失踪的日子。孤儿寡母,母亲又生的貌美,四处寻人的途中,给张自贤碰上,便起了色心,一通诓骗上了山,将孤女交给仇静处置,他自己则囚禁了寡母数年之久。裴沁年幼,自然不记得。后头便有了谢琎。生了,亦不曾养,甚至趁幼丢弃……没想到这少年离了他眼皮子竟也成活了,还活得如此大有作为。”   叶玉棠听得皱眉,“这事属实?”   重甄道,“八成属实,两成推测。细节有待斟酌,全貌不会有太多出入。”   那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倒真是该死。他日死在谢琎手里,不仅不冤枉,她甚至有点期待。   沉思之时,重甄提醒道,“已经三个了。”   叶玉棠哧地一笑。   这么一来一去,她几乎权当是朋友闲聊了。   如此经他提醒,忽地想起,这人做买卖消息的生意,每一笔信息都是要花钱的,原来他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事。   长孙茂说他铁公鸡,果真不假。   她抱一抱拳,“烦请阁主说一说,要我做什么,这事又与我师妹何干。”   “叶姑娘爽快。”重甄冲长孙茂斜眼一笑。   这基本属于一个胜利的微笑,看来这两人平日里没少互相争对。   他接着说,“这几年间,但凡针对凤谷的江湖人与江湖帮派,皆遇不测,令凤谷成了众矢之的。这数月里,矛头却从凤谷指向了裴沁,一切皆是由谷中两位长老的遭遇引起的,这些,叶姑娘想必已从马氓那儿打听到了。”   “是。洞庭围攻,便是将二长老之事,怪罪到我师妹头上?”   重甄摇头,“终南论剑之后,南边诸派回程,大多皆要经由洞庭,故在洞庭之前,也都可顺路同行。仇静因故要回龙虎山,便与天师派诸人同行,因她是女道,夜间自己住一间房,便出事了。”   叶玉棠挑眉,“死了?”   “没有。”   叶玉棠笑。   重甄接着说,“她说,潜入客房伤她之人,所使兵器是杖。伤她的招式,乃是韦陀杵。”   叶玉棠接着笑,“以她的道行,韦陀杵能伤她?”   “仇静证言:正因是她,所以没死。此话一出,众人猜测,这伤她之人,功夫在她之上。这天底下使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人,几乎便能数的出来了。”   “这又与我师妹何干?”   “这时,有个在青龙寺做过洗衣僧,后又还了俗的天师派弟子站出来说,他曾亲手洗过一件寻戒大师的僧衣。那件白色僧衣的一粒扣子与其他几粒扣子长得不一样,似乎脱落过,又被人亲手缝上去了。但是缝扣子的线,乃是一根艳红的丝线。”   叶玉棠皱眉,红线缝扣子?看不出来寻戒这么骚。   她道,“天底下哪家江湖人随身备针线,还是红丝线?自然只有凤谷。”   “不错。众人便深以为这是一桩凤谷与青龙寺的艳闻,而帮裴沁出手的,恐怕就是寻戒无疑了。裴沁便笑问仇静与她有什么仇什么怨,她何故要遣人伤她?仇静将事情全盘交代,说凤谷诸位长老早已不满裴沁,明知她所行不端,却不曾寻到把柄。四下打听,竟打听到裴沁乃巴蛮一族后人。”   叶玉棠道,“不仅是巴蛮,父亲还是曾在中原恶名滔天的巴德雄。江宗主最忌巴蛮入主中原,既然她是巴蛮之后,那这谷主之位,是必不敢叫她当了。”   重甄点头,“裴沁每年都会被祁真人请去清茗对谈,故每年带弟子上终南的,就是她。诸位长老便想借此机会,生‘造’一个她的错处,让她引咎自责,无颜再做这谷主。而仇静则自称,自己是受诸位凤谷长老所托,稍稍在凤谷弟子对战次序上做了手脚。最后虽对凤谷无碍,裴沁却依旧怀恨在心,趁着这次诸派回程,便对仇静动手了。”   叶玉棠哂笑,“啧,动机也有了。”   重甄接着说,“裴沁哑口无言,只说自己问心无愧。众人便说,‘不如我们将寻戒请来,当面对质?’”   叶玉棠笑道,“长安离洞庭马程至少也有一日,若是寻戒当即出现,岂不是坐实他乃是夜里的行凶者?若他不出现,裴沁死无对证,其余诸派也死无对证,无非僵持几日,稍稍损一损裴沁颜面,到底也只能将她放了。”   重甄道,“坏就坏在,寻戒出现了。”   “什么?”   “诸派传讯去长安请寻戒,第二天,寻戒便来了洞庭。”   “……那可真是洗也洗不清了。”   师妹定会被气得说不出话,抑或大骂那臭和尚多管闲事。   重甄接着说,“裴沁当即说,‘这谷主之位,不当也罢,不如四处云游来得自在快活。’那群人却说,‘年前二位长老出事之际,正是你四方云游之时。’裴沁便说,‘那你们还要我怎样?滚回巴蛮,此生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没想到一句气话,正中众人下怀。”   这下轮到叶玉棠说不出话了。   重甄道,“裴沁见状,笑道,‘既然我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那我便如你们意。回去看看我血亲生活过的地方,也好。以半年为期,若半年之中,中原武林一切相安无事,那我自认诸多事端皆因我而起,此生不再回中原半步。’”   这个傻子。   叶玉棠转念又想,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她爱吃酸食辣食,虫子野味,中原吃食到底不合口味。   四处游玩游玩,怎么都比回去劳心劳力的好。   她问,“那她去了么?”   “去了。我遣了高手一路跟随,大可放心。”   叶玉棠嗯了一声。又问,“那阁主找我,所为何事?”   重甄抬眼,“先师当年亡故,其间仍有诸多谜团。世人所知当事者皆已不在人世,其实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只是她不愿开口。”   长孙茂突然打断他,“重甄!”   重甄笑道,“你不想知道自己师父如何遭人毒手?”   “我——”   叶玉棠抢白,“我能让她开口,说出当年之事?”   重甄点头,“不错。”   长孙茂道,“棠儿,我不想你去。当年事,都过去了,不好吗?”   重甄道,“我与你们同行,确保一切周全。”   长孙茂道,“那是你的事。”   叶玉棠瞥他一眼,旋即又问,“只有我?”   长孙茂低声乞求,“棠儿……”   重甄道,“只有你。”   叶玉棠沉思片刻,道,“那我去。”   长孙茂一阵沉默。   作者有话说:   每一章可能都会修好几次写好几版,日更很吃力。   很磨耐心,建议屯文,到2/3左右再来看应该会比较爽 第32章 重甄3   叶玉棠从前没少帮人跑腿,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师父旧友的请托。师父看她在山上闲的长毛,从里头择两件看得顺眼的,才来问她。愿不愿意去, 愿意去哪个,都随她便。能为师父解忧, 还有钱得, 她当然愿意去。不过师父不问俗物, 叶玉棠差使跑多了,自然琢磨出不少心得。   虽说这人说过路上资费一应承担,但是细节还是要好好斟酌斟酌。一会儿的功夫, 她已经开始同重甄讨价还价起来。   柳虹澜偶然在一旁帮主子说道:“劫复阁寻人做事, 向来都是二流掮客出面,像我这种的。能令阁主亲自出面的,世上不过只有两人罢了。”   叶玉棠听得这话, 略一思索,道, “当年师父, 也是阁主请去施秉云台山的?”   重甄道,“是。”   “所以阁主觉得, 师父之死你也有责任,心头过意不去, 所以请我前去问当年见过师父的知情人?”   “也可以这么说。”   这边越说越热络,长孙茂却不声不响起身出了门去。   叶玉棠觉得身边一空, 视线随他而走。沉思片刻,追过去。   他无非无聊踱步, 脚步不算快, 倒也没等她。经过卧佛池塘, 驻足看了眼清潭,这才回过头来。   叶玉棠对上那阴沉沉的表情,笑起来,问,“不想我去啊?”   “嗯。”   她歪着脑袋卖乖,“为什么啊?说来听听。”   “不想讲。”   “怕有危险?”   “倒不是。”   “怕见不想见的人?”   “也不是。”   “唔。怕我知道些什么事?”   他沉默。   那就是了。   她道,“不如你直接讲给我听,我再决定要不要去。”   依旧没讲话。   她说,“去,和讲,选一个?”   过了阵,他才说,“那还是去吧。”   她哧地笑出声,拍他脑袋一下,“秘密还挺多。”   山上树多,又逢深秋,洒扫完了,才一阵,池塘里头又都是黄叶子。   就说话的功夫,所立之处也是落叶满地。稍走两步,便是一脚碎响。叶玉棠听到后头有声,回过头去,正巧见到重甄与柳虹澜。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从寺中步出。   长孙茂也看去,随手捡下她头顶一片儿叶子。   重甄一脸暧昧的笑,“我就是来看看,你师姐安抚完你的小情绪没。”   “……”   叶玉棠问,“几时启程?”   “黔地多山,今日我叫几个手下备好重辕快马。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出发,至多三日可到,如何?”   “哪日能与我师妹汇合?”   重甄道,“过了播州,便可见得。”   “那已经快到云台山了。”   “正是。”   许久不开口的长孙茂,忽然插话道,“随行侍卫哪几人,医师又是哪几人?”   重甄展颜一笑,道,“看来是闹完脾气了。”随后脱口而出几人的名字。   大抵是怕叶玉棠不解,柳虹澜在一旁解释道,“这些都是劫复阁的圣使,论拔尖,天底下只手可数的几人。”   长孙茂似乎仍有不爽。   重甄接着又笑,“你知道,我最是惜命。故一辈子研究轻功,别的不行,逃命够了。这回我亲自上阵,长孙公子还哪里不满意?”   “出了事,你第一个逃命?”   重甄呵地叹气。   长孙茂道,“要是出事,我一把火烧了你老巢。”   重甄道,“我信你真的敢烧,不止如此,还要我老命来赔。”   长孙茂轻轻一笑。   “和你谈生意,拿命计价,真难,”重甄疲累的叹气,摆摆手,“那便这么说定了?”   长孙茂回头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他提。”   叶玉棠闻言,脑中灵光一现,笑道,“我手头有个来路不明的法杖,本想换几个银子,当铺都不敢收。阁主这处乃是天下第一销金窟,有没有法子,给我这昧来的东西洗洗清白,我也好有个趁手兵器?”   重甄笑道,“这个简单。”   少室山离约好的出发地仍有短距离,因怕误事,当夜仍还是宿于长孙茂洛阳城的宅子中。   宅子在承福坊中,离洛水河不远。这处宅子兴许是他行冠礼、抑或是成家之后自立的门户,故她没来得及来贺他乔迁之礼。不过更可能是他随手购置的别院,以供在洛阳落脚之需,故院里只放了两个婢女,两名护院与一个厨子,但厨子做的菜他似乎不爱吃,这两日吃的,都是叫婢女去外头食肆买来的。   她仍想得起第一回 去长安,由他领着吃喝玩乐、闹闹腾腾地逛了一整日,夜里去他家,第一眼,先惊叹他家大门竟然是对着大街开的,那可真是天底下第一等的高门大户了。后头又拜会了他五个哥哥,六个弟弟,八九个姐妹,一日里认的人竟比她七八年加起来还多。那夜家宴,燕菜水席,名酒珍馐,实在令她大开眼见。听说他江湖朋友远道而来,各路亲友不请自到,其间饮酒划拳,真叫一个热闹。那时她想,倘若这人十八年岁月都这么热热闹闹的过来,性子好动一些,倒也难怪。   而如今如此门庭冷清,她反倒奇怪他如何耐得住这等寂寥。   那两名婢女见他携女子回家,倒一脸稀疏平常,见怪不怪。   趁他不留神,叶玉棠拽过一个,悄悄地问,“他是不是经常带女子回家?”   婢女掩嘴一笑,道,“不常——从未带过。”   叶玉棠以为此乃是替他做掩护的托词,又换了个问法,“他妻子都不怪?”   婢女皱着眉头,略有不解,“公子的妻子?”   她问,“他娶妻了么?”   婢女点头。   她八卦,“漂亮么?”   婢女回忆道,“是美的,看眼神,似乎是江湖人,只可惜是个哑巴,还有一点痴症。”   她叹息。   婢女又道,“可能在长安熟人多,常受人指点,他便买了这处宅子,将她接过来。”   她问,“那后来呢?”   婢女道,“最后一次公子接她出门去,后来再没见过。公子不提,我们也不敢问……只听说是没了。”   她问,“有多少年了?”   婢女道,“快七年。”   “没再娶?”   婢女摇头。   难怪他如今如此沉默寡言。   叶玉棠再瞧他,眼神里难免又多几分疼惜。   心想,定要想个法子,令他再开心起来。   宅子有个回廊,回廊中间是一片池塘,里头养着金鱼水草,布置精美,倒也有些意趣。   晚餐时分,婢女抬来只精致小竹桌,两个团垫,搁在池畔回廊上。两人就坐在池畔,赏金鱼,看月亮,吃外头买来的点心。   没一阵功夫,重甄便已托人将东西送到。   叶玉棠将那匣子一打开,就笑了。   匣子里躺着一杆多年未见的“除恶业”。   除此之外,还有剥落下来的七十二枚红宝石。外头那层鎏金剥落,煅作一块指头粗细的金条。   叶玉棠将杖子从匣子里取出来,问长孙茂:“你说,是达摩杖被伪装成了除恶业,还是它原先就是除恶业?”   尘封往事,十年之后,经由她心血来潮一举,便这么漫不经心地浮出水面。   两人相视一眼,沉默一阵,都笑了起来。   她摇摇头,“那伪装作我的女子,原来是裴若敏。”   长孙茂道,“她跟随吐谷浑密探一路西行,此后辗转了数个过度,依附过不少主人。”   她略一思索,又道,“听说摩尼教意图入主中原,遣了教中能人骨力啜前去终南论剑。她听说此人好色,便委身于他。倘若事成,骨力啜承诺给她的东西,是——长生?”   “不错。”   “这么多年了,执念还这么深,何苦?”   “越求不得,越想要。得而复失,更甚。”   她又想了一阵,“她如今与马氓那群人是一伙的?”   长孙茂道,“倒不算。她这十年在西域诸国游走,更像个掮客,做八面玲珑的买卖。帮马氓主人,也是她的主顾之一。”   “蛇母巴献玉不是已死?那四个徒弟又依附什么人呢……”   他摇摇头,“我有几个猜测,但暂时还没有确切证据。”   叶玉棠想将那些个剥下来的金子宝石换点钱,充作贴金的功德。长孙茂便陪她去洛阳城里晃悠了一圈。   从北市解铺出来,恰好看到一家熟悉的酒肆,两人进去吃了顿消夜。酒肆赠了重阳糕与菊花酒,叶玉棠方才想起,内坊、北市诸多商棚都摆着菊花。从酒肆二楼窗户望出去,北市各处屋顶都拿晒衣的鱼线,牵丝接网,悬了五彩斑斓的风筝。北市上空,由是被风筝给笼罩了。每隔数杖,风筝之间又悬了灯笼,层层映照,映照出形状各异的纸鸢有如彩灯,霎是好看。   从前和他来此处吃酒,那回他一时高兴,没忍住多喝了几杯,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叶玉棠看出他不胜酒力,趁机问出一个郁结了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从不肯叫我师姐?”   长孙茂不知想起什么,转过头话音异常冷淡,“不为什么。”   那时叶玉棠凑过头去看,发现她亲自盖章的两京第一厚脸皮,居然红了脸。   她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乐得直笑,倒也不再追问。   如今近十年一过,她想要故技重施,趁他酒醉,问他几个刁钻的问题。等明日清醒了,再拿这事取笑取笑他。   哪知此人却死活不中她计,说什么不肯沾一口酒,搞得她很是扫兴。   他一眼看破,带着笑问,“这回又想问我什么问题?此刻尽管问就是,若是醉了,容易说错话。”   叶玉棠摆摆手,“光正经说话,却不喝酒,无趣。约人喝酒,你不醉,我不醉,更无趣。”   长孙茂举起酒杯,摇摇头,又放下,“不行,喝酒误事。”   她支着脑袋,盯着他握杯的酒,忽然笑道,“师弟,你莫不是因喝酒出过什么天大的洋相?”   他一愣,笑道,“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无不遗憾。   长孙茂道,“那便没有。” 第33章 重甄4   五鼓时分, 厚载门一开,两人随小贩、车行一起出城,走到约定的茶棚时, 重甄已等在那里了。天上下着雨,茶棚上头搭着油帔遮雨, 故里头暗沉沉的。重甄戴了帷帽, 黑纱垂下遮住盲眼, 着了身皂衣,看起来像商队里稀疏平常的一员。柳虹澜在一旁随侍,二人在最角落, 倒也不引人注目。   柳虹澜目力极好, 一打照面,示意他们不必进来,以免惹眼。   那二人很快付了茶钱出来, 径直领他们前去一早备好的重辕马车处。   重甄敲敲车身,车壁发出敦厚沉闷的声音。   柳虹澜立马狗腿地解释, “思及郁姑娘腿脚多有不便, 所以这回没有备马。”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听没谱, 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们主人是觉得, 同乘一辆马车呢,也就不怕有谁跑路了。”   气氛一度尴尬。   叶玉棠鼓掌, 算给他捧场。   柳虹澜很受用,道, “郁姑娘先请。”   她掀帘子上马车, 没留神角落里还站着个黑袍女子, 倒是一愣。就近坐下,长孙茂随后,与另二人相对而坐。   车夫等到人齐便走,一路向西南而行。   行上一阵,柳虹澜大抵是怕众人瞌睡无聊,清清嗓子,说起此行来龙去脉。   剑南道那场瘟疫起于正德五年的四月。染病之人,皮肤起紫黑色网状淤斑,五官肿大出血,情绪烦躁易怒,食欲不振,却嗜生腥,喜阴畏阳,最怕暴晒。随着情况越发严重,染病之人眼球暴突、掉落,舌头溃烂,全身皮肤渗血,通常七八日便会死亡。   瘟疫来势凶猛,一人染病,几乎殃及全镇。至四月底,黔中、剑南一百二十村镇,一镇千余家,千余尸首无人收尸;一口数十人,无一人幸免。   有医者深入黔中、剑南疫病村附近,发现这场瘟疫的起源,正是臭名昭著的蛇母巴献玉。他入望部捉了上千只剧毒蟒蛇,放于缸中任其缠斗百余日,开缸后,活下来那只毒中之王,取名生蛇蛊。他从黔中道一路行至剑南道,但凡路过的村镇,都会挑几个无辜之人,来试生蛇蛊毒性。由此一传十十传百,百余城镇因他一人而变作死城。   有人说他此行是为了报兄长巴德雄枉死之仇,解中原武林对巴蛮之地鄙夷之恨;有人说,是失踪了的雪邦少庄主江映抢了他心爱的女人;也有人说,他这么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此人行径阴毒,为捉拿他一人,中原武林不知去了多少高手,竟无一人生还。对此人千金垂悬令已筹至黄金万万两,到五月间,江余氓竟不得不与六宗联手,亲自出马。   江余氓亲手设计,六宗联手,曾于益州生擒过他一回;没曾想他狡侩之极,当场使出极阴损招数,伤了数位高手之后,逃了出去。   如韦能阁主爱子韦天赐,薛天师大弟子薛庆,两位年轻人中“中害”,却没有足够修为来抵御中害,抽搐、麻痹。韦天赐当场身亡,薛庆筋脉尽毁,武功尽失,神志也不大清楚,如今三十四岁年纪,心智仍如同三岁幼儿,看之令人痛心疾首。   巴献玉身受重伤,逃了出去,江余氓、余真人一路急追,始终未寻得踪迹。江余氓怕他重伤痊愈,沿路设伏,余真人哪怕武功高强,却也生性慈悲,恐他遭了贼人的道,只好暂且返回益州再行商讨权宜之计。   行至益州之时,却收到黔东南来的一封密信。   上头写着:弘法入灭,毁去玉龙笛,疫病尽去。   江余氓仰天长叹,烧毁密信,当即携六宗众人返回中原。   之后,果真如信上所写的那般,瘟疫平息,死者尽埋骨,再无活者受难……巴献玉的死讯却是在大半年之后传到中原的。   ·   叶玉棠闻言,心道,既然世上排的上前十的高手皆无法深入施秉云台山,那么当时身在山中的,能向江宗主递出密信的,便只有师父。   巴献玉被诸派高手伏击,重伤出逃。想必路上,便是遇见了师父。   她道,“此人阴险,而师父慈悲。此人虽受重伤,师父却也许诺不能用武功……倘若真是遇见了他,当时该何等凶险?”   重甄点头,“巴蛮人在中原处处碰壁,而吐蕃时时觊觎进犯大唐,吐蕃密探必定试图收买大唐各处藩镇蛮夷,巴蛮人必定也不例外。弘法大师有此思量,哪怕凶险之极,必也不会随意使用武功。至于大师在遇到巴献玉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初瘟疫村之人才知道了。”   她接着思忖:“弘法入灭,玉龙笛毁”,是了,蛇母宝器玉龙笛是师父毁去的,玉龙笛既毁,巴献玉再不能自如操控毒物,瘟疫自然会渐渐平息。   但她有点不解:“只有玉龙笛能操纵毒物?何以玉龙笛一毁,师父便如此笃定巴献玉不会再生事?”   重甄道,“大师递去给江余氓的密信还有一个意思:‘那便是请他放过巴献玉。’想必因此,江余氓才会犹豫不定,继而大声叹惋。因为世间值得信赖之人,无人能胜过弘法大师。密信上不过数十字,字字抵万金。江余氓不得不信赖,他也只能如此。”   叶玉棠想起数天前的太乙镇,忽然问道,“倘若玉龙笛毁了,《玉龙笛谱》又能用来做什么?”   难不成真如马氓所说,乃是圣物,可用来祭祀?   “对于此事,我与你所知相差无几。不过你可知,江余氓何以如此憎恶巴蛮?”   叶玉棠道,“巴蛮人擅长操控毒物。刀剑有眼,而毒物无眼?”   “不错。巴蛮的功夫,多以操控虫、蛇为主。虫蛇或带毒,或带蛊,毒蛊各异,类似我们的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巴蛮人之中,也有擅长医术的一支,比如巴佚之女巴瑞英。巴氏百余年,出了个天才绝顶的巴献玉,二十岁年纪,著了八书,其中六部,称之为巴蛮六书。其中有五书一谱:《黔地虫蛇考》,乃是一部毒书;《巴蛮九针》《循经取穴玉龙经》《中原奇经八脉考》,乃是医书;最为著名的,当属他的《光明躯》《神仙骨》,并称为一本,是一部邪书;还有一谱,便是《玉龙笛谱》。巴蛮没有文字,他靠着自身的天赋,钻研中原记录笛曲的工尺谱,写就的这本《玉龙笛谱》,如同密语,乃是他自己造出来的。因此,除了他自己,恐怕极少有人能看懂全文。”   叶玉棠心道,难怪那笛谱上,一会儿是满页的“二八工尺”,一会儿整页整页又都是不太高兴的人脸,原来乃是他自己发明的文字。   “当初《神仙骨》与《中原奇经八脉考》被黔地奉为至宝,无数医师偷偷研习此书,便可在长安开设医馆,为中原人‘洗髓诊脉’,赚的盆满钵满。岂止此两本书,在当时是并未完工的残本,却在中原武林掀起轩然大波,江余氓始终没曾想到,幕后始作俑者,正是这两书著作者。这两本残卷,不过是这苗岭少年,十七岁时一时心血来潮的小试牛刀之作。”   有天才如此,只手便可翻覆天地。无奈却不行正道,害无数无辜性命,却仅仅是他所谓“一时心血来潮”。   这样的人,死早已不足惜,师父又为何要请人放过他?   叶玉棠只是不解。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新年快乐   开始了 第34章 黔州   叶玉棠两辈子坐马车的次数, 掰着指头都能数得出来。除了慢,还无聊。同一群不熟的人圈在一个棺材板里大眼瞪小眼,一路颠儿啊颠儿, 到后头她直打瞌睡。   虽说如此,重甄寻的马跑的倒是挺快, 车夫也靠谱, 日落的功夫, 便已出洛阳道,抵达襄州。午间时在车上用干粮果腹,这会儿刚入襄州界, 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 见着家客店,一起下车舒活舒活筋骨,一桌吃了饭菜, 多是孔明菜,猪油饼和豆腐面之类的。   但也就打了个尖, 也没住店, 连马都没歇,吃罢饭又接着上路。   长孙茂不知什么事多耽搁了一阵, 最晚上马车。入了夜,车里幽暗, 视野不佳。叶玉棠但只觉得旁边一阵摸摸索索,一个滚烫的玩意儿便搁在了她膝上。拿起来一看, 原来是一只皮纹银壶。揭开小小壶嘴,浓郁酒香霎时溢满整个车厢。   此乃是襄阳黄酒, 味甘甜微酸, 香气浓郁, 酒倒不烈。她尝了一口,回头一喜,仰头饮了一大半。柳虹澜看在眼里,于暗处啧了一声。   此后一路无话,一直行到月中天,车沿江畔山道行入一处曲折峡湾。峡湾之畔的山上,乃是地属归州的小城镇。到镇上一处挂着“金”字号招旗的客栈,车夫方才停车,摘缰绳,交由店伴歇马。重甄此人专习腾掠之术,到底元气不济,至此刻已有些倦怠。入了客栈,由柳虹澜同众人交代明早出发时辰等诸多事宜,之后各自回房。   和长孙茂前后脚走进仅剩的那间空房,她怪道,“咋回事,同门师姐弟默认是亲姐弟是吗?”他倒没觉得什么,只是笑。   店伴在一旁引路,闻言道,“早晨来吩咐咱们留三间客房,说是有一男一女住一间的,不是你俩?”   长孙茂道,“我两吵嘴了,一会儿我自觉睡外头去。”   叶玉棠回头瞧他一眼。   又来了,这臭毛病。   俩人从前也没少在一屋里睡觉,她倒不觉得什么。到头也没为难店伴,叫他寻了条软垫来。   长孙茂倚着门,倒是好奇,“棠儿几时也知道男女大防了?”   “我主要怕你尴尬,”她抖落软垫儿上的灰,寥寥草草铺就,道,“你睡床我睡床?”   他瞧了一阵,走过去,屈膝坐在地上。一抬头,一床被子兜头而来。自己还没身手拨开被子,另一只手已经帮他扒拉开了,师姐支着脑袋在床边盯着他问,“聊两句?”   他点头,笑了。师门内例行的夜聊项目。   她本想打趣打趣他几句,问问他,最近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也可以拿下。鳏居七年,再思念结发妻子,到这会儿也该放下了。   说起来她也不爱管这些破事儿,如今师父没了,见他如今沉稳到近乎消沉,她这做师姐的该劝的也该劝到。   本来就挺好看一人,一笑,眼里亮晶晶的。总觉得提起他发妻会戳着他痛处,一时不忍,到嘴的问题忽地就问不出来了。   她话一改口,随便问道,“柳虹澜把裴若敏害成这样,两人若是碰上了会怎么样?”   长孙茂道,“他做事小心,不会随便让人碰上。”   柳虹澜压根就算不得个正派人物,听长孙茂这熟络地语气,真是……   她皱着眉头,又问他,“劫复阁到底算是个什么组织?”   这问题从前她问过他。   那会子他特来劲,说,“我在劫复阁里有朋友。”到底哪门子的朋友又不说,也不知得意个什么,话匣子一打开,从劫复阁起源说起,说了一整宿。   到后头她也没记住,只粗略记得个开头:劫复阁从前不过是个供人喝茶闲聊的小作坊,周边小报的探子混迹其中,听到有用的消息,都记下来。后头来了个有生意头脑的江湖人,将这作坊整个盘了下来,越做越大,没出二十年,便做成了这江湖第一字号的劫复阁。   看他得意得样子,不屑道,“劫复阁这地方,从头到脚都充斥着铜臭味儿。”   听她这么讲,他还不高兴。   这会子,她脑袋贴在床沿,听到他在床下头一句,“一个只认钱的地方。”   她接了句,“虽说是帮朋友,你可别跟着学坏了。”   他没应。   她估摸着这人是睡过去了,自己也打起盹来。   到她熟睡许久,屋中沉浸在长久的沉默之中,他才在黑暗里轻轻嗯了一声。   重甄在洞庭那边的密探一早已递来消息,裴沁离开洞庭后,快马直奔夷陵县,在夷陵渡乘船去夔州,若路上没有耽搁,午后便能与她在夔州相会。   因绕行蜀道,多有不便。故天仍抹黑时,草草在客栈装了些兔肉干充作一日干粮。   这一日倒还算顺利,只是即将入冬的季节,此处又多山路,车马难行,舟船难入。   叶玉棠始终在车中闭目养神,偶尔揭开帘子往外看,满目风景,除了山还是山。   出了山南东道,沿路行脚商格外多了一些。山道既险又陡,少不得停车让路,耽搁了些时日。偶尔车夫歇马,同驻足的行脚商人说笑探路,口音极重,到此已十分难懂。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担心师妹。师妹那种三句话说不清楚就能急的跳脚的性子,又不懂蜀地方言,也不知怎么同人问路。   幸而并没有耽搁太久,到日头西下,视野极为开阔。外头风大,吹得车帘打卷。叶玉棠探头一眼,原来已行至一处风极大的峡口,此处三面高山,两江交汇,峡口中心有一座孤岛,岛上树木丰茂,山顶筑有一座白城,正是白帝庙。   三条水道前来的船只,都在白帝庙脚下的渡口停驻。从岸上过去渡口,只有几排建在水面之上丈余、细而长的木头吊桥。吊桥随着山风打旋儿,行人走在上头,也跟着山风一起打旋儿,攀着两根油绳,尖叫声在峡湾里头久久回荡,很是好玩。   这样脆弱的桥,上去个胖子都嫌沉,自然过不去马,只得在桥边停驻,等劫复阁的人将裴沁从码头上接引过来。   蜀地湿气重,太阳一落山,水上的雾又起来,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叶玉棠刚从车上下来,那一荡一悠的吊桥上便传来一阵咯咯笑。裴沁十二三岁上,练功吼破了嗓子,自此往后,声音始终带些沙哑,却不刺耳。   这一阵极具个人特色嗓音传来,叶玉棠抬头与长孙茂一个对视,具是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刚从雾后头露出个红色的影,紧跟着又是一句,“说说吧,是哪位名宿请你们阁主来收监我这江湖第一号大敌。若俭?张自贤?程四海……还是江宗主?”   她后头的黑袍客始终没说话。   因来往行脚商交易货物便利,这峡口岸边,停驻了诸多拉载货物的牛车。于一群群牛车之中,却停驻一辆颇为惹眼的重辕马车,引得过路商人纷纷侧目。   尤其是马车畔站着的几人,个个气度不凡,说是江湖人,却又有江湖草莽身上少见的贵气,不似蜀地侠客,那就是外地侠客。   里头最扎眼的一个当属长孙茂,裴沁一下吊桥,一眼便从人群里瞧见,脚步一顿,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忽地明白过来,问他,“这群密探一路跟着我,是你吩咐的?”   长孙茂道,“谷主若出事,我怎么同棠儿交代?”   遇事都将她搬出来堵枪口,她好使吗?   这张嘴就来的……叶玉棠惹了半晌,才忍住没踹他一脚。   裴沁轻轻哼笑一声,听语气大概也是不信。   她视线一转,瞥见他身旁的姑娘,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眼熟。过了半晌,才想起来,“你是那个,同青龙寺挂单来的郁姑娘?你怎么……我的意思是,你们之前就认识?”   叶玉棠正要开口,被长孙茂抢先了去,“之后认识的。”   裴沁闻言笑起来,语调也拉长了,“好你个长孙茂,我果真没看错你。闲的没事,带小情人上黔东南郊游?”   重甄一掀车帘子,道,“别听他瞎说,我请这位郁姑娘来的,正好通路,若是谷主同长孙公子有什么过节,还望海涵。”   “也不是什么谷主了,闲人一个罢了。”裴沁供一拱手,“在下裴沁,阁主久仰。”   重甄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沁也没客气,掀起裙摆,钻入马车。   不过片刻,便听得马车里头何其清脆响亮的一记耳刮子。   两人随后钻入马车时,柳虹澜捂住自己半边俊脸,委屈道,“这都多少年的事了,谷主这又是何必呢?”   裴沁咬牙切齿,“没长心的狗东西。”   这会子主子也在一旁坐着,柳虹澜哪怕拿钱办事,也总不能出卖主子,只得哑巴吃黄连,何其委屈道,“我靠脸吃饭的,打人别打脸啊。”   “正事不会干,只会哄骗无知小女孩。小白脸,打得就是你,挨打长记性知不知道?”   叶玉棠忍了半天,这会儿终于破功,噗地一声笑出来。   裴沁瞧她一眼,道,“姑娘,知道吗,找男人千万别找那种长得俊的,越俊越草包。”   越俊越草包,好一招指桑卖槐,一车的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全扭头去看长孙茂。   叶玉棠笑着接话,“长孙茂这样呢?”   “他?就一祸害,”裴沁毫不留情面,“下回你要跟小女孩子勾勾搭搭,少拿我师姐说事啊。她老人家累得慌。”   长孙茂一愣,指指自己,有点无辜。   叶玉棠险些笑岔气。   作者有话说:   本来说今天肥章……   没hold住,晚上我努把力 第35章 黔州2   叶玉棠想她离开洞庭后, 盘川必是都留给了谷中弟子。赶路数日,也定没有好好歇宿,一等她上车, 将手头兔肉干与水壶都递过去。   裴沁没有拒绝,一应接了过来。   那便是手头真的没有留什么钱。   叶玉棠随口搭话, “骨力啜那色鬼不是要当你六年跟班, 为何没有跟来?”   裴沁拿水就兔肉干, 咽下道,“我也不能真一甩手就走,一群小孩还跟着我呢。雪娇那丫头武功最好, 我将身上银两都交给她, 让她带着众师妹们安全返回龙脊山。之后谷里的事,若是有什么帮得上的,也给若俭师叔打打下手。骨力啜这人, 我也叫他跟着回谷,他虽蠢又好色, 功夫却不错;雪娇却是机灵的, 我命他二人暗中照顾好若俭,免得像上回一样, 若有什么贼子去犯,若俭也不至于孤身应敌, 无从应对。”   叶玉棠听得生气,“听你口气, 真当祸事因你而起。”   裴沁没作答。   良久,才又骂道, “你这小丫头, 没大没小。哪怕我如今落了难, 不做掌教,那也是你前辈。张口闭口你你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晚辈……长孙茂,你也不管管?”   长孙茂淡淡答道:“是该管管。”   她闭了嘴。   裴沁苦笑,轻叹一口气道,“从前她们说我师姐是因我而死,我本不屑,只当是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说到后来,连我都信了,为此不知因此跟多少嚼舌根的吵嘴打架撕破脸。其实都是我心虚,所以才急。十年间,江湖祸事,百余人性命,桩桩件件,夜里想起来,仿佛都与我有瓜葛,倘若都因我而起,才说得通。我问心无愧,可我也只剩下问心无愧。小时候不懂事,馋过市集上的糖丸,偷了师父十文钱,挨了好一顿打。除此之外,此生我从未做过半件亏心事。到底又是何人与我有仇?我实在想不出……”   说罢,她又自哂一笑,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我说这些,你们信么?”   裴沁看向长孙茂,长孙茂只是不语。   她又去看重甄,重甄答非所问道,“裴姑娘容貌艳冠天下,为人知情知趣,处世不拘小节,交友爱憎分明……这样难得,除了小人妒你,谁会恨你?旁人爱之殷殷,还怕不足。”   “阁主真会说笑。”她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头靠着柔软车饰,阖上眼。   车子晃晃悠悠行于山间,裴沁倦极,没一阵就打起盹来。   到一处山中客店,叶玉棠远远瞧见亮着灯,请轿夫停车歇马,想携裴沁去吃点热食,却没叫醒她。   叶玉棠心道:索性不扰她。我与店家买个食盒,给她拎上车,睡醒再吃。   刚跳下马车,柳虹澜看在眼里,笑道,“‘旁人爱之殷殷,怕还不足。’阁主刚才说什么来着?”   此地黔蜀相接,菜一个塞一个辣,连猪蹄汤里头都搁着几粒花椒。在厨房等了阵,眼泪都给她呛出来,索性到外头树下等,由店伴将食盒送出来。   另三人都在车上,客栈外头就他师姐弟二人。   叶玉棠趁机低声问他,“为何不能叫我师妹知道我是谁?”   少室山谈话时,那二人明显都知自己真实身份。上路后,却以郁姑娘相称,这是为了小心行事,倒不难想。重甄坐拥劫复阁,饱览天下人秘辛;柳虹澜在劫复阁虽算不得一等一的高手,却是重甄心腹人物。   这几人,想摸清谁的底细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裴沁为人如何自不必说。这几人却为何对她也如此防备?   长孙茂答道,“你是谁这件事,除去劫复阁少数几人,对旁人,一概需得守口如瓶,她也一样。”   她道,“但你如今对她似乎很是防备。”   他想了会儿,才说,“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为上。何况黔地藩镇族群交错驳杂,不怕隔墙有耳,只怕蛇鼠虫鸟皆是耳目,藏于丛山密林之中,防不胜防。”   她忽地想起马氓说:他和自己的目的是一样的。如何一样?   蛇母四徒横行黔地之时,裴沁不过是个半大丫头,她能与这四人有什么瓜葛?   长孙茂又道,“护她周全,在明在暗,不也是一样?”   店伴送来食盒,两人在树下付了银两。吹了太久山风,到上了马车中暖了一阵,她才打了个激灵。车中几人均已入酣眠,但这群人安然而眠的前提,是暗处随行了十余体力上乘的暗探。   她行走江湖,从不与人为敌,至死也不知究竟挡了谁的路,竟叫她非死不可。   师父淡泊名利,隐于深山,青灯古佛长伴三十余载,前去苗岭,也不过度化亡魂。纵是师父,也难逃死劫。   叶玉棠望着外头,密集黑云压着的山。山上皆是盘根错节的巨树,丛丛枝丫遮蔽的漆黑群山,仿佛一泓幽暗深潭。倘若不行到水中央,永远不知水有多深。   她放下车帘道,“你说得对。”纵有满身力气,也得使得出来才是。   因中途耽搁了一阵,至夜深也尚未到原定歇宿的黔州。黔州两面有山,四面环水,不好趁夜过河。柳虹澜下车与几位本地暗探交接一番,无果。   众人本都打算在马车中歇宿一夜,待天明,再搭渡船过河了。重甄往外头一看,沉思片刻,忽然盯着长孙茂,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说罢,自袖中掏出一张拜帖,递给一位暗探,尔后吩咐了几句,暗探身影一闪,便隐匿于树丛之中。   长孙茂看在眼里,道,“不速之客,深夜前来,怕是别人不会理你。”   “哦?”重甄只笑,“咱们走着瞧。”   众人不知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皆是一头雾水。   不过片刻之后,一人一马,从远处郊野之中匆匆赶来。看着装,大抵是个乡宦管家。   来人一下马,便在车外一揖,道,“我家主人请几位去栖霞山庄暂住一夜,顺便叙叙旧。”   重甄叫人送去拜帖,这人立马来请,请时却没指名道姓说是请谁,实在蹊跷。   长孙茂道,“你帖子上留的谁的名?”   外头那人急的又请,“我家主人,听闻长孙公子远来此地,耽搁了世间入城。此刻夜深了,若不嫌弃,还请公子与朋友去山庄住一宿。”   长孙茂默默地看了重甄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重甄丝毫不理会他,向其余几人解释道,“我有位故交……当然也是长孙茂的故交,在这附近有座庄子。若是前往投宿一夜,这位友人想是会十分开心。”   裴沁几日舟车劳顿的,至这夜半,必是极为疲倦,叶玉棠自然想她能够挨着床好好休息一宿,不在话下。   此外,众人看长孙茂这么为难,难免好奇庄主来历,自然更加没有异议。   车夫立即随管家前行,不时便行到山庄底下。   门丁早早已前去禀告过了。   车夫在山下马厩解绳歇马,众人随管家引路,沿山阴栈道,一路行到山庄门外,那家主人竟已亲自来迎。   裴沁打了盹,醒来过后,整个人松弛自在不少,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看着山庄女主人婀娜背影,裴沁笑道,“此等绝色美女也要亲自来迎,阁主面子果然大得很。”   重甄摇头,往后看了一眼,道,“不是我面子大,是后面这位。”   那位走在最前头的山庄女主人忽然停下脚步,望见走在叶玉棠身旁始终默不作声的长孙茂,稍微等了一会儿,以便和他并肩而行。   裴沁啧了一声,往后一瞥,问道,“桃花债?”   重甄摇头,“前未婚妻。”   裴沁道,“那他们怎么还没成亲呢?”   重甄轻轻嘘了一声。   上山夹道长两旁是丛密竹林,沿路无处点灯,只能借着月光踏着石板路上山,看人模样自然更不真切。   那两人在叶玉棠身旁并肩而行,低声交谈,皆是女主人主动发问,长孙茂草草回应。   零零星星,三句两句,闲话家常,竟然一点内容都没有,也是稀奇。   叶玉棠耳力好,听见裴沁和重甄在后头碎嘴八卦,不由顿住脚步,想插一嘴,以便留点空间给他和他那位旧情人。   谁知刚下一级阶梯,他胳膊搭过来,将她整个拐回去,几乎是被裹挟着留在他身边。   一路随女主入了庄子,进会客的忠义堂,家仆携着两个两三岁小孩过来,说总是见不着娘亲,睡不着。   女主人去哄了一会儿,才满怀歉疚的回来,打算安顿几人住下,又提出想和长孙茂单独聊聊。其余众人颇为识相,说先去睡了,独独叶玉棠又被长孙茂按回了椅子里。   那女主人见她年纪不大,似乎与长孙茂不甚相称,于是狐疑问道,“……这位是?”   他这狗嘴,叶玉棠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抢着说道,“我是他师侄,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你们随便说,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总觉得,偷听情人说话,是要烂耳朵的。   女主人笑道,“这位姑娘,性子倒是有趣。”   长孙茂道,“她从不离我,有什么话,我也不避着她说。”   那女主人旋即点点头,“所以,这些年,你依旧孤身一人吗?”   堂中点了烛,借着光,叶玉棠看清这位山庄主人面貌,忽然想起她是谁来。   这便是长孙茂从前的未婚妻,崔宜柔。   那时她和长孙茂斩了千目烛阴,从瓜洲回来,刚回少室山,长孙茂便收到父亲来信。信上说,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也该娶妻成家。殿下忧心,亲自为他择了一位家世品性相貌都相当的女子,让他早日回京,择日成亲。   长孙茂当即回信去长安,上头寥寥两字:“不娶。”   那气势,那信誓旦旦,简直八匹马都拽不回来。叶玉棠置之一笑,劝都懒得劝。   适逢那年程四海喜得孙儿,还是一双龙凤胎。一时兴起,一想,终南论剑兴办至今,已到了第五个年头,正是如火如荼之际,引无数名门弟子心之神往。   而江湖上诸多青年侠客,却因武学造诣已有大成,故始终无缘终南论剑。既如此,在那年二月,程四海一拍脑门,便广发英雄帖,办了一场说剑会。   帖子上说,这场说剑会三三对战,各路英豪可自寻师友,结成三人,不计武功高低,不计武学路数,会友娱乐为主,赢者无礼可赏。可入洞庭琴音酒窖畅饮三日,或入说剑书阁阅览天下武学典籍,如此而已。   长孙茂一看这帖子,一来觉得规则十分有趣,二来也觉得此行可以逃脱家中催婚。   两人当下就策马去了洞庭,打算到了江陵郡,江湖人多的地方,再找个老熟人结成三人。谁知组队帖子在城门上贴了三日,竟无人问津。   叶玉棠问了十几个友人,都说,因为众人一看长孙茂大名,都怕了。短板太过显眼,哪怕组里有叶玉棠,都挽救不了。   因这话太伤面子,她没告诉长孙茂,自己在客栈里头疼了三日。   临近战期,一天中午,一个亭亭玉立、讲话温柔客气的姑娘,拿着揭下的贴子找上门来,自报家门崔宜柔,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在青城仙都习武,擅长劈山剑与青城水拳。   叶玉棠这才松了口气,也没试她功夫,就应了。毕竟,有人总比没有得好。   只是如实说道,“姑娘,我们的招纸在城墙上贴了整整三天,都没人揭。由此你可以想象,未来的说剑会,会有多么惨烈。除了可能会空手而归,还很可能被人耻笑,你看你怕不怕。”   崔宜柔道,“反正没事可做,权当长长见识。”   就这么短板明显的三人组合,谁能想到,最后说剑大会的龙头旗竟给他们三个人夺了去。   一举夺魁,直入琴音酒窖喝了个酩酊大醉,好不畅快。   洞庭作别后,师姐弟两人刚回洛阳,便被长孙茂家中来人给截胡了,五花大绑,将他给捆了回去。   后头将他给绑回雪邦相亲,写信去请叶玉棠,非叫她去当救兵,不然就要咬舌自尽。家中人拗不过,只得遣人上少室山,将叶玉棠请去了雪邦。   那年夏末,月影山庄莲池宴,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子一露面,长孙茂眼都快看直了。   此女子,正是洞庭遇见的崔宜柔。   叶玉棠依旧想得起那时的崔宜柔:柔和脸蛋,柔和的声线,哪怕习武多年,周身上下,举手投足,尽是女性柔美。   非得说一件不足,便是姑娘在剑南道长大,官话说得不大标准,有些平仄不分,更显笨拙可爱。   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少女,如今也已嫁为人妇,脱去少女稚气,脸蛋、身材丰腴了一些,女人味倒是更足。   始终如一的,只有那一口让人忍俊不禁的剑南方言。 第36章 黔州3   “你那时, 在京中名气是很大的。起初听说我被许给这么个人,差点想死的心都有了。躲在屋里哭了三天,哭得泪都流不出来, 换身新衣服,背着剑去洞庭。说是想死心也好, 说是想眼见为实也好, 到底还是得亲眼看看, 我要托付终身的究竟是什么样一个男子。印象从一开始便跌破谷底,原本完全没抱什么希望。”   叶玉棠接茬,“本身没要求, 到头来竟然越看越可爱?”   崔宜柔闻言转头, 冲叶玉棠笑着点点头,“除了武功次一点,油嘴滑舌了一点, 倒是没什么大毛病。习惯之后,还真……挺别致, 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人。”   叶玉棠赞许, “确实别致。”   “我还想得起那时的他和武曲师姐。一个气度非凡,一个没个正经;一个武功高强, 镇上人人都叫她‘大哥’;一个跟瘟神似的,少侠大侠们见他就躲。偏生厉害那个, 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处处忍让他……他俩哪怕站在一块儿,我都觉得有趣。世人对他们二人都有不少评价, 但我都觉得不够公允。而若要我来说,便也只能感慨‘世上竟能有这般女子!世上竟还有这种男子?’回想洞庭那些酣畅日子, 如今仍觉得十分惦念。那时我艳羡不已, 心想, 他们二人这样仗义江湖,想必每日都如今日这般快意淋漓。” 崔宜柔斟酌了一下措辞,“所以那时他拒掉这门婚事,说要同他师姐仗剑天下,我都能理解。若我是他,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觉得……有些惋惜。一来惋惜这门婚事,二来惋惜我被世俗羁绊,身为女子,哪怕再艳羡他二人,可终究还是要嫁人生子的。所以雪邦再会,我见他二人相伴而来,爽朗笑谈,只觉得羡慕。”   叶玉棠道,“粗野俗人,餐风露宿,没好羡慕的。”   崔宜柔轻叹一声,“可惜雪邦一别后不久,边听说武曲殒命长安。我如此钦佩的当世女子豪侠,竟也如此薄命。”   叶玉棠道,“可能她本命该如此。”   崔宜柔转头看了一眼长孙茂,见他神色黯然,打算将这话题快快揭过:“兴许是怕我被人退婚,有损名声。尚书大人悄悄找到家父,说长孙茂自小有隐疾,不能生养子女,不想有意欺瞒,便劝家父再考虑考虑。家父再三思量,便同意将婚事退了。当时虽惋惜,但如今又觉得庆幸。因为若非如此,我怕是就此与聂郎错过了。”   叶玉棠颇为叹惋地看向长孙茂,啧啧两声,摇摇头。   他轻咳两声,“父亲竟同你说过这种事情……”   “长孙家既是勋臣又是国戚,于我已是高攀。若非当初你名声在外,我崔宜柔是嫁不进这般门第的。而尚书大人这样的人物,没想到亲眼见到,竟如此平易近人,还很有趣。”崔宜柔掩面而笑,“对了,你们此行可是要前去云台山一心岭?”   长孙茂道,“正是。”   “聂郎任敍州丞,时常得入云台山劝课农桑。那边多|族杂处,风俗、语言皆与外界不通。而且,你们要去的一心岭,正是遭受蛇母戕害,惨遭屠戮的最厉害的几个村子。外头的村民,都将那边称为‘蛇人岭’。按理说,蛇人只能存活半年,至多一年。但如今十余年过去,不少人踏足一心岭后,出来都称:在夜郎寨附近,仍见过一些蛇人在游走。”   叶玉棠问道,“蛇人是指中了生蛇蛊毒的人?”   长孙茂道,“不是。中生蛇蛊后,身体康健之人,往往不会如常人一般立刻死去。过后能再存活数月至半载,但是不能说话,不能正常饮食,不能维系体温,筋骨日渐僵硬,却力大无穷。如同死者出现网状瘀斑一般,这一些人,从身体僵硬之处,肌肤生鳞,形容可怖,所以被称之为蛇人。”   崔宜柔点点头,“正是。聂郎一次误入一心岭,在夜郎寨附近被蛇人袭击,本以为会命丧一心岭,幸而被一经过的采药女子所救。”   “什么女子会去一心岭采药?”   “那女子是个苗人,年已及艾,因长于医术,常在云台山外行医,妙手仁心,外头村子都叫她‘圣姑’。圣姑一年之中又大半光景都居住在云台山之中,自称是采药,但究竟做什么,没人知道。那次聂郎误入夜郎寨,发现那寨中竟居住着成百上千的蛇人。而圣姑在夜郎寨之中,就是负责照料这些蛇人。圣姑说,他们不会主动伤害人,只是面目丑陋一些罢了。但若让外头村民知道有这样一处蛇人据点,必回主动来伤害他们。故她再三乞求聂郎,请他不要告知外头村民。因此,除了聂郎,极少有人知道此事。我收到阁主来信,得知你们要前去一心岭,心中担忧,所以特意请你们来山庄一叙,万望你们能小心行事。”   栖霞山庄乃是剑南聂少庄主的一处山中别院。庄中客房并不多,匀出三间客房,裴沁与叶玉棠一间,长孙茂自己一间,剩下一间,则住着主仆二人。   回房之前,两人在廊上聊了阵天。   叶玉棠问他,“崔姑娘无论相貌举止,都是你最钟爱的。武功算不得上佳,却也不输人。与你相处,却处处顾及你的颜面,从不出言令你难堪。我还想得起去在洞庭时,我带崔宜柔来我们歇宿的后院。那时你看着她,眼都直了,就差脸上写着几个大字:这就是老子最爱的那一款姑娘。后来三天两头同她在洞庭出双入对,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你拒了天子赐婚,是为这个青城派的崔姑娘。后头雪邦惊鸿庄上,娘娘带着你未婚妻子,一露面,众人说起你二人从抗婚到相识相遇的趣事,都笑着说,这定会传作一段江湖佳话。多好的姻缘,到后头,你父亲为何却要将这门亲事推了?”   “父亲心疼我。”长孙茂倚着廊柱,盯着她,小声抱怨道,“而且,她也不是我钟爱的那一款。”   叶玉棠接着问,“所以你真的不能生孩子?”   “……”   “真的?”   “我也不知道。”   叶玉棠差点笑出声,“不是……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试过,怎么会知道?”他抬眉,盯着她问,“这么感兴趣,莫非棠儿想试试看。”   “师姐都不放过,你可真是禽兽。”叶玉棠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突然再也憋不住气,狂笑起来。   长孙茂有点无奈,“这么好笑?”   她抹了抹眼泪,笑着说“不是。我就觉得,我死的太不是时候了,竟然错过了这么多趣事。”   他有点委屈地说道,“是啊,你也知道。”   作者有话说:   正常来说下礼拜回复日更,久等了 第37章 黔州4   叶玉棠向来醒得早, 在小院里松活完筋骨,裴沁还没醒来。那头已备好饭,差护院过来请了几次。她道了声歉, 说去回禀庄主,晚些再去客堂。顺带又要了碎布与滑石粉, 待护院走后, 又坐回裴沁床头, 将两张布帕摊在桌上,一张塞了滑石粉,打上卷;另一张布帕打桐油, 与第一张拢紧。   拾起裴沁搁在桌上的罗刹刀, 出鞘瞧了瞧:许久未清洁,尤其是血槽处,尽是些陈年老垢。锈迹掺杂着油脂血渍, 挫了好一阵,简直耐心全无, 运力才将污垢尽去。发觉有些钝了, 在除恶业上头打磨了一阵,拿手摸了摸刀刃, 破开一块儿不痛不痒的茧子,这才满意。   将刀回鞘, 一转头,裴沁坐在床头, 不错眼地盯着她。   叶玉棠将刀搁回桌上,道, “谷主醒了?睡精神了吗?”   “我失礼了。”裴沁一看外头日头, 轻声道, “郁姑娘,你是……特意等我?”   叶玉棠披上靛蓝的外衣,拿缎带在腰际、两腿打了绑。嘴里衔着白发带,两手绾好发,璞头外系上发带,回头说,“我跟庄主又不熟,一大早去了,又得听几个时辰废话,还不如在这呆着清净。”   这话说得周全,倒听不出半分错处。   裴沁将刀出鞘,眼前一瞧,锃光瓦亮的刃片,一眼照出拾起床头的脏布团,打开看了眼,道,“你倒是懂得多。”   “但凡爱惜一点,谁不认真打理?”   “你说什么?”   叶玉棠瞥她一眼,“锈成这样,还谷主呢?也是没谁了。”   这话说的不尊重,裴沁听着,泪几乎都要下来了。师姐死后,她一路从护法、长老到谷主,最终又遭千夫所指,成这孤家寡人,她从没觉得累,更没觉得有片刻委屈。独独听到这两句责备,心中竟酸涩难当。   她万万不想在晚辈跟前流露悲怯,尤其这姑娘还是长孙茂的小情人。收拾心情,去院里打井水洗漱。三两下穿戴整齐,随姑娘一块儿去前院。走在后头,瞧这小姑娘步履轻盈,倒不显得腿脚不好。身直步弓,下盘稳健,外家功夫恐怕不差。娇小身量,竟像装不下她一举一动里的气度。   两人不熟,气场感觉也不是很和。能聊的,无非你师从哪家功夫,怎么想不开,给长孙茂撩拨了去。但这两件事裴沁都不大想知道,索性不问。   刚走到前院,就听到一个男人高声大气的说着蜀地方言。听起来刚来也没多久,崔宜柔正在向丈夫介绍在座诸位。   当妻子介绍起长孙茂时,“黑镰”聂庆突然不错眼的盯着他,略显失礼的打量起来。   柳虹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老情敌见面,哪怕聂大侠当场同长孙茂来个山庄论剑,我们也都不觉得奇怪。”   崔宜柔轻咳一声,连唤了三声“聂郎”,掩面一笑,似想掩饰尴尬。   聂庆却丝毫不理,打量他半晌,才道,“柔妹,我从前给你说过‘一心岭背尸人’,你记不记得到?”   崔宜柔一怔,旋即轻声道,“你是说,我认识你那年,你常同我说起的那个背着一具尸体,日日出入云台山,起初被马氓捉弄,到后来却追得马氓满山逃窜的无名侠客?”   聂庆道,“对,对。就是他。”   聂庆道,“那个时候,我随师兄满心抱负进了云台山去,起初在山外见过一回,见他形容疲惫落魄,却又出入山中,执着异常;那时师兄轻功在我之上,便上前问他背负何人,何故出入此山中。他回答说,所背负之人,乃是他亡妻。他听说山中有物,能解她性命之忧,所以带她前来求医。”   崔宜柔不解,“这个人,与长孙公子有什么关系?”   聂庆道,“那人及冠之年,容貌清俊,身量英伟,音词之正,举止也极具风度。想必出身两京,非富即贵。又背负亡妻,只身来此羁縻之地,其行吊诡,却实在情真意切。只恨我腾掠不精,上不去云台山峰峦陡峭,故只远远看了那位侠客几眼……如今一见长孙公子,只觉得极似那位无名侠客。”   众人都随之去看长孙茂。   崔宜柔惊叹,“怎么会?出身两京的,不知多少名门公子。聂郎长居蜀地,定是见得太少,才会觉得熟悉。何况,长孙公子不曾娶妻,哪里又来亡故妻子,是不是?”   长孙茂如实答道,“我确实娶过妻。”   崔宜柔试探道,“那……真的是你?”   重甄难得插话,“长孙茂及冠之年,大抵是武德五、六年。武德年间,天下轻功之最当属尹宝山。蛇母四徒,马氓有蛊虫助益,也能排得上号,却不及獒牙;獒牙背负蛇母逃出青城仙都,彼时江湖上诸多掌教也未必追得上;而那个时候的长孙茂,一手鸡飞狗跳的轻功,连名门正派七八岁小孩儿都不如,凭什么追得蛇母马氓‘满山逃窜’?”   崔宜柔听到那句“鸡飞狗跳的轻功”,回忆起旧事,只觉得极为贴切,不由一笑。   论起天下轻功,重甄自然极说得上话。此言一出,众人自然认为背尸侠客不会是长孙茂。   聂庆是有些顽固的性格,仍不肯相信,追问道,“真不是长孙公子?”   长孙茂道,“不是。”   裴沁接话道,“是啊。若他当初能如这背尸客一般有始有终,不论对人对事,我师姐也能含笑九泉了。”   聂庆回头一瞧,打量她,随后笑道,“这位必是裴谷主。”   “久仰。”   误会全消,人也认全了,叶玉棠跟在裴沁屁股后头落座。   聂家数代,曾拜相封侯,也曾落草为寇。如今聂氏一族退居剑南,辅佐岭南、剑南羁縻藩镇,子孙中有人入朝为官,也有人仗剑天涯。受了族人影响,聂庆此人说话做事豪情与官腔两不误,话一说就是一箩筐,通常得听到最后两句,才有内容。   一碗铺了薛涛香干的过水面下肚,辣的叶玉棠直饮龙膏酒。   聂庆这才不急不慢道,“去年我曾误入夜郎寨,遇见圣姑与蛇人村落一事,想必柔妹也已告知。蛇人本无害,却对外人极是防备。夜郎寨建于何蛮一族的废墟上,借用了从前何蛮部族留下的机关暗道。云台山陡峭,本已天堑难越。入了山中,夜郎寨之外,还有蛰伏了无数虫蛇的滩涂和暗沼,每当清晨入夜,沼上遍布瘴气,只有午后时分,太阳最盛之时,瘴气才会稍稍消散。这时,习武之人,行屏息之术,再稍稍掩住口鼻,能借此时机飞渡滩涂,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柳虹澜道:“多谢聂大侠提醒。不过,若此时出发,抵达施秉云台山,恐怕已错过良机。”   聂庆笑道,“不急。黔地密林中,有一处神母犬父象。那里便是前往夜郎寨极方便的一处入口。但路途崎岖,车马难行。用过小食之后,诸位可在庄中歇马,轻车从简,随聂某沿小路前往,不出两个时辰,便可抵达,那是正是晌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恢复日更,有事文案请假。 第38章 云姑   施秉地处两处山脉之间, 若从黔州前往,需沿夷州、播州绕山而行,哪怕快马, 也需跑上半日有余。众人随聂庆策马穿行山道,抵达云台山时, 正值正午时分。   云台山乃是一处伫立于云雾之间的塔状群峰。崖如斧削, 峰似笔立;山壁纯白, 上有青葱绿树;群山汇聚,宛如云中塔林,无怪世人常说入云台山如出入天堑。   众人驻马之处, 距离云山雾绕之处仍有一里有余。但因此处四面开阔, 故可一目千里。沿途皆是一处处清潭草丛,如今入秋,别处草大多枯黄衰萎, 此处倒仍翠绿的,虽丛密, 但大多生的不高, 堪堪没过马蹄。   清潭之上氤氲淡淡紫气,草深处隐隐可听见蛙鸣。   马出了崎岖山道, 至这一处浅滩,就怎么都不肯走了。   聂庆道, “由此前去,过两处山峰, 通行一方峡谷,于尽头处, 见山中掩埋住半身的神母像, 从神母脚下山道穿过去, 便可抵达一心岭。夜郎寨,便在一心岭之上。”   裴沁四下一看,便知端倪,“水虽清浅,水上是可令人马晕眩、呕吐的瘴气,水下埋伏着毒虫;草上虽没有生瘴,但是生长得如此茂密,下头必是暗沼,一足踏入,可使人仰马翻,更是凶险。此处门户大开,若是入夜郎寨的捷径,那恐怕必也是一条险径。”   聂庆笑道,“不错。这处浅滩,于我此等腾挪不精之辈,确是一道天然屏障。但昨日我得知,要前去夜郎寨的一行江湖贵客,皆是身手不凡。阁主绝学白雨跳珠,禅宗功法草上飞,凤谷绝学溯流飞渡,要过这一处暗沼滩涂,却也并非难事。若能从此处过天堑,也省的从别处入寨,撞上狼牙、龙牙布下的猫鬼八卦,那恐怕又会纠葛数日。”   叶玉棠道,“狼牙和龙牙也在此山中?蛇母不在,他们庇护何人?”   聂庆摇头,“我若是撞见过这二人,怕也不会有命活到今日。我护佑这一方百姓,提防这二人之余,也十分想搞清楚他们究竟在庇护何人。此事,聂某还得请求诸位豪侠替我一探究竟。”   蛇母四徒,除去叛出师门的长徒鳌牙,便数狼牙龙牙蛊术最精。同这二人比起来,马氓不过勉强算个鬼机灵的小喽啰。若撞上他们,倒还真有一番折腾。   重甄点头道,“有劳聂大侠费心。”   此人话音一落,自背后山林之中,立即飞掠而出三道黑影。   三道影子闪转之间,不过踏出几道碧波流转,便于草甸之上一掠而过,隐入对岸灌木之中。   见密探使出的这白雨跳珠之术,聂庆大喝:“极好!”   叶玉棠给这内蕴充沛的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转而一笑,心道:从前听闻这位聂大侠只认武功,不认人。哪怕身为江湖名宿,未曾修习任何上乘武学,聂大侠依旧是不放在眼里的。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她同长孙茂笑着打趣,“你看这位聂庄主,像不像是来看轻功比赛的?”   裴沁在一旁听见,笑道,“这姑娘,讲话倒是有趣。”   说话时,柳虹澜于几个起落间过到对岸去。   裴沁问她,“郁姑娘,你如何过去?”   叶玉棠起了逗一逗她的心,“裴谷主背我过去?”   裴沁笑了,“若我携你过去,怕是两人一块儿栽进泥沼地里,还得等人来救。请长孙茂携你吧。”   话音一落,裴沁反剪双臂,贴着湖面旋出两把弯刀,在弯刀飞出之时,一倾身,踏着弯刀剪水,飞向对岸。   聂庆笑道,“仇谷主所创修罗刀法——溯流飞渡,刀人合一。如臻化境,实在妙极!”   叶玉棠听到旁人称赞师妹,一时得意,不免插嘴,“刀法是好,全赖用刀之人如臻化境,才能刀人合一。”   聂庆诧异,“听你口气,仿佛并不将仇谷主放在眼里?”   叶玉棠道,“她本是庸常之辈,只会纸上谈兵。幸亏得裴沁,才将修罗刀化腐朽为神奇。”   聂庆道,“既然能品评江湖前辈,想必也武学高士。聂某敢问,姑娘武功师出何门何派?”   这人只当她是个勾搭上长孙茂的妖冶之辈,相处半日,连她名姓、师门都懒得打听,简直是半点不将她放在眼里。   叶玉棠道,“无门无派。”   聂庆笑了,“那你如何过得此暗沼,难不成真叫人提溜你过去么?”   “我又不是物件,聂庄主何必讲话如此难听。”她回头问长孙茂,“教我两招白雨跳珠如何?”   重甄插话,“入了劫复阁,才教。”   叶玉棠嗤地一声,“小气。”   聂庆帮腔道,“聂某只是不知,诸位为何要带上这样一个拖累?”   重甄道,“说到拖累,重某更贴切些。她?她初出茅庐之时,我手下十个精锐都不及。”   叶玉棠轻笑,“不敢。阁主寡德之人,不敢轻易落入阁主手中。亡命之徒,怎么都比拿钱办事的人腿脚利索些。”   聂庆简直侧目,心道,这女子,怎么连重甄都敢呛。   重甄却不急不慢,“现在不亡命了,肯舍脸与我这寡德庸人比比腿脚么?”   叶玉棠眼睛一亮,“好哇。”   转头对长孙茂说道,“你给我两作判。”   天下第一等轻功的创始人,何等尊贵的劫复阁主,竟要与一个黄毛丫头比试轻功?聂庆简直侧目。   长孙茂点头,“好。”   话音一落,两人一齐下马来,于草甸畔一块岩石之上并立。   姑娘有些微跛足之症;男子似有些不足之症,步履虚浮,并无内力流转,很难看出这二人皆精通腾掠之术。   重甄做了个“请”的姿势,叶玉棠摇头,请他先行。重甄倒也不推却,一拂衣袖,往前纵出的不过一瞬,叶玉棠旋即跟上。   聂庆自恃目力极佳,此刻连眼都不敢眨,却只见草间墨影重重,身影不过在草甸中心的清潭上一现——   清潭淡淡起纹之时,那两道身影,已稳稳落在对岸。   聂庆惊叹道:“好快!”晃了晃头,方才回过神来问道:“谁赢了?”   长孙茂道,“阁主略胜半步。”   “此处离对岸足有一里有余,长孙公子如何看出乃是半步之差?”   “很简单。劫复阁轻功,天下无人能敌。若要不输得太难看,唯有使出‘跬步不离’。”   “跬步不离,如影随形——此乃日月阁轻功,千里追踪,离人不及跬步,正是半步。这女子,乃是日月阁弟子?她姓甚名谁,师从哪位阁主?”   “皆不是。”   “能拜入正教日月阁,难怪不将凤谷看在眼里。但抬杠阁主,不尊前辈,也实在不妥。”   长孙茂笑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喜重甄么?”   “为何?”   “因为他寡德。你知道她为什么赞裴沁,却道仇欢庸常?”   “因为事实如此?”   “不错。仇谷主自创修罗刀十八式,却只将这最后一式‘溯流飞渡’授予裴沁,只因仇欢将裴沁视作唯一传人。因为仇欢知道,只有裴沁,才能将修罗刀与凤谷发扬光大。”   “这话,似乎与中原五宗诸位掌教所言有悖。他们不是都说,叶玉棠,才得了谷主唯一真传。”   长孙茂接着又说,“你看不起她,只当她依附于我,此刻见她轻功虽略逊于重甄,却并非籍籍无名之辈,这才出言问她名姓。她并非不尊前辈,只是憎恶德行有亏之人。”   聂庆想起那姑娘不爱搭理自己,慢慢说道,“哪怕知道我是黑镰聂庆,对我亦不屑。”   “倘若聂庄主能明辨是非,不以正派、外道论高低贵贱,不与自诩正道之人同流合污而排挤旁人,她待庄主,亦能有礼有节。”长孙茂抱一抱拳,“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庄主见谅。”   聂庆赞道,“能脱身樊笼,是真英雄。”   随后又笑一笑道,“她做英雄,长孙公子却与寡德之辈沆瀣一气。”   长孙茂笑笑,没接话。   聂庆又叹道,“刚直乖张的,大抵都是薄福之人。”   长孙茂道,“所以我做小人。”   话音一落,聂庆面前雪影一现,便已轻轻落到对岸。   聂庆笑道,这二人,倒是有趣。   ·   草甸那头,众人皆坐在岩边等他。   重甄循循善诱,问叶玉棠,“入劫复阁吗?入阁附赠轻功秘籍白雨跳珠。”   叶玉棠不屑,“不学。”   裴沁也打趣,“若是做劫复阁家眷,教不教啊?”   重甄道,“我们阁里,倒是有不少细作夫妻搭档。”   见长孙茂过来,柳虹澜喲地一声,打趣道:“这是被情敌绊住脚,挖苦了一顿?”   裴沁道,“他这面相,若是哪个姑娘与他有过一段情,丈夫总要吃三分醋。”   过了草甸,山路长而崎岖,翻过两座如削峭壁,下到聂庆所说的山谷中时,众人也不免有些体力不济。   一路沿灌木、蕨草丛生的幽邃山谷前行,抵达最深处时,天色已暗。抬头时,见得一条狭长天幕,中间月亮高悬,仿佛天然生着一只不善的眼,从穹隆之上,望着入谷的外来之人。丛丛荒草之中,虫鸣之声此起彼伏。   神母像便立在这只眼睛尾巴上,被月光照的惨白。   塑像最精细的小臂、指尖、发梢与眼眶皆已因雨水冲刷,藤蔓攀附而脱落倾坯,远远看去,神态甚是哀怨。从一些角度看去,甚至有一些怨毒。   裴沁与那神女对视良久,不由打了个寒噤,轻声道,“这是巴蛮的图腾?看起来好不详。”   话音一落,她浑身汗毛倒竖。   此处并非开阔处,亦不是两面通路,峡谷至此已无出路,何处来的风?   作者有话说:   快了 第39章 云姑2   柳虹澜在距神母像数尺远处蹲着, 盯着神母的裙子瞧了半天。   神母嵌在山谷里,实在看不出一丁点缝。   柳虹澜怪道,“黑镰不是说神母脚下有山道?”   叶玉棠犯嘀咕, “神母像在此,犬父像又在何处?”   长孙茂忽地说, “水里?”   叶玉棠四下一寻, 视线落到柳虹澜脚跟前。原来神母脚下有一簇水潭, 藏在山阴影下,不细看,还只当是山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 隐隐觉得水潭上浮着一个白色影子。   她拾起一块石子飞过去, 溅得柳虹澜一脸的水珠。他骂骂咧咧起身来,回头想看看谁丢的石子,结果正巧撞上长孙茂的视线。一个对视之后, 他又无声无息的蹲了回去。   石子在水面蹦蹦跳跳几下,落到神母脚下。   水面波纹荡荡, 白色影子却一动不动。   叶玉棠回头道:“水下的, 应该是暗道。”   话音一落,她回过头去, 发现岸上两个男人都盯着柳虹澜看。方才三个密探都被遣去山头探路,以免狼牙龙牙骤然出现, 从山顶包抄。现下能支使的,只剩下柳虹澜。   柳虹澜大声抱怨:“郁姑娘先发现的, 我可不要抢功啊!”   长孙茂淡淡道,“她不会水。”   重甄更绝, 一脚上去, 将他整个踹进了水里。   裴沁凑近来看, 叶玉棠下意识拽着她后退三步。   裴沁啧啧摇头,“真惨,”   长孙茂道,“由着他去吧,此人水性极好。”   裴沁点点头,回头又问她,“你真不会水?”   叶玉棠笑道,“真不会。”   裴沁哦了一声。   她问,“怎么了?”   裴沁道,“跬步不离,乃是日月山庄六十四品轻功之中最上乘的一品,我看得清楚,到岸边时,你差阁主,正是半步。”   重甄笑道,“轻功高手就不能怕水了么?譬如尹宝山,轻功远在我之上,不也……”   裴沁喃喃道,“正是如此,我想到了我师姐。她的跬步不离极是高明,却也是个不同水性的。”   叶玉棠略感诧异。   她从没想过,师妹会从如此细枝末节处回想起她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转头看向长孙茂。   他只摇摇头。   这时裴沁突然说道:“长孙茂,你方才是不是说过,柳虹澜极通水性?”   水面方才还有气泡,此刻半点波纹也无。说话已有一阵功夫,柳虹澜却始终没有动静。   重甄道,“糟糕。”   长孙茂毫不犹豫纵入水中。   重甄吹哨唤回山上密探,众人一齐候在岸边。   片刻之后,水面波纹大震,长孙茂携着柳虹澜略吃力的出了水来。   后者已经晕过去,被平放在平坦草坡上。掐了一阵人中,没醒,一个密探当即摘下斗篷,将自己胡须蓬乱的大宽面颊,对着柳虹澜的嘴贴了上去……   片刻之后,柳虹澜狂咳起来,咳出一嘴的水,但面色发白,仍还虚弱着。   重甄问,“怎么昏过去的?”   长孙茂道,“水下有一尊巨像,乃是岸上这尊神母像十倍巨大。”   众人都去看头顶青山。山高近百丈,那神女像贴山而立,比这山仍高出一个发髻。众人站在神女面前,已觉得巨像形容可怖。倘若水下还有一尊巨像,乃是面前这尊十倍巨大。骤然入得冰凉水中,孤立无援之下,不知脚下有几千丈深,虚空悬浮在巨大黑洞上空,与一尊盘踞于千丈之下,面目不清的碧绿神像来个对视……   长孙茂又道,“水下巨像面容丑陋,犬身人头,驮着这尊神母。”   重甄道,“是犬父了。”   叶玉棠道,“他晕过去只是因为见到巨像?”   裴沁道,“恐高之人有通水性的,会格外怕水下巨物。我在岭南节时,曾听说海边捕鱼人,精通屏息之术,入近海数丈深处捕鱼,遇见海中巨兽,当场晕过去,被水冲走,尸骨无存。”   叶玉棠道,“不过将神祇修在水下,也确实怪渗人的。水下有暗道吗?”   长孙茂道,“有,暗道在犬父头帕上。”   重甄道,“所以,聂庆上次来时,这潭中正处枯水时节,露出犬父头帕,令他以为,密道只是在神母脚下。”   ·   众人收束好身上零散物件,即刻入水中去。那虬髯的挟着柳虹澜先钻入水中,其余人随后,留下长孙茂与她断后。   他问她,“怕不怕?”   她摇头,“我怕什么?”却不由自主伸手将他胳膊拽得紧紧的。   一瞬间,便被他圈进怀里,一块儿倒入水里。   甚至不曾闭眼,骤然便与那牙尖嘴利、笑容诡异的青面巨像来了个对视。   叶玉棠倒抽了一口气。   大,是真的太大了……甚至此刻的窒息感都不是由因溺水带来的。   隔着水时还不曾觉得,此刻朝它漂浮过去,只觉得自己二人如水中蚍蜉,在它跟前何其渺小。   她又往脚下看去,深渊凝视着她,几乎要将她吸入无尽黑暗之中。只一眼,立刻将眼闭上,手脚并用,将自己整个儿盘到了长孙茂身上。   长孙茂突然不动了。   她明显感觉到两人在往下坠去,又不敢看,只能全身心地将自己盘得更稳了些。   腿勾着腹部与背脊,挂在胯骨上。她这剪刀腿,若在往日,能将对手甩飞出去。故此刻她没敢太用劲,不过往他身上虚虚一挂。   却不知怎的,他防备地收紧肢体,整个人都有点僵硬。   她害怕,又出不了声,贴到他耳朵边上运力传声:你他爹的……倒是游啊!   他微微偏了偏脑袋,避开吹出的几个气泡,伸左揉了揉右边耳朵。   两人又是往下坠了几尺。   叶玉棠简直要哭了,脑袋伏在他肩上。   长孙茂转过头来,额头抵着她,稍稍用力,让她抬头与自己对视,做了个口型:棠儿。   她道:说。   他贴过来,嘴唇附在她耳朵上:腿。   叶玉棠:什么?   长孙茂:腿拿开一点。   叶玉棠大声说:老子害怕!   他见沟通无效,干脆上手,握着她的腿,将她整个转过去,背在背上。   这才踏着犬父像,慢慢往上游去。   游过犬父尖牙,巨大的笑容,两个弧形鼻孔,细长的眼,终于摸到头帕上,本该嵌着宝石的密道洞口。他先托着叶玉棠,先将她送进洞口,然后自己钻进来,捉着她的手,往密道高处游走。   不出几步,便出了水。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但密道窄,堪堪只能容一女子独行,故长孙茂走得有些吃力。   叶玉棠放慢脚步,问,“你刚说,我腿怎么?”   他脚步一顿,“没事。”   叶玉棠看不清他神态,只觉得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解,“如今还这么怕我?我不过稍稍用了点力,吓得你浑身绷得跟块儿铁似的,硬的硌人,你至于吗你。”   长孙茂:“……”   隔了一阵,又听见他在后头抱怨,“如今我是怕了你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丢丢,感觉比较适合放到今晚的章节里   今晚(尽量) 第40章 云姑3   穴道不长, 慢慢走了一阵,前路渐渐亮起来。   尽头乃是一处窄室,方形洞盖大开, 洞口恰好可容一人出入。   叶玉棠立在开口下头瞧了瞧,心道:这一夫当关处, 若外头有个寻常人把守着, 倒是谁也别想过去。   上头忽地一声急呼:“姑娘, 公子,快救我!”乃是柳虹澜的声音。   长孙茂拦了她一下,道“我先上去看一眼, 别动。”   旋即攀住室盖, 跃出穴道,此后半天没了声响。   叶玉棠一向耐心不佳,等的心焦, 喊道:“怎么样?”   “棠儿,”长孙茂声音从洞口不远传来, “你上来看。”   她捺不住, 踏着石壁,两步跳出穴道。月头高悬, 视野明亮,她却倏地怔住了。   周围, 都是人。两步一个,五步一堆, 姿势各异……面目却都是一样的。   全是骷髅。维持着死的那一瞬间的姿态,月光之下, 累累白骨, 姿态动作皆生龙活虎。   就近的那一具, 墨绿披风已褴褛,刀兜没坏,里头仍插着把弯刀,作起势,看起来极为眼熟。她走到那白骨跟前去,仔细一想,“这是火焰刀十八式……这人是日月山庄的。”   将那刀出鞘一看,借着月光一瞧,突然皱起眉头,“竟是楼师兄?”   “五花八叶指,这位是峨眉道长。”   “劈云斩月刀,必出自程宗主门下。”   “飞雪红霜刺。”   “乾坤手。”   ……   叶玉棠穿梭其间,几步一顿。   长孙茂紧紧跟随。   此众多白骨,竟皆是武林中人。死之时毫无防备,甚至仍维持招式中的一式,命丧当场,只在一瞬之间。   她猛地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师父也是其中之一?”   长孙茂摇头,“不是。这些人,内力虚浮,并不足以抵挡猫鬼八卦,故八卦一起,眨眼便没了性命,但师父不同。虽不可用武功,但金刚不坏身不用即发。”   猫鬼叫声可令常人五脏具碎,乃是巴献玉杀人无形,取人空壳的蛊术之一。而所谓猫鬼八卦,便是操纵猫鬼,万猫齐声嘶鸣。   被围困在阵中之人,内力稍济的,宛如被人点上百道穴道,需一动不动,直至内力消解点穴截脉;稍不济的,当即筋脉尽短,五脏具损。   习武之人蕴藉内力,可稍稍规避一些伤害。周遭诸多亡故武林中人,虽被长孙茂视作庸人,其实内蕴皆不算差。能同伤了这么些人,那人猫鬼八卦已相当厉害了。   背后有人急地大喊:“你们倒是先把我从猫鬼阵里解出来啊!”   两人一道回头,在一堆白骨里,寻到了振衣欲飞、却被猫鬼阵定在当场的柳虹澜。   叶玉棠移步上前,问,“他们呢,怎么丢下你一个人?”   柳虹澜道:“先给我解穴,我缓口气,慢慢说。”   叶玉棠解他数个要穴,不见起效,气得收手,在他脸上拍了个清脆巴掌。   柳虹澜一时愣住:“解不开就解不开,你打我做什么?”   叶玉棠道:“这么个猫鬼阵,穴也解不开。一早就知道你武功次,没想到竟这么次。”   柳虹澜道:“生气也就气了,别人身攻击呀。将我搬离阵眼,我自行解穴就好,不劳烦女侠费心。”   接着又道,“猫鬼喜潮湿阴暗,若猫鬼结阵,周遭必有潮湿荫庇处,阵心必有孔洞蓄水,往往是一口井,或一泓泉。此处乃是山谷,谷中地势平缓;周遭皆有小山丘,丘上花草茂盛过了头,下头定是沃土。尸骨堆中乃是他们钻出的洞穴,若是丰水期,正是一口浅井。那想必这猫鬼阵正是以群山为围,水井为阵眼……”   没等他说完,叶玉棠当即将他架在肩上,扛到稍远之处,搁在一株裟椤下头。   柳虹澜简直没脸了:“长孙茂,你不来帮忙,由着一个姑娘扛我这大男人?”   长孙茂在后头走得优哉游哉,答得理所当然,“嗯,怎么了。”   柳虹澜大声抗议:“我不要脸的啊?”   叶玉棠道,“这里又没别人,你臊什么?难不成你对我有意思?”   柳虹澜一时语塞,朝她背后瞧两眼,道,“不敢。”   叶玉棠忽地明白过来,“你对他有意思。”   柳虹澜:“……”   她拍拍他脸颊,道,“说,怎么回事。”   柳虹澜缓了口气,慢慢坐起来一些,“我们一出井,便入了这猫鬼阵。我,与阁主走出十来步,便如这般动弹不得。前面山头突然冲出两个青面人,钻入这阵中,突然将阁主背在背上,驮着便跑,其步之快,恐怕天下最快的好马都难及。”   叶玉棠倒听得奇怪:“你怎么拿马来比人?”   柳虹澜道,“那东西,面目丑陋,动作如山猴爬行,很难说是一个‘人’。”   叶玉棠道,“兴许就是崔夫人口中的‘蛇人’。之后呢,追上没有,裴沁又如何被劫走了?”   柳虹澜道:“裴女侠不是被劫走的,而是看到那像人的玩意,突然脸色一变,拔足便追了过去。神鬼道三人最后出井,并未见到阁主被劫,只好追着裴女侠过去,来不及替我解穴,留我在此接应你们。若追得上,沿路会留下记号。”   长孙茂道:“恐怕是追不上的。”   “为何?”   “这一心岭,群山之中百步一阵。能逃出猫鬼的武林中人,未必能逃出中害阵。”   “中害,调用内功,必中要害。”   “正是。”   作为天字号密探,神鬼道三人平日出尽风头,今日有得苦头吃不说,办坏了差使,轻则被阁主臭骂一顿,重则回阁左降十来个排名。   柳虹澜想到这层,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见两人诧异,忙接着又问,“那我们在这里等着?”   长孙茂道,“出了猫鬼卦外,区区两个蛇人,对阁主来说不足挂齿。裴姑娘寻不到阁主,必也会先回夜郎寨,不如先去那里。”   聂庆只说夜郎寨在这一心岭上,但这一心岭山丘众多,如何知道那一座才是?   叶玉棠环顾四周,有点纳闷,“你识路?”   他点头,“师父佛塔,便在夜郎寨中。”   ·   出了尸骨堆,一路向南,过两座山丘,在山丘顶上,隐隐听见下头水声淙淙。借着月光,隐隐可见一条大转弯的小河。曲流内弯环抱的凸岸上,隐隐可见一座市镇。   此处丘陵被耕作茶田,茶山上的茶树却长得极好。虽非赤红壤,想必也是一片沃土了。下了茶山,近河道处,沿河种着玉兰,被月光照的近乎发亮。河道不算宽,下头水流湍急,不可蹚水过河。丘陵半山腰处与对岸各有一株大树,由葡萄藤牵引编缀,远远一看,如同一条悬在江上、发了芽的渔网。   三人沿藤桥过了河,下了桥,见地上有块儿顷颓的界碑,碑上写着:一心。   苗人不通文字,为何这碑上却有汉字?   叶玉棠顿住脚步,越看越觉得界碑上字写得眼熟。再一回想,忽然想起挂在经图堂里的一幅《妙法莲华经》:得未曾有。唤喜合掌。一心观佛。   那两个字,与这界碑上两个字一模一样。   是师父提的!   她看了长孙茂一眼,按捺不住,大步往市集里走,不免越走越快。   市集倚山而建,上山只有一条梯道,道旁都是吊脚楼。走上一阵,便觉异样。如此规模的市集,竟没有亮一盏灯。此时正值漏夜,苗人生活单一,兴许此刻皆已酣眠,倒还说得过去。但这地方太过安静,静到有几分诡异。   他们三人腾掠极精,因轻功习惯,故平日走路脚步也极轻,此刻竟能远远听到他们二人脚步回响。   如此,叶玉棠再去打量梯道旁的吊脚楼——门窗大开,洞眼漆黑,;有一些房屋甚至连屋脊都已断裂倾塌,蛛网虬结;篱笆内荒草芜杂,圈养的家禽早已不知去向。   这一心岭市集,竟是一处死城。   再往山道上走,在梯道尽头的半山腰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原来此处有一块空地,空地依山、傍水处,均修筑着吊脚楼,粗略一看,估计有二十余座。这诸多吊脚楼环形而围,留了数尺空隙,算是门户,仅容三四人并行出入。此刻一排带刺木门将门户紧闭着,里头也静悄悄的。   三人刚走到寨外,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娇懦轻柔,绝不是裴沁。   长孙茂听到声响,不动声色将二人带上寨门的古樟上,等那女子走近。   古樟巨木,枝干比人腰还粗。   三人半蹲坐在树枝上,从枝叶空隙之中打量那上山女子。   女子着一件刺绣蜡染衣裙,应是苗人女子;脸上却缚着轻纱,看不清模样。身段纤盈,脚步虚浮,不似习武之人。身后却跟着六七个体型健壮,身直步弓的男人。   女子一直在说话,喋喋不休,似乎是个话痨。   一群男人却始终没开口。   树上三人皆能听十里之音,听了半晌,柳虹澜越听越疑惑:“她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长孙茂道,“她是苗人,自然说苗语。”   柳虹澜道:“那她一人嘀嘀咕咕,都在说些什么?”   长孙茂道,“不知。”   一旁的叶玉棠突然说道,“她说:仰欧和翁阿捉了个中原男子回寨子。”   话音一落,两人都转头将她看着。   柳虹澜道:“你如何听得懂?”   叶玉棠道,“我不知。”   柳虹澜又再确认了一次:“你听不懂蜀地、黔地方言,却听得懂这女子讲的苗语?”   “对,”叶玉棠不解:“难道你们听不懂吗?”   二人摇头。   柳虹澜正欲再说点什么,她嘘地一声,又侧耳去听。   只听得那女子又说道:“中原男子虽坏,虽然偶然闯入这寨子,也不必次次都捉回来。何况我们吃的也不多,捉回来,又不能杀掉……仰欧和翁阿以前也不这样的。难不成那中原男子欺负你们了?”   那群男子轻轻啼叫起来,发出一种似嘶鸣、尖啼的怪叫。   女子接着又说:“没欺负你们,那你们欺负人家做什么?难不成你们看人生得俊,想押回来给我做压寨相公?”   女子轻轻一笑,似莺啼婉转,激得柳虹澜心旌神摇,不禁喃喃道:“声音如此动听,想必定也是仙姿玉貌。”   话音一落,那女子已走近古樟,此地临江,又三面开阔,一阵山风吹开她脸上面纱,露出一张与曼妙嗓音极不相符,苍老、怪异的面容。此女子左右面颊极不对称:眼睑松弛,瞳孔一只清澈,一只浑浊;颧骨左高右低,鼻骨歪斜;嘴唇皱缩,只有一口白牙还算漂亮。   柳虹澜倒抽了口凉气,没忍住感慨:“也是可惜了。”   这一声并不算响,奈何此地寂静几近针落可闻。   那女子也听到了,慌忙抚拢面纱,惊道:“谁!”   随着女子出声,背后六七个男子忽然弓腰疾走,直奔古樟。其奔跑姿态似马似猿,似山猴爬行,动作敏捷之极,也诡异之极。   待那六七男子靠近古樟,猛地抬头——   男子肌肤皆网状生鳞,在月光下淡淡发绿。白眼仁全无,眼眶瞳孔黑亮,视线警觉敏锐。随着奔跑,随呼吸发出哀哀嘶鸣,远远看去,的确像极了一条人蛇。 第41章 云姑4   叶玉棠反手捉住腰际的齐眉棍。   手却被长孙茂握着, 不动声色将除恶业按了回去。   他跳下古樟,站到月光底下,唤那女子:“云姑娘。”   女子打量他, 旋即一怔,急急摇动腰际悬的铃铛, 蛇人立刻停下动作。有两个上了树的也从树上滑落下去, 犹犹豫豫, 看起来有些滑稽。   “长孙公子,”女子穿过蛇人,几步上前道, “你来做什么?”   “来祭拜师父。”   女子点头, 想想又问,“公子自己前来?”   “还有几位朋友。”   他回头招招手,两人从树上下来。   云姑打量二人, 又问,“被捉入寨中的, 也是诸位朋友?”   长孙茂道, “若是位着黑衣的清秀男子,那便是的。”   女子有些狐疑, “都来祭拜弘法大师?”   柳虹澜先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圣姑。”随后说道:“大德高僧,法度苍生, 排场必然大一些。圣姑何以如此防范?”   “我以为又是什么听信传言来一心岭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那女子神色沉沉,沉默半晌, 才说道,“既是长孙公子朋友, 叫我云姑便可。若只祭拜师父, 务必快快离开。”   云姑这才解开腰上挂的布囊, 从里头取出一串钥匙,走到寨门外,垫着脚去够门上悬着孔明锁。后头一个蛇人几步上前,弯身将她驼了起来。   趁她开门的功夫,柳虹澜突然问,“方才云姑娘说‘又是来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此话何意?”   云姑头也不回,“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西禅迦叶,东剑悛恶’,此两门神功,得一种便可天下无敌,说的便是禅宗的《迦叶神功》与洞庭刀宗的《悛恶剑》,没想到竟然是真有其实?”   叶玉棠第一个笑起来,“无稽之谈。”   柳虹澜瞥她一眼,接着说道,“弘法大师一早就否认过《迦叶神功》的存在。至于悛恶剑嘛……尹宝山行踪难觅,所说他身怀绝世武学,也寻不到他出来作证——这事就更好捏造了。可是为何会有人说《迦叶神功》在一心岭?”   “有人传言,弘法大师死去时,怕衣钵无人承袭,便将秘籍留在了自己的袈裟上。”云姑稍稍回头,打量她一眼,慢慢说道,“若人人都能似姑娘这般心如明镜,一心岭也不至于成了外头人说的‘吃人岭’。山中尸横遍野,当年蛇母是杀的多,更多的,却是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你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吧?”   说话之间,云姑已将孔明锁解开,摘了门上悬的几只红色铜铃,回头又道,“寨中有蛇母当年设下的百毒阵,威力至今都不曾消解。龙牙与麟牙通常天亮回来,你们江湖人若在此处与这二人交手,恐怕未必能敌。”   众人只道,“多谢云姑娘。”   云姑这才将门打开,领着众人走进寨中。   寨中地势比外头要低一些,沿吊脚楼围出的圆形天井,向下挖了一人高的坑,走入天井,需下数级阶梯。阶梯窄而陡,寨中又没有亮灯,黑漆漆的,稍有不慎怕是会摔个大马趴。   吊脚楼从里面看,比外面多了一楼。寨外的那一面埋在土里,在里头的这一层埋在土阶之中,只有一扇矮矮的石门嵌在石阶的洞中。不论白天黑夜,恐怕都见不着光亮。如今入了夜,寨子里竟一盏灯也没亮,月光底下,只觉得上百个门洞黑眼珠似的朝天井看过来。   叶玉棠四下打量着,不由地犯嘀咕:“这寨子,怎么鬼气森森的?”   云姑朝天井正中走去,头也不回的说说,“这地方本就不是给活人住的。”   这话说的,叶玉棠与柳虹澜都愣了一下。   柳虹澜在她身旁打了个寒噤,一把抱住长孙茂胳膊。   长孙茂:“……”   天井中间砌了只过腰高、四四方方的供台,上头端坐着一尊佛像。云姑走到佛前,低头,慢慢鞠了三次躬,这才让至一旁。   金色僧人微微低眉颔首,看起来和蔼慈悲,眼角纹路亦栩栩如生。眉梢上翘,淡淡微笑着,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悲悯。   佛像贴了金,外披一件金色丝线织就的不正色1;月光下宝相庄严,散溢金辉。   叶玉棠立在金身面前,呆呆问道:“师父就在此处坐化?”   云姑道,“大师在藤桥旁的碑前坐化。”   叶玉棠道,“那为何又坐在此处?”   “瑞瑛姑姑在大师死后,集了散落在一心岭上的碎身舍利,在寨中塑了泥胎。”   叶玉棠又道,“那便不是全身舍利。”   云姑道,“大师生前,早知已有一死,故再三请求瑞瑛姑姑,在他圆寂之后,将他肉身焚毁。但大师又知瑞瑛姑姑必不肯这么做,便在死之前,动用了舍身同死咒。大师圆寂后,瑞瑛姑姑走遍整座一心岭,寻回大师二十余枚指骨、趾骨舍利,按着大师生前模样,筑了一尊泥胎。长孙公子来那一年,肉身佛已有些许泥塑脱落,故连带着又寻回的些许头骨,重铸了这一尊金身。”   “舍身同死?”叶玉棠忽地问道,“与谁舍身同死?”   云姑道,“与玉龙笛。”   柳虹澜道,“既然是舍身毁物,那大师就不算毁了誓言。”   叶玉棠道,“师父一生都不曾违背誓言。”   说完这话,她跪趴在泥土地上,对着师父金身,一次次深深伏下去。   长孙茂从柳虹澜手头接过事先备好的十三支香烛,立在她身旁,静静等待她拜完师父金身,再点燃给她。   几个蛇人从未见过香烛,好奇地围过来看。   火折子“擦——”地点亮,原先还探头探脑的蛇人们,瞬间山猴似的惊叫一声,吓得满寨子逃窜。   云姑焦急的用苗语挨个喊名字,好容易才将这群蛇人唤回来。   壮硕的蛇人们躲在云姑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来看长孙茂手头的火苗。   云姑有些抱歉:“他们怕光,怕热。”   长孙茂将手头火折子捻灭,旋即说道,“那我们不点烛。”   云姑道,“我将他们带回去睡觉……公子难得来一回,只管给大师磕头焚香,没关系的。”   她手头做着引领的手势,将那群蛇人一间间赶回屋子里,像哄小孩睡觉似的。   等将最后一个蛇人领回阶梯下的门洞里,柳虹澜默不作声跟了上去,倚在阶梯边的楼柱上。   他夜视极佳,在这个位置,仍能看清石阶背后,黑洞洞的屋子里放着一只只半人高的陶罐。云姑揭开陶罐的盖子,满屋子立刻充斥着一股苦酸味,闻起来像酒又像药。   蛇人灵活的爬进陶罐,接过罐盖,乖巧的自己合了起来。   云姑知道他来问自己要人,没有说话,径直带他步上石阶,从腰际布囊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楼门铜锁。   布囊上绣着一簇火苗,小巧而精致,和劫复阁的图腾纹样竟有四五分相似。   楼上的屋子里头也放着陶罐,不过少了些,只墙角摆着两只。   屋子里一应陈设与外头村落也没多大区别,一应物件以银器居多。床上搁着些小玩意儿,有布偶,有老虎鞋,多是一些做好的或是还没完工的绣品。   看起来应是一间女子闺房。   梳妆台前搁了个黑衣男子,被五花大绑着,转不了头。嘴里也塞了只破布,哼了两声,听起来有点子生无可恋。   云姑将钥匙挂在门闩上,问柳虹澜,“这位是你们朋友吧?”   话音一落,重甄突然不再则声。   “阁主。”柳虹澜两步上前,伸手从上到下一划,袖里剑齐齐展展割断绳索。   绳子解开,重甄却没立即起身。   而是在铜镜前静静坐了片刻,忽地转过头来,直勾勾打量云姑。   看了半天,突然说,“面纱能否解下。”   重甄这人不讲信义,出了名的只认钱不认人,但面上的功夫,还是不曾出过差错。   柳虹澜跟随他多年,从不曾见他如此失礼,这次竟是生平头一遭。   云姑倒不生气,只淡淡道,“这位公子,你友人来寨中寻你,还请出来说话。”   重甄一动不动,仍旧还是你那句,“姑娘,请解面纱。重某不想自己动手。”   云姑径直朝阶下走,忽而面前黑烟一现,整个人被推下两级阶梯,不由惊叫出声。   庭院中,叶玉棠刚为师父插上香烛,听得女子尖叫,猛地回过头来:只见云姑跌坐在地,重甄半跪在她侧,手中攥着扯下的面纱,一眨不眨的俯视着她的脸,一脸的惊疑。   云姑一行泪流下来,问,“看清了吗。”   重甄道,“看清了。”   云姑道,“认识吗。”   重甄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良久,院落中响起一声清脆巴掌声。   云姑夺回面纱,踉跄跑出去几步,背对众人,颤抖双手,面纱系了几次才系回去。   叶玉棠不由地攥紧长孙茂的袖子,“怎么回事啊……”   长孙茂摇头。   云姑回过头来,对着叶玉棠,声音颤抖地说:“我们绑人,是我们不对在先,害这位公子受了惊吓,我向这位公子道歉就是了!这位公子,又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叶玉棠看不得姑娘哭,一时有点慌,捋起袖子,想给她擦眼泪。   云姑像只受惊的鹿,见她上前,两步退后,有些怨恨似的大声说道:“他们从不主动害人,除非有人伤他们!若不是那位公子伤人在先,又何故会被绑回这寨子里?”   柳虹澜在后头小声辩驳,“我们没有伤人,我拿我这张脸对天发誓……”   叶玉棠闻言,也劝解道:“既然这样,他们可能真没有伤人。”   “那又怎么会绑他回来?以前从来不曾,以前从来不曾……”云姑擦擦泪,自知失态,“算了,看在长孙公子情面上,这事我不跟你们计较。既然祭拜完师父,那么请走吧,立刻离开。”   叶玉棠道,“可是,我还想向问……”   云姑大喊大叫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滚!”   什么事还没问道呢,这就要被赶走了。   这都什么事啊……   她以眼神向长孙茂求助。   长孙茂只好去看重甄,毕竟这事他是牵头人。   重甄犹疑片刻,慢慢说道,“那我们改日再来叨扰。”   叶玉棠知道这寨子不好进,所以重甄这两人才想借长孙茂的面子,以祭拜师父为借口,方便进这寨子里与云姑搭上话。   如果聊高兴了,在师父金身面前,自然更能借着师父的面子,同云姑多套些话。   这事,她也是方才刚想明白了个大概。她都耐着性子,不同这几人置气。谁知临到头来,重甄却不知怎么将这云姑给得罪了。   她差点给气笑了,抬头说,“阁主,走啊。”   庭院中,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走的意思。   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原地,柳虹澜忽然四处张望起来,问道:“什么声音?”   长孙茂道,“圣鼓。”   她向来自恃耳力极好,可这回不论她怎么凝神细听,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长孙茂又道,“还有瓢琴。”   重甄与他相视一眼,点点头。   叶玉棠满腹狐疑。她仍旧什么都听不到。   这次连云姑也听见圣鼓声响,压低声音,兀自说道,“糟糕。他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她细细一听,伴随着两个男子轻笑,乐器音忽起忽灭,竟就在百步开外。   云姑脸色一变,猛地说:“快,快去藏起来!”   说罢推攘柳虹澜与重甄,将二人引进阶梯下的门洞,嘱咐道,“寻一只空坛子钻进去。”   待她回过头来,只另两人还立在庭院中,忽然慌了阵脚,压低声音道,“怎么还不寻间屋子藏起来?”   长孙茂犹豫一下,抬头,瞥见阶梯上房门大开那间屋子,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暂且避一避。   便与叶玉棠一齐飞身进屋,将门合拢起来。   吊脚楼门几乎是刚关上的瞬间,门口铃声大作,两名少年身形的苗人男子一前一后进得寨中来。透过窗纸,隐隐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腰间系着腰鼓,一人手中擒着一把琴。系鼓的乃是龙牙,玩瓢琴便是狼牙。   铃声、脚步、低语,她均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至今她仍旧没听见半点琴声鼓声。   怎么回事?叶玉棠皱紧眉头。   云姑用苗语问这二人,“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巡完山回来了?”   龙牙敲了敲鼓面,嘿嘿笑道,说,“听说今天有一伙人从后山闯进一心岭里来,我们去水井那里瞧了瞧,没寻见尸首,心想,莫不是从漫山遍野的猫鬼中害阵里脱了身,寻上你这里来了?”   云姑冷笑一声,骂道,“摸尸摸出来的好处,从古至今都让你们得了去。我这里能有什么好玩意,能让外头人惦记着?”   龙牙狼牙相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普天之下最好的东西就在你这山头,不然从古至今,山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尸身上的好东西让咱们摸?”   云姑反问,“你们在这山头挖了这么多年,又挖到了什么了吗?”   “那倒还没有。”   云姑嘁地一笑。   狼牙突然说,“不过我看快了。”   云姑道,“为何这么说?”   狼牙道,“进来上一心岭的江湖人越发多了起来,我猜,可能有人发现寻找迦叶神功的门路,走漏了出去——”   龙牙打断他:“你跟她关系很好吗?跟她说这做什么。”   狼牙住嘴。   云姑问:“今天摸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狼牙咧嘴一笑,似乎颇为得意,“自然摸到了。”   云姑摊开手来:“上缴!”   龙牙啪地一下打在她手板心上,“想得美。”   狼牙从兜里拿出一串什么东西,放在手心里摩挲着,“我们也好容易的得来的,这人身上一文钱没有,唯一看起来值钱的只有这个。我们看着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就想叫你看看。”   狼牙正要递给云姑,龙牙有些犹疑的拦一下。   云姑气地说,“我又抢不你们。”   龙牙挠挠头,“那倒也是。”   这才放心让狼牙交给云姑瞧。   云姑拿在手里瞧了一阵,突然大惊:“这东西……这东西可是谢王遗物!”   龙牙道,“谢王?以前谢族那个王?谢氏不是灭了很多年了吗?”   狼牙敲他脑袋:“你蠢不蠢,谢氏灭了,可是谢王的女儿给了我们主人做了老婆呀。”   龙牙道,“是了是了。那这东西是主人弄丢的?可是怎么会在那个年轻女人身上……”   云姑拿着那串东西,质问两人:“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透过窗纸,叶玉棠隐隐看见云姑手头拿着只九曲的银镯子,也觉得有些眼熟。   狼牙道,“有个女人追着我们放在水井旁的眼线,一路追到前山,中了龙牙的中害阵,倒在阵心,被我们发现。龙牙搜身,发现她身上就这个值钱,系在右手胳膊上。”   叶玉棠想起来了。裴沁手上系着一只做工精细的九环银蛇镯,从小就系着。那蛇眼睛上嵌着两粒小小黄宝石,看着栩栩如生,所以叶玉棠始终记得。   是师妹!   她一时心急脑热,险些就要踹开门窗,冲出去质问那两人师妹在何处,他们将她怎么了!   长孙茂怕她急火攻心,低声说,“他们不会将裴沁怎么样。”   “我知道他们不会。”叶玉棠咬紧牙,“但这两阴险小人,我就是怕她受到伤害。”   这两句话虽是动用内力传声,但一时情急之下,也弄出了点动静。   狼牙龙牙突然安静下来,微微躬身,四下扫视。   龙牙笑嘻嘻的问云姑:“原来你这里藏了人呀?”   云姑淡淡笑道,“哦,兴许是哪个孩子睡觉不踏实,踢了罐子。”   龙牙笑道,“我看不像呀。”   话音一落,他突然直勾勾盯着两人藏身的这间屋子,面色阴沉沉地,一步步走上来,走一步,敲一下圣鼓,嘴里哼着,“我的小乖乖,不好好睡觉,是会被做成人干的哦。”   走到门边,回头冲云姑咧嘴一笑,“是这间吗?”   云姑脸色煞白,自知必有一场屠戮,整理了一下情绪,拾起笑容,“那你开门瞧瞧。”   龙牙一把将门踹开。   屋里空空如也。   他走进小小房间里,四下踱步。   忽然停在床前,将床单被子一应掀开。   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尚未完工的小小布老虎。   他走到罐子边,蹲下来敲了敲。   叩叩。   叶玉棠耳朵贴着罐子边缘,在长孙茂怀里紧缩成一团,头皮发麻。   龙牙侧耳听了一阵,忽然嘿嘿一笑,“也是,在罐子里呆这么阵,是个活人,也已经皮肉溃烂了吧?”他想了一阵,突然又贴着罐子,慢慢敲了几下鼓,嘴里说道,“那我给你加个劲,明天就能变成蛇人,跟着哥哥去巡山了。”   那几声鼓点,像针扎,一针针进她脑仁儿似的,又疼又麻,使她颇为烦躁。   长孙茂不动声色将她耳朵堵起来,奈何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她头疼欲裂,视野里一片血红,焦躁无比。临到极限,几乎想破罐而出——   却听见云姑走过来,柔声问龙牙,“找到什么了吗?”   鼓声慢慢停下来。龙牙笑着,很干脆的说,“没有!”   云姑大骂:“那你把我屋子弄这么脏?”   龙牙哎哟一声,“叫狼牙给你扫屋子!狼牙,狼牙!”   说完,追着狼牙的脚步声,三两步跑了出去。   过了片刻,长孙茂掀开罐盖,自己先坐起来,而后又将叶玉棠从腥酸液体中捞出来。   她浑身跟被人抽了骨头剥了筋似的,没半点力气,咸鱼似的趴在他身上,始终一动没动。   云姑送走两个瘟神,急急回来,道,“圣水有毒,有事没有?”   长孙茂回头,笑笑,“不碍事。”   云姑松了口气,“那也得快去洗个澡。女娃娃有事没有?”   叶玉棠没则声。   长孙茂道,“她有金身,也不碍事。”   云姑道,“那……”   她看这二人浑身湿透,却紧紧依偎着,动作亲密,不由脸上有点发烫。   觉得自己杵在这里也碍事,擦擦手,道,“我去给二位打桶水。”   刚转头出门,却听得长孙茂怀里那姑娘气骂了句,“鸡嘴和狗牙那俩破烂玩意儿,我们躲他们干什么?”   长孙茂柔声安慰,“到底是在他们山头,仍得小心为上,是不是?”   他怀里姑娘想了一阵,气得又说了句,“我听不见鼓声和琴声,刚才龙牙在我旁边敲那破鼓,越敲,我越头疼,眼前血红一片,躁得慌。”   云姑脚步一顿,心想,耳不闻鼓乐音,却响笛而躁动的,不都是蛇人吗?   却听见她接着说,“眼皮一合上,就听见个陌生姑娘在我耳边跟我说话。”   云姑更诧异了。   素来听闻光明躯神仙骨“借”了诸多能人筋脉,故若有人用了神仙骨,闻苗岭笛音,便会听到所取用筋骨之人残存哀思。   云姑大惊,不由回头问她:“她说了什么?说她叫什么了没?”   叶玉棠从长孙茂肩膀上抬起头来,慢慢地说,“她说她叫何萍月。可是何萍月是谁?”   作者有话说:   1不正色,就是袈裟。   太困了,脑子不好,还是写急了   明早起来再修 第42章 萍月   “萍月是……”云姑似乎有些哽咽, “是从前生何氏一族的姑娘。”   “是个苗人女子?那她身在何处。”   “她不在了。”   “不在了?”   “何氏一族都没了,何况当年一个小姑娘。”云姑似乎不想多说这件事,转身往外面走, “出来吧,洗个澡。难不成想一直在蛇人缸里泡着?”   叶玉棠浑身有些乏力, 从缸沿下来, 提了口气才追上去, 截住云姑,“实不相瞒,此次前来, 祭拜师父是其次, 搞清楚当年真相是真。既然云姑娘知道实情,那能否详细告知?”   彼时重甄二人也从石洞中出来,遥遥望着云姑。   云姑看他二人, 回头又笑了,“实情?我不知道实情, 但实情如何, 只有瑞瑛姑姑了解些许。”   叶玉棠道,“瑞瑛……巴瑞瑛?她也在此?”   云姑点头, “她大多数时候在山中捕虫采药,不一定能寻到。若你们执意想知道, 我可以试着叫人去将她唤回来。”   囫囵洗了个凉水澡,趁着众人没留神, 叶玉棠出了寨子,立在寨外崖边的树上向四周远望。一心岭水气重, 此时天未亮, 绵延山脉皆是云山雾罩, 百步之外已是目力所不及。   她在寨子四周溜达了一阵,远远看见自藤桥那头来了群人。走近一些,才隐隐看清是云姑方才唤出去寻巴瑞瑛的蛇人回来了。蛇人步履矫健,背后驼了个红衣女子,是裴沁无疑。除了这二位,领头是个拿瓢琴的紫衣苗人男子,是狼牙。还有一位,远远看起来是个十二三岁小女孩,个头不及狼牙腰高,却和狼牙朗声笑谈着。待这群人走到寨门外,方才知并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略有些侏儒之症的壮年妇人。   妇人亦着红色蜡染的衣裙,头冠、耳饰繁复华美,地位颇为尊贵。狼牙将众人送上阶梯,方才将装满药材的背篓递给妇人。   狼牙冲候在寨门外的云姑招招手,笑眯眯的说:“过来!”   云姑不去。   狼牙嘟嘟嘴,“你不来,我走了啊。”   云姑道,“那你走啊。”   狼牙气恼道,“你来看一眼嘛,看一眼嘛!”   云姑这才不情不愿走下阶梯。   狼牙道,“闭眼。”   云姑道,“搞这么神秘?”说罢闭上眼睛。   狼牙忽地从背后摸出一只花环,给云姑戴在了头顶。小小巧巧一只花环,是拿淡紫、淡粉的不知名小花织就的,模样还怪精致可爱。   蛇人回头看见云姑头上花环,蹦蹦跳跳地拍起手来。   妇人横了狼牙一眼,狼牙吓得掉头就跑。   云姑睁开眼,取下头顶花环瞧了瞧,气得跺脚:“我的银莲和勿忘草!你赔我!”   狼牙已跑到几十步开外,回头冲云姑做了鬼脸,三两下又蹿得没了影。   妇人道,“这是他发现的野花,才摘来送你。”   云姑将花环拿在手头瞧了瞧,道,“算了。”又戴在头上,笑着问蛇人,“好看么?”   蛇人仔细瞧了几眼,点点头。   云姑面纱上头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很开心。   往寨子里走时,云姑又问,“瑞瑛姑姑,快天亮了,他们去哪儿?”   巴瑞瑛道,“听你说寨子来了贵客,我就将那箱子虫草叫他们送去鄯阐府,得的钱分我一半就成。我近来腿脚也不好,这一来一回至少也是六七天功夫,正好将这两孽障差出去。”   云姑道,“姑姑有心了。”   云姑开寨门的功夫,叶玉棠一个如影随形回了寨中,不曾叫人察觉。   众人见了巴瑞瑛,都起身来,称呼她“阿奈”。   巴瑞瑛在石凳旁停下脚步,打量众人。   两位黑衣男子,都是龙章凤姿,品貌不凡;一人乃是丹凤眼,始终带着点淡笑;另一人手执折扇,形容虽苍白羸弱了些,气场却不输旁人,令人不得不多打量他几眼。   黑衣男子一旁,并立的青年男女刚洗过澡,脏衣晾在背后露天台榭上,此刻换了黔苗的青色土布衣服。女子头顶绑了块青头帕,男子头发仍淌着水,瞧着还挺顺眼。   巴瑞瑛点点头,说,“来了挺多故人。”   她嘱咐云姑将背篓送到药炉子里去煎上,又叫蛇人将裴沁背回屋子,这才接着说,“跟我到后院里来说话。”   叶玉棠关心裴沁,跟在那蛇人身后瞧,“她怎么样了?”   巴瑞瑛道,“在中害里挨了几下子,稍稍损了点元气。不过不碍事,歇一阵就好。”   叶玉棠停下脚步,目送蛇人将她送进楼上屋子里,这才跟随众人,穿过一间石屋,来到寨子后头。   寨子背后有一片竹林,林子里依着悬崖筑着一间吊脚楼。但与别处不同的是,吊脚楼屋子靠着山,门外是个小竹榭,登上竹榭可以俯瞰远处山头。   竹榭靠着崖边搭了只秋千,想是有些年岁了,故少了些修葺,上头爬满青苔。   小小屋子里药柜错落摞到头顶,间或摆放着一两件笛子、瓢琴之类的苗乐。   巴瑞瑛整理出五只蜡染布的坐垫,摆在屋里。   待众人依序坐下,方才说,“对于当年我兄长那冤家造的孽,我多少也知道些……诸位英雄想从哪里听我说起?”   叶玉棠心想,这不是挺好打听的么,这人为何会说“她无论如何怎么都不肯说”?又为何非得叶玉棠来“她才肯说”?她不认识巴瑞瑛,也十分确定巴瑞瑛也不认识她。   这“肯说”的关窍是什么……   她越想越奇怪,微微抬了抬眉,以余光瞥了眼重甄。   重甄道,“阿奈方便从哪里说,便从哪里说。”   叶玉棠心里一笑。买东西讨价还价,无论如何都让对方先报个数的,其实就是在探底,这种人往往最是贪心的。   巴瑞瑛倒也爽快,略一思索,道,“诸位之中,有弘法大师弟子,必然想知道大师当年经历了什么。江湖上盛传大师死之前,将《迦叶神功》留在一心岭,我想诸位也许也曾听过这些传闻,故此番才上一心岭来,想探知当年真相。方才云姑托人来找我,曾告诉我,今日来客之中,有人言及了‘何萍月’这个人……既然如此,不如我便从何萍月开始说起,如何?”   重甄道,“阿奈请讲。”   巴瑞瑛道,“黔州这一代,有不少蛮族。其中最大的两支,便是东面的谢蛮,和南面的巴蛮。谢蛮一族曾强大了百年,二十多年前,谢蛮渐渐式微,而我们巴氏一族却因为蛊术、医术,而逐渐壮大。到我父亲巴佚称王时,巴蛮已经是蛮族部落里最大的一支。不少旁的部族,都试图通过通婚,来依附于我们。但不似你们汉人可以娶很多个老婆,我们巴蛮一族,一生只可有一位妻子,哪怕贵族也是如此。我父亲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兄巴德雄,次女,也就是我巴瑞瑛,还有最小的儿子巴献玉。”   “大哥巴德雄擅长拳,蛊术不算上佳,但却为人刚直,处事有道,族中诸位长老都对他赞誉有佳。父亲很器重大哥,认定他是下一任苗王的不二人选。大哥成年之际,谢蛮有意与我们通婚,大哥也与谢王的长女情投意合,第二年成了亲,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取名作露瑶。随后,父亲赐大哥做了族中的小土司,这也是谢氏头一次与我们族中通婚。而两百年来,与我们巴氏男子结缔姻亲的,向来都是北面的小族,何氏。”   “苗人除了像巴、谢这样大族大寨的‘爷头苗’,还有一些小族小寨‘洞崽苗’,这些洞崽苗一直受爷头苗统领,何蛮便是洞崽苗中的一支。何氏是个非常小的氏族,因为百年来族内通婚、兄妹结亲,故何氏男丁大多早早夭亡,活到成年的少之又少;何氏女子虽比男子健康一些,却也大多有些先天不足,有的有血症,多少有点痴,几乎都活不过二十岁。为能延续何氏血脉,何氏女子大多与外族男子同婚,才能诞下健康的后代。这百年来,何氏一直依附于巴氏,历任苗王妻子,比如我的母亲、姑母,都姓何。因为大哥已与谢氏成婚,所以成年后将娶何氏女子何云碧做妻子的,便该是我的弟弟巴献玉。”   “我弟弟这人,十分孤僻乖张。他没有遗传到我们族中常有的矮症,身量在黔地男子中也算高挑的,模样也生的极好,脾气却是坏出了名。他对于承袭王位没半点兴趣,从小便潜心钻研蛊术、医术,不出十岁,族中蛊先生、医先生已没有一人能及他的。医术本是我们巴氏王族女子专长,但与他比起来,我只能说,实在惭愧。他在这方面极有天才,在寨中学贯古今,仍觉得不足,便又游历骠国、陆腊、南诏,在南诏自学汉人文字、音律,回来后写成了巴蛮六书中的二书。后来从中原回来,不知怎么,有一天突然对我说,‘雅勾1,音律可以控制虫蛇,那人,为什么不可以?’”   “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做这一件事,寻来百只野猫,圈进自己寨子里,以一直雌猫与一丁点食物为诱饵,令百条性命作搏斗。那一个月里,寨中族人日夜都能听见凄厉哀鸣、皮肉撕咬的响声。哪怕从他寨子周围走过,隔着一里远,闻着那股血肉腐臭的气味,也能呕吐出来。众人都以为他得了疯病,便请父亲将他捉拿、囚禁起来。也是那天,他练成了猫鬼蛊。父亲面上有光,只稍稍斥责了他,并没有对他进行半分责罚。”   “野猫之后,是山猴,然后是山猿,然后是百名从骠国买来的奴隶。也就是那时候,他写成的《循经取穴玉龙经》与《中原奇经八脉考》草稿,被一位苗医窃走的同时,还偷窥了他刚起草的《光明躯》《神仙骨》。随后,那位苗医离开巴蛮,逃到在长安开设医馆,以两本草稿作底,打着光明躯的幌子,给中原人洗髓诊脉,害了不少人。”   “那时中原五宗名气很大,父亲自认为苗岭蛊术、长拳也不再话下,一心想让巴氏一族在中原武林有一席之地。但几次找上雪邦,却都碰了壁,就此再未去过中原,但大哥知道父亲始终没有放下这桩心愿。故在露瑶五岁那年,大哥联络上了天师派,以带露瑶游历中原为借口,携着妻女出了山去。五个月后,大哥回来时,整个人瘦弱癫狂,讲话颠三倒四,几乎不成人形。从他口中,什么话也问不出来。而族中众人,却再没有见过露瑶与谢氏。父亲由此备受打击,染上恶疾,哪怕明知巴献玉所为有违天道伦常,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胡作非为。”   “那时巴献玉的巴蛮六书已初具雏形。我曾问过他,‘《神仙骨》与《玉龙笛谱》究竟用来做什么?’他那时回答我说,‘中原人常说,《迦叶神功》与《悛恶剑》得一者便可天下无敌。而《玉龙笛谱》与《神仙骨》,则要比这两种功夫加起来还要厉害。’”   柳虹澜稍加思索,便道,“有人练成了《迦叶神功》,有人练成了《悛恶剑》。而他只需要将这类人换作神仙骨,便可以玉龙笛加之操控,令此等天下无敌之人,听凭他差遣。”   巴瑞瑛道,“不错。”   叶玉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搓搓胳膊,“传说中练成迦叶神功之人只有师父。也就是说,巴献玉最初的目标,其实就是师父。”   巴瑞瑛道,“可以这么说。”   叶玉棠想了想,“可是一早听闻师父武功之高,一开始并不敢近的他身。”   巴瑞瑛道,“他一早就知道弘法大师许诺囊日论赞此生不可用武,所以,一开始,他忌惮的,是弘法大师身边的你。”   叶玉棠道,“他知道师父慈悲,故在剑南道大肆屠戮,试图引来师父超度亡魂?”   巴瑞瑛道,“一举两得。一开始,只是想试试玉龙笛的威力。其次,死于生蛇蛊的江湖人,成为蛇人之后,会受玉龙笛所操控,为他所用。几次接近弘法失败之后,巴献玉打算转而求其次,他盯上了你。叶女侠,你仔细回想,正德五年,你可曾见过巴献玉?”   这声“叶女侠”喊得她陡然一惊。   她略一回想,点头道,“见过。”   长孙茂转头盯着她。   巴瑞瑛问:“几时见到的?他同你说了什么?”   叶玉棠看他一眼,“从洞庭回来,长孙茂被家人劫走后,我去了一趟凤谷。”   他问,“去凤谷做什么?”   叶玉棠摆摆手,躲开他的眼神,“师父不许我去一心岭,恰好裴沁又来信,叫我给仇欢祝寿,我便去了。在凤谷清泉山上,我见到一个苗人少年,相貌清秀,那时不知他就是巴献玉,还是后来在雪邦看到画像,才知道那人就是他。”   长孙茂问,“他可曾伤到你?”   叶玉棠摇头,“我不认识他,他看起来却像认识我,和我聊了两句,问我宿州城什么好吃。又问我是否生过什么病,迦叶神功练到第几层了。看起来自来熟又神经质,我以为是什么疯子,便没搭理他。他不会武功,追不上……后来再也没见过。”   巴瑞瑛问,“可曾见他吹笛,又或者见过什么毒物不曾?”   叶玉棠前前后后回想几次,摇头,“我很确定,不曾有东西伤我。”   巴瑞瑛点点头,“那便是没有。”   叶玉棠道,“八月初,我在长安与独逻消论剑时,四肢已不受我控制。大概三个时辰后,便蛊毒发作,万蛊噬心。”   巴瑞瑛道,“那便更古怪了。那年整个七月里,巴献玉都在一心岭,不可能到千里外的长安给你下蛊。而且,八月未到,他玉龙笛便已被弘法大师毁去,绝不会是他。”   叶玉棠道,“离开雪邦后,一路去长安,除去毛飞廉,我一路不曾同人说过什么话,确定无人跟踪。蛇母四徒的伎俩我何其熟悉,更笃定不曾被毒物所伤。究竟何时有机会中蛊,我实在想不出来。”   巴瑞瑛道,“这件事,我也略知一二。原先认定是巴献玉,此刻想来,竟连他也不是。”   众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叶玉棠道,“瑞瑛姑姑,你刚才说到,被许配给巴献玉的是何氏女子何云碧。何萍月与此人有什么关系,为何龙牙击鼓,我会听到何萍月的声音?”   巴瑞瑛点点头,“我弟弟虽天才过人,但猫鬼蛊之后,他嗜血、杀生、残暴、偏执的凶名也传开了出去。何氏族内盛传,巴献玉以活人炼蛊,这次要给她做老婆的女子,其实是要送去祭蛊。何云碧那时十五六岁的年纪,听说了这件事,徒步越过一心岭天堑,逃到了外头去。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她逃出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余氓独子,江映。”   叶玉棠道:“江余氓失踪了的儿子,从前江湖人称道的第一公子江映?”   巴瑞瑛点点头。   柳虹澜打趣道,“唷,这种八卦,我以为只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感兴趣,咱们武曲也听过?”   叶玉棠道,“你知道我出生的凤谷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个女人堆。   一群小丫头片子成年累日在你耳根子边念叨:世家公子,武功翩然,俊美无双!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公子江映!   连裴沁也枕着江映画像睡觉,两人同盖个铺盖,这种事情能不记得才有鬼。   可惜,她也听说,这位第一公子,花心之至,又何其无情。   叶玉棠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头疼。揉揉脑袋,感慨道,“那她运气可真好。”   巴瑞瑛道,“后来两人就相爱了。”   叶玉棠有点惊讶:“相爱?这么快?怎么相爱的。过程呢?”   她挠了挠头。虽然她没爱过,但她觉得,相爱就好比练好一门武功,不仅你要看得起这门武功,同时这门武功也要看得起你。然后你和武功之间要互相摸索,要么某天你会觉得这门武功“也就这样”,要么某天这门武功觉得“你也就这样”,然后你们两人一拍两散,反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相爱这种事情吧,就她而言,比练好一门武功好像更复杂难懂。   柳虹澜笑出声,“男欢女爱,看对眼了,就相爱了呗。”   说完这话,还瞅了长孙茂一眼,啧啧两声,相当同情。   长孙茂没搭理他,“叔父避居终南,江映受祖母之名,前往青城寻回战乱时散落的雪邦武学典籍……大概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这位苗人少女。至于相爱……”他笑着起来,“还是第一次听说。”   巴瑞瑛道,“过程究竟是怎样的,恐怕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江余氓素来憎恶苗人,而他曾引以为傲的儿子,竟和一个来路不明的苗人女子相爱,这件事,大概也就是他们父子决裂的起因。何云碧与江映在一起大概有三年之久,三年后,何云碧又回到了苗寨。”   叶玉棠道:“因为江映移情别恋,所以伤心而归?”   巴瑞瑛摇头,“因为她十八岁开始出现了血症,频繁发热,出血,骨骼疼痛……而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离开江映回到一心岭,是有一天,她听说,因为她的出逃,她唯一的妹妹,何萍月,不得不代替姐姐嫁给巴献玉。何云碧连夜回到了一心岭,但因背弃部族,一直不敢回到何氏,而是一直徘徊在我们巴氏的村寨外面。偶然有一天,何云碧从村民口中打听到巴献玉的光明躯、神仙骨可令死者复生,已初具雏形之事。何云碧自小聪慧过人,她自知时日无多,由此便心生一计。在十三岁的何萍月即将被送上出嫁的女娲石之前,何云碧将何萍月偷偷背了出来,送去了江映身边,并在何萍月身边留了一封信给江映。信上说,何云碧已死,她此生唯一未了夙愿,便是请江映务必照看好何萍月,让她好好活下来。”   “那天,是我跟随轿辇,前去女娲石接回的新娘。新娘自称她就是何萍月,因为身量娇小,所以看不出已年满十八岁。但她脖颈肿大,我去接轿时,一眼就看出她已经血症发作,所以特意留了个心眼。这姑娘非常机灵,哄骗得巴献玉没有碰过她一次。不过他那时醉心于神仙骨,对她也不怎么感兴趣,所以给她另修了一间别院住着。这姑娘却鬼鬼祟祟的,时常在巴献玉寨子外面转悠,几次被我撞见,便知道这女子的目的是神仙骨。我将她带回自己的寨子,她跪下来求我,让我放过她。我让她一五一十将目的告知我。她也十分爽快的交代了:说她深知血症乃骨骼之症,无药可医治。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此生唯一心愿,便是希望妹妹能健康的活下去。她说她逃出去那次,见中原女子能习武、练剑,骑马、仗剑,曾一度十分艳羡。她此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但妹妹何萍月却命不该如此。所以她哪怕拼死一搏,也要盗得神仙骨给她妹妹何萍月。”   “我感慨命运对女子不公,对何蛮女子极其不公。又感佩她一片苦心,却何其势单力薄。当下便如实告诉她:‘倘若让巴献玉得知你有此歹心,你下场只会比死更惨。哪怕你盗得神仙骨,普天之下,除了他蛇母,再无人精通这偷天换日之术。神仙骨到你手头,也不过只是腐尸一具罢了。’我本以为这番话会令她死心,可谁知,数天过后,何云碧又找到我,问我,‘瑞瑛姑姑,你的医术与蛊术,较之巴献玉如何?’”   叶玉棠惊叹:“她想让你去学《光明躯》与《神仙骨》!”   巴瑞瑛道,“不错。且不说此两种施针之术何其精细缜密,绝非我这等庸常之人可以领悟;另外,巴献玉不知在几千上万的活人身上施过针,方才有如此恶毒之作,而我,绝不敢、也决不会枉顾哪怕一条人命,去偷换哪怕一根手指。而何云碧却同我说:‘我将死之身,只要瑞瑛姑姑愿意,怎么在我身上动刀子,都可以。’ 那时我都惊呆了,心想,这女子何其离谱。她却说,‘我必死,而萍月必活。明明主宰人之生死只在你一举之间,你却见死不救,与杀人恶魔蛇母又有何异?’”   叶玉棠道,“所以……你答应了她?”   巴瑞瑛道,“她何其狡黠,我是说不过她的。何况我又想,若她真能盗出神仙骨,可以令巴献玉不再屠戮无辜江湖人性命,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而若我真能学会《光明躯》《神仙骨》,兴许,除了能救萍月一命,兴许也能救云碧一命。就此,我答应下来。也就在巴献玉离开苗寨,去凤谷找你的时候,云碧竟真的将光明躯偷了出来。”   叶玉棠问,“你们成功了吗?”   巴瑞瑛道,“成功了。”   叶玉棠不解,“可是……萍月还是死了,是不是?”   巴瑞瑛道,“是。她还是死了。”   “为什么?”   巴瑞瑛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云碧费尽心思,为萍月寻得江映那么一个可靠的依傍,可为什么她最终又回去找巴献玉?我和云碧也十分想知道。”   叶玉棠道:“那花心大萝卜伤害过她?”   巴瑞瑛摇头。   她想了阵,“中原男子三妻四妾,苗人却一辈子只一个老婆。她觉得到底还是苗人好,所以回来嫁给了她本来的未婚夫?”   柳虹澜瞥她一眼,“你不觉得离谱?”   她自己也点点头,“离谱。”   巴瑞瑛道,“我寻到她时,她已身中生蛇三月之久。身子又单薄,故我费了些功夫,才将她蛊毒驱散了一些。”   叶玉棠道,“既然她中的是生蛇蛊,身体机理并未完全坏死,仍有意识尚存,为何不能用神仙骨?”   巴瑞瑛道,“她不肯。那时,她已一心求死,哪怕已变作蛇人,不肯入蛇人罐,几近奄奄一息。到最后,连我与她姐姐去找她,也闭门不出,不肯再见一面。我们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光明躯也用不上了,所以命人将她绑起来,试图为她换神仙骨,但……”   叶玉棠道,“如何?”   巴瑞瑛道,“神仙骨的骨骼、经络,对萍月原本的躯体进行排除,攻击。起初只是攻击她的血脉,接着,开始攻击她的脏器……至此,我和云碧才知道,神仙骨,原本只能供给身体极其刚强、甚至是世间极其罕见的武学奇才所使用。只有这样的天生侠客,其原本身体经络、气海,才能镇得住神仙骨的强力攻击。而萍月这样的羸弱女子,哪怕换上神仙骨,也只会如同之前千万个曾喂养过神仙骨的普通人一般,成为神仙骨的血祭品。原本的萍月将神仙骨滋养着,作为最后一个血祭者,她的身体意识仍存在于神仙骨里,神仙骨却已一点点将她吞噬殆尽。”   叶玉棠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时,背上已湿了一大片。   她问巴瑞瑛,“所以我有萍月的意识,因为,我,就是神仙骨?”   巴瑞瑛点点头,“换句话说,其实在巴献玉起意去凤谷找你之前,神仙骨,便是他精心为你打造的。”   作者有话说:   1.雅勾,苗语,姐姐的意思。   这个故事是很多人的群像故事,不可避免会写棠儿,长孙茂之外的人,但是却是这个故事必不可少的部分。   为了避免大段大段对话,萍月的全部经历,需要依靠棠儿的眼睛去看,所以赋予了神仙骨拥有献祭者意识的设定,作者会最大程度尊重神经学原理的……( 第43章 萍月2   叶玉棠想了想, 又问,“他既起意想以玉龙笛控制我,为何那年他来凤谷, 却没伤我?”   柳虹澜也在琢磨这事。闻言,他抬起头来, 神态诡秘, “也许他只是来瞧瞧他几近完工的神仙骨, 究竟适不适合你?”   叶玉棠回想起那时巴献玉的表情。   眼神明亮,笑时露出两粒尖尖牙齿。看她时,带着几分探究, 几分心满意足。   她打了个寒噤。   叶玉棠道, “可他没想到,从凤谷回去,神仙骨已经和何云碧一同下落不明。”   巴瑞瑛道, “他想重铸一副神仙骨,一时心急, 所以出山杀人, 这回却不慎落入江宗主布下的天罗地网里,又让他使计谋逃出生天……回到一心岭, 便遇上了弘法大师。那时他一定开心死了,觉得实在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彻底打消了要杀你做蛇人的心思, 转而又打起了弘法大师的主意。”   叶玉棠道,“瑞瑛姑姑并不知师父因何而死, 只是猜测?”   巴瑞瑛摇头,“我只略略相处些许时日。大师去时, 我虽也在场, 但到底一言难尽。毕竟那时从头至尾始终和巴献玉待在一起的, 只有萍月。”   叶玉棠消化了一下她这番话,接着试探问道,“所以,那个唯一知道详情,却始终不愿开口的人,不是您,而是何萍月?”   巴瑞瑛点头。   叶玉棠瞥见另外三人凝重紧张的表情,不禁恍然大悟,哗一声笑道,“原来是这样。”   拿人神仙骨,合该替|人|消|灾。她爽快笑道,“既和我有关,那就好办。如何能让她开口说话?”   众人皆松了口气。   巴瑞瑛道,“你醒来之后,是否曾回想起什么与萍月有关的事?”   “有。刚醒来那阵,我整个人都在懵懂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不时心痛窒息,生无可恋。等我在太乙镇上彻底醒转过来,间或能觉察到,这身体主人似乎曾遭受过什么非人对待。但凡我竭力回忆,偶尔捕捉到一些稍纵即逝的片段,只觉得酸楚委屈,心痛将死。”   巴瑞瑛问道,“那些片段,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寨子,晦暗的书房,林地里奔跑,某处山溪……” 她慢慢回想,轻轻嘶了一声,揉揉牵扯得剧痛的额角,抱歉道,“不行,不行。”   巴瑞瑛柔声道,“没关系,时隔多年,萍月脏器被神仙骨吞噬,意识也所剩无多,记忆也只剩下些不着边际的零散碎片。能想起这么多事情,已属十分难得。”   叶玉棠心头着急,冲口而出,“那怎么办?”   巴瑞瑛道,“我试着用盘瓠笛引导你。”   “盘瓠笛?”   巴瑞瑛笑道,“蛇母哪怕再天才,也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部惊世骇俗的《玉龙笛谱》。《玉龙笛谱》的一切,都是源于巴蛮神书《盘瓠笛谱》。这本笛谱,在我们族中流传千年之久,用以操控蛊虫和蛇蚁。蛇母将盘瓠笛的威力,用到操控人的神思上,后来竟打起了定力武力极佳的武林高手的主意,这才萌生出了《玉龙笛谱》。盘瓠笛谱威力虽远不及玉龙笛谱,但可在对战中用以乱人神思,亦或平定狂躁蛇人心神……不怕你们笑话,在被江宗主排挤之前,这也曾是我们巴蛮引以为傲的武功绝学。盘瓠笛也远不及弘法大师毁去的那柄玉龙笛,也算得上一件传世神兵。盘瓠笛操控蛇人神思,也实在是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萍月虽神思无几,死前,仍也是作为蛇人死去的。”   “原来如此。”   叶玉棠仍觉得似懂非懂,但到底并非自己所长,便不再多问。   巴瑞瑛自腰际取下一支纯银长笛,道,“凝神屏息,像平日里练功打坐一般即可。”   她立刻照做。   盘膝而坐,敛神闭目。   黔地草木茂盛,山中又多虫蚁。此刻凝神而坐,听觉罕见的灵敏,但觉外头鸟鸣似珠落,瀑流如疾雨,虫鸣如箜篌,一时竟分不清耳中听到的是山音,还是空灵的盘瓠笛音。   窗外已微微发白,内室仍暗三分,角落虚点了一支摇摇晃晃的蜡烛。若是平日,哪怕闭着眼,隔着百尺距离,她亦能清楚辨知远处火焰往哪个方向偏了哪怕半寸。   但此刻,她却辨不出了。   ·   视野渐暗,耳畔宁静非常。   旋即复又亮起,还伴随着嘈杂人声,喧哗非常,根本不属于夜郎寨背后那间小屋,而是——   一处闹市之中。   有人拉着他,在一条回廊上疾走。   视野非常低,从她身旁走过的哪怕最矮的姑娘,也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牵着她疾走的男子,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她根本跟不上,几乎是被拽着往前走,吃力地大口喘气。   但她仍会好奇,间或走过一个拐角,视线一转,朝天井下头望一眼——   天井下头是一条河,河上有许多画舫。船上男男女女挤在一处,女子皆身段窈窕,发色各异,露出整段细长藕臂,惹人浮想联翩。湖面波光潋滟,船上胡旋舞、夜光杯,华服男子们醉卧美人膝,整个天井中,鼓声,乐声,笑声,掺杂着葡萄酒的气味,气氛奢靡暧昧。   隐隐听见巴瑞瑛在问她:“你在哪里?”   叶玉棠道:“平康坊,画船宴!”   紧接着,视线一转,她被拽进一间屋子里。   淡紫的烟罗纱被掀开,黑衣男子走到里间,半跪下来道,“公子爷。”   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急迫:“怎么样,找到人了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男子道,“废物东西。”   黑衣人挨了一脚,痛呼一声,爬起来接着复命:“不过我却在一心岭外,找到一个小丫头。与云碧姑娘面目四五分相似。我留了神,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她姐姐叫她在这里等一个姓江的中原人。我问她姐姐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姐姐叫何云碧。”   紫色烟罗纱被猛地掀开,走出一个紫色长袍的年轻男人。   男人顶多不过二十岁上下,身量高大,皮肤白皙,目如点漆;仪态轩昂,气质优雅。腰际缚了把古朴长剑,剑上推光漆了两粒蓝色小字:雪元。   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蹲身下来,问,“你再说一次,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开口说,“何云碧。”   “你姐姐……有说什么吗?”   “她叫你不要再去找他了。”   “那她为何叫你来等我?”   “姐姐说,她不在了之后,我要找到这个姓江的中原人,只有跟着他,才能活下去。”   “她、她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她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吗?”   小女孩点点头,将腰际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团递上去。   男子展开纸团,片刻之后,又将那张纸揉进掌心,神情凝重复杂。   叶玉棠视线一歪,似乎是小女孩偏了偏脑袋。   小女孩问,“你是姓江的中原人吗?”   男子蹲下来,“我是。我叫江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何萍月。”   江映问,“你今年几岁?”   何萍月道,“虚岁十三岁。”   叶玉棠惊叹道:才十一岁的小丫头就要送去给蛇母为妻,何氏怎么忍心?   江映轻轻叹息,旋即一笑,柔声说,“以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   视线一暗一明,地方换了。   这次是一间宽阔、晦暗的书房。南面门帷大开,宽阔台榭外头,是雪邦独有的山柏林。   叶玉棠先先看一双鞋,然后是淡紫色的裙摆。裙摆下的小腿挂在台榭边缘,轻轻晃荡。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山的积雪。   江映坐在案台后头安静看书。   何萍月坐在台榭上发呆,间或回头偷看江映一眼。   书房外头传来奔跑声,踏在地板上,步履轻快,随之而来的,先是一个少年爽朗笑声。   少年高声说道,“表哥,听说你不知上哪儿弄来一个童养媳,搞得叔父很是生气,是不是真的啊?”   何萍月闻声回头,只见一白衣少年跨过书房门槛,快步朝江映走去。   在何萍月的记忆中,许多无关紧要的人,面目都是模糊的,只粗略看得清个大概。   这个面目模糊的少年人轻快的闯进视野之中时,叶玉棠依旧一眼认出他是谁来。   这是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长孙茂。   叶玉棠盯着那少年,嘴角不自觉上翘。   巴瑞瑛远远问道,“你在何处?”   叶玉棠道,“雪邦,月影山庄藏书阁。”   巴瑞瑛道,“你瞧见了什么?”   叶玉棠没答,视线紧紧追随长孙茂。   江映道,“胡说八道。”旋即不再理他,只垂头看书。   长孙茂斜坐到江映桌上,看了会儿他写字,道,“坎步接天,地势为阵,乾坤生莲……这是什么对子?”   “我最近在琢磨一门轻功,”江映抬头,“父亲有意亲自传授你月影剑,跟姑母说了许多次,怎么仍不见你来雪邦?”   长孙茂撇撇嘴,“懒得学。”   根本不是懒得学,此人此刻心里想的必定是那番“天下第一娘中娘”的鬼话。叶玉棠不禁又笑了起来。   江映道,“你如今已十二岁,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如此荒废度日,将来同妻子起了争执,她一气之下逃出家去,避你不见。你又不会武功,怎么追她回来?”   十二岁的长孙茂笑嘻嘻的说,“我讨个武功次一点的,不就行了?”   江映瞥他一眼,随后笑道,“比你还次的,恐怕没有了。”   长孙茂道,“那我就比她更小气,吵架之前先逃之夭夭。她来追我,岂不方便?”   何萍月垂下头,玩着手头一朵小野花。   叶玉棠也随之垂下头,捧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第44章 萍月3   何萍月转头, 小声问了句,“你们中原人的妻子跑了,也要追回来吗?”   江映问, “为何我们中原人不能追?”   “你们中原男子,每个人都有很多个妻子。跑了一个, 再娶一个就是。”何萍月嘟着嘴, “我们寨子里人都这么说。”   萍月姑娘, 在你面前的,实乃是中原男子中最花心的两位,如假包换, 名不虚传。这波讥讽挖苦, 直打七寸,功力到位,实在太毒了。   哈哈哈哈……   叶玉棠几乎笑得险些岔气。   视野一暗, 转眼已是天黑。   有人轻轻敲叩房门,何萍月闻声回头, 见一名少妇倚门而立。眉眼与江映有三分相似, 年纪稍长几岁。此人应是江映长姐——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惊鸿一见”江凝。   美人衣袍宽大,孕肚隆起, 脸部略略浮肿,却难掩雪肤红唇、乌发深眸的绝色姿容, 无怪天下男子都为之心折。   江映急急起身将她扶进屋中坐下。   江凝柔声责怪,“难得举家一聚, 你为何不去?”   英俊面容神色沉沉,“父亲正好捉着机会当众数落我的错处, 我又何必亲自去自讨没趣?”   江凝道, “你体谅他为人父, 为人师长,为中土武林宗主,在外抵御夷狄鱼目混珠,煞费苦心;在内,自己亲儿子却将一名来路不明的苗人少女带在身边。且不说如何折损父亲威严。单论你自己,如今及冠之年,尚未婚配,让外人听去,不知生出多少闲话。父亲这人,虽说忠直过头了些,到底不会害了你,你且不要令他伤心。”   江映道,“这事我不想再提。”   江凝见他态度强硬,故不再说话。   屋中气氛一度凝滞,尔后,江凝打量起台榭上看雪的少女。   目光相接,何萍月慌忙移开视线,看冰湖,看山柏,看无处安放的小手,不知不觉江凝已走到她跟前,略显吃力的坐下来,打量何萍月。   江凝说道,“倒不如,将她送到我那处山庄上,改做江姓,收作我惊鸿门下弟子。如此,既可打消父亲怒气,又免去外人闲话……如何?”   江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问萍月,“你愿意吗?”   萍月对上两人期盼的目光,略迟疑地点点头。   ·   接下来一段记忆,对萍月来说因痛苦孤独而显得异常混乱。   间或听到两三声少女愤愤不平——   “别人的惊鸿剑,是‘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江萍月的,是‘寿陵学步,棘刺沐猴’……”   “干脆别叫惊鸿剑,叫笨鸡剑比较相称。”   “光看她,我们笑都笑死了,还怎么练剑?眼见惊蛰斗剑在即,再这么下去,师姐们定是要败给那群臭男人们。”   “若我是她,从七岁崖跳下去一了百了。”   “好好的,跳什么七岁崖?倒不如将她派到月影山庄去做奸细!”   “正好,那群臭男人们觉得江萍月长得好看,都喜欢偷看她。派去做奸细,叫他们无心练剑,实在美得很。”   一众女孩子都吃吃笑起来。   笑过之后,一女子道,“不行。我去禀告庄主,重阳之前,叫她去青云山涧独自练功,以免耽误我们大家。”   江凝的脸却是清晰、温柔的。   摸着她的头发,温声说,“萍月要合群,才能与师姐们要好好相处。”   山柏林的雪化了,下头山崖冰雪消融,从一色的白里头露出郁郁葱葱的绿。   萍月捻了片青杨的叶子,吹响一首奇异的苗岭小调,引来数只蔚蓝闪蝶飞上七岁崖。   围绕着她的少年少女都大声喝彩,拍手赞叹。   人群背后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喝斥:“什么事这么热闹?”   少年人们回头一看,恭恭敬敬鞠躬拜道:“掌门师父!”“掌门师叔!”   “铜先生!”   “屠先生!”   紫袍中年人一张棱角分明国字脸,神色凛然,眉目威严,正是“剑老虎”江余氓。江余氓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位剑客,乃是他的随行属下铜面生与屠万金。   江余氓面容不怒自威,此刻又带着三分怒意,令一众少年人们战战兢兢。   片刻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这群小孩儿,玩些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说道,“萍月师妹吹山曲,引得一群漂亮蝴蝶飞上光秃秃的七岁崖,实在好看的很。”   “哦?”   少年人往四散开来,被蝶群围绕的萍月懵懵懂懂回过头,正好与江余氓视线相接。   剑老虎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嘴唇紧抿,幽寒目光凝视之下,哪怕叶玉棠也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江余氓话音平静非常:“这苗蛮,是哪个混账东西,引到我雪邦来的?”   此时片刻宁静,不过山雨欲来之势。屠万金与铜面生自然深知这一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叹着气摇摇头。   不远处孔婆婆与仪婆婆匆忙赶来,跪在江余氓跟前。   两位老婆子出身惊鸿山庄,心系有孕在身的少庄主,故必然是偏袒江凝的:“这苗人女子,是公子爷带回来的。”   若是叶玉棠没想错,这一年天下正乱,南蛮为祸岭南,朝廷诏令无法到达,致使岭南民不聊生。凛冬时节,江余氓携铜先生、屠先生、邱先生前往岭南驱逐南蛮时,邱先生落入贼人陷阱,不慎殒命。江余氓面上虽不说,心中却苦闷之至。开春回到雪邦之后,便因诸多事情,与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决裂,就此气得大病一场,避居终南整整两年,大邺七年方才被请出山来。   这一年是大邺五年的话,那此时的江余氓,刚因苗人折损一名至交,一回家中,便见到一个他平生最憎恶的苗人。   叶玉棠心道糟糕,这回可真完蛋了。   萍月几乎是被江余氓只手拎着穿过半个雪邦,扔到江映跟前的。   两父子僵持了一阵。江余氓态度倨傲,似乎等着儿子下跪求饶。   江映也在等,等着父子之间平心静气的对话。   等来的却是江余氓不由分说的一句:“让她滚。”   江映眼神一下就凉了下去,“若我不呢?”   江余氓不可置信,几近讥讽的笑道,“若你不呢?那就你滚。”   江映直截了当:“好。我滚。”   江映一手携着萍月,径直出了门去。   他轻功极佳,江凝拦他不住,只好挺肚子,回头向父亲求饶:“君子一诺千金重,他允诺旁人要照顾好这女孩,必不该自毁誓言……爹爹,这不是您教他的吗?”   “就他?”江余氓冷冷一笑,“他无心庄中事务,日日流连长安平康坊。尚未娶妻,却处处留情,名声在外。不知外头养的哪个野女人,送给他这么一个杂种,他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带了回来。他当我天下第一邦是什么地方?他又算得什么君子!”   萍月趴在江映肩头,看江凝慢慢跪趴下去,捂着肚子痛哭在地。   她也不禁流下泪来,小声问江映,“是不是我做错事了?”   江映脸色苍白,神态坚定平静,“不是。不关你的事。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萍月又被江映带回了平康坊画船酒肆。   除了这间酒肆,江映似乎无处可去。大部分时间里,江映都不在萍月身边,萍月无人照料,闲的发闷,出了房门,在画船酒肆中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不知不觉,便闯入一间虚掩的屋子。   透过细小门缝,叶玉棠不得不跟着萍月往里头窥探:   屋中豪华精致,墙面以青漆涂饰,梁上绕着层层罗纱,屋中点着红烛,照得青墙红纱气氛暧昧。   床上两具躯体叠在一块儿,衣裳凌乱,细长、白皙的胳膊缠绕在一具魁伟、英武的黄棕色身躯上。   起伏隆动,却始终相接,看上去有种奇诡的美感。   萍月偏了偏脑袋,似乎想知道这两人是在干什么。   叶玉棠也随之偏了偏脑袋,这是在练什么双修神功?看起来好生厉害。   娇滴滴的女声也变得尖、腻,到后来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细长的足背绷得直直,晃了几晃,动作就停了下来。   女子睁开眼睛,从男子肩上望向门缝,媚眼轻挑,笑着说了句什么。   男子随之回头,瞥见萍月,低头骂了句什么。旋即起身来,系好腰带,往那胡姬身上又撒了把角子,瞪了萍月一眼,径直出门去。   胡姬拂去身上铜钱,略整了整缭乱衣衫,歪坐起身,朝门外女孩招招手,道,“月姑娘,过来。”   萍月走进屋去,胡姬执喝空了的高足杯瞧了眼,抓了把瓜果糖仁扔在里头,递给她抱在怀里吃。水蛇一样的胳膊虚搭着萍月,问,“小姑奶奶,刚才看什么?”   萍月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从没见过,好生奇怪。”   胡姬一把细细嗓子咯咯笑起来,问她,“是奇怪?还是有趣,觉得很喜欢?”   萍月猛地摇头,“看起来好讨厌,一点也不喜欢。”   胡姬慢悠悠说着,“这叫男欢女爱。”   萍月试图理解这个中原词语,有些不明白:“男欢女爱?我怎么觉得,那男子并不怎么开心,你也不怎么喜欢他的样子?”   胡姬笑叹道,“月姑娘呀,你年纪尚小,自然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子这么对你,你却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   ·   一群胡姬携萍月一块儿一艘画船上头跳了一整日的舞。   直至长安城中入了夜,天渐渐暗下来,内坊闭门,入平康坊过夜的恩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男子入画船酒肆,见高挑胡姬与瘦削苗岭女子翩翩起舞,不禁也大受感染,回廊中起舞而和。   忽而少年长孙茂推门而入,瞧见几乎被胡姬包围的少女,当即跳上画舫,将她拽下来。   彼时此人已高出萍月半个脑袋,只是蹲身下来同她说话时,依旧是模糊不清一张脸,怎么都看不清晰。   长孙茂问她,“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里……江映哪里去了?”   萍月摇摇头,“不知。”   少年人叹口气,“我想想啊。走,我带你找他去。”   长孙茂一路将她携出平康坊,趁宵禁之前,带她进入东市鸿鹄茶肆,直入茶肆最深处一间书斋。   江映一身黑衣,在书斋中寻着什么东西,闻声回头,有点诧异道,“怎么将她带过来了?”   长孙茂将萍月领至书案一侧,气得笑了,“我不将她带过来,这姑娘今夜怕是在你那处,被当做妓子给……”   他突然不说了。   叶玉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干着急:给什么?你倒是说啊?   顿了顿,他纳罕道,“事不关己的。这姑娘既不是你什么紧要人,你何故为她和叔父闹成这样?”   江映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为这小姑娘同他决裂?”   长孙茂不解,“那是为何?”   江映道,“不论你做什么,但凡不合他心意,便觉得你是‘游手好闲’。不认可你付出一切,事事打压,不留情面。甚至,甚至逼迫你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你愿不愿意?”   长孙茂想了想,问他,“哪家女子,美不美?”   江映一哂,“也是,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茂道,“也只有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牛脾气。”   江映道,“你家父慈母爱,上头五个哥哥给你顶去半边天,任凭你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终究不打紧。”   他走到江映近前,“你就这么铁了心,再不回雪邦?”   江映头也不抬,“不回。还有,别没大没小的,叫表哥。”   长孙茂道,“你侄女也不去看看?长得可伶俐,半点不似你那赘婿姐夫。倒是上月周岁抓阄,当着一众江湖人的面,抓了本美男子画册,将祖母乐得不信。”   江映没则声。   长孙茂又道,“若我是你,全当无事发生,回头该吃吃,该喝喝,叔父也不至于再硬着心肠,当众将你逐出去。”   江映道,“君子一言九鼎。江余氓说到做到,我亦如此。以为你天底下人人都似一般厚脸皮?”   长孙茂“哎呀”一声,“君王九鼎,大夫五鼎,士子三鼎。我家是外戚,要是能九鼎,就礼崩乐坏了。谋朝篡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江映瞥他一眼,“你信不信,总有一日你得死在这张嘴上。”   长孙茂嬉皮笑脸,不以为然。   在书斋之中溜达了一圈,打量屋中陈设,似乎颇有兴趣,随口问他,“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谁?第一公子呢?哇,不会还是你吧,要不要脸的?”   江映道,“我处只负责收集整理,不负责品评排名。更何况,《兵器宝鉴》与《夜话中土》,这月也才刚接手过来,与我可毫不相干。”   拿起桌上一本《美人图册》随手翻看,“排名都没什么更改嘛,四六一换,九、十更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物?”   江映说,“新鲜的倒是有。去年跻身高手榜,忽然猛地连爬上千个名次。学了四个门派的功夫,拜入隐士高手门下,上月铜先生乔装改扮,上少室山挑战,三十余招之内就败下阵来,可见此人功夫远不止如此。厉不厉害?”   长孙茂不置可否,“高手嘛,不都这样?有什么稀奇之处。”   江映道,“这人,与你同岁。”   长孙茂关注点十分奇怪:“是男是女,美不美?”   江映摇头,“铜先生回来之后,说的是,这人外形是个姑娘,想必是修习邪功,故雌雄莫辨。至于美不美,倒无人提及。”   长孙茂笑道,“男人嘛,但凡不服气,便都是敌人。敌人哪有美丑之分?”   江映道,“若这人强到令人世人生畏,你敢不敢娶?”   长孙茂道,“有何不敢?若我喜欢,管她是鸿钧老祖还是元始天尊又如何,她不杀我,我便决不死心。她若杀我,下辈子再来。”   这人吹牛吹得也太没边儿了,叶玉棠简直笑到岔气。   两人聊了半晌,但只听得长孙茂在屋里聒噪个不停,萍月视线却始终都落在江映脸上。   俊美公子的侧脸,眼睛,睫毛,鼻梁,骨节分明的手指,伏案写就的狂草字迹。   每每长孙茂开口说话,叶玉棠都非常想扭头看他一眼,但她根本移不开视线。   她简直又好气又着急,心头笑道:萍月姑娘,够了,可以了,我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但也好歹尊重一下别人,好吗?   长孙茂近在耳侧,“哦?”地一声,突然没再出声。   烛光照过来,阴影整个将萍月覆住。   萍月似乎觉得安静过了头,这才舍得回头看长孙茂一眼。   直至此时,长孙茂的脸依旧是模糊难辨的。   叶玉棠细细思索,几乎所有男子,都没有在萍月记忆里留下清晰的五官,只除了江映。   江映异常清晰,清晰得近乎能数出睫毛有多少根。   长孙茂看看少女,又瞥一眼江映,噙着点子笑,一副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突然说道,“姑娘也大了,将她留在平康坊那种地方,终究不是个事。”   视线又落回江映身上。   江映道,“是,这事确实不妥。先前是因她年纪尚小,画舫酒肆有薛掌事等诸人方便照料着。等我忙过这阵子,就另寻一处宅子,将她接过去好生安置。”旋即朝萍月招招手,“过来。”   萍月走过去,靠着他坐的椅子。   江映问,“萍月想先学武功,还是想先念书写字?”   萍月没有讲话,盯着他案上刚盖的红戳看,四四方方的两个字,十分有趣。   那应该是江映的名章。   两个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看不出个究竟。   叶玉棠瞪大眼睛辨认了半晌,也实在辨认不出来。想了一阵,她突然明白过来:萍月不识字,故记不住汉字笔画。   江映道,“萍月认识这两个字吗?”   萍月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摇摇头。   江映叹口气,道,“那我们先学写字,好不好?”   萍月想了想,“我想先学武功。”   “为何?”   “姐姐教我来到中原,一定要先学武功,跟中原女子一般骑马仗剑,才不枉活一世。”   长孙茂不动声色转身离开,将内室留给二人。   轻轻一笑,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45章 萍月4   叶玉棠感觉到自己在动。   左看, 右看,走步,斜进, 上上,上下, 下上斜退, 腕抖, 手抖,错步站立,收剑回头。   萍月道, “百味先生, 这回我没出错吧?”   院落之中,一名老者欣慰的点点头。   萍月笑着收起剑来,叹道, “这七星斗移步,我可算学会了, 我这就去告诉映哥哥。”   老者神情复杂, “欸”地叫她,“这种小事, 还是别去叨扰公子爷了。”   萍月没放心上,蹬蹬蹬往后院跑去, 脚步很是雀跃。   叶玉棠不解:七星斗移之后还有八卦走圈、九宫飞行、十全组合步。都使上一次,才算松活完筋骨, 接着才正式开始学招式,这丫头, 这会子跑什么呢?   萍月却没直接去找江映, 而是先回了自己房中, 走到铜镜面前,左看右看。   镜中少女黑发如瀑,很是漂亮。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双大而黑的眼中,缺乏神采,甫一看去,有失明一般的超脱。   她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在细密的头发上,簪上一朵莹蓝的花钿。少女顾盼一笑,丹唇皓齿,镜中人变得灵动不少。   萍月低眉一笑,转身,刚入隔壁一间屋子,便不自觉笑道,“映哥哥,我刚学会——”   刚过晌午,日光斜斜照进屋子,江映倚在茵席上打盹。所倚之处,阳光恰好分了阴阳。江映额头虚靠着手背,一手掌心朝天搁在膝上,在光影分界眼睛虚闭,睫毛搭在脸颊上根根分明,看起来有种坐定八卦的谈玄之美。   萍月蹲身拾起滑落的天竺巾帔,替他搭在膝上,从下往上,仰视这画一般的男子有如静止的刹那。   最后,萍月手扶茵席,在江映的面颊轻轻吻了一下,又再次凝望着他,恶作剧般轻笑出声。   叶玉棠心里也跟着笑,说,姑娘,若我没猜错,在你跟前这男人乃是天下至强轻功他爹。你刚学会七星斗移步,怕是还在楼下他就听见了。如今跑上来占他便宜,你真觉得他半点没察觉?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装睡而已。   萍月半蹲在地,仰视江映,渐渐不再偷笑。而是一手搭住他膝上那只手,再次攀附上去,贴近江映嘴唇的刹那,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停,停一下!   叶玉棠简直惊骇。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萍月感官无限灵敏,到叶玉棠处更是无限放大再放大。萍月无从察觉,叶玉棠却能清晰辨知到江映呼吸吐纳停了一瞬。好在此人内息强大,很快掩饰住了他因震惊而渐渐急促的呼吸。   萍月嘴唇离开江映,半蹲在地,呆呆望着他。   而后者依旧闭眼假寐,面上波澜不惊。   萍月喃喃:“映哥哥,我今日终于学会七星斗移步。”   “百味先生说我学的太慢了,旁人不过三五日就能学会的,我往往都要学上大半年。”   “百味先生又说了,这不怪我。我落地就带着腿疾,能跑能跳已经不易……”   “与我一起学功夫的,说长安城中有苗医馆。有些人轻功不好的,洗髓截脉之后,竟然能跻身轻功高手榜。他们听说了,都来告诉我,说既能治根骨平庸,兴许也能治好的腿疾呢?百味先生却都将他们骂了一顿,说世间武学,千百年来,但凡急功近利,往往都死无葬身之地。”   “映哥哥,我不怕学得慢。可他们都说,天下轻功最厉害的,除了尹宝山,便是映哥哥。如果有一日,你生了我的气,一气之下一走了之,我怎么将你追得回来呀。”   ·   萍月似乎好些日子没见到江映,叶玉棠能感觉到她的心慌与想念。   不过叶玉棠也能理解,如果她是江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相处。   有一日,长安城中天气晴朗,萍月正在院子里,与一群同年纪的小孩儿跟着百味先生认真学八卦转圈,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黑衣男子在廊下远远看着她。   萍月轻功也不学了,高兴得大喊:“映哥哥!”   扔下剑,大步朝他跑去。   在险些被小姑娘熊抱住的刹那,江映后退一步。   只将她手腕虚虚一牵,领她上楼去。   江映仍旧坐在那张茵席上,让萍月站在跟前,训话似的问,“最近好好练功没有?”   萍月似乎不大开心,噘着嘴,低头看鞋尖,“有。”   “听百味先生和薛掌事的话没有?”   “嗯。”   “习武之人,最忌急功近利。那些苗医,都被逐出中原,往后再看不到了。”   “哦。”   江映叹口气,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近前,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便决不会弃你而去。”   萍月点点头,很乖巧的“嗯”了一声,认真将他看着。   江映接着说,“还有,萍月现在是大姑娘了。和男子要保持距离,拥抱,亲吻,或者更亲密的事,都不可以,知不知道?”   萍月偏了偏头,似乎不解,“映哥哥也是男子,映哥哥也不可以吗?”   江映语气强硬,“对,绝对不可以。除非将来你嫁人,成亲。只有你的夫君,才可以这么对你。”   萍月又垂下头去,脚尖局促的蹭了蹭地,闷闷不乐。   ·   萍月右腿上有葡萄酒色斑痣,从很小的时候就有。   近来斑痣越来越多,从皮肤上凸出来,高低不平,像肌肤上结出的熟透杨梅,伴随着破口、出血。但凡久站,不多时,裙子上便是一片殷红。站稳都不易,更别提习武练功了。每逢破口出血没能及时止住,往后便是接连几日的高烧不断。   正德二年与三年,整整两年时间里,江映与身边黑衣人带她遍访中原名医,人人都说这种天生血症,病体遍布右腿青筋,若再往后,还会蔓延至身体其余地方。除非从根部截去右腿,否则无可医治。   花一般的女孩,若就此断去一条腿,往后如何自处?江映自然是不肯的。   往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阴沉,直至有一日,一封密信递来长安,方才令他豁然开朗。   信上写着:此女腿疾,只安南十方鬼手可以医治。   百味先生与薛掌事面面相觑:这十方鬼手,曾在岭南被江宗主驱逐,永禁入中原。如今避居安南节西道江畔,与江家可谓仇深似海。如今若前去求他,不知该如何刁难公子爷。   江映却毫不犹豫,令密探将求医的信,递入西道江畔。   十方鬼手倒也爽快,回信只有一行字:江映背负此病女前来,只身破我西道江畔天罗地网势,她便有得救。   十方氏族乃是岭南渔猎出身,天罗地网势布于近海与密林之中,本是用以捉捕飞禽游鱼。入岭南后,赚得盆满钵满,被雪邦驱逐出中原后,金盆洗手。为守护不义之财及躲避仇家追杀,避居西道江畔后,于近岸密林、河岸、山脊遍布蚕丝鱼线。此种鱼线细且锋利之极,曾有人将鱼线牵于仇家策马必经之地,缚于离地五尺、十尺距离,当即连人带马,具被腰斩当场,杀人于无形。   西道江畔的天罗地网势,乃是普天之下最阴毒、最无形的一道奇门机关。堪称是游鱼不渡,飞禽难越。让江映缚一女子只身前往,无异于叫他亲自前去,粉身碎骨。   江映仍去赴约了。   叶玉棠透过萍月的视线,从江映肩头,细细辨认着悬崖两岸细密的网线。间或一、两道蚕丝线在日光底下闪着细晖,又转瞬即逝。调换视角,便又能看清另一些。细丝排列毫无规则或逻辑可言,但以一“密”字贯穿全身。   腾掠极精之人,往往耳力也极佳。追击、躲避,除开极其灵敏的身法,往往凭借的还有听声辨位的能力。若有人精通暗器,以银针细线偷袭,也能靠着破空之声,辨出暗刃方位,进以还击躲避。   但此鱼线,纵是你瞪破眼眶,却也一目不能遍览全貌。   无声无息,横亘于悬崖密林之中,只等着杀你于无形。   叶玉棠仍在思索如何最快的过此天堑之时,便已听得江映摇头一笑,道,“可真看得起我。”   他解下腰带,将萍月紧紧缚在自己背上。   挽起袖口,露出绑缚袖里剑的腕带,腕力一击,飞出数只杏叶大小的三叶镖,似手弹琵琶一般,拨动地网天罗,向深处层层游走。   紧绷的蚕丝鱼线并未就此斩断。鱼线照射出粼粼光斑,随着琴弦拨|弄嘈嘈之声,天罗地网被袖里剑弹出了一首极其怪异的音律。江映听声而辨,找准机会,身形一纵,一弯,坠落之前,踏足一根跃动琴弦,又往前纵出数尺,追随着袖里剑,在天罗地网势之中,如游鱼一般自如穿梭。   可这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袖里剑少,蚕丝鱼线却数不胜数,总挡不住有漏网之鱼。   有一根鱼线被拨弹而回,敲到萍月脸颊上,她吃痛不已,忍住脱口而出的轻哼,却仍旧乱了江映心神。   一不留神,远处袖里剑已寻不见踪迹。   叶玉棠心道糟糕!   他纵身自此处,凭借一道道细细鱼线的弹动之力方才不至于坠落。   并不足以支撑他背负一人,在鱼线上耽搁如此之久。   哪怕只是一扣一击,击出袖里剑的时间!   果不其然,江映立刻决定放弃继续往前纵掠,而是低头飞出一箭,寻着声响,往下急坠!   在坠地之前,他松开腰带,抱着萍月,翻滚出数尺,方才避开了西道江水中的鱼线。   他将萍月置于地上,蹲身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幸好。除开她白皙脸颊擦出的一道血痕,并无别的伤处。   不过江映自己的状况并不大好,哪怕他身法再佳,终究抵挡不住蚕丝细密。虽没被斩断手脚,身上却也被擦蹭出数道血痕。   不过也还算不错。   他抬头。   萍月也随之抬头,与他一同借着夕阳,望向头顶悬崖峭壁。   叶玉棠突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等到月上中天,从头顶直照而下,正好能清晰看见正上方头顶每一根丝线,就此,便可以贴着峭壁,直上天堑!   江映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并没有着急上山,而是回头问萍月,“饿不饿?”   萍月点点头。   入了夜,萍月却突然烧得厉害,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烧糊涂了。   此处丛山密林之中,除却头顶天堑之上等着个十方鬼手,恐怕再寻不着半个大夫。   萍月始终昏昏沉沉,间或醒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声“好热”,便又睡过去。   视野似乎也都是模糊不清的。   叶玉棠只隐隐觉得江映一直背着萍月在走,走了许久,甚至叶玉棠都觉得有些步履蹒跚之时,隐隐听见溪流之声,他方才停了下来。   此处有山,若是山溪,便是来自山上融雪。溪水是清凉的,必比入海江水更加干净。   萍月被他平放在地上时,微微睁开眼来。   月亮高悬在峭壁之上,略略向西偏斜。   窸窣之声想起,萍月侧眼一看,隐隐见得江映除去外衣,光|裸身躯,将自己从头到脚,整个浸入溪水之中。   嘶……   叶玉棠看在眼里,替他冷的打了个激灵。   片刻之后,他从溪中出来,抬眼一看,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他赤|裸上身,以外衣将萍月牢牢缚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脸,一弯身,以极快的速度,直上悬崖。   叶玉棠能觉察到萍月的体感。   贴着她的江映躯体,是冰凉的,故她清醒了不少。   颊上却流下泪来。   数日时间里,萍月始终都是神志不大清楚的。   隐隐听见床帏之外,有个苍老声音对江映说:“我摘去她右腿的病理青筋,以你左□□信至三阴、阴包至血海,右足筑宾至复溜、漏谷至蠡沟加以替换。这样,你也不至于跛足。但自此之后,你双腿经脉滞塞,汇流气海之力,可至手太阴肺经,却不可至双足三阴交。也就是说,你可以用轻功,可用外功,但再不可用内功。”   江映道,“也就是说,我自此下盘虚浮,若有人来攻我,直攻下盘即可。但习武之人,下盘乃是原力。往后,有人杀我,我只以轻功逃命,不敢反击,否则三招之内必会被看破弱点。”   十方鬼手道:“正是。”   ·   等她渐渐快好起来时,江映叫人将她从安南就近接到他在岭南一处别院。   萍月躺在床上,一见到江映,见他面容苍白,步履虚浮,背过头去直掉眼泪。   江映坐在她床头,故意说道,“既赔银子,又赔功夫,我怎么这么亏?早知道,当初就在平康坊将你卖掉,给富户作童养媳,早些让别人替你治病,我好逍遥快活去。”   萍月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气呼呼地说,“你既在我身上亏了这么多钱,干脆把我娶了得了,省得便宜了别人去。”   江映正色道,“那不行。”   萍月泪眼汪汪转过头来,问他:“为什么不行?”   江映道,“我答应了你姐姐,要好好照顾你。等她回来找你,我将你完好无损交回她手上,方才不负重托。”   萍月道,“若再她不来找你呢?”   江映不语。   萍月道,“我们何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天生血症,能活过二十岁的几乎没有。我姐姐将我托付给你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江映道,“那我就将你一直养着,直到我养不动了,入土之后,再去阴间同你姐姐复命。”   萍月气得肩膀颤抖,“姐姐,姐姐,满口都是姐姐,姐姐什么这么好?”   江映沉默半晌,方才说,“萍月,你该多出门认识些朋友。天下之大,比我有趣的男子太多太多。你若是见到喜欢的,就再不会想多看我一眼。”   萍月转过头去,无声的流泪。   叶玉棠叹道,她已经见过太多男子,可自始至终,眼里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   ·   转眼春分,已是正德五年的三月底。叶玉棠算了算时间,彼时长孙茂被家里来人劫回家去相亲已有快一月。而她自己,也已身在龙脊山,陪仇欢喝闷酒,夜夜听她回忆和尹宝山那点子陈年破事。   萍月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渐渐好了一些,回想起江映那番冷硬的话,便背着他,偷偷溜出门,到了梧州城外头散心。   自她大好之后,腿脚比往常灵便了不知多少。见到一株三华李,树上黄澄澄的果子正熟,一时玩心大起,脚踏枝干,轻轻松松上到树上晃动枝干,三华李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突然听见“哎哟”一声,她朝树下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白底、杜若色左衽对襟绸缎外套马褂,戴同色头帕的男子,摸了摸被三华李砸中的脑袋,抬头,瞪了他一眼。   那男子手头执了一支玉笛,玉笛上坠了粒红色坠子。五官清秀,带三分邪气。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但也可能是因他有两颗尖尖犬齿,宛如未退化完全的小兽一般残忍天真,故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   叶玉棠心里大惊:巴献玉!怎么在这里?   她定下心一想:此时三月底,他刚去凤谷同当时的自己见面不久,此时兴许正要、或者已经回去黔州,发现即将大功告成的神仙骨与何云碧一齐不翼而飞,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   此人狡狯如斯,若他发现面目与与云碧极为相似的萍月,再盘问三五句,定会恨屋及乌,不知如何想法子折磨萍月。   她心里着急,只默默企望此人此时尚未回到巴蛮。   巴献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怒气渐渐消了。   旋即一丝笑意浮上来,冲她说了几句苗语。   萍月莫名其妙。   巴献玉道,“你不会说苗语?”   萍月道,“我听得懂,但不大会讲。”   巴献玉眼波一动,一瞬之间,神情极为狡黠,似乎已经猜到她是谁。突然说道:“你似乎不太开心?”   萍月一眼被人看穿了心思,颇有点不开心。   巴献玉婉转解释:“我看你是苗人,觉得三分亲切,却没想到你不会苗语。”   他轻吹玉笛,吹出欢畅的、悦耳的啁啾,一只艳红的蝎子从草丛深处爬到他脚边,再沿着树干,探知着活人气息,缓缓往上爬。   