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寡妇峰前是非多   本书作者: 快乐土狗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陆续更新中   【阅前提醒,不是大女主,也不是从头甜到尾的爽文,男女主都有各自的挫折要经历】   勘尘之劫提前来临,   剑荡虚清境,白衣震九州的无衍道君猝不及防殒身,   只留下一位不学无术的道侣。   传闻他的道侣灵根皆无,   又是个娇气任性的废物,   偏偏生了一张不得了的美丽面孔。   ……   纵声歌唱的金丝雀,   失去了护她安然的黄金笼。   朝暮更迭,   风云变换,   沉浸在发财升官死老公的喜讯中,   还未反应过来的许娇河,   一瞬间被人架在了火上烤。   她的夫君太过有权,又太过有钱,   自他死后,她变成了九州之内最抢手的寡妇。   先丧偶后恋爱   智商换脸偶尔有点小聪明的草包美人X高岭之花一生清醒偏偏为爱发疯的天才道君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东方玄幻 史诗奇幻 轻松 万人迷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娇河 ┃ 配角:求预收《倾斜三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做寡妇好难哦   立意:情之一字,能死能生。 第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天   怀渊峰上,哭声震天。   白幡飘荡,魂香袅袅,把灵气四溢的修仙之地渲染出一丝凄诡的气息。   如此情形,已在云衔宗中持续三日。   今天是最后一日。   许娇河身披素衣,怔怔跪在厚重无光的棺椁之前,苍白的面孔并无几分真切的哀意。   过了半晌,一旁的窄门开启,有人踱步到她身边,足音渐歇。   来人用很低的声音提醒道:“师母,此情此景,您若止了哭声,恐怕不合规仪。”   许娇河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登时红了眼眶。   一张春花蘸水的美人面酝酿几瞬,垂眸落下泪来。   “为何会这样,闻羽?”   许娇河不敢抬眼,望着被称为闻羽的青年的滚边衣袍,仿佛为了洗脱罪责一样,径自开口抽泣着说道,“事发之时,夫君正与我在后山的洞府里面渡灵,不知为何,忽然狂风大作,接连劈下九道惊雷,生生打在夫君身上……接着他吐出一大口鲜血,连我也被雷劫的余威震得不省人事……”   雷劫的可怖之处仍停留在脑海之中,许娇河叙述时忍不住双肩一颤。   她的身形本就婀娜,再着服丧的无纹素衣,生生在气氛沉肃的殿内带出一段微妙的风情。   许娇河不知道游闻羽在看她,只以为是他也给不出答案。   于是心下越发惶恐,忍不住又一迭声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羽你说,长老们会责罚我吗?”   游闻羽的目光凝在她衣袍之下露出的一段白颈,待许娇河又唤一声,才转过眸光扫向跪在殿外乌泱泱的弟子们,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师母,先别想这么多,当务之急,圆满完成丧仪最要紧。”   他绕过许娇河身畔,取过三炷魂香点燃,下跪磕头过后,将它们插在棺椁正对面的香炉中。   许娇河死去的道侣纪若昙收的弟子实在是少,只得游闻羽一根独苗。   故而偌大的怀渊峰,唯有游闻羽一人协助许娇河为其师尊治丧——说是协助,但人人皆知许娇河向来是个扶不上台面的,因此偌大的濯尘殿便由游闻羽里里外外一意打理。   今日他终于得了空来看望一下许娇河的情况。   果然不出所料,这位被师尊娇养起来的师娘,仍维持着三日前的姿势,跪在棺椁前面。   游闻羽瞧得好笑,趁人不注意,往许娇河的怀中塞了一对护膝。   对方的目光立刻如蒙大赦一般,含着泪透出几分鲜亮。   “再忍忍。”   游闻羽劝道。   ……   傍晚时分,这场持续了三日的丧礼终于结束。   记录平生功绩的白幡和代表悼念之情的魂香撤掉大半。   怀渊峰的正门大开,那些跪在濯尘殿外的弟子们陆陆续续远离。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许娇河一人。   她小幅度挪了挪发麻的膝盖,只觉得哪怕戴上护膝胀痛都不堪言说。   可碍于某些原因,许娇河不敢乱动,忍着痛老老实实跪着。   这三日里,那些似乎生下来就是一张板正面孔,口中尽是教条宗令的长老们时不时在她身边走过,投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沉重、疑惑和冰冷。   许娇河以为纪若昙的丧事一结束,就会有人唤她前去查问。   却不想跪到深夜,依然无人到访。   守山弟子将正门一关,濯尘殿更显寂寥。   深秋冷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将许娇河单薄的衣衫吹得窸窣作响。   她拢了拢臂弯的披帛,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屋睡觉之时,游闻羽的身影又由虚聚实浮现在手畔。   “师母。”   许娇河被他吓了一跳,眼眶中未干的泪滑下一滴挂在腮旁:“你怎么无声无息的跟鬼一样?”   游闻羽自觉站在大殿的入风口,替许娇河挡掉些许寒意。   做完这件事,他又将视线定在那抹泪珠上,随即竖起一根手指,淡声说道:“嘘——师尊新丧,师母您的言辞还是忌讳些比较好。”   见他又提到纪若昙,许娇河的眼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心虚。   往日绝不可能对游闻羽服软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的她闭上了嘴,隔着布料揉起膝盖来:“既然夫君的丧事已经结束,那我应该可以不用继续跪在这里了吧?”   她在这里待了整整三日,每天只能趁着人少的时刻,就地合衣打会儿盹。   这点苦头,换作云衔宗的其他修士,哪怕在最低等的炼气期弟子看来,都不足为道。   偏偏许娇河是整个宗门里面唯一的普通人,还是个异常娇气的普通人。   游闻羽正是了解这点,才会在深夜赶来。   “真是奇怪,师母平日最会躲懒,怎么这种无人的时刻,您竟跪得如此认真。”   这是游闻羽今天第二次驳她了。   许娇河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地把头一抬道:“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她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等待着游闻羽来搀扶。   