叶玉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巴献玉语调轻松,循循善诱,“那你在烦恼什么呢?”   萍月在树上晃着脚,托着腮,丝毫没察觉毒物靠近,“我在想,中原文字里,‘男欢女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姑娘,你跟他在这唠什么男欢女爱?赶紧跑!跑回家去告诉江映这杀人狂魔就在此处林子里,叫他来取他狗命,好不好!   叶玉棠简直气得头疼。   “男欢女爱?”巴献玉仰起头,停下吹笛,竟然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苗人的男欢女爱很简单,中原人的男欢女爱,就很复杂了。”   萍月不解,“怎么还分中原人和苗人?苗人是什么样呢?”   巴献玉跃上树干,坐到她身边去,“在施秉云台山,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只需在入夜之后,在女娲石柱两旁的山上与她对唱。你唱上一句,若她接了下一句,便是应允和你男欢女爱。随后,你趁夜去她家中……”   萍月歪着脑袋,“去她家中做什么?”   巴献玉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你没娶过妻?”   “娶过,但是我不理她,过了几年,她就跑了。”   何云碧盗走神仙骨已被他发现。   叶玉棠心凉了半截。   萍月却毫无半点危急感,“那中原人呢?”   巴献玉道,“中原人的规矩可大了。要先合八字,然后要父母同意,要准备嫁妆聘礼,还要有良辰吉日。”   “父母同意……”萍月垂下头来,似乎想起江余氓的怒火,想起江映的离家,好像自己有很大责任。   巴献玉见她闷闷不乐,又问,“你为何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萍月道,“我小时候,有个胡姬跟我说,如果有个男人对你做那种事情,你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上次我生病的时候,他对我做了那种事情,我发着烧,但是一直心都跳得好快,一点都不讨厌。”   巴献玉道,“‘那种事情’?是什么?”   萍月道,“一个男人脱光了衣服,和女人抱在一起,就是那种事情。”   巴献玉道,“那你一定很喜欢他了。”   萍月开心地笑起来:“他可好看可好看了,所有中原女子都想嫁给他。”   巴献玉呢喃道,“中原人。”却也好像知道萍月说的是谁似的。   艳红的蝎子在树干上漫无目的的寻觅好好一阵,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爬到他们身边。   萍月好奇地叹了一声,“这虫子怎么到树上来了?”   巴献玉一伸手,那蝎子便乖觉的爬到他手心里去,在他手心挥了挥蝎钳。   倘若你不认识巴献玉是谁,你一定会觉得,此情此景还挺可爱。   他说,“我只是想叫它跟你打个招呼。”   萍月笑起来,接着又说道,“我得回去啦。出来这么久,映哥哥和薛掌事都会着急。”   巴献玉点点头。   萍月又道,“对了,你陪我聊这么久的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叫……”巴献玉想了想,说,“我叫笛子。”   作者有话说:   稍稍修改一下33章的时间线,免得巴献玉杀人杀得太赶了   江映时年35岁,江凝字以敏 第46章 蛇母   叶玉棠低头, 入眼是默写得歪七扭八的《三字经》。大概是手跟不上脑子,这一手字……实在不敢恭维。   少女伏在案上,整一个唉声叹气。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到桌上, 一道飘逸灵动的影子,扑闪扑闪, 将半透明的金斑投射到《三字经》上。少女抬起头来, 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放了一袋棉线系的风干蒲鱼。她一笑, 趁着薛掌事打瞌睡的时候,抓起那袋蒲鱼肉,翻窗而出。   左看右看, 并未寻到人。   那只金斑喙凤蝶在她眼前打个旋儿, 追逐阳光往西去,一路领着她来到梧州城外浔江畔。在两溪汇流处那株三华李树上,果真又见到那苗人少年。   稀稀落落几个音调收尾, 那只金斑喙凤蝶飘飘荡荡落在他肩头。   萍月走过去,踢踢树干。   少年人垂眸看她, 面无表情。   萍月晃晃手里布袋, 道,“笛子, 谢谢你每天送来的蒲鱼干。你怎么不进城里来找我玩呢?”   他笑了,“苍梧不许苗人进城。”   萍月惋惜的点点头, 又说,“薛掌事管我管的可严了, 不然我可以常常出城找你玩。对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巴献玉抬抬眉毛, “因为我知道啊, 你叫何云碧。”   萍月噗一声笑出声, “我不叫何云碧,我姐姐才叫何云碧……我叫萍月。”   巴献玉偏偏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怎么了?”   “你姐何云碧,嫁给了苗王的儿子巴献玉。”   “姐姐过得好么?”   巴献玉很诧异,“你不知道?”   萍月摇摇头,“姐姐临走之前,叫我发誓,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准去寻她的消息,除非她主动来寻我,否则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何蛮男子早夭,女子短寿、多疾。我害怕,也不敢主动问起。”   巴献玉笑出声来。   萍月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蠢。”   “我怎么蠢了?”   “你姐姐十五岁抛弃你,和中原人寻欢作乐,快活得忘乎所以,到血疾开始发作,都不肯回来。作姐姐的逃了,该信守承诺,和巴氏通婚的,就轮到了你。直到有一天,她病得无药可医时,一听说巴献玉造了光明躯、神仙骨,便立刻跑了回来,代替你嫁到巴氏,还叫你不要去找她,猜猜看,是为什么?”   萍月脸色沉下来,“自然是姐姐心疼我年纪小。姐姐觉得,她逃脱的厄运,不该就此由我来背负。”   巴献玉笑出声来,“哈,可真是个好姐姐。”   萍月气得肩膀耸起,“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不然还能是什么样。”   巴献玉懒懒得说道,“你姐姐贪图神仙骨,在巴献玉身边蛰伏整整七年之久。在他大功告成之际,将神仙骨偷盗了出去。”   萍月道,“神仙骨是什么破烂东西?姐姐为人正直,从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坏事,你不要污蔑她!”   巴献玉啧啧叹道,“我可没有污蔑她。上个月,何云碧与神仙骨一齐不翼而飞,这件事,云台山谁不知道?不信你找个认识的人问问。”   萍月咬牙,“我离开云台山时还很小,已经不认识什么族人。”   巴献玉笑了,“你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我何必拿你姐姐的事气你?我没法跟你证明这事,不过我猜,不出十天,你姐姐就会写信给你的映哥哥,叫他带着你去找她……”   萍月眼睛一亮,“十天?”   巴献玉见她一脸期待,不禁摇摇头,“到时候,你与你的映哥哥会看到一个白皙高挑,武功盖世的姐姐。”   萍月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姐姐血症治好了,这七时间年里,还学了一身绝世武功?”   巴献玉道,“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神仙骨带给她的。你在长安时,可曾听过有人以‘凡人身’换‘神仙骨’,继而武功进益,独步江湖的?”   萍月不屑笑道,“习武切忌急功近利,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我都不信,姐姐怎么会信?”   巴献玉耸耸肩,“随你信不信。反正呢,你姐姐,不出半个月,一定会递出信来,叫你映哥哥带你和她见面。到时候,你见到你姐姐,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若你还不信,回家去问问你的映哥哥,什么是《光明躯》《神仙骨》。你姐姐为求苟活于世,当年敢狠心离开最心爱的男人。她知道这男人重情义,让你呆在他身边七年之久,不过是方便拴住他的心,以托付你为借口,七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她与你都最想成为的那种武功高强的中原女人,出现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可真是煞费苦心……你说,两人七年再见,会不会复燃旧情?”   一席话,听得叶玉棠简直汗毛倒竖,五脏生寒!   这他娘的……杀人诛心啊。   她头皮发麻,胸中打鼓,默默只盼望萍月万万不要听信此人鬼话。   萍月显然还是太天真了,神色一黯,明显气得嘴唇发白。   狠狠踹了几下树干,“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枉我当你作朋友,谁知是个浑说我姐姐坏话的王八蛋!”   巴献玉开心地笑了,“我是好心提醒你。何云碧盗了神仙骨,摇身一变,回到中原,成了映哥哥的情人。蛇母呢,也不大好惹。神仙骨丢了,可能多杀几个江湖人,方便他早日重铸一件神仙骨,到时候西南边陲,搞不好要几个城几个城的死人。赔了神仙骨又折了老婆,便宜都让你映哥哥占去。你说,他一怒之下,会如何刁难你的映哥哥?”   说完这话,他摘下肩上金凤蝶,低头装进腰际布袋之中。   接着从树上下来,拍拍屁股,再不理她,错身而走。   萍月攥紧拳头,大声喊,“你去哪儿?”   巴献玉回过头来,“回成都府去。我今天本是来跟你道别,谁知反倒挨了顿臭骂。”   萍月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微微仰头睨他,肩膀颤抖,说不出话。   巴献玉嘴角一扬,掉头而走。   ·   萍月走回家去时,浑身都跟散了劲一样。薛掌事在后头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呆呆的穿过天井,走进后院。   岭南湿重,又逢三月回南天,江映腿疾犯得厉害,请大夫上门给他拔竹罐。   萍月听见痛呼声,脚步一顿,回过神来,转头跑进江映屋中。   王大夫正将一只回冷的罐子自他膝上摘下,倾倒出里头黄白脓水。   江映俊脸发白,咬着牙关,仍不忘训斥她:“书不好好念,上哪里野去了?”   萍月心事重重,在屋里来回踱步。   江映眼神跟着她来来回回转,估计更是头疼得厉害,“停。”   萍月脚步停下来,乖巧地坐到他跟前的竹椅上,沉默良久,方才问道,“映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骂我。”   “说。”   “光明躯,神仙骨,是什么?”   江映沉声问,“哪里听来的。”   叶玉棠心提到嗓子眼。   快告诉他那人面貌如何,江映一定猜得到!   萍月微微颔首,“我不信。这样随便听信谣言,我便不当他是我朋友。”   江映点头,“鼠目寸光之人,才会饮鸩止渴;心术不正之人,才会痴迷于一步登天。这两种人,都不值得欣赏交际。”   萍月想了会儿,突然说,“姐姐不是那种人。”   江映一怔,稍加思索,似乎才回忆起往日种种,继而说道,“你姐姐,很聪明。偶尔会动些歪心思,说是狡黠也不为过。有一日会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说不好。不过她为人重义气,瑕不掩瑜,我十分欣赏。”   萍月道,“说不好?你也不了解她?”   江映笑起来,赏了她一个暴栗,“傻丫头,切不可叫人给琢磨透了,凡事留几分余地,方能长久。”   萍月揉揉额头,很认真的问,“如果姐姐回来,你会和她重修旧好吗?”   江映想了想,笑着说,“若她还和从前一样美,若她仍有意于我,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那为什么,”萍月声音渐渐小下去,委委屈屈的说,“……换作我就是不可以?”   ·   四月将至,剑南道忽然瘟疫四起,数日之间,便空了五座城镇……这是应验的第一件事。   江映离开梧州,一去就是大半个月,独留她与薛掌事在梧州城等瘟疫平息的消息。有一日,一只胖鸽子飞进院子,跌跌撞撞地扑进萍月怀里。萍月笑着摘下鸽子腿上的信筒去找薛掌事,走到半道,忽然心念一动,将里头的信纸取了出来。   寥寥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写着:萍月安好?带她来桂州见我。云碧。   她将短短一截信纸翻来覆去读了不下百遍,最后走进自己房中,呆坐在书桌前。   而后,将信纸夹到《诗经》之中,合上书页,若无其事的研墨,在纸上写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写着写着,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晕染开来。   萍月趴在桌上,哭到不成声。   叶玉棠猜想:她究竟是为什么哭呢?   如此面不改色的犯错,故为自己感到羞耻?   一声一声水滴滴落到纸上,她望着眼前一片漆黑,始终想不明白。   ·   和江映一起回来的,还有江凝夫婿方无量落入猫鬼阵的消息。   自打入赘雪邦,每每说起此人,往往都说“江湖情敌”或是“江门女婿”,方无量这个名字渐渐少有人提及。直至最近听说他失陷“猫鬼”,众人才渐渐想起,此人娶江凝之前,曾是青城仙都大弟子。也因此,除瘟疫,捉拿蛇母,为老丈人除去心头大患,方无量自然一马当先的,尝到了猫鬼阵的厉害。   但入猫鬼三五日,枉做枯骨寄余生。   彼时剑南道以南上百城邦,遍布蛊阵,几近已无人可入。江余氓哪怕立刻联手六宗,却早已无法挽回女婿性命。正值焦头烂额之际,雪邦收到一封传书,言明向他讨一个名叫“何萍月”的女子。   信上写:你儿子夺我过门妻子,我用你女婿性命来祭,公平。叫你儿子亲手送此女到一心岭,我便饶过此窝囊废性命。   江凝是第二天晚上赶到梧州,风尘仆仆,面容瘦削。   手头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人儿,一见到江映,蹲身同她说:“彤儿,叫舅舅。”   小女娃子跌跌撞撞抱住江映的大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说,“舅舅,救救爹爹,救救爹爹。”   江凝无声地望着江映,跟着流下泪来。   江映将小女孩一把抱起,道,“姐姐,进屋说。”   叶玉棠经由萍月的视线,透过窗缝看见江映。他快步进屋,打窗前走过,替她将窗缝紧掩。   江映携着姐姐与外甥女去了远处房中。   萍月光脚下地,赤足,穿过大半个天井。因怕江映觉察,绕过起大风的后院,在风吹衰草之声掩饰之下,悄无声息伏在江映近处窗下。   刚趴下去,便听见江凝说,“你姐夫他腰不好,长久被站在荒山野地里,不知有多疼……”   说到这里,她整个哽咽住。   江凝几乎整个伏到地上,泣不成声,“父亲,父亲不肯来求你……姐姐只好自己来……彤儿还这么小,她不能没有爹爹。”   江映慌了神,“姐姐,起来说话。”   江凝自知失态,冷静了一阵,才慢慢问道,“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江映道,“不是什么人。”   江凝换了个问法,“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江映道,“姐姐,你还记得,侠义二字如何写么。哪怕一介蝼蚁,也都不是你可用以制衡的筹码,否则与草菅人命有何异?姐夫的事,你且不要心急,我再想办法……父亲和我都在想办法。”   “来不及了……”江凝一声哽咽之后,突然笑了起来,道,“人命无分贵重。她不算得你什么人,你姐夫却是我和彤儿的命。弟弟既铁了心要做君子,今日,这个小人由我来做,如何?”   话音一落,兵刃“铮”地出鞘。   一剑破空疾刺,江凝心知他功夫在自己之上,出手毫不手软。   江映却似乎并未闪躲。   衣料撕裂,皮肉破开。   江凝猛地收手,痛心大叫“你为何不躲?”   江彤哇地啼哭出声。   萍月猛地站起身来,几步疾走,似乎乱了阵脚。   江映低声说道:“姐姐杀我!我怎么敢躲?”   兵刃坠落在地,江凝哭笑皆不成,“好,好得很!我的好父亲,我的好弟弟!”她揩去自己脸上的泪,又替江彤拭去脸上泪痕,道,“彤儿,娘亲有办法,娘亲自有办法。”   而后将弯身将女儿抱起,疾步走出院落。   江映追上去,拽住她衣袖。   江凝一掌拍开,“走开!”   江映本就受了伤,故作吃痛之声,想像小时候那样,假借伤势来骗的姐姐回心转意。   这次江凝却置若罔闻。   眼见姐姐走到门口,他一声大吼:“拦人!”   门旁一左一右飞出两道黑影,陡挡在江凝身前。   江凝搂住江彤,倏地下腰,堪堪弯身避过两道黑影追截。   弯身飞出数尺,旋即以极快的速度回过腰来,一回身,自下而上击出剑柄与剑鞘,前者击中一人下颌,后者击中另一人胯部。   两人吃痛,一愣神间,江凝已跃上屋脊,不见了踪迹。   如此紧要关头,乍一见惊鸿庄主出招,叶玉棠竟忍不住心头大赞:好!好高妙的身法!   一时间竟忘了替这起子人着急。   江映狠狠捶了捶门框,不当心撕裂肩头伤口,疼的弓起背来。   薛掌事携着药囊,急急赶来,就地替他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   江映额上虚汗直冒,咬牙偏过头来,和萍月视线相接。   萍月赤着脚,站在天井那头的回廊上,远远望着江映。   江映于是又故作轻松,笑着训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房间去睡觉。”   萍月点点头,赤着脚,乖乖回到房间里。   她抱着膝,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写些什么。   过了阵,又赤着脚,一路小跑到院门口,见江映与薛掌事仍在门口低声谈话。   江映觉察到,回头来厉声呵斥:“又出来做什么?”   萍月倚着廊柱,轻声问,“映哥哥,剑南道中了瘟疫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呀?”   江映略一思索,道,“你是问蛇人?”   萍月点头。   与江映视线一接,薛掌事道,“似乎脏器损毁,口不能言,偏好生食,难咽熟食。数十日后,皮肤皴裂,眼珠漆黑,昼伏夜出,行动敏捷。”   江映侧过头,“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萍月呆呆默诵了一次,随后说道,“没事。”   江映微眯眼,打量她。   薛掌事道,“兴许刚才听说姑爷遇害,蛇母问宗主要她去换,挂心这事,所以忧心。”   江映闻言,问她,“是这样吗?”   萍月点头。   江映蹲身下来,道,“听着。无论谁丧命,错的都是蛇母,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萍月点头。   江映接着说,“这种阴险狡狯之人,无论他许诺什么条件,都未必肯真的兑现。谁若信他,便是傻子。”   萍月点点头,忽然走上前去,将他紧紧抱着。   江映双臂无处安放,僵在半空,以眼神向薛掌事求助。   薛掌事眼神瞥他,道,“你今日以性命维护她,她心里感动,抱一下怎么了?”   说罢,伸手将门扉合拢。   江映叹口气,哪怕胳膊发酸,也只好由着她。   ·   天交二鼓,萍月穿戴整齐,走到书桌前,抽出那本《诗经》。稍稍一翻,便露出其中夹的纸条。零零散散,姐姐这半月已送来五六封信。   将来信一张张展开,置于她昨日刚写好的《卫风·氓》之上,以一张镇纸压住,而后垂头,道,“姐姐达成心愿以后,与映哥哥重修旧好,往后策马仗剑,一定要长长久久。”   叶玉棠心里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要做什么?   姐姐达成心愿……   她莫不是真的将巴献玉的鬼话当了真,误以为云碧偷神仙骨,是给自己用的?   然后自然而然以为云碧回来找江映,是要重修旧好?   萍月不知道巴献玉是巴献玉,她以为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笛子。   而她通过笛子的话,得知云碧嫁入巴蛮后,告诉巴蛮人,自己就是何萍月。   所以萍月误以为,巴献玉向江映要的人,是那个盗取了神仙骨,自称是萍月的何云碧?   所以这个真正的何萍月,为了成全拥有了神仙骨的姐姐与江映,打算去找巴献玉,告诉他,自己才是他要得人!   ……   何萍月,你怎么这么蠢。   你映哥哥不是都说了吗?信蛇母鬼话的人,都是傻子啊……   叶玉棠急的哪怕抓破头,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萍月趁着江映受伤深眠之际,翻窗而出,一路狂奔,直到梧州城驿站,询问驿丞此处是否有漂亮妇人前来买快马。   究竟是为什么呢,姑娘?   话音一落,江凝款款从驿站走出,远远打量她。   萍月几步上前去,问江凝道,“若我回去云台山,能令少庄主、庄主和映哥哥和好如初吗?”   江凝嘴唇一抿,尔后一笑,“自然。”   萍月道,“他反悔了,所以叫我来找少庄主。”   叶玉棠长叹了口气,向后一仰,气得七窍生烟,十指生凉。   作者有话说:   ·   姐妹两,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右腿先天性毛细血管瘤。   ·   “他日我若想起你,应信当初情深义重。”有人有情,有人有义,这话贯穿全文,始终有效。 第47章 蛇母2   萍月被江凝裹挟着赶路。   时而纵马狂奔, 时而轻功疾驰,不过寥寥半日,便已至约定的暗沼。轻功过沼之时, 江凝不慎一脚踏空,几度吸入瘴气, 失陷泥沼。头晕目眩之际, 将萍月一掌推到丈余外的岸上, 大声叫她:“往前跑,不要停!见到神母像,从脚下暗道过, 在洞口之下, 大喊‘龙牙狼牙’,叫他以方无量来换!”   萍月却没动,四下一寻, 突然走入一处灌木丛。   江凝一时急了:“错了!该直入山谷……”   话音一落,萍月自灌木丛中, 寻出了一支极长极长的枯枝。小小身躯, 艰难的抱着一头,将另一头朝江凝慢慢伸过去。江凝愣住, 旋即攀着枯枝,拔出陷入泥沼的小腿。一个借力, 足踏枯枝腾掠而出,轻轻坠落到岸边草丛之中, 坐在地上,扒掉了另一只腿上的靴子。   叶玉棠经由自萍月双眼所见, 顿生疑惑。   不知世间诸多男子, 目睹此刻“惊鸿仙子”如此笨拙狼狈的一幕, 又会几生怜惜?   江凝抬头,叹口气道,“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对不住了,若有来日,我悉数偿还给你。”   说完这话,她复又挟着萍月,一气掠出丈余,数个起落,便已至神母脚下。彼时正值枯水时节,江凝携她一同钻入甬道,疾步走到枯井之下,向山谷一声急呼:“龙牙,人我已带到——”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进了井里。   江凝急呼:“无量哥!”   躬身将他抱坐起来,查探完伤势,确认他虽受了些伤,却仍呼吸尚存,虽泪流满面,却已松了口气。   随后,抽剑去斩绑缚他的绳索,试了几次,那指头粗细的绳索却都毫发无损。   方无量低声呓语:“凝儿,这是玲珑索。”   玲珑索,只可解不可断。   要解此索,非数日不能为。   江凝回过神来,拽了拽绳子那头。绳子紧绷起来,通向井外。   与此同时,从井口坠下的,还有一整根绳索。   她一咬牙,捉着那根绳索,在萍月身上绕圈打结。   萍月没有抵抗。   而后,她拽拽两根绳索,得到那头回应之后,慢慢松开萍月。   这根绳松几尺,萍月便被提离枯井几尺。   直至瞧见山谷与月光,绑缚方无量那根绳索急速没进枯井,长数十尺的玲珑索,眨眼便被枯井吞没了影。   谷中并无人,独有一根玲珑索牵引着她往前走。落地走上不过数步,一股强有力的气劲自萍月脚底猛灌而入。而她体内没有内力与之抗衡,堪堪遭受了当世诸多高手都难扛下的猫鬼气劲,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晕眩过去。   ·   叶玉棠听见击鼓之声,活泼又轻快。   萍月就在鼓声之中睁开眼来,入眼是四个探头探脑的少年。   四人皆着左衽衫,颜色各异;各负乐曲,分别是鼓、琴、埙、巴乌。   经由萍月视线,并不能一一看清四人面目。叶玉棠以乐器而辨,猜测这四人正是“士一人,随从四人”的四随从:龙牙、狼牙、麟牙与獒牙。   为首那个乃是龙牙,他虚虚敲两下鼓,鼓声停下来。   而后拍拍手,回头说道:“拿勾1,她可算醒了。”   四人散开,萍月转头。   自人群缝隙之中,望见一个斜倚在屋檐下的少年。   少年着藏蓝左衽三襟衣,束发挽髻,戴同色头帕,帽尾缀了一片片蝴蝶银坠;脖上戴铜鼓纹、蝴蝶瓜米穗银围帕,系一对茄形耳坠。每一件银饰,花样皆极其繁复精致,可见他地位何等尊贵。   少年正在阶息美人靠上歪坐着,正同人说着话,笑嘻嘻的。   听见有人叫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与萍月视线一接,笑容一定,转头大步走来,身上银坠撞动,哗啦啦的响。   他在她跟前停下,想了想,一脚踩在一只矮凳上,俯身,几近脸贴脸的仔细瞧她。   萍月别开视线,一眼就看见他腰际玉笛。   眼睛阖上,一行泪淌了下来。   巴献玉开心地笑起来。   笑声近在耳畔,声音略有些沙哑,像软嫩糕点里未完全化开的砂糖,似根根小刺挑动口腔一般,挑逗着耳膜。   他说,“明白过来了吗?很伤心,是不是?”   萍月不语,望着偏厦顶上的穿斗,不看他。   这负隅顽抗的姿态,似乎令他更来劲。   他摆正那条小凳,跨坐上去,像小童骑木马一般的姿势坐在她跟前,打主意要好好和她说一说这事。   巴献玉道,“江余氓子女离散,何云碧七年筹谋、江映死守的誓言……我不过三两句话,这一切统统付之一炬。你猜这群人,会有多伤心呢?   他一手托腮,认真的思索起来,继而,极其开心的笑起来,“何云碧拿命换来的神仙骨,该找谁去用呢?她自己,已经用不上了呀。区区一具神仙骨,我再造就是了,不过死几个人,不过多几个月。比起这个,你看这群蠢人,被我耍的团团转,可真是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你说好不好玩?”   这疯子!   叶玉棠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拿刀将他捅作筛子,挂在日月山上风成肉馕干,再一瓣一瓣掰下来,喂程四海养的那四条赖皮狗!   萍月却依旧不语,呆呆望着穿斗,不知在想什么。   巴献玉看她许久,说道,“神仙骨造出来以后,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若再造一具,也不过是重复昨日,可真是没劲透了。若不是见到了你——你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男欢女爱’到底是什么呢?我还没有尝试过,觉得很有意思……你姐姐在的时候,我醉心神仙骨,压根无心搭理她。如今我对这事来了兴致,既然你也没有尝试过,我就按着中原规矩,叫你师父——那个惊鸿庄主,亲手将你送到我这里来,算是得了你长辈应允。我父亲呢,自然也是没有意见,毕竟何萍月,才是本该要嫁给我的女人。到目前为止,你就算是过门了……”   说完这话,他挠挠头,回头去向獒牙求证:“我说的对吗?是这样吧?”   獒牙小声提醒,“要有聘礼!”   巴献玉道,“你们将她师公从猫鬼里捞出来,送还了回去,这还不算聘礼吗?”   四个牙面面相觑,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以龙牙为首,接连点头:“算!算!”   巴献玉道,“如果嫌不够,再去山头的枯骨堆里寻几个活人出来,送出去——这个总够了吧?”   四人道:“那肯定够了!”   巴献玉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獒牙想了想,补充道:“还要两情相悦,要自愿!不然跟外头山匪打劫有什么区别……”   巴献玉道:“我自愿啊!”   而后,歪头去看萍月:“难不成她不愿意?”   萍月咬牙,死死瞪着她。   狼牙小小声说,“很明显就是被逼迫的……”   另外三个也齐齐点头。   巴献玉抬起一只眉毛,俊秀邪气的脸蛋显得略有些滑稽,“那该怎么办啊?”   獒牙道,“拿勾不是说,她有心上人,而且还是是那个全中原人女人都想嫁的男人吗?”   巴献玉道,“那我比江映更让人想嫁一点,是不是她就情愿了?”   獒牙猛地点点头。   巴献玉道,“那要怎么做?”   獒牙很努力的思索,接着说,“首先,你要富有魅力。”   巴献玉猛地坐直身子,认真的聆听。   獒牙道,“然后,你要讨她欢心。”   巴献玉仔细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怎么讨她欢心?”   獒牙道,“就是,把你最厉害、最擅长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我擅长的?”巴献玉略一思索,“我擅长杀人,特别是杀江湖人。”   说完这话,屋里四人都吃吃笑起来。   巴献玉接着俯身去看萍月,问她,“想看我杀江湖人吗?”   ……神经病。   叶玉棠相当费解。她觉得这群人都有病,统统都该塞回女娲手头,回炉重造。   巴献玉问萍月,“想不想看啊,嗯?你说句话,你怎么哑了?”   他伸手去萍月鼻息,她立刻屏住呼吸。   “真不能说话?”巴献玉定定的看了她许久,一双略浅的眸子,睫毛却异常浓密,故令他瞳孔显得格外幽异诡谲。   萍月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麟牙“遭……”地一声,脱口而出:“她莫不是来的路上,遭山上那些毒物给蛰了?”   龙牙突然说道:“她被猫鬼震晕过去,也有快有两日,总该饿了吧?”   巴献玉道:“去,将厨房昨日卤好的松桃鸭起一只过来。”   龙牙狼牙颠颠儿的去了,端了几瓮烤肉、几碟子水果回来。   巴献玉一声令下:“吃,吃吃吃!”   四个少年端着盘子,在她跟前炫耀似的,大吃特吃起来。   萍月饿了好些天了,整个人已有些虚弱。她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些人,始终不为所动。   少年人们吃着吃着,渐渐就停了下来,觉得没劲。   手里捉着羊腿,一阵交头接耳:“接下来该怎么办?”   獒牙道:“早晨刚宰的那头羊,羊头、羊眼和羊心还在案板上没动……”   巴献玉没吱声。   獒牙就当时默许了,当即吹响巴乌,几只蛇人疾步而来,手上各抓了把羊眼和羊心。   羊眼上红蓝血丝密布,黑眼仁大大的瞪过来,模样很是惊恐。   羊心上连着红筋,仍还一下一下动着。动一次,鲜血泵出,是生命作的最后垂死挣扎,有如此刻的萍月。   巴献玉抓起几只羊眼,在她眼前捏碎一只,崩出白浆黏在他手指上。   叶玉棠心口作呕,反出的酸液几乎涌到咽喉。   巴献玉朝萍月走来,展开手心,将一摊腐乳似的东西摊到她眼前,“想吃吗?”   萍月胸如擂鼓,叶玉棠听得一清二楚。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巴献玉面无表情的说:“张嘴。”   萍月照做。   旋即,他将羊眼,一粒粒喂到她嘴里,而后捏住她下巴,晃了晃。   萍月嘴里鼓鼓,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嚼、咽,几度噎住。   巴献玉眼睛渐渐亮起来,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獒牙忍不住献计:“既然已成蛇人,放红蝎再蛰她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以防万一嘛……”   巴献玉回头,轻飘飘看他一眼。   獒牙立刻闭了嘴。   巴献玉道,“刚被蛰两天,皮肤还没裂,倒和寻常女人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么,獒牙?”   獒牙道,“那是自然。”   巴献玉便又有些不悦,“那就陪我玩不了几天了。”   而后又咧嘴一笑,“无妨,我们就继续。”   回头又问獒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獒牙回过神来,“要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给她看自己最擅长的。”   巴献玉皱着眉,毫无头绪。   在屋里来回踱步,而后又一筹莫展的走了出去,四牙紧紧跟了上去。   萍月旋即低下头,一手抠住咽喉,疯狂干呕起来。   ·   阿嬷进屋来,领萍月去温泉洗澡,给她换上一身干净丁香紫的蜡染裙,披了青帕,一席长发挽作高高发髻,尔后,给她戴上高而厚重的鸾凤交颈银冠、并蒂桃银珈、项圈与披肩,连带着项链、牙签、髻簪、耳环与手镯在内,零零总总,戴在她身上的东西,总有两三斤重。   阿嬷将她领了出去,领到千户苗寨外的白水河畔。   巴献玉候在河畔的石鼓边,听见银饰脆响,回过头来,展颜一笑。   阿嬷将她扶趴到一名蛇人背上,转头离去。   巴献玉领着她与蛇人一路往村寨外头走,“我想了一整天,我最擅长的,不就是虫、蛊、毒、医、笛吗?所以我打算带你挨个瞧瞧,没准你会喜欢上我呢?”   一张天真脸蛋,与他所作所为完全大相径庭。   究竟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人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叶玉棠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想必萍月此刻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   巴献玉歪歪脑袋,打量她神情,说,“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萍月望着他,不说话,但是脸上表情已给出答案。   巴献玉道,“我这么做,又有多大错呢。”   他转过头来,“云台山多蚊虫,苗人大多苦不堪言。苗人想出法子,用各种方式控制昆虫,攻击、吞噬毒蚁蚊虫。盘瓠笛,巴蛮医,渐渐成了一项绝学,用以保护苗寨。从前,这技艺也是可以载入武学典籍的,可是中原人贵中华贱夷狄,以虫蛇无眼为由,将我苗人排挤在外。哪怕我造出玉龙笛,终也上不了《兵器宝鉴》。我倒不在意这个,只是我拿勾巴德雄对此心有不甘,几度闹得家破人亡,父亲很是心痛。我心中觉得好笑,虫蛇伤人不算正经武学,那我控制会正经武功的江湖人去打江湖人,算不算正经武学?”   他问她,“你知道蛊,是什么吗?”   萍月微微睁大眼睛。   他领她走到一处屋檐下。   眼下刚下过雨,檐下绿叶聚水,吸引南瓜藤蔓上爬来吸引数只漂亮、肥硕的透明瓜牛。   他从囊袋中取出艳丽的、小小的饵,以食指,喂到瓜牛跟前。   瓜牛慢慢,慢慢将他手头那粒饵吞入腹中。   那只瓜牛在藤蔓上蠕动,渐渐地,一边走,两只透明的眼柄,突然附上一圈一圈彩环。彩环附上眼柄,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向前拱动着。   那只吃下彩饵的瓜牛,开始越过透明瓜牛同伴,沿着藤蔓,一点点、一点点朝着阳光普照的高处爬行。瓜牛变得艳丽,爬到高处后,彻底失去保护色,哪怕几十步之外的萍月,也能一眼看见。   剑南瘟疫引来无数秃鹫与乌鸦,此刻就在云台山上空盘旋,发出极不详的鸣叫。   忽地,一只画眉急掠而过,一张喙,急速咬下那只瓜牛的眼睛。   萍月猛地捂住嘴,掩住了险些发出的惊叫。   巴献玉见怪不怪,“吞下‘彩饵’后,彩饵在瓜牛眼中搏动,模仿禽类最爱吃的毛虫。同时对瓜牛进行精神控制,引领瓜牛离开掩蔽,走到开阔处,被饥饿的鸟类挖去眼睛。”   两人一同望着飞入密林的画眉。   巴献玉淡淡笑道,“而被画眉吃掉的瓜牛眼睛,会在画眉肚子里,开心的生下成千上百个宝宝。”   他回过头来,“蛊,就是这种东西。苗人用以操控虫蛇的蛊,会比它稍稍厉害一些。毕竟蝎子,蜈蚣的神智远比瓜牛复杂。蛇与蛙,就更精密一些。然后是猫,然后是猴,然后是猿,然后是人。人这种东西可就厉害了,我们为什么有别于禽兽,正是因为他们清醒的神智,与精密的头脑。但越复杂的东西,对我来说越有趣……到如今,这些对我来说已都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这世间,过半数的事物,都在通过操控别人的神智,来满足一己私欲。它们都可以称之为蛊,人,又何尝不是。”   他说这些话时,因兴奋而微微病态,眼中大放异彩。   人对于自己爱之切的事物,找到一脉相承的东西后,往往越是难越的高山,去征服、攀爬之时,哪怕再难,却也越是兴奋。   从此醉心于此,世上任何事都不想过问。   看着此人的诸多细微表情,叶玉棠竟然觉得,她某种程度上,竟能理解他这种病态。   也正因如此,她更觉得后背生凉。这人是魔非人!她怎么可以理解他……   巴献玉微微笑着,眼中出现一种无比温柔的神态,温声说道,“知道光明躯与神仙骨,又是什么吗?”   不及萍月回答,他转身疾走,一路领着她回到爷头苗寨之中,一路穿过风雨楼,走入一间卵石筑的吊脚楼,一路上到第三层。   门一推开,数百只透明琉璃、玻璃瓶罐之上的人头与兽头,齐刷刷朝萍月看来。   她深深吞咽了一口,狠狠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与尖叫,一并吞回肚子里。   这些人与兽,都没有身躯,只有头颅,被支架固定在罐子上方。   不,甚至都算不上是头颅。   支架上方的部分,在圆形水腔的保护下,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粉嫩的、鲜活人脑。   人脑上,通过筋脉,连接着两只眼珠;从人脑底部,连接着人的一整根脊骨。以脊骨为主干,向四周发散着诸多筋脉,或者说是是触须。触须摆放的整整齐齐,从人脑往下,肩、双臂,食指;肋骨、胯、腿……都不见了,只剩下触须。   这些触须连着脊骨,一同浸泡在不知名的汤药之中。隔着打磨光滑的琉璃,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这“人”却还未死去,黑色眼仁追随巴献玉与萍月,滴溜溜的转。   叶玉棠心头惊骇:这……是什么玩意?   这他妈的连人彘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名副其实的……   人参。   萍月一眼眼扫过去,猛地躬下身来,阵阵干呕。   巴献玉回过头来:“你觉得恶心?”   她没吱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接着说,“现在身在罐子里的,就是我们神智的全部。我们每个人都这样,你也是,我也是。这才是个人,此外的肉啊,皮啊,脏器啊,不过都是外衣罢了。你美或丑,亦不过是衣服的好与坏,那些于我何干?我都看不见,我只在乎真身的好坏。”   说完这话,他径直走出这间屋子。   萍月四下一看,瓶瓶罐罐之上,数百只眼仁,哀哀地望着她。   这是神智的全部,他们和我们没有区别。   可他们不能开口说话,他们此时在想什么?冷不冷?是否想要吃东西,想要开口说话,也想要一件件漂亮的“衣服”?   萍月被百双眼珠盯得慌了神,后退时一个趔趄,爬起来匆匆跟了上去。   “江湖人,武功越是高强,越是清醒,越难操控。生蛇蛊乃是蛊中之王,可令世间绝大多数人失去神智,任我操纵。只除了少数定力极佳的至强高手,”巴献玉咧嘴一笑,“这却也正是最有趣的部分。生蛇蛊虽不能操控神智,却可以令他们五脏具损,脊柱毁坏,筋脉滞涩。这时候,只有一种东西,能令他们存活……”   叶玉棠心头一跳。   巴献玉脚步一顿,舔舔发干的嘴唇,“那就是神仙骨。”   他接着往前走,“神仙骨,也就是神仙蛊,乃是围困上千身中生蛇的至强高手。唯一活下来那一个,生蛇蛊在他体内绵延数月甚至半年之久,摄取宿主精气的同时,也摄取其余早已饱饮精血的‘次生蛇’。如此反复数次,我再此‘悍生蛇’将之从宿主骨血中取出,淬炼,便可称之为神仙蛊。将神仙蛊种入蛇人体内,便会钻入脊骨之中,重构损毁的脊柱。以气血循环助力,继而修复骨骼躯干、疏通气海,接着通导经络。气海蕴藉饱满,经络畅达通透,便更能远胜当初。但神仙蛊何其强悍,其力至强,绝非寻常人可以承受住。若非天纵奇才,否则庸常之辈,只会被神仙蛊所攻击、折堕,不过就是成为喂养神仙蛊的‘祭蛊人’罢了……”   他喃喃道,“但倘若寻常人也想用此神仙蛊,那就得将‘衣服’从头到脚更替一次。这便是光明躯……只是难得罢了。在神仙蛊面前,却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不提也罢。世人之所以将《光明躯》《神仙蛊》相提并论,不过想拥有神仙蛊,前提便是光明躯。也有人将二者混淆,但前者其实远不及后者。因为光明躯乃是从外向内遮蔽漏洞,而神仙骨却是从里向外清除短缺,至强而至通透。”   光明躯神仙骨,本是何其复杂的机理。   此人寥寥数语,以寻常词句,便叫人轻易明白过来。   他是天才,因天才而纯粹,只可惜无人指引,误入歧途,便成了纯粹的恶鬼。   他回过头来,一笑,笑容天真无邪,“听明白了吗?”   他歪着头,又问,“有喜欢我一点点吗?”   萍月没应。   他叹口气,有点生气:“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呢。”   ·   萍月被蛇人押进半边楼的偏殿里,按着坐在一张椅子里。   面前放着一张纸,一支笔。   巴献玉趴在桌上,面对着她,说,“快写。写你爱我。”   萍月呆呆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他歪着头,脸被胳膊压出一道褶子,突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不会写字?”   萍月盯着他,突然执起笔,在纸上写下刚背熟的诗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近乎自戗的行为,令叶玉棠倒吸一口气,道,小丫头,你一口气憋到现在,生羊眼也吃了,笑也赔了,不就是为了伺机逃出去吗?   顺着他不就好了,何必又非要激怒他?   叶玉棠随萍月转头,和他视线相接,静静等着这个疯子的发落。   她是在替她担怕,萍月却在笑。   巴献玉在那字旁看了许久,抬头缓缓道:“这几个字,不对。来,我教你写。”   说罢,他将她手执起。   萍月挣了几次,皆没有挣脱。   眼睁睁看着他操纵自己,在纸上接着写下:吾爱巴献玉,天下皆可闻。   萍月偏着头,几近在看一个疯子。   巴献玉却冲她真诚又开心的笑了起来,“你爱我。”   得出这一结论后,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你爱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高高兴兴的叫来四牙,举着那张纸炫耀道:“看到没有,她爱我了!”   三牙都开心的去拍龙牙的鼓。   獒牙欣慰的说,“接着,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低头琢磨了很久,尔后又问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獒牙道,“就是你一直很感兴趣的,男欢女爱啊。”   他偏了偏头,“可是我依旧不知道男欢女爱究竟要做些什么……这种事,只有獒牙做过,你给我讲讲?”   獒牙道,“我……我说不出口。”   巴献玉将他拽进一间屋里来,将笔递到他手头,“你画,画给我看。”   獒牙表情复杂的开始在纸上作画。   另外三只牙凑头来看,被獒牙挥墨汁赶走了。   数个时辰之后,獒牙将一叠小人画,交到了巴献玉手头。   他携着这沓画本,走进关了萍月的那间偏厦,将画像在桌上展开。以免她从桌前逃走,獒牙已视线将她手脚都以玲珑索牢牢绑缚。   巴献玉埋头,半俯在桌上,故意和她脑袋挨在一起,看画。   一只只银蝴蝶撞到,发出一声声脆响。   翻开第一页,两个小人在嘴对嘴。   他偏过头,凝视萍月。   眼睑一垂,睫毛小手一样搭在脸颊上,去看她的嘴唇。   她心生厌恶,吓了一跳,反射性往后缩。   他只好将她整个定住。   一倾身,凉悠悠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又缓缓掀起睫毛,露出那双浅而幽异的眸子,牢牢攥取她的视线。   嘴角一弯,露出一抹欣喜的笑,似乎发现了这游戏的妙趣之处。   小孩子第一次尝到甜头,不知餍足,才一口,自然不够过瘾。   他便又偏一偏头,倾身过来。这一次靠的更近,睫毛覆到萍月脸上,以凉而薄的嘴唇,试探性地,再又轻轻碰了一下。   手指插入发中,紧紧一拢。   嘴唇覆上来,吮得肆无忌惮起来,裹挟着明显的欲|望。   这一技能仿佛无需领悟,乃是雄性与生俱来的本能。萍月本能抗拒,牙关紧锁,在下巴猛地定住的瞬间,齿关被撬开,温与润侵了进来。   叶玉棠整个震惊了,心头大叫:喂,喂!喂……   几乎能恨不得上手去将这两个掰扯开。   风将桌上那册画本吹得哗哗地响。萍月睁着眼,朝往下看。   泪眼一点点模糊视线之前,叶玉棠仍还是看清了画片上那一页一页的小人儿。好像是……平康坊的双休神功。   似乎留意到萍月的出神,他近乎警示性的,提着她的腰,将她整个推到了桌上,压住了翻飞的纸页。   蜡染衣裙被推上去,少年人覆了上去,犬齿厮磨萍月耳垂,脖颈。接着接往下……   萍月似乎不敢再往下回忆,紧紧闭着眼,画面一度静止,只有窗户外的光照进来,茫茫然的一片白。   银蝴蝶花儿撞在一起,哗啦啦啦,轻脆的响。   连带着少女一下接一下忍痛轻哼,连带着少年渐渐粗、重的呼吸,都被湮没在银饰的清响之中。   有如静止的时刻,那些画像上的小人,却不知怎么的,在叶玉棠脑子里一遍遍的过。   好像并不是什么双修功法……   白活了二十年,直至这一瞬,她才倏地醒过神来。   似懂非懂,脸上却一阵阵的发烫。   她大骂了句脏话。这一句脏话十分清晰,并非是在梦中,而是真真实实的脱口而出了。   之后,隐隐只觉得有人轻轻将她手捉着,握在手心。   ·   往后的一段,萍月似乎不忍、也不愿想起,故回忆有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隐隐的一些画面里,都是巴献玉在对她做类似的事情。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痴迷于这种游戏,近乎有些不知厌倦也不知疲倦起来。   而萍月也并非一无所获。在蛇母寨中几十日,她不动声色记下了施秉云台山所有猫鬼阵的位置,也终于让寨子里守备对她看管懈怠下来。   有一日,蛇母听马氓来消息,称江映只身前来剑南道寻人,当即带着四徒出了云台山。   也是那天,她翻窗而出,从寨中逃出了来。   赤着脚,绕过所有猫鬼阵,在山里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因为饥饿、疲惫,她一天比一天虚弱,远远看见一座村寨,便想走过去讨些食物充饥。   水上藤桥已然断裂,她蹚水而过时,突然觉得脚底一阵刺痛。   她停下来,在水中摸索一阵,将刺痛她的事物从水中捞出。   那是一只骷髅头。   从漆黑洞眼之中,钻出了一只艳红的蝎子。   她将那只骷髅头远远扔出去,头顶一阵晕眩。脚底血水将溪流浸染,她跌坐回冰冷溪水之中,阖了阖沉重的眼睑,已有些认命。   闭眼前,忽然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向她伸来。   她听见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在头顶说:“女施主,不要睡。起来,快随贫僧来。”   她使出浑身力气,抬了抬眼。   入眼,是一件黯淡、破旧的袈裟。   她颤抖的双手,搭了上去。   僧人轻轻拉了她一把,便将她自水中拽了出来,架到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往夜郎寨中走去。   师父……   师父!   泪水从叶玉棠眼中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她胸中气闷、郁结,酸涩难当。   至此,却终于替萍月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1拿勾,哥哥。 第48章 蛇母3   叶玉棠听见一阵经忏之声。   萍月向左一歪, 伴随水滴坠落之声,什么东西从她耳道内滑了出来。   她觉得奇痒无比,想去掏挠耳朵。刚坐直起来, 一股子腥臊热流便自鼻子里流淌下来。   对面僧人手执木盆,乐呵呵的笑道, “对了, 对了, 原来如此。”   木盆中盛水,水面飘浮着一粒暗红摆尾的小虫,比蛞斗更小。   僧人接着说, “有人在你耳中置了粒斗米羯, 令你晕头转向,故只能在这山中打转,总也出不去。”   萍月张张嘴, 想说话,满腔屈辱、怨气, 徒然只化作呵出的一口热气。   僧人道, “只是说不了话罢了,不打紧。众生生死轮回, 皆出自口、身、意三业。行闭口禅,可减口业, 免诸多灾厄。为人者,无语何来罪业?闭之人口, 方得大果。”   萍月歪歪头,好似听懂了, 又好似没动。又像觉得这僧人絮絮叨叨的, 奇怪的紧。   师父这人就这样, 总这样乐呵呵的。成天累日,大事小事,喋喋不休。总挂在嘴边的,乃是一段七字决:“好吃”,“不错”,“不打紧”。   有时候,你会觉得他话多的要死,只想避得远远的,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有时候,你心头不爽,但一见着师父这张笑脸,却又觉得,什么都好了。   叶玉棠盯着师父看了又看,不免好笑得紧,又有点想念。   眼里噙着泪,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视线一点点专注起来。   师父端起盆子,走到屋外。   萍月起身,跟了上去。   这处乃是损毁的小寨,吊脚楼环形而围,位于一座山丘之上。临水那一面,数栋房屋不知何故遭人损毁。月色底下,数名工匠背负木块铁斧,正在修补损毁处。自缺处,可遥遥望见壁下河流,与远处云山雾罩的云台山脉。   师父一路端着木盆,穿过门洞,走到崖壁,捻了片枯叶,擦亮火石引燃。就着水,点燃木盆之中的斗米羯。溜滑的蛞斗摆了摆尾,在水面化作一道青烟散尽。师父旋即将盆中水倾入江中,转身而回时轻拍手掌,那修筑房屋的诸多工匠,都自梁上跳下来,跟在师父身后。   每个工匠,脸上皆肌肤皴裂,生出网状细鳞,月光下呈现淡绿幽光。   萍月忽地睁大眼睛。   师父却淡淡笑道,“我们皆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虽偶感暴躁,但也非不能自抑。若无外物逼催,你不伤人,人自不会伤你。”   萍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师父一边走,一边轻轻敲击木盆底。越来越多蛇人从吊脚楼中走出,十分有序的跟随师父一路走进雨亭下的长桌畔。   桌畔挖了条水渠,水流哗哗作响,渠中有鲜活游鱼,正随流水奔腾。   桌上置了案板、与一只小围炉。   师父以火石点燃围炉,炉上立刻腾起蓝焰。   掌刀蛇人以一手入水,擒出两只肥硕青鱼,两面稍稍过火,左右各一刀,两刀撇净鱼鳞,再各三刀,撇去鳍、尾与头,掌在案板之上,眨眼之间,便已手起刀落数十刀。青鱼皮膏连白肉,皆被片作蝉翼般大小的鱼脍。掌于刀上,稍稍过火,置于盘中。   鱼脍片得美,刀功更是极佳,生前也不知是哪派门下的卓绝刀客。   一众蛇人围桌而坐,击掌欢呼起来。   萍月望着鱼生,自觉饥肠辘辘,口中津液顿生,手执筷子,埋头大吃起来。   ·   一餐饭毕,众人吃饱喝足。   待到月上柳梢,师父将众人聚在庭院之中讲经。   先讲金刚经,而后讲心经。从“如是我闻”讲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说得一众蛇人昏昏欲睡,连带着叶玉棠也跟着昏昏欲睡。   萍月却凝神静气,听得异常专注。小小身子,把背挺得直直的,在一众耷拉着的脑袋里格外显眼。   讲完心经便停了下来,淡淡笑着,慢悠悠的问,“我去外面寻一寻散落的受伤之人,有人要跟我去吗?”   众人皆打着瞌睡,独独萍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师父赞许的点点头,背上装有竹挑、长索、钩子、药囊的篓子,与萍月掩上聊胜于无的寨门,一同出了寨子去。   萍月随着师父七拐八弯,上了一座山头,又下了一座山头。   经过一座座城镇村寨,游走于尸堆枯骨之中,抑或在空城街巷的颓垣断壁里头,间或寻到一两名一息尚存的活人抑或是蛇人。   若是此人饥饿,便自背篓中寻出食物予之充饥;若是受伤,便喂以内、外创药;若是气若游丝,师父便在一旁喋喋说个不休,先喂些水,再喂些吃食,耐心极佳。   若是有人深陷毒虫穴,师父便将背篓中的竹节,一节一节接上,在尾部再接一只弯钩,如此,便在虫穴外,将人勾出来;   若见有人定在猫鬼阵中,师父便叫萍月在阵外等候,徒步走入猫鬼阵心,将受伤之人背负而出;   若遇中害阵,师父便与萍月一同徒步入阵救人。   不过一来一回,沿途便已救回数十条人命,领回两名蛇人。   自此,萍月一定渐生疑惑:猫鬼可困内力不敌之人,诸多至强高手皆被困于阵中,站成枯骨。为何大师却能自如出入猫鬼,而毫发无损?   既然他武功如此高强,为何不以轻功急掠,不以内功救人,却要借助诸多工具?   回程途中,萍月始终观察师父步子。   她一定也这么观察、对比过江映:从前江映走路身直步弓;而自西道江畔回来之后,他步履再不如往日那般沉稳。   而十方鬼手说:往后他可用轻功、外功,却不可内功。   是了,内功极佳之人,往往身直步弓。   师父也是如此,必然内力上乘。   可既然内力上乘,却又为何不用?   师父留意她的目光,呵呵笑着说,“从前,贫僧与人打了个赌。那人手下兵强马壮,不容小觑。贫僧一介老者,身无所长,也就一身功夫尚可。便与他以五十年为期,以兵马与功夫各为赌注。”   这是师父许多年前跋山涉水,曾许下的一个诺言。   前朝皇室暴虐,引得多地民变,各处群雄割据。江余氓心知必将有一场大乱,唯恐四方悍敌趁乱对中原疆土虎视眈眈,便寻到师父,请他想办法。   师父当即徒步万里,翻山越岭行至吐蕃,给吐蕃首领囊日论赞讲了三天三夜的经,请他五十年不可出兵犯唐,问他肯不肯允。   囊日论赞便说,大师武功盖世,我若叫你五十年不可动用,你敢不敢依?   此言正中师父下怀,师父当即说道:有何不敢?   如此一诺一守便是一生。   萍月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能理解:明明可以活得轻松容易一些,却偏偏为何要因多年前说的一句话而为难自己?一句话罢了,又不能从中得到什么。   ·   如此往后数日,萍月每日都随师父出去寻人。如此零零总总,救出的人总有上百名。   健康之人留下些许寨中能用得上的事物,便离寨而去。   蛇人无处可去,便都留在师父寨中。   萍月也无处可去。闲暇时候,与其余蛇人一同修筑房屋,或听师父讲经凝神。   房屋破陋之处已渐渐齐整许多,寨子没个名字,总也不是事。   某日,师父打磨好一块四四方方的界碑,似乎想在上题个字。思来想去,却又想不好要题什么字,便就此作罢,将那界碑留白,插在藤桥处的岸上。   藤桥也已修整好,劳力不足,故只容一人而行。   远远看去,郁郁葱葱,却很是漂亮。   萍月很爱在藤桥附近洗衣服。偶有一日,望见水中那张生有瘀斑、淡淡起鳞的脸,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往后看多了,便也就习以为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日,萍月与师父在猫鬼阵中救出一名四海刀宗的刀客。   那刀客见到萍月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知晓她对自己无害,便又冷静下来,爽快到近乎凶狠地的说:“江宗主父子二人联手设计,以江公子独自入山寻人为局,实则是故意骗过马氓眼线。蛇母与江公子似乎有私怨,故而信以为真,在仙都山外徘徊,于昨夜落入陷阱,被六宗在青城仙都捉拿——”   萍月睁大眼睛。   刀客大口喘气,复又狠狠捶地:“此人四肢手脚均已错位,身受重伤,我们原以为他绝不会逃走……”   萍月张了张嘴,急急等他往下说下去。   刀客道,“谁知,却让他的走狗四牙在仙都四处散布假猫鬼阵的消息,骗的诸多高手逃出仙都,一出仙都,却中了山外的真猫鬼与中害。韦天赐韦少主,与薛庆道长,都被害惨了……就在这时候,獒牙趁乱遁入仙都,将重伤之中的蛇母背了出来。诸多侠客循着血迹,四路包抄,却仍旧给他逃了出去,甚至逃过余真人与江宗主法眼。云台山密林众多,蛊阵密布,又是他老巢,众人自然不敢擅自深入山中。我与韦少主素来交好,自是气不过,瞒过众人又往山中一路追截,却不曾想身中此阵。”   叶玉棠一时听不明白:獒牙轻功不佳,巴献玉又身负重伤,一众高手,连带着余真人与江余氓几路包抄,怎会让这两人逃了出去?   师父便问,“谁杀了獒牙?”   刀客一愣,旋即说道,“獒牙自戗,逃到半路,自己服下生蛇蛊。蛇母又有玉龙笛,引得他发足狂奔。二人又熟知密林小道,一入暗沼,便再也寻不到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好狠……叶玉棠暗叹。   二人将负伤刀客送至井口。   刀客环视云台山,低声又道,“此人阴险,想必此刻已身在山中,藏匿于不知何处。在此山中,飞鸟难入,消息更出不去。倘或遇见此人,大师废了这贼子,为武林除一心腹大患,也不过是动一动手指之事。”   说完这话,刀客抱一抱拳,跳井离去。   ·   月上柳梢,寨中蛇人已回屋歇下,萍月与师父在院落之中一同闭目诵经,看门蛇人守着门扉,在经忏之中闭目打鼾。   偶然听得阵阵蝉、蛙鸣叫之声,更显山中幽寂。   忽然听得门口有响动,萍月猛地睁开眼来。   师父仍闭着眼,手抚菩提珠,默诵静心咒。   叩门之声再度响起,奄奄一息,“救命……”   看门蛇人一个激灵,猛地惊坐而起,解下门闩,打开门来。   萍月回头。一人驮着巴献玉,立于寨门外。   蛇人肌肤尚未皴裂,面目清秀,正是獒牙。   巴献玉满头、满脑皆是殷红鲜血,俊脸上遍布血痕,几近面目不清   与萍月四目一接,他垂头一笑,牙齿白得发亮。   萍月心头打鼓,转头看看仍闭目诵经的师父,又回头看看他。   巴献玉随她视线,转头。一眼望见月光底下,端坐于草垫之上的僧人。   他是认得师父的。   便叫獒牙安静下来,仿佛受伤的野兽躲在暗处窥探猎物一般,眼中惊恐一闪而过,接着带上强烈杀意来。   萍月见他将玉笛摸至嘴边,神色一惊。   巴献玉将笛子往脖子一抹,作了个“杀”的姿势。又抬眼看看弘法,埋头,无声地冲她笑。   萍月发不出声音,又不敢乱动,只能僵硬的望向看门蛇人,以眼神向他求救。   那蛇人只见这二人挤眉弄眼,不知何意。   微风轻动,巴献玉微微一惊,手中玉笛不见了。   再一看,弘法仍在那草团之上,手中正端端执着那支玉笛。他依旧闭目诵经,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萍月心跳到胸口,至此又渐渐回落。   巴献玉低头咒骂,“臭和尚……你不是发誓,这辈子不用武功吗?巴蛮与吐蕃交好,你就不怕叫囊日论赞与他儿子知道你自毁诺言?”   师父睁眼,缓缓说道,“方才可曾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一阵风过?为何贫僧手头多了把笛子?”   师父又调皮了,叶玉棠不由心头一笑。   但凡师父玩心大起,那便是在暗暗给人下套子。   思及此,叶玉棠不由地屏息细听。   巴献玉自知哪怕生龙活虎之时亦远不是师父敌手,故缓缓垂下眼睛。   心念一转,复又掀起眼皮,慢慢笑起来,“方才大师讲《坛经》里头,说道,‘是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六祖却道,‘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方才并未起风,却有一股无形之力,将我的玉笛带到大师身边。大师是仁者,仁者禅心意动,也觉得我与大师有缘?”   师父道,“缘是天定,份在人为。”   “人为?”巴献玉略一思量,便又笑道,“我自知手上鲜血无数,罪恶滔天,不可饶恕。我既知必死,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其言也善’吗?不如大师,你也听我说两句,看我说的对不对。”   师父道,“请讲。”   巴献玉道,“人们常说,求生也罢,怕死也罢,都是人的欲念。人人都有欲念,我之杀欲,也是我的欲。他人有求生之欲,便可以饶恕;而我有杀欲,便不可饶恕。大师,这不公平。”   师父又道,“人有善恶业力,一切因果皆会入轮回。一旦落入三恶道,却会痛苦无边,无法超脱。”   巴献玉道,“我的杀欲,就是我的业。可是大师,你出家人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渡业吗?”   师父手执玉笛,淡淡一笑。   巴献玉气息奄奄地趴在獒牙背上,“恳请大师渡我。”   作者有话说:   这段回忆,算是起承转合的,“起”,蛮重要。   ·   有个小bug,六祖活在这个时代四百年后。但作者不学无术,六祖那句话,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来替换。   来日找的了,就把这个bug修复了。 第49章 蛇母4   师父叫萍月去给巴献玉送鱼脍。   萍月不肯去, 坐在屋里生闷气。   师父道,“你若不肯去,别人也不肯去, 他就饿死了。”   萍月一动不动,心里估计在说, 饿死最好。   师父又说, “他若死了, 那便是你饿死的。本着谁饿死谁收尸的原则……”   萍月倏地站起起身来,踢得凳子好大一声响。   端起盛鱼生的盆,大踏步出门, 走得气呼呼。   寨中独独只他那间屋子点着烛, 刚走至窗边,便听得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凄惨痛叫——   巴献玉单只着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 满是血腥的外衣揉成一团,塞在嘴里。   獒牙半跪在床边, 正在给他正骨。   胳膊, 手指,膝盖, 脚踝……皆被人悉数卸掉,以致错位。   此刻, 獒牙单凭着一股蛮力,从大关节到小关节处, 硬生生一根根将骨头给他接了回去。   他堪堪受着,疼的汗如雨下, 汗滴将脸上身上的血痕浸湿冲刷, 像极了一只红色大花猫。   见萍月走进来, 大花脸上仅剩一双漂亮眼睛跟着她步子转,竟还笑得出来,吐出布团,问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不去找你映哥哥啊?”   萍月不理他。   他接着又说,“你跑了之后,你映哥哥为了找你,以捉拿我为借口去求他爹。两人破天荒的和好如初,联手献计。你说,是不是也算我一份功劳啊?你看,没有你,他多伤心啊,若再寻不到你,指不定以为你已经死了,要去尸山血海里捞人呢,你都不去看看他?”   “哦……我忘了,能够自如出入云台山的江湖人,绝不超过三个。而你映哥哥气海自腿部截断,最忌猫鬼,入此山中无异于送死。而他手头又没有足够能人,回去雪邦,发誓‘概不与南蛮人为伍’,方才求得剑老虎出手。你若是去寻他,岂不是又令他白费力气?”他趴在胳膊上,打量她,“还是你觉得这副模样怕惹他生厌?不如先去找你姐姐换了神仙骨,再去找他,岂不两全其美?”   萍月双手捧鱼盆,呆立屋中,垂下头,只是不言。   巴献玉凝视她许久,恍然大悟,咯咯笑起来,“你云碧姐姐苦心孤诣,光明磊落,与你映哥哥原本就是一双璧人,却遭你如此恶意揣度。你作茧自缚,自食其果,所以你觉得羞耻,觉得不配去见他们。”   萍月决定由着他饿死,当即抱盆走人。   出神间,獒牙满身劲力都用去掰他脱了臼的三根手指,忽地手头一轻——   但听得“咔嚓”三声响。   隔着血痕,俊脸可见一点点变得惨白,几近面无人色。   獒牙魂都吓没了,呆呆跪坐着,似乎有点懵。   他蜷作一团,无声地哀嚎。   忽地视线微抬,却见她又折了回来,将盛吃食的盆猛地摔在桌上。   他将脸埋在臂间,瞧见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睫轻颤。   嘴角却微微翘起,无不得意的轻哼,“挺关心我嘛。”   ·   兴许是要安心疗伤,或是伺机夺回玉笛,往后一些日子里,巴献玉倒真乖巧了不少。   伤仍重时,便安静听师父讲经。   师父告诉他:“他人不能渡你,只能靠你自渡。只有懂得众生疾苦,方能懂得生之珍贵。”   巴献玉听得认真,答得诚诚恳恳:“谨遵大师教诲。”   有时众人都已离去,他仍盘坐草团上,在院中静坐参禅,甚至三不五时向师父提出刁钻问题。   譬如,有一日,他问师父,“大师,你是不是佛?”   师父说,“众生皆是佛。”   他便道,“我怎么可能是佛?我情|欲|缠身,更没有三身四智,五眼六通。”   师父便道,“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你的心即是你的佛,见自己,既见众生。”   他便道,“众生皆苦,自己即众生。”   师父便又道,“那我再来问你:你是不是佛?”   他想了想,道,“我想成佛”   这一段对话,属实叫叶玉棠摸不着头脑。   师父听完,竟赞许道,“你天资聪颖,只无人引导,便不分对错黑白。而今不过短短数日,参悟之道竟远胜我那不开化的大徒弟。”   叶玉棠正经听得起瞌睡。听到师父提起自己,一个激灵,忽地醒过神来。   一听,没曾想竟是师父在拆台。   ……   随萍月视线一抬眼,远远望向少年人侧影。   少年人抬头看着师父,眼中微微泛出亮来。   ·   伤刚刚好上一些,巴献玉便极主动的帮着众人修葺寨子。   寨子修好了,此人见寨后有处竹林,竹林近峭壁处,依山傍水,风景极好。他便以余下这些木料,在此置了间林中小屋。仍嫌不足,便又在屋前搭了露台,露台近峭壁处绑了只秋千,一荡便荡至绝壁之上,足下即是急流与百丈悬崖,既刺激又好玩,引得无数蛇人小童去秋千小屋玩耍。   此后,他渐渐又觉得乏味。   百无聊赖之后,某日突然没了影,连他最期待的鱼生宴都没来吃。   萍月在寨中四下搜寻,没寻找巴献玉,心头着急。生怕他又逃出去作恶,便去找师父求助。师父却不疾不徐,似往常一样背起竹篓,漏夜出寨。   萍月后脚刚追随师父步出寨子,但只见得一少年挑着空粪桶,沿着阶梯上来。   少年看着脸生,走近一看,萍月才发现竟就是巴献玉。   对襟马褂化作鸭绿粗布短打,头发扎作马尾,头戴斗笠,身形瘦削,脚步轻快。   似乎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皮肤晒黑些许。   他远远地,乖巧地道了声“大师”。   一抬头,自斗笠下头露出大半张脸。   眼睛仍如往昔明亮,一笑,天真邪气劲儿连着狡黠,一块儿流露出来。   及至走到萍月跟前,脚步一顿。   萍月看也不看他,往后疾退三步。   巴献玉委屈道:“我是已真心悔过,挑了一日粪桶。”   他又凑近一步,“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萍月闻着味,面露嫌恶,又退一步。   他低头一嗅,似乎自己也知道臭,乖乖退开两步,远远笑道:“不是讨厌我就好。”   说完这话,负着粪桶,疾步跑开。   萍月无言,默默跟在师父后头,一同出了寨子。   ·   这一天,师父背篓里装的并不是竹竿与钩子,而是一块块打磨均匀的方形石块,不知作何用。   两人一块上了座山,及至一处竹林,师父停下脚步,置下背篓。   萍月四下一看:此处并无屋舍,也无洞穴,更不像是有什么蛊阵。   既不是来救人的,那又来这山头做什么?   但却见师父自背篓之中,取出一只石块,手上稍稍起力,石碑便已被深深插入泥地之中。   石碑露于地面之上那一截,上头端刻着两个小字:二清。   此处名叫二清山?   这荒山野地,也不见常有人自此走过,缘何要起个名字?   兴许此处近蛊阵,师父置此界碑,是要提醒路人当心。   不过师父不解释,萍月自是不解,满腹狐疑跟着他去往下一个山头。   走到一处溪流交汇之处,师父又停下脚步,置上第三块石碑:三净。   三净溪。   叶玉棠忽地便醒过神来,似乎明白了几分,便不由地慢慢挺直脊背,聚精会神留心师父举止。   如此,师父携着萍月翻山越岭,每至一处,嵌下石碑即走,始终不解释这界碑到底是何用途。   萍月渐渐走得有些乏,却始终跟着师父,不曾有半分怨气。   到底她体力不济,对汉人文字也并不十分敏感。走到后头,几近分不出精力去看那诸多石碑之上究竟书写了一些什么字。   也因此,哪怕叶玉棠再是聚精会神,终究也不能将师父手提字迹尽览。   好在她记性尚可,留了心,默默记下师父一路所行路线。   两人一路步行,及至天色发白,不过也只翻了四五座山头,留下十二只界碑罢了。   不过往后月余,师父每日都携着萍月出门,整日整日在山中行走。   有时是专为置碑而行,有时仅仅是去远山救人,救出人之后,顺手在沿阵置个界碑。如此下来,及至芒种,不知不觉,这山中已被师父分作出了六十余道界来。   ·   藤桥对岸的荒山被巴献玉辟作梯田,种上茶树也有及膝高了,近来长势喜人。那处本是座荒山,并不适宜茶叶生长。这一株株湄潭翠芽,经他一日日精心栽种,却比茶农种得更好。   梯田层层缓坡,若只栽种茶叶,未免单调。   前些时日,此人突发奇想,不知上哪处寻来数十株玉兰与雪塔山茶籽,种在了那处山坡之上。不过芒种一过,下了场小雨,山茶便发了芽。   玉兰开的那一日,正是夏至。   黔地夏日长,天亮的快。   萍月寻了竹篾与碎布条,给自己做了只幕篱。有了幕篱遮蔽,偶见日光,倒也不是很怕了。   那日天与师父刚回寨子,隐隐便听得藤桥畔传来少年嬉笑之声:原是獒牙追着巴献玉,在茶田之中疯跑。少年人没个轻重,一时玩心大起,竞相追逐时,竟以瓜瓢舀肥水互泼对方。肥水恶臭无比,这两人竟越玩越开心。   萍月闻着笑声,脚步一顿,立在远处山头远远看着,一时竟好似能闻到味一般,胃中反酸,阵阵恶心。   正想透口气,揭开幕篱时,被外头天光一晃,顿时一阵晕眩。   眼前一黑,仰头便栽倒过去。   ·   萍月浑浑噩噩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夜里方才睁开眼来。   入眼是一位陌生妇人,正是巴瑞瑛。   萍月不知她是何人,但见她身上银饰繁复华美,便知她地位尊崇。   又见妇人身量不高,面容却与巴献玉有几分相似,以为是巴蛮来捉她回寨子里的,顿时心中一紧,吓得直往后缩。   巴瑞瑛温声一笑,道,“别怕,我只是个医者,不会伤害你。”   萍月攥紧被褥,莫名紧张。   巴瑞瑛又道,“不要怕。我且问你几件事,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好不好?”   萍月点点头。   巴瑞瑛道,“你想见一见你姐姐么?”   萍月将脸埋在臂弯里,眼中淌出热液,猛地摇摇头。   巴瑞瑛温声道,“没事,不要紧,她进不了云台山,此刻也不在寨中。”   萍月才自被褥中,慢慢露出两只黑而亮的眼睛。   巴瑞瑛接着说,“你知道,你姐姐盗了神仙骨……给你吗?”   萍月吸吸鼻子,而后点点头。   巴瑞瑛慢慢说道:“你想要神仙骨吗?我虽于此不精,但好在那个孽障也在此处,有他在,可以确保无虞。”   萍月很果断地摇摇头。   巴瑞瑛叹口气,“你如今身为蛇人,往后至多还剩下三五月光景。短时间之内,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令你活上更长时间……可你腹中生命,还要在你身体里呆足八个月。”   萍月攥紧被子,缓缓睁大眼睛。   叶玉棠一阵讶异,腹中生命……怎么有的?何时有的?   难不成那事儿之后……就有了?   巴瑞瑛道,“有我与这孽障同在,可确保这孩子生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你想让他活吗?”   萍月没有说话,微微偏一偏头,望向窗外。   窗外阶息上,师父与少年人一前一后,正在闭目诵经。   后者明显六根不净,频频往后斜睨,忽地与萍月视线相接,过后一笑,仿佛是讨好。   萍月收回视线,不语。   巴瑞瑛也并未强逼,转头出屋。   萍月忽地起身,疾步追上去。   巴瑞瑛听得声响,回过头来。   萍月对着她,点点头。   巴瑞瑛松了口气,朝她一笑。旋即回房,寻出自己携来的药包,去灶上熬药。   萍月心神不宁,靠在阶息美人靠上发着呆,手一直忍不住去抠那颓墙上的洞悉。   没留神,那少年人已从庭院之中起身走来,隔着阶息,在一级台阶下站定,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萍月别开视线。   他又沿着阶息,几步疾走,站到她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   他思来想去,凑近问道,“是你映哥哥的?”   萍月不语。   顿时他接着又道,“是我的?”   她转头,瞪他。   他一步踩上台阶,这下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迎着她的怒火,从上往下俯视她,面无表情。   她突然有点憷,慢慢垂下眼睫。   嘴角突然挨了一吻,凉悠悠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眼里有怒气。   此人却嘿嘿一笑。   庭院之中一声清脆巨响。   众蛇人都回过头来:萍月摔门回屋之后,门外少年只静静笑看着,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个清晰巴掌印。   原来是挨了耳刮子。   巴瑞瑛端着一罐子药,从廊上走过,回头瞪他一眼,骂道,“活该!”   他毫不介意,抬眉一笑,一个跨步,跟上巴瑞瑛,嘴里喃喃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嘛?”   作者有话说:   感谢长评和陪伴~鞠躬   这个回忆快要结束,我回顾一下前文,整理一下后文,今晚可能不会更~   23点没见到的话,就不要等啦 第50章 蛇母5   夏季的毒日头里, 只见得獒牙与他主子漫山遍野的乱窜。   忠仆四牙另外三人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正当叶玉棠困惑之时,三牙露面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登场。   那夜众人正在庭院之中静坐参禅,忽闻得一声石隙启开之声。   叶玉棠随萍月睁开眼, 往旁斜斜一看:只见寨子中央的开了个洞, 一男子自洞中顶起石板, 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但见满座之中皆是人,忽地又钻了回去。   这男子贼眉鼠眼, 精于遁地之术, 正是马氓。   马氓在石盖之下瓮声瓮气说了句:“地洞打偏了二十五尺,接下来怎么办?”   他挨了几拳之后,复又将石盖顶起一条缝, 一双贼眼四下打量,远远冲巴献玉作嘶嘶之声, 以苗语说道:“拿勾, 他们听说你被臭和尚囚禁,叫我挖洞过来救你。”   巴献玉闻声睁开眼, 去看师父。   师父仿佛不曾听得响动,轻轻敲动手头木鱼。   他便复又阖上眼, 装作听不见。   耐不住马氓沉不住气,几近高声大气:“拿勾, 拿勾,此时不逃, 更待何时?”   “玉龙笛没了, 不打紧, 来日我们四人将和尚替你捉来就是了!到时候,你想练神仙练神仙,想练生蛇练生蛇,怎么都行。”   巴献玉站起身来,走到那石盖边,一脚踩上去,踩得马氓哎哟一声,仿佛压扁了一只田里的地鼠。   在那声响里,他就着石盖盘坐下来。   马氓仍不罢休,在那石板底下循循善诱:“拿勾,你真不跟我们回去?”   他眉毛一拧,就一个字:“滚。”   过半晌,石盖底下传来弱弱一句:“我们该、该滚哪儿去啊?”   立刻有人打了马氓一下,道,“废话,当然滚回西江寨等着呗。”   众人便合计着要走,临走还不忘一句:“拿勾,我们等你回来哟~”   叶玉棠:……   别说巴献玉,就是换作她,也想去将这干子人挨个拎起来丢进粪坑。   一疏神间,师父已走到他跟前,低眉凝视他。   巴献玉抬起头来,厚着脸皮嘿嘿一笑。   师父拿砧槌敲他脑袋,敲得重重一声响。   他抬头一对上师父威严目光,不由气焰低了三分。   师父道,“耳根清净。”   他乖觉道,“是。”垂下头去,揉揉额头,竟不由微微笑起来。   ·   从那日之后,萍月仍每天陪伴师父出入深山,并无太大区别。师父也并不推拒,只适时放缓脚步,每日早早收工,天交三鼓便领着萍月归来了。   巴献玉每日三更便起床洗漱,精神抖擞地等候在寨门口,见到萍月,便是三句殷殷问候:“饿不饿?累不累?明天之后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萍月则是摇头,再摇头。   接着报以一个白眼,转头走人,理也不理他。   巴瑞瑛看在眼里,有一日对他说道:“你若真的关心她,便好好想想法子,琢磨着怎么让她活下去,活得长久一些。”   巴献玉不屑道,“但凡她用上神仙骨,必死无疑。白费力气的事,有什么好琢磨?”   这话仿佛点醒巴瑞瑛,她略一思索,问道:“那若不用神仙骨呢?”   巴献玉道,“既然中生蛇能再活多三五月,为何不能活上更长时间?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巴瑞瑛眼睛一亮道,“蛇人……能活?”   他道,“自然。你打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翻再多医书也不过枉然。”   巴瑞瑛道,“你天资聪颖,何不来取代我这庸人,拯救你妻子、未出世的孩子与这一寨子蛇人?”   他却说,“太简单的事,未免无趣。”   巴瑞瑛早知他秉性如此,听得这番回到,倒也不觉奇怪。便又趁机追问,“山中蛊阵如何消解?”   他道,“蛊阵一设,如同冻地三尺,只可随时间消解,别无他法。”   巴瑞瑛叹息道,“那山外之人如何入山?”   他笑道,“这民风不开的破地方,汉人避之不及,有什么好入的?”   巴瑞瑛又道,“山中苗农如何出山?”   他道,“云台山本就自给自足。”   巴瑞瑛气闷,道,“你不是心疼你的神仙骨吧?”   他无所谓道,“三千狂蟒得一生蛇蛊,三千生蛇得一神仙骨。第一具神仙骨我用了八年时间,第二具,至此仅半年。若要再得,时日只会更短。已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什么好心疼?”   巴瑞瑛倒抽口气,“第二具造出来了?”   他眯一眯眼,略一思索,“差不离了吧。”   巴瑞瑛追问:“你还不死心?”   他道:“大师来时,神仙骨便几近完成。我死不死心,它都已经存在。不然呢,一把火烧毁了?我将它给你,你毁不毁?”   巴瑞瑛一时语塞。   ·   巴献玉伐了一株楠木,做了一小小水车架在村口山溪畔,用以浇灌他的山茶与湄潭翠芽,自此便省去浇灌的功夫。   余下的尾料,给师父做了只光莹雕隽的瑞鱼罄,呈青碧色,叩之声音清冽响亮,满寨子皆可以听得声响。   又给巴瑞瑛做了只小小隼鸟,飞得虽不如信鸽远,作山内与山外传信之用,已经足够。   某日萍月收拾完碗筷,正打算随师父出寨去,巴献玉突然将一只小小木哨交到她手头。   四四方方的碧青木块,一头系了把蚕丝线。烟灰的蚕丝,细细密密的辫作一股青灰细绳,戴在脖子上,小指大小的木哨垂坠在胸前,是个极漂亮的项链。   萍月起初不知这口哨作何用。   有一日与师父走到一处山涧,她略感有些疲乏。师父上到山头去救人,她便坐到荫蔽的林子的一块平坦石块上等师父。   萍月百无聊赖,把玩了一阵木哨之后,将它衔在齿间,轻轻吹了一口气——   木哨自他之手而作,不似寻常哨子一般嘹亮聒噪,音色更似洞箫婉转悠扬,余韵深长。在这四面幽僻之处,与林中鸟鸣交织在一处,此起彼伏,别有一番意趣。   萍月不会讲话,虽一早有师父“闭口禅”的安慰在前,却也时不时会捏一捏发痒的嗓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了木哨,倒解了几分口不能言的心痒难耐,倒也算是别出心裁。   她低头一笑,垂眼去看木哨之时,忽然林子外头窜进来一个灰黑的身影,远远见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冲而来,一把将她扛在自己肩头,俯身四下一嗅,一阵风也似的朝山上狂奔直上,眨眼之间,便已领她来到师父身畔。   那人将萍月放下来,退至一旁,蹲坐在地上。   萍月回头一看,这狂悖之人不是别人,竟就是獒牙。   师父回过头来,见之一笑,道,“不错,也算有心。”   见萍月仍旧惊魂甫定,师父乐呵呵的向她解释,“他制此木哨,是以训练獒牙闻声即来,以免你走路疲累,也免你遭遇不测。”   师父背起竹篓,阔步下山。   萍月渐渐回过神,瞅瞅半蹲在地的獒牙,执起木哨,再次吹响。   獒牙当即起身,自膝弯处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扛在肩头,稳稳追随在师父身后。   这一日,回去寨子只用了往日一半不到的时间。巴献玉没再等候在寨门外,而是在寨中同人玩闹。   听见有人回来,远远回头。   没再问她“累不累,饿不饿”,只远远望着她笑。   萍月也依旧没有搭理他,一背过身之后,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弯。   作者有话说:   写了六千多字,但是后面情节没处理好   先发这点点,余下的部分处理好晚上再发~ 第51章 弘法入灭   接连十几日没有遇到需要救助的人, 师父在最远一座山头立下刻有“六十四恩”字样的石碑。回到寨子外头,又于空白石碑之上留下“一心”二字。   轻叹一声:“是时候回去了……”阔步返回夜郎寨。   萍月心头着急,忙叫獒牙放下她, 一路小跑到厨房。只恨说不出话,急急拽着巴瑞瑛的衣袖去寻师父。   师父在收拾行囊。其实也没多少行囊, 不过衲衣两件、木鱼两只罢了。   见到巴瑞瑛, 师父抬头, 道一句:“正好,我有两样东西交予你。”   空空桌案上置着玉龙笛,玉龙笛压着有一封刚写就的信。   信上仅写着四字:弘法入灭, 毁去玉龙笛, 疫病尽去。   师父将其堪堪一折,连同玉龙笛一齐交予巴瑞瑛,似乎并不避忌。然后说道, “待贫僧离去,便将这笛子还给他。”   而后师父又望向窗外, 笑着说, “若贫僧没能走出这云台山,还烦请施主将贫僧尸骨焚毁, 过后将这信送往青城仙都,给江宗主。”   巴瑞瑛不解:“这是何意?”   师父道, “如今无事可做,是该回去了。只此一件请托, 还望施主务必答应。”   巴瑞瑛面露犹疑,“可……大师非得回去么?”   师父呵呵笑道, “贫僧在这山中, 已耽搁太多时日, 独独放不下我那两个泼猴似的徒弟。两人在一块,成天打架,不知惹出什么祸事来。贫僧也想长久地待在这山中。这里的八月瓜多甜啊。这儿的茶胆、广菜、刺儿菜,拿水一滚,撒些小盐粒红椒碎,扮了醋吃,多好吃啊。呵呵,比贫僧那山上不知强了多少。”   巴瑞瑛道,“既然师父喜欢在这山中,不如便将两个弟子接过来……”   师父负着手,笑着摇摇头,“不可。那两个,一个天资聪颖,却毛毛躁躁;一个外宽内明,却半点武功不会。入这山头,倒不好玩了。”   巴瑞瑛道,“也是。你大徒弟,很有些名气。若是让她进山来,那孽障不知要打什么歪主意……”   她自知失言,便由此打住。   叶玉棠留心师父神色,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是师父早就疑心巴献玉意图加害自己,故当初死活不肯让自己随他一同前来一心岭。   可是师父武功大成、收发自如深不可测,却信守诺言不曾动用,除却金刚不坏之身,几近手无寸铁,如何确保巴献玉不会加害于自己?   果不其然,巴瑞瑛接着说道,“原先听闻大师与他同在此寨中,我还担心他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身上。没了玉龙笛,他看起来倒是乖了不少。如今将玉龙笛还给他,我仍有些担心。”   师父呵呵笑道,“宝器能救人亦能害人,全凭使用者一己善恶。”   巴瑞瑛道,“可他真的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了么?那孽障,近来看起来是乖巧不少。难得大师说话他能听得进去,若大师一走,不定他会惹出什么事端……还有,他近又炼得一具神仙骨,若无人管束,倘或一时来了兴致,不知又要拿去坑害哪位武功高手。不如大师临行之前,将玉龙笛连同他正在炼制的神仙骨一并毁去,以防万一……”   师父道,“屠刀在心间,不在手上。玉龙笛可毁,神仙骨可毁,心魔却难毁。”   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事不吐不快,犹豫再三,仍还是说,“他作为小儿子,从小疏于管教,却又备受宠爱,成了这样的人,我们族人多少也有责任。小时候还算乖巧漂亮,很招人喜欢。年岁渐长,慢慢就有些乖戾,也就只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仍能抱有几分敬畏。十岁那年,族中无人能教导他,便只好将早已出世云游、年高德劭的老蛊师请回来教他。不及课业讲罢,老蛊医猝然离世。他抱着老人尸身不肯撒手,也不许旁人下葬……若是让他知道大师要走,定不知会怎么发疯。”   师父呵呵笑道,“贫僧和他还算有缘,若也有份,倒也乐意再多得一名弟子。”   巴瑞瑛道,“大师打算哪日离去?”   师父道,“明日午后再走吧。夏日里,山果儿正甜呢,贫僧今夜仍想再多尝几口。”   巴瑞瑛想了想,道,“大师若执意要走,那便不要叫他知道,省得闹起来没个安生。”   师父道,“倒也无妨。万事万物,有缘萍聚,亦终有一别,本无需挂怀。”   巴瑞瑛思来想去,与萍月仍决定不将此事告知巴献玉。   大暑那日夜里,一切也如往常。夏至时拿剌梨果酿的酒可以喝了,萍月开了两大缸子出来,众人皆喝的酩酊大醉。   萍月心中记挂着师父要走的事,唯恐节外生枝,时不时留神着巴献玉。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时贪杯,喝的两颊红红,几近醉倒在地,对旁的事到底也无所察觉。   师父手捧着酸黄泡煮的茶,见众人喝的高兴,笑眯眯地说,“若我那大徒弟在,今夜定也很玩的很开心。”   萍月默默记在心头,待众人歇宿散去,自又下地窖,拎了坛小小的剌梨酒放在师父窗沿上。   ·   大暑过后,天气渐渐潮湿。山中虽凉爽,却也耐不住溽暑天气的闷热难当。众人瞌睡连天,蛇人虽觉热晒,湿气席卷过来,反倒觉得周身爽利,肌肤起鳞也消解不少。   日晒当头,本该是夜郎寨中最寂静的时候。   这日午后,众人坐在穿堂风最盛的雨亭中纳凉。   巴献玉宿醉过后,又加之天热贪睡,睡到日头西晒也没起床来,素来最爱惜的玉兰树晒蔫了叶子没去理会。   只有萍月随巴瑞瑛在火塘畔煮伏茶,煮的满亭皆是一股草药清甜。凉好第一碗,巴瑞瑛和萍月一齐端去送给师父,趁着众人不留神,悄悄地给师父践行。   师父将那清凉茶碗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摇摇头,笑了,仰头饮尽。   尔后左手挂着包袱,右手拎着萍月剌梨子酒,与戴着幕篱的少女与妇人在大太阳底下静悄悄走出寨子。   下得几级阶梯,便听得背后脚步急急。   少年人远远一声:“大师!”   此人将将睡醒,衣冠不整,睡眼惺忪。虽只着了双草履,却脚步飞快,神色慌乱。   一边跑一边急迫高喊:“大师,等等我!大师!”   师父闻声回头。   萍月与巴瑞瑛脚步一顿,皆是面面相觑:还是被他发现了。   巴献玉追到师父,微微俯身,“大师要去哪里?为何不告而别?”   师父道,“贫僧已叨扰三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中原了。”   巴献玉道,“我才刚学完心经坛经金刚经,尚还不曾学华严经,大藏经,大悲神咒与阿弥陀佛经……”   师父呵呵笑道,“不打紧。我那大徒弟习了六七年,仍连《心经》都不曾学懂。”   巴献玉又道,“可是大师不是要我放下屠刀吗?可我心中还有诸多恨与怨不曾化解……”   他说得着急,低头喘了口气,再一抬头,眼中盈泪,有些委屈道,“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吗?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   师父叹口气道,“并无不好。”   巴献玉慌乱之中急急思索,“我没再伤过人,也没再起过坏心思,我发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头上,可我出寨这么长时间,始终也没回西江寨去再瞧过一眼。还有,还有,我并非没有去想如何让蛇人活下来,如何让萍月活下来。只是这种无聊的琐事,我懒得去做罢了。只要大师开口,我立刻就想,现在就想。”   师父有点无奈,“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巴献玉几近哽咽,“那为何大师又不告而别?”   师父道,“只是这世间,你尚且只剩下一事不曾明了。”   巴献玉道,“是什么事?”   师父道,“世上诸多事物,并非但凡你想要,就得紧紧攥在手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得到。如果这一事你能明了,那便足矣。”   说完这话,师父背负行囊,转头即走。   巴献玉几步急追而上,拦在师父身前,有些慌乱道,“可是大师,我这样子,来日蛊阵消解了,若没有大师在,那些江湖人来杀我,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巴瑞瑛插嘴说道,“大师已说了,若你能放下屠刀,自会劝江宗主饶恕你。”   “他们怎么可能饶恕我……”巴献玉有些绝望的喃喃道,泪水泫然欲滴。   师父道,“你的玉笛,贫僧已交由瑞瑛施主为之保管。”   巴瑞瑛点点头,“在我处。”   巴献玉抹掉泪水,缓缓抬头,突然道,“我不信。”   巴瑞瑛讥讽一笑,“大师如何会贪图你的笛子?”   师父却突然说道,“给他也无妨。”   巴瑞瑛自背囊之中取出玉笛,有些犹豫,不肯立即给他。   师父道,“给他。”   巴瑞瑛满腹狐疑,却仍将玉笛递了过去。   巴献玉接过玉笛,拿住一头瞧了瞧。   玉龙笛的来历,叶玉棠也曾从一本兵器谱上看见过,上头是这么说的:苗王三子,擅音律,行至西突厥,于一处岩洞之中遇见百年黑洞螈,施以巧计杀之,而取其龙骨。后又于月牙山偶得上乘三危山玉,便以此玉石与龙骨制得此龙骨玉笛,名作【玉龙笛】。其声空灵绝响,摄人心魄,威力无穷。若为音器,盖无第二者可与之媲美;若为杀器,因其杀千万人于无形世所罕见,乃是极恶凶器,故不曾载于【兵器宝鉴】。   他却只是淡淡一瞥,似乎对此玉笛颇有些不屑,“大师,我不要这笛子……”   几步上前,几近绝望地哀求,“是否可以换大师不走?”   师父轻轻叹口气,转身朝界碑方向走去。   巴献玉不由沮丧地垂下头,将那玉笛端详了片刻,喃喃开口,似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大师执意要走,我吹笛送别……”   巴瑞瑛神色一凛,大叫一声:“岱勾1,想想师父往日如何待你,你不要胡来!”   他将笛子横亘于嘴边,抬头,慢慢微微笑了起来,“大师待我好,我自然要挽留。”   一条巨蟒从茶田之中,不声不响缠绕上藤蔓,顺着师父离去方向张开血盆大口,猛地窜去——   巴瑞瑛头一个回过神来,下意识间朝师父飞扑过去。   但见师父周身金光一震,在那狂蟒咬上草履的瞬间,被那金光震退三尺,就地蜷作一团,反向拔足狂奔!   巴献玉不可置信道,“不,大师,你忘了,你不能用武功,你怎么可以——”   他复又拍拍脑袋,“哦,对了,大师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怎么将这都给忘了?”   接着又咯咯笑起来,“可是大师,伏茶穿肠过——”   萍月狠狠瞪向他。   他道,“我唯恐大师弃我而去,起初几日,每日晨间将生蛇连带蛊衣下在大师独一份的斋食之中,及入睡前,又将驱蛊药置于大师爱吃的瓜果之中,后来戒心放下,再没有做过这等子事。若不是昨夜偶然从大师话语之间,揣度出大师去意已决,不得已出此下策。若大师留在寨中再用一餐饭,蛊不中即可尽去。可是大师执意要走……”   巴瑞瑛恨得咬牙切齿:“你真是不可救药。”   他眼中带泪,几近哀怨:“大师执意要弃我而去,不能怪我。”   师父转过头来,定定的盯着吹笛少年,转而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道,“到底还是差点缘分。”   话音一落,师父衣袖一振。   巴献玉手中玉笛应声而断,化作一团金灰色粉末。   他手头一空,抬头,瞪大了眼睛。   师父微微低眉,道了声,阿弥陀佛。   作单手礼,盘坐于溪岸。   一刹之间,火焰自师父袈裟之下升腾而起,火势越烧越烈,眨眼便已烧没他周身,将他烧的背脊弯曲。少年惊惶之下乱了神智,几步上前,试图在烈焰之中抱着师父一同滚入溪流。   一刹之间,但只听得一声巨响。   向来平静的寨子,于这毒日头之下,倏然之间狂风大作,吹得巴瑞瑛与萍月衣袂翻飞,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萍月幕篱被吹飞的刹那,泪眼婆娑之中,远远望见溪畔火团于熄灭之际轰然炸开,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少年几步上前,于师父方才盘坐之处,不由自主伸手一捞,却只捞到零星齑粉。   他本打算将那团大火抱个满怀,却几近扑了个空,直直跪在地上,几近不可置信地呢喃:“……舍身同死咒?大师乃是大德高僧,柴薪灰尽,遗体不损。为了不让我以神仙骨驱策大师肉身,大师竟动用舍身同死咒……”   事发突然,巴瑞瑛眼中噙泪,冷眼瞧着弟弟,说道,“大师本有意收你做他弟子,故出此策加以试探。只可惜你不受点化,终究冥顽不灵,辜负大师一番苦心!”   他呆呆跪在地上,望着空空两手,双眸倏地睁大,似乎痛苦不堪。   ——徒儿,为师的房子着了一场大火,连同为师的肉身也烧着了。   包袱散落在地,青碧色的木鱼连同剌梨酒坛子一并滚出去,撞到一处墙角,铛啷啷地停了下来。   叶玉棠盯着那坛子酒看了好了好久好久。   她到底最终也没有福分喝上。   眼前一片迷蒙,正欲伸手抚去,再将将这师父离世之后,空落落的山谷看个真切,却发现泪眼模糊的人并不是自己。   ·   自从萍月在溪水畔拾到一片外表焦黑,稍加擦拭,内里却光洁如新的指骨舍利,往后,她每日都会同巴瑞瑛一同去山中搜寻师父碎身舍利。   每每从外头回来,便能见得他跪在溪畔,跪在师父与玉笛舍身同死的地方。   间或会听到他一两句呢喃。   “师父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每当我琢磨出什么别人从没发现的事物,师父便会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师父死后,便再没有了,旁人要么怕我怕的要死,要么便跟在我背后阿谀奉承。他们说我是万蛇之母,说我恶贯满盈,却再没有人摸摸我的头,说我是个‘可塑之才’。”   “大师拿木鱼敲我脑袋,也夸我聪慧过人。从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在我面前化成枯骨。而如今我想要大师陪着我,大师却宁肯将自己烧作一抔焦土,也不愿留下来。”   他哭得放肆,宛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却无人诉说的孩子。   萍月每日都溪畔为师父烧了三柱香,而后起身,冷眼打他身旁走过,不做丝毫理会。   作者有话说:   跟当年草稿有点细微的出入,重写好之后,始终觉得不对,想不出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所以修修改改,写的略有点久~ 第52章 蛇母之死(上)   “清饮入胃, 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 上归于肺,成营卫二气。继之灌溉五脏, 濡养全身。身中生蛇, 水谷流失, 后是血脉,后是脏器。燥胜则干,故蛇人诸涩枯涸, 干劲皴竭, 皆出于燥;尔后表肌生鳞,以存精于内。外燥之痹多兼风热之邪,其治当滋阴救液, 清燥生津,养血祛风。其治亦当常穴居于湿冷荫蔽处, 可存精祛燥, 利于冬干夏燥,留存精微;逢春秋相交, 阴雨渐盛,可常外出而行。行此营卫之道, 气血上于表,而走空窍, 可数十载真精不散。”1   为了方便照料,故巴瑞瑛与萍月住在同一间屋中。偶有一日五鼓回来, 但见桌上置着纸。萍月略略一看, 不知何意, 便叫醒巴瑞瑛。   巴瑞瑛拿在手中,顿时明白了大半:“蛇人皮肤皴裂,气血日渐亏空,所以早早夭亡。倘或可以留存精微……”蛇人精血亏空远胜过寻常燥症,如何补足如此数量津血,她倒一时有些犯难。及至天明,蛇人大多入睡,忽地听见寨门外有响动,两人立在窗边往外一看,只见四牙连同马氓,正将一个接一个过腰高的大陶罐推进寨子。不过数个时辰,三四百只陶罐已在寨中挤满。   她当即明白过来,托马氓回自己寨中取了诸多药材过来。巴瑞瑛仍有些不放心,将诸多药材给巴献玉清点。他看了几眼,眼都不抬道的又说了几样,“水牛角,鸡血藤,乌梢蛇,全蝎,地龙,羌活。”   “蛇人邪热重,故需水牛角泻火解毒;病久而成顽疾,入血夹淤,故以鸡血藤散淤,乌梢蛇、全蝎、地龙以通络。而蛇人头面皴裂为重,故以羌活上行……”巴瑞瑛略有些汗颜,“这些差一样,便谬之千里,是我愚笨疏忽了。”   缺漏少补,及至入夜便都集齐了,以麻布缝作巴掌大的布包,塞入称好的药材,蒸煮过后,置入罐中,再以滚水荡开,凉水灌入。及至入睡时,蛇人整个没入罐中,至日落后从罐中出来,周身结痂便已消退大半,只剩下些许淡鳞,若不细看,倒看不出。   如此反复多次,蛇人罐中汤药又在分量上又进行些许增补,不过半月,便已完备。   黔地夏日长,每天日头上来,吊脚楼中的屋子被晒得又闷又热,闷在罐子里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某日,三牙与马氓等众人皆已睡下之后,天亮前来,在寨中静悄悄地挖土、运泥,再将伐好的圆木与运进寨中,以泥地与吊脚楼底为天地嵌入木、石,再一级一级夯实。日升日落之间,寨中便已矮下去半人高的空隙,而楼底穴洞也渐渐有了形状。及至天黑,三牙与马氓不声不响地离去,待众人推开门来,霎时都愣住了。   彼时,巴献玉已在屋中呼呼大睡,仿佛不知道夜郎寨在一日之中已改换了模样。   巴瑞瑛自然知晓是谁所为,倒没有戳破,立即招呼众人:若是怕热,便将自己的蛇人罐搬入穴洞。   话音一落,众人一哄二三,三三两两将罐子悉数搬入穴屋。   除却萍月与巴瑞瑛,众人都以为这些法子乃是巴瑞瑛想出的,并不知道不论蛇人罐还是穴洞,皆都是巴献玉一手所出。大抵连他自己也知道,倘或知道是他,整个寨子都未必肯承情。   ·   及至秋分,萍月肚子已渐渐凸显,稍稍站久了都会有些吃力。   有一日,巴瑞瑛见她高兴,找着由头说,“要不要去见见你姐姐?我初学光明躯时,技艺不精,令她……不过倒也令她好歹活到今日。她偷盗神仙骨逃出去之前,曾与我有约,说寻到你后,便在思州钱庄给我留信,我便不声不响地来寻你们,不叫那孽障察觉你们二人的所在。但过后三个月,我始终没等到她消息,直至你那日晕倒,寨中又无女子。那孽障应大师要求,叫我来此处看看你怎么了。我一见到你,便知你是萍月,也才知道了云碧为何始终没有给我置信。”   萍月眼中盈泪,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她好不好。   巴瑞瑛便接着说道,“自打她两度逃出云台山,便已将爷头苗与洞崽苗得罪了个干净。且不说云台山蛊阵遍布,若是叫任何一族人见到,都是要受五虐之刑的。后来我得了隼鸟,辗转打听到,她在羁縻思州镇上给一户暂住此地的江湖人看护宅子,我便去寻到她,告知她你一切安好,有了这孽障的孩子,想将这孩子留下来。也如实告知她,你不知为何不愿见她。她听说你好,便安心下来,只是疑心自己做错了事。”   萍月忍着泪,猛地摇摇头。   巴瑞瑛又问道,“我疑心你再往后不便长久行走,生产之前,要避开外头的人去看她一眼,倒也有些难了,如今却也正好。你是想要她乔装改扮,悄悄地进寨子来看你,不叫人察觉地离开,还是要悄悄地、趁夜去瞧她一眼?”   萍月正给摔晕的鱼去鳞,听到这话,动作忽地就停了下来。   巴瑞瑛道,“也是,若是让她见到你如此模样,又怎会真的放心。”   萍月没有说话,抬刀狠狠剁下,撇去鱼头。   彼时巴献玉一手拎着一只大花毛的野鸡,走到门口听了一阵,又不动声色地转头离去。   ·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某日晨间,萍月忽然听到床头有响动,一睁眼,但见马氓与巴献玉正蹲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在她尖叫出声之前,巴献玉一把将她嘴给捂住,很真挚地小声问道,“想不想去见你姐姐?”   她猛地摇头。   他偏着头想了会儿,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庭院之中。   马氓早赶在他之前,揭开了庭中那个石盖,露出里头黑洞洞地穴道。   等进了穴道,不见日光之后,巴献玉方才放她到地上,道,“挖了好长时间呢——”   不及说完,脸上立即挨了个耳刮子。   他倒不觉地痛,盯着她瞧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拾起她脖子上的木哨,轻轻一吹。   片刻之后,獒牙冲进穴道,将她扛在肩头就跑。   巴献玉在后头快步跟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光是走也要半个多时辰,不过再没有更短的路了。”   獒牙任由她挣扎了一阵,只是怕摔着她,故而一开始走得小心翼翼。等她消停之后,便越走越快,不过一刻钟,便已走到穴道尽头。   穴道尽头有一扇小小的窗,窗藏在月洞门、假山与文竹背后,透过一道一道的小空隙,可以看清一座庭院,庭院中有围廊围着一塘鲤池,廊上挂着鸟笼,一方天地囊括了水淙与鸟啾,别有一番野趣。   庭院之中,有个女子在洒扫。起初背对着月洞门,正将落到廊上的落叶扫入水中,又以网兜将漂浮在水上的枯叶打捞起来,总之做起事来力求省事,却又做的井然有序、分毫不错。   做完这一切,她又去到前厅,没一阵子,便拿着一篓子东西回来,侧对着月洞门脱掉鞋袜,坐在廊上,将赤足没入水中,被池水惊得哎哟一个激灵,接着又欢喜起来,拿脚扬水,泼得鱼儿满池塘遁逃时,她又抓起一把鱼食撒入水中,引得鱼儿既怕她、又不得不聚到她身旁觅食,真是好不调皮。   等水玩够了,鱼喂饱了,她才拿出篓中的针线,细细的织起来。大红的软缎,花里胡哨的彩丝,也不知她在绣什么。萍月看在眼里,视野迷蒙,擦拭几次,却越哭越厉害。   及至那庭中女子不经意间望了望池中倒影,忽地皱了皱眉头,放下绣品,左思右想,便又自竹篓中拾起一张面纱,临着水,分外细致地蒙在面上,独独露出一双眼睛。眼睑略略有些松弛,对着月洞门那双眼睛,是浑浊的。   是云碧。   至此,萍月再也不忍看下去,掉转头狂跑。   穴道地面不平坦,害她险些摔倒。   巴献玉叫了一声,獒牙应声追上去,将萍月负在肩头。   ·   往后,萍月几乎每天入睡前,都会去穴道尽头那处月洞门看云碧,从早晨到正午,从秋分到初冬,及至云碧手中绣品已渐渐成型。是一只脑袋大小、倔头倔脑的布老虎。   布老虎快绣好的那天,宅子的主人回来了。   男人一进大门,便将外头黑色斗篷脱下来,露出苍白俊逸一张脸。   是江映。哪怕隔着月洞门、假山、瀑布与文竹,萍月仍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他的侧影。   云碧没料到他回来的如此突然,匆匆将布老虎塞入竹篓,藏在身后,避至一侧。慌慌摸一摸面纱,确认脸颊遮蔽完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两位身量窈窕,看脚步略会些功夫的女子,闻声疾步上前。一人取下他落满雪的斗篷,一人替他披上软狐裘,递来手炉给他拥上,这才随在他身后入里屋。   打云碧身畔走过时,江映看了一眼,走出几步,才略略有些狐疑地问道,“这女子,是?”   婢女道,“公子爷不常在思州,故薛掌事找了个人来看宅子。”   见他似乎还问说什么,婢女又道,“这女子很会见机行事,又懂黔语、又懂剑南话,还能懂苗语。更重要的是,她不会说话。因为这个,薛掌事觉得放心,也不怕她走漏公子爷的消息。故哪怕她相貌丑陋些,平时缚着面纱就是了,放在里头做事,倒也放心。”   江映嗯了一声,旋即不再过问,自回屋去了。   云碧呆呆坐回庭中,思来想去,寻出一张残料,在上头三两针起落,抖起来瞧了瞧:是一簇小小火焰。   那日,过了正午,萍月依旧静静立在月洞门后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瞧,一直站到日头西斜。   屋主回来了,女子打扫完庭院自回到屋中去,以免在院中碍眼。   月头初升,门扉被叩响。婢女去开门,见来人是薛掌事,便匆匆去唤江映。   想是薛掌事仍还有别的事要做,故没有进屋去。江映拥着狐裘,捧着手炉,与薛掌事在庭中说话。   薛掌事见得他,先叹了口气,“公子爷总三不五时往思州来,若是让宗主知晓,不知又会如何动怒。”   江映道,“他动怒的事还不够多么?多一件又何妨。”   薛掌事道,“旁人疑心你四处搜寻光明躯,公子爷也不同宗主解释。何况宗主一早就猜到,你请他捉拿蛇母是为了寻到萍月。若是让他听到这事,定又会猜测那女子已成蛇人,而公子爷尚还不死心,要集齐光明躯来救她。”   江映闻言,略一沉思,而后一笑,“既然他要信,那就信吧。是我做的又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   “您又是何苦呢?同宗主翻脸,倒让外头人看得高兴。”薛掌事叹气,“当初公子爷得知弘法大师要入山化渡,委托弘法大师在内留心她的安危,在外又求得宗主设计捉蛇母。蛇母未死,大师寂灭,那山又少有人进得去,若要进山寻人,倒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倘或只在云台山外等着,兴许没等到萍月姑娘,公子爷倒先要被宗主扫地出门了。”   江映忽地心念一动,笑说道,“不如找个人,告诉他我搜集光明躯,此事证据确凿,叫他直截了当将我扫地出门。我正好,满江湖大张旗鼓地找能人异士入山寻人,如何?”   薛掌事道,“您、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叹口气道,“要我说,那姑娘非亲非故,不过是一桩请托罢了。劫复阁尚且诸多请托不曾完成,一桩往事,该尽力时尽力,放下的时候,便也放下了。倘或一生都惦记着,如何过的好呢?”   江映闻言,微微一哂,“当初事发突然,她以死相托,我还以为是她的诡计,起初虽把那孩子带在身边,却始终有些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后头在长安见长孙茂将她携来,心头一软,只好允诺下来。既已应下重约,倒头来却把人丢了,我有何脸面去见她姐姐?除非来日完好无损地将她交到她姐姐手头,否则我一生都不可能放下。”   薛掌事拢拢衣袖,轻轻一叹。   江映又道,“对了,薛掌事为何亲自来此寻我?”   薛掌事道,“还不是长孙公子。他听说你在搜集光明躯,便要死要活,逼得我来寻你。他说他想要光明躯救人,若是能救,来日叫他做什么他都答应。”   叶玉棠心头一震。   江映一哂,“怎么连他都信了?”   薛掌事道,“有情一身孽,哎……”   江映道,“他来思州了吗?”   薛掌事道,“起初他撵着我,后来脚程不及,便落下了,就在后头,过些日子就到了。我想着,不能不明不白带个人就过来了,还得先来同公子爷同禀一声,您看……”   江映道,“带他过来吧,倒没事。”   薛掌事应了一声,便踏着风雪出门去了。   江映长久地立于庭中,于水塘畔,向天上望去。   月光照在屋檐的落雪上,映着他的人,肌肤似雪,狐裘竟好似发着光。一动不动,静静的站了好久好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文竹的罅隙,如此看去,倒真有点子人如玉的味道。   萍月就在月洞门后头,遥遥地望着他的侧影,良久良久。   巴献玉一日没见她,不知何时寻来穴道,等一见着她,便见她呆呆望着外头雪一样的中原男子,他亦立在后头望着江映,又看了看黑暗处的萍月,长久地没动。   直至萍月掉头离去,自此往后,再也没来过此处庭院偷看。   作者有话说:   1参考《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素问玄机原病式》《医门法律》《医林集腋》《内经》,不要当真。 第53章 蛇母之死(下)   巴献玉将三牙与马氓叫来, 将那穴道后头那一段自一处枯井处以石板堵上,以免有人发现穴道,从那处别院一路寻过来, 入得这夜郎寨,闹出事来便不好了。   谁知那枯井正处在思州的一条市集背后, 位置荒僻, 几乎无人会来。但稍稍在野林子里走上一小段, 就能看到一个颇为热闹的所在。思州从前也是羁縻州,城中各族驳杂,市集上常能买到一些别处没有得东西。巴献玉略一思索, 便又保留了从夜郎寨到枯井这一段穴道, 只是将寨中地道堵上,转而将入口改到对面山头的茶田中。   做好这件事后,他便将三牙连同马氓都遣散了。   遣散前, 只说了一句话,“往后, 爱做什么做什么, 追随谁追随谁,都与我无关。”   那四人面面相觑, “那今后我们该去哪儿啊?”一时都有些没了主意。   马氓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忙不迭追上去几步, 大声问道:“老大,我再多嘴一问, 如今我够得上是四徒之一了吗?”   巴献玉没理他。   麟牙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你别去烦他。”   马氓耷拉着脑袋, 有点子委屈。   龙牙鄙夷道, “獒牙吞生蛇那天过后, 你不就已经到处声称自己是大名鼎鼎的‘金蚕野道,四徒之一’了吗?”   马氓道,“这不……还没得老大认证,心里不安吗。”   狼牙道,“老大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老大了,说了也不算。你既然觉得自己是,那就是吧!反正老大只留下了蛇人獒牙,用不着我们了。若是还想追随老大,恐怕也得学獒牙自吞生蛇。”   四人最终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问题上:“所以我们今后到底该追随谁啊?”   龙牙道,“反正我们守了大半年的神仙骨,不如往后,也都守着神仙骨好了。”   众人觉得这主意极好,一时都没有异议,当即便返回西江畔旧寨子去了。   ·   四徒散去后,萍月窗台上三不五时会出现各种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盒糖人,有时是对琉璃杯子,金钗、臂钏,各种巴掌大小银质星象……还有次是只葡萄花的香囊,里头是金色半球的香囊盒,作悬体状,无论如何蹦跳,香膏在那半球里总不会倾倒而出,做工非常精致。   金银琉璃难得,根本不似这山中所能产出,每每在窗台上见到这些物件,喜欢之余,萍月总有些忧心,疑心自弘法大师去后,他自此心灰意冷,不再习蛊术,故遣散四徒。却又无事可做,便干起这档子鸡鸣狗盗的勾当……   有次萍月将一摞东西摊开来给巴瑞瑛瞧,皱着眉头,一脸忧心忡忡。   巴瑞瑛立刻意会,笑得不行,道,“他再不济,好歹也是苗王三子,真的不至于……”   萍月不解,思来想去许多日,疑心始终不曾散去。有一日在院里给洗破的旧衣打补,巴瑞瑛打一旁走过,说了句,“眼见着快要开春,该寻些料子做几件新衣服了。”   巴献玉将捕来的一篓子鱼倾进水渠里,出了寨子,从茶田中的洞口,钻入密道。   萍月也放下手中活计,戴上幕篱,默默从后头跟了上去,一路走到那处枯井。她身子重,走得慢,等到那枯井下头,他早已没了影。费了些力气方才将井盖拨开,刚探出个头,太阳隔着树叶照的她身上暖融融的,远处人声沸沸,是尘世的声音。   她却不敢擅自靠近,怕吓着人。只在井畔坐着晒太阳,听市集的声音,好像就已经心满意足。   不多时,少年从林自外头七拐八绕地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几幅簇新地、花花绿绿的布料,远远见她,脚步一乱,手头的料子散落在地。他一时不知该先拾布料还是先过来同她说话,手足无措的样子,既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萍月走过去,拾起布料交到他手头,同他一齐走穴道回去山中。   再往后,几乎每天,萍月都会与他一同走这条暗道出山,他去买卖事物,她便在井畔等。有时是獒牙负着她过来,有时便只他们二人,日复一日,渐渐几乎成了萍月最喜爱的日常活动。   一直到见到江映那日。   大寒已过,眼见着快要开春,无论云台山抑或是思州镇上,三天两头下着雨。山雨比镇上更大,连绵地下了几日。月底将要生产,巴瑞瑛嘱咐他到山外头多买些草纸与红糖,萍月却难得精神大好,吹哨唤来獒牙,众人方才放心她同去   等到了思州镇上,獒牙便在井底守着,她在井外撑着伞坐着等。大抵下了太多天雨,地面都蒙上了一层淡淡水气,她坐了一阵,总觉得有点子气闷得慌,望着远处林子尽头那道窄巷,等了半天,总算见着少年人的身影,方才松了口气。   巴献玉一手拎着一沓包好的红糖与草纸,一手执着只小小拨浪鼓,倒退着进了林子。   后头一个男声冷不丁说道,“我在院中发现密道,一路寻到这,便每天在这候着……果真叫我等到了你。”   少年人退了几步,忽地转过头来,拔腿往她跑过来。   男人叫了一句,“跑?既出了云台山,你还跑得掉?”   是江映,萍月认得这声音,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叶玉棠便也凝神细听,一股风过之后,野林四面树梢之上,已随之暗暗蛰伏四位轻功高手。天罗地网布下,只等江映一声令下,生擒蛇母。   他逃不掉了,叶玉棠心想。   很显然,巴献玉也想到这一点,在井畔脚步一顿,一把出鞘苗|刀猛地挟在萍月脖子上,一手擒住她双手,将她被转过去,正对着江映。   那时他平日用来修剪花草,篆刻木哨的小刀。   萍月心中酸涩。   她肚子高高隆起,被挟得几近步履不稳。   而以这样可憎的面目,所相视的人依旧如往昔俊逸无双。他着了件黑色大氅遮雨,自暗巷缓步走出,眼神阴寒刺骨,杀气呼之欲出,却在与她对视的刹那,神色稍稍缓和了。   有些不解,旋即又有些错愕,轻声唤道,“萍月?”   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巴献玉压低声音,“你退出去,让你那些部众也退出去!”   话音近乎是恶狠狠地,挟着她的双手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将她慢慢松开。而那柄出了鞘的刀刃,亦慢慢移开她的肌肤,转而紧紧压在他自己的拇指上。   萍月觉察到这细微变化,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可既然连萍月都能觉察,这林子之中诸多轻功高手有如何能不知道。   叶玉棠轻轻一叹,在这一刹那竟已猜到结局。多么讽刺。   “我可以,”江映一边说,一边往外退,“你别伤她,你别伤她。”   趁巴献玉犹豫之间,但听得细碎破空之声,三道碧绿翎横飞了出来,宛如无数坠落绿叶中的一片,在空中轻飘飘一荡,旋即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一般,直取朝少年人背脊,齐齐疾刺而出!   碧玉牵丝翎,乱影翻窗入。纵死侠骨香,砒|霜未是毒。   毒夫人李碧梧,仇欢这辈子最棘手的情敌。此人善用牵丝碧玉翎,翎上奇毒无解,毒性入骨,一个时辰必亡,死后尸首长久不腐,且始终散发着一股异香。   甚至不及江映出声制止,李碧梧已牵引着三根丝线,飘然而归。   江映伸出的手,紧紧攥了攥,攥得指节发白,脸色亦是惨白。   少年人在萍月身后轰然倒下。   萍月过了好久好久,听到拨浪鼓落地的声响,方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乞求,仿佛讨饶一般,嘴里发出细碎沙沙声,两行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呕出一口翻涌上来的毒血,怔怔盯着萍月。   四个密探扑簌簌从树上坠下来,正要倾身靠近。   萍月抽出他手中匕首,猛地回过头来,将那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江映几近有些绝望,道,“退下!”   几个起落间,四道黑影已消失在市集屋檐之上。   萍月仍不收手,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   江映不肯走,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萍月不答。   江映上前一步,“说话。”   萍月后退一步,执起木哨,吹出一声异常刺耳地响,将林中鸟都惊飞。   獒牙闻声,自枯井一跃而出,几近僵硬的负着她便跑。   萍月在他背上又踢又打,将自己与獒牙折腾地摔倒在地。她一个趔趄爬起来,去抱那倒在井畔的少年人。   獒牙便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直至她负着他几度跌倒在地,獒牙方才明白过来,试探着将少年背在背上。   萍月流着泪,点点头,又猛地吹响口哨。   獒牙负着少年,钻进枯井,向前疯跑,其奔跑之快,哪怕尹宝山也未必能及。   江映远远地呆立,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他试探的叫了声,“萍月?”   萍月猛地回头,两手死死握着匕首,因应激而近乎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江映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一时惊呆了。   她确保他不敢向前一步,这才跳入井中,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后劲反上来,几近晕厥,又勉励支撑着,慢慢沿着枯井往前走去,不多时,折返而来的獒牙将她扛在肩头,一通发足疾奔。   远远望着前头的亮,她挣扎着从獒牙背上下来,手脚并用的爬出穴道。   山中方才蒙蒙下过雨,如今乌云散去,月亮露了头。   少年躺在他亲手耕种的白茶之间,似乎仍有一息尚在。一见她来,急急道,“我没想……没想拿你要挟他。”   萍月点点头,拂去他脸上落的雨水,起身就要去找瑞瑛姑姑。   少年气若游丝,“不要去了,这毒,没用……”   萍月站定,肩膀耸起。   少年道,“我还有点时间,过来同我说两句话……”   萍月擦擦脸上的泪,转过头去,安安静静地跪在他身旁。   少年道,“神仙骨的秘籍,在我枕头下,回去告诉瑞瑛姑姑……”   如今又说这个做什么呢?   少年道,“若是他为你寻到光明躯,就用神仙骨吧。没有玉龙笛,神仙骨只会救你,不会害你。你会……”   萍月凑过去细细听着。   少年道,“你会忘记……在夜郎寨中的一切。”   萍月眼泪好不容易止住,忍了半天,憋得眼眶通红。   少年道,“不记得,不是正好,又哭什么?若想回味,叫瑞瑛姑姑吹笛子给你听……”   萍月仰起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少年忽地笑了起来。   “五月,听说江映来了云台山,我就想去看看,看看究竟……为什么人人都爱他。他既这么难得,我便……便将他变作蛇人,叫他作恶。他是骄阳,我就想叫他跌落尘埃,丑态百出,叫你看笑话,却没想,那个笑话是我……”   他望着萍月,道,“那天,和你一同去思州,见到他,见到你,我才明白……你不会再去找他。”   萍月点点头。   他唇边挂上笑,仿佛答对了题时大师夸奖他那样。   毒血将他唇齿染得鲜红,不似往日那个乖觉笑容。   他望着天上,眼睛却依旧明亮,“你不会去找他,因为你以为,自己是泥潭上……的浮萍,吸取污浊,方能生长。江映与你姐姐,他们……就像头顶的骄阳与碧云,照的你的丑陋肮脏无处遁形……”   萍月垂下头来,悲怆地将脸埋进双手。   而后听得他接着说,“可你本就是天上一轮明月,只是……运气不好,恰好从泥潭旁经过,被我这肮脏负鼠,拖下泥沼……我要死了,你最该开心。可你为什么要哭呢……”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他想问的问题,不知他心中已经知晓,亦或是再也等不到答案。   萍月缓缓抬起头来,几近错愕的望着他。   少年人凝视着她,眼神明亮,如同仰望天上的月亮。   脸上仍有笑,只是笑容一点点僵硬,连同眼神也一并地黯淡下去。   萍月怔怔盯着他,良久良久。   终于回过神来以后,捉着脖颈上的木哨,猛地吹响,一声接一声,吹得林中风声沙沙,鸟兽惊走。造竹哨之人拟出了轻快丝竹之声,本是要讨她开心,并非是想要此刻凄厉哀鸣。   吹哨人也不是在唤獒牙,也不知在唤谁。   獒牙抱着膝盖,呆呆蹲坐她身旁,不知哨声是何意,某一时刻又仿佛明白了。   春分惊蛰前后,山茶名种雪塔就要开了。他种的花草,总是比旁人好上许多,可他终是看不到了。 第54章 迦叶   蛇母被葬在那片茶田下。   那天回去之后, 萍月什么都没有提及,也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精神渐渐有点不大好。   一两日没见巴献玉回来, 巴瑞瑛倒也没觉得奇怪,只以为他上哪儿野去了。隔了一日, 她也没时间去顾及这个, 因为萍月从第二天夜里开始出血, “早产”,巴瑞瑛是这么说的。   萍月中生蛇太久,气血早就有些不足, 体虚亏空, 生产开始没多久几度晕厥过去。   中途间或醒来一两次,隐隐听得巴瑞瑛与苗医商议着要给她用神仙骨,   “有神仙骨, 需得先有光明躯……我才得了书,故我也在犹豫。”   “光明躯哪里能得?”   “有人觊觎他人美貌, 见人眼眸清澈, 便挖人眼睛;见人肤如凝脂,便生剥人皮;见人身量高挑, 便斩其双腿……而若觊觎他人武学资质,骨骼经络, 气海五脏,皆可取用。骨为形体之根本, 发诸面相、之于眼、至肌肤,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 根骨。光明躯囊括了气海根骨与身体发肤, 恐怕不止要去偷, 还得去抢,去杀人。而云碧那姑娘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全仰仗那孽障杀人无数,我才得以就地取材。光明躯称不上,残喘之计,兼之一点运气罢了。真的光明躯,比这难得上百倍。若要得来,且不知该何等手眼通天。”   听到这儿,萍月近乎顽抗地将桌上的琉璃石榴罐推开,将一屋子苗医都惊得一愣。   隐隐听得巴瑞瑛柔声问,“不想要神仙骨?”   她几近气若游丝,却很确定的点点头。   巴瑞瑛叹口气,“可如今这状况,没有神仙骨,恐怕你孩子,都难活下去。”   萍月说不出话,甚至泪都流不出,几近有点认命的阖上眼睛,渐渐连周遭谈话声也几不可闻。   间或听到巴瑞瑛附在她耳畔低语——   “你失了太多血,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寻你姐姐过来替你决定……”   “这里族中长老太多,若是她来,怕是便要拖去女娲面前受五极之刑了……”   “身中生蛇,能孕育这孩子至今,已经是不易。临到这关头,你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我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视野一点点暗下去之前,有人往萍月耳道之内置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刚入她耳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往深处一钻即入,激她一阵酥痒难忍;紧跟着全身大震,仿佛有一团滚烫炙气在血脉之中游走,自上而下游遍周身……   叶玉棠虽不能感受她的体感,但观察萍月神态姿势,只觉得与人向内力受损之人渡去内息以救急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兴许这神仙骨也正是如此,拟造真元来挽救受伤之人,供给体力以撑过难关,同时激发周身元气,以最快速度修复损伤五脏与肺腑……   萍月不曾凝练真气,故并不能经受住体内这股蛮力气劲,全身燥热、疼痛难当,却同时刺激得她咬紧牙关去耐受住,渐渐却提起几分濒临崩溃的精神来……   及至听得一声啼哭之声,叶玉棠连同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松懈下来之后,萍月眼前终于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   接下来一段日子,叶玉棠只能从一片黑暗之中,听得几段零星对话。   “江……江公子怎么来了?”   “萍月还好吗?”   “这两天气色能好一些,兴许再过几日就能彻底醒转过来,不过应该也不大记得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嗯。”   “公子从哪里……因着什么事来?”   “我手下杀了巴献玉。”   “……”   “但众人口风都很紧,不知谁将他死于我手这件事传扬了出去,如今江湖众人具都知道了,我疑心是这寨中人,故不放心。想着哪怕她不愿见我,仍得过来看看。”   “萍月、獒牙不能说话,而这事,我也方才知道。会是谁放出的消息,目的是什么?”   “有人从半年以前就在搜集光明躯,兴许下一步就是神仙骨,我担心有人将主意打到寨子里来。”   “神仙骨给萍月用了,还有一具,四牙守着。这寨中不安全?”   “嗯,武功高强哪怕武曲亦曾遭暗算,萍月手无寸铁,万不可叫旁人知道她有神仙骨。今日我离去之后,那密道恐怕也得堵上了。”   过了半晌,巴瑞瑛又道,“江公子,不如你将她带走,离这寨子远远的,到外头去。”   “我今日来,就是为的此事。我为她寻了户行医人家,剑南郁常,妻子也曾是苗医,倒也信得过。我常守在一旁,更名改姓之后,再将她下落隐去,定不叫人知晓。”   瑞瑛姑姑道,“她有你看护,我便放心了。只是兄长膝下无子,如今他又去了。族中集众人之力保住了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到外头去。”   “她会记得吗?”   “除非有人以盘瓠笛引导,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记得。这样也好,这一心岭中,到底还是伤心事居多。”   “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渐渐醒转后,多加强健身体,指望以自身真气抵抗神仙骨侵蚀,兴许也有一两年光景。”   “若现在去寻光明躯,是否来得及?”   “可以一试,我也留神琢磨琢磨那孽障留下的巴蛮六书,但愿能给她多延续几年。”   临行之前,江映突然问,“瑞瑛姑姑,你可曾见过一个叫何云碧的女子?”   寨中苗医众多,听他这么问话,竟都回过头来,冷眼瞧着。   巴瑞瑛道,“不曾。”   ·   兴许是盘瓠笛并不足以引导神仙蛊记忆,再往后,片段便更加散乱零星。   江映大发雷霆,“你早说她活不过初冬,可如今已立秋,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医者弱声说道,“灵昭姑娘体质确确实实不堪受神仙骨摧折,可我哪知道,您已经给她更换了右腿光明躯,神仙骨气劲每每行至她右腿躯干,何等自如通达。自此,每每神仙骨蕴藉气海,渐渐容纳不下,不上行,不行左右手太阴肺经,不行左足,直往右足三阴交。她虽一日虚弱胜过一日,气海却不曾阻滞,始终通达如初。但骨才是命之根本,而非是气;气海通达,于她也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江映阴沉好几日,有一日终于想明白过来,对她说道,“既然我就是你的光明躯,不如我们再去一次西道江,如何?”   浑浑噩噩了好长时日,这一天,她竟有些精神大好的意思。趁着郁氏夫妇与江映皆不在府中,拾起她随江映学月影剑式的雪元,坐在床头,微屈一腿,自外侧阳辅穴,一剑斜劈,毫不犹豫——   长安的阳光很好,比起剑南总是阴沉沉的天,明媚了不知多少。   青龙寺小和尚每天都在院里跳梅花桩,她每日吃饱了斋饭,就在院角的树下歪坐着看,一天又一天,心情渐渐豁然开朗。   直至叶玉棠睁开眼来。   ·   叶玉棠猛地睁开眼来,大口大口喘气。   她并不在长安,依旧还在夜郎寨背后的小木屋之中。只是这一刻,摇摇晃晃的烛光,窗外啾啁的鸟鸣,皆无比真实。   木屋之中,只剩下长孙茂与巴瑞瑛。   巴瑞瑛急急问道,“如何?”   她定了定神,骂了句,“草,后劲好大。”   长孙茂:“……”   她却反问巴瑞瑛,“另两人呢?”   巴瑞瑛道,“一时疲惫,都去睡下了。”见她有点恼,便又补充一句,“如今已过了两日有余。那二人内力不济,撑不住也难怪。”   叶玉棠又问,“我师妹如何?”   巴瑞瑛道,“明日醒转过来,与我回爷头苗寨中去看看,她倒没事。”   叶玉棠应了声,又问,“诸多事情,哪怕亲眼见过,我也想不明白。而萍月离开夜郎寨,去往剑南之后的事情,却又看不真切。”   她本想说“萍月生产之后”,但先前当着众人的面,巴瑞瑛始终不曾提及萍月怀孕之事,疑心她出于庇护之心,并不愿这小孩被外人所知晓;又或是巴氏早知萍月必死,为叫这小孩顺利生产,出于私心给她种下神仙骨,方才对外闭口不提小孩之事。   不论出于哪一种心理,她到底不便当面拆穿,暂时随口将小孩那一层揭过去。   巴瑞瑛点点头,“若无《玉龙笛谱》,哪怕盘瓠笛也难操纵神仙骨,所以她去往剑南之后的事,也有江映与收养她的父母方才知晓了。”   叶玉棠忽地眼睛一亮,问道,“必得玉龙笛谱?”   巴瑞瑛点点头,“必得玉龙笛谱。若笛子能再稍稍胜过盘瓠笛,那便再好不过了。”   叶玉棠道,“能唤回我为蛇人之时的记忆吗?”   “你何曾为过蛇人?”   “我不曾?”   “你那身蛊毒可太厉害了,万蛊噬毒,若说只是生蛇,那便太看不起你了。更何况,一代高手,哪怕身中生蛇,也绝非寻常笛子可以操纵,否则那孽障造玉龙笛与笛谱做什么?”   叶玉棠一怔,旋即笑出声,“这有什么好厉害的?”想想又道,“这么说来,我中蛊毒之时,也曾见过瑞瑛姑姑。”   巴瑞瑛道,“一面之缘罢了。”   叶玉棠道,“谁为我寻来神仙骨?”   巴瑞瑛往后一瞥。   叶玉棠拍他一下,“说说呗,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他淡淡道,“不想说。”   叶玉棠笑起来。笑了一阵,随后又问道,“瑞瑛姑姑,我能否先稍稍整理思绪,待他二人来后,再细说当年事?”   巴瑞瑛道,“如此再好不过。”   叶玉棠又道,“不过,能否先同您借盘瓠笛一用?”   ·   叶玉棠携来盘瓠笛,拽着长孙茂一路走到蛇母亲手栽种那片茶田之上。   茶花未开,玉兰却盛放着,香气萦绕不散。头顶月光正好,两人靠着两株玉兰,相对着坐下来。   她埋下头,压实一片泥土,略略思索,拾起一片石子,在上头慢慢写下:六工六,生五六工尺,上士上,六五反工尺……   长孙茂亦埋下头来瞧,两人头撞到一块儿,撞得重重一声响。   她笑着朝他肩上捶了一拳,埋头接着写。   写好数十排之后,她绕过工尺谱朝他走过去,“我记得你会吹箫。”   长孙茂:“……这是笛谱。”   她拿盘瓠笛敲敲手心,“不一样吗?”   他很无奈地,抽出她怀中盘瓠笛,略略思索了片刻,方才吹响几个音调,道,“还好,还记得。”   叶玉棠在泥地上盘坐下来,手心朝天,放在膝上。   长孙茂盯着她瞧了一阵,“做什么?”   “玉龙笛谱啊,幸好我记性不错,”她拍拍自己对面的的石墩子,“过来,坐这儿吹。”   原来是想叫他引导神仙骨回溯记忆。   长孙茂走到她跟前,和她抵着膝坐下来。   叶玉棠闭上眼,调息凝神。   笛音在耳畔响起,起初一遍尚还有些调不成调,惹得叶玉棠笑得几度岔气。   但自第二遍起,曲调便连贯了起来,她便也立即收敛神思,专注地去听他吹笛。   反倒是长孙茂有些走神。   神仙骨再造骨血的过程,似乎为图方便,起初外貌几乎会复刻先前的祭蛊之人。   骨骼在她身体里以寻常稚童数倍的速度生长,内力几乎以一种悍劲在循环往复地游走,若换做常人,只怕会疼的抽搐不止,她却面色镇定,谈笑自若。待骨骼经络、五脏六腑、气海丹田一一梳理通透,人的形貌也会渐渐贴近自己原本样貌。   月光底下,眼角、鼻尖,都已有一些熟悉的影子。   但也可能是他眼里出……   正看得出神,却听得她轻轻一笑。   笛声戛然而止,长孙茂道,“不行,是不是?”   没回答。   她忽地睁开眼,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眼里少了平常惯有的杀气,气势没了,一看来,竟还有一点……乖巧。   锋芒一敛,气质就变了,整个像换了个人。   她就这么歪着头,定定看了他好久好久。   他温声叫她,“棠儿?”   愣神之间,她已倾身趋近,从下往上看他一眼。   就一眼,猝然凑近,吻了他一下。   旋即又退回去,支着身子,近在咫尺,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他无端心跳起来,柔声问,“……想起来了?”一说话,音调都有点子喑哑。   她脑袋一偏,眨了眨眼,像是在答应什么。往上趋近,似乎又来索吻。   他心头一震,回过神来,突然再也忍不住。   没有片刻犹豫,握住她的纤细背脊——   两人的姿势,立即倒了个转。朝她俯身倾过去,一低头,吻了下去。吻得狂放直接,根本与他如今冷淡面貌大相径。齿关被撬开,舌尖被攥取,叶玉棠猛地睁大眼睛。   太热切了,既陌生又新奇,还有裹挟点子……莫名的欲|望。   脸颊一热,便开始有些呼吸急促,透不上气。此人却像受到某种莫名的刺激,手上用力,恨不得将她揉进去身体里。   叶玉棠“呜”地一声。   他垂眸盯着她看,哑声道,“……怎么了?”   叶玉棠一手抵在他胸膛,慢慢撑坐起来,咳嗽了几下,噗嗤一笑,咳嗽里也带上憋气的笑。   她脸颊泛红,边咳边笑,道,“刚才那下好厉害。”   长孙茂脸色一黯。   她笑道,“我就是想试试中蛊之后,有没有……”   他声音跟着脸色一起越来越沉,“所以你刚才……是装的。”   “我就是想……”她嘴唇给他吻得鲜艳欲滴,下意识随手一揩,不知为何这动作竟激怒了他。   他将笛子扔还给她,起身便走。   ……我就是想知道,自己中蛊之后,有没做过对你做过什么情不自禁的事。   叶玉棠呆呆在泥地里坐了一会儿,不由招呼了自己一巴掌。   紧跟着大声叫他,“长孙茂,师姐今日占你便宜,纯属无心,同你道歉好不好?”   他不理会。   她起身,几步追上去,好言相劝,“又不会掉块肉,我亲了你,你也亲还回来了,不是扯平了吗?你一大男人,倒是生什么气?”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你来日也这样去亲别人?”   “不亲不亲,再不亲了,”叶玉棠亦步亦趋,极富耐心的温声去哄,“不要生气了。”   他脚步一顿,问,“棠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点头,“亲嘴嘛。”   他回过头来,俯身盯着她,“所以我亲你,你什么感觉?厉害?”   叶玉棠不知他是怎么了。从前同他嬉皮笑脸,小打小闹,同一张床睡觉,同一片浅滩洗澡,也不是没有的事。偶尔她会当真,但这人却像从未将这种小心思放在心上,渐渐她也就懒怠去追究这些细节,徒惹人心烦。   而如今不过是假意玩笑试探捉弄他一下,往常没人当真,嘻嘻哈哈就过去了,不知今日他怎么就这么生气。   他接着说,“师姐没有男女大防,我有。我是你师弟,也是个正常男人。”   师姐一出来,那是真的认真说话了。   叶玉棠也不由得严肃了几分。   可他说完这话,一个纵掠,眨眼就将她甩在后头。待要抬脚去追,却已有些来不及。   真是铁了心要将她晾在一旁。   叶玉棠嗤地一笑,提了口气,传声道,“那我去寻师父在山中留下的界碑,你也不跟我去吗?”   过了好半晌,那人影又一声不吭,自己走回来了。   叶玉棠兀自往山头走去,嘴角不由地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原本故事里,起初打算让巴瑞瑛到蛇母死后再入寨子,但是萍月獒牙口不能言,缺个解说,怎么写都差点意思,就放她先进来了。   所以巴瑞瑛部分和前面有点小小偏差,我睡醒再改   以及神仙骨有神仙骨的故事 第55章 迦叶2   两人趁夜一前一后往山上走。   见长孙茂不爱搭理自己, 她拿除恶业扫去路上枯草,一面自顾自的说话,将何氏姐妹与江映说完了, 仍没见他吱声,回过头来, 道, “你表哥究竟爱哪个姑娘啊?”   长孙茂默了半晌, 依旧还是答道,“他留过情的女人可太多了,不过是谁都不会是何萍月。”   叶玉棠笑起来, 转过脸去, 接着往山上走去,“为什么,说说看?”   长孙茂道, “何萍月对他而言有两层不同寻常的意义。首先,她是她不告而别的老情人的妹妹;其次, 她是他的一个诺言。”   叶玉棠恍然道, “何萍月首先是他的一个诺言。一切其他感情,在此前提之下, 都显得微不足道。除非他将她完整交还给姐姐,否则, 哪怕他有半分越矩,不止辜负了与云碧往日情谊, 也辜负了自己。”   难怪,萍月不懂。她既不明白师父为何因一诺言竟荒废一身武功, 自然也不会懂得为什么对江映而言就她不可以。   长孙茂道, “至于何云碧对他有没有什么非同寻常意义, 我先前猜想,也许只是一桩过眼无痕的少年韵事……但世间情爱有万般面目。一个决然离去的有情人,值得人惦念一辈子,恐怕往后也再没有人能超越她。不过江映这人,我说不好。”   叶玉棠想起薛掌事那句话,忽地脱口而出,“有情一身孽。”   长孙茂一怔,终于笑起来,“看他来去一身轻松,倒像挺无情的。”   两人一起去往三四个山头,叶玉棠又往后说了说夜郎寨中师父、巴献玉与萍月的事,直至讲到巴献玉被刺死在枯井,萍月持刀逼迫江映离去。   叶玉棠道,“江映待她这样好,蛇母却将她害得这样惨,临到头来,为何还因蛇母对江映以死相逼,劳神伤心,害得自己也险些殒命?”   长孙茂道,“江映对她来说太耀眼了,萍月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反倒是蛇母作恶多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才能抬头挺胸的做人。”   叶玉棠有些不能理解。   长孙茂接着解释,“因为太卑微,所以将要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与事,竟会因喜欢与期待而生出怯意。江映对他来说太昂贵了,她要不起。而蛇母这样卑劣的人,却因她将锐利刀刃收入掌心。对于不曾被好好疼爱过的人来说,这一点爱意,弥足珍贵。”   叶玉棠听得心酸,“原来如此。难怪她不想忘记蛇母,至少在这世上某个人心里,她也曾是皎皎天上月,而不是寄生泥泞的浮萍。”   下了一道溪流,界碑嵌在溪水深处。那里乃是一潭死水,长久没有活水流经,碑上早已爬满藤蔓。她绑起裤管,一脚踩进浅水里。伸手拨开界碑上的藤蔓,露出碑上的字:六十藏。   月光照到远处池水上,照不见底,也不知水有多深,突然心里有点发憷,一把抓着他手纵上岸去,脚踩在地上,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一边穿鞋,一边琢磨蛇母死去那一幕。   思来想去,她突然说,“蛇母死时,李碧梧去了思州。”   “嗯?”   “李碧梧入劫复阁,就是为了方便刺探尹宝山下落。听说,但凡打听到尹宝山在哪里出没,她必第一个时间赶到。其他时候,是谁也将她请不动。既然她到了思州,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尹宝山也在那附近。”   “……”   “可是,他去那儿干什么?”   “棠儿……”长孙茂想了想,转移话题,“师父留下这些界碑,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起初我以为,师父只是在标记蛊阵位置。直到师父置好第三只界碑,我突然发现不是。”她绑好裤脚,起身来,“第一只界碑在夜郎寨外,叫‘一心’,第二只在对岸山头‘二清’,第三只,在山脚溪流中,‘三净’……如此往下。”   长孙茂回忆这一路走来遇见的碑,脱口而出,“心清净,身舍去。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叶玉棠道,“我那时拜入师父门下,起初几年,师父始终都在帮我回顾我所学各门各派剑法、刀法、棍法、掌法……哪怕中原五宗曾遗失的招式,师父竟也都会。兼之诸多独到心得,层层递进,不一而足,竟叫我聚精会神学了五年有余。此后,有一天,师父突然同我说,他要开始传授我一门绝技。我问师父这是什么绝技,师父想了半晌,没想出名字,便对我说,那就叫《无名神功》吧。我以为师父是开玩笑,师父却严肃起来。等我严肃起来,师父却只讲了六个字,要我‘心清净,身舍去’。师父内功外功均已大成,兼之有金刚不坏身,用时收发自如;不用时,没有一丝内力外泄。周身真气,几乎已和师父融为一体,乃是习武之人毕生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起初我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必然要从这六个字入门。可我琢磨了许多年,至今也没弄明白,如何才能心中清净,将身舍去。”   琢磨间,两人又过了几座山头,剥落泥土、藤蔓之后,露出最后两座界碑上的字:六十三佛,六十四恩。   如来寂灭,世界空虚。当集法藏,用报佛恩。   长孙茂率先开口,“世间流传,迦叶神功乃是口授,除却参悟心法之外,只有一段六十四字诀。”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叶玉棠一时无地自容,“……是我太愚钝。” 第56章 迦叶3   “蛇母活着时, 除了师父,几乎无人敢入云台山。落入阵中的人,该救都几乎已救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为什么枯井畔被猫鬼困住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   “难道真是为了迦叶神功?师父不说,旁人不知。谁会作此猜测, 又将事情散布出去?何况, 若不是我经由萍月记忆所见, 恐怕至今都不曾有人觉察这六十四个界碑……” 叶玉棠一阵沉思,“难不成,散布这消息之人也只是胡乱猜测猜测, 不曾想歪打正着了?”   长孙茂道, “有没有可能,是为以防有人觊觎这山中第二具神仙骨,故对外宣称, 山中有师父留下的迦叶神功,以便混淆视听。毕竟, 前者要物尽其用代价巨大。”   叶玉棠忽然想起蛇母死后, 江映从地道进山,对巴瑞瑛说的那番话, “有人在搜集光明躯,下一步就是神仙骨……四徒被遣散后, 便去守着神仙骨了。马氓那日同我说‘他主人’,他们主人若不是神仙骨, 又会是谁?”   喃喃了一阵,她突然回过神来, “狼牙拾到裴沁银镯时, 同云碧说‘谢王的女儿给他们主人做了老婆’。谢王之女嫁给了巴德雄, 我下意识以为他是苗王之子,狼牙才尊长他为主人,会不会是他?”   刚下山头,便见得云姑在界碑处四下张望。   她仍还戴着狼牙送她的花环,十分显眼。远远瞧见二人身影,踮起脚,挥挥手,道,“那二位公子已经醒来,就等你们了。”   两人加快脚步,随她走上阶梯。   云姑在前头引路,道,“饿了吧?我们这里好东西也没有,只一些井水腊肉。幸而昨日捉的草海细鱼还剩了两条,听说诸位不吃辣,我便杀两只做酸汤鱼。你们只管去聊,聊一阵,正好吃饭。”   长孙茂道,“多谢。”   叶玉棠盯着她背影瞧了一阵,忽然说道,“云姑娘,能否请教你一件事情?”   云姑回过头来,“嗯?”   她想了想,道,“当初的云台山,神仙难越,你半点武功不会,如何两度逃出寨子去,又如何一出寨,就遇上了江公子?”   云姑脚步一顿,回头一笑,“你说什么?我有点听不太懂。”   叶玉棠接着说,“你十八岁离开江公子后,回到云台山,又是谁告诉你,‘神仙骨’可以救你妹妹血症,故暗中助你入蛇母寨中。他的目的是不是要你将神仙骨偷出去给他?”   云姑笑容一僵,道,“何出此言?”   叶玉棠想了想,将她的疑点与诸多揣测悉数讲出,“这人许诺救你妹妹,但你不信任他,临时变卦,转而向巴瑞瑛求助。打从你盗出神仙骨后,自始至终不敢踏入云台山一步,哪怕妹妹临盆也不敢来看一眼,你究竟是在怕谁?”   云姑抬头看了眼寨子。   叶玉棠道,“你曾在江公子宅中做哑仆,从那时起就知道他第二重身份是谁了,对吧?”   云姑触及软肋,点点头,睫毛颤抖,“你们……不要告诉他。”   叶玉棠道,“你不要怕,我只是问问,不会叫他知晓。”   云姑咬得嘴唇发白,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我十五岁那年,遇见了个疯子。是他送我出寨,去见的江映。”   叶玉棠偏了偏头,“疯子?”   寨门忽地拉开来,巴瑞瑛见到众人,倒是一愣,道:“上哪儿,去了这么久?”   长孙茂道,“师父在这山中留下诸多足迹,故起意四处走走。”   巴瑞瑛显是有些不悦道,“众人都齐了,就差你们。”   叶玉棠双手将笛子交还给她,道了句抱歉。   云姑趁机说道,“我去杀鱼。”便急急溜去了厨房。   柳虹澜与重甄早已候在雨亭,倒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尝着刚开的一坛梨子酒。   叶玉棠步上雨亭,便开始打量重甄。这人除却身量,五官与江映并无半点相似之处。   劫复阁的易容技术倒也算精湛……   重甄给她瞅乐了,向长孙茂抱怨:“她什么意思?”   叶玉棠道,“想看看,旁人口头第一公子究竟什么模样,没曾想与阁主半分不相像。”   柳虹澜咳咳两声。   等巴瑞瑛落座,叶玉棠方才与那二人相对坐下,直截了当道,“我从哪里说起?”   重甄道,“简单说说她如何又回去云台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一心求死。”   叶玉棠道,“我非当事者,不便作点评。”她想想道,“那我就从萍月遇见蛇母说起吧。”   诸多事情她都已同长孙茂极尽周详的讲述过一次,这回复述便也容易得多。说起萍月藏匿云碧来信,最后又留信不告而别。柳虹澜像听故事似的又气又急,而巴瑞瑛则骂了句“这孽障害人不浅”,反倒是重甄神色淡淡,始终镇定自若,仿佛早已有此种猜测,又或是有种时过境迁的漠然。   又说起她自被江凝挟入山去后,直至四徒遣散,蛇母被江映携人在思州斩杀,被萍月唤獒牙救走。她知道众人心头不解,便又详细说了说蛇母死前告知萍月的那番话。   巴瑞瑛叹道,“没想到,她竟会喜欢……哎,实在是冤孽。”   柳虹澜听得直皱眉,“小姑娘心里怎么想的,不要救命恩人,却维护害惨了自己的小人?”   重甄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   叶玉棠一手支着脑袋,等着看他会发表一番什么样的感慨。   重甄却长久地沉默了,起身走出雨亭,在美人靠下的花圃旁立着。东方渐明,日头初升,西面月亮仍未落山,只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看日升月落的人,背影从雨亭望去,格外有些落寞。   巴瑞瑛思来想去,仍是不解:“又何故自讨苦吃呢,真是……哎。”   叶玉棠不便对旁人的爱恨情仇作点评,只道不知。   长孙茂言简意赅道,“英雄吝啬。”   巴瑞瑛摇摇头,起身去厨房帮云姑看菜。   柳虹澜插话道:“枉费习武之人一身内力,还要怎么才不吝啬?”   大抵觉得不可语冰,长孙茂懒得搭理他,站起身来,下了雨亭去寻重甄。   雨亭只留下叶玉棠与柳虹澜大眼瞪小眼。   叶玉棠想了想,道,“我就不该告诉蛇母,梧州城的风干蒲鱼好吃。”   “什么跟什么,”柳虹澜一头雾水,“像你这么大岁数时,最想要什么……”   叶玉棠道,“想要学完普天之下最精奇的武学招式。”   柳虹澜道,“我就不该问你。”   他脑筋一转,突然就明白了,“就比方说我只想要钱,却叫各色美人来宠爱我,偏就没有钱,还骂我‘不知足’。有的人想要爱,别人却偏偏给她别的一切。原来如此,这么一想,倒也太残忍了。”   叶玉棠:“……”   她盯着阶息下头聊天的两人瞅了会儿,起身走过去,趴在美人靠上,朝下喊了句,“江姐夫。”   两人都愣住。   重甄抬头道,“你叫我什么?”   叶玉棠从过人高的阶息坠落到地上,立在他跟前说,“劫复阁主姓江,叫一声江劫复,倒没错吧。”   重甄笑了,“如何得知?轻功,腿疾,还是由随行密探推知?”   叶玉棠没吱声。   重甄又道,“倘或江映身在劫复阁,不过只是个掌事呢。”   叶玉棠唔了一声,“我只是好奇阁主此行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寻知萍月当年遭遇,想搞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还是想寻找失踪多年的云碧,又或是别的什么?”   重甄想了想,道,“恕我无法告知。”   叶玉棠道,“我知道了,若我再问下去,阁主一定会说,是江映委托你来的。但不论是哪一种,只要是阁主……或者江公子的私事,我自然不便过问。但倘若这二者皆不是呢?倘或阁主只是想借由我之口,来获知一些不道德之人所委托的秘辛,那我岂不是也算助纣为虐?”   重甄失笑,道,“我不是为迦叶神功或是神仙骨而来,你大可放心。”   叶玉棠抱一抱拳,转身拾了早晨摘来的瓜果供到师父佛前。   重甄道,“江映……也是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长孙茂道,“做重甄,难道不比从前做江映自在?”   重甄道,“没大没小。”   长孙茂道,“要我叫你什么,表哥?”   重甄道,“你二人两张嘴真是……沆瀣一气。难怪凑做一对,江湖第一璧人。”   长孙茂脸色沉沉,望向大师佛塔,忽地又笑了。   吊脚楼上一扇门板儿推开来,裴沁打了个哈欠,打里头走出来,闻着饭菜香,揉揉肚子,忽地就乐了:“我还没睡醒呢,无奈这饭菜做得太香……”   叶玉棠正洒扫师父金身,闻声回头来,打趣道,“唷,谷主,无事一身轻啊。”   裴沁伸个拦腰,笑道,“是啊,真爽快!”   她移步寨中,对着大师金身拜了三拜,随手顺走一只叶玉棠刚洗净的黄刺梨便开吃。   叶玉棠正专心擦拭佛像,一回神,伸手去夺时,她已脆生生咬下一大口,   柳虹澜看在眼里,啧啧道,“中原第一美人,佛祖的瓜果也抢来吃?”   裴沁嘁地一声,“以前我去少室山找师姐,她总爱拿供佛的果啊糕点给我吃,说开过光的,比别的好,吃了无病无灾。”   叶玉棠气得赶人,“拿走,真是饿死鬼投胎。”   裴沁倒不走了,留神她好一阵,道,“郁姑娘说话做事,总叫我想起我师姐。”   长孙茂:“……”   她咬了口瓜,想了想,又道,“难不成是因为你像我师姐,长孙茂才喜欢你?”   叶玉棠:“……”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节写的我真的,呃啊啊啊啊   评论发50个红包 第57章 迦叶4   云姑剁料, 巴瑞瑛看灶,两人具抽不开身,探出头来问了句:“快开饭了, 哪位侠士下地窖提两壶酒上来温上?”   叶玉棠瞄一眼裴沁,“谷主与我去吧。”   两人从阶下一处石屋出了寨子, 揭开竹林背后枯草掩的竹板, 走阶梯下到满溢着甜腻果香的酒窖。酒坛子上皆有画画, 羊桃、山桃、刺梨、拐枣,都画的惟妙惟肖,笔记有些旧了, 也不知出自谁之手。   叶玉棠想了一阵, 问,“谷主,你上一次见长孙茂, 是什么时候?”   裴沁正在挑酒,声音从地窖深处远远传来, “我与他认识也不过出于我师姐的交情, 师姐没了之后,我与他几乎就没什么往来。这些年他萍踪浪迹的, 若非祁真人每年请我们几个前去清茗对谈,一年也未必能见他一回。”接着又抬头来, 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同我吃醋?”   叶玉棠陷入沉思。长孙茂这人,性子太难琢磨, 做事毫无道理可讲, 每每你觉得他认真待你, 结果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图个好玩;每每你觉得他但图一乐,他又认认真真地同你诉说被你误解所遭受的种种委屈。非要说他性子如何,于她而言就像一潭极深的水,既怕得要死,又想知道水里究竟有些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屡屡上当受骗,到后来对这人品性完全失去揣摩的信心,这种种,裴沁也算略知一二。不过终究没有朝夕相处,于裴沁而言,长孙茂到底顽劣多于可爱,说裴沁是讨厌他的倒也不为过。   如今再醒来,这人却完全改换了性子,她竟更摸不透了。每每听到他说起他二人往日种种,叶玉棠总会疑惑:原来旁人曾是这样看待我俩的?难不成确有其事?或许仅仅只是打趣罢了……   她回神来,回答裴沁,“我就是感觉……这人与裴谷主所说的从前那个长孙茂,有诸多不同之处,有些好奇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沁一脸“我明白”的表情,笑吟吟的稍作回想,道,“最后一回和他有深交,也是那年去洞庭湖了。我隐隐能看出……无奈长孙茂那人实在,哎。我很想揍他一顿,又实在怕我师姐为此不高兴。我与他性子不投缘,没了师姐,往后见面,也不过算个点头之交罢了。不过许是人成熟了,这些年武功倒是长进了不少,偶尔从旁人口中听说他,大抵在哪打败了谁,斩了什么败类,擒了什么贼子;再往后,则是某某江湖名宿偶遇此人,出手向他挑战,几招落败而逃,没曾想这人这些年武功竟进益到这种程度。这些年总萍踪浪迹的,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有人道他是尹宝山第二,为此就常有一类诸如躲什么仇人情债之类的花边新闻。不过倒也是正面消息居多一些,渐渐有一些什么‘长孙茂难求’的话。每年清茗对谈见一次,也说不上几句,来去匆匆的,倒是落得一年比一年沉默。我对他的印象,到底还是停留在我师姐携他四处出游那几年。一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公子哥。”   原来如此,师妹也并没比自己更了解他多少。她将这番话略一回味,又问,“隐隐能看出……什么?长孙茂那人,又实在如何?”   裴沁沉吟片刻,道,“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长孙茂毛病一堆,师姐却处处维护于她,令我又是嫉恨又是生气,一面不乐意见师姐待他好,一面又只觉得此人何德何能?思来想去,偶有一日与他二人同桌吃饭,两人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竟觉得……好像有那么点般配?心想,搞不好少室山这几年相处下来,师姐与他竟有些情投意合的意思?”   叶玉棠“哈”了一声,满脑子都是:情投意合……我?和他!   什么东西……莫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裴沁深陷回忆之中,并没主意到她的不解与震惊,“默认这一层关系,往后我心里也都舒坦多了。谁知到洞庭之后,他整日带着那个崔姑娘出双入对……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我师姐这辈子亲缘浅薄,寥寥几人被她放在心上,便是一辈子死心塌地的对他们好,有幸我也是其中之一。但长孙茂不同,他一辈子活得热热闹闹,师长友人,狐朋狗友,应有尽有,如同坐拥宝藏的巨富,想对谁好,零星匀出一点子巴结讨好,他自己本人并不放在心头,旁人却都如获至宝。对我师姐这样的人来说,更甚。她对他的好乃是掏心置腹,长孙茂对我师姐的好,竟只不过像是随手施舍。”   这番话,裴沁藏在肚子里,不知多少年无从说起。如今话匣子一打开,竟有些收不住的意思。话说到后头,语调渐渐哽咽。几度失语过后,又自知失态,背过身去,揩揩眼泪,望着头顶的光,不肯回头来。   叶玉棠心头本有些震撼,听到她几声啜泣,又有些心痛,温言道,“好好的,别哭啊……”   裴沁回过头来,道,“抱歉,我本不该在后头对他暗生诽谤,只是我个人与他一点点无足挂齿的私怨罢了。长孙茂这人其实相当不错。师姐当掉长生,后来有个武功平平的闲散侠客,两千银子买了长生,四处招摇过市。我与祁真人等诸位好友见不得他辱没神兵,都曾想从他手头将长生买回来,谁知此人漫天要价、乱提条件,实在太过欺负人。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这人到鄯城被千目烛阴的死士达兰台斩杀。达兰台夺走长生之后,四散消息,道,即日他便要拿长生祭千目烛阴的尸骨。武林之中,若谁想要长生,来赤岭,跪在千目烛阴碑前大叫三声:‘武曲何用?死无葬生之地的窝囊废罢了!长生何用?给圣教主挑倒夜壶怕是也不配!’诸多中原武林人寻到鄯城,却屡屡中达兰台诡计。险些被困死密道之时,长孙茂忽然现身,一剑斩杀达兰台,夺了长生即走……所用招式,与我师姐当年斩杀千目烛阴一模一样。”   叶玉棠摇摇头笑了,“那长生,又如何到了终南论剑的台子上?”   裴沁道,“师姐珍视之物,哪怕他以名震江湖的方式夺了回来,到头来,也不过又这么随随便便处理掉了。让人想感动一下,正经夸他两句深情义重,实在太难。”   说话间,头顶竹盖被掀开,长孙茂趋身进来看了眼,道,“什么酒,拎这么半天?”   裴沁一手拎一坛子酒,从地窖深处走出来,“一坛羊桃,一坛拐枣,可以吗?”   叶玉棠从她手头接过一坛,“可以。”   ·   开饭时,天蒙蒙下起小雨来。   雨亭畔架着小火炉,酒就在一旁温着,等要饮酒时再倾倒出来。   桌上菜色也足,中间一盘丝娃娃,光小菜零零总总,有二十样之多;左边一盆酸汤鱼,右边一盆盐酸菜烧鸡;酸香的米豆腐,锅蒸的井水腊肉,野菜拌的薛涛香干……最后端上桌的,乃是一屉刚出笼、热气腾腾的油塌。   柳虹澜一瞧见,便笑起来:“咦,这不是我们阁主时常心心念念的野菜油塌馍馍么?”   云姑闻言,将重甄面前一叠糕点往前挪了挪,直接将那矮屉搁在他跟前。   裴沁打趣道,“阁主好魅力,哪怕入到深山,也这么容易得苗家姑娘青眼相待。”   重甄向云姑致谢,面不改色反唇相讥,“哪里哪里,不比谷主,纵是个大德僧人,也拜倒谷主裙下称臣。”   好好的吃个饭,桌子上怎么的也是一股子刀剑相交之声……   叶玉棠各尝了几口菜,赞道,“云姑娘好厉害,短短数个时辰,但凭自己,就有这满桌子佳肴。这做菜手艺,不输两京酒家掌勺大厨。若是自立门户,定客似云来,名满天下。”   云姑埋首笑起来。   柳虹澜帮腔主子,追问裴沁道,“谷主,不如来说说,寻戒大师为何珍藏一粒红线缝的扣子?”   裴沁倒不觉得什么,直言,“我小时候身子差,多病多灾的。大病过两回,第一次多亏了师姐。第二次病得又急又猛,好容易治好了,师父便托人将我送去青龙寺,念佛强身,呆了两三月左右,那时候认识的寻戒师父。他那时也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和尚,似乎总被师父罚,在院里静坐参禅,总最后一个离去,风雨无阻的。我无聊的紧,见他自己呆着,老找他说话,他总不搭理我。有一回看他扣子掉了,怕他又被住持大师责罚,怪可怜的,就偷偷叫他到禅房后院,拿随身针线替他缝好了。可惜我都是红衣服,故也只有红线。寻戒大师自然不会留意到这些……这么多年过去,我与他半点交集也没有,倒是因一粒少年时缝补的扣子,给那起子居心不良的狗东西捉来当把柄。”   对面那两男人恍然:“原来如此。”   柳虹澜又随口问道,“那日进云台山,你缘何会一路追着蛇人入山?”   不及裴沁开口,叶玉棠一巴掌拍到桌上,将柳虹澜吓了一跳。   她道,“向劫复阁打听消息要钱,劫复阁向人打听消息不要钱?”   柳虹澜气得,转而又讪笑问裴沁,“谷主这种大美人,又是赫赫有名江湖人物,怎会这么小气?”   裴沁直问重甄道,“如果阁主非要我答,我答就是了。来日我也想向阁主问一件事,还请阁主不要拒绝。”   重甄道,“那得看是什么事。”   裴沁道,“身世。”   重甄道,“什么身世?谷主身世疑点重重,总不至于面面俱到。”   裴沁道,“我只问一件,事情轻重不提,阁主尽可斟酌着答。”   重甄一想道,“可以。”   裴沁道,“那今日诸位也算在这里做个见证。我缘何要追着那蛇人一路深入云台山,是因为我小时候,见过他。”   重甄抬抬眉,“何处见过?”   裴沁道,“与师姐被困在龙脊一处岩洞之中时,我不慎犯了病,高烧不褪。外头又大雨冰雹交加,师姐背着我一路走了四五日,又饿又累,更寻不到半点食物之时,突然见到一个绿面人,将一只荷叶包的东西丢到我们跟前便跑。师姐将那荷叶展开,原来里头是一些虫子、野菜之类的东西。师姐寻到一处山洞,生了火,烤熟东西给我吃,歇了一宿,又过了两日才下的山去。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个好心的山居野人,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在云台山中又见到。”   重甄道,“原来如此。”   叶玉棠见诸多人欺负师妹,师妹却始终坦诚而待,心头不免生出点子恼火,一时饭菜都不香了。盯着重甄瞅了半晌,忽然说,“云姑娘既说蛇人从不主动伤人,又为何偏偏只阁主被劫入寨中?”   一席话讲完,勾得众人疑窦渐生,不免去看重甄。   柳虹澜岔开话题,“说真的,这山中野菜香得很……”   叶玉棠支着脑袋,不依不饶,“是否从前阁主做过什么事时,蛇人亲眼见到,是通过气味,辨出了阁主……”   柳虹澜咬牙切齿,挤眉弄眼,低声叫她,“别说了!”   叶玉棠又道,“哎呀,说起来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小姑娘,以为一俊美男子睡着了,趁机偷偷去亲。”   裴沁从小最爱这种与英俊男子有关的话本,追问道,“然后呢,俊美男子如何回应?”   叶玉棠道,“俊美男子轻功举世无双,被亲的时候,盘坐着打盹,一动也不动。”   裴沁噗嗤一声笑出来,“假寐啊……那他究竟是如坐针毡呢,还是十分享受呢?”   重甄筷子一顿,脸都都黑了。   长孙茂一垂眼,没忍住笑起来。   云姑看看叶玉棠,又看看重甄,不知她说的什么事,竟令他这样生气。   一桌子人,脸上表情各式各样,异彩纷呈。   柳虹澜拿胳膊使劲往长孙茂那儿去靠。   长孙茂干脆拿着碗站了起来,到叶玉棠旁边落座。   巴瑞瑛难得是个中明白人,咳嗽两声,看看裴沁,慢慢说道,“过几日,是我们几个爷头苗与洞崽苗九年一度的踩鼓节。如今的巴蛮虽比不得从前,到底也还是最隆重的祭奠。诸位豪侠既然来了,赶个巧,不如也赏光去前凑个热闹,如何?”   长孙茂略一思索,正想出言婉拒。   裴沁在一旁极爽快道,“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叶玉棠想起今日在酒窖之中她含泪说的那番话。想必那番话她心里已憋了许多年,如今又缘何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倾吐心声?竟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她心头忧心,闻言道,“我也十分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评论还是有50个红包 第58章 迦叶5   裴沁说客房里头太单调, 想去山中寻些野花儿插在碎陶罐里摆放床头,午后帮忙洗过碗便出了寨去。柳虹澜对这提议似乎也颇感兴趣,说也想摘几朵给阁主, 两人一道出了门去。   山里阳光不错,就是有点凉爽过了头。那二人同巴瑞瑛在雨亭畔闲聊, 叶玉棠懒得、也不便参与其中, 寻到师父以前讲经的阶息, 老位置上盘坐下来,琢磨无名神功打头那六字真言。   这六字,她很多年前就开始琢磨, 没等六个字琢磨出来, 没想人先没了。   如今重拾旧账,依旧一头雾水。   “心清净”,心无杂念, 耳根清净,倒是很好理解。   重点是后头那三个字, “身舍去”, 如何舍得去?起初她想的是,身字指的乃是肉身, 肉身污浊笨重,那让它纯净轻盈不就得了?于是她寻到北面嵩山的虚境潭, 将自己整个儿没入潭水之中……晕过去后,在潭上飘了半日, 幸得被上山拾柴的少林师兄打水里捞出来,送了回去。   深水潭断不敢再去, 她便伐木、打磨、上蜡, 箍成了只大浴桶, 灌满水后,抱着膝整个浸入水里头。再后来,每逢酷寒雪天,琉璃寺里倒是有热水澡洗了。热水澡洗的次数一多,叶玉棠自然而然也就明白,无名神功并不是洗几次热水澡的功夫就能洗明白的。   再后来,她又想,是不是只得做梦?毕竟人做梦时,意识尚存,却仿佛感觉不到肉身存在。冷热、知觉、痛感也变得极低,若是白日里默念这六字诀,夜有所梦,那不正是“身舍去”?   尝试几次之后,她发现,梦根本不受控制,甚至有时练功太累,一觉醒来,彻夜无梦……   于是她又开始好生跟着师父念经,毕竟师父一念起经,她就打瞌睡。   坐着睡着,浅眠之中,兴许梦境便能顺应心中所想,人梦合一也说不准。   但事实证明,她实在太天真了……人在梦中,是不能动弹的。既不能动弹,何来习武之说?   后来,她又试过种种诸如山巅直坠、百段轻功直上等等诸多方式,到底还是行不通。   其实有一段时间,她能够理解,这种“身舍去”的状态,是在表达一种禅宗“无我”的境界。奈何她无论如何也学不懂佛法,到底多年也参悟不了其中精髓。   大迦叶比丘是释迦大弟子,乃是头陀称首。迦叶以传法的方式口授禅宗神功,故《迦叶神功》乃是武中之禅,讲究忘我、顿悟。忘我在武学之中,大抵就是这样一种大彻大悟的涅槃境界。   如今知道《无名神功》正是世人所传《迦叶神功》,证实了她当初所想,也更令她生出点“止步于此”的怅惘。   原来,我之于迦叶神功,也就这样了。   既如此,她反倒更生释然,一身轻松。   睁开眼,朝午后阳光中院落望过去,正巧长孙茂也在看她。   她心头想:这小子佛法学的不错,如今武功精进,不知参不参得透了这个无我境界?   转念她又摇摇头,五欲六尘,这小子一样都不肯舍。无我之前,恐怕还得先无上个上百种的你我他她它……   叶玉棠笑起来。   长孙茂也远远地冲她笑。   素袍玉簪,嵚崎历落,雅韵天成,倒真挺难得的。   不过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长孙茂却不这样。稍一作回想,脑海中立即浮现少室山上那个俊俏小和尚,哪怕剃了度,混迹沙门之中,也是光头堆里最扎眼的那一个脑袋。尚未及冠,些许少年稚气未褪尽,同他人说着话,回过头瞧你一眼,眼神里带几分老子有的是办法的洋洋自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成日没个清净,又总有法子惹得你暴跳如雷,烦的她几乎没几日安生。   偶尔又还挺招人疼,让你下不去手揍他,只得满腹脏话径直离去……他便又牛皮糖似的撵上来烦你。   师父却管这叫“他两老打架”,她可真是冤枉。   若要真打起架来,他哪里有命在?分明是此人对她进行长久的身心欺凌,她做师姐的容忍着他罢了。   偶尔她也会如今日这般,会觉得他令人格外想要亲近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更深一层烦不胜烦……则被她简单粗暴归纳为此人诸多烦人方式的一种。   倘若说她单方面的微妙悸动,似乎零星也算得有几次,不过聊胜于无,毕竟习武练功、联镳驰逐尚且来不及,心念一动便将这种无聊情绪抛诸脑后,觉得是小事罢了,并不足挂齿。   说到头来,这人还是烦居多。   若说情投意合,她真的觉得有待斟酌。   换作十年前,若是有人同她说:你跟长孙茂俩人情投意合,十分般配……她定会觉得这人有病得怕不是快死了;遇上烦躁时,兴许还会一棍子招呼上去,让他回家好好认一认“情投意合”这四字怎么写,再出来做人。   她怕是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蹲在墙根底下,对着日头底下的长孙茂,琢磨自己到底曾与他有些什么超乎她想象的情感。   不过若再早个几年,她哪怕听见“长孙茂会上少室山,成为你师弟”这种话,也觉得相当荒谬。   说到底,她对此人的情感好像始终在潜移默化着,若她真能从往事中追溯出点什么苗头,这种离奇说法,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正德二年九月,距离姑苏之行过去五个月,叶玉棠奉师父之命下山游历,一回到山上,发现从北面嵩山过来了诸多师兄师弟。   少室山极少这么热闹过,她还记得那一日天上龙衔宝盖、凤吐流苏,一派祥云,简直像是风水都变了似的。还未走到琉璃寺,远远便听得诸师兄们说,少林又获封赏,得良田千倾,寺基四十亩,楼台殿阁百余间。   她穿行于少林僧人中间,时不时有人回头同她贺喜。她心头想:少林封赏,与我有半毛钱关系?我沾了你们的光,不该同你们道喜吗,真是奇也怪哉……   想着想着,穿过天井,进到大雄宝殿,迎脸就看到一个标致小和尚。小和尚同人谈笑风生,很是眼熟。唇红齿白的,声音听着又年轻,叶玉棠留神看了两眼,随口问一旁师兄,“这是你们那儿新来的师弟?”   那位师兄一脸讳莫如深,“你还不知道罢?这位师弟,来头大有讲究。他父亲功写凌烟,姑母又做了皇后,乃是正儿八经关陇勋贵,国舅公子。最近不知怎么想不开,说要入禅宗学佛法,圣上想,既如此,便让他入少林,毕竟佛祖曾亲上我们那儿传授佛法,乃是禅宗祖庭。”   叶玉棠笑道:“我说今日怎么满头祥云呢,原来我们这犄角旮旯沾了贵人的紫气。”   那位师兄又道,“此人虽与封赏同来,他不过前脚进门,便问我们琉璃寺离这儿多远。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误以为嵩山就是少室山,琉璃寺也在五乳峰下,故默认弘法大师乃是我们寺中高僧,却不想,竟是一场误会。故我们住持一番嘱咐,命我们又将他送了过来……”   叶玉棠:“哈?”   那位师兄不疾不徐,笑着摇摇头,“故此人不是我们那儿的师弟,是你们这儿的师弟。”   那位师兄说完这番话,大袖飘飘地走了。   叶玉棠愣在原地,整个都有点呆滞。   再一打量这大雄宝殿,不知何时竟多了三幅刺绣。从左至右,依次是佛经《金刚经》《大悲咒》,中间是一副尚算得精巧的达摩拈花图。   师父正亲手抚摸过其中一幅《金刚经》,笑盈盈道,“不错,不错,也算有心了。”   那俊俏和尚跟在师父身后,无比乖巧答道,“多谢师父夸奖。”   师父瞧见她,冲她招招手,道,“徒儿,快来见过你师弟。”   叶玉棠一脸不乐意:“……”   师父呵呵笑道,“师弟从长安一路远道来,经由五乳峰转道而来。山路不好走,别叫人久等啊。”   叶玉棠仍不肯应。   心头呵呵笑:意思就是,嵩山送来的人,总不好再给人送回去呗。   彼时长孙茂已走到她跟前来,供一拱手,礼貌笑道说,“一应吩咐,师弟都已尽力做到。”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叶玉棠心头万分抗拒。   师父却说,“他小小年纪,已然佛学深湛。既一心想随为师参禅,随徒儿习武,那为师便允了他的请求。你二人年纪相仿,左不过不过差个几日。拜在前头的为师姐,拜在后头的为师弟。既是剃度入门,法号为师也拟了一个,循戒字辈,往后就叫明戒吧。”   叶玉棠气得不行,觉得师父偏心,“徒儿拜入师门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师父拟个法号。”   师父道,“既然特意要求,那为师改日再去给你求一个便是。”   师父说完这话,呵呵笑着出门去。   叶玉棠回头瞅了长孙茂一眼,“你还真去绣花?”   长孙茂笑起来,别提多得意了。言简意赅,更是欠收拾:“你猜嘛。”   她满肚子火气,“我不信。”   叶玉棠始终觉得:师父这么爽快答应收他为徒,其中必定有猫腻。   琉璃寺这么穷,这些年颓墙破瓦都是她在修,香火……更别提了,压根就没有。这小子惯会讨好人,搞不好师父是私收了这小子贿赂。   没钱,她去挣就好,何必弄这么个人进山里来呢?   前后总有一个月的时间,叶玉棠始终不肯承认他是自己的师弟。当他好兄弟也罢,记得赠长生恩情也罢,但骤然成了这么个便宜师弟……她觉得实在不可以。有时瞧见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种种复杂情绪汇聚成一股一言难尽,索性掉头即走,招呼都懒得同他打。   他倒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成日棠儿长棠儿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厚颜无耻。   直到有一日,她发现,琉璃寺没盐没味的素斋……变好吃了。   原来长孙茂从长安携来了个名厨梵乙。   梵乙本就是个出家人,曾在西明寺做斋食。师父早年挂单西明寺,尝过几次他的手艺,毕生难忘,只是在少室山上青灯长卷的,想去长安道吃上一回,也不容易。师父生平没别的爱好,就一张嘴,有时还挺馋的。   谁知有一天,有人亲自将厨子提上上来了。   至此,叶玉棠服气了。   ……毕竟,她也不会和自己胃过不去。   作者有话说:   天知道这章写了10小时……   50红包 第59章 故山   白捡个师弟, 不见着还好,一见着,老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但叫他每日自己练习扎马步、棉捶与站桩, 每日只吃饭、睡觉能见得上一面。晾了他小个把月,到底吃人嘴短, 心里不踏实得慌。   一早晨醒来阳光大好, 趁着梵师傅做饭的功夫, 她走进隔壁僧寮将人拍醒,将他一路带到后院落满金黄的杏林之中,同他说, “今天开始练内息。”   长孙茂眼睛一亮, 聚精会神的听。   她说,“内蕴,外家称为定功, 内家称作身知。初练可强身健体,渐而防病延年;略具形态后, 可令其听凭你调运, 催生真气,冲开点穴;进而, 借力打力,寸劲爆发;再则, 则可以令内力聚而有形……”   说到这儿,她稍稍运力抬起双臂, 手心朝天,于半空一顿。   长孙茂抬头, “嚯”地一声睁大眼——   头顶十尺内的缤纷落叶皆被无形之力控住, 缓缓坠了半程, 停住了。   叶玉棠一收手,杏叶复又飘飘荡荡坠落下来。   确保他是彻底来了精神,接着才言简意赅地,说起这枯燥的部分:“内力最初生于调息,存于丹田,这个不难,但难在如何运化、催生。因为内力游于十二正经与八脉奇经,则调运内力需‘威猛生之,收藏在内’。练功之时,倘或过快,则会动作与气血分离,不能力与气合,则涣之神采。”   她面对着长孙茂,十步疾退,一个趔趄。   长孙茂以为她将要跌倒,一步上前,想去扶她。   谁知她陡接两个后仰翻腾,稳稳立定,道,“这便是气血分离,涣之神采。”   接着又运出同等力道连推两掌。一掌慢,一掌柔,推出两片树叶飞出数十尺,后劲不足,打旋儿、飘荡,方才缓缓坠地,“过迟缓则气滞,贪秀美则流于浮,失之沉稳。”   话音一落,她转腕一掌,不偏不倚推得一片三角杏叶横旋疾走,钉入十数步外银杏枯梢之上。   长孙茂几步上前去,一手将那片杏叶扯出来,拿在手里瞧了瞧,赞道,“好……好厉害啊!”   叶玉棠道,“若学武功,正经师父们估计都会说,要先练基本功。弓步、倒立、扫堂、三角步、呆踝、马步冲拳,数月之后,方能开始学习招式。我觉得不对,习武至今,觉得从最初起就该练气,气乃是形与力之根本。”   长孙茂见过方才那几式,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急急追问道,“如何练气?”   叶玉棠道,“中原诸派之中,入门之初,凝练内力最稳、最快当属太乙剑派为首。太乙剑派练气方法有两种:一曰云手。”   她进退左右各行数次,手势如同轻柔抚过云雀尾羽,道“云手三循,这一势叫做‘进在云手’。”   接着再行数次,左右手循环划圈,道,“二曰云环之势,需要有一身备五弓之用。”   长孙茂跟在她后头模仿。   她问,“记没记住?”   他闻言点点头。   姿势虽笨拙了些,意思倒也尽到了,记性更是不错,令她很是欣慰。   往后,她只叫他每日基本功后,将云手、云环各练上十数次。这人每日练到废寝忘食,险叫人以为此人莫不是转了性。   ·   也不过才十来日功夫,此人练功便渐渐浮皮潦草起来。   有过七八天,终于耐不住性子。叶玉棠前脚出门,便跟被人抽了筋剥了皮似的,瘫在卧佛像边晒着太阳打盹。见叶玉棠打水回来,立刻又正了形,有模有样的马步出拳,远远儿的、故作乖巧的将她叫住,“棠儿——”   叶玉棠不搭理他,径直将两桶水挑进屋里,倒进厨房大水缸里。   他长手长脚大高个,屁颠儿屁颠儿跟上来,垂着脑袋问她:“棠儿,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武功招式啊?”   她眼瞅着大水缸里还没过半,一手拎着两只水桶走回后院,又寻了两只水桶出来,道,“今日同我去打水。”   他抓抓脑袋,不明所以,“哦。”   她单拎着两只水桶,打后院出了门去。   长孙茂两手拎桶,跟了上来。   她步子轻捷,看着不快,实则极少有人能跟得上。   长孙茂碍于脸面,不肯开口叫她等等自己,在后头一路小跑,看着很是好玩。   七拐八绕,到了石门泉打好水,又轻车熟路,沿梯道上山返回。   上山途中,长孙茂累的手酸腿痛,摇摇晃晃,走几步歇几下;而她在前头脚步轻快,走上一段儿梯道,回头见不着他,还能停下来等他一阵。   待回到寺里,他命都去了快半条,靠着莲花石柱,说不出话来。   叶玉棠不声不响将他脚边洒了一半的两桶水拎进厨房,倒空了又搁回他脚边;接着将自己满满水桶倾进水缸,拾起两只扁担,扛在肩头,立在屋檐底下仰视他,问,“继续?”   长孙茂道,“还……还来?”   她道,“不然你以为,两京公子哥夜夜都能洗上的热水澡哪儿来的?”   他哑然。   她道,“歇好了,告诉我一声。”   长孙茂脸都快没了,只道,“歇好了。”   她也不多话,一低头,将两只空木桶系在绳上,给他挂在肩头,方才系自己那两只。   随后,两人扛着晃晃荡荡的空桶,一前一后打后院出了琉璃寺去。   这回打好水上山的路上,长孙茂始终牢牢跟在她身后,竟没落下过几回。   叶玉棠看在眼里,回头问他,“较之方才空手拎桶,你觉得如何?”   长孙茂道,“轻松多了。”   她这才道,“你既提出想学武功,学武功之前,得先明白武器是什么。”   他低头去看绳下满满两桶水,一点就透道,“人力有限,武器则是事半功倍。”   她道,“对。武器,可以使武力效用更大化。同理,内力也是一种武器。一个力士,加上一件称手兵器,倘若他还有应运自如的充沛内力,则可以称之为什么?”   长孙茂道:“高手!”   叶玉棠笑起来。   ·   打完水,两人回到院中,叶玉棠问他,“想用什么兵器,学什么招式?”   他对世间诸多武学招式知之甚少,便道,“棠儿说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便问他,“你从前同那位小师傅都学过些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说出五个字,“偏花七星拳。”   她听完,旋即作侧卧虎式,向左连出七拳,问他,“较之你那位小师傅,如何?”   他道,“更飘逸,更流畅灵动,拳动、则耳边劲风阵阵,想必力道也奇佳。倘若每一拳打到实物上,必是石穿水荡;若是人挨了去,躺个十天半月不再话下。”   “……”叶玉棠实没想到,形容个招式,也能屁话这么多。接着又问,“还有什么?”   长孙茂微笑道,“左右穿花手。”   她调整姿势,左右各出五拳,道,“这一招式有个诀窍。”   他忽地回过神来,“什么诀窍?”   她道,“穿花手有五拳,左二右三,或右二左三。使穿花手最厉害的,当世之间当属弘成大师。有一回我见弘成大师使这一招,他先出左拳,旁人故也跟着他出左拳,却都不及。后来我才发现,弘成大师吃饭时,也是用左手执筷。”   他立刻明白过来:“需得先出右拳。”   她点点头。   他忽然赞道,“棠儿只见过一次,便过目不忘,果真武学奇才。”   叶玉棠:“……”   长孙茂接着道,“韦陀献杵。”   叶玉棠收回双拳,微微闭眼,均匀调息。旋即收拢双掌,掌心相对,气沉丹田,转而将掌间力道缓缓推出,“这是易筋经的气功。”   长孙茂看得聚精会神,险些忘了是在同她习武。   听她说话,猛地回过神来,赞道,“明明是世间至刚强的气功路数,由棠儿打来,却有一种纤盈之美,极是赏心悦目。如同寸劲,看似招招平淡,却足具杀伤力。”   叶玉棠给他气笑了,恨不得从方才的穿花手里专程匀出一拳来赏给他。   不及她喘口气,长孙茂又说道,“大悲杖法。”   叶玉棠今日没携长生,远远瞅见他携了一截极为相仿的短棍,顺手就打他腰际摘下来,胳膊一抖,抖作一截齐眉棍。   长孙茂一愣,转而微笑着看她手中挥出阵阵幻影,带出劲风阵阵;银色光影随她移步而行,几近成了一道追随她的影子。   银光褪尽,叶玉棠手头打旋,回作短棍,微微喘气。   回头见他在笑,解释道,“我只大略使过几回,到底还不够纯熟,若你嫌我教的不好,咱们可以一同去问师父。”   长孙茂摇摇头,笑着不说话。   叶玉棠不解,“你倒是笑什么啊?”   他这才说道,“棠儿说自己杖法不好,摸人武器的本事,倒是一流。”   ·   这四式功夫,他好好练了不过半来月,突然又开始偷起懒来。   一日吃罢饭,两人一块儿在后院劈柴,他躬着身子,埋头看她,问,“棠儿,我这几招,怎么觉得和往日使得也没差啊?”   叶玉棠将木墩子上的柴扎起来扔到一旁,道,“哪有你这么急功近利?一个式子沉下心来,百遍千遍,方才小有所成。云手云环练下来,待内力雄厚之时,来日你不论学什么武功招式,皆可水到渠成,一日千里。”   长孙茂琢磨了一阵,又问,“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内力雄厚?”   叶玉棠道,“恐怕至少两年吧。”   他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棠儿那样,招式使得又厉害又好看?”   叶玉棠道,“你天资聪颖,勤加修习,再两年恐怕就能很厉害。”   他沉默一阵,道,“那有没有捷径可走?”   她失笑,“你照着我的方法,已经事半功倍。旁人十年磨一剑,你只需耐着性子磨个三四年,还要怎么才算捷径?”   他道,“倘或我三四年能成大器,如今三四个月,我能不能先成个小器?”   小器?   他道,“比如,打败个以前都打不过的小喽啰,让我先长个自信……”   一听这话,叶玉棠竟来了兴致,“捷径没有,技巧我确有不少。你想打喽啰,来证明我的技巧对不对,可以。大雪将至,正巧少室山脚嵩阳县有个‘尺雪论剑’,全是些初入江湖的小侠客。反正年终无事,你若是想去,咱们去禀明了师父同意,师姐便带你去轻轻松松地拔个头筹,如何?”   作者有话说:   这段回忆我尽量三四章搞定(卑微   章节名先改一下,疯子出来了再写疯子   ·   本章参考:武当太乙铁松派代14代传人、武当先天太极拳代19代传人凌霄客,不要当真   评论50个红包 第60章 故山2   嵩阳乃是个小城, 朝代更替时不过人口千余户,之所以能有个尺雪论剑,只因近东都城郊, 又身在名刹脚下。名刹得天子封赏,游览者日渐众多, 脚下嵩阳县渐渐承载了两京子弟的江湖向往。有人想看剑影刀光, 自然有人来扮演江湖豪侠, 也算彼此成全。   有武侠镇,自然就有论剑会,就在每年大雪这两日。   每逢这两日, 嵩山上的小沙门都不稀罕来, 正经江湖人更不大上这,怕牵扯上“尺雪论剑”,传出去就跟同小鸡争食似的, 对名声不好。   长孙茂想要的那种“小喽啰”,她估摸着都在这儿了。   那天尚未下雪, 中午太阳出来晃了一圈, 仍挡不住寒风呼啸地过。   两人起了个大早,入嵩阳城, 天色不过将亮,松涛客栈门外已然宾客盈门。长孙茂五两银子开路, 小二眉开眼笑,快快将两人迎上楼去安置下。   松涛客栈做小吃出了名, 店面扩张到往昔四倍有余,中间一个庭院架起论剑台, 打着论剑的噱头卖观座雅室。想必这两年承下论剑赚了不少银子, 掌柜的从前年深日久桌椅招牌都更换一新, 看着是大气敞亮了,只是不知菜还有没有往昔好吃。   不多时,楼上楼下人都多了起来,客人粗布棉衫、貂衣华服的应有尽有,各携刀剑,四下打量,寻觅对手,看起来气势倒也挺足。   前者多半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摸不清自己功夫高低,故先来此处混个小小地名气;着华服的,大抵都是些携女伴同来的两京贵胄子弟,学了几招功夫,想在女伴跟前出出风头。这两类人碰上面,精不精彩说不上,至少好玩是有的。   去年擂主坐镇。   规则很简单:两两约战,败者替胜者付茶钱,可累积;后来人再战胜者,直至无人再敢挑战,胜者则可一战擂主;也可以跳过前头顺序,越级直战擂主,赢了,掌柜请你喝茶;但若败了,你请在座看官喝茶。   反正只要觉得自己能行,就上。   人齐了后,酒保挨个招呼,问是要茶四样还是酒四样。茶四样乃是黑龙潭毛峰配马蹄酥、莲花酥、核桃松糕与老鸹头四样点心;酒四样则是一壶赊店酒,佐四样下酒菜。   叶玉棠叫酒保留了茶与酒菜,边吃边留意着下头,遇到有意思之处,则随口给他提点两句:   “此人刀快,但也只剩下刀快了。对手却偏去看他使刀,怎么会不输呢?”   “若你上,趁他全神贯注耍花刀,一脚往他胯下踹去,你看他倒不倒。”   “嚯,赢了!这是个懂的。不过这个下盘也虚浮,走路飘飘荡荡,好在他自己知道。”   ……   长孙茂听得怪没意思的,“我怎么个个皆是弱在‘下盘虚浮’?”   叶玉棠道,“习武之人下盘乃是命门。兴许这类人有旁的诸多弱点,但光此一点,便已足够致命的。”   他道,“我以为天下武功相生相克,要破这门功夫,必得使另一门功夫。讲来讲去,怎么都是一回事?”   她嗤一声笑了,“相生相克……你当下棋呢,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越山,两人见面,大叫两声‘杀’,还打什么打?”   他偏头一想,“倒也是。”想想又问,“棠儿既然如此有自信,为何现下不下去打?”   叶玉棠道,“得等擂主以及在座所有人都露了手,方才好给你说说如何赢。免得后头有人来路不明,未完全施展身手,我倒没把握叫你立于不败之地。”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们只需等到无人再敢应战之后,胜者与擂主过了招,再去挑战即可。”   她点点头。   说话间,台下又战了一场。下盘虚的败了,上来个下盘还挺稳的公子哥。   叶玉棠分神一看,心道:“唷,这个怎么还分心护着脸呢。”   长孙茂也探头一看,道,“……这人我认识。”   她瞧着他脸色不大好,多问了句,“你同他有过节?”   “卫小侯爷,长安头号风头人物。”   “比你还有风头?”   “长安全才,能文能武,身边从不缺女伴。”   “学了几年洞庭刀法。”   他一脸不屑道,“八年。”往下一瞧,瞧见一紫衫女孩,又恍然道,“哦,原是近来得威远候孙女芳心。”   叶玉棠道,“你若打他,虚招往脸去,实招直往下头去。”   “我倒是想,”他一笑,又如实说道,“我……打不过他。”   这小子,往日在京中想必被此人折了不少面子。   她心头不快,瞧了会儿,嗤笑道,“洞庭刀潇洒明快,形意流畅。我看他使刀,重形不重意,必是为着讨女孩子欢心才学的……徒有花架子,想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   长孙茂听她这么讲,一笑,想必心里有点开心。   不过哪怕花架子,到底也有虚虚实实八年功夫打底。此人一出手,在座众人皆知他厉害,一时无人敢上前应战,倒是正好。   她道,“既如此,那咱就开门红。走,师姐带你揍他去。”   长孙茂:“……”   犹豫之间,卫小侯爷见无人来战,志得意满,直向擂主宣战。   擂主拎着八截棍,跳到擂台另一头,和白衣卫小侯爷相对而立。一胖一瘦,一矮一高,一凶悍,一优雅,场面很是好看。   四下呼喝声起,场子一下就热和起来。   叶玉棠也跟着激动了一阵,但究竟也没让她激动太久。   擂主自称“追魂手”,擅外家功夫,使八极棍,变化虽少,每一式却也都在他能力范畴之内。强在发力刚猛迅速,寻常人挨不了他几棍子;若论毛病,一时半会还数不清。   叶玉棠略略向长孙茂提了几点,“八截棍刚柔并济,既能柔克刚,又能刚克柔。若他棍法使得纯熟完美,倒也算的是个敌手。”   长孙茂仔细听着,“他使得不是够好了吗?”   叶玉棠摇头,“‘唯快不破’,殊不知要先‘慢而无错’,尔后才能求熟能生巧。太多人笃信快,快是快了,却错漏百出。不过胜在他个头矮,倒比常人稳,加上外劲也还不错,极有可能铰了你的齐眉棍去。这时你不需急,切莫双手上劲,只需左手虚虚顽抗,让他以为你不想失了法杖便是。”   长孙茂道,“右手呢?”   叶玉棠道,“你还记得前些时日我教你的左右穿花手么?”   他道,“先出右拳。不过我前前后后才练了不过月余……”   她道,“旦夕之间,考的就是你的急变之力。他专注于缴你的兵器,你便虚与委蛇。两人皆急时,你出掌不论厉害与否,都是乱掌。”   他道,“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点头,“所以,不怕丢人,但求冷静沉稳。”   她便又去看卫小侯爷。   此人也有他的长处,八年磨砺,应对灵活。可惜徒有刀形,却无刀魂。没出一招,似乎都很在意自己这招出的好不好看,同时还要时刻警惕那八截棍子,唯恐一着不慎,其中一截就怼到自己俊脸上来……真是,只恨美人在台下全身贯注的看着,否则他必会忍不住大叫一声:“不要打脸!”   擂主毛病虽多,到底经验还是足的。过了百招之后,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过的,擂主终于看出他不能打脸的毛病,一截棍子照脸去,趁他挡脸时,倒转三截棍子照着他肚子就去了。   卫小侯爷惨叫一声,飞下擂台。   台下紫衫女子扑了上去,凄凄哀叫,“卫哥哥——”,   叶玉棠口中茶水噗地笑喷出来。   ……这可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长孙茂道,“哎呀,这招被人用了去。”   她笑道,“好在暂不用再敌他。”   台下大呼:好,好,好!   擂主肚子一起一伏的出气,两个鼻孔大得仿佛塞了粒漆黑仙丹,手里八截棍甩出了花,必是赢得十分解气,脸上红光满面,大声嚷:“还有人吗?”   于是叶玉棠携着长孙茂稳稳落在论剑台上。   擂主打量她,道,“姑娘看起来像是个老江湖了,敢问师承何门?”   她道,“不是我,是我师弟。”   话音一落,她一个翻身跳下论剑台,独留长孙茂在上头。   周遭不少王孙子弟,瞅着他眼熟,但都没法将这光头同往日任何一个熟脸对上号,一时周遭低语四起。   那擂主供一拱手,道,“追魂手|雷虹。”   长孙茂道,“在下长孙茂……”   哄笑声炸开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人骇笑起来。   有人捧场,长孙茂此时反倒起了劲,抱一抱拳,朝四面八方一颔首,就差没来一句“多谢街坊四邻们捧场”。   那擂主刚赶走个花孔雀,没想到来了个更花的孔雀,气得够呛,手甩长棍,卯足了劲,一梭子就上,八截棍中有七截棍链都缠上他手头谈枭。   擂主扬手一个拖拽,铁了心要开场缴械。   谁知对手死拽着武器不松手,这一拽,连人带武器整个都拽到他自个儿脸上去。   叶玉棠心头一乐:看他嬉皮笑脸的,原是在使激将法。   两人身子贴着身子挨着,被八截棍紧紧缠绕在一起。   众人又是一个哄笑。   雷虹不过及长孙茂肩高,被他笑吟吟地俯看着,恼羞成怒。   一抽铁索,几近将他甩飞出去。   长孙茂牢牢记得她的话,长棍死死绞住八截棍不松手,整个险些被雷虹提溜着转了个圈。   这正中雷虹下怀。他一收棍,将长孙茂提溜到近前。   这反倒正中长孙茂下怀。脚一着地,借着雷虹提溜他的力道,往他肚子反手就是一掌。   雷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长孙茂收手又是一掌。   雷虹浑身力气绞在八截棍上,没料到他突然收手,往后七八个趔趄,正欲蓄力稳住身形,此时肚子挨的那两掌穿花手的痛感方才猛地袭来,一口气没提上来,一屁股摔下擂台,摔得滚了好几滚。   看客皆是哗然。   长孙茂站在论剑台上,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在人群中一寻便寻到叶玉棠,冲她笑。   眼神中有惊异,有欢喜,有爽快,有想得到夸奖的急迫,以及想要装得若无其事的傲慢。   赢了倒没什么,蓦地见到他这眼神,却叫她生平头一遭莫名的有点想哭。   后来有段时间,长孙茂老爱逮着她问,“棠儿当时为什么不夸我?”   她则是不屑道,“尺雪论剑?你也不嫌丢人。”   “棠儿当时明明很欣慰。”   “欣慰自然欣慰,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欣慰。”   他便切地一声,不高兴搭理她了。   后来她仔细想想,当时她本该好好夸他一下,毕竟他拔得头筹,倒并非完全出于她的指点,更多的归功于他的泰然自若与随机应变。   当时他大出风头,往日狐朋狗友也觉得大有面子,于客栈四围高呼其名的不在少数。   她便觉得,似乎也不少她一个。心里默默替他高兴,面上却什么都没说。   更何况,那位卫小侯爷与他似乎颇有点旧怨,那日间接被下了好大面子,长孙茂却如此得意,一时心生不快,几度要上到论剑台去与他再比试一场,又被跑堂的几度拽下来,说他“这不合规矩”。   卫小侯爷当场放下狠话道:“长孙茂,你今日不过讨了个巧,若有本事,明年终南论剑台上见。”   叶玉棠瞧在眼里,心想:终南论剑又如何?那就终南论剑见。   有这样两件旁的事分心,一时半会,她竟真没有想到要去与他一同分享喜悦。   如今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悔。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50红包 第61章 故山3   大抵初次尝到甜头, 又或是冬日大雪封山、万籁俱寂。他镇日无事可做,自然也只剩下练功。   在山上待了两月有余,开春后, 叶玉棠得了师父应允,便携他下山, 去了太原。   太原近雪邦, 每年开春有个小小论剑会, 叫惊蛰斗剑,专为门中名气不够响亮的未出师弟子所筹备。其中一些人,在惊蛰斗剑会上亮了相, 其中较为出色一些的, 必会收到终南论剑拜帖。   雪邦身为第一大邦,邦中弟子自有他的傲气所在。旁人挤破脑袋去参加什么鄱阳湖、五湖论剑,雪邦弟子很少有去, 只因家门口有这样一场论剑会在,众人自然不必舍近求远了。别的小侠客若是愿意来, 自然也是欢迎的。但一来少有别的门派敢与雪邦争, 二来到底不是什么大论剑会,亦很少有人不远千里前来。   叶玉棠携他前来, 自然目的也只有一个:大展身手,赢得漂亮, 回少室山去等终南拜帖送上山来。   比武过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毕竟雪邦默认惊蛰论剑乃是两宗弟子之会,论剑之前, 早已分好弟子对战名次,多为一惊鸿宗对一月影宗的组合。若外来侠士也想一战, 便在某场对战中, 挑个胜者, 加入便是。层层而战,最后胜出者,代表所在一宗今年更胜一筹,回山庄后,大抵会有一场庆功宴等着他们,不过应该没有外人什么事;最后胜出二人若为同宗弟子,那便更好玩了。   太原城长孙茂倒是挺熟,一入城中,轻车熟路带她去论剑广场寻了个视野极好的酒肆,上二楼看了一整日。直到黄昏后,终于决出两位优胜者:两位皆是惊鸿山庄女弟子。   叶玉棠道,“那明日还比什么?”   长孙茂道,“同宗美人联手献剑,好看有了,嘲讽也有了。不论谁输谁赢,倒都是一样的效果。”   叶玉棠道,“那就还是要比的。”   两个小姑娘,皆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段轻盈无比,剑风迅捷异常,少说也有十年功夫。她留神看了一阵,便将长孙茂叫至客栈后院,道,“今日我们学轻功。”   缘何今日学?若早些学,明日也就用上了;今日学,难不成明日就用?   长孙茂虽诧异,但到底也没问。毕竟所有功夫里头,他最想学的是这门。旁的功夫,还要讲个十年磨一剑,讲个场合;这门最好看,却也最管用,但始终觉得玄妙之极,总以为需得先打好一切基础,最后才会学到,到底也没想到如此突然地就来了。   他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天井里头,叶玉棠左脚踏上两级阶梯,又负手跳下来。   长孙茂:“?”   叶玉棠道:“这就是轻功。”她原地打了个旋落地,道,“这也是轻功。”   长孙茂:“……”   他抓抓脑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到,学着她原地打了个旋儿。   回头立稳跟头,果然可以做到。   她笑着点点头。   紧接着,两步疾走,一脚踩上客栈高墙斜游十数步;一个纵跃,自墙面跳上榕树枝丫,又接了数十个急纵——   不过数个眨眼之间,叶玉棠已借力纵出树梢,在数丈外高处堪堪将月光一挡——   长孙茂视线微微一暗,再回神,她已接两个腾掠翻身,稳稳落在他跟前,气都不喘道,“这也是轻功。”   他张了张嘴,惊愕之中一时语塞,见她今日穿蓝白相间的短打,便道,“棠儿原来不是花,而是一只小仙鹟……”   一整个冬天下来,叶玉棠早已习惯他满嘴没谱。稍稍一怔,正色问他,“师弟觉得,这轻功与轻功间,差了什么?”   长孙茂略略一想,一步踏上她踏的那两级台阶,又接了个打旋落地。   叶玉棠点点头,“水上行,草上飞,踏雪无痕,飞檐走壁……世间万般功夫,皆需借力而起,无人可凭空纵掠。所有的轻功,皆需从一样基本功学起。”   她一步踏上屋檐,于半空接个起跃,旋身落地,解释道,“这个,叫拈功,以辅助腾跃不足。今晚你只需学会这个,明日必不会败。”   长孙茂手拿谈枭作折扇摇了摇,接着合拢递给她。   叶玉棠退开两步,给他留足助跑距离。   长孙茂连跑数十步,才堪堪踏到她方才所踏之处,于半空之中,大抵是稍稍思索了一下如何才能接个起跳,没留神滞空如此之短,完全没有她刚才这么轻松轻盈。   直直摔落下来,斜走数十步,方才稳住身形。   本以为会被嘲笑,抬头来与她视线一接,见她没笑自己,反倒有点意外。   叶玉棠道,“没事,再来。”   他鼓足勇气,再一次上墙。   又摔了下来。   她道,“你不要图好看。来日回了山上,穿铁衣铅鞋练上半年,脱了之后跳游墙想不好看都难。明日哪怕丢了丑,赢了不就好看?”   他抓抓脑袋,“我还怕这个?”话音一落,足尖上墙,这次耐着性子等踏上整足,借了足踵之力腾纵而起。   叶玉棠笑着想:这么快就找到法门了,不亏是老子师弟,可真聪明。   不及她夸奖,这货没想到这会子竟会成功,在半空中一怔,一怔之间,又摔了个大马趴。   叶玉棠:“再来!”   摔得定然很痛,到底他也没吭一声,起身来揉揉脑袋,与那面墙就这么杠上了。   ……   及至天明,他已极少出错,方才回房去睡下。   叶玉棠仍去老位置坐着看论剑最后一场,两个姑娘身段窈窕,过了六十多招,不像斗剑,更像舞剑。不算精彩,到底也是好看的。   赢了的那个叫江如泠,是输了的那个师妹。师姐搂着她转了个圈,直直将她甩飞出去。   看客惊呼声中,她已落到师姐师妹堆里,被高高抛起,于空中改换了舞剑的姿势方才落地,很是飘逸漂亮。   孔婆婆中气十足道,“今年胜者,惊鸿山庄——”   叶玉棠于楼上高喊一声,“慢!”   这声“慢”更洪亮通透,习武之人一听便知此人内力在孔婆婆之上。高人前来踢馆,人群霎时沸腾。   不过片刻之后,但见一个姑娘携着一个睡眼迷蒙的俊俏和尚出现了。   弟子当中有昨年去过姑苏的,一眼认出叶玉棠来,正要叫一句“前辈”;忽然有更多人认出光头和尚乃是宗门表弟长孙茂,不少人又捧腹大笑起来。   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姑娘小伙,人群之中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整齐道:“江湖第一璧人!”   ……   孔婆婆咳嗽两声,十分见效地勒止了众人。   而后高声问长孙茂:“表少爷,你比之如泠师妹,觉得有几成胜算?”   长孙茂笑道,“一成也没有。”   “为何?”   “以前总听叔父说,雪邦两门功夫,一门锋锐果决,一门阴柔似水;叔父又常说:你呀你,真是个顽石不可点化。俗话又说了,水滴石穿……我自然是必败的。”   他学剑老虎说话说得有模有样,这番话也说得好玩,逗得众少年人又是一番大笑。   连带孔婆婆都不严厉了,使个眼色,江如泠便回到台子上等他来战。   叶玉棠刚叫堂倌煮了壶水仙茶,想给他醒醒瞌睡。奈何走得急,单拎了只壶,只好将就着将茶壶递了给他。   早起肝火重,正是渴得厉害的时候,他也不臭讲究了,仰头饮了一半。   正要缓口气再饮,叶玉棠已夺下茶壶,问,“瞌睡醒了吗?”   “醒了。”   “上去,赢了下来喝。”   “久泡,就涩了。”   “你就不能搞快点?”   到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没得她提点,到底气不足,有些迟疑的跳上台子去。   江如泠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咯咯笑道,“表公子手下留情。”   下头一群少女也咯咯笑起来。   他人清醒了,脸上还没清醒,眼皮多起了几道褶子,因为无神而显得有点臭脸子。   姑娘许是被他这表情搞得不大高兴,踏上两步,倏地一剑接一剑刺出。   起手十几招皆占下风,搞得他有些狼狈;后几招,得了几个机会也没把握住。小姑娘越战越猛,二十招便开始疾攻猛进,急于求胜。   ……毕竟胜了回去有一桌子珍馐美味等着她。   而长孙茂不知是没有睡足还是怎么,眼神始终有些钝钝的,出招也比往常满个半拍。他出剑越钝,那姑娘出剑越是迅捷灵动,一剑疾刺后,猛接二十个流畅轻盈的剑招,只把他逼到石柱之畔。眼见长孙茂半只脚都在论剑台边缘,几近要掉下去了,便乘胜追击,一剑朝他齐肩横递而出,只想将他逼地落下论剑台去——   至此,叶玉棠已彻底安心下来,不自觉勾嘴一笑:到底还是个机灵鬼。   江如泠自知必胜,没留神他已腾空而起,于空中一杖朝她横旋而来;她沉腰一避,避过大悲杖法后两步疾逃,此时两人已陡转了方位;江如泠正欲回身反攻,长孙茂一收法杖,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法杖似长了眼似的,照着姑娘膝弯就怼了上去。   江如泠掉下去之前挣扎了一下,两步疾退翻腾,却到底轻功不济,摔得不大好看。   再起来时,论剑台上已没了人。   长孙茂渴得要命,对论剑台毫不留恋,第一时间从台子上跳下去,找叶玉棠讨水。   夺过茶壶,仰头倒进嘴里,茶水沿嘴角流过因急速吞咽而隆起的喉结,流进衣领里。   此刻竟倒不一点也在意优不优雅了。   叶玉棠问他,“涩吗?”   他擦擦嘴,波澜不惊道,“解渴,爽快。”   她笑道,“想吃什么,师姐请客。”   他道,“走。”   孔婆婆远远问,“表少爷,难得来一趟,不上山见见宗主与庄主?”   他又累又渴,说不出话,摆摆手,与叶玉棠并肩掉头离去,留下那满场诧异人群。   ·   惊蛰论剑之后,雪邦江如泠在内的几人皆一早收到终南拜帖。   叶玉棠难得耐着性子在山上又等两月有余,直到有一日听到旁人议论:长孙茂今年上不了终南,哪怕赢惊蛰论剑,也是旁人以为他武功不济,便轻了敌;而他也因此取了巧,到底不算得正经有本事。   叶玉棠气得十几日不搭理人。   长孙茂倒不觉得有什么,跟在她后面说:“他们说得倒也没错,我是赢了不错,但到底次次讨巧,不凭本事。既然他们觉得我不配,那我好好练功,明年再去就是,棠儿倒不必为这个生气。”   听他这么说,她更觉得光火,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直至雁家堡弃徒剑邪无名归来,屠戮雁家堡满门后,连山下曾受雁家堡庇护的数个村庄之中,手无寸铁的村民皆不放过,老弱妇孺,无一幸免。且扬言,但凡曾与雁家堡有交往的,他必挖眼割舌,破肚掏肠。   此事一出,接连有四五个商贾侠士上山来,请求师父出山斩无名。   叶玉棠被心中一股子无名火煎熬了几个月,听闻此人恶行,向师父请命要下山斩无名。   长孙茂闻言,也提出要去。师父竟就爽快答应了,还叫她二人回山里时,搞两块潭州咸菜回来。   剑邪无名功夫倒不高,但此人行踪诡谲不定,只因有小道消息说他往日仇人多聚集在潭州。两人便作渔夫打扮,在潭州埋伏着,因皆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倒没有打草惊蛇。   此事全凭运气,所能仰赖的,仅凭她还算不错的眼力耳力。   至一月后,城郊一户剑客与妻女举家罹难,只可惜她赶到时已晚了。   一路追踪过后,方才叫她摸清此人于城郊阴庙后的居所,便于大暑晚上的暴雨之夜,潜入阴庙之中。   杀无名倒不难,只是过程她并不想赘述。   她是腰斩的,中年人出门杀了人,回来时已很晚了。安抚过女儿,饱餐一顿方才睡下。   剁椒的鱼肉,猪血丸子,炒腊肉……大概茹毛饮血惯了,此人吃东西几乎不怎么嚼就吞下肚,直至她看到这些菜与他血、肉与酸液混合在一起的模样,亦还能猜出他晚上吃了什么菜。   外头千金悬红指明要他项上人头,叶玉棠一剑劈了下来时,他的肢体还抽搐了几下。   她在他衣服上将长生擦拭干净,抽出无名腰际的、他惯常用来杀人作恶的剑。而后扯下防蚊蚁的帷幔,拎着头颅从大门走出去。出门时她听见有小女孩在哭,只不敢回头。   这个过程中,她都还算平静。   直至她走到巷口,看见等在屋檐下的长孙茂,整个人都有点不行了。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有点冷还是怎么的,她发起抖来,远远看见长孙茂朝她走来,心里想:不要来抱老子,求你了!   到底还是被他紧紧搂了一下。   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心里想着,幸好下着雨,不然给他看见,可真他妈丢脸。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从她手里接过无名剑,拉着她的手,冒雨往前走。   平淡的仿佛只是从她手中接过了一件包袱,而她手头拎着的头颅,则也只是另一件包袱。   两人一块走到城门口,长孙茂伸手要去揭千金悬红。   叶玉棠一把夺过他手里头的剑,出鞘。   用无名自己的剑,将无名头颅死死钉在城门之上。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第62章 故山4   千金悬红叫人送去了城外给那小女孩, 两人便离了潭州城。   无名必死,死后留下的不论是仇是债都不该由她来背负。她该好好活下去的,只是不知她肯不肯承这个情。往后如何, 她再没过问。   回山上时,夏天已快过去。每年夏天, 山下果农都会给师父送诸多瓜果来。叶玉棠馋石榴、葡萄与嘉庆李, 下山之前就早早让师父替她留着。奈何这几样水果都不耐放, 回去晚了几天,果子已坏了七七八八。她略一想,反正今年也没汁水充盈的鲜果吃了, 不如都酿了酒, 换种高兴法子,拎着这几篓子烂果子往西面山崖上去。西面崖底有个岩洞,洞下丈余是条河, 河流进岩洞便是地下河。洞中夏日凉爽,冬日却仍存一丝余温, 相当适合储酒。她拎着三篓子果子与酒坛自崖顶一坠而下, 于山涧的溪畔,就着篓子将果子冲洗干净, 晾干,储进罐里, 拿手里晃几晃,石榴籽儿与葡萄粒便均已碾碎, 再撒上糖霜封存好。   三只坛子搁在水面往前一推,她趁机脱掉外衣赤身入水, 趁着坛子沉底之前两手捞出, 顺着溪水淌入岩洞, 赤脚出水,将坛子置在地上。隔日又来一趟,拎着一坛子黄酒倾入腌渍好的李子坛中,封好,大功告成。   她拿装黄酒的小坛子装了点昨日腌好的葡萄汁,在路上边走边喝。   回去时讲经堂在讲经。师父给长孙茂讲经,基本是全天候不分场合,经常四人吃着饭,突然就说起什么“净清法身佛”,就说起了《涅槃经》,根本不挑地方。   师父难得正经讲一回经,连外头院子里都坐的是僧人。她没地方落脚,在一块儿石墩子上蹲着等,及至太阳落山之时,估摸着师父也饿了,便叫众人散去。   长孙茂第一个从讲经堂里冲出来,远远瞧见她,便不跑了,立在人堆里问,“棠儿,今日你上哪儿去了?”   一整个院儿里的师兄师弟们闻言都笑起来,说,“叶师妹这一年混下来,连一句师姐都捞不着。”   她脸上没面子,心里有气,便没好气的说,“干你屁事。”   众僧人道,“阿弥陀佛,非礼勿言。师妹这暴脾气,几时能改改?”   恰巧碰见两位少林寺的师兄从讲经堂走出来,背上包袱,似乎要从前院离去。   前院不是回五乳峰的路,而是下山去的路。   叶玉棠便问,“两位师兄上哪儿去?”   一位师兄说,“今年收了拜帖,打算上终南去。前些时日要动身了,听闻大师今日讲经,不愿错过,等到今日听完经,径直下山去。”   另一位师兄又问她,“叶师妹不去吗?师妹有位凤谷师妹,今年也去。”   说的自然是裴慧。   叶玉棠忽然有些犹豫。   那位师兄便说,“今日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闻言,她远远问长孙茂:“想不想去?”   他立在讲经堂门畔,闻言有稍稍的犹豫,旋即立刻高声答话,“想!”   叶玉棠又立在那块石墩上,垫脚去看师父得不得闲。因为每每讲完经,总有人向师父求教。若得了闲,她才好上前去向师父请命下山。   师父在讲经堂里同一位师兄面对面坐着,似乎一早看穿她的心急,笑声远远传来:“去罢,这三伏天气里,终南山倒是比这边凉快不少,携你师弟过去好好玩几天。回来时也将要重阳了,临走记得问余真人讨两支山茱萸,呵呵。”   院里众僧人闻言,都瞧着叶玉棠低眉笑起来。   就这么着,两人什么包袱都没带,一身衣服,一把兵器,当即同两位少林师兄一同下了少室山。   ·   那年的终南论剑既没有龙头,也没有挂单客。倘若没有终南拜帖,又临近中秋,至这几日已经很难寻到客房。   而那时的烟云客栈的客房,都是给贵客预留的。   乘小舟入太乙镇时,已经夜深。两人一路问过去,二十余家客店均已满客。   终南山上本就凉爽,尤其是这入秋的夜间,同洛阳的冬天也没什么区别。两人皆是一身单衣,他虽不说,叶玉棠也知道他有多冷的慌。走到风雪洲客栈外,远远瞧见灯火明亮的烟云客栈,领着他直接走了进去。   那年的窦令芳不过是个十七八岁清新大小伙,见两人进门兜手一拦,礼礼貌貌说道,“对不起二位,今年客满了。”   她问窦令芳,“你们这管事儿的是谁?我找他说话。”   窦令芳道,“我们这儿不论管事儿的是谁,规矩早就都订好了。你若有什么事,可同我说说,我看有没有理。”   她道,“我们要论剑。”   窦令芳道,“若是叶女侠要论剑,今年剑怕是也别论了。”   “我师弟,要论剑。”   “我们这边觉得,长孙公子今年……恐怕是还差了点火候。”   “江如泠如何就能来?”   “长孙公子无论棍法、掌法,还是内力轻功,不仅不如江如泠,甚至远不如女侠师妹裴沁。裴沁今年都没资格来,长孙公子来了,岂非对那位女侠不公平?若长孙公子得女侠指点能赢,那裴女侠得女侠指点,也能赢,那岂非对旁的人也不公平?”   她气得笑了,“旁人都有师父师叔的指点,我师父早不理俗务,世上谁不清楚?他得我指点,裴沁得我娘指点,管他人上不上得了终南,那都是师父们的事。他本可以上终南,得我指点反倒是错了,还跟老子攀扯什么师妹不师妹,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得你娘指点?你娘肯答应吗?”   长孙茂在后头笑出声。   窦令芳哑口无言,满头是汗道,“这事,我还得同上头合计合计。”   说罢将二人暂请了出去,合拢烟云客栈门扉,估摸着是与人商量起事情来。   叶玉棠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门口,瞥见一左一右两块扁,斜睨一眼,骂道,“什么狗屁文章。”   长孙茂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说:“……意境倒是还不错。”   两人在镇子里沿河溜达了一阵,窦令芳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将二人请了回去,说道,“终南论剑从未开过这样先例,江宗主又是个极为讲规矩的人,若这回破例,旁的人怕是就要不高兴了。不如我们临时订个规矩,若是长孙公子能进得前三甲,我们自然心服口服;倘若不能,便三年禁上终南论剑,这样也不落人口舌,二位觉得如何?”   两人相视一眼。   长孙茂点点头。   她道,“既如此,那我们直接来竞头筹。”   窦令芳欸地一声,“女侠爽快。”   她接着又问,“可有客房给我们没有?”   窦令芳道,“客房是真没有了。不过女侠交情遍天下,倘或与人合计合计,兴许还能匀出一间。”   她倒没有为难窦令芳,等天亮,便自镇子最外头,逐间客栈又问了一遍。到四海刀宗的霜露客栈,撞上了正早起吃肉馍的卫小侯爷。起初两人皆没见着他,叶玉棠正同长老“血影”商量是否能讨一间客房,或者他二人分开来与弟子们挤挤也行。血影长老倒也爽快,先上楼去同门中弟子商议。   卫小侯爷在背后阴阳怪气一声笑,“赢再多论剑又如何,倒头还不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两人皆没搭理,只当是不知哪儿的狗在吠。   不一阵,霜笔长老下楼来,远远道,“客栈中有多一间空房,只因采光不佳,用作杂物间。床是有两张,打理一下,勉强倒可下塌。若是嫌弃,诸间客房中,多位弟子都愿匀出一张床来。”   叶玉棠一瞧见程双匕,眉开眼笑道,“霜笔师兄!”   程双匕也笑着过来,张开胳膊将她一抱,“几年不见,名气越大了。”   叶玉棠道,“哪里比得过师兄,年纪轻轻,做起大宗门的长老来。”   程双匕道,“哈哈,既如今我这做师兄的当了长老,叫你也沾沾光。一会儿见过一群毛小孩,都得叫你一声师叔。”   叶玉棠也哈哈笑道,“真不敢。”   程双匕道,“这师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既叫你一声师叔,到时候请你指点,你可别推脱啊。”   叶玉棠道,“别,那我就更不敢了。”   程双匕道,“商量商量,跟师兄住个客房,咱两叙叙旧?”   叶玉棠笑道,“别,你那呼噜打得,跟雷公电母似的。”   程双匕道,“师兄逗你玩呢,到时候夜里赏光,到院里喝喝酒,过几招,看师兄如今功夫差你多少,可别拒绝啊。走,上楼看看去。”   说罢搭着叶玉棠肩要往上楼去。   叶玉棠抱着剑,回头来,见长孙茂呆呆站在原地,不大高兴的样子,问,“怎么不走?”   程双匕也回头来,承她的情,叫他一声,“小师弟,愣着干嘛?”   他想了一阵,道,“棠儿,咱们再去风洲客栈瞧一瞧?”   程双匕笑了,“小师弟莫不是嫌我们四海刀宗伙食住宿皆不如隔壁雪邦?”   “倒不是,只是我与贵宗没多大交情。如此叨扰几日,到底心中歉疚,”长孙茂道,“不过若是师姐高兴,那只管住就是。”   程双匕性子爽直,也喜爽直之人。   见此人仿佛有些忸怩做作,心中不悦,只笑一笑道,“住哪儿都没关系,若是想喝酒,只管随时过来找师兄喝就是了。”   卫小侯爷吃着夹馍,估摸着是莫名其妙下了个辈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点不大高兴地嘁了一声。   叶玉棠见他今日如此,本也有些恼火。但冷静一想,这人素来最是好相处的,今日难得如此,想必也有他的缘由。   瞧了眼卫小侯爷,估摸着大抵是这二人关系不和,长孙茂与四海刀宗也确实没交情,在人屋檐下打扰着,总免不了给人挖苦一番。   想明白后,她便又一哂。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两人约个战打一架,当着师门的面下下他脸面,一雪前耻,岂不爽快?   她立在两级阶梯上,问他,“到底想住哪儿?”   他瞅瞅程双匕的胳膊,耷拉着脑袋,两步跟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先更这一丢丢 第63章 故山5   与四海刀宗同住客栈, 起初有两日他似乎是有些不大开心。   不论她上哪儿,他都跟在后头,却总沉着张脸, 不言不语。过两日论起剑来,他便又自己好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 她便也没多问。   仔细想想, 论剑前那天夜里长孙茂似乎有问过她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说来说去,却和卫小侯爷没多大关系,而是在打听霜笔师兄武功高低。但似乎也正是那天夜聊过之后, 他便一扫阴云, 开开心心论剑去了。   论剑前一天夜里,最开始是程双匕一时兴起,叫上她喝酒。   一喝酒, 总免不了叙旧。一叙旧,总有人说起往事就上头。   程双匕躺在瓦上, 说起刚认识她那会儿:“程宗主将你领到我跟前来, 就这么丁点高。孤零零立在君山岛杏花坞的桥上,细脚伶仃的, 简直一拧就断。眼睛清亮带锋芒,看着叫人心悸。小小的人儿, 拽着个臭脸站在那儿,旁师兄师姐都不太敢同你说话。我叫了个师姐同你过招, 毫不给人留情面。几招下来,我便觉得这小毛孩子往后不简单。果不其然, 我这做师兄的, 不过虚长个七八岁, 也就两三年时间便给你赶了过去,虽汗颜,还算没看错。一晃就是十一年,自你离了洞庭,往后也就只见过两三回面,个头长高了,功夫一年比一年厉害,叫师兄这辈子也拍马难追喽……”   血影长老嗤地一笑,打趣他道,“就只功夫变厉害了,还有别的,怎么不说了?”   程霜笔嗨地一叹,笑道,“人小姑娘,怎么好意思当着说?”   程血影道,“你不好意思还是她不好意思?”   程霜笔打她两拳,爽朗地笑,倒像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叶玉棠歪着脑袋盯着这两人,实在一头雾水。   程血影咯咯笑道,“那我来替你说啊——你这霜笔师兄啊,这辈子就得了个师妹。但凡同人喝酒吹牛,便老说自己师妹如何厉害。外头人传些什么修习邪功的胡话,你师兄往年见一个揍一个,到如今,至少君山岛上是没人敢说这等浑话。没事总同我说,‘这么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外头人怎么忍心这样讲?’有回在少室山下远远见过你一回,回来又同我感慨,‘你说这么漂漂亮亮一小姑娘,成日刀里来剑里去,混在一堆糟老头子堆里比武,旁人还都打不过她。倒给了外人话柄,有心一通瞎说,好在她自己不往心里去……’”   关于程双匕,她去洞庭湖时也不过才七八岁,诸多事情都有些不太记得清,只记得成日领她练刀法的师兄人极好。后来十余年过去,不过也就再见过三四回面。师兄妹的情谊她记得,只是没想到程双匕竟也如此记挂她。哪怕借宿客栈,竟也事事照拂得极是周到。旁人三言两语间提及,知晓师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也三不五时的维护自己,倒叫她既意外又感动。师兄护犊子的一种老兄长心态,后来常叫外人给浑说成什么对她有意,实在纯属放屁。故她没往心里去,霜笔师兄定然更不会介怀。   那天聊到后半夜,程霜笔醉的睡过去,血影嫌他一身酒臭,还是叶玉棠将他从房顶架回屋里去。   回房时长孙茂已睡着。起先喝酒时他也在一旁,到后头撑不住便先回来了。往常他睡得极沉,敲锣打鼓也叫不醒。今日不过开门弄出点动静,一个翻身,睁开眼来睡眼朦胧的瞥了她一眼,仿佛有点欲言又止。   她等了一阵,半天没等到他吭声。   在塌上和衣躺下,又听到他在对面床上叫她一声,“棠儿。”   “嗯?”   “我若想到程比那样,要几年?”   “从今日起朝他穷追猛赶,兴许要用个四五年功夫。”   “哦……”   旁人待他客客气气,他倒好,程比长程比短的。   正想说他两句,一回头,见他盯着天窗,似乎闷闷不乐,便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回事?”   他道,“我追上程比要穷追猛赶四五年,棠儿赶上他,不过轻轻松松两三年。”   她觉得怪好玩的,便支起脑袋问他,“想和我打架?”   他背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会,莫名其妙又说道,“棠儿这么厉害,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娶到棠儿做老婆。”   叶玉棠听得直乐,笑个不停,“谁为什么要娶我,我又为什么要嫁人?”   “男子无妻家无主,妇人无夫身无主。”   “什么狗屁道理?”   他叹口气,“对啊,什么狗屁道理。”   “我娘这辈子不曾嫁,我爹这辈子亦不曾娶,又譬如天璇剑、天玑剑……诸多当世侠女豪杰都是如此,怎么活都是一世。倘或被一情字牵累,反倒不够畅快逍遥了……”叶玉棠想了想,突然笑问道,“你小子不想入朝做官,所以才破釜沉舟,剃度上山?”   他道,“上山之前,我爹说富家难教子,要讨个老婆来管教我。”   她恍然,“原来逃婚来的。”   他又说,“若真是娶妻倒也罢了。也不是真为娶妻,而是打着成家的幌子叫我立业。真没劲。”   她在那头笑起来,“是挺没劲的。”   他又笑了,“是吧?倒不如一辈子随棠儿浪迹江湖来的快活。”   小小杂物间,窗户开的小而高。   两人躺在两张床上,侧着身脸对着脸的说话。   月亮照在床头,照的他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仿佛较之往日也格外真诚。   叶玉棠在另一张床上侧躺着看,听见他说的这番话,恍然也有点心动。   原本她以为这辈子与师父青灯长卷,守着琉璃寺终老少室山,便足够了。   有人愿意跟她一块儿一辈子浪迹江湖?   听上去竟还挺不错。   •   那天夜聊也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小插曲,过后一切倒又如常。旁的弟子论剑,她便携他在风雪洲客栈的桥边同他说剑。   “如今余下的三十多名弟子,不论刀法、剑法、掌法、棍法,或是内功、轻功,皆在你之上。我们若要赢,只能赢在攻其不备。如你现在去战,免不了一失。稍有不慎,便难跻身下一轮论剑。好在此刻只需按捺着不必出手,旁人也不知你武功路数。如今不少弟子常在论剑前私下约战,若有人找你一战,你切不可应,免得露了底。”   “这其中有三人于你极为棘手,一是祁慎……”   长孙茂突然若有所思道,“这个祁慎,似乎是仇谷主从前的师妹。”   “我同她不熟,”叶玉棠脸一黑,接着说道,“二是韦天赐,三则是寻戒。韦天赐腾掠极精,若他溜你,简直跟逗小孩似的;祁慎内蕴深湛,她若留足时间运转真气来攻你,你恐怕挨不了两下子;寻戒与你功夫路数相当,入青龙寺十三年,早年曾得过师父两年指点,无论哪样功夫,皆稳重求益,难寻破绽,乃是今年头筹不二人选。”   长孙茂道,“这三人之中,我只需能赢一人,是否就不算输?”   她道,“若我没料错,正是如此。”   他道,“谁最容易赢?”   她想想,道,“韦天赐。他轻功是不错,镖法尚可,刀法却平平。他若拉开距离四尺往上,你便也不必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有点诧异:“我也跟着躲?”   她点点头,“他跑,你也跑,反向跑出四尺,始终拖他八尺。八尺以外,他的镖不论劲力、准头皆不好,他只好往你来靠。若他来攻,四尺反击,比的就是谁耐性足。”   他略一思索,道,“明白。”   她道,“若是遇上祁慎,是相反的道理。她外功不济,剑法亦平平,你切不可叫她跑出四尺以外,否则你必挨她一下子。好在调运真气需耗时,若你趁这机会去追上去,她运力不足,哪怕就此一记袖里藏花,倒也不碍事;倘若她运力之时,背部灵台、悬枢受你一棍,那她恐怕就不好受了。但你最好别碰上祁慎……”   长孙茂道,“为何?”   她道,“祁道长,那可是终南山顶上一抹皎洁月光。你若伤了她,下了论剑台来,在座不知多少人来揍你。”   正说着话,七七八八少年侠客迎面走来,手里俱携着香烛十二件。看样子,是要往灵官殿去祭拜七暇星官,顺便同祁道长搭搭话。毕竟这位祁道长心里,也只剩下六十元辰与七暇星官了。   若说她与祁慎能有点子什么共同话题,对仇欢恨其不争勉强算得一件。   可每每她挖苦仇欢时,说得祁慎明明心头也极为爽快,却要惺惺作态的骂她一句,“师侄,休得对师姐无理。”此道人不过虚长她一岁,却总以师叔自居。叶玉棠见着她,便直呼其道名祁慎,连“道长”也懒得尊一声。   ·   不过,不论长孙茂对上祁慎,亦或是韦阁主爱子,她都有把握能赢得轻轻松松。他二人本可以直到论剑最后那一日,在这二人之中择一人一战即可,却没料到卫小侯爷这幺蛾子赢了裴慧之后,突然指名道姓,要与长孙茂一战。   这一战倘或胜了,长孙茂哪怕入了四甲之战,明日要对上的,却是寻戒师傅。   但若明日第一场便败下阵来,他便三年无缘终南论剑。   叶玉棠立在他身侧,万众瞩目之下,心头竟有些不安。   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凭一己之愿如此豪赌,是否害了他?   第二个念头则是:若他父亲兄弟知晓他习武之路遭此重挫,是否会逼他离山从俗,入仕为官?   所以在长孙茂问她,“棠儿,要我去吗?”   她按捺着没说话。   卫小侯爷得意大笑起来,负刀高声宣战,“怎么,长孙公子,既有志向来终南论剑位列三甲,怎么先怕了我了。”   长孙茂难得也耐住性子,没应。   卫小侯爷见他沉默不应,以为他怂了,气焰又高涨几分,“那日尺雪论剑之时,不是挺得意的吗?”   台下一众人听见“尺雪论剑”,以为他仰赖这种旁门左道出风头,不由都笑了起来。   叶玉棠问,“师弟,你想赢他吗?”   他道,“想。”   她接着问,“好,那我问你。这几日比武看下来,你觉得如何能赢他?”   长孙茂道,“洞庭刀,打三尺六寸。”   叶玉棠道,“你今日若能凭一己之力赢过他,师姐必叫你明日赢过寻戒;若不能赢他,咱们心服口服,三年后再来。”   长孙茂点点头,携着谈枭上了论剑台。   作者有话说:   评论随机掉落红包20个 第64章 故山6   这两人的论剑, 叶玉棠只看了个开头。   旁人每每说起这场论剑,都觉得是终南山上有看头的一场。因为论剑好不好看都是次要的,主要看一个公子哥吹牛打屁。   卫小侯尺雪论剑在女伴跟前丢了个大丑, 负气练剑小半年,倒把这八年学来的刀法缺漏多多少少找补回来了一些, 如今也还算有点本事。故连胜三场过后, 于此时志得意满地向长孙茂宣战, 大抵是觉得长孙茂无论如何夙兴夜寐,也不至于能在八个月内有什么造诣。他也确实不至于有什么造诣,这半年来统共只学了五种禅宗内外功心法, 两种步法, 三种轻功路数。不求多,但求懂。不止熟记了招式,还得会两三百种变招。   她觉得此时的长孙茂, 造诣谈不上,至少不曾走过弯路。倘或再有个八个月, 定远远将此人甩在后头去, 可惜现下时候尚还早了点。   一上台子,卫小侯爷便笑嘻嘻的问:“你觉得, 打得过我吗?”   长孙茂如实说道,“我觉得, 我打不过。”   小侯爷又问,“那你上来干什么?”   长孙茂道, “打不过,到头来我却赢了, 难道我不爽吗?”   卫小侯爷气地一刀朝他直突而去, 劲力将他生生劈退了十来步, 笑着说,“爽?你爷爷这一招震海刀法,吃着爽不爽?”   长孙茂持杖的手都抖了,却还有点力气回嘴:“素闻卫奚其人又臭又响,虽老是偷偷放屁,可见屁臭是臭,却不响;今日一听,响而不臭的,原来是指这手刀法,难怪名作震海刀法。如此一来,啊,果然又臭又响。”   下头一群人哄地笑起来。   连带卫小侯爷都被气笑了,借力纵身飞起数尺又是一刀劈下,大叫一声,“又臭又响,你也得吃你卫大爷的屁!”   刀身“铮”地擦过杖身,长孙茂旋杖游身,却在背后挨了一掌气劲,向前几步趔趄。   卫小侯得意大笑:“臭屁好吃吗,长孙茂?”   旋即乘胜追击,飞身而起,一刀紧追一刀,第三刀将他整个挑翻在地,谈枭离人,飞出几十步开外;   卫小侯第四刀斜下刺出,又猛接一刀劈下!   长孙茂滚身一避,那一刀擦着他胳膊便刺入地面,场面一度十分危急。   终南论剑向来力求“点到为止”,故设四位眼疾手快的主判坐镇论剑台,以便在刀剑伤人之前能及时遏制。但倘或主判出手,一胜一败也已成定局。   此刻卫小侯一刀比一刀气势更足,劈一刀,笑骂一句,“这刀叫劈山,香不香?这刀奔月,清新不清新?合起来就是他妈的一套水席,小爷今日免费请你壮士登科,长孙茂,你感觉如何?还爽吗?”   长孙茂手无寸铁,闪躲不及,根本无暇搭话,俨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此刻顽抗亦无异于苟延残喘,只会伤,不会赢。四主判之中,北极天枢已一手入袖,按捺着手中飞石,准备出手弹开那柄金背刀。   余真人不动声色将他胳膊压回桌上的茶盏边,笑道,“再看。”   但听得刀刃在地面擦出十二道锐响,长孙茂接连滚出十余尺后一把握住地上谈枭,一杖横扫过去——   卫小侯一个纵身跃起,没能就着连环劲力续上他“四镇桌、八大件”后最致命那一刀。   长孙茂持杖翻身而起,忽然整个人气势都不一样了。   手中长杖一挽一振,直袭卫小侯面门而去。   不知谁此时大赞一声:“续上了!四扫尾之一,鱼翅插花,好得很!”   卫小侯仰脸避过,又接两步急退避开接连而来的两杖,一荡一旋,趁长孙茂不备一刀递出;奈何刀比杖短上一尺有余,他亦不及长孙茂高,力道虽猛,却堪堪只能自他胁下一划而过,气劲破空,却无半分用处。   余真人捋须笑赞道:“那这一下,便是‘金猴探海’了。”   众人闻声,亦捧场笑起来。   长孙茂步退杖引,避他五尺,杖却打近六尺,叫卫小侯一步进,一步退,步进身斜,十分难堪;长孙茂却一游一走,一身黑红的褊衫,腾挪闪避之间衣角飘飘;奈何卫小侯如何挥刀劈砍,飞身踢脚,竟始终没法沾得他半片衣袖。   论剑台下叫好声迭起,不少人以为他这出反守为攻乃是出于侥幸,都回头来寻叶玉棠,看她此刻是否惊愕抑或欣慰。   但只有她知道,他此战必胜,绝非是凭运气。   前些日子,她琢磨能不能教会他某种一以贯之的法门,思来想去,想起他所持兵刃乃是杖,而世间十八般兵器之中,能长过它的唯有枪、戟、叉、镗四件。使这四种兵器的宗门罕见,倘或遇见了,其中能比长孙茂身量更高的,那便更不多见。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她百无聊赖,在屋里翻看《隔帘弄花》时被他瞧见,此人颇感好奇,三不五时问她那天看的是什么书,也想借来瞧瞧。数月前,她灵机一动,说此乃是世间至晦涩玄妙的一门武功,他若是想看,以杖法来攻她。但凡她给他能挨着一棍子,书便借给他看。   从那日起,这小子简直铆足的劲,吃饭的桌上,打水的山道上,趁她练功冥神,抑或夜里隔窗说笑,又或是趁她睡着时……随时随地,无处的不在的试图攻她不备。但至今没成功过一回,倒是三不五时被她睡梦中反手就是一棍子。几个月下来,神不知鬼不觉间,倒间接教会了他隔帘弄花步法精髓,就此练就了一身身卡五六尺,打完一套杖法就溜之大吉的本事。   当初在少室山上如何被她溜得满山跑,如今这卫小侯爷便就怎么被他耍猴儿似的逗得满场乱窜,时不时挨他戳一棍子,场面实在逗人发笑。   这场论剑,她便只看到了这里。   后来两人又过了四百多招,实在半点悬念也无,看头更是没有。却常被人津津乐道,甚至有了专门的说书名,有时被称作“水席之争”,亦或是“捕捉八带鱼”,卫小侯爷亦为此得了个雅号:八带侯爷。   大抵因为长孙茂每一棍子力道都不算得重,但消受不住四百余招里戳了他四五十梭子。到最后,卫小侯爷在一片笑声中虚脱地伏趴在地,宛如一只干旱地里脱了水皱缩的八爪鱼,两手抵着棍子,认命似的瘫在地上,两只眼睛跟着长孙茂打转,似乎等着他奚落自己一番。   长孙茂却没有。事已至此,他足够爽快,无需语言补足。   ·   下了论剑台,他于人群之中寻了一阵,没寻到她人;经当垆妇人提醒,知晓她在雪洲客栈的大堂中与寻戒师傅对招,谢过妇人,顺带买了壶酒前去寻她。   论剑到一半时,寻戒便请她前来,说师父得了三祖真传,入了禅宗,一直无缘上山拜见。而听闻师父关门弟子前来此处,又无借口请见。既然明日必与他有一战,正好得了缘由,将她请来此处。   叶玉棠便道,“正好,我从未见过师父使大手印、血手印、火焰刀、般若功、不动明王剑法与雪山日月轮。”1   寻戒道,“正好,贫僧亦从未见识过大挪移身法、罗汉金身,多罗叶指与拈花指。”   叶玉棠道,“我自是远不及师父。”   寻戒道,“不知叶师妹捕风捉影式、与擒拿手使得如何?”   叶玉棠道,“寻戒师傅想要吃什么菜?”   寻戒道,“听闻叶师妹喜欢吃饭头僧这手菌菇素面。”   叶玉棠便笑道:“那为何不放到我跟前?”   话音一落,一只面汤碗贴着桌面朝她稳稳飞来,近得她跟前也不见得停;叶玉棠一掌拍在桌上,那只汤碗便陡停在她跟前。   寻戒道,“请用。”   叶玉棠低头瞧了瞧手边那壶雾里青,纤腕一振一引,茶壶贴桌滑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刚好稳稳停在寻戒跟前。   寻戒抬眉瞥了一眼,笑道,“到底不敌叶师妹。”   长孙茂堪堪从人群里挤出来,见她将茶给了旁人吃,面碗边空空荡荡,觉得少了点什么。便在寻戒后头托着酒坛子一抛,道,“棠儿,接着!”   准头却不好,险些摔倒地上。   寻戒一夺,落地之前将坛子夺自手头,旋即一击,拳背扣击酒坛朝叶玉棠迎面飞了过去。   叶玉棠手心往外一挡,将坛子抓在手头,置在桌上。   两人再不吱声,埋首于长桌两头吃面喝汤。   众人方才见坛子茶壶碗什么的飞来飞去,知道两人在较擒拿功夫。寻戒内蕴虽充沛足劲,调运却不够自如,这一点自然是不敌她。所以这一场过招,她胜了。   寻戒面上带着笑,叶玉棠却神色沉沉,扒拉两口面,将菌菇汤一饮而尽,搁下碗,携了酒坛子便走。   围观者在雪洲客栈门口散尽,长孙茂一路小跑追上来,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入了夜,叶玉棠方才开口说道,“今天你师兄知道与你必有一战,故请我去客栈,向我透底。”   长孙茂道,“我较之他,有几成胜算?”   叶玉棠道,“一成也没有。”   “啊?”   “你与他的武功路数乃是同宗同门。你会的招式,他也会。而他会的招式,你却不会。他与你个头相当,杖身同长,你在他身上取不了巧。而同时,他内力虽不够收发自如,于当今江湖中同代甚至往上数代弟子之中,亦算得最为强悍的一个。他若要打你,大可两招制敌,不留余地。”   长孙茂想了想,说,“他站在台子中间,我站在最边缘;他若要打我,起码得先一招步法打头吧?”   她道,“你内力浅,一招龙爪擒拿手将你抓至身边,如抓那只酒坛;再一招摩柯无量将你制在地上,他赢。”   长孙茂又道,“若一开始,我便同他脸贴脸站着呢?”   她道,“一招狂风迅雷功将你弹飞论剑台外,他一招胜。”   长孙茂觉得还挺好玩,笑起来,“那他赢我,岂不是和赢一坛子酒一样容易?”   叶玉棠气得不行,拾起桌上吃剩的枣核儿要丢去砸他,尚未丢出手,她盯手中的果核,突然自己也笑了起来。   ·   这一日已是终南山上最后一日,论剑只剩下三场,太乙镇上人却不见得少。河边岸上人挤着人,都来看今年究竟谁能拔得头筹。   今天午时一过,客店便大多将要关门歇业。故一早出门时,诸多侠士已将包袱收拾好,乘船而来的,便将包袱搁到河边停船上;骑马而来的,则将包袱拎在手头。   第一场论剑是韦天赐对祁慎。韦天赐率先上了论剑台,祁慎稍稍擦了擦剑,不过刚衣袖飘飘的从人群中走出来,便听得论剑台下嚎叫之声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阳刚。   祁慎负剑上了台子,尚不及开口说话,呼号之声已将她话音完完整整的湮没了。   除此之外,论剑台上,正对面的还有个男人挑了挑眉,挤眉弄眼道,“祁道爷,手下留情,我怕疼。”   论剑台上四名茶天枢,两名乃是太乙剑派的师父师兄,令二人则是隔壁天师派。其中三个人交换视线,啧啧喟叹,大抵不知如今的年轻人闹的哪出,只有余真人仿佛看热闹似的,捋着胡须直乐。   祁慎面无表情抱剑一揖。   考虑到祁道人的脾气,叶玉棠觉得她必定已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   她也确实没有手下留情,整个人湛蓝的道袍飘飘,千刀紫光剑气追得韦天赐化作一道红影满场逃窜。起先还能从那道影子奔跑裹挟的风声里听出点笑声,惨叫连连之中,捏着嗓子于风中告饶道,“祁道爷,轻点,人家怕疼道爷不知道呀~”   但祁道人到底脾气大了点,给韦小公子爷嘴上占了几句便宜,急于求胜下他脸面,八尺拉吊屡屡失利,一招运力之际,被韦天赐捉着机会近的四尺,一刀背朝着灵台追截而去。   韦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脾气,甚至都犯不着四天枢出手,但见祁慎纤腰被刀背一顶,险些跪倒在地。稍稍稳了稳身形,勉强止住一口气血上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余真人道,“日月山庄,韦天赐胜。”接着又是一句,“下一场,长孙茂,对寻戒!”   寻戒不疾不徐上了论剑台去,半天没见着长孙茂。   北极天枢不耐烦,又叫了一声:“长孙茂!人呢?”   他在几级台阶下头半蹲着身子系绑腿,忽然闻言道:“在这!”   系了半天,终于系好了,步履沉重的上了论剑台边缘去。今日换了个造型,全身打绑,周身坠了无数个麻布袋子,每个袋子里都鼓鼓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稀稀疏疏的响。   众人定睛一看,看清后,不免有人笑出声来。   北极天枢道,“你往中间站啊。”   长孙茂理了理衣服,道,“不,我就站这。”   北斗天枢噗地笑出声,“你站那儿,不当心就摔下去了。”   有人在下头大声解释道:“你看他将包袱都携在身上,定是赶着回家呢。说不定此刻驿马都在候着他了,他不站边上,不是误了时辰吗?”   论剑台下头又是哄地一边笑。   北极天枢又问:“你的兵器呢?”   长孙茂拍拍衣服上坠的一只只布袋子,“都在这呢。”   北极天枢道,“你将兵器都收进包里,还怎么论剑?”   长孙茂道,“棠儿新教了我一招。”   这话答不对题,北极天枢更是懒得同他罗唣,只皱眉问了句,“棠儿?叶玉棠?”   他道,“正是。”   叶玉棠立在论剑台下。   祁慎下了论剑台,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不及她开口说话,叶玉棠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粒梅子递给她。   祁慎不解其意。   叶玉棠道,“吃点酸的,免得一会儿吐了。”   祁慎:“……”   叶玉棠道,“运力那一下,挨得不轻吧?”   祁慎接过梅子,含在嘴里嚼了嚼,道,“还成。”   叶玉棠又道,“别人调戏你两句,怎么还往心里去呢?”   祁慎道,“换你你能忍?”   叶玉棠道,“我能将他揍得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半年不来床。”   祁慎道,“那不就对了?”   叶玉棠道,“可你一生气,就打不过他。”   祁慎忍了一阵,估计心里更憋屈了。   憋了半晌,瞥了眼论剑台上,正好看见开场,便问她,“你教了他什么招式?”   叶玉棠道,“你看。”   话音一落,但见长孙茂远远同他寻戒师兄鞠了一躬,表示“你可以打我了”。   一躬过后,瞧见寻戒运力出招,他忽地将他叔父手提的那块“则不知老之将至”手脚并用的死死抱住。   一招擒拿手,抓得论剑台上一阵劲风呼啸,忽然,一粒粒漆黑物什从他衣服上系的袋中破出,漫天黑雨借着擒拿力劲,直往寻戒袭过去。   若要抓物,真气必会往物而去。   但若物不动,抓到必会是物身上已松动部位。   而昨日,他推碗过来,若非她一掌击桌去抵挡,昨日她估计就吃不着那碗面了。   倘或这碗面朝他飞过去,他只能出手将其击碎;但若是他自己出手擒拿过来的东西,他方才运力擒拿,若再要运力格挡,不足以运出十成劲力,必会被擒拿之力反伤,故她才生出这一衣袋枣核的计策。   他内力何其刚猛,却尚不足以挥发自如;此刻要收,只得拂袖格挡,却仍挨了不轻几枣核。   趁他拂袖格挡漫天枣核之时,长孙茂早以二指捻起一只枣核,转腕一扣,以他自身一分劲力,连带着十成擒拿劲道,朝他门户大开的气海直袭而去。   寻戒不及再度运力,旋身一避,却没避过;十一成力道击中他上臂天井穴,他略略冥神,抱一抱拳道,“师弟高明。”   长孙茂展颜一笑,方才从那块石碑上跳下来,也抱一抱拳:“还是师兄厉害——”   北极天枢忽然大喝一声“慢”,而后又喝问道,“长孙茂,你不觉得胜之不武?”   长孙茂道,“我不觉得。”而后又问,“师兄,你觉得阴损吗?”   寻戒道,“倘或我能手法自如,你这满身枣核,自然不能伤我。”   余真人捋捋胡子,笑着说,“的确如此,招有高招,计亦有巧计。比武若能思、艺并存,来日遇上强敌,也不至于中了贼子诡计。”   北极天枢仍想说句什么“公道话”,余真人却不再搭理他,直截了当道,“长孙茂胜!”   祁慎吃过梅子,方才缓过气来,笑着说,“原来是这一手吃枣丢核功。”   叶玉棠正想接话,忽然见得论剑台一道凛冽目光,原是被北极天枢瞪了一眼。她瞧了眼北极天枢,同祁慎耳语道,“你师兄看我不爽,我得罪过他?”   祁慎亦瞧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止他。劫复阁有人嘴碎,说终南四天枢,天师派七星剑加起来皆不敌你,众人自然不服气。”   叶玉棠:“……”   祁慎道,“师姐若没离山,这几年必然也能混的个紫薇斗的名号,如今门中无‘开阳’,想必师父本打算将这个斗号留给她。师姐仍在终南时,不及北极天枢;她判出师门,何其遭他厌憎;如今旁人无端说他不敌师姐女儿,还说‘他们四个加起来都不敌’,你说他气不气?外头传谣,说师姐教你修习邪功的,他便是头一个。”   叶玉棠恍然:“原来如此。”   话音一落,长孙茂已下得论剑台,飞扑而来将她一抱,道,“棠儿,我赢了!”   祁慎早已嫌弃的避在一旁。   叶玉棠也嫌他丢人,“你给老子端庄点。”   两人正好没地方坐,祁慎便将二人引自太乙剑派那排坐席,坐在打头四天枢的位置上。   寻戒正好从面前经过,视线一接,叶玉棠便略一点头,向他致谢。   作者有话说:   1,密宗武学   ·   抱歉,来晚了   先更这章,我接着写后面的,一会儿再跟   评论有四五十个红包   咦,好巧啊,余真人也看过隔帘弄花。 第65章 故山7   祁慎携来一壶珠兰花茶, 三人坐在个最显眼的位置,就着梅子吃花茶,实在惬意的不行。祁道爷对男人素来没什么好脸色, 虽然她也不怎么待见长孙茂,但能得手捧清茶这种待遇, 仍惹周遭一众少年眼红不已。   一柱香|功|夫, 长孙茂与韦天赐又被叫回了论剑台上。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沉默的站了一会儿。   韦天赐扶额道:“谁又能想到,这竟然是今年的头筹之争呢?”   长孙茂点点头,“若不是姓卫的从中作梗, 上一场我就和你遇上了。”   韦天赐也十分认可这一点, “然后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会是寻戒师傅。”   长孙茂道,“那你还是得不了头筹。”   韦天赐挑挑眉, “你这个‘也’字,从何而来?”   突然就进入了放狠话阶段。   长孙茂道, “我若是个端直漂亮的女人, 你倒也能故技重施,气得我露出破绽。只可惜我不是。”   韦天赐又好气又好笑, “你骂我使阴谋诡计也就罢了,咱两彼此彼此……可是你那种惋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长孙茂道, “自然不是惋惜我不是个女人。”   韦天赐道,“那你惋惜什么?”   长孙茂道, “惋惜我哪怕使了阴谋诡计之后,下了论剑台子仍有一盏热茶吃。”   韦天赐笑了一阵, 朝他竖起大拇指, 道, “你嘴是厉害。你有美人手捧清茶佐梅子,却又与我何干?我又不恼。但凡还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   长孙茂突然大叫一声:“隐雾飞花——”   此乃是世间一门至强轻功,可惜已失传多年,素来以轻功高明著称的日月山庄,便是凭的半张残卷,窥得其一鳞半角的精华。   韦天赐听完这四个字,整个人呈现一种极度戒备状态,微弓身形四下探看。   长孙茂略一停顿,将那话接了下去,“我又不会。”   韦天赐恍然发现他仍在跟前,尴尬一笑,道,“你当然……”   不等他把话说完,长孙茂忽地转身疾跑。   韦天赐方知这才真的中计,梅花镖自袖中一抖飞出,却没中。   因为长孙茂早料到他必飞镖来追截,而他必快不过镖,故两步踏出之后,突然以极其诡异的步法,左右左左蛇形移步,模样极是滑稽,却十分有效。   韦天赐连飞三镖,实实在在的一镖没中。   哪怕淡定如祁慎,一粒梅子放进嘴里,还没嚼两下,笑得呛咳起来,喝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凑近来说,“你这师弟可真够逗的。”   叶玉棠颇为得意,“那是。可爱吧?”   正说着,韦天赐已追上八尺,一镖飞出。   他几步急跑,跑出八尺外挨了一下;此时梅花镖力道虽减得只剩两成,仍将他打得一个趔趄,步子一慢,韦天赐已悄然抽刀飞身劈来。   祁慎淡淡一笑,道,“还成,就是武功次了点。”   论剑进行到这儿,大抵是认定大局已定,众人心里已然波澜不惊。   台上两人,一个完全没想到自己能站在这儿,另一个完全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自己对面,两人你追我赶,有如打情骂俏,好笑有了,精彩实在谈不上。   正当叶玉棠与祁慎看戏漫谈之时,忽然一群人拎着包袱站到她跟前。这群人一身道人着装,多负剑,大抵是天师派的什么人物。叶玉棠不大脸熟,祁慎却是认得的。   一阵错愕过后,祁慎起身道,“诸位师叔好。”   叶玉棠嚼着梅子,心里想:这几人,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五龙祠七星剑?   接着执杯喝了口茶,在杯盏掩护之下,她以眼角余光数了数,对了,正好七个,那估计就是七星剑没错。这群道士毛病最多,但凡在业内出了些个名气,便能从“紫微垣”中得个星官雅号。   仇欢同她说起往事,除却与尹宝山那点破事之外,还常说起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星斗之名。她说,中原道门之中,曾有一个“开阳”大名百年不敢有人动用,因为开阳乃是武曲。正如文曲之于文人雅士,开阳武曲之于武林中人而言,该有何等分量。能得武曲之名,必得习武之人皆能心悦诚服,若非非常之人,否则无人能担此名号。铺垫说完了,仇欢便又颇为自恋的补充一句:她离山之前,十四主星之名中有十三个皆被她同门师兄师姐占了去,独留这“开阳”之名,搞不好便是留给她的……   她闻之一笑,心道,“武曲”开阳?嘁。   倒不是看不起仇欢,而是她实在看不起道士们瞎起名的臭毛病。   不过仇欢还同她说过,有星官之名的武林中人,最出名、最有默契的几位,往往会被旁人并成为“几星某”。譬如太乙剑派最出名的四人,乃是北极天枢、北斗天枢、左垣天枢与右垣天枢,便被并称作“四天枢”。   又譬如面前这几位,乃是南斗六星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与北斗五星中的天璇,便被旁人称之为“七星剑”。   打量这几人神态,叶玉棠觉得极有可能是冲她来的。   果不其然,搁下茶碗,便听得被祁慎称之为“天璇师叔”的那位女道人上前抱剑一揖,禀明来意道,“叶女侠盛名及于海隅,人人皆道我七人皆不是女侠的敌手。今日幸得女侠光降,还望能得女侠出招指教,方才好证一证流言虚实。”   天璇身量高阔,立在她跟前,将论剑台挡了个结结实实,搞得她有点不高兴,问天璇道,“非得现在吗?”   祁慎不动声色的瞧了她一眼。   眼神里的意思是:你这么说话,传出去小心落个不尊师长、狂悖无礼的名头。   七个人,黑压压地将她们二人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   程双匕第一个赶过来,站在后头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天同解释道,“天师派船快要走了,在此之前,想请女侠一战,不知可否承情?”   程双匕做和事佬,为她开脱道,“人想看师弟论剑,何必强逼?”   天府往后一瞥,嗤地一笑,“就这?有什么好看的。”   叶玉棠想了想,直言道,“流言本不值得理会。若它说我不敌诸位前辈,我必一笑置之。但既然今日此事关乎诸位前辈威名,这一战我自然却之不恭。只是我有个小小请求,终南论剑乃是未出师弟子之间的比武,天府前辈方才既已言明‘这等比武没什么好看的’,那也知道,诸位前辈在此出手必会抢去风头,这实在不甚公平。”   程双匕抱着胳膊点点头,欣慰一笑,颇为赞赏。   天府道:“在何处一战?你可从我七人中择一人随你前去。”   叶玉棠道,“不必。既然流言诽谤七位前辈皆不敌我,那便一同与我一较高下。以免拖泥带水,反叫船家久等。”   她即刻起身离席,一路领着七星剑与程双匕、祁慎来到镇外沼泽地。   ·   除却长孙茂,任何一场不够精彩的比武,都不足以让她记在心头。正如那日她一战七星剑,哪怕被外人传的再神乎其神,倒头来她依旧回想不起多少具体细节来。   只记得七星剑不大看得起她,起初只上了三个;而后见三人追她也吃力,一个接一个的上……到头来还是连她衣服角都挨不着一下。   唯一能令她记忆深刻的,乃是七星剑联手击出天师派绝学雷霆电掣九式剑,一人各执一式,击出七道寒芒剑光,其声响彻密林,击出数道棕红烟云,荫覆半空,整个镇子霎时间仿佛白昼黄昏来了个更替。   她腾身惊掠而起,数个起落回旋,接上几个轻巧陡转,轻松避开一道道剑光。   七星剑凌空直追而上,于身后穷追不舍。   于棕红云雾之中,但见七道剑芒呈北斗之势,向一道淡蓝的影子急追而来。   论剑台下诸多看客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忽地有人惊叫出声:“七星剑!”   又有人高声喝问:“七星剑追的是谁?”   又是七道雷霆电掣惊破白昼朝她疾追而来;她并未急着闪避,以罗汉金身生生接住七道剑芒力劲的瞬间,拆长生为棍,以大悲杖法旋身陡挡。   不坏体功连同大悲杖法气劲,将剑芒以数辈力道,朝七星剑回敬了过去!   整个过程之快,若非内力充沛、耳聪目明之人,一瞬之间恐怕只能看到七道雷霆于齐聚之处,击出一道罗汉金晖;金晖复又旋出金光千道,那电光瞬间原路折返,回击七星剑!   有人认出了那道金光,大声叫:“此杖是长生!此人是……叶玉棠!”   长孙茂于论剑之中亦抬头来看,忽然掉头就要往论剑台子下面跑。   韦天赐一把将他拽回去,“你往哪儿去?”   长孙茂急得大喊:“七个人追着我棠儿一个人打……他们怎么可以欺负她一个人!”   韦天赐道,“你家棠儿师姐以寡敌众,恐怕是她一个人欺负她们七人才对!”   长孙茂一时沉默,仿佛也觉得这种说法可信,但到底还是不服气。   韦天赐一刀朝他肩头递去,“你师姐赢了,你却要输。”   长孙茂一杖旋身,自背后将他弯刀挑飞了出去;旋即回身便是一脚,将韦天赐整个踹翻在地,转身掉头便跑。   韦天赐仰躺在地,□□了两声。   旋即不可置信的骂了句脏话,复又笑道,“阴招可真他妈多!”   北斗天枢满眼里都是天上神仙打架,心思压根已不在这论剑上头。   忽然听得地上还有动静,回头来草草宣布了一声:“辛亥年终南论剑,长孙茂,斩得头筹,得、得名号——”   尚不及他自一早拟好的诸多名号之中择出一个最适合的,长孙茂早已急急跳下论剑台子,朝方才剑光迸发之处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七道星芒急速坠地。   叶玉棠亦缓缓坠落下来,震出的罗汉金晖于落地之时缓缓褪去。   祁慎与程双匕早已查看过七星剑伤势,确认无碍后,将众人一一扶起,朝她走来。   两人皆面有喜色,程双匕率先开口道,“恭喜师妹。”   叶玉棠虽不知他在恭喜什么,但只是略略点一点头。   三人扶着七星剑中伤势较重的几位,与另几人沿河回去时,沿路堤岸皆是人。   满眼围观之人,满耳皆是此起彼的——“七星剑不敌叶玉棠,果真名不虚传!”   走到半道,长孙茂拨开人群,朝她狂奔过来。   尚不及跑到她面前,却被后头走出的一个高个儿男人一巴掌拍开,一不留神,翻进河里。   北极天枢面色阴沉地走到她面前来,瞧了她一眼,颇不善地一笑,说道:“与四天枢尚还没有一战,急什么?”   另外三位天枢也自人群中追了上来,北斗天枢劝到:“师兄,女侠刚一战下来,又承一战,我们哪怕胜,亦胜之不武,师兄又何必呢?”   北极天枢厉声说道:“这来路不明的杂种欺压到你头上来了,你仍偏帮她?”   叶玉棠无端被他骂了句“杂种”,本不算的生气。   一眼瞥见被他掌力险些推翻到堤岸下头,于泥地之间挣扎的长孙茂,瞬间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两手屏退程师兄与祁慎,长生一拎,掠至屋顶。   四天枢旋即飞身而上,与她于丈外峙立。   叶玉棠道,“为免伤及无辜,就在这上头打。谁先落地,算谁输。”   四天枢闻声提剑便上。   方才七星剑芒击出的棕霞尚未退尽,屋脊之上,金红天幕之下,但见五道淡蓝的影子飞窜来去,一时之间并不能分清究竟谁是谁。   程霜笔目光锁定其中一道最流畅灵活的影子,但见她手头时而金光一现,另外四道蓝影必会有一声沉闷痛呼;而那数道蓝影手头千道银芒剑气,于屋脊之上如流水来回疾刺,始终曾沾不得她一片衣袂便已消解于无形之间。   程双匕于啧啧赞叹之余,不免又有些惋惜:“该穿件显眼的衣服。”   ……   长孙茂将自己失陷于太乙河低洼淤泥之中的赤脚拔|出|来,又将鞋子挖出,一手一只泥鞋,手脚并用,将将从桥墩子下头爬上去之时,但听得“咚”“荡”“哐”“咣”四声巨响,四道蓝影依序从房顶上摔落下来,分别摔在岸上、水中,撞裂亭子栏杆,甚至还有一个撞开对岸窗户,扑进一间儿屋子里头。   长孙茂半个身子挂在太乙河护栏上,瞧见北极天枢头朝下的一个猛子扎进泥坑里,复又笑着从护栏上跳下去,小心翼翼将他脑袋从泥沼里挖出来,拿脏手帮他擦擦干净,又掏了掏耳朵里的泥。   待他做完这一切,堤岸四周的围观人群方才回过神,乍然高声惊呼起来。   于一脉的惊叹之中,忽然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声呼号:“南河吐云气,北斗降星辰。书成紫微动,千年一圣人!”   立刻有人高声附和:“北斗将星,‘开阳’武曲,叶玉棠当之无愧!”   北极天枢一脸死气沉沉,似乎并不是很想脑袋从泥里出来。   长孙茂得意一笑,凑近前去说,“你几个人欺负我棠儿不算,还有脸骂她一个姑娘这么难听的话。如今她是武曲,你北极天枢这名号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他干脆鞋子都不要了,背过身,两手抛进河里。   以极快的速度爬上堤岸,像个泥猴儿似的,一找见叶玉棠,整张脸上只有眼是亮的,几步朝她飞扑过去,手脚并用跳起来将自己整个儿挂在她身上。   重倒是其次,就是臭,臭得她直向后两个趔趄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旋即“吧唧”一声,冰凉的嘴挨到她脸上来。   叶玉棠整个一愣,过了半晌,伸手摸摸脸颊,摸下来一坨泥巴。   接着右脸上又给他亲了一下,不及她回神揍他,当机立断从她身上下来,几步飞窜而逃,留下满地泥脚印。   作者有话说:   恐怕还是有四五十个红包 第66章 故山8   叶玉棠回过神时, 那人已跑没了影。河畔行人瞧见这一幕,都不由笑起来。   她拿袖子一抹,在脸上抹出两道泥杠, “……这狗东西。”   程双匕若有所思道,“你这师弟, 该逮着好好收拾一顿。”   她眯起眼, 笑骂道, “就这臭德行,皮猴似的。”   “你师姐弟两感情倒不错。”   “若不是师父,我才懒得搭理他。”话说的嫌弃, 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笑起来。   程双匕又道, “反正无事,随洞庭的船去君山岛上玩几天?这两日岛上鲙鱼肥美,橘子酸甜多汁, 正是吃金齑玉鲙的好时候。”   叶玉棠只道,“这趟出山, 其实是来终南山讨山茱萸的。讨了茱萸, 还得回去同师父一块儿过重阳节。”   程双匕都听了乐,“你师姐弟两说是来讨茱萸, 顺带将榜都给屠了去,这普天之下可还有谁没有?”   河两岸皆是一声:“再没有别人了。”   程双匕不由一声长叹:“当真是, 天理何在啊……”   煽动得周遭众人又是一阵阵埋怨,取笑她道, “武曲女侠,往后几年重阳节, 咱将茱萸给您送上少室山去, 千万再别来终南山了!”   一席话讲的她脸都红了。   程师兄见她给人埋汰得不好意思, 也不为难她,只叫她明年一定上君山岛来吃橘子,方才叫船夫开船走人。   辞别师兄,她随祁慎上斗姥殿摘了茱萸,下山来时,太乙镇上人与船已走的七七八八。   长孙茂候在远处驿站门外,倚在栏杆上哼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空荡荡的河里头,一叶采藕的小舟不动声地向他靠近。   小舟上头坐着两三个姑娘,想必是今日将舟划进来看热闹,待各路侠士的船走了,方才方便将小舟荡出去。这个年纪玩心又重,这时街上无人,见着阑干上闲倚着一个俊俏小光头,难免忍不住出言戏弄几句。   小舟停在他跟前,坐在最前头那个小姑娘冲岸上高声道:“长孙公子在等谁?”   他回过神来,一笑,道,“我在等棠儿。”   小姑娘问,“棠儿是谁?”   他道,“棠儿是我师姐。”   叶玉棠难得听见从他嘴里喊出一声“师姐”,不由远远一笑,索性倚在远处听热闹,反正耳力好。   水中的小姑娘接着说:“你棠儿师姐早走啦!”   长孙茂稍作一想,便又笑道:“马都还在这儿呢。”   那小姑娘笑吟吟又说道:“骗你做什么?那位长老,说是要请她吃什么洞庭橙蜜鱼脍,如今正是时候呢,索性就上船跟着去啦。”   长孙茂有点儿生气,“她不会不辞而别。”   小舟上几只脑袋凑在一块,大抵是在合计怎么逗他。   合计完,为首那个又道,“你今天从河里刚爬起来,就去抱你棠儿师姐,所以她一生气,就跑了!”   他立在岸边,听得有点懵。   后头小姑娘悄声问,“生的什么气啊?”   前头那个说道:“满身是泥就去抱别人,多脏啊!”   后头另一个噗嗤一笑,道,“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你们两个真傻。”   叽叽喳喳一通说,他大抵听得心烦,大步往镇子外头走。几个小姑娘在后头急的叫他名字,他也不回头。   叶玉棠立在岸边清了清嗓子。小舟上的姑娘回过头来,吓得惊叫出声,三桨并用将舟划远了。   她心头直乐,找驿丞牵了马,跟在后头远远喊两声,“长孙茂!”   他到第二声方才回过头来,先是一愣,复又一笑,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打量她,不敢动。直至瞧见她脸上有笑,方才从后头趋近,不动声色从她手头接过几支茱萸,又一手牵过自己的马。   想是颇有点惭愧,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以为棠儿生气了。”   她挑挑眉,“我生什么气?”   他挠挠头,“棠儿不生气,可我有点生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生的什么气?”   他大抵底气不足,声量小了点,“我以为你自己上君山岛去吃金齑玉鲙,将我自己丢在这儿……”   整个人看起来既不好意思,又委屈极了,那死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叶玉棠本想呼他一下,手到脑袋跟前又忍住了,胳膊往他肩头一搭,笑说道,“有什么好吃的,师姐能忘了你吗?”刚靠到他身上,便给泥沼地那股腐臭气熏得不行,扇了扇,道,“更何况,我跟你两出门就这么一身衣服穿到今日,再不洗个澡换下来,怕是馊都快馊了。”   他自己低头一闻,便也笑起来。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到镇外一处酒家。每年论剑过后,这处酒家都供一百壶梨花酒给过路侠士。酒清冽甘甜,只是疏淡了点。   门外两块扁却有意思,写着:千树梨花百壶酒,共君论饮莫论剑。   若是今年斩了个好名次的,便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与友人缓缓归去,长安道上携手赏花不说剑;若落了榜,亦不必气馁,饮罢此酒,万事莫放心头。   两人走得晚了些,酒家老板已半阖门扉,从半扇窗里瞥见两人,无不惋惜道,“哎,你两最该来喝这盏酒,却偏偏来这样晚?方才最后一壶,也给人讨了吃了去,真可惜了了。”   叶玉棠笑着安慰酒家:“既如此,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次。”   ·   她本为着那壶梨花酒有些遗憾,出了长安道,忽然想起她窖在山泉玉|洞中那三坛子酒,心情突然畅快起来,带着长孙茂将马越纵越快,未及天黑便已到了西面崖下头。将马拴进看马农人的马厩,趁着黄昏,她携着长孙茂快步穿梭于山谷密林之中,不多时便已至那处浅滩跟前。   彼时中秋刚过,银盘高悬在山谷那头,照得谷中苍翠清幽。泉水从山顶流淌下来,从浅滩淌进岩洞,叮咚清响回荡在寂夜空谷之中。   如今天气刚刚回凉,山中溽暑湿气却要到月末方才散去,正是衣服最难干的时候。这一趟进那洞中打湿衣物,再湿漉漉回到山上,怕是得难受好几日。正好此时入了夜,此地除他二人再无别人,倒也不怕吓着旁人。便立在岸上,解下腰带将头发打了个绑,将外头衣物挂在树上,单着一匹窄小白叠内中入水,免得一会儿游起水来碍事。   谷中风大,潭水刺骨,激得她一个激灵。幸而外潭水浅,索性整个没入水里,借着劲力一钻便到了瀑布外头。再往里头,就是那处岩洞。   出了水来,却没见着长孙茂。一回头,他竟还立在岸上寒风中,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叶玉棠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回头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傻不傻的?”   他不知走的什么神,被她问得一惊,猛回神过来,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师姐……带我去哪儿?”   说这话时,他视线游移闪躲,从水面,停在了她脖子下面,而后一眨也不眨。   实在有些古怪,倒令她没留神他竟生平头一遭的对着她叫了一句“师姐”。   叶玉棠垂头摸了摸那块玉,道,“是入山之前,师父给的。先不说这个……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说罢冲他招招手,转身钻进水洞之中。   洞外水帘声从里头听着跟春雷暴雨似的,她兀自入了洞中,竟不知他是几时跟上来的。   玉|洞里头光线比外头更暗几分,直至她轻轻松松赤脚淌过泉水流经的青苔斜坡,正要伸手去取头顶石阙处置的那几坛子酒,猛地背后“扑通”巨响,跟着足底石板一震,便听得地上有团黑影一声闷哼。   这惊天一跤,摔得她先是一愣,旋即狂笑起来。   他爬起来尚未走上几步,又是一声“滋溜”跟着“噗通”。   此人脸朝下摔到青苔上的瞬间,倒是眼疾手快的去寻手边能抓的东西,两手直截了当的握着她脚脖子。   此人又高又重,若换作是个常人,怕是已跟着他连翻几个跟头,栽进后头岩洞中的深水坑里。   哪怕是她,也给他拽得往下滑溜了几寸,方才将自己与他稳住。   这人吓了一跳,猛地将她脚踝松开。   叶玉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蹲在地上抖了一阵,方才搭把手将他扶起来。摸到湿漉漉的袖子,觉得不对,两手又往他胸口与裤子上摸了摸,果真是穿着衣服游进来的,气得骂道,“你不摔跟头谁摔?”   一手又呼了他一巴掌,“洞里尚还暖,你内力又不济,一会儿穿着这身衣服出去,吹了山风,不知得病几天……”   说着说着她又停了下来,拿手心又去贴了贴他额头,觉得烫手得不行。疑心自己方才游水过来,所以手尚还冰凉的。   略一思索,又拿自己额头去贴了贴他的。果真仍是烫的。   他整个人一僵,将她推开。   再说话时,话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真发烧了?”   过了半晌,他方才说道,“……没有。”   “嘴硬吧你就,若真生起病来,师姐可不会伺候人。”说罢嘁地一笑,踮起脚,起了那坛子最烈的李子酒,自己先抱着喝了一大口,一手擦擦脖子,一手将坛子递给他道,“喝点儿,先暖暖身子。”   他沉默地接过,仰头豪饮。   她劝道,“慢点儿喝。”   他没听。   叶玉棠笑说道,“虽说这是你的终南论剑女儿红,但也别贪杯,小心喝多了说胡话……”   长孙茂:“……”   待他一松口,她便将坛子夺下来,拿盖子将酒坛封好;尔后另起两坛果酒,将自己与他随身携的皮水壶灌满,系在腰上。领着他在洞里转了一圈,道,“天气再冷些,这里也是个洗澡的好地方。若是一旁再有一坛子温酒,啧啧,山中有酒真富贵,成日无事小神仙。”   说罢,走到帘洞处,将手头坛子搁在水面一推,回头冲他道,“你最好将外头衣服脱了再下水。”说罢,一头钻入水中,一眨眼,人与酒坛子都从岸边出了水。   ·   那日长孙茂自然没有听她劝。已过中秋,拖着一身沉重湿衣,吹着山谷狂风,走过云雾袅绕的过崖吊桥,回到“天上客”,进得琉璃寺中,整个人已冻的打起了哆嗦。   她掬了几把柴、烧了满桶热水给他洗澡,到了清早,到底还是感冒了。早晨她去叫他起床,往日立在床边一声“长孙茂!”   此人眨眼就能穿着一身亵衣,哪怕睡眼惺忪也能立到你跟前来。   那日樊师傅为庆贺两人屠榜大捷归来,做了一整套二十四样斋菜佐菌菇素及第粥,眼见快吃完了,也不见他起床来。   进他屋里,只见一张惨白小脸藏在被子后头,耷拉着眼皮,一声“棠儿”叫的她心都酥了半截。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她钻进被子,将他扶着盘坐起来,刚给他接了半口气,便听见师父立在门口说:“他内蕴不足,现下生病,更是体虚,经不住你这么吐纳运气。”   她方才恍然大悟,去了少林寺找禅观居士拿了几副药回来。   心里虽觉得他可气,可到底病也是因她贪玩而起,不免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想着他素来喜欢热闹的性子,怕他无聊,生病那几日看,干脆将药炉子架在他屋里炭盆上,坐在他床头矮凳上。他睡着时,便自己打坐运功看秘籍;他醒了,耐着性子嘘寒问暖。   若他想吃什么,便下山去市集采买,回来叫樊师傅做给他吃。   若他想听故事,她便搜肠刮肚,将自己毕生所学、为数不多几个故事讲给他听,其中包括了自己五六岁时仇欢讲的那种无聊至极的稚童鬼话。   但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某一日便又去了隔壁少林藏经阁一趟,一日之内翻遍整个藏经阁,才翻出一本《庐山远公话》,口干舌燥的讲了两晚上过后,他竟然欲言又止的来了句:“棠儿,这书,我六岁时就读过了。你拿得这本,恐是盗印的,每页都缺字漏字。不如等我好了,我讲给你听。”   将她给气得一晚上说不出话。好巧不巧,那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一本书从被子里头滚落出来。   她走过去一看,此书名作《空山十八打》,看起来是本武功秘籍。一开始她挺欣慰,心想,这小子肯私底下偷偷习武,倒挺难为他。只是这“空山”是何门派?“十八打”又是什么功夫,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若乃是正宗功夫尚可,只怕是如今外头江湖骗子凭空捏造出来的,练了有害无益便不妙。   说罢,她走过去将那书从地上拾起来,外头一层书封自然而然就脱落下来,露出里头的书封:《游仙窟》。   叶玉棠不禁松了口气,而后又一笑,心道,好哇,这小子,竟敢打着习武的幌子,藏在屋里看小话本。   转念又想,此人六岁就看过她十八九岁都没读过的书,如今他十八九岁,又在看些什么好东西?   思及此,她盘坐在床头,将那本书拿在手头好好瞧了瞧。   书封画着一处亭子,亭子坐落在仙山之巅;亭中有一盘樱桃,只是散落了一地。一旁还有一双黑靴与一只绣花鞋倒在一处,画画的倒是不错,只是场面看起来很是狼藉。   正要翻开第一页读,忽然面前影子一晃。   她眼疾手快,将书背到背后去。   长孙茂跪在床边,伸手来夺;她往后一仰,干脆将书整个坐在屁股底下,连人带板凳往后狂退两步,笑着说,“下辈子吧。”   他有些着急,“棠儿,把书还给我。”   她问,“这么着急,这书里写了什么?”   他脸涨的通红。   她更好奇了,“不肯说?”   他开始耍赖,“我是病人。”   她笑起来,“我看你这样,不都大好了吗?”   他哑着嗓子说,“快把书还我。”   话音一落,又是一通咳嗽。   “给你给你,”她实在有些无奈,将书递过去塞进他被子里,又坐回圆凳上,“什么书这么紧要,病这么重也要抢?”   他钻回被子里,想了想,道,“以后告诉你。”   她嘁地一笑,过两天又把这茬忘了。   不过第二日起,他病渐渐大好些,已能抱着暖炉四处走动。   有一日,他一直立在寺门外吹凉风,说是要等什么紧要东西,怎么劝都不听,简直成心气她。   眼不见心不烦,她吃了斋饭便去外头山里,呆了一宿,至入夜方才回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悄没生息推开他房门,到床边瞧了瞧,拿手摸了摸他额头。   另一只支在他床沿的手,便被他自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手握住了。   然后此人捉着她的手,伸进他被窝里,领着她摸到一粒小小的事物,便又松开来。   此人轻轻一笑,又闭眼接着睡。   叶玉棠摊开手心一看,那是一只红绳系的,小小的白玉海棠叶,小拇指节大小,泛着些微淡青色,与她脖子上挂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四五十个红包 第67章 故山9   那年秋天较之往常格外冷一些, 秋分未至,山上就下起雪来。不过刚下了一日雪,树上、草里已积了没脚厚的雪。山路陡峭难行, 石阶贴着峭壁,下头便是悬崖, 不过两三人趁夜上下山一趟, 便将积雪踩作一层滑溜的冰阶。到清晨, 有个上山来摘野菜的农人一脚不慎,摔下山崖去,落在覆雪的河面上, 伤了脚踝, 动弹不得。幸而饭头僧每日卯时下山采买过冬斋食,路过将他救出送医,方没被覆了薄冰的溪水冻出事。   不过自那日之后, 少室山四面便都封了山。那时山路已极是难行,叶玉棠尊着樊师傅的要求, 提前几日去山下集市将蔬果米面买回来屯进冰窖里, 自那日起,便又开始了一年之中最无聊的日子。   这样的大雪封山的日子, 她已过了六回,早已习以为常。倒是长孙茂那小子, 头一年不觉得,今年倒怕起冷来。   琉璃寺中总共有四间僧寮, 僧寮大通铺能睡下六七个人。寺里统共就他们四个人,正好一人一间屋子, 睡得宽敞。叶玉棠那间屋子背靠着香积厨, 那边灶台余热走墙过, 这边床铺靠着那面墙也沾些余热。   这面火墙被他发现那一日,整个白天都赖在她那间屋里不肯走。叶玉棠在一旁打坐吐纳,他便拿被子将自己整个儿裹成个粽子,蜷在里头看一本书封乃是《四十二章经》的不知道什么书,至夤夜方不舍的离去。   叶玉棠惯常早起,故每日皆是她去给外头香炉上香。卯时练完功夫,踏着风雪回到寺里,仍冻得她一个啰嗦。彼时天还没大亮,樊师傅也睡起懒觉来。反正无事可做,她趁暗又回屋去,准备回笼打个盹。外头风雪呼啸,乱了听觉,没留神被窝里蜷着一团热,正在呼吸。正抖搂被子要钻进去,猛地扒拉到一团什么,还以为是钻了只野兽进来取暖,便逮着两头被子以防其逃走,又上手去捏了几把,想摸出个形状,搞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被子下头那团暖融融的东西突然再憋不住,在里头闷闷地笑起来。   叶玉棠一时没了脾气,照着空处给了一拳,丢手道,“你给老子滚出来。”   他手脚并用将自己裹紧,生怕跑了一丝气儿,单露个脑袋出来,缩在墙角里小声说道,“棠儿,我那屋里好冷,躺了两个时辰,床铺褥子仍跟在冰窖一样。”   说罢,此人见她脸色不好,又补充了两声咳嗽,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觑他两眼,转身去了对面那间屋里,探手一摸,一床棉不知怎么给他睡得又死又沉,果真半分热和气也没有,至此气也已消了一大半。扛着被子回自己屋里,贴着火墙暖了暖,问他,“以前怎么不说?”   他打量她神态,小心说道,“以前不知棠儿这儿暖和。”   她又道,“你想在这儿睡,直接同我说啊,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吓我一大跳。”   他竟无比委屈道,“怕棠儿骂我。”   竟又是她的不是了。   她忍着心烦,卷起那团烘热的被子,瞧他一眼,远远儿的在这头平躺着睡下。睡半晌,始终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瞧,一偏头,他躺在通铺那头巴巴望着她,问,“棠儿冷吗?”   她白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体弱多病的。”   他陷入了沉思。   她转过身道,“睡觉。”   ·   打那日起,此人干脆将他屋里东西整个搬进她这间寮房里来。青花流云百蝠,魏晋山水,松竹梅兰,山水花卉图;或翎毛博古,名手扇面,销金嵌玉;整格儿书架的笔砚书鼎,全都进了她这件屋。   若说去年此时她是怀疑此人将家搬上了少室山,今年她便明白过来:这人不论上哪儿,都得搞这么大阵仗出来。   叶玉棠则拾起一本书翻了翻,气得骂道,“长孙茂,两步路的功夫,你兰花怕冻也就罢了。一个冬天能将你那一架子书都冻死了不成?”   长孙茂头也不抬道,“青灯冷屋,霜雪漫天的,‘翻书愁上鬓毛白’,实在不吉利。”   叶玉棠也听不懂他吊的哪门子书袋。往日还能在这七八人的寮房里翻翻武学典籍,一时兴起还来能提剑来几招,现在可倒好。回头瞧见这塞满了整间屋子的俗玩意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干脆将自己东西拾掇拾掇,搬隔壁去。   正巧师父打一旁走过,与她一同立在寮房门瞧了几眼,乐呵呵得说,“这样热闹,叫贫僧想起从前做沙弥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许久没见过。”   说完又携着棋盘大袖飘飘的走开,大抵又寻樊师傅去山巅的霜雪亭喝茶弈棋去了。   叶玉棠立在门口,左右进退不是,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像显得她小气起来。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除却吃饭时间,整日介的蜷在墙脚被子里翻书。只临睡前时不时奚落他两句:“你倒不怕我知道你偷偷看什么书了?”   他便从被子那头转过脸来问,“棠儿想知道我看什么书吗?”   她道,“不就是那种神仙话本吗?”   他听完一笑,“我又不会成天看那种‘神仙话本’。”   “看‘神仙话本’难不成还要择黄道吉日?”叶玉棠又问道,“那你成日介的看什么书?”   他听了前半句,有点欲言又止。   听了后半句,像是立刻将前半句给忘了似的,略一琢磨,一脸神秘将那本书举过脸。   书封上写着《江湖侠士录·野史》。   书页后头传来他的声音:“程双匕,四海刀宗第四代长老,宗门字号‘霜笔’,擅四十八式霜重刀。为人爽快,但因忠直过头,毕生无半分秩趣逸闻,更无半点情缘佳话。唯一女人缘分,正是四海刀宗血影长老;不过程血影仅算得一位漂亮冤家,二人互嫌互助,有十二分兄弟情义,却与男女爱恋无半点缘分。若说野史倒有一桩,传闻程霜笔在三年前于少室山外远远一见,自此对师妹叶玉棠渐生暗慕,只不是传言虚实。”   叶玉棠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又接着念,“仇欢,凤谷谷主,亦曾是太乙剑派余真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也是余真人带过最差的徒弟。旁人习武的力气,她都用在了追求尹宝山上头,却因此成为被尹宝山伤过心的优秀侠女之中最成功的一名。不管尹宝山承不承认,她依旧是此人唯一的江湖侠侣……”   她笑得肚子疼,“这段倒说的有趣。”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尹宝山,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无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亦无人知道他将去往何处。此人来去不定,嗜好饮酒,韦能、程四海皆是其酒友,但不知为何与弘法大师乃是至交,但此二人似乎至今未曾较量过武功高低,故当今江湖之中天下第一之名至今无人可以冠以……”说完这段,他突然问道,“江湖之中,至今没有个第一么?为什么不将所有高手都拉出来较量一番?”   一席话说得她实在费解,笑得不行,“想知道哪国兵强马壮,非得所有兵马一起出动,拉到一块儿空地上溜溜吗?若真这样,不被人趁虚而入,端了老巢?”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接着又念道,“尹宝山其轻功至强,故揣测其腾掠之技乃是世间失传轻功《隐雾飞花》;又因此轻功路数与《悛恶剑》乃一脉相承,故世人揣测此人亦懂得此门功夫。见过尹宝山者,曾如此描绘此人面貌:‘背六弦琴,藏悛恶剑,别玲珑壶;俊秀玉人,武功盖世。’江湖无数痴怨女子为之心折,为其争风吃醋;李碧桐、李碧梧姐妹为此相残,一人落发为尼,一人入邪道杀戮无数,此等惨剧令举世震动,尹宝山却仿若浑然不知,就此远游而去,多年不见踪迹……故世人又赠名‘铁面郎君’。唯一江湖伴侣乃是仇欢,二人育有一女叶玉棠。”   叶玉棠道,“说得倒是也没差。只是那六弦琴里有没有剑,我倒不知道了。”   他突然搁下书,盯着她看。   她笑了,“看我干嘛?”   他道,“爹娘皆未成婚,那便无人催着棠儿成婚了。真好,若我是棠儿,我也不成婚。”   她嘁地一声,又问,“后头还写了些什么?”   说话间,他自己已又读了一行,不知读到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弯起来,脸都有点红起来。   一听她发问,知道她亦感兴趣,捧着书,从远处滚到近前来,和她裹着被子,脑袋挨着脑袋趴在一处,摊开书页,道,“来,棠儿,我们一起看。”   他翻到的那页,左面画着个高挑细瘦的女子,头发挽了个髻,戴黑璞头,系长飘带;手头携了截长棍,正作了个坐山虎式,看起来还蛮潇洒。   右边写着:叶玉棠,师从凤谷、四海刀宗、太乙剑派、日月山庄,拜入琉璃寺泓法大师座下。精通十八般兵器,熟知五门武学。其武功自成一派,外功胜在其“快”乃非寻常人所能及;而内蕴浑厚,亦是深不可测。一月之前只身赴七星剑、天枢剑之战,一战而胜,得“开阳”武曲之名。其武功至强,进益一日千里令旁人拍马莫及,故其性别男女,常令习武之人为此纷争不休。因赠长生之谊,与长孙茂常被旁人戏称为“江湖第一璧人”;后又有同门之谊,兼之又助长孙茂终南论剑一斩头筹,若称之为冤家侠侣,亦不足为过。实在十分有趣。   “……侠侣?”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我,和你?是璧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侠侣?”   长孙茂啧啧叹道,“白纸黑字都这么写的。”   “这种浑说鬼话的三流志异,谁信?”   “这本书一月能卖上万册。”   “我他妈……”   叶玉棠气砸床。   长孙茂却在一旁笑。   她看着此人笑脸,越想越气,一手开窗,将书丢了出去。   长孙茂愣了一瞬,一个跟头,追着书扑进雪地里,栽出了个人形大窟窿。   叶玉棠站在床边,赤脚踩在窗台下,扬扬仍在她手头那本书,乐得弯下腰去。   长孙茂从窟窿里爬起来,脸上、亵衣皆沾满了雪,一脸茫然。   雪花跟着风吹进屋里,吹出呜呜的呼啸。趁她不留神,长孙茂捉着她的膝往后便是一倒,伴随一声惊叫,两人一块儿滚进没腿高的雪地里。   “天上客”中只安静了一瞬。   旋即便响起了长孙茂的哀嚎。   作者有话说:   还是有50个红包 第68章 故山10   少室山的冬日漫山雪白, 万籁俱寂,是她最喜欢的时节。天亮得晚,每日听着五乳峰传来的晨钟起床, 铲去院中香炉里的积雪,再挨个添油点灯。松活完筋骨, 循着师父诵经之声, 回到满山之中独独亮堂着的琉璃寺, 她便在屋外檐下打坐冥神。运气好时没有风雪呼啸,头顶满天星辰照的雪地透亮,等到天色与雪地一色之时, 隐隐闻到厨房饭菜香气, 她便睁眼起身吃饭。   一切都恰到好处……倘若有个人能替她将长孙茂从画面里丢出去的话。   往日倒还不曾觉得,自打入冬搬入一间寮房之后,她方才发现这人非常擅长于无处不在的打破这种安宁的气氛。   比如每天夜里睡前信誓旦旦说要同她一块儿起来练功劈柴、烧香供茶, 夜里却在一旁被窝里念闲书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听见她起床响动,嘀咕几句梦话, 翻个身便又睡了个四仰八叉。等到在斋食堂吃饭时碰上面, 又有理由怪她不将自己叫醒……   此人若是睡熟了,纵使在一旁敲锣打鼓也吵不醒。有一回明明说好晨起去藏经阁还书, 回来摘些被积雪冻伤的灯笼菜,趁化开前下进锅里, 正好早晨斋饭就能就着汤饼吃,师父很爱这一口。结果这人却死活唤不醒, 又怕误了时候,她便探过头去, 在他左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没留神下手重了点。   人倒是拍醒了, 收拾妥当,半梦半醒随她出门,走到半道醒过神来,忽地“嘶”了一声,脚步一顿。   问他怎么了,只摇摇头说没事。   等到了法堂,东面打坐的师兄掌着烛来接引他们,远远一瞧,欲言又止;临走将师父嘱咐的经书交到两人手头之时,上面却多了一张狗皮膏药。   她问师兄,膏药也是师父要的?   师兄摇摇头,说这剂子贴脸上可以消肿。   不及她再问,长孙茂在背后冷不丁说了句,多谢师兄。   师兄掩嘴一笑,摇摇头走了。   叶玉棠回头一瞧,发现此人脸上清晰的一道巴掌印,稍作回想,觉得自己也没怎么使劲。谁知伸右手去合,竟果真是她手,回程路上越想越好玩,竟笑了他一路。   大抵被她笑怕了,往后几日,不论做什么都往左边去。一日三餐,肿脸朝着樊师傅吃饭。   故往后一旦他说起要早起这事,连樊师傅都要笑他。此人却浑然不觉,每天打照面,必得睡眼迷蒙的提上一句——为何又把他落下自己出门去了?   她简直懒得搭理他。   而这仅仅是此人每日开门烦。   她内力充沛,耳目聪明,五感皆强。而雪天山中静寂,哪怕一只鸟打远处飞过,她亦能清楚辨知出它身在何处;偏生此人就近在眼前,却一天到晚聒噪得要死,叫她成日没几刻钟安生。   比如她在屋里打坐吐纳,此人在一旁,总不时嘀咕两句。   一会儿是:“雪又下起来了。”   “知道。”   隔一阵又是:“好冷。”   “你就不能把窗关上?”   消停不了一阵,窗户又被推开。   此人趴在窗边感慨,“好大的雪!将竹子都压折了……”   叶玉棠烦不胜烦,猛地睁开眼瞪他。   他竟浑然不觉,等了半晌还回头来招呼她,“棠儿快来看啊!”   叶玉棠:“……”   ……老子真的听得见。   这种事有过几回,她只好自己挪到外头檐下去坐着,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过不了多久,他亦跟着挪到外头来,坐在一旁感慨,“今日天光真好啊,亮堂堂的。”   好容易安静了一阵,忽然又是一句:“我要将我的花也搬出来透透气。”   一阵接一阵来回腾挪之声响彻过后,此人在庭院之中走来走去,木屐踩得雪嘎吱作响。   先是一句啧啧称赞,“这几盆青、白寒兰,倒是端秀……”   又嫌不足,“只缺一色红,素淡了些。”   叶玉棠实在忍不了:“你他妈能不能消停点?”   他猛地一怔,旋即道,“棠儿我错了。”   连声致歉过后,趴在屋檐底下老老实实看佛经。   看了一阵,至日头西斜,百无聊赖之际,将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拿在手头翻得哗哗作响,咯哒咯哒,一声声细碎的书页声在雪地里回响,扰得她心跟着一阵阵的烦。   给她气得一声大喊:“长孙茂——”   喊声在雪地里回荡,将枯树梢头几只白头翁也吓得惊飞起来。   长孙茂从瞌睡中醒来,虽有点儿犯懵,却无不关切地问,“棠儿……怎么了?”   就这么一个神态,连着后面那句深切慰问,叫她铆足了劲一拳抡到棉花上,将她气得都笑了起来。   骂人的话到嘴边也成了:“你就没有点事做?”   他道,“有啊。师父叫我这月参这本地藏经,这两天功夫就已看完。”   不及她开口,又是一句,“下月要看的善恶业报经,也已都看完。”   她便更是没话可说。   幸得师父知晓她心烦,找了个由头携着他远远的走路去少林寺听经,从早听到晚不带重样的。   好容易清净了两天,有一日她在檐下打坐,风雪乱了听觉,没留神有个人已近到身前。起初只立在屋檐外面,隔着两步距离一动不动盯着她瞧,她便装作不知道。过了一阵,此人竟越凑越近,近在咫尺,几近脸贴脸的盯着她瞧,呼吸之间,连带着一股梅花香气扑洒到她脸上,却始终一点声响都没有。   太近了,近的令她几乎有点分不清使她几乎窒息的,究竟是此人无声的凝视,还是萦绕不散的梅花香气。   她猛地睁开眼来瞪他。   长孙茂先是一愣,而后一笑,轻轻咦了一声,“吵着你了?”   此人一身素衣站在风雪里,手头捧着三束颜色各异的梅花,乃是画面里唯一一点色彩。   见她看着自己手头的花,解释说道,“方才去的路上,远远闻着腊梅香,信手摘了一支。走个几步,又见到几株红梅,故又折了一支。谁知走到酸人井畔,绿梅亦开了几朵。想着棠儿窗外素净,唯独几株可怜巴巴的竹子前些时日也被暴风雪压塌。有这几支梅花作点缀,每天往窗外一瞥,心情也会好很多,便先折返了回来。”   他眉梢肩头落满了雪,也不知在雪地中站了多久。   她便问他,“回来就回来,一言不发站在我跟前,瞧着我做什么?”   他轻轻一声叹,“师父说棠儿耳聪目明,比旁人更怕吵。我回来时见你在檐下打坐,故不敢弄出动静。稍稍站了一阵,想等你醒来给你看。”   说完这番话,抖落花枝上的雪,方才将几支鲜亮梅花搁在了她膝上。   趁她愣神之间,此人又已踏着风雪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写了4000,但是后半部分要一口气写完好好斟酌一下再发   所以先更这一丢丢 第69章 故山11   这人还有个最叫人一言难尽的毛病, 就是他的臭德性甚至具有感染力。   有一回夜里她睡得正沉,恍然觉得床板一震,倏地睁眼来。跟着又是一连串急震, 连带着通铺的床板嘎吱作响,皆从左侧那团被子下头传来。   ……这小子不知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看得出他有尽量压低声音, 幸得也不算响。   睁眼望见窗台上的那瓶梅花, 忍了又忍, 心头默念:冷静,冷静,不生气, 他就一小孩儿, 小孩儿哪有不淘气的?   转过身去,静心咒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心里越念越清净, 耳根子边上却还没个消停。   她一时忍无可忍,翻身坐起, 将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拽到跟前来。   此人听见声响, 打被子里探出脑袋,小心瞧她一眼, “棠儿也没睡?”   怕吵着师父,她压着嗓子, 问他,“半夜不睡觉, 在那发什么神经?”   听完这话,他忽地再也憋不住, 蜷作一团狂笑了半晌。   她给他一通笑搞得有点懵, 接着火气又一阵阵的往上窜, “什么那么好笑?”   他卷住被子朝她贴过来时,从被子里探出只手,手里抓着本摊开的书页,“这书写的太好玩了,棠儿你看啊……”   若他真的乒铃乓啷一通吵,她还能理直气揍他一顿。可他偏偏不敢弄出大动静,借着墙角那么丁点烛光,可怜巴巴躲在被子里,笑也不敢出气,看把孩子憋得……   说到底,他究竟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亦根本找不到理由来责备他。而每当你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惹人厌烦之人时,偏偏他又是可爱的,且他的可爱与他的烦人之处,竟还是一脉相承的。   若给外人瞧见,恐怕还要反过来怪她五感好过了头。   ……真是找不到人来说理。   哪怕她此刻只想一捶子将这人掼对面山头去,她也只能憋着,背转头去将自个儿蒙在被子里,狠狠的将床板捶了两拳。   此人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的念起了话本上的故事,“这一则讲的是柴左卫雪山遇侠记。”   故事大抵是说前年六盘山雪灾,官府赈济粮送不进山去,所以十二卫派了个左领军去统率当地折冲府兵马。这个左领军是柴将军侄子,名叫柴近衡,本以为领了个松泛差使,没想领着军马,好容易入到了六盘山,才发现赈灾不易并非全是出于天灾,而是有匪徒仗灾行凶,公然劫取官府、百姓钱粮。雪地本就难行,匪徒还不是一般匪徒,乃是最令朝廷头疼的关中四大凶匪中的两位。   凶匪四人各名作祸松、邪柏与凶雀、残鸦,乃是父母女婿一家四口。四人两两行凶,各有所长,老者比后辈更狠毒老辣一些。   柴近衡那年虽只遇到了凶雀残鸦二人,一入山便被这二人给了个下马威。因山中路滑,故官兵进山时,皆配有可稳稳嵌于冰面的铁履带,以免失足跌落悬崖。但系上履带后,履带上的铁刺皆会深深扎入冰中,故队伍前行极为迟缓。走到一处悬崖时,凶雀坐在崖顶,不动声色唱了支歌,山上雪坡的雪扑簌簌震塌下去,掩埋了一大半人马;残鸦牵引铁索从崖顶直坠而下,当着柴近衡的面将值钱的东西掠走,不值钱的东西扔到崖底;值钱却拿不走的,马匹打落崖底,粮食与活人便掩埋在雪中,轻飘飘负着铁索逃之夭夭。   柴近衡近乎将小命都断送在山中之时,一个瘦削女侠踏雪而来,不动声色将人一个个从雪地里挖出来,扛在肩头,飞身过崖,前往对岸营地。而“高五尺有余,连人带衣服有两百余斤重”的柴近衡,亦被此侠客“从雪地中拔出,轻轻松松负于肩头,几个起落,眨眼间便已安然无恙立于百步营门外”。   听到这,叶玉棠皱着眉头一想,心道,“这事怎么听着耳熟?”   想到这,她转过身与长孙茂并排趴着看那本书。   后文乃是:往后,这位女侠隔三差五都去一趟营地,陆陆续续帮着柴近衡将粮食挨家挨户送入深山之中后便悄然离去。柴近衡本以为“此生不复再见”,谁知过不多日却又见着了,且比第一回 丢了更大一个丑。   柴近衡寻了几个能人异士上山,寻到凶雀残鸦藏身的地宫,挖了几日,终于于一个夜黑风高之夜将地洞挖通入地宫,从外引迷香入,将两人迷倒在地宫之中。他心头解气地很,几步上前去一脚将门踹开,谁知一脚下得重了点,一只脚卡进铁门之中动弹不得,几个弟兄上前来掰了半天,掰得半只脚都肿了都没能将脚拔出来。   此时凶雀残鸦二人却被人五花大绑的丢了出来。   紧跟着从门后头走出来的乃是当日那位女侠,她瞥了他两眼,轻描淡写一句,“宫门又没锁,一拧就开,有什么好踹的,显得帅?”   柴近衡过后方才知道,女侠打听到凶雀残鸦夫妻二人有凌虐女婢的癖好,那日离了营地之后,乔装改扮混入地宫,将地宫所在画作地图,送到外头来,他们方才能循着踪迹找到此处。   那地宫铁门又厚又重,给那女侠轻而易举的就卸了下来,还帮着众人将他连门带人的抬了回去,于营地之中寻了把削铁如泥的宝斧,将铁门洞悉劈开,方将他腿从里头解救出来。柴近衡哪怕心里极是感激,却因为又羞又惭,倒头来一句致谢的话也没来得及同她说上一句。   那女侠临走前,向右骑卫借兰汤沐浴。此女侠助十二卫擒获朝廷重犯,乃是上宾;而遍营之中,仅有柴近衡房中有澡桶,故右骑卫便将女侠领入其间。不曾想柴近衡正在屋中沐浴,女侠入内之时,柴武卫已自兰汤中步出,立于铜镜之前赤身更衣。一打照面,两人皆有沉默。而后,女侠淡淡道,‘公子莫急,在下只是长得像个女子,实际上修习邪功多年故而男生女相罢了。’而后镇定步出营房,待柴近衡披衣去寻,女侠已不见了踪迹。复又向友人打听其名姓,方知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客叶玉棠。柴近衡回京迁授左屯卫,曾四下打听此侠客踪迹下落,其间听信此人乃是男子传闻,大哭一场,立志终身不娶;一年后尚平宁郡主,迁郡马都尉,及至今日方才知晓当日侠客乃是女子。   “父亲兄长一早就想我进十二卫,说乃是个肥差。我同柴将军家几个小子皆不对付,故没去。柴近衡我是认识的,那年他从雪山回来,天天找人喝酒,说活了二十多年,竟然折在个男人手头。有人问他怎么折的,他说,丢了两个大丑也就罢了,洗个澡,还偏给人看了个精光……我当时只觉得好笑,怎么都没想到,他说的那人竟是棠儿。”   叶玉棠皱着眉头,只觉得这事离谱,“给看光就看光了,又没有摸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跟个黄花闺女似的,难不成还要逼我娶他不成?”   “看就罢了,怎……怎么还想摸?”长孙茂笑了会儿便没笑了,将那书拿在手头卷作一团,敲了她一下,神情复杂地感慨,“幸好棠儿当时机灵跑得快。”   “我身上臭得很,就想借个地方洗澡,谁知道遇上这种破事?那种正经人要面子的很,既然外头说我是男人,那我不妨借这身份行行方便,倒也没什么错吧,” 叶玉棠陷入沉思,倒没留意挨了他一下敲打,接着又疑惑道,“凶雀残鸦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捉了就捉了,稀疏平常一件事,值得这么正儿八经的写在书里头吗?”   长孙茂将手头那书摊开来,上头写着:《夜话大唐侠士录》。接着又解释道,“就一本玩书,大抵就是些寻常人偶尔撞见的江湖人与江湖事。前几日翻到这一则,竟是柴近衡提起棠儿,实在笑得我肚子疼,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   叶玉棠拿在手里翻了翻,发现里头被提到的人大多她都认识,三不五时还能瞧见师父的旧事,一时也对这册书来了兴趣。每晚入睡之前,与他一同趴在窗前,掌着灯看,每日看个两三则,竟也嘻嘻哈哈的看了将近一整个冬天。   ·   雪化了,从山顶、树梢、屋檐上淌下来,整个春天都是湿漉漉的;眼见着满山翠绿冒了头出来,隔三差五又下些薄雪,潮得屋檐下莲花柱础上都长出蘑菇来。   天还没暖,香客便纷纷踏着雨雪上山来。   那年春天格外反常,哪怕山路难行,寺里香客却直至立春前后方才断绝。樊师傅闲的无事,干脆在寺门外架了个炉子烤玉米与馒头,两个铜子一只,卖的还挺好。   师父同樊师傅在寺门外的功德箱边下棋,常引得游人驻足品评;哪怕不入寺烧香祈愿,也总有人忍不住往功德箱中扔几个铜板,算聊表心意。半个春天下来,樊师傅数着箱子里头的铜板,也不免感慨:再有些时候,便可以给佛祖翻个新、贴个金了。   长孙茂家中几位姐姐与公主同来那日,倒与往常没多大分别。   那日嵩阳城中有集会,她下山去买米面糖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株被春雷劈折、断了半截在溪水之中的构树,抽刀将相连的树皮斩断,剃净树叶,扛着一株及腰粗的树枝上山去。走到一处大路上,远远瞧见远处蹊径下停着一辆金根车。车旁侍立着五六名从驾宫人,宫人皆着胡帽,衣着、妆面华美,一望便知是寺里来了贵客。   她未做理会,径直沿小径上了山。琉璃寺外亦左右侍立着两个年轻女孩,模样打扮比寻常富人家更为华贵。两位女子瞧见她,面露惊诧,待她走进寺院之中,方才在外头轻笑出声,交头接耳起来,说了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亦未作理会,径直穿过大雄宝殿,转入后院。   大殿背后的天井之中,四五位年轻贵女正坐屋檐底下聊天,长孙茂在一旁陪着说话。听见脚步,众人皆望向长廊,面上一色的笑容。   等她扛着那过人高的半截焦黑树枝,从长廊里走出来,站在阳光底下时,一众人的笑皆僵在脸上。   整个庭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静得几乎针落可闻。   长孙茂左手两位女子与他面目有几分相像,很容易便猜出乃是他家中姐妹。   上首那位女子年纪不大,却极尽雍容,看起来地位尊崇;面上表情波澜不惊,望向她时依旧有转瞬即逝的错愕,旋即嘴角一扬,笑容中藏着些微尴尬。   叶玉棠脚步一顿,看向长孙茂,等着他作介绍。   而他显然还没能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怔了半晌,只是望着她,始终没吭声。   她等的略有点不耐烦,旋即朝上首那位女子略一点头,扛着那截枯枝到后院去了。   直至柴劈了好几根,天井之中方才复又响起笑谈之声。   皆是年轻女子,嗓音轻、却细。哪怕她并非有意,谈话之声亦有意无意有几句飘进耳朵里。   一人咯咯笑着打破沉默,“这么瘦削的姑娘,扛着这么大根树干,山路走得轻轻松松,可真是厉害极了。”   另一人接了下去,“纵是朝中最强壮的武将,恐怕也不及……”   上首那女子话音最为止雅,“长孙茂,江湖女子个个都这么厉害么?”   长孙茂不知为何呆滞半晌,方才答话道,“哦,只是师姐较之旁人更厉害些罢了。”   又是一阵尴尬沉默   一女子笑道,“我看了那话本,前年雪山里,就是这位师姐将左卫的人马全都挖了出来,轻轻松松便飞到对面山头去了,可不是十分厉害?”   另一人道,“左卫才好笑。男子汉大丈夫,失陷雪地,给这位师姐拎着胳膊从地里拔了出来,扛回去的。”   众人又咯咯笑起来,听起来倒是热闹了些。   又有女子说,“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大好相处。”   长孙茂急急道,“她性子就是如此。嫉恶如仇,待人亦亲疏有别。若同她熟络起来,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一众女子皆笑骂他道,“看把你急的。”   为首那女子又道,“六弟,你功夫较之你师姐,如何?”   长孙茂一阵沉默,乖乖说道,“我自然差远了。”   众人又笑道,“给你几年时间,能赶上去?”   长孙茂道,“恐怕这辈子都赶不上去……”   女子们皆笑个不停,打趣他,“那你成日在她跟前,不羞不惭,不怕抬不起头?”   他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若功夫低,便要抬不起头?天下人全都搬到地洞里去住着,独留我师姐与师父住在地面上好了。”   女子们笑了一阵,其中一个方才嗔怪道,“全天下又不是人人要娶她。离家之前你既许下这等子豪言壮语,来日一个屋檐底下朝夕相处,恐怕全天下人见到你,都得先问一句,你抬不抬得起头。”   叶玉棠一斧头深深劈进树桩子里去,不禁摇了摇头。   长孙茂慌了神,腾地起身来时,身后椅子都倒了,“你们别说这个,回头师姐听见,以为我消遣她,又要挨骂了。”   一众女子笑得不行,“看把你急的。”   笑过之后,其中一人又道,“你若当借口也罢,真心实意的也罢……”   长孙茂急着打断,“自然出自真心。”   那女子笑笑,接着说下去,“无论如何,明年及冠,父亲与兄长必得叫你回家一趟,到时候躲也躲不过。难不成你真打算窝在山上,做一辈子和尚?”   长孙茂声音小了下去,“亦有何不可?”   她劈好柴,搁到柴房之中;经过后院门前,长孙茂始终留神着,一瞧见,便轻手轻脚跟了过来,倚在门口,光顾着笑,又不说话。   隔着墙,那几人聊天声在她听来便更是响亮。   “六弟真心想娶这位师姐为妻?”   “这小子成日没个正形,性情怪难捉摸,总不知道哪句算数。”   “这位师姐模样是好的,只是眉宇间有股野气,不声不响,却好大的气场。我一见她,竟不敢开口说话。”   “你头回见公主,不也这么讲?往后一个屋檐下,我倒要看看你还讲不讲话了。”   “我倒希望她进咱们家中来,好镇一镇你这泼皮打滚的性子,再堵一堵你这说三道四的嘴。”   ……   叶玉棠手里拎着只柴火棍,听着这话,回头作势要揍他。   他吓得连连后退,大叫:“棠儿饶命!”   她手头动作顿住, “当着你家人的面,留着改日揍你。”   他脸上一笑,深深鞠躬,“棠儿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她思来想去,仍不解气,复又拿烧火棍恐吓他,“你小子,回头再敢拿话消遣我试试?”   他缩到墙角,“再不敢了!”   她嘁地一声,回头拾柴,问他,“夜里几人吃饭?”   他便又笑起来,乐得声量也高几分,“我这就去问问!”   大抵春雨淅沥,令山路崎岖之外更添泥泞难行,故那日太阳未落山,几位女眷便起意离去。临走之前,其中特意来后院寻到她,请她若得了空,赏脸去长安府上一叙。   说话时,另几人便立在门外看,都是些年轻女孩,哪怕平日再沉静持重,眼底除去好奇之外,仍旧有些敬畏。   及至她点头一笑,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几人方才齐齐笑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直至许久之后,她方才知晓,那日上山女子,除去他家中姐妹之外,为首那位是长乐公主,乃是他准嫂嫂。   她最是不在意他人评说,往后回想起当日,总觉得自己稀疏平常的举止,在那几位年岁相当的女子看来,却仿佛惊世骇俗一般。恐怕往后每每想起山上那位师姐,脑海里总会先浮现她一声大吼、倒拔巨树的画面。   他拿自己做逃婚借口一通浑说,她反倒没往心里去。哪怕他说的时候真心这么想,终究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比起他的烦人之处,这种小小谎言,更显得无伤大雅。   若说大雪封山,他怕冷不肯练功,倒无可厚非。如今开春近一个月,他反倒比往常更是疏懒不说,陈天累日游手好闲地在她跟前晃悠,真的是……相当碍眼。   琉璃寺不似别的大门大派,师门规矩就是没规矩。习武也罢,修禅也罢,全靠天赋自觉。他想参禅,她便就管不着;他想习武,自己便会尊着她的嘱咐练功打坐勤修不辍。既没有这么做,也没来问她接下来怎么做,那便只当他是不想好好学,便更不关她什么事了。   只是习武乃是何等有趣一件事,他天资亦不差,为何就不想学了?   有时候,她甚至都有点后悔,想着是不是去年一路屠榜,叫他赢得太轻松了,便觉得天下武学也不过如此,故就此作罢?   哪怕再懒得搭理他,却也忍不住说了一嘴。   有一日吃饭,庙墙上来了只野猫,他便饭也不好好吃了,从包里掏出一袋不知哪里搞来的鱼干,逗得那小玳瑁都认了主。白天来,夜里还来,饿了来,发|情还来,喵得一天比一天更响;此人却将那猫搁在胳膊上,一边抚摸一边说,“该上哪儿给你配只漂亮小母猫呢?”   这模样,简直将招猫逗狗、游手好闲八个字发挥到了某种极致。   叶玉棠实在忍无可忍,问他,“长孙茂,你上琉璃寺到底干嘛来了?”   一人一猫都给她这声吓了一大跳。   等猫跑的没影了,长孙茂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说,“一开始想学武功,后来发现,习武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她道,“怎么就没意思了?”   他想了想,说,“棠儿你看啊,哪怕我打今日起穷追猛赶,今年赶上柴近衡,明年赶上程比……”   她将他打断,“好大的口气!今年看不起柴近衡,明年看不起程双匕,来年就做天下第一了?”   他一愣,复又说道,“不敢。哪怕赶上程比,来日和棠儿去爬雪山,还不是只有等着棠儿将我从雪地里刨出来的份。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学点别的有用的,指不定反倒比习武更能派上大用场。”   她歪着头,认认真真发问道,“你干什么能派上大用场?”   他又想了想,说,“说起天下第一,往年倒是有人赠过我一个天下第一。”   她洗耳恭听,“什么天下第一?”   他一笑,竟还有点得意,“我特能说。平康坊‘席纠’,曲江池畔杏园赏花,管他状元探花,无人能及我一人。纵是遇见泼皮无赖,竟也不输。几家明府故此赠我一个能言善道天下第一,想来,我在这方面倒算有些长处。”1   她气得都乐起来,对他拱一拱手,是在下输了。   这人也是很会找玩头,春天山上百花齐放,西晒又舒服得很,这人每日中午携本书出门去满山乱逛,走到哪儿风景好,便就幕天席地地看,看累了,卧花而眠,那叫一个舒坦。   有一天叶玉棠打蹊径上山,远远瞧见他在一株杏花树底下睡着了,落得满身皆是花瓣。   本打算绕道就走,忽然一位少林师傅从旁经过,瞧见了他,笑着问道,“这太阳都没有了,你睡着不嫌冷?”   他睡眼朦胧道,“嗯?不还有花香么?”   师傅道,“青草作枕,落红为盖,倒是快活。”说完这话,便走了。   师傅一走,他便露了馅,咳嗽两声,打了个寒噤,冻得半晌醒不过来。   叶玉棠看在眼里,远远说道,“知道冷了?还快活吗?”   他闻见声响,猛地睁开眼来,抖落满身花瓣,大步走上缓坡,简直像只野地里跑来向过路人卖乖乞食的小白狼。   她本几日没搭理他,此刻心头又一软,道,“回去温壶热黄酒。”低头一瞥,问他,“又看什么闲书了?”   他闻言一笑,道,“新的一册侠士录今天才送上山来。”   她眉毛一挑,“好看吗?”   他垂头看她,试探着问,“晚上要一起看?”   她脸上带着笑,正想点头,忽地想起一时,脚步一顿,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心道,叶玉棠,这等子婆婆妈妈的无聊事情,从前哪怕听到一句半句,定是胸中一阵恶寒,就要掩耳即走。你平生挚爱喝酒论剑,这起子欢欢喜喜睡前故事,说三道四阿猫阿狗,与那醒醉半生的仇欢又何异?   仇欢究竟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一旦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与她一样,竟只剩下鄙夷。   想到这里,她心里冷了半截,脸上笑也渐渐淡去。   脚步越走越快,一路同他再没半句废话。   长孙茂虽不知哪里突然将她惹着了,却也没有多话,一路默默跟随,到琉璃寺门口,已累的满头大汗。   ·   渐渐入夏,潭州水患,“四凶匪”头两号人物祸松、邪柏于武陵现了踪迹。那日英雄帖送上山来,趁着长孙茂没在,叶玉棠辞别师父,携剑纵马独赴武陵。   祸松、邪柏远比鸦雀二人来的棘手,丧女之后蛰伏多年再次回来,竟是奔着叶玉棠而来的。那日刚入潭州地界,在乡道茶肆之中吃清粥馒头之时,便听见行人议论:祸松邪柏劫了钱、粮与百名妇孺,此刻就藏身于武陵源下的一处水牢之中,只等叶玉棠一月之内只身赴会,一月之后不见踪迹,便引千斤硝石,将水牢毁于无声无息。   叶玉棠想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先入潭州城中,寻了家最热闹的客栈最大一间房间,付了一笔住店的定钱,在城中四处张贴“叶玉棠请邪柏一战”的告示,并在告示上留下客栈地址。   但她并没有住店,而是乔妆改扮一番后,直入武陵源,先向武陵源山间乡绅打听山中可疑人行迹,推测出四处下头可能埋藏着水牢的山头,每日于不同时辰藏匿于各处岸边树上。直至有一日见一处崖边、深潭之上气泡剧烈涌动,想是出于人呼吸换气之需,但又怕引人瞩目,方才于每日夤夜之时启动机关,将气洞引向水面。   她记下位置,等入夜之时,悄无声息潜入水中。   水比她想象得更深,于光线极暗之处,水下一排密闭、亮堂小窗照亮窗边两排十二只生肖石像。能入此等深水本已到她极限,猛地见得这石像小窗,腹中一阵发空,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本能惧怕。   几下挣扎过后,胸中仅剩一丝气息亦被水压挤去。   她亦不知道自己在水上飘了多久,再睁眼来时,已到了武陵源下游一处浅滩的岸上。   ……   半月之中,她去了水牢总有上百次。   先后尝试了轻纱蔽眼、背携肺袋等上百种方法,无一次成功。   每当漂浮于水中央,摸索机关进入水牢之中的过程中,但凡触及到那十二只石像,便会想到自己脚下乃是深潭万丈;而眼前乃是一个密闭、幽暗的石匣子中,塞着上百条无辜性命……   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恐惧席卷过来,让她一次又一次窒息过去,被水浪拍打到各处堤岸之上。   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清晨。她芭蕉树遮蔽的石桥底下坐了许久许久,终于承认这件事仅凭她自己绝无可能做到。当即乘渡船回到潭州城中,寻到那间客栈,打算再从长计议。   刚进客栈大门,店家便有些惊慌的说,“女侠,你怎么回来了?”   她见店家神态,颇有不解,便问道,“我没有付够定钱?”   店家道,“不是,前些时日,有个俊俏小师傅寻到客栈来了,说是女侠的师弟。那小师傅嘴好生伶俐,我们说不过,女侠又没回来,便只好将他请进客栈住着了。”   叶玉棠一愣,往楼上一看,问,“他人呢?还在吗?”   店家道,“我们和他都打算等您回来,再同您说这事。结果昨天夜里,邪柏悄悄过来客栈,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兴许将师弟当作是您,给掳走了。”   叶玉棠心都凉了半截,闭眼定了定神,方才没气得上头,接着又问,“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店家急着说,“有,有,城门上今天一早都贴上告示了,说三日之后,祸松、邪柏请武曲在潭州城楼上一战,还要请天下侠士前来观战点评,看他们两大凶匪,究竟敌不敌武曲……”   话没听完,叶玉棠拎着剑,直奔城门。   城门上贴满红字英雄帖,所言与店家不差,只是后头又多两句:“吾二人以武曲师弟为质,倘或不敌,方才将长孙茂完好无损交还。”   至很久以后,叶玉棠方才知晓,长孙茂那夜回到琉璃寺,见她不告而别,当即纵马来追,一路追到潭州城中之时,寻着她留下吸引祸松邪柏的告示,一路寻到客栈中等她回来。   此人脑袋灵光,第一夜没等到她回来,大抵已猜到她使的是什么计谋;又或许对她武功高低放心到了极点,故接连几夜不曾等到她回来,亦没有慌神。直到第十日,邪柏却比他先找了急,寻到客栈来之时,没见到叶玉棠,却先与长孙茂打了照面。   两人一见面,长孙茂立刻知晓她恐怕至今亦没能顺利入得水牢。   邪柏与长孙茂,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客栈中,几番隔空套话后,邪柏被他探出底细。此人忽然心生一计,自报家门乃是叶玉棠师弟,又说自己对她来说何等紧要,有如凶雀之于残鸦,祸松之于邪柏……   邪柏丧女之痛锥心刺骨,又看出他没什么功夫傍身,一听这话,当即将他掳回水牢之中。   这二人还不及想出法子折磨他,倒先被这小子舌灿莲花,连挑衅带激怒的哄骗了一番。   此人先是一番吹牛,夸自己师姐叶玉棠如何如何厉害,说“她当初劫了鸦雀二人,根本就如同捕获两只水田里的臭鼹鼠一般容易。你前年捉了两只鸡,你能想得起它们叫什么名字吗?反正我是从未听她说起过。由此想来,我师姐啊,连这二人究竟是谁,又是在何处所捉拿的,恐怕都早都忘得一干二净。至于你二人是谁,有何目的,要寻什么仇,她哪里又会记得?这么说来,来水牢救人,又关她什么事?”   一席激怒完过后,又当着老婆子的面,一番挑唆道,“依我看,您二老虽有些凶名,却到底没什么真本事。不论明招还是使阴招,恐怕皆不敌我师姐半根毫毛。不如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去,还在道上留存点响亮名声。”   两人先还不着道,说到后来,大抵还有被他这话痨折磨得神经崩溃的情绪在里头。   祸松当即对老头子说道,“你看这小白脸,如此惹人厌,不如我先喂他一粒‘玉石俱焚’,就地绑了,叫叶玉棠来应战,叫天下人来看看究竟谁是臭鼹鼠龟孙子。倘若我二人皆不敌她,方才将解药给他服下,放他二人一马,就此算是一笔勾销。但这满水牢中人,你我二人离去之前,一把火炸掉,算是给我雀儿与乖女婿陪葬。”   ……   就此,便有叶玉棠回到潭州城中看到的那一幕。   她一看招纸,立刻猜测这小子小嘴抹蜜,哄骗得二老着了他的道,方才有这一战;既然二人能中他计谋,以他的机灵程度,想必亦能拖延到潭州比武那日一见……只不要受什么伤才好。   ·   比武那日,洞庭、凤谷诸多女弟子连同看热闹的人群一道涌入潭州,小小州府一改往日宁静,街面市集人头攒动,叫卖、吆喝,连带对凶匪二老的笑、骂声不绝于市,一时热闹不已。   周围上百折冲府的军士亦闻声赶来,有的镇守城中,有的蛰伏于武陵源山中,只等一有时机,便入水牢,将妇孺一并救出。   叶玉棠一早便等在了城楼之上,而祸松邪柏直至午间,方才拎着五花大绑的长孙茂出现在潭州城中。   祸松邪柏二人将他死死绑在城楼瞭望亭的柱石之上,宛如一块亟待风干的熏羊肉。   而这块羊肉,却睡得好香好香,直至比武开始前一刻,方才睁开眼来。   哪怕场面如此危机,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德行亦引得城楼之下一众女子好笑不已。   邪柏内功平平,外力强悍;祸松掌力绵软,却狠辣阴毒。倘或只较量寻常功夫,于叶玉棠来说并不算得难事。但这二人最擅长并非这手内外功,而是满身毒瘴,且每一种毒药皆是举世无双,有的有解,但只这二人能解;有的甚至连这二人皆不能解。   这还并非这二人最厉害之处。   最厉害之处在于,旁的用毒高手,大多假以手力,毒从袖出;要么假以足劲,脚力踹之。这二人,浑身上下,但凡有力、有孔之处,皆是毒眼。   从口出的,叫“哭笑不得”,吸入烟气之后,毕生哭时即笑,笑时却哭,且此毒无解;若从耳出,乃是“万马齐喑”,三日之内若没精神失常,亦会耳膜破裂,七窍出血而死;若从鼻出,乃是“喉长气短”,死者脖颈颀长,乃是自窒而亡;若从臀出,乃是“奇臭无比”,先将人臭晕过去,好用旁的毒药;从袖中所出的,乃是一门最强悍、最诡异的毒,名作“圣人忘情”,中毒者爱之深、恨之切,往往杀尽至亲方才能醒转过来,此后大多自戕,或自此成魔成狂,杀人如麻……   幸得她多年习武,因熟而快;自此练就一副极好眼力,反倒最不怕这个。   城楼之下一众师妹皆知这二老厉害,却不知叶玉棠厉害在何处,大多替她捏一把汗。百余招之内,“师姐”长“师姐”短,或惊呼、或欣喜之声此起彼伏,倒叫无关紧要过路人看得热闹不已。   长孙茂被绑在城楼之上,不看别人,但盯着祸松邪柏看。   “当心这破皮无赖的袖里屁!”   “来了,来了,当心左侧坎位,此乃是死老头子的嘴里屁;乾坤位置乃是老太婆的袖里屁!”   “棠儿当心!这回真是屁,两面夹屁!”   ……   打着打着,下头一阵皆一阵的爆笑,到后头来,这场比武竟越比越轻松。   眼见叶玉棠越战越勇,那老头自知败在眼前,又给长孙茂念叨得心烦了,大声叱骂:“闭嘴!”   长孙茂道,“你二人既知赢不了,又何必逞强?”   老头怒极而笑,“纵赢了又如何?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百条性命丧身三十里外水牢之中。”   长孙茂亦笑了起来。   老头道,“你笑什么?”   他道,“你以为我将你二人引入城中,仅是为与和我棠儿较个高低?”   那那老头一怔,脸色急变,“调虎离山!”   话音一落,老太婆忽地步下一移,朝后方斜冲过去,解开绳索,眨眼之间便挟着长孙茂跃至百步之外。   楼下众人皆是一声怒骂:“ 既已输了,为何不能服输!”   叶玉棠看在眼里,几次错身去追,却都被邪柏兜手拦住。几招阻截下来,她心头一阵烦闷,手中运力,一道十成劲力般若禅掌朝邪柏胸口直袭而去。这掌力,别说杀人,就是杀牛,杀熊,屠只深潭巨龙恐怕都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她通常不用。这二人实在将她仅存一丝耐心也消磨干净,三招一挡,她一掌拍出,不过眨眼之间,邪柏鲜血自七窍喷涌而出,四肢头颅皆耷拉下来,失去生气的瞬间,残余腾掠劲力仍推这这具躯体直直往前飞出数尺,方才向下直坠。   彼时祸松已擒着长孙茂远去,幸得如此,否则倘若她回头来看,一时怒火攻心,势必破釜沉舟取了长孙茂性命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循着声响一路纵掠至琵琶溪畔。此处距离那水牢仍有二十余里距离,她自可以踏水而去,怕只怕祸松携着长孙茂去了山林水巷深处,她追到半道没了力气,漂浮于水面四下追寻无门,反倒耽误事。   那荒废的水岸码头上,停着数十叶破旧小舟。她上了一叶扁舟,顺着急流淌入山水深处,不过片刻便已至那水牢外头。小舟顺着水牢上方旋涡直打旋之时,个十二卫官兵正接连从水面浮出,手中或携妇孺,或携老者。   叶玉棠立在舟头,远远问道,“官爷,可曾见到邪柏?”   一人答道:“见到了。若不是见到她,这水牢门还打不开呢。牢门从外头锁死,火油慢慢流淌过去,若这门再晚开一个时辰,恐怕这片山和水皆已被夷为平地。邪柏一开牢门,我们几人立刻扑上去将她摁在水牢之中,正要绑起来,她已一口吮出喉中剧毒,自戕了。”   叶玉棠忽地明白过来:原来他方才使得不是调虎离山,而是放虎归山、关门捉贼。   接着便又问道,“那长孙茂人呢?”   几位官兵四下交接一阵,忽地“咦”一声,“入水牢时,还见他在一旁,现在人呢?”   另一人道,“方才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将我们一架小舟划走,自己往水林深处去了……”   他去水林深处做什么?   不及问话,岸上被救的女子发着抖答道:“前几日夜里,那位公子将老太婆给说道烦了,老太婆一怒之下,喂了他一粒‘玉石俱焚’,也不知是个什么毒。莫不是方才死老太婆毒发,他也必有一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所以才往林子深处去了?”   ……   叶玉棠至今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凭着一股什么力气,将小舟一路划到武林源最深的水巷之中。   整个过程中,心里只想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这一死,我找谁去寻仇?   第二件事则是:他还没娶上老婆呢……也不知摸过姑娘小手没有。   旋即回过神来,给了自己一巴掌,道:“怎么就死了?祸害遗千年……他那德行,哪怕这水潭里千年乌龟都死绝了,恐怕也还轮不到他死。”   就这么走神之间,没留神一叶扁舟早已从旁靠近。   扁舟上的人戴披蓑笠,戴草帽,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姑娘,你是否在寻一位身量高阔,容貌无双,气度非凡的年轻人?”   那人帽檐压低,作渔人扮相;嗓子不知做什么给嚎哑了,听起来有点破铜锣子。   叶玉棠听这渔人这么描述,只当有人见过他,心头一喜,问,“敢问在何处见过此……”   话没说完,却突然一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见过,见过。”   她一笑,微微眯眼打量他,“那年轻人身在何处?”   “那位年轻人道,若是见到个高挑漂亮、却成天臭着脸的女侠,便托我问她一句,‘还生气吗’,若不生气了,便允许我带你前去见他。”   叶玉棠接着又问道,“这容貌无双,气度非凡的年轻人,可还说什么没?”   渔人咳嗽两声,沉声道,“这年轻人还托我问你,‘想他没有’?”   话音一落,叶玉棠抽起竿子就给那渔夫捅了过去。   渔夫忙不迭去躲,险些跌进水里。两叶舟隔得又近,扁舟晃荡之间,荡得她的小舟亦有些摇晃。他看在眼里,好容易稳住身形,不知上哪儿捡的破蓑笠“扑通”落进水里,抬头来赔笑道,“说好不生气呢?”   她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两竿子上去,恨不得将他连人带船拍翻入水。   眼见第二杆子要将他打落水里,她忽地又收了手,觉得实在怪可怜的,心烦不已,连带着鼻尖一酸,眼见势头不好,干脆抽竿就走,背过身将船向前划去。   长孙茂气喘吁吁跟上来,“都怪我,不该扮这破渔人逗棠儿。可我擅自前来,怕棠儿生气不愿理我,才想了这么个损招。”   她没吱声,调整了一下情绪,再回头,面无表情地问,“中了什么毒?死的了吗?哪里去寻解药?”   长孙茂抓着机会跟上来和她齐头并进,“中了玉石俱焚。一回水牢中,便已寻到解药,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微抬了抬头,从前头斜睨他一眼,“从水牢出来,又自己跑这里做什么。”   说起这个,他便又一笑,“寻这个来了。”手头一抛,道,“棠儿接着!”   叶玉棠心头正烦,本不想接;眼见坛子将要落到手里,伸手一捞,堪堪从水面上将坛子夺了下来。刚擒道手头,立刻闻着香味,惊道,“崔家酒?”   他笑着点点头,解释道,“听说崔氏住在琵琶溪深处,雾海神龟上头。故我从水牢里出来,见着有一艘小舟,便想着,岂不正好?一路划来,果真给我寻着了……”   旋即长孙茂脚下一沉,抬眼间她已稳稳立在了他船头。   他便渐渐收敛起笑容,道,“我不惹棠儿生气了,下回去哪儿别丢下我,好不好?”   哪怕单纯只是回想起那日神态,她亦觉得简直心都跟着揪了起来似的。   语调亦不咸不淡,却一笑道,“还不走,在这儿当神仙?”   此人亦笑起来,执着船桨,将小舟划得飞快,“棠儿站稳了!”   作者有话说:   1席纠,妓|院活动,类似行酒令。   曲江池畔:大概就是唐朝那个“一招看尽长安花”的地儿。   明府:行酒令的官儿,类似拍卖会唱票的。 第70章 疯子   他问想他没有, 说实话,还真想。但这话说出口实在忒恶心了点,所以也就只想想罢了。在武陵源的船上, 有一瞬间她想得甚至还挺多,却独独不敢想就此这个人没了她会是怎么样。倘或有一日听说仇欢驾鹤西归, 她甚至哭都不会哭一下, 顶多每年携两壶黄酒在她坟前浇了, 顺带再烧两炷香;若尹宝山没了,她亦不觉得丝毫意外。   至于师父,师父以身制暴, 去往极乐, 乃是万家生佛,是永恒的。   倘或师妹遇难,她会倾其所有为师妹复仇, 不计手段,不惜代价。   至于长孙茂亦如裴沁那般, 那日一旦想到他若不在了, 心头倏地空了一大片,几近于无法冷静思考。直至他划小舟出现的一刹, 她才终于又活了过来。   她可以确定是想念这个人的,倘若他再也没有出现, 搞不好一生都会想念。   可又与师妹有些许不同之处,至于哪里不同, 她却说不好。兴许是自卑——师妹与她一般伶仃孤苦,她强而师妹弱, 故她待师妹的好之所以毫无保留, 兴许还有一种护犊子的情绪。长孙茂亦是如此。   她自问待这小子够好了吧, 到头来却连一声师姐也捞不着。   她不过大他几个月,一开始以为此人是不服所以不肯叫;后来又以为他觉得成日师姐长师姐短的,未免失了男子汉气概,所以不肯叫。   那日与他从潭州回去,路过洛阳,遇见位公子,乃是他旧友。这位公子带发修行,曾与他同个师父学佛,长得细皮嫩肉,比他二人还小一岁。长孙茂却恭恭敬敬称他“师兄”,实在令她不大高兴。   因与这师兄,两人在城中多耽搁了一阵,没能赶上宵禁出城。夜宿在洛阳北市内坊,寻了家酒肆喝酒。连赶了两日路,难得那夜能闲下来对坐喝酒,两人皆贪多了几杯。她酒量没个底,喝多喝少都一个样,对面那话痨却渐渐有点沉默。   叶玉棠抬头去看,但见他神情恍惚,原来是有些不胜酒力,便趁机问出那句:“为何从不肯叫我师姐?”   此人略作一想,忽不知想起什么,整个人突然警觉起来,“不为什么。”   话音虽冷淡,表情却有些奇怪。她凑过去一看,竟是红了脸。   随口一问的问题,随便打个哈哈就能过去了。偏生这两京第一厚脸皮却为难起来,她也没再逼问,耻笑了他一阵,便就此作罢。   以她对此人的了解,他待人处事真心赤诚,随着性子做事,有太多一时兴起,却多半坚持不了太久。逗小姑娘如此,习武如此,想必三天两头跟在她屁股后头亦是一时兴起,成日“棠儿”长“棠儿”短的没大没小亦是一时兴起。他这副德行在她心头已定了形,往后再搞出天大的滑稽事她亦不会觉得奇怪;相处久了,在她看来却也无伤大雅,甚至偶尔还是可爱的。归根结底,哪怕他再烦人,她这做师姐的也只有容忍着,到底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若说烦人,这人是真挺烦的。   若说两情缱绻,互通款曲,也不过类似于那几年间对他二人所谓“第一璧人”的戏谑。这事若放旁人身上倒可考究考究,若放在长孙茂身上,谁信谁是大傻子。   不过从潭州回去之后,她想起他那个“一辈子和棠儿浪迹江湖”的提议,一度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也确实为这个提议动心过,否则那年去漠北斩杀千目烛阴这样头号危险差使,她也不会携他与自己同去;之后的洞庭湖论剑,她也更是懒得带他去。   那年过得太畅快了,以致于惹老天生妒,洞庭之后,他便被捉回家去成婚,雪邦最后那次相聚之后,竟成永诀。   正如师父所说,她生来亲缘淡泊;而武曲星是孤克星,是寡宿星;急躁易怒,极易跌堕夭亡。   那年去长安,他家中兄长说起,此人出生时曾有谈玄之人为他掐算命格,谓他乃是:生湖山郡,值太平世。官长廉静,家境优渥。娶妻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1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可时隔八年,她这寡宿星却有命再度醒来;全福公子长孙茂却没过得那么好。   回忆至此到这,她心头本五味陈杂,不知该从何叹起。一想起八年过去,长孙茂鳏居多年,膝下连一儿半女也没有,这判词也不知假道士随口瞎掰的,想来实在好笑不已。正好入了夜,众人皆已回房睡下。她拎起一只白天在地窖中装满了酒的皮壶出了屋去,打算进行一下师门内部例行的夜聊项目,谈谈心,顺带的调侃他两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幽梦影   2最近每天都困很早orz,后面本来还有,但没写完,今天先更这一丢丢。骚凹瑞!!!!!洞庭和北疆的回忆留着后头再写~   3评论都有红包!! 第71章 疯子2   夜不深, 只是夜郎寨地处山中,人迹罕至,便过分寂静了些, 使人容易犯困早睡。寨子里零星两三只窗里亮着灯,蛇人都趁夜出来活动了, 院落里是热闹的, 却也是静悄悄的。   不过刚走到风雨亭处, 阶下花圃中一阵窸窣响动,一只三花猫儿窜到她跟前,在地上蜷作一团, 脑袋往她靴上蹭, 只管撒欢儿。她蹲下身摸了摸,摸得花猫卖乖的一声接一声细细“喵”起来,她也高兴, 也想喵两声,同它交流交流感情。