然而昔日有求必应的青年,此刻却只敛着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默不作声地将她看了一遍。   那里面灌注的情绪许娇河说不上来,只觉得深秋夜风的寒凉吹到了心尖。   待许娇河还要再看,游闻羽却恢复成她看惯了的翩翩青年的模样。   宽大手掌架在小臂下方,稍稍用力,便把身量轻盈的她带了起来。   “并非是小徒执意要唠叨,只是现在师尊已然无法庇护于您,您这个性格还是改一改为好。”   一通文绉绉的劝慰,将本就怀揣十分困意的许娇河绕得云里雾里。   她头一点一点,敷衍地应承着,脚下的路堪堪迈出一步,呼痛的声音骤然在唇边溢出:“游闻羽,膝盖太疼了——我走不了路!”   游闻羽扶着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叹气道:“那师母待如何?”   许娇河眼珠一转,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修仙之人会的不是很多吗?总有办法帮我。”   许娇河心中的小算盘打得精妙,夫君一死,她便成了怀渊峰名副其实的主人,掌握着无数秘宝和灵力资源,要在她手下讨生活的游闻羽,焉有不供着哄着的道理。   她这头自顾想得火热,没来得及注意青年的眸光。   下一瞬,被酸痛充斥的身体腾空而起,腿弯和后背各插入一只手。   “游闻羽,你在做什么?!”   青年做着出格的事,面上一本正经道:“帮您减轻痛苦。”   ……   此时此刻,许娇河格外庆幸怀渊峰拥有人少的好处。   游闻羽抱着她从正殿一路走来,没看见半个人影。   推开居所的雕花木门,许娇河被安放在山水屏风后的深红拔步床上。   游闻羽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道完“师母辛劳,早日安睡”的话语后,垂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侍女露华捧着衣裙和伤药抬步走进。   “露华,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许娇河爱洁,在濯尘正殿有人盯着尚且能够忍耐。   到了自己的地盘,三日无法洗澡的肮脏感便换作蚁虫爬动在四肢百骸。   她用手撑住床沿,将褪下来的素袍丢在地上,又被放下手中托盘的露华捡了起来:“夫人,这衣服不能丢,您还要穿着它为道君服丧一个月。”   露华的声音沙哑,显然哭过一场。   她为了谁而哭,不用猜也知道。   整个云衔宗上下,似乎是个人都比自己有良心。   说不出的烦闷游走在许娇河的情绪中,可她从来不喜欢冲着比自己弱势的人发脾气。   于是憋了一口气,又问:“那给我准备热水澡总可以。”   “也不行,道君新丧,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怀渊峰。”   露华的话断在这里,未尽之意许娇河已然知晓。   她拧起细长的柳叶眉,低声抱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来替我上药。”   露华低头应承,又掐指作诀,对她的身体施了一个低级的清洁术。   水流般的华光过后,许娇河的身体连同衣衫都洁净如新。   她舒坦了不少,乖巧地撩起里裙,露出两片泛出青紫的膝盖,任凭露华将灵力注入随身带来的灵药之中,然后将白瓷瓶里的药粉均匀地撒在蕴着淤血的肌肤上。   “轻些,好疼……”   涂成杨妃色的指甲陷入锦被之中,许娇河咬着唇,呼痛声却比刚才对着游闻羽要来得柔软。   “夫人,请您忍忍,这药就是要渗入肌肤才有效果。”   露华目不转睛望着眼前两片受损的膝盖,到底语气和动作都缓和了许多。   ……   等露华上完药告退出门,许娇河散着乌黑的长发躺倒在床。   她自十五岁被云衔宗的弟子从嫡母手中救下,到如今已经过去七年,虽然知道他们叫自己嫁给纪若昙怀有别样的目的,但好在这七年里,她所过的生活远比从前舒心许多。   享受够了年岁,便是真的为纪若昙去死也没什么——可许娇河未曾料到死亡时间来临得这么早,偏偏她又因为偷听到纪若昙和秉礼长老道明真相的对话,无法生出爱慕对方的真心。   那聚集在乌云之间翻滚不息的雷劫,唯有自己心甘情愿,方能以身相替。   许娇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一时欢喜,一时忧愁。   欢喜的是,纪若昙一死,自己可以继承他的所有财产,更不用再战战兢兢等待死亡的来临。   忧愁的是,纪若昙死的蹊跷,不知道云衔宗又会作何决定。   还有游闻羽。   没了纪若昙在上面压着,他的一言一行也不如往昔恭顺。   想到那个逾越的横抱,许娇河差点从床上坐起。   她取过旁边的素衣,将它当成游闻羽的脸,狠狠捶打几下,接着丢到矮几上。   气顺一些,洒在膝盖上的灵药亦开始发挥作用,阵阵刺痛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将伤处包裹。   许娇河舒服地低叹一声。   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她吹灭床旁的灯火,将锦被拉过肩膀,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   而顺着窗棂飘洒进来的月光,轻轻照亮了盘踞在角落、不曾被发觉的一抹怪异黑影。   那影子一短三长。   长的部分仿佛柔韧的枝条。   短的部分,却层层叠叠,如同花开的盛景。 第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天   许娇河做了一夜梦。   梦里是同纪若昙相处的时光。   他们虽有道侣之名,却无道侣之实。   纪若昙对她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渡灵时将一节冷白的手指点在她额心。   许娇河知道纪若昙看不上自己。   无论是往来交友还是道侣结契,小洞天中,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纪若昙光风霁月一生,因娶了一名没有灵根的凡女,而沦为修仙界的笑柄。   好在许娇河也看不上他。   和一弯疏离的月色、一捧冰冷的白雪过日子,能有什么趣味。   ……   往事纷至沓来,时而连绵成清晰的一片,时而迸裂成斑驳的碎影。   许娇河睡得并不好,以至于起床时眼底映出两抹浅淡的青。