突然间, 风雨亭上两个人又说起话来。   开口这个声调略高而轻快, 极有辨识度,乃是柳虹澜。   他道, “这八年间,你追查当年害你师姐的真凶, 不可能没有怀疑过‘幕后主使’就是那疯子吧?”   另一人略一思索,道, “自然想过。”声音略沉而清,是长孙茂。   柳虹澜笑了, “想来也是。裴慧、裴若俭向来行事低调, 又事事与人为善, 这番遇害实在离谱,众人能想到最直接的得益人正是裴沁。倘或不是她亲手加害,这世间,谁又能为处处为她着想?你师姐八年前殁,去年仇谷主也去了,她一介孤女,世上至亲也只剩下一心岭这疯疯癫癫的父亲。”   一席话听得她心头好笑。单凭这等臆测,便推断师妹哪怕不是凶手,也是直接受益人,不止草率,还偏激。   正想反驳,却听到长孙茂道,“裴谷主得罪过你?”   她不免开心,蹲在地上,揪着两丛草,微微笑起来,打算听听这二人接下来又会有一番怎样的论断。   柳虹澜说道,“我向来爱漂亮姑娘,对裴谷主这等大美人,自然更是宽容……”   叶玉棠心头“嘁”地一声:你最爱的难道不是钱?骗财骗色骗感情,恬不知耻。   柳虹澜又接着说下去,“这么多年来,诸多惨事,事事皆与她有千丝万缕牵连。哪怕是我,也很难令人不往她坏处去遐想。世人皆以为世间只有一具神仙骨,这第二具,又在何处?为何这么多年,始终没有第二具神仙骨半点消息?倘或为人所用,为何这世间再无至强英雄豪侠,武功一夜飞驰?只有裴沁,她自小体弱,三不五时重病昏迷,武功始终平平。究竟何时起,她从当初终南论剑门槛都挨不上,到几年之前甚至能与五门宗主比肩,却再没听说过裴长老有过哪怕一次体弱不足、大病不醒?”   叶玉棠陷入沉思。   师妹从前武功确实很差劲,花痴、贪吃还八卦,心思可以在任何乱七八糟的地方,决不会放在习武上。至于资质如何,大抵与裴慧相当,若是下定决心勤学苦练八|九年,跻身宗师之列也不是不可能;习武之时,自然也强身健体,不会生病也正常。只是如今竟能与程宗主、韦阁主、张师祖和江宗主比肩,哪怕在她听来也觉得有些夸张。   疑惑之际,长孙茂道,“师姐与她姐妹情深,师姐一去,她有心复仇,却深恨自己力量微渺。大受刺激,便有今日,也不好说。”   这小子向来不称她为“师姐”,如今这么称呼她,令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风雨亭上说话之人并非是长孙茂。但略作一想:如今时移世易,他兴许又改了性子,也说不好。   便又接着往下听下去。   但听得柳虹澜哈哈笑了几声,打断他道,“像你一样吗?”   笑声干巴巴,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笑完又说,“这就对了。”接着压低声音,“你师姐之死,与裴沁,与幕后指使人,难道就没有半点关系?世间知晓第二具神仙骨之人,除了阁主,你我之外,只剩巴氏族人;而会用神仙骨之人,除了巴瑞瑛,恐怕只有巴德雄了。有神仙骨之前,却先需光明躯来通透气海与奇经八脉。普天之下,最年轻,最现成的一具光明躯,不就是她与你的师姐?你师姐遇害,绝对与当初肖想神仙骨之人有关。别告诉我,你从没往裴沁身上想过。否则,你又怎么会叫你师姐,无论如何都不可告知裴沁她真实身份?”   叶玉棠心头火气一下就窜了起来,抚弄那只花猫的手一重,惊得它一声嘶叫,挣扎叫着,穿过草丛跑远了。   一阵默然之后,长孙茂道,“哪里来的猫?”   “想是这寨子里蛇人孩童养来解闷的。不怕生人,一入夜就近前乞食。”柳虹澜却没起疑,想想,接着又说,“倘或不是还好,就怕这猜测是真。这人装疯卖傻,运筹帷幄,十余年间令无数中原高手罹难,恐怕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明日让他见到亲生女儿,不知会有一番怎样的交代……但不论他开口说话与否,她必会经由巴氏残部之口,听说自己母亲被天师派凌|辱的真相,见到父亲由此疯癫的惨状。裴谷主脾气最大,想必这些年,对周遭亲朋密友罹难之事多少也有猜测,若她撬不开巴德雄的嘴,又听说当年族中惨事,盛怒之下,去找张自贤与当年知情人复仇,我们在座之中,不知有没有人能劝得住。”   长孙茂道,“张自贤自然该死,知情却不救者,活该挖眼割舌。又为何要劝?”   一席话听得虽是解气,却也令她心头一惊,暗道,师弟性子最是温和中庸,怎么如今竟连挖眼割舌这种狠辣话也会说了?   柳虹澜叹口气道,“程雪渡作牵头人,暗中召集诸多对裴沁心生厌憎的天下英豪,于君山岛桃花林商议如何绞杀裴沁。”   长孙茂道,“程雪渡?程宗主女婿,又与裴沁有什么瓜葛?”   听到这里,叶玉棠实是心里一惊……   程雪渡与裴沁的瓜葛大了,但这事,除了程雪渡夫妻二人,她与祁慎,天底下恐怕没有第六个人知晓。那时裴沁不过十六岁,程雪渡却已身为四海刀宗四大护法之首,与程宗主独女梦珠青梅竹马,与裴沁相遇时,程雪渡与程梦珠已有姻亲在身。世人不知,程雪渡不讲,裴沁又如何会知晓?   哪怕那年花前月下,程雪渡仍不时暗叹与裴沁“相见恨晚”,裴沁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遇见的“三公子”乃是天下最磊落的君子,是她的良人,她又怎会往阴暗处去想?   若不是仇欢收到洞庭喜帖,亲眼指给她看帖子上的红纸金字:“程雪渡与程梦珠结百年之好”,她恐怕至死都不信自己是被骗了。   那个傻丫头啊……   若她冲动起来,是真劝不住。   柳虹澜道,“这么多年来,除却在蛇母手下遇害之人,其余受难侠士,大多出自天师派,阁主揣测,大抵那幕后指使人与天师派旧怨最深。因此,阁主也对巴德雄乃是指使人的猜忌更深一层。除此,阁主与宗主父子反目,江彤父亲因猫鬼而瘫痪,兴许也有巴德雄对宗主驱逐苗人,而心生怨恨在其间……不过这也是阁主的揣测罢了。其中有一受难之人,却极为反常。”   长孙茂忽然醒悟过来,“程梦珠——”   柳虹澜道,“不错。程梦珠忽然得了痴症,也是四海刀宗唯一受害之人。可程梦珠武功平平,不堪为光明躯之用,于裴沁抑或凤谷更无半分阻挠,为何偏偏是她?”   长孙茂又道,“不对,还有一个程血影。”   柳虹澜笑道,“程血影是为护主而死。因为那人本意要加害的,是程梦珠与程雪渡襁褓中的一双胎儿,只因程雪渡这负心汉,与裴沁曾有一段秘辛。那人想着要成全裴沁,杀了一双儿女,毁了程梦珠,岂不是最爽快的法子?”   长孙茂道,“所以,程雪渡受他人点拨挑唆,认定害自己妻儿之人,是裴沁无疑?”   柳虹澜道,“不错。加之张自贤知晓她这番回到一心岭,一旦知晓谢氏当年遭遇,他便彻底完蛋了。必也第一个应程雪渡之邀,倘或绞杀裴沁不成,也借着众人对她的忿恨怒火,一口咬定裴沁血口喷人。”   长孙茂道,“裴沁若去找张自贤寻仇,打听到他在君山岛,必策马赶赴自己的截杀会。”   柳虹澜道,“阁主怕的就是这个。若她受难,你师姐自不会坐实不理,那时她若跟去,暴露了真身,就坏了。你师姐急火攻心,你又劝得住吗?”   长孙茂道,“我立刻带她离去一心岭,不让她插手此事。”   柳虹澜道,“往后她知晓,你不怕她怪你?”   长孙茂沉默。   柳虹澜又道,“阁主与我都有个现成法子。”   “说说看。”   “今日夜里,趁裴沁熟睡之际,叫神盟将我们之中一人伪作裴沁,寻来巴瑞瑛姑姑,只说有件急事,必得此时就去巴氏寨中看看父亲。事不宜迟,巴瑞瑛必不会推拒。到时候,‘裴沁’与巴德雄谈过,不论他真疯也罢,装疯也罢,透露真相也罢,没有也罢,皆不至于伤痛过度;如此,见得巴德雄相貌过后,又可以易容成他的模样,再寻一人伪作巴瑞瑛,领裴沁前来相谈。到时候,‘巴德雄’也不至于疯癫过度,言语仍可以温和适度,不令她受太大刺激即可……你觉得如何?”   长孙茂道,“你想找谁扮作裴沁?”   柳虹澜哈哈笑道,“太高不行,太壮亦不行。何况,巴德雄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自是要找个熟知裴大美人一言一行的才行。”   长孙茂冷笑一声,“你不如直道其名。”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写完再发   50个红包 第72章 疯子3   听到这儿, 她起身往风雨亭上走去。   刚上几级台阶,却听得柳虹澜急急一声,“不去就不去, 你别走啊……”   抬头一看,风雨亭只余柳虹澜一个淡青背影, 另一人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懒得同柳虹澜打招呼, 径直从楼下穿过天井, 去他那间偏厦。屋里灯没熄,却没人。   便又从一众嬉闹的蛇人中间穿过天井,远远见着自己屋门外倚着个人, 不由一笑, 想着他果然是和她说这事来了,便大步上台阶去,道, “我刚去找你,你却过来了。”   长孙茂闻言道, “你几时去找我的?”   “就在刚才。”   “刚才?可我已等了一阵。”   他立在门口一阵沉思。   耐不住她性子急, 一手将他拽进屋里,合拢门道, “我想趁夜先去看看巴德雄。”   他脸色一沉,“谁来求过你?”   她忙道, “你们说话那会儿,我听到了。”   他一阵沉默。   她知道他不开心, 接着又说,“但我有别的想法, 想说给你听听。”   他嗯一声, “你讲。”   她说, “他们二人想叫我扮裴沁,说是怕她一时气急误入陷阱,这一点我是不信的。这两人之所以有此一说,无非是觉得裴沁与巴德雄父女密谈,重甄唯恐自己不能听个完整,便找了这么个借口,利用我对她的关切,实则牟取一己私利。”   他神色略有缓和,“棠儿想的不错。”   她接着又讲,“既如此,我不妨将他想得更坏一点。重甄是否与张自贤、仇静抑或程雪渡等人暗中勾结,此行说是庇护,实则是替这几人监视她,同时窥探隐私?”   他一笑,“那倒不至于。”   她松了口气,旋即又一笑,向东边阶息供一拱手,道,“那便是我恶意度人了。”   略作一想,又道,“从前虽也曾扮作她,上君山岛去羞辱程雪渡,但好歹此行也曾得了师妹应允。如今要我假扮她,向她亲生父亲套话,哪怕本意是为她好,这事我却不能做。且不说她有多少心酸要同父亲倾吐,她又会问一些什么话,岂是旁人能揣度?重甄等人自有一套冷冰冰的话术,兴许的确能套出一些秘闻,但绝对不该、也不该由旁人来做,更何况她如此信任我?”   说完这话,一偏头,见他脸上带着笑。   她便也微笑着,接着往下说道,“我想先去看一眼巴德雄,看看他状况如何。”   他嗯一声,“看了又如何?”   “他精神不错,行为合乎常理,必不希望自己女儿以身涉险,见也无妨。若他癫狂不已,说话颠三倒四,她定会大受刺激,不见为上。”   “她会听?”   “若她执意要见,或许可以先考虑柳虹澜的提议,来日待外头事情平息过后,再见真的不迟。”   “倘或这人前后矛盾呢?”   “前后矛盾?”她略一思索,“就是说,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话。装疯卖傻,言行相悖,如此可疑,那柳虹澜猜测兴许没错……这倒是对她不利了。”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保她。”   “倘或真是她父亲做的错事,与她又何干?如今她在明处,作恶者在暗处,贸然探寻真相,无疑是推她去挡刀子。”   他听完一阵沉默。   这人不讲话,到底习惯不来,她急着又问道,“你跟我同去吗?”   他一笑,随后嗯了一声。   叶玉棠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就……答应了?”   他笑道,“不然我还能怎么办,由着你自己去?”   她也笑了,“我后头还备了好一番说辞。”   他道,“你能来同我商量就已经知足,还敢奢望什么?”   “说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她笑起来。   ·   两人笑着出了门去,过了藤桥,但不上山,沿着丹溪一路往上游走,走到汇流处,便是白水河,巴氏的爷头寨便位于白水河上游。两人那日出门寻界碑,曾走到过白水河畔;她又曾在生蛇蛊记忆中来过此地,自然轻车熟路;两人脚程又快,一路急行无声,轻尘不起,行了五十里许,月光底下隐隐见得一座颇具规模的千户苗城郭外廓,正是白水河寨。   叶玉棠打量苗寨,喃喃道,“萍月的记忆里,倒不记得这是这么大一个寨子。如今夜已深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寻巴德雄?”   长孙茂闻言道,“他一心向往中原,娶妻立户那年,在千户苗寨中筑了座宅院。”   她道,“既是中原的宅院,自然有流水小桥。水,必是引这白水河的水了……”   两人即刻沿着河水往山上去,近了苗寨,直上梁顶,顺着淙淙流水蹑足而行。   天上一轮明月,星辰稀淡,照出梁上两道疾行的影子,却没有半点声音。明日有大庆典,寨中村民睡得比往日更早一些。街头巷陌,只留些许着白色左衽衫的壮丁值守。一心岭多年没有外敌扰攘,守卫养成了偷奸躲懒的习惯,夜一深,三五成群围坐在油灯下猜拳掷骰,三不五时从巷陌之中迸发一阵阵笑声。   叶玉棠心想:如今八、九年过去,蛊阵消解大半,诸如她与长孙茂已能入此间自如行走。再有几年,恐怕诸派掌教、长老之流高手,也能出入此间。蛇母一举令巴蛮与不计其数江湖人结下深仇,如今巴德雄受人猜忌,又不知何人曾放出《迦叶神功》在一心岭的消息;蛇母不再,苗人却如此懈怠,来日不知会是一场怎样灾祸。   正想着,下头突然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笑声:“又错了!这个是蝎,不是蝶。”   一个老者尴尬不已,叹道,“哎,总记不住。”   两人脚步一停,俯身去看:白水河一渠引水至此,灌出一片池子。水池中央有三座小岛,岛上有亭子;池中种了黑莲、红菱与菖蒲,一条小径环池而围,穿行两片方竹林子。池畔有小楼、林中有亭台,游廊穿行池塘,连接亭台、凉亭与亭子,通往小楼……实在是个极为幽僻雅致的所在。   一老一少便坐在池中的凉亭上翻花绳,老者看起来四五十岁,着一件丝质的白马褂;小孩着黑、绿两色左衽衫,脖子、耳朵上都缀着银耳饰。   小孩儿半蹲坐在椅子上,将那根红绳子复又套在手上,道,“再来!”   忽听得后头一个男子道,“小孩儿,我陪你玩怎么样?”   她正打量院落时,长孙茂早已轻轻坠到地上,不声不响从后头走近那老少二人。   那小孩儿猛地回过头来,咦地一声。   叶玉棠瞧见孩童的脸,也不由地“咦”一声:长得好像!   白净小脸,漆黑瞳仁,睫毛浓得不似常人,显得一双眼黑得像浓稠的夜;一笑起来,却又有些乖觉狡黠,鬼精鬼精的,简直就是个小一号巴献玉。   小孩儿打量长孙茂,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接着笑起来,高高兴兴的说:“好哇!”而后又看向他背后刚从梁上落地的姑娘,问道,“你跟我翻花绳了,那你相好的干嘛呢?”   叶玉棠噗嗤一声笑出来。   长孙茂学着小孩子口气道,“我和你玩,让她和这个老伯说两句话,好不好?”   小孩儿爽快道,“好呀!正好他现在清醒着。”接着又指指对面竹林,“我们上那儿去玩。”   说罢,五个指头抓着长孙茂的手,蹦蹦跳跳将他拽过去。   周遭一下清净下来,湖面的风吹得竹叶沙沙的响,隐隐听见一两声孩童笑声。   那老伯略显伛偻,刚及她肩头,走路却稳健;肌肤上有淡淡绿麟,眼珠也略略有些发紫,却不知为何可以开口说话。细看五官,裴沁与他确是有几分相似,但非得经由外貌得出二人父女关系,却未免有些牵强。   她轻声问道,“您……是巴德雄?”   那老伯也在打量她,打量了一阵,点点头,“我是。”   她抱一抱拳,禀明来意:“我是裴沁的朋友。”   “裴……”老者迟钝的开口,“你是说小瑶?”   她想起巴德雄女儿曾名作巴露瑶,故点头,“是她。如今她在凤谷做了谷主,不少人嫉恨于她,想要害她。老伯,如果您想帮她,烦请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巴德雄捶了捶腿,有些着急地捉着她胳膊问,“谁要害小瑶?谁要害小瑶?”   哪怕她从没有过父慈母爱,到底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着急无力的父亲,不由也有些心急,道,“老伯,你放心,若你好好回答,我必保护她不被伤害。”   巴德雄慢慢冷静下来,垂下头,十分卑微道,“好,好,你问。”   她慢慢拉着他的胳膊坐下来,问道,“这十余年间,中原武林很多无辜之人遇难。这些,可是您做的?”   他低头看着两双手,“不是我,不是我。我这双手,连花绳都翻不好,怎么杀得了人?”   巴德雄手心里青紫淤纹密布,手抖如筛糠,令人不忍直视。   叶玉棠最看不得弱者受难,心里一阵揪痛,闭了闭眼,道,“我信您。那,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做的?”   巴德雄道,“我有时精神不大好,别人都不敢和我说话,只有小决和我说话。我不认识什么人,你若非得说是我认识的人杀了人,那便是小决杀的吧。”   叶玉棠往竹林看去,那小孩与长孙茂玩得正高兴,整个人都跳到石桌上去了。   若论年纪,他如今不过七岁。他若能这么一出接一出谋杀江湖高手,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她摇摇头,道,“既如此,他们便伤害不了她。”   巴德雄开心起来,“那就好。”   她接着又问,“不过,我还有一事。光明躯,神仙骨,您知不知道是什么?”   巴德雄突然一惊,“什么神仙骨?”   她道,“正德五六年间,小瑶突然大病痊愈,是否是因为有了神仙骨?”   老伯浑浊淡紫眼珠中满是惶恐:“我不知道什么神仙骨!”   老头抱着脑袋,表情极是痛苦。   她心头不忍,道,“好,我不问神仙骨。小瑶以前一直生病,如今病好了,您不该开心么?”   这话本是轻柔宽慰,却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巴德雄。他弯下身去,抱住耳朵,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引得竹林畔两人皆回过头来。   与长孙茂视线一接,她摇摇头,亦有些不解。   小决却早已见怪不怪,“他经常这样。前些天也犯过一次病,睡一觉就好了。”   尖叫过后,老头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过后,突然喃喃说着什么。   叶玉棠亦随之蹲下去,凑近去听。   大抵是犯了癫,精神不大好,故话有些不成句子,只零零碎碎听得几句什么:“小瑶没有病。”   “小瑶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小瑶本不该生病的……”   “都是因为光明躯,都是因为光明躯……”   “他执意要给她用光明躯,可怜我小瑶那年才五岁……”   ……   叶玉棠反反复复听得“光明躯”三个字,心里着急,不禁将他打断,“谁给她用光明躯?”   巴德雄突然一声暴喝,猛地一肘将她撞开,大叫着朝小楼里狂奔过去,其姿势极其怪异,令人难免心声惊惧。   长孙茂闻声从竹林那头掠上凉亭,问她,“有没有事?”   她揉揉肚子,“碰了一下罢了,没事。只是这老伯被我话语刺激到,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微微眯眼望向小楼,“我去看看。”   此人话音一落,眨眼便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门口。   她轻轻嘶了一声,捂着肚子慢慢坐下来。人发起疯来,蛮力倒是挺大。那会她急着问话,眼瞅着他要跑,下意识运力想将他钳制住,此人胳膊一拐,好巧不巧撞到承满穴上。问题倒是不大,光是疼。何况中午晚间大鱼大肉的吃,这一肘子下去,指不定怎么拉肚子。   好容易缓过劲来,长孙茂已从小楼中大步走出,道,“他磕在柱子上,晕了过去。刚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等临走时,找个人进来看一看,应该没什么大事。”   “看来光明躯的事,是问不清楚了。”叶玉棠有些泄气,想想又自我安慰道,“好在撇清了师妹她父亲的嫌疑。至于她是不是神仙骨,倒也无关紧要了。”想到这儿,又有些担忧的望向那小楼,“只是巴德雄本来好好的,被我这番打扰,扰得精神错乱,还磕了脑袋……”   那小孩手头玩花绳,不声不响盘坐在凉亭一角,此刻闻言,突然说了句,“我觉得他不是巴德雄。”   两人具是一惊。   叶玉棠慢慢问道,“他如何不是?”   小孩复又波澜不惊道,“你们注意到他身上起的鳞了吗?”   她忽然回过神来,转向小孩,认真问道,“他身上起鳞,像是蛇人,却又能讲话,却是为何?”   小孩道,“因为那是巴德雄的蛊术。巴献玉声明正盛时,巴德雄疯了。他的蛊术本应该由巴德雄来教,到最后只能捧着他留下的书自行摸索,一不小心学歪了,便学成当初那副鬼德性。”   叶玉棠不免好笑,“巴献玉不是你爹爹?”   小孩道,“是啊。”   她道,“他是你爹爹,你还这样说爹爹?”   小孩道,“他是我爹爹,却也是个大祸害。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必然关联,没有人说过,祸害就该绝后。”   她点头,“是这么个理。你且接着说,为什么他不是巴德雄?”   小孩道,“巴献玉的蛊术基本算是脱胎于巴德雄,巴德雄又脱胎于巴氏传统蛊术。比如光明躯,便是出自于巴氏最古老的《妄人十二经》,早些时候通过更换更强健的十二正经,通常用来治疟疾、血症。这种手法有许多派别,但基本都植根于这本《妄人十二经》。作为医术嘛,你们中原人普遍认为十方鬼手一族最强最厉害。但妄人手法,到巴德雄手头,也不差,甚至他‘发疯’之前,就已运用自如,我草草翻了翻他写的医术,觉得他当年手法,比十方鬼手更为纯熟。而巴献玉的光明躯,也是从巴德雄的医术上得来的……你们江宗主四处驱逐苗人,比起说是鄙夷,不如说是忌惮。说更详细一些,他忌惮《妄人十二经》,更是忌惮光明躯。他觉得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法,若不加禁止,一定会给中原武林留下祸患。”   她想起正德元年的终南论剑,略一思忖,道,“妄人十二经,本是一本救人性命的奇书。可恨的乃是世人贪欲,贪欲才是洪水,这才是真正该忌惮的。不过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小孩道,“所以你看出来了,巴德雄其实也不差。只是寨子里出了个更厉害的,凶名在外,倒叫他不那么显眼了。他在道上也曾有两个名号,一个叫‘双尾蝎’,一个叫‘大叶杜鹃’,也因为这个,我怀疑寨子里这个巴德雄,不是真的巴德雄。”   “双尾蝎?大叶杜鹃?这怎么说。”   小孩道,“因为他老发疯,旁人平时都不大领我过来。但他是老苗王,去年踩鼓节祭奠,我第一次看到他,心里就想,苗王怎么练蛊把自己也练成了蛇人?后来常常自己过来找他玩,偶然一次发现他竟然会说话,也跟你一样不解。回去编翻草鬼1书,发现他中的,竟然不是生蛇蛊,而是郭公蛊。”   她有点困惑,“郭公?”   长孙茂解释道,“就是杜鹃。”   小孩赞许的点点头,模样稚气,讲话却老气横秋的,看着十分好玩。   他接着说,“和你们中原人都知道的忘情蛊十分类似,都需有一个拔除情思的过程。只不过忘情蛊抽去的是恋人之间的情思,郭公蛊抽去的,是护犊之情。但是和忘情蛊不同的是,郭公蛊可以二次使用,种在他人身上,效果和杜鹃鸟将崽子下在别人窝里是一样的。”   叶玉棠道:“所以你怀疑,真正的巴德雄,对自己用了郭公蛊,种在了这个假巴德雄身上,方便他来爱护自己女儿?”   小孩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做?”   小孩摊摊手,“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我才七岁,又出不了寨子。”   她想了想,“什么事情,犯得着他要这样子金蝉脱壳?”   长孙茂亦看着她说,“一件必须要保护好裴沁,同时不能让人找出他与裴沁联系的事。”   她抓了抓脑袋,一时有点头痛欲裂。   长孙茂想了想,“说不定是两件事。”   她绞尽脑汁,却越想越乱。但有些问题仍有些不解,索性把这个任务交给长孙茂,回头又问,“你说他弄这么个假的自己在寨子里,巴瑞瑛会认不出?”   小孩道,“巴氏同辈男人长得都差不离,何况谁脸上生这么个鳞,都得走样。反正都疯了,碍不着什么大事,倒也没人细究。”   叶玉棠对长孙茂道,“也不知道,他亲女儿认不认得出?那年她入山时,才五岁。”   小孩突然接话道,“她认不出。”   她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小孩道,“前些天,她不是来过么?”   叶玉棠一惊:“她来过?”   小孩道,“可漂亮了,穿红衣服,一眼就看出是苗人。”   “那就是了。”   “和老头子一道回来的,后头追了几个黑衣服轻功高手,失陷在阵里,有一个自断经脉,也想追过来偷听她二人说话。”   她追问道,“你如何知晓,是想过来偷听?”   小孩道,“寨子周围,河里、草地里都有我的窃听虫。那几个黑衣人深陷蛊阵时,还较着劲,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上去,弄清楚那老头是什么人,和‘裴沁’说了什么话。”   叶玉棠转头看了长孙茂一眼,你看,这几个人果然没安好心。   接着又问,“他们跟上去了吗?”   小孩道,“腿都瘸了,怎么追得上?”   她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他们二人聊得如何?”   小孩道,“老头知道的也不多,大抵和跟你说的也差不离。除此之外,这两人从前似乎也见过几次,女儿生病,老头去探望过几回罢了。”   那年被困山中前来解救她们的果真是这老伯。   “她走时,表情怎么样?”   小孩道,“她走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表情?这个没有表情如何揣度……   此时唯一知晓的是,她见过父亲了,回到夜郎寨后对此三缄其口,自然是因为不信任重甄等人。也该她不信,此时身陷囹圄,又能信任什么人?与这位老伯聊过之后,她猜测出了什么事情,又做出了什么决定,以至于令叶玉棠有种将要破釜沉舟的感觉?   思及此,她对那小孩一笑,道,“谢谢你,小决。”   小孩扬扬下颌,轻轻哼了一声,有种小小的得意。   她盯着小决的脸,欸地一声,问他,“小决,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啊?”   小决道,“因为你们厉害呀。寨外一路布蛊,知道你们落在我背后才知晓有人来了。”   她笑着,“就因为我们厉害?”   小决道,“你们又厉害,又好看,还是一对佳侣,必会在中原武林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如今虽然才七岁,却也极有可能是未来的苗王。我趁着年纪小,讨好卖乖,摇尾乞和。我不想再生杀业,来日若不得不兵刃相接,你们念及我的好处,兴许还能且绕过我一马。切不可像我那不争气的爹,处处得罪人,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叶玉棠再忍不住,哈哈哈笑了好一阵。   小决有点不高兴,抬头问长孙茂,“她笑什么?”   长孙茂道,“自然不是笑我。”   小决想了想,又道,“她必然是觉得我这小屁孩胡说八道,又想起我父亲是个大罪人,我人小鬼大,自然也好不到那儿去,故不肯信任我。但其实我大有道理在。”   叶玉棠擦擦眼泪,认真问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且接着说,我等好好听着。”   小决道,“苗人也觉得我是个人物,认为我必然子承父业,既敬我,又怕我,却也对我寄予厚望。但我既不聪明,又没有什么野心,更不想娶何氏婆姨——”   叶玉棠忍笑忍得辛苦,先听到一句“既不聪明”,心想,还不聪明?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更聪明的了。接着又听到一句“不想娶何氏婆姨”,至此彻底破功,笑喷出声,问道,“为何不想娶何氏婆姨?”   小决道,“不论何氏还是巴氏,人人都觉得何蛮女人生来是给别人生儿育女的,可曾有人真正关心过她们快活与否?我若不娶,她们自然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席话听得她大为赞赏,不由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你和你爹爹不同。小决是个好孩子,来日长成大小伙子,到了洛阳,叫长孙茂请你听曲儿吃酒逛内闾。”   小决听完高兴一笑,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去看长孙茂,问,“内闾是什么?”   长孙茂回过神来,瞪她一眼,表情复杂的同小孩儿说道,“她说的不错,不过……内闾就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今日还有一更。   评论30个红包 第73章 疯子4   沿白水河往回走时, 西面阴云渐渐覆盖上来,时不时将月光遮挡。她脑子里反复回味着方才那一番谈话,故两人沉默而行, 始终无话。   她先想到老伯口中那句——“小瑶没有病,都是因为光明躯”。   裴沁五岁入谷, 两年犯一次病, 常常出血、浑身肿胀, 皮肤冒出青紫的斑块,常常要治数月乃至一整年才会有所好转。犯病几乎没有起因,都是突然而起。   如果那老伯说的话可信的话, 她亦不妨大胆猜测了一下:兴许那年巴德雄光明躯之术略有小成, 急于在中原武林自证巴蛮之力,便急去中原,恳请江余氓能给予巴蛮一席之地, 谁知不止吃了闭门羹,还落得妻子被辱, 自己沦为阶下囚的下场。他几近癫狂, 满心里只想着一雪前耻,适逢仇静前来探访张自贤, 说起仇欢在凤谷收容江湖人遗孤一事。巴德雄便狠下心来,为年仅八岁的露瑶更换了光明躯, 并想了法子,将她托孤给仇静。也许那时光明躯尚不纯熟, 略具雏形但不曾反复尝试,故害得裴沁时常生病。   露瑶去了凤谷后, 巴德雄心系女儿, 一番权衡, 对族人用了郭公蛊,令他可以代替自己前去看顾女儿。直至后来巴献玉造出第二具神仙骨,他近水楼台,得了神仙骨,立刻让替身给裴沁种下,终于令她一身顽疾彻底痊愈……   但不论如何,巴德雄对自己用郭公蛊,忍痛割舍父女亲情,后又对族人中兄弟下蛊,足够残忍冷漠。若说这些年武林中人为他所害,倒也不稀奇。   倘或真是如此,他行凶之时隐瞒身份,到底牵扯不上裴沁。   可是裴沁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一番怎样的猜测?她是真当那老伯是发了狂的亲生父亲,暗中襄助自己的另有其人,还是说,她或多或少,对行凶者身份有所揣测,正如刚才叶玉棠自己揣测的那般?   这才是她最害怕的。   从前还有祁真人帮她搭把手,倘若这回她再发起癫来,她怎么将她拉得住啊。   她看向一旁的长孙茂,将自己适才一番有关于巴德雄的揣测同他罗唣了一番,又道,“你说师妹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自己被父亲这么‘割舍’了,多年来疼爱自己的,还是个被父亲所害的族人。而真正的父亲,却藏在阴暗处,一个又一个替她除去拦路石……这些她想得到么,若她想到了,那她最该恨的究竟是谁?”   长孙茂稍作沉思,即刻答道,“我只知道,无论巴德雄做了什么,将要做什么,只要不会危及你我,都与你我无关。”   他这番话说得事不关己又理所当然,叶玉棠脸色一沉,恨不得问他一句,当今江湖少年以一侠字敬你,你当得起吗?但他不过这么一说,却也不是大错,叫她有片刻不快,接着只说道,“师妹有恙,便和我有关。”   他没吭声。   叶玉棠负手探头,试探问道,“倘若她自寻短见,我一个人拦不住,你帮我一把?”   他依旧不答。   她气得照着他肩胛一拳,心想,闷葫芦似的,一拳拍不出个响,这小子如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昨日嫌太吵,如今嫌太闷,就不能古今协调协调?   他反手将她手一捉,道,“有许多事情,我至今都没弄清楚。我不想你蹚裴沁这趟浑水,离得自然越远越好。但你执意要去,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她拍拍他手背,顺手将胳膊架上他肩头,却发现自己短了一截,不大顺手。手又往下挪了挪,发现搂腰顺手,一手搂着,搂得他背脊一挺,过了好一阵才适应过来。   她留了裴沁光明躯的事没同他讲。其实她私心地是十分想和他说说这事,但方才一近夜郎寨这边,对他有些许不满,故没有讲。甚至还有一丝一毫的戒备,但很奇怪的是,这种戒备并非来自于内心,而是从外向内渗透进来,令她无端气闷心慌。兴许是老伯撞他那一下,腹痛的劲反上来,看谁都心烦,此刻只想躺着歇一歇,故步子越走越快,一起过藤桥,远远便瞧见云碧在茶田那边的山头往对面探看,故并未看见两人。   此时正是蛇人四处活动的时候,云碧在山头不知做什么去了,巴瑞瑛便在寨中为蛇人做第二餐饭。有个小姑娘去河里捞鱼,沉甸甸一水桶,走得磕磕绊绊。叶玉棠随意搭了把手,替她将桶拎入寨子,搁到巴瑞瑛跟前。   巴瑞瑛剖鱼去鳞,问道,“这么晚,二位上哪儿去了?”   “随便走走。”她答道。想了想,又向她打听,“今日夜里怎么是瑞瑛姑姑下厨,云姑娘上哪儿去了?”   巴瑞瑛道,“马氓在镇子周遭都有窃听蛊,今日听说镇子外头来了人,似乎起意要入云台山。我担心他们落入陷阱,便叫云碧隔两个时辰出去瞧一眼。”   她随口问道,“来了什么样的人?”   巴瑞瑛道,“听说是个和尚,与一对少年少女。”   这组合倒是奇怪。她一笑,“有心了。”   这事她倒没放心上,只是回寨子之前,想起云碧口中曾说过“那是个疯子”,便想再问她这个疯子与今日见的那个是否是同一人。但细细想来,今日那个老伯本也是个受难者,不大可能特意刁难云碧;而昨日问起,云碧一脸惊怖,恐怕问也是白问,便也就作罢。   临睡前,她又去裴沁屋里看了看。她和衣而卧,气息浅浅,睡得正熟。   她亦稍稍放了心,回屋躺下,合眼睡了一会儿,梦中全是些零零碎碎伤心往事,扰得她醒醒睡睡,烦不胜烦。正好又挂心裴沁,干脆出屋,在裴沁屋外廊上美人靠上坐着打盹,后半夜反倒睡得舒服些了。   ·   和尚来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寨中蛇人忽然警惕起来,一窝蜂四散而逃,从她面前跑过时踩得廊上木板震天响。她在一阵骚动中睁开眼来,后头脚步如雷,外头寨门轻叩。   寨门一开,巴瑞瑛远远问道,“找到人了,受伤没有?”   云碧笑声先进门,“瑞瑛姑姑,这一个武功高强,本就用不着我。”   话音一落,她进了寨子里来,后头还跟了个雪白僧衣的俊秀和尚,一见众人,行了个单手礼,复又垂下头去。   几间屋子里的人听见响,先先后后披衣出门来。三个男人立在天井对面,柳虹澜打头一个看清,朝她背后哟地一声,又啧啧两声,方才说道,“看看,究竟谁魅力最大?”   叶玉棠回过头去。   裴沁刚推开门,方才看清来人,兜头听见这么一句,脸色一沉,骂了句,“柳虹澜,你长嘴是为了放屁的?”   叶玉棠笑出声来。   她接着又往下头一瞥,似是想问问他这儿干什么来了。犹豫半天,终究觉得说什么都像搭讪,说什么都撇不清干系,干脆少搭理他为妙。在门口站了片刻,又转头回屋去。   寨中众人各有表情,更多是好奇他为什么来这里。   众人上前拜会过后,重甄率先开口,“寻戒师父为何来了此地?”   寻戒不疾不徐道,“那日江陵之争,之后程岛主在洞庭广发英雄帖,青龙寺中,贫僧几位师兄弟亦收到帖子。几位师兄无意为难裴谷主,不想参与此事,又忧心此举实在维护于贫僧,维护于江陵之争对贫僧的指责。故此,请住持师兄准许贫僧暂离青龙寺四处云游,以免青龙寺因贫僧而生祸端。哪知贫僧刚至夔州,便遇上两名雪邦弟子。两人手头拮据,东躲西藏,形容狼狈。贫僧一路跟随,到了思州,寻到由头上前询问,原是那女弟子中了金蚕蛊。此间许多周折,两人并不愿一一告知贫僧。一路来此,正是想寻马氓解蛊,临到思州,无奈入不得此山中,便由贫僧代为前来。”   寻戒遇到的是江彤,那另一名弟子就是谢琎?   寻戒没有透露二人身份,想是不便,故她也没有多问。   云碧道,“可是……马氓并不在这山中。”   巴瑞瑛道,“金蚕蛊算不得毒,却只有马氓能解。蛇母死后,马氓常年踪迹难寻……来这一心岭,却是来错了地方。”   寻戒道,“贫僧亦如此劝过,但那二人却不知听信何人言语,执意要来此地。”   巴瑞瑛叹道,“我虽不能解蛊,但手头倒有几味药,师父且拿去给她,倒可拖延数月……那姑娘中蛊有多少时间了?”   寻戒道,“不过一月有余。”   巴瑞瑛道,“那倒好办。今日回白水寨,正好方便一道前去取药。”   ·   事出突然,众人并未在耽搁太久,随巴瑞瑛匆匆离开夜郎寨。因知这趟离去,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夜郎寨中,临走前,叶玉棠打井水将昨夜摘的瓜果淘洗干净,供在师父金身前,再拜了几拜,方才和长孙茂一道出门。追上前面几人时,天还未大亮。沿着白水河一路往山上走,渐渐碰着的苗人越发多了起来。多是些十六七岁少年男女,女孩儿皆是满头银饰,银花银乌项圈手镯,一应齐备,隆重又轻快。三五成群往山上追赶,跑的银饰哗哗地响。   裴沁远远地瞧着,不住的笑,说,“可真好看啊。”   叶玉棠一直留心她一言一行,见她此刻心情好,也不免笑问道,“谷主羡慕了?”   裴沁一声浅浅叹息,“这个年纪,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做什么错事都不忍责怪。”   巴瑞瑛在前头引路,听着这话,道,“每逢大节庆,没出阁的小丫头都得戴上最隆重的行头。苗寨的姑娘,不戴银饰没出息。好看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要在小伙子跟前亮家底。”   说到这儿,巴瑞瑛住了口,想起她早年经历,一路伶仃孤苦,对巴蛮习俗自然一概不知。但若不是有这些遭遇,如今哪怕不曾出嫁为后,必也是爷头苗最尊贵的公主。遇上今日盛会,必会佩戴最重、最繁华的凤花垂珠颤枝步摇,不知令多少女子欣羡,令多少男儿神往。如今听却只能看着旁人,黯然神伤。   思及此,巴瑞瑛道,“从此处上山,恰好会经过一处归属谢氏的洞崽苗寨。谢蛮距离此处路途遥远,谢王宠爱她,在谢氏嫁过来前,提前三年于这苗寨中置了一间姑娘房。当年你父亲,便是派三个年轻卡达聂,从这里将她迎娶入白水苗寨。她生的美丽异常,为人善良温厚,寨子里人人都喜爱拥戴她,没有人不喜欢她。后来她没有再回来,族人思念谢氏,便将她一应旧物,都归置到这间姑娘房中,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去一般。”   叶玉棠提议道,“既然顺路,不如便去祭拜祭拜从前的苗后?”   巴瑞瑛道,“我正有此意。当初你母亲留下许多物件,若你喜欢,也可以随意取用。”   穿过一片林子,河水左边高地上便是一处百余户人口的洞崽苗寨。   巴瑞瑛领着众人走青石桥过白水河,刚到苗寨外头,最外头一排阶息美人靠上倚着一群穿花戴银的小姑娘笑着,“向瑞瑛姑姑问好”,又恭恭敬敬、齐齐整整的在楼上朝她拜了一拜,接着嗒嗒嗒跑下楼来,亦步亦趋跟在众人后头,一路又上了谢后的姑娘房去瞧热闹。   那座吊脚楼整个二楼只有三间偏厦,小的两间是她陪嫁仆妇所住,最大的那间便是当年出嫁的“姑娘房”。屋中置满箱、笼,巴瑞瑛拿钥匙将箱子一一打开,红暗暗一间屋子,满箱满柜皆是银饰,被一应银饰映照得都亮堂了不少。蜡染衣裙叠放在下头,再下一层的多宝架上,柜、屉一一抽开来,里头皆是坠鱼、坠花的耳饰。   门后看热闹的苗族小姑娘瞧见这堆山似的银饰,捂着嘴惊叹出声来。   叶玉棠打量屋中陈设,视线落到北面的多宝阁中间。   那面格上并没有置银饰,而是放了一只笛架,架上乃是一支黑灰玉笛。尾端有红色瑕疵,便依着形状雕作只红蝎子。   叶玉棠环视屋中,发现长孙茂也在打量那笛子。   她回头问道,“瑞瑛姑姑,这是?”   巴瑞瑛走近前来,道,“女侠好眼力。这是谢王旧物,名作八重山笛。谢氏出嫁前,谢王亲手赠给爱女。谢蛮擅音律,乃是黔、滇苗地之最。当初父亲有意与谢氏结亲,原就是有笼络、汲取谢氏所长之意。由是这一件蝎笛,乃是陪嫁之中最贵重的一件。”   长孙茂直截了当的问道,“八重山笛,比之玉龙笛威力如何?”   巴瑞瑛道,“略有不同。若论摄人心魄,自然远不及玉龙笛。但若论引人共情之力,八重山笛兴许更胜一筹。”   这好像依旧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   他言简意赅问道,“能操控神仙骨吗?”   巴瑞瑛道,“若兼有玉龙笛谱,自然也可以。但若操纵之人意志强大,亦可摆脱控制。”   不及她把话说完,长孙茂右手握拳,又缓缓松开,一瞬间集聚内力何其强悍,在小小闺房之中引得一阵风起。   叶玉棠猛地回过神来,一声怒喝:“长孙茂!”   他并未理她。   她亦手头运力,两步后退,于他出手瞬间,截下那一掌无形气劲。   长孙茂一愣,抬起头来。   两人这一攻,一击,瞬间引得满室瞩目。   有人刚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人通过话语揣测出了缘由,有人仍一脸茫然,不知这女子突然暴怒闹得是哪一出。   她不想当众发作,以方才运力的右手,一把将他胳膊钳制着,问,“旁人以礼相待,你是疯了吗?”   他漠然道,“我很清醒。”   巴瑞瑛背对着众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谢氏带着八重山笛,同我哥哥同去中原。她死后,笛子也自此消失。这一支,是族人复刻的,只有笛形,没有声响。”   她回头瞪他一眼。   他那种莫名警惕戒备到极点的神情方才有所缓和,没讲话,也没看她,只是手上的力气慢慢松懈下来。   此时寻戒却难得开口,忽然在后头轻轻说了句,“贫僧怎么,隐约好似见过一支与此一模一样的笛子?”   巴瑞瑛笑道,“八重山笛富有百年盛名,造型又颇为奇特,外界仿制的也不少。”   寻戒想了想,道,“想来也是如此。”   巴瑞瑛解释完八重山笛,回头问裴沁,“正好今日盛典,要不要挑一身衣裙银饰佩戴,图个喜庆?”   裴沁纤长五指抚摸过几件凤鸟步摇,笑了起来,道,“我在中原太久,不习惯束手束脚的。衣服头冠都漂亮,我也很喜欢,只是穿上也不像……而且,也不大方便了。”   叶玉棠接话道,“又不急着舞刀弄棍的,更何况,寻常小人碰到你,哪怕穿着这身衣裳,也不能奈你何。难不成谷主摘了这身冠冕,就要出门杀人去?”   裴沁笑了起来,“谁知道呢?想杀我的人可太多了,不得不防备着。”   这么说着,却不由自主执起两只坠鱼罩箩耳环坠上。屋里那面铜镜锈起了雾,看不真切,她笑了笑,又看中一支吊穗牛角簪,微微埋头,将长长马尾松开,复挽了髻,再将银簪簪上,回头一笑,问巴瑞瑛,“好看吗?”   柳虹澜整一个看痴了,“云鬓修眉,再没有更好看。”   巴瑞瑛道,“太过轻简,去外头是要给人笑话的。”   裴沁又垂下头来,将簪子、耳坠一个个卸下,归回原位。   巴瑞瑛道,“不喜欢?”   裴沁笑道,“倒有些不伦不类。”   巴瑞瑛有些遗憾,想了想,自我宽慰道,“这也没事。日后你住在寨子里,时间一长,渐渐就像了。”   巴瑞瑛将箱笼一一上锁,众人皆在外头等候。   偏厦里人人皆是认识的,互为亲友,气氛却一时尴尬。大抵都听到巴瑞瑛那番话,想起既已确认了裴沁是巴蛮人,往后她恐怕是不能随意踏足中原了。   柳虹澜第一个打破沉寂,道,“谷主若是在这儿待不惯,也可以来劫复阁玩玩,去中原也就方便多了。”   裴沁却冷冷一笑,“老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倒是看看谁敢拦?”   偏厦一时安静静到极点。   巴瑞瑛将姑娘房门一锁上,裴沁一转头,下了楼去,谁也不搭理。   ·   众人沿白水河上山时,气氛自然不如出门时好。周遭有人牵牛、抬鼓的经过,巴瑞瑛随口同众人解释两句,也只有重甄二人接话。那几个热情小姑娘,兴许是被一屋子人貌合神离的低气压给吓着了,早也跑没了影。   因巴瑞瑛脚程慢,此时又在洞崽苗中耽搁了一阵子,待到白水河寨时,已过了午后。   日头西斜时,踩鼓便要开始。周遭寨子,有路途遥远的,赶了个大早前来,抵达歌场正好赶上正午。而最近的这寨子里的人,自然早早去了白水河源的歌场占了好位置。白水河寨中人烟稀少,偶尔一两个起晚的青年男女,手携花带,从旁嘻嘻哈哈的跑过,甚至都来不及同人打招呼。老人们也穿着新衣,不急不慢的往歌场踱去。有人看见外来客,觉得稀奇,趁着同巴瑞瑛问好的功夫,驻足打量这群中原人;也有眼力不好的,远远听见声音,知道是一群年轻人,便殷切热情的远远问候:“都这早晚了,怎生还不去歌场?”   叶玉棠看在眼中,瞅瞅裴沁,发自内心笑着感慨,同时也故意说给她听,“苗地民风淳朴,苗人单纯好客。东西好吃,人又好看,山清水秀,远离俗世纷争,倒是个长久隐居的好去处。”   裴沁还未搭话,柳虹澜在后头听见,接话道,“长孙茂,听见没,是个长久隐居的好去处。”   叶玉棠回头瞪了他一眼。裴沁闭嘴不语,笑了起来。   巴瑞瑛领寻戒去取药,众人懒得上丹寨阁楼,等候在院子里,品尝苗寨敬客的万花茶与雕花蜜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寻戒与巴瑞瑛已从阁楼下来了。   寻戒手中拎着一只布囊,甫一下楼来,便与众人道别:“思州尚有病人,贫僧不便在此地多加耽搁,就此告辞。”   柳虹澜第一个乐道,“金蚕蛊也不急这一时,师父一心向佛,这里倒也没人会妄加猜忌,寻戒师父更也不必如此快来快去。”   巴瑞瑛也劝解道,“是啊,踩鼓节上正热闹着,赶上趟来,好吃的、好玩的,都没见到,这么就走了,岂不可惜?今日杀猪宰羊吃八宝饭,及至黄昏散场,有一队人手会将余下的豚羊鱼肉送到思州城去。他们常往来山中与思州,熟记山路,你们若跟他们离山,兴许比现在仍能快上一程。”   巴瑞瑛一番热情,令寻戒一时不知该从何推脱。   长孙茂替他解围,“师兄六根清净,素不喜聚众歌乐,喧哗不休;杀猪宰羊,更是禁忌不净。”   巴瑞瑛叹了口气,“那我便不好挽留了。”   寻戒作单手礼,恭恭敬敬道,“巴施主不知无罪。”   至此,裴沁亦站起来身来,道,“既如此,裴沁亦在这里同各位道别。”   众人具是一惊。   巴瑞瑛道,“小瑶,如今你身份忌讳,不留在寨中,要去哪里?”   裴沁莞尔一笑,“做我应做之事。”   叶玉棠起身道:“谷主拜别突然,敢问是何故?”   裴沁冲她温柔一笑,“我此别看似突然,实则心中已权衡数日。今日一别之后,诸位务必记得,倘若他人问及你与裴沁关系如何?皆答不熟便是。”   她自然听出裴沁话里有话,追问道,“你说不熟,我们却皆当你是朋友。你去往何处,做何打算,能否告知?”   她微微笑道,“裴沁此生孑然一身,从未有过朋友。”话音一落,她抱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话音一落,叶玉棠急挡在跟前,道,“慢着。”   裴沁笑道,“对不起了。”   反手抽刀一递,本想一把将她拍远,运力而出,手却被刀震得发麻。   跟前那姑娘不过出掌一挡,便将她罗刹刀力劲如数荡了回去。   裴沁揉了揉胳膊,心想,怎的街上随便一个姑娘都如此厉害,竟能像她师姐一般,化金刚身作掌力?   一抬头,对上那姑娘眼中关切,倏地心里一惊。   往日相处点滴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裴沁猛地摇摇头,不对,这兴许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姑娘。   她收了刀,盯着对面人,高声问道,“阁主,你可曾记得自己允诺过,会回答我一个与身世有关的问题?”   问题几近呼之欲出。   长孙茂猛地看向重甄。   叶玉棠亦随之看向重甄,心道,你让她问。   重甄当然知道有人在瞪着自己。箭在弦上,形势何其紧迫。此人只稍作权衡,温声道,“谷主,这事,不如我们慢慢说来。”   裴沁收了刀,“如何慢慢说来?”   重甄道,“此地人多耳杂,不宜……”   话音一落,重甄整个脚尖离地,被裴沁拎着一步掠上房梁。   她早生胁迫之意,故在与重甄说话之间,慢步靠近,趁众人不备之时,猛地将他劫走。   众人阻拦不及,待要发足去追,裴沁已在房梁顶上站定,一把弯刀正抵着重甄脖颈。   叶玉棠温声劝到,“你……冷静些。”   裴沁早有准备,此刻一笑道,“你们放心,阁主既然想找个僻静所在,那我就带他换个地方问话。多的我也不问,问完,我自然将他完好无损留在原处,不伤他一根头发丝。”   柳虹澜冷汗都下来了,反手要打响指,被裴沁看在眼中,一声大喝,道,“但若有人执意阻拦,我这罗刹刀可就不长眼了。”   裴沁一面说着,手头劲力紧了紧。   众人皆被她此举惊得收了手中兵刃。   待她确认这群人暂时不会起意来追,当即拎起重甄,反剪双刀,顷刻便消失在房顶云雾之中。   巴瑞瑛尚未从惊惧之中回过神来,周遭四个影子倏地腾地而起,眨眼便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之间,寨中已没了人影。   ·   日头渐渐西斜,沿着白水河疾行了半个时辰,叶玉棠在歌场畔的苗寨屋脊上寻到了重甄。   重甄轻功极佳,裴沁担心他能追上自己,便以铁索将他右腿扣在一根屋脊兽上。柳虹澜护主心切,手头又没有趁手兵器斩断他脚上锁链,急的朝前头大吼:“帮帮忙!”   叶玉棠追出数百步,闻声又回过头来,抽刀斩断重甄脚下铁索。   确认主子无恙,柳虹澜终于松了口气,蹲在地上擦了汗,又站起身来给重甄擦。   重甄往后一躲,避开了那满是臭汗的帕子。   叶玉棠问重甄,“她走了多久?”   重甄道,“就在刚才。”   叶玉棠道,“往哪儿去了?”   重甄看向歌场。   若她不过刚走片刻,以这几人的轻功,追上倒不是难事。只恨她地方挑得好,这歌场上,里里外外总有上万人口,裴沁将重甄绑缚梁上,从梁上下来后混迹人群,在跟着人群离开歌场,如何寻得到?   天色渐渐暗下去,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围向踩鼓场,也有人跳得精疲力竭,从歌场离开;中间一老者用力抡着鼓槌,人群皆围着楠木鼓点携手起舞。鼓声与歌声一浪盖过一浪,若要听声辨别她离去方位,更是不可能。   长孙茂与寻戒已先于众人到达此地,一早瞥见裴沁混入歌场,便随之步入歌场寻人。   两人皆是轻功高手,入得鼓乐场时,青年男女正手拉着手跳圈。两人被这个绊一跤,一会儿被那个踢一脚,更有甚者,几个漂亮小姑娘远远见着两个俊俏中原人,留了心眼,跳着圈从旁经过,顺手将编的花带一个接一个往这两人脖子上挂。   长孙茂正是脾气不好的时候,一手挡开要给他簪花带的手;后头再来的姑娘,给他臭着脸一瞪,吓得再不敢靠近。   相形之下,他师兄便显得友善笨拙得多,从花鼓场挤出去时,脖子上、耳朵上全是花,还有姑娘跟着上前调戏,围着他吹芦笙,又唱又跳的。他被纠缠的迈不开步子,极富耐心一一礼谢过诸位女施主,费了好大功夫才脱了身去。   叶玉棠追寻长孙茂的身影,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30个红包   很快就到了 第74章 八重山笛   歌场周遭是几片山丘林地, 翻过一座灰蒙蒙大山,再行十来里地,便是思州地界。长孙茂与寻戒在歌场寻人时, 一队外出卸货的车队已从旁出发。车队牵牛拽马,拉的车总有十架还多, 连人带车, 队伍在狭小田埂路上拉出数丈有余。   此时天色渐已暗下来, 歌场四面开阔无处可躲,裴沁定是趁此机会,混迹于车队之中逃出云台山。   叶玉棠追上去时, 车队里顺着林子上山, 却并未翻山,而是入了半山腰处一处荫蔽山洞。脚步混杂着笑声,在幽暗山洞中回荡, 并不能从中分辨出哪一个是裴沁。   她不动声色跟在队伍末尾入了山洞,马队过隧洞时, 从队末一路开始悄然搜寻。到队伍中前段, 忽然天光一亮,竟已出到隧洞外头。   队首倏地响起长孙茂一声呵斥:“站住!”   紧跟着一声绳索斩断、马蹄长嘶之声——   裴沁夺了村民红鬃的快马, 于最前头抢出隧洞,向前纵马狂奔。   长孙茂追出百步, 但见背后飞一道灰蓝的影子,便渐渐放缓步子。   灰影踏着山道疾行丈余, 一个翻腾,稳稳坠地, 陡挡在那匹疾驰的奔马跟前。   裴沁猛地勒紧缰绳, 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叫她轻咳两声,呛骂道,“你不要命了?”   叶玉棠在尘雾中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等了一阵,方才说,“你不说清楚此行目的,我绝不放你走。”   裴沁旋即笑了,“我已说过,我没有朋友。我要做什么事,亦无需旁人过问。”   叶玉棠试探说道,“你是否打定主意,要向张自贤寻仇?”   裴沁微微眯起眼。   她接着往下说道,“这事不妥。程雪渡广发英雄帖,请天下各路英豪汇聚桃花林;张自贤恶人先告状,趁机前去集会,只等打你个措手不及……你如此莽撞前去,无疑自投罗网。”   裴沁听见“程雪渡”三个字,立刻冷笑道,“他与人有婚约在先,行走江湖却更名改姓,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师姐觉得他实在无耻之极,提刀就想上君山岛去骟了他这头家生种驴,我顾念旧情,没忍心。如今他倒这么硬气起来……那便正好。我先骟了张自贤喂狗,再骟了三驴子以了我师姐夙愿。”   叶玉棠急的满头是汗,此刻既好气又好笑,心道:夙愿倒不至于。   稍作一想,耐着性子劝解她道,“这亦不妥。程梦珠遇害多年,程雪渡突然生出此举,想必是手头有了什么证据。若无一番深谋远虑,他不至于请诸多侠士去往君山岛;既请了,必然有十足把握将你围困。”   裴沁轻轻笑了,掸掸衣袖,“就凭他?”   叶玉棠不愿再出言刺激她,温声说道,“我始终觉得,你情绪过激,此时做任何决定,都容易出差错。你不该就这么贸然去找张自贤,至少……不该这么只身前去。”   说话间,重甄与柳虹澜也已从后头跟了上来。苗人马队出了山洞,先沿小径去往东面村子卸货,在前追踪的密探没入山洞,从山上下来后又跟错了道,领着两人先往小径去,后来听见山道上有说话声,方才又折返回来。   裴沁适时的笑了起来,问她,“我不只身前去,难不成劫复阁还会帮我?”   叶玉棠回头看了眼那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沁道,“我只盼着他们没受张自贤那帮贼子收买,一路监视我、窥探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重甄听不下去,上前几步,“我虽算不上女侠朋友,这一路前来,想打听事也已多半打听清楚。但这最紧要一件,还需亲口问一问,否则亦不会一路跟随至此。”   裴沁头也不回,“什么事?”   重甄道,“女侠如今苗人身份,兼之三公子、天师派有意为难,往后在中原武林必会寸步难行。敢问女侠是否愿就此更名改姓,入劫复阁避避风头?也算是权宜之计。”   “就这个?”裴沁想了想,问他,“若我入劫复阁,你们替不替我杀张自贤?”   重甄道,“劫复阁中任何人,均不得插手此事。”   裴沁扬扬下颌,“阁主也怕招惹是非?”   重甄道,“自然。”   裴沁道,“张自贤我必杀!除了杀他,程雪渡、天师派还有背后嚼舌根子那一帮狗贼,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重甄叹惋道,“既如此,那我便劝不住女侠了。”   见她又欲纵马而走,叶玉棠急急拽住她缰绳,道,“白水寨中那老伯讲话颠三倒四,你何必句句都信?”   裴沁笑了,“你既连白水河寨那老伯都知道,想必关于我父亲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些。我既不追究你欺骗于我,你又何必阻拦?”   叶玉棠心里轻叹:她果然知道那不是她生父。   可是她究竟从何处得知,又知晓多少?   思索间,裴沁又是一句,“劫复阁主亦帮不了我,你有何滔天能力,连我家事也要管?”   “这世上除了仇欢,恐怕也只有我能管你了。”叶玉棠轻声说道。   裴沁不错眼的盯着她,整个人,从那种几近嘲弄、激昂的状态之中瞬间安宁下来,安宁得近乎是静止的。   长孙茂一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想上前阻止,却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走近几步,静静留神着。   “你五岁入谷,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只知道自己叫小瑶,全名都记不清楚。从小就傻,官话学了一年都说不利索,矫情又娇气,徒有一张漂亮脸蛋,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习武笨手笨脚,做事毛手毛脚,自己犯错也就罢了,别人犯的错推到你身上,也不会为自己开脱。总被仇欢罚去清门洞抄写训诫,那破训诫还是从屁事最多的太乙剑派照抄过来的。凤谷弟子为什么要遵守太乙剑派的门规?我看不过眼,来陪你抄了一宿,便给那蚂蚁大小豆点儿字烦的要死,回去同仇欢大吵了一架……说实话,我在谷里跟你作伴也不过一年多几个月,和你又不熟,每每回谷,你便来粘我,今年说这个公子英俊非凡非他不嫁,明年说那个大侠风华绝代对他至死不渝,后头干脆挤兑起我来,高兴了叫我师兄,不高兴了叫我师姐……”   双凤眼中惊疑转瞬即逝,惊喜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因愧疚、羞惭而生出的不可置信。   叶玉棠以为她一时半会儿,单凭这只言片语只是不信,微微喘了口气,便将一些更细致的相处细节同她慢慢道来,“我每年过来,都会问你功课如何。有一年甚至一式罗刹刀都没有学完,仇欢也不管。我气她,也气你,当众发了好大一通火,你却不言不语回去睡了。第二天却交给我一根坠玉坠的红绳,同我说,‘师姐,你脖子上绳子太旧,我昨晚重给你编了一个,免得摔了。’那红绳是你熬夜编的,结实又好看,直到……我都一直戴着。你十七岁才将罗刹刀练至第七层,我估摸着你与长孙茂也不过半斤八两,洞庭论剑时想带你俩一块儿,你竟还敢嫌弃我们。洞庭论剑之后,你说想给仇欢贺寿,写信叫我去看她。直至到了才知道,你看出我那会子心情不好,借口将我叫到身边去,成日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够了。”裴沁嘴唇发白,微微发起抖来。   叶玉棠不知她究竟怎么了,仍想说些往事来宽慰她,却听得重甄在背后远远一声,“别说了……她多半早已知道你是谁。”   叶玉棠回头去,“你告诉她了?”   重甄道,“方才在那屋顶上,她问我的是:‘我师姐,是不是因我而遇害。’所以哪怕她猜出,恐怕亦不敢认。”   叶玉棠听了这话,震惊、愤怒、困惑……这一类的情绪都没有,只一时有些语塞。   正常来说,人死了,是不能回答恨不恨这个问题的。她死了,自然没法去想。如今活过来,只觉得惊讶与庆幸,觉得与酒、与剑、与友人相伴多一日,便是赚到一日。   裴沁向重甄问出的那个问题,答案究竟是什么,她根本半点都不在乎。   但她觉得,裴沁或许不会这么想。   她攥着缰绳,同裴沁笑了一笑,试图缓和现下这种僵持局面,“没事,没事呀。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裴沁忽然远远问道,“长孙茂,你恨吗?”   众人都看向长孙茂。   长孙茂想都没想道,“恨。”   裴沁乐了,“你看。”   叶玉棠恨得牙痒痒,拳都攥紧了。   此时她手头攥着根准备策马狂奔、急去杀人送死缰绳,哪怕她心里又急又气,但知道气得不是时候,眼闭了闭,复又松懈下来。   张自贤虽该死,程雪渡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要杀这二人,可以从长计议,真的不必灭此朝食。裴沁是脾气暴躁了些,但今日如此软硬不吃,情绪高涨,总觉得……有点不对。   “裴沁,”她试着靠近她一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有仇有怨,都可同师姐商量,总比一人承担的好。”   “师姐?”裴沁笑得讽刺,眼泪却旋即大颗大颗滚落,“你可知我此生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我师姐?我生母求死不得,被张自贤凌|辱数年方才寻到机会自杀。我父亲半癫半狂,将我送入凤谷,只当我作为他日后复仇的一颗棋子。五伯伯总会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现救我、悉心照料我,这护犊之情,是来自于将他害惨了的郭公蛊。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师姐妹们与我朝夕相伴,这数年来,但凡名气、地位高过我的,皆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而最疼爱我,从不责怪我,我此生最敬重的师姐,却要因我而死。我父亲弃我于不顾,在中原不知何处蛰伏多年,我师姐那满身蛊毒,却原来……是他一手杰作。”   叶玉棠尝试着向前一步安慰她,裴沁却不由她靠近半步,勒紧缰绳,将那马前蹄高高抬起,于扬起的尘土之中,在叶玉棠面前发出刺耳嘶鸣。   “因为师姐是师父亲生,又天分极高,乃是传说中‘修罗刀’唯一传人。便有人觉得,师姐在一日,我便绝无可能得师父倾囊相授,更无可能是未来的谷主,”裴沁泪水汹涌而下,却何其放肆地笑了起来,“因为如此,我父亲竟想尽一切办法,只想让她死。”   叶玉棠嗓子一阵发干,想问问她“这些事究竟从何处得知”,一张嘴,哑得说不出话。   裴沁拭去泪水,复又笑起来,笑得无惧无畏,“无论谁问起,只需记住,你从未认识过裴沁此人。”   作者有话说:   今日调整一下作息,咱们明日见   之后应该可以日更很长一段时间 第75章 八重山笛2   裴沁策马扬鞭, 马蹄踏得尘土滚滚。她走得决然,猛然挣脱的缰绳几近将叶玉棠手心皮肉揭起一层。长孙茂上前欲查探伤势,她却已于尘土之中向前追去。   不过飞出百步, 忽而被几人紧紧缚住手脚,鼓足起来一身力气瞬间消散在几人臂膀之中。她借势回身一肘, 缚住她的几人亦灵活避开, 转而反手勒紧她的脚。尘土之中四个人影时而纠作一团, 时而分开各处,身法皆快到极致令人眼花缭乱。   这几人轻功上乘,打得过她不大可能, 这片刻纠缠, 令她一时半刻要追上去却难了。   叶玉棠于一片混战之中,高喊一声:“长孙茂,我拖住这几人, 快追上去!还来得及——”   话音一落,她抓牢两人肩头, 往后一翻, 将脚上两人踢飞出去;借力的双手往两侧一拍,面前二人亦被她击飞数尺。   她趁机跃出丈余, 矮身落在屋檐之上,待要再纵跃而起, 却见长孙茂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他既无理由帮她,也无必要帮她。因此她不过一叹, 却也不恼。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四位黑衣密探如箭矢一般穷追而来, 便又心生一计。旋即侧身一翻, 倒追入那四道黑影之中。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 五道影子化作四道。   叶玉棠卡住柳虹澜颈项,将他从人群之中提溜出来,轻轻落在屋瓦之上。   与另外三人峙立片刻,她挟着此人对从后追来的重甄道,“你还说你没有受人收买?你若不曾受人收买为难于她……不阻拦裴沁前去送死也就罢了,为何却要阻拦于我?”   重甄道,“女侠误会了。多年来诸位侠士无故受难,与巴德雄对六宗之怨有关。这事,与江宗主亦脱不开干系。那顽固执拗之人,必不计代价诛灭此人。故此,我不便插手其中。至于阻挠女侠,却只是出行之前答应过长孙茂无论如何护你周全罢了。”   此人在她心目中虽没有什么高大形象可言,这番话却是说得诚恳。前半部分说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句,提起少室山上长孙茂对此行唯一要求,倒更令她深信不疑。   但裴沁已策马离去良久,这一番耽搁,以她的轻功怕是难再追上;如今本可以挟持柳虹澜逼迫重甄遣劫复阁轻功高手去追,可再耽搁下去,裴沁一旦出了黔中道,哪怕重甄亲自出手也回天乏术。   哪怕她此刻觉得重甄在理,情势急迫之下,一切以追回师妹为上,便厉声道,“你二人向来谎话连篇,行事不择手段。欺瞒、哄骗张口就来,谁信?”   重甄缓缓叹道,“你不信我,总不至于不信长孙茂?”   叶玉棠瞥他一眼,见他要开口说话,心知他不肯帮忙,亦不愿将他牵扯进自己与师妹的事情中来,当即开口打断,道,“你在这废半天话,又拖延了一个时辰去。我只问你一句:我想护我师妹周全,劫复阁帮是不帮?”   重甄不语。   叶玉棠道,“好,阁主既然决计不肯帮这个忙,那也别怪我无情。正好这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先废了他,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罢,她手上劲道一收,右手抵住柳虹澜腰椎,欲使摧脉指欲吓吓他。   指头刚抵上去,柳虹澜吓得腿都软了,险些跪下去,大声告饶,“我不过哄骗过小姑娘,骗得几件悬红的玩意儿罢了……”   叶玉棠一手掐着他的腰椎将他整个提站起来,“徒有轻功皮相,却不行好事。那我先毁你筋脉,再划了你这张脸,免得你招摇撞骗。”   柳虹澜一声惨叫,痛的泪都流出来,“论伤天害理之事,比起长孙茂,我顶多算个喽啰。若要论罪,先论他呀,怎么先欺负起我来了。该杀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他也……”   重甄脸都白了,向来儒雅随和如他,亦不由冲口而出一句脏话:“柳虹澜,你趁早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柳虹澜自知失言,当即噤了声。后衣领子倏地一轻,他整个脱了力,跪坐在屋瓦上。回头一瞥,只见叶玉棠盯着长孙茂,失了神。柳虹澜趁机从屋顶滑下去,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溜回去,躲到了重甄后头。   重甄瞪他一眼,没说话。   转头再去看长孙茂,只觉得再没有比今天更愁的事了。   她知道柳虹澜是重甄心腹,本欲拿他吓一吓重甄,好逼他出手救人。谁知柳虹澜这么禁不住恐吓,反倒叫他惊惶之中口不择言,说出了这样一番长孙茂的不是……   她一时怔住了,轻轻从梁上落到他跟前,轻声问,“你杀的人,本就该死,是不是?”   月光底下,他一眨不眨看着她。   神情阴沉,语气淡漠:“我救不了人,还杀不得么?”   好家伙。   她本指望着他能为自己开脱两句,也能让她从话里得个开脱,没想到一席话竟将她给呛住了。   草菅人命,却何其理直气壮?   叶玉棠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这个人。   柳虹澜直叹气:“这种时候了,说说谎也不成?”   楼上神鬼道三人之中,其中一人看不下去,从楼上落地,抱剑上前说道,“女侠,哪怕他当初杀了无辜人,亦是为你杀的。那人要死,也是因你而死。你若因为这个同长孙茂置气,那可太委屈他了。”   行侠之人,兴许能对旁人宽容,对自己德行却分外严格。这话不说,指不定她还能自己寻些由头为他开脱。这话一旦说出口,她怕是死也过不去这道坎了。   重甄气得闭了闭眼,回头骂道,“能不能少说两句?”   那人气得:“英雄惜名,却是要代价的,只许她洁白无瑕,干干净净?还不让说了……”   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嘴,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一阵眩晕之后,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这一刻之前,她完完全全觉得长孙茂和她是“我们”,与面前这群人有本质之别。可他现在站在面前,却怎么好像与背后那群人一般无二?   她不能理解,一时半会儿亦不能接受。   是失望的,更多失望却是对自己。   失望他,亦失望自己如今已半点儿都不了解他。   她徒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护住师妹了。   故她一句话没说,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转头走出几步,却依旧有些不甘心,转过头去,忽地问道,“你轻功是强过我的。那天风雨亭下与柳虹澜谈天,怎么会由着我从头到尾听了个仔仔细细?”   他微微有些讶异,回头看了眼重甄。   叶玉棠亦随之回头问道,“阁主此行目的,其实本来就是想要借我之口,打探巴德雄之事?否则怎会在风雨亭上故意泄密叫我知晓?哪怕我没有答应柳虹澜乔装师妹之约,阁主过后却说:‘要打听的事,已经都打听清楚’?这事究竟是谁告知阁主的?阁主又为何急于打探裴沁与她父亲的私事?为何放任裴沁离去,又偏偏阻拦于我?洞庭之围,阁主真的没有牵扯其中?”   若非是长孙茂在风雨亭上说话,她决不会想不到柳虹澜是故意让她偷听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裴沁即将酿成大错,而她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只剩下长孙茂。   可怎么就……   事已至此,重甄上前一步,道,“我们是有事欺瞒于你,但这事决计与长孙茂无关。无论在下说什么,想必女侠决计不会再信,可却不该不信他……”   她呵地一笑,“或许是在下以己度人了。无论阁主出于何种情由百般阻挠,但若在下师妹有半点闪失,阁主必脱不了干系。”   话音一落,她转身欲走,忽的手被人捉了一下。   没有什么力气,轻轻一握,仿佛和他此刻处境一样无力且无可辩驳。   他轻声说道,“棠儿,那日泊雪渡口,你为何不告而别?”   叶玉棠微微有些诧异,回头看着他。   长孙茂眼中眸光微动,刹那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又一句疑问,“洞庭论剑之后,为何心情不佳?”   语调如常温柔,语气却有些莫名的急迫。   这话问得突然,她稍一回想,万般复杂情绪忽然交织到一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一瞬之间,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亦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楚之极,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去,抽得一丝力气也不剩。   叶玉棠疲惫之极,后退一步,“我恳请你,别再追过来了。”   她循着裴沁离去的方向一跃,借由樟树枝桠之力,轻飘飘落在屋脊之上。几个起跃,身影向着思州方向渐渐淡去。   道谋望着她离去方向,忽地嘀咕道,“这女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那日下午,我与长孙茂事先商量过,想要她假扮裴沁,前去同巴德雄谈话,但长孙茂拒绝了。夜里,鬼面与柳虹澜在风雨亭上谈天,忽然见她从屋里出来。鬼面心念一动,伪作长孙茂之声同柳虹澜聊裴沁之事,诱她前去偷听。等她听完前因后果,上前来寻时,鬼面匆匆转身离去,那时夜里,又都着劫复阁黑衣……但总的说来,因为是长孙茂,所以她对这番对话始终深信不疑。夜里长孙茂同她商议离去之事,她却当他是来与她商议裴沁之事。她的提议,长孙茂向来不会拒绝,便与她同去白水河寨了。但神盟那日受伤之后,便始终潜伏在白水河寨之中,等着巴德雄再开口之机,故听到二人谈话,纯属偶然。”   道谋叹道,“这事儿只有她知,长孙茂知。若说神盟知晓纯属偶然,她必也不会信吧?”   重甄道,“她对我们那半点信任,也全然是出自于对长孙茂的信任。”   柳虹澜思索半晌,道,“那她是因不信我们才不信他,还是因不信他才不信我们的?”   道谋白他一眼,“若非你口不择言,她怎会心生芥蒂?”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柳虹澜因愧疚而留神树下长孙茂,一时却没寻到他身影,猛地一惊,大声问道,“长孙茂去哪儿了?”   重甄道,“若裴沁出差错,必会是她终身之憾。”   柳虹澜道,“这事不是只和我们相关吗?”   重甄道,“他师姐恨我们事小,恨他事大。”   柳虹澜点头,“所以他去护佑裴沁了?”   重甄道,“寻戒师父先前早已走近道去往思州,打算赶在洞庭之前将她截住。但寻戒师父是出家人,不便与裴沁多有牵扯。故若是由长孙茂去,师兄弟二人联手,或许更有胜算。而这件事,我却不便牵扯其间。”   柳虹澜道,“那他师姐怎么办?”   重甄道,“他师姐恨我们事小,他恨我们,劫复阁老巢我还要呢。”   柳虹澜叹道,“那我们为何不追去?”   重甄道,“那可是武曲。”   柳虹澜道,“对,对,我们得缓缓再追。”   道谋忽然说道,“可裴沁不是武曲,这几日眼线始终追着她,那日她早半个时辰入白水河寨,与那老伯谈天,故那日我们没有听到谈话内容。但过后,她始终待在夜郎寨,从何得知,那老伯不是她生父?”   重甄微微皱眉,道,“我猜,她听见了笛声,梦到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前天晚有个十来年初中校友聚会,推辞不了……   来晚了对不起!!!   50个红包 第76章 八重山笛3   为何那年泊雪渡口不告而别?   洞庭论剑之后, 又因什么不开心?   这两件事,与今日心情却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对长孙茂萌生期许, 又一次次期望落空。   从武陵源回山,因那日洛阳险些说错话, 往后喝酒, 这小子事事提防着不敢贪杯。   盛夏前后, 各地荔枝道御贡的荔枝陆续飞驰到长安。往年这时候,两京都会送四笈腊封了枝条的荔果上山。但那年那几日,师父与樊师傅上清凉寺挂单去了, 不在寺里。涪州来的荔枝, 到长安已有六七日,过时便不够新鲜。长孙茂四哥封了县公,几位姐干脆以吃荔枝为邀, 请她去长安府上做客。   长安城她去过不少次,但只夜宿过零星几次。长孙府宅子位于崇仁坊东南隅, 与平康坊仅隔着条东西横街。府门对着大街开, 门开在坊墙上,左右各列着几排戟架, 宅外、宅内皆有甲士豪奴看守。宅子占了近半坊,仅是厨房便有一间逆旅邸舍大小。遍请友人上千, 夜里吃烧尾宴,请来三四十位饮妓做“席纠”, 行罢“骰盘令”又行“抛打令”。长孙茂狐朋狗友最多,见请的这师姐是个豪爽江湖人, 席间纷纷来同她劝酒。二三十斤酒下肚, 越喝越清醒, 劝酒的反倒给她喝醉了一大群。   席间长姐问他,“既有这么厉害的师姐,这几年习武,可有什么长进没有?”   长孙茂无所谓道,“也就那样。”   有朋友喝倒彩,“去年终南山上出尽风头的是谁?”   他摆摆手道,“白捡了个头筹罢了。”   席间众人皆多少听过昨年终南论剑的趣闻,一时哄笑不已。   长姐叹气道,“父亲位列凌烟阁功臣之首,四位哥哥如今皆算得小有功名。五弟与七弟二人几年前亦入了尚衣局,就只你仍不改这顽劣性子。别提比之父亲哥哥们如何,单论七弟,你这做兄长的站到他跟前去,挺不挺得起腰杆?”   七弟笑道,“来年六哥也尚个公主郡主的,拜驸马郡马都尉和大哥平起平坐,几个哥哥到他跟前,还得矮上半截呢。”   长孙茂拿扇子赶他,“管我娶谁做甚,总也比你高半个脑袋。”   说话间,一群王公子弟又起身劝酒,叫饮妓换个时兴律令行一行。叶玉棠见他玩得正在兴头上,借口醉酒离席。长孙茂长姐领去他院中,路上说了一番此人从小聪明,学什么都快之类的话。十三岁考制科一气考了四科,文、儒、韬略、超拔样样皆精,入宫在太子少傅属下做了一年半载冼马,本要去考明经却又没去,回家只说要习武。如今四五年又过去,却还是老样子,半点长进也没有。后又一番感慨说道,但凡此人能有些个长性,比之一众兄弟哪里会差?   领她在院中转了一圈儿,不多时便回到席中去了。她经过书房,透过五色纱窗,隐隐见得四面墙上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上头或贮书,或悬琴、剑,或置笔砚、瓶花,和这比起来,少室山上那点东西,倒真像是他随手携带的,便入了书房之中,随手翻了翻这人往年时题的字,画的山水、三友,没留神天色暗去,卧在美人榻上阖眼睡了过去。不过闭眼打了个盹的功夫,有人进的院中来,从西厢房寻到东厢房,挨个寻了个遍。   最后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方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进来,在美人榻边停了脚,轻声喊她,“棠儿?”   她在塌上睡得正舒服,不大想搭理他,阖眼接着睡觉。   过了阵,他又问,“棠儿生气了吗?”   她一怔,正欲开口说话,这人亦在不宽的塌上躺了下来,手脚并用将她裹挟进怀里。   这人不知何时蓄的发,那时正长到个极尴尬的长度,扎得她脖子耳朵针扎似的,毛刺刺的又痒又痛。胳膊腿扒拉她进怀里时,动作迟缓又滑稽,说起话来语速迟滞,一身扑鼻酒气,想是回家一高兴,贪多几杯便醉了。下巴搁在她肩头,嘴近乎贴着她耳朵根子,也不知在恼什么,骂了句,“尚个屁的公主郡主……”   叶玉棠心正笑着:你想尚,也得别人看得上啊。   紧跟着,这人又仿佛满腹心事,轻轻一叹,声音更小三分,只剩下气声,“不如棠儿嫁给我。”   她忽地一怔。   后头又是一句,“往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便谁也管不着了。”   她回神一笑,赏他一个暴栗。   酒劲上来,他大抵倦极,迷蒙之间,间或喊一声“师姐”,又或问一句,“好不好?”   过后便靠在她肩头呼吸渐渐浅去。大抵是天太热,醉酒之人更是体热,他醉话说得爽了,闭眼呼呼大睡,她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   ·   那年冬天,光明圣教在居延海与贺兰山之间大肆活动起来。叶玉棠应韦阁主邀,与长孙茂扮作往瓜州运送红货镖师之一前去诛杀千目烛阴。其间险些生擒过他一次,却因沙暴错失良机不说,被困大雪山。两人在风雪之中走了三天三夜,寻到一处山洞躲避暴雪,在洞中寻到两大酒坛。叶玉棠深知他内力不济,几近冻的神智不清,唯恐他难以维系体力,自己先开一坛子饮下,又问他敢不敢喝。一激之下,他自然另启一坛,喝了个大醉酩酊。趁他熟睡,她出洞猎回一只雪豹,在洞中点上火烤了豹肉,两人方在暴雪之中捡回条命。   那次醉酒,他倒醉得乖巧,躺在角落睡得死沉,倒不是长孙府中那般醉话连篇的样子了。   从瓜洲回到中原,便听说皇后给他指了个未婚妻子,父亲来信,要他“早日回京成婚”。   他当即回信:“不娶。”   为了躲人,当月便与她一同去了洞庭论剑。两人惨遭江湖弟子嫌弃,幸得崔宜柔崔姑娘伸来援手,两人方不至于论剑台子都没摸着便灰溜溜回少室山去。   崔姑娘面容温婉端秀,说话轻柔俏皮,行事果决干脆,劈山剑与水拳扎扎实实学了九年,武功远在长孙茂之上。听说可能会空手而归,却亦不嫌弃他二人,是十分讨人喜欢的性子,叶玉棠见她第一面都觉得相当不错。   故而得了崔姑娘后,夜里叶玉棠反复嘱咐长孙茂:“这姑娘武功不差,处事心明眼亮。往后不论论剑还是相处,你且少吹牛皮,省的在人跟前露馅,也在这一众江湖少年人跟前闹了笑话。”   长孙茂虽不屑,却再三答允,“不会。”   第二天君山岛云盘水榭同崔姑娘一打照面,叶玉棠尚做着介绍呢,长孙茂在一旁盯着姑娘直勾勾的看,别人姑娘脸都红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下。   等上了论剑台,这小子将该犯的不该犯的毛病统统都犯了一遍。   比如太乙剑派三星弟子觉得他三人长处明显,缺陷亦明显,通常佯攻长孙茂,逼得叶玉棠出手去救,却不得不受困于三星阵中。她明明教过他,趁三星弟子移步换形之际,以风波棍扰乱其中一人步伐,三星剑阵一乱,另二人必会以内力催逼剑气,补足那人不足;崔姑娘便可以趁机以劈山剑攻这二人中任意一人,叶玉棠便可从剑阵中脱身而出。   谁知关键时候这小子竟掉了链子,为图一手风波棍使得好看,竟将棍子甩脱出手。   叶玉棠:“……”   叶玉棠沉思片刻,又道,“这一手出其不意,真是高明!厉害厉害。”   好在错有错着,后头让她寻着个机会,一抽长生,将一名弟子打落论剑台。那二人出手去救,崔姑娘回头一拳补上,将这二人从后拍翻在地。   赢了之后,崔姑娘在台下问,“武曲前辈,方才你说长孙茂厉害……究竟如何厉害?”   叶玉棠一本正经道:“三星弟子中有两人听见巨响,吓了一大跳,乱了心神,方才被我们趁虚而入。”   崔姑娘恍然道,“原来如此。”   雪邦江洪枫、江鸿月与天师派龚护法算是劲敌。哪怕叶玉棠双拳能敌六手,也难保酣战之际另两人不当心被打落论剑台。不过二十招过后,崔宜柔被雪邦师兄妹反手一剑击、一斜刺逼落下去;叶玉棠被龚护法纠缠着,不得不抽开身来,一棍接一掌,将二人拍开;崔宜柔眼疾手快,趁机从钳制中逃脱出去,远远道,“我体力不济,先躲一躲,烦请前辈暂帮我拖住这二人——”   崔宜柔话还没说完,长孙茂脚底一打滑,自己从论剑台上滚了下去。   幸得叶玉棠眼疾手快,拆长生为勾,侧身一翻,半个身子探出论剑台将他勾了回来。   ……   险胜了这三劲敌之后,崔宜柔道:“方才我被追击时,没人揍他,怎么自己也能掉下去?”   叶玉棠道,“哦,是这个龚护法,他有一门祖传独门暗器,叫牵丝绊脚滑滑功。方才他见我来救你,因剑程不够长,便使出这牵丝。牵丝从脚底而出,从远处牵引来打我。长孙茂朝你奔去,正好被这无形牵丝一绊,便落了下去……”   崔宜柔恍然道,“竟然还有这样一门神奇的脚使暗器,往后再遇到这人,可得小心了。”   一日论剑下来,崔宜柔悄悄找到叶玉棠,问她,“前辈,前几日别人不肯同你们同台论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长孙茂武功……其实有点不太好?”   叶玉棠:“……”   崔宜柔又道,“他是不是怕别人说他武功差,所以特别要面子?真是辛苦你了前辈。”   叶玉棠道,“我不辛苦。只是辛苦你了,崔姑娘。”   崔宜柔道,“没事。若是如此,下次我也和你一起假装他没犯错。”   待崔宜柔一走,长孙茂便来找她夜聊,道,“棠儿,我今天是不是特别丢人?”   她看他神情沮丧,拍了拍他肩膀,笑着安慰:“没有的事!方才崔姑娘还找到我,当着我面夸你厉害,说你出棍出拳又快又及时,却点到为止,救了她好几次。既然人崔姑娘都这么欣赏你,你又哪里会丢人?”   那日之后,长孙茂有事没事崔姑娘长崔姑娘短,论剑台上更甚。   但凡崔姑娘一击即中,长孙茂必高声喝彩,“崔姑娘女中豪杰,青城水拳无人能敌!”   倘或崔姑娘失误,他亦不住出言安慰:“我操,这人看着不起眼,却能未卜而知,先发制人,实在太过机警。崔姑娘,这可不怪你!”   赢了论剑,他必然高呼一声,“崔姑娘,夜里请你入岳阳城吃葱醋鸡!”   再赢一场,他便又添一句,“来一屉暖寒花酿驴蒸!”   当日大获全胜,他必在台上高声说:“再添一壶酒!”   崔姑娘甚至极会应承他,咯咯笑着,朗声说道,“辣是自然!酒保,来二十年嘞女儿红!”   他这人向来这么没脸没皮,往常她倒没放心上。   直至三人一路全胜,杀进琴音酒窖喝了个酩酊大醉。她将二人扛回了客栈,长孙茂一气睡到通天亮。反倒崔宜柔,半夜酒醒来,忽然来她房间,找她谈心。   她说,其实她知道自己武功高低,这回来洞庭,本不是来论剑的。一路走到今日,远超出行前的期待。最让她惊喜的事情有三件,一个是结识了大名鼎鼎的武曲,二是赢了论剑,三则是,她发现长孙茂,和她想象之中那个纨绔子弟其实完全不同。   叶玉棠见她话里有话,便问她,“你从前便认识长孙茂?”   崔宜柔脸颊一红,垂头说道,“他父亲,向我家提过亲。”   而后自知失言,又央求她,“但这婚事尚没有定论。我对前辈向来崇敬钦佩,如今相处多日,更生亲近,故才不想故意隐瞒。但请前辈此时千万不要告知他,免得让人误以为我工于算计,令人生厌。”   ·   最后一日夜里,三公子程雪渡宴请一众少年在洞庭乘船赏景吃鱼喝酒。   一上船,长孙茂便寻着各种由头与崔姑娘搭话。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几近当这旁边一个大活人不存在似的。后来崔姑娘亦觉得不妥,打量叶玉棠,又看看长孙茂,忽然笑着说道,“听说前辈与你是江湖第一璧人,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那叶小舟上,本她一个坐在船舱左边,长孙茂与崔姑娘坐在她对面。听了这话,他得意道:“我与棠儿?那自然是般配的。”   便又起身过来,一胳膊搭在她肩头,同她挨得近近的坐在一块儿。   两人平常打闹惯了,这会儿却没由来一阵烦躁,看他也烦得要死。远远见着祁慎与裴沁的船在不远处,一拍船沿,便上了她二人的船去。   裴沁笑道,“师姐这臭脸摆的,是谁将你惹着了?”   正说着,远处那头船上,长孙茂立在船头放声大喊:“棠儿,多少年过去,你怎么还同我害羞呢?我不调戏你了,你快回来啊——”   他喊话声在水巷响彻,偏生周遭船也极多,不知多少人听得声响,正侧目看这两人笑话。   引得程双匕携了盘鱼脍一壶酒,闻声寻来她这艘船上,立在船舱上笑着同她说,“这小子一身毛病,怎么还没改好?”   叶玉棠只笑笑,说,“我可管不了。”   程双匕回头一瞥,又道,“师姐都管不了,只得将来媳妇治了。”   叶玉棠心里一阵不痛快,只不说话。   在船上与师兄妹、祁真人吃鱼喝酒,聊些有的没的,便渐渐心情大好起来。   船行到御仙嘴,程雪渡突然发话说,前头有个盘了龙凤的石柱,高一丈。柱上搁了一盘琉璃含桃鱼酪,是彩头。不为别的,而他与妻子师出同门,二十年来恩爱和睦。如今儿子百日,诸位若想要这喜气,亦可上龙凤柱,取含桃琉璃,便可得姻缘和美。众人皆可从船上去石柱取琉璃盏,但必须一男一女,携手在这石柱上取得,且不可落水,落水既为输。   在座少年人虽多,虽亦有不少有情之人,但或因不在同一条船上,又或当着众人的面难免羞怯,一时之间竟也没人出手。   沉寂之中,不远处那条船上,崔宜柔突然拽着长孙茂跃离船上,率先上了龙凤石柱。但因石柱巨大,二人亦不足以环抱,兼之长孙茂武功欠佳,故崔宜柔虽轻功尚可,却也只带的他上得四五尺。若再想高处去,便也只能手脚并用,艰难往上攀爬。   一众江湖人看在眼中,有高声喝彩的,亦有看清二人面貌,嘘声问“那姑娘为何不是武曲前辈”的。   陆陆续续,后有十数男女从各自船上跃上石柱。一时犹豫,让长孙茂与崔宜柔抢了先机,这二人虽武功不济,到底却先发制人;兼之这两人都狡黠机灵,见后来者将要赶上两人,便伸出一脚踹人脸上,将人踹下水去。   裴沁不屑一笑,道,“还彩头呢?这霉头有什么好讨的?”   后头众人越玩越起劲,船上石柱上笑成一片。崔宜柔与长孙茂眼见着将要手脚并用攀上石柱之顶,水上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叶玉棠盯着石柱一言不发,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裴沁盯着她瞧了半晌,忽然说,“师姐,想上就上吧。”   祁慎一怔,“与谁?”   话音一落,她独身从船上一纵而起,在空中轻飘飘打了个旋,便纵上了石柱顶上。拿起那淡紫琉璃盏一看,一闻。   远处众人一阵惊叹,“好纵掠!”   忽地也有人回过神来,道,“不对,怎么只有一个人?”   立刻有人附和:“那便作不了数!”   程双匕远远喊道:“师妹,需要师兄上来跟你一块儿吗?”   叶玉棠低头一瞥。   但见下头两人离柱顶不过两三尺,但需一个轻功横行疾跑便可立刻够到的事。   她端着琉璃盏往石柱上一坐,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将含桃鱼酪倾进嘴里,而后抹抹嘴,将那空碗盏搁回石柱之上,攀着柱沿一荡,便稳稳落回船上。   洞庭湖百余喜船上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此情此景,亦不知该说什么好。   程雪渡面上不大好看。因他本因裴沁之事与叶玉棠有旧,思来想去,看似自圆其说,实则无不讥讽道:“叶女侠是武曲,武曲见煞,性情刚烈,乃是姻缘孤克,寡宿之星。故武曲自取琉璃盏,倒也没什么差错。”   如此热闹的庆典却得了个潦草收尾,到底扫了众人兴致。   一阵沉寂过后,热络气氛才慢慢恢复如初。   石柱上那两人好不容易快上了石柱,如今却只得再手脚并用的爬下去。爬了一阵,长孙茂耐心全无,从丈余高处跳入水中,吓得崔宜柔一声惊叫。   过后,他便又从落水处几尺距离出了水来,自己慢慢游回了那艘船上。   ·   从洞庭回去之后,她与长孙茂也算得不欢而散。   两人策马刚至洛阳,他二哥三哥将两人截在城外,先同她致歉,尔后又寻悍将他五花大绑的绑了回去。她独自回到少室山上不就,适逢蛇母生事,剑南灾疫频仍,师父受人之托,准备启程前去一心岭。这节骨眼上,哀牢王子又向她递来英雄帖。   她本意欲同师父前去,这回师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她说师父偏心,往常长孙茂想去哪儿都能跟着去。师父说,有你在,为师方才放心他;有他在,为师亦方才放心你。她便有说,若事事都要有他师父才放心,如今他回了家,离山从俗,婚娶不禁,往后我去哪儿,是不是还得上他家去问他老婆讨人,师父才肯放心?   师父便呵呵笑着,说她又钻牛角尖了。   师父一走,她在山上成日无聊,更生烦闷。适逢裴沁来信,说给仇欢祝寿,叫她前去。她正好无事可做,便也就去了。   等到了凤谷,仇欢问她第一句话便是:“长孙茂要成婚了?”   她便说,“官家子弟,成婚都早,他这已算晚的。”   仇欢便又问她,“你尚还比他年长几个月,就没有个心仪的侠侣?老娘在你这个年纪,你都已经满山遍野的瞎跑了。”   她独自窝在青云山涧,死人似的躺了两日,忽然找到仇欢,问,“你手头有什么单身好男人吗?给我介绍介绍呗。”   仇欢盯着她看了半晌,“哟,铁树开花啦?”   隔了几日真寻来个男人,江湖人称什么宝峰齐云刀的,两人约在桂州城中,漓江畔的竹鹤酒楼喝了一阵子酒。聊各路兵法、掌法、刀法、棍法,这兄台胡侃海侃,错漏百出。她耐着性子好脾气的听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提点了他一点刀法上的致命错漏。因为想着,这人是齐云刀,将来同人生死交战,也是用刀,刀法决不能不对。结果话没说完,这兄台气得拍桌而起,说你个小女娃子懂些什么刀法?   她便愣住了,说,老子为什么不能懂刀法?   这位兄台便要与她切磋,还要她自报家门。   她心里一乐,道,现下才想起要问我名字,便抽长生,说,我叫叶玉棠。   那老哥愣了大半晌,忽然说想起家里有急事,得回家一趟。   这么一走,便再没下文。   仇欢托人写信去问,那老哥来信竟然责问仇欢:“你说有个闺女想叫我认识认识,你事先怎么不说是你亲闺女?”   仇欢心想,什么?我还有假闺女不成。   哪怕叶玉棠没提,仇欢也觉得这个齐云刀不妥。   过了几日,又寻来个银环公子。赴约之前,仇欢将她长生收缴了,又给她换了身淡青色素净纱衫,给她挽了个什么倭堕髻,还给她改了个新名字,叫陈白柳,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不可说自己是叶玉棠。   到苍梧,银环公子见了陈白柳,倒还挺满意。一路回了桂州,这公子给她买绢花买缎子,买银镯。问她可要伴他仗剑江湖,学过什么武功,是否想和他学武功。过后还要给她买马,买兵器。叶玉棠忍耐了两三日的性子,到今天已是极致,站在铁器铺门口,干脆同银环公子都交代了,说,“我是叶玉棠,不是什么陈白柳。”   银环公子不信。她便上了龙脊梯田去,将长生取了来,同他好言好语说,“叶玉棠你认识吧?就是铜面生说男生女相的那个叶玉棠。”   银环公子很伤心,说,“你是叶玉棠,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叶玉棠比他更心力交瘁,“我就是太穷了,招摇撞骗,骗两把兵器玩玩。你看,这把长生就是这么骗来的。我看你人这么好,不想再骗你了,所以就同你讲了。”   回到龙脊梯田,裴沁道,“师父叫你扮陈白柳,无非是想你与人多来往几日,到时候情也有了,谊也有了,再慢慢与人说来不迟……这还没两天,你便和盘托出,还来个什么‘是神兵骗子’,你怎么想的啊?”   “就觉得挺没劲的。”   “什么没劲?”   “什么都没劲。”   以前没长孙茂的时候,习武,练功,喂招,打架,什么都有意思。她觉得这些吸引她,有趣,好玩,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她。后来有了这人吧,觉得又弱话又多,烦人得要死,只知道吹牛皮,丢了不知多少人了也不知好好反省,一开始她就想,你他妈的哪儿来回哪儿赶紧消失还老子清净,烦着烦着,又觉得他有时候既可怜又挺可爱。如今他要成婚了,不来烦她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本以为找个不错侠侣,行走江湖相形相伴,便不会觉得有所缺憾。但如今找了来,总觉得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习武也无趣,喝酒也无趣。在屋檐下打坐时,她特别想能有个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可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个人啊。   ·   在凤谷待到六月,她便又回了少室山。本想拾掇拾掇,去一心岭找师父,谁知雪邦却来了信,说什么要她必得去一趟。   她便去了,但一直拖延到莲池宴那天晚上,才到雪邦。   月影山庄莲池宴上,武婢领着她坐到长孙茂身旁时,这四个月来,两人方才第一次见面。   她本想笑嘻嘻同他打个招呼,而后再同他说,师姐馋一口龙头酒多年了,今日同你道喜来,不知有没有机会讨一壶尝尝?   但他凝视了她半晌,终究笑也没有笑一下,她便也没有问出口。   再后来,宴席开场,长孙家女眷皆在,祖母,姨母,母亲,甚至皇后与几位贵胄皆在当场,她便更问不出口。   更何况那日她一入席,上首几位女眷便不住的打量她与长孙茂。祖母对她笑意和善,江少庄主看她神色复杂。   他母亲看她时,微抬下颌,似不大喜欢她。转头同旁人窃窃私语,她本不想听,奈何耳力好过了头,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长乐公主道,“这位师姐容貌娟秀,眼神中却带着几分野气,仿佛身体里住着猛兽。闭眼时温婉,睁眼时却是另一番模样,竟叫人不敢直视。”   他母亲轻轻一笑,道,“江湖上越是出类拔萃之人,越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十之八九,皆是如此。”   再晚些时候,崔宜柔着一身绛色纱衫,姗姗来迟,与他二人相对而坐。   长孙茂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过后更是一声不吭。   虽没有明说,但今日主角是谁,席间众人皆心知肚明。   周遭众人,有打趣的,有调笑的。旁人越笑,他越是一言不发。   皇后娘娘看着崔宜柔不住点头,便又提起长孙茂周岁时,一位得道高人给他掐算的命格。   他母亲便说,“那年他周岁宴,也是在雪邦,也是在这莲池畔。江宗主抱着他,给他掐算命格的,便是余真人。”   “娶妇贤淑,这便是娶妇贤淑了。”   “模样十分般配,家世颇为相仿,又都是曾习过武的孩子,更好也没有了。”   “长孙茂,你说是不是?”   长孙茂搁下筷子,转身便走。   宴席之中一阵沉寂,过后,席上妇人便又笑道,“是害羞了。”   笑谈之声复又响起。   过了阵,叶玉棠忽然胸中一阵不爽,也起身离席,出去寻他,顺带透透气。她从未来过雪邦,她被请来别人的地方做客,不好高来高去,在花|径、杉林之中寻了小半个时辰,却意外撞上了少庄主江凝。   她与江凝没什么交集,所知的仅是:是个身段优雅美妇人,能独当一面,郎君挑的却似乎并不如人意,又或者仅仅不得江宗主的意。   江凝说她担心女儿贪玩不肯睡,便离席过来瞧一瞧。   她心头有别的事,故只赞一句,我走路向来快,没想少庄主行路也极快。   江凝一愣,旋即见她心绪不佳,便温声问是否有什么事,她能帮得上忙吗?   叶玉棠想想,说她有事来找长孙茂。   江凝便笑道,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向来是个不胜酒力的,兴许是回房睡下了。   叶玉棠心想,也是。   江凝又问,什么事这么急,必得今日来说?   叶玉棠道,过几日我在长安有约,想问问他是否想与我同去。   江凝道,几日?这么急?兴许可在庄里住一夜,明日再问他也不迟。   叶玉棠道,他未婚妻子难得来趟雪邦,往后两日,兴许得陪她在山上、太原城中逛一逛吧?   江凝笑道,他向来是个周到孩子。那便正好,女侠可在庄子里住上两日,待崔姑娘回家,再叫他与你同去不迟。   叶玉棠虽不愿留在雪邦过夜,面上却仍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江凝一走,她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却见到长孙茂与江彤。   他躺在石椅上发呆,江彤在一旁吵吵闹闹。听见脚步声,长孙茂猛地坐直身子,直直的看着她。   江彤缩在他身后,打量叶玉棠。   她先笑了,“四个月不见,不认识师姐了?”   他垂眼看地,生硬的说,“不是。”   她又问,“不欢迎我?不是你写信叫我来吗。”   江彤在奶声奶气道,“叔叔成天不高兴,娘亲叫叔叔写信,让他把他师姐叫来的。”   她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是谁?”   长孙茂将她从背后拽出来,“我侄女,江彤。”   仍旧不肯多说两个字。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怔。   她又问,“想问问你,过两天我在平康坊揍独逻消,你跟不跟我去?”   他忽然一喜,点头道,“去!”然后又急急一句,“几时去?”   终于正常了。   叶玉棠也一笑,“本想在雪邦多打扰几日,但这儿没个熟人,天气也不对付。便想先去长安,待你送崔姑娘离去,可以到万安客店来寻我。”   他想了想,问道,“棠儿不能等我几日?”   她四下打量一番,道,“不知为何,我不大想呆在这地方。”   他便说道,“正好,我也不想呆在这儿。”   她笑道,“你便将这一大家子人,还有你未过门的妻子晾在这?”   他脸色又沉下来,“可我……没想娶她。”   她想了想,道,“今日之前,你尚且可以说这话。今日之后,你再想退婚,崔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他复又沉默下来。   叶玉棠又道,“今天这一场宴饮大告天下,往后旁人论起你们二人,只觉得是段佳话。崔姑娘不好么?既不嫌你吹牛打屁,也不嫌你武功次。你不也对她有意?洞庭论剑,出双入对……到头来发现对小姑娘勾勾搭搭是要负责的。你既招惹的别人想要嫁你,如今真要嫁你,你却反悔了?”   他笑得讥讽,“也对,我既不娶,为何又要招惹别人?”   她心头一酸,轻轻一笑,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良久,复又泄气道,“那我去问问崔姑娘,与不与你我同去长安。”   叶玉棠点点头,“好。”   他说完这话,急急去寻崔宜柔。跑到半道,见她起身往山下走去,便追了上来,说,“棠儿,你到渡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笑着点点头,   雪邦天气向来很冷,她等在渡口时,就下起了小雨。   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心想,或许是太原这鬼天气真的同她不对付,竟令她颇有些烦闷。   最后一班渡船来了,长孙茂还没有下山。她突然不是很想再等下去,便给渡口的船夫说,“长孙茂回来的话,就告诉他,叶玉棠先乘船离开,与他长安再会。”   船夫戴着蓑笠,面目和善,人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转告他。雨下大了,先上船来说话。”   一上到船上,心里忽然便空落落的。   不知怎的,便想起裴沁问她的话:“你与人多来往几日,到时候情也有了,谊也有了,再慢慢与人说来不迟。”   她盯着手头的长生,总觉得,这东西虽是贵重,于长孙茂看来,不过是随手赠与,和苍梧城中的银环公子待“陈白柳”,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若他待人人皆好,那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若他待人人皆好,她又何必如此在意……   思来想去,看着这玩意儿越看越心烦,在太原城中,正巧路过一间解铺尚未打烊,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走进解铺,将长生拍在案上。   又去往柜坊,将自己这些年打杂得的家当如数取出,连带着那三百两银子,总计三千六百多两,如数送去长孙宅给长孙茂。她只觉得像醉鬼喝酒上了头似的,完全忘了自己还了这笔银钱,手头一粒铜子都不剩下。   眼见着约战在即,她先去太乙镇寻到毛飞廉,赊了二两银子铸剑;又去往永昌茶肆,想找在这儿开茶肆的友人借钱赊剑,却得知友人今日上平康坊找北里名花去了。   她便又寻到平康坊,刚入酒肆内坊,抬眼便望见了独逻消。   他以为她是来找他的,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背着七尺铎鞘剑,她手头并无兵器。一开战,她便调运了十成内劲,只想速战速决。可谁知,一旦她催逼内力,身体经络、四肢百骸竟都不受她控制。   众目睽睽之下,独逻消一剑将她劈飞十四尺,撞坏一张桌子,一排栅栏。   众人倍感无趣,一哄而散。   她臂上受了一处剑伤,背上蹭脱一层皮。头发松散,形容狼狈的出了平康坊,一路走到西市,蛊毒方才完全发作。蛊毒来势凶猛,令她周身青筋密布,面容可怖,将内坊行人吓得惊声尖叫而走。人群四散逃走时,有人从后跟来,武功平平,却携有兵器,来意不善。   叶玉棠如今这个面貌,哪怕稚童要杀她,她亦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幸好她轻功尚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与万毒噬心的危机,她狂奔而逃,躲入胡人酒肆的酒蓬之下。   却还是让人寻了来。   看到那把扎在胸口的□□见血寸寸发黑,她便知道,来不及了。   ·   想起那日生死一瞬,她心头并无怨恨,只有些许怅惘。总觉得似乎有些话未说,有些事未尽,阖上眼前,只觉得无限的遗憾。   她在遗憾什么?遗憾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好意思开口向他讨那一坛龙头酒么?   叶玉棠在思州城楼顶上发足疾行,至此又忽然停下脚步,将脸深深埋进胳膊里。   她向来理智豁达,为何今日频频回想起的,却总是这一堆令她烦躁不已的琐碎事?   而且最古怪的是,这一路走来,她并未留神认路,身体却仿佛好像无比清晰的知道要往哪儿去似的,不由自主领着她一路疾奔的同时,也令她心头无端烦闷。   她忽然醒过神来,几步疾走,脚步一顿,一个翻身,倒挂在屋檐之上。听到窗户背后笛声一响,便猛地推开窗户。   立刻与窗边吹奏玉笛,心事重重的少年倒挂着打了个照面。   那少年一惊,随后一喜,将笛子背到身后,笑问道:“郁姑娘!怎么是你?”   她攀住窗沿,荡进客店屋子,将窗户关上。   床榻上苍白瘦弱的少女,从被子上头探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声呢喃道:“咦,娘亲说,按着这个笛谱前几页吹笛子,来的会是裴谷主,怎么是她?”   作者有话说:   更了再说,睡醒再修。   一丝力气也无……   50个红包 第77章 八重山笛4   叶玉棠道, “正好有事路过此地,听见有人半夜不睡,吹这难听笛曲, 便来看看是谁,顺道骂两句。既然是你两, 那便算了。”   谢琎脸上一红。   江彤抱怨道, “之文哥哥从小吹笛就是最好听的, 你会不会听?瞎说什么浑话。”   叶玉棠心头正烦着,懒得废话连篇,转头直截了当问谢琎, “那日马氓叫你去回江宗主……你问过了吗?”   谢琎道, “问过了。”   两个小孩儿都不说话,表情很是沮丧。很显然,哪怕是亲孙女性命攸关, 江宗主也绝不许她向苗人示弱。   叶玉棠又道,“那宗主有没有告知你们该去何处寻马氓?”   谢琎摇摇头, “宗主将残缺的笛谱收起来, 连带彤儿一并禁足,不许任何人去寻马氓。”   这老顽固, 也真是做得出……   她便又问,“笛谱如何又到你手头?”   谢琎道, “是少庄主给我的。”   “江凝?”   谢琎点点头。“有一天趁宗主不在山上,少庄主便将残谱偷了出来交给我, 让我趁夜带着彤儿逃出来。我一时不知该上哪儿去,少庄主便告诉, 叫我来思州, 寻个离云台山最近处, 循着这笛谱吹。等到裴谷主从山中出来,挟她一路去往洞庭,马氓自然不请自来,有求必应。”   江凝从何处知晓玉龙笛谱的用法,又为何笃定裴沁有神仙骨的?   如果她仅是出自于揣测,不曾得到求证,恐怕也不至于拿这法子去赌女儿性命。   她既如此嘱咐谢琎,懂得与马氓私下达成联络、同时又能威胁他背后主人的法门,恐怕也多少知晓一些他人皆不知的秘闻;又叫谢琎挟持裴沁去洞庭,那洞庭之围,想必她也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她便问道,“如今江湖中人,哪怕证实裴谷主乃是巴德雄之女,可是对于‘幕后主使’是何人,与她有何关联,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罢了,到底拿不出确凿罪证,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搞这么一出洞庭之围?”   谢琎稍作一想,道,“似乎有个知情人寻到三公子,向他透露了一些对谷主相当不利的事,故此,三公子才联手天师派仇静与张天师,发起这出洞庭之围,联手商讨如何捉拿、处置谷主,同时逼幕后主使人现身。”   她道,“这里头,没有江少庄主?”   谢琎一时犹豫,仿佛不知她问的什么意思。   她换个问法,“少庄主,这几日去洞庭了吗?”   谢琎道,“除了青龙寺,各宗门恐怕都去了……”   江彤满不高兴地嘀咕:“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怎么这么听话呀?”   谢琎道,“寻戒大师因事离去,裴谷主尚未寻到,马氓又不知在何处……我们如今几近陷入绝境。郁姑娘生在剑南道,对这一片熟门熟路。若能得郁姑娘相助,兴许也能多个门路。”   叶玉棠听他说起寻戒,便问,“寻戒大师方才有来过此处吗?”   谢琎道,“约莫一个时辰之前来过,留下几盏药材,说是可以给彤儿多延上一月时机,便匆匆离去。至于因何而去,他倒没说。”   寻戒大师在围场寻人后不见了踪迹,以他的性子来说,无论如何不会弃人于危难而不顾。故他发现自己落下一程,便寻着近道先行赶来思州客栈,将金蚕蛊药交予二人;却因裴沁之事更为紧要,便先去追截她去了。   倘若师妹真有神仙骨,却没有应声而来,往好点想,也许不久之前便已被寻戒大师截下;往坏处想,她此刻已出了黔中道,一路去往江陵府,她亦追不上了。不若随这二人同去洞庭,事先打听打听那知情人知些什么情,江凝又与马氓有过什么来往,兴许也能叫师妹不至于如此束手无策,孤立无援。   想到这儿,她心头方才稍定,接着又问,“你们二人与寻戒师父同了一段路,这一路你们可曾告诉他,吹笛可唤出裴谷主一事?”   两人相视一眼,皆摇了摇头。   江彤小小声说,“别人不都说,他们是一伙的吗?”   叶玉棠呵地一声,“所以寻戒师父一路帮忙,你两人反倒包藏祸心?”   谢琎羞红了脸,很是惭愧,“来日待彤儿蛊解了,我一定登门同寻戒师父谢罪。”   江彤却不以为然,“娘亲让我们谁都别告诉,跟何况是与裴谷主有牵扯的?”   她故作正色,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和裴谷主就不是一伙的?”   谢琎一愣。   江彤瞪他,“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她笑起来。   谢琎便又松口气,问,“郁姑娘肯帮我们吗?”   她想想,说道,“裴谷主已经离开思州了,马氓不在云台山里,你们在这地方干等下去,等多久都没用。”   这三两句话里,谢琎立刻猜出,对这件错综复杂事,个中情由,她多半知晓些许。   稍加思索,按捺着问她,“那郁姑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道,“得先去洞庭,告诉少庄主,裴沁人已寻到。”   两小孩儿面面相觑。   江彤道,“你不是刚刚才说,裴谷主已经离开思州了吗?你怎么知道她要去往洞庭,又为什么要借口寻到她来欺瞒娘亲?”   谢琎道,“郁姑娘的意思是,不是要欺骗少庄主,而是要先借少庄主的口风,引出马氓。”   江彤道,“引出马氓又如何?裴谷主也没有,玉龙笛谱也毁去。两样都没有,怎么跟他换解药?”   谢琎稍作一想,抬头问,“世上就只有这么一本笛谱,如果笛谱毁去,那么举世之间,看过笛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郁姑娘,是这个意思吗?”   她笑道,“正是。到时候,你只需将笛谱烧毁,到时候挑你记得的背给马氓听。笛谱是残缺是完整,是对是错,无从查起,马氓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谢琎笑道,“就该如此!将笛谱落入马氓之手绝非宗主之愿。这样,既不会违背本心,马氓要为难,只会为难我,绝不会为难彤儿!”   她心想,这小孩哪怕被逼往绝境,亦或想着所行之事是否有违正道,甚至将旁人祸端竭力延揽到自己身上,还为此大松一口气。心地纯善,为人仁义,果真不错。   他便又说道,“这遭出行,未免宗主迁怒旁人,少庄主借口说是我带着彤儿私奔了。虽于彤儿名节有损,却也是无奈之举。这一路孤男寡女,晓行夜宿;我虽严守礼法,礼敬有节,若让外人无端揣度,也实在不妥。有郁姑娘结伴而行方便得多,我心头亦松了口气。”   不仅纯善天真,有情有义,仍还是个君子……江宗主果真没有看错他。   一夸赞起这人来,她心头又是一阵郁结苦闷,索性不再细想,打主意先做正事。本想即刻启程出发,转头见江彤神情安宁,鼻息浅浅,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想她娇身惯养的,如今身中金蚕,日夜兼程来此,又刚服下一味药,此刻已是倦极。谢琎虽长在江湖,上有师长有人庇佑,单纯过了头,这一路心惊胆战来此,恐怕也近精疲力竭。   她便说道,“天亮前出发。我来守夜,你可放心休息三个时辰。”   谢琎犹豫片刻,道,“我来守夜罢。若是困了,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即可,一宿不睡倒也没什么。郁姑娘却可与彤儿同床挤一挤,草草睡一觉。”   她内蕴深厚,睡眠又浅,往这儿一坐,哪怕百步之外来个可疑之人,亦能立刻醒来,及时应对。心想,无人同他说话,过会儿这人困极,自然会乖乖睡去。故往一侧窗沿一坐,阖眼冥神,只是不搭理。   夜色清幽,星月无光,万籁俱寂,偶有微风拂面。   她靠在窗台上,隐隐可听到远处丝竹虫鸣之声。   便在这微风虫鸣之中,只不过片刻的倚壁冥神,她竟做了个短梦。   梦中她坐在一处荫蔽雕栏之上,窗外是永昌坊十字街的夜,抬头可见“万安”酒字招旗。   这便是万安客栈了。   窗里烛影摇曳,桌畔坐个人,是个扎了短马尾的男子,不知在此枯坐了多久,以至于困得几度昏睡过去。   有人轻轻叩响门扉。   他猛地惊醒过来,急急道了声,“进!”   来人似乎是客栈掌柜。   掌柜走进来,有些欲言又止道,“长孙公子,您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他一愣,“没事,许是路上耽搁了几日,总会来的。”   掌柜道,“三日前,她便来了长安,似乎手头短些银子,去平康坊寻在下借钱……”   他一皱眉,又笑道,“是了,是了,我惹她生了气,她将手头所有银子都还给我,一文都没给自己剩下。”   掌柜又道,“她从平康坊出去后,便再没出现过。至此快六日过去,她恐怕不会再来小店。”   他脸色一沉,复又笑道,“她答应过在长安与我会和的。”   那人在桌前又坐数个时辰。   叶玉棠但觉得视线一动,雕栏之上的影子旋身一闪,闪身藏匿于一个更荫蔽的黑暗处,趴伏在地一动不动。   从那隐蔽之处,但见得一个黑衣人走窗进了那间客栈,不知同他说了什么。   黑衣人一走,那人突然从客栈狂奔而出。   隐蔽处藏匿之人身形一动,叶玉棠视线也随之急追了上去。   ·   她时走时停,时而跃上屋顶,时而隐在逼仄角落……为的是看清远处这个人。   那人亦在飞快奔走,从西市到东市,每一个巷弄,每一间屋舍酒倌,他都会入内探访一番,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身材高挑,着灰蓝短打,束马尾的女子?   宵禁前,宵禁后。   从天明,到黄昏。   这背影数日不眠不休,却仿佛不知疲倦。   人人都知道他在寻一个在西市失踪的女子。   有人说,你是说叶玉棠?我听说她三日前被人追入胡人巷,再没出来过。第二天清晨,店主洒扫时在草垛下发现一滩黑血,想是人已经没了吧。   ……   叶玉棠有些不解:这些不是八年前的事吗,为何又说是三日前?   这诡异飘荡的视线,领着沿着她在长安城屋脊之上狂奔,停驻十字街转角,从一间酒肆二楼窗户一荡而入,于人群间急速穿行,直至停在楼转角。   男子身影领着一个陌生男子,入了一间雅室。   带领叶玉棠追随他的这道视线似乎轻功极佳,一个闪身进了隔壁雅室,躲在屏风背后,满室酒客竟无人察觉。   旋即,纤指一转,催运内力,在雅室薄墙上灼出一个小洞。   透过那小小洞悉,叶玉棠随那道视线,望向那间雅室,忽地一惊。   雅室之中对坐的两男子,其中一个背朝着她,看不清面貌,听声音只知是个胡人少年。   而这道视线一路追随之人,此刻正向洞悉坐着。   此人正是长孙茂。   是长孙茂,却不是现在的长孙茂。   视线里的他,眼神清澈,面容仍带几分少年气。   尚未加冠……也兴许是蓄发至那时,头发不长不短,只刚刚够束起个小小马尾,不足以挽作发髻,冠不上罢了。   叶玉棠稍作回想,想起从洞庭到雪邦那数月之中,似乎正是他头发最难打理之时。因她自己常束个高马尾,有一日早起顺手,便也这么给他束发。他看着顺眼,往后便都束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小马尾。   在雪邦见到他时,头发也是这般长度。   是了……正是十九岁的长孙茂。   那这日,也正是她死去之后六七日。   他不知因什么事着急,一坐下来便问,“你有消息了吗?”   对面那胡人少年摇摇头。   他一拳捶在桌上,埋下头去,仿佛懊丧之极。   胡人少年又道,“这些天,我倒是听不少人说起过……不过你是长安城人,想必你听过的,比我要详尽得多。”   他静静伏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模样极是消沉。   胡人少年叹口气,又道,“有人……我是说有人,前日在西市看见她,满身青筋密布,和剑南道中生蛇蛊的蛇人,起初毒发的模样极是相像。”   那伏趴之人,过了片刻,忽地轻轻颤抖起来。   胡人少年似也觉得于心不忍,温声安慰道,“又或者未必是真的。不过,旁人又说,中生蛇不会立刻死去,会先变成蛇人。旁人还说,蛇人生前执念会无限放大,只恐怕她一旦化身蛇人,必会来寻我再战一场……外面赌场下注都开到天价去了,你若不信这个,恐怕也不会来寻我。我向来钦佩武曲前辈这类女流英侠,心中很是叹惋。你既来寻到我,但请千万相信:一旦我见到她,必定第一个告知你。”   他埋首臂弯之中,声音喑哑,却掷地有声道了句,“……多谢。”   胡人少年思来想去,不免又是一句劝慰,“但我听说江宗主向来憎恶夷狄,尤其是苗人。若她真化身作蛇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宣战,若让江宗主知晓,恐怕对她不利。你是她最亲近之人,故势必要在她现身之前发现她,将她藏好。不过现下两三天已经过去,你将长安城翻了几个底转天,成夜没合眼,我这‘戴罪之人’也跟着你睡不好觉。我倒还好,不过疲累一点罢了。你这心力交瘁的找,保不齐她还没现身,你便跟着她一道去了。你不如好好回家睡上一觉,也想想,有没有第二种可能?也许,真如另一群人所言,她中的乃是万蛊之毒,生蛇只是其中一种?”   这话像是激怒了他。   长孙茂猛地起身来,转头便往雅室外走头走去。   胡人少年“哎”地一声,亦站起身来,几步疾追。   叶玉棠视线亦跟着几步疾走,自屏风跃上房梁,从高处走出雅室,站在长孙茂背后的房梁上,一俯身,看见了十六岁独逻消的脸。   独逻消站在长廊尽头,远远叫住他,高声说,“武曲重诺,兴许比起输掉一场比武,她更在意的,是一些未尽的诺言?你是她师弟,你仔细想想,她从前是否与人有过什么约定,有什么誓言,有什么憾事,尚来不及了。去这些可能处去寻,兴许也更多一些机会寻到她。”   长孙茂脚步一顿,急急而走,眨眼消失在长廊尽头。待他一走远,廊上那道视线方才跟出客栈。   ·   视线疾转,眨眼之间,她又藏在一处阑干背后,遥遥望着下头的东西横街。   百步之外,街道对面那一处对街而开的宅院大门却是眼熟的。   随着马匹长嘶,宅中一女子大喝一声,门外甲士闻声列戟而拦。   长孙茂长姐喝问他,“你将家里闹个鸡犬不宁就罢了,长安城里也给你搅个天翻地覆,找个师姐闹到无人不知……你还要去哪里找?你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他闻声回望过来,令高处的叶玉棠亦能看清他此刻面容。   许久无眠,眼眶通红,神情疲惫,语气虚弱。听到这话,略略有些迷茫,缓缓说道,“我得找到她。”   长姐有些慌张:“若寻着尸首,为她修葺陵寝,往后年年祭奠;若未曾寻到,便只当是失踪罢了。哪怕她活着,你有你的仕途,她亦有她的侠路,作伴到某个时候,却总是要分道扬镳的。更何况,她已当了你赠她的兵器,归还三千六百两纹银,便是她已事先与你做了道别。你婚期将近,又何苦为了这已了情谊,为难自己,为难于我们?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你难不成往后就不过了?”   迷茫过后,他猛地醒过神来,语气无比决绝,“我得找到她……为止。”   长姐一时愣住了。他一抽马缰,骏马一声长嘶,驰入横街。一群甲士见他去意已决,不敢阻截;待他纵马疾驰而去,一众甲士追了一程,到底却没有追上。   那道视线领着叶玉棠一跃,轻盈落到屋顶,随即窜房越脊,紧紧追了上去。他策马飞快,身后视线亦始终不急不慢,仿佛被他发现似的,与他维持一段距离,却始终跟得游刃有余。   隐隐只见浓郁大雾之中,远处水上一艘小舟。   雾越来越重,数尺之外已目不能视,那艘小舟也几度跟丢。这道视线不得己在水面疾行几步,跟得比往常更紧了一些。   待船只将要靠岸之时,叶玉棠随那道视线一抬首,大雾背后现出一片青山。   是雪邦。   那视线复又领着她低头,但见小舟在泊雪渡口靠了岸。   长孙茂上了岸去,回头问船夫,“那天她可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船夫略一思索,道,“她说,她先乘船离开,与表公子长安再会。再没有别的了。”   他立在渡口,神色一暗。   呆立片刻,抬头望见隐于雨雾,几近像是要通往天堑的山庄长阶,稍有犹豫,便又抬脚往阶上去。   走出几步,船夫便撑着小舟便离了岸,去往那头渡口。   长孙茂听见水声,脚步一顿,忽地回过头来。   叶玉棠与他视线一接,心脏莫名一阵狂跳。   领着她看去那道视线仿佛也有些慌乱,猛地转开视线,哪怕有大雾遮蔽也觉得不足,一旋身,复又藏匿于湖心小岛一株枯萎桃花木背后。   长孙茂视线在大雾之中寻觅无果,复又转过身去,沿石阶上了山去。   转头一刹那,眼中尽是失落。   这依旧是多年前她所熟知的那个顽劣、稚拙的长孙茂。   可那样一个长孙茂,怎么如这般困窘潦倒,走投无路,简直失魂落魄到了极致?   叶玉棠正欲随跟着那道视线追上长孙茂,却再也迈不动脚步。   胸中一阵酸涩,脸上一痒,伸手一拂,抚到了一行清泪。   泪眼迷蒙之中,她睁开眼来,入眼依旧是思州城的寂夜。   一转头,发现谢琎坐在书案上静静望着她,手头拿着支颇不起眼的丑笛子。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问:“你怎么还没睡?”   谢琎一愣,道,“我不该睡,也睡不着。想着笛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便想起来琢磨琢磨。”   叶玉棠道,“你拿过来给我瞧瞧。”   谢琎从桌上跳下来,执着笛子与烧焦的笛谱走到她跟前,道,“少庄主说,这第一至三章是‘引魂’,就是唤人前来,却好像没什么用?”   叶玉棠捧在手头翻了翻,忽然笑起来。   谢琎道,“郁姑娘笑什么?”   叶玉棠道,“一至三章已被尽数烧毁。你翻出这一页,是从第四章 起头的。”   谢琎惭愧道,“原来如此!第四章 起是‘追思’,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效力。少庄主告知于我,我百试不灵,还以为要么世人夸大这笛谱效力,要么是少庄主哄骗于我……”   这人在耳边因惊喜而略显聒噪,叶玉棠听见“追思”两个字,却忽然一怔,想起巴瑞瑛说谢氏的什么玉笛胜过玉龙笛之处在于引人共情。也就是说,玉龙笛能做到的某些事,谢氏的玉笛也能做到……   既有玉龙笛谱在手,那这个“追思”的意思,会不会和巴瑞瑛盘瓠笛的效用相当?   话句话说,也就是在刚才她冥神之时,谢琎吹这巴献玉手写“追思”之章,威力胜过盘瓠笛,引出盘瓠笛所不能引导的另一段记忆?   倘若如此,那她刚才做的,可能就不只是梦,而是某个人亲眼所见,方才能经由玉龙笛谱,领着她去看的一段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叶玉棠回过味来,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叫了一声,“谢琎。”   谢琎停下聒噪,微微偏头,嗯地一声,“郁姑娘怎么了?”   她说,“你再接着吹笛,就依着这笛谱四至六章。”   谢琎呆住了。   她脸色阴沉,说话也凶狠几分,“一直吹。不要停!”   谢琎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见她分外严肃,知道这么做必是有用的,一愣之后,笑应一声“好”,便也照做。   她倚着窗,在笛声之中缓缓阖眼。   混沌光影里,又渐渐睁开眼来。   入眼是雪邦上山的长阶。   长阶尽头的是一片大雾。   有人在前方大雾之中一路往山上疾奔,轻功不佳,故脚步虚浮。   那道视线领着她追了上去,一路蹑足隐踪,没有半点声响,故哪怕不过数十级阶梯的距离,前头那人亦始终不曾察觉。   直到上到七岁崖上,视线方才豁然开朗起来。   这里有不少武功极佳之人,故那道视线亦越发小心翼翼起来,一上到七岁崖,便蹿上房顶,轻手轻脚的跟着下头那人。   路上遇见每个人,皆会停下脚步,略显惊诧问道,“表……公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皆不予置喙,脚步匆匆,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手推开前来阻挠他的武婢,直接闯入惊鸿山庄,轻车熟路穿过一片杉林,来到后院回廊石椅之畔……那日二人作别之处。   院落之中,依旧空无一人。   叶玉棠胸如擂鼓。   这果然不是梦……可这又是谁留下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进入正片   50红包 第78章 浮世   他这一路行来, 曾遇上不少人。前山时护院花婢见着他,皆以为他是受邀而来,不敢过问;待他穿行崖池练武场, 武场上教导弟子的数名武婢曾上前阻拦,却也顾及他身份, 不敢下重手伤他。几名武婢在廊下一番商议, 只好去禀报孔婆婆。   大抵知晓武场中不乏腾掠高手。长孙茂走入武场, 那道视线立即跃上廊顶,贴着山壁匍匐而行。待一众纠缠之人皆已散去,那人方才跟上。   他过了桥, 那人亦蹑手蹑脚从桥上一闪而过。   他穿花丛, 那人亦踩着他足迹跟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   一线天道路狭长,风大且静, 但凡他一个回头,此人便不会有地方遁形。   但是这人很聪明, 直至他快行到梯道尽头, 方才一纵而出,崖壁左右一荡, 距他身后不过十来步出一线天,直至穿过杉林, 至那日作别的回廊石椅处,他皆不曾察觉有人跟随。   此处四面开阔, 杉林与雪峰皆在远处,只有一湾溪流从惊鸿山庄蜿蜒而来, 小溪曲折之处立着一座凉亭, 一目便可望尽。   院中空无一人。   他稍有犹豫, 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她耳朵一动,听到脚步,只知是有人从后跟来。   距离尚还很远,步履沉稳,是个武功根基上佳之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此人一个旋身,就近腾入水里。   叶玉棠跟着一个天旋地转,于晕眩之中感慨,这人轻功不错,水性却不怎么样。   长孙茂听见响动回头,只看见四溅的水花。   正困惑是不是山上碎石滚落,孔婆婆已走入院落之中,远远问道,“表公子,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长孙茂问,“她回来过没有?”   孔婆婆稍作一想,道,“武曲?”   见他神色消沉,孔婆婆复又是一句,“连表公子也没寻到?”   这个“也”从何而来?   叶玉棠转念又想,大抵听信传闻与赌注,故也有不少人在寻她吧。   “表公子为何想到来此处寻她?”   “那天莲池宴上,她似乎有话想同我说。”   “后来这院子里,你们不是说上话了么?”孔婆婆略有迟疑,却还是问了。   “那天她说的,也许不是她想说的。”他不知为何如此确定。   池水不算得深,她浮游于其间往上看去,仿佛水面是蒙着一层薄纱的窗,只余些许模糊剪影。说话声不清晰,却响。仿佛说话之人在红尘,听的人却不在人间。   长孙茂见孔婆婆毫不知情,便不再理会。低头看了眼水池,又回望远处高峰,沿着弯曲溪流而行,走入一处储酒的石砌院落。   孔婆婆并未追上。等了一阵,方才转头离去。   那视线仍还警惕着,蛰伏于水下,往院落之中无声无息潜游而去。   曲水流到院中,汇成一泓小池塘。   石院虽不过是个小小酒窖,却也有酒婢看守。   婢女是活泼的,赤着脚笑着,在廊上疾奔来去。   没料到有人夜里前来,惊声一叫,“表公子——”   过后乖觉不少,说话声也小下来。   两人立在池畔的廊边说了阵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婢女怀中抱了坛子酒,跑的气喘吁吁。   停下来说话时,实在抱不动了,随手往临水廊上一放。   片刻之后,待要离去,搁在廊上的酒坛却不翼而飞。   婢女轻轻“咦”地一声,“我刚刚下窖,忘了取酒么?”   叶玉棠看着怀中酒坛,不由一笑,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像我?   长孙茂先随那婢女离去,水中人被龙头酒分了神,这回却没急着跟上,慢慢出了水,贴着池壁饮酒。   片刻之后,长孙茂忽然独身返回石院。   在窗下饮酒之人闻声入水,暗暗留神他在岸上的动静。   但听得窗棂“叩叩”清响,十声过后,岸上长久的安静下来。   叶玉棠随之仰头往水面看去——   窗台上搁着十坛龙头酒。   水下之人似乎也和她一样困惑起来,过了阵,终于按捺不住,从水面露出眼睛,向置酒坛之处悄然靠近。   手还没够到酒坛,冷不丁响起一声,“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人吓了一跳,整个又缩回水里。   长孙茂听见水声,又是一句:“这里没有旁人,出来慢慢喝。”   那人稍有犹豫,慢慢露出一双眼,仰头望向点了烛的窗。   长孙茂立在窗边,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一颤。   他看到了谁方才会如此大受震动?   水中人不知何故有些不确定起来,四下一看,瞥见漆夜之中一盏浓墨似的池水。   池中插着几蓬枯萎的荷花。   两侧廊上的灯火将池水映照如明镜。   她一手扶着墙基,埋首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衣衫背脊与胸前皆有破损,断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两道刚刚愈合的剑伤。   苍白面颊正往下淌着水,像一块沾湿的玉髓。睫毛沾着水雾,垂眼看着水面时,神态柔和而懒倦。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羸弱。头发本有些凌乱,此刻松散下来,水沿着碎发往下滴落。她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伸手将湿漉漉的鬓发理了理。   叶玉棠惊住了。   这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跟着长孙茂。   和她同样震撼的还有十九岁的长孙茂。   “棠儿,”他定定看着水中人的一举一动,忍耐许久方才不至于失态,只是说话声调都有些哽咽,“……好看的。”   终于听到这一声柔声轻唤,叶玉棠倏地鼻头一酸,连脸颊都颤抖不已。   想以手去按住两腮,肢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那时的她自己却是淡定自若的。   立在水中,冲他一笑。   这面貌虽然狼狈一些,却也不至于吓到他。   直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方才搭上他悬于半空相邀的手,借着力道上了窗。   她是小心的。坐在窗上除下两只湿鞋,赤脚轻盈落地。   衣衫不住往下淌着水,在深色廊板所行过之处汇积出一道细小水渍,间或踩出两道湿脚印。   雪邦常年覆雪,气候阴寒,不适储酒,故每间石室皆有暖壁。   酒婢每日在屋外烧柴,可足留一日余热。   他拉着她在墙边相对坐下,将怀中酒坛置在两人之间。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却没有动,呆呆凝望着长孙茂。   安静了好久好久,两人均没有说话。   经由这视线看去,叶玉棠甚至疑心画面静止了。   长孙茂忽然笑起来,“不是想喝酒么,又看着我做什么?”   那道视线微微偏了偏,看看酒坛,复又落到他身上。   为什么?   她亦不能确定缘由。   他颇有些不满,却仍掩不住三分笑意,“不将你骗到这里,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但至少见到自己,他是开心的。   他微微倾身,轻轻拨开挡住她视线、被她抿进嘴里的几缕碎发,声音异常轻柔的问,“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想起有什么话忘了同我说?”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想喝龙头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馋这口酒许多年了,一直都没好意思同他讲。   所以她始终为这口酒在遗憾着,才一路跟随他来雪邦,是这样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到底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像试探着般地,柔声问道,“还是……只是很想见到我,仅此而已?”   叶玉棠心头倏地一震,恍然间以为长孙茂正隔着八年时光在追问她。   尚不及去想,她却已随着那道视线,慢慢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孙茂被这回答所刺激,整个人几近有些崩溃。   眼眶透红,试着张了张嘴,几声细碎哽咽过后,再也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伏趴在她膝上,肩脊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那天留你自己在渡口等我……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听到这一声声沙哑而近乎微弱的道歉,叶玉棠几乎是无措的。   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从未因为任何事责怪过他,可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她一世任侠,问心无愧,自以为没有什么放不下……   可是看到八年前雪邦酒窖相依偎的两个少年,心头一阵阵的酸楚,无措到近乎随他一起崩溃。   八年前的自己却从容得近乎茫然。   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哭泣,间或伸手轻拍他背脊,代她安慰他。   叶玉棠是死了。   人人都以为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故化作蛇人必定武冠天下,无物可撼,可是这样的叶玉棠并没有出现。   谁能想到,她此生最放不下的是长孙茂。   她时常在想,那天渡口上为什么会无端烦闷。曾一直归咎于雪邦初秋沉闷的天气,责怪泊雪渡口的绵绵细雨,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我自以为孑然此身,至死了无牵挂,唯一怕走得匆忙,留你一人在世间。   你一直在找我,没曾想我也一直跟在你身后,就想看看你。   只是想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呃啊……   50红包 第79章 浮世2   长孙茂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绝对不能让叔父见到你。”   正说着,有人往酒窖走来。一蹦一跳, 脚步轻快,不是习武之人。   来人立在酒窖外, “表公子, 少庄主请你去游龙阁一叙。”   原来是之前被他遣走那名酒婢。   “兴许家人曾从长安差人来问, ”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说,“游龙阁离这很近, 你在这稍稍等我。”   她点点头。   长孙茂去石院门口应了一声, 再转头来,方才所倚之处却没了人影。他有些许慌乱,想要回去寻她, 一片杏叶落在他肩头。伸手去拾,叶片却又打了个旋儿, 蝴蝶似的向前飞去。   叶玉棠倚在大丛杏叶背后, 两指轻拢,远处那片杏叶便又飞出些许。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也笑起来, 大步随那婢女离去。   杏叶一路飘到游龙阁脚下,落入洒扫婢女笤帚下的落叶堆中, 便不见了踪迹。   她无声无息倚着博风板,听江凝与长孙茂廊下说话——   她除却要搭理山庄上下事务, 还要照料卧病的丈夫与幼小女儿。日日如此,至夤夜方能歇下, 整个人乏得快说不话来。长孙茂与她并不算熟络, 礼敬之外更多几分钦佩。几句寒暄过后, 廊下陷入长久沉寂。   江凝没问他来意,抬眼瞥见他眼眶泛红,轻轻一叹,忽然说道,“谷雨前后,你母亲曾来找过我。”   长孙茂倒不意外,“是说婚事?”   江凝嗯地一声,“姑母说,她与殿下属意这门婚事许久,如今终于同崔城主说定下来。崔姑娘温婉止雅,明礼却不娇气,你向来最欣赏这一类女子。你却不知为何,怎么都不肯答应了。我们众人都说,大概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将他绑回去,成了亲,自然就服人管教的。那天祖母也在场,祖母却说,‘他是不是有属意的人了?’”   江凝说完这话,便去打量他神色,似是以眼神问他,是不是这样?   长孙茂往梁上一看,没有回应。   江凝接着又道,“我们众人一时都觉得是这样。祖母便说,‘若有其人,不如由我做主,将两个都请过来,我亲自瞧瞧。’姑母似乎有些为难,道,‘只怕是他一厢情愿,别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祖母便说,‘若两人两情相悦,岂不大家欢喜?’这事这么说定,姑母看起来却不大欢喜。私下底,我寻到姑母,问她究竟为何忧心。姑母说,‘那独行侠似的江湖女子,是蟒伏于林,龙游于渊。叫她来日困于樊笼,怎会自在?且不说她将不将我儿放在眼里,哪怕她一时真肯囿于藩篱。哪天不快活了,只想抛家弃子随心而活,举家上下,哪怕劳动哥哥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将她拦下。’我方才知晓,原来是她。”   属意于……我?叶玉棠不禁一笑。   他不过是贪玩,不想突然间多个老婆管教罢了。前些年出家做和尚躲过一回,这回又拿她开涮做幌子,到底还是逃不过。   长孙茂道,“那时少庄主叫我请她前来赴宴,其中竟有这样缘由。”   江凝微微拧眉,似乎有无限愁绪。揉揉额角,方才接着说道,“姑母虽并未对你寄予厚望,却独独希望儿女廉静、子孙孝悌。若一早知道她于六弟而言如此要紧,我绝不会……”   长孙茂追问道,“绝不会如何?”   江凝慢慢说道,“姑母深信命理之说,便道,若她实在为难,不如请人为你二人合一合姻亲八字。却没想,姑母由此做了决断,请崔姑娘赴宴之时,私下里同崔家敲定了婚事,又对姑父声称是祖母的意思,事已至此,谁都不敢违拗……”   江凝话说到一半,忽然哽咽。   婢女端来暖茶,她饮下一口,呛咳起来。   孔婆婆替她捶了捶背,缓了好久,江凝却仰在躺椅之中,哭得越发悲戚。   此情此景令叶玉棠属实相当诧异。她与惊鸿仙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想不到她竟会为自己身亡而伤神到几度失语。   女子成家后,遇事不顺,是会多愁善感些。兼之少庄主是侠女豪杰,物伤其类也不奇怪,她便没往深处去想。   末了,江凝实在倦极,摆摆手,逐客道,“雪邦不宜久留,你且快快离去罢。”   对江凝这番举止,想必他也十分困惑。待踏出游龙阁门,见面前忽又随风飘起一片小小银杏叶,此人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兀自笑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那片杏叶向前纵出一段,闻声缓缓飘落在地。   他脚步一顿,道,“回山上看看樊师傅?”   杏叶复又随风而起,在空中轻盈打个圈,飘飘荡荡向山道去了。   他亦一路跟随,阔步下了山去。   追着乱飞的杏叶而来洒扫的婢女,见到此情此景,惊诧地呆立了好久,喃喃道,“表公子可真是病的不轻。”   ·   往后一路,她隐匿行踪,间或给他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懂得的暗号。无人处偶尔露面,至入夜方才潜入客房之中,悄悄躺在床榻空处和衣而卧。   日晒久了,肌肤上都会起一层淡淡细鳞。第二日入洛阳城,他便寻到一家裁缝铺赶做了幕篱,出了城郊,挂在一株杏花树上。打了尖回来,幕篱便不见了。复又将一叠鱼生置在树上,细密树叶之间,一只起了鳞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清凉触碰。过后,鱼生便被收走了。   静静等一阵,待两粒熟透的杏子落入枯草之中,他笑着拾起,便又骑马向少室山上去。   师父去后无碑可凭吊,去往琉璃寺拜山的香客在狭小山道上熙来攘往;故她依旧只能藏于暗处,不敢与他并肩同行。   樊师傅本只是个饭头僧,尚不及替师徒二人悼亡,却不得不先为别的事忙活起来。每日早起添油点灯,下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洒扫香堂、擦拭佛像,换去被雨水沾湿的白色纸花……做完这一切,天不过才蒙蒙亮,前来祭奠的施主便够他接应好一阵。   前几日忙到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至这一日,方才好上一些。因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山路难行,过了午后,香客便渐渐稀少起来。樊师傅就着早晨炭火余温烤上一只胡饼,院中捶腿,方才喘上一口气。   一见到长孙茂,几步上前来握着他的手,两行泪淌下来,直叹气道,“你看,如今这般,樊师傅都不能同你贺喜了。”   他垂下头,“实在也没什么喜好贺的。”   难得相聚,实不愿如此沉闷。   他与樊师傅在石凳上相对坐下,展开油布包,露出里头这一路来的“战果”:熟透的杏子,桑葚,柑橘,大枣……零零总总十多种果子,皆是她这一路上摘来的。   樊师傅虽不知他突然前来为何携这些野果,但也知晓是孝敬师傅的,舀了井水将果子清洗干净,又是一番感沛,“大师生前除了我这手斋饭,也就爱吃一些瓜儿果子的。往回,大叶子每每从外头回来,总不忘给师父寻些好吃的果子,也是为难她有心。如今……”   长孙茂岔开话题,“往后,樊师傅作何打算?”   樊师傅道,“如今山上香客尚且还多,若闲下来,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一把年纪经受不住。过些日子,来祭拜的人少一些了,便离山回乡去,省的日日想着从前与大师下棋的日子——你小子也是,往后没事,别老往这山上跑,怪伤心的。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婚期定了没有?”   长孙茂不语,只从樊师傅手中接过洗净的瓜果,奉到佛像前。   樊师傅走到斋食堂,揭开炉盖,忽然愣了愣。   里头空空如也。   樊师傅摸摸脑袋,道,“我明明记得温了只胡饼,怎么没了?想你师姐,从前我在灶上做饭,她也总爱来偷东西吃,好像上了桌就不香了似的……哎,你看我,这睹物思人的毛病,总不见个消停。日子依旧,人越发傻了。干脆重阳一过,便收拾东西回乡去罢……”   长孙茂闻言回头,忽地一笑,道,“我帮樊师傅劈柴。”   樊师傅从柴房拾了捆柴出来,闻声说道,“倒不用。哦,只是大叶子出门前,去藏经阁借了几本书没还。我腾不出身去,也不懂那边的路数。正好今日你来了,若有空,帮你师姐将书给还回去。”   长孙茂从经堂走出,远远问,“书在何处?”   樊师傅道,“大叶子那间僧寮,床上不就是?”   他走过长廊,推开第二间屋门,便见她盘着膝,静静坐在通铺中间,手头掰着胡饼,膝上置着一本临走尚未看完的书,边吃边翻书,并未留神有人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有香客冒雨前来,樊师傅急着去门前接香,走进长廊,询问一声:“寻见了吗?”   他应道,“寻见了。”   再回头,通铺上已没了人影。   寮房窗户大敞,外头雨星子溅进屋来。门边置着两把纸伞,他拾起纸伞,匆匆追了出去。   ·   因天下着小雨,一群小沙门汇聚于东面旷野的草棚下听经打坐,一位为首的师兄正为诸人讲着《心经》。藏经阁外讲经坛本是个热闹所在,此时除了三两被罚弟子,坛场上四面寂寂。   藏经阁中常有护院高僧把守,又有接引师兄轮值。他本想叫她在无人处等他,一转眼,身旁影子已上了飞橼。他执着油布包的旧书,从大门而入。   无人冒雨前来,藏经阁中空无一人,只零星点了几支烛。天色昏暗,阁中更是昏沉沉的,适合午后打盹。   接引师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长孙茂走进阁中,将书置在桌上,没吵醒师兄。   梁上人胆大了起来,落在二楼阑干上,身影一晃,轻手轻脚走进了书阁之中。   他抬头一瞥,匆匆上了楼去。   外头风雨大作,藏经阁门窗紧闭;架几案贴梁而立,层层叠叠;些微烛光,些微天光,也被一格格筛过,落到狭小过道之间,只余零星的摇晃烛影。   在此处说话,若让人听到,也不知他在同谁聊天;倘若看到,也看不出不是寻常人,反倒是个难得能安静谈天的所在。   她坐在两架典籍中间,面前一本经书摊开放在地上。因入室内,故将幕篱摘下,挂在背上,在地上投出一团小小的影子,甚至比幕篱尚要小上一圈。   从前她常独来此处,有时一呆就是一整日。总的说来,少室山上每一峰每一树她都熟到不能再熟,是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自在。也正因如此,醒来后,她能想到的唯一居所,便是这里。   长孙茂往常极少与她同来藏经阁看书。此时见她席地而坐,无比自如,忽然想起什么。   与她相对坐下,看了她好一阵,方才说道,“棠儿,我想自立门户。”   她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知这番话是何用意。   他解释说道,“我不能让你总跟着我这么东躲西藏的,既危险,也辛苦。樊师傅回乡之后,琉璃寺鲜少有人登门,这山上倒可以长久住着。话虽如此,衣食住行,却也处处不便。我是说,如果我有所单独的宅院,来往出入不受旁人指摘打扰……棠儿愿与我同住么?”   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尚未成家,不能自立门户,”他深深看着她,眼神出奇明亮,“若我自立门户,棠儿愿不愿意同我待在一起?”   她埋下头,只管看她的书,不理他。   他一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论理说,若未成家,不能立户,更不能随意置别院。否则若落入旁人耳中,不知会生出些如何奇怪的论调,遭人口舌非议,更会令棠儿受委屈。若自立门户,请三两口风紧的婢女厨子上门照料饮食起居,如此一来,更无旁人打扰。棠儿来日若是身体有恙,请大夫也方便得多。”   叶玉棠心想:这人的意思,是想要及早娶崔姑娘为妻,方便立宅院藏我这个蛇人师姐么?倒是难为他有心了。只是你两正新婚燕尔,添我一累赘在近旁,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嫌尴尬么?   那时的她似乎也想到这般情形,从书间抬头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一通胡言乱语过后,他觉察到自己说了引人误会的话,醒悟过来后,一阵恼火。   站起身来,背过去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决意豁出去一般,走近一步,复又在她身前跪坐下来,像极了履行某种承诺之前的庄重仪式。   他近在身前,沉沉一声:“棠儿愿不愿意委屈委屈,嫁我为妻?哪怕只当是权宜之计。”   叶玉棠一阵愕然。虽然明知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却也下意识以为自己又被消遣了一回。   那时她亦抬起头来,似乎想看看他接下去还会说什么。   这时候她本该说些什么的,可她既说不出,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不知这话会不会惹恼你,但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得叫你知道。以前我说想娶你为妻,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借酒壮胆。我一身臭毛病,这番话从我口中讲出,任谁都会觉得轻挑。哪怕全天下人都以为我言行不端,也都不打紧,我独怕惹你憎恶,令你想起亲生父母,为此心头不快,怕你对我心生厌弃,自此一走了之,连跟在你身边也成了奢望。棠儿从未想过要寻侠侣为伴,故我自以为只要能赖在你身边,便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消磨……早知有这一日,我一定会更早一些告诉你。”   一番话好像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说完之后,他嘴唇发干,眼眶通红,静静盯牢她,眼神炽热,带着些惧意,还有些视死如归。再开口,嗓音有些微喑哑,“棠儿,你愿意么?回答我好不好。”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   她是震惊的。小部分是出于他说的话,大部分是出自于说着这番话的他脸上壮士赴死的表情。起初的震惊与羞恼,也一点点被自己对他的心疼所消解,往细里去品,甚至还有一丝甜。   很难说清究竟是何种心情——她实在想不到,她亲自盖章的两京第一厚脸皮,会害羞,还会委屈。   她心软了,同时又很气,想给他两拳。   你他妈的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欺负老子不能说话是不是?   微微错愕的瞬间,她看见长孙茂眼神因她的沉默而生出失落,自信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溃散。   他移开视线,渐渐有点不敢看她。   片刻之间,她发现自己忽然动了。   抬起头,与他相视。   细密长睫垂下,显得有些神色黯然。颊上不知何时受了伤,小小一点结痂、发炎,挂在脸颊中央,像一粒红黑小痣……再往下,苍白的唇轻启,似乎想再坦诚些什么。   视线稍作停留,她倾而前趋,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叶玉棠胸如擂鼓,强作镇定。   她傻掉了……这么直接的吗?   见他被惊到失语,她挑了挑眉,仰头一笑,几近挑衅。   “棠儿,”他回过神来,几近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   旋即再度靠近,倏地咬住他下唇。   叶玉棠尚未从方才那一吻中回神,此刻几近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只想挖个地洞就近将自己埋了。   心脏狂跳不止,又莫名觉得一阵爽快。   长孙茂微微睁大眼,一时间呼吸都乱了,猝然趋近,将她整个压在背后架几案上。   窗外秋雨骤停,一缕午后阳光透过窗缝洒落在两人身上。   她仰头,看清他嘴唇上残留的齿痕,不由笑起来。   他却不知看到什么,也许是她黯淡的眼,又或是她脖颈上沿青筋而生的淡纹,震了一下,回过神来。   哪怕此时狂喜也变作苦涩。   大喜荡心,痛心烦性。他闭了闭眼,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梗住胸口,笑与欲与泪一并忍住。   乱发挂在耳后,眉心印上轻轻一吻。   他抬起头来,眼底柔光流动,轻声问,“棠儿和我回家吗?从此只你与我,再无旁人打扰。”   与他相视的瞬间,前尘旧事忽然似潮水一般漫溯上来。   想起琉璃寺院中被大雪压垮的竹枝,想起窗台上三支梅花,想起无数个夜里拥被而眠的轻笑,想起杏花树下打盹的人,想起日月山风沙里同韦阁主与大日轮教徒说庄子与《大宗师》时口若悬河的笑颜……   夜郎寨外,茶花田中那一幕。   ——棠儿,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   是她主动招惹的,每一次都是。   她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多年心事至此豁然开朗,愧疚却依旧无处消解。   垂下头,将脸埋于膝上,懊丧地轻叹。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第80章 浮世3   打点完山中事务, 重阳前后,雇来车马送樊师傅回乡,琉璃寺自此闭寺。   待车马行出山道, 叶玉棠代他将一沓银票置于马车上的箱笼之中,返回山道之时, 长孙府的马车便已等在那里了。老仆候在车驾旁, 恭恭敬敬道, “众人在家中等候已久,六公子该回去了。”   长孙茂但问了老仆一句,“父亲也在么?”   老仆点头。   他回望树梢, 一笑, 方才上了车驾。   距离他上次回长安,已有十余日。行至宅院外下了车来,门阍一路通报进去。稍时片刻, 老仆一路将他引至宗族私庙,叶玉棠伏在对面杨树上, 一眼望见私庙之中已有一群人在等着他。左首五位年轻男子是他兄长, 五人皆已娶妻,各有宅院;又多忙于政务, 故那日宴饮并未见得。乌压压一群人,阵仗闹得极大, 想必家中亲眷大多皆在此处,不知前头一场怎样的训诫正等着他。   叶玉棠实在替他捏一把汗。   此人却迤迤然, 笑着进门,一拎衣袖, 挨个挨个礼敬过爷娘, 贵主与兄长, 方才伏地一拜,道,“儿子来迟,请阿耶责罚。”   为首中年男子身量高阔,眉眼、轮廓与长孙茂类似;只是两鬓星白,蓄一缕长须,眉宇紧锁,远看去亦分外威严。着一身暗红常服,起初始终背对众人,闻声方才转回头来,朗声喝斥,“你何错之有?说给列祖列宗与我们听听。”   他表情并不算严厉,话也说得不算大声。   话音一落,堂中众人皆噤若寒蝉,气氛霎时冷到极致。   唯有长孙茂面不改色,跪地又是一拜,有如背诵圣贤经书似的说道,“儿子不该不顾阿姐阻挠擅自离家,十数日杳无音讯,是为事亲不恭,目中无人。请父亲责罚!”   长孙国公转过身来,父子二人相对而立。   国公又问,“还有呢?”   他坦然答道,“儿子不知。”   国公道,“祖母于雪邦设宴请你,乃是你阿娘主意。宴席未半,你自作主张离去,将一众长辈与贵客晾在当场。如此不知礼数,你认不认错?”   长孙蔺为弟弟开解,“阿耶,六弟有事先告知阿娘与祖母,这事不怪他。”   国公回头瞪他一眼,“我可曾叫你替他答话,或是你这做兄长的,要替他受过?”   长孙蔺脸色苍白,低头道,“不敢。”话音一落,冷汗具下,悄悄退至一旁。   长孙茂立于堂中,不卑不亢又是一句,“是儿子的错。”   长孙国公怒气稍稍纾解,方才又道,“这门亲事是殿下亲自与崔城主说定的。你好大脾气,不声不响一走十数日,如今难得劳驾你回来,我且问你,你作何打算?崔家三姑娘,你还娶不娶?”   长孙茂道,“儿子已有钟爱一生之人,不该……”   不及他说完,江氏急急问道,“你寻到她了没有,如今可还安好?”   长孙茂神色一黯,接过话道,“儿子已有钟爱之人,不论她生老病死,恐怕要在她身上耽误一辈子了。既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耽误别的姑娘?”   江氏怔住, “你下月方才及冠,往后遇到的人尚还多,何苦做此决断?”   众人闻声皆向他看去,大抵都知道,今日之事是否能有一丝转机,全凭他一己之愿。   沉默了好一阵,长孙茂平静说道,“请父亲责罚。”   江氏两行泪汨汨而下。   “好,好。好!”长孙国公吭哧一笑,连道三声好,“长孙茂不尊师长,不知礼数,目中无人,事亲不公,当责四十棍;此外因其一人失信,而于人前陷殿下、长孙氏举家于不义,当责八十棍……对错按律惩处,少假借之,免生不肖子弟——黄公陈伯,责打长孙茂一百二十棍!”   话音一落,国公命人屏退女眷,两名高壮甲士持杖步进了私庙,看向国公。   国公点头。   长孙茂二话没说,跪下受罚。   两位甲士皆练了多年外家功夫,肌肉嶙峋,豪壮非常。于他身侧左右而立,委实如屹立着两座大山。一手外功悍力,实实两杖朝他臀、背上打去,但听得两声闷雷似的巨响,他一时没挨住,被打得往前一个趔趄,摔趴在地。   两个甲士没料到他这么受不住打,皆不由一愣,回头去看长孙国公。   国公但只说了一个字,“接着打。”   他稍稍缓过劲,从地上爬起来,稍捋衣襟,又一声不吭的回原处跪好。   哪怕是与她行走风沙暴雪,一路餐风饮露,她都没舍得叫他受过这种皮肉苦。   叶玉棠眼看着两棍子复又照着他打去,心疼不已,实在不忍细看;手里却已捻下两片碧翠的杨树叶,眨眼闭眼之间,叶片斜擦棍身而过。   接连落下的两棍也随之一轻。   有物受去这一杖七分之力,故两位甲士都未曾察觉。   长孙茂起初以为是家仆一时心软不肯下重手,细细一想,父亲此时就在近旁盯着用刑,只怕没人敢当面触国公大人逆鳞。正困惑之时,两片树叶儿自他背后飘落到祠堂地下。   他正受着痛,无力出声,倏地瞧见地板上两片翠绿叶片,也不由地一笑。   不及叶玉棠击出第五、六片叶片,国公立于祠堂门口,对着她这头朗声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不是浪荡无依之人,出身江湖宗门,自有宗门戒律;哪怕是小门小派,亦需有规有矩。本家门风,待晚辈子弟虽向来宽容,但举家峻节名誉之保存,在于宽严有度,累及清誉,不可徇私宽纵。”   长孙国公既提到“江湖宗门”,必也猜到她是谁。但说话之时,只望向杨树,应该是经由树叶而猜测她在树上,不知在树上何处。   一席话说得威严有度,若她再要出手,便是无理了。   思及此,手上劲力一收,两片树叶旋即坠于地上,是她的礼敬与妥协。   长孙国公复又抬了抬手。   一棍,一杖又结结实实照着他背脊而去,一声接一声啪啪作响。   长孙一门举家笃信佛法,听闻杖责之声响彻庭院,其间间或夹杂他一声细碎痛哼,偶有人探头往私庙中瞥一眼,但见得他背、臀一片皆是鲜血,衣服下头想必已皮开肉绽,心下不忍,又不敢违拗父亲,只得默默低下头去,闭目诵经。   几位兄长陆续劝说父亲,“哪怕三哥、五哥习武多年,上回受了八十棍子,却都在床上躺了大半月方才好。他自小念书,细皮嫩肉的,怎禁受得住这百二十棍?”   几位姐姐也劝道,“如今已受了八十棍,余下的,不如他伤养好些再打罢?”   长孙国公道,“谁敢再劝,各领三十棍。”   江氏两眼发昏,由长女与二媳扶着方勉强站住脚,闻言,哀哀道,“此事是做娘的擅作主张在先,他本无大错。那八十棍中且有半数,论理该由为娘的替他来受。”   往后十来棍子,痛哼一声接一声微弱,恐怕再有几棍,此人即刻便会昏死过去。   长孙国公面色愈沉,静待黄公陈伯“九八,九九”地数过,方才对陈伯黄公高声道,“六公子领完刑后,径直将他抬回房去。院门找两个甲士守着,谁也不许去探看。”   江氏闻言已晕厥过去,几位姐姐也已脸色发白,轻声问,“那大夫呢?”   长孙国公轻缓、却不容置喙说了句,“也不许去。时候不早了,早些散去吧。” 旋即一拂衣袖,领着众人自私庙离去。   ·   天交一鼓,月头初升。昏暗睡房之中窗扉掀动,映入一线月光,复又暗下去。   她寻着血腥之气寻到榻前,轻手轻脚将月白灯瓶点上,将刚偷来的两盒金创药膏置于灯前,方俯身探看他身上伤势。   他伏趴着,也不知是昏睡还是昏死过去。下半截背连着臀皆是一片血肉模糊,淋漓鲜血就着衣服结了痂,黏成一片。   但看一眼,她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勉强稳了稳心神,一手掌灯,一手执一把小剪,小心翼翼将他背脊、屁股上粘连的衣物剪下来。她向来是个耐心奇差的人,从没做过如此精细的活,一个时辰目不转睛的剪下来,竟没出分毫差错,甚至连他细小伤口也小心翼翼地避开,没让他再多受半点罪。   绞热水拭去污血时,他竟也没疼得醒过来。   伤痕虽多,从蝴蝶骨往下至臀处皆是红、紫淤块、伤痕。一路曲折迂回,幸而拭去血迹,却也不算太触目惊心。   盯着半个裸背,不知为何,她有片刻出神。   也许在欣赏此人屁股蛋儿……叶玉棠一时好笑不已。   此人脸蛋漂亮,没曾想屁股竟也生得怪可爱的。   神游片刻,方才以二指指尖蘸取药膏,沿伤痕处替他小心抹上。   伤痕斑驳凹凸,些许隆起处已化脓淌水,指尖隔着金创药触碰新嫩裸|肉,叶玉棠简直肝都颤了,只替他疼得慌。   涂完大半罐药,但见自己两手皆在打颤,几近握不住东西。   他不知何时醒转过来,觉察到背上动作停下,方才哑声叫道,“棠儿。”   她在他床头蹲下,倾身去听。   他凑近过来,在她鬓角亲亲一碰。   叶玉棠火气直往头顶窜,心想,满背的伤,还敢乱动,不要命的?   果不其然,与此同时,她照着他脑门就是一巴掌。   不重,却挺响。   他没躲,趴在臂弯里,轻轻笑起来。   这傻子,白日里挨了这么狠一记顿毒打,到现在竟也还笑得出来?   她倒生气呢,此人倒好。   气若游丝,却带着笑意,说了一声,“棠儿心疼我。”   她怔住,只觉得心酸,哪怕他讲话轻挑也生不起气来。   话音一落,他复又埋下头去笑,也不知在开心什么。   笑了会儿,透过胳膊与床板之间的缝隙,悄悄看她半晌,方才小声说,“棠儿今日摸了我的屁股,往后可要记得对它负责。”   作者有话说:   师弟:可把我机灵坏了。   屁股: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摔   ·   50红包   上一章后半截儿有改动   希望明天还能继续 第81章 浮世4   万籁俱寂之时, 脚步声轻轻响起。   叶玉棠挑起窗扉,看见白天那个威严的男人从院门踱步而来,不由有些警惕。   他也不由跟着紧张, “谁来了?”   来人进屋时,屋里唯一一支烛火也被她吹熄。来人走过窗扉, 在上头投下一个高大影子。   长孙茂但见一眼, 便认出是父亲。转头一瞥, 见她左手执谈枭,刀已出了鞘,蓄势待发立在门畔, 像纤瘦却矫健的猎豹。   他看看门, 又看看窗,一时慌了神,压低声音, “棠儿,那是我爹!”   她回头, 瞪他一眼。   爹爹就可以打人了吗, 万一他再揍你怎么办?   不能以理服人时,该动手就得动手, 更何况他又没有很强。   旋即门扉轻叩,来人立在门外轻声问, “睡了吗?”   他一时着恼,欲下床来, “嘶”地一声。   她怕他牵动伤口,几步上前来查探。   他摇头, 压低声音道, “棠儿, 藏好,听话。”   她拿他没奈何,一收剑,纤影一闪,眨眼便隐于暗处。   国公没听见回应,便只当他已睡下。推门而入,内室乌漆墨黑,白瓷博山炉中烧着奇楠,为屋里唯一一点亮。   受不住老头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看,那小子一手悄然下滑,想将臀盖着,却捞了个空。   国公道,“你这么捂着,小心将尊臀给捂烂了。”   那手便又缩了回去。   国公回头一声嘱咐,掌灯而来的仆妇将血腥味连带着药味的暖被给换了下去。不时,屋内的地龙烧了起来。   沉默良久,国公又问,“痛不痛?”   他笑道,“爽!”   国公也颇具威严地笑了。   仆妇掌灯归来,国公接过,替他将床头的灯点上,见里头蜡液尚未凝结,灯台也留有余温;内室隐隐有松香与樟脑气息,不是博山炉中香灰的味道,又见他露在外头的背脊红里透亮,药膏未干,伤痕却也大多结了痂。府里的金疮药大多温和过了头,不似这般强效。这样的药力,黑市上也极难寻到。   国公总结道,“倒是个妥帖之人。”   他闻声微笑,“不曾有人教她与人相处之道,做什么都发乎真心,又傻得可以,连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她脸上一热。   国公平静接话,“她还剩多长时间?”   长孙茂声音低下去,“长则一年,短则三五月。”   “你是打主意守着她这些时日,还是这一辈子就守着她一个人了?”   “她能活多久,我便守着她多久。她若不在了,我也不会守着别人。”   国公道,“你今天在我这里立的誓,我可都给你记下了。你想清楚了?你不到二十岁,便来跟我说一辈子。你可知道一辈子孤身一人是什么意思?”   长孙茂微微抬头,盯着父亲眼睛说,“我素来是最不服气的性子。既心甘情愿受罚,便是已做了决定。”   这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依旧稚气未脱,誓言却立得郑重。他倒希望他此时只是年少轻狂的戏言,否则此后人生长路漫漫该如何凄苦寂寥,几乎不敢想象。便如此想着,国公都有点不忍再看他,心痛。   末了,国公又问,“往后想居何处?”   长孙茂想了想,“洛阳。”   国公点头,“东都求医便利,离家不远,熟人面孔倒不多。否则你那酒肉朋友扎堆的登门,闹着想看新纳的‘娘子’,看你如何应付。”   国公当夜便离家去了剑南。不多两日,便听说他与崔家的亲事告吹。国公亲自登门致歉,倒也没有什么闹出什么不欢喜。得知他情场失意,往日狗党结伴前来,本欲打趣他几句,见他满身伤痕又心生不忍,有说要将八抬大轿请他对门看新来的北里名花的,有说新得了家妓要赠他的,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不多时又来了,从早到晚几乎每个消停。故待国公从剑南回来,他伤未大愈,便急着同父亲提出要搬出去住。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精神太差了……   师弟加冠&婚礼明天歇好了好好写   鞠躬 第82章 浮世5   院子好像是国公挑的, 一坊之中不过十余户,坊内有丘有溪,有花有树, 除却一家药铺,并无内坊茶馆抑或酒肆。故除却住户, 并无外人来访, 很是僻静。   公主赞道, “院子虽小,园亭楼阁,套室回廊, 曲径小池, 竹林芭蕉,叠石成山,栽花取势……一应俱全, 倒也精巧。此处推窗望去,如临石壁;假山起伏有致, 露出一角可见池水, 如江边石矶;而这一角缺处又以河泥种了白萍,隐隐可见池中茅亭, 如登蓬莱仙岛;最喜欢这处临水阁楼,坐于轩室屋檐之下, 有老树浓荫遮蔽,看对岸游人往来;而早晚风雨之时, 又可于阁楼之上远眺。阆苑瑶池,琼楼玉宇, 也不过如此。”1   七弟道, “来日我也有间这样的园子便好了。”   大姊笑了, “来日你娶妇,同父亲要什么样的没有?”   公主诧异,“这园子是父亲择的?”   二姊道,“地方是父亲挑的,精巧心思却都是缨君的。”   公主问,“缨君是何人?”   几位姊妹咯咯笑起来。   公主更是诧异。   大哥同妻子解释,“六郎周岁抓阄抓了缨子,又因他生得秀气,殿下赐个乳名‘缨君’,后头众人便一直唤着。”   公主稍作沉思,亦笑起来,“难怪今日冠礼,本该得个字,父亲却没提这回事,原是殿下赐的,谁也压不住。倒也贴切。”   大姊笑道,“当初众人本以为是‘正冠缨绝,绛衣博袍’之缨,只当他来日仕途畅达……”   二姊接茬,“谁知却是众兄弟里头最没出息的一个。”   公主只觑她,“六弟风流蕴藉,落拓慷慨,以官职仕途论人成败,只显得俗气。”   二姊笑起来,“是我俗了,罚酒五斤!”   ……   从这零星话语里面,叶玉棠知晓众亲友从长安而来,看似因他及冠,实是因他成家。但这算不得喜事,也未免人多口杂,更不好叫江宗主知晓。他老人家在剑南劳神伤财,亲家却在洛阳另辟宅院私藏蛇人……倒不好了。故众亲友静悄悄的来,一家人关起门热热闹闹的聊一阵天,及明日一早开坊门便又会悄然离去。   那时她似乎不大想与人同席,又或者不便与人同席。而且姐妹之中有年纪小,口风不够紧的,故她没有下楼去。从稍显模糊的画面之中,隐隐只觉得那夜月色甚好,她独坐在高处,看一众人坐在临水的树荫下头对花喝酒,引得河岸游人纷纷瞩目。月光被树叶子筛下去,薄纱似的附在人脸上,看起来有种澄静之美,听起来却是热闹非凡的。   院墙修的极高,比邻互不相扰,兴许这也是国公择这处院子的用意。从她处,可以远远望见邻居二人在临水轩室拥被小憩,男子长剑置于一侧,一身短打尚未脱下;女子身材娇小,挽了发髻,背对她,故看不清容貌气质,想来也是个江湖人与妻子居于此地,倒是挺巧。   不远处院墙之上有碎石响动,叶玉棠神思敏捷,以为有飞贼蹿房,下意识回身去:原来是两只追逐嬉闹的小玳瑁猫。她松了口气,坐回窗边,忽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随之低下头去,原来是比邻那家男主人。男人手头剑出了半鞘,想必也是给小猫惊醒,发现对面窗上坐着个女子。   剑客目光犀利,见她身法极佳,误以为是贼子,故先稍稍有些警惕。稍稍适应月光,看清她面容,惊疑随之浮现在眼中。   应该是看清她脸上淡淡麟纹。   叶玉棠却没躲。因为在那之前,剑客妻子受了吵扰,在他怀中呓语着翻了个身,转过半个身子对着她。脸上,脖子上,沿着血脉纵横交错,皆是绿麟。   叶玉棠心头一动,不免感沛:原来这才是国公择这处宅子的用意。   片刻之后,身后房门轻叩。   视线在剑客身上稍作停留,叶玉棠跳下窗,穿过屋子,推开房门。   将茶壶与茶托递到她手头时,他稍稍有点紧张。   叶玉棠盯着木托中的两盏琥珀似的茶,脑子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她敬,这里头有什么讲究没有?   想起他说过“茶凉了不能喝”,正想去摸摸茶盏。   右手便真的松开来,稳稳托着茶往前走,食中二指分别往白瓷杯上搭了搭,又摸摸耳垂,似乎给烫着了。   做这一切动作时,正穿过六曲小桥。长孙茂在后头跟着,正想过来搭把手,她手却已从耳垂上下来,搭住了茶托。   桥下池水尚还碧波荡漾,杯中的茶却纹丝不动,她听见他一声笑。   直至走到一间洁净如僧舍的阁楼外,他方才停下脚步,叫道,“棠儿。”   她回过头。   长孙茂道,“敬茶时,兴许得跪下。”   她脑袋一偏。   长孙茂望望屋檐,接着又说,“像往日在琉璃寺中拜神佛那般。”   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在思索。   以往他每每要诳骗旁人之时就是这副表情,但他骗人时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   故她也没多迟疑,转身进了萧爽楼中去。   国公夫妇早已坐于上首两张椅子上等她,着装华贵,姿态庄严,令她想起琉璃寺中佛像,只是佛像冷冰冰的,不会这般翘首以待,也不会这么稍显坐立难安。   她只知道要跪拜,便托着茶,礼佛一般挨个拜了一拜。每跪一回,手上茶托便稍稍一轻。   国公那张稍显严厉的面容,此刻难得有些许松弛,“好。”   夫人却似乎不大高兴,忽然一扬下颌,“将梅子羹端来给我吃一盏。”   随她目光回头,看到背后桌上几盏糕点,一时迟疑。   夫人道,“在孔雀蓝的玻璃盏里。”   她两步过去,待要拿起一只蓝色的糕点。   夫人一时不悦,声量高了些,“那是琉璃的。”   她视线扫过桌面,拿起一只色泽更纯澈的蓝杯子。   夫人接过,巴掌大的小婉,以拇指大小的羹匙慢悠悠的吃。   叶玉棠心想,他娘亲吃饭,恐怕回回都得用上一两个时辰。   正想着,夫人已搁下玻璃盏,执起她的手,将自己手上一只镶金白玉扳指褪下来,戴在她手上,道,“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想你是江湖人,高来高去的,别的也用不着,只我母亲给我这枚香石玉戒,可解世间奇毒,今日便交予你了。”   她不解,为何无故要赠她贵重之物?   国公笑道,“你且收下就是,来日六郎自会同你说明缘由。”   她有些微犹豫。   夫人却道,“我乏了。”   是在逐客了。语调些许薄责,似有不悦,不容她推拒。她点一点头,转头出了门去。   长孙茂立在桥边,闻声笑起来,几步上前,急着问,“母亲有为难你吗?”   如果讥诮她分不清玻璃琉璃也算的话。   她稍有迟疑,接着摇摇头。想起什么,便又伸出右手,将拇指给他看。   小小扳指,上嵌四粒黑蓝玉石,圆润通透,看来平平无奇,嗅之却有异香。   长孙茂眉头舒展,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来,我告诉你。”   旋即牵着她的手,穿过六曲小桥,芭蕉树荫。树下喝酒之人早已散去,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长孙茂始终一言不发,及至靠近临水的小轩,间或听见两三声轻笑。他立于门前,轻轻招招手,两个婢女一阵手忙脚乱,匆匆奔出门来时,没忍住回头,稍稍打量起她来。   看清二人面容,叶玉棠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娶妻了,漂亮么?是美的。看眼神,似乎是个江湖人,只可惜是个哑巴,还有一点痴症。可能在长安熟人多,常受人指点,便买了这处宅子,将她接过来。   轩室之中花烛摇曳,桌上有点心酒壶,深蓝的帷帐随风轻动。   那人立在背后,悄无声息将门合拢。   叶玉棠微微有些诧异地回头。   长孙茂想了想,忽然装模作样的说道,“本是长安君子,赤县名家。故来参谒,聊作荣华。”   叶玉棠虚踹他一脚,心头替当时的自己骂一句:给老子好好说话!   长孙茂一步避过,笑着说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宜喜事。趁着兄弟姊妹在侧,算是迎请;又得了父母应允,无奈事出非常,只好暂且从简。”   看他说得认真,叶玉棠莫名心跳起来。   长孙茂神情有一黯,道,“若不是怕让人知晓棠儿在此,否则今日敲锣打鼓过朱雀大街,我都嫌不够吵。如今这样潦草,实在委屈你了。”   她偏一偏头,打量他神情,只觉得其实委屈的是他。   视线忽然模糊,竟然泪眼婆娑了。如今不能左右那时举动,心酸之余,又不免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敏感过了头,有点丢人,好笑的紧。   他望着她眼睛,接着轻声说,“改日补上?”   ……补个屁。她心头笑骂。   他笑起来,“婚典过程疲劳累赘,繁文缛节的,棠儿性子又急躁,必定极不喜欢。”   她心头不屑,却也有些得意:你倒很是了解嘛。   他仿佛能通过那双眼睛看见八年后的自己似的,也笑起来,忽然道,“咦,这是什么气味?”   她偏了偏头,望向轩窗。   轩窗下的小酒桌上,放着一盘肉饭,一旁置着一只银酒壶,壶旁放着一只拓子,拓上搁着两片小瓢。她牵着他的袖子,领他到轩窗旁,盘坐于地上,把玩那盛了酒的小瓢,闻见香气,尝了一瓢。   待她尝酒之时,他垂着头,正将一只彩绳两头,系于二人脚趾上,尚不及问她一句酒好喝么,一抬头,她正执起另一只小瓢,一酌而尽。   那是,合……   叶玉棠猛地意识到那酒是做什么的,被自己举止给惊呆了。   长孙茂阻拦不及,没奈何地轻轻一笑,道,“棠儿,这是合卺酒。”   她一口酒不及咽下肚,闻声像是给噎着了似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笑容浅下来,道,“还好……”   话音一落,颀长身影猛地趋近,低头吻了下来。   月光被他覆盖,令她有些看不清东西,唇舌厮磨之后,吮吸的水声令她一惊。   眼前一亮,他缓缓松开,后退些许。   叶玉棠能感觉到自己微微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说什么,却只哈出一口热气。   应该是带着酒味的,酒却没了,是给他尝去。   此人轻砸红嘴,道,“幸好。”   此情此景,叫她不知怎的心下松了口气,道:还好尝到了,不吉倒是小事,还叫他白费一番心思。紧跟着心里迸发一连串尖叫与怒吼:这小子从她嘴里嘬酒,谁给他的狗胆?啊啊啊啊啊啊真是,真是找死!   这人仍俯身看她,轻声问,“同牢饭吃罢,合卺酒饮过。此刻与我坐帐,接下来呢,该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某个雪夜,和这人看的某本话本里一张插图。他脸一下就红了,问他害羞什么,他不答,一言不发往后猛翻好几页。她觉得倒是稀奇,一掌拍了回原页,盯着那曲折迂回的线条,盘曲错节搂抱姿势,恍然道,“原来画的一位官人与女妖……在干那种事。”   ……   她正回忆时,没料到自己已冲他点了点头。   叶玉棠:!!   旋即揪着他前襟,一拽。   他被拽得往前一倾,险些跌倒。   地板冷硬,怕摔到她,落地之前搂着她一滚,被她扑跌到厚软的毛皮地垫上。   地垫吸去声响,却也摔得他一懵。   回过神来,盯着自己腰上坐着的人,只觉得姿态不雅。   故而笑了一阵,接着哑声问,“棠儿想和我做那种事吗?”   叶玉棠被这话给问的一懵,却看见自己又冲他点了点头。   ……不会说话,就只剩点头了吗?   她在心里大喊:不!完全不可以!   这明明是老子的洞房,怎么老子一点参与度都没有啊?   啊?!   我怎么竟然可以像个活动嘉宾一样在这里旁观?   这他妈实在……太诡异了。   完全不可以!   不是说不同意跟你干那种事,是……至少我他妈得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不然不可以作数的!   ……   她觉得这失忆失得太离谱了,这忽然记忆回溯又回溯得实在太突然。   更离谱的是,世上竟然会有人吃自己的醋。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急,甚至还有点委屈,委屈的想哭。   长孙茂却道,“不行,现在不行。来日得等到你亲口告诉我,才好。”   叶玉棠愣住了,心里突然安宁下来。   旋即他已支起身子,搂着她,面对面同睡于暖阁之下。   那夜月色甚好。河中光如丝带,院中风吹竹林,窗外月照芭蕉。   长孙茂在耳边轻声说,“同牢饭吃罢,合卺酒饮过。今日赤绳系定,他年风雨同舟,白头永偕。”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沈复《浮生六记》,周公度译文版   琢磨了好多天,来晚了   刀刀不可能会放弃这篇文的呀   50红包 第83章 浮世6   早晨众人一走, 邻人便来拜访,听闻这边热闹非常,来贺乔迁之喜。携了一壶酒与一盒小菜, 说是妻子亲手做的。酒是花露,菜是鱼脍。长孙茂瞬间回过神来, 问他, “阿嫂为何没同来?”   刀客只说, “她身体不大好。此处是否方便说话?”   长孙茂立刻将他请进屋里来说话,像黑市上接头买卖一般。   进屋坐下后,佩刀搁在膝边, 鞘有伤, 伤处凹凸不平。该处本是幅鱼跃鲸浮推金纹路,不知何故图纹被抹去。他曾是四海刀宗门下弟子,那天她一眼就看到。   长孙茂一眼瞥见, 却没多看,更没多问。   刀客性子爽直, 自报家门沈寻, 曾是四海刀宗门下弟子,因妻子为生蛇所控。他不肯弃她, 故二人皆被同门所弃,只得避居于此。   长孙茂不由困惑:“刀宗最是重情重义, 何至于不肯收留中蛊弟子?”   沈寻道,“宗主原本是愿的。只是血影丧命, 小师妹发疯,君山岛上一夜间天翻地覆。血影尸首上刀伤乃是出自本门弟子, 几位受伤弟子亦可佐证。那夜并无船只上岛, 何况血影武功之高, 已是门中佼佼。行凶者下落不明,岛上心惶惶,便渐渐流言四起。”   长孙茂道,“以为是阿嫂所为。”   沈寻付之一笑,“如今来了洛阳,有西南北三市。胡汉杂处,互市郎多。寻医问药,探听消息,倒比别处更便利。”   “寻医问药?”长孙茂忽然眼睛一亮,“沈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寻笑道,“今日我就是为此事来的,你尽可打开食盒瞧瞧。”   食盒第一层中置着一封薄册,里头以小楷手书写了蛇人禁忌百条,大抵是夫妇二人琢磨出的饮食起居经验章法。   长孙茂向他深深一揖,道,“多谢沈兄。”   沈寻道,“羁旅漂泊,惊魂几绝,心力并耗,能多个友人相协相靠,也是沈某三生有幸。”   想想又叹道,“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如今收起刀剑恩仇,一心琢磨药方食谱,徒能延寿罢了。生蛇蛊毒仍无药可解,多撑一日是一日,但愿盈儿有福气活到有解药那天。”   长孙茂道,“阿嫂中蛊有多少时日?”   沈寻轻轻一叹,“五月在剑南中蛊,至今已三月有余……也不知还剩几日可活。”   正欲安慰他几句,忽听到屏风后有鸟儿啾啁。两人警惕回头,却皆不由一惊,相视一笑。   她大剌剌躺在屏风后头闭目养神,一声不响,有鸟儿只以为是尊石像,飞进轩窗,在她肩头停驻。   屏风是花屏,枝蔓攀缘,绿荫满窗。轩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在地毯上拉出一个异艳的影子。如同人伏于蟒,蟒伏于林,好似随时随地都会游出视野。   长孙茂一眼看见这画面,没忍心将她叫醒。一拉花屏,将她所卧之处与内室隔开,便又坐回去。   沈寻至此方知内室之中有第三个人。不由艳羡道,“若非我眼力极佳,昨日在檐下看见弟妹,怕也看不出她身中生蛇;若换作旁人,恐也只当她是寻常人罢了。今日前来,本想询问修养之法。原来弟妹武功上佳,身体、内息皆远胜旁人,方才会如此。想来也比旁人寿长,定能等到蛊毒尽除、康复如常那一日。”   长孙茂道,“承沈兄吉言。沈兄与阿嫂也定能长久。”   ·   两户比邻而居,又都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自那日长叹过后,往后来往渐渐便多了起来。除却探讨生蛇损伤内脏、肌肤的延养之法,常常无事也聚在院中把酒笑谈。因知晓中生蛇之人怕日晒,便也常常随妻子昼伏夜出。遇上三市有胡商舶来西域中蛊奇药,或是沈寻交好几个药商、暗探递来有关生蛇解药的新消息,那一日便几乎昼夜不能休。   也有时趁夜结伴出游,沈寻好客,妻子雪盈气质温婉,心思细腻,虽不长于刀法,吃喝玩乐却是在行。几次出游,皆出自她的主意。周山桂花开时,叫沈寻去市集淘来担锅、炉灶,乘车出城。   众人寻了处风景好的所在,在桂树之下烹茶煮茗,烫酒热菜。月色之中,满树金黄,蓝衣红袖提壶穿梭于月下林间,偶听得虫鸣四伏,令人不饮自醉。待到日月相交,众人尽兴而返,也算得是苦中作乐。   雪盈中蛊日子长久,兼之本就身子羸弱,遇上天气干燥,或稍间日光,便面色青紫,淤痕遍布;有时食之不当,呕吐不止,浊物尽是黑水硬块,见之触目。众人看在眼中,虽都不提,却也知道沈寻该何其痛心。   兴许是托了这身功夫的福,叶玉棠实在比她好上太多。见惯她不声不响又精力极佳,众人平常只将她当作寻常之人,甚至渐渐快忘却她身中天下至毒奇蛊。   直至有一回众人游玩至山中,叶玉棠见树上柿子金黄,自己尝了一口,觉得够熟,便摘了十来只下来,装入雪盈所携竹篓之中。自己走在前头,优哉游哉吃着手头那只柿子。柿子看起来熟透,看她模样,想必味道也是极好。长孙茂也取了一只来,刚咬了一口,满嘴发苦,涩到不可置信。众人看的捧腹而笑,沈寻道,“贤弟不知柿子需要温水煮后方能脱涩?”   长孙茂只道,“不知。”   话音一落,又回头问她,“棠儿,你尝不出味道?”   她若无其事点点头。如梦初醒,眼中有惊异与恐惧。像是回想起她近来已渐渐不大爱喝酒,像是忽然意识到,她今日丧失味觉,来日或许是视力,渐渐还有更多,直至包括她的性命。   ·   雪盈没有撑到立冬。两家往来渐少,他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差。面对她时依旧强颜欢笑,有时静坐室内,一连发呆就是好几日。   他虽不说,她也知道,雪盈不大好了。   连日呕吐不止,像是五脏六腑都一齐给呕出来似的,连带声音也一日比一日气弱,直至有一日下雪,一整日,她都没再听见雪盈的声音。   沈寻将家中一应物品变卖一空,又于第二天清晨找到长孙茂,问他借来二十两银子,终于凑够银两,亲自为雪盈入殓。   长孙茂依旧没将此事告诉她。   雪盈下葬那日是立冬。一觉醒来夜雪初霁,满城透亮。她听着动静,佯装熟睡,待人出了坊门,才披衣悄悄跟上。一路跟到那日夜游之处,桂树之下只余一冢孤坟。沈寻伏于坟前恸哭,身量英伟高大的刀客,于此刻却是说不上来的瘦削伛偻。长孙茂等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雪盈去后,邻舍院子也荒芜下来。沈寻不愿睹物思人,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独身游侠。她不问,长孙茂也自始至终没有告知她这件事,像是彼此达成的默契一般。她教程快,有几次背着长孙茂携香烛去雪盈坟前。其中有一次远远看到沈寻,便没有靠近打扰。却远远听到沈寻在亡妻坟前乞求,请她若在天有灵,一定庇佑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年轻侠侣白头偕老,福缘长久。   作者有话说:   这章竟然写了3天orz   明天师弟终于要启程去剑南惹   50红包 第84章 浮世7   沈寻只身周游四海, 洛阳三市一应线人,长孙茂时常联络着。线人以北市黑商,秦楼假母或是互市牙郎居多, 其中大抵都是胡人。胡人身份低贱,这几行刀口找钱, 当行本色的, 谁不是鉴貌辨色的江湖客。长孙茂自小与两京有名的游惰男子混迹在一处, 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与这类人打起交道来颇为得心应手。   三市里头人脉、消息最广的,当属北市鸨母薛寡妇。薛寡妇是个金发碧眼的胡姬, 讲五番语言, 十二岁被卖到中原,做过家妓、歌妓饮妓,转手三个主人, 十四岁时被一个屠户赎回方才脱了贱籍,三四年内接连克死两任丈夫。虽守了寡, 手里却有了些钱, 适逢乱世,低价买入两处南曲妓馆。买卖做大, 便不止满足于做买卖。有传闻她早两年受过劫复阁帮扶,后来有了人脉也有了野心, 离了劫复阁到洛阳自踞一方,近来渐渐有要与老东家抗衡的意思。   她不过才二十四五岁, 却已经是个响当当人物。早年她服侍男人吃过苦头,如今有钱了便要找补回来, 但凡男子风姿俊美一点, 有事相求, 多半受过她勾引。虽被逼迫,多半也是半推半就;求她办事自己送上门来,哪怕不肯,却也不敢推拒,到后头多半也从了。旁人叫她一声薛寡妇,多半对她经历与势力带着敬畏。背地里坏话也说得多,嘴毒的讲她是薛□□,行事作风全在名字里。   长孙茂十来岁时便见过她。只不过那时她寄人篱下,束手束脚,处处收敛,却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放荡。无人时对他暗送秋波,背地里戏谑他,说这副模样不做小白脸真可惜,他也听说过。当初便要躲着走的人,如今信函送上门来,无论她怎么出格,恐怕也得笑脸相迎的应付一阵。   薛寡妇将地方约在洛水河上的芳馥水榭,乃是她最得意的一间南曲。水榭是叠馆,楼下是内闾,上一层是一间轩室,再往上修筑露台。水榭上下盘区,共有四层。第四层场子依旧宽阔,丝帘半卷,微风鼓荡,四面皆可望见柳衰烟寒,湖水茫茫。明明是个声色狗马之地,此刻却冷冷清清,望之俨然。   叶玉棠头戴幕篱,直上阁楼顶,静悄悄立于屏风后头。   佳人背阶坐得慵懒,歪躺着把玩着手头玉烟壶。听见身后脚步,撩开散落的肩发,优美地略挺了挺身,丰胸蛇腰,水波似的一漾,变幻了姿势。   抬抬手,请他在旁坐下。幽蓝的眼睛轻松自若的打量他一阵,方才抬头盯着他笑,“来早一刻,性子还同小时候似的急躁。”   叶玉棠闻之眉毛一抬:急躁?   长孙茂回忆说道,“那时年纪小,京都侠少萃集,及弟子红线名纸游谒,骑马过朱雀街,诣平康里,若坊门一关,一年一度春风得意风流薮泽,就看不到了。不及舞勺之年,正是急躁的时候。哪怕‘银釭斜背解明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也只能听个热闹。”1   噢,那时候毛都没长齐啊……   叶玉棠眉头舒展开来,静静躲在后头听着。   胡姬轻吸一口烟,只是不语。   长孙茂接着问道,“你来信告诉我生蛇蛊能解。如何解?酬金多少?”   胡姬闻言,眉毛不动声色微抬,吐出一口甜香烟气,在他面前萦绕不散,仿佛知晓他有求于人,故带着一种轻蔑。她站起身来,在他跟前踱了几步,一手虚搭在他椅背上,俯下身去,笑着说,“今天叫你来,不过是念在往日情分,念在你还算合我眼缘。这消息有多金贵?别人我还不舍得开这盘口,你以为我缺的是那几两银子?”   一边说着,指尖漫不经心在他身上游移。顺着鬓角,落到肩头,沿着指缝若有若无轻轻滑落,再斜倚在他跟前的桌案上,等他回答。   长孙茂心里忍着,故脸色不大好看。   叶玉棠立在后头,一清二楚的记得她哪只手上哪几根指头摸了他,气得刀都要出鞘了。   薛寡妇也怕真的将他气走,沉默了一下,决定透露些许消息,“武曲叶玉棠,天师派张自成、张自芒、张自堂、双峰剑等十余个道士,洞庭程梦珠,你以为因何而死?天赋卓绝的武功高手,其气海与奇经八脉,十方氏族与巴蛮将其称之为光明躯,可治气滞淤溃,内不达表。是否正是生蛇蛊解法?如果不是,为何有人又会在此刻搜集呢……”   长孙茂眼眸倏地睁大,一愣之后,忙不迭追问,“之后呢?”   薛寡妇呵呵笑,笑声圆润微哑,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急迫,也明白他在这出交易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要什么,还不是囊中之物?   笑了一阵,方才将拿烟管那只手搭在他肩上,凑近前去,嘴唇几乎贴着他耳朵讲话。   还不及开口,薛寡妇一声惊叫,纤腰一折,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箭矢般的猛射出去数尺,撞到窗框上重重跌坠到地上。像白皙的羊奶从淡绿的壶中倾泻出来,在地上化作软烂一滩,只剩下几声低闷痛呼。   长孙茂“哎”地一声,回头看见屏风后窜出的纤细蓝影,方知是她忍不住此人轻浮调戏,一脚将她给踹飞出去。一时连着急也忘了,只觉得好玩,盯着她笑,心里甜的发笑。   笑着笑着,方才又想起有正事没做,几步上前去,躬身追问薛寡妇,“之后呢?谁在搜集光明躯?”   薛寡妇纤腕一番,自袖中抖出两支呼唤打手的焰火针。焰火一出,打手顷刻便会涌上水阁。   叶玉棠眼疾手快,如电掠出,一脚在那只玉手之上碾了碾,就势将焰火在她手心碾灭。   痛的薛寡妇眼白一番,几近昏死过去。   叶玉棠拽着她头发,迫使她清醒一些。   长孙茂道,“我该怎么做,说话!”   薛寡妇气若游丝,“江映,是江映……”   长孙茂眉头一蹙,显是有些不信,“怎么会?”   薛寡妇唉哟一声,接着说,“你记得当年跟在他身边那个小姑娘吗?为了救那个小姑娘,他曾去寻过十方鬼手。如今那姑娘也中了蛊,他为了那小姑娘……如果不是这样,他如何会与剑老虎闹到这般田地?”   她回头看他一眼。   长孙茂沉吟片刻,道,“这倒不假。”   忽听到楼外脚步,想是有人听到动静上楼来。叶玉棠松开右脚,拽着他从窗飞出,老远还能听见薛寡妇在楼上骂她二人是小兔崽子,王八羔子。等汉话讲到没脏可骂,又换胡语轮番上阵,越骂越激烈,只可惜听不大懂。   ·   薛寡妇本就是见色起意,揩了油讨了便宜,过后自会帮衬他一把。本意与她言语斡旋一番,多少讨点好处。没曾想将薛寡妇得罪了,自然再不敢去找她。少了条门路,他倒也不算沮丧,反倒还有些开心。   幸好也不是一无所获。   叶玉棠立在大雪夜里的平康坊画船酒肆,低头看着自己拿靴子尖儿漫无目的拨开天井里头的雪,心想,自己坏了事,当时多半还是有点沮丧。   一阵风吹雪,刮到脸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瑟缩成一团。   低头一看,厚衣衫外披着狐裘,手里拥着暖炉,却还不住发着抖。   她向来单衣过冬,如今怎会如此怕冷?   从薛寡妇处离去后,长孙茂带她连夜去了平康坊,接连三天,都没寻到江映。第四天,薛掌事从外头办事回来,听说他要寻江映,只说公子不在。长孙茂以为是江映知晓他要前来,故一直躲着他,始终不肯信,逼问掌事江映去了何处,请他带自己前去,为此干脆取出尊客腰牌,将画舫酒肆每一间客房每一位妓子都包了下来,一应账目全都记在江映名下。这特权,江映当初亲自给他时,恐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有这种催命的用处。   他不回来,便收不回。   等到第四天,薛掌事打天井里走过时,与叶玉棠一个对视。一阵沉默过后,敲了敲客房门。   长孙茂好几日没睡好觉,坐在椅子不当心睡过去,听见声响,腾地一下坐直身子。   薛掌事立在门口,依旧还是那句老话,“表公子,虽不知你是听了谁同你啰唣,但公子爷,的的确确没有搜集什么光明躯。表公子向来最清楚公子爷为人,又岂会信他竟为救人而伤人?简直无稽之谈。更何况,光明躯能解生蛇蛊,我在劫复阁,也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实在还有待商榷。”   长孙茂轻轻一哼,转过头去。   薛掌事复又一叹,道,“如今长安天气干燥,寒风凛凛,蛇人最受不了这个。”   长孙茂脸色苍白,抿了抿嘴,哀问道,“薛掌事,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薛掌事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带公子去寻公子爷。我教程快,公子若跟得上,便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1.最后一句,出自平康妓《赠裴思谦》,贺他高中状元   30红包   为什么会如此瓶颈!!! 第85章 浮世8   薛掌事为人一团和气, 看着极有人情味。旁人常说他钱眼见佛心,长孙茂觉得佛面上刮金倒是更贴切。好在此人讲话办事通透,不费力气的话, 也常愿与人行个方便。大抵知晓她天寒嗜睡,临出门前, 便租了轻车, 叫买手去西市买了四匹快马, 以免二人跟不上他教程。出了洛阳道,雪越下越大,叶玉棠隐约只记得自己精力很差, 没日没夜车中打瞌睡, 浑浑噩噩的,没见到几回天光。行到唐州境内已入夜,在驿站托人更换了车马, 并未歇宿,便又连夜出行。过汉水时, 恰好有大漕船解缆出航, 薛掌事便也与马车一道上船。   夜里风大,雪势越发见猛, 襄州城中车马难行,同船行人一时无法投宿, 只得于城外寺庙中叩拜佛祖后,方挤在一处暂避风雪。行人见她以纱覆面, 形容羸弱,心存怜悯, 又或是唯恐是疟疾伤寒, 便都自发让位, 让她躺在最里侧的炉火旁。待到薛掌事入城买通城门郎三人归来,这才得以带她夤夜入城,寻了旅店投宿。他一路踏雪前来,疲惫已极,躺下拥着她,眨眼便酣然而睡。也不过两个时辰,东方已白,晨钟一响,又得披衣起床赶路。昨夜在渡口驿站已归还驿马,今日再去襄州租赁,雪厚路远,与驿丞商榷良久,亏得薛掌事出面,方才能租到重辕马车。   这一日北风更猛,一路南下,直至过了江陵府,因风雪交加,迟迟不能发船,只能在城外渡口上等。约等一刻钟,薛掌事已有不耐,便将宅邸所在告知于他,并承诺他定会事先替他打点好沿途驿站旅店,这便踏水渡江而去,并未再等他二人。薛掌事替江映忠心做事,权利范围之内为他行便利,也不过看在江映的份上,并非他分内之事,若耽搁时辰,却是他的失职,这并不能怪他。眼见雪越下越大,哪怕拥着暖炉也手足冰冷,唇色乌紫,一面困得睁不开眼,一面打着哆嗦又无法入眠。   长孙茂请船家再三通融,方才能带着她到船舱中去避风。饥饿时不易乘船,他眼尖,见得船舱水桶中有几十尾鲫鱼,向船家一问,原是刚打捞上来的。他便多偿了几钱银子,请船上膳夫片作鱼汤,也算答谢船家好意。她吃过大半条鱼,方才在火盆边睡抱着他的毡衣阖眼睡下,身子也渐渐回暖些许。待到薄暮冥冥,炊烟四起,雪势稍减,方才解缆发船。舱中渐渐热闹起来,有人闻见鱼汤鲜香,纷纷询问何处可买,鲫鱼瞬间一售而空,船家乐得双颊泛红;一路上舱中鲜香肆意、热闹成一片,不多时便到了荆南节。   连日大雪纷飞,到这日夜里虽停了,却也覆了尺来深。一路背着她走到城外旅店,鞋、裤均已湿透。待她舒服睡下,方才找店家借来火盆,坐在床沿烘烤衣物。半梦半醒之间闻到房中一股醋味刺鼻,她稍稍抬眼,只见他坐在床角,用热醋擦拭过她冻僵的脚疮,做完这一切,将她脚抱在怀中捂暖。脸埋在她膝上,渐渐便觉得膝上一阵湿热。当时的她意识不清,头脑昏沉,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垂头看着他,渐渐也淌下泪来。   此情此景她很想看个清楚,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摸摸他脑袋,哪怕转过身抱住他也好。可是现在的自己办不到,那时的她自己动弹不了,只能在一片模糊、一脉寂静之中,看床边一盆炭火忽明忽灭,听见它偶然崩出几粒火星子劈啪作响。   ·   过了澧州,天气比北边暖和些。偶见薄雪,不多时便化了。沿沅水而行,一路车马飞快,不过一日夜便到了思州。整座城沿乌江而建,几乎只一条街道。去时正好赶上宵禁前一刻,随行人一涌入城,过署衙、市集与民宅区,路上行人渐渐少下来。同路几个僧人入了报恩寺挂单,再往后,街上空无一人,远远可听见打更之声。   宅子靠近东门,位置很隐蔽。凹进去的街巷最深处,小小一扇木门藏在藤蔓后头,不甚起眼。大抵薛掌事一早已前来通报过,婢女开门见到他两人形容,并未多问,只叫公子请快进来,外头风雪大。   走过门厅,一个覆面妇人无声无息退至一旁,像廊上一道影子。怕二人见怪,待走过去,婢女方才低声解释道,“云姑是个哑仆。”   长孙茂点点头,仍觉得那里不对。再走远点,在檐下垂藤遮蔽下又回过头去:只见那女子手执绣品,踮起脚尖往点了烛的窗上窥探,动作轻俏,举手投足是一名妙龄女子。   他并未细想,随婢女穿过廊道,走进屋里。   婢女在外头将门扉合拢,便疾步离去,留他几人在屋中说话。   一开门,一股热浪铺面,屋中暖气袭面,暖得如同初夏。屋里有一面火墙,桌上烧着铜炉,椅子上那人披着裘,手里还捧个暖炉,这也是个出了名的畏寒之人。   两相对视,半晌无人开口。   江映摇头笑了,“倒是坐下说话。”   长孙茂不答。   江映无奈,“难不成我要起身相迎?”   他膝上披着白毡,膝畔左右各置一只暖炉,不知何故如此畏寒。话音一落,他一揭白毡,倒真的要起身,只是动作略显吃力。长孙茂慌忙上前,又将他扶坐在椅上。椅子是驾武侯车,方便他腿脚不便时四处走动。   江映便也不再动作,抬头,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招。   他顺势在武侯车边蹲下来,委屈至极的说,“阿兄,求你了。”   江映叹口气,“你怎么不干脆给我跪下磕几个头?”   长孙茂闻言眼睛一亮,追问道,“磕头有用?”   江映气得恐怕想揍他,“有用我都想去磕了。”   长孙茂埋头,喉咙里轻轻一声丧气呜咽。   江映道,“要得光明躯,不知要如何丧心病狂。为她,你肯罔顾人命?”   他低声说,“若能救她,又什么不可以做?”叶玉棠心里突突一跳。   江映虽知道他是绝望之时说下的气话,可见他如此,实在没有半点法子,只得一声叹息。过半晌,转头看她,忽然喃喃道,“更何况,所谓光明躯,乃是取天赋异禀习武之人的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既如此,恐怕天下没有人比她更光明躯。倘或她也有一死,那么生蛇蛊,无解。”   长孙茂随他视线转头,眼眶通红,哑声说道,“你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小小一间屋里,从里向外层层的架着书架。架上多是些志怪小说,从前从未见过,大抵都是些逸闻趣事,随意翻开一看,竟都是近十年内的江湖秘闻。见屋主并未主子,她便穿梭其间,随手翻阅,偶尔从书本间隙看这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离奇对话,   江映垂头看他,“你先泄气,让我想想法子。”   他嘁地一声,理直气壮,“我心里烦,哭又怎么了。”   江映气笑了,“你想哭,我还想哭呢。”   长孙茂终于认命,“所以真不是你。”   江映泄气而笑,“倒不怪你。连我那父亲,也几乎笃定是我。”   长孙茂问道,“怎会如此?”   江映被这事烦扰许久,本不大想讲,看他困顿至此,始终不忍,方才说,“贼人在天师派与张自明交手之时,曾不慎露过一招雪邦功夫。之后不过半月有余,铜面生在雪林中撞见过一回麟牙,被他趁乱逃走了。自此,父亲便对我生了疑心。再后来,君山岛一场大乱之中,贼人又露了一手刀宗武功。”   长孙茂陷入沉思。   叶玉棠心里细数着:精于这两家功夫的,世上有几人?还是说,贼人本是两个人,或者几个人?   江映接着又说,“洛阳胡姬施绮香,江湖人称薛寡妇,曾在劫复阁门中办寻常差使。跟着薛掌事学了不少本事,随改姓薛,此人精明能干,又有野心,劫复阁渐渐装不下她。离了劫复阁,在外依旧做这一行当,生意做大,算得上与我是对头。她知晓我手下不乏正宗弃徒,见风使舵,时常讲些对我不利的话。父亲听了这些传言,又知道我曾与一染血疾的苗人来往颇频,以为我伤人是为苗女……自此更是深信不疑。他只给了我三个月时间,要我自证清白。在那之后,如有人要他替中原武林讨个公道,他再不回回护于我,自会将我所为一五一十告知诸位豪杰。”   长孙茂道,“他不听你解释?”   江映摇头。   他又问,“你也不同他解释?”   江映苦笑。   长孙茂深知剑老虎脾气,虽替他委屈,但矛头接二连三指向江映,也不怪死老头不肯信他。   只是听到“雪邦功夫”,忽然联想起一件事来。而世人论起雪邦功夫,要么惊鸿剑,要么月影剑,很少会将这二者混为一谈。这四个字从江映口中讲出,便更觉怪异。   长孙茂问,“雪邦功夫,哪门功夫?”   江映沉默片刻,便道,“惊鸿剑。”   长孙茂也陷入沉默,又问,“你也会惊鸿剑,是不是?”   江映点点头。   长孙茂道,“我在山上寻棠儿时,阿姐特别留意于我。”   江映抿得嘴唇发白,过半晌说,“好了。恶意揣度,误人不浅,我也深受其害。何况这人,是你我阿姐?再者说,雪邦也不是没有过弃徒。”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希望可以顺利渡过难关   再次感谢陪伴(宽面条泪   30红包 第86章 仙人墓   思州是个蛇人的大去处, 成千上万受生蛇戕害,万里寻医,最终也只得寻来这里。蛇人性情狂躁, 一旦失控,数十人也未必拦得住, 思州百姓也曾受其害。后来周遭官府连同江湖人斥重金修筑谯楼, 百步一座, 每座上头皆架火弩、毒弩各一台,由唐门弟子指导出的操弓手日夜该值。没摸清门道,冒冒失失的进得城中来, 多半只剩得焦尸一具。   这种事隔几夜便出一回。见多了, 城中人大多见怪不怪。屋舍间有山墙隔火,房顶鸱吻蓄了水,一般不怕走水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外头嚎叫哀哭之声再响, 兀自关上门窗安稳睡觉,天亮推门, 又是稀疏平常的一夜。   有次她听见响动, 坐在屋顶看。蛇人是个男子,灰黄短打, 被火器从后头一拍,火苗猛地窜上整个后背, 像沿脊骨生出的一串灰蓝翅翼;火影飞驰百步,忽地连翩下驰, 坠出一声闷响。叶玉棠本以为这无名侠士已死透了,烈火熊熊之中支起个已如枯柴的黑影, 匍匐了几步, 在长街上拖行出丈余黑油, 却终是强弩之末。   里头人皮带肉被烧噬一空,下头焦壳像一把柴。柴越烧越小,火越烧越旺。倏地噼啪几声,一股靛青颜色蹿上来。毒火舔过人油与骨髓,将半条街都晃得发绿。   那团青里却有一把细长的红。一把烧红的剑躺在主人的残骸里,极其不合时宜被烙红发亮。   长孙茂寻到院中,恰好听见头顶一声轻叹。   叹也不是叹,只是空荡荡咽喉里哈出的一团气。   他搭着梯|子上来,和她并排着看。两人无言相对长街,看绿火烧蓝,蓝火烧红。   火光渐息时,已是三更时分。江映满脸倦色推门进来,也是一声叹,“这独行侠客,一生孤孑,来去无影,也曾算个英雄。”   “等到天明,仆街扫去残灰,地上也只剩无名剑一把。”婢女之一柔声感慨。此女名作紫莼,一听便知是武陵人氏。非是紫莼花,乃是紫莼羹。江映爱吃。   口有同好,不分男女老少,有什么奇怪——长孙茂如此为表哥开脱。   但到底是奇怪了些。试想旁人见一武功高强的女子,问她侠名出处何来,说是紫莼羹那个紫莼,主人起的,那便奇怪了。   照另一婢子阿罗纱的话来说,“男人给女人取糕点作名字,论起来,不就是明明白白‘此女子香软可口,此男子专好此这口’的意思么。”   紫莼也不恼,“就不该教你识字说话,消遣起公子来了。”   阿罗纱越发来劲,“知道公子无意的,都说你同公子某个念念不忘的情人有几分相像——”   紫莼打断她,“若真是如此,那不挺好?故我虽笨手笨脚,武功也不济,却仍提拔到公子跟前做事,同如此精明强干的阿罗纱姐姐你平起平坐。”   二婢彼此打趣惯了,这些平日里的玩笑话也没人当真。   这日三更归家,屋里只零星点了几盏灯笼。哑仆兀自递了烧烫的手炉上前,见无事可做,便拾起门边笤帚,趁夜上街。   目力千里之人,忽遭逢暗室时,往往比寻常之人更看不清东西。恍然间,阿罗纱将人认错,叫到,“紫莼,你出去做什么?”   紫莼一时困顿,站在一旁,答声道,“姐姐,我在这里。”   阿罗纱一愣,面子抹不开,语调也高几分:“劳烦你将灯点上,黑咕隆咚,想摔死谁呢。”   紫莼笑道,“是,姐姐。”   灯一亮上,哑仆正巧从外头回来。她睫毛落了雪,脸上覆着纱,看着倒没往常丑。   江映也随她目光去看哑仆。   两人一眼相视,哑仆整个人一僵,像是怕他得很。   江映笑道,“她二人还真还有几分相像。”   “若我是紫莼,听见这话该哭了。”阿罗纱道。一低头,见哑仆这番出门,原是去外头拾那剑去了。剑发黑开裂,上头满是飞灰——无名侠士的挫骨扬灰。阿罗纱嫌弃写在脸上,“什么都往屋里捡,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你也不嫌脏。   江映道,“这剑也能值些钱,还算落得个好归宿。”   哑仆垂下头。   阿罗纱道,“公子屋里炭盆都烧上了吗?”   哑仆点点头。   阿罗纱道,“你也算妥帖。去休息吧,别的事不用操心了。”   哑仆松口气,匆匆去后院洗剑去了。   江映走到连舍一旁,正待叩门,透过窗见两人依偎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入了深冬,蛇人瞌睡越睡越多,一天没几个时辰醒转。又怕冷,满屋十个炭盆,偎人怀里睡半宿仍像冰坨子似的。   长孙茂大抵睡不舒服,却也一动不敢动,抬眼望向窗边众人,勉强一笑。   江映也一笑,叫紫莼又搬了盆炭火进去。   阿罗纱叹道,“屋里这个才是抱火厝薪。功夫也不懂,来日公子也护不住他了,不知他靠什么活下去。”   江映只是不语。   思州有苗医馆能医天下蛊毒,医者倒是每日都由二婢领着上门来,见她这身蛊毒却都不敢乱治,怕牵一发动全身。   “得等瑞瑛姑姑回来。”往年她也常去骠国南诏采药送药,一去三五个月也是有的。可这回一走半年,音讯全无,都不知她去了哪,也不知她几时能回。   思州城不好待,城里鱼龙混杂,多的是不只什么路数的探子细作;城中人又对蛇人深恶痛绝,医馆乃是个敏感所在,若非劫复阁庇护,也难存活至今。   说不知道便是真不知道。连江映都任何法子,也只能这么等下去。   每日有药吊着,又嘱咐她少思少动。   她也是听话,旁人不论同她说什么,只装听不懂;这话一旦由长孙茂来说,立刻照做,小凳子上一坐一下午,一动也不肯动,真就听话到离谱。   能拖一日光景便都是赚到。   可哪怕如此,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巴瑞瑛来那一日。巴瑞瑛来了能不能治,更是不知。   而如今江映自己也身陷囹吾,几难脱身。能护他到几时,更是难说。   ·   第二日便叫阿罗纱教他轻功。   阿罗纱是个胡姬。劫复阁胡人与外头胡人不同,讲话做事无汉人无二;人在中原,并不觉得低人一等——旁人也不敢这么想。   阿罗纱讲话辛辣,手段也辛辣。哪怕只做个贴身婢子,劫复阁高等密探也都怕她三分。路子多,消息广,寻人还得靠她。   劫复阁轻功乃是童子功,毫无章法可言。他这半路出家,一时闹出不少笑话。   一来二去,阿罗纱知道他哪是想习武,分明是想学“摸黑问路”,跟她套近乎来了。   “摸黑问路”便是指与街头巷陌蛰伏的本家密探接头、打听消息与交换消息的门道。论起其中道理,阿罗纱觉得可比习武难多了。毕竟劫复阁个个是怪胎,妖魔鬼怪穷凶极恶,报上名来能吓哭半个村子的小孩,可知多难与这干子人打交道。   大抵是听了昨夜的话,怕江映离了思州,他二人没了依靠,给自己寻后路来了。   但若他开口,各处劫复阁暗人领公子情面,自会代为照顾他。   他这是要自寻出路。   若换作旁人,哪怕公子亲弟弟来,她也未必肯依。可耐不住小子嘴甜,奉承话一套一套,火候极佳。一番软磨硬泡,阿罗纱招架不住,只得成全他。回禀公子,当日便领他走街串巷的认门去。   没想这小子武功不济,办起这差事,却得心应手得很。混上不出半个月,思州城各路神仙,倒有一半不认她阿罗纱,只认这半点功夫不懂的长孙茂来。   再往后,阿罗纱便撒手不管,叫他自行去应付那群三教九流。   ·   渐入深冬,剑老虎一封家书送往劫复阁。薛掌事快马兼程,连夜送往思州。   江映拆了信,在风雪中读完父亲来信,周身有如冰雪浇背。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只命二婢去备车马,半个时辰后,启程去往洞庭湖。   见公子满面阴云,一声不答,二婢也不敢问,悄声去清扫车驾。   长孙茂从后院进门,见紫莼将一架马车整饬一新,四壁均铺陈了重裘,看起来十分暖和。   前院门户大开,江映呆立院中,一言不发。   薛掌事立在门畔,心有挂碍,却也不知从何处开口;忽见长孙茂从后院走出,宛如天降神兵,急急同他使眼色。   长孙茂心领神会,远远问江映,“你急着出远门?”   江映略点了点头,略显疲倦。随后抬头打量他,“不怪我抛下你二人?”   长孙茂啧地一声,有点子不屑,“早知会有这一日。”   江映不禁微笑,“想起小时候,你来雪邦消夏。其间我去太原拭剑会,你闹了五天五夜不见消停。父亲不在,祖母又宠你,山庄上下谁都不敢教训你。资历浅些的也只敢好言好语哄着,越哄你劲越大,气哭不知多少武婢。”   长孙茂没料到此人突然忆往昔起来,不禁失笑。   随后又听他一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时他年纪尚小,早听说江映在拭剑会上一试成名,何等风光。如今兄弟二人皆身陷囹圄,皆是自顾不暇,确实今时不同往日了。   只是江映向来不大爱讲些伤春悲秋的酸话,这没有来一句感慨,不大像他往日作风。   话里有话,必是为什么事所困顿。   长孙茂询问,“你此行匆匆,是遇着什么事了?”   薛掌事不由插话:“想是宗主听信外头流言蜚语,要拿公子是问。”   长孙茂笑道,“也是,普天之下,除了剑老虎,谁还敢如此折腾你?”   江映勉强一笑。同这弟弟说话,不知为何总有让人心头松泛的神效。   长孙茂见他面色稍霁,追问,“究竟是何事?”   江映轻描淡写一句,“父亲限我三个月内揪出幕后主使,否则,我便不再姓江。”   剑老虎哪怕性情刚烈了些,好歹当了半辈子英雄,不至于老来犯糊涂,随意听信谗言,养这么大个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孙茂听得糊涂,“这事从何说起?”   薛掌事见机,忙道,“还有些时辰,公子不妨同表公子坐下说说话,喝几口热酒。风雪兼程这一路,可有得罪受。”   哑仆动作利索,立即将棋台与蒲团铺在檐下,请二人相对而坐;又合拢挡风纱窗,将屋檐与院落隔开,又生上炭火。说话间,仍可见得外头山石树影,人却暖和不少。   江映道,“我接手劫复阁至今,树敌不多,多半出自同行。外头飞短流长出自哪几人之口,我猜都猜得到。只是我所醉心之事,多半都为父亲深恶痛绝。这么多年来,父子二人因牛溲马勃、败鼓之皮渐生嫌隙。我一时负气,多年间又与他疏于联络,必已令他心灰意冷。故外头传言我乃幕后主使,父亲听来信了三分,又猜了三分。但他仍顾及父子情分,留下四分,先来信问我能否自证。”   兴许剑老虎本意偏私于江映,以至于这铁面无私又极好情面的一代宗主,能抹下面子,第一时间写信来问他可否有自救之法。   他问:“那你如何答?”   江映道,“我让父亲给我三个月期限。若我倾尽劫复阁之力也无法自证清白,也必不叫父亲为难。”   ……   这父子两皆是嘴硬骨头也硬的主,长孙茂听此一答,头都大了,“你这又是何苦?”   江映苦笑,“你所想的,我又何尝不知?起初我接手劫复阁,也不过就是图个喜欢罢了。后来同父亲置气,多年煞费苦心,不过就为得他一句首肯。你能否自救?——你知道这话在我听来是何等分量?事到如今,我泥足深陷,仍只能等父亲来救,于我来说,还不如身败名裂。更何况,父亲奉公不阿、无偏无党,教出的雪邦弟子,皆是霁月风光。我这蝇营狗苟之辈,更不能因此拖累于父亲。”   长孙茂道,“后来你同叔父不和,果真是为个苗女?”   江映逢此一问,哂笑道,“我早令父亲失望,没那女子,与父亲亦会生出嫌隙,与她无关。”   适逢哑仆端来热酒,没留神一个趔趄,半壶酒倾到池子里去。   阿罗纱气得骂道,“哎——你怎么回事?”   哑仆吓得忙伏跪在地。   江映摆摆手,“没事,去再温一壶就是。”   哑仆这才缓缓起身,转头炉上温酒。   江映接着说,“只是后来她无故弃我而去,年少时情真意切却无疾而终,也曾潦倒街头。想是因为自我厌弃,才令父亲看低。当时年少罢了,往事淡去,不值一提,远不如江湖人所说那么玄乎。”   “那叫玄乎么,那叫一个荡气回肠,”长孙茂笑道,想想又道,“也是,论荡气回肠,恐怕也只能同你爹荡气回肠了。”   薛掌事一头雾水,“这如何个荡气回肠法?”   长孙茂道,“剑老虎把人揍得荡气回肠。”   薛掌事也不由大笑,“你这嘴。”   长孙茂沉思片刻,“若没捉到那奸人,你将如何?”   江映笑道,“大不了世上再没江映此人,又能如何。”   “江映此名在朝在野,妇孺皆知,何等响亮。你不叫江映,往后拿什么重出江湖?”   “代号罢了。天地玄黄四个字号,薛掌事尚还留了几个,还愁没有姓名?”   薛掌事忽地回过神,“我记得你手头编纂人物小传的笔名,有几个还不错。枕杯雪、苑丹青,这两雅致,在江湖上名声也不错——”   长孙茂摇摇头,打断他,“前者略显娘了些,后者又像个酸秀才,不符合你的气质。”   薛掌事道,“沈浮如何?只可惜劫复阁几位天子密探皆借用沈浮名号,行过几回不义之举,坏了名声。”   长孙茂道,“若论坏,不还有个名声最响亮的?”   江映试探问道,“重甄?”   薛掌事笑起来,“我阁大把头顶千金玄黄的逃犯,多少都顶曾顶过重甄之名。至今不知截过几多镖银,盗了几多奇宝,又报了多少世仇……名字倒是响亮,只不过如此臭名昭著,可不敢用。”   江映若有所思道,“那就还剩一个叶梨花了。这个不错,替弟妹撇清过几桩烂桃花,顺便杜撰了点子你二人的艳闻野史。虽然名声不大响亮,听起来又挺像个小媳妇,但却无伤大雅,我看用着不错。”   长孙茂变了脸色:“你倒是敢。”   “现如今,你就盼着她没力气跳起来揍你吧。”   “她迟早给我两巴掌,到时候你替我挨?”   江映笑道,“弟妹两掌我可不敢受,你还是自己好好受着吧。”   作者有话说:   棠茂同人文大手子——举世闻名穷凶极恶杀手甄 第87章 仙人墓2   往前数个十年, 那时是江映的黄金年代。她自幼便常听人说起此人,却多半是些也不知靠不靠谱的艳闻,闲人们却偏都爱看。   功夫没名气响亮, 多半是个草包。   更何况那年太乙剑、天师派有应劫、张自明并称“琴心剑胆”,日月山与刀宗有韦流风、程雪渡, “流风回雪”。江凝惊鸿剑虽高妙, 却不足以与这四人比肩。江湖中人难免议论, “惊鸿剑在江进珂女侠之后式微,没曾想月影剑也将步后尘。”剑老虎好面子,这类话听去, 自然不悦。   谁曾想, 此人飞必冲天,那年太原拭剑会一战功成,名满天下。五公子论资排辈, 江映位列第一,自此“第一公子”不再只是形容此人皮相。   那时她年纪尚小, 听闻五公子武冠天下, 一招一式,闪转腾挪, 哪怕化作书本上无聊字句,也令她心驰神往。到如今, “琴心”远游无定,“剑胆”踪迹全无, “流风”入魔……大名鼎鼎第一公子不止瘸了腿,甚至连名带姓给逐出雪邦世家宗谱。余下一个猪狗不如程雪渡, 不提也罢。   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   江映离去后, 两人下塌思州集畔小东山宅院, 每日与哑仆为伴。二婢虽做着婢子差使,但到底是劫复阁人,在思州有自己差使要做。除却打听巴瑞瑛下落外,还为寻个叫萍月的姑娘,时常整日不在院中;为差使奔波,偶去邻近城镇一两日方回也是常有的事。   洗衣煮饭这类琐事,并不算得劫复阁差使,做好了没赏赐,办坏了也不受罚,两人能躲懒得躲懒。幸得哑仆在,她不言不看,事事妥帖,每日扫雪煮茶,整理客房,往日有的,也一件没落下,仿佛习惯与此,不知疲惫。   清理江映卧房时,更是尤为细心。脚炉、手炉不用,将里头烟灰清扫干净,留下余碳掏出,用小刀将上头烧痕细心削去,以免下次再烧时会起烟;覆腿的毛毯在太阳下头晒去湿气,复又会拿到松香上头熏上淡香,方才替他叠好收入屋中;甚至长孙茂随手翻阅、摊开一屋子的乱书,她都能记得它们原本摆放的地方,以一朵茶花笺或枯叶卡好,替他收回书架上,以免潮了书页,下回翻阅时也不至于不便。   长孙茂打量她忙前忙后,越看越有意思。起初只是疑心她是眼线贼子,直到那日她在房顶抓住一只传信用的隼鸟。   ·   每日苗医上门,几剂药服下,能有一会儿清醒,她便能坐在檐下翻翻书。她对江映架上藏书颇有兴趣,故江映走前特意吩咐将房中一应典籍搬到隔壁,以便她翻看。但往往看不上半个时辰,眼睛便像糊上一样,不多时便打起瞌睡来。江映刚刚写就《黑云翻墨》草稿一卷,给她翻了大半个月才翻到正册。   正册打头是一幅画,画面中是一只铁扳指,扳指上有暗扣;第二页则画的是暗扣开启——从扣内|射|出的一股股黑色丝线盘曲在画页上,像一团黑雾;丝线每隔一段有一只银弯钩,弯钩细小,隔远一些便几近不可查。   长生之中也有这样一股股黑色带勾丝线。她从未见过世间有这种兵器,故一度以为不过是长生中连接兵刃的关窍罢了。   想到这,叶玉棠心头忽然豁然开朗。   江映腿脚不好,却会黑云翻墨,这是为何?   因为黑云翻墨,本就不是一门轻功,而是一种暗器。   从暗扣之中将丝线弹射出;钩子挂住周遭可借力之物,丝线绷紧之时,关窍再度发动,将外放丝线一股股收回,便可以领人飞驰、疾行,指哪去哪。   若丝线够韧,或关窍发动够快,至目力所不能及,那么黑云翻墨之人自然如同“忽然消失”一般;而丝线于收发之间,则如同一股黑烟忽而升腾,散去。   看到出神之时,不知不觉顺过他腰际谈枭。   一抽,飞丝纵出,勾住东西南树梢与屋顶吻兽;暗扣于收发之间,她已稳坐于阑干之上,不费丝毫力气。   后院绿荫之间飘然升起一只小鸟,在她跟前一晃而过之时,她伸手一捉,捉着一只扑闪翅膀的木头鸟儿。   长孙茂从檐下探头来看,急道:“棠儿,上头晒,快下来。”   她将木头鸟儿端详片刻,轻飘飘坠地,献宝似得递到他眼前。   长孙茂笑道,“这是只隼鸟,里头藏着机栝,转动机栝,便能同寻常鸽子一样送信,”   捏着胖鸟端详半晌,将两只滑稽小爪子一捏,鸟嘴里便吐出一卷信纸。   信纸摊开,上头全是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两人将脑袋凑到一块,看半天也没整明白。   长孙茂粗略一看,道,“是苗文。”   又仔细端详一番,微微睁大眼睛,略有些不可思议,“棠儿,这信上写的……写的是:姑姑,思州,医馆,明日见。”   叶玉棠略感诧异:这小子还会苗文,我怎么不知?   “最近在外头同苗人打交道,多少会几个字。何况这行字不难,随处都可看见。连蒙带猜,便就有了。棠儿你看,”长孙茂笑着凑近,“阿满——便是姑姑。思州这两字苗文在这城中随处可见。明天见——也不难。后面跟这一串的苗文是医馆名字,我自然看不懂,可挡不住一天三趟的去,怎么也记住了。”   叶玉棠恍然。   长孙茂想想,又问,“隼鸟从哪里飞出?”   她指指后院。   昨日二婢有事出门,这两日只他二人与哑仆在家中。   叶玉棠忽然回想起——这隼鸟,是蛇母赠予巴瑞瑛那只。   云碧碍于二婢武功高强,怕二人顺蔓摸瓜,摸清自己底细;更怕江映看见自己如今模样,故虽有心帮她二人,却不敢。正好江映离了思州,二婢也有事外出;而云碧看长孙茂虽机灵却不会武功,她会武功却不能言语,自觉得此事无虞,故二婢一走,立即放隼鸟入山,传信请巴瑞瑛来思州。   后院传来浆洗之声。   长孙茂沉思片刻,将隼鸟放飞。   ·   当晚巴瑞瑛就到了。小小的个头,被六七个提篮捧壶的高壮苗医簇拥着,稍一走动,便被人群密密实实挡了起来,间或听见银饰的响。   这是叶玉棠数日之内第三次见到她。一次在十年后,一次在萍月梦中,一次在自己梦中。这十年线索穿凿附会的衔接在一起,巴瑞瑛就好像便是那个引子。   但此时的巴瑞瑛尚不曾见过她。   哑仆掌灯领着一行人进屋来,一路将庭院中灯盏渐次点亮,随后轻叩窗扉,将他二人请到院中。   巴瑞瑛知晓哑仆有心隐瞒,故不与她多做寒暄,只稍作解释,“这数月巴蛮事务繁忙,故久久抽不开身。”说话间,一面四下打量这院落,视线定在叶玉棠身上不过片刻,忽然惊呼出声:“万蛊噬心!”   身后一众苗医窃窃低语,“怎么会这么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下蛊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百蛊并用,全然不得章法。”   “想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   “但我听说,这姑娘还中了生蛇蛊。”   “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又如何懂得豢养一只如此凶悍的生蛇?”   巴瑞瑛道,“兴许正是不懂蛊术,故而蛊王与稚骨亦分不清,不知该用哪一种,索性全用上,总有一种是对的。”   众人一阵沉默。   长孙茂懒得听这群人罗唣,只问,“能治吗?”   巴瑞瑛道,“世间尚没有破解生蛇之法……”   长孙茂脸色一沉。   巴瑞瑛又道,“我只能用刺血疗法,以缓当务之急,否则姑娘活不过这个冬天。”   世间只有神仙骨能解生蛇蛊。   而现今世间唯一神仙骨,被云碧偷了出来给萍月。她身上有巴蛮唯一后裔,巴瑞瑛绝无可能将它拱手让人。   众人皆劝他:“延上些时日,或许便能等到生蛇能解那一日。”   长孙茂表情略微松动,道,“姑姑请。”   哑仆携来矮凳两只,火盆两只,请巴瑞瑛与叶玉棠相对坐下,动作娴熟利落。   巴瑞瑛将背篓、手篮置于地上,请哑仆杀两只活鸡取心。   哑仆立刻照做。片刻之后,哑仆端着血盆从后院回来,不等她吩咐,便已将木盆置于叶玉棠手边脚凳上。   这一切做的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仿佛本就惯常于此。   长孙茂在一旁抬眼打量,眼神跟着二人转悠,只是不语。   巴瑞瑛寻出一袋粗细不等银针,铺开在膝前,在炉火上一一灼烧透红,按粗细次序自她食指刺入。银针有半臂长,细针柔软如丝,在血脉中游走无形;粗针刚直坚硬,探入之后,将弯曲指节撑得笔直,像肌肤之下僵死一只紫黑地龙。   粗针拔出时,血正好一滴滴顺着血孔淌入盆中。血脉通透,血却不多,像有什么堵在里面。见状,巴瑞瑛从背篓里寻出一只瓷瓶,上头用苗语写了字,看不大懂。巴瑞瑛覆住瓶口,将些微药粉倾入掌心。药粉呈褐色,闻起来有些发苦,只是寻常草药气。药粉在手心中搓热,旋即撒入血盆之中。   内室之中,瞬间一股浓香涌起,没入七窍,直冲头顶。   她心口忽然窜起的一股痒痛,顺着经络缓缓游走。   长孙茂低头瞥见瓶上字迹,“见血香?”   “正是。姑娘体内蛊毒虬结,只好用见血香引出蛊虫。”巴瑞瑛说完这话,垂头盯着她内肘处,示意道,“看。”   适逢那股瘙痒窜上内肘,她随众人低头,清晰看到肌肤之下、青筋之中,有个内疮似的凸起,循着天鼎穴、巨骨穴,往曲池流畅地游走,游过手三里,滑入合谷。滑动的压迫感稍稍有些难忍,但幸而有什么东西从商阳穴探出头来,挣扎了一下,坠落入血盆之中。那东西棋子大小,包裹着一层粉肉,落入钵中一瞬间,立刻伸出上百只黑丝,将自己牢牢吸附在心脏上。旋即,轻轻晃动身体,将外头那层粉肉剥落。露出漆黑、油亮的虫壳身躯的一瞬间,医者用一只宝镊将它从肉上揭起,就着火,噼啪一声,一股焦香味随穿堂风转瞬即逝。   如此反复数次,天交一二鼓之间已拔出数十只蛊虫。   巴瑞瑛解释道,“这些二指蛊虫皆是嗜血蛊,是一种稚骨,专嗜第一口鲜血。中蛊之人极易晕厥,渐渐四肢面颊骨瘦如柴,肚腹鼓胀肿大,乃至咯血。姑娘这般肌体强健,能禁得住百毒摧折,属实难得。”   长孙茂冷不丁一句,“哪怕如此,和幼畜鲜血相较,穿肠蛊亦会立马弃之而择后者……若非如此,毒蛊也不能如此顺利排出体外。”   这话说得唐突尖锐,巴瑞瑛一时无言。   长孙茂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也就是说,经过这数月以来蛊虫消磨内里,哪怕行止如常,却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甚至比不过一只鲜活的生禽。”   巴瑞瑛不愿说谎,也不忍骗他,便徐徐图之,“如今害姑娘受罪的,便是穿肠蛊、腐心蛊、绾丝蛊与嗜血蛊。这四蛊一除,姑娘眼下情形,便会好上许多。虽较之往常嗜睡了些,但能少些疼痛。”   “那别的蛊呢?”   “需得留着。”   “留着做什么?”   巴瑞瑛只得慢慢说来,“之所以方才我一进屋,告诉你‘我可以一试’,只是因为姑娘这满身蛊毒,虽是出自不懂蛊术的外行之手,看上去可怕,却反倒帮了她一把。”   “如何帮?”   “稚骨不比蛊王,大抵做些穿肠、噬心、食血的营生。稚骨食饱饮暖,留些残羹冷炙给寄主。渐渐,寄主身体大不如前,肉也不香,血也不甜。到这时候,蛊王生蛇也挑肥拣瘦起来,会停止侵蚀寄主,转而先行吞噬稚骨。”   “那生蛇为何不能催解?”   “生蛇蛊之所以是万蛊之王,只因蛊虫游入脑户,便开始延伸丝绦。丝绦钻入大椎、身柱、十二经八脉、四肢百骸。习武之人气劲雄厚,经脉通达;更便于蛊王蔓生丝绦,自此又与姑娘体内百蛊相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孙茂沉吟片刻,不信邪似的问,“什么意思?”   巴瑞瑛突然说道,“见过蟹子生藤壶吗?”   院中陷入死寂。   巴瑞瑛讲话大喘气,山路九转十八弯。一阵大起大落过后,长孙茂听得气短,说不上话。   见他脸色不佳,巴瑞瑛不免又道:“好处便是,余蛊作余粮,姑娘时日便更长久一些。常有腹痛、发烧,伤病不断,是好事,说明余骨仍还健在。什么时候小病全消,那便大事不妙。”   长孙茂顺了口气,“蛇王能吃多久?”   巴瑞瑛道,“两三季,大半年。这不好说。”   长孙茂又问,“如何能长久?”   巴瑞瑛道,“少思少动,莫大喜大怒——这些,别的项南1想必也嘱咐过。回头我配几剂丹丸养住稚骨,也能多延养些时日。”   长孙茂失笑,“养蛊?”   巴瑞瑛叹道,“其间虽会遭些罪,总比掉了性命的好。”   两人说话间,又拔了近十蛊。拔蛊有如抽髓,其疼痛寻常人几难想象。一口气除近三十蛊,连巴瑞瑛也替她捏一把汗,她却始终坐得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曾眨过一次,仿佛跟拔她一根头发似的轻松。也不知是真的不疼,还是真的能忍。   或许是想找点话来转移她注意力,又或许是对这一双少年人生出恻隐之心。巴瑞瑛忽然说起,“我曾在兄长所写手卷上,看到过一味名为‘一息’的仙草。据说,病入膏肓之人,哪怕只一息尚存,能得一息草熬汤饮下,便能再活上三五月。也就是说,若能寻到足够一息草,哪怕生蛇蛊永无破解之法,蛇人也能活下去。”   长孙茂问,“何处能寻到?”   “据他所写是在大小仙人墓,白头泉畔,各有一株,一年一生,”巴瑞瑛见他听得眼神发亮,似乎真的相信确有其事故而又升起希望,不由有些后悔,“只是,一息草一年只得两株,顶多只够勉强维系不足十月,余下日子又该如何?”   长孙茂稍一作想,便笑道,“一年两株,却也生了这么多年。这世上,总有人手中有早年所得一息草吧?直接买下来,岂不方便,这有何难?”   “这一年三四株,得花多少银钱心力?何况她若能百岁,恐怕还剩八十年。这八十年,也统统能维系下来不成?”   谁能八十年如一日?口气倒不小。   巴瑞瑛摇摇头,只当他年轻气盛,口出狂言罢了。旋即又道,“更何况,世人都说仙人墓乃是三神山神医弟子采药之处。世人有几人见过三神山?”   别的医者也笑道,“都说尹宝山乃是三神山弟子。可哪怕程宗主、仇谷主与尹宝山素有往来,也都不曾见过三神山。”   长孙茂仍说,“如果有呢?”   一面嘴硬,神色却不由黯淡下来,垂头看她神色如常,一声不吭,背后冬衣却都已湿透。心痛之至,一时不忍卒看。   周遭众人窃窃议论着三神山仙人墓,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只想去后院透气。   一转头,哑仆在不远处站着,见他回头,忽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长孙茂站定,静静等着,像是等待最后一线希望。   哑仆像是忽然又觉得不妥一般,略作一想,复又将嘴合上。却似乎感觉有些对不住他,所以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长孙茂又稍稍等了一阵,确认她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之后,微微闭了闭眼,也不知是泄气,或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说,“架上丢了本书,左右寻不见,不知在哪里。你能帮忙找找吗?”   哑仆点了点头。   “是一本手稿,”长孙茂稍作一想,“上面画了祥云。是最新一册。”   这是秘闻录,弄丢了可不是小事。若是旧的册录尚还好,因为有副卷。但是新的……丢了便是没了。   哑仆一惊,忙脚步匆匆折回书房。   长孙茂从后面慢慢跟上哑仆。   院中众人正聚精会神看巴瑞瑛解蛊,忽听得身后书房门“砰”一声合拢,里头传来一声惊恐尖叫。   作者有话说:   1 项南-医者   两张整合成一章,修了2天orz。。   明天可能比较少。 第88章 仙人墓3   江映书房哑仆何其熟悉。她一进到屋中, 四下稍作一看,便知没有丢书。   那他为什么说丢了?哑仆迟迟不敢回头。   她找书时,长孙茂便立在门旁打量她。穿堂风大, 忽地将门吹来关上。   “砰!”地一声,哑仆吓了一跳, 咽喉之中不自觉溢出一声细小呜咽。声音尖而细, 是属于年轻女人的。   长孙茂笑了一下, “你果然会说话。”   哑仆肩膀微微耸起。   “你刚才有什么要说的。”   哑仆摇摇头。   “为什么又不肯讲了?”   哑仆只是不答。   长孙茂倚着门,颇为贴心替她想了一阵,“哦, 你怕被劫复阁当作贼子细作。”   说话间, 巴瑞瑛在外头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长孙茂推开窗户,“丢了点东西, 我问她两句话。”   巴瑞瑛又问,“要紧吗?”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哦, 那便好。”   外头又归于安静。长孙茂回过头来, 接着说道,“偷盗劫复阁秘闻, 你知道下场是什么?何况这里是阁主私宅。明日阿罗纱便回来了,你猜她怎么收拾你?”   哑仆不知他出的什么招, 心头莫名地怕,不由伏跪下去。   长孙茂半蹲下去, 打量她表情,“你不会说话, 阿罗纱觉得用着放心, 便给你这个替他看宅子的差事, 谁知你是装的。你若不是贼,也不怕被说成是贼,那你装聋作哑是为什么?”   哑仆摇摇头,埋低更低。   长孙茂琢磨了一会,“你待他极好,却不图什么,难不成你真是他某个相好?”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话音一落,哑仆却忽然转开头,不敢叫他看见表情。   长孙茂突然说道,“是了。他熟知你声音,你怕他认出你。”   书房之中陷入死寂。   长孙茂慢慢站起来,低头静静看着哑仆。   她伏的极低,一声不响,看不见脸上表情。柔软羊毛长毯上却渐渐浸出一行湿印。   长孙茂笑起来,“是了。我这就著人去将他叫回来,让他认一认你,免你二人相思之苦。”   话音一落,但听得一声,“我对不起他……”   这五个字说的喑哑虚弱,带着抽噎,几乎快要断气一般。   长孙茂深吸一口气,按捺着问道,“如何对不起。”   也不知是哽噎住,还是心里又生出了犹豫,哑仆没能立即说出话来。   便听得他毫无感情的一声:“我耐心不多。思州城事无巨细,皆逃不出劫复阁探子眼底。如今这院子里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但凡我走出去说一声你的不是,江映一天之内便能知晓。你自己斟酌,你尽可以试试。”   哑仆以衣袖抚去脸上泪水,缓缓说道,“我曾被人指使,偷偷接近他,又抛弃他。我对不起他,可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只能呆在这里。”   长孙茂问,“何时,被谁,他可知道此事。”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哑仆闭了闭眼,两行泪划下来又被她拭去,“我叫云碧,那年我十五岁,论理本该嫁去巴蛮,但我不肯,然后逃了出去,在思州遇见了江映。他长我两岁,是个中原少年侠客,武功很高,却谁都不搭理。我见他呆里呆气,觉得好玩,总忍不住去逗他玩,可谁知他这么好……将我自己也逗了进去。那两个月过得很快,他要回中原论剑,我也必得回去巴蛮了。因为我知道,我逃了出来,我妹妹萍月便会替我受苦。他说他一个月后回来,与我约定在小东山相见。”   哑仆语气轻而淡,里头似有无限怅惘。   长孙茂道,“后来?”   哑仆道,“后来,我回寨中待嫁,听到他论剑一试成名的消息。他是第一公子,我真替他高兴。那天我大哭一场,以为与他不会再见。没想那个人找到我,问我,若能令我与萍月都不嫁去巴蛮,也能治好我与妹妹血症,还能与江映重聚,问我肯不肯答应。我问他怎么做,他说只要听他的行事便是。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不动心?我自然答应。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我回到江映身边。”   “‘他’,是谁?”   哑仆道,“我不知道。他面容忠厚,个子矮小,想是巴蛮人,旁人都叫他‘疯子’,做事很疯,也极有手段。”   长孙茂沉思一阵,接着问,“你回去找江映,又为什么抛弃他?”   哑仆道,“疯子让我这么做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疯子似乎恨极了江映与他父亲,但凡听见江宗主与他父子不和的消息,疯子都开心极了。”   “之后呢?”   “疯子叫我离开江映。我怎么舍得,可我若不走,妹妹怎么办。我留下绝笔信,叫他‘忘了我’,便回到云台山。可我怎么会真的就这么离开他?”哑仆轻轻啜泣起来,“那时我回来,想救出妹妹,准备带她一起逃走,去中原找江映。可我们刚逃出何蛮寨子,便被周遭洞崽苗与爷头苗一同围困。逃巴氏姻亲,是对女娲娘娘大不敬,是要绑女娲柱烧死的。直至疯子出现,叫他的随从替我们引开了几支苗人。疯子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叫我假意嫁给蛇母,伺机替他偷一样叫‘神仙骨’的东西。他说,可这样一来,我便成了巴蛮与何蛮的罪人,萍月必会受族人指摘,她还那样小……我叫疯子先将萍月安全送到江映身边,我才答应疯子的要求。他果真遣人将萍月送去长安,而我也嫁入巴蛮。”   “你本身不由己,如何对不起他?”   “起初我回去小东山赴约,与他携手同游,已令他父子生出嫌隙;后却始乱终弃,令他潦倒街头,令他惹父亲厌弃;明知他君子重诺,便以情义捆绑,将萍月安危系在他身上,更令他与父亲不和,令他失去失了一半经脉。可起那时我回去小东山与他相会,一切快乐的开始,我本就带有我的目的,带着‘疯子’对他歇斯底里的恶意。我害他这样苦,而自始至终,他都一无所知。这一世我以命相偿已不足惜,只不想再令他伤心,令他知晓我在此,却成了这般丑陋模样。”   “你为何说自己无处可去?”   “疯子处心积虑,怎么轻易将如此来之不易的神仙骨给我们姐妹?我对疯子存了心机。我将神仙骨偷了出来,却没给疯子。他擅长虫蛊通音之术,手眼通天,眼线遍布中原。一旦我被他发现,定会死的极惨。这些年我躲躲藏藏,辗转听说萍月丢了,他回到思州寻她,安置了一处宅邸。他经营劫复阁,宅邸位置也一定极为隐秘安全,定不会叫疯子发现。故我装聋作哑,阿罗纱见我懂苗语,又不会乱讲话,便安心雇我来看守宅子,”哑仆慢慢说道,“长孙公子,我敬你是个好人,你知道我不会害了他,更不会伤害旁人,请你千万替我保守秘密。”   长孙茂却不接茬,只问她,“神仙骨做什么的?”   “这东西能治血症。”   “这东西在何处?”   哑仆怕他打起神仙骨主意,“这东西时间只有一件,如今在我妹妹萍月处,她与神仙骨一齐消失了。”   “也就是说,你逃出来后,直接将神仙骨送去了江映处。”   “是。”   “不对。可自你寄去绝笔信后,他再也未曾听说你的消息。”   “我托瑞瑛姑姑交予他,后又经瑞瑛姑姑之手治好萍月血症,想来他也不知是何物。后来萍月失去踪迹,江映也不曾找到她。”   长孙茂陷入沉思。   哑仆怕他再往下深究,慌忙说道,“今天听瑞瑛姑姑说起一息草——”   长孙茂抬头,“你知道在哪里。”   哑仆点头,“我听说疯子眼线说,疯子有个女儿,寄养在别处,似乎身体不好。这些年,疯子一直在寻找小仙人墓与一息草,为女儿续命。疯子行事一直在暗处,而我则在更暗处。在这宅子里做事,间或听说一些事情,隐隐能猜出疯子动向。近来江湖诸派诸多失去至亲至爱的高手,都曾收到密信,请高手随马氓越过云台山十二峰,疯子自会领着他们前往小仙人墓入口,摘去一息草更不在话下。只是云台山十二峰有如天堑,放在往年,能一气越过十二峰,已经可以算是腾掠高手。更何况,如今云台山遍布蛊阵,几近无人之地。想必也没人肯信。江映曾遣人去查过,只是疯子藏匿得太好,马氓又行踪诡秘,他始终查不到,便暂时作罢。”   长孙茂道,“你知道如何与马氓联络?”   哑仆点点头,“集市上有五福茶馆,二楼靠山的座儿,坐下打三个响指,讲一句‘野道是四徒之首’。一旁的树上有他的蜘蛛,他能听到。明日正午再来,马氓便会给你指引。”   长孙茂想了会儿,道,“好。”   哑仆又小心翼翼说道,“长孙公子,我什么都讲了,你务必替我保守秘密。”   他略作思索,才答了声,“嗯。”   哑仆脸上表情稍稍一皱,鼻子一吸,而后将脸埋进双手里。   他不解,“你怎么了?”   哑仆道,“你二人行侠仗义,我当长孙公子光明磊落,极有风度,又待人极好,才放隼鸟去请姑姑救人。我一介女流,好心帮你,换来的却是一顿苛责与威逼。”   他自己也没想到,索性破罐子破摔般笑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可别再高看我了。”   说罢他转身推门出去。   外头解蛊已罢,巴瑞瑛关切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他回头往屋里一瞥,道,“是我粗心,如今哑仆已帮我寻到。”   哑仆收拾好情绪,走出书房关好门,转头进了后院。   巴瑞瑛道,“那就好。如此便告辞了,明日有人送丹丸上门,姑娘且好好休息几日。”   江映书房音障极好,故两人小声说话,外头一行医者也并不能听见。   只除了她。她坐在那小凳上,目送医者离开,方才起身回头。   他远远站在檐下,不敢靠近。等她转头看向自己,稍稍一愣,才缓缓一笑。   一个不知所措的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表情好像在说——我做错了事。   这表情看的她心酸。   若是往常,这两京公子哥哪怕为了风度也不至于为难女子,更何况欺凌弱小之事也令他不耻。   如今他性情变了。   以后还会变得更多。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末尾稍作了修改,可以返回看一下   低估了今天这章,所以较晚。   明天的章节会比较少。   ·   以及我该怎么让你们评论呢。   评论30个红包? 第89章 仙人墓4   一气解了五十余蛊, 她疲乏之极,沾床即睡。中途断断续续醒了几回,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黑暗之中, 不言不动。   直至夤夜时分,床榻一陷, 过不多时, 他从后搂了上来, 脑袋搁在她肩上。   只听见他说,“棠儿,你若生我气, 便快些好起来。来日你仍是大侠, 将我今日之过十倍百倍都补偿回去,好不好?”   她没应声,于黑暗之中胸口起伏, 轻轻一叹。   ·   五鼓时分他便披衣出了门去。夜场刚散,内闾、黑市店门依序关闭, 早市门庭渐次而开。思州城四壁环山, 只有一水路一陆路与外界互通来往。人潮乘船策马,或散或来, 街上岸边的灯笼一灭,天跟着就亮了。   客栈位置稍偏, 他沿街向西而行,越走街上人越少;走到头, 只觉得人声只在红尘之外,甚至能觉出山风拂面, 与集市仿佛两个世界。他一路走得轻车熟路, 进门, 也不理人,丢出两钱银子,径直上了楼去。   小二受了赏钱,拿抹布抹了桌子,下楼备菜。   长孙茂甫一落座,刚打了个响指,但听得外头黑影一掠,落叶如急雨而坠。山风一拂,落叶沾雨飘然入窗,纷纷乱乱落在他桌上。   小二端着下酒菜上楼来,见那满桌狼藉慌忙开解,“楼上山景出了名的,若要开窗赏景,免不了落几片叶子到桌上。”   一面上前来,以抹布去拂那叶子,忽觉得手下一沉,小二脑袋低头一瞥,但见一只巴掌大蜘蛛附在抹布上,摇摇晃晃向上爬。   小二“啊——”地一声叫喊出声,抹布应声脱手飞出,甩到领座桌上。   远处食客端端正正坐着吃阳春面汤,忽地一团长毛多腿的物什不偏不倚飞进他碗里,直接给他加了个大肉。   食客想来也是个胆儿大的,一筷子将那大蜘蛛夹了起来,好家伙,腿比指头还长。   尚不及食客发落,楼下有个人破口大骂,“他妈的,谁把老子大儿媳一巴掌拍飞进来?”   一面说着,一面骂骂咧咧走上楼来,视线四下逡巡,落到食客身上。   来人正是马氓。年轻十岁,细皮嫩肉的马氓。   那食客似乎也知有人在看他,将右手筷子举起,问,“这是你大儿媳妇?”   马氓打量食客气度,似乎觉出这是号人物,不大好惹。略一思量,便道,“方才是你打响指找我?”   那食客又道,“‘马氓是四徒之首’是什么痴障口号?”   “……这不重要。”马氓道,“敢问这位英雄侠名几何,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尊号没有?”   食客摆摆手,只说,“你知道小仙人墓在何处?”   马氓笑道,“英雄既然都打听到如何寻我,自然知道寻我能做什么,又何故多此一问?”   食客言简意赅,“几时去?”   “去,自然能去,若您想,现在去都行,”马氓嘿嘿一声,“不过这位英雄,去之前,能否先将我大儿媳还我?”   食客筷子一斜,将“大儿媳”往后抛了出去;马氓两手一捉,捧在怀里拍拍灰,装进腰兜里,心疼不已,“你说你一大侠,欺负人儿媳做什么?”   食客道,“不是我。”   马氓四下一看,瞥了眼长孙茂,哈哈笑道,“不是你,难不成是他?”   长孙茂:“……”   食客往外头一瞥,只是不语。一口饮下杯中热白酒,问,“如何去?”   马氓择了处近的窗口,半条腿将要跨出去,扬扬手道,“随我来,且得跟好了,若一脚不慎,落进这遍山猫鬼里,概不负责。”   说罢将要翻窗跳出,忽地裤子管儿死死被人拽住,怎么也动弹不得。   马氓回头,瞥了长孙茂一眼,道,“你扯我裤子做什么,你放手。”   长孙茂不放。   马氓道,“难不成你也要去小仙人墓不成?”   长孙茂道,“是。我也要去。”   马氓将他上下打量,哈哈哈笑起来,“就你这功夫,去仙人墓?不如就地掘坟罢,尚还快些。”   说罢一吹口哨,吹得沙声大作;忽地飞出一节密网将马氓整个拢住,一拽高飞。   其架势,宛如从客栈窗户陡然飞出一只圆滚滚蘑菇馅儿胖烧麦,还挺灵活,眨眼便消失在山巅。   食客也随之一步踩上客栈窗户,却没急着追上去,而是先探出半个身子,往上望向窗外遮雨斗拱。   便就这么与挂在斗拱下头的叶玉棠打了个照面。   此人棕色皮肤,黑俊黑俊的;眼眸清明,气息平稳,有种乾道身上独有的气质。   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眉眼之间有种莫名熟悉之感。   但就在她思索之间,食客已一纵高飞,如云烟升腾,直上山巅。   梯云纵!   叶玉棠认出了天师派轻功,瞬间那种熟悉感也有了形。   世上能有几个云游四方,还懂梯云纵的臭脾气道士?   只有张自明。   失踪多年的“琴心”张自明。   作者有话说:   我不敢空喊口号,但我觉得感觉真的找回来了,狗骗人。   39个红包 第90章 仙人墓5   二人接连飞驰而去, 带得一阵冷风过境,外头叶子又簌然飘入窗户。   长孙茂亦随之探出头,见她顺了一件宽大黑斗篷罩在身上, 以遮蔽阳光、遮挡面目,方才松了口气。继而伸出手, “下来。”   她手搭了上来, 跳进房中。   他又笑起来, “跟来便跟来,打别人虫子做什么?”   后头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怕被马氓看见,对她不利。”   长孙茂往后一看, 原是劫复阁安插在思州城中的“马主”。马手, 便是固定在某个城中搜集消息的人;马主,便是这群人的头头。像阿罗纱这类游走于城邦之间的,便是“走桩”。思州城中的诸多马手, 他已十分熟络。   两人一同望上外头云台山峰。   长孙茂问,“那人是谁?”   马主道, “张自明。”   长孙茂道, “他为什么去仙人墓,也有人要救?”   马主摇摇头, “这人是个痴人,一辈子都在找三神山。”   长孙茂问, “找到了吗?”   马主道,“若找到了, 又何必回头来寻小仙人墓?”   长孙茂又问,“你们为何不跟上去查探?”   马主道, “若能, 早跟上去了。”   长孙茂道, “你们轻功不及天师派,还做什么跑腿生意。”   马主嗨一声笑,“天师派这些年拢共就出了一个张自明,那可是能与阁主比肩的。我阁可就一个阁主,只可惜近来腿脚不灵光,换作往常,想必也不难,何况马氓对我们的人生了戒备。”   长孙茂又往外看,“我想跟去。有什么办法没有?”   马主道,“我们还等表公子妙计呢。”   在此地耗着不是办法。长孙茂叫马主替他留意马氓动向,若探路蜘蛛回来了,便来小东山告知他。   午时一过,马主上门来寻。   那时她睡得正香。他本打算与马手悄悄出门,谁知她听见响动,又披衣跟了上来。   马主笑了,冲她道,“他虽没工夫,好歹算个健全人。有我们的人在,马氓不敢拿他如何。你去了,他反倒得担心保不保得住你。”   长孙茂随话音回头,忽只觉得背上一沉,身体却跟着一轻;眨眼之间,眼前景色已易,满目尽是层层叠叠房舍屋脊。   马主两步上前,一抬头,不由惊呼出声:“黑云翻墨!”   叶玉棠从他背上下来。   长孙茂回过头,低头见她手中所拿正是谈枭。略一思量,“棠儿是说,要以这轻功携我翻越云台山?”   她点点头。   长孙茂想也没想便答道:“不可。”   他转开头,冷着脸说,“用轻功翻越云台山,若有不测,便是前功尽弃,你……”   马主突然说道:“这说是一门轻功,实则是一种暗器。阁主腿脚不大灵光后,腾掠也极其不便,方才琢磨这门借力而行的轻功法门。若你负着她,以此法领你二人翻山,倒也不费吹灰。”   长孙茂沉下脸来,略作一想,道,“既然是暗器,那我学,可以吗?”   马主问,“你可曾学过什么暗器没有?”   长孙茂道,“弹弓算吗?”   马主哈哈大笑起来。   以他三脚猫的功夫,大抵是怕摔了她得不偿失。   他略一权衡,只好说,“算了。”   只是心头仍不放心,回屋寻出了一堆跌打、金疮、益气、回春丹丸装进衣囊;又将软甲寻出来,替她里外穿了三层,方才替她罩上遮阳斗篷。   临行又前再三嘱咐,“如若不行,回头再寻他法,切记保全自己为上。”   她应了一声。   他方才勉强一笑。   ·   两人便又回到五福茶馆。她仍伏于斗拱之下,他仍坐于窗前。   领座已坐了人,携鱼跃鲸浮刀,戴斗笠,头发花白,看不清面目。   马氓与刀客相对坐着,随便吃了点桌上酒菜,慢悠悠说道,“都说四海刀法出自尹宝山,日月山庄轻功也出自尹宝山。可惜啊,若来者是个日月山的护法,哪怕不敌你,也能过这山去。只可惜,你内外功兼修,轻功嘛……我怕你折在这山中。”   刀客沉声道,“我死了,是我的事。”   马氓道,“我老大金盆洗手,也劝我们四个多多行善。还说,谁行的善越多,便赏识谁,便叫谁做了獒牙空出的这首徒之位;我主人呢,叫我多寻些带盖世高手,带进山去,却也没有叫我害死武功低手。我何必得罪我老大,还讨不了我主子欢心呢?不好,不好。”   刀客道,“我死了,与你何干?如今我手头有命要救,你若带我进山,便是行善。”   马氓忽然偏过脑袋来,问后头人,“你也要进山?”   长孙茂道,“是。”   刀客自帽檐下斜瞥他一眼,认出他来,道一句,“你就别去送死了。”   长孙茂道,“四海刀宗都这么好管闲事?”   刀客不语。   马氓不由笑起来,“来一个送死的不成,还来两,可真热闹。也罢,反正,你们若过不了云台十二峰,死在山中,也无人知晓。若过去了,仍得打个你死我活,因为到最后,主人只能带一个武功最高的上山去。你们害死彼此,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若能多带两人进山,主子便多教我两招蛊术,我反倒是赚了。”   说罢一吹口哨,一纵出窗,片刻之间说话声已在丈余高处:“跟丢了概不负责——”   马氓一走,两张桌上两个人忽地便打了照面。   长孙茂微微睁大眼:“程比!”   程霜笔瞪他一眼,一拍茶桌,从窗户一跃飞出。   长孙茂立刻走窗而出。   她肘间一扣一甩,一截丝线立即在他腰际绕了三圈;忽地又一收,他便陡然而起。   她左手扶了上他肩头,将整个人盘到他背上。   眨眼间,两人已纵起两丈有余,轻飘飘在绝壁上打着旋。   眨眼间便追上踏树而行的程霜笔。   但听得耳边劲风一过,程霜笔一侧头,但见得一团黑烟骤而聚散,险将他草帽吹飞。眨眼之间,再往前看,那团黑影已到了前头。   他踏弯了一根水杉粗枝,接力拔地而起,猛追了上去。   并肩的一瞬间,程霜笔方才看见他背上还有个黑斗篷,不由一惊;待要细看,那黑烟便又消失在眼前。   走神之际,迎面一株被雷劈断的香樟险将他横腰拦截。他抽刀一劈,借力将自己一甩,连踏两株弯枝,方才吃力跟上,几近气力不支,大声喝到,“长孙茂!你所负之人的是谁?”   远处马氓已跃至第三座山巅,于日光之下几近化作一道胖大流光,晃得他视野发红。但听得身侧一声喝问,令他烦躁不已,不由骂了句,“关你屁事!”   压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大抵是叫他不要回话。   稍稍一用力,便微微发起颤来。只是使不上劲。又怕被他发现自己内力流转不利,手上力道紧了又松,捏成拳将他脖子勾住。   但他仍觉察到了。两手收紧,将她紧紧架在背上,多少能令她轻松些。   虽是冬日,高处没有树荫遮蔽,午后日头又毒,却晒得她一身冷汗。汗密密实实从额头淌了下来,渐渐令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不住腾出手擦汗,精力一散,腾掠也跟着慢了下来。眼见马氓越纵越远,她心里一急,腥臊一次次从五脏六腑反了上来,又被她以内力周转压了下去。   过这第三个峰头,只需一个浮空腾掠,便可省去下驰、复而上行的周折,很快便会再度追上马氓。   想到这,她手头一扣,弯钩勾住远处绝壁古樟,猛地一收,忽地便纵出第三峰绝顶。眼前视野豁然开朗,绝壁之下,乃是一片波光粼粼堰塞湖。   程霜笔本与两人并行而驰,便知这两人起初发足飞驰、至此内力不接,故自己这程能与二者并行并非难事;   可过了第三个峰头,忽只见得身侧影子一纵飞远。   程霜笔急地大叫:“不可操之过急!”   可惜为时已晚。   叶玉棠本垂着头,以免被日头所晒;越过峰头,被下头粼粼湖光一晃,只觉得眼前金星四溅,脑中一片发白。忽地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往后栽倒下去。   一仰头,兜帽脱垂,从中露出一张麟纹密布的脸。   程霜笔何其震愕!开口一喝,声音也跟着颤抖沙哑起来:“小叶子!”   黑色影子纵至半空,千万丝线骤然松垂,黑烟顿时也有了形,宛如焰火燃灭、青烟四散,跟着两人直直往下坠落。   坠落之际,长孙茂将她头压在自己脖颈处,一手环过她腰际,将她整个身体紧紧掖在怀里。   程霜笔踩着山壁,往下疾步俯冲;冲至半壁,铆足劲往前一跃,于半空之中几个翻腾。   眼见两人从旁坠落,趁机照着长孙茂背上猛地一踹——   这一脚踹的长孙茂猛地飞驰前倾,死死搂着她扑入厚厚落叶枯枝堆之中,直滚了丈余方才停下来。   程霜笔这才松了口气,向前滚出数尺,翻身稳稳站起。往远处一望,至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正欲上前查探两人伤势,走出数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似的,再也迈不开脚步。   他四下一瞥,只见左侧十余步是堰塞湖,而右侧数步,是一口枯井。   作者有话说:   88章写错了,表哥的轻功是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不是隐雾飞花。   30红包 第91章 仙人墓6   程霜笔屏息凝神, 缓缓调息,以免内力波动引得猫鬼阵发震得自己五脏俱碎。   待缓过了神,他又往远处樟树林子看去。   枯叶之中那团影子死死蜷作一团, 觉察到怀中瘦小身体仍均匀吐息,方慢慢摊开手脚, 以半边身子为枕, 令她平顺躺进厚厚枯草堆之中, 缓缓抽|出身。蹲身站起时,稍费了点力气,右手胳膊使不上劲, 步子也瘸了。不及顺口气, 他将衣兜中的布包悉数抖落出,先将苗医的丹丸给她喂下一粒。而后回头一望,转身程霜笔视野挡了个结实, 仔细检查她身上伤处,以火折子灼热金疮药敷在伤处, 再以细布包扎。只有两处伤处, 从头顶落下来,胳膊, 小腿被树枝刮了一下。   幸而不着要害。他轻轻松了口气,面色稍霁, 转头在她身侧清扫出几块空地,寻了枯枝点上一簇火堆, 以供取暖。复又在她身侧蹲下,摸到她手心渐渐回温, 仍不放心, 脱下襕袍替她盖好;这才只着了件单衣, 起身往山壁走去。抬眼一望,只觉得层峦叠嶂,目力难及。   程霜笔亦随他视线往天上看,只觉得如今这情形何等之难,不敢细想。不由笑着开解他,“凭你一时还上不去。先去寻些吃的,填饱了肚子,再想别的。”   长孙茂回望他一眼,走到枯井十步远处,自衣袋之中掏出一只胡饼,掰了一半,凌空朝他抛来。准头还行,可惜程霜笔动弹不得,打到胳膊上便弹开了。   胡饼蹦蹦跳跳,落到枯井畔。   程霜笔望着那半块胡饼,一阵痛心疾首。   长孙茂很快抽身回神,径直朝堰塞湖去。   程霜笔留意他一举一动。只见此人右边胳膊一动不动,随步伐轻甩;后背、胳膊、大小腿上各挂了几道彩,一偏头,右脸上也有一道,幸而伤不算的重。耳朵一片血肉模糊,可惜了白白净净一张俊脸。   程霜笔急地大叫:“喂!”   长孙茂侧耳听着。   程霜笔道,“你就这么下水捕鱼?”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一条胳膊确实不好捕鱼。偏头看了眼右臂,蹲身抵住腋下,往内一旋。   只听得“咔”地一声,程霜笔五官不由自主一拧,心头骂道:可真他妈狠。   但想想也能理解,要紧之人还剩一口气在,临到关头需得寻仙问药,他却派不上用场,还得那只剩半条命的姑娘舍了半条命的带他进山去,换作谁不受打击?   程霜笔心头痛惜,朝那头大喊,“脸,腿!”   话音一落,忽听得滋溜一声,远处影子一脚打滑,斜斜滚进水里。   程霜笔一时没眼看。   任他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忍不了插嘴喊了句:“坎子方位!”   湖中身影闻言猛地回身,谈枭作长刀猛地扎下去。   再举起来,刀刃上一条粉橘色毛鲿鱼尾鳍上下扑腾。远远看去约莫一斤重,不大够。便又讲了句,“震卯!”   湖中影子往左一斜,又叉起来只肥大鲤鱼。   程霜笔点点头,只觉得孺子可教,为时未晚。   远远看他费了些功夫才将鲤鱼砸死,去鳞又费了些功夫。片作鱼生时更是吃力,大小不均,有块有碎,洗干净手捧着往林子里去。人还没清醒,不大方便吃东西,好在此人耐心极佳,将鱼生片片捣碎喂下,直至日头西斜,方才将鱼烤上,拆了一半的肉下来,从谈枭中抽绳将鱼系上,抛挂到他头顶树枝桠上。鱼生放绳缓缓,垂下来,不偏不倚正在他嘴边。   长孙茂叫了句,“张嘴。”   程霜笔只觉得这动作实在不雅,啧了一声。   “你也不能动不是?将就一下,等我想到办法……” 长孙茂等了阵,实在没了耐心,“你快点,谈枭我还有用。”   程霜笔笑道,“长孙师弟倒是体贴。”说罢一仰头,将鱼从绳上咬拽下来。   咀嚼之间,长孙茂已收了绳,绕过猫鬼走到他背后去。程霜笔不知他做什么,只得偏着脑袋,以余光搜寻。但见他低头摸寻手中武器,向上抬眼看了眼,忽听得“嗖”地一声,背后影子八爪鱼似的被一拽而飞,一路披荆斩棘,直达顶峰。   程霜笔听着声响,只觉得不对劲。   直登峰顶,下一次着力于何处?   程霜笔眼睛一闭,只道,完了。   果不其然,又听得背后一路披荆斩棘之声,此人干脆利落打道回了府。于坠落之际,机关又发,将他挂在半山腰树上倒悬打了个晃,绳索又是一收,将他直冲入湖水之中,溅了程霜笔满头满脑的水。   湖面飘起个灰黑物什。程霜笔斜眼看去,试探问道:“你还好吧?”   物什手脚并用打了个翻腾,缓缓朝岸边游来。   程霜笔忧心他道,“你也不必操之过急。此处有水有鱼,活一辈子也都够了。之后再想法子慢慢翻山,将她背回镇上去。”   后头没应声。   程霜笔接着说道,“若你摔出个三长两短,我们都别想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是不——”   话没说完,忽听得“嗖”地一声,此人又飞到天上去,程霜笔一颗心也跟着升腾之声提到了嗓子眼;还没片刻消停,头顶一连串噼里啪啦,带下枯枝断叶落砸了他一身。   程霜笔抬眼一望,只见那灰黑影子紧跟着从天而降,心头那叫一个绝望。只觉得自己将要驾鹤西归之时,头顶劲风一扫,此人钩挂香樟,一荡,几近擦着他脑袋,便荡至猫鬼之外,摔了个四仰八叉。   正待程霜笔要出言问他安好,此人已抚开满身枯草,睁开眼叹了口气,道,“我本想将你一脚踹出猫鬼。”   程霜笔倒是一愣。   接着又听到一句,“可惜准头不行。”   程霜笔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动容又好笑,一时难以言表,干脆给他打打气,“接着再练!先练好准头,能一气翻过三座山,再来踹我也不迟。”   他擦擦脸上血,兀自讲了句,“再来。”立马翻身坐起,又往他身后山崖走去。   这几起几落之间,山中飞禽惊走,至此怕也不剩几只。   这反反复复飞跌之声听得程霜笔也心惊,不由搭话问道:“你如何打听到小仙人墓的?”   他在背后答了句,“费了点功夫打听来的。”   程霜笔自顾自说道,“梦珠中蛊发疯;血影中惊鸿剑,命在旦夕。有人私下传信给宗主与三公子,被我截下。此行凶多吉少,我不想陷宗主与三公子于两难,便自行来走这一遭。”   话音从高处传来:“一息草只一株,你为谁走这一遭?”   程霜笔摇头笑道,“血影因护主而身受重伤,若我为救她而置少主于不顾,于理难容。她定会怨我。”   动静在山腰停滞片刻,忽而一问,“于情呢?”   程霜笔声音难掩苦涩,“血影……一日三粒九参丸吊着命,但恐怕也就在这两天了。”   谷中安静了一瞬,“就在这两日,你却为救我两人一命,将你与她一同搭了进去。”   程霜笔笑起来,“我轻功不济,来这一遭,不过想叫自己问心无愧。这山头我是过不去了,可若能伸手搭救一条可救之人性命,来日下黄泉,她必不会怪罪于我。”   又听得一阵腾掠之声,说话声已从更高处传来,“我没有你高尚。”   程霜笔道,“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即可,无需同他人较量高尚。”   此后两人皆是长久无言。   猫鬼截损内力,他周身无内力流转,无法维系如常精力。这一番折腾下来,疲倦已极,索性闭眼瞌睡。渐渐夜深,头顶身后仍不见消停。隐隐醒来过两回,一回是他去添柴,一回是他下水捕鱼,烤熟一条仍到他脚下。   ·   天亮了,飞鸟回林。   也不知其中哪一只缺德狗日的鸟的吃饱喝足,在他头顶驻足片刻,连屎带尿滋了到他脸上。他抬头正欲破口大骂,忽的满林子鸟惊而飞,一灰黑身影从天斜冲而来;尚不及他看清,迎面便是一脚。   程霜笔闷哼一声,整个人倒弯作“弓”字,被踹地退飞百步,栽进林子里。   那影子紧跟着轻盈落下,往前疾冲几步,俯身拍拍他脸颊。   程霜笔应道,“活着。”   那人起身便往一旁火堆走去。   程霜笔咳嗽两声,“万幸你没内力,否则我这命怕是就折在这这里了。”   说罢他盘坐而起,缓缓解开截脉,催运周身内力流转;一面斜眼往他望去,只见他将背上所负褡裢摊开来,先从中取出轻裘替她盖上,又取出手炉、丹药、绳索、胡饼一沓、水壶等各色事物。   程霜笔惊疑无比:“你到山外去了?”   他点头,嗯地一声。   程霜笔回望身后高山,“如何做到的?”   他答道,“震甲,艮寅,离丙,坎癸……昨日你教我捕鱼,我现学现用。如此一来,每座山只需找准十个方位,便可出去,进来也是一样的。”   程霜笔笑了,“你倒是聪明。”   他随意答道,“我跟马氓学的。他也不会轻功,所以事先在山中找准方位点布下蛛网机关,无论来去,都是同样的位置。”   一面说着,他将药粉捏碎撒入壶中,就着里头稀粥喂她喝下。又添了两粒炭至手炉之中,塞入狐裘之下。   程霜笔又问,“之后,你如何打算?”   长孙茂在她身侧盘坐下来,“我本想叫马氓来带路,领我再往里几座山去看看,等将所有位置记下之后,再带她进山,以保万无一失。只可惜马氓的主子已寻到他想要的高手,不打算再领人进山去。我差人看过,客栈外的传信蜘蛛也已经撤了。”   程霜笔心头一凉,“那小仙人墓便去不成了。”   长孙茂道,“去,一定要去。我打算假扮个人。”   程霜笔问,“什么人?”   长孙茂在斜后方说了句,“倘若这举世间无人能敌的高手来了云台山中,马氓一定会回心转意。”   程霜笔正想问是谁,一转头,发现这趟回来,他头上戴了顶草帽,周身换上一身灰黑短打,腰上别了只白玉酒壶,背上背了把琴,六根弦。   程霜笔不由忧心,“尹宝山?你如何得了扮他!”   说话间,他已转回头来,面目已全然不是长孙茂的。脸上轮廓凌厉,眉目深长,眼尾上挑。原来叶玉棠的面容更像她父亲,程霜笔心想。   再又打量,见长孙茂言语之间,眼位纹路轻现。程霜笔不由感慨这易容之术巧夺天工,连他人眼纹亦能描摹。可谁知就在这时,长孙茂抬起眼来,露出仍是黑白分明的清明眼眸。   是属于少年人的眼眸。   程霜笔摇摇头,“你我都不曾了解尹宝山,何谈模仿出世高人举止?稍不注意,便会被人察觉实乃易容,岂不使你陷入危险之中?”   长孙茂略不耐烦,“我知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将帽檐下压,恰恰能将视线遮挡。复又说道,“除了易容,我已请劫复阁帮忙四散消息,说尹宝山现身思州。我猜马氓有蛊虫留在思州和这云台山中,以便探知外界消息。正好这腾掠之术我还没练熟,马氓又分不清轻功暗器之别;倘或我以这身打扮,在此处与思州城中往复几趟,马氓一定会来寻我。”   程霜笔一时无言。他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旁人也劝不住。   长孙茂问道,“你内力几时可以恢复?”   程霜笔道,“一天之内,便可以走动。”   长孙茂道,“能否替我先照料棠儿两日?每日服一粒黄包袱中的丹药,两碗清粥,不叫火堆熄灭即可。”   程霜笔道,“你尽管放心。”   话音一落,面前影子一晃,于林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   形容虽笨拙,意思却已尽到了。   作者有话说:   记得这个吗   30红包 第92章 仙人墓7   这趟来, 他背上约负了四十斤东西,背进山去尚算轻松。这趟出山,他往空包袱之中塞满鹅卵石, 粗估下来约莫六十斤。为保这包东西不受颠簸,穿梭起来便显得有些吃力, 但好歹顺顺当当下了山来。   以往她只是看着瘦, 周身结实有力, 可真的不算轻。可如今也就这么重了。他不敢往下细想,从山上轻轻坠落下来,将那袋石子倾入客栈外清溪之中, 汇入人潮, 走入集市。   城中侠客颇多,着奇装的外藩来客更是不少,他以这身打扮, 在集市上来回走了三趟,却并未惹得太多人瞩目。及至太阳将落山之时, 市集正值连衽成帷、肩摩毂击之时, 长孙茂却听得背后远远有个女人在喊:“宝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穿过人群接着往前走。走不出两步, 便又听得一句,“宝哥。”   这接连两声一声像在百步之外远远呼喊, 第二声便有如在三尺之内;一声更比一声柔情似水,步履之快, 却竟是高人。   侧耳细听,第三声已然近在咫尺——   “尹宝山, 给老娘站住!”   这一声几乎将他惊得跳起。后面追得太急, 躲是躲不过, 一闪身,钻进街边赌坊。里头赌客盈门,喧嚣不已。他跟在一行赌客身后,边走边揭下面皮,挤进一张五木桌边瞧了瞧,正巧杀了棋。   他压上一钱银子,跟着叫了声,“好!”   紧跟着一双手便搭上他肩头,来人说了句,“尹宝山!你为何不肯理我?”   一股怪力于肩头轻轻一拧,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旋过身去,与来人一个对视。   来人是位高挑女子,看上去三十出头,一身葡萄紫纱衣,别三支极细的碧玉金钗,眉目盈盈,肤色白皙。   显然不是马氓的人。也许是尹宝山的熟人。   长孙茂将来人上下打量,继而灿烂一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忽然有些恍惚。凝视他片刻,茫茫然开口,“你、你不是尹宝山……”   长孙茂答道,“我不是尹宝山。”   女人却不松手,五指一拢,他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真气牢牢吸在原地,几难动弹,肩胛骨也像将被捏碎似的钻心。   女人声音低而轻,一字一句却似有无限威压,“你不是尹宝山,那你为何要别这琴与玉壶,来欺骗于我?”   长孙茂疼痛不已,艰难挤出一句,“你痴寻尹宝山,便不能允许旁人别琴挎壶?”   女人一愣,“我痴寻他,是我错了?”   她出神间,长孙茂一弯身,脱离钳制,疾步出了赌坊,周身已大汗淋漓。这女子看着不好惹,他有要紧事要做,不敢让此人缠上。   二婢已回思州,见他急匆匆入院,问他,“为何将易容卸下,遇着什么事了?”   “我遇见个人,”他想了想,问两人,“一个穿紫纱衣,别三根绿簪子的妇人,张口闭口皆是尹宝山。这人是谁?”   阿罗纱脸色一变,“坏了,是毒夫人李碧梧。你碰见她了?”   “碰了个面,我及时揭下面皮,她只当看错了。”长孙茂又问,“李碧梧是何人?”   阿罗纱道,“尹宝山老情人——她自称的。她找了尹宝山二十年,无奈之下入了劫复阁,只为能尽早得到此人消息。”   长孙茂道,“既是劫复阁人,如何她能擅自行动?”   紫莼无奈摇头,“表公子不知。这等高人,能为我阁添翼,却如何能镇得住?她来去自如,无人敢管。”   长孙茂道,“能否告知她是假?”   紫莼道,“她这痴人,宁可信其有,好容易得来一线希望怎会轻易放弃?”   阿罗纱叹道,“到这田地,宁愿她信以为真。免得她希冀破灭,以她的性子发起癫来,不知如何伤及无辜。”   马氓还没动静,倒先招来个毒夫人。   唯恐事情生变,长孙茂一心只想着要尽早将她带回来。   转头又出了院门,往五福茶舍去了。   及至走到溪水畔,确保无人跟随,方临着溪水,将覆面细细敷上,牵引丝线飞身入山。这一日一夜来回百余趟,外围三峰一带他已越发熟络,不由大起胆子,在山林深处蛛网密结之处游走一番,方才纵身跃起,往层层山林中而去。   ·   叶玉棠一睁眼来,入眼山峦金翠相杂,密林之上流云变幻;空谷之间鸟声轻鸣,水声潺潺,还以为自己魂魄升天,正于仙境遨游。   忽听得一脉飞掠之声,她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得一身形与长孙茂相仿之人于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巅飞驰,便知自己仍旧活着。再定身去看,见那人胳膊、腿与笨拙步伐,不是长孙茂还有谁?   可是……长孙茂,怎么会在天上飞。   看来自己至此是真的仙游了。她绝望心想。   没想到,那影子又轻盈而下,几步疾驰,稳稳落地。   程霜笔声音在背后响起:“醒了。”   那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在她身侧停下,蹲身查看。   是一张十分滑稽的,尹宝山的脸。眼是那眼,嘴是那嘴,可哪哪儿都不对,跟鬼似的,又滑稽的很。   叶玉棠两眼一翻,险些昏过去。   谁知此古怪尹宝山忽然冲她一笑,轻声叫了句,“棠儿,是我。”   叶玉棠两眼一闭,实在内心五味杂陈。   林中尚未有片刻宁静,沙沙之声复又响起。叶玉棠心道:又有人来了。   紧跟着便是一声:“尹宝山,你这薄情负心之人,我当你是在云游四方,谁知竟在深山老林子里与贱人姘居狎游!”   此人内力浑厚无比,话音震彻山谷;“姘居狎游”四字更是反复回荡,久久不息。   一道紫色身影于阵阵回响之间从天而降。   三言两语之间,程霜笔深知此人来意不善,奈何自己动弹不得,正欲出言劝告;又见这人几近落于猫鬼阵上,大叫:“当心蛊阵!”   谁知这人轻飘飘坠地,盘膝坐在枯井沿上,远远朝密林望过来,竟似猫鬼拿她也半点没奈何。   她朝林间两道影子稍作打量,眼底生起无限哀怨:“你向来就是那样风流性子,我又不会怪罪于你。但你何故要因此躲我,你是……怕我伤了她是不是?”   身在这山中,长孙茂唯恐功亏一篑,不敢回头,只压低声音说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轻轻笑了一阵,“至如今,你竟为了躲我,扮作小白脸相哄骗于我。可我又不傻,你已骗了一回,还想故技重施?”   程霜笔知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性情又有些许癫狂,恐他应付不来。但思及自家宗主与尹宝山有些许交情,倘或自报家门,兴许能排上些许用场,便说道,“请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师从何处?在下是……”   女子循声看来,微微眯眼打量,忽然笑道,“原来程四海这臭小子也在这里。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见老?反倒是丑了些许。怎么,见了你碧梧师叔,却不上前来磕头?”   程霜笔听闻李碧梧大名,瞬间汗如雨下,惶恐答话:“李、李师祖,在下不是程宗主,是刀宗门下……”   李碧梧闻言勃然大怒:“不是程宗主?为瞒住尹宝山去向,你们各个都避我不及,都欺瞒于我!他在太乙镇上藏身一载有余,与那贱人连孩子都有了,却没知会于我……余斗真那榆木脑袋也不将我看在眼里……一个个江湖小辈,当我真疯了不成!”   一席话里,将这普天之下江湖名宿恐怕都给骂了进去。   可说到后头,声音越发凄婉,泫然欲泣;一眼望去,仿佛只是个受尽委屈,坐在枯井上无助哭诉的小媳妇。   忽而之间她又抬头,朝林间无声看了一阵,哀哀说道,“让我看看,这贱人,究竟是何等仙姿月貌。”   说罢,从枯井起身,想看却又不敢看似的,漫步朝密林走来。   只听得“咔哒”一声。   程霜笔惊得大叫:“住手!”   千百根丝线从林间倏地刺出。   李碧梧稍一后仰,一根锐利丝线几近擦着她鼻尖,一刺而过,虚惊一场。   她微微笑起来,胳膊纤盈一挥,千百根丝线便有如长了眼一般,朝长孙茂飞旋而去。   李碧梧五指盈盈一握,千百根丝线一霎聚拢,将长孙茂从胳膊到脚拴了个结结实实。她手心朝上,一扬,长孙茂便提溜至半空挂起,有如一根被蛛丝结住、无处遁逃的无助蚊蝇。   李碧梧倾身而前,从蛛丝之中抽出谈枭,拿在手头瞧了瞧,抬头看他,含情脉脉地笑起来,“宝哥,原来,你背地里,竟偷偷练着我的功夫。”   长孙茂被蛛丝箍得一句话也讲不出,心道:真是疯子!   李碧梧道,“这是江映向我学来的,没想到,是宝哥要学。为何不早说,碧梧亲自教你,岂不比他更快?”   “往常我拿牵丝翎围困宝哥,宝哥逃得比什么都快。宝哥今日为何不跑,是怕我伤心?”李碧梧咯咯笑起来,不由绕着丝蛹打转,间或拿脸贴一贴蛛丝,忽而想起什么,面色发起狠来,“还是说,你怕我伤了这贱人,故而不逃?”   因为我他妈的,不是尹宝山!长孙茂讲不出话,不由呛咳起来。   李碧梧狠狠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贱人是谁!”   说罢,斜眼往地上看去,与叶玉棠来了个对视。   叶玉棠心道:你这疯女人,与尹宝山有仇,与我何干,与长孙茂何干!尹宝山,看看你做的孽,就要报应到我头上了!   李碧梧盯着她,看了良久良久,忽然眼神便呆滞下来,慢慢说道,“……是你。”   叶玉棠心头疑惑:我们认识?除了梦里我见过你。牵丝杀蛇母,好快的翎。   李碧梧偏了偏脑袋,“你是……仇欢?”   叶玉棠:?   李碧梧便又摇摇头,“却为何更像宝哥?”   叶玉棠:……   李碧梧恍然:“你是他们的孩子!”   叶玉棠:我谢谢您!   李碧梧神色一黯,“为何他们,可以有孩子?”   旋即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我要杀了你。”   长孙茂猛地挣扎起来。   程霜笔急的大喊:“不可!”   李碧梧又无比哀婉地垂下眼睫,“可我不能。你是宝哥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能……”   长孙茂一口气顺不上来,几乎僵死半空。   李碧梧站起身,轻声问道,“宝哥,为何我们不能有个孩子?”   程霜笔大声咳嗽起来:不是吧?前辈,不可以啊!   李碧梧忽地又轻声啜泣起来,“是啊,我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   程霜笔长长舒了口气,忽然突发奇想地说了句,“你是尹宝山的情人,若你真心爱他,那他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   李碧梧眼睛倏地发亮,回过头,问头顶悬着的人,“宝哥,你的孩子,可以便是我的孩子吗?”   长孙茂在空中打着旋,气闷无比,疯狂点头,呜呜出声。   李碧梧打了个响指,头顶牵丝断裂,长孙茂重重砸到地上。她摘下一支碧玉翎,凌空旋腕,以牵丝又于他周身又打了几个绑,方才放心道,“这回可不会让你跑了。”   说罢,一偏头,道,“程四海,去叉几只鱼上来。”回头冲叶玉棠闻声说道,“宝贝,娘亲今日给你烹碗鱼羹。”   程霜笔无奈道,“李师祖,我受困于猫鬼,内力尚未解封。”   李碧梧斜眼看他,笑道,“区区猫鬼便将你困住,你怎的如今这般不济。”   旋即一牵丝线,飞出两只石子,于他气海、百会一敲。   程霜笔动动腕,又动动胳膊,忽然猛地睁大眼睛,只觉得浑身锈蚀机窍无比顺滑;复又转了转脑袋,站起身来,往林中一揖,“多谢李师祖。”   李碧梧叹道,“辈分又错,都将我叫老了。”   程霜笔一时无言,只得改口道,“对不起,师叔。”   及至湖中,叉了两条鱼,程霜笔一时不知李碧梧说的“几只”到底是几只,连唤了几声“师叔”“师祖”皆无人应答。   探头去看,却见李碧梧在长孙茂身侧阖眼冥神。   程霜笔抓抓脑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碧梧突然开口讲了句,“就捉九只吧,久久天长。”   程霜笔道,“是。”却没动。   李碧梧道,“又怎么?”   程霜笔问,“接下来,师叔将要如何?”   李碧梧道,“今夜暂且在此处打坐,明天一早,我便带宝哥与她女儿,回去无量山。从此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待在一处,再也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30红包 第93章 仙人墓8   九只鱼捉齐, 李碧梧仍未醒来。程霜笔连叫数声未应,手里擒着鱼,不知该将鱼剖了, 还是等她醒来再剖。从旁唤了几声“师叔”,仍未应答。长孙茂荡动蛛结, 抖落一堆头顶乱叶。可不论周遭闹出多大动静, 李碧梧自始至终嵬然不动, 仿佛坐化了一般。   程霜笔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事:“我曾听人说,李师叔早年受了内伤, 每每夜深天寒之时便会真气外泄, 必冥神打坐,闭锁五感六识数个时辰。”   长孙茂闻声用力挣扎起来。   程霜笔不由感慨道:“我只当是假,原来真有其事!”   长孙茂能给他气傻了, 拼了老命自齿间挤出两个字:“解开!”   程霜笔恍然,抽刀来斩丝线。刀刃与丝线相接, 相接之处火光四溅, 斩斫之声惊破山谷,程霜笔虎口发木, 丝线却光滑如新,竟半点伤痕也未现。   程霜笔握着刀, 一呆。   长孙茂垂眼往李碧梧手头看去。   程霜笔笑道,“这神兵是有机关的。”   转头给李碧梧鞠了一躬, “晚辈失礼了。”方才从她手头抽出谈枭,只见此物不过一截短棍。银纹阳浮而出, 浑然天成, 并不见得有何机巧。胡乱摸索一番, 倏地契出一柄长刀,又收作一支长剑;忽听得一阵悦耳机栝之声,长剑收刃伸作一柄长杖,险些将他戳了个乌眼青。程霜笔一个闪避,“哗”的赞道,“好家伙。”   几番机栝开合,不住拽动丝线,几乎没将长孙茂给勒断气。他气若游丝道,“你……拇指下移。”   程霜笔虎口往杖底一游,伴着杖内机关阵阵嵌动震颤之声,长杖内收,瞬间牵丝松散,“嗖”地一下子便滑入这截小小短棍之中。   林间声息一灭,短棍又恢复原状。与先前不同的时,棍内丝线与牵丝铰作了一股;牵丝连带着一同收入了杖内,随之将李碧梧头顶碧玉簪也拔出一支,悬在谈枭上,如同一个精巧玉饰。   长孙茂跌落在地,摔出一声闷响。尚不及缓口气,他已翻身坐起,匆匆收拾药囊,替她整拾衣物,扶抱背起;又解下发带,将她在自己身上牢牢结了几个绑。   “你这是……”   “自然是带她回去,”长孙茂抬眼一瞥,“难不成真等她醒来烹鱼汤?”   “我见李师叔并无恶意。何不待她醒来,求她——”   “尹宝山都不管的事,又与她何关?何况这人见到她模样,若能救早救了,何必还要拖着去什么无量山,”长孙茂背着她疾步起身,“这世上神仙皆不灵。与其求神,不如求己。”   程霜笔如梦方醒,“中原大宗待久了,听惯各派高|手|长|□□湖传说,总以为武功入甄化境,便能出入无人,神挡杀神。可这世间高人,有几人能事事全身而退……”   说罢递上谈枭。   长孙茂看了眼兵器上头多出来的簪子,不由皱眉。心知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开,只得一同收入袖中。转头见他没有要走之意,有些不解,“你为何……”   程霜笔笑着解释,“数个时辰里,李师叔要追上你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不如你先走,待师叔醒来,我同她聊聊天,讲讲道理。兴许她便不追了,又或者,肯出手帮小叶子。”   长孙茂不敢有片刻耽搁。感激他实乃人间活佛,便不拂他美意,抱一抱拳,纵身离开山谷。   谁知刚纵出一座山头,身后便传来惊彻山谷一声咆哮:“你也和我过不去!她也和我过不去……”   他留神一听,又是一句:   “我冷静?都瞒着我将他放走,都来害我!害我走火入魔,落人笑柄!叫我如何冷静……”   这一声更是响遏云霄,揭起狂风,几近将他从山头震落。   长孙茂勉强稳住身形,又向前急坠而去;不及坠至山腰,忽听得一阵狂放大笑在下头山谷回响。笑声癫狂不已,于这寂静空山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长孙茂略定了定神,即刻掉转头,往后夺路飞驰。声音从左起,他便往右逃,只与笑声反向而去。有如被恶犬追赶之人,满身力气与眼里皆不知从何处而来,一路奔出六七座山头,那笑声仍从前头响起,笑罢,仍还要奚落一句,“宝哥,你能往哪儿跑?”   这一路狂奔而来,他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便沉下心,略作一想:这一路来,只闻此人声,却不见人,也不知是轻功真有这么快,还是内力浑厚,故能千里传音?不如择一个方向走下去,兴许还能找到出口,将棠儿带出去;倘若她真的追来,便是我命该如此,认便是了。   思及此,他抬眼一望,只见头顶月往东去,他便也往东去,牵丝起落,将那阵阵笑声抛至脑后;心念全然静了下来,身形也如流星驰坠,越行越快。及至东方曙光乍现,笑声也久未响起,他方才松口气。隐隐听见车马之声,翻过山头,只见此处是一处近千丈绝壁,云遮雾罩的绝壁下头,隐隐可见一条官道,道上行着一队人马,看衣着与阵势,像是一队官兵。他想起蜀中诸多城镇皆不喜蛇人,便钩挂崖壁,将自己悬于壁上,只等下头官兵走过,他方才从崖上下到官道上,寻个车马将她送返思州。   一路行来倒不觉得,一静下来,只觉得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要么裂了口子,要么酸痛无比,胳膊与腿更是几近失去知觉。趁自己尚有一丝力气在,便从药包中拆出一粒药丸喂她吃下,又自己嚼了粒回春丸,一嘴苦连翘与安息香,将他味觉也跟着麻痹。   山中寂静,崖下一点动静也能听个清楚。   下头有个官腔以不知什么劳什子口音讲了句,“开春之前,蜀中五十镇,要把蛇人都搞出切,一个不留,晓得不?首先指标要搞上去。我这一趟出来,剑南节度使,青城派,和我丈人崔家辣边,都看到起在。咋子说,我这个做人家夫婿的,要让柔妹子刮目相看嘛。”   周围一群人不由附和,“聂大侠说的是。”   有稍年长的不免答道,“要崔姑娘刮目相看,庆弟,你首先要把正音讲像才得行呀。”   可谁知下头人眼里这么好,走不出几步,便听得那官腔讲了句:“哎,嘞匹山上,怎么挂起两个人在?”   长孙茂:“……”   此人还不罢休,接着问,“敢问嘞匹山颠颠儿上侠客是何方人士,身上所负之人又是哪个?”   叶玉棠不能动,亦看不清,听倒是听出了这是谁来,心道:“这是你未婚妻的前未婚夫。”   长孙茂阖眼养神,只是不答。   那年长者稍等了阵,疾步踏壁上崖,于百余丈处气力不接,一挥长镰钩挂山壁,准备歇息片刻再往上来。   长孙茂心知躲不过,更怕他上前来查看他背负之人情貌,开口自报家门:“这是我……”   年长者接着往山壁踏步。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咬牙续上两字,“是我亡妻。”   “亡妻?”下头人步子慢了下来,“这周遭城镇,去年死伤无数,有不少染上瘟疫……”   长孙茂回道,“你别上来!”   攀山人停下脚步,“我不上来就是了。你负着她,到这山里头弄啥子?”   长孙茂道,“我听说山里有药,能活死人而肉白骨。”   攀山人愣住。   长孙茂颇不耐烦,“你还有什么要问?”   攀山人摇摇头,像是觉得他可怜,又不忍揭穿。想上来安抚几句,不知他“亡妻”何故而亡,不敢贸然前来;立刻下去吧,又不怎么人道。一时只得僵在半壁,不知如何是好。   正值此时,空山里忽然响起一句:“这两天山里笑骂不止,没个消停,将我两房儿媳壳子都震碎了。不知得罪何方高人,来我这山中所为何求,所为何事?”   是马氓。   长孙茂希望复又燃起,大声答话,“是我!”   马氓又问,“敢问高人侠名?”   长孙茂毫不犹豫答道,“尹宝山!”   山谷里忽然笑出一串响。   李碧梧于这回响中轻飘飘问了句,“程四海同我说你不是尹宝山,你却说你是尹宝山。你究竟是不是?”   长孙茂眼前一黑。   这女人,怎么跟鬼似的形影相随。   马氓道,“原来是毒夫人!毒夫人与尹宝山都在这山中,那我先前寻来的人自然打不过二位。可是,若是尹宝山,毒夫人便也不能随我入山去。”   李碧梧不解,“为何?”   马氓道,“我主子吩咐了,一次只能带一人去见他,且必得是武功最高强那位。毒夫人您打不过尹宝山,自然得是尹宝山随我入山去。”   李碧梧轻轻一哼,“他又不舍得打我,你怎知我打不过?”   说罢,坐在山梢一株大树枝桠上,往下看来,“宝哥,你究竟是不是宝哥?”   马氓也远远问道,“敢问这位高人,究竟是不是尹宝山?”   长孙茂势成骑虎,咬牙答道,“我是尹宝山。”   李碧梧笑起来,小指头一勾,玉簪自谈枭抽丝而出;一提,便将长孙茂连带着叶玉棠一道提上山崖去。   作者有话说:   写得很急   容我修修 第94章 仙人墓9   两人倏地高飞, 聂家侠客看不见山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再难上到高峰去,只得下了山崖。   李碧梧说罢拎起两根丝线, 宛如拎了三只风筝,整整好发簪, 道, “既然来了, 就别想再跑,回到无量山,天长地久地同我待在一处。”   马氓立在远处梢头, 远远问道, “二位高人不是要去小仙人墓?”   “小仙人墓?”李碧梧一阵恍然,回神来,皱着眉头说, “她的地方,我不去。”   “你们不去, 来我这山头捣乱, 真是……” 马氓心头可气,掉头便要走。   长孙茂急了, “别走!”   “你去小仙人墓,做什么。”李碧梧垂眼一瞥, 伸手揪他耳朵,“不会是要去找那药夫人小贱人去!”   叶玉棠心在滴血, 却只能无声咒骂:你别动他啊,你别动他!你把脏手给老子拿开!你他妈就是仗着我现在动不了, 别等老子醒过来收拾你!   山背后头挂着的程霜笔有气无力讲了句:“李师……叔, 不如先去仙人墓救人, 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团聚,也不迟?”   李碧梧想想,摇头,“不好。倒不如先同我回无量山,我以毒攻蛊,蛊死了,她不就好了?”   毒夫人的毒是什么毒?!   程霜笔惊道:“这万万不可!”   李碧梧笑了,兀自说道,“今日做蛊人,苟活个三五月;明日做毒人,能活千岁万岁。活人多无趣,一个不高兴,就想着要跑。毒人无知无识,百依百顺,一辈子不会变心,岂不美?”   饶是马氓,听了这番话,也不免冷汗具下:“这,恐怕……她也活不成了呀。”   李碧梧眉毛一抬,循声问去:“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毒夫人的毒,不及她药夫人的药吗?”   马氓恨自己就不该多这句嘴,慌忙补救:“药夫人算是什么?自然是毒夫人的毒厉害了,毒夫人毒死的人,她药夫人能救活吗?”   话音一落,马氓见李碧梧脸色见好,心想:本想搞个真正“高高手”回去叫他主子高兴高兴,可厉害人物动辄是要人命的,他还是别把自己掺和进去,这两人,还是算了,由着他们闹山头去吧。   想着,抬脚便要开溜。   长孙茂唯恐他跑,趁他开溜之前,大叫了一声:“他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果不其然,李碧梧俯身来问,“他之前怎么说?”   长孙茂高声说道:“他说,毒夫人算个什么东西?同他老大的生蛇蛊一比,就像蚯蚓之于金环,臭屁虫之于钳蝎。什么毒夫人,给他老大提鞋都不配……”   李碧梧神色一凛,往马氓看去。   马氓冷汗具下,逃至丈余之外,不免回头为自己辩了句,“你别污蔑我!我同你什么仇?”   长孙茂开了闸似的说下去:“……他还说,且不论他老大,连他老二老三老一万……全家老小,统统也瞧不上你,否则他主子怎么会在此处给药夫人卖命,却不肯引你去仙人墓……”   听到这一番话,此处马氓是片刻也不敢久留,半句话间已翻出一座半山头,跑的那叫一个一骑绝尘。李碧梧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纤腕一绕,满山虫甲皆震作齑粉;望向远处烟尘,略动一动手指,马氓眨眼被牵丝勾回到原点,战战兢兢,上下嘴唇一同打颤,小小声说,“我没讲过这话。”   长孙茂笑道,“有。程四海那小子也听到了。”   程霜笔立刻接话,“是,他说了!”   马氓眼前一黑,嘴里念起:“妈咪豆腐,妈咪豆腐……”   “既如此,那便先带我去会会你主子与药夫人,让他说说,是我毒厉害,还是她药厉害。” 李碧梧掸掸衣衫,站起身来,“带路。”   马氓蔫儿吧唧,“我祖孙三代都在这山头,被毒夫人您给灭了满门,连个带路的也不剩。”   李碧梧道,“离了那些个臭虫,你便路也不识了?也罢,那咱们便在这山头住下了,等你慢慢地想,何时想起来了,我们便何时启程。”   马氓“唉……”地一叹。   过不多时,李碧梧又问,“想起了么。”   马氓苦笑,“毒前辈姑奶奶,我又不懂轻功,也不会认路,只能依着依稀记忆慢慢地找,哪会有那么快?”   李碧梧也笑笑,“你不急,我也不急。我有宝哥陪我,我若高兴,便由着你慢慢找。我若不高兴,便杀了你自己找。反正翻遍这山头,也用不了几日。”   马氓脸色倏地发青,“我立刻想,我立刻想,是这边,东南方向去。”   李碧梧一拽丝线,便将马氓也拽到跟前来,轻轻一纵,向东而去。   后头四个人,三根线;撞到一块儿,齐了。   马氓哭都哭不出来,“我哪里得罪各位了?”   “若你早带我们二人去,不就没这屁事了?”程霜笔看向前方,回头冲长孙茂道,“你小子,可真有你的。”   长孙茂勉强一笑。   ·   一路翻了七八座山,天亦渐渐暗下来。马氓望见远处山腰一亭一界碑,不由松了口气,道,“过了此处,蛊阵更多,需得步步留心。不过再往前四五个山头,我主子的洞神庙便在瀑布下头。但那洞神庙晚上山壁坚硬如新,全然不见洞口,到了白天不知不觉又出来了,古怪得很。所以你们现在去,也寻不见;山头蛊阵又多,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不如先在这碑亭歇息一宿,天不亮出发,自然便能入洞神庙,去往小仙人墓。”   程霜笔道,“这么古怪?”   马氓“嗨”地一声,“若这么容易就能寻到,还要我做什么?”   日暮西斜,天又凉下来。山顶树梢覆上薄霜,李碧梧整个人也有些形容懒倦,不由道,“今夜,便在这里歇息。”说罢一扬手,如同扬起三片落叶;三人陡然而起,身不由已飘然坠于凉亭之中。   李碧梧复一旋腕,长孙茂与程霜笔身上牵丝便松散开来。   马氓这便不乐意了,“为何只绑我?”   却没人理他。   长孙茂起身来,往山那头望去。   程霜笔怕他急于求成,想趁夜翻山,忙道,“待明日到了洞神庙,再做打算不迟。”   长孙茂微微眯眼,闻言一笑,“我又不傻。”   李碧梧倦坐于石凳上,问,“你们背着在我,都在说些什么?是在骂我?”   程霜笔道,“不敢。”   李碧梧仍旧是那句,“程四海,捉几只鱼来。”   长孙茂在亭子靠山避风处生了两堆火,将枯草堆于一处,令她能和衣卧下,枕于草堆上。   周遭一暖,叶玉棠周身方才恢复知觉。晃动火光中,她睁开眼来,对上他一个温暖的笑,自己也不由地笑起来。   李碧梧也很受用,不免拍动石凳,往火堆移近了些,仍盘坐着,垂头望着打量起两人,忽然叫了声,“宝哥?”   长孙茂有些疑惑,回过头去。   李碧梧干脆上了手,两指头攥住他下巴,凑近打量。   叶玉棠怒火心底起,却受困于身躯不得动弹,心中狂喊:老子……忍你很久了!   正想着,谁知自己竟真的一倾而起,卷来山石朝李碧梧直击而去。   叶玉棠心头直呼爽快:就是这样,揍她!   李碧梧一愣,手腕一沉,千丝卷上飞石,一拧,万千碎屑自丝幔缝隙飞击而出,自亭间如飞星四溅,砸的山谷间劈啪作响。   她亦不罢休,双臂旋收,半壁山石叩壁即返,如长了眼般,直袭李碧梧背后而去!   李碧梧五指一拢,千丝于身后寸余处瞬间结网,密网一震,山石无声无息震作飞灰。   长孙茂怕她再动内力,从后将她死死抱住。   叶玉棠动弹不得,只得俯身,从上往下,几乎脸贴脸地、咬牙切齿地看着李碧梧,想骂,却只能从齿缝迸出“嘶嘶”之声。   像只凶兽,怪不得叫蛇人。   李碧梧一动不动抬眼打量她,慢慢说道,“都这样了,还想跟我打?”   叶玉棠两手一攥,拍起火堆尺余高,几近将亭子烧着!   长孙茂跪在地上,胳膊与声音跟着颤抖,“求你了,棠儿,求你了……”   她好容易攒起满身力气瞬间溃败瓦解,双手缓缓垂下,身子也跟着伛偻下来。   亭中烈焰瞬间散去,马氓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吓得躺在地上打起摆子,大口喘气,“妈咪豆腐,妈咪豆腐,神仙打架,神仙打架,要打出去打。”   程霜笔望着忽而升起又熄下去的大火,立在山涧有些不明所以,“为着什么事……生这么大火?烤鱼嘛,一堆柴就够了。”   李碧梧笑了,“好凶啊,跟你娘学的?”   觉察到她已冷静下来,长孙茂缓缓松了劲,露出半边脸皆是在她衣服上压出的淤痕,青红相交。臂弯里瘦小一把身躯,像烧枯的柴,仿佛将要被自己勒断,怎么还有力气同毒夫人较劲?他偏过头去,望向外头。   叶玉棠轻轻挣脱桎梏,转头走到亭子一脚,背对众人,缩成一团,只是不语。   李碧梧觉得好玩不已,“我方才还想说,你像宝哥。”   叶玉棠心道:像个屁!尹宝山也配。   李碧梧接着往下说,“可现在看来,却半点也不像。”   叶玉棠心里冷笑: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   程霜笔捕了九条鱼,从山涧上到半山腰,远远问道,“李师叔,我捕了九条鱼,九九天长,够不够?”   却无人应。   程霜笔拎着鱼步到亭子外,只见这亭中众人表情各异,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长孙茂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屈膝坐下,慢慢说道,“说好不动的,又忘了?”   她胸口一起一伏,想是生气得厉害。   叶玉棠完全容不得自己命中有如此柔弱的一幕。不能助他一臂就罢了,偏偏还苟延残喘着拖他后腿。她实在越想越气,烦闷不已。   他想想,又说,“棠儿,你看,我命好,机灵,事事逢凶化吉。旁人再厉害,也不能奈我何。我武功这么次,虽不容易,却到底也来了这儿。棠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叫我前功尽弃?旁人杀我,我尚能躲。棠儿杀我,我活不成。”   她回过头来。   他又笑道,“所以,无论往后,谁要打我骂我杀我,便看着就好了,只当是木桩回臂,一拳一脚皆是我欠下的教训。棠儿却不可动手,只可看着,否则我得不偿失,是要生气的。”   “生气”两字威力极其生猛。她微微睁大眼,慢慢点头。   他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李碧梧支着脑袋,远远望着两人,觉得有趣不已,“若是宝哥有你一半深情,我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姘头多角,不如冷饭汆粥。明明是我先遇见他……”   说罢,缓缓阖上眼。思及往事使她头疼不已,便拿她惯常使毒,杀人于无形的食指揉揉鬓角, “我何尝不知你不是他?可他躲了我二十年,连一句交代也没有。二十年,哪怕有人扮他来骗骗我,我也是开心的。”   想想,又抬眸,问了句,“你两成婚了没?”   叶玉棠心道:关你屁事。   李碧梧再接再厉,“行房了没?”   叶玉棠:……神经病!   李碧梧道:“这小子逗我开心,我心头欢喜。若拜了堂,便算我半个女婿,你两的事,我合该管管;若是没有,那就就地拜一拜。我也好想想,从何处帮,帮到哪儿。”   “在这山头?”程霜笔四下一望,“怕是不妥罢。”   作者有话说:   昨天生日的“未免自己不认识自己改”小姐姐生快!   30红包~写到回忆结束一并发   谢谢陪伴 第95章 仙人墓10   李碧梧歪着脑袋, 一忖,道,“不如将我这一缕牵丝打入她体内, 叫那小贱人将一息草药给她饮下。如此,一毒一药一蛊三样东西在她体内打架, 看最后, 她究竟成蛊人、毒人抑或是药人, 那便算谁赢。”   想到这,李碧梧好似觉得有趣不已,掩嘴笑了个不停。   前一刻还说要“救”, 后一刻便讲出此等丧心病狂的话来, 令亭中四人皆恶寒不已。   马氓仍不忘拍毒夫人马屁,“那自然,只能是毒人。”   叶玉棠斜睨李碧梧, 心里早已骂得她祖坟青烟三丈高;人却一动不动,显然将他那番“少思少动, 否则便要生气”的话给听了进去。   “你瞪我做什么?”李碧梧支着脑袋, 笑看她,“翎毒入体, 如千军万马穿肠荡气,霎时激起体内真气无穷无尽, 却也如同万箭穿心,一时定力不济, 人便先去了。这碧翎牵丝毒,非寻常人能受的, 你受不得, 我却能受得, 且我自六岁起便被师父‘一钩吻’一缕一缕打进体内,一日一日的受了下来。我那孪生妹妹李碧桐习的是医术,我受一缕毒,她便熬一味药给我饮下,一味药匹一缕毒,在我体内相持相抗几十年,若非如此,也没有这一日驰千里的内力进益。我百毒不侵,内力无人可匹;却也……”   她垂头,“失了味、触二感,鼻、舌、身三识。是药是毒是糖,是臭是苦是甜是辛,是冷是热,我一概不知。”   她抚弄双手,神情愈发哀怨,“后来她说,她说她找到了解药,能为我恢复五感六识,更能令毒与劲皆能调运自如,化境入微,皆覆于手上这一脉丝线之上。只是饮下这药后,三十六个时辰之内,需调息打坐,封闭知觉,不动不听不言不看。我如此信任她,谁知她竟骗了我……”   渐渐她便说不下去了,过了良久,也不见后续。   众人回头去瞧,谁知她已半跏趺坐,再度打起了冥神瞌睡。   程霜笔轻咳两声,道,“多半又磕睡过去。”   见长孙茂脸色阴郁,想他多半被李碧梧那句“一毒一蛊一药”给唬住,不由出言安抚,“李师叔就是这样,有时疯癫,有时如常,好一阵歹一阵的。昨夜同她说了一宿,一直这样。她若说了什么吓人的话,明日一早多半又忘了。”   长孙茂嗯了声,垂头看着马氓,也不知在听进去没。   程霜笔抽刀剖鱼,刀长而沉,刀颚纹饰古朴,两式“移山”接一式“斩海”,刚好将鱼去鳞剖腹,剖得十分工整,又十分小题大做,看着好玩得很。   夜见深,李碧梧临火打坐,从头发至脖颈皆覆上霜,周身泛着丝丝寒气。程霜笔看了阵,摇头叹气,接着说,“李师叔的鱼羹是又吃不上了,你们勉强吃一吃云台山的洞庭鱼脍……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吃了自己孪生妹妹药夫人一味药,被信任之人害得走火入魔,从此六感只能觉出冷这一感来,寒而不热,一入夜便周身冰封,只得提前将血脉封闭住,不能言不能动。”   话音一落,只听得马氓一句:“毒夫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以牵丝毒麻痹尹宝山十二经八脉将他囚禁两月之久,药夫人方才想出这‘娑罗血竭’药,说能恢复五感,能使内力大增,却三十六时辰不能动。趁此机会,药夫人才能放尹宝山逃走。谁知她自己不听劝告,血竭未消,便擅自乱动,去追尹宝山,以至于自乱了心智,从此走火入魔,入夜冰封三尺,还不是她作茧自缚,嘿嘿,怪不得别人。”   李碧梧虽口不能言,听还是能听得见,马氓这瘪三胆儿没鱼泡大,怎敢当着面如此出言不讳?   程霜笔正纳罕,谁知这番话越讲声音越远,话音收尾,已是从山涧那头传来,远远回响着。   原来是跑了。   程霜笔一回头,见亭中只剩下叶玉棠,在火畔拥着裘缩作一团,与自己大眼瞪小眼。   长孙茂呢?   程霜笔正纳闷,忽听得马氓骂了句娘,“怎么还在这山谷里?”   他循声望去,只见山涧远处,百步开外,两个脑袋从同一个地洞冒出头来,洞口蹲着个人,正是长孙茂。   马氓憨笑道,“……怎么打歪了?”   长孙茂垂头道,“一早看你鬼鬼祟祟摸你那囊袋,果然是要跑。”   马氓嘿嘿两声,忽而大叫一声:“龙牙,再挖!”   眨眼间,两只脑袋又从百步之外,山谷另一处冒了头,见情形不对,复又遁了地,过不多时,再露头,仍是这山谷,这一来一回,跟打地鼠似的,程霜笔在那山头看得直乐。   反复十余次,龙牙气得大喘气,道,“我是挖不动了,要挖你自己挖!”   马氓哭嚎道,“我浑身绑了个结结实实,毒夫人的丝又断不开,怎么挖,拿我这对大板牙挖吗?”   龙牙骂道,“你定一个位就罢了,将定穴蚁满山乱扔,可怪不到我头上。”话音一落,龙牙遁地而逃,独下马氓一人。   马氓埋头一摸,摸到自己藏蛊的囊袋空空如也,袋子下头不知何时被火烧了个大窟窿。里头虫蚁大多怕火,方才亭子火起,风虫袋又破了个大口子,可不得爬个漫山遍野吗?蚁虫一时半会爬不上山去,可不得满坑满谷皆是定穴蚁吗?也不怪龙牙挖洞挖不出这山去。   长孙茂悠悠然步到洞前,埋头看去,“再跑。”   “我可再跑不了了。大侠,大大侠,您怕我跑,将我拴着便是,何故将我这风虫袋都给烧没了。”他又心疼又头疼,垂头丧气趴在洞口,连连唉声叹气。忽而又想到什么,抬头打量他,低声说道:“你怎么不跑?不如你随我一道跑?若那女魔头醒来,我可真活不了;她一时好一时歹,若真给你女人下毒,可怎么办?”   长孙茂抬抬眉毛,似乎将他话听进去了,“我跟你跑,有什么好处?”   马氓嘿嘿一笑,“您给我解绑,我直接打洞到山门前,省的跟这女魔头颠簸,还能将她甩在后头,岂不美?”   长孙茂思忖片刻,“你怎不把洞直接打进仙人墓里去?”   马氓道,“仙人墓里遍地机关,叫我打洞进去,还不如将我就地杀了得……”   觉察自己说漏嘴,马氓忽地噤声。   长孙茂笑了,“你可真是个宝藏,挤一次抖一点,我当然得留着。”   马氓哎地长叹,“刀尖舔油,早知不讨这差使。”   他拎起牵丝,将马氓连拖带拉拽回半山亭。   马氓像个蛹似的蜷在地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心翼翼问道,“各位大侠,你们要做啥?”   长孙茂道,“往后还有什么陷阱,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一息草。”   程霜笔拎着沾连鱼片的刀,往他脖子上一架,“想清楚了,接着说,好好说。讲好了,明日毒夫人醒来,尚能替你美言几句;讲不好,今日先挨我这刀,明日再挨几针毒。”   “我讲!我讲,当心您的刃,”马氓吓得涕泪具下,“往后,到了洞神庙外,还得同张自明比试一场,分个胜负高下。当然,若是张自明脑袋清醒,知道自己对上毒夫人自然是不敌的,这一斗,便就省了。至于他脑袋清不清醒,要不要打一架,我便就不知道了。再往后,便能与我主子穿过洞神庙,便到了小仙人墓,里头究竟什么样,我却是不知道,因为我差使至此已了了,不敢多管闲事。只知道里头机关重重,若没我主子接引,寻常人可过不去。”   长孙茂问,“你主子是谁?”   马氓战战兢兢答道,“我也不知是谁,我从未亲眼见过他。给这人做手下,也是我老大寨里的蛊师介绍的,说有人精通蛊术,比我老大也不差。做成一单差使,便教我一种厉害蛊术。我做梦都想做四徒之首,一听有这等好事,便就来了。”   程霜笔便接着又问,“为何你主子,只带一个,且是武功最强那个进去?”   马氓道,“这……我更是不知,只隐隐听他提过,似乎小仙人墓是药夫人的一片药谷,是圣地,常有药夫人的弟子在此处采药,不喜外人,更不喜武功粗陋的凡夫俗子前去惊扰。我主子做守墓人多年,深知药夫人喜好,能引人上山采一息草,已是药夫人法外开恩,故只引一人入山,不敢过多外人前去惊扰。”   这番话乍一听似乎有理,仔细一想又漏洞颇多。但众人既不认识药夫人,也不认识守墓人。兴许世上有人就是有此等怪癖也说不准?   程霜笔接着问,“还有吗?”   马氓道,“我主子神神秘秘,我还想知道呢。统共就这么多,可真没有了……”   程霜笔料他也不敢撒谎,回头看一眼长孙茂,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罢,垂头看看李碧梧,心头祈祷此人能起慈悲心肠,明日再助二人一臂之力。   转念又摇摇头,心道,她喜怒不定,情绪时好时坏,与其盼她明日更好,不如盼她不比今日更坏。   回头,见长孙茂回望那山头,道,“明日去小仙人墓,你与李师叔只能择其一。若她进去了,便没个定数,你必定是要自己进去的。可这一来,免不了与张自明要打一场。我武功不敌三公子,而三公子武功早年便不敌这二公子,如今情形又不知是如何。若要打,我怕是帮不了你。你将要如何……究竟有什么打算没有?”   作者有话说:   依旧30红包 第96章 仙人墓11   不及长孙茂答话, 倒先听见李碧梧一声,“‘等且只等一武功至强之人入小仙人墓?’哼,那小贱人, 多半是想引尹宝山前去。”   马氓以为自己死期将近,吓得一哆嗦;两眼一闭, 半天却不见响动。大起胆子回头, 却见李碧梧竟仍纹丝不动, 面容冰封的盘坐着,连石凳上亦结上一层薄霜;话音却如洪钟,在这谷中激荡:“到时, 也不必非要进山去, 我自会引她出来。”   原来前一夜,李碧梧并未追上二人,而是内力过人, 千里传音,令他以为此人总在跟前。   两人等了一阵, 却不见她接着往下说。   长孙茂追问道, “若是她不出来呢?”   李碧梧道,“她中了我的毒, 终日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山中,避不见人, 只引尹宝山来见她——她这人,我再熟悉不过。我一激, 她必定会出来。”   长孙茂又道,“她又何尝不是也再熟悉不过你, 故才躲在洞神庙背后, 设重重阻障于行人。瀑布湿、洞庙冷, 一入洞庙,暗无天日,有冷无热,有阴无阳,前辈一入其间,立刻霜冻成冰,动弹不得——多半只是为了阻你。倘若她铁了心不出来,你也奈何她不得。”   李碧梧闻言却不气恼,却似受了恭维一般,于腹腔震出一阵笑,道,“那她可真是怕毒了我,哈哈哈哈。”又问他,“你有打算?”   长孙茂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毒夫人功夫高深莫测,却畏阴寒;我却不畏这个。倒不如舍我一两招,明日够应付张自明,去往小仙人墓,请出药夫人即可。”   “赏你两招?想得倒美。”   “毒夫人是不肯,还是不敢?”   “我有何不敢?”   “我师承毒夫人,若明日败给张自明,折的是毒夫人面子——你怕败。”   “我教你六个时辰,便能打败天师派从前最得意的门生?赢了是你天资聪颖,输了赖到我头上——我可也不傻。”   “我若不是个愚钝之人,何至于这个年岁仍无半点造诣?输了,自然是我蠢;赢了,却能真正证明毒夫人之武学集天下大成,乃是真正超凡入圣之人。话已至此,我只问毒夫人,敢不敢?”   李碧梧一时没接话。以六个时辰指点,来令这力薄才疏的小子能敌过十年前便已小有所成的天师派“第二公子”张自明,这不是件容易事,这几乎是件不可能之事。   “既然毒夫人为难,那便算了。”长孙茂淡淡一笑,“想从前,我半点武功不会,问棠儿,‘能不能让我先成个小器?’她一口答应,转头领我上终南,轻轻松松拔得头筹。这世上诸多江湖前辈,武功兴许厉害,却没她这般胆识。”   话音一落,他回过头来,垂头看她,随之一笑。   眼神明亮,笑容温柔。   叶玉棠一愣。他向来不是东食西宿,贪迷武学之人;激毒夫人赏他两招她尚且没弄明白,回头一笑又是何意?她更是有些发懵。   忽然间,便听李碧梧笑道,“江湖前辈,或有武功厉害的。你以为,这世间武功最厉害的有谁?”   长孙茂陷入沉思。   毒夫人道,“入世高人有余斗真、江余邙,出世有尹宝山,于这出世入世之间,还有弘法大师却已仙游。世间武功谁最高?人人都道尹宝山与弘法比肩而居。世间兵器,哪种最强?十八般兵刃,无一韧过丝,无一悍过钢,无一长过镰,却皆可被流水锈蚀、凿穿。我这一缕牵丝如流水不尽,长过镰、悍过钢,可绞断一切兵刃于无形……又可寸寸带毒,噬烂、噬透一切或柔或刚之物;可春风化雨,又可四两拨千金。江映师从江余氓青出于蓝……倒头来却仍得求教于我这一手牵丝翎。那日我见你用丝而逃,即是四两拨千斤。今日,我便教一教你如何春风化雨。”   程霜笔虽不信他六个时辰能胜过张自明,但若能自毒夫人处学个一技傍身,于他有益无害。见毒夫人松口,不由笑道,“你能拜李师叔为师,便是与江湖诸多掌门皆是同辈了。”   “拜师便免了。我只教一次,全因你算得我半个女婿,记不记得住便是你造化,你过来,拔下我头上这三根簪子,”李碧梧不可动弹,引导他拔下玉簪,又道,“这三根簪之内藏有三毒,以簪头形状而辨别,三毒依序名为:一寸香,勾魂引,吻佛陀。”   长孙茂将发簪置于手中,见簪首各有式样。香荚兰是一寸香,蛇吐吻多半是勾魂引,菩提木,想必便是吻佛陀。   李碧梧虽不能动弹,却能察觉他一举一动般,见他辨认完,方才接着往下说:“勾魂引可使习武之人昏睡数月不醒,一寸香能迷乱男人心智,吻佛陀……可化铁为水,凝人作蜡。”   程霜笔想起世人对她那句评语“纵死侠骨香,砒|霜未是毒”,不禁打了个寒噤。   李碧梧接着说,“这三毒合一,名为‘一勾吻’。摄入哪怕分毫,可激起无穷内力与真气在四肢百骸之间激荡不休,冲撞得十二经八脉皆发青发紫,透过肌肤亦清晰可见——若非定力极强之人,必会立即痛死过去。但若能受住,内力绵延不绝。但若内力无与之匹敌的一股真气压制,又无解药消解,十二时辰之内必毒气攻心、七窍流血而亡,死状之惨令人目不忍视。”   长孙茂又问,“若服下解药呢?”   李碧梧自我嘲解般笑说道,“便如我这般,内功一日千里,却也将失去一些做人的知觉罢了。”   长孙茂嗯了一声。   李碧梧又道,“明日,你且尽可想法子去赢。依我看,一寸香化去他手头兵刃为上;吻佛陀乱他心智次之;勾魂引使他昏睡再次之。”   程霜笔听着,不由得想:乱人心智为何排在昏睡前头?能让人睡着了不比让人发疯了好些么。   只听得李碧梧又说,“只因天师派有澄心定意之法,精、气皆充沛充盈,不易被勾魂引所扰。而天师派轻功漫散飘逸,不易捕捉。你如何使牵丝定准他的位置,罢了……人之真气汇聚于一穴,即可隔山打牛,牵丝亦是如此。可运用牵丝又比真气更难一层,只因真气无形,而牵丝有形。这我却不能教你,不如这样,你旋动‘吻佛陀’,将马氓解开。”   马氓不知毒夫人为何忽然提到自己,整个一愣。   抬眼,便见自己周身牵丝松散,皆收入那小小玉簪之中。   李碧梧道,“你烧了他风虫袋,如今这漫山遍野皆是蛊虫。马氓,你可循着定穴蚁的位置遁地而逃,或结那蜘蛛包迎风而逃,至于怎么逃,从哪儿逃,你自己选;而你,则牵引牵丝去追击蛊虫,倘或明早,马氓跑了,抑或这谷中蛊虫不曾死绝,那遍罢了,你赢不了张自明。还是,我自己想法子,将那小贱人逼出仙人墓罢。”   长孙茂尚未答话,却听得马氓战战兢兢问了句,“若是……我遁地,从蚁穴露头,他纵那牵丝,刚好毒到我脑袋上呢?”   李碧梧道,“那便是你命该如此。”   马氓又问,“若是,他见我露头,找好准头,故意纵丝毒我呢?”   “那他便够狠毒,明日他必不会输。”李碧梧大笑道:“至天亮,我睁眼为止,开始罢。”   李碧梧至此再不发一言。   不及众人回神,马氓“嗖”地钻入井地洞之中,眨眼便没了影。   作者有话说:   第一公子江映,第三公子程雪渡听起来并不大妙,故只叫他三公子。   二就是这位张自明   ·   30红包   今天略有点少 第97章 仙人墓12   程霜笔一直在想, 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要“学两招”。李碧梧阴晴不定,身上变数太多,又太过强大, 不确定下一招会出什么招,又会不会对他三人生杀予夺如此刻对马氓这般。长孙茂是有点小聪明, 但他不确定自己这点小聪明在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时, 究竟能不能全然惯用。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必然是要亲自进洞神庙去。可六个时辰, 他如何确保自己能赢过张自明?   叶玉棠却下意识的琢磨起来:以他的功夫,六个时辰内,如何将这满山蛊虫一网打尽?   外功强者用刀, 内功强者用丝;他那点内功聊胜于无, 用丝——还是毒夫人的三毒碧玉翎——无异于稚童驭野马,何其凶险。   仔细一想,倒也不是没有法门。   比如昨日, 他使黑云翻墨,极快的掌握了其诀窍, 得益于他任何一样兵器皆没有入门。   擅用刀之人, 惯用狠力;用劈刀之力抽丝,就如宝刃斩水, 力打棉花,全不得要领;   擅用鞭之人, 讲一个“人鞭合一”,身催肩、肩催肘、肘催手;注重“起落功夫”, 起如“担担”之法,落为“千斤坠。”可丝扬若无物, 不比鞭与臂膀有可比拟之重, 有落无起, 有坠无担。所以用鞭之人,倘或要用丝,需完全改换用力之道,无论用刀用鞭抑或用丝,凭借的绝不是头脑,而是视、身、力三者熟能生巧,没个三年五载拗不过来。   他只用了一日两夜,丝到手头便可杨穿三叶,除却不曾被“熟”所阻……   见远处影子牵丝刺杀蛊虫,起初十次出手只中四、五蛊虫;数十次尝试后,逐渐掌握要领,二十次纵丝往往只脱手一两回。   叶玉棠不由一笑,心道:还有,是真聪明!   牵丝翎翎上携毒,要杀人于无形,在于一个准字。准头有了,纵丝腾掠也足够快,要将满山蛊虫一网打尽,只需将高处蛊虫打落,以断绝马氓远逃后路;再一并赶入低洼处,将翎毒入水;此后再渐次清点漏网之鱼,即可事半功倍。   想到这,叶玉棠下意识想张嘴告诉他,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而当时的自己也的确微启双唇,却又缓缓闭上嘴。   叶玉棠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已成蛇人,命在旦夕。   他一直偷懒,一直喜欢走捷径,一直喜欢耍小聪明,从未吃过半点苦头。他不求武冠天下,也不做武林中人。   “能否让我先成个小器?”她脑中浮现一个笑脸。   此刻,昏暗山涧之中,那人脸上没了笑,面容苍白地走入山涧。   起初笨拙地驱赶蛊虫,眼见马氓循山腰处定穴蚁遁逃,他立即回过神来,至高处,先将马氓击落,方才毁去蚁洞;而后逐一打落高处蛊虫,循序渐进。落地时不当心坠于蛊虫密集之处,惊得虫蚁纷飞,给他本已挂彩了脸上又增了几道。   叶玉棠猛地站起身来。   他一声不吭,背过身,以肩头拭去脸上血,复又纵丝逐虫,不知疲倦。   而如今,他的捷径没了。我……再也帮不了他。她无比怨恨地想。   他只有他自己,却甘愿只身赴险。   叶玉棠缩回原处,一动不动蜷在墙角,虽看不清,也竭尽所能以视线追随远处影子。   彼时已参回斗转,天上月入云间,山中幽夜寂静,只能听见谷中虫蚁被击中的脆响与牵丝搅起的细风。程霜笔也有些倦了,倚于阑干畔,脑袋沉沉,一垂一点地打起盹来,忽听得群虫惊起之声,抬眼一看,只见长孙茂又挂了彩,实在为他那张脸心疼了好几下。一回头,见叶玉棠睁大眼睛,精神奕奕到近乎神经质的盯牢谷中身影,不由有些心疼道,“小叶子,你……你歇会儿,程大哥帮你盯着便是了。”   她没理。   程霜笔估摸着大约已过了两个时辰,这漫山蛊虫都不见少,不由有些着急,往那山谷中高喊了一句:“你也别太同自己较劲,对付马氓这种小人伥鬼,用点子无耻手段也不是不可以!”   长孙茂闻言抬眼看他一眼,也没搭理;手上一牵一引,三丝齐出,击中两只蜘蛛,只空了一发。   再多练得两个时辰,他必能三丝齐发,一击不虚。   谁知听者无意,旁听者有心,马氓清楚长孙茂手中一招一式,见他碧翎勾起一只未死透的天行蛛,瞬间吹响虫笛;那蜘蛛死而未僵,瞬间于空中结网。马氓于地洞一跃,瞬间于丝网包裹之下飞出十余丈远;马氓即刻自衣兜内里掏出方才遁逃时在地上捡的几只定穴蚁与天行蛛,凌空一抛,抛挂至树梢之上,于蛛丝散开之际,又吹响虫笛,回头得意一笑,道,“长孙茂,爷走喽,这女魔头您爱伺候慢慢伺候去吧!”   程霜笔见马氓一跃高飞,而对面山腰处蛛丝于这一瞬又结了网,只怕他将要纵出这山头去。到了那边,有他事先埋下的劳什子虫蚁,必能于眨眼间遁地而逃,怕是再追不上了。他正欲抽刀而上,一摸,却没摸到刀。这才想起那刀于昨夜剖鱼之际,被自己随手置于溪畔。   可这时要提刀去追却也来不及了……   胖圆的月亮从谷中露了脸,眨眼间,程霜笔瞥见一线微光自谷中浮现,闪了闪。那微光从六尺,长到十二尺,直袭马氓背后而去。   起先是一线微光,而后陡增至三线;细丝破空,直袭树梢而去。   三声齐齐硬壳破碎之声,却不见有细碎之物从树间洒落下来。山中有片刻宁静,随后,树影轻摇,将织了一半抛出的丝网也一并吞没,汇成几股碧绿浊|液,自半空之中滴落下来。   马氓抬头追寻蛛网,山中却空无一物,只见到天上一轮月亮。   马氓望着空荡荡的天上月,笑意凝在脸上,坠落下来。   与他一同坠落的,还有几滴绿蜡。   他砸到地上,痛呼了一声。   紧接着,觉察到一滴冰凉事物滴到额头上。片刻之后,额头上升起一股钻心灼痛。   山谷中回荡着马氓的惨叫。   一线微光一击即回,没入长孙茂手中便没了踪迹,一截碧绿菩提木于他掌后露了头。   三击皆中。他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眼神之中却有一种难抑的兴奋;侧头打量马氓,微垂眼睫,说了句,“你好好在这谷里,便不死。你若要跑,下场,我不知道。”   他话讲不利索,听起来像是疲倦已极,声音也轻,却带着一股莫名威压。   长孙茂不好笑了,有些不像他。马氓闻声回头,与他对视,轻轻打了个寒噤。   长孙茂复又抬起眼来,搜寻山涧蛊虫。   月光下,方才他眼底那种略微病态的兴奋已然消失。   他依旧还是那个长孙茂,程霜笔却不知为何觉得背脊生凉,不由回到亭中,坐于火堆畔暖了暖身子。   马氓被震慑住,不跑,剩下的蛊虫便好办了。   叶玉棠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过只阖眼两三个时辰。   东方发白之时,隐隐觉察到有颗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   她睁开眼,只觉得山中寂静,再无昨夜嘈嘈虫鸣之声;没了蛊虫,寻常鸟虫复返山谷之中,啾啾鸣叫起来。   他做到了。   “还余半个时辰,可歇息一阵,待李师叔醒来便可去洞神庙。”程霜笔说完,将金疮药膏匀了些许给马氓。长孙茂学得是比常人快,带着一点近乎变态般自我逼迫……五个时辰有余,纵三丝清了满谷毒虫,看得他也瞠目结舌。哪怕如此,对付张自明仍远远不够。   可程霜笔自己也疲倦已极,没工夫往下细想,索性靠在石桌上打起盹。   叶玉棠不由地笑,睡意也消了大半。   垂头看见他脸上的伤,摸过身旁药囊,寻了珍玉散,以指尖小心翼翼,一点点涂抹上去。他已三天三夜没合眼,整个人倦极,一贴到她身上便陷入酣眠。在梦中微蹙眉头,却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程霜笔听到动静,回头一瞥。   此情此景莫名让他想起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小兽。一时只觉得心痛,不免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忽然听见一声抽噎,程霜笔心头纳罕,复又回过头去。   叶玉棠轻轻擦了擦脖子,擦到些微湿痕。垂头去看,见他仍陷在睡梦之中,均匀呼吸着。   魇着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怕扰了他来之不易的酣梦。   过了许久,确认不曾吵到他,方才继续勾出盒中金疮药,轻轻涂抹于到他几近血肉模糊、但好在结了大半痂的右耳上。药膏刚碰到伤处,他忽然伸手将她手握住,睁开眼来。   他抬眼盯着她说,“我梦见了师父。”   师父说了什么?她想问,却问不出,只觉得做哑巴真的好难。   他接着往下说,“那天有个行脚僧上门挂单,见师父吃素,我与棠儿却吃肉,便也劝我们吃素。棠儿一时火大,说他,‘师父从不叫我们吃素,你又是哪门子菩萨。’说罢要赶他走。行脚僧便说,‘弘法大师是有大德,徒弟却是此等泼皮,实在教不严师之惰。’方才梦中,我又梦见师父,师父笑着同我讲,‘未经人之苦,不劝人行善。吃素也是如此。’”   师父确实不常同他们讲大道理。以长孙茂的话来说,道理是说给人听的,妖魔鬼怪可不会听道理。若是道理管用,为何江湖上仍有锄不尽的蝇营狗苟之辈?而听惯道理之人,做人做事照本宣科,一板一眼,毫无趣味,比如太乙剑派那一杆子人。所以什么江湖规矩,门规教条,全他妈放狗屁。   师父虽不会这么说,但她始终觉得,师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吃素乃是师父对苍生万物有怜悯之心,是大德高僧;师父又常说,德以律己,不以律人。故此师父从不规训他人,甚至包括他两。   可“未经人之苦”,这番话,她倒是从未听见过。不过,师父给长孙茂讲的经比给她讲的多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句。   只是他于梦中听了这样平平无奇一句话,为何会就哭了?   紧接着又听见一句,“倘若日后我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棠儿也不要厌憎我,因为师父都托梦讲了,人若作恶,兴许是有难言之苦。”   叶玉棠不由听得好笑。   他这哪里是梦到师父,分明是端出师父唬她来了。   仔细一想,她却实在很难笑得出来。紧接着,酸涩,愧疚一并涌上心头,五味杂陈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说:   30红包 第98章 仙人墓13   小寒刚过, 拂晓来得迟;兼之蜀南多阴,日头又少,及至隅中李碧梧身上霜冻方才消解。给斜照入碑亭的禾日一晃, 李碧梧醒转过来,未及睁眼, 听见谷中鸟鸣, 便知他已如照她昨夜所说将满山蛊虫给清扫一空。抬眼一看, 马氓仍在,只是额头凭空多了豆子大个痦子。想必是吻佛陀噬了什么东西以后,又从他脑袋上蹭过, 方才有这种迹子。李碧梧再熟悉不过, 自然知晓长孙茂多半是威胁了马氓,他没敢跑,乖乖呆在谷里, 他才得以平心静气对付那些虫子,耐着性子, 一只接一只的杀, 准头实在不错,倒叫她刮目相看。   天资与手段皆有了, 本是个习本门功夫的好苗子。想到这,李碧梧不由无不惋惜, 故而一笑。   程霜笔闻声问,“李师叔, 您醒了……不知何事好笑?”   李碧梧回头一望,道, “我笑他, 准头倒不错。想着……若我将本门招式悉数教他, 自此苦练二十年,倒也能平平顺顺,成个余斗真那样的二流高手。”   程霜笔听得稀奇,“苦练二十年,成余真人那般的……二流高手?”   实在没想,他竟是这等天才。   李碧梧紧跟了一句,“嫌长?要急功近利,办法也不是没有。除非……”   众人皆知,她说的乃是一勾吻毒药与解药一并入体,便能使习武者内力日行千里。   长孙茂见她半天不接下一句,便问,“除非什么。”   李碧梧笑笑,“没什么。自我与那小贱人决裂,本派功夫,自此便绝迹了。”   否则也想收了做个徒弟。   一面将马氓牵丝挽至跟前跟前,道,“带路。”   说罢,轻飘飘纵出半山去。长孙茂见她袖中藏丝掠出,又并未将玉簪要回,想必今日是去洞神庙前,将三毒暂给自己使了。但这簪子不知该放哪儿,索性如那日那般,自谈枭中抽出几道丝,将玉簪勾挂上;而后将她负于背上,与程霜笔一同朝毒夫人追去。   两人一个轻功不济,一个三日前刚会牵丝代步,渐渐便落在后头。长孙茂望着远处影子,仔细记忆落脚点,一时并不急于追上前去。程霜笔忧心他二人掉了队,一步一步皆留心他举止,反倒比他还慢半程。   过了快有小半时辰,两人才将将翻过一座山去。李碧梧半天不见背后动静,索性折返回去,一勾丝线,眨眼间便将程霜笔给挽上第三座山头,却仍不理会长孙茂。   程霜笔心头着急,生怕他落入蛊阵之中丢了性命,脚一挨地,便往来时方向去寻。不多时,便见他二人在一山之外的山巅露了头,稍作打量,小心翼翼牵丝前行。他虽行动笨拙了些,心里却有自己一番度量,实在天资聪颖,又神思敏捷;又见李碧梧坐于树影子底下,背对二人吹着山风,似乎在等那二人,却又好似毫不关心。程霜笔至此心头了然:这位前辈昨夜得了长孙茂一诺,故今日有心栽培他。既然李碧梧都不担忧,程霜笔自然更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便也在树荫下吹着风等。待到如日中天之时,长孙茂终于上得山顶来。   不及他擦擦汗,李碧梧一把拽起马氓纵入山谷之中,众人只得立即跟上去。   第十二峰不算云台山峰之中最高一座,却最为险峻。山脉绵远悠长,大半隐于云雾之间,一目不能望尽。复又行了一阵,豆杉香樟越发稀少,枯枝败叶也渐渐寻不见踪迹,隐隐听得涓涓水流之声,闻得梅花香气;涉过曲折迂回的溪流,再下行一段,幽长峡谷顿时豁然开朗。待拨开云雾,只见谷中怪石嶙峋,花树红黄交艳,仿佛此处风水与云台山别处格外不同。   溪水在低洼处汇流成浅滩,又被山石隔作数十清潭,溪流上,山石隆起之处立了一座湖心亭。溪水从亭下流过,薄雾于湖面缭绕。亭子东面搭了长长石桥,石桥那头,通往一极狭而长的幽谷。   以为误闯仙境,程霜笔不由将脚步放地轻缓,生怕惊扰仙人。可亭中静坐的黑衣道人仍闻声头,朝众人远远一望,复又回过头去。   五人一路踏石而上,步上湖心亭,黑衣道人仍一动不动,闭眼盘坐着。   李碧梧立于亭中,四下打量,只觉得除了面前这道士外,山中连半分人气都没;又想,倘若这四周有埋伏,自己很难全身而退。故此,哪怕李碧桐老巢就在眼前,她也只得耐住性子,将五花大绑的马氓往地下一掼,道,“去将你主子叫出来。”   马氓赔笑道,“毒大爷,毒仙人,您先将我松开。”   李碧梧一拂袖,马氓周身丝线散开,具被她收入袖中。   马氓站起身来,叩叩亭中石葫芦,高声道,“守墓人,人我都给你带来了!”   话音仍在山中回响,石葫芦“咔”地开了个扳指大的的口子。马氓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卷纸。两指捻开卷纸,瞥了眼纸上所写蛊术,不由喜形于色。想想自己近日吃的苦头,觉得实在是有点亏,便又撇撇嘴,道,“我将诸位带到这,往后可就看各位造化,便没小的什么事了……”   李碧梧打断他,“你主子呢?”   马氓指指远处一线天,道,“那里头,便是洞神庙。”   又指指通向一线天的水上石子路,“出了这亭子,全是机关。你们需得同这道士在此处打上一架,决出胜负,便可走这石子道过去。我主子,也就是守墓人,便候在洞神庙门口,领赢的那人过里头重重机关。”   湖面氤起水汽,着实已令李碧梧周身不爽快。再往前望去,想必那洞中更是湿冷,恐怕走不上几步,她便会周身封冻,看来此处果真是防着她的。   趁她出神间,马氓一吹口哨,眨眼间话音已于高空传来:“这差使,往后我再不做喽,再会了诸位!”   话音一落,便被高峰上的蛛网包掠出十二峰外去。   到了此地,也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李碧梧心头被前尘旧事所纷扰,更是再懒怠理会不相干的人,索性由着马氓去。   只有程霜笔见那于空中疾驰的香菇烧麦,好笑不已,骂了句,“这伥鬼小人,别的不行,逃得倒是够快……”   那道士听见有人讲粗鄙之语,瞥了程霜笔一眼,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复又回头,去看长孙茂,似乎认出与他于思州茶舍之中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不知为何那日看着玉树临风,今日却像个逃难而来的流民,略有些匪夷所思。   长孙茂寻了个舒服角落将她放下,又点上手炉给她捧上,忽然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一抬眼,与黑衣道人相视了一眼,又起身,去包袱中寻出厚衣给她铺上。   回身坐下,立即听见道士问,“谁与我一较?”   长孙茂道,“我。”   道士忽然笑了一下,不信。   看了眼李碧梧,但见此人闻风不动,并没有表现出要与他相较的意思,顿时有些狐疑。   程霜笔从衣衫里掏出捂了两天的宝贝胡饼,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显是饿坏了。还不及嚼,只见亭间那黑俊的道人正打量着自己,只得胡乱嚼了两口咽下,道,“二公子张自明,我认得你。十年前,太原论剑与我家公子有过一战,哗,那叫一个名震天下。”   张自明并不理会这搭讪,只问,“你与我打?”   程霜笔道,“不,是他。”   张自明只得又回头看长孙茂。   长孙茂嚼了几粒回春丹就水咽下,闻声,携谈枭走上前,站到张自明跟前,“说了,是我。”   张自明一动不动,打量他走路步法,知晓他根本没半点外家功夫;又听他呼吸吐纳,更无半点真气傍身。   复又一笑,抬头道,“我不和你打。”   “为何?”   “赢你,我胜之不武。所以不打。”   “不打,怎么知道我必败?”   张自明又笑了。   “你不战而败,便是自愿让我进山去。”长孙茂抱一抱拳,“多谢这位道爷。”   说罢,便往亭外走去;刚走出不到两步,原本波澜不惊地水面陡然飞出丈余高千道水线,将他无意踢出的一粒石子冲飞出去,一路冲夹而行,于数尺之内消失。   水面瞬间恢复平静。长孙茂脸上吃痛,以为是水珠溅到脸上,一摸,摸到几粒砂砾,有橙有蓝,与亭中石葫芦一个色。   是被水线冲碎的石子。   若刚才先走出去的是他,恐怕已成一滩血水。   长孙茂收回脚来。   张自明在背后讲了句:“我不可能让你。”   长孙茂不明白,“你又不和我打,又不肯让我,那你想怎么办?”   “除非你先对贫道出手,然后贫道迫不得已还击。”张自明一本正经道,“才不算我胜之不武。”   长孙茂笑了,“你是不是有毛病。”   张自明道,“倚贵欺贱,恃强凌弱,使势而已。不愿与你动手。”   长孙茂想了想,道,“我若偏不和你打,那岂不是你也只能与我在此干耗着。”   张自明道,“是了。”   想想,接着又说,“话虽如此,你明知打不过我,却又因我不愿欺你故意与我耗着,便可以算是无赖。”   长孙茂笑问道,“那当如何?”   张自明道,“那我便可用些非常手段。”   叶玉棠听得好笑,心道:这道士多半便是长孙茂口中所说的那种名门正派教出来的一板一眼好徒弟。   长孙茂想想又道,“我还替你想到个办法。”   张自明道,“请讲。”   长孙茂道,“既然明知我不敌你,你便可让我几招,便不算胜之不武。”   张自明点点头,“江湖上切磋武艺,双方实力悬殊,便可行此规矩。也罢,你说,我让你几招?”   长孙茂道,“你武功高我不少,比我清楚究竟悬殊几何,不如你来讲。”   张自明琢磨片刻,“长辈弟子见晚辈弟子,可让三招;前辈见后辈,可让五招。那我便让你十招罢。”   长孙茂笑道,“不如你让我九招。”   张自明偏偏头,“为何?”   长孙茂道,“你给我三次机会,第一次让我一招,第二次让我三招,第三次让我五招,总共九招。”   叶玉棠心头好笑不已,心道,商量过招,被这两人搞得怎么像集市采买和商贩讨价还价似的。   程霜笔掬着溪水,还没喝上,听了这番言辞几近笑喷,“还能这样呢?”   “可以。”张自明掸掸衣袖,慢慢坐定,凝神静气,缓缓道,“出招吧。”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30红包 第99章 仙人墓14   程霜笔稍作一想, 立刻明白长孙茂的意思。他心知自己不敌,故打主意先探一探虚实。想到这,他高声说道, “你多扛几下,叫我们看分明些, 兴许能教你几招破解之法。”   长孙茂应了一声, “好。”   程霜笔这话并未避着张自明, 长孙茂这声也应得清爽,张自明更无半分不乐意,似乎一开始便知晓他打着什么主意, 三人皆相当坦然。   张自明仍一动不动地坐者。   长孙茂立在几步远外望向这道人, 有如看一只硬大的莽吉柿,不知该刀劈,剑削还是徒手剥之, 有些无处下手。   他心知自己只是牵丝击得准而已,功夫尚且都算不上。倘或一出手便是牵丝, 不等于透了底?   何况也没什么底。   又想, 既是要扛,什么招式都无所谓吧?反正他也不会几招。   手头正好是杖, 顺手一出,自然而然是大悲杖法第一式, 索性一杖朝张自明斜击而去。   他没躲。只是杖近他身时三寸有余时,长孙茂觉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滞涩感, 像击到水,或是泥土, 将要触底的瞬间, 张自明稍一侧身, 那一杖便与他擦身而过。   长孙茂立刻旋杖上提,回杖返击的劲远比第一击要更快更猛,可快碰到张自明时,长孙茂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手上力道不可遏制地放缓下来,直至碰到他身上的一瞬间这一杖击已近乎于羸弱。   这一回,张自明压根懒怠去躲;长孙茂却觉得手上一震,掌心发麻,不由地持杖后退两步。   这两杖并不连贯,至此已算是张自明让了他一招。   长孙茂从未见过这种招式,站定之后有些发懵,脱口问道,“这是罗汉金身?”   叶玉棠心道:这是气吞山河,是内家功夫。   只是张自明为何将太乙剑派的功夫也练得如此纯熟?   想到这,她立刻明白张自明内外功夫兼修,出招又仔细慎重,算是十分棘手敌手,决不可以寻常应对龙虎剑招的思路来应对。   程霜笔却以为只是他下招绵软,看不分明,不免出言提醒:“他和我一般,皆是外家功夫,剑长四尺三寸!”   长孙茂立刻回忆起从前她教的“拖剑程两倍”,立刻牵丝纵至九尺之外,以免他一剑回击。   不可……   叶玉棠欲出言制止,却也来不及了。   但见铿然一响,长剑自古旧剑匣一跃即出;张自明一卷袖,那剑便似长了眼,陡然往长孙茂所逃之处直刺而去——   而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五指一攥,想要运气去格挡那一剑。   一旁的李碧梧忽然提了口气,道,“莫思莫动。”   她五指往掌心一拢,真气瞬间泄尽,收了手。   远处,长孙茂满场逃窜,形容狼狈;身后长剑越追越急。   他尚未纵起,长剑“嗤”与他斜擦而过。   但听得一声衣料破空之声,长剑一刺而返,张自明手卷袖,掠上剑身。   长孙茂攀在山壁,破开的袖管处,可窥见手臂上皮肉挂了彩。   回过身来,见他不出招,道,“我没喊败,为何收手?”   张自明问,“如何论胜负?”   “直至有人求饶为止。”   “若我不曾留情,你方才这条胳膊恐怕不保。”   “过招嘛,刀剑无眼,破皮受伤,在所难免。”   “那你便是想与我拼个你死我活?”   “是。”   “我不会相让,也不会忽然善心大发。”   “我也没这么想。”   张自明一笑,“疯了。”   一拂袖,长剑复又破空击出。   道人始终阖着眼,间或卷一卷袖袍,仿佛隔空纵剑不过动一动手指的事,可那崖上剑却似有眼,直追灰影,几无偏失。   闪烁剑光与崖上遁逃灰影交错游窜,间或听得一两声重击之声,灰色影子往下坠了两坠,一声不吭,勉力纵出数尺,回杖挡剑。   程霜笔不由诧异,喃喃出口:“听风辨器,实乃上乘内功。”   外功强者,兼具上佳内力,几近于无懈可击,长孙茂如何能赢?   程霜笔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手里也攥了把汗。   忽觉得腰间一松,一侧头,见那刀已被掠到叶玉棠手中。   她仍坐在凉亭中,手头擒着刀,陷入片刻沉思。   她从未练过天师派的剑法,只十年前在太原试剑台下见过张自明一回,记得他出剑极快,又面面俱到,内劲化用不着痕迹,对九岁的她来说几近无懈可击。   仇欢曾说,太乙剑看重气劲,而天师派龙虎剑重在外功剑招;两派功夫又相生相克,因为修炼外功需慎之又慎,不可有半分轻敌;而内功强者可防不慎,若两者武功相当,则往往练太乙剑者更胜一筹。   仇欢又说,太乙剑派与天师派弟子当中,唯有应劫可以一敌张自明。但那年,应劫却在张自明手下败了,也就是说,张自明的剑法,可以说算得慎之又慎。   可哪怕如此,张自明依旧败给江映,屈居第二。也就是说,兴许月影剑可破?   她慢慢回忆那年江映破张自明龙虎剑所用剑招,依稀记得几式。   便双手执刀,以刀锋,将那几式剑招简洁地刻划于地上。   再往深处去想,张自明决不会止步不前;而这几招月影剑以静制动,或可取其长,绝技不可固守陈规。   思及长孙茂最为驾轻就熟那几式——偏花七星拳,左右穿花手,韦陀献杵与大悲杖法——及昨夜刚练熟的牵丝翎,如何能与这明快、凌厉的几式月影剑合到一处?   再看镌刻在地的几式月影剑——却记得那年张自明的剑招也如今日这般密集、周全,如漫天飞雪,无处不及;江映却一步不退,以静制动,令张自明每一剑都落到他雪元剑上,方才寻得转圜余地。   她又想到大悲杖法,也是这一类“以守为攻”的杖法。   而丝与杖,与月影剑又有何相通之处?   丝自然更好!杖钝而重,丝轻而曼,只会比杖法更灵活。需旋杖格挡之处,用丝,一卷即可,可省去更多力气;而丝上翎,有如月影剑,则是寻找“反守为攻”的契机。   想到这一层,她将地上小人所执“剑”稍作修改,只余下剑尖来比拟“翎”;而剑茎,则皆改做“大悲杖”招式,以整个杖法为长丝之“身”。   程霜笔看完这满地小人,渐渐看出端倪:有如四海刀,背为守,锋为攻,牵丝翎亦如此,丝为守势可顾周全,可类比用杖,翎则为攻势,如双锋剑,可凌厉而攻。   而这一系列招式,以大悲杖法的基础,仿照月影剑而创。   不由脱口问道:“这招式叫什么名字?”   叶玉棠不知这些月影剑招都叫什么名字,初看之时,觉得江映像是在“坐以待毙”;往后看去,却确确实实可以剑截远矢。故又提刀,在旁镌刻了“悬剑空垄”四个小字。   最后一字落下,忽听远处坠落之声。   桂花树下,传来气若游丝一声,“我扛了多少招?”   剑归于匣,张自明睁眼道,“十来招。”   程霜笔忙疾步下阶,将长孙茂扶回亭中。他那身襕袍已破烂不堪,或有七八道口子划开皮肉,渗入衣料,令他周身泛着一股腥味。   程霜笔帮他上药,疼的他冷汗直冒。   她低头琢磨着剑招,间或持长刀更改一两处,直至觉得无恙,方才抬头,于兜帽下沿冲他一笑,点点头,叫他来看。   长孙茂也一笑,两手执着麻布碎两头,将腿上伤痕打绑,于她一侧坐下,看地上招式。   每一次下刀,皆深浅有度,看着叫人赏心悦目;却又几经涂抹,给那一地挥动牵丝翎的小人于凌厉之中又平添一份认真执拗,分外可爱,像刻字的人一样。   笑意浸入眼底,长孙茂只觉得消散一空的力气,忽然又回归于四肢百骸。   复又将地上招式看了三遍,立刻抬头对张自明说道:“再来。”   张自明点一点头。   长孙茂一提谈枭,这一次径直步到亭子外头空旷之处,便于自己施展开手脚。   稍作回想,手头微光一闪,翎如疾驰碧鸟,直往亭中掠去,拖拽出一线八尺微光。   待碧翎近得黑衣道人,于寸余远处,道人似乎感受到这一击力道,稍一闪身,碧鸟与道人擦身而过,缓缓游出数尺。   长孙茂腕上一纵,霎时又现了一道银光,两道翎直追黑衣道人而去。   张自明左右一避一闪,听风,知晓那两道翎一牵既回,故睁眼来,往后一个偏倒,将这回旋一击也给避了过去。但也心知再往后他手头招式只会更加熟练,却又因习武日短,故而出招毫无章法,故张自明也不再怠慢,侧目看他手头动作。   只见他手头又一薄引,三翎交错疾驰,仿佛初学游水之人,快而不当,一味横冲直闯而来;张自明见情势不利,拂袖一振,飞出湖心亭;复又一坠,落至亭下一座巨石之上;长孙茂一扬,三道银光一顿即返,向亭下石碑斜刺而来。   张自明负手立于巨石上,左右留神碧翎所在之处。   背后微光一现,他陡然侧翻,堪堪贴着碧翎翻身过去;迎面又一道银光刺来,他就地一倾,如仙人饮酒,避过牵丝一击;两道牵丝翎击而复返,连着第三道碧翎,自乾、否、震三面袭来;张自明屈膝一纵,纵起四尺,三道翎几近与他擦膝而过,向下斜错而去,击得巨石“锵——”地一震。   长孙茂半臂发麻,卷丝而回,隔着一条溪水,远远望向张自明。   至此,这道人又让了他三招。   张自明眼神带锋,隔水看了他片刻。   长孙茂忽地明白过来,这道人懒得跟他玩了,想速战速决。   想到这,他挽紧手头谈枭,候他出招。   张自明道袍一卷,长剑蓦地自他背后跃出,一拂袖,剑锋向长孙茂直指而来,刺出数尺,剑光一闪,于长剑一侧忽地又现了两道剑光。   一剑卷起两道狠辣剑气,朝他直冲而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四个年头,在写招式中度过了……   后半夜接着写,要么早晨要么晚上便能看到,好急啊! 第100章 仙人墓15   他回想起她在亭间所刻招式, 牵动银丝抵御三剑。   截得很准,三剑剑锋抵在银丝之上,这招式确实与大悲杖效果相类。   可下一瞬, 一股无形力劲迎面袭来,将他掀翻出去。   他负手薄引牵丝, 接三段后跃, 勉强稳住身形, 忽地明白——大悲杖法能御万物是不错,也也只能抵御有形之物,比如剑锋。   剑锋虽挡住了, 无形剑气却难抵挡。   一边想着, 一遍又跃出数尺,闪开接续而来的五道剑气。   方才立足之处乃是一处溪面小石。   在他避开瞬间,水雾被剑气冲开, 水面陷下五道凹坑。   凹坑工工整整,并无水星四溅。   叮咚清响声中, 水坑一陷即回, 水雾一散而返。   这股剑气收发自如,无分毫偏差, 几可算得炉火纯青。   看着那处水面,长孙茂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扪心自问, 哪怕他垂手击水,也未必能控出这般稳劲力道。   他赢不了张自明。   这个念头出现时, 他抬头又往道人望去。   道人仍立在方才那巨石处,也向他望过来。表情依旧很淡, 漠不关心似的, 手头动作随视线停留而随之一顿, 似乎等他说话。   张自明在等他求饶。   道士确认他打不过自己,所以不想让他拖延下去,这对谁都不利。   只有让他快一些认输,他才不会伤得更重。   我打不过他。   他也确定我明白这一点。所以准备随时停下,等我开口求饶,以免将我重伤抑或取我性命。   长孙茂立刻读懂道人眼神。   但下一刻,长孙茂微微倾下去,一身足备五弓,抬眼看向张自明。   他不会罢休,张自明也明白过来;旋即眉心微蹙,一袖拂出,剑伴千芒向他疾刺而去。   刃未至,剑光已将他整个笼罩,剑气已无可闪避。   长孙茂退无可退,绷住丝线,截挡周身剑气。   剑气与银丝相触迸发火光,四溅火光忽地冲飞出去,于水面拖拽出一道数十尺涟漪。   长孙茂猛地撞上山壁,跌坠下来。   烟雾散去,他腹腔不由自主一抽,一口血从齿缝渗了出来。   张自明远远望过去,与他相视,手头动作稍作一顿,仍是那个表情。   决计不会手软,仙人墓势在必行,只等长孙茂开口求饶的表情。   长孙茂咬紧齿关,咬得额上青筋一现,力道之重,以免自己头脑不清醒时讲出违心之言。   而后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手动了动,似乎想抖出牵丝,奈何手指发抖,摸了几次都没摸到机窍。   张自明叹口气,闭眼摇摇头,袖随手卷,旋于半空的长剑倏地陡转,复又向那山崖下重击而去。   长孙茂抽不出丝,又无可避让,只得手持谈枭,以整节短棍格挡。   重压之下,他跪倒在地,一脚陷入水中,一脚塌入泥泞里,被压低数尺,浅水与泥皆没至腰际。   至此,程霜笔已不忍再看。   如今张自明,内外兼修,气剑双绝,自然远胜当初。   十年前的江映,恐怕也远不敌如今的张自明。   可如今的长孙茂,却也难及十年前的江映。   哪怕有李碧梧牵丝翎在手,有叶玉棠手写龙虎剑破解诀窍伴身,也绝无半分可能能令他敌过张自明。   想到这,程霜笔闷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赢。”   不由顺了口气,收回视线,打量亭中人。   周遭静得异常。   另外两人皆纹丝不动。   叶玉棠则一动不动望向远处,远处“锃”地一声,她便轻轻一颤。“锵”地一击,她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有如做错事的孩子,长孙茂挨的每一下都像责罚,悉数到他身上。   程霜笔又闭了闭眼,心头一揪,望向另一处阖眼冥神的李碧梧,犹豫着开口,“李师叔,你……不帮帮他?”   李碧梧没应。   程霜笔站起身,“他这样下去,不行的。”   李碧梧忽地笑了。   程霜笔道,“师叔为何发笑。性命攸关,这很好笑?”   李碧梧仍笑了一会子,方才说道,“明明已将可赢之法交到他手头,却不用,还指望我怎么帮他?”   “可赢之法?”   程霜笔沉吟片刻,想起他与张自明打斗至今,自始至终用的是谈枭之内所携长丝,里头丝线虽与牵丝翎勾连在一起,但丝上毒性甚微。   最毒的是翎,小小一叶翎,上头沟壑丛生,积液沿丝淌入,流入翎上凹槽之中。一旦嵌入皮肉,倒刺在其间拉扯钩挂,毒液立即渗入血、脉,淌入四肢百骸,其滋味可想而知。   长孙茂始终未发碧翎,倘若出手,一着不慎,张自明必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程霜笔出言道,“张自明让他三招,剑气虽急烈,却下手克制,长孙茂自然不可以毒翎攻他,若真毒杀张自明,绝非义举。”   李碧梧哈地一笑,“毒杀张自明?你瞧他那样,能毒杀张自明?”   话音一落,听得“轰”一声巨响,长孙茂倒栽入水。   张自明望着他落水之处,静静等待。   水面波纹渐渐平息,却不见有人出水来。   程霜笔见情形不对,高喊两声:“长孙茂,长孙茂!”   无人回应。   程霜笔自凉亭探出身,“这破什么墓,既然别人非去不可,咱们又技不如人,不去也罢。不如另寻他法,留待来日,将性命给折在这里便不好了。”   仍无人回应。   程霜笔一时着恼,脱口骂道:“长孙茂,你他大爷的……你他大爷的认个怂怎么的,认个怂不丢人!你若于此处丢了性命,叫小叶子怎么办?”   依旧没有回应。   程霜笔一时泄气,一拳捶在石柱上,忍了忍,转头走出湖心亭,决定去水中将长孙茂捞出来,再替他告个饶。   刚走出几步,忽听得李碧梧在身后一阵狂笑。   长孙茂决计赢不了张自明,李碧梧也决计见不到李碧桐——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但这震彻山谷的笑却令程霜笔起了身鸡皮疙瘩,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李碧梧打量这山谷,高声喊了一句:“李碧桐,李碧桐——”   这一声喊魂似的叫法,几近穿云裂石,莫说远处仙人墓里,怕是天上仙人也都能听见了。   回声消弭,李碧梧复又喊了声,“我知道你就在这山中!何以躲着不敢见我?”   话音一落,几只瘦鸟从云间振翅而飞,远看似鹤,偶然迸出几声鸣叫,起初似铁器相交,再听又如刺耳大笑,于空谷之中回荡不休。   李碧梧眉间一抖,袖下微动,一道银丝一击即回。   瘦鸟惊叫着坠落下来,砸入溪水,漆黑血水沿着溪石汤下山涧。   山间安静下来。   李碧梧复又喊了一句,“李碧桐,你若执意躲着不肯见我,宝哥的好女儿便要死在——”   山峰之上,忽地传来个声音,将李碧梧打断:“何人杀我白鹳?”   说话的是个少年,声音稚嫩,绝不会是李碧桐。   李碧梧笑一笑,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问,“何人杀我鹳鸟?”   李碧梧换了个问法,“李碧桐是你何人?”   少年只得答道,“我乃归月大师座下药童子。”   李碧梧笑道,“归月,是她法号?”   少年道,“正是。你是何人,为何无故杀我鹳鸟?”   李碧梧道,“我与这位归月大师有些前缘未了,请叫她出来见我。”   少年道,“你是何人?”   李碧梧语气平平,“我是被她害惨了的亲姐姐。”   少年迟疑片刻,复又答道,“归月大师不在山中。”   “她不在山中?”李碧梧笑了一声,“那你告诉她,尹宝山好闺女好女婿,将要死在她门前了,看看她还在不在。”   少年不温不火回了句,“归月大师不在山中,自然谁来了,都是不在的。”   李碧梧有些纳罕,“她见死不救,不怕尹宝山知道?”   少年淡淡答道,“那位女施主中的是生蛇蛊,归月大师可治不了,算不得死不救?”   “你看得见?”李碧梧挑了挑眉,环视四面,仍察觉不到半分人气,复又问道,“你在何处答话,如何能看见这谷中情形?”   少年并不理睬,只回道,“若是来采药的,照规矩随守墓人去便是。若是来找人的,还请回吧。”   “不……你等等,”李碧梧低低一笑,垂下头稍作一想,忽地伸出手来,五指一抓,便将呆望远处溪面的叶玉棠拽着斗篷领口擒了起来,往高处问道,“我手头抓得这姑娘,你看她眉眼是不是像极了宝哥?”   叶玉棠全神贯注在远处长孙茂处,突然被李碧梧擒去,稍愣了一下,等回神,正欲运劲将李碧梧推开,却发现李碧梧手头劲力,不足她内力十一,绝非杀劲。   旋即脑中又浮现了那一句“莫思莫动”,不如留神看李碧梧将要如何将李碧桐激出此山,倘或她生了杀意,自己再抵挡也不迟,故此便由她擒着。   少年道,“我怕了你了,你……又要做什么?”   “你说你解不了蛊,故她死在你山门前,便不算你对不起宝哥,但若我现在给她下一勾吻呢?”李碧梧低笑了几声,复又道了句,“一勾吻这世间可是唯你能解。李碧桐!若她死在你山前,你一辈子脱不去罪责!”   话音一落,那少年淡淡一叹,“我都说了,归月大师不在山中。你今日在这山里杀尽鹳鸟也罢,杀尽活人也罢,归月大师仍还是不在这山里。爱怎么折腾,随你去罢……”   “童子!”李碧梧唤了一声,未得回响,抬头四寻,急急又唤了两声:“童子,童子?”   仍未有半点声响。   间或两只鹳鸟惊飞而出,又仓皇遁入高山之中。   空山复又归于静寂,再不见有人回应。   片刻迷茫之后,那种惯常的狠戾回到李碧梧脸上。   她右手将叶玉棠擒高,连喊了三声:“李碧桐!你若再不出来见我,她便要中一勾吻死在你这山前!”   渐渐地,狠戾却又被绝望取代:“我知道你看得见!你见死不救,你就不怕尹宝山恨你?”   李碧梧于绝望中仓皇乱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的碧玉翎还在长孙茂手中,脸上忽地一笑,自言自语道,“是了,毒不在手,她怎会信?”   说罢,手上一拽,三只碧玉簪拖拽着一截谈枭从水面露了头,紧跟着,将长孙茂也自水中拖拽而出。   他先前几近昏厥过去,被这劲道一拽,浑浑噩噩向前栽倒入水中,如提线木偶一般,于水中被丝线拖行数尺,忽然醒转过来。抹了把脸,抬起眼皮往亭间一瞥,猛地拽停丝线。   线拽两头,谈枭在亭与溪之间打着旋,拉锯了片刻。   长孙茂舔舔唇,几近气若游丝道,“你答应过,三招不敌,再想别的……别的法子。”   他呛咳了一下,一埋头,吐出塞住咽喉的血,抬头,接着说,“如今……三招未到,怎可算我输?”   李碧梧微抬下颌,“你如今这模样,怎么打?”   张自明将他打量一番,“我不打了。再打,出人命。”   说罢,自巨石一跃而上。   长孙茂扶住山壁,勉强稳住身形。   凝望张自明背影,拽了拽丝线,“你放开她。”   叶玉棠一把拍开李碧梧手掌,稳稳落地,碧云簪也似有眼般飞回长孙茂手中。   程霜笔立在几人之间,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往去往哪头。   就在这一瞬之间,程霜笔瞥见三线银光,从六尺倏地长到一丈,直追张自明背而去——   线的另一头拽在长孙茂手中,三缕碧玉从他掌后露了头!   如那天追击马氓一般……   程霜笔猛地叫出声:“当心三毒!”   在他脱口而出的同时,张自明袖袍往后一卷!   如同他以内劲卷出匣中剑,运剑气追击长孙茂时一般——   三道碧翎如长了眼似的陡然掉转方向,直袭长孙茂而去。   卷袖之时,张自明一簇眉,道,“偷袭乃是无耻——”   话音一顿,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道,“不对,你……”   运力反击几乎是张自明无意识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在方才的回合里,长孙茂已见过不下三回。   张自明内劲毒辣,剑锋与气在他手中既稳又狠,好似有眼眼。   而此刻的长孙茂,根本无力可躲。   他在飞出这三发碧翎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必然击不中张自明,就像刚才那一回合,他无数次意识到的一样。   他本意不在偷袭。   他本意在……自己这一记反击之力,必能击中他自己!   让他同时身中三毒而无偏颇。   程霜笔被震在当场。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日长孙茂要问李碧梧“舍两招”。因为他不能让李碧梧有半分要挟叶玉棠来逼出李碧桐的可能。   绝无可能。   他必须亲入仙人墓,所以要么他赢。   可是张自明如此强大,长孙茂一丝一毫赢过他的可能也没有。   除非耍阴招。   张自明忠直,而长孙茂狡黠。只要长孙茂愿意,张自明必逃不脱身中三毒之一。   可张自明偏偏却又有义。   叶玉棠不能中毒,张自明不会中毒,只有他自己……一勾吻激起瞬间气劲无穷,他还得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去。   叶玉棠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腥臊之气从腹中冲上来,冲的她头晕眼花,惶惶后退两步,接连呕出数滩黑血。   眼前情景再看不清。   每一次他说要学招式,她都当他在认真习武。她可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一片模糊之中,忽听得李碧梧猝然一阵大笑,“好啊!李碧桐,你可有看到?你不肯救,他只有自己给自己下毒,这可同我没半分关系。你若仍不肯前来救,他死在你山门前,来日宝哥要怨,便也只有你了。这可真好,真好啊!”   长孙茂背贴山壁,只觉得天与地,与所踏溪流,皆在旋涡之中。   丹田也在这旋动之中跟着翻滚起来,一团热气于体内横冲直撞,东冲西突,冲得他周身滚烫,贴着冰凉山壁亦难消解。   长孙茂握住三翎,一拽,自腹间拔出。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跪入溪水中。   溪水冰凉,肌肤所浸润之处,泛起丝丝热雾。   几滴黑血自齿间淌出,滴入水里。   黑血霎时沿溪水波纹漫卷开来,所到之处,沙石泛灰,草木尽枯。   他睁一睁眼,望向溪中倒影。   片刻之间,一股漆黑纹路从衣领里伸出,如藤蔓攀援向上;每当他试着用力,那种炙痛也随之蔓延而来,烧得周身翻滚如沸,痛楚难当。   长孙茂伏趴于冰凉水面,渐渐觉得周身力气一点点随热力散去。   张自明远远凝望他片刻,立刻跳了下来,在几近被他浸染成一池黑水的溪畔驻足片刻,随后在岸上一块石板上坐下来,道,“坐起来。”   长孙茂双手不住战栗。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中去。   四肢不为自己所控,使了几次也是枉然,喘息声也似绝望的低吟。   几经翻腾,终于连呛带咳,以山壁为支撑,坐于水中。   隐隐听见张自明道,“我教你天师派凝神聚气之法,兴许能助你暂且控住体内真气与毒气。”   长孙茂闭了闭眼,权作答允。   作者有话说:   多半是明晚。明早查错字。   30红包 第101章 仙人墓16   内力流转, 蒸熨之气于二人周身萦绕,一眼看去只觉得云遮雾罩。   张自明道,“从天池, 曲折,至中冲, 通手厥阴。”   两人皆是手掐子午, 阖眼凝神。   长孙茂面目凝上薄薄水汽。一道蜿蜒曲线无声无息从他袖间爬出, 穿过掌纹,延伸至中指指尖。   然后是少阴,然后是商阳, 关冲, 少泽。   毒液浸入筋络,乌丝蜿蜒,枝蔓生长, 生命力极其旺盛。   有时遇见阻滞,便逆向而驰, 往衣物覆蔽处溯流而去。   前者乃是毒液畅通无阻, 沿十二经八脉将他周身漫卷。   后者则真气流淌不顺,只得往他丹田气海倒行而去。   无论通或不通, 行与不行,皆是死路一条, 何其凶险。   张自明睁眼看见,不由一叹。   又道, “你试着自运内息,觉到冷热之气冲入手三阴三阳, 便可以掌击水。”   忽听得一股地崩山摧之声。   程霜笔惊地回头。   但见飞灰散去, 两个盘坐的影子仍不动如山地坐着。   长孙茂看看双手, 有些不解,“我并未用力。”   千万股刁钻气劲挣破头往外钻,由不得他。   张自明道,“收一收劲,再来一次。”   长孙茂复又出掌。   咚地一声,如石子落寒潭,涡旋卷起粼粼水波。   张自明点点头,“你再试着以掌力击远处。”   他一回头,指着梅花背后,亭下流淌的水瀑。   隔花击水?长孙茂心生疑窦。   但还是照做了。   稳住力道,一掌平推。   红黄的梅花扑簌簌落入石潭。   远处水瀑白星飞溅,将梅花冲散,飘入流水之中。   长孙茂低头看手掌。   两股热力在掌心交互盘旋,黑液随之蔓延开来。   “你再试着出招。”   “出招?”   “随便什么招式。”   长孙茂略作一想,顺手一击,乃是一招左右穿花手。他摇头一笑,将少室山那个懒散的午后从脑海中消散。   又出一掌,仍是左右穿花手。   张自明道,“心神静气,随意而动。想到穿花手,便用穿花手,没什么不妥。”   长孙茂点点头,“原来如此。”   便由着心意打完一套左右穿花手,其间一面由着体内真气随招而发,一面又竭力掣肘这这股劲力。出招间,内劲不得不随之流转周身,方才那阵烦恶燥郁也减轻了不少。与此同时,毒液也随真气涌入周身,如一株快速生长的树,每出一招,便在他身上某处伸出一条枝桠。   一招试罢,已日头西斜。   畅快的感觉缓缓消逝,余劲仍激起溪流水珠渐次跃动。长孙茂负手立在黄昏的寒潭之中,如一株结了雾凇的树。   最后一抹霞光照入湖心亭,李碧梧拂去眉上冰霜,略显疲惫地提醒,“你还剩九个时辰不到。”   长孙茂挽着谈枭,看向张自明。   张自明点点头,往后一纵,仍立于方才那巨石之上。   橙光蓦地一现,丝线带着一股近乎诡谲的威压朝他直袭而来。   日渐西斜,光线不比白日;长丝时隐入昏暗处,时又映着霞光一耀而过。   张自明忽然明白,为何旁人都说:内力强者用丝。   其速之快,却鲜有声息。   天色若再暗一些,这一线长丝便更是绝好杀器。   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微微曲身,一侧一避,长丝与他错身而过,击得巨石铿然一响。   张自明但觉得足下一震,周身不稳,一跃而起,立于巨石数尺高处碎石之上。   与此同时,巨石从中破开,裂开五条口子,像花苞盛放五朵硕大花瓣。   长孙茂眼眸微缩,像是自己也被这劲力所震慑。   一愣神,张自明立于十阶断层瀑流上下起落折返,连错三阶,堪堪避过接续而来三道长丝追击。   四招了。下一招不中,我手头招式捉襟见肘,他却可拔剑反击,不知有几成胜算。   长孙茂心头一紧,几线藤蔓沿着衣领攀上脖子,汗从发间涔涔而下。   双手攥紧丝线,一牵。   心不定,力道亦不受他控制——   张自明身后瀑流倏地炸开七八尺高。   飞沙走石,水瀑迸流山石裂,令湖心亭亦晃了一晃。   张自明斜斜一翻,堪堪避过暴烈气劲;却被气流冲飞至丈余开外,勉力一个腾空,滚至山壁下方才稳住身形。   长孙茂亦被方才力劲一震而退,索性趁力而起,双手交握谈枭。   秋水长天一色之中,一线长丝晃了一晃,如一矢流光,向张自明直坠而去。   张自明一卷袖袍,抽飞出匣中长剑横档流光。   流光钉住长剑,自锋刃打旋,铰住了长剑。   山壁与溪畔两相用力,皆不肯松劲。   长丝绷直铰紧,映出刺目霞光。   忽听得“锵”地一声——   长剑从中折断。   张自明见势不好,只得收袍卷住断剑,横而格挡汹汹而来的下一击。   “啪”地一声,断剑脱手飞出。   长丝如有生命一卷而回,复又当空一闪,数道金光向张自明追袭来。   这是她方才在亭中镌刻的,糅合了大悲杖与月影剑的悬剑空垄!   张自明斜滚出数尺,立在一块大石上,避过漫天金光,引出气吞山河萦绕周身。   他已避无可避,这已是死守之道。   一记悬剑空垄直坠下来,击出“哐”一声巨响。   张自明死死扛住了。   沉重力道却将他压低数尺,嵌入巨石之中,碎石没过膝盖。   张自明试着将双腿拔出,试了数次无果。   双膝在石块中卡得死死的。   头顶金光又是一闪。   他咬咬牙,大声说道:“我认输。”   金光一收的瞬间,流云四散,天紧跟着暗了下来。   长孙茂跳上大石,微微蹲身,向他伸过手。   张自明看了眼那攀满漆黑藤蔓的苍白右手,抬手与他一个击掌;复又握住,借着从掌中游来的力劲,将自己从石块间拔了出来。   膝上见血,两人具在巨石上稍歇片刻。   张自明见他眉间微蹙,冷汗具下,问,“感觉如何?”   长孙茂遥遥头。   酣畅淋漓的感觉慢慢褪去,那股热息又从丹田缓缓升起,激得小腹剧痛难忍。   他重温张自明教他的调息十六字诀,方才勉力克制住。   脖颈的枝桠悄然往上攀附些许,爬到鬓角。   ·   呕血之后,叶玉棠一直陷入黑暗之中,至此才缓缓睁开眼来,透过泛红发暗的视线,往溪水畔望去。   亭与浅溪之间仅有丈余远,亭高溪低。   透过花影参错,她瞥见了长孙茂。   灰旧的外衣,惨白的脸色。   裸|露的肌肤上爬满黑纹络,令他俨然吸附于漆黑花藤上的幽魂。   内力驱使,令他五感皆灵敏异常,觉察有人看他,立即抬眼,往她看来。   相视一秒,叶玉棠觉察自己立刻移开视线,转而望向面前溪流,又看看远处山缝。   听得远处两人往亭间走来。   旋即,一黑一灰的身影映入眼帘。   叶玉棠复又移开视线,只是不去看他。   张自明体力不接,于亭中坐下。   亭前潮水褪去,一粒一粒细小碎石隐入地面,一条石板路呈现于众人眼前。   万物归于寂静。   张自明道,“机关开了,你可以去往洞神庙。”   长孙茂垂头看道人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张自明默了一瞬,方才说,“一位朋友因我而死。”   叶玉棠与程霜笔闻言皆是一愣。   他说的“朋友”,多半是指应劫。   长孙茂又问,“你为何要帮我?”   张自明道,“你以命相搏,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最终我落得下风,愿赌服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做人的道理。”   说罢,众人具是无言。   只李碧梧轻笑一声,“你们这些迂腐道士,最蠢。”   长孙茂闻声又看向李碧梧,忽地说道,“前辈,劳烦你一件事。”   李碧梧唇缝间挤出一个字,“说。”   长孙茂道,“一会若有人从此山中逃走,务必帮我截住他。”   李碧梧不应。   长孙茂一直候着。   李碧梧只得答道,“放心,这谷里,哪怕一只鸟也逃不出。”   长孙茂又望向程霜笔,想想,忽然说,“若我没从这山中出来……”   程霜笔没理他。   长孙茂面不改色,“若我没从这山里出来,劳烦师兄帮我照看棠儿。”   程霜笔从他中毒那时起,便心头郁郁,又恨又气,却无处发泄。   想冲他发泄一通,奈何这满身毒蔓的样子着实可怕。   他也没几个时辰可活了。   “你……!”程霜笔看他两眼,摆摆手,“你先问问小叶子愿不愿意。”   长孙茂又看向她,“棠儿。”   叶玉棠闻声想要回头,却不能动弹。   只知道自己脸别到一旁,怎么都不肯转头,大抵那时自己是生气了。   他终是轻轻一叹,挽着谈枭,转头朝干涸溪流走去。   追上去!叶玉棠心头乞求自己,快追上去,给他点什么表示啊!   说不了话,那就什么都不说。给他一个拥抱,跟他亲嘴,那什么……   或者干脆挂在他身上,别下来了。死乞白赖地同他一块儿进那山缝儿里去,再凶险,两人一块儿,又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他余不了几个时辰,你也不剩几天活头,这不论是生是死,到头来都在一块儿。   几天之前,他还什么都不会。   别让他自己去啊……她近乎哀求的想。怎么都可以,别呆坐着不理人,别这么不懂事啊。   忽然间,她觉察自己埋下头,摘下颈肩什么东西攥在手心。   随后疾步上前,将他胳膊拽着。   长孙茂回头来。   一粒冰凉事物悬在了自己脖子上。   长孙茂垂头,见她颈肩上空了。   伸手一碰,触到一叶玉棠。   长孙茂略有错愕,复又抬头,对上她发红,黯淡无光的双眼。   连日奔波至此,她许久没有休息,却也不再有大小伤病。   至方才呕血之前,始终神采奕奕,大抵是时日无多了。   他点点头,抑制住情绪,勉强一笑,“有棠儿与师父庇佑,我定会……”   一瞬间,前尘旧事如潮水涌来,却又戛然而止。   止于藏经阁中小心试探。   止于长安家中,他与父亲信誓旦旦一诺。   旋即转头,步上石道。   作者有话说:   后半夜可能还有一章~ 第102章 仙人墓17   每踏上一步, 溪水便在身后一寸寸涌上来。直至步上堤岸,身后石道正好又被浅潭湮没。   他抬头望了望接天狭缝,几步上前立于石缝之间, 头顶水流立刻从他身后浇注下来。   原来此处本是一处百丈飞瀑。   飞瀑背后,山壁裂缝间夹了一条羊肠小道, 仅可容一人拾级而上。本以为只是条简单的一线天, 谁知上行一段狭窄天阶梯, 陡转个弯,里头竟别有洞天。   山中有个巨大空壳,壳中水汽蒸腾, 草木丛生。却并非幽僻山谷, 而是骤然向下的一处幽深深洞穴。   他所立足之处非是平地,而是山壁。   百丈之下,丘壑丛生。   丘上生有奇花异草, 壑有泉流其间;草木之间,隐隐可见神祇废墟, 与零零星星锈蚀、残破的断剑, 上头大多爬满青苔。   往上百丈,只有零星几个狭小洞口透了光进来。   浓密藤蔓枝繁叶茂, 从穹顶垂坠下来,又遮蔽了几成光线。   崖壁无路可走。右侧一条小道, 上拾几条阶梯又是一处洞口。洞口周遭石块镂刻了异兽,甫一看像饕餮。   洞口便是兽嘴, 里头透出微光,大抵是有人。   长孙茂几步上前, 立在洞口, 往里一看。里头构造十分简单, 仅有三尊神像,前头供奉鲜花瓜果;一灯如豆,灯下有个中年男人横陈在墙角石台上编竹蔑。石台上铺陈一排竹器,昆虫,竹笛,皆是已编好的。   觉察有人前来,男人抬眼一问,“阁下为什么而来?”   长孙茂道,“为一息草而来。”   男人搁置手头未完工的竹螳螂,从石台上跳了下来。   是,是侏儒。所以方才并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台沿。   装束看不出是不是汉人。待他走到亮处,长孙茂垂头看他的面貌。锋利的轮廓,眉目和善却不失威严,眼黑得发亮,眺望幽旷山谷,在山壁上随意摸索一番,一条绳桥随之垂下。   中年人讲了句,“可要跟好了。”   旋即步上绳桥。   走完悬空绳桥,复又摸索青岩。   山壁中陡然又伸出百尺台阶。   长孙茂打量山壁上攀附的藤蔓,被山石所挤,有些许枯萎,故停下脚步,随手折了一支。   中年人见他没跟上,催促道,“请快些,踏错一步,我可救不了你。”   中年人走起路来步子轻快,不等人,似乎习惯于旁人跟随他的步伐;个头并没有成为他的负担,更不觉得低人一头,一切的不协调在这矮小身躯上都有种诡异的匀称。   一路行来绕过重重机关,数十步一折,移步幻境;若来人仅一味跟随,至此恐怕已迷失方向。   中年人走得轻车熟路,长孙茂一面留神方位,跟得不疾不徐。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中年人在悬于山谷中心的绳桥上停下脚步,指指远处五溪汇流处一脉淡紫色滩涂,道,“那处湖心,中间开淡白的花的紫色七叶草便是了。”   长孙茂顺着他所指,往脚下滩涂看去。   那处离绳桥约摸三四百丈,并不算太高。奈何周遭空落落得,无一物可供人踏足攀岩。   溪也怪异。淌上那紫色滩涂,骤然分了叉。滩上千溪交错,像一张细密大网盖在滩涂上。   滩涂淡淡生出紫色烟气,不知是水汽,瘴气,抑或飞灰。   半臂长紫色灌木生长在滩涂隆起的小小山包上,几乎与紫色烟气融为一体,若不细看,几近会将灌木忽略,还以为白色小花乃是浮空生长。   除了花之外,滩涂之上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白。   白花周遭,有累累白骨,或被浮沙吞噬,或被溪流半掩。大多分崩离析,身首异处。   还有些许锈蚀兵刃,粗略一看,刀枪剑戟皆有,不知曾归于谁手。   “都是些前来求药的高手,”中年人难得开口,“此草一年一开,粥少僧多,难免有一场恶战。死人的事出多了,又是在自己地盘上,药夫人难免不爽。便让请人来守墓,前来讨药的英雄,现在谷外争个高下,方才由我引进来摘草。”   长孙茂打量白骨,随口问道:“药夫人请你守墓,有多少年了?”   中年人摸摸鼻子,随口答道,“约莫四、五年。”   长孙茂若有所思,微微笑道,“嗯。”   中年人不知他究竟为何这么问。   怕夜长梦多似的,催促道,“大侠能过得天堑,又能胜过敌手入仙人墓,下头的草于你而言,自然不难。快快摘了上来,我在此处等你。”   长孙茂道,“好。”   说罢轻轻一纵,直直坠下悬崖。   ·   瀑布外,湖心亭。   张自明冥神打坐回转内力,李碧梧被风霜冻住一动不动,叶玉棠亦抱腿坐着留存体力。   程霜笔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脱口问道:“一株草罢了,不过能令小叶子多活上三五个月,他何至于要陪上性命?”   张自明睁眼,“草?你是说一息草?”   程霜笔道,“对啊。”   张自明更显困惑,“谁同你说,来这是为了一息草?”   “还能有什么?”程霜笔被他一记反问搞得有些迷惘,“你为什么来?”   叶玉棠心头澄明:因为他猜出了,里头那人能解的是蛊。   更或者,长孙茂,直接猜到了,那人是巴德雄。   张自明道,“五天前,我收到一封密信,说此处山中,守墓人能解百蛊。但守墓人摘不到崖下一息草,所以请一位侠士,来替他摘草,他奉上解蛊之法以作报答。”   程霜笔道,“难不成,这守墓人给不同的人,递的是不同的信?”   他摇摇头,“可长孙茂未曾收到密信,他又怎知……”   张自明道:“你是否同长孙茂说过什么话。”   程霜笔道,“我同他说,梦珠发疯,血影危在旦夕……”   张自明道,“是了。程梦珠发疯,是因中蛊。既然是中蛊,一息草如何能解?你来,若求的是一息草,便救不了程梦珠。”   程霜笔将他的话接了下去,“若三公子告诉我,来此仙人墓,求得是解蛊之法,那便救不了血影。因为血影,中的是惊鸿剑。要为她续命,只有一息草能救。”   李碧梧冷哼一声,“你那位三公子,恐怕对密信做了手脚。”   程霜笔望向天上月,呢喃道,“是啊,他怕我知晓救不了血影,便篡改密信,告知我此行所求的是一息草。若我入得山中,得来解蛊之法,血影也必死无疑。能救的只有梦珠。”   他忽然明白过来,茫茫然如遭雷击,“他既知血影必死,却以九参丸吊着她性命……只为骗我来此山中,奔波卖命?”   他摇摇头苦笑,“三公子实在好心思,好筹谋,我……我佩服不已。”   张自明宽慰道,“世事无常,人心险恶,你……你请节哀。”   程霜笔蹲坐下来,将这事思来想去,突然问,“那长孙茂猜出守墓人所提供的,并非一息草,却又为何不肯告知于我?”   张自明回头往叶玉棠一瞥,道,“怕你同他抢。”   程霜笔回想起他受困于猫鬼阵时,那个在山壁上屡败屡战,锲而不舍的倔强身影。   还有那句“我没你高尚”。   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气极反笑,低声骂了两句脏话。   将这事又琢磨一番,不知为何,长孙茂的卑鄙令他好笑,程雪渡的卑鄙却令他心寒。   但他向来不是爱苦大仇深之人,也不爱钻牛角尖。   心头虽有不快,面前却又更大的难事,索性先将程雪渡抛之脑后,“后来遇见马氓,听说守墓人‘蛊术不亚于蛇母’,长孙茂便更加确信,山中是解蛊之术,非是一息草……所以才会赌上性命。”   张自明道,“但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守墓人熟悉仙人墓机关幻境,为何还需旁人替他摘草?一心求药之人,多半有要紧之人命悬一线。心有执念,哪怕一线生机亦要牢牢抓着,多半不会思及守墓人诸多可疑之处。此刻我希望破灭,方才静坐细想,反倒觉出一点猫腻。”   程霜笔稍加思索,便能想到一些,“他向少许几位江湖高人递去密信,是已事先探明:这些高人,家中有至亲中蛊。说明两件事:他对江湖事了如指掌,不希望密信之事广为人知,同时,利用寒不择衣这一人心之短,令来人无心追究他真正目的。又或者,怕人认出他来……诸如此类,又能说明什么?”   张自明道,“他最终只邀一人进仙人墓去,有没有可能,是守墓人为保自己安危,所想到的最为稳妥之法?”   程霜笔不解,“如何稳妥?”   张自明道,“他要一息草,说明此人有挚爱重伤在身。而蛇母之蛊,何其难解。世间如此多中蛊之人求而不得,倘或他有许多解蛊药,何不因此牟利?必能大赚一笔。他却只邀极少英雄前来,说明,这解蛊药,极其罕有。他必得将这东西,卖出个极好天价。只身一人前来的仙人墓采药的英雄,身上有什么东西最为珍贵?”   程霜笔忽地一个激灵,“你是说,他要的是……武林至尊的绝学之身?”   ·   悬崖之下那道灰色影子将一息草从紫纱中挖出,抬眼一看,头顶绳桥已消失不见,中年人亦不知去向。   他却并未慌乱,手中执着藤条再三打量,略显困惑道,“好像不对。”   中年人匿于暗处,远远问道,“哪里不对?”   旋即纵着一条悬空木栈从背后靠近,“你给我瞧瞧。”   长孙茂将手头攥着的藤条举高,“你看。”   悬空木栈从他身侧一闪而过,一只铁爪夺走了他手头藤条。   中年人立于洞神庙上,转动机关;百条钢铁长足以长孙茂所立足之处为心,忽地从沙地里抓出,又猛地合拢,没入紫沙之中,如一只吞食蚊蝇的猪笼草。   中年人面不改色。早说了,机关吃人。   这种的事,他已见过无数次。   尔后控着擒了藤条的铁爪,延伸到洞神庙外,离崖壁一寸有余。   铁爪张开,中年人取出抓中藤条,这才稍稍一笑。   待往洞神庙中走上数步,立于亮处,中年人脸色忽地一变。   不对。   这草,不过是方才路上,随手折的一条枯木藤。   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中年人嫩猛地回头,见那年轻人安然无恙的站在洞神庙外,手里握着的,正是开了朵白花的一息草。   他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说道:“东西给我,一息草跟你换。”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3章 仙人墓18   崖下铁爪融作一滩黑水覆于紫沙之上。   吻佛陀可消融万物。守墓人往崖下一望, 心下了然,收回视线,锋利的目光望向长孙茂, 嘴里问了句,“你刚说……什么东西?”   一面不知不觉后退半步, 将自己隐于暗处, 伸手摸向墙上嵌的一块铜板。   这是一处机关。按下去, 会有天上碎石滚落,将这唯一出路彻底堵死。   锵地一声,铜板一分为二。银丝宛如活物, 一闪而回。   守墓人僵了一瞬, 猛地缩回胳膊。   倘或方才多伸出半寸,这手怕是已没了。   他往后又退两步,没留神被阶梯绊倒, 跌坐在地上,两手慢慢摸索别的机关。   长孙茂眯眼看着。   一线细丝从守墓人脚下爬上来, 如缠绕上一条蛇, 慢慢收拢猎物。   长孙茂走近一步,手悬在半空, “解生蛇蛊的东西给我,我不伤你。”   守墓人搭讪着笑, 小心翼翼说,“东西在外头, 你放开我,我带你去找。”   长孙茂摇摇头, “不对。东西要么就在这山谷里, 要么就在你身上。”   守墓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为什么?”   长孙茂微微笑起来,蹲身靠近打量他,“果然在你身上。”   方才守墓人说在此守墓四五年了,也就是说,至少有四五年时间,不会有人因抢夺草药而闹出人命。可方才绳桥上望见下方尸骸,分明有新尸,死去至多不过几个月。要么是误闯进来的,要么是他杀的。   到紫沙滩涂上,他先坠落到新鲜尸首旁。这些尸骨上仍覆着皮肉,上头有鳞纹,是中蛊的痕迹。因为皮肉干枯起皱褶,鳞纹也多半皱缩,变得更深且细小,如干涸鱼皮。这鳞纹看着像是人中生蛇蛊后的迹象,但又有些不大一样,他说不准。   无论是什么蛊,这守墓人多半脱不开关系,故他多留了心眼,避开机关,上到崖壁上。   照他的猜测,守墓人骗人进仙人墓,用下头的机关将这些人困住,给他们下蛊。这墓与这山中并不便于进出,他不至于杀了人,再大老远出山去取蛊。多半将蛊随身带着,抑或就藏在洞神庙里。至于解蛊的药,他恐怕也带着。   但他不确定,所以诳了守墓人一下,谁知就给诈了出来。   守墓人点点头,很爽快的答道,“东西是在我身上。”   长孙茂脱口道,“那就给我。”   守墓人却笑了起来,“你尽管杀了我好了,再将我尸首扒个干净。但若你这么做,便谁都活不成。”   长孙茂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守墓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墙上一靠,大剌剌的说,“能解生蛇蛊的,也是个蛊,叫神仙蛊。”   长孙茂眉头一蹙,“神仙蛊?”   守墓人笑道,“这世间,只有一个半神仙蛊。上一个被小贼偷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找了许多年也不曾找见,恐怕已经用掉。这东西是上千中了生蛇蛊的活人炼成的。蛇母不杀人了,故我手头这半个蛊,炼了一半,还没炼成,是个残蛊。要成蛊,还得杀一些人才能炼成。本来快要大功告成了,被你这么一搅和……”   长孙茂垂头不语。忽然往墙上一拳,捶得山石扑簌簌滚落下来。   守墓人往后缩了缩,避过落石,“中了生蛇之人,用上残蛊,也多病多灾,易怒、短智、不长命;哪怕活个三年五载,也会筋脉尽损,武功尽失。你若杀了我,拿着这残蛊,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才说,谁都活不成。”   长孙茂沉默片刻,忽然又说,“我不信你。”   手头绳索一紧,勒得守墓人痛呼了一声,艰难挤出一句,“大侠,大侠!请摘下我腰际风虫袋,我的宝贝,全都在里面。”   长孙茂在他周身上下摸索,摸到他腰际的风虫袋,用刀一划,摘下来。打开囊袋,往里一看,果真都是些蛊虫。   守墓人打量他困顿目光,忽然笑着提议,“不如大侠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长孙茂抬头,“什么交易。”   守墓人道,“我与中原武林有些过节。大侠陪我杀中原武林人,从雪邦与天师派开杀。不多时,莫说这一蛊,两蛊炼成,也用不了多时。到时候,先替大侠的人治生蛇蛊,我亲手治,不会比巴瑞瑛差。”   长孙茂稍作一想,又笑了,“我还是不信。若治好我的人,我不帮你了,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此刻哄骗于我,以免我现在取你性命。”   守墓人正色道,“那这蛊,先由你保管,我们谁都别动。”   长孙茂打量手头物件,微微眯眼,“你接着说。”   守墓人道,“下一蛊炼成了,我帮大侠治好你的人,大侠想走,尽管走就是了。余下的人,我自己去杀,养活这一残蛊。大侠在江湖上听说我坐下这些活计,睁只眼闭只眼便是。”   长孙茂不发一言,静静望着守墓人。   眼神里有怀疑,有考究,还有些思量。   守墓人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肯信,但明白他听进去了,知晓此时不可或缓:“大侠不肯信我,因为大侠一路来此,发现我太多纰漏。我既知必死,不如讲些实话出来,你考虑考虑,要不要与我合作。”   长孙茂脸色稍有松动,淡淡一笑,“你请说。”   守墓人松了口气,“我有个女儿身体极差。这么些年,一直靠着这一年三株一息草活在世上。那时药夫人被毒夫人废了双腿,为了躲避毒夫人寻仇,东躲西藏,与弟子携了药种藏于这山谷中。有不少江湖人听闻谷中有药,误入此间。药夫人唯恐毒夫人寻来,便以仙药作酬劳,请人在此间修筑机关。我在十二云台山眼线众多,耳聪目明,近水楼台先得月,为我女儿的一息草,第一个寻来了此地。药夫人怜悯我爱女心切,许诺了我每年一株一息草;我便搞来一些力士,修筑了这专防江湖人与毒夫人的洞神庙。”   这话与他从云碧口中所知,倒无偏颇。   搞来些力士,多半便是蛊了些活人。   守墓人察言观色,接着说,“后来药夫人遗弃这片山谷,但有些珍惜药材无法迁徙,便每年两季,叫些弟子来山里锄药采药。其余时候,便由我在此地守墓。”   长孙茂问,“什么时候的事。”   守墓人道,“四五年前。那时我女儿状况很不好,我不能放弃这一株草。后来蛇母害死了许多人。机缘巧合下,我又得了那只残蛊,便心生一计,向这些江湖人递去密信,以‘神仙骨’为饵,将江湖人骗到此地,用机关将他们一一囚禁,分别种下生蛇蛊。运气好时,攒足三五人,便将残蛊也给人种下。这群蛇人作困兽之斗,最终被中残蛊之人撕得四分五裂。之后我便将那中了残蛊之人也溺于紫沙中,取出被他身体颐养丰润的悍残蛊。如此反复,至今,这残蛊也快练成了。”   “围困江湖人?”长孙茂略作一想,“你不怕他们愤而联手,将你反杀?又不都傻。”   守墓人看他一眼,“若人多了,他们觉察不对,联合起来;我双拳难敌四手,自然极易陷入不利境地。所以我才编了个由头,让他们在门外缠斗。赢的那人,自然便是武功最高强的一个,用来喂残蛊,事半功倍。而他只身入了这仙人墓,满坑满谷皆是机关,对我却极为有利。区区一人,我还怕他不成?”   长孙茂道,“可你还是功败垂成。”   “这满墓机关困死过无数人,却只怕毒夫人。可这仙人墓又湿又潮,她怎可能进的来……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料错了。”守墓人抬头望向洞穴顶的几线天光,摇摇头,复又冲长孙茂一笑,“大侠这等聪明人,若与我联手合作,对大侠百利无一害,绝不会错的。”   长孙茂仔细想想,复又问道,“确实不赖。不过,蛊炼成之前,靠什么活下去。如此一来,一息草可要找足两份。”   守墓人笑了,“日月山下,大仙人墓,是神医方鹤的地界。那里,每年入冬还有两株草。”   “三株,怎么分?何况也远远不够。”   “维系三个月绰绰有余,咱们三个月内把蛊炼成,不就可以?”   “你是说,”长孙茂忽然牵起个笑,“三个月内,替你杀一千个人?”   守墓人也笑了,“怎么会是替我?是替你自己。”   长孙茂安静下来,“可你忘了,我中了一勾吻,没几个时辰可活。”   守墓人忽然被他问得一愣,含糊其辞,“药夫人宅心仁厚,若是相求于她……”   长孙茂将他打断,“药夫人若是真宅心仁厚,怎会允许你在她底盘为非作歹?何况她此时又身在何处,如何能在几个时辰内赶到此地来?一派胡言。”   守墓人道,“她弟子此时就在山中。她弟子受她言传身教,必能替你解一勾吻。”   “不对。”长孙茂又笑了,回到方才那个话题,“药夫人宅心仁厚,为免有人误入山中丧命,故叫你替她守墓。可四年之内,死伤非但没少,反倒越积越多。药夫人弃了此谷,却叫弟子每年两度返回此山之中采药,看到滩涂上的新尸骨,必会追究于你。可你杀了人,甚至都不加掩饰,就这么堂而皇之,让尸首横陈在山谷之下。药夫人弟子确实仍在此山中,却并未向你穷究无数枉死之人罪责。兴许他们怕你?他们为何怕你。另外,你说药夫人弟子一年两度回此山中来,又何以如此巧合被我们撞上?或许,药夫人弟子根本就不曾随药夫人离开。药夫人为何弃了这片山谷,却不携弟子,独自离去?兴许,药夫人也没有离去。你说是不是?”   守墓人避不接话。   长孙茂接着说,“药夫人也许不曾离去。药夫人弟子怕你,却依旧盘亘在这山中,更加佐证了这件事,否则他们必会追随药夫人而去。而同时,他们在应对你邀来的客人,并未揭露你的阴谋,反倒十分顺从于你。也许他们怕说错了话,你便会对药夫人不利。不妨设想,不久前,药夫人觉察到你是个恶徒,想将你驱逐出去,不再给你一息草。而那时,你便起了歹心,将药夫人囚禁在这山中。”   “这都是你的猜测。”守墓人脸上抽搐出一个笑,“我的命,与女儿的命,都在你手上,我为何要跟你说谎?”   “因为,我没几个时辰可以活了。所以你讲了这么一番话,来拖延我的时间。这其中有些事实,对你关系重大,你依旧告诉了我,因为你知道我必死,死人是会乖乖守口如瓶的。”长孙茂歪着头想了想,摇了摇手头风虫袋,“除此之外,这残蛊,也没你说的那么没用。因为见我死里逃生,你想启动机关,将我连带我手上一息草,堵死在这穴洞里。这意味着,你不再需要更多一息草,也不需要这仙人墓了。没有一息草,你女儿还能活几天?没有仙人墓,你还能杀江湖人炼蛊么?你丢卒保帅,是想要立刻逃出去,给你女儿用残蛊苟命。”   守墓人听得脸色灰败,“是,是。既然你都看穿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转过头,望向前方洞穴,略作一想,忽然说,“不过若你杀了我,能得到的不过只有一枚残蛊。而你自己,也将没命。”   守墓人看向长孙茂,“不如我告诉你药夫人在哪。出来后,她为你解毒,你求她放过我。我们各求所需。你知道我所有秘密,我不敢骗你。我们各有筹码,这样,总可以从长计议吧?”   作者有话说:   来啦~   评论都有红包 第104章 悛恶   长孙茂只问, “药夫人在哪里?”   守墓人不接话,“你与我合作,我便告诉你。”   接着笑了声, 以谋生意的口吻讲道,“你得了药, 得了蛊, 我剩什么?我没有筹码了。”   长孙茂陷入沉思。   守墓人以为他有所动摇, 微微支起身,语气近乎于蛊惑,“门外那三个, 你绑一个进来, 从此我们便是共谋。下一个神仙骨从这人身上开始炼,三个月内,她能活, 你也能活。”   长孙茂抬眼看他,“这是你的条件?”   “张自明, 程霜笔, 毒夫人,这三人你挑一个带进来。种下蛊之后, 我就告诉你药夫人在哪里。”守墓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想掩饰住自己的急切,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李碧梧。她武功极高, 又是个疯婆娘;唯一亲人恨她,怕她怕得躲起来。若她消失, 没人会在意。张自明次之, 这人是个痴儿, 与人牵绊少之又少,他不见了,也没人会寻他,只当他夙愿已了,去了三神山。程霜笔再次之,他这人忠诚近乎于愚昧,否则也不至于被他家主,骗来这山中送死。当然,你要将他们全绑来,自然更好,今日立刻便可炼成一只残蛊。”   守墓人一气说完,缓了口气,“只要你这么做了,我们便是在一条船上。我放心与你合作,自然也会请药夫人救你。你的人能被神仙骨所救,你也能自救。”   长孙茂唔了一声,随口答应着,“不错。”   守墓人循循善诱,“我说过,与我合作,没坏处。”   长孙茂笑道,“听起来好像是不赖。”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截了当杀了我,拿着这残蛊与一息草,叫巴瑞瑛救你心上人。哪怕她能多活个七年八年,却也只能和你黄泉两隔了。”守墓人料想他不会拒绝这样的条件,绷直的身体稍稍放松,语调也随之放缓下来,“你英雄救美,不论手段如何,总之救了她性命,她总不至于还要因此怪罪于你。”   “你实在是很……”长孙茂斟酌了一下措辞,稍稍一笑,倒像在夸他,“很了解人心之短。”   虽这么说,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走出洞神庙四下查探。   守墓人留神他一举一动,声音发紧,“你最好快些决定,时间不多了。”   长孙茂随意应着,看起来对他提议毫无兴趣,注意力全放在这洞穴中。   在崖边静静站了一阵,仍没捕捉到半点动静。   忽然想起有人同他说话,皱着眉头,问出的仍是那句,“药夫人究竟在哪?”   守墓人脸一下沉了下来,右脸微微抽搐,忍耐着,“我都说了,你先同我合作。”   长孙茂偏了偏头,不咸不淡道,“你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守墓人猛地坐直起来,迸出一声暴吼,“先照我说的做!”   守墓人赫然而怒。激愤之下,吼得脖颈上青筋突出。   长孙茂却越发冷静下来,慢慢说道,“你若真心想要合作,为何却要我先提起药夫人,你才说她在这洞府里?从一开始,你就指着我必有一死,你能逃出生天,故这么拖延时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狐狸。先告诉我药夫人在哪,否则你说的,我半个字都不信。”   “你没有时间谈条件!”意识到自己失态,守墓人强行将怒气按下,狰狞的面目却令他显得倍加凶恶,“你只能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你得不偿失。”   长孙茂面不改色,打量他神情,忽然笑了,“你急什么?”   守墓人浑身透着一股近乎癫狂的绝望,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有些欲盖弥彰,“除了怕死,我有什么可急的?”   “怕死?”长孙茂遥遥头,“不对,你怕的不是死。”   他想到什么,取下烛台,凑近前去,将守墓人从头到脚晃得透亮。   守墓人神色惶惶,拼命往墙缝里缩。   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时,他瘫坐在墙角,面如死灰,死死盯着长孙茂的眼睛。   他怕不是死。   答案几近呼之欲出。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细弱呼吸声。   声音轻而沙哑,听起来虚弱已极。   长孙茂耳朵动了动,停下手头动作,往头顶看去。   一勾吻令他听觉敏锐于旁人,立刻便捕捉到这细弱声响。   呼吸声仍在,时缓时促,时断时续。   听上去,恐怕此人已脱水抑或濒死,而楼下激烈争执令她猝然回光返照,方才发出声息来。   守墓人顺着他目光往上一瞥,快速权衡一番,说,“药夫人……就在上面。”   她快没命了。   守墓人周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长孙茂料想他一时半会无法脱身,便出了洞神庙,攀上怪兽嘴。稍加聆听,一掌运力,拍向巨兽眼珠。   兽眼四分五裂。他掌灯往一看,里头果真有个暗室。   暗室正中心歪躺着个碧色衣服的女人,旁边有架倒地的武侯车。   女人朝向兽眼,半边脸埋在袖间,眉眼同毒夫人一模一样。   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密布黑色蛛网,像中了什么蛊。   长孙茂朝里叫了声:“药夫人。”   女人呼吸稍有停滞。   闻声,胸口一起一伏,像是在作应答。   密室无门窗,也不知机关藏在何处。他心下一急,索性就着兽眼,又是一掌蛮力,碎石接连坠落,砸上山壁,哗哗作响。   山壁碎开半人高的门洞,他试了试下,正好错身钻进去。可若要将里头之人背负出来,洞口仍嫌不够大。洞门已开到最大,两侧都嵌了铜板,若要再掰开铜板,恐要费些功夫。   索性先不管铜板,几步而前,探了探药夫人鼻息脉搏,看见她腕上也生了一线紫,果真是中了金蚕蛊的迹象。   想了想,摘下腰际水壶,掰碎一粒生息丸,就水喂她服下。   他心知药夫人一时半会很难立即醒转过来,做好这一切,又起身去往门洞。   但听得一阵皮肉撕裂之声,片刻之后,一连串惊怖的惨叫在谷中回荡。   长孙茂一惊,极快地掰开铜板,从兽眼坠落在洞神庙外木栈上。   先是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几步走到洞口,一滩血迹从石台上汨汨流淌下来。   血星四溅,鲜花、石壁、石台、竹器,无一幸免,满室殷红。   三尊神像镀鲜血,有如神佛杀生,一目望去,极其触目惊心。   一把银丝散在石台上,有一半浸润在血迹之中。   守墓人跑了。   长孙茂抓起银丝,转头出了洞神庙。步入一线天,远远望见守墓人在山壁上攀爬。他断臂而逃后,并未从一线天出谷,而是右手夹着左胳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长脚蜘蛛般的姿势,往山顶极快的奔袭而去,轻巧一翻,便从极狭而长的山缝翻到山外。   长孙茂牵丝一纵,欲往高处追击。往上望去,只见狭缝中山壁直而长,并无半点突起可供遮蔽,忽然生出种不详的感觉。手头动作一顿,立刻陡转方向,往身后空谷斜掠而返。   刚钻入空谷,一线天上大石顷刻滚落下来。   伴着轰地巨响,洞口一暗,去路被无数巨石堵死。   紧接着,穴洞顶上碎石也如倾开洪泻流般,滚滚砸入深谷。巨石越滚越急,长孙茂几步倒退避过,最后不得不退回到满地鲜血的洞神庙中。   地动山摇之中,天暗了下来。   洞神庙中唯一一盏烛方才被他掌去了药夫人那间暗室。   兽嘴被巨石堵死,密闭的洞神庙伸手不见五指。   血腥气有些刺鼻,扬尘也并不是很好受。幸而山崩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他稍稍忍耐了一阵,等到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推开门口巨石,在一脉的黑暗之中,循着石缝中漏出的烛光向上攀爬了一人高的距离。   方才兽眼处被他拍碎的洞门,此时已被四五块巨石堵死。   拨开几块细小碎石,亮光立刻透过兽眼上的洞悉照到他脸上。   一瞬间的刺激令他眼前一片模糊,隐隐只见得武侯车被扶了起来,碧衣女子正坐在里头。   他转头望向黑暗,稍适应了一阵,方才问道:“药夫人,你好些了吗。”   碧衣女子“嗯”了一声。   他接着说,“等等,我将石块移走,带你出去。”   碧衣女子道,“不急。”   他手头动作一顿,望向密室。   药夫人定定的坐在那,神态虚弱却平和,似乎并无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强烈的想要逃离此地的欲望。   药夫人忽然说,“你中了一勾吻?”   长孙茂答道,“是。”   “怎么中的,何时中的?”   长孙茂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更不想多费口舌讲故事,稍有沉默,没有答话。   药夫人笑道,“我猜一猜。李碧梧挟你来,要以你要挟我。”   长孙茂道,“不是。是我自己选择的。”   药夫人有些诧异,“你为何这么做?”   长孙茂道,“我怕她对别人下毒,来要挟你。”   药夫人笑了,“别的人?什么人能要挟到我。”   长孙茂只是不言。   药夫人道,“罢了,你也算有情有义。”   想想又问,“还有一件。方才,巴德雄同你讲了那么一番话,我且问你,他的提议,你可有动心。”   “巴德雄?”长孙茂想了一下,牵动唇角一笑,“当然动心。”   药夫人闻言一愣,接着笑起来,道,“好!你能这么讲,便不是假善人,伪君子。与虎谋皮,聪慧周旋,也不知如今何门何派得了这么个人才。不知你师父是何人?”   长孙茂面上不悦,只是不应。   “你莫不是怪我先前不肯出声让你发现我被关在何处?”药夫人打量他神情,不由笑起来,“我一个将死之人,免不了要小心行事。倘若你真的党豺为虐,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长孙茂笑了笑,“我一个将死之人,倘若我与他虚与委蛇,你便死也不出声。”   药夫人道,“你本性不坏,我自会救你。这小老贼,料定你若答应他的条件,我必不会救你,故出此一计,讲些花言巧语引你就范。那些话,本就是讲给我听的。”   长孙茂嗯地一声,“我猜得到。”   药夫人接着说,“风虫袋中的蛊,都是些旁的蛊。最重要的神仙骨,他岂会轻易交予旁人?那东西,那小老贼看得比命还重。一旦前宿主一死,他便将神仙骨养在自己左臂之中。”   怪不得守墓人会如此急迫。他不怕死,他是在担心自己鲜血豢养的宝贝蛊虫。   长孙茂轻声一叹,有些泄气,“还是让他跑了。”   药夫人笑道,“跑了就跑了,这事的确没那么容易。哪怕你杀了他,他甚至能带着那蛊一同去死,休想他将蛊拱手让人。”   复又看向长孙茂,“当务之急,先将你的毒解了。”   长孙茂心系神仙骨,听了这番话,面上并没有太大波澜,只嗯了一声。   药夫人又道,“但你若解了一勾吻,得的便是本派的内力。按规矩,我得问你,你肯不肯做本派第七代弟子。若肯,我才可替你解毒。”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第105章 悛恶2   长孙茂想了想, 问,“弟子家眷,可得机会医治蛊毒么?”   李碧桐笑了, “你当我派是做什么的地方?”   长孙茂沉默片刻,说:“我有诺言未尽, 多半要为此毕生奔忙。分身乏术, 恐无机会为贵派效力。哪怕如此, 你也愿为我解毒?”   李碧桐一时无言,过半晌,无比惋惜地摇摇头, “为什么?你本可以先答应下来。”   长孙茂有些泄气, 头靠在石壁上,“我这条破命,有时候我都在想还能拿它赚点什么。”   李碧桐道, “若我有能力解蛊,必会答应你。”   她两手摊开, “可你看看我……医者不能自医。”   长孙茂耷拉着眼睫, 笑笑,看上去疲惫已极, “歇上片刻,带你出去。”   话音一落, 他背过身,斜靠在巨石上, 几乎整个人没入黑暗。说完这番话,一勾吻又延伸几根藤蔓, 像背后黑暗深渊向他伸出的触手。   他周身黯淡, 些许微光从背后漾来, 颈上一抹绿在发亮,像缀着只流萤。   刚阖上眼,背后山壁“叩叩”轻响了两声。   声音很远,隔着重重山石,却仍被他捕捉到。   他强打起精神,“棠儿,是你吗?”   没有声响。   张自明以内力传音,“你没事吧?”   长孙茂道,“没事,很快出来。”   张自明简略向他描述山外情形,“叶姑娘要搬山石,被程公子拦住。我们将山道里的石头多少往外挪一些,你也可剩些力气。”   长孙茂想想又问,“毒夫人呢?”   张自明道:“有人逃出山,追去了。”   长孙茂慢慢松了口气,“多谢。”   李碧桐忽然问道,“拿到那残蛊之后,你准备如何?”   长孙茂笑起来,“还能如何?”   说话间,山之外有人哀哀叫了一声:“李碧桐?”   这一声是内力极为浑厚的叫法。   两人闻声具往另一头望去。   立刻又是一声:“李碧桐,你在山中吗?有人告诉我你被困在此间。”   伴随着山石碎裂之声,呼喊越来越近,从远处坍圮远处,一点点往洞神庙这头靠近。   而山的另一头,程霜笔惊呼出声:“小叶子,你去哪里!”   长孙茂猛地坐起身来。   毒夫人被骗了。   李碧桐循着话音来处,问,“蠢材!你进来做什么?”   李碧梧轻声说:“师妹,那矮子说你和宝哥被困在这里……”   李碧桐厉声道,“你的宝哥没在这里,你……你被骗了,快些出去。”   “小檀,你听起来受了伤……”声音依旧在靠近,“要紧么?”   李碧桐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出去!”   一席话出口,好像自己也被这怒骂所震动,眼睛一闭,齿关紧咬,仍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   十二峰卒然坍塌,叶玉棠几乎是立刻从亭间惊起,待众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立于灰烬之上,开始徒手搬山。   程霜笔有心阻拦,却拦不住她一身蛮力,到头来只得跟在她身后同她一块儿搬。   他挪一块石头的功夫,叶玉棠已轻轻松松移走七八块,眼都不眨。   不知不觉背后水池已堆了座小山。那堆石头,皆比她个头还高,恐比她三倍还沉。   不由想起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江湖长老,从前成日价研究如何赢过叶玉棠。其中说得最多得一句便是——男子臂力得天独厚,一个女子,哪怕再厉害,手上力气也终有极限,这便是她的弱点。   他曾对此将信将疑,如今亲眼一睹,不由感慨,兴许臂力的确是她身为女子的天然缺憾处,可哪怕是缺憾,依旧不输人半分。   红颜薄命,英雄寂寞,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偏偏自古以来所有宿命诅咒统统在她身上应验。   当初君山岛杏花坞细脚伶仃的小姑娘从他眼前跑马灯般一晃而过,忽然便与眼前那个废墟之中孱弱瘦小的影子重合起来。   程霜笔眼眶不由泛红。   他无论如何拦她不住。长孙茂若得知这事,也只徒增烦扰罢了,故张自明只说是他二人在搬。   石头挪走一些,正好可供击石传音。   之后得到他回音,知晓他在山中无恙,张自明又承诺要帮他挪走山石,她便放心下来。   稍加权衡,立刻停下手头活计,去往高处树荫下歇息,以留存体力。   一面又留意着废墟尽头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起初几乎是压倒性的态势——矮小男人被踩在地上,连连告饶。   后来矮个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碧梧有些不可置信,问了句什么。   矮个子又说了句什么。   李碧梧整个魂魄都像被抽走似的,摇摇晃晃后退数步,一掌震碎面前数块巨石。   矮个子躺在她背后,如一只断尾壁虎,趁机悄然后挪数步,在一声巨响之中,向东处夺路遁逃!   程霜笔回头一瞥,但见原本树影下静坐的小小影子,如流星箭矢忽地急掠而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叶子,你去哪里!”   当即扔下手头石块,朝叶玉棠拔足急追而去。   ·   巴德雄不会轻功,却跑的极快,奔跑时自胸前衣物破开处伸出八只嶙峋细爪,想必是某种蛊术。细爪抓地,一路将他驮载着前行,远远看去极其诡谲,像只过人高的大蜘蛛。   那时她已极其虚弱,视物模糊,脚步发飘,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奔袭近百里,在峨山镇外潕水畔将巴德雄擒住。   巴德雄那诡异八足被她追折了两只,踉跄一摔,滚出数丈。知晓再躲不过,索性抱着自己一只断臂载进水中,直往能凭别的蛊虫凫水而逃。   叶玉棠直冲入水中,掐着巴德雄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拎起来。   巴德雄呛了水,脖子却被攥着,难受已极,目眦欲裂,两腿蹬水,求饶道,“放……放我……下、下来。”   叶玉棠摊开手。   东西给我。   想讲话却发不出声,只能自肺腑之间挤出沙哑气声,像发怒的野兽。   巴德雄道,“蛊不……在……我……”   叶玉棠手上用力,力道之重,几度以为此人筋肉肌理从指缝之中分崩离析,只剩一把颈骨在强撑着。   给我。   巴德雄脖颈被挤得通红,红中透出根根青筋,“不……在……”   讲完这话,胸口反复抽动,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眼白几度上翻,喉间发出阵阵嘶鸣。   叶玉棠将他整个浸入水中,复又拎起来。   她疲劳至极,又愤怒至极,几乎陷入一种半癫狂的境界。   巴德雄   肺腑震动的气声,断断续续的重复在讲一个字。   沁……   叶玉棠捕捉到那个字,忽然愣住。   手上力道稍有纾解,巴德雄有了进气,猛地呛咳起来,溺入肺腑中的河水争相恐后从鼻中、眼中流淌出。   叶玉棠手头复又一攥,脸绷地很紧,几近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   只要她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巴德雄整个人会从脖子断掉,有如一只被拧断的木偶。   谁让他到死也不肯松口?   可是叶玉棠手却轻轻发起抖来。   巴德雄难受之极,却突然笑了,好像反倒爽快之极。   边笑边咳了一阵,鼓动腹部,一个音接一个音,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你……不……去……看……沁……”   字句全碎,断断续续,她侧耳细听,仍还是听懂了。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显是一个问句。   你不去看看她?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手上也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巴德雄缓缓笑着,“你不……去看……蛊……给谁用……”   仍旧是一个问句。   她浑身湿透,嘴唇苍白,空荡荡的咽喉慢慢透着气。   巴德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缓过劲来,脸上透着劫后余生的光,“潕水尽头……”   换了口气,接着说,“……小桥客栈。”   叶玉棠慢慢垂下眼帘。拎起巴德雄,瞬息掠出数丈,停在小镇边缘。   小石桥架在潕水河上,客栈坐落在石桥畔。   客栈很小,楼上楼下左不过三四间客房。   楼上亮着灯,隐隐可以听得女子低声说着话。   她一纵,轻轻落在窗外阑干上,将巴德雄丢在墙角。   支摘窗拨开一条细缝,往里看。   美妇坐在床沿,以脸帕给床上人拂汗。   床上睡着个少女,苍白如纸,睡梦中冷汗不止,湿发黏在小脸上。   忽然翻了个身,猛地打了个颤,嘤儜一声。   美妇垂下头去,将她湿发拨到耳后,柔声问,“又靥着了?”   细密睫毛缓缓掀起,裴沁望向妇人,摇摇头。   定了定神,忽然说,“师姐来看我了。”   叶玉棠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仇欢笑了,“又梦见师姐了?师姐说什么没有。”   裴沁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仇欢叹道,“又哭什么。”   裴沁哽咽道,“这回出来这么久,师姐回去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仇欢忽地吼了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能回来,早该回来了!”   裴沁整个愣住。   “每天等每天找,觉也不睡,怎么劝都不听,这倒好,熬出病来……本来身子就弱。”仇欢忍了又忍,勉力冷静下来。拾起桌上一册书,几只搁在书封上的竹虫随动作滑落在地。仇欢晃了晃那册子,咬紧齿关,“劫复阁都找不到,还能去哪找?”   裴沁眼泪不住从脸颊两侧淌下来,“可是师姐分明就来看过我。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她来看过我,那天我受罚在青云山涧闭关,她就躲在竹林后头,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等我走过去,她立刻没了踪影……”   仇欢也不由眼眶发红,“那是梦,三丫头,那是梦。师姐想你了,就来梦里找你。你若病了,她更不会好过。”   “那一天我醒着,我还追过去,摔了好大一跤,膝盖破了个大口,现在都还在呢,师父,现在都还在呢……”裴沁大口喘气,固执地冲仇欢大喊大叫:“怎么会是梦……我分明见到师姐,怎么会是梦!”   仇欢转过头去。   过半晌,眼眶通红地回过头来,几近绝望地低喊,“你师姐,与你,我至少得保全一个。我不能都失去……”   裴沁紧紧咬着胳膊,安静地泪流。   仇欢坐在床边,将她齿关从胳膊上松开。又抚了抚裴沁的头发,哄小孩的语气,轻声说,“别想了,别再想了……苗医很快就能将你治好,他说一定能将你医好。等病好了,再慢慢找师姐,好不好?”   ……   巴德雄歪躺在墙角,一动不能动。   目光却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叶玉棠。   死死盯着这位武冠天下的江湖大侠,静静地等她给自己,抑或给她自己定下生死判。   她放下支摘窗,徐徐望向远处。   二十载济弱扶倾,仍落得个草人救火的下场,还令他颠沛奔波至此,几乎命丧黄泉。   这一刻我违背本心,又如何?   明哲保身,掠人之美,又如何?   谁一生能真正做到纤尘不染,至死无愧于心?   这可是他用命换来的,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这一刻她望向黑暗,黑暗也映入她眼中。   叶玉棠几乎能听见八年前自己的怨毒内心照进今日。   可那个自己却终于慢慢地,整个人松懈下来,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如同所有铠甲皆被除去。   一行黑泪从颊上淌下。   巴德雄看着这一切,头靠向阑干,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6章 悛恶3   长孙茂放心不下, 可这山洞一时半会又出不去,程比那厮不可能追得上她,仍得劳烦张自明追去看看。   张自明倒也爽快, 立刻行动。   李碧梧那头也没什么动静。劈山开路的声音一停,周遭一片黑暗死寂。   这种时候, 人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不多一会儿, 那老贼以无数种方式将骗她个团团转已在他脑海中上演了千百次。   他直起身子, 将老蛊师的阴险面容从头脑中消散。   随后又安慰般地想:巴德雄精明狡猾,棠儿也不傻。再不济,尚能武力碾压。   可那老狐狸最善玩弄人心, 一言一行, 总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   棠儿有什么软肋吗?几乎没有。   若他是巴德雄,会以什么要挟她?   以弱小者性命相挟,便会对她有所阻碍;倘或不成, 再告诉她自己有个行将就木的女儿亟待神仙骨救命。   恃强而薄情者寡义,盗跖之物夺来不仁, 她必不会这么做。   若她能一掌将巴德雄拍死就好了。   可哪怕如此, 残蛊得来,往后又该如何?   仍不过陷她于两难境地。   蛊不蛊的, 他倒不强求了,只望她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就好。   他心里释然一笑。   此时李碧梧忽然又开口问道:“小檀, 你究竟受了什么伤,要紧么?”   话音渺远轻缓, 字与字间有些许颤音,光是听着都觉得寒意很重。   李碧桐冷笑一声, “我有什么要紧?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李碧梧关切道, “小檀, 你听起来受了极重的伤……”   洞府中潮气很重,李碧梧不得不催运内力解开足上霜冻,走不出几步又会被整个冻住。光是维系一举一动已十分艰难,更别提用内力劈开山石。到后来实在再走不动半步,只得任由冰霜攀上鞋履,稍顿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你看看你,原本好好一个人,为了与我争宝哥,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李碧桐脸上动容瞬间凝滞。而后几近咬牙切齿地还击,“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为了个不要你的男人,在这尘世寻寻觅觅二十年。当年冰肌玉骨美娇娘,成了如今这么个又老又丑的疯婆娘。若我是那男人,我也不要你。”   李碧梧听了这话,像是被戳中软肋,语调冷了几分,轻蔑一笑道,“师妹,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逞口舌之快。但我一点也不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拿我毫无办法,只能耍耍嘴皮子了。你看,当初我动一动指头,便能让你变作残废,你怕我怕得躲进这老鼠洞里,整日不见天日,还不知害了什么病,将要死了。我甚至有点可怜你,因为啊,死鸭子嘴硬。”   李碧桐也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还击,“我拿你没办法,那你此刻为何一步也不能动?你说是可怜我,不如走近一点,来看看究竟是我可怜还是你可怜。”   你一言我一语,长孙茂在暗处听了半晌,心想,这两人真是亲师姐妹啊。憋了半晌,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你倒是笑什么?”   长孙茂笑道,“我笑你两,明明相互关心,却偏要讲刻薄话来互相挖苦。”   李碧梧厉声反驳,“我关心她?眼睛若是不想要,我给你挖了去。”   李碧桐接着说,“这恶婆若给你挖了,我立刻替你接回来。”   李碧梧呵的一声,“我两的事,你为何要笼络旁人来拉偏架?”   李碧桐道,“我只知道,这位小兄弟讲的话令你不爽。你不快,我就高兴得很。小兄弟,别怕,只管放心大胆的讲。”   李碧梧笑了,“师妹,这么多年过去,你仍这么幼稚。”   李碧桐道,“这可比不得你。”   说罢,又对长孙茂道,“小兄弟,这一路随她来到这里,可吃了她不少苦头吧?我这师姐,光长武功不长脑袋。活了近五十个年头,仍是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智,说话做事没个分寸。若她做了过分的事,你可别怪她……谁家十六岁的小姑娘是能讲道理的呢?”   长孙茂嘴上说着,“那是,那是。”   心里想的却是,我棠儿十六岁便是明事理的。   李碧梧道,“不像师妹心思缜密,少年老成。看似菩萨心肠,实则绵里藏针。如今落发为尼,真做起菩萨来了。我这最亲近之人也在她身上栽了好大个跟头,她又岂会轻易对一个外人坦诚以待?少年人,你可千万当心她。”   长孙茂没搭话。   李碧桐觉察不妥,问道,“小兄弟,你感觉怎么样?”   毒性涌上来,如一把小刀猛地扎在他腹上。   这种阵痛一刻之内能来三次,习惯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此刻打起小算盘,借由浪潮拍岸似的痛感,故意疼地喘出声来。   听及这再熟悉不过的毒发之声,李碧梧挖苦道,“都这么些时候了,你一口一个小兄弟的,却怎么还不替别人解毒?”   李碧桐有些无措,“未入门下,不得解毒——师父临死前交代的规矩,怎可以坏?”   李碧梧突然狂笑起来,“师妹,你仍是如此地守规矩。”   笑了几声,道,“看你如此为难,那我这做师姐的,便勉为其难,先替你将弟子给收了吧。否则,若他死在你面前,你这做菩萨却见死不救,往后去西天,在一众佛祖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李碧桐视师门规矩重过性命,她深知李碧梧这么说是故意刁难自己。可李碧梧却是个不懂规矩的,若她执意要收他做弟子,自己却无论如何阻拦不了。故说,“你要收他为徒,也得先看看他答不答应。”   李碧梧却与她唱反调,“那我偏要自己决定。”   仔细想了想,“下一辈弟子是秋字辈,你……你就叫李秋蝉吧。”   长孙茂蜷缩在石板上,艰难又鸡贼地捍卫自己最后的坚持:“要收我做弟子,得先救棠儿,否则我誓死不从。”   李碧梧却不理他,随口问道,“秋蝉,你替我看看,你师叔身体可好啊,有没有……”   李碧桐有些忍无可忍,将她打断,“你不能这么自作……”   仔细想想,还是脱口而出,“秋蝉不好,秋蝉不吉利。”   长孙茂:“……”   作者有话说:   先更这些   上一章师姐不是跑到千里之外,汗……前天搜错了,刚才确认了一下,是38.1公里,就是76里地,确实不到百里。 第107章 悛恶4   李碧桐沉思片刻, “秋山罢,就叫秋山。”   李碧梧若有所思,“师妹, 你还说不在意宝哥,起个名字都带着挂碍。”   李碧桐只是不理, 兀自吟道,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也算应景。”1   说罢,唤道,“秋山, 你过来, 为师将一勾吻解药的方子告知于你。这些药材大多谷底废墟之中皆可寻到。如今为师行为不便,只得有你自去采集。”   长孙茂没动。   李碧桐又道,“秋山?”   长孙茂道, “我没有答应要做什么弟子,也不叫秋山。”   李碧梧闻声咯咯笑起来, “入我门, 反倒亏了你不成?还得求着你。”   李碧桐想想又道,“蛊我的确解不了, 这弟子你却可选择做与不做。”   长孙茂答得干脆,“不做。”   “你……”李碧桐气得说不出话。   见她吃瘪, 李碧梧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乐子,“师妹啊师妹, 没想到我门沦落至此,求着别人都不肯来。我们这用毒用药闻名的门派, 一个两个皆被一个使蛊的给拘在此地。可见我门没落至此, 也不怪旁人看不上。”   李碧桐乜着眼, “我门何以没落至此?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你有什么可乐的?”   李碧梧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拿药害我在前,造这么个破谷来躲我在后;作茧自缚,闹这么出笑话。若非如此,旁人又何至于看不上咱们?”   李碧桐不言。   李碧梧问道,“怎么师妹与我无话可讲了?”   李碧桐深吸了口气。   李碧梧道,“怎的,还生气了?”   李碧桐猝然骂道,“你少说两句。”   李碧梧哟了一声,笑道,“消消气。”   洞府之中静了一瞬,李碧桐忽然说,“师姐,到这个时候了,我们仍要这么针锋相对么?”   话音中似有惋惜之意。   李碧梧愣住,“到什么时候了?”   李碧桐却不再理她,从兽眼往外找了找。   外头昏暗无比,她所处什么也看不清,只得远远唤了一声,“小兄弟?”   没有应答。   李碧桐试着又问了一次,“你肯不肯做我门弟子?”   仍无半点响动。   倒是李碧梧答了句,“听起来进气少过出气,顶多还有两个时辰了吧。”   李碧桐问他,“你还剩两个时辰,你……究竟作何打算?”   过半晌,黑暗之中有气无力地讲了句,“说实话,我现在浑浑噩噩。”   李碧桐知晓他是走投无路,又知道她乃是修行之人,决不会见死不救,故想想拿命一搏。   故冷冷一笑,“不,你目的明确的很。”   长孙茂嗯了一声,倒也没否认:“要救一起救,不救都别救。”   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李碧梧闻言不禁又笑了起来,“一个顽固,两个顽固,结果谁都落不着好。你们二人之中,无论是谁,先答应下来,又如何?”   等了半晌,仍是谁都不愿先松口。   山洞之中,半点响动也无。   ·   李碧梧一动也不能动,那两人又都不讲话。   她半点乐子也没有,无聊得直打瞌睡。   正安静时,山壁忽然脆响了一声,有个东西之从她头顶坠落下来。   李碧梧随之一捉,捉到一只卷纸。   指尖霜冻缓缓解开,李碧梧以湿漉漉地拇指将卷纸推开一看,忽然笑了,问,“师妹,你被囚了多久?”   李碧桐答道,“一年多罢,怎么?”   李碧梧将那页纸正正反反看了几遍,“你几个弟子,还挺忠实。”   李碧桐明白是有弟子潜伏山外,见巴德雄跑了,便试着用机关递消息进了来。   立刻追问,“纸上说了什么?”   李碧梧道,“白术说:黄芪乘白鹳去追巴德雄了,我守在此处,师父可好,接下来如何,可要请人来助?”   李碧桐立刻问,“追到了么?”   李碧梧笑道,“不知道,信上没写,只问你如何打算。”   李碧桐略作一想,“告知他:静待乾道与黄芪归来,再作打算。”   李碧梧随口答应下来。   纤指一转,纸页背后灼出一行紫色小字:“贼追到否?为师有难,请尹宝山立刻来救。”   旋即将卷纸一捏,飞入头顶几寸高机关小洞之中。   不过眨眼的功夫,头上机窍打开,又坠落一只纸卷。   上头写着:“黄芪回来,立刻去请。”   李碧梧轻笑了一声,这两人二十年来果真私相授受着。   旋即将信纸翻过来,回了一行:“几时能来?”   片刻之后,新的一只纸卷上写着:“以黄芪御兽之技,一日可来。”   李碧桐半天不见她答话,追问她,“白术怎么说?”   李碧梧道,“等黄芪回来。”   尔后将纸条灼尽。   于黑暗之中静坐了约有一刻钟时间,机窍又“咔哒一声”,落下一只稍大纸卷。   李碧梧以二指捏住,往上一推,现出一堆密集小字。   她一行行看下来,只觉得那堆小字如蚁爬似的动了起来,看得眼疼。定了定神,索性以内力传声道:“字看不清,请直接讲,我能听到。”   外头两少年一愣。李碧梧与李碧桐虽长得一模一样,声音却一个柔婉沉静,一个慵懒迷离。   两人心知不是李碧桐,但却知晓是个可以与李碧桐传传话的高人,窃窃私语片刻后,高声说道:“第一件是——巴德雄救了留宿梓姜镇的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之后,便跑了。他被先前那位女侠伤得很重,故没跑太远。若师父想追,很快便能追得上。”   李碧梧复述了一遍。   李碧桐开口问道,“那位女侠呢?”   黄芪道,“那位女侠看到病重的小姑娘,便将巴德雄放了。”   “竟是因为这样……”李碧桐心中可赞可叹,沉思片刻,又问,“第二件事呢?”   黄芪吸了吸鼻子,“这么多年,师父终于想通了。”   这话李碧梧并未转述,而是问道,“她想通什么了?”   黄芪并不接旁人话,只说,“徒儿立刻去三神山请人来救您。”   李碧梧笑道,“快去快回罢。”   长孙茂闻得这段童子与毒夫人对话,于黑暗之中终于沉沉松了口气。   李碧桐只听得到李碧梧说话,得不到童子回音,立刻知晓自己姐姐在使坏,责问:“我想通什么?你又叫他去到哪里去?”   李碧梧道,“自然是叫你好徒弟去搬尹宝山来。”   李碧桐惊道,“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旋即高喊两句:“黄芪,你快回来!”   奈何她毫无内力,料是嗓子叫哑了,黄芪亦不能听见。   李碧梧冷笑一声,“我的好师妹,二十年了,你将我害得这样苦,却仍瞒着我在与他来往。”   李碧桐闭了闭眼,心彻底冷到谷底,“事已至此,我不怕告诉你,是,我与他的确有些许往来,那又如何?”   略作一想,笑道,“我本不想再与他有半点瓜葛,既然你执意将他请来,那便正好。”   旋即冲兽眼外说了句,“小兄弟,尹宝山二十年前曾求得神医方鹤为我医治顽疾,我没有去。若我此刻开口请他带你妻子回去见方鹤,他必不会推辞。只是方鹤也有他的规矩,收治重病之人,往往要价极高……”   长孙茂立刻答道,“好。”   李碧桐笑道,“我尚未说完。方鹤医术高超,所求并非金钱,多是珍罕药材。这些东西往往极难求得,奔波劳碌、生死寻觅也是常有之事,你可愿意?”   长孙茂答道,“愿意。”   李碧桐点头,“如此甚好。方鹤医术在我之上,大仙人墓仙草甚多,哪怕蛊毒无解,为你妻子延缓性命,却也容易的很。这样一来,尹宝山欠我那桩人情,至此也算了了。”   李碧梧忽然有些不解,茫茫然道,“人情?他欠你人情……”   李碧桐一笑,无不讽刺,“是啊!他欠我的是人情,而不是别的什么情。而他要方鹤治我腿疾之时,我告诉他,‘我救你不是卖你人情,只是为了让我姐姐——让她离你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见。’”   李碧梧有些迷惘,声音轻缓下来,“怎么会……”   李碧桐却不再理会她,接着对长孙茂说道,“说起来,也不算我救了她,是她德厚流光救了她自己,故不算我践行答允于你。”   想想又道,“我如今行动不便,能否烦请小兄弟,替我去谷底寻几味药上来?”   长孙茂道,“前辈请讲。”   李碧桐一气讲出数十七种药名,除却灵芝灵脂茯苓,其余药材诸如“铁化金”“夜成仙”几乎闻所未闻。李碧桐怕他不认得药材,复又将各味干药材所储之处,生药材颜色、形状所长之处复述一次。若他不记得,可先捡记得的取上来,问过她之后再下崖去取便是。谁知她一讲完,长孙茂立刻下到谷底去,不到片刻复又上来,震开巨石,侧身进洞,一拂袖,十七味药材悉数罗列在她眼前,竟一样不差。   李碧桐摘下发上一只步摇,竟是一杆巴掌大玉石小秤;以小秤将药材依量称取一小块,又解下腰上玉佩,竟是一只精致相扣玉杵与玉碗;以玉杵将药捣好之后,刚好可捏作一只拇指大丹丸;又从袖中取出一口铜炉,将丹丸置于其中,吹火折子一般轻轻一吹,炉中便燃起小火。   李碧桐将染着小火的铜炉捧于膝上,想了想,忽然说,“师姐,我派至今尚未有名字,是不是?”   李碧梧神思恍惚,听得有人叫她,应了句,“是。”   李碧桐道,“师父从前常说,有了名字便有了派别,有了派别就得立规矩,但规矩是这世间最俗气的事物。我从小听话,师父却不喜欢我。师姐再顽皮,师父也偏疼师姐。我也曾记恨过。十六岁那年,我的医术未能跟上一勾吻的毒性,害得师姐毒发了一回。师姐听说自己心智会永远停留在那年,却不怪我,还说,十六岁一过,我便是姐姐了,你便是妹妹了……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师父的话,也再不记恨师姐。因为那样自在烂漫的师姐,值得所有偏爱。我不分昼夜勤修歧黄之术,发誓要成为举世之间最好的医者,否则我怎么能保护好我永远十六岁的姐姐。”   “突然又说这些做什么?”李碧梧不甚明白。又听出师妹话音颤动,以为她是哭了,有些为难,“你……你别哭,羞死了。”   李碧桐笑了笑,“我没哭。”   熄灭小炉,取出丹丸,唤道,“秋山,你过来。”   长孙茂犹豫了一下,朝药夫人走过去。   药夫人道,“这药可解一勾吻毒性。”   长孙茂只觉得这阵仗颇为郑重,故双手接过。   药夫人说道,“二十年前你不曾出生,如今我二人难得相聚在场,有你见证,哪怕不愿做本门弟子,你……你也算与我二人有缘。本派至今无名,不如你给本派取个名字吧。”   长孙茂只觉得此事似有不妥,但见药夫人眼神坚定,言辞恳切,便觉得推辞更有不妥。略作一想,回想起药夫人方才吟的那首诗,“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只觉得十分应景。而且,这诗是旁人所著,药夫人所吟,故他借来作一派之名也不算唐突,故说,“叫暮天宗如何?”   药夫人闻言笑起来,像是十分满意,连道了三声,“好极!”   笑过之后,突然说,“既有了名字,天钟派就此终了。”   长孙茂忽然一愣,一派终了,是这么突然的吗?   药夫人忽然说道,“受药之人李秋山,是暮天宗第七代弟子,故我不算违拗师命;而长孙茂,是暮天宗前第七代弟子李秋山,不算得我派弟子,因此,我也不算失言。既如此,你得了我派内力,而不会受限于我派弟子身份。这样,总可以了吧?”   作者有话说:   没修改不顺畅的地方和错字,还有3小时起来上课   啊啊啊啊啊   ·   1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第108章 悛恶5   没多时程霜笔便把人跟丢了, 张自明很快从后跟上来。两人一道出了山,刚刚好天黑。   起先经过一个渡口,又经过一个山下市集, 一路问过来,皆没有人见过一个瘦小、蓝衣的江湖女子。   云台山东面是平原, 平原上城镇密集, 这么盲目寻去, 无异于大海捞针。   程霜笔不由发愁。   旁边道士始终一言不发,沿着大道一路往前,见一处亮着灯的陆驿, 便驻足等了阵, 等到有乘驿官兵牵马出来,上前便问,“这附近镇子上, 何处有胡人假母?”   官兵答道,“峨山, 渭溪, 梓姜皆有。”   张自明略一思忖,回头对他说, “梓姜近,先去梓姜看看。”   程霜笔心有不快, 没有接话。   见这道士一路不言不语,本以为他心头有主意, 谁知一开口便是这?   十个巴掌打不出个屁的一出尘道士,大半夜的竟四处找窑子?   生气之余, 却又对这道士生出些“刮目相看”。   但他没有别的法子, 还是跟了上去。   走出没几步, 背后一群驿官哄然大笑,恐怕也都是在笑他。   张自明自然是听得见,也知道别人是在笑他,却不觉有什么,面不改色的往前赶路。   他脚程极快,程霜笔好容易与他并行几步,还没缓过气,道士便又已经走远了。程霜笔几度追赶吃力,更别说能搭上话问一句他究竟要去往何处。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落脚一处临水小镇。   张自明终于放缓脚步,游目四瞩,似在等什么人出现。   程霜笔有些不耐烦,“究竟……”   话未说完,梁上几步疾走,面前人影一晃;程霜笔心头一惊,拔出刀来,却未觉出什么杀意。   稍定了定神,才发觉面前站了个黑发胡姬。   胡姬手里拎了两壶草药酒,喘了两口气,急急说,“施姑娘托我……”   张自明将她打断,只问,“可有中原女侠客追一矮小苗人来到镇上?”   胡姬稍一想,“约莫四五个时辰前,有个中蛊的姑娘,到过潕水东面客栈……”   不等她说完,张自明道一声,“谢过。”说罢转头便走。   那胡姬“哎”地一声,转头高喊:“施姑娘做了些草药酒带给你——”   她扭头去追,手腕脚踝上珠翠金环一环套一环,跑起来叮呤咣啷响。   黑色身影眨眼没了影,胡姬一步紧赶一步,忽然一声脆响,铃声骤停,胡姬摔了一跤。   程霜笔疾步上前去扶,那姑娘已径直站起身来,他便收回手来。   胡姬手里酒坛子碎了一只,酒淌进河里,香气浓烈扑鼻。   程霜笔心头连连可惜,道,“你将坛子给我,我替你给他。”   胡姬递过酒坛,爽快一笑,道一声“大侠多谢”;一瘸一拐走出几步,掠上房顶离去。   程霜笔看看手中酒坛,又望向屋脊上清响的女子背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这道士莫不是也在经营一处打探消息的阁子?   边想着,边往潕水东面跟去,走到屋舍稀疏处,遥遥望见张自明立在一间客舍二楼,故拎着酒壶掠上阑干,同道人一并往屋中看去——   床上依偎着两个女子。一个三十岁上下,伏在被子上睡着了,面容秀美,睡容疲惫,程霜笔认出这是仇谷主。被子下头是个十六七岁少女,眉头紧锁,不住淌汗;带了病容,但颊上回红,大抵有些许病愈之兆。   床畔桌案上置着一本秘闻录,上头整整齐齐摞着一堆竹虫,多是些逗小孩的小玩意;一旁还搁着两把弯刀,刃、鞘锃亮,无锈无垢,显是刚擦拭一新;屋子拾掇得整整齐齐,一目可望尽,屋中并无第三个人。   叶玉棠呢?   两人立在屋外,相视一眼,皆摇摇头。   虽无眉目,但两个大男人立在窗外偷窥女子睡容究竟不妥。故张自明放下窗栅,二人一并跃下屋舍。   沿水路走出数十步,程霜笔方才出声问道,“接下来该往何处去找?”   话音一落,背后又是一阵脚步声响。   程霜笔回头一看,仍是一名胡姬。但这一个显然比方才那个沉稳些许,待到二人回头,方才略作一揖,柔声道,“你们要找的那姑娘几个时辰前在这镇上,但后来又出城去了。”   程霜笔追问,“现在何处?”   胡姬笑一笑,又是一揖,“我可你带你们去,请随我来。”   胡姬看着步履轻缓,脚程却极快,领着穿过田埂、泥沼与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一路七拐八绕,要跟上去也并不轻松。   一边走,她一边闲聊似的同张自明搭话,“道爷,山门这几日又要开了,是否又要将草药带去给方鹤?”   张自明没接话。   程霜笔心想:那方鹤,多半为张自明医治什么人。这草药,多半指的就是一息草。一息草半途被长孙茂那小子截胡,他没寻到,没法按时交上草药,自然答不上话。   胡姬却不恼,接着说,“没寻见也没事,施姑娘说了,她又寻见几处仙药的踪迹,很快便能探听清楚,道爷切莫心急。”   张自明答道,“嗯,知道了。”   几度听这几位提起“施姑娘”,想必这位施姑娘有心奉承张自明;张自明始终神情冰冷,语气淡淡,似乎这奉承于他来说又不大受用。   程霜笔看在眼里,甚觉奇怪。   一路行至一处近云台山的开阔处,胡姬轻吹口哨,远处掠过来个人,仍是名胡姬。   甫一落地,胡姬冲张自明搭讪一笑,道,“寻见了,请随我来这边。”   说罢领着二人急急往一处山涧走去。   远处有一方红石峡,石道将溪水拦出过人高的泉瀑,泉瀑下淌出一条浅溪。   岸边林木翠绿,溪中红石崛起,白珠四溅。红绿交艳下,溪中一团小小的黑影倒显得有些突兀。再走近一些,程霜笔猛然发觉那团黑色并非溪石,而是溪中躺着个人。   蓝色衣衫被水浸湿,肌肤遍布漆黑鳞纹,一眼望去,毫无生气。   程霜笔惊呼出声:“小叶子!”   疾步翻下溪水,涉水而前,将溪中搁浅的瘦小身躯扛起,上得堤岸,置在地上。   张自明一探脉搏,道,“还有脉搏,但内息极弱,又乱作一团。”   胡姬也上前查看,安慰道,“应该没事,只是太虚弱,想翻山,几次都上不上山去,累坏了。”   另一人打量张自明神情,献殷勤道,“不如……若道爷放心,由我二人将她送去洛阳。”   程霜笔摇头,“不可,我答应了长孙茂那小子将她追回来。未经他允许,不可贸然送往旁处。”   张自明点一点头,纵身掠出数丈,兀自上了山去。   余下程霜笔与两名胡姬女子面面相觑。   程霜笔糙惯了,不大擅长同娇滴滴的姑娘打交道,抓抓脑袋,结结巴巴说道,“那,那就谢过二位,那个……我就先走了。”   说罢,也不敢看两人表情,负起叶玉棠纵身而起。   张自明也并未走远,刚翻过两座山头,便见他盘坐在一块儿石头上等自己。   程霜笔疾步追上前去,在他身旁另一块石头上坐着歇了片刻,忍不住开口劝道,“再怎么说,别人一姑娘家,道一声谢,也不难吧?”   张自明乜他一眼,吐出一个字,“难。”   程霜笔整个噎住,过半晌,又道,“别人欠你的?”   张自明点头,“她欠我的。”   程霜笔气得笑了好一阵。想想这也是旁人恩怨,与他无关,索性不再说这茬。   但他心中疑虑甚多,想想又问,“方才我听那女子说‘山门将开了’,她说的,可是三神山?”   张自明点头,“是。”   程霜笔不由有些讶异,“真有这地方?”   “人间有仙境,得道在蓬莱。”   他七八岁时,便从君山岛上传授刀法的老武师口中听说过这种说法:“世间武学,皆出自三神山。”   他少年时候,也曾像张自明这般憧憬过传说中的武学圣地三神山。   可三神山究竟在何处,却几乎无人知晓。   世间有无数种传言,其中最为可靠的一种,是说三神山乃是蓬莱、方丈与瀛洲三处仙境。只因每年盛夏,平卢渔民都遥遥望见过一座悬于海上的神山,却从未有人亲自到过。   久而久之,他渐渐也就不信了。   张自明回答道,“是。”   程霜笔又问,“三神山究竟在何处?”   张自明波澜不惊吐出一个地名,“日月山。”   程霜笔忽然笑了起来,道,“平卢距日月山有四五千里路吧。”显然并不信他。   张自明却不在意,也不再答话。   两人歇了一会儿,待程霜笔体力回复,又往十二峰腾掠而去。   这一回张自明虽放缓脚步,却并未停下歇息;程霜笔负一人在后勉力追赶,眼见坍圮大半的十二峰近在眼前,程霜笔几乎累得力尽神危。   此时已日上三竿,太阳在头顶晃了几晃,他眼前一花,险些栽下崖去。   忽听得远处坍圮之处有人手拨琴弦,发出“仙翁”“仙翁”之声;琴声悠扬,远远传来,似有振奋人心的奇效。   张自明听见琴声,忽然神情舒朗,脚下生风,往那琴声来处疾驰而去,眨眼便没了影。   琴声也仿佛往程霜笔四肢百骸灌注内力,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他将叶玉棠往背上腾了腾,正欲往前急追,却听得背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唤道:“前面这位年轻人,你且等一等老夫——”   程霜笔脚步一顿,回过头去。   只见西面有鸟翔云间,上头驮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少年乃是仙人墓的一名药童,似乎名作黄芪。   老者面色红润,鹤发童颜,腰别三只木葫芦,背挂一只五彩月琴。   程霜笔看这老者形容,只觉得似乎在某处见过。   细细一想,忽然回想起一张流传于世的画像,画上老者也正如面前人这般圆润脸盘,须发皆白,背挂月琴,乘了一只胖头胖耳、却风驰电掣的大白鹤……   这类画像,往往上书八个大字——“仙人圣手”,神医方鹤。   作者有话说:   一上课就容易大脑宕机..   昨晚写的一章,修了一半修出三千字..明晚应该还有   对不住..   ·   上一章誊错了草稿,应该是“暮天宗”,看岔了看成了“天钟派”。 第109章 悛恶6   程霜笔负着叶玉棠落于一线天门外湖心亭之上。山崩之后, 山溪淹没了,亭也塌了,甚至连亭也算不上, 不过就是个破瓦盖而已。好在较之他处平坦,勉强可以落脚。   老者与药童子黄芪随后赶上。   方鹤看着须发皆白, 腿还算利索, 一落地, 快步上前来,低头将叶玉棠一打量,摇摇头, 叹口气, “不中用了。”   程霜笔还没歇上片刻,听了这话险些背过气去。   说罢,方鹤又蹲身摸了摸她的脉, 白眉毛皱在一块,“武功这么高, 不应该啊……”   抬头问程霜笔, “几时中的蛊?”   程霜笔也不知。估摸着她失踪的时日,道, “约莫是七八月间。”   方鹤喃喃道,“怎么会……”   程霜笔急急问道, “她还有多少时日?”   “就在这几天了。”老者说罢,陷入沉思, 不由自言自语起来,“难不成中蛊之后, 常有奔波忧虑?可内力强者中了生蛇, 看似形容如常, 实乃渐失神志。说到底,至此不过仅剩一缕残魂罢了。”   程霜笔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明白这大救星乃是及时雨,忙问,“神医,您医术高超,能救她不能?”   黄芪插嘴道,“她这样,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药童心系李碧桐,也知晓神医难求。三神山门规森严,方鹤是个铁公鸡,脾气又出奇古怪,诊金仙药一分不能少,治病救人全凭喜好,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劳得动他。这趟难得将他请来,黄芪生怕他一着不慎给人抢了去。一面说,一面恨不能能挡到方鹤跟前,翻着白眼同面前这四海刀宗来的大老粗讲一句:“你想得美!”   谁知后头却有个清冷男声讲了句:“可以。”   黄芪心想,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我将师父的诊位拱手相让。   仗着自己嘴巴利索,眼都不抬,滔滔不绝往下说:“方药师救人需一年几味仙药作诊金。为给师父寻药,我与白术决议将这条小命给豁出去,可哪怕如此,纵使这一生奔波劳碌无休无止,也未必能将每年三份仙药如数交给方药师。你就这么随口答应,难不成你能给她找齐仙药?”   方鹤捋了捋长白胡子,呵呵笑了起来,道,“你这小童子,也忒无理了些。”   黄芪还要争辩,却听到背后男子答了句,“这个你放心。”   话音一落,从浓雾中走出一袭白衣来。   泛潮开裂的琴头从他肩头露出一截来。   程霜笔不由自主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根弦,他整个怔住。   只听见白衣人同方鹤讲了句,“先给她吃一粒请神丹。”   方鹤想了想,“拿二十年的娑罗芳梦来换。”   白衣人就说,“好。”   方鹤见他答得爽快,疑心自己吃了亏,又加了一句,“三坛。”   白衣人道,“狮子大开口。”   方鹤说,“我这请神丹四年才得一粒,三坛酒,不为难你吧?”   白衣人笑了,“行,三坛就三坛。”   方鹤这才满意,一粒丹药滑落手中,喂叶玉棠吃下。   静待半晌,仍不见她醒转过来。   白衣人笑道,“你这请神丹四年不用,怕是放坏了罢。”   方鹤脸涨通红,反击道,“你这琴都长青苔了,怎么不见你扔?”   白衣人道,“要不再多喂两粒。”   方鹤怒气冲得胡须乱飞,“又不是喂猪。”   “那怎么办?”   “弹两曲清心静气咒,自然就醒了。”   白衣人笑了,唤来胖鹤到近前来坐下。   胖鹤倒也极为听话,摇摇晃晃上前几步,在叶玉棠身旁趴下来。白衣人斜靠而上,手拨琴弦。   兴许琴声真有凝聚心神的奇效。   一曲未尽,叶玉棠皱了皱眉。   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程霜笔惊呼出声,“这位前辈莫不是……尹宝山尹师叔!”   话音一落,她睁开眼来,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二十年不曾变的老妖怪……叶玉棠在心头骂了句。   尹宝山转开头,低声问童子:“你师父身在何处?”   童子愕然道,“师父在这山中……”   不及童子说完,尹宝山便不见了。   叶玉棠一抬头。   废墟高耸入云,一条细而长的山缝之外有碎花飞坠。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飞花落尽,童子这才讲出后半句,“……被困了半年有余。”   程霜笔疾步上前,摸摸山缝,无比惊奇,“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轻功?”   背后有个声音答道:“隐雾飞花,来去自由。”   程霜笔回头见是张自明,略有责备之意,“张兄,方才为何不告而别?”   张自明走近几步,却未先回答他,而是对老者揖了一揖。   方鹤问道,“药寻到了吗?”   张自明摇头。   方鹤道,“离山门关上,还余八个时辰。”   “下次开山门时,我一定将两笔仙药一并送去。”   “无米难为炊啊……”方鹤乜他几眼,忽又正色道,“但念在你往年年从未拖延诊金……下不为例。四月后,再见不着药,我便他从我谷里丢出去,你自己看着办罢。”   张自明谢过老者,又回头答程霜笔,“方才我听见琴声,知晓是三神山来人了,故才急着追过去,却没寻到人。方才琴声又响起,才知道是来了此处。”   程霜笔点头,又问,“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等尹宝山将你师父从洞里带出来,”方鹤优哉游哉的在白鹤身上躺了下来,“两个时辰内,趁山门关上之前,我们需得带着人回去三神山去,否则这小姑娘与药夫人必会不治而亡。”   ·   长孙茂吃下解药后,只觉得像有一把滚烫的刀扎在小腹上,灼痛随之蔓延全身。烧得几近快脱层皮,比刚中毒时还要难受前辈百倍。   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得一阵沁人心脾的琴声。   他勉力睁眼,只见有个白衣男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在自己身旁的巨石上坐下。   除却头顶零星几点罅隙,洞穴依旧密不透风。   那么这人怎么进来的。   还是说他本就长在洞里?   可若他进来,李碧梧又怎会无从察觉?   长孙茂简直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这巨石所在之处,离李碧桐不过几步之遥。   她亲眼看见白衣男子从洞口进来,旋即冲他摇摇头。   男子会意,并不扰她,径直走到长孙茂身旁坐下。   李碧梧的声音远远传来,“师妹,你为何不理我了?”   李碧桐斜望巨石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轻轻笑起来。   李碧梧蹙眉,“与我自此一拍两散,值得你这么开心?”   李碧桐忽然答非所问道,“师姐,你知不知道尹宝山最怕什么?”   白衣男子抬起头来,洗耳恭听。   只听得李碧梧答了句,“怕女人?”   李碧桐遗憾道,“不是。”   李碧梧问她,“那是什么?”   李碧桐道,“这人最怕麻烦。”   “麻烦?”李碧梧不明白。   李碧桐道,“师姐,你记得第一次见这人时的情形么。”   李碧梧微微敛眉,像是陷入回忆,“最后一式‘分阴阳’,我始终练不好。成日待在清明境练气,宝哥……就在我身后几步的树下看,一连数十日,不声不响。直至我大成那日,他突然开口,说要试试绝迹已久的‘魂梦千思’威力如何。一身白色旧衣裳,背一把毫不起眼的琴,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可若非他主动出声,我甚至都不曾察觉有人在近旁……”   “那天你与他过了六百一十四招。”李碧桐将她回忆打断。   李碧梧眸色一沉,继而微微笑起来,又接着说了下去,“若非牵丝绞断了他的琴,后头还不知多少个来回。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分阴阳,便如此极尽酣畅,又赢了他,好不得意。便同他说,你自己要与我过招,琴断也是你自找的。他却不恼,道了声谢,转头便走了。第二天,清明境的树下,他仍在那,递给我这三毒丝玉钗,说是为了答谢我不吝赐教。”   “你绞断他的琴,他却反赠三毒丝玉钗给你,这是什么道理?”   李碧梧微偏了偏头,“宝哥他待人极好,从不需要什么道理,从不图什么,这难道不是他最有趣之处么。”   “从不图什么?有舍有予不求报答,真正慷慨极了!”李碧桐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怕有债被人缠而已。无欲无求,不曾亏欠,所以才来去一身轻。”   李碧梧略略一愣,喃喃道,“怕被纠缠?”   “你与他相逢日短,识人不清,也不怪你。”李碧桐道,“看仇欢,与他朝夕相处一载有余,身怀有孕却被逐出终南,以致身陷桎梏,他有几时曾救其困厄?”   李碧梧仍嘴硬道,“那是因,她蠢……”   话一出口,细细品来,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她一瞬间明白了师妹的意思,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碧桐叹道,“他弃你而去,你总以为是自己不好。其实是他不值得,所以那日我寻到恢复你五感六识的解药,便想以此为契机放他走,也想着,兴许你就此便能清醒过来。”   李碧梧有些愕然,“原来你是为我好?”   李碧桐笑了,“你仍像个小姑娘。”   李碧梧声音渐渐低下去,“原来是宝哥……不值得?”   “三神山不也如此?为了维系仙山门人的逍遥自在,不许门中弟子与世人有过多人情往来。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往来皆是羁绊,人情都是负累,一旦受困其中,便再难脱身。可芸芸众神,谁又不曾彼此拖欠?所以师祖当年会义无反顾,离开三神山。师父耳濡目染,至死也不愿回到那个地方去。”李碧桐温声往下说,“所以师父教你使毒而不得解药,教我用药却无功夫自保,为的就是要你我二人彼此羁绊……”   话音一落,两人均陷入沉默。   洞神庙中唯一一盏烛早已烧灭了,坍圮的洞穴漆黑一片。   李碧桐抬起头,眼底有浮光掠过,忽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仙人寨下的月光也像这样。”   李碧梧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崖下全是碑铭墓穴,一入夜便鬼气森森的,你怕极了那地方。”   李碧桐平静地接过话来,“师父最可恨,给一片箭竹叶,叫我在那鬼地方看着你练功。”   李碧梧也难得浅浅笑起来,“师父要第二日崖下碎石皆成砂,给的那片叶子却不能半点破损……若没记错,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   李碧桐望向月光,“师父虽严厉,总提出种种苛责条件,一桩一件,于师姐来说却不是难事。”   李碧梧蹙了蹙眉,像是陷入回忆之中,“可是第二天还是受了师父责罚。”   李碧桐道,“你衔着叶子吹曲,吹到‘清露跳’,我一听便不怕了,你便将这曲吹了一宿。第二日师父下崖来,见石头还是石头,一颗没少。你我抱作一团在上头打瞌睡,满坑满谷皆是被你内力震碎五脏六腑的蛤|蟆小鸟。”   一面说着,一面微微笑起来。   李碧梧也笑起来,“下巴好似脱了臼。”   李碧桐接了下去,“连吹一宿曲子,怎么不脱臼?往后几月,但凡吃饭,便听得一旁嚼得咔咔地响个不停。”   话音一落,两人都咯咯笑。   笑着笑着,李碧梧便停了下来,望着头顶月光,闭上眼。   她想起一双眼眸。师妹说的没错,那是无欲无求一双眼。   世人皆有所求,贪嗔痴恨爱欲恶,一眼往来,眼底各有炽热欲望颜色。   清明境下初相见,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疏淡眼眸。   疏淡山前一轮月,是临流沦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无量山色湖光从此皆有了神采。   每每她看见天上冷月,总会想起那一眼凝望。   清明冷淡,波澜不惊。当时只道是寻常,最是惊艳是寻常,她丢不开也忘不掉。   而如今,两人围困山中,相近不想见,只能共望着天上一轮月。   多年龃龉,各有痛处。师妹寥寥数语,无意却勾勒出的无量山中亲密无间的岁月。   二十载流水无声落梦魂,李碧梧只觉得有如浑浑噩噩大梦一场。   再睁眼,红崖绝壁上追逐奔跑的两个小女孩倏然消失不见。   几缕冷月漏照到谷底,泥中尸骨,壁上彩花,竟如泉下骷髅,梦中蝴蝶。   朦胧之中,只听见李碧桐嘱咐道,“按师父遗训,若有弟子继任,需交出执掌药典或武功秘籍。但一来,你已不算的我门弟子。二来,碧梧仍在,按我门规矩,需将药典交予她。这药典我分放于三处,黄芪白术各执掌一处,还有一册,在我怀中。小兄弟,一会儿你取了去,替我交给碧梧。”   长孙茂勉强答应一声,“是。”   而后又看向长孙茂身侧,顿了顿,方才开口说道,“我只求你一件事。碧梧入这洞中,周身冰封霜冻,动弹不得,只得由你将她背出洞去。”   白衣男子略一点头。   李碧桐又道,“碧梧,你出去之后……”   “小檀,”李碧梧将她打断,顿了顿,再复开口,“一门百年毁于你我之手,这值得么?”   李碧桐却好似如释重负,轻轻笑了起来,道,“这两年,我常常在想,倘若我们两仍是三神山弟子,各自身怀绝技,来去无牵挂,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我不知道,”李碧梧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只喃喃答道,“兴许我与你……应当都过得比现在好。”   “那样的话,尹宝山对‘分阴阳’无甚好奇,师姐与他甚至不都不会相识,又或者,熟络到生厌。师姐与我皆会毒理药理,师姐不会中毒,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长孙茂听得这话不妥,抬眼向李碧桐望去,可惜背着光看不分明。   隐隐回想起查探她伤势之时,蛊毒蔓延她周身,有病入膏肓之状;此刻脸上却干干净净,皮肤洁白透亮,在月光底下,竟似回光返照之相。   李碧桐停了一停,又接着说道,“三神山一年山门只开三次,一开只十二个时辰,若当日不能赶回山中,便要在世间游荡足足四个月才能回去。那时师姐与我或许都会成为尹宝山那样的人,在某处山中,遇见一个师姐这样的人……”   “别说了……”   “我也想过,师父这么做,终究是错了么。”   “小檀,”李碧梧话音很轻,“你后悔么?”   李碧桐摇摇头,笑了,“可我常想起壶中的陈普,窗外的夜雨,山上的薄雪,未练熟的荒渺四十九式,与未完成的七十重药理……有笑有泪有恨,可我却不后悔踏这红尘。”   李碧梧垂下头来,声音轻颤,“可我……怎么有些后悔?”   洞中安静下来。   李碧梧抬起头来,“小檀?”   再无回答。   长孙茂猛然回神,想去探一探李碧桐情形如何。头重脚轻走出几步,小腹猛地遭了无形之力一记钝击,闷哼一声,栽倒下去。   男声在背后响起:“已经去了。”   李碧梧有些迷茫,“谁?”   长孙茂咬了咬牙,回头道,“你既能进来,为何不救她?”   白衣人道,“没用的。四五天之前,她便已没了性命。只不过濒死之时,服了一粒溯魂丹,方才将神智留存至现在。能讲完这番话,已是不易。”   “你是谁,为何在这洞中?”李碧梧仍是不解,“小檀,你为何不理我?若有人为难于你,我立刻过来,替你将他杀了。”   歇上片刻,长孙茂复又狼狈爬起来,不及走到武侯车畔身,又重重摔了一跤。   白衣人道,“解一勾吻,如体内有龙争虎斗,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别再动了。”   李碧梧问,“你为何知道解一勾吻是什么滋味?”   长孙茂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冲他吼了句,“你究竟是谁啊?”   白衣人反问道,“叶玉棠是你什么人?”   “我结发妻子。”   白衣人嗯了一声。   忽然埋下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长孙茂简直莫名其妙,“怎么?”   “也就是说……”白衣人若有所悟,“我是你岳丈。”   长孙茂瞬间噤了声。   白衣人将他看了又看,左右看不出个稀奇,不由啧了一声,“脾气怪,口味也怪。”   作者有话说:   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髅;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陈继儒《小窗幽记》 第110章 悛恶7   叶玉棠心头一笑, 岳丈,你也配?   老妖怪又讲,“倒是还挺俊。”   她心里得意, 那是。   接着听见他说,“难不成脸蛋好看, 别的就都不管了?”   这世上不够强的, 便只能孤独终老了吗?   那你与仇欢又算什么, 意外?   沉默良久,尹宝山忽然又啧啧两声,“武功这么差, 也敢自伤一勾吻。”   长孙茂气促不已, 勉强问道,“你怎……知不是旁人下毒。”   “你看啊,”尹宝山讲得颇为悠闲, “擅用一勾吻者,若要杀人, 往往会三击往气户、神封与期门而去, 这样,中毒者必死无疑, 一旦运用内力,一勾吻只会直冲心门而去;但若要使一勾吻激荡内力, 最好三毒去往神阙、梁门、太乙,这样, 毒性片刻齐聚气海,又立刻被原有内力吞并。”   长孙茂道, “我将三毒直去气海, 也没什么差错。何况错了又会如何?”   “既已服下解药, 倒不会如何。只是……”尹宝山沉思片刻,“毒性直入了气海,倒是错有错着。一来,会让你起初内力更强劲;二来,内力来得也更快。只是,这一勾吻也是毒啊。毒了气海,这就不好办了。”   叶玉棠心道,气海不过是任脉上一穴道罢了,大不了武功尽失。何况他从来不曾有过,又有何妨。用得着这么卖关子?   便听得尹宝山又讲了句,“气海,男子生气之海也。培补元气,益肾固精,补益回阳。”   说罢,俯身往长孙茂脐下一碰。   长孙茂闷哼一声,弓起身来。   尹宝山叹道道,“不中用了。”   程霜笔见张自明表情千变万化,不由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张自明不语。   李碧梧忽然开口:“休得胡说。一勾吻岂可与寻常毒药一概而论?”   尹宝山问,“一勾吻又会如何?”   李碧梧道,“一勾吻通达十二经八脉,故往往五感六识择一麻痹。毒性直去气海,也无妨,顶多知觉不灵,抑或身体失灵。”   尹宝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叶玉棠心想,你还好什么?   他又讲,“否则这人间一大快乐事,便尝不到了。”   叶玉棠:“?”   黄芪忧心急,远远问道,“师父如何?”   李碧梧也追问,“小檀怎么了?”   尹宝山沉吟片刻,答道,“还行。我想想如何尽快出去。”   山崖那头又沉寂下来。   张自明见洞中人开起玩笑,一回头,又见那白发老人卧倒鹤身捧壶喝茶,太阳底下懒洋洋大打哈欠,心知这行人危难已解。   故答程霜笔道,“已经没事了。”说罢对他拱一拱手,转头欲走。   短短数日相处,程霜笔觉得与他难得的投缘。   觉察他意图离去,忙问,“张兄,你去往何处?”   “寻药去,”张自明望向远处,“我亦不知将要去往哪里。”   程霜笔又问,“你这样霜行草宿,要到几时?”   张自明看一眼方鹤,答道,“无色堕鬼道几时能解,我便能停下来。”   程霜笔大惊,“应劫被千目烛阴所伤?”   “是。”   “你如何求得医仙救他?”   张自明突然沉默了。   老者在背后懒懒答道:“他资质极佳,因缘际会,山中无方剑宗本答应收他作门下弟子。他为救友人,甘愿放弃,故才有今日。”   “我与你同为中原五宗弟子,本有过数面之缘,从前不曾相识,可我却认得你。旁人都说,你毕生追寻三神山踪迹,临到头却错失良机,浑身力气去追寻一个未知……”程霜笔叹道,“你不觉得冤枉?”   张自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回答道,“做人有苦乐喜悲,我不觉得冤枉。”   程霜笔一愣,忽然一叹。   张自明转身纵出数丈。   程霜笔回过神来,遥遥问他,“我与张兄投缘,想请你吃酒,该去何处寻?”   遥遥又听见他答:“想喝酒时,我来找你。”霎时便不见了人影。   程霜笔轻声一叹,望向方鹤。   方鹤阖眼小憩,呼噜声刚起,忽觉得一道目光灼灼照自己面心刺来,吓得一激灵,道,“后生,你瞪我做甚?”   程霜笔道,“我原以为,医中圣手,手到病除,无疾不能治。”   方鹤抬起头来,指指鼻子,“你这后生,是在骂我庸医?”   程霜笔讲了句,“不敢。”   方鹤嘁了一声,“这世上,但凡不是不治奇症、又病入膏肓的,也不至于送来我这治。既然不治,几时能治,也不是我能说了算。我所做,无非令濒死之人仅剩半口气续存下去,直至能治那一日。应劫送来时,奄奄一息,武功心智尽去,不过只有一口气在,比她这身生蛇蛊好不了多少。”   程霜笔蹲身看她,喃喃道,“生蛇无解。难不成往后一生,长孙茂要因此东奔西走,不知几时休止?”   老头哼了一声,抚摸仙兽尾羽,委委屈屈道,“小老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可救人不能缺药材,大仙人墓仙药虽多,也无法包罗万象。三神山人丁单薄,小老出山不易,若欲救人者不以药易医,难不成要老夫指雁为羹?”   程霜笔听了半晌,笑了,心道,我可说不过这老头。   索性不再说话,从旁蹲下,等人从山中出来。   ·   服下解药后,长孙茂只觉得体内有数道劲气来回流窜,浑身忽冷忽热,说不出的难受。但凡一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勉强睁眼,漆黑洞穴之中,只能堪堪望见白衣人面貌,别的一概看不清楚。   但见此人走远几步,在武侯车附近躬身打量药夫人,清冷月光在地上拉出一个颀长的背影。   过不移时,白衣人又折返回来,垂头看了看他。   眉目清冷,眼眸微狭而长。   本以为是一双丹凤眼,垂眼时,外眼角自眼中处垂下一褶,连带露出原本被眼睑裹挟的深长睫毛,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和棠儿一模一样一双眼睛。   长孙茂心下了然,这恐怕的确是尹宝山。   尹宝山道,“好女婿,以这情况,一路带她到此地,实在为难你了。”   听语气,也不知是嫌弃多一些,还是赞许多一些。   若换做一年之前,长孙茂恐怕已笑嘻嘻,与他一口一个“好丈人”地攀亲挂故了。可事到如今,他怎么也笑不起来,“好丈人”三字,更难出口。   略作沉思,长孙茂问,“前辈,你先前说药夫人数日前已……为何又答药童,她很好?”   尹宝山答道,“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   李碧梧忽然醒转过来,轻声细语问,“小檀,你如何不好?”   尹宝山闻声,答道,“她很好。”   李碧梧道,“你方才如何又说她不好?”   长孙茂欲答,尹宝山作了个“嘘”地动作。   李碧梧又道,“若她好,为何却不理我?”   麻烦上身。尹宝山垂头看他,想想说道,“当务之急,先得从山中出去。”   说罢,他松了口气。   长孙茂几乎能听见这叹息里有个声音在说:幸好老子有事在身。   沉吟片刻,李碧梧道,“你会隐雾飞花,自能自如出入此山中。而我受风雪霜冻,小檀腿脚不便,要出山去,必要移山搬石,一时片刻,谈何容易?”   尹宝山道,“还有好女婿,待他缓过药劲,可同我一起移走落石,救你二人出去。”   “起初一勾吻毒性集聚,处于一种雁行有序之态时,便指引他行动如内功高手,能耳听八方,也能隔山打牛;而此时毒性蔓延开,八脉之中气劲横冲直撞,倘若他体内本就有一股强劲内力,便能压制、主宰这八股气劲,并据为己有,化毒便极快了,譬如练气至中后期的我。可他体内本就没有半分内力。所以服下解药后,只得静静等待八股气劲此起彼落,不得消停。此间他都无法动弹,直至较轻几股内力消逝,其中一股成为他自己的的内力,至此……非得数日有余。”李碧梧缓了缓,柔声说下去,“可若要赶回三神山,定是来不及了。”   尹宝山答道,“原来如此,谢香雪夫人解惑。”   李碧梧忽地怔住。   自她出师,“毒夫人”大名远播。   众人对她既敬且畏,数十年间无人敢与她一战。   她不怎么喜欢这个诨名,听起来就像个冷面冷心又讨人嫌没人要的臭婆娘。可怜她最富盛名时,仍是二八韶华。   因一勾吻毒布全身,令她肤白似雪,散发异香。故有不怕死的,暗地里称她“香雪夫人”。只却又碍于凶名,不敢如此称呼。   互诉心曲那一天,李碧梧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香雪”,也如今日这般,忽然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伴着冰封消融之声,李碧梧话音渐柔,“琴师……真客气。”   仙山众人在世外相遇,绝口不提彼此姓名,而以谋事相称。那年师伯称呼宝哥,便叫他作‘琴师’。她偷偷听见,暗地里也这么叫他。   这亲昵称呼,尹宝山听来却无半分悸动。   他低头看向长孙茂,稍作一想,忽然说道,“你既得了她们这一宗内力,也算我半个弟子。又是我好女婿,传你些微毫内力,倒也无伤大雅。”   李碧梧惊道:“不可……”   不及她讲完,尹宝山已半倚在他近前的大石上,膝上弦光一现。   琴音乍起,却一响即停。   但见弦动,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长孙茂忽觉得腹下一阵绞痛,一股极强真气从气海穴透了进去。一瞬间,一片红黑从他视野上方压下来,令他当即晕厥过去。   真气在气海来回激荡,又沿四肢百骸猛地冲去。   长孙茂猛地弹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仍发黑,头脑发懵,但丝丝真气令他如人偶一般僵坐在地,手足发颤。   过片刻,掌心一烫,丝丝白气从十指指尖渗出,在他掌心缭绕成一团白雾。   过了不知多久,耳中轰鸣渐渐淡去,石室内击玉敲金之声渐渐清晰起来。   起如切切细雨,隐有鸟声啾啾,昵昵耳语;忽而雨越下越急,琴音越转越高,鸣泉飞溅,百鸟喧鸣;至最高之处,弦声履险平地,四两拨千斤慢转而上,山中忽见孤凤凰,跻攀不可上;而后失势一落千丈,群鸟兽散,其间琴声忽高忽低,几度盘旋,越行越低,是长滴响铜壶,梵宫夜撞钟;其后琴声渐缓,是孤山之上拨云见日,泠泠松风,芭蕉滴动,渐响渐无。1   隐隐听见远处李碧梧话音拨开袅绕余音,“你动用了梵音净气?”   尹宝山垂眼,答道,“若不传功,如何出去?”   李碧梧道,“哪怕你想以自身内力压制住他体内气劲,可这整整九道劲力,你叫他片刻之间,以从未习武之人的羸弱之躯,如何自处?再加你这一道,就这么硬受下来,不死怕也脱层皮。”   尹宝山故作为难,叹道,“我也没办法嘛。如今情势紧迫,一只胖鹤驼那老头子一人已够吃力。我若不出去,那丫头怕是赶不上关山门了。”   李碧梧静了一瞬,“那我呢?”   尹宝山道,“待我那好女婿,你那好徒弟,消化了这九道内力之后,一并救你出去不迟。”   李碧梧忽然说道,“是否你早就想到,小檀遇难,必是由我加害。故明知有人要救,此行却只携一只白鹤前来,以携人回山为借口逃至夭夭?”   尹宝山垂头不语。   李碧梧一问紧逼一问,“可你答应了小檀,内心有愧,却不想与我更生瓜葛,不惜传功给他,借他之手救我,哪怕明知会害他受累?”   尹宝山依旧不答。   李碧梧轻轻一笑,“你一口一个‘好女婿’。”   尹宝山淡淡道,“是我不该。”   话音一落,“嗡”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万籁终归于无声。   尹宝山垂头。   长孙茂听见他说,“三日之后,来瞿塘峡,我在鱼复塔等你。”   他知道尹宝山意思是要带他去找药。   尹宝山说话时,未曾启唇,仍是沉思抚琴之态,话音却无比清晰。他曾听说,高手可以内力传声,只需一指抵住传声之人某处穴道,便可只令此人听见。可尹宝山方才说话时,不曾与他有接触,如何传声?   长孙茂点点头,旋即又问,药夫人呢?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但尹宝山却好似已经听见。   尹宝山没答。   他低头看向密室中心的地上。   长孙茂没法动弹,故不知他看向何处。   旋即听见他在头顶说,“我救不了她,而且,恐怕药夫人自己也不愿离开此地。”   长孙茂不明白,“你如何知道?”   尹宝山笑道,“等你内力恢复,起身一看,便知缘由。”   笑音渐远,长孙茂一抬头,满室之内已无尹宝山身影。   先前两人言谈皆是以尹宝山内力维系,故李碧梧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山那头许久无声,李碧梧不由出言发问,“宝哥?”   长孙茂仰望石壁,“他走了。”   李碧梧笑了笑,闭上眼,话音也冷了下来,“尹宝山。”   ·   一见尹宝山在山外现身,童子追上前去,四下探看,“尹琴师,我师父呢?”   “我不懂花草移植之道,你二人需在此地等候数日,待长孙茂从山中出来,沿隧洞进去,一观此间灵药珍罕程度、数目多少,再来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尹宝山斟酌片刻,仍旧说道,“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骨迁柩于庙。”   二童子大惊:“我师父怎么了?”   尹宝山答道,“金蚕蛊,半年有余。”   二童子倏然发懵,神情呆滞,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空谷之中迸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   白鹤受惊扑腾翅膀,老者受了颠簸,睡眼惺忪,掏出袖中木晷一瞥,猛地睁大眼睛,“完蛋,小老儿大事不好,险些瞌睡过了时辰。”   尹宝山将他木晷合拢,拍拍他圆润的脸颊,将他丢回白鹤身上,“走吧,该出发了。”   躬身去扶叶玉棠,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转头望向山壁。   尹宝山笑了,半蹲下来,与她看向同一个地方。   忽听见李碧梧与长孙茂一句闲谈,“你说我与她明明彼此关心,却以恶毒言语重伤彼此——那时你如此感慨,是否觉得我二人不该如此?”   她必然是听见了尹宝山与童子对话,话音并未透出十分哀伤,反倒问了长孙茂这样一个问题。   长孙茂想了想,“我不过想到自己罢了。”   李碧梧不解,“你自己?”   “从前,我做事皆出自心血来潮,常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事事漫不经心,到头来,以至于东风吹马耳,真话无人信。临死前能倾诉衷肠,至少药夫人是幸运的。”长孙茂吃痛,嘶地一声,缓了口气,方才叹道,“事到如今,我只剩下这最后机会证我真心不假,却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让她看到这一切。”   叶玉棠看见自己轻叩山壁。   我听得见,她心里狂喊,狗东西,现在我听得见!   尹宝山催促道,“听完就行,差不得该走了。”   她看见自己又将尹宝山拍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指节不住叩动山壁,一下一下,轻轻地响。   叶玉棠心道:逆想说什么?   长孙茂试探问道,“棠儿,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你没能抢回神仙骨?”   叶玉棠轻叩山壁。   长孙茂笑道,“我早就知道。夺人之美,便不是你。”   她看见自己又摇摇头。   可是你有犹豫,因为想到长孙茂。   但你讲不出。   叶玉棠看见自己五指紧攥,有些无措。   长孙茂柔声说道,“想说什么,等好起来,再亲口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等着。”   她轻叩山壁。   尹宝山将她扶挂于背上,这一次她没再将此人暴力推开。   白鹤轻扑翅翼,程霜笔上前几步,朗声拜别,“小叶子,待你重回中原,来洞庭,师兄请你吃金齑玉鲙。”   叶玉棠埋头在老妖怪背上,心说,好。   ·   云台十二峰眨眼消失不见。   一路上,尹宝山与方鹤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偶尔尹宝山三言两语与她搭讪,她始终不曾理会。   大抵是自讨没趣,尹宝山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气。那小子对你多好啊,我却丝毫不考虑他感受如何,下如此重手,觉得我马虎敷衍,聊以塞责,我说的对不对?”   叶玉棠心道,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尹宝山又说道,“但我就这么一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方鹤捋长须笑起来,“琴师,你这是破罐破摔了呀?”   尹宝山又道,“旁边这胖老头子呢,仗着略有点医术,恃才傲物,既懒又贪。正常来说,非三神山弟子不治,三神山弟子没眼缘的,也不一定治;若要他救人,酬金是少不了的。起死回生虽是不太能够,延年益寿基本不难。但恐怕我那好女婿得奔忙一些。”   方鹤咳嗽几声,瞪大眼,“你,你怎敢对小老出言不逊?”   “你在山里头好好将养几年,我呢,带他四海寻觅,教他几门功夫,直至他学会为止。”尹宝山似乎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实在妥帖漂亮,翻来覆去在头脑中品鉴着,末了悠悠一叹,“这事,再好也不过这样了。”   方鹤冷哼一声,捋着胡子反戈一击,“做人老爹二十年踪迹全无,这时候跑来献殷勤,事做得再漂亮,仍是个挨千刀的臭男人。”   尹宝山觉得他也非血口喷人,实乃他本人真实写照。故悠悠然点点头,却又说,“可是烂人里头,我扪心自问,也算比较有良心那一个。”   叶玉棠:……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还有两三章才到回忆结束,以免行文仓促。   作者君从今天起到3月1日有轮番车轮ddl,可能会更新不顺。   (但也可能更)   ·   1有参考《听颖师弹琴》与《西厢记·听琴》 第111章 兰因   第一夜并不好过。山外人一去, 谷中寂得人发慌,体内那股乱力震动耳膜,令他头脑发懵, 虚汗淋漓;兼之腹中饥饿,冷汗淌过溃烂肌肤, 滋味极不好受。   按张自明所说之法调息了片刻, 心稍定了些, 却依旧无法消解疼痛。体内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竟不知何时方能消停。痛极之时, 几欲昏死。更没有半点力气念清心诀, 何况应付这股怪力,用处也不大。   长孙茂脑中空白,山外童子遥遥说着话, 却再听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闭眼, 便靥入噩梦。脑中嗡嗡作响, 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钟之中隐着僧人讲经之声。仔细辨认, 原是师父每日清晨必会讲的易筋经。想起江映说,易筋经比龟息功要略胜一筹, 只是传入中原不久,初露峥嵘, 旁人不知,便以为龙虎太乙内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听师父说, 易筋经可圜周身脉络, 系五脏精神;故晨起师父讲经之时, 棠儿也必会在院中随之练上一阵。想到这,长孙茂索性背靠巨石,虚坐起来。明知是幻梦,也随诵经之声,自“掌托天门”,回想至“三盘落地”;虽不解其理,却也瞎子摸象,蒙对一二。   内里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敛神,至物我两忘,周身痛楚也随之如浮云淡去。   以为不过片刻酣梦,再睁眼,一线骄阳正从山缝漏下,竟已过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痒,掸去之时,谁知竟抖落大小虫蚁百十来只,遁入枯木不见踪迹;又见臂上遍布大小红点抓痕,原来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却浑不觉痛。   气海中惊涛已去,山外鸟语之声甚是吵嚷。他睁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叶,根系脉络,竟都极是清晰。   内息也有了变化,却说不上来。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涌泉澎湃,取而不尽,却又无声无息。   这内息与先前中毒时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锐刃拽着他前行,而如今内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这一成内力却与他动静相协调、周身浑然一体,只觉得神清气爽。   稍一用劲,翻身坐起,虽觉腹痛欲裂,周身却轻便异常。   不过一宿功夫,伤势已好了不少。   远处李碧梧问了句,“你原先学过易筋经?”   他答了句,“记得些许……学倒谈不上。”   李碧梧道,“难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内力。”   长孙茂不知如何接话。   等了许久,李碧梧方才慢慢问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声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时便已醒来,却直到现在才出声询问,举止间有一万分的小心翼翼。   幽闭暗室也已变了样子。光秃山壁陡然生诸多藤蔓草木,不过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机盎然。拨开几丛藤蔓,赫然见到被藤蔓钩挂悬垂至半空的武侯车,不免惊骇。   药夫人肌肤瘪皱,头发灰黄干枯。同滋长的藤蔓纠结,如同本身就长在山崖中的植物。爱好整洁,却不得不以这尊严全无的面貌与世长辞,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门躲避误解与怨恨,临死前却无法为自己改装剃度,恐怕也无颜再念释迦圣号。   武侯车下,一双足因金蚕蛊干枯皴裂,露出足骨;骨头发黑开裂,几无皮肉悬挂。   一丛嫩绿枝桠挣破石壁,从缝中探出;花藤盘曲着卷上药夫人骨缝,一点点往上攀爬。   长孙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视野不佳,兼之药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挡足部,故他始终不曾察觉她已躯干腐朽。   那东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这贫瘠密室最先滋长。成片长成之后,此处石壁经它绞碎、浸润,成为一片沃土。再往后,山壁坍圮恐怕会将药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诸多药种,也会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这情形,实在令他有些不止从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宝山为什么溜得这么快。不止脚底抹油,临行前甚至火上浇油。   “移栽花木”,实在很损。   药夫人医者不能自医,自知必要长眠于此,仍疼惜这一身仙草灵药。一生被误,至死却依旧不是无情之人。   难怪尹宝山会说她已救不了。   若要将药夫人灵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罗密布的藤蔓,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珍奇草药也必会惨遭损毁。   长孙茂硬着头皮,故作轻描淡写道,“药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过了半晌,李碧梧才出声说道,“她爱干净,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头顶的微光拢在药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辉。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黄泉,将山内山外分割出阴阳生死。他从前不曾经历,如今没空想,更不敢细想。   故他躬身找出药夫人临终前所说药书,极快的替医者理了理衣物,便离开密室。   往后他一点点移走落石,起初总不经意动用蛮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渐渐将那股内力越发运用自如。但因伤势并未痊愈,每隔几个时辰,总要停下来歇上一阵。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缓慢清理出一条半人高山道。   两人始终不曾交谈。直至进入毒夫人所处山缝,又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山道打通。山外阳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睁不开眼。   程霜笔听见脚步,急急赶来。   这些天他也在移走落石,只是十几天不曾好好吃口东西,内力体力难以维系,两日内只清除数丈落石。一见长孙茂从洞穴钻出,心头甚是惊喜,笑着几步上前,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满是污渍血渍,十指指节几无完好之处,只递上水壶,不知从何处开口。   两位童子在树荫下打盹,见这头有了动静,随后也跟了过来。容长孙茂喘了口气,便问他:“师父在何处?”   长孙茂往山中一看,只是不言。   毒夫人身上冰霜开始缓缓消解,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有如重生。长孙茂有一瞬异样,总觉得药夫人本就不曾死去,又或者这世间本就只有毒夫人一人。   童子探头往洞中看去,远远见到洞中盘坐的冰雕,所冻之人面貌与药夫人如出一辙,便错认了人,大叫一声“师父”,踉跄的扑了过去。   毒夫人虽解了霜冻,但因被封住许多日,经脉有些受损,一时还无法起身行动。两童子错认了人,她也懒怠解释。   只是在程霜笔叫她“李师叔”时,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也配叫我师叔?是能与程四海平起平坐了?”   程霜笔慌道,“李师祖。不敢,不敢。”   又挠挠头,不知毒夫人怎么又好了。   长孙茂歇上片刻,想起瞿塘峡鱼复塔之约,故将医书递上。   毒夫人接过,瞥了他一眼。   长孙茂忽然想起三毒丝玉钗,低头从谈枭上解下解开,欲归还给她。   毒夫人打断,“不必了,你留着吧,我要来也无用。”   长孙茂并未推拒,将丝玉归于谈枭匣中。   程霜笔问,“你要去鱼复塔了?”   长孙茂点头,“劳你在此等候一阵,待毒夫人好转,带她回思州。”   程霜笔道,放心。   程霜笔想,从此他便要如张自明那般为寻药披星戴月,自此音信渺渺,顿生不舍。   不免又提醒了句,“我听说,有些药材极难寻得。去往东海以东,碎叶以西;轻功上绝顶,下千丈深崖,入险谷密林,涉长滩雪域,杀恶兽斩大蛇,爬山蹚水,艰难险阻,都是常有的事。你且珍重。”   毒夫人嗤笑一声,仿佛讥讽他多言幼稚。   末了又补充了句,“跟着尹宝山,这些倒都不难。只需防着他一时兴起,随时脚底抹油不管你了。多长几个心眼罢。”   长孙茂道了声多谢。   黑色烟雾一聚而散,眨眼间他已收纵谈枭,十二峰不见了踪迹。   自此,程霜笔再见长孙茂,已是一年之后中秋的太乙镇。   ·   当夜的思州下着雨。   一回镇上,李碧梧同一名熟悉马首交接之后,便轻车熟路,入了一家客舍。   二楼雅室门帘一掀,便见角落里坐着的红衣美妇与少女。   程霜笔跟在后头,远远便认出是仇谷主和那位病重的女弟子。   小姑娘想必是大病初愈,仇谷主带她来打牙祭来。   黔地以辣菜居多,桌上菜品丰盛,多半红彤彤的;小姑娘胃口全开,已吃了半条豆腐乌江鱼。   李碧梧在门口稍倚片刻,毫不客气进了屋中,在仇欢对面坐下。   程霜笔心知二人不合,但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守在一边,以防仇谷主惨遭她毒手。   仇欢一见李碧梧,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她一早已听说思州密探众多,故一等裴沁脱险,立刻携她来此打听叶玉棠下落。午间刚同劫复阁密探交接,一时无处可去。裴沁爱吃黔菜,听说这家豆腐鱼做得最好,便她过来吃。谁知李碧梧立刻跟了过来,仇欢立刻猜到是劫复阁泄露了她的踪迹。   她知道此人有多毒,人与一勾吻一般的毒,故素来有些怕她。   但那股惊惧转瞬即逝。随后背脊直挺,眼神锋锐如刀,几有要与她殊死一搏的冷硬气概。   仇欢爱着鹅黄长衫,向来气质柔婉,这股冷硬在她身上极少见得。   僵持片刻,仇欢慢慢说道,“尹宝山与我已无瓜葛,你要找他,找错人了。”   李碧梧见她护着怀中小姑娘,笑着说,“我不找尹宝山,我和你聊两句。”   和仇欢不同的是,李碧梧笑得异常温柔,程霜笔却不由替她捏把汗。   仇欢也笑道,“我与你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李碧梧好像恍然,“哦?是啊,当然。你爱心泛滥,武功不佳,与我半点不同。我与你可以说相当不投缘,若非尹宝山,我都懒得看你一眼。”   李碧梧一面说着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似的往空杯子里甄酒喝,又取了筷子摘鱼肉尝了几口。发上没有三毒丝玉钗,李碧梧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仇欢失笑,“害我被你追杀十几年,他从不曾露面劝你抑或护我,难不成我还得谢他?”   “可他教了你悛恶剑。”   “他只教了我太乙玉玄剑。太乙剑派门规森严,严禁弟子习别派功夫。修罗刀,不过是我从他使悛恶剑时领悟而出,可以算自成一家。”   “他教你玉玄剑,终归对你有所助益。”   “后来我被逐出终南山,自此再未使过玉玄剑,故他也不算教我。何况这许多年来,终究他负我更多。”   “他既这么糟糕,你当初又如何看走了眼?”   仇欢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像是陷入回忆。   他为躲李碧梧藏入玉虚峰。仇欢因剑法疏漏,被余真人罚去玉虚峰上练剑思过。那时她剑法稚拙,成日自言自语,不知山中有人正在暗窥她。他看在眼中,忍耐数日,不免发笑。不知此人是否是贼人,仇欢欲告知上山送饭的师姐,他慌忙出言阻拦,自称是余真人好友。   仇欢不信,他便说,他精通太乙剑法,只需指点一二,便可以令她免受师父责罚,但切不可告知旁人。   起初她不信,谁知受他数日指点,剑法日进千里,便真以为山中所藏之人乃是本派前辈高手,说话时也不由带上几分敬意。每日的饭食茶点必分他一半,每每称他“前辈”,他总不免发笑,也不知为何。   直到有一日,仇静上山时携来一坛酒,是雪邦送来的龙头,带上来给她尝尝味道。仇静一走,那人便出言向她讨酒喝。她向来不嗜美酒,心想,给他又何妨?   山中石壁隆隆开启,露出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甬道。她双臂抱酒,小心翼翼穿行而过,直至甬道尽头白衣男子,忽然明白往日他为何发笑。本以为是个鹤发老者,谁知是个丰神俊逸的年轻男子。   起初待他也仍带着敬意。   后来聊得多了,知晓他手脚筋尽断,此刻如同废人,又对他心生怜悯。再后来,哪怕他间或三两次出言调笑,竟也不觉得他轻浮,更没有厌憎。   后来便生情愫。   再后来,剑法中暗藏悛恶剑招被掌门察觉在先,拒不承认师从旁人再后。身怀六甲,丑事一招抖落,余真人也护不住。   离开终南山后,她径自往南而去。从始至终,她从未有任何事拖累牵连于他。   他的确是个薄情人,若说辜负,她倒觉得谈不上。   李碧梧嫌酒不好,唤跑堂换了壶重碧。   “做游侠,武功绝顶,不倦红尘,无情来去,自有一番潇洒自在。”仇欢抚摸酒盏,笑道,“就好比这酒。美酒虽好,偶尔喝上几盅滋味甚佳,却不可代替餐饭。终日以酒为食,不止伤身伤神;醉生梦死,也容易落人笑柄。”   李碧梧道,“那你又为何常喝个酩酊大醉的说起你与他的种种往事?”   “我庸常极了。习武之人,却资质平平,无论剑法刀法,始终没有什么建树。如今上了点年纪,自知更没有机会成为一代高手,而江湖之中晚辈层出,自己女儿……不及十岁我已不是她敌手,实在惭愧。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巅峰,若说有一件事值得回忆,大抵也就是曾尝过美酒。”仇欢微微一笑,“而你与我不同。你武功登峰造极,江湖之中罕有人与你匹敌,是我做梦也求不来的。你一生之中将会有无数酣畅快事,他又有何值得你留恋?”   李碧梧忽然觉得她说法有趣,“你不过当他是时雨春风?”   间或一笑,洁净两颊有梨涡浮现,与往常那个毒夫人竟有些毫不相干。   仇欢一抬眉,一点头,“是啊。”   这一举一动间自有万种风情,难怪尹宝山曾倾心于此人。   李碧梧突然也有点喜欢她了。   传闻之中向来有宿仇的两人,如今对坐饮酒而谈,言笑晏晏。   程霜笔望着这二人身影,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奇特非常。   ·   难得与人痛快笑谈,李碧梧喝得微醺出门,脸颊泛红,步履也有些许不稳。程霜笔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跟着,生怕这前辈一着不慎,一头栽进水里。   行到集市之中人多之处,李碧梧走出几步,忽然停驻。耳朵微动,捕捉到不远处有异样动静。   不过一个眨眼间,碧绿的影子便已钻入巷落。   程霜笔循着碧影,绕过曲曲折折的几个小巷,追入一处荫蔽丛林之时,李碧梧便已出手了。   手起叶落,苗人少年倒在井畔。   程霜笔立刻认出那是曾在青城山被围捕又脱身的蛇母巴献玉。   伴随着一声尖利竹哨声,李碧梧轻飘飘坠地,落到人群之外冷眼看着,眼中带恨,有些许畅快,甚至还觉得远远不够畅快。   她知道巴献玉作恶多端,更知道他是巴德雄的弟弟。她必要亲手手刃此人,方解心头一快。   有劫复阁人责问李碧梧:“阁主都说了不杀,毒夫人你为何——”   “何况他方才将刀刃移走,并无杀心人——”   ……   诸多开解话语,李碧梧漠然听着,自始自终不曾言语,脸上渐渐带上细微讥笑。   这般恶人有情。   尹宝山却无情。   好生无趣。   这感觉如同平生痴爱的美酒,近来方觉得不够辛辣醇烈,忽然间便失了滋味。   李碧梧顿觉无聊,一声轻叹,兀自转头离开。   及至快出思州城,程霜笔着急问道,“李师祖,你往哪儿去啊?”   李碧梧道,“回十二峰,解冰封霜冻之毒。”   程霜笔道,“那晚辈便要就此离去了。”   李碧梧脚步停下,回头瞧着他,问,“你呢?”   程霜笔道,“回洞庭。”   李碧梧哂笑,“若要屠程雪渡,程四海那小子必会护着他。以你这功夫,尚还敌不过程四海。”   程霜笔有些无言,“我……不杀程雪渡。”   李碧梧又道,“不如你拜我为师,以你资质,不出十年,回去屠四海刀宗满门也不在话下。”   程霜笔哑了一瞬,恭恭敬敬说道,“我回去复命……不屠什么满门。”   李碧梧想想又说,“不如临行前,你叫我声师父再走。回去告知程四海,我已收你为徒,你与程四海平起平坐,程雪渡那小子徒然矮你一个辈分,自然变成你徒儿好女婿。你随意羞辱他几句,出出气,他也不敢将你如何。”   对于毒夫人这恶作剧,程霜笔有些哭笑不得,“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晚辈资质平庸,实在不敢辱没……”   “行了。”李碧梧两指轻揉额头,“旁人欺你负你利用你,你就不恨?”   程霜笔道,“若我违拗师门,血影在天之灵,也必不会安息。”   “死人哪有什么安不安息?”李碧梧嗤笑,“若不报仇雪恨,死人才不会安息。”   程霜笔躬身而拜,形容恳切,只求李碧梧不要再对师门与死者出演不逊。   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这小子忠直近乎蠢蠢,既傻又无聊。   李碧梧不免一笑,不再多言。   程霜笔久未听见声响,抬头来,碧绿的影子已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手机码字,一些累赘句子还没来得及修改 第112章 千万孤独   那日她随尹宝山离去, 不过半日有余便到了地方。但那时灵丹药效褪去,她神智衰微,几乎不能视物, 不知究竟身在何地。只知道先过了一处风沙地,又一路踏风踩雪, 心中猜想约莫是向西而行。直至一处荒僻寒冷地, 似是一处风口, 常有人从旁经过,莫不恭恭敬敬道一声“方医师”一声“尹琴师”。   也有人问了句,“琴师今日绑了方医师硬闯山门, 险些被踢出神山, 原是为救这小丫头?”   尹宝山懒懒散散答了句,“既允了旁人,就得践诺呀。”   话音一落, 立刻引人在他身后驻足旁观。   忽有人问,“伤成这样, 如何是好?”   方鹤答道, “也只能用蟠螭角入长乐散,方以延缓时日。”   众人哗然。   又有医者问道, “一剂长乐散顶多撑□□时辰,按一日一钱蟠螭末来算, 一年少说两斤半。这还只是药引,不算长乐散当中的雉凤髓, 吐糜竭……如此种种,四月一送, 谁能将如此诸多珍奇药材如数如期送来?”   方鹤道, “有尹琴师领着。”   众人恍然。   尹宝山道, “小事。”   这话说得,好像他真有那耐心陪长孙茂七年似的。   接着他又讲了句,“但若要用蟠螭长乐,恐怕这丫头在山中的日子都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方鹤道,“偶尔也能醒一两个时辰。”   尹宝山默然,随众人踩雪而上,行至月光隐没,风声渐止之处,忽然听见鹿鸣呦呦。尹宝山将她扶趴至一只灵鹿背上,嘱咐了句,“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便挑些要紧的记着罢。”   有人轻击云板,尹宝山停下脚步,转头离去。再回来,转瞬已过了一年六个月。   这七年事,经由他人之口转述给她,便如吉光片羽,却也几乎占去她剩下这段记忆中的全部。   ·   鱼复塔算是个开始之处,也算是个结束之处。   奉节城外,尹宝山见他第一句便是:“内力还受用吗?”   但看他大步流星走来,步履稳健,气息均匀,便知他伤势无大碍。   待他再走近一些,不免挂起笑意,顿了半晌,又说,“一会儿先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免得脏了佛门净地。”   讲到做到,立即踏雾进了奉节城,轻车熟路,领他去了家新开的浴场洗澡。   换上干净麻布农衫出了浴场,尹宝山倚着门正同女掌柜说话。夔州娘子口音比蜀地更重,语气更凶,也更难懂,也不知这两人如何能彼此听懂。但见那小娘子浅笑轻颦,吐嘱婉顺,与刚来时夔州女子常有的泼辣姿态已全然不同。长孙茂不便前去打扰,在温泉池畔的树下坐着。临到走时,老板娘频频留客,说备了好酒请他彻夜长叹。   最终尹宝山推辞离去。多半是嫌酒不够好。   鱼复塔在奉节城江岸,出了城便是。塔内钟声穿破江面大雾,雾里可见塔寺烛光,香火极旺。   里头和尚念的钟偈是他极为熟络的禅门日诵,既是同门,便多几分亲切。   谁知进了寺去,里头三个住持个个宽面大耳,竟像是番僧。   尹宝山问番僧,“驼弥罗炎是否在塔中?”   僧人道,“住持出远门了,檀那1因何来此。”   尹宝山道,“听闻寺中有译本经书,属实难得,我来借两本给我女婿。”   僧人问哪两本。   尹宝山道,“《俱舍论》与《金刚能断般若经》。”   僧人便去给他找来。   出了鱼复塔,尹宝山将经书交予他,“这两本经书,三天之内你需得一字不差记熟了,于你习武,颇有好处。”   出了奉节城,两人一路乘船,至白帝城外,天已黑透。下船来,尹宝山领他去了山下邻水镇子,就文君酒吃暖锅,方才与他讲明此行来意。   尹宝山道,“近两年前,鱼复塔三僧曾向你师父弘法求经。求了一本易筋经,一本洗髓经。称看过之后,愿将两本经书誊作汉字,使禅宗得以在中土发扬光大。弘法大师将经书送去,却不知谁走漏风声,几个番僧夜潜入江,将鱼复塔三僧杀害,欲将经书连夜盗回吐蕃。驼弥罗炎临死前请江中渔夫将血书连夜送出夔州,一天一夜之内送到弘法大师手中。大师不能用轻功,只得委托少林高手送来梵文经书又两册,请三僧帮忙誊作汉字抄本。又告知番僧,还有百余本经书孤本,往后将会陆续送达。番僧一听,好事上门,便不走了。”   长孙茂往窗外打量,“携百本经书,凭他三人,如何也飞不出蜀道天堑。”   尹宝山笑着称是,“本欲先送几本回去,来回路途遥遥,怕令人生疑,因小失大。反正此地孤山重重,离中原相去甚远,极少有人知道三僧从前究竟是何模样。这三人索性自称三僧,坐下来誊写经书。为了使大师定心,这三人不得不先学了一载中土文字,先誊出一本易筋经送回少室山。”   “师父至死不可动武,更不愿杀生。便只好出此对策,将几个番僧困在鱼复塔,整日习文抄经。”长孙茂想了想道,“本意感化他三人,也不知迄今有所收效,倒不如早些叫人将他三人杀了得了。”   尹宝山听完笑了,“以绝后患,一了百了是么。可禅宗传入中原不久,本就寂寂无闻;经文皆由梵文写就,精通梵文的沙门更是有限,极难广罗信众。