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了扭膝盖,发觉在灵药的作用下一切恢复如初。   信手摇响床榻垂坠的金铃,早早等候在外的露华和另外两个侍女依次走进。   净口洁面、挽发梳妆,尽管身处修仙之人居住的小洞天,但许娇河依然保持着人间的习惯。   她趿着鞋张开双臂,在露华的伺候下穿上昨日那件逶迤及地的素衣。   身前香案上,描金错彩的博山炉里浮动起清润如春日的香气。   雪衣白裙,再配上同色的绦带,勾勒出楚腰一握。   露华半跪在许娇河身侧,边替她抚平衣衫的下摆,边轻声告知道:“明镜堂派了人来,让夫人您辰时三刻过去一趟。”   床榻前的山水屏风自有记录时刻的作用。   许娇河定睛一看,那高山上的雀鸟停了五只,山脚下的河水却流了不到一半。   “还能用过早饭再去。”   许娇河抚摸着空空如也的肚腹,自顾自下了结论。   露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转身用目光示意另一位婢女将手上的蒸笼掀开。   热气腾腾的各色面点,和一碗温度正好的牛乳静置其中。   “夫人且在这里吃吧,明镜堂的人来时脸色严肃,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奴婢担心万一延误了时间,执法长老会惩罚于您。”露华口中的执法长老,是整个云衔宗中许娇河最畏惧的人之一。   还有一位便是她的夫君。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们的身上总充斥着一股道法无情的威严感。   许娇河听到执法长老的名讳,眼前浮出一张拉得很长的马脸。   她搓了搓手臂,立刻从善如流地选择听取露华的建议。   将几屉蒸笼就近摆在香案上,许娇河坐下默默地解决起早膳来。   她终究心境不安,在捧着一只酱肉包小口咀嚼时,又对露华道:“等我走后,你看着点时间,倘若超出一刻,就赶紧叫游闻羽来明镜堂找我。”   ……   怀渊峰和明镜堂相隔甚远。   就算是金丹期的弟子御剑飞行,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不过这向来不是许娇河会操心的事情。   辰时三刻将至,许娇河从纪若昙为自己准备的灵宝戒中,挑挑拣拣出一块半透明的符篆,捏破丢到地面,心中配合地默念起目的地,她再抬眼,已经抵达明镜堂门前。   “娇河君。”   一左一右的守门弟子向她躬身行礼。   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许娇河听过太多遍,心中已无任何波澜。   她不轻不重应了声,径直向里走去。   明镜堂内,执法长老薛从节端坐主位、右手下座是怀抱拂尘的秉礼长老梅临。   更靠近许娇河的两边,五阁阁主和各阁首徒济济一堂。   这个架势,不知怎的,让许娇河想起幼时看过的一出戏文《三堂会审》。   三堂会审。   要审的犯人是谁,不言而喻。   “娇河君,你来了。”   薛从节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许娇河一眼。   随着他苍老的声音传出,几位跪坐在软垫上的阁主和首徒纷纷起身对她行礼。   宗主长久闭关不出,云衔宗上下身份最高的便是执法长老和秉礼长老,而因纪若昙执掌的剑阁与其二人同级的缘故,许娇河过惯了起居出入都有人向她行礼的生活。   她不以为意,寻了末尾的位置坐下,慢吞吞地问道:“不知执法长老找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娇河君应该很清楚。”   纪若昙的丧礼一过,各阁也恢复该有的衣着仪制,仅在左臂上系一白布略表追思之意。   在一众天青色中,许娇河无纹无印的白衣就显得格外突兀。   然而更加突兀的是她的话语。   许娇河细白的手指缠绕着腰间的绦带,依然用一种很慢的语气:“我并非执法长老命脉相连的灵剑,又如何清楚您心中的想法。”   谁让薛从节这么多年总是处处针对她。   对待敌人客气,简直就是灭自己威风。   \"你!\"   薛从节颊边衰垂的肌肉一颤,正想开口斥责许娇河,却见秉礼长老一个目光安抚,才勉强按捺下不断上窜的怒气,“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无衍道君殒身一事。”   “我要说的,已经在夫君灭道那日,由他的徒弟游闻羽代为禀告给宗主。”   许娇河挑衅一句,便低头不再看众人的表情,“执法长老若有疑惑,自行询问宗主便是。”   “宗主尚在闭关,我等如何能够随意打扰?”   “可您就算再问我一遍,我能回答的,也跟几日前没有任何区别。”   许娇河仰起面孔,把对游闻羽说过的话,又在明镜堂内重复一遍。   失去纪若昙,她心里缺了几分底气,嗓音便显得郁郁。   一面说,一面环视倾听的众人。   几句话下来,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秉礼长老也陷入沉思。   薛从节刻意等了几息,又问:“无衍道君渡灵于你时,你可有发现身边有什么异样?”   “没有。”   “那雷劫劈下来时,可有什么不同?”   “第一道惊雷就已将我劈晕,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知晓了。”   “那无衍道君发觉雷劫提早来临时,面色可有什么变化?”   “我当时怕得要死,分不出多余的心力观察夫君的情形。”   一通询问下来,许娇河提供的消息接近于无。   她半屈着肩膀,回话也没个回话的样子,像失去大树依靠的菟丝花般柔柔弱弱地跪坐着。   薛从节越看越不明白,一生清名正直的纪若昙怎么会瞧上这么个不成体统的女子。   两人的目光对上,许娇河还冲他露出一缕轻飘飘的笑。   有这种女子作为无衍道君的遗孀,怕是日后云衔宗的名声也好不了。   想到这里,薛从节忽然改变了几炷香前与秉礼长老商量好的主意,干脆送对方去见纪若昙的念头乍起,他换了副语调,对许娇河道:“既然你想不起来,那我也不再多问。”   许娇河松了口气,正要言谢,又听见薛从节道:“但娇河君应该明白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不如让我施展一次搜魂术,查清你脑海内的记忆,确保无衍道君的殒身只是一场意外,而无特殊之处。”   他的话音未落,堂内已响起窃窃私语。   就连端坐在旁一直默默无言的秉礼长老,也忍不住问道:“怎会是搜魂术,不是——”   “就是搜魂术。”   “要确认细节没有遗漏,搜魂术最为可靠。”   许娇河没有灵根,做不了修仙者,纪若昙自然也不会在她面前刻意提起一些仙术词汇。   但根据在场者的面色来看,这搜魂术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秉礼长老按住薛从节的手,凑近他身边:“许娇河怎么受得了?”   自诩惩奸除恶的薛从节却无视他的话语,傲然从正位上站起:“无衍道君拒绝了无数仙门世家的优秀女子,偏偏看上全无灵根的你——娇河君,你们道侣之间鹣鲽情深,想来为了无衍道君付出些许小小的代价,你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什么小小的代价?   她就连为纪若昙跪了三天三夜也不是心甘情愿啊!   许娇河在心底无声呐喊,却不敢把实话说出。   她勉强勾起笑容,双膝向后挪动了几步:“付不付出代价好说,但长老您也要将搜魂术有何作用提前告知我才是。”   “只是将术法灌入您的脑海,搜寻一圈而已。”   薛从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许娇河却突然想起此术似乎在纪若昙的藏书阁里看到过。   说是修仙者经受一遭都要萎靡不振十天半个月,更何况她这个普通人?   ……薛从节是想让她去地下陪着纪若昙。   意识到这点,许娇河又怒又怕,她转动着眼珠,想看看明镜堂内有无人可以施以援手。   但除了台上欲言又止的秉礼长老,其他人在惊讶过后,均展露出默认的态度。   许娇河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心脏砰砰直跳。   一时责怪游闻羽怎么还不来救她。   一时又自怨好不容易熬到纪若昙死了,那些荣华富贵她还没来得及享受。   薛从节走得很慢,步步逼近。   他用一种猫捉老鼠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许娇河面孔上掩不住的慌乱。   他的脚步顿在一丈开外处,背起手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娇河君考虑得如何了,应当不会拒绝吧?无衍道君待你痴心一片,冒着仙门大不韪也要与你结为道侣——”   “若是这点小事也不情愿,你又如何对得起他的一片情意?”   一通通大道理压下来,叫许娇河如何辩得过。   更过分的是,薛从节人虽未至,释放的灵力威压已迫不及待袭来。   许娇河感觉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又恶意地维持着勉强呼吸的力度。   她花容失色,手掌向后撑去,兀自断续道:“长老说的搜魂术,我区区一凡人,怎么受得了?”   “答不答应,是娇河君面对无衍道君这位道侣的态度。”   “能不能受得了,还得看我的本事。”   薛从节一句话将许娇河的退路堵死,说着又行了几步向前。   他来到许娇河面前,像一座高大的山峰,将许娇河眼底所有的光亮挡住。   并指竖起,火焰般的光芒沿着他粗短的手指缠绕攀升。   举目无所依靠,四周无人出声。   许娇河绝望地闭上眼睛。   危难时刻,她的脑海不知怎的,想的却是:原来小洞天的修仙宗门也兴陪葬这一套。   灵力如刀,从薛从节的指尖疾射而出。   然而就在许娇河眉心感到热意的瞬息,一道铮然清越的剑鸣声骤然响起。 第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天   环绕在许娇河腰间的绦带化形,变作一把软剑,悬在了两人之间。   它的边缘相较寻常刀尖更为纤薄,与薛从节的灵力相撞,却发出金石般的荡声。   许娇河瞪着眼,不知该看软剑,还是该看薛从节精彩纷呈的脸。   “这不是,无衍道君几十年前亲手打造的最后一把武器青游吗?”   万籁俱寂过后,有识货的阁主颤抖着声线道出软剑的来历。   灵剑逞威,许娇河身上的桎梏皆除,大脑也跟着活泛起来。   什么青游?   这不是纪若昙灭道前的几天,从各境上贡的珍宝中随手抽出来送给自己的礼物吗?   ……除了需要取个名字才能佩戴以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许娇河搜刮干净脑海里的记忆,终于想起曾经为软剑定下的名字。   “柳、柳夭?”   她尝试着唤了出来。   差异过大的名称画风,叫见到无衍道君杰作陷入狂热状态的阁主首徒们变得沉默。   软剑却回应得很快,剑身又是一阵清脆的嗡鸣。   太好了。   就算纪若昙不在,有他的法宝护身,料想自己也不用死了。   许娇河松懈下来,又变回挑着眼梢,软着骨头的样子:“今天恐怕不能遂长老的心愿了。”   “许娇河,你还不把青游收起来!”   “你难道忘了,云衔宗内不得随意亮出武器吗?”   薛从节再不顾及表面的客套,断然呵斥道。   “我只是个凡人,这是夫君的灵剑,我又如何使唤得了?”   许娇河拧起柳眉,刻意做出为难的模样。   她这副样子落在薛从节的眼里,无疑于火上浇油。   薛从节抬高音调,最后一遍问道:“你收是不收?”   “可我真的不啊——”   许娇河的话音说到结尾,生生拖长成尖叫。   她看到薛从节的十指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手势,接着一柄光华内敛的青铜剑凭空而生。   龙吟虎啸,异彩大动,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就要刺向护在她身前的柳夭。   “从节——”   “长老不可——”   两道全然不同的男声自明镜堂的前后方传出。   一头是以法诀催动拂尘想要护住许娇河的梅临,而另一头是灵力比话音更快的游闻羽。   浅青色的雾气从他的掌心无声溢出,仿佛蜿蜒游走的龙蛇,不断弥散扩张,将许娇河整个笼罩起来,薛从节召唤而出挑飞柳夭的青铜剑,则凝结着在薄雾屏障的表面,旋转着不得而入。   比雾气颜色更深的灵力以剑尖为中心,朝四周如涟漪般层层溢出。   薛从节一击未中,在酝酿第二道攻势之时,手腕被秉礼长老的拂尘缠住。   这几秒间隔,足够游闻羽掠身飞往许娇河身边,掐指引诀,化解掉青铜剑无处释放的余威。   救下许娇河后,他不再使出多余的动作,运转着与青铜剑抗衡的屏障,在其中抱拳行礼道:“弟子游闻羽见过执法长老,刚才情势危机,多有得罪,还望长老能够谅解。”   薛从节沉着面孔,不予任何回应。   他的整副心神灌注在解决手腕拂尘的问题上,怎谁料梅临越缠越紧。   薛从节回头吼道:“怎么你们都要拦我!”   他这样说,到底没再发狠催动青铜剑与游闻羽相争。   咻得一声轻响,青铜剑回到他的掌心。   游闻羽见状,也收起了灵力屏障,他越过许娇河的肩头,让她护在身后,平声问道:“弟子在空气中感觉到了搜魂术的气息,不知长老是否打算用在师母的身上?”   “是又如何?”   薛从节理直气壮道,“相比无衍道君的死因,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不值得可惜!”   “长老您错了,师母不是普通人。”   游闻羽站直身体,坚定地说道,“她是与师尊进行了结契仪式的道侣。”   他的话将大家极力忽略的问题重新摆在台面上,这一举动促使薛从节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你身为弟子,如何能够不关心师尊的死因?”   薛从节抬起头,视线与高出他许多的游闻羽撞上,怫然斥责。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闻羽当然关心。”面对薛从节的斥责,游闻羽不卑不亢,“只是师尊同师母本为一体,师尊既已灭道,这份恩情,我理应回报到师母身上。”   “更何况,师母也并非不愿配合,她早将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于我,由我代为禀告给了宗主。”   “长老又何必苦苦相逼?”   “今日场景,假使师尊泉下有知,心中不知该生出多少凄凉之意。”   声到最后,但见哽咽的颤音。   许娇河缩在游闻羽的背后,听到他将孝义恩情抬出来时,便知晓这场仗执法长老必输无疑。   也难怪,云衔宗上,论口舌本事,谁又能比得过纪若昙唯一的弟子。   她虚倚着游闻羽,偷偷用余光打量在座的阁主首徒,见他们的面孔上均露出动容之色。   心里更是得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薛从节还要硬来,那就是犯了众怒。   果然,薛从节能混到执法长老的位置,也不是个一根筋的。   他退后一步,压抑着眉眼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师尊已故,怀渊峰的一切,应当由师母继承。”   游闻羽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坦荡道出。   “痴人说梦!”   “云衔宗开宗以来共立九座山峰,上至一宗之主,下到五大阁主,无一不是灵力深厚、功行彪炳之辈,她许娇河何德何能,能够成为怀渊峰的主人?!”   薛从节垂落在两颊之侧的灰白长眉剧烈抖动着,要不是推开游闻羽实在有失执法长老的风度,他恨不得跳到许娇河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呵骂。   他的话语一出,明镜堂内的风向,也由游闻羽这头,倒向了另一边。   阁主和首徒们不约而同透出不赞成的眼神,齐齐眺向二人所在。   游闻羽也安静了下来。   这不到半炷香内翻天覆地的变化,叫许娇河心生茫然。   焦急之下,她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咬牙一掐游闻羽的腰。   对方像尊沉默高大的塑像,半点反应都没有,反倒连累许娇河的手指生生作痛。   只是她的小动作之后,迟迟不语的游闻羽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倘若师尊和师母共同培养出了一名百年间达到洞彻期境界的弟子呢?”   “……”   青年极淡极稳的嗓音,内容却有着不啻于惊雷般的震慑力。   小洞天中,修仙境界共有八层,即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合魂、洞彻、通玄、大乘。   云衔宗作为第一大宗门,门内金丹期以下的弟子比比皆是。   而元婴期共有二十一人。   合魂期及以上不过区区九人。   要知道能百年间到达洞彻期境界,纵观修仙界,从前唯有纪若昙一人。   就是纪若昙这一位惊艳绝伦的天才,奠定了云衔宗无懈可击的至高之位。   如今,宗门即将迎来第二人。   薛从节一时忘了同许娇河计较,他黑黢黢的瞳孔燃起前所未有的热度,问道:“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长老一看便知。”   游闻羽敛袖,往日里蕴含着随和笑意的面孔凝聚起端肃的神态,呢喃声调恍若自语,“洪纤曲直,洞彻万物——今日宗门的第十座山峰,就由闻羽来开启吧。”   言毕,他纵身向门外而出,堂内的人群均施展轻体之术紧追其后。   许娇河没有法术,只能凭借双腿小跑跟在末尾。   当她抵达众人聚集的地方时,只见云上浩渺之处,但见万丈金光。   轰隆隆的巨声回荡在明镜堂的任意角落,如闷雷,如群马,如洪流。   许娇河难受地堵住耳朵,这声音却无孔不入。   人群首端,游闻羽凭空浮起,两袖灌风,长发逸散。   他掌心的灵力呈现出一条气势如虹的光带直射到云层深处。   几十转呼吸之间,陡峭的山峰冲破白云的阻碍,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拔地而起,略低于与它并肩对望的怀渊峰,却远高于五大阁主的授课教才之所。   天地浩荡,独山巍峨。   又过了片刻,轰隆声止息。   游闻羽的脚尖重归地面,由于灵力损耗过度,润玉般的肌肤显出苍白的状态。   他穿过自行分开的人群,重新站在许娇河的左侧,目光遥遥望向片刻失神的薛从节。   “闻羽能有今日成就,全仰赖师尊和师母的尽心教养。”   “还请执法长老能够重新考虑我的提议。”   薛从节同意与否,此刻已经成了最不要紧的事情。   众人只知,许娇河如此好命。   纵使纪若昙不在,亦有游闻羽保全她一世安宁。   ……   良久,明镜堂的西南方向传来悠远而嘹亮的鸟鸣。   一名通身白衣、气质出尘的青年在群鹤的环绕纷飞下,降临在明镜堂的山巅。   甫一落地,他摸了摸首领白鹤的头顶,拢起宽大的袖袍走进人群。   “见过宗主。”   阁主以下,年轻的子弟们跪倒在地,振声问安。   两位长老则欠身致意。   许娇河慢了半拍,等青年来到自己面前时,才后知后觉试图弯腰行礼。   头颅还未俯低,手臂已被扶住。   许娇河愣愣抬头,对上青年秀致俊雅的眉眼:“娇河君不必多礼。”   待许娇河站直,明澹收回双手,又一抬袖:“都免礼吧。”   他踱步到游闻羽方才释放灵力的地方,侧眸望向小洞天中新生的山峰,感叹道,“我在洞府闭关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天地动荡,本以为大妖现世,想不到是天赐英才于我云衔宗。”   “若昙算我的半个弟子,能见到他的声名有人承继,我很欣慰。”   抒发完感想,明澹看着低头不发一言的薛从节道:“明镜堂内的场景,秉礼长老已经借由传音古螺让我悉数知晓,娇河君无错,当然,执法长老你一心为了宗门也没有错。”   “只是经过此事,我已决议让娇河君成为怀渊峰之主。”   “搜魂一术用在凡人身上终不可取,若昙的死因,我会通过别的办法来调查。”   有游闻羽立峰撑腰在前,有明澹一锤定音在后,无人再有异言。   “至于闻羽——”   明澹的眸光在游闻羽脸上落定,“你既然已经开辟山峰,可打算成为剑阁阁主招收徒弟?”   纪若昙已死,他执掌的剑阁群龙无首。   游闻羽凭借洞彻期的实力,成为新任阁主也无可厚非。   众人揣测着明澹的用意,另一侧游闻羽却再度跪地:“师母新任怀渊峰之主,还有许多事务需要闻羽从旁协助,因而掌管剑阁招纳弟子之事,还请宗主应允推迟进行。”   明澹点头道:“可以。”   ……   于许娇河而言,这无比漫长的上午终于过去。   她趁着难得出关的明澹在外和各位云衔宗阁主议事的关头,偷偷遛回明镜堂,把被薛从节打飞在角落的软剑柳夭重新捡了起来。   擦掉剑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柳夭变回洁白的绦带缠回许娇河的腰间。   做完这些,许娇河打开灵宝戒,打算取出一枚遁符离开。   一只洁白而冰冷的手,却从后方捂住了她的唇瓣。   “师母,是我。”   游闻羽用四个字阻止了许娇河的惊叫声出口。   他将许娇河转了过来,修长身躯重重倚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   “游闻羽,你在干什么?这样于礼不合……”   许娇河的瞳孔扩大,下意识就要把他推开。   往常能说会道的青年没有立刻开口。   他一手攥着许娇河的手臂,一手从衣袖中掏出块整洁的丝帕,覆在气息微弱的口唇之上。   接着,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师母,行行好,烦请您体谅一次小徒。”   “为了救您出水火,我昨夜强行突破境界,差点英年陨落。” 第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天   二人刚回到怀渊峰的屋舍,许娇河便催促着游闻羽解释清楚刚才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从修行之地赶到明镜堂,又动用大半灵力建山立峰。   游闻羽以为自己做了这许多,怎么也能够换来许娇河几句柔声软语,却不想对方只是施施然地提起衣裳,歪着身子靠在拔步床的红木架子上,丝毫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无奈之下,游闻羽只好寻了香案前的矮椅,将它搬到许娇河面前,敞开双腿坐下。   “你怎么磨磨蹭蹭的?”   许娇河捏了把春凳上摆放的各色干果在掌心,挑出颗浑圆饱满的塞进口中,撩起眼皮朝他看来。   雪色的绸缎裙摆下方,一截莹润纤细的脚踝未着寸缕,悬在拔步床的边缘,一翘一翘。   游闻羽敛睫窥去一眼,抬头便恢复目不斜视的君子姿态:“师母应该知道吧,修仙者要平稳突破自身桎梏,到达更高深的境界,需要进行天人感悟。”   “我怎么知道呀?”   许娇河最不爱听这些高深的名词,她用齿尖将干果的外壳磕碎,嫣红舌尖轻巧一卷带出黄澄澄的果实咀嚼,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夫君哪里会同我讲这个?”   游闻羽被她理直气壮的言辞噎得沉默,转念一忖又确实如此。   他想了想,换成通俗易懂的言语对许娇河道:“简而言之,我本不到时机提升境界,但算到师母您今日会遭逢劫难,因此服用了一棵千年丹朱草来强行突破合魂期到洞彻期的桎梏,再加上——”   “哦,我明白了。”   许娇河打断他的话,“你走了捷径,所以根基不稳,才会受伤。”   也不算太笨。   游闻羽得出结论,点了下头。   将甜蜜的干果咽下,再将破碎的外壳唾入一旁盛放脏物的托盘中。   许娇河上下打量青年几秒,忽然问道:“那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天生一张柔靡的美人面,春水般的目光不语亦能传情。   此刻问出近乎关怀的话语来,叫游闻羽心跳错乱了一拍,颇为受宠若惊。   他答道:“若只是境界不稳,调息几日就能好转。不过我耗费了半身灵力开峰,料想恢复境界应该会慢上许多……大概,一个月总能好吧。”   一个月,这么久。   许娇河舒展的面孔一皱,看向游闻羽的眼神多了几分旁的暗芒。   如今,她虽有了护身符,但谁知道薛从节那老匹夫几时又发起疯来,非拉着她为纪若昙陪葬。   游闻羽好得这么慢,那这一个月里自己岂不是很不安全?   许娇河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坐在对面的青年瞬间猜到她的想法。   他默默隐去心里那点感动的情绪,淡声道:“师母成为怀渊峰之主这件事,已经在宗主那里过了明路,宗主也说过,不许执法长老再对您使用搜魂术,您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游闻羽一收起嗓音中刻意展露出来的柔和,声线就变成了能够封冻一切的冷泉。   许娇河再愚笨,亦察觉到青年的心情不太痛快。   于是握住他的手,勉强展现出三分为人师母的关怀:“闻羽,你别多想,我不过是觉得怀渊峰如今只剩我们两人,势单力薄……要是你的伤一直不好,难免要看别人眼色过日子。”   游闻羽的手贴上温软肌肤,较常人来得更浅的眸色一滞。   他目光深沉、并不表态的脸庞,看得许娇河心生怯意,就在她想要把手收回去的时候,游闻羽反手一握将她的手其扣入掌心:“您的顾虑,我都明白,但凡有徒儿活着一日,师母定能高枕无忧。”   许娇河及笄之年嫁给纪若昙,到如今二十二岁,从未和人谈过正经的感情。   她隐约感觉到游闻羽的态度有些奇怪,如何奇怪,又说不上来。   可不管怎样,夫君新丧的寡妇不得与其他男人过从甚密她还是知晓的。   许娇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的手从游闻羽的掌心解放出来,口中又转移话题道:“我还有件事不懂,你帮我看看。”   好在游闻羽没有强求,顺承地松开指节:“师母说的是软剑青、呃,柳夭?”   许娇河做足了同他抗争的准备,手掌那端的力量却陡然消失。   她猝不及防向后仰去,差点整个人翻倒在床。   幸而扶住了床架,才勉强维持着规整的仪态。   她含怒带怨地瞪向游闻羽一眼:“什么青游,我的软剑分明叫做柳夭,柳夭不好听吗?”   随着她唤出名字,缠绕于腰间的绦带刹那变化形态,浮在半空中,似乎在端详二人的举动。   许娇河抓住柳夭的剑柄,把它放在游闻羽的膝盖上:“你且看看,它的威力如何?”   许是游闻羽的剑法和灵力来源于纪若昙的传承,柳夭对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锋芒,任由他注入一缕灵力,流淌在剑身的每一道纹路之中,响应一般微微亮起。   能够触摸无衍道君亲手打造的名剑,还能用灵力与身处其中的剑灵交流共鸣。   这是多么难得的感悟境界的机会。   