无论那三人是否受点拨,经书抄本皆可以广发给禅宗弟子修习。如今,他三人尚未抄完经书,自然杀不得。”   “若他三人早已誊完经文,却不如实告知;早已暗中遣人将经文陆续送回吐蕃……”   “巴山近长安,他们不敢北上;若要西行,蜀道更是难越,何况这两年遍地猫鬼。”   “又或者这三人记忆过人,早已记诵经文,准备随身只身逃离,回吐蕃后再凭记忆誊写。”   “最紧要一本经书,他们尚未得到,恐怕不肯轻易离去。”   “迦叶神功?”   尹宝山笑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龟兹曾得了两只蟠螭角,近年来欲依附吐蕃,便将蟠螭角呈作贡品,送去了吐蕃。大师不杀番僧,你我却杀得。能杀而不杀,押在此地为质,来日好讨价还价。”   长孙茂明白过来。“原来师父做了这么多。”   尹宝山说,“世人有求,大师往往必应。一举一动,惠及千万,这般局面,大师布了不下百余处。别看大师平日笑嘻嘻不干正事,却也实在担得起大德高僧四个字。”   ·   尹宝山领他一路乘船沿长江而下,遇见好玩的地方便下船游玩一番。船过巫峡与西陵峡几处渡口停靠,上神女溪神女峰,一连两日几乎将两岸山水逛了个遍,却绝口不提要教他武功,抑或要寻仙药。   直至第三日中午,渡船一夜入江陵府,二人下船来,在渡口随意寻了店家吃饭。点了两条清蒸武昌鱼,尹宝山突然问他,“两本经书背熟了吗。”   他愣了一下,方才答应。   尹宝山便道,“背来听听。”   他便从头至尾,一字不差背了一遍。   尹宝山沉思片刻,正打算从中抽查。   长孙茂又倒背而出,依旧一字不差。   尹宝山将他打断,“这两天我两始终都在一处呆着,你哪来的功夫记诵?”   “你勾搭同路女子时。”   尹宝山一时无言,只得笑笑,显得不那么尴尬。   这几日长孙茂也算见识了此人秉性,正色道,“反正你讲的我都做到了,接下来呢,做什么去?”   尹宝山想想,道,“接下来,学悛恶剑吧。”   那语气,好像学悛恶剑同劈两捆柴一样简单。   他虽没正经,却为人随和,不拿自己当回事,谁曾想也没拿悛恶剑当回事,当即取了支筷子,领他到客栈后院教起了剑法。   打头一句他就说,“悛恶剑没有文字记载,多半出自三神山前辈口授才得以流传下来,以至于这世间懂得悛恶剑的寥寥几人,所持剑法也不尽相同。这些前辈,我都一一拜会过,又曾见过诸多残碑记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加之我这些年练剑的浅薄理解,总的说来,悛恶剑法,统共是十三句,六十四字,一句便是一种境界。”   尹宝山先在泥地上写了“手剑”二字,然后说道,“分巽拨雷。地风升,泽水困。天风姤,地雷复。风泽中孚。体迅飞凫。动则无常。回龙贯谷。”   他琢磨了片刻,道,“这是……步法。不对,是身虽剑走。”   尹宝山也不评对错,又往地上写了“观剑”二字,“剑破月支。摧撷流星。天河倒灌。落花飞霰。”   “月支乃是靶心,第一句讲的是剑法要准,尔后是要远。第三句,说的兴许是剑气威力极强,可使天河倒灌,第四句,便是快,若将袭来的满天暗器比作落花,则必使落花皆成飞霰,可保万无一失。”   尹宝山只问,“观是何意?”   长孙茂犹豫了一阵,“眼到剑到。”   尹宝山不置可否,往下又写了“心剑”两字,“剑不虚发,发乎心系。澹乎自持,持若为器。”   长孙茂不解,“这一层有些难懂。”   二人视线相对,尹宝山忽然手拨竹筷。   但听得竹筷子跟琴似的“仙嗡”一声清响,长孙茂更是迷茫了。   尹宝山笑道,“悟剑有如悟道,慢慢想罢。”   说罢伸筷子往他脑门上一敲,转头进屋吃鱼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本是回忆最后一章的一部分,奈何这章太长了,细纲都打了3000字,写了好几天没写完   先截一章发,下一章很快   ·   千万孤独,藏头诗《江雪》 第113章 千万孤独下   尹宝山打了牙祭, 便又领他乘船去。临行前略嫌失望,道,“手艺不如岛上厨子, 鱼肉也不够鲜嫩。”   话虽这么讲,却究竟没有上君山岛去, 多半知道四海刀宗吊丧的吊丧, 抓细作的抓细作, 此时正乱做一锅粥,他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   君山岛与黄鹤楼一晃而过,两人一径乘船东去。在江州下了江船, 沿鄱阳湖与沣水而行。   这一代虽地处荒僻, 却侠门众多。这些武林世家,守护一方安宁,各有古道侠义心肠。偶遇“天下第一剑”丰城剑的车马经过, 太阿剑雷掌门见二人衣着简朴,又以足代步, 便停马问他们去哪。   尹宝山回答说去迷谷附近。   女主人笑道, 正好离剑邑不远,便请二人上车通行。   雷掌门回头一笑, 又问二人来历姓名。   尹宝山只称姓尹,是个琴师。一介布衣, 四海为家。   众人细数江湖中并无尹姓名宿,更见他不似习武之人, 自然不会想到他便是尹宝山。   便又都看向长孙茂,久久却等不来回答。   旁人不言名讳, 雷掌门也不便多问, 未免车中小辈多言失礼, 忙说:我们马程快,打个盹,天黑前便可到迷谷附近。   尹宝山自来熟惯了,不论遇着谁,聊上几句,便都似早八百年前就认得一般,自然闭不了嘴。不多时,聊得满车欢喜。临到迷谷附近,皆不舍得他走。几个年纪轻的都闹着要请他二人去剑邑玩上几天,细数家中好酒好菜,什么修水哨子、桂花茶和子四珍,什么上好庐山云雾、十年封缸醅酒……说尹宝山几度心动。   长孙茂立刻提醒他,“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做?”   从云台山出来,至今过去大半月;一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连药渣子都不曾见过一个。四月为一限,他可耽搁不起。   有人却说,“有什么事?非得亲去不可?等回剑邑,雷掌门寻几个师兄代为效劳便是。”   尹宝山道,“几年前十方鬼手一族南逃,只携了药种。辎重难负,有一些珍奇药材仍留在迷谷阵中。”   雷掌门犹豫片刻,只问,“需要哪几味药材?我遣人四处搜罗一番,总能寻到一些。”   尹宝山知晓剑邑附近皆是丰城剑的地界,便不客气报出六味药名,“雉凤髓,吐糜竭,芳馥玉叶,忘忧籽,芒极皮瓤,过沟庞麒……”   六味药材皆从未听过,车中男女面面相觑。   尹宝山续上五个字,“还有蟠螭角。”   雷掌门一时沉默。   长孙茂道,“便不劳诸位,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雷掌门想想说,“迷谷阵旧址离此地不远,里头机关诡谲离奇,毒物甚多,危机重重,前些年大姐中十方鬼手棘毒,几度毙命,也是缺一味药,只长在迷谷阵里。后来十方鬼手一脉被江宗主驱逐,家父两次带人入山寻药,前后折了三名弟子,父亲右脚也中毒箭瘸了一足,自此再不敢入迷谷阵。故我劝二位……莫要轻易涉险。”   尹宝山却说,“这位小兄弟轻功极好,区区毒阵,倒难不倒他。”   满车剑客顿时看向长孙茂。   但见他浑身新旧伤口交叠,掌上一层薄茧,不似使剑使出的,不知惯用什么兵器。   又回想这一路行来,不论谁同他答话,他皆不怎么理会,看着极难相处。此刻再看他,只觉得这性情冷僻古怪的神秘人,竟真有几分高人的模样,顿时都有些刮目相看。   有个自作聪明的剑邑少年突然讲道:“原来这位年轻人是这位琴师贴身护卫。”   众人皆恍然:难怪这羸弱琴师敢走单骑。   尹宝山并不替他辩解,笑着说,“你们缺什么药,两日之内,他皆可一并找来。”   雷掌门顿时眼前一亮,“只需猴公滕,极好辨认,乃是红叶紫花……我寻门中两位轻功上佳的长老,可随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   尹宝山道,“不必,旁人去了,反倒令他不便。”   无端托一桩人情,雷掌门有些为难。   忽然有个弟子探出头,高声说道:“看!招摇山上,鹊头形状的山峰,便是迷谷阵。”   尹宝山立刻讲道,“他在此下车即可。”   ……   长孙茂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招摇山下。   望着不远处镌有“鬼谷”二字,半坍圮的界碑,一时觉得有些离谱。   这些天他虽不断回味三重悛恶其中意境,却不得要领。   尹宝山甚至连剑招都不曾在他跟前使过一次……   让一代剑邑掌门吃瘪,七八名剑客殒命的毒阵,真是他可以随意出入的?   虽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他不愿同尹宝山辩驳。   此人虽不靠谱,但总不至于坑他。   从界碑下走入招摇山。此处已荒废许久,少有人来,道路早已覆满荒草,需寻着远处界碑,方才得以行进。   忽有东西从草木深处射出,他下意识伸手一探,见是枚短剑,方才意识到触发了残余机关。   远远可见数处山壁细洞,多半已被触发。   原来整座招摇山皆是迷谷阵。   长孙茂从袖中抖出谈枭,缓慢而前,不敢掉以轻心。一路走到一处断崖,对岸山崖不过百步开外,一簇红叶紫花攀援至崖顶,一眼看去甚是显眼;红花乃是从一处石洞里生长出,洞上正有“迷谷”二字;山崖并不深,借着夕阳可一望见底,目测有二十来丈深。崖下集满落叶,不知积了多少年,兴许更深一些。   粗看起来没有异样,猴公藤触手可及,但若这么简单,也不会令这么多人殒命。便拾了三粒石子,依次抛出,打向谷底不同三处。   只零星卷起谷底几片黄叶,裹入其中,再无动静。   并无叩击之声,看来落叶积得挺厚。   长孙茂本欲沿石落之处立足三次,便可直上迷谷洞,斩下猴公藤。但他仍留了个心眼,扬起一道长丝直直击往谷底,没入尺余深处,锵地一声探到一块巨石,仍无机关触发。   兴许是机关年久失修。   他不再过多耽搁,借长丝收拢之力直下崖底。不知下头藏了什么东西,故他仍留一分小心,尚未踏足落叶,便陡提长丝,往第二处落子之处纵去。   一瞬之间,崖底起了一阵狂风,卷起一层落叶,朝银丝刺去!   叶不及丝韧,被长丝一劈为二,却如有眼似的去而复返。   长丝一卷而返,收回谈枭之中;提起的一串韧叶,朝长孙茂直袭而来。   长孙茂纵身而起,不及收回长丝,数击斩下,韧叶却越劈越多。他一时无可奈何,提长丝往高处飞纵而去,以免坠入谷底,更难对付;收手斩叶的一刹之间,万千碎叶如鬼如魅,一游而上,朝他包抄而来。   被崖底枯叶掩埋时,他听见不知什么碎裂的声音。也许是叶子,也许是他的骨头,但这都不重要了。   金刚经也没什么用,悛恶剑更没有什么用。   尹宝山这天才之人,要么是太高看他,要么就是真的在坑他。   长孙茂胸口一顶,猛地呛出一口苦血。闭了闭眼,脑中停留的是自己黑了大半的、发麻半边的胳膊。   这叶子有毒。   毒阵并未损毁,而是仿佛只被习武之人气息激活。习武之人出招皆会闹出不小动静,谷下枯叶闻风而动,直寻起风之处而去。   这毒阵是专杀江湖人的。   那种不痛不痒的发麻感飞快往周身游移,不久他将周身发黑的死去。   毒叫人瞬间失去知觉,并不痛苦,十方鬼手还算仁慈。   可棠儿怎么办?   若他殒命于此,尹宝山会为她奔走寻药吗?   长孙茂忽然觉得痛苦,心里生出不甘。   不知过了多时,再睁眼,仍是在那个谷底。   天色刚刚暗下来,云层背后藏着些微月牙的影子。   一丝凉风从鼻尖拂过,长孙茂举起胳膊,满臂黑液褪尽,以为仍在做梦;可身上碎叶留下的细孔有半数方才发痒结痂,心知并非是在梦中。又觉得下腹有异样,解衣一看,肌肤之下有丝缕黑色细线,向先前中毒留下的瘀黑之处汇流而去,如江河入海,渐而消失不见。   长孙茂站起身,举目四望,只觉得灵台清明,内力益发丰沛。忽然心想:莫不是先前中的毒,皆被一勾吻吸了过去,转化丹田内力?   低头拾起一片落叶,试探着往胳膊上一划。   血珠沿血线溢出的瞬间,一股黑顺着几股血脉一窜而上,先前那股麻痒的感觉也瞬间袭来。   黑线钻入臂膀,长孙茂忍住不适,解开衣物,寻找毒液流淌踪迹。但见那一线黑汇入任脉,便渐行渐缓,先前坠落谷底时那股晕眩感也随之猛地袭来。   长孙茂脑中灵光一现,缓缓盘坐下来,脑中默诵易筋经与俱舍论。   低头再看,那一线黑随之渐游渐快,待他不念时便停下。复又定心念了句“毕竟碍当生,别得非择灭”,那线黑果真又往下游走一截,一旦停下,心生杂念,毒液便又不动了。如此反复数次,待一线黑汇入气海,长孙茂再无顾忌,从枯叶堆中一纵而上,立于洞口,挥刀斩下一截猴公藤,执在手中,便往迷谷洞中去。   身上新生出的数处黑斑,于他周身缓慢游走,渐渐钻入衣物之中,如同他天生豢养之物,听话而乖觉。   ·   迷谷洞之中仍留有些许机关,如蔽路千机,虽不易察觉,却可以纵长丝拨动,借以月光耀出,便可以矮身通行。有一些迷阵机关,需要些许巧思。他幼时曾读过鲁班书,隐隐记得些许,故也不在话下。再往深处,便是一处开阔幽谷,里头灌木丛生,稍难辨认。好在尹宝山偷了几本方鹤的药书,六味奇药的图谱皆已撕下,此刻就揣在他怀中。他一张张对照着寻找,费了些功夫。后头索性但凡像样的,便都提刀斩下。哪怕不是,兴许也能留着,往后同人交换。   如此一来,用不多时,已找出四味药来。有些草药一年一生,往后年年皆可来此摘取一次。   走出迷谷阵时,外头日头初升,照得谷下几具枯骨在黄叶之间分外显眼。   长孙茂并未多做停留,极快离开了招摇山。路上行人渐多,一路打听到丰城剑剑阁外时,已是正午。   外头守卫见他衣衫褴褛,拦着不让进。   他便说,我是你们雷掌门客人,麻烦通禀一声。   守卫还算客气,同他解释说道:昨夜众人喝酒至三更天,此刻仍在休息,不如你晚些再来罢。   长孙茂一时火大,直闯进去。   背后不断有人追来,长孙茂脚步越走越快,一路阶梯直上,直至无人能跟上。   远处云榭中笑声不断,香气阵阵;剑阁众人正在阁中吃拌粉,饮热酒,尹宝山正在其间。   忽然见个褴褛衣衫的年轻人好不客气的走进,一时众人都没认出他是谁。   长孙茂在厅中立了片刻,紫藤往前一抛。雷掌门抬头抓住,回过神,厅中人已不见踪迹。   直至出了剑邑城,尹宝山方才追上来,不声不响跟了一里地,冷不丁讲了句,“一勾吻毒中魁首,迷谷阵独你与李碧梧自如出入,的确如此没错啊。”   长孙茂不理。   尹宝山叹口气,“好好个人,怎么就哑了呢。”   “你……”长孙茂满肚子脏话,脱口只剩了句,“少说两句。”   “没哑,挺好。”   长孙茂回头瞥他一眼,摇摇头,接着往前走。   尹宝山笑道,“年轻人,火气挺大,怎么回事?”   他先讲了句,“就觉得,你这王八蛋德行,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尹宝山偏偏脑袋。   这话说的,倒像是老子数落儿子。   接着又听见一句,“难怪棠儿不搭理我。”   尹宝山一时乐了,心道,竟该怪我。   至一处商驿,以雷掌门给的牌子牵了辆马车,将那刺儿头叫上马,顺便递去剑阁给的衣服,道,“里头换去,省的旁人以为我二人拾荒盗马。”   他并未推拒,接过衣服往车上去了。   ·   岭南多毒窟。一入岭南,哪里有毒窝,尹宝山便领着他往哪去。什么盲蛇女、浮丘蝎、骨玉书生、白眉妇,诸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岭南百毒,大抵皆化成了他气海内力。   一路赢得太过轻松,免不了生出些许骄狂。又因武功招式所知不多,百来招内被崖州双老识破,被五花大绑的扔入棘兽囚笼之中。那东西不知是什么怪草,藤上生出半人高的笼子,里头盛有积液,可腐蚀万物;如同沼泽,越挣扎,积液越漫越高,笼子也越收越紧。积液近乎于矾油,并非毒液,伤人不轻,也不能为他所用。长孙茂紧紧缩作一团,攀住笼口,三四个时辰一动也不敢。等到尹宝山悄然潜入崖州百草园时,双老已商量着怎么将他连人带草一并煮了吃了。   尹宝山将他救出之后,忽然说,“我还想你怎么连这泼皮蝼蚁也赢不了。你竟半点武功不会。”   长孙茂擦拭手上溃烂伤口,心想,你终于发现了。   尹宝山说,“我随便教你几招简单的。”   于是便教了他七式四海刀。   四海刀以无匹悍力著称,的确是五宗之中招式最为简洁。   尹宝山给了他一夜时间,第二天问他,学会了吧。   他说,会了。   虽仍不够熟,但在尹宝山跟前,不知为何,总不愿露怯。   第二天天一亮,复又提谈枭入百草园,当夜便拎着一串药包回来了。   尹宝山问,“赢了?”   长孙茂道,“赢了。”   尹宝山问,“如何?”   长孙茂道,“蟠螭角一两三钱,上好吐糜竭七斤,全都在这。”   “我不是问这个。人杀了么?”   “没有。”   “料你也没有。两人为祸一方,崖州流民怨声载道,你为何不杀?”   “杀了,明年的药谁替我制。”   “故你一个也没杀。   “杀一个,另一个恨我不及,必会在药中动些手脚,我不敢。”   “都留着,如何知道他们心甘情愿为你炼药。”   “我说,每年此时我皆会来此。本人乃亡命徒一介,见不到人与药,必天涯海角追去。”   尹宝山笑了,“你也有你的办法。”   两人再未停留,启程往儋州寻九星女尼。   女尼练外家功夫,看似柔弱,力量却极是刚强。长孙茂屡战屡败,回城中将养时,尹宝山又随手教了他第一品惊鸿剑。   他用十二天学会一品惊鸿,第十三天赢过九星女尼。女尼践诺,许诺每年他皆可来此取忘忧籽一盏。   离了崖州,又乘船去往安南经,再折返中原。各路武功缠七杂八学下来,左右各门招式皆会了一些。   长孙茂有时狐疑,为何尹宝山教剑招,各门各派只零星捡上几样教他,却从不教满。   尹宝山有一日便回答说,“招式学多了,便会被困住。如悛恶剑,只第一式有招,看似灵动,却总会被勘破。二三式皆是无招,所以我说你需自行领会。”   长孙茂便问,“三层剑境,如今我在哪里?”   尹宝山答说,“你会问出这问题,也就是说你全然不懂。”   长孙茂又问,“棠儿懂诸多招式,她会被困住吗?”   尹宝山说,“那便是另一种境界,叫做无穷有招应无穷。敌手懂得的招式要么决不会比她多,要么决不会比她透彻。她恃才傲物,对敌有种天生蔑视。可她仍会被困住,被自己困住。”   长孙茂问,“该如何破?”   尹宝山笑道,“迦叶神功第九层,她是不是至今未曾领悟?那便是了。”   ·   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已有五月有余。前六味药攒下不少,独蟠螭角尚不足两成。几次询问尹宝山,此人却仿佛压根不将此事放心上。   长孙茂自然是信不过他。第一次六月之交在即,长孙茂寻到渭州城中马首,叫他将劫复阁能搜罗到的蟠螭角都给搜罗来,银子什么皆不在话下。   十日之间,两人容身简陋客舍之中,登门客络绎不绝;客房桌上,银药盒摞得层层叠叠,直至搁置不下,长孙茂只好将床腾出来放药盒。   巴掌大丹砂银药盒,里头统共就拇指甲盖大小一粒蟠螭角。   马手临走前说,“长孙公子,统共就这么多了。往后零星能打听到一些,但都不多。能寻来的,自然帮您寻。不能寻来的,多半旁人留着有用,恐怕您得自己上门打听去。”   长孙茂应了一声,满面愁云,问那马手,“统共有多少?”   马手道,“看着虽多,不过盒子大罢了,药却不多,统共也不过只三斤多些许。”   尹宝山在一旁叹道,“凤毛麟角。市上寻来这三斤,怕是不便宜罢。”   马头笑道,“阁主坑谁也不会坑长孙公子,自会替他量力而行。琴师且放心。”   马头走后,尹宝山倚门远望,啧啧称奇,“久在山中,不闻世事,竟不知世间已有这等探知消息的好去处。”   长孙茂随口答道,“连你行踪也成他们一桩大买卖。”   尹宝山便说道,“探我行踪?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在下隔三差五登门造访,届时讨俩酒钱就行。”   长孙茂笑着摇头。   尹宝山回头又问,“这三斤蟠螭角,已不可多得。如今竭泽而渔,往后在寻,哪怕有价也无市。到那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   长孙茂心想,又能怎么办?临到头来,也只能去偷去抢。   抬头却只一笑,答说,“走一步看一步。”   ·   送药的地方,在日月山以西。出了灵州,尚未至凉州,从一处山崖下往东折返七十余里路,穿越沙丘,走入黑戈壁,便能寻到那处密道。密道有如曲折地宫,里头修葺华丽,每至几处开阔处便立有佛像。有雀离浮图,观自在菩萨立像与精舍灵迹,看似是一座那烂陀僧伽蓝寺。寺庙规模宏大,却不知为何又被遗弃在荒漠之中,佛像也大多损毁残缺。再往里走,却又是一处崭新所在,开阔之处仍立有佛像,佛像大多修葺一新,佛祖蓄发盘莲;壁上镌有经书,上头写有“清净光明,大力智慧”的劝念经。   长孙茂曾听说日月山庄悬崖下有一处密道,是从前摩尼教企图入主中原时留下的。前朝时摩尼教排除异教徒,屠戮伽蓝寺僧人,占领伽蓝寺遗址开辟摩尼教佛寺,中原五宗驱逐摩尼教,韦阁主便将山庄迁移至此处,更名十二日月阁——倘若真是日月山密道,此处应该离日月山不远。   再往里走,密道露出光秃秃的山壁,四壁再无铺陈。隐隐听见远方有流水声,是有一条地下河。越往里走,水声越响;密道山壁常年浸润水汽,四壁爬满青苔;却因此地极少有人踏足,青苔生的极厚,稍有不慎便会打滑,不长一段路竟需拎出往日轻功踏水的三成劲来。直至看见地下河流淌的岩洞,再往前,便是一处爬满气生根的巨大石门。   门上置有云板,门里隐隐听得鹿鸣。虽无人把守,沉重巨门与绞杀榕根却俨然有股非请勿入的架势。   非仙山弟子,不得入石门。   八年间他每年来此地三次,却也每一次都止步于此。   每一次踏进入曲折悠长的伽蓝密道,他心里多半只会升起一种期许。   对于世人口中仙山究竟什么模样,他实在半点也不感兴趣。   只是第一次来时,他有些不明所以,问尹宝山:“三神山乃是在瀛洲蓬莱,惊蛰春分前后东海渔民亲眼看见仙山,怎么会在这种鬼地方?”   尹宝山当时没答。回到中原后,辗转了几处药谷,一开春,尹宝山便带他坐渔船出了海。黎明时分,海上一片寂静,渐渐日头拨开大雾,渔夫忽然惊呼一声:“是仙山!”   长孙茂闻声走到船头,见远处浓雾消弭之处,一脉起伏辽阔黑色沙丘浮于海面,沙林山谷之中,有一湾清潭白瀑,潭边古木参天、郁郁苍苍,阁子屋舍依山而起,其间神霄绛阙,仙山楼阁,琪花瑶草,白鸟穿梭……长孙茂这才知晓,世人口中所说仙山,原来只是海上蜃景。   ·   此后渐渐又三个月,辗转儋罗、琉球,耕不知用牛的蛮荒之地,山野之中长有诸多仙药,岛民也不知如何取用,一路行来,所获颇丰。有时接连一月都见不得个人,尹宝山穷极无聊,只得每日同他讲剑法。什么摘叶杀飞鸟,什么筷子捻游鱼,眼所见兵刃至……在岛上数月,长孙茂每日穿梭于林间海上,手中虽无兵刃,出招却愈准,且渐渐招式无形且无声无息,偶有一日夜里,两人围炉说剑,尹宝山趁他不留神击石飞出,长孙茂不过话音一顿,接着往下说时,手中捻石把玩,渐渐才意识到一年来头一回截下了尹宝山的兵器,却是在无知无觉之间。悛恶剑第二层境界,心领神会,也正是在这无知无觉之间。   回到中原,偶遇敌手,尹宝山大多放任他一人抵挡,渐渐再难有败绩。可惜中原仙药越发难求。又因在岛上耽搁数月,药期将至,却仍还差几味雉凤髓。劫复阁费了些功夫才打探到,太湖刀客卢定尘家中藏有六钱雉凤髓。前来递消息的马手还说,卢定尘家中无人重病,只因市上雉凤髓渐少,卢定尘留着这六钱灵药,以便日后坐地起价。   长孙茂起初带着双倍市价的银子,往姑苏求药。谁知在春雪坞同他好声好气讲了十余日,卢定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舍药。好赖话说尽,眼看交药之期将至,长孙茂不得已趁夜飞入春雪坞,一举逃过坞中十二连环箭与百名刀客追杀,至黄山附近方才摆脱春雪刀客。   之后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南下去往小仙人墓,刚入剑州,两人在青城山下茶摊歇马避雨时,十三名春雪刀客压低气息,从周遭向茶摊包抄过来。   长孙茂偏头避过背身一刀——只见周遭茶客早已逃入山林不见踪迹。   一侧身,闪开斜方一刺——转头一看,连尹宝山也不知逃哪儿去了。   长孙茂叹了口气。   他早该想到。   袖中银灰一现。   茶摊上玩耍的三岁小儿惦记着自己的小狗阿黄,从山道上踉跄而下时,亲眼见到一刃薄气斩断雨线。   十三名黑衣刀客在那一瞬间远从茶摊中飞坠而出,栽入雨水之中呻吟不止。   灰衣人走近时,稚童吓得往后缩作一团。   几步开外,他停下脚步,从臂弯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黄色小狗,在袖上揩去零星血水,方才置于地上。   小黄狗蹦蹦跳跳的朝小主人奔去。   稚童眨了眨眼,回过头时,灰色身影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   未寻到尹宝山,长孙茂只得只身回到剑州客舍之中,换下湿衣,便有人上门来。   来人是江映。   自从思州一别,偶尔经由各城镇马首得知彼此消息,但两人已一年未见。   长孙茂有一瞬犹豫,方才出口,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江映笑着说,“重甄。”   他脸上久不见笑容,语气带着戏谑,努力想找回往日兄弟谈笑时的自如随性。他自己也并不适应这新名讳,周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旋即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江映自然没能寻到幕后主使。杀了蛇母后,将玉龙笛谱交给江余氓,算是向父亲谢罪。从那以后,他便不再姓江。   他也不常再去思州,宅子无需旁人看管,紫莼与阿露沙回了劫复阁,便将哑仆也遣了。   长孙茂只是不知他此刻为何身在剑南。   重甄不再多话,道名来意:“要不要来劫复阁?”   不等他应声,重甄接着又说,“与其回回来我这买消息,不如索性入了劫复阁,免了中间这层周折。而且,往后寻药更是不易,那些不愿交出仙药的,多半都是卢定尘这般难缠人物,只怕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长孙茂沉思片刻。   重甄接着又说,“下回再遇见,明争不过,也只能暗夺了。”   长孙茂想了想,忽然说道,“一张人皮面具,一个囚牢之名……”   重甄笑道,“做事便方便多了。”   长孙茂说,“好事长孙茂做,恶事恶人磨。”   “何来恶人?你是借,不是夺。来日弟妹病好了,再归还不迟。”   见他迟疑,重甄并不催促,只说,“这几日我都在剑州,想好了来告诉我不迟。”   重甄离去之后,长孙茂在黑暗中独坐了许久。   听得些微响动,立刻披衣出门,四下一寻,便见尹宝山在屋顶坐着,晃荡手头两壶酒。   一扬手,长孙茂随之上了房顶。   尹宝山递过酒来,说,“四月之期将至,我回三神山去,你就别去了。”   长孙茂没接,“为何?”   尹宝山说,“黄芪白术送了信来,说小仙人墓吐糜竭长好了,可以去取。去往日月山送药,你脚程实在太慢,一来一回,白白耽搁了时日。”   长孙茂问,“之后……在哪里会和?”   尹宝山想了想,说,“回去之后,就不回来了。”   长孙茂沉默一阵,“第三层境界,我还没学会。”   尹宝山说,“学懂这两层,也够你用了。你看今天那十三刀,不也应付得很好吗。”   长孙茂沉默班上,突然开口一句,“你是不是又遇着什么相好的了?”   夜中午舍有静得过了头。   片刻之后,尹宝山哈哈大笑起来。   ·   说起尹宝山这人,长孙茂心情常常颇为复杂。   他没半分长辈架子,也没半点江湖名宿该由的德行。若不是还有一层丈人女婿的关系在,几次就差要与他称兄道弟了。   做事时而有谱,时而没谱,而且总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没谱。   常有人受他这副尊容气度所蛊惑,前来与他搭话,他也基本不拒不推。   不论一身功夫,稀世珍宝,武学典籍,皆不当回事。   但若没有好吃好喝好酒好招好故事,也留不住他。   若他突然溜之大吉,多半是寻到什么好玩的去处了。   长孙茂摸清他的性情,也自然不多做挽留。   但他此刻武功尚可,却羽翼未丰,寻药出难免会出差错。   待尹宝山离去,便寻到重甄。此后多年,一直在劫复阁门下奔走。   ·   尹宝山当然没有就此放任长孙茂不管,否则没有人在叶玉棠病榻前告知她长孙茂种种消息。   他悄悄跟了长孙茂五个月有余。   起初长孙茂入小仙人墓去,寻到两位童子取了药。在山中寻到师父遗骸,又无意之中遇见巴瑞瑛。巴瑞瑛得知弘法大师是他师父,便领他去了夜郎寨,见到了师父碎身舍利所铸的泥胎。一月之内,几度出入云台山中,方才为师父重铸了一尊金身。   龙牙与麟牙自从蛇母去后,终日无所事事。马氓时常出入山中,形容鬼祟,龙牙偶尔听他差遣,去山里找寻迦叶神功下落时,被长孙茂撞见。马氓一见长孙茂,便吓得魂不附体,当即使蛊蛛狂逃千里,自此再不敢入云台山。   去年那三斤一钱蟠螭角所剩无多,因在云台山中耽搁了一阵,故长孙茂去往崖州寻药归来时,四月之期又只剩下二十余日。长孙茂正踌躇时,劫复阁突然有了消息。   那时七月,正值弘法大师忌辰。吐蕃欲往鸿胪寺送去蟠螭角,以弘法大师两年忌为由,称愿修复蜀地佛塔以作功德。   劫复阁的消息有时得来比朝廷都快。   长孙茂立刻明白,“吐蕃想要借修佛塔之机,运走鱼复塔经书。”   重甄接着说,“劫复阁一得到消息,逻些城与铁桥城的密探便已布下埋伏,本想在贡品入关之前,截下蟠螭角,以假药替换。但贡品里头,却没见到蟠螭角,反倒打草惊蛇了。”   长孙茂问,“单子送去了鸿胪寺,明明白白写了蟠螭角,便不会作伪。究竟去了何处?”   重甄笑道,“后来阁子里费了些功夫才弄明白,原来蟠螭角,被贡车马夫盗取,藏在一车吐蕃香料中,送入奉节城。有一天,鱼复塔里一个叫驼弥罗炎的僧人,去买了十二斤藏寇。”   长孙茂立刻明白,“吐蕃在中原也眼线众多,有人知晓劫复阁急于求得蟠螭角。”   重甄点头,“但布这局的人要劫复阁替他做什么?这便有趣了。你猜如何?”   长孙茂想了想,“有人……想要劫复阁护他周全?”   重甄接着问,“谁要杀他?”   长孙茂突然明白过来,“吐蕃。吐蕃人布此一局,有两个目的。其一,想要经书。其二,若得不到经书,便要杀什么要紧的人?”   重甄点头。   长孙茂不解,“目的是什么,借此事端,挑起吐蕃与中土纷争?”   重甄叹道,“大师一去,吐蕃便要毁约了。”   长孙茂又问,“要杀的人,是谁?”   重甄正色,“驼弥罗炎,小明王。精通梵文,早几年携了两个吐蕃僧人入中土,杀了鱼复塔三僧,意欲盗取经书回中土,却不料因师父一计,被困此地多年。”   长孙茂道,“他等不及要回去,但吐蕃人却想要经书。但吐蕃也明白,既然驼弥罗炎被困中原几载,经书便不是那么好得的。驼弥罗炎此刻便是吐蕃一粒棋子,要么背回经书,要么死在中土,也算死得其所。”   重甄道,“是。但驼弥罗炎想活。他在蜀地有线人,吐蕃的消息,他得来比我们更快,所以也更快截下蟠螭角。他想要劫复阁,将他与经书平安送返吐蕃。”   长孙茂却说,“这是师父遗志,他不会允许经书流入吐蕃。”   转念又道,“可是这样一来,驼弥罗炎必死无疑。纷争一起,仍旧违背师父遗志。”   重甄等候片刻。   长孙茂立刻答道,“我去鱼复塔,守着驼弥罗炎。他逃不出去,旁人也进来杀不了他。”   ·   长孙茂当即去往夔州。   直上鱼复塔顶时,绝望的吐蕃僧人告诉他,“五天之内,必有人要杀我。”   长孙茂道,“你好好留在中土,我保你不死。”   至此鱼复塔大门紧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长孙茂在鱼复塔守了他七天七夜。从第五日起,便不断有黑衣刺客前来刺杀驼弥罗炎,都被他斩佛堂之中。   前来行刺之人越多,塔中尸首也越积越厚。   几名劫复阁地字密探每日清晨前来清扫尸首,至此长孙茂方才有片刻时间阖眼休息。   驼弥罗炎被他点了穴道不得动弹,只有每日清晨密探前来送餐饭时,方才解开他手脚穴道。驼弥罗炎吃饭时,长孙茂便坐在一旁蒲团上打盹。   地字密探上楼清扫,将几具尸首以麻布包裹,以绳索捆绑,从窗户送到下头去。   就在此时,长孙茂忽然听到地字密探一声惊呼。   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窗户蹿出去。   几乎是下意识间,长孙茂猛地掠至窗外,半身探出,方才一把拽住了驼弥罗炎。   下方是百丈悬崖,悬崖之下才是江水。驼弥罗炎悬于百丈高空,此刻又被封住轻功,这么摔下去必死无疑。   长孙茂有些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你求死?”   驼弥罗炎抬头看着他,忽然说道,“我这一把年纪,你道为何旁人仍叫我‘小明王’?”   长孙茂第一次仔细抬头打量他。   他肌肤黝黑,面上皱纹密布,胡须些微泛白,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中原人是有这个年纪仍还是“小王爷”,故听说他叫“小明王”,长孙茂起初觉得并无不妥。   “我被封小明王时,才二十四岁。”驼弥罗炎闭了闭眼,“可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逻些城的月亮。”   “你若求死,便永远见不到逻些城的月亮。”   “小明王一生为禅宗经书而活。若没了经书,我活着回到故土,便是吐蕃的罪人,达嘎1也照不清我的罪孽。”   长孙茂试图将他拽起,奈何窗缝狭窄,兼之他不配合,几度失败过后,也将他往外拽出几尺。   他不解,“回去吐蕃,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又何必非得做小明王?”   驼弥罗炎突然笑了一阵,而后,几乎是以胁迫的口吻说,“不想我死,就解开穴道。”   若解开穴道,他自会使轻功遁入水中,轻松逃脱。   蟠螭角尚不知藏于何处,长孙茂当然不肯。   佛塔窗缝狭窄,他复又伸出手,试图调整驼弥罗炎身体,以使他能侧身被自己拽上来。   俯首时,一只淡蓝细针从驼弥罗炎口中飞刺而出。长孙茂伸手一拂,那一抹蓝旋即沾上皮肤,立即烧灼至全身。   两具身躯,一前一后,一同坠下悬崖。   空旷峡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驼弥罗炎之灵柩,致死竟也回不去逻些……”   话音未落,驼弥罗炎的躯体重重拍打上坚硬岩石,旋即骨骼崩碎,皮开肉溅。随之白浪卷来,将这副破碎残躯吞没而去。   长孙茂砸在江水上时,脑中重重地“嗡”了一声。   炎针取自千目烛阴的娑罗芳梦,毒性弱了七八层,不至使人癫狂,却能立即麻痹四肢,使人深陷阿鼻地狱的幻梦之中无法抽身自拔。起初受猛火烧灼,万千虫蚁从黑暗中向他席卷而来,令他浑身滚烫麻痒,滋味极不好受。起初口不能言,只能脑中反复回忆易筋的段落,用了许久,方才澄心敛神,趁机手掐子午,口中默诵,如此反复数次,渐至遗形忘性,烧灼啃噬的痛感也渐渐褪去。   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一股血腥之气也铺面而来,连带浑身衣物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落在了驼弥罗炎的尸骨血浆上。但他仍无法动弹,置身躺在一滩血水之中诵经,以免一时心神不定,炎针毒性立刻将他神智吞没。   幸得后半夜下了一场及时雨,江水满灌上来,将他从岸上冲入水中,往下游冲而去。不知漂浮了有多久,直至炎针毒性被一勾吻吞没入气海,长孙茂睁开眼来。只觉得神思清明,水声大噪。   抬眼望见江畔重山数座,天幕群星明灭,渐汇作汪洋。长孙茂心有所感,心剑境界便如漫天星河,向他流泻而来。   ·   鱼复塔另两位僧人只见有人与小明王一同坠崖,却没见那人活着回来,便以为二人都已死在崖下。   劫复阁搜罗鱼复塔时,在鱼复塔下密室之中发现一具棺椁,里头藏满了吐蕃文字写就的经书。驼弥罗炎本意是想假死,将经书送回吐蕃,再更名改姓,现身逻些城。这是他早已备好的两全之策,可接连两日之内,见如此多刺客丧身鱼复塔,故土要他必死,驼弥罗炎也不能白活。   劫复阁烧了棺椁,又趁天亮前清理了鱼复塔,做成一名吐蕃囚犯与驼弥罗炎一同坠崖的情形。这事做的两不得罪,消息四散开来,往后便也不了了之。   ·   从奉节城回到中原,长孙茂回了一次少室山。清扫了经堂与僧寮的灰尘,一路南下看遍旧时风景,不免睹物思人,贪杯多饮了几口。   不知不觉行至太乙镇时,人已有些酩酊。   时值中秋,虽已入夜,却仍热闹着。   少年男女乘舟水上,遇见熟人,远远招呼着,笑闹着往彼此船舱夹板上抛掷小玩意,多半是家乡携来的糕点。   也有少年男女牵马而行,路过一处酒家,远远招呼店主:“我们客栈离得远,今年一百壶梨花酒,给我们留两壶啊!”   店主笑道,“跑快点就能有!”。   长孙茂临水而立,恍然间只见酒肆外水边,立着一人一马。   店主惋惜道,“真可惜了了。”   清癯的影子笑着,浑不在意的安慰酒家,“既这么着,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回。”   ……   又见她执剑赢过七星天枢,立在岸边讲,“敢欺负你,师姐都替你收拾了。”   随后又笑他,“昨日练个三脚猫功夫,今日成个小器,几时才能成个大器给师姐瞧瞧?”   长孙茂渐渐有些哽咽,过半晌方才出声叫她,“师姐……”   她却没答应,转头越行越远。他心中不舍,靠近水岸,伸手去够那道身影,不留神一头栽入水中。   岸边少年男女皆被这水中捞月的醉鬼吓得不轻,回过神来,吃吃耳语,于岸边窃笑他。   水中倒影,一触便碎。   长孙茂大梦方醒,于水中呆立良久,有些迷茫。过半晌方才飞身出水,形容狼狈地往风洲客栈走去。   论剑台正热闹着,台上惊鸿剑对阵四海刀,情形难得一见。   远远望见楼观台上坐了四位主判,余真人仍在其首,正乐呵呵的品茶看剑。   长孙茂一见此人,便想起这老相士一张乌鸦嘴。   幼时上门给他算卦,算出个什么“娶妻贤淑,生子聪慧”;她摘了开阳武曲之名,又算了句“孤克寡宿之星”。   长孙茂远远凝望楼观台良久,神情渐渐沉郁。   一帮绛衣少年人在台下观战,一众十六七岁少年之中,偏偏有个矮旁人大半个脑袋的小毛孩子很是惹眼。   四海刀几度赢过惊鸿剑,几个持刀少年一时飘飘然,但凡台上见了姑娘,必会抱拳讲一句,“好男不与女斗,我让你三招。”   那小毛孩子极为不忿,高声抱怨,“练剑之初,惊鸿剑之韧本就不敌四海刀之蛮。”   持刀少年便笑他,“雪邦没落了,刚出生的奶娃娃都派出来试剑。”   那小毛孩自知不敌这几人,便找补,“我劝你们莫欺人年少。早些年,你们大长老在你们这么大岁数时,便已赢不过我这么大岁数的武曲。”   旁人笑他,他却不赧,往后再有闲话只道一句,“三年之后你必是我手下败将。”   ……   一众江湖名宿皆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湿漉漉灰黑的影子无声无息潜上了楼观台。   在余真人惊叫出声之前,短剑已从那截短棍中出鞘,稳稳抵在他居髎穴上。   余真人冷汗具下。   周遭四人见余真人被抵住命门,皆不敢擅动。   长孙茂压低声音,同余真人说“我讲一句,你讲一句。”   余真人颤抖地出声,“你讲。”   一场论剑已了,四主判却无丝毫响动。   众人觉出气氛不妥,抬眼望向楼观台,皆有些不明所以。   山中沉寂了不知多久,余真人终于缓缓开口,满脸莫名,却又极为响亮的讲了一句更为莫名其妙的话:“老身掐指一算,长孙公子龙章凤姿,武曲叶女侠天质自然,实属天赐良缘……”   片刻静寂之后,余真人随之又讲了一句,“乃是前世因,今世果。合该白头偕老……”   余真人话音陡然停驻。   忽然又轻咳两声,斥责道,“什么颠鸾倒凤,不成体统……鸾凤和鸣,尚还说得过去。”   背后人回味了一遍,总结道,“这命格不错。”   冰凉刀刃立即离开死穴,余真人立刻瘫坐在地,一场闹剧至此方才罢休。   三主判正欲去追,那灰色身影却早已不见踪迹。   死寂了许久的论剑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经久不灭。   作者有话说:   1. 达噶,拉萨语月亮   `   写了几天作业,总找不好感觉…… 第114章 洞庭之围   长孙茂一举在太乙镇闹得沸沸扬扬, 又因此时此地适逢其会,不出几日,满江湖几近无人不晓, 长孙茂醉酒挟持,将余真人吓得课语讹言。   更多的是不信。当年那个需得七分提携、三分投机, 勉强摘个人人皆不服气的头魁的长孙茂, 不过短短两年, 如何挟持得了余真人?   便有人说,哪里是长孙茂挟持,分明是余真人紫薇斗显灵, 借着事由道出天机罢了。   大小赌坊向来将余真人之言奉为真传。不多时, 各家赌坊皆将“武曲再世”挂上托底花牌,筹码越押越大,不过半年时间, 赌坊门口没有这四字金字玉牌,皆是要遭同行取笑的。   至于武曲怎么再世, 更是越传越离谱。以原身再世, 抑或托身旁人再世,各家茶肆众说不一, 却也都有人信。毕竟,不少人亲眼见她身中生蛇蛊与致命伤从胡人巷走出, 却至今不曾有人见过她尸首。各路说书人只需稍动脑筋,将种种说不通的都合理化, 便都显得自家说法比别家更有鼻子有眼。   余真人一言抵万金,余真人本人却吓得病了好几日, 落下个一提长孙茂便不痛快, 一步痛快便秘结不通的毛病。   而这闹剧最大的始作俑者, 自打那年终南论剑后,便鲜少有人再寻到他的踪迹。约莫八个月后,他方才再度现身于日月山庄下的密道之中,取达兰台首级于无声无息。   ·   那时“长生”的名气随着传言在坊间大盛,全因扇面背后“得此物可以不死”七字。   有一日,一内坊说书人突发奇想,将“武曲再世”与长生一联系,说,余真人先前说武曲乃是孤克寡宿之星,去岁终南论剑上又说什么白头偕老,托的自然是长命百岁的寿数。   如此陡然变卦,其间必得了什么机缘或吉物为武曲逆天改命。而这吉物,便是“得此物可以不死”的长生。   故这赠吉物之人,自然是武曲的良缘。   这说法两相呼应,忽然从前讲不通的,便全都讲通了。   说书人一番言毕,当下得了满堂喝彩。   往后茶肆自然门庭踏破,连带长生也成了传奇之物,被哄抬至天价。   有个江湖人,颇有些生意头脑,趁众人犹豫不决时,以两千两银子市价买下长生,以武曲散人自居,惹不少人眼红,虽武功稀疏平常,却实在过足了一把“武曲”瘾。江湖中人,有不少敬仰武曲的,也有眼馋神兵的,有高于市价数十倍向他购买,也有以珍奇宝物以求一易长生,他皆不答应。被人追捧久了,渐渐开始漫天要价,时而要一城郭易物,时而又要悛恶、迦叶之流绝世神功来换,引得众人嫌恶,却都拿他没半点法子。   此人成日招摇过市,不免惹祸上身,被千目烛阴残部掳去鄯城,连人带长生献给了千目烛阴死士头目达兰台。达兰台见这武曲散人乃是个冒牌货,便去人留物,四散消息。说他不要黄金万两,也不要绝世神功;来赤岭神迹密道,跪在千目烛阴碑前磕头,并将一句话大喊三遍,便将长生赠予谁手。   不少武林人纷纷赶往鄯城,却几乎被困死密道之中。众人方才知晓中了达兰台诡计——他要他们这群中原武林人,连带着长生一同为千目烛阴殉葬。   正值危难之际,达兰台于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分离,猖狂笑声也戛然而止。   一个灰衣男子蹲身斩开达兰台五指,拾起沾了污血的长生,在衣角上擦拭干净,转头三两下解开密道机关。借着不灭圣火,众人方才看清此人乃是长孙茂。   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脚程极快,众人跟得极为吃力。   一路轻车熟路出了密道,有三两从前故人本欲上前与他寒暄几句,此人却眨眼便没了踪迹,众人却蒙他方才得救。   这三年之间,此人武学造诣逐日追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长孙茂。   此人行踪不定,一旦现身,不少人皆毫不犹豫上前挑战,都极快败下阵来。   人们极少见他本尊,却又三不五时听说他又大败了什么棘手人物。直至从前名声大盛的一众高手皆在英雄榜上被这新秀远远甩开,那时,长孙茂三字在江湖上已举足轻重。   一个人越是神秘,越是难得一见,人们越是对他津津乐道。   渐渐他一言一行皆引人注目,便有人奉承剑老虎,说一门双剑登峰造极,门下英杰荟萃,哪怕是宗主外甥也不辱门庭。   江余氓却不受恭维,答说,他武功路数驳杂,却乱中有序,多半得了高人指点,却不是雪邦的功劳。   也有人说:他所用招式皆是些不三不四的功夫,莫不是如他师姐叶玉棠那般,急功近利,走了偏门。   江余氓道,叶玉棠出招非僧非俗,乃是得了弘法大师真传,兼之自己心领神会,算得上一门独门绝技。只因如今江湖中人习禅宗功夫不多,便白白蒙受你们这杆子人多年污蔑。长孙茂出招不三不四,只因和你们打,全然不需用什么正经功夫。我见他所用招式持正不阿,绝非剑走偏门。常言道,迷时师度,悟时自度。数年之间能有如此造诣,长孙茂实在是十分难得。   江宗主这番毕,将席间众人讲得哑口无言。   又因他所言向来被奉为不易之论,这番话一传十十传百,逐渐简明扼要,归纳成了“长孙茂难求”五个大字流传开来。   而多年过去,武曲没能再世,赌坊门口的玉牌渐次撤下,而各种佯装武曲骗取天价酬金之人,或锒铛入狱,或逍遥法外,近些年也随之式微。   浮世新人换旧人,少有人物可万古长青。   武曲之名,也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如今这一代江湖小辈,津津乐道于长孙茂“难求”,以至于各门各派都要揪出个年轻英俊的晚辈来比拟此人的“难求”,并称为“五小难求”。长孙茂一张光头画像在一众小辈之间广为流传,一度引得各门弟子竞相效仿,但却少有人去探究当初那个四六不着的光头小和尚如何成了今日这个冷面人,也无人深究长孙茂究竟为何难求。从前王孙公子与一代豪侠的璧人佳话,也渐渐成了他一个人的故事。   数年之前,长孙茂在鄯城偶遇独逻消,两人把盏论故之时,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不久,长孙茂说动剑老虎应允番邦侠士前来终南论剑,并独逻消为四主判之一,还将当年“定情吉物”作为终南论剑头筹嘉奖。至此,璧人之说更是销声匿迹。   有极少数人仍旧瞻仰武曲,但多半也是因景仰长孙茂而间接知晓此人英迹。每年终南论剑,不少人前去太乙镇只为远远一窥长孙茂真容,但这些人多半不知,清茗对谈,一年一会,只为祭奠那位被江湖遗忘多年的故人英容。   ·   更少有人知道,她这位故人身在仙境之中躺了八年,托长孙茂的福,虽只剩半口气在,却依旧还苟延残喘着。   清醒的时候极少极少,八年如一日,当真日月如梭,忽然而已。   所知晓有关长孙茂的事,也多半经由尹宝山口述。   而尹宝山所知,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他能比江湖人知道的多那么一点,便是长孙茂一直在劫复阁门下奔走。   经由重甄一心经营,劫复阁也已云程发轫,早不是当年那个规模。   尹宝山自始至终云游世外,忽然有一天,重甄寻上门来,交给他一只平平无奇的素面银盒,请他帮忙带回三神山交给方鹤,余下的事,劫复阁会料理好。   不久之后,尹宝山知道了那盒子里装的是一只蛊。   他问重甄,为什么不直接给长孙茂?   重甄沉默了很久,说,“多年前,有故人托我照顾一个小姑娘。我照料不周,令她险些丧命,因缘际会,被人用神仙骨所救。我察觉神仙骨受不少奸人觊觎,便以劫复阁之便,为她更改名姓身世,养在一位剑南道友人家中。劫复阁之外,世人若要查她名姓,多半只能查的只言片语。此事始终瞒着长孙茂,只因我怕他心有执念,一着不慎而行差踏错。此事我做的不妥,这七年我也竭我所能,借他便利,只为弥补他。但数月之前,长孙茂却察觉此事,寻到了剑南道,与我有了一番争执。在那之后,他负气离去,多年来独身走动,踪迹难寻,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郁家人总想要一个女儿,前些年好容易得来,却又夭折了。虽不是血亲,多年来却待她极好。她身体承受不住神仙骨,大小伤病不断,郁家人自然不常领她出门。养在深闺,与外界并无交际往来,于是旁人只知郁氏有个弱不禁风的闺女,只有闺名,连大名也不曾取一个,旁的外人更是一概不知。哪怕有人有意或无意打听,劫复阁也已将她一概过往抹去,只留下寥寥术语生平,自然不会往更深处想。   此事做的万无一失,为保无虞,重甄只每数月以会友为由去郁常家中探望,以免惹旁人猜疑。   不过通常萍月并不大愿意见他。   长孙茂多半也是偶然从阁中人口中听说此事。   但两人自小一处长大,长孙茂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他。虽知道他于郁常有恩,但郁常于他交际不深;他腿脚又不便利,何至于一年三番两头为这点交情过蜀道。稍加思索,便觉出此事于他性情不合。长孙茂又何等神思敏捷,立刻寻到剑南,问他,郁家,有人是不是有神仙骨。   那时重甄不知道长孙茂心中只有猜测,只以为重甄对郁家有恩,是送神仙骨救了郁家人;对此事却并不十分确定,出此一问,全是在讹他罢了。   奈何他心中有愧,立刻端出兄长身份压他一头:“长孙茂,你不要做傻事。”   重甄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被掀飞出去。   那时不轻一拳,揍得他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方才恢复知觉。同时,一股腥甜从肺腑翻涌而上,顷刻间听见刺耳轰鸣。   他一动也不能动,因为立刻,一支碧玉佛陀擦着他的脖子钉进青石板里。   长孙茂手中兵刃仍只是一只短棍。如今他要杀他何须谈枭出鞘?不过捏死一只蝼蚁罢了。   他倾身而前,一棍子抵在重甄脖颈上,脸上青筋毕现,仿佛此刻遭罪的不是他而是长孙茂自己。   重甄等了许久,才听见长孙茂开口。   “我这么信任你……可为什么?”他几难置信,思绪也有些混乱,“这八年,我像条狗一样——”   重甄被抵住咽喉,难受之至。   此景此景,有如当年情形重现。   当年是他最仰慕姐姐,如今是他最亲近的族弟。   人人称颂英雄高义,可轮到自己却都朱紫难别。   重甄忽而呕出一口血,“那你现在知道了,将要如何,夺人之美?”   重甄继而一笑,“这条无辜性命,是我死守了二十年的诺言。二十年来众叛亲离,遭人揣度妄议,活成这不人不鬼德性,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重甄讲得痛快,话音也渐渐利落,“可我始终不曾后悔践诺。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讲完这番话,他不由自主呛咳起来,却死死盯着长孙茂,看他作何反应。   长孙茂牙关紧咬,显是陷入挣扎。   重甄眸光渐渐发亮,接着低声问他,“若是你师姐,她又会怎么做?”   长孙茂额上青筋毕现,连带着谈枭也轻轻颤抖起来。   过了良久,重甄命门上力劲一轻。   眨眼间,长孙茂已转身离去,留下大开门扉,门外秋深月清,凉风呜咽,如盘桓着无数黯然的孤影。   重甄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望着天上月,笑意却终于浮现。   ·   郁常的信是在第二年初春送到的。   他赶到剑南道时,萍月尚未送葬。   萍月是由他托付,自然要也要让他见最后一面。   “明明只是腿上伤了一道小口子,不知竟能要了性命。”郁常夫妇愧疚不已,不住说没有照料好萍月,有负重托,实在愧疚不已。   安慰过郁氏夫妇,重甄携萍月尸身离去。临走前再三嘱咐郁常夫妇,此事不可声张出去,对外称姑娘仍在,只是生了场大病。   郁常人极为可靠,又言出必行。虽心有疑窦,却仍照做无虞。   小小一方装蛊的盒子送到重甄手头时,他凝视了一阵。   少年时戛然而止的懵懂恋情,二十年一生风尘仆仆,以一身功夫与江映名姓为代价,一个小姑娘憨态可掬的笑靥,最终只化作手头轻轻一物。   回想起的,却是更早更早,四岁习武入门那年,铜先生讲的一番话。“持月影剑者,便为君子。君子喻于义,不忧不惧;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剑理可以不懂,却不可不做君子。反其道而行之,剑术再高,也不过庸人而已。”   重甄忽然有些恍惚。   踱步走出宅院,不知不觉来到小东山。   在当年作别的树下静立良久,重甄终于轻声道,“当日诺言,我终于一一辜负。”   ·   再之后,他寻到尹宝山,托他将神仙骨送往三神山交予方鹤。待她情形好上一些,便可送往青龙寺将养数月。待到中秋之时,正好可以随青龙寺弟子一道前往终南山。   对外宣称是郁氏病弱小女去往青龙寺养病,并给她拟了个大名,作郁灵昭,乃是“玉”灵招之意。   每年八月十五,长孙茂皆会去往终南山,从不失约。   两人相遇一见,长孙茂自会明白。   哪怕他再大的气性,到那时恐怕也该烟消云散了。   起初青龙寺数月,她如蒙混沌之中,不知身在何处,又常常梦见萍月忧思,并不比在三神山中情形好上多少。   直至又回到终南山,听着河对岸少年比剑论武,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叶玉棠大梦方醒,临窗而坐,头顶阳光刺目,竟如重回人间。   ·   谢琎吹了小两个时辰的笛子便有些累了,便歇了一阵。   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一睁眼天已发白。他心道不好,惊呼一声,正欲上前致歉,谁知叫了几声,窗边的女子依旧没醒。他连日舟车劳顿,困倦之极。又倒回去酣梦,一觉至正午,那女子仍靥在梦中,怎么都叫不醒。兼之江彤复又发起烧来,他只得将两人留在屋中,出门买药。回来时在楼下叫了两荤一素一壶小酒,上楼来,哄着江彤好歹吃了两口馒头,方才一口药一只糖葫芦的喝了半碗药。   江彤一觉睡到夜半,勉强咽了点东西喝了几口药。桌上的东西都没有动过,谢琎方知道郁姑娘仍没醒来,便有些急了,本打主意去找大夫给她也开一剂方子,却又想起,若大夫问道她是怎么睡着的,为何要睡,他该如何作答?若不作答,大夫未免不能对症下药;若如实答了……庄主可是再三吩咐过,切不可透露玉龙笛谱的消息。   思前想后,谢琎索性倒头便睡,打主意第二日一早,若郁姑娘再没有醒来,自己便去寻大夫,只说她酣睡便是。   第二日刚微微发亮,谢琎一骨碌坐起来,先探了探江彤额头,仍烫着,却比昨日好些,方松了口气,便又去瞧郁姑娘。   郁姑娘仍没有醒。   沐浴在熹微之中,时而眉头微蹙,时而双拳紧握,不知靥在什么梦中。   好歹有些动静了……谢琎松了口气。   可就这么盯了一会儿,他不由有些出神。   总觉得,数天不见,郁姑娘好像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起初从她娟秀面庞上捕捉到的不凡气宇,具体来说,此刻似乎变得更多了几分。哪怕闭着眼,也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   还有曲蹲在窗沿上那条腿,远远一看,显得格外修长。   谢琎心头嘀咕:他怎么记得,郁姑娘比江彤还矮上些许来着。   想到这,不免递出雪元剑丈量,心头估量了一番,道,“这么小不丁点,腿不得到胸啊。”   还有眼睛,刚才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并不是初见时的少女杏眼,微狭而长的丹凤眼。一抬眼,半褶匿入眼睑,光是气势便压人两个脑袋。   谢琎对上那双眼睛,忽然移不开了。   一个激灵,魂飞天外。   呆了半晌,他方才结巴地问,“郁……姑娘、娘几时醒的?”   窗上姑娘却一动不动,忽而淡淡笑了,似是叹息般说了句,“是这样啊。”   谢琎不解其意,抓抓脑袋,“哪样?”   窗上姑娘摇摇头,“没什么。”   谢琎忽然回过神来,忙说,“昨夜,我不是故意,我实在太乏了……”   窗上姑娘忽然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拍他肩膀,说,“走。”   谢琎懵了,“去哪?”   她声音已消失在门口,“洞庭。” 第115章 洞庭之围2   谢琎“哎”地一声, 追出半步,忽然一顿,退回屋子里。想将江彤背起来去追, 又见她的物件散了满屋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虽多半是些杂耍闲书, 不算贵重东西, 却宝贵得紧。若弄丢了, 一会姑奶奶醒来恐怕又要发一通脾气……谢琎手忙脚乱一阵,又唯恐郁姑娘跑远了。本就没照庄主吩咐寻到裴谷主,往后更不知该往哪儿去。   想到这里, 谢琎又丢下手头东西, 急急追出门去。刚转下楼,便见郁姑娘被一群黑衣人截在客栈大堂。   店主将几锭银子塞进衣服里,屏退了大堂中打尖的客人, 将客栈大门锁上,自己也退到后院里去。   那群黑衣人, 看衣服纹样, 比寻常见得的劫复阁喽啰复杂的多,恐怕是些阁中品阶极高的天子密探;一色的冷面人, 在大堂里一站,乌压压死气沉沉一片。   郁姑娘却毫不生怯, 自若谈笑着,间或脾气上来, 几度往腰间摸去,却都又收了回去。   多半因为, 她下意识伸手摸去的地方, 衣袂空荡荡轻飘飘, 并没有什么兵刃。   直至有人押了个精瘦的男人上前。   郁姑娘垂眼一瞧,这才终于捺着性子,寻了根条凳坐了下来听。   谢琎不敢上前去问。但看这架势,心知郁姑娘一时半会儿走不远,便松了口气,退回屋中,慢慢将江彤宝贝家伙什收进包袱里,一面留神着下头动静。   ·   其实叶玉棠早料到重甄就在附近,思州这样一个重镇,必有探子四布。哪怕先前跟丢了,重甄每到一处,稍一打听,便能问到她下落。   满屋子大袖蝙蝠,一打照面,她便想问,“这是做什么?”   但前天裴沁策马而逃,自己追去时便是被这杆子人拦住的。长孙茂却不愿追回师妹。半急半恼之下,她只得口出恶言,激得长孙茂不得已追去……   虽是不得已之计,但她此刻心头阵阵后悔。   若他早一步追回裴沁,此时多半已掉转回头。   但却不在这一众人之列,那恐怕必也会被师妹一并拖累,轻则遭有心之人讪谤攻讦,重则……此刻多半已经打起来了。   重甄带这群人守在客栈之中,于情于理,也像两日之前一般,是来拦她的。谁知往腰际一探,没摸到谈枭,不由一阵默然,便给了重甄趁机开口的机会。   他笑了,说,“弟妹,好大的敌意。”   叶玉棠也笑,说,“你不阻我,便一切好说。”   重甄道,“先前我阻你去拦裴沁,的确有我一番道理。但现在,洞庭是非去不可了。”   叶玉棠等了一阵。   却等来不急不慢一句,“弟妹这性子,实在……”   叶玉棠眉头一皱,将他打断,“我向来耐性不佳,你既然知道,又在这罗唣什么?”   重甄又笑了,一招手。   精瘦男子被五花大绑的丢到叶玉棠跟前,在地上打了个滚,半跪坐起来,想要求饶,奈何嘴里塞了东西,只能嗷嗷地哀嚎。   叶玉棠立刻认出马氓。   重甄说,“他一直跟着楼上那两小毛孩子。”   叶玉棠脱口而出,“从雪邦跟到这里。”   “游走在巴德雄与……”重甄一顿,稍加思索,索性略过这一层,“之间,以通消息。但拿住他没用,这厮怕死鬼转生,稍一逼供什么都招了。巴德雄不信任马氓,自然也不会向他轻易透露自己下落。”   叶玉棠听完却笑了,说,“恭喜啊,终于弄清幕后主使是谁了。”   重甄也笑,“我也不能在八年之间来回穿梭,哪怕萍月之事,也得借弟妹之眼放才能知晓。即便如长孙茂毒夫人一般知晓巴德雄某一桩恶事,也难将他与江湖上诸多血案相联系。更何况,一桩一件,皆是他蛊惑人心,非他亲自做下。蛊虫传信而亡,他又常年藏匿深山之中……将这诸多蛛丝马迹联系起来,的确费了些功夫。”   “若说世上有什么人能引出巴德雄,便只有裴沁。裴沁一旦遇险,巴德雄一定会手。”叶玉棠就近蹲坐下,“可你如何知道,裴沁不会半道被玉龙笛谱截在思州?”   重甄道,“那是枚残蛊。一旦受到刺激,会陷入狂乱,不再受玉龙笛谱控制。”   叶玉棠回想起来,玉龙笛谱是重甄从苗岭搜出,交给剑老虎的。   原本在雪邦,但重甄未必不会在交出之前留下一本抄本,以供自己琢磨。   以他的智计与人脉,通晓八成曲理,并不在话下。   既如此,也就是说,重甄已确保裴沁出苗岭之前心智大乱,方才不会被谢琎拦截。   是她追溯萍月记忆的时候?   裴沁也在房中睡觉,听见笛声,必会想起什么事情。兴许小时候在苗岭,来中原受尽白眼驱逐,亲眼目睹母亲被困龙虎山受辱,自戕托孤仇静……去到龙脊山时的裴沁天真快活,幼时悲苦不幸早已遗忘。桩桩件件,皆是一个孩童心中最深的恐惧,如今又让她以当初无助双眼再次亲历一遍……   当年惨案,与如今亲近之人之死不无联系。   前尘误今朝,在苗岭那几日,也不知裴沁如何撑过来的。   叶玉棠一阵痛心,缓了缓,方才问,“其实,此行,问萍月事假,借机迷乱裴沁神智是真。”   重甄稍作一叹,略过不提,接着说当下事,“寻戒大师不愿对女施主动粗,一路僵持着,直至君山岛杏花林。昨夜长孙茂赶到,从后将裴谷主一棍子打晕,本欲将她趁夜劫走,可惜各路群雄从林外包抄而来。”   叶玉棠立刻说道,“林中有两片湖,十六座亭,草屋十来间。”   重甄接着说,“长孙茂让寻戒大师带裴沁寻一间湖心亭藏起来,他在外和群雄周旋……”   叶玉棠急着追问,“然后呢?”   重甄说,“湖外人多半忌惮与他交手,更怕三毒,谩骂攻讦激忿皆有,说寻戒与苗岭妖女是否有私只需开门一见便知,长孙茂执意袒护,便是与中原武林为敌……但幸而,长孙茂始终记得某人说过的话,至今没让人靠近鉴心亭半步。   打量她神情,看戏似的,像在说,看你做的好事。   叶玉棠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可是事已至此,恼恨也无益,不如想法子解救:“巴德雄与几个手下虽会土遁,水性却未必好。长孙茂在外拦武林中人,寻戒师傅应该不会让巴德雄或他遣来解救裴沁的人轻易靠近。”   重甄摇头,“你漏了一点。”   “巴德雄的人,也会混迹武林人之中,”叶玉棠愁眉紧锁,“那该如何冲破重围,救出裴沁,同时还不耽误引出巴德雄的人?”   重甄踢踢马氓,“挖两条暗道。一条,从岛外的香炉山挖到鉴心亭,会费一些功夫。另一条,上君山岛,择个人少清静处挖过去。”   “远的那条救裴沁,近的那条,找个人进去,稍作乔庄,扮作裴沁一番周旋,可以拖延时间挖另一条密道……”   叶玉棠讲了会,忽然默了。   心道,既要了解裴沁,以免打草惊蛇;还要武功不差,哪怕打起来,也能有来有回,几百来个回合不在话下。   能干这事儿的除了我,还有谁?   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从香炉山挖到鉴心亭,要几个时辰?”   后头有个探子报了一声,“刚才拷问过这臭养蛊的,说最快也得四五个时辰。”   叶玉棠又问,“几时上岛?”   “一会我遣粉翁与几个轻功上佳的天字探子,携那俩小孩随女侠您一同过去。他两手头有江庄主给的腰牌,随意出入君山岛不引人生疑。”柳虹澜赔笑着说,“以女侠的脚程,不过两个时辰的事,探子虽会慢上些许,三个时辰足矣。从洞庭山庄挖到鉴心亭,半个时辰,正好太阳落山。天黑好办事,女侠也不要嫌弃。”   “洞庭山庄?”叶玉棠觉得此事无虞,面色一松,笑起来,“程宗主脚下挖个洞,你们好大的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修改,把师姐醒来时间从第二天早晨改成第三天中午。 第116章 洞庭之围3   小半个时辰不到, 那一行黑衣人中一个粉面朱唇、举止风流的上来敲门,说,“郁姑娘叫你随我们去洞庭。”   见谢琎浑身紧绷, 不由又补了句,“你也别怕在洞庭被江庄主怪罪。一路跟去, 路上少说少问, 等到事成了, 自会有法子解金蚕蛊。”   谢琎喉中吞咽,没答。垂头见到郁姑娘在下头扬脸冲他一笑,谢琎方才松口气, 冲门外人点一点头。   郁姑娘浑身是迷, 身上有种与她外貌身家极不相称的气质。终南论剑半道作别,说什么回家成亲,却又在思州骤然出现, 同这行人混在一处。但很不可思议的是,说起郁姑娘, 又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也许是她救过两人一回?谢琎说不上来。   郁姑娘一点头, 他自然闭嘴,带着江彤乖乖跟了上去。   两黑衣人背起江彤与那太乙镇上见过的黑瘦蛊师, 一掠便不见了影。谢琎脸皮薄,不肯失了习武之人的气节, 觉得给人背着不成体统,哪怕吃力也跟随。每每落下一截, 郁姑娘便不动声色出现从后头捎带他掠出一程,待追上了, 便又松开手。   蓝色衣服与深黑影子交错起落, 消失在晚霞下的远处屋脊上。   第一次遇见郁姑娘时, 她说“你这轻功不大行”,那时他还不大服气。   谢琎想到这,脸上有点烫。知耻后勇,急追上去,往后竟也没落下太远。   抵达南岳坡时,天已彻底暗下来。上君山的渡船一来,两黑袍客携着马氓一纵,便匿于在水底,半点水花声响都不曾听见。船夫撑船缓缓破开夜雾,冲众人憨厚一笑,招呼着上船来。谢琎背起江彤,跟在郁姑娘后头踩上甲板,踩得船身激荡,不由心头又是一臊。往船舱中去时,不住留意郁姑娘步伐,果真轻盈无声。   向来听说君山岛上卧虎藏龙,虽农人遍居,却也多半会习武,故此程宗主也常以“武农”自居,这船夫,多半武功也不差。   又回头打量船夫:脚步稳健,身形随船而荡;虽有惯常呆在船上这一层缘由,但到底轻功也不差。   但他不曾察觉水下有人遁水跟随,所以那两黑衣人轻功定是好过船夫。   想到这,谢琎又叹:水上水下只他武功最差,郁姑娘说的果真不错。   行至湖心,郁姑娘忽然问道:“洪大,怎么不带你孙女一道出船?”   洪大忽地笑起来:“我孙女?年前嫁人了。”   郁姑娘显是一愣,不由嘀咕一声,“嫁人?她才多大年纪……”   洪大呵呵笑道,“比这位姑娘大上两三岁。生在我们穷人家,当家早,嫁人也是当早一些。你几时搭过我的船?”   郁姑娘哦了声,“小时候上过君山岛,见过她几回。”   “那多半同她玩过几回,”一席话勾起洪大无限怅惘,“她爹娘没得早,一岁上就跟我出船。性子比旁人木讷些,不爱说话,常抱着当家赠的木人坐在这角落里……就这里,看着外头一言不发。幸而坐我船的多是些豪爽人,和她年纪一般大的姑娘一上船来便同她玩闹,年纪大一些的,还爱抱她上岛去。渐渐丫头性子便热起来,也常爱说笑了……说起来,也多亏了这行江湖人。”   郁姑娘又问,“嫁了谁?”   洪大道,“一户巴陵渔商,不求大富大贵,有四海刀宗庇护,平平安安,不挨饿罢了。”   郁姑娘微微笑起来,“是不错,顿顿有鱼吃。”   洪大放声大笑起来,“那也不能顿顿吃。”   忽然一抹青螺现于水中央,郁姑娘透过窗往湖心岛望去,眸中流露出些微眷恋。旋即走到船头,同洪大并立在一处,悠悠一叹。   洪大问道,“许久没回来了罢?”   郁姑娘点点头,嗯一声。   洪大呵呵笑了,“我一瞧你这神情就知道。”   ……   谢琎望着郁姑娘背影,心道,郁姑娘小时候习过四海刀法?   忽地,脑中浮现一句,“武曲七岁至洞庭,两年不到,四海刀法已习得炉火纯青;往后数年,又辗转太乙终南、日月山,拜在弘法大师座下,居于琉璃寺……渐渐除却雪邦双剑,中原五宗诸多功夫,皆已无人能敌武曲。”   想到这,谢琎看看船外翠绿君山,又看看船头立着的人,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极离奇、连自己也几难相信的念头。又因心头实在激动不已,急于求证之下,腾地站起来,向船头几步疾走。   船身猛地一震,谢琎浑身一倾,几步趔趄;幸得洪大及时抽杆打横一拦,方才没让他一头栽进水里。   没留神间,船已靠岸。   洪大哈哈笑道,“你且慢些,码头也不会跑。”   谢琎实在汗颜不已,拱手抱一抱拳,“多谢前辈。”   郁姑娘已去舱里将江彤扶上码头。   谢琎作别船夫,慌忙跳下船去。   正要开口问话,郁姑娘嘘地一声。   谢琎噤声。   及至目送着洪大收船走远,郁姑娘方才回过头问,“你刚想说什么?”   江彤刚退了烧,浑身发虚,站不舒服,脾气上来,嘟嘟囔囔嚷嚷了几句。   谢琎从她手头接过江彤,背到背上。江彤醒来,他一时问不出口,便只答了句,“没什么。”   不多时,岗哨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谢琎从怀间掏出腰牌递出去。   岗哨查看一番,问,“雪邦的?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谢琎道,“路上耽搁了一阵。”   岗哨又看向他身后的郁姑娘,“这位……”   谢琎摸摸鼻子,“是惊鸿剑的弟子。”   岗哨道,“惊鸿剑与终南弟子在万竹园,这边走。”   与岗哨说话之间,只听见一阵风响,什么东西从水面腾起,擦过夜色里黑绿的树梢钻进林子里。   这个季节水鸟并不多见,却倒也不是没有。哪怕不是,今夜上岛,多半也是冲着一个人去的。但杏林已被群雄包围,饶是再厉害也逃不出岛去。但凡上了岛,便轮不到他这小小岗哨操心。故此,几名岗哨都没多想,四散巡逻去,留一人领着三个小辈往同心湖上去。   此时已值初冬,岛上绿树映水,满目碧翠。不像雪邦,一入秋便雪满山头,常年一色的白。南方真不错。若那俩黑衣人去往雪邦,轻功再好,白天夜里都无处遁形。不知他们此刻到哪儿了,将要如何行事……这行人正邪未明,谢琎却莫名为他们操起心来。他中规中矩长大惯了,从未做过离经叛道之事,但只要和郁姑娘扯上关系,总觉得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一路想着,已跟着岗哨穿过一座三拱桥,不知不觉走入一处斑竹林。   竹园中宿有女客,岗哨不便入内,给两人指了地方,只守在竹林外没进去。三人一前一后,依着岗哨所指,顺着绿竹掩映间一道红曲回廊往林间走去。   林中无人,岗哨又在林外同旁人说着话,竹叶沙沙掩盖人声,谢琎觉得是个说话的地方。思忖再三,清了清嗓子,问郁姑娘,“刚刚码头上,我想问,郁姑娘听说过武曲没有?”   他本想循序渐进,待郁姑娘答了后,再问一句——那武曲再世呢?   谁曾想,郁姑娘直截了当的答了句,“没有。”   谢琎噎了半晌。尴尬笑笑,兀自说道,“只是觉得,郁姑娘与武曲,似乎倒有些相像之处,总不免叫人想起坊间‘武曲再世’的无稽之谈。”   谢琎讲完,始终没听见身后人答话。以为果真被自己说中,郁姑娘方才没有答话;谢琎也不敢追问,一路闷头往前走。   不多时,竟紧张得满头大汗。心想,横竖也是一死,硬着头皮问道,“郁姑娘,是否就是——”   一回头,背后早已没了人影。   想必当时他觉得周遭僻静是个说话之地,郁姑娘也觉得是个遁逃之地,答完那句“没有”便已溜之大吉。   谢琎脚步一顿,摇摇头,暗叹自己榆木脑袋。   可此时再要追,以自己这身轻功,是决计追不上了。索性先将江彤交到武婢手头,自己再去杏子林不晚。正想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纠缠着两人,似是起了争执。再走近一些,便听见一个少女蛮不讲理一声:“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去你们庄主那里告你擅闯女客客舍!”   男人听完,并未被她恫吓住,反倒抱刀鞘笑起来,“你去告啊。”   少女气急,大声高气喊了句,“非礼啊——”   少女声音穿透力极强,兼之她内力不差,平常说话也中气十足。这一声出口,连带江彤都被吵醒了,皱着眉头呢喃了句,“我是不是要见阎王了,怎么听见裴雪娇那个瘟神在骂人……”   唯恐她吵醒园中熟睡之人,男人一把将她嘴捂着,“你这嗓门也是够大。”   男人无奈,又说,“今夜实在不太平。你这小屁孩,若跑丢了,可不得赖到我们刀宗头上?”   裴雪娇被捂着嘴,呜呜地讲了几句。   男人想了想,说,“你是凤谷弟子,忧心谷主,我挺能理解。这样吧,我跟你一道去……”   裴雪娇猛地点头。   男人接着又说,“但我先说好了。今夜形势对你们谷主不利,一会儿场面不好看,你可得忍着别哭。”   裴雪娇又点点头。   男人这才松手。   谢琎远远说道,“前辈,可否带我去杏子林?”   裴雪娇和男人一道回过头来,见迎脸走来个眼熟少年,不由睁大眼睛,“谢琎?怎么是你!”   走近一些,谢琎冲男人抱一抱拳,又冲裴雪娇点点头,道,“霜笔长老前辈,裴姑娘。”   程霜笔见他背上还背了个,一时哭笑不得,“拖家带口的,你又去做什么?”   谢琎料想程霜笔决不会进女客客舍,自然也不知道江庄主身在何处。   不敢抬眼看程霜笔,冷静异常道,“江庄主一早吩咐过,叫我上岛便去杏子林找她。”   心里想,一夜之间我可将这辈子的谎都撒完了。   程霜笔回望客舍,想着,这会送他们回去,趁自己一走,这小姑娘贼心不死,指不定一会儿又往外窜。不如遂了她心愿,领着这两一道去杏子林,还省些事由。   便答应下来,再三警告说:“可别乱跑。”   两小孩点头如捣蒜。   一路往杏子林走去,程霜笔内心实在有万分纠葛不忍。往昔故人,本就不剩几人。如今几个健在,却也都在不远处刑场上受着拷打。他不忍去看,故找了个巡逻的缘由,在岛上四处溜达。没想天不遂人愿,非得让他去受一番煎熬,不由仰天一叹。   ·   叶玉棠知悉岛上一草一木,去往洞庭山庄,一路熟门熟路;虽有岗哨把守,却如入无人之境。   地洞入口在山庄背后水井中,地方还是她荐的。水井往下两米有余,井壁抽出几块砖,往东打洞,正可以直通鉴心湖。洞一打通,有水漫出,也只是井水与湖面持平,不至因涌水而被人觉察。   纵深入井,转入井侧洞中,走出几步,便见劫复阁人与马氓等在暗洞里。   她向东面鉴心湖方向指指,问,“通了?”   两人点点头。   她笑着看看马氓,“还挺快。”   马氓哼唧了一声,显然还挺得意。   密探之一是粉翁。示意她蹲坐下,将一只粉盒平铺开来,在她脸上捣鼓。   她闲的无聊,问道,“接下来如何?”   另一人答道,“顺着这跳道,向另一头,往外打通到香炉山。”   她又问,“大抵要多久?”   那人说,“约莫一个时辰。”   她应了一声,心下了然。   过片刻,粉翁忽然出声问,“像么?”   另一人火折子照面一晃,点头;眸光下移,忽然又摇头,“塞对义乳?”   叶玉棠:“……”   又是一句,“身量差了多少?”   粉翁道,“身量不过只差了寸余,靴里稍垫,便看不出;不垫也可以,夜里看不清。”   那人问,“怎么会?密谱上写,郁姑娘总比裴沁低了四寸。”   粉翁道,“不知怎么回事,密谱该改了。”   叶玉棠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笑了,问,“行不行的?”   粉翁收笔,又将头发拢了拢,系红绳绑高,道,“行了。”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团红递给叶玉棠,道,“女侠自去里头将衣服换上。”   叶玉棠将衣服抖开,见是一件凤谷长老袍子,笑着往里走几步,黑暗中脱掉外衣,披上红衣走回来,倚着墙说,“看看怎么样。”   密探又一探火折子,和粉翁一道看过来。   粉翁左看右看,满意点点头。   密探又往她胸口,两手握比了个“凸”的感觉,说,“裴女侠那曲线非常人能比……还是得塞一塞,免得叫人觉得裴女侠连日奔波,饿瘦了;密谱上又不能改,叫人以为我们密谱不可靠。”   根骨资质乃是习武之本,连日走来,自己身材面貌长什么样,叶玉棠也不是没点数。   体型渐渐有些往从前靠拢的意思,她当然比旁人更是清楚。虽仍不全似从前,只得五六分相像,但到底……也差不离了。   自己快死时死相难看,要快速生龙活虎过来,难度对神仙骨来说多半挺大。而前宿主乃是自戕,多半仙游时还算鲜活。神仙骨两相比较,为图方便,先将她四肢经络修复作原宿主模样,再慢慢给她长回原样。   这虽只是她的揣测,但她感觉离事情本来面目也差不离。   别的不提,她从前看着虽瘦,好歹一巴掌能拍死几百个壮汉,肉该长的还是得长。   只是惯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能缩手缩脚绝不舒展四肢,看去上没师妹那么……亭亭玉立。   但也只是看上去。   真是……也别看不起她。   听那两人商量了半晌,叶玉棠忽然从墙上直起身,提了提气,挺了挺胸,咳嗽了两声,说,“还塞吗?”   那两人回过头来,忽然瞪大了眼睛。   连马氓都惊呆了。   粉翁忽然说,“比裴谷主虽差了些,倒也看不出。”   叶玉棠嘁地一声,蹬掉两双破棉鞋,换上黑靴,往里涉水走出几步,钻进冰凉湖水里。湖水并不深,但她并不敢多待,目不斜视朝鉴心亭游去,摸索到亭下撬开的石板,两手撑着往上一顶,出水钻进亭子里。   作者有话说:   改一下章名   西禅过几章再作章名比较好 第117章 洞庭之围4   鉴心湖中孤伫着八角亭, 唯有一条木栈通向其间。   一座水榭背靠鉴心湖,距鉴心亭十余尺远。虽地势高,奈何近过了头, 凭栏只能瞥见亭上瓦片。群雄一路追击闯岛之人,被长孙茂拦于栈道之外。梦珠被吵醒, 也想来看看。程雪渡不愿去凑那个热闹, 便叫左右手推着她来水榭。嫌湖那头太吵, 自己也好躲会儿清静,见情势缓和了再过去不急。   水榭畔种满芭蕉,如今将要入冬, 芭蕉枯了大半。   檐外淌起雨来, 滴滴挂在芭蕉下虬结的残破破蛛网上,裹挟昆虫残肢坠入池水之中。   残荷下有青鲤误以为游人投食,三两只浮上来, 在水面打个卷又翻腾回去。   程雪渡倚在水阁窗边,忽然觉出一阵烦躁。   一抹红衣闯入夜色, 莫名在他心里抓挠了一下, 痒的慌。   程宗主近来将诸多宗内事务全权交他处置,甚至包括这洞庭之围的江湖事;近来又常作年老疲惫之感慨, 大有让贤之意。其间深意,不言自明。   十余年苦心经营, 于刀法,刀宗, 梦珠,半点不敢懈怠, 为的不过就是如今这一刻。   也曾有过一回行差踏错, 不巧被梦珠撞破, 闹了一回。   说要让他选择,他自然选梦珠。哄了几句,又哭着说舍不得,事情终究没闹到她爹爹那去,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自此不敢有半点纰漏。   可事将成了,他却生出些许懊恼。   扪心自问,他从不觉得自己会为当年抉择后悔。   毕竟,她没有一个做一宗之主的父亲,凤谷当年也比不得刀宗。虽违心,但他半点不觉得自己选错了。   直至两年后,终南论剑惊见一抹红。   蟾宫折桂,劈了四宗兵刃,赢得好不漂亮。   程雪渡有一瞬恍惚,想起数年前那双乖觉懵懂的眼睛。   美却脆弱,令人心生怜悯,不自觉靠近。   也不怨他,任谁都会犯错,他又不是圣人。   他还算不讨人嫌,两情相悦如顺水推舟。   何况他也不是单单陷于皮相的登徒子。   问她究竟为什么跟着他,她说看他形貌羸弱,所挟兵刃竟是把重锋环首刀,便来看看这刀他是从哪儿偷来的。谁知不多时刀便出鞘了,好快的刀。   他闻言就笑了,心里猫挠似的。   她说十八般兵刃最喜欢刀。九短之首,一见天日便无归鞘之理,如行侠义之理。他便领她去君山书阁,这才以致被梦珠觉察……   程雪渡闭了闭眼,又想起再相见,那一抹红衣立在风洲客栈门外。他回过神来时,不知不觉已向她走近。幸而没走太近,否则便仿佛与那一群觊觎美色的腌臜色鬼为伍似的。   六年来也听说过不少她的秩事。起初登门求爱的都成了登门挨打,渐渐她也懒得再出手,涂蔻丹的功夫便将一干鲁男子羞辱得恨不得就地掘坟。   那张嘴,实在不饶人。   因此也开罪不少人,名声渐渐就不大好听。但她大大咧咧惯了,倒也混不在乎。   沦落到今日这地步,少不了有些人在其中落井下石。   譬如那几一行硒谷侠客与松龙鞭神便都受过她不小奚落。一听说她与贼人关系匪浅,害了不少江湖人,数落她种种不是,骂她作“南疆妖女”实有些急不可耐。虽不曾因辱骂她而获益,却好似能就此平复鄙薄内心。   也有往日看都不敢正眼看她一眼的,此刻巴望着她跌堕,仿佛这样就能轮得到他们去染指一般。   这行人的心思不难猜着。   程雪渡实在不屑招待这几位,只可惜如今他羽翼未丰,仍得笑着奉承,以免落人口舌。   刨去那些污蔑之词,她也没有什么大罪过。   只可惜她有苗人血脉。十年来江湖人多受戕害,她几乎脱不开关系。   倘若她肯温言为自己开脱几句,倒免受这许多苦。有好事之人戏说起她与下头那和尚的关系,她一怒大骂,将一众道士也一并得罪。本就有把柄在手,又四处不讨好,众人只得先让她先离中原,以厘清罪责,也免她四邻再遭毒手。谁知此时突然来了个女子,直接指认她与巴德雄的父女关系,并罗列重重证据,道明这多年来,诸多江湖事,皆是她父女二人联手做下……   撇清关系尚还不及,自此再没人敢为她开脱。   岳丈让他去信请各路英雄前来君山岛再议如何捉拿裴沁,诱出巴德雄。谁知人马刚刚齐聚,裴沁不知从何处听见风声,竟闯了岛,后头还跟了个和尚。众人一路包抄过去,料想她插翅也难飞。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拦在栈道上,不让任何人靠近鉴心亭。   长孙茂这人,近年来不少人还是肯卖他薄面,说白了就是打不过,又不想当众败给一个后生。便只得讲道理,向鉴心亭中人高声问责。亭中人却不应,扬言要“扒了张自贤的皮喂狗”,骂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两相僵持不下,有些心思龌龊的便按捺不住,闹着捉奸要捉双。说什么捉奸捉双,开门看看若真是那妖女与和尚,倒是证实那线人所言一桩事由,其余的,便也不证自明。   场面无人主持,渐渐地有些失控。   一只白猫懒窝在他怀中,闻得响动猛地挣脱出去,惊飞几只绿鹭。梦珠吓得一个战栗,漆黑眼珠无神的望过来。他安抚几句,吩咐手下照看好她,转头出了水榭去。   ·   裴沁武功在寻戒之上。但这和尚死脑筋,又一身蛮力气,一路与他缠斗至此,她已近力竭;兼之数日情绪大起大落,陡然挨了长孙茂这孙子一棒槌,有些脱力。眩晕的躺了一阵,听见外头骂声叽叽喳喳,似是在数落自己,聒噪得很。想冲出去大干一架,动弹不得,只得躺着骂了张自贤那狗东西一通。骂了许久,全然不过瘾,四肢百骸却始终有些疲软无力。静静的躺了一阵,方才明白,这臭和尚点了她零泣、外关等数十个穴道,故至此仍旧不能自行解穴。   这和尚闷葫芦一样,怎么都没个响。一路上骂也骂累了,他却缩墙角不知念哪门子经,连尊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   裴沁能给他气笑了,说,“一路将人家追得这样紧,莫不是大师真对鄙人有意?”   寻戒不理。   裴沁叹口气道,“倘若下了地府,回想起自己连女人小手都没摸过,却要因淫戒而枉死,岂不委屈?”   寻戒仍不理她。   她接着又说,“倒不如称了他们之意,同我做些快乐事,也不枉这档子奸人如此妄议你我。”   寻戒抬眸,瞥了她一眼。   裴沁笑道,“来嘛,小师傅,点了人家穴道,想做什么还不是都依小师傅的。”   一手往他手上搭去,摸索到穴道,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尚未得逞,却被僧人掰住,一拧,扭转过身去。   伴随一声脆响,右臂已然错位。   裴沁倒吸了口冷气,密汗直下,“你……”   寻戒淡淡道,“非礼勿言。”松开手,又兀自诵他的法华经。   里头半晌没个声,张自贤想她是生了怯;何况当着群雄,她恐也不能将自己怎么样。便生了胆,隔着火光高脊背直挺,倒有点子慷慨就义的意思,“你说要扒了贫道的皮喂狗,贫道便在此地等着,你来就是了,但且莫要伤了他人性命。”   裴沁气地要死,抓起手边落石,往门框砸去,一动作,疼得弯起背来,嗓都哑了,“我今日,定要……杀了这狗贼!”   冷不丁黑暗中有人讲句,“你杀个屁。”   亭中人皆往话音响起之处看去——   八角亭正中,一块石板陡然掀落在地。稍过片刻,空隙之处,一道暗影一跃坐起,朝两人走过来。   一袭红衣,马尾高挑。大抵因为浑身湿重,所以步履略显怪异。   室内两抹红影如初一辙,寻戒忽然无言。   裴沁低头从那人脚上黑靴往上看,视野停在那张脸上,茫然骂道,“……你他吗谁啊?”   红衣人拖着一行水迹子走到她跟前,顿住脚,垂头打量她片刻,面无表情的回骂了句,“老子是你大爷。”   水滴顺着她头发滴滴落到裴沁脸上。   裴沁提气冲开半身穴道,伸脚去踹。   那人伸手一捞,将她脚腕轻轻松松拎在手头。   自此废了一手一脚,裴沁挣扎了几下,自觉如同只将要旱死在岸上的鱼,气得语无伦次,“我大爷?我大爷早八百年死了!滚你大爷的!”   红衣人嗤地一笑,“挺生龙活虎嘛。”   外头又有动静,似是仇静再催促她速速现身,否则就有要动手的意思了。   红艺人也懒得再与她攀扯这些有的没的,回头嘱咐了一句,“寻戒师傅,烦您将她看好了。”   寻戒缓缓点头。   裴沁懵了,“不是,她究竟是谁啊你就点头?”   寻戒摇头。   “装神弄鬼,什么东西?”   裴沁右手一抽,弯刀旋飞出去,狠狠将那人裤管钉在地上;复又掷出右手刀欲将她截在门口,谁料刀风乍止,红衣人已兜手接住;又拔起左手刀,交错着在手头瞧了瞧。   裴沁身上仍有数处穴道未解,手脚被缚,此刻又兵刃尽失。想自己哪怕从前病弱之时,也有师父师姐庇护,从不曾如此狼狈。而今被人折辱,连人名姓面目都看不清。本就精神不济,至此终于崩溃,以唯一能活动那只手抓起一把石子尽数往她身上掷去,带着哭腔骂道,“都他吗谁啊,见我今日必死在此处,都来欺负我是不是?”   红衣人左右闪避,忽然哎了一声,“傻丫头,别哭啊……别哭。”   裴沁下意识张嘴要骂,脏话未出口,却愣住,“你……你叫我什么?”   红衣人叹了口气,半蹲坐下,略作一想,说,“你被人利用了,现在出去无异于送死,能杀谁呢?”   她一放松下来,不自觉缩起胳膊腿,像个疲累懒散的老道士,与裴沁素来风仪玉立的奇美面貌格外不搭,看上着实有些怪异。   红衣人接着又说,“何况外头那百来号人物,你能敌几个?”   “我……”裴沁放空了一瞬,而后咬牙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凡张自贤多苟活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宁。”   “之后呢?”   “入这君山岛,我恐怕也无法轻易活着出去。”   “你若死了,不怕有人伤心?”   “谁?”裴沁想了许久,想起诸多良师密友皆因自己而遭遇毒手,普天之下竟再寻不到第二个人可让她依托。一时间只觉得这条薄命有如飘萍,倏地笑了,“还有谁?我死了,那苗贼也跟着死心了,便也会还这江湖安宁……”   “不会。你若死了,他必不罢休。”红衣人将她打断。顿了顿,又温言说道,“还有许多人需要你。想想凤谷,你的得意弟子,还有别的人。张自贤死了便死了,你若……你不怕他们伤心?”   裴沁不明白,“别的人?”   红衣人点头,“别的人。”   裴沁笑了,摇头,显然不信服。   “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完成,也是一样的。你若觉得不解气,便在这亭中老实听着。过会儿,自会有人将你救走。”   裴沁打量她,“你又如何……”   红衣人将双刀推到她跟前,支起身子,“你放心。”   裴沁沉思片刻,忽然问,“你不带刀?”   红衣人摆摆手。   裴沁低头看地上整齐叠放的双刀,刀上血槽又见些微锈迹,刃也开了点子豁口忘了修补,觉得似乎是被嫌弃了。   又觉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   以刀为兵者本就该不拘小节,所以兵刃保养之法她一概不懂。   又或者,是为人不拘小节,却极珍视兵刃的师姐常常替她做了这件事,所以她才不必懂得。   裴沁心中一震,抬眼望见红衣人意图走窗而出,双手抱臂,步履松懈懒散,忽然出口喝道,“立如马坐如山,晃脑摇膝,你属猴的吗?”   红衣人啧了一声,“多事。”   一纵而出,落地时,身姿却不由自主挺拔起来,随口接了一句,“老娘说今日杀你绝不留你明日过早,用不着提醒。”   张自贤吓得当即噤了声。   仇静不由斥责,“他是前辈,你如何口口声声要杀他?”   红衣人笑了,“前辈,他也配?”   仇静面子架不住,一时气短,“你……”   过半晌,张自贤大抵又觉得当众做缩头乌龟不好看,便又补了一句,“贫道固然算不得德厚流光。可你,与和尚有染,被人捉个正着。当着一众小辈的面,你又当得起什么前辈?”   红衣人笑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与和尚有染?就因他与我一并上岛?”   张自贤道,“孤男寡女,夜入凉亭,本就不成体统。何况弘法乃是佛门中人,若无瓜葛,何必昧着良心,回护一名德行有亏的妖女?”   红衣人忍俊不禁道,“长孙茂不也在此,处处回护于我。你怎么不说他也与我有染?”   张自贤一时哑口无言。   裴沁躺在地上,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   当今世上还有她这种人吗?   没有这种人了吧!   也就只有她了。   由着她闹吧……   裴沁无比嫌弃的想,脸上却不由自主挂起笑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段,但是放下一章比较合适 第118章 洞庭之围5   长孙茂立在栈道尽头, 打她从八角亭走出来便侧身望了过来。   一条窄道上,两人无声对视了一阵。   少年极富感染力的笑仿佛就在昨日。   而后无声穿过八年光景,从中走出的, 已然这个苍白淡漠的人。   叶玉棠想起《金刚经》里头有一句“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心里一时震动不已。   面容抽动, 僵立半晌。   操……   差点就没绷不住。   叶玉棠抽回神思, 蓦然叹了口气。   这两日劫复阁的人没法同长孙茂接上话, 也只能靠她来对上口风。   一时半会的功夫,她得说点什么才行。免得这小子分不清她和裴沁,兜头又是一棒槌, 那才叫好玩了。   抬眼一瞥, 几百来号人在岸边、廊上乌压压站着,犹豫了一阵。她不敢妄言以一敌百,好歹身手还算快;杀个张自贤, 说话这会子功夫要杀便已经杀了,何必在这同他罗唣, 搞得像虚张声势似的。但一来重甄要她拖时间, 二来,她觉得这会做人做事还得讲点道理, 免得师妹一世英名折她手里。   她向来讷于言,讲废话并不在行。   想了半天, 决定还是接着刚才那句屁话说下去。   学裴沁那谁都不待见的口气,慢条斯理的讲, “我又不守什么清规戒律,到这个岁数, 犯不着戒色, 有点子七情六欲, 有错么?调调情,做些快乐事情,又碍着你们谁了。”   虽说碍不着谁,但道门中人,到底不待见淫邪之事。在座也大都是些正经人,听她这诐淫之说,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无人答话。   唯有张自贤这淫贼忙不迭接茬,在人群后头笑道,“仇谷主这么说,便是承认与这和尚有染了?”   叶玉棠也笑了,“我哪里说过?”   张自贤不解,“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你亲口承认与那和尚,犯了‘色戒’。”   叶玉棠点点头,“犯色戒,倒是不假。”   人群中不少人暗骂“无耻”。   张自贤大笑着回头,“看,还有什么可说的?”   顿了顿,她接着说,“不过人却错了。”   张自贤不解,“错什么了?”   望向长孙茂,忽然眼前一亮,讥诮似的说道,“难不成是他?”   叶玉棠点点头,“不错。”   人群之中,零零星星有人笑了几声,像听见什么不大好笑的笑话。   张自贤看好戏似,抱臂又问,“长孙茂,是否有这么回事?”   长孙茂却没理会,始终无声凝望着她。   叶玉棠正好走到他近旁,微微一笑,身子一倾就靠过去。   长孙茂自然早已觉察她意图,有一瞬神态微异,忽然一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一愣神间便忘了躲闪。   烛光之下一水如镜,一条长栈分隔水天,栈道上孤伫着一红一白两道清癯的影子。红影一倾,便与白影靠在一处。   但听见红衣人轻声说道,“我还得对你屁股负责,记得吗?”   水面静寂,落叶可闻。   哪怕呢喃低语,半个字也没逃过一众江湖人的好耳力。   长孙茂眼中惊异转瞬即逝。   十分难得的,一抹笑渐渐浮现在他脸上。   他点点头,答得很轻,“是啊。记得。”   霎时间满座鸦雀无声,虽大多不信,却也被此情所震惊。   裴沁与长孙茂皆不是无名之辈,少不了些晚辈仰慕。   在场年纪轻的,便有些沉不住气,近乎于义愤填膺哀嚎了一句,“我不同意!”   裴雪娇藏在人群后头,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嗤地一声,“你谁啊,由得着你说不配吗?”   一片哄笑声中,众人不由得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仇静又问,“那件绣了红线的僧衣……”   叶玉棠虽不知这僧衣什么来头,但想寻戒从当初那小小沙门,到如今行满功圆,不过短短十余载。若没点苦行僧的作派,一般人恐怕也到不了这等修为。哪怕去了主持的名头,一路走来,始终束身修行,定不会有那种俗念头。   何况,当年终南山下,寻戒对她与长孙茂有义,于情于理,这回该她帮这僧人一把。   便笑着说,“长孙茂不也做过几日和尚?”   “你说,那僧衣是长孙茂的?”仇静想了想,觉得不对,“可青龙寺沙门僧衣乃是深青色,与少林寺半点不同。”   “师……”叶玉棠摸摸鼻子,“弘法大师向来清俭,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栖身琉璃寺后,渐渐心广体胖,旧衣却渐渐穿不下了,只得赠予爱徒。”   她说的是实话。   “也就是说,长孙茂在琉璃寺时……”仇静紧皱眉头,“这怕是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是啊。”   她突然感觉有些惆怅。   见仇静仍有疑虑,她略想了想,决定将余下的话说个周全,“那时年纪尚小,从未有父母教诲。凤谷上下全然是女弟子,故自小不知男女有别,更不知情是何物,只以为这段情谊同师姐妹、师兄弟们之间打闹并无分别……但琉璃寺到底是禅寺,但大师却不便教诲。寻戒师父与他年纪相仿,而长安与洛阳相去不远,请他前来教诲,便省去诸多隔阂。便是那时,寻戒没收了长孙茂的僧衣,叫他还俗之后,若还记得,再去青龙寺取回。”   太乙剑派有两位师太不甚明白,问仇静,“裴沁为何会去琉璃寺?”   仇静想了想,回答说,“裴沁与叶玉棠是师姐妹,两人相交甚好,故常去琉璃寺寻她,也多半因此结识长孙茂。”   两位师太恍然,“既有这层关系,寻戒师父因长孙茂而为裴谷主解释一二,倒也不足为怪了。”   仇静点点头,冲她说道,“既如此,倒也不违礼法。你师父常说,你性子烈,叫我多知照你……”   随后又打量张自贤,叹口气道,“是我这做长辈,错怪了你。”   这一眼不为别的,只因众道人会寻出那刺绣僧衣大做文章,话由便是从张自贤这里起的。   起初传言裴沁乃是巴德雄女儿,哪怕未经证实,张自贤已有些坐不住了。   那小姑娘,看着木木的,似乎脑子不是太好。那时山外战火不断,龙虎山上收留了不少孤儿,她混在里头,便不知哪个是哪个。再后来,多半是与十来个小女孩一起,被仇静送下了山。他与仇静也是流落街头被师父收留。龙虎山不收男弟子,稍微大上几岁,便将仇静送去终南山上。从前自己叫什么名都快忘了,那小姑娘,恐怕也不记得什么了吧。   可哪怕如此,到底算是留了贻害。   裴沁风评向来不甚好。苍蝇不叮无缝蛋,张自贤便想借题发挥,拿些她的把柄在手头,以防事情败露,他得以反将一军。   以裴沁急躁且不擅辩解的性子,起一番争执尚且是小;等到事情越描越黑,再想着去解释,早已晚了。   可谁知时至今日,眼看贻害将除,这小姑娘忽然定下心来,三两句将自己与寻戒撇了个干干净净。   那他该如何是好?   张自贤面色铁青的站了一阵。   师妹与他情谊深厚,向来对他这兄长言听计从;而龙虎山上下碍于他辈分地位,对外也多半是他的拥众。   如今师妹想要息事宁人,他却不肯。   张自贤梗着脖子杵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一面之词!怎知不是长孙茂为了回护他师兄,与她合起伙来蒙骗我们众人?”   作者有话说:   最近考试,ddl会议众多……   一直到6.16日最后一个ppt   讲完可以连续更新许久(直到完结)   【这一定是我的最后一个flag   ·   上章末尾修文加了1000字左右,大家记得重看一下 第119章 洞庭之围6   她本就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现下倒好, 这瘪三自己就会替她找话说,可不用愁了。   叶玉棠笑起来。   张自贤问,“你笑什么?”   这话问出口, 她更觉好笑不已。笑了一阵,又觉得自己笑得未免过分灿烂了些, 掩了掩嘴, 咳嗽两声, 在袖子下头说,“张道长讲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成日没事可做, 趴在我床底下看见了似的。枕边睡着什么人, 光我自己承认了还不行,还得张道长点头答应了才算。”   这话着实有些不知廉耻,惹得一众女冠皆皱起眉头。   仇静不由斥责, “出言不逊!”   叶玉棠想起在终南山上,仇静教二十四戒, 也教女儿经。自小便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可笑可气, 老早就想奚落一番,实在不吐不快。   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地问, “仇山长1,道门二十四戒若是管不着男人, 却连俗家女子私事也要过问,那不如改叫女戒得了。”   她说话时觑了眼张自贤。   终南山龙虎山两门之中, 放浪形骸的男道指的是谁,不言则明。   两山来往颇多, 太乙剑小辈们多少听说过张自贤不羁往事, 但这会儿听裴谷主讲话, 不由出在脑海中勾勒出床笫下藏匿老道贼眉鼠眼的模样。   年轻小弟子们,有不少禁不住笑起来。   祁慎忍笑不及,自然没有斥责。   只是仇静于裴沁有救命之恩,仇欢对这位师姐又敬重有加,裴沁在仇静跟前向来恭恭敬敬。今日这样顶嘴奚落十分少有,一定是气狠了。   这些过往丑事,旁人却不大清楚。别派小辈看在眼里,只觉得张山人年老龙钟,而裴谷主锐气逼人,后者精神上便压了前者好大一头。从小受师长教诲,此时生起惜贫怜弱,免不了觉得裴谷主盛气凌人过了头。   旁边有人嘀咕了一句,“这女的怎么颐指气使的?以往在凤谷也是这样?也难怪给逐了出来,原来是将人得罪了个干净。”   裴雪娇自然听到了。脑子里飞过一万句骂人的话,碍于不敢给裴沁添乱,咬着牙一言不发。   倒是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不嫌多嘴。   江彤说,“美人嘛,只要没有杀人放火,脾气大点就大点了。”   讲完还点点头,深以为然,“谁漂亮谁有理。张道长和美人不和,定然是张道长的不是。”   方才讲话几人笑了几声。   江彤又问,“之文哥哥,我讲的对吧?”   谢琎不知想起什么走了神,回神应了一声句,“是吧。”   江彤皱眉,“敷衍。”   谢琎想了想,接着说,“既不是裴谷主师长,又有男女之别,哪怕谷主真有过错,却也轮不到他如此激愤……细想只觉得腌臜得很。”   江彤冲那几人大大地哼了一声,甚觉满意。   裴雪娇啧了一声,还算你两识相。   张自贤虽有前辈掌门包庇,近来也已悔过自新,但仇静一想起他从前所犯错事,便觉坐立难安。那席话像是隐隐要挟,令仇静有些不安。   仇静道,“既然你二人郎情妾意,又不违礼法,旁的人倒也不必过问。只是有两桩事由,贫道心中仍有疑虑,需得向你问清楚。”   “请问。”   “第一件,既然如你所说,寻戒师傅只是关切长孙茂才随你二人来此,既然清清白白,也怪贫道错指冤枉了寻戒师傅。此事既因贫道而起,既然寻戒师傅也在,便请现个身,在此也好恭恭敬敬道个歉。”   叶玉棠心道,果然,这师太仍旧还是不信。   只是讲话曲里拐弯的,说什么要寻戒现身道歉,无非欺负出家人不打诳语,要和尚亲口承认自己与裴沁素无瓜葛罢了。   她面上一笑,说,“贪嗔痴三毒大敌,寻戒师傅岂会如我等俗人一般小气。”   仇静又道,“既不嗔恼,为何不肯一见。”   叶玉棠道,“菩提心能仁苍生,只可惜也是肉长的,会被恶语流言所伤。”   仇静又问,“你如何今日讲话句句佛理?”   叶玉棠笑道,“师父教得好。”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   仇静一阵默然,不知如何接话。   良久一叹,“罢了,你师父从前再三嘱托贫道好生教导于你。贫道自知无权过问凤谷事务,可如今她仙游,倘若你行迹不端,再没旁人敢横加干涉。贫道唯恐你误入歧途,积重难返。如今厘清始末,原是误会一场……是贫道错怪了你,也好,你师父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张自贤仍不肯罢休,几欲上前,皆被仇静以拂尘轻轻一拦,阻在身后。   顿了顿,仇静接着说,“这第二件事,便和你师父有关。”   “请问。”   仇静问,“你师父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坤道声音低沉,却因内蕴丰沛而几近于掷地有声。   叶玉棠从未料到会有此一问,一时震愕。   仇静缓缓又说,“贫道或作此发问,盖因你五岁那年,贫道送你前去凤谷途中,见你颈上系有长命锁,乃是只精巧匣子。里头装了新叶与一只细小白虫,甫一看如同春蚕。后来你没有再系过长命锁,那东西去哪儿了?”   叶玉棠缓缓回想起是有那么一个煤灰的物件躺在仇欢案前,不甚起眼,没曾想是件银饰。   她微微眯眼,答道,“赠了师父。”   仇静接着讲,“八年前思州之行,贫道偶然在一位养蛊之人处见了一副画册。白玉春蚕,细如发丝,乃是一枚郭公蛊。”   此言一出,鉴心湖畔群雄齐声大哗。   少年人交头接耳,问近旁伙伴:郭公蛊是什么?   有多读了基本秘闻录的见多识广小辈,立刻背出此物来历:郭公蛊——大叶杜鹃,鸠占鹊巢,金蝉脱壳!乃是巴德雄的独门奇蛊,密不外传。   裴沁闻言一震,颤身立起,向窗边疾走几步,透过窗缝,看向湖心亭那抹红色影子。   寻戒睁开眼,见此情状,并未阻拦。   红影原本靠着长孙茂,闻言缓缓支起身子,沉默片刻,略带讥诮地反问,“仇山长的意思是,在下无父无母,少年缺爱,所以略施小计,赠师父见面大礼郭公蛊一枚,自此视在下如亲生闺女,胜于叶玉棠?”   经她提醒,仇静似乎想起什么,“否则她怎会让自己女儿孤身辗转中原北漠,却始终留你在身边?”   红影哈哈笑了两声。   仇静又追问一句,“你父亲之失,罪不及你。但就此一件事,你须得回答——将郭公蛊的匣子给你师父,是你父亲教唆,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红影垂下头,从八角亭看过去,看不见她神情,只能看到一个垂头丧气的背影。   她久不答仇静,不知究竟作何感想。   沉默之中,裴沁有些心急。   裴沁几乎能感觉到师姐抱臂立在自己面前,声音轻柔却不乏威仪:裴沁,是这样吗?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湖面响起的仍旧是仇静的声音:“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郭公蛊,知不知道你父亲是大叶杜鹃。”   裴沁哑声答道:不是的。   师姐你信我。   无声讲了数句,连她自己都有些没底气。   脸埋下脸去,额头搁在窗沿,渐渐已有些绝望。   水栈上响起了一串笑。   红衣人像是听见什么极好玩的笑话,再开口嗓音都笑劈了,“仇山长……你也真是不了解仇欢。”   仇静眉头微蹙,“什么?”   又听见她接着说,“师父喜欢女儿像自己,可偏生师姐越长越想尹宝山那鬼德性;师姐呢,喜欢习武,谁能教她武功她跟谁。这两人彼此看不顺眼久了,师父自然只能将她送走。师父说我与她最像,仇山长这番话你也一定从她口中听说过。”   仇静陷入沉思。   有说过吗?兴许是有的,但这并不要紧。   仇静仍是那句话,“你只需答我,知不知道匣子里有郭公蛊,记不记得你父亲是大叶杜鹃。”   红衣人问,“仇山长,你可记得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   仇静微有错愕,接着答道,“入山前与张师兄沿街行乞,后得了冲微真人搭救,至拜入终南前,似乎并无名姓……”   红衣人道,“这些,也是经由周围师兄弟们提起,所以仇山长才会如此如秘闻录上一般记忆,其实,仇山长本人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是吗。”   仇静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衣人笑了,“那时我才五岁,跟一般小孩子比更显羸弱,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记得不相干的人?”   话音一落,裴沁呆了好半晌。背靠墙转过身,眼泪无声地淌下,一时又笑地不能自已。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疯子。   背后鉴心湖上发生了什么,她已无心去看,也不用再管。   师姐说能做到,那便一定能做到。   叶玉棠松了口气。   刚才仇静那番话问得何其凶险。哪怕不曾问出裴沁与巴德雄这些年来是否有过联络,但此事涉及仇欢,涉及叶玉棠她自己。   倘或此刻立在这的事裴沁,被这么一激,又讲出那天一心岭外勒马时说出那番气话,难保不逼得长孙茂与裴沁反目。   叶玉棠转头看了眼长孙茂。   果然,这小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写着对刚才那番话的不信服。   幸好她来了,幸好立在这儿的不是裴沁。   她也盯了回去,以眼神警告:别给老娘乱来。   片刻之后,长孙茂终于服软,移开视线。   不多时湖面响起一阵低语。   众人交头接耳,彼此询问是否记得五岁那年的事。   随后大多都摇摇头,全无印象。   江彤讲:“我娘说,我学步晚,三岁才抓阄,抓了本美人画册。”   裴雪娇一时无言,“姑奶奶,问的是你记不记得,不是你娘记不记得。”   江彤哦了一声,“那就不记得了。”   又问裴雪娇,“你呢,你抓阄抓了什么?”   裴雪娇冷冷答道,“我没抓过阄。”   江彤说,“为什么不抓?你家不贺家宴?”   过半晌,裴雪娇才说,“我家就我和我爹两人,抓阄给谁看?”   江彤哦了一声,“那你记得五岁的事么?”   裴雪娇默了一阵,“五岁记不得,六七岁却记得。”   江彤道,“那也很厉害了。”   裴雪娇冷哼了一声,“那种事,可不太容易忘掉。”   江彤却不深问,转过头,“之文哥哥呢?”   谢琎答道,“不记得了。”   江彤抱住谢琎脖子,毛茸茸脑袋贴了上去,细声细气地安慰:“没关系,大家都不记得。”   谢琎整个一僵,皱了皱眉头,偏一偏头,离她脑袋远了些许。   五岁的事……当然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甚至再往前,他都能零星记起来些许场景。   幽暗的密室,狭小的窗下一张竹床,上头横陈交叠着两具裸|露的身体。   他背过身,用碎布塞住耳朵,捧着一本武典,只求《坐忘无我》真能将他救入忘我境界。   竹床的嘎吱与急|促的吟|哦是他绵延十七载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山长:山居讲学者。 第120章 洞庭之围7   谢琎曾去丹房偷来一粒红褐丹砂, 当夜被囚禁的妇人便自戕了。对那女子的死,四岁的谢琎并不意外。他只知道她需要这东西,便钻狗洞去拿来。   又或者四岁的谢琎以为, 龙虎山上死了人,男会被逐出山去, 所以才去偷了丹丸给她。   那群道士虽嫌他辱门败户, 可奈何此人修习“饮渊剑”一支单传又已炉火纯青。若将他逐出山去, 饮渊剑从此断了武道根基,实在得不偿失。   男人被师长罚跪四大天师,四十九日之后, 却终于依旧留在了山上。   谢琎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学会坐忘无我, 只好在男人回来之前逃出了龙虎山,靠所学零星剑术拜入终南山,却因为终南龙虎来往甚多, 趁去雪邦修习之机,做了月影宗外家弟子, 自此没有回过终南。   记忆中那年轻男子已然面目不清, 但哪怕只是忆起一个模糊面容,便会令他作呕。   纵欲无度之人易早衰。谢琎不知那男人如今死了没有, 死了,他便可以不必再自省自己从何而来;没死也好, 来日寻见机会,谢琎必要亲自手刃这段噩梦, 以慰藉妇人在天之灵。   妇人待她不错,自己精神不济, 却也在他每次挨了打后, 叫他去寻药来替他包扎。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己生母, 哪怕是,她恐怕也不愿承认。他只记得她姓谢,所以他仍将这姓氏留存了下来,以使自己记得数十年前尚还有一段冤情未了。   同辈弟子往往长他四五岁。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聚在一起,私底下少不了讲些学来荤话,他概不参与,总觉得不是君子所为。他憎恶男女之事,哪怕知道君子“乐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却仍觉得一旦生了□□,便与所厌憎之人无差。   雪邦弟子大多非富即贵,谢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渐渐不大合群。   直至偶然听说武曲。   能败前辈高人而不忌流言,与老僧长居深山故不谙男女之事,与师弟共处一室毫不避忌,误入男子浴汤面不改色以男子自居,正是因为心中毫无男女之别方能如此坦坦荡荡。   向来亲缘浅薄,踽踽独行,辗转五门却终成一代高手,那他也未尝不可。谢琎终于找到精神依托。   琎,石之似玉者,是他逃出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   只因他喜欢心无尘浊的君子,光明磊落的侠客。   十岁那年,他疯了一样的搜寻武曲的一切踪迹,好像只要想起“武曲”这两个字,时间一切肮脏龌龊皆能为他荡涤。   记得树上记载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日复一日的回想,年深日久,渐渐连说话的口吻也能描摹。对武曲再世一类传言深信不疑,有时甚至到令旁人发笑的地步,谢琎却不以为意。有时候常恨自己晚生了几年,又长叹世道不公令英雄早卒……   直至前些时日遇见郁姑娘,见她行事、语气,似有模仿武曲之嫌,比他这么些年所见更为逼真,便以为她与自己一样,也是武曲痴。以为终于遇见知己,谁知尚不及他问出口,郁姑娘便又神出鬼没,不见了踪迹。   五岁之叹令谢琎恍惚了一阵。   回过神来时,院中势态已稍见和缓,裴谷主缓缓问了句,“既然仇山长的事了了,那可否容我带走张自贤?”   仇静问,“你与张山人究竟有何宿怨?”   裴谷主道,“我与他有旧怨,自然是我们的私怨。冤有头债有主,自没有旁人插手的道理。”   终南山一行坤道一阵低语。   大抵盘算着,比起被裴沁当众揭了龙虎山的丑,倒不如让张自贤与裴沁私下了断。堂堂饮渊剑唯一掌剑人,不至于会在初出茅庐的罗刹刀下送了命。   不及仇静开口,张自贤却讲了句,“贫道不曾记得与谷主有过什么过节。”   裴谷主笑了,“也就二十来年光景,张山人记性可差了点。需得我提点提点?”   仇静阻拦不及,张自贤脱口又是一句,“裴谷主讲来听听。”   裴谷主道,“张道长欺凌妇孺,可又不当回事了?”   张自贤迫不及待问道,“你说贫道欺凌妇孺,此人姓甚名谁?”   裴谷主一顿,道,“那女人,姓谢……”   谢琎忽地一个激灵,望向张自贤。   张自贤闻声忽地背过身,打量背后众人,面容枯瘦,却神情振奋,朗声说,“你们听见了吗!她说她不记得五岁之事,忘了自己父亲是谁,却记得巴德雄之妻,一个无籍籍名的妇人,她的生母,姓谢!”   谢琎忽然看向湖心人。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皆向她射来,有猜疑,有恍然,一时间神态各异,众说纷纭。   红衣女子微微笑着凝视张自贤,不发一语。   纷扰声中,一白衣男子自人群后头问了句,“张山人,敢问……你又如何知晓,巴德雄无籍籍名之妻姓谢?”   边说着,白衣男子拨开人群,站到湖岸边,遥遥一瞥眼栈道上相依偎的两人,侧身盯着张自贤。   张自贤道,“那年,巴德雄携妻女前来中原,被江宗主所驱逐,心生怨恨,一等过了淮水,放了不少蛊虫入山。别山少侠客,周遭百姓怨声载道,贫道奉先师玉华子之命入山灭蛊害、捉贼人。谁知贼子狡猾,入龙虎山途中抛弃妻女而逃。贫道将此人谢氏与那小丫头扣于象鼻山,只求此人前来搭救妻女时,将他绑了,亲自送去雪邦。只是没想一晃数年,巴德雄始终不曾出现。贫道从未亏待她们母女两,甚至将那小丫头交予我师妹,送去五宗教养,以去异邦恶习。而谢氏,大抵知晓自己被巴德雄所抛弃,又或者怕拖累于这苗岭贼子,便自戕了。谢氏本无罪过,也怪我,一时除贼心切,害谢氏枉死,也被师长罚跪了七七四十九天。”   张自贤讲完,兀自叹气,似是自责。   程雪渡问,“果真如此?可有人佐证。”   “佐证?不过此事怕也有二十余年了,本派上下,能为贫道作证,只有先师,与两位掌教师兄,”张自贤打量程雪渡,忽然说,“琴心剑胆,流风回雪……你与我师弟年纪相当?”   程雪渡淡淡答道,“自明兄长我一岁。”   张自贤笑道,“那时他才几岁,你也才几岁……在座数贫道年纪最大,诸位自然不知当年事。”   一时间,在座不少人都说幸得张山人当年捉了巴德雄,以他妻女为质,巴德雄不敢轻举妄为,否则当年大别山,便如八千年一心岭。   众人窃窃私语,大多对张自贤多加赞誉,便更觉得裴沁所言不实。   程雪渡仍旧还是冷冰冰一句,“可有证人?”   张自贤拿长辈身份也压了,云游师弟与此人“琴心”“回雪”齐名的近乎也套了,旁人皆信他不信裴沁,此人却好赖不知,那秉公无私的模样实在叫他有些难堪。   怒火中烧之中,张自贤免不了口无遮拦,拿指头点着他,“巴德雄为祸中原,多少武林人受其戕害,板上钉钉之事……你妻子,本就身受其害;而这女子诳时惑众,谁知是不是与她那贼子父亲里应外合?你这毛头小子,却偏帮于她,你……你难不成觊觎此女美色,故事事向着她说话?”   裴谷主笑道,“张山人,怎的见着是个平头正脸的男人便觉得与我有染,晚辈实在消受不起。”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笑。   “当年事久,张道长与裴谷主又各说不一,若无证人,晚辈自不敢乱下定论。”程雪渡却不看裴沁,面不改色道,“在下敬你为前辈,尊你一声张道长,可莫以己度人,为老不尊。”   张自贤呵地一笑,“我不听你这小儿摸鱼搅局,去请你那岳丈过来,我亲自与他老人家细禀。”   “正因当年洞庭之失,故严君才请诸位今夜相聚于此。不过这一件事,需得待问清裴谷主之后,再由在下领诸位去往岳阳楼,与江宗主、严君一道吃鱼赏景,共议这桩要是。”   “江宗主也在此地?”张自贤眉头微蹙,显是因敬生畏,“你要证人,上龙虎山寻去。屠戮江湖的又不是我们,将众人与这妖女拘在此地,算什么事?”   “众人来去自由,晚辈没道理囚众人于君山岛上,”程雪渡望向湖心,“来,一件一件的说,裴谷主,你如何记得巴德雄妻子姓谢?”   裴谷主正欲答话,张自贤忽然一声嗤笑,“待老不尊,待女人倒挺殷勤。”   程雪渡显生不悦,不作理会,只等裴谷主答话。   谢琎听见裴谷主讲了一句,“数月前,灵官殿,我躲在梁上,听见仇山长与张道长说话。”   她忽然一眼望见人群之中的谢琎,顿了顿,方才说,“仇山长说,论剑台上,一位谢姓少侠,面貌与张道长极为相像。”   程雪渡缓缓道,“裴谷主是说,张道长与谢氏有一位私生子,是五宗弟子?”   裴谷主略一点头,没答。   程雪渡朗声问,“那位后生可在场?”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   裴雪娇忽然一个激灵,转头望向谢琎。   谢琎面色沉静,半晌微动,忽然转头同身后程霜笔说了句话。   程霜笔将江彤扶抱起来。   谢琎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   裴雪娇一把将他拽住。   谢琎回头盯着衣袖,茫然片刻,挣脱她接着往前走。   裴雪娇慌忙赶上,猛地挡在他身前。   谢琎高声说,“我——”   裴雪娇不及捂他嘴,说话声却被东面龙虎山队伍后头一声细而亮的女声盖了过去。   有人在谢琎之前,高声讲了句:“我可作证,裴沁所说,皆是一派胡言!”   谢琎一愣,住了口,与裴雪娇一同望向人群远处。   一个高挑女道从一众乾道后头走了出来,立到众人面前。   虽然面容与先前稍有不同,唇、颊僵硬鼓胀,有些凹凸不平,谢琎依旧一眼认出,这人正是太乙镇上自称武曲,却落荒而逃的女子。   张自贤见之色变,呵斥道:“你来做甚么!你——滚回去!”   龙虎山不收女弟子,众人陡然瞧见这么个素衣女子从男道士堆里走出,无不诧异。   程雪渡一时不明白,问,“敢问,这是……”   仇静慌忙解释:“是张师兄道侣。”   正一道不出家,可婚配,有道侣并非罕事。   有师妹解围,张自贤慌忙应了下来,“正是。”复又厉声呵斥女子,“你闭嘴。”   那女子却不依,死死盯着叶玉棠,半晌,猛地回头,说,“她满口谎言,从小便是如此!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师父从小最是疼她……这些年,她与她父亲自始至终从未断过联络,若非如此,她一身血症,只凭我师父微薄内力,如何能好好的活到今天?全因这些年,巴德雄不断遣蛇人给她送药。”   张自贤也听呆了,半晌方才应承了一句,“是,是有此事,只是裴谷主一介弱女子,贫道不愿提起罢了。”   “你说师父是否被她所害,一定是。当年我与她关系最好,有次在师父床头看见一只灰色小匣子,问是什么东西,师姐们都不知道。只有她,私底下偷偷告诉我,里头曾经装着她生生父母留给她的一种蛊。” 那女子看向长孙茂,接着又说,“当初你因叶玉棠羞辱于我,如今她死了没几年,却又与我另一个师姐好上了。凤谷女弟子,你可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长孙茂没明白又有自己什么事,“与你何干?”   叶玉棠凑近问,“她谁啊。”   长孙茂摇头,“不是谁,不必知道。”   裴若敏脸上一黑。   叶玉棠听她说“师姐们”,又听她说“与裴沁关系最好”,心想必定是熟人了,这小子却吊足胃口不肯告诉她。   偏了偏头,仔细想了半晌才不确定似的问了句,“裴……若敏?”   裴若敏回过头来,冷冷笑了,“太乙镇上你撕了我覆面不带手软,警告我别将你的事泄漏出去,才两个月,这便忘了?”   叶玉棠不解道,“你……”   明明挺秀气俏丽的模样,“怎将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程雪渡问,“她当真是裴谷主旧识?”   叶玉棠答道,“是。”   程雪渡道,“她所言是真?”   叶玉棠摇头。   裴若敏望向程雪渡,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对了,我差点都忘了。张道长乱点鸳鸯谱,谁知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确,这两人曾经私相授受之时,三公子与程梦珠已有婚约在身。怪不得三公子偏帮于她,原来是串通一气,怕奸情败露罢了。”   硕鼠揪一窝,这事儿闹的……   叶玉棠往远处树后头遥遥一望。   树下潜藏黑衣人依旧摇摇头。   这破地道挖得可是够久的,干脆挖到琉球岛去得了。 第121章 洞庭之围8   百道目光射向栈道前孤孑的程雪渡。   叶玉棠也微微扬头, 等着他怎么说。   程雪渡想了想,答得倒也算诚恳:“是。当年事皆是我之失,恶心邪欲, 欺瞒旁人,辜负父亲重望, 更对不住梦珠。事关本门清誉, 宗戒师父又素来治尚严肃, 若非梦珠心软求情,此刻恐怕已没有程雪渡这个人。”   当年程雪渡受重诫,如今君山岛众人回想起来仍觉得憷然。   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程霜笔心想。   他一席话包揽所有罪责, 罚也罚了, 又早已求得师长、妻子原谅。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这么些年过去, 对这桩私情,旁人倒已无权责问。   仇静赞许道, “时过境迁, 当着诸位,仍敢于陈情认错, 倒也算可敬可叹。”   随后看向湖心红影,摇了摇头, 不知为着什么事情犯愁。   叶玉棠也看向仇静,稍加一想, 不免笑了起来。   她想起一件有趣事。   那时师父遣几位师姐妹去江陵府游历习武,便有裴沁。刀宗也去了几个人, 结伴数月, 她与人生了情愫, 也只得同行姐妹知道。   后来东窗事发,梦珠哭死几回,宗主又是知名女儿奴。虽“只手把吴钩,长锋挑天下”,侠行义举无数,奈何凤谷独立于五门之外,不受五宗规矩管束,门人又皆是女流之辈,这公道饶是程宗主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讨。   经人提醒,总算想起仇谷主曾受教于终南山,便去请了余真人。   余真人也不好管教女徒,想起仇欢常送门下弟子去仇静处习经史子集,权衡再三,最后叫了这位仇山长前去说理。   谁知山中还有几位姑子,一时愤慨,忍不住跟去凤谷“仗义执言”,见面便拿出长辈架势,说她“治下不严”,要替她管教弟子。   仇欢向来护着裴沁,自然不肯交人。   裴沁却不以为意,走到那几个姑子跟前讲了句,“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不敢认的。”   将一众八婆噎个不轻。   仇静恨其不争,“如何轻易委身于人?岂知所托非人?小小年纪落人话柄,将来岂不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一辈子?”   裴沁答得面不改色,“谁年轻时不曾在臭男人身上栽个大跟斗?”   活脱脱一副受了仇欢言传身教的语气,倒像是仇谷主亲手打了那几个姑子几个响亮大耳刮子。   仇欢应付那几个姑子应付了好一阵,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难听话一并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往后同她提起这事,都当笑话似的讲。   仇静这一摇头,自然是觉得裴沁被仇欢养废了。   见她笑,不由问,“你笑什么?”   叶玉棠回神答道,“想起,为这事,仇山长专程还去南岭山教训了我一通。”   仇静冷哼一声,“那哪是我教训你。”   叶玉棠嘴上道,“不敢。”   脸上笑意却掩不住。   那方裴若敏沉吟半晌,忽然想起别的事,恍然惊呼,“对,对!那便说得通了。”   众人闻声皆看向她。   裴若敏道,“蛇母屠戮中原,杀人无度,可大叶杜鹃与他不同。巴德雄所伤,皆是中原高手,只除了……”   程雪渡微眯眼,追问道,“只除了?”   裴若敏哀叹道,“梦珠姑娘与你们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她缓缓望向叶玉棠,“若不是你心生嫉恨,叫父亲加害梦珠,她们母子又岂会遭毒手?”   周遭低语不断,不少人连连点头。   见有人附和,裴若敏越讲越愤慨愤慨,那架势,就像落魄书生说评书,忽然叫了座。   叶玉棠忽地又笑起来。   裴若敏脸色一僵,指着她,“她若不是雕心雁爪,这时候怎会还笑得出来。”   叶玉棠道,“说起嫉恨,倒不必非得是在下。你说是不是,程三?”   程雪渡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回忆。   裴若敏脑子转不过来,但若要问句为什么,又像显得脑子不大好似的。   始终沉默寡言的长孙茂却已先开口道,“什么事?我怎会不知道。”   叶玉棠回想片刻,道,“那时尚还不识你……”   那倔丫头,到底不过及笄之年,一日思念心切,自作主张策马去洞庭寻他。   入了岳州城,未到渡口,却先在演武场寻见了程雪渡,之后便一声不吭回去哭了一场。   “一瞧那背影我就知道是他,可马背上还有个人,”略沉而哑的独特少女声线仿佛就响在耳畔,“往日他带我去以刀会友,有输有赢,过完招与人席地而坐,说武论道,我就趴在马背上听他们说话。那匹乌骓都识得我了,演武场那么多人,闻着味就朝我奔来,将背上姑娘吓得不轻。他赶来安抚马驹,远远看见我,牵着马头也没回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原来师姐说的都对。马是好马,人却未必。”   “刀法不会欺瞒于人,人却会。”   ……   裴沁不敢到她面前哭,怕被耻笑。   从祁慎口中听说这事,叶玉棠却难得沉默,当即领着她夜登乌龙尾,上了君山岛。   偌大刀冢空无一人,程雪渡跪在当中,面色发白,已不知跪了几日。   只记得他是极其沉默隐忍的一个人,她从少室山带去的戒棍劈折几截,也一声不吭。倒是程梦珠,嘴上说着“任凭处置”,见她出手,便知非比寻常,几棍下来,便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裴沁始终冷眼看着,到最后也不知是心疼了谁,讲句,“师姐,算了,我气消了。”   叶玉棠便收了手。望着地上嚎哭的女子,只感慨手头大棒反倒成全了鸳鸯。   程梦珠心疼郎君哭个肝肠寸断,却不敢言明其间对错是非,才令程宗主不得不寻人寻到凤谷替她讨还公道。   她相信那一刻裴沁是真的气消了。所以心有悔恨的怎么会是她?   若说遗恨,她倒是有那么一点,后悔没有下毒手干脆抽刀阉了那小子,则也没有往后那么多破事。   叶玉棠默了一瞬。   转头看向长孙茂时,话音也轻了不少,“第二年开春,我们才在扬州城中遇见了你。”   忽然叹了口气,有无限感慨。   长孙茂恍然,“原来如此。”   叶玉棠想他何等聪明,三言两语,眼观鼻鼻观心,必然立刻就猜了出来。   只是仍忍不住想逗他两句,“知道你那时为何不受待见了么。”   他似乎有点被噎住,半晌才讲了句,“我与他又不同。”   叶玉棠笑了起来,“我知道。”   湖心两人旁若无人低语起来,简直不将这“洞庭之围”放在眼里。   裴若敏不快,高声问,“你两人在合计什么呢?”   叶玉棠恍然回头,歉然笑笑,“你们说到哪儿了?”   裴若敏如鲠在喉,气得不轻。   仇静续说道,“若三公子与裴女侠早有私交,今日事三公子恐怕也不好插手……还等程宗主出来住持公道罢。”   这便是明着不买他账了。   程雪渡却仍泰然自若,“此事关乎我妻儿,有件事还容程某先问个清楚。”   随后冲裴若敏和风细雨问了句,“这位姑娘方指证,七年前洞庭夺婴,杀害右护法,伤了梦珠的,幕后之人正是巴德雄。这是你的揣测?是否有什么凭据?”   裴若敏点头,“自然。巴蛮养蛊,常以血肉滋养,这也是为何中原武林忌惮巴蛮。生蛇蛊所植根光明躯,是江湖高手的通达经脉、血肉之躯——在座诸位英雄多半有所耳闻。而豢养郭公蛊,先养于母体,却要等足月之后,从幼儿身上剥离。”   如此骇人听闻的养蛊法子,众人何尝听过,无不怵然惊心。   程雪渡面色惨白,复又问道,“你又如何知晓。”   裴若敏道,“我辗转吐蕃多年,机缘巧合之下,因小明王结识了野道马氓,正是巴德雄眼线。”   叶玉棠忽然来了兴致,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屏息听着。   程雪渡问,“小明王与巴德雄又有何牵扯。”   裴若敏道,“小明王对长生势在必得,此外,还想要什么经什么功,别的倒不清楚。巴德雄不敢现身露面,借小明王势力行动,似乎能方便不少。只知道这二人彼此有求于对方,其他便不知道了。近几年终南论剑对番邦敞开门户,骨力啜之名也赫然在其列。两人不愿错失良机,启程去了终南山。我功夫尚可,在烟云客栈记作龙头,以备不时之需。”   程雪渡又问,“这二人又能从你身上求得什么?”   裴若敏解释道,“我幼时被凤谷所弃,孤身辗转吐蕃,跋涉千里,走投无路时,是摩尼教收留了我。”   叶玉棠心想,她在淮南被仇欢拾得,人生的清秀漂亮,骨力啜因此生了色心。   自此她委身于摩尼教,骨力啜对她尚算有求必应。兴许光明躯便是骨力啜为她牵的线。   换了光明躯,却无神仙骨,引发血症排异,令她面容惨淡,往后色衰爱驰,倒也不难想象。   难怪她略懂蛊术,原来如此。   但中原人向来厌憎异邦妖术,故这一层她只是不敢讲。   只是,巴德雄又能利用她做什么?   叶玉棠有些想不到。   只听裴若敏接着说,“圣教……此教曾与武曲叶玉棠有君父之仇,我亦与她有些过节。骨力啜曾答应我,事成之后,将长生赠我把玩。骨力啜于逻些秘境修炼娑罗芳梦,三年来外人一概不知。他与人过招,藏了身手。故在英雄榜上,排名仅与名作谢琎的小兄弟比肩。也就是说,此行中原,骨力啜本志在必得。谁知中途杀出个羸弱小姑娘,轻而易举便令他溃败下来,这事实在谁也没料到。”   在座几个前辈长老,闻之无不震愕。   在场小辈,不曾听说过千目烛阴恶名,不由出声询问旁人。   只得祁慎耐心答诸弟子:“出招无形,无色无味,哪怕神思敏捷至强高手也极难察觉。娑罗芳梦,正是扼中原武学之短的奇毒内功,江湖人曾谈之色变。”   只有谢琎愕然出声询问,“那日论剑台上,他使出这招了吗?郁姑娘觉察了吗?”   裴若敏答道,“我亦不知。摩尼教鲜少有人练成此功,我不曾见有人出此招。”   有人接话,“哪怕他出招了,除非余真人江宗主在场,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   另有人答道,“不论是否察觉,却接了招,算是什么高手?”   ……   ……古往今来,能胜娑罗芳梦者,仅迦叶神功尔……   喋喋不休之中,谢琎陡然想到自己读过千万本野史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句话,有如当头棒喝,恍然醒转过来时,耳边杂音尽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课起大早,人有点傻,后面一截实在没写好,明天修一修再发   没头没尾的,将就着看吧 第122章 洞庭之围9   又听见程雪渡问, “裴姑娘,你仍未说明,这二人要你作何用。”   裴若敏盯住他, “你是说,我没什么可图的是么。青螺刀法与重锋敛影光, 天下刀法必有相通之处, 欲倾毕生绝学相授, 当初你又图裴沁什么?”   程雪渡不曾深想裴若敏与小明王的关系,此刻她拿裴沁与他作比,恍然明白过来, 不由哑了一瞬, 轻咳两声以饰尴尬。   叶玉棠不由蹙眉,“值得么?”   裴若敏回过头来,轻蔑一笑, “这世上,你要得到点什么不都得拿些东西去换?都是始乱终弃, 都是以色谋事, 难不成你们就要比我高贵一些?”   这通乌七八糟的道理,叶玉棠实在捋了半天也没捋明白。   想了半天, 只问她,“就为得一柄长生?还有一身七零八落的……拳脚功夫?”   听到后半句, 裴若敏负气昂头,齿关轻咬, 有些忿忿。稍时片刻,方才答道, “长生自然不算得什么, 正如叶玉棠也不算得什么。这二者于我, 于圣教,皆不过秬鬯与人牲罢了。祭于圣使墓前,给我拿在手头亵玩,各有各的痛快淋漓。”   叶玉棠笑问道,“她这么惹你厌憎?”   裴若敏眼眶一红,“多少人奔着她的名头去的凤谷?天下习武女子谁不想追随武曲,作下一代大侠。偏她却最看不起我,她凭什么……”   叶玉棠一时疑惑,“有么?”   印象之中,她心浮气躁,好高骛远,凤谷这小地方是留不住她的。留不住又何必强留?碍着别人白日飞升可是要坏功德的。   裴若敏道,“她正眼都不瞧我。你看不出?”   叶玉棠仔细想了想,觉自己从没有刻意关注过谁,交情没有,讨厌更说不上。   只是眼看若敏背离凤谷,渐渐得不酬失,不由有些叹惋,只得讲一句,“或许吧。”   裴若敏展眉一笑,“圣童与部众蛰伏西市,潜行明友1见她蛊毒发作前去禀报,圣童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若非我推她一把,搞不好她真能成活……真是报应不爽,真是报应不爽。”   她笑得狠了,险些将鬓角面皮掀起,慌乱之间以二指抚平,又顺势拭去眼角泪水,惋惜叹道,“可惜,尸骨却不知被谁拾了去……”   叶玉棠没想她突然提及自己死因,稍有一愣。   又觉得“圣童”这名头稍显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走神间,人群已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谢琎如遭晴天霹雳,已然将方才那番揣测抛诸脑后。   愕然开口,话音却被一阵女声盖过。   祁慎悠悠然问:“你的意思是,是否是指摩尼教圣童杀了武曲?”   话音清冷却沉着,莫名使人安宁。   裴若敏闻声道,“听明友形容,她中了百种奇蛊,逃入胡人巷要运功压制蛊毒。有此等立威良机,圣童却不知为何心软了。长安明友行事必得奉圣童号令,否则一概不得擅自行动。幸得那日我也随明友同到了长安传教,借机劝慰了圣童几句,令她下定决心,只身前去那巷子,探出她身上伤势皆可以内功化解,便抽兵器谱门口所悬户撒刀,截了她得以行气血的膻中穴。”   祁慎问,“尸骨何处?”   裴若敏道,“圣童没取尸骨……”   祁慎道,“达兰台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以祭千目烛阴,这群人又怎么会留着她尸骨?”   裴若敏道,“这事我亦觉得奇怪。但圣童说她必死无疑,我们又不能违拗圣童,这事便也没有再提。”   听她一口一个“圣教”“圣童”,活脱脱一副被邪教洗脑的德行,众长辈真人早已不耐烦。   仇静打断她,“贫道准你上前言语,无非因你说你能指认当年君山岛上行凶之人。”   裴若敏早年上终南山听她讲三纲五常,莫名怕她得很,小小声答道,“他们不信,连珠炮似的发问,我不过依言作答罢了……”   这女子颠沛流离,早年活得混乱狼狈,如今能弃暗投明,却属难得。   她无错可指摘,孤零零立在人群里像受了天大冤屈似的;仇静无可奈何,只得叹口气,温言道,“你种种陈词,皆可证明你获益于摩尼教,曾与巴德雄关系匪浅,倒也颇为可信。但也切莫说些缠七杂八的,听得繁冗得很。只需三言两语,言明当年是谁对梦珠母子下这般毒手,再说说裴沁究竟撇不撇得清关系即可。”   张自贤也负着手,循循善诱,“那日你怎么同我说的,便怎么同他们说呀。”   裴若敏答了句“是”。   稍作镇定,便说,“程宗主喜得一双孙儿,旁人上君山岛来贺宗主与三公子夫妇二人联璧合珠花萼欣荣,她回来受了刺激,同巴德雄说,当初只让你杀一个,如今却要杀三个。岂知巴德雄早已种下杀机。他说,无非是当初要对程梦珠动手时,觉察她已有孕在身。白收三条人命反倒浪费了四面环水的君山岛这天然宝地,吉梦征兰3更是难求。养出一双上色郭公蛊,倒是一举两得。”   仇静问,“他如何能在君山岛上来去自如?”   裴若敏道,“巴德雄说,打洞。演水路潜入,放出定穴蚁,找准点位即可。等办成事,沿洞而出,将洞堵上。间或来去两次,很难被觉察。”   仇静又问,“那伤人的惊鸿剑……”   裴若敏道,“两位宗主是至交,江少庄主与梦珠姑娘也交好。巴德雄说,他拔蛊那日,稚儿与梦珠在东厢睡熟。蛊丝抽了一半,谁知江少庄主在西厢听见响动醒来,巴德雄不得已见势弃蛊逃走,少庄主追至刀冢几近将他擒获,他却说,‘郭公蛊丝连母子,稚儿已死,一炷香若不斩断蛊丝,那姑娘也会没命。’江少庄主心知救人要紧,只得弃而折返,回去抽刀斩稚子身上粘连蛊丝。那时候似乎有个厉害姑娘冲了进来,以为江少庄主伤人,与她起了争执。江少庄主与她大打出手,情急之中,惊鸿剑才伤了她,却也耽搁了时辰,令梦珠自此失去神智。”   话音一落,芭蕉园一脉寂静。   个中言语,有详有实,实难捏造。   程雪渡哑声问,“惊鸿庄主……可在芭蕉园中?可能佐证?”   无人应声。   谢琎用了狠劲挣脱乾道,拍拍屁股上沾的土,高声,“少庄主宿在竹园。”   “罢了……”程雪渡显然很是脱力,又高声问,“霜笔?那日你追血影去,你可曾见……你可知……”   他有些发懵,半晌没讲出句完整话。   等半晌,才听见一个雄浑的男声在人群后头答了句,“与我所见不差。”   程雪渡闭了闭眼,点头连道了两字,“好。”   东方微白,伴着鸡鸣,零星听见蝉响,在这时节倒显得稀奇。   张自贤一把扯过裴若敏,低声问她,“那日,你是否如此如实告知江宗主的?”   裴若敏道,“一字不差。”   张自贤难抑喜悦,“既是惊鸿庄主出手救人,又能洗清江映罪责,江宗主必求知不得,哪怕仍心存疑虑,也愿偏信三分,可真是极好,极好!”   江湖一桩血恨得昭,又惹几多人伤怀悲恸。此情此景,张自贤这“喜”不知从何来,不由引人连连侧目。   直至仇山人瞪了他一眼,张自贤方才消停些许。   仇静接着又说,“程少主你……既无力主持此局,又有避嫌之需。如各位应允,不如由贫道代劳,如何?”   众人莫不称是。   仇静接着又看向叶玉棠,“时辰也不早了,便由贫道暂为扣下裴女侠,等到晌午,再交由江宗主与程宗主处置,以备下一步打算之需。”   随后扬扬手,道,“裴女侠,得罪了。”   调运真气之声引得岛上风声大震,绿叶摇荡。   长孙茂下意识往她身前一挡,袖中银色海棠一现,便被一只摸索到腕上的手推回袖中。   但听得一声“慢!”   风声渐止,待发的剑影刀光也稍藏了锋芒。   红影从背后走到他跟前,仍是那副懒散姿态。   邻着水,却突然莫名其妙问出一句:“若敏,我却待你不赖,不是么?为什么要如此捏造事实来坑害于我?”   裴若敏愣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也曾这么想,可你却由着他们欺负我。”   她眼眶泛红,“正如我所言句句属实,皆是巴德雄亲口相告,你却仍然不信,觉得我信口雌黄,想要害你,不是么?这世上没人可信,除了我自己。”   裴若敏咬了咬牙,忍住泪,“你方才问我值得吗,分明也像她一般看不起我。世上无故殷勤皆是别有所图。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此拿我所有,换我想要,有什么错?”   叶玉棠哑了一瞬。   她说得句句诚恳,倒令叶玉棠忽然不明白了。   本以为,她胡诌这些谎话,是恨极了裴沁,谁知却不是。倒像是有人真的如此告知于她,而她也真的信了。   哪怕她与骨力啜郎情妾意,小明王珍宝赠佳人,倒也无可厚非。可是巴德雄一个怪老头,如何会告知她郭公蛊症结药理,却捏造了诸多实情?   真假掺杂,有利江凝,却不利裴沁,为什么?   重甄想要借裴沁被困而顺蔓摸瓜揪出巴德雄。   以那老头子的狡狯,他岂会轻易上当?   可是虎毒不食子,为何他透出的话,句句皆是要将裴沁逼入绝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强留裴沁在岛上,是他知道有人要引他出洞,所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所以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可是君山岛是个什么瓮?   岛上红衣人临危不惧,不知为何陷入沉思,也不知为着什么事发愁。   一会抓挠腿,一会儿摸摸脑袋,形容散漫,谢琎看在眼里,不自觉觉得好笑。   他与郁姑娘一同上岛,独她不见踪迹;又知道劫复阁湛于易容术。这会儿见了,终于拨云见日,微微笑了起来——这哪里是谷主?分明是郁姑娘。   正好笑间,忽然裴若敏说了句,“不对,你不是裴沁。”   她好似要说服自己一般,“往常我说她死状如何惨烈,必会将她激怒,方才你却没有。”   那灰黑的影子陡然一纵飞起,直向湖心飞坠而去。   长孙茂飞刀去挡,谁知面前沉思的人反应更快,反身一踹,眨眼间灰影便以一极诡异的姿势飞了出去。   裴若敏倒坠入水的同时,发丝粗细的流矢从芭蕉树下射出。   她二指拈住,没于掌中,不动声色化作飞灰入水;小指勾住的谈枭暗刃还进鞘里。   与此同时,一颗芭蕉下悬的黑影不见了。   两人点点头,相视一眼,一跃欲飞入凉亭。   瞬间,屋檐忽然传来一声:“伏虎先生有令,钻井穴离岛者,皆以巴德雄同党论处!”   话音一落,周遭檐上百道黑影如惊飞的鸽子般向湖心扑簌簌而来;随后,岸边诸位真人也飞身上前拦人。   裴若敏抹了把脸,眼见栈道二人被五宗高手围攻,倒不急着上岸。她并不知自己险些命丧谈枭,旦夕之间又被这女子一脚所救,仍悬着心想知道假作裴沁的是哪个老熟人。只在水中暗中打量她出手招式。   “招招皆是修罗刀法,你是凤谷中人?”裴若敏越发不得其解,“是裴慧?不,不对,你是……”   作者有话说:   1 明友:摩尼教内某种低阶信徒名。   3 怀孕女子。 第123章 君入瓮   长孙茂抬眸一瞥, 见檐上飞来二十余人,或持刀、剑,将她往后一送, 一纵现于重围之中。   叶玉棠退出几步,瞥见来人多半是雪邦与刀宗的上弦天鹰与刀侍鸣卫, 为首乃是铜面生与屠万金, 几乎瞬间明白他用意——他多半怕她身份暴露于前, 也深知二人不会伤害自己。   转身推窗,忽觉察头顶凛光一现,一瞬便至眼前。   叶玉棠一侧避过锋芒, 却被余劲扫得一个趔趄。   尚不及感慨剑气凌厉锋锐, 一个紫衣老者随剑光从天而降,一拂,将剑卷入袖, 把在手头。   她认出那是“雪邦量产白菜”雪元剑。   剑虽寻常,持剑之人却非同凡响。   叶玉棠手心冒汗, 有些微兴奋。   她期待许多年, 却从未得机会与此人正面交锋。   江余邙也凝视她一阵,略显诧异, 似乎没想到此人手无寸兵,却能轻松避过他如此刚劲一剑月影。   两人僵持片刻, 江余邙一剑挥劈而出。   剑气带出的锋锐巨响落地前,红影已无声纵近。   重剑背身一游, 剑脊擦着红影一送——   红影被力道送得横飞出去,几近摔上木栈。   江余邙接着这一背身剑劲, 向她劈斩过去!   这一剑比上一剑更见迅猛, 劈出剑气带着巨响, 斩起浓烟如一只怒兽向红影狼狈落地之处厉吼而去。   剑意落地,红影所立之处却忽然空了。   至此,月影两剑之气在接连在湖面炸响,飞起漫天木屑,纷纷坠入莲池。   木栈中间断开一截,如一排简陋竹筏斜浮于水。   二人各立一头,影子忽然交错;又一声锐响,紫与红瞬间变幻;猛然剑卷狂风,红影往竹筏尽头疾驰;再一剑几近掀翻天地,红影一倾,瞬间稳住身形。   竹筏虽轻轻打旋,却始终停在湖中央。   最后一剑溅起弥天水雾,岸上人看不分明。   直至凝作水珠纷纷散落在残荷上,老者与女子仍各立一头。但众人见竹筏却渐渐往女子所立方位游出,自然是她落了下风。   至此已是十招。   女子脸上带着笑,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现出些微少年人的玩性。   江余邙却渐生疑窦。   他本意留下活口,所以出剑只出六分,招招皆留余地;可此人手无寸兵避过他十余剑,毫不费力,却仍不露半点门派招式……   江余邙问,“你是何人。”   叶玉棠仍在沉浸酣畅剑招之中,闻言啊了一声。   江余邙道,“你不是裴沁。”   叶玉棠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是太清境大赤天。”   江余邙:“……”   祁慎闻言险喷笑出声,忙不迭以袖一掩。   不为别的,只因这大赤天不是别人,而是她最常敬的神仙。   但凡提起此仙,便叫她想起一事。她那英年早逝的师侄,与她同岁,无端比她矮个辈分。为了不让她白占便宜,或者说为了占她便宜,往往在她跟前自称太清境大赤天。   提起这事,祁慎便觉好笑。   这会子又有人在江宗主跟前自称大罗神仙,是要如何?祖宗做得不够大,怕压不住剑老虎是不是。   眼见江余氓脸色发黑,却有个不怕死的小子在后头高声说:“宗主,她的确是三神山来的大罗神仙,叫清微子……”   祁慎回头一看,原来是传说中江凝给雪邦寻的外婿,剑老虎门下得意弟子,叫谢什么来着?   得意弟子也跟着扯谎,剑老虎的脸,更黑了……   谢琎还真不怕死,倒怕这位披着裴谷主壳子的披着郁灵昭壳子的……也许是武曲前辈,一巴掌给剑老虎呼死了。   怎么能呼死了呢,话还没说上呢……   他跟着在剑老虎火气上又添了把柴,讲道:“晚辈与她一路同来,可为她作证。”   剑老虎简直怒火中烧,凝全身气劲于剑上,连劈出十余着快剑,劈得激雷与电光同时迸现;红衣人忽而左挡右格横踢旋击,什么门派的守式都用尽了,却仍落了下风,逼得连连后退。   竹筏也因此一往无前,向湖岸飞驰而去。   她应付剑招已无余力,若竹筏撞上湖岸,便会彻底无法转圜。   长孙茂在房梁与二十余人周旋,仍留意着湖面动静,觉察此情极险,两缕银线牵动十余刀剑,又引一弦飞出,紧紧铰住剑老虎劈斩下的雪元。   叶玉棠半个身子都倾在竹筏外,剑斩却未落下。   抬头一看,上弦天鹰与剑老虎如成星斗之阵,令长孙茂两手皆被丝线牵制,不得动弹。   屠万金趁机跃起,持剑脊,欲重重从他头顶拍下。   叶玉棠反身一勾,倒悬上丝线,翻身坠地,一脚踏岸,猛拽长丝;扛过那端十余剑客顽抗之力,生生拽得长孙茂猛坠尺余,瞬间避过屠万金一剑重击。   岸上人无不惊骇:这女子什么怪力!   却又见她两手反掌丝线,控着长孙茂避开屠万金数剑;长孙茂几度欲纵出,却都给她拽了回去。   数道黑影朝他飞扑而去,他便又坠下数尺。   铜面生持剑疾追,他又斜冲而出,叫来者统统叫人扑了空。   没留神铰住雪元剑的银丝却已松脱;眼见剑气飞夺而来,女子只得不住拽那根丝线横档。   惊叹声中,谢琎急汗都下来了。   一截银丝如何能敌月影悍劲?   可不能叫她给宗主斩了……谢琎急的挠头。   猛地回过神来,一拍脑门,暗骂自己是个榆木脑子。   往袖中一摸,一抛——   叶玉棠忽见金光一闪,一把擒住,横挡三刀剑斩,方才回过神来,是长生!   她用的趁手,两式快招左右急攻,借机踏上竹筏,突然松开丝线,   江余邙:“……”   少了一道牵引之力,竹筏反向急冲了出去。   江余氓向后一招虚拍,以求稳住竹筏。   竹筏行至湖心,被两力挟持,猛地打旋。   两人腾空而起,几剑交接后又稳稳落于地,几近几退,几起几落,竹筏方才平缓下来。   日头初升,湖面渐渐起了大雾,浓雾掩映之下,但见其中人影腾挪,竹筏因交手而在水面不住移动。   每每竹筏撞上湖岸,却又都次次履险如夷的滑了过去。   迦叶神功仅此一家,叶玉棠不敢使本家功夫,否则一眼便会被剑老虎看穿。   九重迦叶是忘我境界,是无招境界,抑或是得先忘却招式……无论如何,她没学会实在可惜。   剑老虎怕砍死他,这会子也只用了八|九层力。往常她惯用那些伎俩在他身上时灵时不灵,自然会不敌。   为此落了下风,她并不意外。   竹筏向后疾冲,明眼人都看出是她落了下乘。   裴若敏一早游到回廊上,拧净沾湿衣裳的水,远远打量着湖心,一见此状,猝然大叫:“傻站着做什么?快去揭她覆面!”   张自贤反应过来,忽然腾出,纵至船尾便一掌击出!   长孙茂被追得太紧,几欲抽身,都被刀剑封住去路。   若中了乾坤手,又让张自贤这狗贼揭了覆面,后果不堪设想。   正心急如焚,忽闻得岸上传来笛声。   是一曲支离破碎的小调,吹笛者显然对曲谱并不熟络,调子却是清幽的。   叶玉棠听来,忽然觉得神思清明,内蕴充盈,一股异样的感觉席卷全身。   长生忽如注入灵魂,以一个快到诡异的速度背身一游——   “锵”地一声,张自贤被长生斜推出去,险些扑到江余邙脸上。   江余邙看迎面而来一张胡子邋遢的臭脸,险些气个半死。   一脚将他踹开,复又凝周身劲力于一剑,连带着寒芒与惊雷一并击去。   岸上间或有人向笛声来处张望。   见状,谢琎小心将笛子裹于怀中,趁程霜笔不注意,一溜烟钻入芭蕉林中,寻了个安稳角落,方才掏出笛子接着吹奏。   那种难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之情才缓缓从心底升起。   这种情绪几度令曲调狂飙,听起来十分滑稽,但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   这一曲在曲谱上名作“忘我”,他将这一曲记熟便依郁姑娘所言将笛谱烧了。记得最晚,此刻漫上心头也是这一曲。虽磕磕绊绊,幸而半个调子也没忘怀。   吹笛时,从人缝里往湖心看去,那红影如镀金光,隔着浓雾亦清晰无比。   火光电闪间被一击而起,眼见一剑急斩,忽然跃起数尺,一脚踏足雪元剑再纵出数尺,紫衣老者身影瞬间矮下去——   忽然间湖心水雾迸现,如有无形一斩劈于水,木筏瞬间一分为二!   紫衣老者飞身剑斩,那红影却又凭空跃出数尺,似龙出于渊,带起湖心急流狂卷,如有无形神力相助。   浓雾掩映下,旁人却看不分明。   只知倏地一剑拍开大雾,紫影飞纵而出;又一声锐响,两道身影瞬间变幻;猛然剑卷狂风,紫影飞跌入水,勉强立于半只木筏上;红影急追而来,不过眨眼之间再度被浓雾吞没……   谢琎看得入迷,忽然一个硕大的袋子兜头罩下,声音都不及发出,但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空,便不知身在了何处。   ……   天上黑云聚散,湖中浓雾船移。   但听得兵刃交接之声,半只竹筏忽然背向疾行而去,拨开丛丛残荷,方看紫衣老者落败身影,虽竹筏被推至大浪边缘。   有人不信是伏虎先生落了下风,不免近身入水,欲看个分明。   如张自贤之流,生怕那红衣女子脱逃,自告奋勇要帮宗主擒贼;此人门下弟子也接连飞身冲入涡旋,一时如烧开的锅里下了二十几只饺子。   江余邙慌忙喝止,奈何在涡旋中打转无法抽身,乱局之中更无人答应。   二十余鼓气劲交接,冲起一瞬电闪,将众人面目照得透亮;卷起涡旋冲天,水星迸溅,整个芭蕉园风声狂啸。   江余邙心道不好,凝周身气劲,引竹筏似飞剑,朝湖心涡旋疾冲去。   右手一剑劈开水柱,吼道,“收手!”   红衣女子一见他现身,方知他不想自己寡不敌众被人伤及,也不想愿她出手伤人,哪怕是张自贤。   气劲才发三分,至此忙不迭收手,险被这反冲之力所伤,几个疾冲,背掠出去。   梁上上弦天鹰与刀侍鸣卫听他号令,也立刻收手。   叶玉棠伸手一引,拽住近前一根丝线,连人带谈枭拽到自己跟前来。   大浪拍岸,拍得龙虎山少许人在湖中荡漾片刻方才爬上岸来。   院中狂风未熄,将众人吹得衣袂偏飞。   上弦天鹰与刀侍鸣卫从四面八方瞬间将众人包围。   江余邙立在栈道断处,遥遥问道:“你蕴藉极深,虽不知是哪一宗高人,但行事磊落。我不愿伤你,更不愿这众人被你所伤。”   叶玉棠仍沉浸在方才酣畅之中,一时没能答话。   刚才被张自贤背袭之时,忽听得一阵清明之声,眼前一切瞬间皆成虚影。   清晰的只有剑。剑气,剑芒,剑光,剑劲。她忽然不在意剑老虎手中之剑会砍向何处,因为每一剑总会落到长生上。   她确定长生并不能快过自己,这一切出招也全凭本心,又忽然不为曾习得的任何法度所羁绊。却仿佛天地万物皆能为她所用,周身气蕴有舒有敛,慧孛流陨虽刚猛却备柔轻,招式如行云流水却收发自如。   她甚至并未意识到长生极少出鞘,也没有意识到周遭有人向她急攻而来,只觉察到二十道凌厉剑气,她并未在意,自然而然几个弯身避过身后丛丛气劲,不留神间便将水浪层层卷起。   笛声戛然而止,那种灵动的感觉却延续了下去。   甄繁就简,原来便是心清净?   她立在亭上,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江余邙又问,“但你为什么要暗助那奸邪之人?”   叶玉棠终于听清,反问道,“你说奸邪之人是谁?”   江余邙换了个说法,“为何要声东击西,助巴德雄暗度陈仓。”   叶玉棠心想,众人得了裴若敏的消息,挟裴沁在君山岛,多半是料想巴德雄一时心切,一定会为救女儿现身。所以见他们在明处整这出闹剧,实则暗暗挖栈道偷渡裴沁,其实是为巴德雄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回答:“我们没有助他。”   他二人虽大闹一场,终不曾伤人。   江余邙思忖片刻,道,“倒也是。”   几番推断,至此便陷入死局。   江余邙一筹莫展。   忽然天上飞来两个黑衣上弦天鹰,跪于江余邙跟前,道,“宗主,渡口那处擒住人了,暗道出口在一户农人牛棚下。”   江余邙问,“是谁。”   两天鹰齐声化一,“是裴沁与寻戒。”   其中一人又补了一句,“那和尚,与程宗主打起来了,落了下风,但一时还没出胜负,看来是要死战到底。”   张自贤一时便笑了,与周遭人以眼色暗示:看我说的如何。   江余邙凝神一想,忽然明白过来,中气十足一声大喝:“滚出来!若你还记得自己生自雪邦,便不要做缩头乌龟!”   柳虹澜本好好地缩在一棵大树荫子里,不知被谁推攘了一下,滚落在地,爬起来缩手缩脚拜了拜,“阁……阁主不在岛上。”   此人深长眉目,白皙肌肤,微有女相,面容极美,身形高大而不与面容违和。   藏身的黑袍因先前一番狼狈而掀开条缝,露出里头淡青的衣衫。   裴若敏微微睁大眼睛,似想要看清,又似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眨眼,这人便被人从后头滋溜一声推开;脚底一滑,若不是轻功上乘,几乎就要滚落入水里。   另一个面容苍白的黑袍人站到前头来,本该气宇轩昂,与柳虹澜相较却有些羸弱病态。   江余邙打量来人,道,“看看你不人不鬼的样子!”   转脸不看他,稍稍平了平气,方才接着说,“竟沦落到与贼人为伍?”   说罢,忽然提着剑,一纵掠至跟前,给了他一下子。   虽说是剑面拍的,但这一下子可不是谁都受得住。   重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猛地跪下,脸发白。   叶玉棠简直惊骇,“你们这些正常人家的爹,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长孙茂显然习以为常,答道,“只有这位。”   叶玉棠看他一眼,不由一笑,心道,也不知是谁,屁股都给爹打得血肉模糊。   江余邙背过身踱了几步,道,“说说吧。”   重甄却忽然反问,“宗主信我吗?”   稍显浑浊却不失凌厉的眼将重甄打量片刻,“叫我怎么信你?”   重甄垂了垂头,像是谢他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随后道,“巴德雄伤人无数,手段残忍;裴沁从旁唆使,难脱罪责;梦珠与一双幼儿被郭公蛊残害,少庄主与贼人失之交臂,错失救人先机,不得已去子留母,却因救人之急,而以惊鸿剑误伤了程血影;巴蛮与摩尼教表里为奸,各有所图,此番前来中原,目的定不简单……这些他们故意想让我们知晓的,宗主信多少?”   江余氓道,“我半个字不信。”   重甄反问,“为什么?”   江余氓道,“往日种种罪孽,多半是那老贼为救女所造;那老贼为她脱罪不及,为何反诬自己女儿清白?他恨不得中原大乱,又如何句句为你洗清冤屈,又如何将这救人芳名安在凝儿头上?若事实果真如此,凝儿又为何拒不承认,反眼睁睁看你身陷囹圄?”   重甄又一躬身,“巴德雄狡狯如斯。故布弃子,所言岂会是真。而这女子,所知众多密闻句句皆中要害,倘若是真,必活不到今日。宗主英明。可是她却未必是弃子,故布此局,引父亲与众人来此,怕是有诈……”   江余氓道,“这岛上全然五宗佼佼者。巴德雄废人一个,另一个劳什子番邦粗人,若真有大作为,何必费尽心机盗我中原秘籍……这起子人,翻不起什么浪。”   重甄答得心急,“贼人在暗,宗主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您还信得过在下,请速速带人离岛。”   江余氓问,“你觉得他打算做什么?”   重甄道,“几个手下仍在盘查。”   江余氓笑了几声,“岛上岗哨、暗哨在此守了月余,并未见任何生人上岛。这月来,洞庭周遭,又遍布刀宗与我雪邦的人,哪怕再荫蔽的穴|道也逃不过程宗主与天鹰法眼。登岛之人,除却你们几个装神弄鬼的,统统有去无回。何况,此刻裴沁已在岛外被程宗主所擒,虎毒不食子,巴德雄岂敢擅动?”   江余氓在他跟前踱步,打量他,显是有些恨其不争,“倒是你。我本不指望你这江湖第一大忙人能与我联手铲除奸贼。比起忧心你是否是胆小鼠辈,我倒宁愿你是做了菩萨,登岛来劝善我,要普度众生,要渡魔成佛,要我放过巴德雄来了。你若怕事,便请先走。”   半晌不见重甄答话,江余邙只道,“若要留在岛上,便给我安分些。”   叶玉棠正欲同长孙茂论两句剑老虎的不是,忽然便听见一声:“还有你!”   一低头,雪元剑锋已指了过来,与剑芒一般锐利的眼神钉在了长孙茂身上。   “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你这些年你在他庇护之下做下的勾当。私人恩怨我且不论,以侠义之名行不已之举,因个人私欲动用私刑……如此种种,待解决了那老贼我再收拾。”   说罢,剑老虎扬扬手,嘱咐十二名上弦天鹰,“将这几人看好了。若发现形迹可疑,照贼子论处。”   叶玉棠:“……”   渐渐众人散去,重甄才缓缓起身,看他样子,多半膝盖发酸,脚也没知觉了。   叶玉棠不明白,“招呼一下,立马站起来便是。他跪这些时候做什么?”   长孙茂道,“小时候叔父揍他,用臂长的剑脊抽他,他跪着,便没法躲。若想起身,便是不尊师长,加罚。许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总以为一站起来,叔父立马又要将他抽到跪下。”   叶玉棠听得心生同情。又觉得没爹真好,师父也真好。   忽然又笑,眯起眼盯他,笑道,“也没哑巴啊,能好好说话。”   伸手欲捏他脸,但觉得背心灼灼,一侧头,便看见屠万金一张黝黑脸与铜面生一张煞白的脸并列摆在一处。   两人宛如黑白双煞,四双眼有神极了,一眨不眨盯着两人。   叶玉棠摸摸收回手,心里直好笑。   柳虹澜扶着重甄,问,“阁主,下一步怎么办?”   重甄道,“找井。”   柳虹澜道,“可是我们的人没法上岛,这偌大君山岛,一时半会如何去寻?”   重甄抬头,盯住十二只黑鹰。   铜面生摇摇头,“宗主如何想不到蛊阵?这些天我们几近将君山岛翻了个底掉天,连你们打得那些个狗洞,不出一刻便也都统统寻到。若打了井,早就找见了。这位姑娘高人,你瞪我做什么?”   叶玉棠:“你才挖狗洞呢……你祖上十八代挖狗洞的!”   作者有话说:   诶嘿~日更或者隔日更至完结 第124章 君入瓮2   日头刚露便隐入灰云, 天色阴沉沉的,抬眼却又一线辉光,亦晴亦雨。   岛上多鸟兽, 此刻逆风低飞,连人也不怕了;密密丛丛的, 无端透着反常。   芭蕉园中人群散去, 入眼一脉枯叶、残荷、断桥, 此刻益发寥落。   仍有零星两三人在芭蕉园中逡巡徘徊。天鹰前去盘查,无端将回廊下的女子吓了一跳。女子一溜烟便跑了,留下天鹰面面相觑, 片刻, 又去询问背负着一个小姑娘的刀宗门人。   “丢了两个小孩,”程霜笔道,“方才宗主与红衣女子打起来, 局面一乱,一溜没了人影。两人是我领出来的, 可不要将人弄丢。”   经他一番描述, 天鹰约莫知道了丢的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说,“凤谷的雪娇姑娘?她不是同裴沁在一处?方才我们在岛外探查时便见了她。”   程霜笔想了想, 又恍然,“多半猜到谷主在何处, 趁乱钻了密道想去寻她。”   两名天鹰相视一眼,有些诧异, “雪娇姑娘上过岛?”   程霜笔道,“我在竹园见她时, 她同太乙剑几名晚辈玩在一处, 多半是结伴同来。”   天鹰恍然。   程霜笔又问, “二位可知雪邦的谢少侠在何处?”   两人摇头。   程霜笔叹气,忽然想起来,将江彤放下,“竹园女眷居所在下不便入内,可否替我将这丫头送还给江少庄主?若寻见谢少侠,烦请知会一声。”   两名天鹰点头,一手抱起江彤,一纵一跃消失于芭蕉园屋脊之上。   叶玉棠在一旁听得皱起眉头。   长孙茂盯着她看了会儿,问,“想到什么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移开视线,问下头两人,“马氓在哪儿?”   柳虹澜道,“他从岛内向外挖洞,此刻自然在岛外。”   稍作一想,此人又骂,“早知早些将他弄进来。这狗腿子得了不少巴德雄亲传蛊术,若他在岛上,还能叫他帮忙寻可能的埋伏。”   重甄道,“可惜这会盘查更严,岛内岛外仅一艘小舟出入,要弄他进来不容易。”   叶玉棠闻言,忽然骂了句,“操……”   众人闻声皆看向她。   程霜笔不由好笑,心想,没想这世外女子也能口出世俗粗鄙之言,倒令他觉得亲切。   她回想起在船上出招行云流水,便意识到是谢琎那小子搞的鬼,毕竟这世间并没有第二人懂得玉龙笛谱。笛声戛然而止,人也跟着不见,兴许真是突然被抓走。可究竟被谁抓走,这事想来实在有些不妙。他的品行她不怀疑,只能寄希望于这小子能机智点,毕竟玉龙笛谱是他最后筹码,倘若全盘抖露,第一个不保的便是他自己的小命。但神仙骨非正非邪,她不敢道出此事,免令自己落入不利境地。   只说,“那小子手里头有玉龙笛谱。”   重甄接话,“他本要以此同马氓换金蚕蛊解药,若他是被人劫走,多半会是马氓。可马氓却不在岛上。”   在这对话里,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她下意识将江凝从事件之中抹去;重甄也没提神仙骨之事。   旁人并未觉出不妥,只有长孙茂觉忽然看了她一眼。   叶玉棠道,“也许你说的没错,巴德雄搞不好真的上了岛。”   重甄问铜面生,“铜先生,若是没寻见谢琎,能否告知父亲,叫他即刻携众人出岛?”   铜面生显然不以为意,“众目睽睽之下,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就丢了。何况巴德雄会登岛现身,也是宗主一早料到的事,这事倒不劳诸位忧心。”   重甄一时无言。   程霜笔忧心那小孩子安危,插话道,“还是小心些为上。”   见她一筹莫展,又不免安慰道,“大赤天前辈也别太过担忧。我们众人分头去找,在这岛上丢不了。”   铜面生又问,“诸位意下如何,是要离岛,还是呆在岛上寻井?”   叶玉棠询问长孙茂,“四处看看吧,也许会有发现,可以吗?”   长孙茂答说,“随你。”   他脸上没个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语气淡淡,倒像生气了。这人如今惜字如金,成日都这般高深莫测的样,实在使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真有些怕他生气,开口解释:“寻戒师父与裴沁虽落到程宗主手头,这我倒不担心,毕竟宗主不会真的伤了他们。”   长孙茂听着,嗯了一声,“你担心这岛上。”   这话说得倒像在挖苦她。   叶玉棠未置可否,耐着性子将方才院中谈话一字一句与他剖析,“巴德雄放出裴若敏,故意给出的消息,统统都无从查证,却全然中原武林人心腹之疾。得这消息,剑老虎却不可能不重视。但要信多少,却全凭心证。”   长孙茂没接话。微垂着头,显然是认真听着。   叶玉棠又道,“剑老虎全然不信,但若其中有些是真呢?”   长孙茂依旧不答。倒是屠万金不知不觉听了进去,接话道,“这就很毒了。”   叶玉棠又讲,“哪些是真,仍得所涉之人一番论辩。所以剑老虎将裴沁,程雪渡,张自贤与龙虎、终南诸位聚在君山岛上,自己躲起来在一旁暗暗听着,以求能得一二正解。可惜论辩越发激烈,众人各执一词,又有我们从中搅和,终究没论出个究竟。这诸多陈年旧事,依旧是未解之谜。身死者已身死,活着的已然不能言,除非肇事者能站出来,亲口承认这一桩一件罪行。”   屠万金恍然,“原来宗主是如此用意。”   叶玉棠接着说道,“剑老虎势必要抓着巴德雄,这家伙简直附骨之疽。巴德雄这老贼也深知剑老虎胸中之憾,未必不会躲在暗处布局,也是料定了剑老虎必会赴局。”   屠万金糊涂了几日,至此终于厘清头绪,“姑娘前辈和铜先生一般,实在是聪明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同唱大戏似的,长孙茂忍了忍,眼底终于有笑意浮上。   此处在一处双峰背后,草木丛生,山风吹来,抚得树丛蔓草齐齐歪倒;远处劫复阁有头有脸的人物各执了只神兵,在斩草、挖坑、探寻坑洞,四五天鹰兢兢业业协同劳作,铜面生从旁监工,远远看着画面实在有些好玩。   柳虹澜大抵是寻得累了,又被旁人斥责了几句,一时委屈不已,在草坡上叫后头几人:“倒是搭把手啊,看戏呢?”   叶玉棠应了声,抱着剑缓步上前,却见有数道影子冲上山丘;几人身着棕红衣衫,领上与胸前嵌了铁片护甲,看打扮是刀宗门人弟子,悬着一颗心刚放下,屠万金却在在背后一声高喝:“什么人?做什么来的!”   这声高喝中气十足几近于咆哮,将跑在后头几人吓个不轻。   屠万金一纵至那几人跟前,叶玉棠紧随其后。   几人有男有女,看着年轻,显然不是两位宗主布下的人手,听见这声呵斥,又见了屠万金尊容,为首那小姑娘怕得很,回头看了一眼山峰,小声答道,“猫丢了。”   屠万金气得不行,“什么破猫,要这时候来找?”   旁边另一个姑娘大起胆子说,“刚才丢的是程少主最喜欢的猫。”   屠万金正要发作,“什么鸡零狗碎……”   重甄打断他,和和气气地问,“刚才丢的?是往常也丢过?”   一人答道,“是。这半月来,断断续续丢了不少猫。”   重甄又问,“总共丢了多少只?”   姑娘答道,“也不知道了。岛上以前就多猫,梦珠姑娘又爱猫,故大伙常喂着,近些年越发多了起来,成百上千只总有,半月来不知怎么的老发疯,近来屋里养着的,夜里也直往外蹿。最近岛上事多,大伙儿也顾不得管,丢了多少,也数不过来了。只是今天没想到连程少主那只也丢了。那只是他从前与梦珠姑娘大婚时,韦阁主送来的,可不能——”   重甄神色一凛,打断她,“看到往哪儿跑了吗?”   有三两刀宗弟子追着什么东西往山上奔去,姑娘往人影疾驰处一指——   重甄正要嘱咐,一个红影瞬间奔至山头,立在几个少年人旁边,半晌,却没动。   他请柳虹澜与几名天鹰先去查探,看那猫逃去了何处,下头是否有井;随后疾步上前,立在叶玉棠身旁,同她一道往下头看去。   下头山谷四面被围,谷虽浅、却地势开阔;地势最低处渗水,若是丰水期,多半能浸出个小小的湖来。