哪怕身份尊贵如游闻羽,也忍不住眸色发亮,鼻尖溢出压抑着炽热的吐息。   许娇河不懂这里头的关窍,只是略显不耐地等在一旁。   半晌,游闻羽将剑递还给她,语气比春风还要轻缓:“师母,我已经查明柳夭的境界,它的威力与一名合魂期的修士不相上下,有它保护,小洞天内能伤害您的人屈指可数。”   屈指可数,是游闻羽拿来哄骗许娇河的说辞。   不过,柳夭剑具备合魂期的力量却是确有其事。   许娇河的心绪雀跃起来。   但雀跃过后,她又想到一点:“我是凡人,柳夭是灵剑,夫君不在,它真的能够任我驱使?”   “是,师尊将您的气息和他力量封于柳夭之中,因此普天之下,它只奉您和师尊为主。”   游闻羽话音未落,便听见床榻之上一声欢呼。   他看着许娇河心肝肉似地将软剑抱在怀里,口中念念有词地感谢着纪若昙,不免失笑:“还是要当心些,虽然柳夭已经认您为主,但兵器无眼,容易伤人。”   许娇河做侍郎府的小姐时,就常常被嫡母和内院婆子管教,哪里还愿意听游闻羽的唠叨。   她唇边的梨涡浅荡,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般一下一下轻扇,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闻羽你应该累了吧,天色已晚,要不早点回去休息?”   ……   送走无言但透出几分哀怨的游闻羽,许娇河捧着柳夭剑坐回原来的位置。   在她的意念控制之下,这柄名剑一时在室内游荡飞舞,一时首尾相连变成个浑圆的圈。   一人一剑玩闹得不亦乐乎。   这也极大满足了许娇河见到那些仗剑飞行的修仙者时,产生的羡慕和向往之心。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她兀自感觉到有些疲惫。   似乎不用灵力催动软剑,依然要消耗掉不少精力和元气。   许娇河心满意足地抚摸着柳夭,将它变回绦带,紧紧系在腰上,一闭眼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无愁,酣甜异常。   再睁开眼,已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怀渊峰上,唯有侍奉的仆婢和必要的守门人,此刻月上峰顶,万籁俱寂。   未遮挡的窗棂外,灵力维系的明晰灯火在院落的四角阒然燃烧。   许娇河睡得迷迷糊糊,借着似有似无的光亮,一转眼便看到了山水屏风上的景象。   莹莹流淌的河水和收翅亭立的雀鸟,均象征着时间来到酉时过半。   “哎呀!”   许娇河一拍脑袋,掀开薄毯坐起。   她的脑中睡意未减,一片空白,刻入骨髓的习惯已经敦促身体自发向床底摸索鞋履。   完了完了。   早就过了用晚膳的时辰,纪若昙一定会罚她抄写一百遍《怀渊峰日常例令》。   纪若昙三个字碾过舌尖,许娇河的动作又顿了下来。   她随即捂住双眼,自失一笑:“是我忘了,夫君已经不在了。”   “真奇怪,从前他在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有夫之妇。”   “如今不在了,才发现处处都是他的踪影。”   许娇河下意识呢喃几句,又暗自嘲笑自己矫情。   她取出引火符点亮床头的油灯,将滑落肩膀,露出一抹藕色细带的衣衫重新拢了上去。   窸窸窣窣的轻响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持续了顷刻,许娇河穿好衣衫,踩着鞋履站起。   来不及伸个懒腰,空空如也的肠胃发出更加响亮的动静。   许娇河摁着肚腹,单手松松挽了个发髻,再插入一根和田玉的簪子。   她没有再传唤露华进来伺候,而是径直朝着坐落于内院另一侧的膳厅走去。   大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吱嘎一声闭合。   没有吹灭灯光的房间里,匍匐在衣柜侧面的黑影动了动。   它如水般沿着光滑的木面淌落,来到许娇河方才坐过的拔步床前。   静立了一会儿,它那层层叠叠犹如细长丝条组成的顶端,陡然生出实质的漆黑触手,蜿蜒着伸长向下,捡起许娇河不小心遗落在床缘的一小片干果碎壳,将它无声地丢回春凳上的托盘中。 第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天   许娇河走到膳厅,恰逢露华将刚出炉的饭菜装进食盒里。   三荤二素一汤,再加上后山种植的灵米蒸成的碧畦饭。   露华见到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问道:“夫人,您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饭吗?”   许娇河不敢说自己才当上怀渊峰之主,不好太过放肆,便清了清嗓子,装作缅怀道:“夫君留下的规矩不可废,以后还是在膳厅吃饭吧。”   露华闻言,瞧向许娇河的眼神多出几分欣慰。   又快手快脚,将食盒里的饭菜重新摆到她的面前。   许娇河净了手,望着主座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在次一等的位置上落座。   她端着碗,负责布菜的露华则夹起一筷子她最喜欢的芙蓉鸡片到碟子中。   这同样是纪若昙留下来的规矩。   一桌吃饭,各用各的。   若要吃菜,须得婢女用干净的筷子夹到碗碟中才能食用。   其实纪若昙早已辟谷,根本不需要凡人的饭菜果腹。   他会每日抽出时间来陪同许娇河用膳,不过是出于一份道侣的责任。   许娇河咬着筷子晃了晃脑袋,企图驱赶掉隔三差五溜入脑子的记忆。   露华早已习惯她常年与雅正无关的日常举止,视若无睹地又添了一勺豆腐。   等许娇河像只仓鼠般鼓着腮帮子细嚼慢咽,她放下手中的餐具,对许娇河道:“夫人,白日里宗主和几个长老阁主议事的结果出来了。”   “嗯?”   许娇河吃着饭,不好开口讲话,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疑声。   “道君一生清廉正直,帮助过无数小洞天的大小宗门。”   作为纪若昙的头号追随者,露华照例发表了一番赞美对方功绩的长篇大论。   许娇河已是听得耳朵快生茧子,便把关注点放回眼前的饭菜上。   甚至想趁着露华不注意,偷偷伸出筷子多夹几块芙蓉鸡片。   眼明心亮的露华制止她的行为,严肃面色继续说道:“道君的陨落是小洞天的一大憾事,那些受过雨露恩惠的修仙宗门都想前来拜祭道君的牌位,所以宗主和长老们商议决定,从明天开始到道君头七,这三天时间里开放宗门,方便各路人士前来送别道君最后一程。”   “嗯嗯!”   