坑洼周遭立了七根石柱,春夏季节常以麻绳缠绕,功能如同梅花桩,用以弟子练武喂招之用,乃是赫赫有名的“君山七星盘”。四面山上各有飞檐承影的长亭,是演武、赏景的佳所。山坡上立有上千残蚀刀剑,几乎过人高,听说是前辈高手留下,却也不知如何将诸多刀剑生生凿入崖壁,如同天生就生长在此间一般。故这里也又名“刀宗宗庙”,若有弟子犯错,便要来此间罚跪。里头本种满杏花,但并非花期,此时看去枯木丛生,交杂着损兵残影,看去一脉萧瑟。   重甄问,“看出什么来了?”   叶玉棠忽然说了句,“何处万刀林,青螺水中间。”   那猫钻入枯木丛中便不见了身影。几位少年人见有轻功高人帮自己寻猫,便停在崖边,留神看那小畜生会在何处现身。听她开口,未免诧异,问,“你从前呆过君山岛?”   叶玉棠摇摇头,以手势抔住此间地势,回头说,“洞庭水为围,四面山如井,冢低处为湖。以此为阵眼……像不像个猫鬼阵。”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少写了师弟挨骂,感兴趣一会儿可以翻回去瞅瞅 第125章 君入瓮3   少女从牛棚探头, 一双明亮眼睛四下一瞧,盯住远处湖心。一棕一白两道影子几度交错,间或发出棍棒与铁器交接之声。遥遥看去, 如有一只鹰隼将白鹤逐入高空。   少女视线稍作停留,随后又看向江面。   江水湍急, 有一叶小舟格外离奇地逆水而上。   少女心中未免疑惑, 不由潜在暗处多观察了一阵。   不过片刻, 小舟后力难继,在江心打了个旋,又被奔腾江水往下游冲去。   白衣僧人分神一见, 瞬间俯冲入水, 以内力又将小舟往上游推去;不及回神,棕衣刀客趁机一刀挥劈,剑气炸起数道白浪, 小舟被剑气一冲跃起!   白衣僧人在江面几个翻腾,方才凝周身之力将一推。   小舟稳稳坠地, 被余劲送远, 白衣僧人却生生被两道剑劲冲飞丈余。   刀客不愿真的伤了他,提气而上欲查伤势。   僧人松弛的身形却于半空忽然绷紧, 趁刀客纵近,忽地一杖横扫而出。   ……   少女瞧见“鹰隼”被“白鹤”引得足够远, 这才双手撑住地面,一跃而起, 钻出牛棚,朝林子外头狂奔。   及至靠近江边, 一手飞出背挂, 纵身跃起, 踏着飞旋的弯刀直追小舟而去。   行至中途,弯刀后继无力;少女被颠地几个趔趄,向左一歪栽入水里。   过半晌,奔腾江水中又冒出一个狼狈的脑袋。   背挂的弯刀只剩了一只。   江水冻的她嘴唇乌白,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看起来像要哭似的,忍了忍,又倔强的向上逆水游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到船沿。   她使出浑身力气将船往上游又推了一段,方才扶着边缘跃上小舟。   舟上红衣女子正晕厥着,冷不丁被一只冰凉小手轻拍了拍面庞。   与其说女子是被拍醒的,不如说是被臭醒的。   不留神吸入几口牛粪味,裴沁猛地皱起眉头,迷茫睁眼。   眼前脏兮兮一张小脸,脸上不知糊满了什么东西又被水冲散些许,勉强还能看出个囫囵样。   裴沁一开口,哑地几乎听不清声响,“雪娇?你怎么……”   裴雪娇吸了吸鼻子,五官几乎都要皱在一块了。   “谷中没有人来这——”想到这,裴沁瞬间清醒,支起身子,问,“你同谁来的?”   裴雪娇小小声答了句,“骨力啜……”   骨力啜是谁……   哦,是那摩尼教的色鬼小明王。   一早就知道他不老实,所以想了个招将他困在凤谷,好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安分些   可……他来君山岛做什么?   裴沁一时头昏脑涨,轻揉攒竹穴。   裴雪娇几乎哭出声,“谷主……我好像做错事了。”   裴沁呵斥:“哭什么?”   裴雪娇吓得噤声,缓缓抽了抽鼻子。   细雨落下,裴沁被长孙茂那棍子揍得稀碎的神智终于又渐渐回来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慢慢说,仔细说,将你如何出谷,如何登岛的,都说清楚些。”   裴雪娇缓缓点了点头,稍作一想,道,“听说掌门师叔在这里被人欺负,我想来,可师父师伯他们一个都不肯去洞庭。”   竟一个都没有……裴沁虽一早料想过,也实在打心里希望她们别来,能与自己撇清关系便撇个干干净净。但切实听见,心里未免生寒。   她强作精神,立刻又问,“之后呢?”   裴雪娇道,“骨力啜那老色胚成日在山中鬼鬼祟祟,师父师伯也管不着。后头他和个不知哪儿来的胡姬勾搭上了,打主意趁夜和那胡姬离开龙脊山;那时我也成日想找机会逃出去,整夜整夜守在山门处,便给我撞上了。胡姬驾了马车来接他,在山外荫蔽处候了一夜,我趁机钻进去,谁也没发现。”   裴沁有些不解:“马车就那么大地方,如何不被发现?”   裴雪娇擦了擦泪,“马车里有个东西,很怪。一大团黏糊糊的,一张张用羊肠缝在了一起,看起来是个密不透风的大袋子,叠起来堆在马车里,一大团,我蜷作一团钻进去,一路也没人察觉。”   裴沁道,“一路都不曾从里头钻出来?”   裴雪娇摇摇头,“我起初不知他二人要去哪,本打算搭一程,中途趁两人不住跳车,自己再想法子来洞庭——”   裴沁打断她,“不是,我是说,你一路不曾从那‘密不透风的袋子’里出来?”   裴雪娇点点头。   裴沁又问,“那你如何吐纳?”   裴雪娇一时也被问得懵住,“好生奇怪,我在那袋子里一路藏到洞庭,却没有被闷死……”   裴沁又道,“那袋子什么样?”   裴雪娇道,“黑乎乎,袋子外头有点黏,袋子里头有一层绒毛,密密实实,摸起来像流苏。”   裴沁确信是缝起来的鱼行衣,接着又问,“你可看到他们二人去了何处?”   裴雪娇点了点头。   裴沁不知她为何这副表情,“何处?”   她指了指岛上一指,又指了指江水。   裴沁皱眉一想,问,“水里?从江中入水,上了洞庭?”   裴雪娇点头,“那两人一直在马车上,我一直没等到机会偷跑,不知不觉在袋子里打了个盹,醒来时被团作一团,似乎是被那两人扔进水里。我生怕被发现,一动也不敢动,随整个袋子往前游。等游到了地方,那两人似乎合伙将袋子固定在了什么地方,袋子渐渐膨胀起来,在里头膨出了个黑乎乎的洞穴,但却能看清外头的东西了。之后,那两人又游了出去,我怕他二人很快回来,便趁机从袋子里钻出来。”   裴沁心道,这二人定住鱼行衣便离去,要么是有什么人要接应,要么是去取什么东西。   又问,“你知不知道出水在什么地方?”   裴雪娇点点头,“浮出水之后,是在一片乱糟糟的山谷里,里头横七竖八插着乱刀,我没来过。等翻出山谷,看见余微之在万竹园外头打闹,才知道竟然歪打正着就在君山岛上。”   裴沁道,“好样的。”   裴雪娇得了鼓励,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浮出水之前,还留神看了一下。那大袋子固定的地方,事先似乎有人在水底挖好了一处坑洞。那大袋子鼓起来,刚好能将坑洞填满。稍稍游开一些,大袋子便和水底泥沙浑然一体,看不出来了。”   裴沁听见“事先有坑洞”,便更加笃定这二人有同谋。同谋不会太多,至多一两人,否则在水底挖洞,极易被君山岛上的人察觉。而且这一两人要么水性极好,要么,便是会用鱼行衣。   她接着又问,“那胡姬,什么打扮?你可有看清。”   胡姬在她看来都一个样。   裴雪娇摇摇头,皱起眉头仔细一想,“两人一路说着粟特语,偶尔讲一两句官话。胡姬官话讲得比我都好上不少,像常待两京。”   两京来的?要么只是寻常妓子,要么便是摩尼教安插在两京的探子。妓子活动范围有限,接触之人鱼龙混杂,未必也不必习得一口流利官话;后者则相反,胡人探子官话多半讲得极好,自小养在两京的死忠则更佳。   所以同骨力啜前来的极有可能是后者。   “后来我趁机留在岛上,想找机会救谷主。却听见好多人都说,骨力啜和巴德雄勾结……”裴雪娇说完,眼见裴沁脸色越发阴沉,忍了好久的泪,立刻又狂飙出来,“谷主……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大雨瓢泼而下,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凄凉。   说话间,小舟早已顺流江水飞驰而下;头顶人影交织不休,缠斗越发焦灼,一时间竟都没人顾得上理会。   裴沁勉强定了定神,抬眼见大雨里山尖两道交织的人影,看不清面貌身形,依着身法与兵刃,大抵能猜出是谁。   她提气叫了两声“寻戒师父”,又叫“程宗主”,话音接连被雨声、水声与兵刃交戈之声掩去,只是无人答应;四五声之后,裴沁提气飞纵而起。   程四海觉出有人纵近,下意识旋刀一挑!   飞来一刃却与他擦错而过,击上冲面而来一杖——   锵地一声,长杖与僧人被一刀震开;鱼凫刀近身之时,红衣女子忽而张开双臂,几乎要以身体生生接下这一击!   程四海一慌,惊骇收手,飞退出丈余。   裴雪娇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过,无助立于船头,遥遥看着三道身影齐齐落于舟上,往后退了一步,半跪坐在船尾,无端有些忐忑。   红衣女子身子一矮,忽地跪于船头,哑声说,“程宗主,挟我回岛上。”   雨幕倾盆,船上众人却忽然无言。   但听见裴沁垂着头说,“巴德雄……我那父亲,我几乎可以确信他就在岛上。此人为人极为狡诈,恐怕会躲在暗处,伤人性命。”   说罢,她又是一拜,湿透的衣服与发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显得格外孱弱狼狈。仰起头,嘴唇被雨浇得苍白,眼眶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正在哭泣,还是只是因为此刻神情决然,话音却异常坚定:“请程宗主将我带回岛上,必要之时,以我为质,不要手软。”   裴雪娇看不明白,无端难过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不敢出声,只冲着裴沁疯狂摇头。   程四海道,“你……你先请起。”   寻戒身影忽然一动,似有又要请战之意:“贫僧答应过长孙茂,要先保住施主性命。”   裴沁闻言缓缓起身,转腕一震,猛地拍向程四海身后——   寻戒始料不及,被气劲震开几步,立于船尾方才定住身形。   程四海一时惊骇,不解问道:“好好说话,何故出手伤人?”   裴沁突然冲寻戒厉声道:“君山岛上之人若今日有性命之危,师傅哪怕你以余生诵经超度,也难抵此刻拦我罪过!”   裴雪娇被吓个不轻,哇地哭出声。   寻戒被她此情所震,摇了摇头,不再出言相劝。   程四海一时百感交集,却因识文极少,心绪郁积于胸,不知从何抒发,先只道出一句“你实乃……”   可他本就是前来阻拦裴沁离岛的。想到这,程四海不免一声叹,有些悲从中来。   稍作一想,只得劝慰寻戒,“老身定不使五宗之人伤了裴女侠。”   寻戒定定看着他,大抵是对此并不怀疑。   就怕这女施主发起疯来,自己伤了自己。   程四海抱拳,“那就先对不起了。”   裴沁点头。   裴雪娇抽噎不止,小声问,“我去哪儿啊谷主。”   裴沁缓了口气,转回头,稍敛情绪,“和这和尚呆着,等岛上有消息了,自会有人带你回龙脊山。”   裴雪娇尚不及再问,两道影子已接连纵出,消失在大雨的江上。   作者有话说:   君入瓮几乎就是完结章了。   不太想同一种写法两次出现在正文里,所以一开始就决定将师姐弟北疆行,杀烛阴,以及施姑娘、张自明和应劫的片段,作为另一只蛊的故事,在番外单独追忆,视角是师姐和施姑娘。 正文里不赘述了,看不明白这一段的可以等这个短故事。 第126章 君入瓮4   谢琎被打晕之后, 其实不多时就醒了。他在心头感沛于自己内力基础打得好,气血行得也快,铜先生诚不欺他;再则, 那大袋子兜头一罩,莫名比呆在院子里还令人神清气爽, 故一睁眼精神立即为之一振, 想再晕过去都难。觉察到肚子打弯处抵着一个肩膀, 整个人被扛着正颠颠儿的全速前近,便以为是马氓那厮闻着笛声,将他掳走, 寻个安生地方讨笛谱来了。心里过了遍一老早备好的说辞准备与他周旋, 却发现,扛着他狂奔这人,好像并不是马氓。   与其说马氓会轻功, 不如他善用辅行工具。那是个巨大蜘蛛网,包裹他像个大胖烧麦一般嗖地蹿上天去;于高空猛地一荡, 下一搓蛛丝又将他抛远, 是个惊心动魄的腾掠法。但扛着他这人不同。此人行路平稳,无半点声息, 甚至无半点颠簸,几乎形同鬼魅。   谢琎脑子里忽然浮现了数月终南山上的一幕——那番僧如坐祥云游走, 使得似乎正是这种轻功。   劫复阁榜上他与这人三七开,倘若他果真藏了几手, 便更是难敌。   想到这,他大气不敢出, 留意这人要将他扛去何处。   不知不觉周身一凉, 整个人身形一轻, 似乎是被扔进水里,谢琎险些忍不住地挣扎起来。谁知那大袋子一遇水,忽然鼓胀起来,里头充入薄薄一层气。此人则从旁抓着袋子一头,直直往下潜。袋子里比外头更暗,入水视野反倒更清晰。谢琎大着胆子睁眼,望着外头,正好瞧见刀侍鸣卫潜水搜查。他屏息瞧着,打主意待来人靠近,立刻大声呼救。可惜擒他那人也不傻,不急不慢下潜着,忽地一跃,拎着他附在一簇礁石背后。待刀客近前查探,这人便借礁石之力往更深处纵出丈余,再回头,谢琎已寻不见刀客身影。   不知不觉潜入湖底,自此再无别的出路。这将要再往何处去?谢琎正纳闷着,湖底“石壁”破开盆大的口子,将他吓个不轻。忽然,身后一股力将他往洞口一掼,袋口随之破开,瞬间与“石壁”融为一体。失去湖水包裹,谢琎跌坠下去,重重摔在坚硬石壁上。擒他之人也随之在身后轻轻坠地,故他强忍着没有出声。   那人将他抱扶起来,端端正正绑在一张椅子上,又掏出一只拳头大、莹亮的小袋子挂在他跟前,耀得谢琎眼皮下的眼仁生疼。紧接着,听见来人在耳边说,“谢少侠,劳您大驾,是为着‘借’两件东西。这一件嘛,是玉龙笛谱;另一件,便是谢氏留下的笛子了。第二件,用完即还。故总的来说,为就这一件东西,将您冒昧请来,实在多有得罪。”   谢琎歪垂着脑袋装死。   那人又说,“若你不愿给,那也好说。只需一会儿藏在暗处,瞧我眼色,帮忙吹两声笛子便是。”   谢琎心想,若然真是为笛谱来的,那必不会将我这活笛谱给杀了。那我便始终如一装死,恐怕你也不能将我如何。索性闭了五识,留个耳朵听个响;椅里的身子霎时栽倒出去,摔在地上。   那人吓了一跳,“不会给那无色香给毒死了吧?不过一缕,毒死只蚂蚁都不能够。”   蹲身近前,一探鼻息,道,“晕过去了?好歹五门弟子佼佼者,这么不济?”   忽然背后一个娇柔女声响起:“扇他个耳光试试。”   谢琎:“……”   接着脸上“啪”地一掌,肚腹大腿接连吃了两脚,痛感火辣辣地袭来,他将两眼紧闭着,心道: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幸得卧薪尝胆,换来男人一句,“看来果然晕过去了。”   女人没应声,似乎紧惕不少,开口是几句粟特语,男人接着以粟特语应承下去,其间间或掺杂几句官话,大多没头没尾,听不大懂。   两人像在等什么人的消息,说了一阵话,渐渐女人有些百无聊赖。   她打了个哈欠,问,“还要等多久?”   男人道,“那老头说,等暴雨落下,湖水漫灌,润及猫鬼,蛊阵就会缓缓启动。那时他现身,诱那群江湖人入山谷,便能保万无一失。”   女人哼了一声,“他靠谱吧?”   男人道,“折腾我日日上岸杀猫,妈的,骗老子,他倒是敢。”   女人忽然问,“当着我的面,你要做谁老子?”   男的吓了一跳,话音低下去,有些唯唯诺诺,“不敢,圣使,臣下不敢。”   女人不言。   男人恭维道,“嘿嘿,圣使官话说的真不错。”   女人显然也受奉承,“施绮香那地方,成日人来人往不消停。醒来日子越多,不想听也得听,不想学也学会了。呵,中原话,谁乐意学啊。”   男人道,“对圣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琎听这男人对她毕恭毕敬,尊他“圣使”,那这女子多半在摩尼教极为尊贵。可她官话说得中正,能常年混迹两京,可想这□□势力触角深得有多长,不禁心生寒意。   女人忽然又说,“她手头藏了一手,得防着些。”   男人以为她说巴德雄,附和道,“自然。我之所以信那老头,不过是因毒夫人毁了他在北疆的驻地老巢,令他无处藏身。无数高手都要杀他。他步步维艰,不得已殊死一搏,求我施以援手,说圣使既种过郭公蛊,又有昆仑冰盖藏圣躯,他便有法子可使圣使复活,我为了圣教,方才答应。除了我,他没得选。故我才不远万里,从昆仑携来圣使‘不死身’。谁知他背着我们偷偷在找什么玉龙笛谱,还是多亏圣使消息灵通。”   女人轻笑了一声,“他是拿猫鬼困住这群人练蛊呢。他说可以用以复活我的东西……似乎是叫神仙蛊,拿来将这缕郭公蛊引入到那冰里冻着的尸首中。他之所以找人去寻玉龙笛谱,一来怕高手澄心静意,寻常虫蛊谱难控;二来嘛,呵,他怕自己女儿为人所控,所以定要将笛谱握在自己手头,算留个后路。”   谢琎听到这属实一头雾水。   这女人若是个邪|教新捧的“圣使”,为何将复活“圣使”称作复活“我”?   难不成这女人是个蛇人?   还是说,但凡做了这邪|教的“圣使”,便得当自己是千目烛阴,并将历任千目烛阴都称之为“我”?   这个说法实在有些个道学天下裂的感觉,或者说……有点傻。也难怪,这些搞邪|教的,脑子总有点不正常。   还有,不是说这邪|教中人,地位越尊崇,往往都不可婚娶么?既不能传承父母情爱,种郭公蛊又有什么意义……   接着又听那女子懒懒说了句,“不过我不是说那老头。我是说,施绮香,得防着些。”   谢琎不免诧异:除了巴德雄外,这岛上接应的还有第四个人?   那男人也诧异,“她?!她做了什么……”   “那日,她同你说,那老头瞒着你找什么笛谱,是有了异心。所以,叫你先于他,将玉龙笛谱抢过来……”女子轻笑了几声,“她讲这番话时,是不是装作是我说的?”   那男人“啊”地一声,“这贱人,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是她生了异心?”   女子轻飘飘一声叹,“那老头虽未必帮我们,却不会害我们,一时半刻,未等到神仙骨炼成,防倒不必。只是施绮香……一会儿可得将我拴牢些,免得她中途猝然醒来,坏了我的好事。”   绑了她自己,免得另一人醒来?!   谢琎听得心下惊骇:这是传说中的——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人?   还是这个人传教传久了,只是纯粹有点那种疾病?毕竟摩尼教一个两个看起来都不太正常。   没想到男的还答应了,“是,还是圣使思虑周全。”   谢琎再度确定,是,这帮人的确不太正常。   女人道,“也不枉我将娑罗芳梦传你。事成之后,回去圣教,有的是你的好日子。”   谢琎心道,虽说这群人脑子不好,但娑罗芳梦,倒的确颇具威慑力。   再接下来,两人说话,便又是粟特语。   谢琎听不明白,但心里属实着急。毕竟他已经知道这岛上岛下,有包括巴德雄在内的至少三名贼子,人虽不多,可贼人在暗,此时岛上的人不知情。他虽没见过猫鬼阵,但对那东西威名还是颇有了解。不了解的属实不是江湖人。巴德雄虽被驱逐,筹谋匆忙,可他诡计多端谢琎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设的蛊阵多半也威力不容小觑……他不愿师长亲友受伤害,尤其郁姑娘,或者说武曲前辈,经历这数日,谢琎几乎已猜出她身上有神仙骨,毕竟他也不傻。倘若她困在蛊阵中,又叫这群对神仙谷虎视眈眈之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教众得知,后果实不堪设想。   他得快些将此事告知程宗主。   谢琎耐着性子,慢慢等。等到那男人听见外头响动,钻出洞穴去打探。又等了一阵,等到那性子破不耐烦的女人躺下,鼻息渐渐变得轻缓起来。谢琎确信她睡着了,小心翼翼以袖刀锯开绳索,拎起萤虫的淡绿灯火,打量该从何处从这密不透风的囊袋中出去。走出十余步,冷不丁觉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再往前走,脚踢到硬块,拎灯一晃,起初一眼以为一面晶莹透明、微生寒气的石壁,心里不由纳闷:此处怎会有冰晶?   再一细看,忽然觉察冰晶里头打横躺着个瘦长的影子。   谢琎不由呆住,将灯贴近,凝神细看了一阵。   那是个男人的躯干。是典型西域人相貌:近乎于白的金色头发分外惹人瞩目。鼻骨直挺、眼窝陷得极深,唇薄轻抿,下颌尖,轮廓并不分明,甫一看像个胡姬,但却有着极长的身量,这样罕见的身长,在太原男子身上也难见得。躯体只着了一条茄色长裤,袒|露的胸膛与壮实躯干也证实了这是个胡人男子。细长绑带从腰际斜缠至腋下,左胸处的绑带发了黑,显然是生前受过重伤,没有救回来,故立刻被冻入千年冰封之中。躯体横陈在冰中,有如悬浮在水里,肌肤保存得极为完好,近乎于栩栩如生。   谢琎打量那被记载过无数次的伤口,籍此确信——冰中正是千目烛阴的尸首。   他心中莫名有一瞬激昂,仿佛十余年前那一幕再度在他眼前供他观瞻,一时竟忘了当务之急是要逃出生天。   忽然便听见身后女子轻笑,问,“小郎君,鄙人金身好看么?竟叫你看得这么入迷……”   作者有话说:   估计会懵逼到下一章,但不会太久,相信我。   ·   这个症状学名精神分裂症,是郭公蛊导致的,参见72章 第127章 君入瓮5   谢琎背贴冰棺, 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吓得,瞬间头皮一紧,浑身汗毛竖立, 壮胆似的喊了句,“你是人是鬼?”   黑暗里传来娇滴滴一声, “鬼?见过这么英武俊美的鬼么?”   边说着, 人渐渐走近, 给他手头萤灯一晃,先是晃出个丰乳肥臀的轮廓,然后是袅娜的步态, 紧接着是碧眼金发。再近一些, 萤光将这人肌肤青白,瞳孔绿得似粒冰冷剔透翡翠,配合摇曳步态, 几近于如鬼如魅。   谢琎后退一步,下意识贴紧冰棺, 又问, “你……是男是女?”   话音一落,又出见她葱绿半臂与绯红间裙。衣服被撑得满当当, 起伏嶙峋,柔波荡漾, 肉|体呼之欲出。   这形象与英武俊美有半点关系?   谢琎觉得这邪|教徒的臆想症怕不是病入膏肓了。   没曾想那胡姬立在他跟前也不停,一步趋前, 径直就压到他胸口上来。   谢琎浑身僵硬,不自在极了, 气都喘不上来, 闭着眼念, “非礼勿……非礼……”   胡姬却像诚心要折磨他似的,两根手指抚了上脸颊,在下颌打了会儿转,又往上滑到眼角眉梢。谢琎双目紧闭,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难受到头发都根根立起。   旋即耳朵根边响起一连串轻笑,“这个骨力啜,知道我好这口,专程送到跟前来了。”   谢琎想躲,背后没退路,身上又压着死沉一个人,根本躲不过也无处可躲,只好讲道理,“姑娘,你们西域女子直率豪迈,那但在中土,男女授受不清……恐损姑娘清誉,还请、还请您挪开,那什么……”   “西域女子?直率豪迈?”胡姬回味了下这词,又咯咯笑起来,“你说我?”   谢琎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意思,以眼角余光一瞥,却见胡姬一双绿眼直勾勾盯着他。   厚重长睫如同碧玉眼珠的棺材板。饶是她媚眼如丝,却也死气沉沉,威压极重。   谢琎越发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慌忙移开视线。   胡姬却两指掐着他下巴,将他脸掰过来,正对自己,笑眯眯地问,“你问我是男是女?”   忽然伸手敲了敲冰棺,“是问我呢……”   谢琎趁机将自己从她和冰棺中间挪了出去,跑出几步。   胡姬虚靠着冰棺,又捋了捋长发,冲他笑,“还是问施绮香?”   又来了……   神经病。   谢琎两手藏在背后,在石壁上一番摸索。   为掩饰身后小动作,他不由开口问,“你们是两个人?”   胡姬笑道,“这身躯,一天里头十一个时辰里都是我,她只有一个时辰时间清醒着。过了今天,拔了郭公蛊,我活,她死,世上也就没她了。对我来说,她就是个装我的容器。你若当她是人,那便是两个。”   那石壁摸起来滑腻,手掌一覆上去,不多时便往外鼓起一团。却韧极,用袖刀划拉几下,连个痕迹也没有。谢琎回想进来时那个大口子,心想是否要触碰某个机窍,那口子才会打开?边想,边又挪开一步,一手背在后头摸寻。   胡姬抱臂,脸上似笑非笑,讲道,“小郎君若是喜欢男人呢,那便正好。若是喜欢女人,我也可以是个女人。”   谢琎胸中一阵恶寒,“谁喜欢男人……不是,我喜欢女人你就是女人?”   胡姬从黑暗里走出,缓缓靠近,掸掸衣袂,“本来嘛,我想做回男人,多个玩意好使。但若小郎君喜欢女人,那我将就,做女人也行。”   谢琎不疾不徐退开几步,以便与她保持距离,“你是个男人?喜欢男人?”   胡姬脚步没停,离灯一远,只有个模糊轮廓在靠近,“我是千目烛阴,要谁没有?只不过偏爱男人罢了。”   谢琎与她一退一进,始终保持一个看不清脸的距离。   这个距离,方便他探寻暗室机关不被察觉;其次,看不清那张妖冶的脸与诡异的绿眼珠子,他心里能舒坦许多。   胡姬脚步忽然停下,自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出不去的,死了这条心吧。这会子乖乖听话,将我伺候高兴了,将来封你个教主夫人做做。”   听见这话时,谢琎正半蹲在地,摸索暗室角落,一时无果。回头,不留神那胡姬正俯身来看。冷不丁与那艳绿的眼睛来了个对视,将他吓了一跳,退出几步,下意识拔剑驾在她脖子上。   “你要杀我?”胡姬低头看剑锋,笑了,兀自走近两步,“你杀不了我的,你只会杀了施绮香。”   谢琎心头虽不信,却也怕伤了她,惶惶然,持剑倒退。   胡姬步步逼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杀了她,蛊自然会跑你身上去。哎呀,到那时候,我可舍不得杀你。你与我一道做圣使,我们天长地久呆在一处,好不好呀?”   谢琎跌跌撞撞退开几步,勉强站稳,警惕望着那道暗影,问,“小明王也是男人,你们成天累日在一块,怎么不封他做教主夫人?”   胡姬笑道,“他?臭都臭死了,看到他我都烦。”   谢琎心道,他为你鞍前马后,知道你嫌他臭吗?   胡姬趋近,又贴了上来,指尖在轮廓上几番勾勒,讲话时,气息尽数喷到他脸上,“我只喜欢细皮嫩肉,一板一眼的小道士。”   谢琎道,“我又不是道士。”   “你不是?可你分明……”胡姬闻言有些讶异,将他拎灯的手举到脸旁,仔细瞧了阵,“张自明是你什么人?”   张自……   也不是亲兄弟,相貌更是天差地别,无端提起做什么。   光是提起龙虎山,谢琎便生出嫌恶,只说,“不认识。”   胡姬笑道,“不是正好。那师兄弟两个,一个油滑好色,贪我美色,跟着上一次龙虎山,时时惦记着要对我动手动脚,妈的,臭道士,想起我就想吐,只恨当时我得装模作样扮作施绮香,否则他早一刀一刀给我剜了。”   这油滑好色的,自然是指张自贤。   谢琎慢慢将剑攥紧,不答话。   “另一个倒是颇得我意,可惜刚正不阿极了,任我百般撩拨,也无动于衷……后来他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胡姬接着又说,“小郎君性子又好,脸又漂亮,可真会生,叫人喜欢死了……”   胡姬伸手又要来行轻薄之事,忽然听见铿地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   脑袋上挨了一掌,脑中嗡嗡作响,半个脑袋都是懵的。   她伸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显然有些意料不到。   再抬头,剑已指到她脸上。   谢琎垂头,一脸我忍你很久的表情,却仍好言好语劝道,“姑娘,你神神叨叨,非说自己是千目烛阴借尸还魂,这鬼神邪说,我虽不信,却也同情你神志不清,没有为难你。”   他深吸一口气,显然之后的话讲出来连他自己都难为情,“可你身为女子,却处处对我行非礼之事,实在寡廉鲜耻。我起先无非念在你是胡人,故好心好意同你讲理,你却只装作没听见。我本不愿对女子出手,实在逼不得已。”   谢琎低头,见她缩成一团,双唇紧抿,好似有些委屈,又心生不忍,“一会儿我会将你打晕,会有点痛。事出无奈,你且忍着,对不住了。”   他也不愿伤人,将剑还入鞘,才动臂向她拍去。   胡姬一动不动,仍抱臂缩在地上,定定望着他,忽然声嘶力竭一声:“救我!”   谢琎手头动作一滞,“什么?”   胡姬忽然飞扑上来,将他双腿死死抱住,仰头,眼眶通红,大声叫道:“公子,救命啊!”   还是那双艳绿的眼睛,里头浑然生出了潋滟柔波,看起来脆弱且无助,俨然换了个人,脸相貌都有些跟着变了。   谢琎愣住,几乎有些相信她的说法,“你是施绮香?”   施绮香点头,“千目烛阴死前给我种下郭公蛊,令我——”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张了张嘴,抬头望向谢琎,像哑了一般,缓缓垂下头。   再抬头时,脸上仍旧那副森然神情。   丹唇微启,欲说还休。   谢琎不明所以,凑近些许,再问,“千目烛阴令你什么?”   女子定定看着谢琎。   只一眼,谢琎莫名浑身汗毛倒竖,兜头便是一剑鞘——   但来为时已晚。   瞬间,一线蓝光从她嘴里飞出。   那是根带着淡蓝烟气的银针。   “咻”地一声,谢琎肩膀一酸,连人带剑飞了出去,钉在了墙壁上。   他右手摸了摸左肩,什么也没摸到。   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攥住,甚至不觉得痛,但就是无法动弹。   那胡姬站起身来,两指一捻,一送。   两股淡蓝火苗如长了眼,分别刺入他左右手腕。   谢琎只觉得掌心一凉,两手便再不听他使唤。   胡姬右手五指一张,一推。   谢琎双臂高举,大字型摊开,挂在了壁上,自此再不能动弹。   他心道,一身两魂,我真是年幼无知,信了你的邪……   胡姬站起身来,阔步走过来,照着他左右各是一个响亮巴掌,骂道,“妈的,好言好语不肯听,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这么贱?”   石壁上方门洞一开,骨力啜半个身子探进来,对此情此景显然见怪不怪,“噬骨钉住了?钉住了好,钉住了老实,一会儿也能省些力气。”   胡姬余怒未消,胸口起伏,又骂了句,“待事了了,将他押回鄯城。”   骨力啜愣住,小心翼翼问道,“押回去做什么?”   胡姬想了想,“押回去做娈奴,玩腻了丢进兽囚喂狼。”   骨力啜唯唯诺诺称是。   想了一堆折磨羞辱他的法子,胡姬脸上笑了又怒,仍未气平,踹了骨力啜两脚,骂道,“当初为何不抓个美少年来做圣童,怎么非得是个女的?老子被困在女身里十年,连快活都快活不成,还险些几度被狗男人强|暴。”   骨力啜挨了两下,小声陪不是,“下回,下回臣下亲手给您寻圣童,保证定是个貌美童男子……”   说起重归金身,胡姬才又想起今日正事来,问他:“上头怎么样了?”   骨力啜忙不迭说,“雨下大了,水刚积起来些许,便已经有几个被困在蛊阵里。岛上人巡逻的什么剑卫刀卫,看见出事,都往山谷里冲。水越漫越深,到时候过来的,恐怕统统都会给困住。”   胡姬问,“那老头呢?”   骨力啜道,“有几个厉害的,老头怕他们进山谷太早,蛊阵威力不够,恐在之前江湖人便将人救走了。故那老头先引姓江的去了别处,周旋一番,再将姓江的引进山谷,以保万无一失。”   “那我们呢?”   “臣下先上浮,在水下留意着,等姓江那老头也一并被蛊阵定住,再来带圣使出水。”   胡姬摇头,“不。”   骨力啜问,“圣使意思是?”   胡姬想了想,一笑,“等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最好两败俱伤再出去。”   骨力啜眼睛一亮,“圣使英明。”   胡姬又摇摇头,“不行。若那老头子不敌,叫那群江湖人给杀了,岂不前功尽弃?这倒还好,若是他给生擒了,将我们抖落出来,那便遭了。”   骨力啜问,“圣使意下如何?”   胡姬道,“一会儿将这整个鱼行衣都浮上去,固定在离水面近一些的荫蔽礁石附近。能看清上头一些情形最好,看不清,能听清也行。”   骨力啜有些为难,“到上头去,这冰棺恐怕用不多时便会化了,那金身……”   胡姬道,“至那时,再说吧。”   方才两巴掌挨得不轻,谢琎脑子瞬间一黑,耳朵里嗡嗡响了好一阵,方才勉强能听见两人说话。   忽然又觉察胡姬望了过来,不由一阵瑟缩。   她显然气消了不少,嘱咐骨力啜,“去冰棺上敲两块下来,给他敷上一敷。这漂亮小脸,若挂了彩,便可惜了了。”   ·   程霜笔在岛上溜七八圈,问遍了都说没见过背雪元剑的谢少侠。不知不觉回到竹园,远远看见怀抱了个纤瘦的小姑娘的绛色背影,正是江凝。   刀侍鸣卫不知同她在说着什么,他疾步上前,听见江凝问:“父亲被他劝说出岛了么?”   程霜笔答道,“少庄主指重甄?他劝是劝了,不过宗主没答应。”   两人皆回头来。   程霜笔问,“人找到了吗?”   刀侍摇头。   江凝问,“谁丢了?”   程霜笔道,“谢琎。”   江凝忽地陷入沉思,呢喃道,“难不成寻见马氓,和他在一处?”   程霜笔闻言一愣,冲刀侍一点头,表示这里交给他。   那人得令,回竹园巡逻,留江凝与他立于竹园外。   程霜笔又问,“少庄主刚说什么?马氓与谢琎在一处?”   江凝答了句,“没什么。”   程霜笔不由皱眉。   她看似有些心不在焉,抱着江彤,转头步下去往渡口的长阶。   程霜笔立在原地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疾步追上前去,“有件事困扰在下多年,能否请少庄主解答一二?”   江凝回头来,“什么事?”   程霜笔问,“少庄主从未留宿君山岛。那天散宴,众人皆走了,你却为何留下?”   “姐妹叙话罢了。”   “仅此而已?”   江凝不答。   程霜笔追问,“是否你一早已知道些什么?”   纤浓睫毛轻颤,仿佛被万千思绪死死压住,抬不起眼来看人。   半晌,她笑笑,“快十年的事了吧,谁还会记得?”   说罢她转头,快步走下渡口。   程霜笔问她,“你去哪里?”   江凝没答,立在渡口上,低声询问岗哨些什么。   岗哨摇摇头。   江凝微微笑起来,又说了点什么。   他听见那句话是,“能否托只小船,将小女送出岛去?”   以不疾不徐的吐词,柔声细语地商量着。   岗哨依旧摇摇头,指指远处,说今日不好行船。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远处天空积满灰云,滚滚压向君山岛。天际线下,一叶小舟向岛上极快的驶来。舟上无人持桨,必定有高人在其上。程霜笔定睛看了一阵,直至看清舟头立着的是程四海与裴沁。   程霜笔道,“等程宗主上岸,少庄主或可同他商量。只是你为何要突然携她离岛,便要仔细想想该如何同他解释了。”   江凝只是不答。   以宗主性情,恐怕真不好糊弄。   程霜笔见她怀中小姑娘消瘦小脸,移开视线。   哪怕胸中郁解,有心责问,却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我知道一条出岛水路……”   话未说完,忽听得背后迸发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远处鸣卫从树间奔来,冲周遭蛰伏的鹰卫报了一声:“有三个川辈弟子被困在刀冢……是猫鬼!”   几人瞬间往岛上掠出,飞入树间消失不见。   程霜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又生起更多不安。   她的确预先知道了这一切。   他转头看向江凝。   后者则长舒了口气,也像是煎熬了许久,垂头道,“多谢,不必了。一切我自会与程宗主说个清楚。”   说罢,淡紫的身影轻纵,如一条彩练飘坠入水雾之中。   ·   谷中传来几位寻猫少年的惨叫声,屠万金当即冲了下去。与他一同下到谷底的,还有几位鸣卫。   周遭蛰伏的几位天鹰立刻向南飞纵出去,看架势,多半是去向竹园中众人报消息去的。   重甄立在山头没动,遥遥望见远处自竹园奔出的人群,稍想了一阵,转头冲柳虹澜摆摆手,脱口道,“跟上鹰卫,找到江宗主。”   柳虹澜得令,如一支箭矢飞纵出去,眨眼现身于鹰卫之前,。   重甄也没闲着,紧随柳虹澜跟了上去。   叶玉棠打量这一前一后两人,寻思着,这是闹哪出?   稍作一想,立刻明白过来:猫鬼阵只能困住晚辈弟子,此刻效力不强,以竹园到此处距离,群雄闻声齐聚于此,短时间内并不能将其中一些人困住。   尤其是剑老虎。   设蛊之人必然会徐徐图之,比如,现身将他引到别的地方,之后再回到猫鬼阵中来。   叶玉棠自忖轻功不及劫复阁中人,这么贸然追去,必然无功而返。不仅连老虎屁股都摸不到,还显得有点傻。   她四下一看,遥遥望见山巅的长亭——上到此处,几乎可以将整个君山岛尽收眼底。   想了想,回头冲长孙茂说,“我去长亭上看看情况。你跟我过去,还是下去救人?”   长孙茂有一瞬沉默,接着说,“我跟你过去。”   她点点头,一个起落直上了东南面的长亭。   刚刚落脚,便听到第二阵齐声惨叫自谷底传来。她扶住阑干,探出半身俯看刀冢,只见屠万金与两名刀侍仍能活动,各自拖拽一名刀宗弟子往山谷上攀爬,形容虽稍显吃力,却也无大碍。   回头一看,这头山谷长坡上正有一群人向山头奔上,被猫鬼第二震波及,有小半被瞬间定在当场,瞪大了眼睛望向坡顶。   有少量不信邪的,勉力走出几步,损了五脏,惨叫便多半是来自这些个人。   仍有大多数活动自如,以仇静与张自贤为首,正向山头纵而来,自恃一身功夫几能冠绝天下,便急于入谷生擒了肇事者。   头一偏,铜面生已经在山坡高处拦人,劝说着:“越近阵心,蛊阵威力越强。不如众人留待高坡上,待巴德雄现身再去捉拿不迟。”   大多数人见识、亲历过猫鬼,只需稍加回想从前遭遇,当即便会被这番话给劝住。   也有少许几个自负不凡的,非要冲入山谷,说什么——“不过几个腌臜小人,何足为惧?何况岛上人才济济,区区一蛊阵,能翻起什么浪?”   其中最为义愤填膺便数张自贤。   今日他丢了最大的人,此刻便是想要为自己捞回最大的脸面。   何况,倘若让巴德雄有了可乘之机,他丢的可不止是脸面那么简单。   此言一出,有人劝,也有人附和。铜面生只身一人,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自贤领着三五人冲入山谷,直奔那一泓寒潭而去。   雨越下越大,几有滂沱之势。   雨水从四面八方向寒潭漫灌而去,水势见深,七星盘大半已被湮没在水中大半。   如果决定猫鬼蛊的是水深、与四通八达的地穴通路。那水的最低洼处便是阵眼,水越深阵越强,波及周遭旱地区域越广。   如果阵眼之中水不够丰沛,地洞打得再多,似乎也无济于事。比如刚入一心岭时,那个已近枯竭的枯井。   设阵者凭三五人,哪怕将君山岛挖穿了,猫鬼阵也未必能镇住多少人。   贼人有这个自信将江余氓也算计在内,靠的……   雨。   叶玉棠望向檐外。   原来野道也是靠天吃饭啊。   檐上噼里啪啦,越来越响。密云覆上来,这场雨看来要越下越大。   果不其然,第三声惨叫传来。   跟在张自贤身后的一名龙虎山弟子,于疾驰之间倏地绷直身子,整个人如同从腰际折断,跌坠下悬崖去。   张自贤大叫一声,三步并做两步朝他俯冲过去。   与此同时,身后跟着的两人身形一顿。   张自贤将要捞住那跌堕的身影,脚步也眼见的慢了下来,吃力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弯身大口喘气,再迈不动步子。   山谷上众人顿时乱成一团。   有人欲下谷救人,铜面生几番喝止不休,拔剑拍飞了一个闹得最凶的,又一声大喝:“谁敢入蛊阵,先吃我一剑!”   众人噤声。   仇静开口,厉声命众人后退。   人群或快或慢退出几步,立于山坡上有半数人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不是不想退,而是——退不了了。   一切就不过发生在一刻钟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   直至有人问了句:“你们看到谷里有井了吗?”   不少人都摇了摇头。   有人望向刀冢高坡,忽然说,“你们看,这像不像……”   仿佛一语道破天机,山坡上霎时鸦雀无声。   退出山谷也没有用,整个君山岛恐怕都囊括在了蛊阵之中。   叶玉棠起初本想着是否要下去救人。但一想到其中有张自贤,忽然犹豫。想他倘若必有一死,死于巴德雄蛊阵之中倒也功德圆满。   二来,执意赴死的,也合该吃点亏才能长记性。   余下的人,能撤去何处?   她举目环视君山岛,试图找出一个少受蛊阵波及的区域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飞纵上了西北面长亭,拨开覆盖周身的白网回首一望,像是忽然望见有什么人急追了上来。便又翻爬上长亭阑干,双手拽着什么东西,一荡便入了山谷。   一个紫影旋即纵上对面长亭檐顶,四下俯瞰,似乎想看那白点躲去了何处。   崖下寂静无声,稍时,东面谷底草木轻颤,抖落出一线摇曳草痕。   几乎下意识间,叶玉棠从长亭上一荡而出,直取草痕摇颤之处,往前十米,正欲一脚踹上去!   西北面紫色身影也忽地觉察,从谷底急坠而下,带出身后一串鸦群般的黑影。   草谷包中之人比马氓警觉得多,也更快,觉察到有声音纵近,忽然改向,向谷底俯冲而下。   叶玉棠瞬息掠出丈余,立于寒潭石柱之上,猛地抽刀,飞身去斩迎面而来的草谷包。   那草谷包拱动至半途,陡转方向斜冲出一段,立刻正面对上飞来的紫衣老者,倏地又是一停,遁入地下,霎时再无踪迹。   叶玉棠与江余氓所立之处相隔百步,两人遥遥盯着一簇摇摆枯草,有点相顾无言。   她低头盯着几近湮没至山脊的水潭,与水上堪堪冒了个头的七星盘石柱,不禁陷入沉思。   觉察到长孙茂在她身畔落地,脸上挂起恶作剧似的笑,问他,“你说,若是在这水里滴上几滴吻佛陀,会如何?”   他从后趋近,淡淡道,“要这山头活物死透,草木尽枯,一滴便够了。”   叶玉棠蹲身望进水中,笑说道,“这么厉害?”可惜威力太猛,伤及无辜便不好了。   正想着,但觉得两手腕覆上冰凉细丝,她下意识抽手,谁知两根细丝一早结好渔人结,一挣扎,细绳立刻在手腕上套的死死的。   叶玉棠神色一凛,回头问他,“你做什么?”   长孙茂退开几步,将两根长丝在自己胳膊上绕了一圈,两手一抬,长丝绷紧,将他胳膊勒出一道红痕。   像是在同她示意:你一动,我胳膊从这里绞断。   叶玉棠几乎懵了。   身后不远处也传来剑老虎一声喝问:“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下来做什么!”   叶玉棠一偏头,便重甄定在当场,脸上冷汗密密实实出了一层,脸色不大好看,显然在这谷底有些受罪。   江余氓关心则乱,疾步走近,欲看他伤势。   趁他蹲身查看自己腿伤时,重甄忽然说了句,“对不住了,宗主。”   两线长丝从他袖中发出,江余氓一时躲避不及,哑门玉枕各挨了一击。   江余氓张嘴欲骂,却只骂出残缺几个音节。   重甄轻拨长弦,似乎传了什么话过去。   江余氓随即抬眼一看。   见山头、谷中心,乌压压一群人,几近无人能动弹。   大抵也将重甄的话听了进去,虽眉头紧皱,脸色发黑,却渐渐没有要冲开穴道的意思。   叶玉棠顿时明白过来,拽着右手长丝,传了句话给他——   “遁地可通猫鬼穴,若等他打通猫鬼蛊穴,猫鬼阵威力越强,兴许尚不及捉住他,便已全然被困住。”   长孙茂一点头,也轻拽丝线——   “是。冬雨不长,不出几个时辰潭水汇入洞庭,蛊阵很快失效。蛊阵最盛只有约莫这一个时辰。不如先假意被猫鬼震住,引他现身。”   他抬眼瞥她,虽不是发乎真心,却仍补了一句,“若等猫鬼将你我也困住,这群人便真的没救了。”   话音沉稳却温柔,自腕间游入,在手三阳经间穿梭,撩得她心里痒痒的,背对着他,脸上缓缓挂着笑。   天色仍阴沉沉,不远处有定张自贤几人,头顶又有大树树荫遮蔽。两人近近站着,若不是有人故意凑到跟前来看,彼此身上交错缠绕的丝线很难被人察觉。   叶玉棠目不斜视,轻捻手上长丝,莫名喜欢。   心里想的是:虽有小敌当前,他两偷偷摸摸干个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   谷中静寂,只隐隐能听见岛外潮水之声。   那人也算警惕,等水位再涨上些许,雨渐渐小下来。方才从林间飞出两粒尖锐石子,一粒在江余氓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一粒擦着长孙茂脖颈而过,划出一道细小口子。   四人心照不宣,皆一动不动,没有出声。   片刻,笑声在谷中响起,如同刮锅挫锯驴叫唤,实在难听极了。   随后一个小白点从树尖轻轻纵出,落到对面山高处倒插的巨剑折肩上。那是刀冢露出土最长的一柄剑,剑身折肩也有半山高。   那白色小点在折肩上蹦了蹦,方才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横竖一般长,和站着没什么区别。   他环视山谷,视线落在叶玉棠斜前方的剑老虎身上。   又嘿嘿笑了两声,问剑老虎,“知道今日我寻诸位来,是做什么的吗?”   作者有话说:   修啦! 第128章 君入瓮6   那柄残刀立在山脊下, 离此处很远,这头但凡有任何动静,巴德雄立即遁地就能逃出生天。   这老狐狸到这会儿也还没放松警惕。   她不动声色往剑老虎处一瞥, 见他面色如常,显然也很沉得住气。   山坡和山顶上那群人中——有几个兴许也是能动弹的, 张自贤算一个。虽勉强能稍作腾挪, 但他见剑老虎没动, 故也按捺着不动。   刀宗“傲、雪、凌、霜”四人以雪为首,程雪渡大抵与张自贤相当,另外三人稍次之, 铜面生、屠万金, 还有仇静应该也在其列,但山头蛊阵稍弱,故这几人情状与张自贤差不离, 能动是能动,但恐怕没法弄出大动静。除此之外, 山外还有程四海可与剑老虎内外接应, 他们人多势众,布局也算周全妥帖, 问题不大。   那老头虽过分机警,但雨势见小, 亦不大有余力再去稳固蛊阵,功败垂成在此一举,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怕就怕这老贼攻心,人多势众反倒成了人心不足。   见山中无人应答, 巴德雄又问, “‘洞庭之围’, 十年了,幕后真凶,可已经抓到了?背后情由,可搞清楚了?”   他每问完一句,背后必跟着“嘿嘿”两声,像坐在茶馆听小曲般的闲散。   果不其然,便有人被他这两声笑给激怒,于半山腰处骂了句,“巴老贼,是你杀的便是你杀的,畏畏缩缩,含糊其辞,做什么口袋王八缩脖货!”   说话人与方才在蛊阵中受伤那位皆是辰字辈弟子,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也怨不得他动怒。   叶玉棠往后一瞥,他那位好师父张自贤攒了劲直往他背后缩,实在有些滑稽。   她瞬间乐了,心道,这弟子真不错,真愤世嫉俗,真正气凛然,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巴德雄并未细究话是谁说的,眼神落在张自贤身上,静静看了一会儿,笑了,意味深长道,“五宗之人枉顾人命,奸|淫掳掠,强霸人妇……这些能问明白的,你们倒睁只眼闭只眼,不细究了。十年前几桩血案,赔上性命也要搞个清楚,倒也同仇敌忾,可叹可叹。”   “昨日夜里,劫复阁的人数落这位老道罪行,我想着,素闻江宗主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下怎么着,也得严刑拷打,不将他剥层皮不罢休;再将他一应师友、道侣折辱一番,让他眼睁睁看着,受一番煎熬痛苦滋味,若不如此,不能洗清武林正道的清誉罢?江宗主要是这么秉公的罚了,那我便服了气了,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   “可怎料他轻飘飘辩解,江宗主便也轻飘飘揭过,到头来,总归还是捉拿了我这外贼要紧……”   “江宗主立得高山之巅,什么事看不明白,无非视而不见罢了,真叫我想了许多年也想不明白。”   “昨夜我想了一宿,忽然间倒是想懂了。天师拳、龙虎掌、乾坤手一支单传,张自明下落不明,晚辈弟子尚未长成,此时若张自贤有个三长两短,这一支从此绝迹,岂不可惜?江宗主为顾全大局,实在殚精竭虑,真叫我这巴蛮废主不得不叹服。”   他悠悠然摇头,不无惋惜地总结,“固然人命可惜,可武林绝学又做错了什么?固然人命可惜,可苗人性命到底算不得人命,便只当死了条阿猫阿狗,实在不足挂齿。”   一席话毕,山上山下一众目光皆射向张自贤。   张自贤霎时面目通红,不知是羞耻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话里话外说的皆是他从前劣迹,却不点名道姓叫他正面应对,反倒将矛头对准江余氓。   这又何尝不像像黄毛小儿犯了错,被提溜到大人跟前讨说法?   叶玉棠心想,若她是张自贤,多半这回已经臊得要掘地三尺要将自己埋了。   他料想今日必有一死,梗着脖子骂了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哪来这许多废话?”   死到临头,突然生出了点气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谁知巴德雄却说,“杀?今日呢,我可不是为了杀人来的。人命可惜,剑式也可惜,我昨日反思己过,觉得做人当把格局打开……”   一席话令张自贤稍有迷茫,旋即打了个哆嗦,忽然生出惧意。   倘或巴德雄若直截了当要寻仇报复,反倒能给他个痛快。   但如此故弄玄虚,如头上虎头铡死活落不了地,一颗心始终不高不低悬着。   巴德雄接着说,“你们口中我大奸大恶,我却自忖本性不坏。虽杀过几个人,倒也事出有因。诚然,手头是染了血,故我今日前来,是来赎罪的,是来渡人的。你们若愿成我之美,那过往私怨,我便也既往不咎。”   江宗主始终不曾出言主持局面,程宗主亦不在当场,旁人大多不知事情全盘始末,此刻自然也不明白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故不肯随意接这话茬。一时群龙无首,场面无人主持,稍乱了阵脚。   铜面生见江宗主与公子立在一处,想他多半为什么事绊住,便代为出口问道:“你说手头染了血?这些年,你伤了谁,杀了谁,又如何染血,可否一一言明?”   巴德雄笑道,“急什么,一件一件来。”   说罢,他转头望向张自贤身前,问方才骂他那少年:“你将你师父一身绝学学个十成十,要多少年?”   那少年一愣,思忖半晌,旋即认真答道:“站桩三年,养气三年,练气三年,运使又三年。龙虎山重外功,与人过招必要近得身旁,要练得‘上虚下实中间灵’。因此这四样基本功夫较之别派更为看重,没个十四五年不成气候。之后再习剑法刀法、拳法掌法,此为形意,少说也要三五年才得要领,至于领会得如何,全凭个人天赋造化。自入门来,旁人皆说师兄根骨清奇,可堪与师父当年比肩。而我天资愚钝,稍逊一筹。师父入门二十年习得乾坤手,师兄与师父相当,我则至少需再多习上四五个年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巴德雄问,“今日我给你一条捷径,可一步登天,别说与你师父比肩,哪怕武冠天下,亦不在话下,你走不走?”   那少年不屑笑道,“习武乃是以身筑高楼,妄想偷工减料一步登天,轻易便使楼台塌,便是自寻死路。”   叶玉棠觉得这话耳熟,细细想来,似乎是剑老虎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乃是老生常谈,没想倒被晚辈们记挂在心里。   她往剑老虎处看去,果不其然,他听闻这话,脸上难得流露出些微欣慰。   巴德雄摇摇头,“可惜,可惜。今日你师兄折了,师父也立刻就要死了。这一门剩你一根独苗苗,却还要十年方能学懂这门功夫。可惜,可惜,乾坤手就此绝迹喽。”   少年扶着师兄,回头看看自己师父,不禁脱口骂,“你这老怪,怕不是眼瞎了?省些力气治治眼疾吧!”   巴德雄笑了,指指腰,“你师兄冲进猫鬼阵,从这里往下,咔嚓,废了。”   “你问问你师父,问问这一众江湖前辈,问问江宗主……”   “古往今来,这世间猫鬼阵落下的残疾可有哪个治好的?”   ……   字字句句皆对他师兄除以死辠。   他师兄就折在他眼前,在他怀里痛苦□□。   而他师父,一言不发,简直像在佐证贼人一字一句……   那老头喋喋不休,接着说道,“你师父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人虽面色如纸,倒还算坚定,攥紧拳头,骂了句,“满口胡言,诡计多端!还请闭嘴吧,我不同你搭话!”   索性闭起眼,不听不看,全当他放屁。   叶玉棠会心一笑。这小孩也挺好。   巴德雄笑笑,显示十分惋惜,冲张自贤道,“你看,我本想放下屠刀,可你徒弟偏不成全。今日这佛是成不了了,便不妨血债血偿,你也不要怨我。”   说罢,他手头一拽,身形往前腾出一段。   叶玉棠屏息看着,长生没于袖间,攥在掌中,两指抚上机关,将要蓄势待发。   谁料那白色小点荡出尺余,在大刀前头那柄较小残刀上坐定不动了。   叶玉棠暗骂:操……   她等的暴躁,不禁挠动丝线,问身后人:这老贼,怎么这么戒备?   安抚之声似一线泉水从指上涌来:不急,再看看。   她丈量白点距离,觉得把握不大,否则劫复阁人也早将他擒了。索性收了兵刃,按捺着。   巴德雄掏掏腰悬囊袋,一把往水中一送。   叶玉棠眯眼去瞧,隐隐瞧见那是团滑腻的东西,一粒一粒如同鱼籽,看着像是死物。   撒入水中不多时,水中叠浪翻沸,往河岸涌去。   片刻,一条乌黑的东西从翻沸处出了水,背负青花的色泽,初看花色像条瘦骨嶙峋的斑鳢,胳膊长一截出了水,后半截却像是有无穷无尽,游移间碎细鳞片华光可鉴,原是条洞庭湖中常见的王锦蛇。   各色水蛇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出了水,齐齐展展,向叶玉棠蜿蜒而来。   叶玉棠与为首那只铜钱眼相对视,心说,这群东西盯着我来的?   长孙茂声音及时响起:别动。   她没动,眯眼瞧着,问他:老奸贼是丢了把生蛇蛊?   长孙茂道:是。这种刚炼成的,叫次生蛇,不能直附于人。可以附着死物,也操纵蛇蝎游鱼一类的活物,往往利害相交取其利,故这一只附于王锦蛇,余下的附着于乌游蛇。   叶玉棠道:它们直冲我来,是觉着我最厉害?   那群蛇忽然在她百步之前停驻,像是遇上什么威胁,齐齐将头高昂,丝丝吐信。忽而群蛇又埋下头,不动声色绕过二人,朝着另一头曲折爬行。   那头立着剑老虎父子。   江余氓侧目望着群蛇,重甄则不动声色,拇指滑向食指上系的指万箭。   叶玉棠问他:这群东西,是忽然发现身后有个更厉害的?   长孙茂道:不是。大蛊吃小蛊,遇上神仙骨,自然绕道走。   原是怕被神仙骨给吃了……叶玉棠倒没想到。   可剑老虎怎么办?他可没有神仙骨护体。   此刻被点了穴,若冲开穴道对付生蛇,巴德雄必会遁地而逃,这事便算前功尽弃。   若任凭水蛇进犯,也算落入贼老头子圈套……这事真的无解。   眼看着黄黑青花的蛇围着剑老虎打旋,中有两条甚至盘曲试探着沿他长靴缠绕而上……   叶玉棠拳头攥紧,汗都下来了。   那父子眼瞪得一个比一个圆,却自岿然不动,也不知怎么想的。   远山处长笛倏地奏响,锐而尖,叶玉棠脑中那根弦差点就绷断了。   闻着声,蛇如斩断的粗绳,一根根从剑老虎身上抖落,落在地上打几个卷,复又绷直身子,向山头游去。   剑老虎始终不声不响;直至群蛇游远,额上、颈上方才青筋渐渐起伏,紫色长衫背后尽数湿透。   叶玉棠缓缓顺过一口气,心砰砰跳。   眼角余光瞥见到剑老虎目光如炬,似乎正看着自己,叶玉棠也回望过去。   虽不知他为什么看向自己,她却有心赞赏英雄,实在忍不住不搞小动作,从衣角下头向他竖去一个大拇指。   剑老虎眉头一紧,移开视线。   长孙茂看在眼中,不由讲了句:昨日过招,他不敌你,今日生蛇却寻他不寻你,他已生了疑心,你还有心和他插科打诨……险情一过,当心他拿你发作。   叶玉棠回了句:那险情一过,你带着我逃快点,别给他抓着。   长孙茂:……   她忍着笑,盯着巴德雄看了阵。   方才一试探,此人更少几分防备,肢体动作显见的松懈下来,纵着长蛇,游向山腰,在张自贤师徒周遭打转。   他手头吹奏的笛子不是谢琎那把。   叶玉棠忽然明白过来:巴德雄不可能第一个将生蛇种给剑老虎。   剑老虎太强了,贼老头怕自己控制不住。   手无玉龙笛谱,要生生操纵生蛇剑老虎……这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铤而走险?傻子也不会这么做。   叶玉棠继而又想,可若谢琎不是被他捉走的,还会有谁?   若是没同马氓接上了头,巴德雄没理由没拿到笛谱与八重山笛,便来奔赴此险。   马氓没取到玉龙笛谱,谢琎却丢了,这山头还有旁的势力?   会是什么人?   叶玉棠问:巴德雄会不会还有同伙?   片刻之后,才听长孙茂答道:很有可能。这局面,凭他一个人,做不成。   叶玉棠想了会子,问:可人呢,为何躲着不出来?   长孙茂答:要么像我们这般,留作后着;要么便是起了争端,想当渔翁。   拿了玉龙笛谱,却没给这老头……   若是后者,倒还挺说得通。   搞不好是想等老头真将这山头人炼成只神仙骨,再来捞笔大的。   谢琎拿玉龙笛谱同马氓换金蝉蛊解药,以及芭蕉园那会她被谢琎所控,这两件事,她没敢告诉长孙茂。   谢琎秉性单纯正直,还颇可靠。何况笛谱被她烧了大半,任谁拿去,怕也兴不起大风浪。   她不愿为这点小事绝了那小丫头活路。   也不愿这点小事令长孙茂无端为她担心,更怕他因此寻谢琎麻烦,绝了江彤后路。   仔细想想,他多半真做得出来。   管他来人是谁,索性杀了便是,问题不大。   只是眼前这狡猾老贼,如何引他到跟前来?   远处山头,巴德雄悠悠说道:“放着师父不救,偏生要使风木含悲,也不肯舍我功德圆满;放着神仙不做,偏要做那庸常之人……”   说罢他又纵近尺余,立于水中残刀之上,摇摇头道,“不懂,不懂。”   张自贤身处生蛇蛊所围地网天罗之中,勉力以剑击打,将蛇斩作三五段,破损残肢摇摇晃晃摆动,蛇身复即刻便接上了。伤处虽不会愈合,却被一股怪力驱策而前,挺直躯干,向重围中的张自贤摆出攻击姿态。   趋不尽,赶不走,张自贤内力亦渐渐被猫鬼侵蚀,左支右绌,已濒极限,心神大乱,连近旁弟子叫了他亦没听见。   师父这般丢魂落魄,少年人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   巴德雄的声音连同笛声一并渐渐靠近,如邪魔耳语,“难不成你是想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做这一派虽不入流,却是唯一传人?”   他嘿嘿一笑,又循循善诱,“倒不如,连你师兄的份一起收了,做个天之骄子,独步天下;以一己之力,将乾坤手与龙虎山名刻千古——”   铜面生怕那后生动摇,忍不住开口劝道:“不死千百人不成生蛇蛊,贼老头信口雌黄,你别信他。”   巴德雄笑道,“不拿他师兄根骨,师门也保不住;与其丧于我手,不如将绝世神功归于他一人之身,倒不浪费。”   铜面生急急抚慰:“师兄可活,师父也可活,往后慢慢从长计议,切莫被他迷了心窍……”   仇静跟着说道:“他与龙虎山不共戴天,你都听见了。不杀这满山同门不成神仙骨,不杀尽龙虎山人,他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我们?辰风,他颠三倒四,话不可信,你别中计。”   仇静话音一落,张自贤如同被抽了脊骨,身形无端伛偻下去。   师父丢了魂,师兄又遭无妄之灾,见此情状,那少年人一时禁不住,濒于崩溃,跪倒在地一身大吼。   巴德雄索性闭了眼,抱臂笑道,“反正今日,这山头必会成一个神仙,就是不知道是五门之中哪一尊神仙。嘿嘿,是要成神,还是做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旋即他摇头晃脑,哼起小曲,“世上曾识神仙者,或言飞过洞庭湖。”   ……   少年人怀中师兄忽然开口,温声说道,“辰风,杀了我罢。”   张辰风闭眼,摇头,吼道,“不,绝不……”   叶玉棠盯紧白影动向,仔细丈量着距离,心里头无端紧张到了极点。   问长孙茂道:等他再近一些,到那七星盘处,你有没有把握将他擒住?   背后人摇头:不能。   叶玉棠又问:到前头湖岸呢……   不及说完,一声尖叫倏然划破山谷——   叶玉棠循声上望,愣住。   她看见了满脸鲜血的张辰风。   鲜血滴滴从他脸上滴落。   张辰风也惊呆了,以道袍擦拭面颊,擦下来些许血块与白色脏器。   蛇的脏器。   他垂头一看,一把剑刺破一条游蛇,一并扎在了师兄胸膛。   师兄已无生息,睁大无神双眼,蛇身在他伤口上濒死弹动。   仍有滚烫液体滴在他额前,张辰风抬眼去看,看见师父徒手撕开蛇身,一手持着,将鲜血倒灌入口中……   刀冢归于万籁无声。   叶玉棠脑中嗡嗡作响。   谷底一声怒吼划破谷中静寂。   剑老虎凝全身之力冲破哑穴,骂道,“张自贤?你做了什么!”   张自贤埋首去看,看清盛怒之人是谁后,步履摇摇晃晃,浑似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他脸上一阵抽搐,一时像哭,一时又像在笑,带着哭腔讲了句,“我能怎么办?”   踉踉跄跄,几步跌跪在地,崩溃大吼:“我能怎么办?!”   他从双手之间抬起头来,满脸是血,忽地笑了,“那年他携妻女来中原,在江宗主您那里吃了闭门羹,便来求我。我一见谢氏,真美啊,叫鬼迷了心窍,面上答应了他,借口女施主不得留宿龙虎山,要请师妹仇静将他妻女携去终南山落榻,实则留下她妻子一人,软禁在我殿中。后来以宗主盛怒为借口,缴了他的虫笛蛊袋,将他乱拳打出了山去。她妻子被我软禁六年,羞愤自戕……如此种种,他怎么可能放过我,他怎么可能放过我?!”   张自贤垂首,眼泪鼻涕一并淌下,几近泣不成声,“我能怎么办……”   巴德雄嘿嘿笑了一阵,一行泪从颊上无声滚落。   张自贤忽然站起身,几步后退,与同样满目鲜血的张辰风打了照面。   张辰风小心翼翼托举着师兄尸身,仿佛捧着什么脆弱的琉璃物件,就好像只要这样,师兄便还能活过来似的。   他有点不敢看小徒弟,只一眼便移开视线,一拔拔出大弟子胸口长剑。   直至看见拔出长剑带出那一行鲜血,听见头顶师父说的那句,“辰浪,对不住了,师父再想法子为你报仇。”   张辰风醒过味来,俯首下去,趴在师兄尸身上,肩脊瑟缩,无声颤动。   叶玉棠觉得快要窒息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自贤。   只是可怜那两个小孩……   五门前辈做下这等子丧尽天良事,也不知剑老虎他老人家此时心中作何感想。   她看向父子二人所立之处。   粗看风平浪静,细看暗流涌动——   两人皆面色铁青,指尖轻颤,暗自较着劲。   剑老虎是忍不住,想要出手了。   换她她也不能忍。   可这会还差些时机,比起阻止张自贤酿成大错,重甄更不愿功亏一篑,故顽抗着,想要阻止他爹出手。   到这一步,事态早已超出所有人预想。   不对。   这事兴趣超过剑老虎预想,但未必不在重甄设想之中。   就像——方才循循善诱之间,巴德雄为何不断朝他们这头纵近?   其实这头人内力、耳力皆佳,他在那头不论说什么,这头都能听见。他没有半点功夫,完全没有必要上赶着往这头靠近,除非有什么事,必须到近前才能做。   放在叶玉棠自己身上,如果有个仇敌在山那头,她非得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凑近去揍他,为什么?   很简单——   短兵够不着,或者隔太远,暗器或气劲准头不好。   巴德雄的武器是——虫笛,以及笛音。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人。   是了。   巴德雄没有玉龙笛谱,若起先中生蛇的便是个厉害人物,以他的虫笛威力无法自如操控蛇人,兴许必要纵近一些方才游刃有余。   重甄游走巴蛮多年,这件事他不可能想不到。   想到这一层,她便问长孙茂:这老头狡老奸巨猾又机警非常,可笛声有近有远,笛谱有强有弱,生蛇蛊有悍有次;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打主意,必要死几个人,中几个蛊,否则不足以诱使这老头凑到跟前来?   长孙茂答得也算坦诚:是。   她又问他:若一开始中生蛇蛊的人,他不该死呢?   长孙茂答道:自寻死路,无人能救。   若方才无人动摇,急的便是巴德雄。   他计无可施,要么等湖水褪去,立地遁形而逃;要么只得近到前来,挑个不顺眼的,徒手将生蛇蛊塞到他嘴里。   无论无何,都不会是这个结果。   叶玉棠心头一叹。   不生贪欲,无畏生死,又何至于自服生蛇,自寻死路?   罢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味,明天再修 第129章 君入瓮7   说话间, 巴德雄又吹响手中虫笛,众人皆大为警惕。   谁知一串悠扬之声响彻山谷,左不过引得张自贤在谷里蹦跳打滚, 形容怪诞,似舞非舞, 状似耍猴, 极为滑稽。   笛声一停, 满谷静穆肃杀,独巴德雄一人乐不可支,笑道, “好玩, 好玩。这样的人,再多来几个,便可一起在这谷底跳支折腰舞。”   他笑了一阵, 晃晃脑袋,一阵艰难思索, 忽然豁然开朗, “既如此,便从龙虎山, 当年丢我下山那几个道士里挑吧。”   张自贤从泥地里翻身立起,片刻神思混乱。   他已成巴德雄手中提线木偶, 笛声一响,他即刻失去神智, 下一刻醒来,又不知是什么模样, 手头又染几分鲜血。   往前, 欲杀巴德雄, 又未免鞭长莫及。   自知错已铸成,再无退路,忽地迸出一声暴吼。   猛地回首四望,一眼盯住了龙虎山神都剑的张重云师兄。   谷中众人见之色变,愤怒、不齿、鄙夷,惊惧……神色各异,此情此景,叫人实难置信。   唯有张重云,知道他已近癫狂,不剩多少神智,较之众人分外冷静,退后一步,拔剑防备。   巴德雄赞道,“张重云好,张重云甚好!当初见我是苗人,不由分说便叫人将我乱拳打出龙虎山;而你这好师弟,无论做多少丑事,都有他出面做主替你兜着……如此有情有义好兄长,你若不杀,下一个我便要杀了他。”   仇静见不得二人刀剑相向,急急脱口劝道:“休听他满口胡言,叫亲者痛仇者快。”   张自贤闻声看来,一双猩红眼睛盯紧了仇静。   仇静心口一紧,噤声一步后退。   巴德雄又笑起来,说,“仇静,仇静则更好!”   忽又陷入艰难思量,喃喃道,“这位好师妹,也不知你穷极一生救人之功德,能否敌半分包庇他伤人杀人之过?”   稍作一想,他又摇摇头,“哎,索性一并杀了吧,省得我心里拿不定主意,分神间,便坏了事。”   话音一落,巴德雄持虫笛吹出一段小调。   仇静一低头,一把天师剑架到了脖子上。笛声停了,剑却没离开。   巴德雄摊摊手,话音及时响起,“你自己杀,还是我帮你杀,全在你一念之间,我不左右你。”   仇静骂道:“巴德雄,你这猪狗不如的牲畜!”   巴德雄嘿嘿笑道,“谁要杀你,你骂他去!”   仇静抬头,看见张自贤眼中虽仍旧血丝密布,狂乱之态却已然褪去,心智早已回归他本身。   师兄妹相视片刻,张自贤渐渐眼神闪躲,持剑的手发颤,却没半点要摘下来的意思。   仇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泪望着师兄,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张自贤垂下头,不敢看她,“师妹,对不住了……否则你我都活不了。”   仇静咬牙问,“你是想杀了我们诸位再替他报仇?还是根本就想要神仙骨?”   “我们已经活不了了……”张自贤哀求道,“师妹,事已至此,你就……你就成全我罢!师兄求你了,师兄求你了!”   仇静细想从前种种,这一幕竟不是第一回 发生。   师妹,求你了,我不过一时色迷了心窍,谁曾想竟弄出人命……何况苗女微贱,何至于就要我以死相抵?   师妹,只有你能帮师兄,我们师兄妹同甘共苦,不是一条心吗?   师妹啊,你就再帮师兄遮掩一回,事情若抖落出去,谁面上有光?谁有感激你大公无私?   师妹,师妹,求你了,师妹……   ……   她处处成全,临到头竟要她以命成全。   仇静终于绝望。   声也发虚,步也飘忽,轻轻吐出一句,“师兄,自此你丢下的烂摊子,可就再没人替你收拾了。”   说罢她认命闭眼。   ??   锵地一声巨响,坤道颈上一轻,本以为就此一命西归。   一脉惊呼声中,连她身体也跟着一轻,女子婉静之声在她耳边响起,问她,“仇山长,没事吧?”   仇静张眼,入目是温和典雅的面容,不由泪盈于睫,“江少庄主!”   谷中有更多人不由自主叫出她更为响亮诨名——“惊鸿仙子!”   下凡济人于危难之间,此刻便更像仙子了。   她腰肢轻软,身姿优美,仿佛仙人乘风而来,从剑下救出仇静复又乘风纵远,眼见就要消失在山头。   亦有人心生疑窦,问,“如何她来去自如,偏不受猫鬼蛊所镇?”   长生收入袖间,叶玉棠抖抖手,将聚于指尖三穴、欲一巴掌呼死张自贤的十成锐劲也给晃散了。   盯紧了云雾下那道翩然白影,只觉得足上所乘那一对弯刀极为眼熟。   她同身后人道:裴沁的双刀?   长孙茂道:看来是碰上了。   她心里一沉。这会子又跑回来做什么。   一垂头看见了自己腕上细丝,心想,这小子也无微不至操着心呢,与自己有什么两样?也是人之常情。   索性放宽了心,仅留神看着。   不远处的父子手头倒是消停了,面上却没消停。两人神色各异,脸一个比一个黑。见江凝乘刀进来解了众人燃眉之急,江余邙不过抬眼一瞥,既无赞赏,也无欣慰,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   岛上纷争不断,江凝始终游离在漩涡之外,至危机之时才突然现身,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叶玉棠忽然有一种感觉:以他敏锐,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女儿了?   正想着,头顶山头又响起贼老头阴阳怪气一声太息,“哎呀,出岔子了!”   随后他收回视线,望向谷底,“不如干脆杀了这谷里最强,青云直上!立地成佛——”   说罢,三四声笛声,纵着张自贤提剑往山谷俯冲而去。   笛音如同入阵曲,叶玉棠听得头皮阵阵发紧,觉得这剑是必要出鞘了。   谁曾想,远山处廊亭,江凝就地放下仇静,乘刀去而复返。   大抵心里一急,于中途脱口便是一句:“你这老贼,说好……”   一个好字调没转下,江凝觉出不妥,立时收声闭口,向七星盘处急急掠来。   可惜晚了。   叶玉棠瞧着剑老虎面色,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剑老虎沉着脸,问,“你与他说好什么?”   江凝紧追张自贤,听见父亲叱问,不由解释,“待父亲脱险,女儿再慢慢说与您听不迟。”   剑老虎冷笑,“不敢。此贼叫老夫十载寝食难安,女侠却与他颇有私交,实在令老夫背脊生寒。横竖一死,不如就死在这,倒能死个明白。”   江凝欲哭无泪,“爹爹,女儿伤害谁也不会伤害爹爹。”   江氏父女不合,叫巴德雄顿时眉开眼笑。   他在江凝话后头,火上浇油般讲了句,“是啊,惊鸿仙子,可是反复叮咛老夫,说今日宴请诸位,她可睁只眼闭只眼,却断不可伤了江宗主分毫……仙子怎会害您呢?江宗主大可放宽心。”   说话间,笛声自然断掉。   张自贤在距剑老虎三尺外倏地停驻,与他不近不远的相视了片刻。   魂魄刚回体内,猝然对上那双盛怒锐眼,张自贤险些吓得复又魂飞天外;惊惧间两步退后,栽倒在地。   剑老虎只是不理这泼才,转头一声喝问:“江凝?!”   巴德雄啧啧叹道,“惊鸿仙子,这些年可着实做了不少好事,却又深藏功与名,别说仙子仙女……道一声惊鸿菩萨,也不为过。”   叶玉棠心道:深藏功与名,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   剑老虎闻言气极反笑,问,“江凝,你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巴德雄也跟着笑,说,“江宗主也别太动怒,毕竟自古猫鬼阵下无完人。为搭救夫婿,惊鸿仙子也下得凡来,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   张自贤骤然驻足,令江凝稍松了口气。但她又怕贼子一个不高兴纵再去伤人,父亲便危险了。故只先骂了句,“你闭嘴!”   七星盘就在近前,她微微眯眼,留意江余邙位置,于十尺外,以腰为轴,倏地倒悬。   双刀行至谷底越纵越快,刀上白衣身影也似一片疾云。   叶玉棠眼里瞧见,心里念着:仙子,你可千万、赶紧地,将这头倔虎从这谷里搭救出去。身在此地众人本就如履薄冰,有他在如在冰上丢了把柴,既要灭他自个儿的火,又怕因扑火而众人一倒带进阴沟里,难啊难。   不留神,剑老虎冲开右臂经脉,一个重掌击出。   急行的白云被这一掌给拍散了,白影从双刀上扑跌出去,腰身撞上七星石盘前陡转身形,倏地腾起,于石盘莲步轻移,落于泥沼上几步疾驰,坠地时堪堪稳住身形。   玉袖生风,裙裾偏飞,衣不染尘垢。   叶玉棠情不自禁,却又不合时宜的脱口赞道,“真美啊……”   江余邙一拂袖,负手看着江凝,冷笑道,“我岂要贼子搭救?笑话。”   江凝闻言,有一瞬沉默。   江余邙道,“你说说吧。”   重甄自知无力劝阻,只得也默然听着。   反倒山上众人皆劝说道:“江宗主何故如此?和不等收拾了贼人,再从长计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江凝却渐渐眼眶通红,讲出一句,“是,女儿逼不得已与贼人谋事,便也是贼。”   江余邙心下了然,微微颔首,朗声道,“向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为求当年一个真相,诸位与我共赴此局,便已做了最坏打算。若终有一死,这笔糊涂账也不必带到底下去。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自不敢有异议。   叶玉棠心想,这剑老虎轴起来,也真是天下无敌了。   及至纷议渐息,江余邙又转头问江凝,“当着诸位的面,我且问你。十年前,君山岛,有没有你的一笔?”   江凝摇头。   江余邙又问,“缘何有人使惊鸿剑伤了刀宗第一张老?凭谁能伤她?”   江凝答得倒也爽快,“是我。”   稍作回忆,立即为这话作解释,“那女子说的没错……确是我欲从郭公蛊下救回梦珠性命,而与程血影起了争执。”   江余邙又问,“你如何未卜先知,留宿君山?”   不及江凝答话,他忽然怒骂,“好个孬种,非得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承认的?”   江凝便说,“父亲教训的是。”   不疾不徐,柔声叙述,“那日和今日这般,我一早便知巴德雄要谋害他人。不同的是,十年之前,我与巴德雄因事生了争执,一拍两散,是去救梦珠的。而今日,却是我为了彤儿,有求于他。”   众人闻言,齐声大哗。   她立于泥沼之上不染纤尘,如一株孤孑的芙蕖出水。她向来是仙子,圣女般的存在,如何便轻易泯然众人,沦为庸常甚至有些恶毒的寻常妇人?   一众男子皆难置信,甚至有人情难自已,放声哀哭起来。   江凝却格外宁静,立于谷底,娓娓道来。   “十年前,方郎困于猫鬼,救回时早已半身不遂。遍寻名医,皆说他病入膏肓,早无药可治。方郎不愿拖累于我,已一心求死。我悲不自胜,本以为山穷水尽,有一日却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能解我之忧,能救方郎于水火的,天下唯有光明躯神仙骨。”   “之后,我依着信上线索,见到了马氓。他给我一些蛊虫,其中有生蛇蛊……还有些许别的什么蛊,有的可使经脉错乱,有的可将人困于方圆十里,只因他要我杀的是个武功极强的女子,未免我无法将她制服,用这几种蛊可保无虞。后来,也是我运气好,籍六弟姻亲关系,找了个由头,将她请到山上来。谁料中间出了岔子——彤儿瞎胡闹,将蛊袋翻得杂乱。我一时难以分辨,索性将所有蛊虫,悉数掺进她一人饭食之中。”   便有人问道,“什么女子,连你也无法制服?”   有人答了句,“武曲。”   另有人开口道,“也是很久不曾听见这名号了。”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阵,像是在致哀。   叶玉棠朝长孙茂小心看去。   说实话,她实在心里打鼓,怕他一个不高兴,提刀去将他表姐发落了。   幸而他面上倒没显得不悦。   转念,叶玉棠又想,受害的也是我,怎么搞得像我做错了事似的,处处陪着小心……   正感慨着,又听见江凝说,“那餐饭后,我在雪原撞见她与六弟谈天。打量这二人情孚意合,暗生悔意。可惜我事已做下,六弟亦另有良配,到底欠些缘分……谁知她带着一身蛊毒,离了雪邦。我一时阻拦不及,遣去跟踪之人也悉数跟丢。苦苦找寻她数日,直至那天,六弟痴寻她寻上了雪原,我已悔之晚矣。”   “拆鸾抛凤非我本意,陷六弟于与我同忧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自那时起,我便断了要为方郎觅光明躯的念头。正是那时,马氓又找上门来,说他另有一计,这回他主人亲自出马,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种在梦珠身上的郭公蛊,借此留存方郎神思,可令他毫发无损,改换真身。”   “我已决意收手,一口回绝,将马氓打发了。可我却不能对梦珠知而不救,虽处处提醒她提防小心,她却不以为意。不得已,那年八月,在贼子所言取蛊之日前,我上了君山岛,借口留宿,实则想要护她母子周全。可谁知仍旧晚了一步。梦珠与两个幼子,若只得保全一者,我必然选择保全梦珠……事情被血影撞破,她为护那一双幼子,争执之中被我一剑所伤;却也因此延误良机,令梦珠就此落下病根。救人无果,我不愿留在岛上惹纷争揣测,将此事告知随后赶来的程霜笔,之后便径直离去,往后再未提及此事。”   “数月之后,方郎因病症溘然长逝,我与巴德雄的恩怨,本以为就此了解。谁知数月前,彤儿受金蚕蛊所害,马氓以藏于雪邦的《玉龙笛谱》为条件,叫爹爹同他去换解药。爹爹不肯替彤儿做主,我便只得自己来做这罪人。谢琎那孩子机灵,也是爹爹得意门生。我将笛谱交予他,叫他同马氓会面……也劝告他千万小心行事,切莫同贼子轻易交底,反误更多人性命。”   “谁叫我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亲呢?”她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独独讲到这一句时,情绪大受震动,眼泪不自主从颊上滚落。她以手轻轻拂去,缓缓又道,“我既有业因,也必尝恶果。父亲与诸位前辈,要罚要骂,抑或要杀了我,我都一一受着,绝无怨言。但我扪心自问,从始至终,对不住的只有六弟与叶姑娘。”   叶玉棠闻声,脱口问道,“那个姑娘呢?”   江凝困惑,“谁?”   叶玉棠道,“蛇母叫你掳去,从猫鬼中换回你夫婿的萍月姑娘……你不觉得对不住她么?”   江凝对萍月二字似乎极为陌生,想了一阵,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谁。   她一阵漠然,颇为不解,“一介苗女,不过是回去了她该回的地方,我又有什么错处?”   语气何等理所当然。   谷中众人皆陷入沉默。   却也有人理解她,说什么,是啊,苗女留在中原,终也是祸害他人。何况那姑娘,不是害得江宗主父子离间么,害得少主一身功夫废尽?早该被送归苗岭了。在这事上,少庄主又何错之有?   江余邙只觉得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   巴德雄却忽然间捧腹大笑起来,“说的多好啊!一个苗人,死了也便死了,如何能敌一个半残废的中原人?江宗主,这可真是你的好女儿啊,你又何故骂她?”   江余邙闭了闭眼,“叫诸位见笑了。”   旋即又笑笑,说,“只是不曾想,你差人传话,竟有几分是真。”   巴德雄倏地狂笑起来,笑得谷中众人皱眉不已。   他笑了好一阵,方才擦擦泪,说,“江宗主,令郎被卑贱苗女玩弄于鼓掌,可曾叫你觉得痛苦?”   “令嫒和贼子共谋,手上沾满鲜血,可使你包羞忍耻?”   “令郎受奸人构陷,为当年洞庭死伤者担负罪责,因而被逐出家门,可曾成你锥心之痛?”   “如今发现他原是为保全令嫒揽尽罪责,你心里是好受了些,还是……更觉痛惜?”   “早知如此,我差人送来的消息,你照单全收便是。如此,既能成全惊鸿仙子美名,又能洗清第一公子冤屈,更能铲除异己,何乐不为?偏生江宗主高风亮节,哎……”   一字一句,一事接一事,皆如根根倒刺扎进心头旧疤。   剑老虎面上不显,勉力一笑,反问他,“你岂会令我事事称心如意?”   巴德雄道,“岂是我令江宗主不称心?我分明一片好意,奈何宗主不受啊……我分明想叫宗主阖家团圆,可但凡与苗人牵扯上,宗主必多生疑心,怎会轻信?”   他嘴上虽叹,面上却笑,说到最后,不禁嘿嘿笑了起来,显是觉得爽快之极。   叶玉棠不由皱眉。   好生卑鄙啊……   怎会有人引他人向高风亮节而死,却为自己的卑劣沾沾自喜?   食腐秃鹰,食粪蚊蝇,也不过如此了罢。   叶玉棠拳头攥了又收,恨得牙痒,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一会儿怎么死的。   剑老虎思虑良久,忽然开口,说,“张自贤恶积祸盈,害你家破人亡,我亦难辞其责。今日他咎由自取,众阿党比周之人,亦在这猫鬼阵中尝尽苦果,也算一报还一报。如若你仍觉不够解气,便在我二人身上各砍一刀,这一笔就此揭过,各自将屠刀抛却,如何?”   叶玉棠咦地一声。   放过他?   她复又嗤笑。   岂会这么容易。   巴德雄也笑了,“时至今日,你不杀我,旁人亦要杀我。屠刀放不放的,都已晚了。”   话音一落,伴着几声笛响,张自贤持剑陡然向江余邙冲来。   众人惊骇之间,柳叶弯刀复又凌空飞来,将张自贤击飞尺余。   众人闻声望向巴德雄。   可他笛握在手中,自始至终并未吹响。   巴德雄见一芦管浮出水面,像是借以传声之用,稍作沉思,霎时明白过来。   笛声复又响起。张自贤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朝北面山坡疾冲上去。   凭空一斩,斩出一声锐响。   刀上如有万钧之力,将他生生压退丈余。   这回弯刀主人也随之出现。   ??   鱼行衣不多时便升上去了。谷里看湖里看不分明,在水底的人却能将外头看得清楚。说话声虽被水流淹没,多少仍能听个大概。   因此,谷中发生的一切,谢琎算是从头到脚看了个齐全。从张自贤自服生蛇、手刃弟子,至他剑指仇山长……谢琎幼小的心灵实在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心头觉得既可悲又可恨,又深恨自己不能冲破囚笼手撕了张自贤。   及至少庄主从天而降救仇山长于危难,他心头澎湃,过不多时,却又眼睁睁看她被宗主一掌击落泥沼……待谢琎回过神来,眼泪早已尽数将衣襟沾湿,两颊火辣辣的疼。   鱼行衣中虽可视物,可看什么都蒙上一层灰,暗沉沉的,仿佛山川变色,暴雨将至,谢琎更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一腔热血,满心愤慨。   此刻他就不该在水底,他应该在谷里为江湖人出一份力。   冰棺融化大半,千目烛阴头、脚皆露出些许,如一块咬得坑坑洼洼的土笋冻。   地上融化雪水被鱼行衣尽数吸去,暗室内仍干燥如常。   骨力啜一直贴在湖面,盯紧外头动静,发现至今也没死几个人,却渐有势态平息之意,觉得神仙骨遥遥无期,跟着着了急,连连叹气跺脚。   酣眠中的女子被他吵醒,少不得骂了他几句,复又枕臂睡去。   骨力啜稍作沉思,往气孔里扎了根麦管,朝谢琎走了过来。   谢琎心早已飞到山谷里,见他终于想起自己,顿时胸如擂鼓,觉得报效前辈的机会可算是来了!   为不叫那男子生疑,谢琎一开始拒不肯从。   挨了两脚后,方才勉强接过笛子。   心想,左右不过是吹笛子能解决的事,他吹了便是。但要怎么吹,吹成什么德行,可就全凭他自己心意。到时候若一个不慎,吹错了,便推脱给记错了。一个不小心,一笛子吹得蛇人张自贤自尽了,摊摊手,左右不过挨顿揍的事。   反正《玉龙笛谱》已毁,曲谱什么样,全凭他巧嘴一张。   ……可真正操作起来,谢琎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虽通乐理,却对蛊术一窍不通。要纵谁以什么招式去杀什么人,笛谱里根本没有写。   故笛声吹响,眼睁睁瞧见张自贤提剑朝江宗主所在方向狂奔而去,谢琎着实吓个不轻。   幸而天边飞来一刀,一瞬将张自贤截住。   谢琎方才抽回神思,刚顺过一口气,屁股上立刻挨了骨力啜两脚。   幸而他终于脑子清醒了,边吹,边留神张自贤的动作,以便在某个危急关头将笛谱上工尺篡改。即便不至于即刻就令张自贤自尽,也不至于他真的会伤人性命。   谁知第二次笛声吹响,张自贤忽然陡转方向,向山坡上冲去。   直至那红衣的影子从云层后头现了身,谢琎连猜带蒙,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是他修为不够,或许是笛声在水中不够响亮,故他只能操控谷中最次的蛇人,去攻击此人能觉察到的最大威胁。   又或者,刚才笛声响起时,张自贤并不是朝着江宗主去的——而是,冲着武曲前辈冲了过去。   谢琎缓缓松了口气。   虽仍心有余悸,却仍打起精神,留神着张自贤与裴谷主动向。   但他发现自己又多虑了。裴谷主上一回与张自贤交手还是在两年前,似乎听说那狗贼想揩油,被裴谷主骂个狗血喷头。张自贤面上过不去,两人就打了起来。裴谷主虽不敌他,但胜在下手狠,气势是不输的。   谁知短短两年过去,张自贤已远不是她敌手。乾坤手力虽刚猛,奈何裴谷主身法极快,气劲根本连她影子都摸不到;守拙剑能打五尺,尚不及出一剑便被裴谷主回击了三刀。   谢琎在心里耻笑他:不止是个淫|贼,还是个蠢材,废物啊废物。你今日不死,也好,再等两年,我三不五时便能登门请教,借机羞辱你一番。   谢琎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想法爽得不行,笑意浮上面颊。   人一乐,嘴里的气就散了,笛音也像个缺牙小孩漏着风学语。   不留神,远山处,笛声续了上来,声音更悠扬流畅,甚至将他故意吹错的几处调子也悉数更正。   谢琎心里一惊。   是巴德雄。   这一流蛊师听一遍,便已将曲谱记了下来。   抬眼再一看,裴沁脊背直挺,姿态已然与先前大为不同。   张自贤觉察出情势危急,忽然撒腿就跑。   裴沁急追上去。身法快的离谱,飞纵间,修罗刀一刀快似一刀向张自贤急斩追去,每一刀皆下了死手。   张自贤几个躲闪,堪堪凭运气避开先前两刀。第三刀砍来时,插入他左臂,一斩抽出,带出血肉;张自贤吃痛,却没空喊疼,眨眼第四刀又已至跟前,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刀锋划开道袍,在他腿上划出一刀臂长的口子。   谢琎忙不迭吹笛,欲纵张自贤躲远。   可他每吹完一段,巴德雄立刻便能将曲谱复刻。   二重奏在谷中响彻。第二重远比第一重更急促、强劲,向第一重穷追,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   谷底,红衣女子劈刀飞斩张自贤。   张自贤左躲右闪,狼狈逃窜,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冲向湖中。   传声气孔被堵住的瞬间,笛声也停了。   骨力啜气急败坏,揪着谢琎,从洞开的鱼行衣中一跃起。   甫一出水,谢琎便与那张因癫狂而扭曲的脸庞打了个照面。   张自贤一见是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在他所立七星盘石柱上跪扑下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哀嚎道:“你快救我!”   谢琎愣住。   张自贤疯狂嚎哭:“我是你生生父亲,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不孝父母,敬神无益!不敬父兄,灭伦常毁天道,是要天诛地灭的!”   不留神间,谢琎已然眼泪狂飙,冲他吼,“你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救不了你……”   还有半句没说完的,是他夜夜在梦中的诅咒:他们不杀你,我亦要杀你。   可事到临头,话噎在口中,却说不出。   他害怕。为侠者哪有怕死的,他独怕手上沾满鲜血。   继而他又嗫嚅着开口,想说,我虽不至于真的杀你,但你早已在我心里被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话未出口,但听得一声锐器撕开皮肉之声,一捧妖冶红花在谢琎脚下绽放。   张自贤于狂笑间忽然仰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僵硬、怪异的表情。   渐渐有什么东西从谢琎身上脱落——或者说是从张自贤身上脱落,坠入池水之中。   如滴墨入水,池水在他脚下瞬间红透。   笛声停滞,谷中陷入一片死寂。   裴沁呆坐于地,见自己满手满刀皆是鲜血,忽然有些迷茫。   她杀了人。   张自贤被裴沁腰斩了。   谢琎摸了摸脸颊,低头一看,掌上、臂上一脉的猩红滚烫。   一抬头,脸上显出三道血色指痕。   他脱力地垂下双手。   死死怀抱住他双腿的半肢也滑脱入水,尸身脸朝上,在水面随波轻荡。   瞪圆的三白眼不曾瞑目,无神望天。   巴德雄收了笛子,嘿嘿笑了几声,说,“原来是你!好,好,阿瑶,快将那淫道尸首拎过去,叫这小兄弟在他脸上啐上几口。”   谢琎回过神来,早已满脸血泪。   虽觉得这世界已然彻底崩坏,却打心眼里觉得畅快极了。   他哭一阵,笑一阵,觉得自己离崩坏恐怕也相去不远。   作者有话说:   啊……剧情还有一章,然后就(……)   今日实在写不动了,明天修完明天再接着写。 第130章 君入瓮8   张自贤腰斩之处鲜血四溅, 如从她刀口赫然长出的一朵硕大朱顶红,花蕊一直蔓延到七星石盘上少年的脚下。   裴沁垂头看着满手鲜血,有一时迷茫。   她当然不是为杀了人而痛心, 就像巴德雄根本不是想要她亲手报仇雪恨。   他只是想要她身体里这枚残蛊杀了张自贤。   热血烫迟迟不肯消散,乃至于钻入手三焦, 半条胳膊更是烫得锥心刺骨——九年前也是这样, 她在渐渐痊愈之前, 自始至终都以为那古怪的苗人侏儒是来送她乐知天命的——思州城中如吞热油的滋味,她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她便好了。前几日,她才知道那是一枚习武之人皆求而不得的神仙骨, 是面前这个人杀人无度替她换来的——却也只是一枚残蛊。   不将这枚蛊炼齐全, 他是不会收手的。他不甘心。   山谷之中,众人或瞠目结舌,或有人啼笑皆非, 却有一人满是忧心,一脸愁云不展。   裴沁避开她的目光。   师姐, 一定会问:裴沁, 众人费了这么大周折救你出去,你又回来做什么?   师姐, 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   这种种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了解。   “入谷前, 我已叫程宗主,用十层劈云斩月式震裂我中庭神阙经脉。若你强行调运我内力, 不出几个时辰,我便会成废人, 无药可治, 除非你有命再造一具神仙骨, ”她仰起头,望向山头剑上矮小中年人,“……你别费心了。”   巴德雄怔住。   旋即若有所思,“若你中庭神阙气运不畅,那便不就和这位重阁主一般,一入这猫鬼阵,便苦不堪言?”   裴沁愣住。来时路上,她分明同程四海说好的。   巴德雄稍作一想,便笑了,“程公为人正派,怎会无故迁怒于一介无辜女流?”   立刻往北面拱手一揖,道,“多谢程宗主对小女手下留情,您乃是真君子!”   话音一落,裴沁执起弯刀,自天泉穴重重插入左臂。   一刀见血,连皮带肉,将刀刃拽至曲泽穴。   众人见之无不惊骇。   料是向来城府深沉如巴德雄,也微微色变。   “巴德雄,杀了张自贤,我身体里这枚残蛊也还没炼成吧?”裴沁面不改色拔出弯刀,道,“你看好了,我这左手自此就此处残废。你若不肯收手,我下一刀便划入右手天泉。”   自此,双手全废,再没机会拿起任何一把兵刃。而且,这枚神仙骨,也再不能借手三焦经脉,以任何生蛇蛊为食。它将永远都只是一枚残蛊,直到数年后我不治而亡。   巴德雄显见的慌了神,近乎忘了自身处境,不由自主前行一段,上到清潭畔的剑格上。   觉察到谷中一双双锐眼向他射来,巴德雄冷汗出了一身,警醒着,预备一有不慎,立刻飞入山顶,遁地狂逃。   待一众虎视眈眈的锐芒褪去,巴德雄冷静些许,从袖下执笛,欲先攥取她意识,以防她真的下手自残。可谁知,几支笛曲皆试了,却都无法操控她神智。   巴德雄忽然明白过来——她杀了张自贤的同时,也摄取了他的功力。   哪怕从谢琎处学来几曲玉龙笛谱,但他没有玉龙笛,亦已操控不了她了。   可刚才她说,她觉察到残蛊尚未炼成——也就是说,离成蛊只差微末毫厘。   巴德雄掐指一算,惊觉哪怕不杀这谷中武林人,随便街上道上,抓一人喂生蛇杀之,也足矣。   想到这,巴德雄又喜,又急,压低嗓音,急切出口,“阿瑶,傻丫头,你别这时候犯傻。”   裴沁却不理,微微仰头,血流如注的左手高持弯刀,狠狠扎进右手天泉穴。   她一声未吭,巴德雄却不由痛呼出声,满头满脑,汗如雨下,嗓中无声却绝望地说道,“别,别。”   天上凛光一现。   一把刀当空劈来,斩折了她手中长刀。   那把大刀斜插入她脚边泥地中。   裴沁手头一空,回首一望,瞥见了那把重锋环首刀。   好不熟悉。   前来拾刀之人,一袭羸弱白衣,更是眼熟。   程雪渡武功不输张自贤,本就足以在猫鬼阵中行动自如。内力有八成被锁,不过只要不调运,便不碍事。   从始至终,他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为避祸端?还是为静观其变?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哑了。   事到临头,又突然走出来,做什么众矢之的?   她少不得挖苦他两句,“你早不帮我,这会子献什么殷勤?莫不是突然念起我的好,又想与我旧情复燃?”   程雪渡走到她跟前,只是不答。   反倒是巴德雄将巴掌拍得极响,笑得不行,“好,好,真是我的好女婿!”   程雪渡倒未理会他乱点鸳鸯谱,埋首问裴沁,“既得神仙骨,何不取用便是?伤人不是你,何故养虎自啮?”   裴沁冷笑,“这破玩意,给你,你要不要?”   程雪渡沉默。   巴德雄道,“要啊,怎么不要!”   巴德雄说:“往后,我再给女婿做一副神仙骨。到时候,你两作一双神仙眷侣,长长久久地相伴。再……再生一双神仙孩儿,叫老夫夙愿得了!嘿嘿,嘿嘿。”   裴沁骂:“你闭嘴!”   又以那把断剑指程雪渡:“这老贼与我恩怨,今日必得了结。你若拦我,我连你一并杀了。”   巴德雄道,“好女婿,你今日若能拦住她,往日我们一家三口,齐齐全全,少不了你的好处!”   话音一落,裴沁一手拔出地上重锋环首刀,砍了程雪渡一个措手不及。   红影左突右进,白影右闪左避,直至避无可避,便会生生挨上一刀;每每红白双影稍作停驻,俊容上便多挂了道彩。   猫鬼蛊中不敢调运内力,被她追杀到一路夺路狂逃,程雪渡实在没有半分力气,一脚被踹在泥地里,四肢百骸如同深陷沼泽,再难动弹。   裴沁随手将刀插进泥地,俯身看他,冷脸说道,“平日里也未必赢我,猫鬼阵里,还想能赢?白日做梦。”   程雪渡定定看她,胸口起伏,艰难呼吸。   她不解,“你脑子里究竟想的什么呢?”   程雪渡不响,看向她身后。   一簇水蛇窸窸窣窣游到她脚边。   巴德雄在后头压低了声,循循善诱:“便用生蛇蛊又如何?我吹笛纵你,如何不能赢她?”   裴沁不啻,此人讲话,谁信谁便是傻子。   又听巴德雄说,“到时候,神仙骨,我再为你徐徐图之……做凡人……抑或做神仙……全在你一念之间……”   程雪渡忽然陷入沉思。   裴沁久不听他搭话,埋头盯着他,“你不会是……”   话音一落,一条小蛇游到他手伤处。   程雪渡下定决心,一把将蛇抓在手中,攥紧。   蛇弹跳挣扎,滴滴血从指尖游入。   他不禁闭了闭眼,脖颈青筋阵阵泛起,像是忍不了生蛇入骨的滚烫。   巴德雄大笑起来:“好女婿,我果真没看错你!”   裴沁惊呆了,低声咒骂,“你疯了……”   程雪渡道,“我没疯,很清醒。”   裴沁攥着他衣领,将他拉向自己,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一处。   她不解,“为什么?”   他答得莫名:“九短之首,出鞘便难回,如做人之理……”   裴沁闻言,像听了什么笑话,狂笑了起来,问他,“你莫不是真的……想和我做神仙眷侣?”   程雪渡定定看着她眼睛,不言。   眼神不会骗人。男人看她的眼神,是爱恋、是贪恋、是觊觎,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从来她一望便知。   这个她始终以为负心之极的人,竟然还……钟情于她。   为什么?   裴沁敛了笑,垂眼,回望过去,试探着又问,“……还是你想要神仙骨?”   他倏地像被撞破心事,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裴沁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要两全其美。”   程雪渡没有否认。   他似乎向来不擅长撒谎,遇上避不过的,便躲。避无可避的,挨顿毒打也无碍。   这一刻有如拨云见日,令她心头豁然开朗。   为什么你分明真心待我,却走得毫不犹豫,有如从未认识过我?   少年时光里,问了自己一万遍也未曾问出的那一句“为什么”,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答案这样简单。   他当然出自真心,这真心竟恒久得让她觉得可怕。   但他内心深处更恒久的,是武冠天下,是呼风唤雨,是无上权与力。   她笑了起来,说,“程雪渡,原来是这样啊。你想与我从头来过,做一对神仙眷侣,是不是?”   程雪渡点头,“是。”   她接着说,“那梦珠呢?”   程雪渡道,“我从未有一刻爱过她,你信么?”   裴沁沉默片刻,声音无比轻柔,笑眯眯地讲了句,“你也配。”   程雪渡只是不答。   裴沁柔声回味着,“当年我藉藉无名,无依无凭;而梦珠有个举世无双的好爹爹,故你弃我,自然弃得果决。”   “此刻你忽然发现我的好,胜过梦珠的好,只因为与我在一起,既能不负你真心,还能成全你心头贪欲,真好。”   她渐渐微笑,“你趋利避害,故生命中从没有两难抉择,活得真是容易。程雪渡啊程雪渡,你可真会算计。世间再无价的感情,你都能拿到心里掂量一翻,看它值个几何。”   她继而又摇摇头,觉得十分可惜,“本以为你不过寻常负心郎,谁知你谁都不爱,独爱女子的爹爹。”   话到最后,裴沁笑意渐敛,忽地拔出泥地中那柄重锋环首刀。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一卷白袖飞入泥沼。   程雪渡痛叫一声,倏地腾了出去,在泥地里疯狂翻滚。   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山谷经久不息。   “你不欠我什么……这一刀,我替梦珠砍的。”   “她这一生,事事袒护于你,为你生儿育女险些命丧黄泉,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待她?”   裴沁拎着那把滴血的刀,冷眼看着,“我这一生,爱也坦荡恨也坦荡,什么都干干净净……与我做神仙眷侣,凭你也配?”   说完这番话,她觉得痛快。   将刀丢进泥淖,转头走至七星石盘,欲拔出自己方才那一柄断刀。   忽听得老贼在头顶笑着,说,“傻女儿,谁这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一愣,如遭当头棒喝,抬头望向巴德雄。   她恶贯满盈的父亲,虽然她根本不想承认……   但没有这个腐朽肮脏的恶鬼,也没有她的今日。   ……谁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跌跌撞撞走出两步,蓦地醒过神来。   一掠而起,飞身踏足残刀,几步纵近。   谷中众人皆瞪大了眼睛。有人惊呼:“别意气用事,反让他跑了!”   巴德雄猛然回过神,几步后跃,从风虫袋中掏了几回,却没能掏出蛛结。慌乱间,百足虫蛇皆从风虫袋中抖落出来,恍然间以为天上落了一场虫雨。   一刹间,断刀罗刹已至近前。   巴德雄惊恐回头,那刀瞬间从领间刺入蜡染袖袍,将他钉在了残刀剑茎的壁上。   裴沁随后而至,右肘抵上巴德雄咽喉。   左手拔出壁上残刀,高高扬起,就要令他尸首分离。   巴德雄毫不挣扎,盯着悬在头顶那把残刀,眼神发亮,“快杀了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求死……   裴沁死死盯着奸诈苗人的眼睛,试图寻出个答案。   是求死,还是求不死?   程雪渡中蛊的右臂已被她斩断,蛊终不会波及他百骸。   而她这枚残蛊尚未炼成。   若他自甘求死,他怎会甘心?   若他不死,她亦不会甘心……   善弄人心的老贼,终于将这游戏玩到她头上。   裴沁终于犹豫了。   扼颈的手越用力,持刀的手便越发的打颤。   巴德雄舔舔干裂的唇,一鼓作气道,“快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就真的从头至尾,干干净净了。”   裴沁下不去手,崩溃至极。   她这辈子,爱她之人要么因她而亡,要么以爱之名杀人如麻,要么便是因算计而弃我、因算计而近我……贪嗔痴欲,拖泥带水,丝毫不爽。   可若业因果报不能爽快,来去干净又有何用?   裴沁一声大吼,刀光落下,鲜血迸溅。   巴德雄的首级随之横飞了出去,尸身如一粒红泥白印,自残刀上坠落下来。   一同坠下的,还有一抹红影。   裴沁倒在地上,于血泊之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   ——巴德雄死前从风虫袋中寻觅到的,是一枚生蛇蛊。   这苗人终是用一身罪孽,成全了裴沁的干净。   叶玉棠顿时醒悟过来,觉得震撼非常。   山谷之中亦因震撼而陷入一脉死寂。   满谷之中,唯有一人动了起来。   骨力啜打量满山之中无人能动弹,方才抓着谢琎跃出池水。   张自贤一死,他自知神仙骨无望,立刻躲得远远的,至无人注意的角落留神那老头动向。   巴德雄一死,裴沁身携神仙骨坠落;他立刻化身一只独行鬣狗,闻着味就来了。   叶玉棠刚回过神,手上丝线滑脱,后头人将谈枭握于手,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刀冢之中,黑点平步游移,白影如魅掠近,瞬间形影不离。   骨力啜俯首血泊,欲探裴沁鼻息,忽然觉出不妥,猛地回头,与长孙茂打了照面。   他“哈”——地出声。   淡蓝炎针瞬间从口中飞出。   众人惊叫:“不好,娑罗芳梦!”   “长孙公子当心——”   可惜炎针难避,出口几乎便已成定局。   长孙茂似乎也没打算要避,任由娑罗芳梦刺入咽喉。   骨力啜得意大笑,“不曾想,长孙茂也是鄙人手下败将!如此,战功册上又多上一笔!”   长孙茂面无表情,垂眼胸前,从璇玑下看,至丹田停驻。   忽然抬头,照着他右眼一记钝击。   骨力啜吃痛,退飞尺余,勉强稳住身形。   他摸摸剧痛的右眼,摸到些微血迹,那大抵是眶裂了,情形好不到哪里去。   一抬头,谷中迸发出一阵哄笑。   左脸上,数月前没好齐的跌打乌紫,与右眼新血口子,凑作了对。   骨力啜打眼瞧着长孙茂,懵了,“怎么会?难不成你有迦叶神功?不对,不是……”   不论是什么……   他猛地回头,大喊:“圣使,当心此人——”   话音未落,白影至眼前,兜头一棍子,骨力啜晕了过去。   长孙茂手头一击一挥,一收谈枭,此人滚落重甄脚边。   暗沼里,忽然又有人露了头。   ·   叶玉棠侧目,望向那湿漉漉的金色脑袋,心想,莫不是在何处见过?   趁骨力啜虚张声势,众人全神贯注不曾留意之间,两根噬骨钉已然飞出,一左一右钉入裴沁两肩。   一出水,立于七星石盘上,左手一抓,将她抓至近前。   立刻背向游出丈余,离长孙茂远远地,像是牢牢记得骨力啜晕过去前的嘱咐。   又学着巴德雄,挑了个刀柄立稳了,瞧见长孙茂伺机而动,左手又是一抓,将谢琎擒至跟前,钳住脖颈,悬于崖畔,吼了句,“别过来!过来我杀了这小子!”   长孙茂仍要近前。   胡姬慌了神,两手一紧,勒得谢琎满脸涨红,双腿悬空挣动。   她说,“这女人反正半死不活了,我只取她神仙骨——你若非要阻我,我连这小子一齐杀了!”   长孙茂开口欲言,忽然看见什么,脸上笑意微现。   脚步立刻顿下,后退一步。   胡姬向来颐指气使惯了,最喜欢人顺从、听话,微微抬头,“这就对了。我将这小子丢在二十四里水程外的岳阳楼,你们一个时辰后再来寻。”   话音一落,她以免有人搞小动作,厉声道,“胆敢不依,我立时杀了他!”   说罢左右手各擒一人,如新燕一纵飞高。   不留神,一道红影无声无息、已寸步不离,甚至像怕她不知有人跟随般,拍拍她肩膀。   胡姬倏地回头,一根娑罗芳梦抵在谢琎咽喉。   一打照面,胡姬瞬间困惑了。   面前这红衣人,怎么好像,和手头这个红衣人,一模一样……   却有好像有哪里极为眼熟一般?   她是谁?   谢琎看清来人,挣扎起来,慌不择言:“武……前辈,不用管我,我自会与她周旋!”   红衣人单听见一个“武”字,“曲”字呼之欲出。   她一惊,再打量那红衣女子,对上那双漆黑眼睛,一幕幕涌上心头。   这双眼,怕是化了灰,她都认得。   那时她还是他。   鄯城中,此人藏身于亭台楼阁,每一处他自以为可安然睡去之处,此人皆会现于梁上,随时皆可划他一刀。   每次醒来,他都会摸遍周身,看看是否多出一道伤口,是否少去一个部位。   无数次清查,几乎将鄯城翻过来,却连她影子都找不着。   那种不知长生何时会斩下头颅的恐惧,远远盖过了对死的恐惧。   那时他恨不得能一把火烧了这百年巢穴,改头换面,从头再来,只是为能躲避此人。   为此,他给自己与最信任近侍——唯一得他真传的圣童——种下了郭公蛊。   千目烛阴死了,千目烛阴爱圣民、爱圣教的一缕残思,在圣童施绮香脑中活了过来。   武曲二字,是他内心深处,最可怖的一道梦魇,但凡听到这两个字,他都会魂飞天外,大汗淋漓。   直至听说武曲星陨,噤若寒蝉、以至于残思越来越渺的千目烛阴,终于慢慢生长、膨大,在施绮香身体里一点点活了过来。或者说,被他占据。   本以为圣教霸业终于可复,他也有望回归真身,他不想至此功亏一篑。   可是……   可当他对上那双熟悉的、满是威压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底最深处的、恒久的恐惧涌上心头,立刻如藤蔓摄足养分,疯狂蔓延开,将他攥至其中。   “你是……”千目烛阴瞳孔皱缩,“不……”   话音一落,他转头,下意识夺路狂逃。   红衣立刻扑了上来,攥着他领子,压得他一路跌坠在地。   谢琎就势一滚,裹挟着几近晕厥的裴谷主倒入草丛之中,稍探了探她伤势,方才翻身坐起,留神不远处纠缠打滚的前辈与那神经质的女子。   叶玉棠膝盖抵在她肚腹上,凑近去瞧,问她,“你是谁啊?好眼熟。”   谢琎一时着急,心道,这是问这个的时候么?   那女子满脸伤痕,忿恨地盯着叶玉棠,忽然张口!   谢琎脱口道:“当心她嘴里的怪东西——”   话未讲完,叶玉棠像是见怪不怪,一把捏她上下颌,将她嘴整个死死封住。   胡姬炎针抵在齿间,出不了口,被烫出了血,瞪大眼睛,呜呜地求饶。   谢琎也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   叶玉棠两手捻出淡蓝银针,凑近眼前打量,恍然,“哦,娑罗芳梦,放屁教的人。”   埋头,仍是那句:“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咬牙切齿,一口银牙欲碎,“我千目烛阴——”   叶玉棠一巴掌就上去了,何其响亮,连天上鸟都给吓飞几只。   胡姬头歪过去,两道鼻血淌出,脸上立刻起了渗血印子。   叶玉棠骂:“千你大爷!”   “好好说话会不会?你谁,谁叫你来的,来干什么,为什么抓谢琎?”   谢琎嘴不由自主长大:什么?!   胡姬眼神柔和下来,脱口又是一句,“救命!叶姑娘,救我——”   叶玉棠愣住。   眼神、气质,完全不同,倒有点意思。   回首望见那湖里浮起来一具胡人男子浮尸,还有重甄脚下晕厥的明王,心下了然。   想着,这两人这德性,演什么黄雀在后呢?   莫不是来搞笑的。   片刻间,那阴鸷、讨人厌的绿眼仁又回来了。   千目烛阴骂道:“我千目烛阴,回来找你索命!”   啪!   脸上又是一巴掌。   眼神又柔和下去,胡姬细声开口,“叶女侠,我活不了,你杀了我,取我这枚郭公蛊——”   说话间,森冷气质一点点覆上她面颊,声调也跟着变得阴阳怪气。   千目烛阴骂道,“贱人!闭嘴!”   叶玉棠嚯地笑了起来,说,“烛阴娘娘,没想十年不见,您老,真变成女人了啊。”   说罢拱拱手,比了个失敬。   千目烛阴生平最讨厌别人说他娘,更别提“烛阴娘娘”四字。   他怒也不是,怕也不是,嘴倒挺硬,“郭公蛊,什么毒都不怕。你杀不了我,我必将如鬼如魅,叫你一生不得安宁!”   叶玉棠笑了,不理会他无力的诅咒,只问,“我不乐意和你说话。那姑娘呢,如何唤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千目烛转过头,只是不理。   叶玉棠右手往她腕上一摁,将那根娑罗芳梦摁了骨缝里。   千目烛阴“啊”地叫出声,说,“你放弃吧,娑罗芳梦也毁不了郭公蛊!我乃永生之躯——”   叶玉棠捏住她两颊,一用力。   胡姬如鱼吐纳,丹唇不由自主张开。   叶玉棠探近一看,又从她嘴里摘下一根,摁进她右腕上。   千目烛阴被死死钉在地上,额上满是密汗,终于松口,“疼死了疼死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   叶玉棠点头,“说吧。”   “死便死了吧,”千目烛阴翻了个白眼,气若游丝,“你打我一巴掌。”   叶玉棠:“什么?”   千目烛阴:“她……神智快被我吞干净,你打一巴掌,她就能醒来同你说几句话。”   谢琎下巴快落地了:……还能这样?!   叶玉棠:“哦。”   说罢,毫不犹豫,一耳光照脸呼了过去。   啪!   胡姬开口:“叫长孙茂……以一勾吻……杀了我……”   千目烛阴面无表情的醒了过来,与叶玉棠绿眼瞪黑眼,说,“再来一下。”   叶玉棠又招呼上去。   胡姬道,“一勾吻……化了尸身……可在血浆里……寻见郭公蛊……交给张自明……”   千目烛阴大抵是被扇得痛了,这回自己主动开口,说,“这丫头爱慕张自明,而我反倒对应劫感兴趣。”   叶玉棠道,“我没兴趣听这种桃色八卦。”   千目烛阴哦了一声,自己呼了自己一巴掌。   可惜巴掌不够重,仍还是他自己。   他讪讪一笑,又说,“还是你来吧。”   活像驯兽似的,就这么服帖了……   谢琎不由闭上了嘴。   心想,前辈还是前辈。   又是啪一声。   叶玉棠问,“张自明在哪?”   胡姬道,“我引他、毒夫人……毁了巴德雄鄯城老巢……想必、很快就要……跟过来了……”   千目烛阴又睁眼来,便看见叶玉棠右手一扬,惊诧道,“话不是说完了吗?怎么还来?”   叶玉棠看她肿的似个包子,也觉得有些辣手摧花,不好意思地笑笑,商量说,“最后一下。”   千目烛阴眼一闭,脸伸过去,几近生无可恋。   胡姬睁开眼。   叶玉棠问,“可以不死吗?”   胡姬摇头,“没得选了……”   又闭上眼,眼底绿光掩去,一滴泪从颊上落下。   叶玉棠拍拍手,站起身,回首望向长孙茂。   他一点头,朝她走了过来。   谷里花扑簌簌落下来,他绕溪而行,一身白衣,有花落从他身上滚进水里。   亭亭玉立,落花人独立……我家师弟初长成啊。   叶玉棠心里莫名痒痒地,凝望着他走向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他有些不解,走近时,垂头,不自主微偏偏头。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叶玉棠两手抓着他下颌,凑了上去,要吻他。   长孙茂眼睫颤动,愣住。   裴沁虽奄奄一息,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在后头草丛里疯狂哀嚎、尖叫:“啊啊我操|你大爷的叶玉棠!!!你敢不敢把覆面给老子摘了!!!!!”   哦……   我怎么连这都给忘了。   她一手摸到耳后,一偏头,覆面脱落大半,露出一张洁净、瘦削的脸庞,更像她本来面目,却与这袭红衣不搭。   这回长孙茂不由自主,俯身过来。   面前却一空。   长孙茂走近,叶玉棠又不由自主退后。   笛声里,两人亦步亦趋,叶玉棠咯咯笑起来。   裴沁在草丛里骂:“你这后生,做什么不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听过没?”   谢琎执着笛子,神情执拗,“怎么、怎么可以……”   他一边说着,眼眶渐渐通红,到后头,竟委屈得呜呜哭出来,“武曲前辈当作晚辈表率……怎么可做这种事……”   裴沁简直觉得离谱,“哪种事?”   谢琎眉头一皱,那种话他说不出口;脸直红到耳根,眼泪直往下掉,活像个烧开的锅子。   不留神面前寒光一线,长丝卷住他手头长笛。   谢琎死也不放手,被长孙茂连人带笛子拽到跟前,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像只八爪蜘蛛在半空张牙舞爪。   叶玉棠趁机凑了上去,从他唇角一晃而过,简直如同虚张声势。   这狗东西,吃什么长这么高,她居然连亲嘴都够不着了?   难不成老子还要像个纯情小姑娘似的,垫着脚去够他?   这可真不美观。   也不符合我的气质。   叶玉棠心头骂了句脏话。   ……   长孙茂叹了口气。   温热手指覆上她后颈,他俯身下来。   叶玉棠心头满足,眉弯眼笑。   一同留意这头情形的两父子,不由自主移开视线。   江余邙咳嗽两声,以饰尴尬。   重甄慌忙道,“父亲,我唤江宗主过来,替您解穴。”   江余邙一拂袖,“不过半个时辰老夫便可自行解穴,不必劳动您大驾。”   ……   千目烛阴一抬眼,便可以最佳视线观瞻这旁若无人一双璧人。   瞧了一会儿,想自己死到临头,仍孤家寡人一个,无不怅惘。   别过头去,回想起平康坊里听来的淫词艳曲,哀怨地唱道,“随缘聚散,无情来去。万里霜天回绿鬓啊……”1   作者有话说:   嘿嘿,惯例错字明天修   ·   前半句《庄子·外物》   后半句《黔阳元日喜晴》 第131章 君入瓮10   山谷底下, 那父子两人忽然大吵了起来。   剑老虎显然心头明镜似的,面上仍死鸭子嘴硬:“要还个公道,便要枉顾人命?不知道的, 还以为阁主做了刺史太守,就要还天下清明了,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儿子也是能瞒则瞒的做派, 面上唯唯诺诺答道, “不过只是做儿子的,出于一点私心,关切父亲……宗主安危罢了。”   ……这父子两, 脾性倒是一脉的。   剑老虎正要动怒, 程四海恰逢其时地出现,笑一声,“老兄弟, 哪里来这么大火气?”   边说着,随手解了他穴道。   剑老虎身上一松, 觉出腿上酸痛, 就地散盘下来。   程四海在他近蹲坐下来,冲重甄摆摆手。   重甄笑着点头, 向他拱手致谢。   程四海一直在巴德雄头顶蛰伏着,心头既知今日他必无法逃不出生天, 坐山观虎斗,自然也比局内人看得更明晰一些。   起初看来, 这局,是巴德雄布下;剑老虎将计就计, 困裴沁在君山, 是为绝他后路;两人互为制衡, 总的来说,仍是剑老虎据了上风。   巴德雄与剑老虎积怨未了,向来刀砍地头蛇,若要使阴谋诡计,第一个就发落到剑老虎头上。至彼时,巴德雄虽必死,剑老虎又未必能躲过一劫,到底铤而走险。重甄以身涉险,多半是为掩其父锋芒。   渐渐,程四海又发现,他也可能是要借这机会,叫他父亲看一看——侠士君子的面皮下,究竟是人谁是鬼。   为寻常百姓,有些偷鸡摸狗的小小歹念,倒不足为惧怕;   为侠者,若生贪念,稍有不慎,便会草菅人命、为祸一方。   更何况,众人各执一词,至死都是笔糊涂账。   倒不如关起门来,三头对案,情仇就此两清。   ……   此人余怒未消,程四海不敢摸老虎屁股,只得找点子别的话说。   他望向远处。一双璧人正在花下亲昵着。   程四海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哇……”   剑老虎却不知为何更恼火了,“没个体统!”   听着倒像是在骂他。   又转头骂他,“老不害臊的。”   这回真是在骂他。   左右触他霉头,程四海只得笑眯眯,不搭理,由得他自己生气去。   ……   这个嘴亲的也就意思了一下。毕竟叶玉棠也就只想意思一下,并不想在一众老头的灼灼目光下干更越矩的事。更何况,放着个八爪鱼在近旁垂死挣扎,饶是谁恐怕也没这雅兴。   长孙茂他缴了笛子,美其名曰代为保管,   八爪鱼倒在地上,看起来目空一切,看破红尘,所以放任自流。不多时,便被人当作中了蛊的病患,头一批便给打捞了出去。   ……   湖水渐退,蛊阵消散,岛外的人也陆续上了岛。   劫复阁来人押了骨力啜,重甄与长孙茂立在胡姬近旁说着什么,叶玉棠没兴趣听,跟着个大夫一同过去查看裴沁伤势。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江凝呆立在山下,剑老虎不搭理她,旁人也不知该从何搭理。   有人壮着胆子问起这事,剑老虎便摆摆手,说,“如何发落,诸位说说看,再问问长孙茂依不依。他若不依,饶是杀了也无妨。”   那边说算了,这边剑老虎说“不行”,传话的两头跑了几次皆无果。   最后只得程四海将她招到前头来,问她,“丫头,老身瞧着你长大,你叫老身一声伯父,伯父当你半个闺女。程伯父读书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犯错便当罚,谁都逃不了。”   江凝说是。   程四海便说,“为侠者,当把义字放心头,却不在武功高低。常有人恃武生骄,动辄蔑视手无缚鸡之力之黎民百姓,便是忘了为侠之根本。弘法大师武功修为独步天下,无人敢居其左右,却信守一诺,终身弃用绝世神功,以凡人之力行大德义举无数,一声‘大侠’,大师自是当之无愧。”   众人皆点头赞许,无不称是。   程四海便道,“丫头,伯父叫你,亦如弘法大师从前那般,终身不可用此一身武功修为,却得倾尽毕生之力,在蛮夷之地济贫扶弱,若有丝毫违背诺言,自此不得踏足中原半步。你可愿意?”   旁人皆称赞程四海惟明克允。   江凝点头,再拜,“多谢程伯父宽恕晚辈,给晚辈赎罪的机会。”   江余邙至此方才点了点头,又叫劫复阁人去禀长孙茂。   远处,岛上大夫刚给程雪渡包扎妥当,回来复命。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受伤太重,公子还得昏迷几日。   程四海眉头皱了又皱,过半晌,方才说,“老兄弟,我帮了你,这会,该你替兄弟我解忧了。”   江余邙笑道,“这个容易。他计功谋利,便废他七层内力,叫他在岛上,从刀侍做起。若兄弟不待见他,送到我庄子上,谋个武婢也行。”   程四海笑道,“你也算仁厚。”   复又唤了个听差的,叫他去禀裴沁,问问她这罪断的可否满意。   那头很快回来了,道,裴沁说,“恩怨一刀断,再不关她事。”   程四海不由摇摇头。   这后生小小年纪,谣言满天飞,向来不是什么好名声。   与她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相处,却叫他实在敬佩。   不禁开口感慨,“本以为是……”   想了想,又实在想不出个好词。   剑老虎替他将话说完,“本以为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程四海又说,“谁知是……”   剑老虎道:“谁知是神龙轻九天,彼诚可哀怜!”   程四海觉得贴切无比,一时欣喜。不由拾人牙慧,在口头复品了三次。   剑老虎嗤地一声,面露鄙夷,却总算是笑了。   两兄弟正说这话,打前头飘过去个刀客,仔细一看原是程霜笔。   此人不知为何,跟丧了魂似的,叫了他几声都没应。   彼时,天上传来一阵娇柔女声,来声处渺远,却极为清晰嘹亮,是个内力极为深厚难测的世外高人。   那女子叹了口气,叫他,“程四海——”   程四海尚不不明就里,却见程霜笔在前头脚步停驻,循声回头。   话音刚落,一紫衣女子已至近前,轻飘飘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霜笔跟前。   程霜笔面上一喜,恭恭敬敬一揖,“李师祖。”   原来是李碧梧。程四海匆匆起身,正要来拜。   却见李碧梧打量程霜笔,哧地一声,“程四海,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程四海咳咳两声,“李师叔,在下才是程四海。”   程霜笔忙回头一揖,“程宗主。”又朝李碧梧一揖,“李师祖,晚辈程霜笔。”   过半晌,江余邙也缓步至她跟前,道,“在下江余邙,见过毒夫人。”   李碧梧:“……”   她将这几人来来回回打量,美目圆瞪,显然不肯相信眼前真相。好半晌,才以袖掩鼻,“什么糟老头子,张口闭口师叔夫人的……我年纪轻面皮薄,可没曾同你们见过!”   尔后像是生了气,一拂衣袖,纵至七星石盘的另一头去。   两人不由摇摇头。   老兄弟一眼相视,不免一笑,除了感慨她仍旧如传言般病重外,大抵都想到一件事——幸而余真人今日不在此地,否则不知要叫她如何生气。   ·   正如胡姬所言,李碧梧一到,不多时那冷面道人也到了。   至彼时,骨力啜已大致交待前情,说巴蛮与摩尼教素有往来,早年蛮王巴德雄在任时为笼络圣使千目烛阴,曾赠他一对郭公蛊。中原人潜入鄯城不久,千目烛阴便将蛊虫种给了自己与他的圣童施绮香。千目烛阴死后,施绮香在中原耳目众多,又常以千目烛阴再世自居,众人便尊她为新圣使。后来巴德雄得罪了毒夫人,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只得投奔摩尼教。摩尼教为还往日赠蛊之恩,将他安顿在最隐蔽的密道之中,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引来毒夫人与张自明。毒夫人要杀巴德雄,张自明则是要灭了摩尼教。两人一举毁了密道,令巴德雄与摩尼教余部无处藏身。   途中巴德雄说既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来个鱼死网破。便心生一计,说可借君山岛为蛊阵,若能困住诸多中原武林至强之人,既能除巴德雄心头大患,也能炼成神仙骨,借以复活圣使千目烛阴。但他仇敌太多,一入中原,不敢轻易露面。便叫假借终南论剑之机,叫骨力啜前去论剑之后,找个机会,在中原某一派中强赖下来。同时叫他携那正教弃徒宠妾同去,许诺她个求之不得的物什,再将密谋或真或假抖露些许给她,到后头便将她弃了;她爱以色谋事,又贪慕正教、神功虚名,到时候少不得会委身与五宗之人,为邀功、立足,必会将巴德雄的消息抖露出去,这些真假消息,自会到江余邙跟前去。到时候,这群人,为捉他也罢,为求真相也罢,少不得会聚到君山岛上来。   骨力啜留在中原,在他掐算好的时机之前,携施绮香、冰棺与巴德雄备好的鱼行衣,一早潜入君山岛水下蛰伏着,间或趁夜上岛,放炎针刺入野猫,诱入刀冢密道便会中毒而死。就这么,渐渐猫鬼阵便布下了。大雨一致,蛊阵成形,便有今天这情形。   时机正好,张自明与毒夫人一到,重甄便向二人求证。   毒夫人不耐烦听这个,只问,“巴德雄死了吗?”   得知他死了之后,又问,“谁杀的?”   有嘴快的,便指了指裴沁。   毒夫人走过来瞧她。   那时裴沁精神不大好,叶玉棠下意识往前一挡,怕她为难裴沁,手上力都蕴了。   却见李碧梧笑眯眯瞧着她,柔声说,“仇欢,你我几时再登楼饮酒?我都有些想念你了。”   叶玉棠一怔,立刻笑道,“随叫随到。”   李碧梧点点头,“可不许托词抵赖。”复又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儿杀了爹爹?”忽地便笑了起来,“杀得好!还报剔骨之仇,便可真正再世为人。”   说完又转头看背后几人,道,“秋山,为何见了师父,不到前头来磕头?”   长孙茂回头一揖。   李碧梧又问,“三毒丝玉钗用着可称手?”   长孙茂低头看看谈枭,欲将三钗摘下来归还予她。   不及他答话,李碧梧遥遥望见地上一滩血水中拱动着个拇指大、泥鳅般的玩意,“我的毒不及那蛊强,到底还是败了。”   哀哀叹口气,“你留着用吧,我到底还得……上三神山去,寻寻看,前辈高人可有没有什么更中用的毒。”   说话间,劫复阁人将血水那粒蛞蝓般蠕动的小虫装入木盒中,交予张自明。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默默接了过来,装入包袱中,也什么都没问。   李碧梧在后头问了句,“道长,我的仇报了,你的仇报了吗?”   他才答了句,“报了。”   李碧梧道,“那就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去三神山,自己去便是,不必跟着我。”   尔后长长叹了口气,“跟这道士成天累日呆一块,没得闷都闷死了。”   一回头,便望见程霜笔,展颜笑道,“还是程四海听话,常陪我说说话。”   便高声问道:“四海,你可要同我去三神山?”   程霜笔一揖,一板一眼,“多谢前辈美意,晚辈仍得留在君山岛,这几日整拾洒扫,还得晚辈在。”   过了阵,又听她问,“你的仇可报了?”   程霜笔道,“裴女侠……已替我报仇雪恨。”   李碧梧笑了,“那你丧眉搭眼作什么?合该爽快才是!”   程霜笔叹了口气,“世间事,岂可事事皆一报还一报?”   “愚昧。”李碧梧嗤笑,“世间事,大抵皆是这般庸人自扰。”   程霜笔并不否认,既无可自辩,故也不再多言。   大抵如先前那般,觉出他的无聊来,李碧梧连搭理都懒得再搭理他。眨眼间,葡萄紫的纱裙已不见踪迹。   毒夫人走后,程霜笔犹犹豫豫走近前来,时不时小心翼翼看叶玉棠一眼。   叶玉棠不由笑了,“瞧什么呢?”   程霜笔终于确认,展眉一笑,脱口一声,“小——”   稍觉不妥,走近,压低声音“小叶子!”   又抓着衣袖上下打量,“远远瞧见,就觉得像,不曾想真是你!”   一时喜上眉梢,“真好,真好,好他个长孙茂!”   叶玉棠一拍他肩膀,“我就不好了?”   程霜笔道,“好!好得很……巴德雄死了,便不怕有歹人对这东西打歪心思。待他一死,你才展露一身真功夫。全凭这迦叶神功的自如形意,否则我都认不出你来。”   又凑近前来,压低声响,道了句,“我都瞧出来了,几个前辈必然也瞧了出来。这会子宗主为别的事犯着愁,没空搭理;过一阵子,少不得为难你。趁着这会,你们能走赶紧走。”   两人说着小话,未免挨得过分近了点。   长孙茂在后头咳咳两声。   叶玉棠闻声,脸上挂起不明所以的笑意。   程霜笔瞧着那笑,方才后知后觉,退了半步。   叶玉棠冲他解释道,“霜笔师兄怕剑老虎发落我,正催我赶紧走呢。”   长孙茂点头,“正要走了。”   叶玉棠又问,“问得如何?骨力啜所言可属实?”   长孙茂道,“差不离。”   事情皆安排妥当,重甄去前头不知同剑老虎吩咐什么什么事,到头仍得了他爹的一字诀:“滚!”   众人听见,皆忍俊不禁。   柳虹澜过来同两人说,劫复阁距洞庭相去不远,阁中大夫医术在方圆百里尚算高明。阁主请二位到阁子里暂歇,也方便裴女侠养伤。   叶玉棠将裴沁架到肩上时受了颠簸,她睁开眼来。   多半方才旁人讲话也都听见了,却没力气讲话。至此刻,终于趁机,问了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长孙茂,那日太乙镇上,你故意叫我放了裴若敏,是为了什么?你好容易杀了达兰台夺回长生,却满不在乎,将它作为头筹嘉奖,还说服江宗主,广开门户,番邦蛮夷皆可前上终南,是为了什么?”   长孙茂稍作一想,答了句,“请君入瓮。”   裴沁豁然开朗,疲累却开心笑了,“原来是一件事,你势必要杀了巴德雄以绝后患,故多半与毒夫人或张自明里应外合。原来是这样……”   叶玉棠面上微笑,却不由骂她一句,“姑奶奶,你可省些力气。”   ·   程霜笔一路将众人送至渡船上,方才立在渡口与他们作别。   那个向来不拘小节的刀客,此刻面容憔悴独立江畔,显得分外孤孑。   叶玉棠想起毒夫人问他“大仇得报”时,他落寞的表情。   又想起,很久前同他喝酒,他喝高了,不当心便吐露真心。   说那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那个牙尖嘴利、却潇洒利落的女子程血影。   洞庭长老,傲雪凌霜,单她例外。只因她有一日说,雪影,雪影,雪渡之影。她不想做他的影子。我便问她,想不想做霜影,本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她却将我揍了一顿。   之后她自作主张改了字号,宗主也有着她。   她常问我,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个喜欢的姑娘。我说有,便说了你,叫她别告诉旁人。只因小叶子是我这辈子熟识的女子当中,除她之外,唯一一个。   她便信了,高高兴兴要替我说和,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她倒是说得没错。我是想,可我不敢说。   如今他也没机会再说了。   浮沉满浮世,流水逐流泉。做浮世间人,自不能事事情仇快意,恩仇尽泯。   他是个俗人,他自己也知道。   既去不留,既往不咎。   若能为他余生祈愿,也必是最俗一句,遂心如意,方能如意。   ·   出了洞庭湖,远远见得那僧人领着一队率先送出岛去的小孩,有些左右支绌。   岛外的劫复阁探子早已逼马氓交出解药,给江彤服下。又有几人运力催逼毒性,这会子看着她已大好了。   江凝一早离了岛,此刻要依言往南去。临行前,她将谢琎叫到跟前,同他说着什么话。   及至上了马车,因离得近,隐隐听见她问,“彤儿如何?”   谢琎回答说,“彤儿是个极好的姑娘。虽古灵精怪,信马由缰,做人自有自己一番道理,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江凝便说,“若做妻子呢?”   谢琎向来从未仔细思量这个问题,一时语塞,答得磕磕绊绊,“这……这似乎为时尚早……我也不曾想过……何况彤儿年纪尚小,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做不得数的……何况以彤儿身份,我……”   江凝定定看着他,又问了一遍,“若做妻子呢?”   谢琎深吸了口气,“若来日彤儿到了年纪,仍钟情于我,我必好好待她,必不辜负她。”   江凝再不言,朝他郑重一揖,转头离去。   江彤朝娘亲离去之处嚎啕大哭,想追上娘亲,奈何衣领给裴雪娇在后头死死拽着。   裴雪娇劝她:“不由衷也总有一别,总纠缠着,能纠缠到几时去?”   江彤张牙舞爪,死活脱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凝身影消失于夜色。   裴雪娇忽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松开手,将江彤摔了趔趄。   江彤眼泪流了满脸,回过头,正要冲裴雪娇发落,冷不丁见她在那牛棚下头揪住个女人,死活拽着不放她走。   江彤定睛一看,也扑了上去,朝她腿上啃了一口,骂她,“叫你污蔑我娘亲!叫你污蔑我娘亲!”   女人疼的撕心裂肺,手足并用,三个人顿时在牛棚下头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满身满头皆是牛屎,好不精彩。   江彤打人毫无章法,又抓又挠,冷不丁撕下她脸上面皮,整个都呆住了,拎在手头瞧了瞧,吓得险些哭出声,“我……我怎么将她脸给撕掉了……”   裴雪娇也瞧见了那女人的血肉模糊的脸,难得安慰她,“那是覆面,不是脸。”   江彤哦了一声,往她身上一扔,“还给你。”   女人慌忙抓到手头,正要往脸上贴回去。   裴雪娇却忽然怔住,“你是……”   慌忙叫江彤一块将她双手压着。   女人动弹不得,裴雪娇凑近前去,仔仔细细打量片刻,恍然道,“当年我没了爹。我拎着他人头悬赏六百两黄金,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在长安街头游荡,是你打着传我入摩尼教的幌子,将我的钱财都给骗走了。”   那女人尖叫,“不是我,我没骗你!我传你入教,帮你保管银子,你自己跑了!怎能怪我……”   话音一落,两个小姑娘拳头又如雨点砸了下去。   江彤替裴雪娇同仇敌忾,“就是你!坏女人,坏女人!”   裴雪娇揍了几拳,忽然停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江彤道,“我打听过你呗。你立志要找武曲报仇,这女人看中你的金子,打着替你报仇的幌子把你招入邪|教。在邪|教里头呆了几天,你发现这群人歪魔邪道,脑子都有毛病,便想法子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到处游荡,幸好被仇山长看见,将你捉去龙脊山了。你师祖问你习武想做什么,你一开口就是:我习武,是为了来日赢过武曲,堂堂正正杀了她!岂不知武曲正是你师祖女儿,正叫人笑掉大牙。”   裴雪娇简直诧异,“你没事打听我做什么?”   叶玉棠听着好玩,走到马车外头,蹲身,招招手,叫,“裴雪娇——”   她听见有人唤她,抬头,小跑着到跟前来。   叶玉棠垂头,“你想赢我啊?”   裴雪娇皱眉,“你是何人?”   叶玉棠说,“叶玉棠啊。”   裴雪娇骂,“神经病吧,我还长孙茂呢!”   叶玉棠回头看一眼长孙茂,笑个不行。掏出长生,“你看这是什么?”   裴雪娇道,“长生。谢琎给你的。”   叶玉棠笑眯眯,“我不是武曲,他平白无事,给我长生做什么?”   裴雪娇垂头想了想,挠挠头,小声说,“你真的是武曲啊……”   叶玉棠说,“是啊。”   裴雪娇又挠挠头,回想起她在湖心赢过江宗主,不由喃喃道,“那我现在还赢不了你。”   叶玉棠问,“那怎么办呢?”   裴雪娇道,“我只需勤加修炼,来日必能杀了你。你可得等着我。”   叶玉棠道,“那我可不等你。我也勤加修炼,叫你杀不了我。”   裴雪娇一愣,显然醒悟过来,眼眶通红,掉头跑开了。   过了阵,远处传来江彤一句:“你年纪轻,她老。你好好锻炼,活久一点,就能把她熬死。”   江彤的话如同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裴雪娇终于禁受不住这个打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江彤只得搂着她肩膀安慰,真是风水轮流转。   叶玉棠笑眯眯的看着,心道,这才像个小姑娘嘛,该哭该笑,做什么成天一副苦大仇深样。   瞥见谢琎远远立在暗处,想他被长孙茂缴了笛子,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武曲形象也因一个亲嘴而崩塌,实在可怜。   便又叫一声,“谢琎!”   他沉着脸,走到跟前来。   叶玉棠从袖中一掏,掏出长生,扔还给他。   谢琎一愣,“前辈之物,为何归还?”   叶玉棠将从上头摘下来那粒玉坠子,挂在小指上晃了晃,说,“这个才是我的。”   然后将坠子系在了脖子上。   谢琎道,“这坠子是……”   叶玉棠道,“这坠子是我的缘。”   谢琎啊了一声,显是不解。   叶玉棠道,“人人都有缘,七情六欲也是缘。若没了尘缘,五大皆空,何不去做和尚?”   话音一落,柳虹澜也与重甄一道下了船。重甄与寻戒站着说了阵话,大抵问他是否要同路北上,总归要去投宿、挂单,倒不如在劫复阁歇脚一夜。   寻戒便与他一同上车来。   柳虹澜在那头招呼小孩北上回雪邦与南下去凤谷的马车。两个正小姑娘依依惜别着,那女人趁机溜得远远地,却因体力不支,躺了了下来。本已精疲力竭,不知看见什么,腾地从地上弹坐起来,忽然便尖叫着朝柳虹澜扑了过去。   柳虹澜吓得不轻,一晃钻进车里,慌忙叫车夫:“快驾马走!快!”   可惜她追不上柳虹澜,马却没她跑得快。不多时车前便伏了个人,半个身子扑进车厢里,道:“竟也能在此遇上故人。柳虹澜,你骗我骗的好苦。你怎么就还出现在我跟前,叫我知晓,我十五岁那年是真的被骗了。”   柳虹澜微微偏头,不敢看她。   向众人使劲使眼色,却没人理会她。   他没办法,只得看向叶玉棠,“叶女侠,救我!”   叶玉棠正要开口骂他。   谁知裴若敏微微睁大眼,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叶玉棠:“你……你是……”   叶玉棠点头,“我是。”   裴若敏忽然瑟缩起来,“你不要杀我……我没有杀你!全是我信口开河,我没有杀你!”   叶玉棠道,“我杀你做什么?”   裴若敏胸前鼓动,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啊”一声大叫,一面说着“我没有杀你”,一面一个翻滚,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之中回归片刻安宁。   重甄开口,“你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   柳虹澜战战兢兢:“怎、怎么解决?”   重甄道,“或给银钱安置,或给体贴关爱,随你便。”   说罢,一脚将柳虹澜也从马车上踹了下去。   车上复又回归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或打坐的打坐,或冥神的冥神,唯有裴沁枕在叶玉棠腿上,梦中流了阵泪,问,“师兄,我没给你丢人吧?”   叶玉棠心软极了,柔声安慰,“怎么会?你可好了,全天下再不会有更好的女侠了。”   裴沁嗯了一声,安分了一阵。   片刻之后,发出一句极为莫名的病重呓语:“师兄……小时候……我暗恋过你……却发现你是个榆木脑子……只得哭着放弃了……”   叶玉棠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抬头来,发现惊呆了岂止她一个。   三道灼灼目光朝她齐齐射来,实在叫她不知如何解释,又不能把裴沁打醒来好好解释。   叶玉棠垂着头,揉揉额角,什么辙都想尽,倒头来只得回报以皮笑肉不笑的一个微笑。   至此终于将车内的气氛推到一个极为诡异的顶点。   作者有话说:   师弟从鱼复塔上掉下来的时候,师姐的玉坠子碎了……我忘了写,对不起……完结修文我去补上 第132章 浮世飞鸿雪爪   帘外车夫收缰勒马, 说,“到了。”   叶玉棠掀帘一瞥,入目一脉荒郊野岭, 一时诧异。   车夫将马往界碑上一拴,界碑不远处是一片野竹林。她将裴沁打横抱着, 随众人下了车, 往竹林方向走去。   天上倒挂毛月亮, 照出林子里起伏绵延的坟包。更深露重,竹林坟冢烟雾缭绕,活似戏本子里各路孤魂野鬼盘踞地。单衣浸了露, 给风一吹, 凉飕飕的。好容易走到竹林尽头处,又见一处芦苇荡。这里想必是片沃土,芦苇怕是有两人高, 几近遮天蔽月。   叶玉棠不免笑了,出声问, “阁在哪呢?”   话音一落, 面前有人以木桨拨开芦苇丛,现出个船夫脑袋, 循声回头一指,指着前头云烟缭绕一片湖, 用带点子鄂州口音的腔调说,“那头就是。”   上了船, 水上行径一段,方才看见墨蓝天幕, 与烟瘴后头月光勾勒出山峰与山上楼阁的晦暗轮廓。   叶玉棠忍不住好奇, “金玉楼不过是家解铺, 却在寸土寸金的太湖中。怎么老宅劫复阁,却在这深山老林子里?”   重甄在后头答道,“金玉楼是门户,自然要往门脸上贴金。阁子是腹地,不见人,自然持筹握算,地价更是越便宜越好。”   她随口问了句,不料答话的是正主。便没忍住打趣,“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重甄笑着解释,“其实里子也不错。山水伏脉,下头少说入土了个前朝王侯,是个聚灵宝地。”   叶玉棠笑了,“死人的宝地,活人也能住?”   重甄摇摇头,“这里头住着的人,多半在外头也死过一两回了。能来这阁子里,算不得活人。扎根此地,倒正好。”   船渐渐靠岸,河岸临水,倒映点点灯光。   说话声传到水上,颇热闹的样子。   她问,“市集?”   重甄说是。   叶玉棠侧耳细听,又听见几声收摊前的吆喝,却大多不是武林中人。   重甄解释道,“有时候也会收留些漂泊无依的可怜人,虽没一两招绝技半身,也可出入贩卖些小东西,给阁子增添些生气。”   小船游得倒快,夜里觉不出,眨眼功夫便已靠岸。   夜已深,集市业已打烊。街上星火次第熄灭,小贩门推车扛挑担依序离去,几人便都跟在后头,一道往山上去。一路无话是真的一路无话,重甄身为地主,合该作点介绍,但一来他本不擅长于此,二来接连数日不眠不休,实在颇有些口干舌燥。   他问长孙茂:“你讲两句话是会死?”   长孙茂答道,“不会。”   重甄能给他气死。   叶玉棠却在旁边狂笑了阵,方才宽慰他,“算了,算了。”   搞得他倒左右不是人。   他实在觉得将柳虹澜踹下车时机不太合适,正头疼着,打跟前走过去个少年。重甄想不起他本家姓名,更想不起此人在劫复阁排位,一时更头疼了。幸而少年蹦蹦跳跳到他跟前来,收敛着道了句,“阁主夜阑好……呀,长孙公子也回来了。”   重甄瞧他半晌。   少年人还算有眼色,答了句,“地字玄九。”   重甄说,“领着诸位侠士四处瞧瞧。”   少年答应着,一溜小跑,在前头领路,一面说着,“方才那是集市,买的少,看得多,故东西也比外头贵点,主要图个热闹。只在夜里开,阁子里的孤家寡人,多半活着寂寞非常。天黑从外头回来,看见灯火人声,觉得有个红尘在等自己,好歹有点盼头。”   指着市集后头一间小楼,“这是公厨。”   又指着后头一间大阁楼,“这是斋食堂——阁子里的人,吃斋的,比吃荤的多。这位师父,便可在此用斋饭。”   渐渐走到山脚下,左右各有间宽阔楼阁。   少年在路中驻足,右首一顿,道,“这是香水行。往前过了过了牌坊,步上山道,就是阁子。‘血气’不入阁,怕坏了风水。可阁子里的人回来,难免手头刀上染血。故需得先沐浴、更衣、净刀,方能入山。”   叶玉棠笑道,“阁主还挺讲究。”   众人又往左看去。   左手边的阁子,扑鼻药香,不用问,自然是药庄。   不及少年开口,里头一个黑衣女子迎了上来,“听见渡口有人回来,估摸是先前的病人来了。”   这话她是冷着脸说,也不理旁人,朝叶玉棠一抬下颌,示意她将人抱进来。   黑衣女子回头一瞥,忽然火大,骂道,“她浑身哪处不伤?一会儿宽衣解带的,你们几个也跟着看吗?”   几人脚步停下。   这火气来得突然,叫人半点预兆也无,别说后头几个,连叶玉棠也觉得颇为震撼。这脾气,比自己当年,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少年在后头见怪不怪,招呼着,“几位侠士,不如先去浴场洗去一身尘浊。”   叶玉棠往廊中走上几步,回头,见长孙茂仍立在原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去歇会儿,这才随那黑衣女子上了楼。   临街的屋子,将裴沁轻轻搁在床上。   女子解开她外衣,叶玉棠心头一紧。原来一身红衣看不出,里头竟伤成这样。女子将亵衣扣子解开,叫她搭把手,好拿剪子沿伤处剪开衣服。叶玉棠紧张极了,生怕手一抖,不留神一刀戳进她口子里去,一阵功夫,密密实实出了一层汗。   那女子冷着脸安慰,“都是寻常小伤,不碍事。”   确实,惯见大风浪。她笑笑,没有答。   紧掩的门外却有人问了句,“还行吗?”   是重甄。   女子问什么答什么,“还行。”   重甄笑了,“我是说,治她贵吗?”   女子答道,“不贵。”   头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倒不必问了。   叶玉棠更好奇的是——“阁主本人也要花钱看病?”   重甄道,“是。劫复阁嘛,规矩就是拿钱办事。一码归一码,没有心理负担。”   不及她接话,女子一刀沿臂上最后一道伤处利落剪下,整件终于轻轻松松从她身上脱去。   入眼触目惊心,叶玉棠倒吸口冷气。   重甄在外头又问了句,“怎么样,叶女侠,考不考虑……”   女子将衣服从她手里一夺,像是不耐烦有人在她药庄闲聊似的,要逐客了。   叶玉棠瞧着裴沁身上大小的伤,一时迟疑。   女子难得多说几句,“这是新伤吧?碗大个口,几个时辰,悉数结痂。若不是这样,这身衣服也不至于这么难脱。”   叶玉棠随话音去看她伤处。口子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却都悉数结疤,有些甚至有将要愈合的趋势。从高处摔下,少说也得落个脱臼,那医者却说不曾有大碍,想多半也是自己长合了起来。   多半归功神仙骨,她这才醒悟过来。   女子摇摇头,“这愈合力,实在难得一见。”   见她仍不走,作势又要动怒,“我说没大碍,便是没大碍。指不定明日一早,便又活蹦乱跳了,你留在此处也是无用,倒叫我臭的心慌。”   叶玉棠闻闻衣服,不由皱眉一笑,转身出去,合拢门扉。   重甄仍立在外头,笑着,开场白从叙旧开始:“换十年前,我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真能让武曲做我弟妹。”   叶玉棠一笑,“我也想不到能与阁主做亲戚。”   重甄说,“弟妹考不考虑亲上加亲?”   叶玉棠没立刻就答。   觉着阁主多半是个讲究人,怕熏着他,转头将支摘窗开了条小缝透气。窗缝中瞥见他仍立在下头,在浴堂门外月桂树下静静地等。   好似看见一个少年始终等在那花下,从八年前等到如今,等一个旁人都觉得死了的人,等一个他拿“一辈子”押注的以后。   叶玉棠移开视线,问,“我欠他这么大个情,可怎么还?阁主这什么差使最贵?”   重甄若有所思,“这怕不是用钱来还的。”   叶玉棠哦了一声,又问,“阁主又是如何掉钱眼子里去的?”   重甄笑道,“以前觉得,只要守约、重诺,不负本心,便可不论结果。可惜世上没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做什么都得有本钱……我如今不剩什么本,只好多赚些钱。”   叶玉棠点点头,“与从前,师父交给我的差事差不多。同化缘一般,做好一桩差事,得不得银子,都看缘分。若换作从前,我未尝不会心动。可到底不比从前。”   说到这,她看向窗外,“如今我的缘将我命给拾回来,可得惜着花,不能像从前那样造了,否则百死无以为报。”   说完便转身下了楼去。   片刻之后,又听见她快步上楼,打阶梯下头露出个脑袋,讲了句,“不过若有买卖钱多不折本,大哥也别忘了我。”   重甄笑了起来,“自然。”   眨眼间,阶下的影子疾步穿过街道,立在桂花树下,盯着长孙茂瞧了阵,方才摊开右手,“给我。”   难得长孙茂也知道她想要什么,解下谈枭,搁在她手心。   她笑了,另一手自然而然搭他肩头,两人一道进了香水行,在门廊分了道,随人群左右各进了男女汤。   与医号掌事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听见外头有笑声。两人具往窗外看,原来是叶玉棠。   她从浴堂出来,换上一身香水行备的劫复阁黑色短打,头发淌水,裤管半捞,半蹲坐在香水行门外石墩子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重甄不免悠悠叹口气,觉得好笑,又觉得像她会做的事。   劫复阁的人虽并不妄议旁人,奈何这香水行地势好,头顶便是阁人居所。山门口坐一阵的功夫,怕是半座山的人都知道,有个脸生的姑娘今夜拿了长孙茂的谈枭在刮腿毛。   过了阵,多半见她等的无聊,地字玄九觉察两人关系非凡,上来大献殷勤,问她天寒地冻,与其在这干等着,不如先上长孙茂的半山居所坐着烤火。叶玉棠一听来了兴致,跟着少年一道上山去了。   重甄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下楼吩咐一下,叫旁人今夜别去叨扰二人。   ·   她洗澡向来出奇的快,他一直知道,始终记得。怕她等久,拎着湿发匆匆出来,人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子从面前经过,嘻嘻笑着要同他打招呼,其中一人立刻阻拦,说是“阁主说了,叫别打扰他”。   长孙茂不明白,拦着人问,“她人呢?”   姑娘们问,“谁呀?”   那开口讲“阁主说了”的女子指着石墩子,“是不是方才坐在这里……的姑娘?”   几人忽然掩嘴笑起来。   又有人从他身后走出,答了句,“多半有人见她等太久,领她回你房里去了。”   回我房里……   长孙茂回过神来,疾步上了山道。   半壁山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一间间小楼,短檐的屋子,一层高,两三间陋室,一人住足矣。有些时候,这里人无事可做,在屋里望着外头的湖与林子,一望就是一整天。他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很少有机会停下来发呆,也多亏了没空细想。也是后来他才知道,一个人出入久了,不愿胡思乱想,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渐渐便会不知如何同人打交道。   路上遇上不少人,不是刚从外头回来,便是要出去。他似乎都没有搭理,满脑子都是她在那间屋子里,心里莫名的慌,走得越发地快。直至绕过一处山树,柳暗花明,看见那间屋子亮着澄黄的光,他脚步一顿,从心到身被一种异样的暖充盈。屋子在半山,屋外几株桃花,此时多半已经枯萎。背后几株冬青,难得给这萧索场景缀了点绿。长孙茂至此脚步方才慢下来。每每回到这里,进屋酣眠,睡醒出门,从未好好留意这屋子长什么样,置景如何。此刻稍加打量,便觉嫌弃。院中应有几株竹子,梅花也是好的。重甄似乎说过他今日得了几盆荷瓣素心春兰,改日同他讨来……   屋门虚掩着,里头烧着炭火,混杂着不知名香,一道沿着窗纸门缝溢出。他迟疑一下,方才推开门扉,轻脚进去。左右两间耳室,与卧房由短廊连接。屋里无论架子桌子,皆只寥寥搁了几本书,一色的简陋。她不在第一间屋里。长孙茂往里走,刚穿过回廊,便见她赤着脚,立在回廊尽头,手里捧着什么书在读。   像是看得入神,没听见有人来,头也没抬,转头往里走。   长孙茂跟了上去。那次同重甄争执之后,他已经半年不曾回来。伸手触碰她拂过木架,幸好,没有落灰,大抵常有人洒扫。   卧房点了烛。她走出几步一声,在灯畔驻足倚着,借着光,细细看。   光线暗昧不明,将她眼睫拉长,小手似的搭在颊上,难得的柔和。   长孙茂心中一动,欲进屋去,眼神忽然适应昏暗屋子,陡然看清了她手里那书本的名字,瞬间僵在原地。   与其说是书本,不如说是本账本。里头清清楚楚记着他“赊”或者说抢了什么东西,伤了什么人,欠了谁的情,负了什么债……或者说罪责。当这些旁人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重甄也会让旁人永远不知道。但他得记着,免得时间一长,自己都忘了。   可这东西正被她捧在手头,在灯下细细捧读。   长孙茂立在廊中不敢进屋,静静等,像罪人听候发落。   她抬眼看他,欲开口说什么。   长孙茂呼吸一滞。   听见她问,“都看些什么书呀?”   语调是轻松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长孙茂盯着她手里的本,答道,“大抵谁怕我无聊,随手搁的。”   她哦了一声,将本合上,往桌上随手一置,在屋里转悠,东摸摸西看看。   他几步上前,慌忙将那本书藏入书堆深处。   又从后头跟上,打她经过之处小心留意着,以防还有些旁的东西被她瞧见。   她大剌剌往榻上一坐,垂着头,问,“游仙窟,如今不看了吗?”   他闻声随口答道,“好久不看了。”   侧身对着她查看木架,幸而没有什么别的物件,终于松了口气。   她若有所悟哦了一声,打量他,忽然问,“你紧张什么?”   他回答说,“没有。”   头发随意束着,耳朵露在外头,眼见的红了。   她一直盯着看,笑意从眼底渐渐浮上,显然此情此景应证了什么好玩事,说,“我问你啊。”   长孙茂“嗯”地一声,又无端紧张起来。   她抬头瞧他,笑眯眯地说,“我几时才能捞着,得你多叫几声师姐啊?”   他没答。不是答不上,是讲不出口。   也知道一撒谎就会如此。好似司马昭之心,无处可躲、无处遁形。   她也不过只想逗逗他。不曾想两个问题,能将他为难成这样。   摇摇头,笑了,说,“过来。”   这么说好似强硬了点,起身两步将他拉到近前,柔声问,“一勾吻的毒,伤在什么地方?”   他垂头,望向气海,不知是否应当解开给她看。   少年时心中萌动,却仗着她坦坦荡荡,所以肆意妄为。现在却不能了。   正想着,她已伸手将衣带解开。   她坐着,他站着。位置正好,肌肤袒露的瞬间,给什么刺激到,丹田左近处不由收缩。   不知是冷气刺激,还是目光刺激……以致身体有了变化。   她眼力好,一定会看见,一定会误会。   长孙茂闭了闭眼,耳朵又有些烫。   其实一开始她完全没有留意别的。   一勾吻留下的痕迹比她想象中深重百倍。拉开衣襟的瞬间,如同拉开帷幕,帷幕后入目一脉荒芜。   焦黑枯树从他脐下三寸,植根气海,行至建里,忽然枝繁叶茂。左侧最远至天髎,右侧延伸更长,隐入胁下,没入臂中,藏在袖间。起初他多半无法压制毒性,调运内力时,毒性也跟着蔓延上来;而右手运力多,故比左侧更重。   往下呢?   叶玉棠垂头去看:有些微根须顺着气海往下蔓延,被衣物遮蔽。   她下意识去拽裤带,将他吓了一跳,伸手拽住。   僵持片刻,叶玉棠松开手。   他松了口气。   她凑近些许,伸指去碰。   刚碰到肌肤,便听他嘶地一声。   她问,“疼?”   他缓了口气,答说,“……不疼。”   枯枝藏在下面,肌肤仍是光滑的,大抵只是毒液使得经络有了变化。   指尖沿着根须,从枝丫倒溯,经过胃,回到枯树破土之处。   起初只是不经意的,渐渐觉察到手指拂过之处,不自觉隆起……   叶玉棠突然意识到不同之处。   与自己的不同,与刚才的不同。这种不同,一旦发现,就没法心无旁骛,也做不到目不斜视。   随指尖动作轻颤,身躯显见的僵硬,连带呼吸也有些乱。   如今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察觉。   她眼神不由游移。   结实宽阔的膺部2,窄紧的腰,男人的躯体。   到底与她有些不同,到底男女有别。   最为判然不同的,还有……   她视线不自主往下。   视线所及,手自然而然滑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伸手陡挡。   她右手跟上,将他拍开。   长孙茂趁机往下,两手交错抓住她双手手腕,不留神腕上一凉。   她嘴里衔着谈枭,头一偏,触动机关。   一松口,谈枭长丝斜卷上去,将他两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将他双臂拉过头顶,抱在脖颈上,胁下绕一圈。   又将谈枭攥在手头,坐回床上,连带将他拽上前一步。   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叶玉棠抬头,得意一笑,“想赢过我,下辈子吧。”   两人一高一低,一步之隔,距离与姿势都分外危险。   长孙茂觉察到她将要做什么,“棠儿……”   声调跟着哑了。   说也无用,说也无益。   如果说刚才他仍有余地,能退出一步躲开,至此却再没有机会,只得任由她摆布。   索性阖上眼,眉头皱起,再说不出话。   脑中不由自主想起她的声音——   掌法指法拳法。   过缓则气滞,过快则不能力与气合,则涣之神采。   云手三循,近在云手。   他又想起她手,纤细却有力,掌心粗糙,又几处厚茧,在常握剑处……   现在正握着……   长孙茂呼吸一滞。   叶玉棠自然觉察到,问他,“有感觉吗?”   他没答。   她却知道答案,笑起来。   其实她并不知该怎么做,起初看他神情,听他气息,五感六识,总有一样会将他出卖。后来这一切都能与她手头变化对应上,故她渐渐好奇。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拽开带子。   他头皮发麻,忽然下意识往后退。   她手上一拽,埋下头。   长孙茂脑中嗡地一声,惊道,“棠儿,不要……   她动作一顿,问他,“叫我什么?”   他闭了闭眼,说不出话,额上青筋根根突现。   “该叫什么?”   “棠……”   “什么?”   “棠……棠儿。”   “不对。”   “……”   “嗯?讲话呀。”   长孙茂觉得快被她搞疯了。   他缓缓顺过一口气,哑声开口,“……师姐。”   她笑起来。   他不敢看眼前画面,更受不了言语刺激,齿关紧咬。   她很喜欢这个神情,难耐的、动情的神情,莫名地可爱,莫名地喜欢。   莫名地想逗他,含糊不清地问,“有没有想着师姐……”   长孙茂再忍不住,他埋下头。   叶玉棠捕捉到头顶压抑的细碎□□。   他扶着她肩膀,轻轻一颤。   叶玉棠将他胳膊拽着,不让他动弹。   ……   方才松手,丝线根根滑脱。   长孙茂脑中有片刻空白。   待回神来,见她模样,忽然慌乱,急道,“吐出来。”   她闭着嘴,抬眼看他,伴随吞咽动作,向后一倚,笑了。   他倾身过来捏她下巴,被一掌拍开,反被钳制。   她微偏了偏头,凑上去,将他吻住。   唇齿相依,连带着一股腥气也送了进来。   而后她松开他,贴在耳边问了句,“师姐伺候得你舒服吗。”   长孙茂怔住。   她也不必他回答,笑起来,静静与他相对凝视,伸手理了理他鬓边乱发,说,“我去外头讨两壶酒。你等我。”   说罢从他怀抱脱身,转身就要出门去。   他只剩件薄衫挂在肩头,她自己却衣冠整齐得随时都能出去跟人打一架。   长孙茂心底窜起一股火。   凭什么?   叶玉棠刚走出几步,被一股力气拉了回去。   修长的身体瞬间贴了上来。   一手轻掐着她下巴,迫使她脸微微扬起。   他一低头,吻了下来。   她险些被他拽得跌倒,又怕连带他跟着摔倒,不自主往后一步步倒退;他不依不饶,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唇始终没有分开过。   他想起在刀冢那日,不想再玩追逐的把戏,右手环过腰际,将她带向自己,领着她往后退去,一路退至床边。她想提醒他当心,刚张嘴,却给了他可趁之机。舌尖探进来,抱着她一起跌到床上,吻的她几乎窒息。   叶玉棠欲支起身体欲喘口气,立刻被拽了回去。几次下来,他显见不耐,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笑了,轻声赞叹,“可以啊,血气方刚的,也没见哪处坏掉了……”   不安分的手立刻给他抓着,推到头顶,与另一只手并在一处。   她心头一惊,果不其然,冰凉丝线绕上来,往上一拽,牵引着紧紧束在了床头。   有些痒,她忍了又忍,实在有些忍不住,轻颤着笑起来。   他动作一滞,唇又覆上来,呜地一声,笑意悉数堵在吻里。   ……   烛火燃尽,扑簌了几下,灭了。   渐渐月光从窗纸溢进,照在两人身上,照出两个交叠对坐的影子,被月光映在墙上,起伏颠动,越来越快。   ……   一股异样的气味,从两人身上里逸散开来,霎时间整个屋里都是这味道。比之前她嘴里的能淡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两个人都闻到了。   叶玉棠嗅了嗅,忽然问他,“你有多久没干这事儿?”   视线相交,他一愣,反问句,“多久?”   她接着说,“若是十年没干这事,确实燥了些,也能理解。”   他眉头轻蹙,有明显不悦,将她抱起放在床上,起身离去。   她问,“做什么去?”   他沉默半晌,声音从另一间屋里远远传来,声音淡淡,像仍生着气,却又舍不得不答她,“寻支香。”   她说,“没关系,这味挺好,安眠。”   他脚步一顿,没答话。   在屋里寻了一圈,没寻上,披衣出去了。   待他脚步走远,叶玉棠才抱着胳膊,整个人连脚趾一并蜷缩起来,太阳穴也疼的突突,背过身,“嘶”地一声。   不多时,又听见他从外头回来。关上门,带进一鼓寒风。   似乎只寻到檀香,往铜炉一搁,烧起来之后,勉强能将气味掩住。旁人不似他讲究,也没别的法子了。   叶玉棠半睡半醒间,腿间火辣辣的疼,火气上来,只装着睡,不吱声。他走到她跟前站了会,酒香从他手里飘过来。她忽然精神起来,仍闭着眼,不想说话。   过了会,他转身走开,将手头东西在桌上搁出一声响。   刚点的灯复又吹灭,赤着脚回来。背后床榻塌下去,他从后贴上来,将她抱住。一呼一吸,带着她背一并颤动。   气息落到她发梢上,渐渐轻下来,他睡着了。   头搁在她头顶,脚却比她长处一截。平日里看不出,倒不知他比自己高出这么多。   伸脚趾去够他的,左右够不着,不留神牵动伤口,整个人僵住。   好了,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她轻手轻脚从怀里钻出,随意披了件他的衣服,扶着腰,屈膝坐在窗台上。手上下劲,去摁腿上大都,商丘几处穴。平日打架虽不怎么输,跌打损伤却常有。仗着身体好,也不常用伤药,只是起初痛是难忍了些,压几处穴位,不多时气血畅行,便能好个周全。今日她也仗着自己身体好,由着他胡作非为,知道痛,可不知道竟会这么痛。左右摁了半晌,也不见好。   想起今日进屋翻找时,似乎架上备有伤药,炙也有。   起身去翻找一阵,果真找着了。拾了两支点燃吹熄,坐在窗台上炙商丘,心头一阵窝火。   心里骂了句:老子欠你的。   盯着榻上睡颜,看了半晌,心头一软,微仰头,心头又补了句:我就欠你的,怎么了。   不留神,炙烟,将她商丘烫着,她慌忙拿远了些,吹开商丘上落的热灰。   太阳穴复又抽痛,疼仍不见好,索性作罢。   垂头时,复又想起他轻吻自己腿与足踝,神态虔诚小心,如剑客亲吻心爱的剑。   “如剑客亲吻心爱的剑。”她回味这几个字,不由笑起来。   她亲缘淡泊,有人说尹宝山将她送给师父,是送了他一把趁手兵器。   从前她没觉得这说法有什么不妥,便就当自己是把剑。剑本没有善恶之分,全凭持剑人心术。幸而落在师父手头,终没有令她误入歧途,亦渐渐开化了她的心智。   可兵刃就该物尽其用,故她也从不怜惜自己。始终觉得,如有一日,与师父一般,英雄就义了,便是最圆满的一生,从未想过,会有人拼尽性命将她寻回。   正如当初那个少年将长生交到她手头时,她也以为,自己受人珍视如这手头神兵。   后来,以为世人百般珍视的神兵于他,不过也是可随手赠与的寻常物件,只故才会失望之极。   本以为死在胡人巷,虽使壮志难酬,到底是她这“寡宿星”最终归宿。   却从未想过,哪怕她身上漆色剥脱,落下寻常伤痕,也有人会为此痛心疾首。   他从未想过,会有个少年,凭他一己之力,堪堪将他自己与她的命运整个背负起,踽踽独行八年之久,为她的“跌堕夭亡”逆天改命。   人们爱追捧神兵,也爱造神。   可她终于并不是了。   她是会哭会痛,嬉笑怒骂,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   叶玉棠微微笑起来。   长孙茂闻着烧艾气息,睁开眼,看见眼前情形,有一阵恍惚。   她手里夹着两支缭着烟气的炙,看外头的月亮。   苍灰的湖,远处萧索的竹林中,隐隐有祭拜亡魂的青烟飘起。   天上一轮孤月高悬,景象寂寥非凡。   叶玉棠倚在窗上,不知在为着什么事出身,连他起身趋近,都没有觉察。   直至他将桌上那坛酒拎起,走到她身后。   她隐隐闻见酒香,闭眼嗅了嗅,喜上眉梢,“我还说呢,这里为什么会有龙头酒?”   果然。识酒不识人,见着龙头酒便找不着北。   和太乙镇那时一模一样。   长孙茂亦笑起来,“有人爱喝,自然有人会酿。”   叶玉棠接过酒,便听见他问了句,“怎么起来了。”   她脸上神情千变万化,欲言又止,似在一瞬间想出无数个版本答案,又统统排除。   最后,她脸上只余最真实的怒气,并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从半敞的衣衫下头,伸出光溜溜的一条腿,一脚朝长孙茂踹去。   骂了句:“□□大爷的!痛死老子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好久以前就想好的完结车_(:з」∠)_以“□□妈痛死老子了”收尾。但是本着骂男不骂女的原则,改成了“草拟大爷”。   ·   2 膺部:胸肌。   有2当然有1和3,但都藏在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