许娇河不知该说什么,用鼻腔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见她这副迟钝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露华加重语气:“道君的牌位在怀渊峰,那么祭拜之地自然也会设置在这里,夫人您作为怀渊峰的主人和道君的遗孀,到时候需要出面招待各路仙友。”   “并且在最后一天,宗门也会宣布您继任怀渊峰之主的消息。”   露华说完,许娇河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除了名头最响的那几大仙门世家,剩下的她一个都不认识。   更遑论知晓受过纪若昙帮助的修仙者有哪些。   咕噜一声,许娇河把口中的饭菜使劲咽了下去:“这事,不能安排给别人做吗?”   “我瞧着,游闻羽就很好啊,又是夫君的首徒,天赋又很出众,还开了山立了峰。”   许娇河耷拉着眉梢,就差把不愿意三个字写在脸上。   露华在心底叹息一句,苦口婆心地劝道:“观渺君当然很好,可是有您这位关系最亲密的道侣在,道君的祭拜典礼又怎么轮得到一个亲疏有别的徒弟来主持呢?”   观渺君,是游闻羽的尊号。   但凡小洞天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另取姓名以外的尊号作为代称。   是而许娇河的“娇河君”才会显得如此不伦不类。   “……”   许娇河想不出反驳露华的话,用手指撑着下颌,在座位趴坐了片刻。   那头露华也不着急,静静站在一旁等候着她的回应。   饭菜的状态从热气袅袅到温凉,许娇河才不情不愿道:“那我来主持,游闻羽协助总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   露华迟疑一瞬,还是诚实提醒道,“小洞天没有要求道侣终生守节的规矩,不过,倘若您和观渺君走得太近,万一传出风言风语,师尊之妻,徒弟取之……终归有逆人伦。”   “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层上去?”   许娇河惊得差点打翻面前未吃完的半碗饭,“他是夫君的徒弟,我可什么想法都没有!”   无衍道君的夫人,愚笨又骄慢。   是云衔宗乃至整个小洞天都知道的事情。   但她的愚笨并非只在天赋修行上,就连感情方面也比寻常人迟钝不少。   露华想到这一层,便知游闻羽素日似有若无的讨好,都拍到了马腿上。   她也不点破这点,替许娇河摆正饭碗,接着好脾气地笑了笑:“是,夫人说得没错,是奴婢失言了,只是世间半数的烦恼,大抵都逃不过‘人言可畏’四个字。”   “那……好吧,我自己多下功夫,少让他帮点忙。”   对于处处护着自己、想着自己的露华,许娇河还是有点听从顺服的意味在里头。   她的手指捏着下巴,细而密的睫毛抖了抖,终于想到另一个办法,“兹事体大,要不,我去问问宗主?他那里总应该有云衔宗和哪些宗门交好往来的名单吧?”   见自家夫人头脑终于开窍一回,露华绽放出宽解的笑容:“正是这个道理。奴婢想,夫人和宗主都是聪明人,果然想到了一处去,宗主也说待夫人用罢晚膳,他会亲来怀渊峰拜访。”   ……   对于云衔宗主、静泊真人明澹,许娇河向来很有好感。   有好感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他素性和善,待人接物从不摆宗主架子,更何况还俊美异常。   忽略掉明澹上千岁的年龄,许娇河把他在自己心底的位置,和往昔年少时,仰慕过的谏议大夫家的公子放在一起,皆是一抹端方而皎洁的白月光。   得知他要来怀渊峰,许娇河特意开了濯尘正殿,又吩咐人勤快打扫。   明澹一向准时,收到她结束晚膳的消息后,不到一刻钟已然出现在濯尘殿的门口。   “见过宗主,请上座。”   许娇河让出正位,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左手方。   明澹没有推辞,敛衣而坐。   他的脖颈到脊背都挺得很直,从许娇河的角度看来,仿佛一截端修隽永的苍苍绿竹。   许娇河思量着不能让场面冷场,自己应该先行开口。   “宗主——”   “娇河君。”   两人却心有灵犀似地互相称呼起对方。   许娇河抬起袖子遮住唇畔,赧然一笑,谦让道:“请宗主大人先说。”   “我今日来,是想和你商量下若昙祭拜典礼的事宜。”   明澹的声音清而雅,如温润的明泉般抚平人心间所有的忐忑和躁动。   也许从这一口嗓子里说出的话语,无人能够狠下心来拒绝。   许娇河略微心猿意马地想着,直到明澹又叫她一声:“娇河君?”   “啊,宗主大人,我有在听着。”   “听着便好。”   明澹抬眉,冲她莞尔,“不知我和诸位长老阁主做出的决定,娇河君是否有异议?或者你心中有任何自己的考量,也可及时提出,方便秉礼长老安排下去修改。”   许娇河刚想说,她打算让游闻羽帮忙。   但念头转过,露华的劝诫萦绕在耳畔。   略作思考过后,许娇河换了个人选,她向明澹请求道:“我是有两件事想麻烦宗主帮忙。”   “请说。”   “第一件,我不太清楚整个宗门、还有夫君同其他修仙世家之间的往来关系,所以想问问宗主,您那里是否有名单可以给我一份,让我稍作了解。”   许娇河的提议合情合理,言辞亦足够柔婉。   明澹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宗主之下,秉礼长老梅临所掌管的,便是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务,我在来之前已经让他准备好了一份名单,这就交给娇河君。”   宽大的衣袖微微一颤,一块缩小的玉牌迅速变大。   其上透出近似墨色的光彩,缓缓落在许娇河的掌心。   许娇河开启玉牌查看了几段,真心实意地对他道谢。   然后垂头用洁白的手指搅着衣袖,不好意思地说道:“既然秉礼长老愿意把名单交付给我,不知他本人能够出借三日,来到怀渊峰帮我的忙?”   若说前面的请求,是明澹人未至心已知的结果。   那么许娇河打算借走秉礼长老的提议,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明澹深邃如夜的目光定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几瞬逝去才道:“其实若昙未曾灭道前,观渺君就经常协助他处理这些人事交集,而且他自小居住在怀渊峰上,对各门各路也十分熟稔。”   “娇河君你怎的舍近求远,要请秉礼长老前去?”   “他白日开山立峰,损耗了大半灵力,体力不支,所以我叫他好好休息。”   许娇河不疑有他,坦然相告道。   “原来如此。”明澹一颔首,“那确实得让他好好休息。”   “这样吧,我等会儿先去和秉礼长老商议,就算他不能来,我也会派个熟悉事务的人来帮你。”   明澹善解人意地处理了许娇河的所有烦恼,惹得许娇河扫尽凄风苦雨的神色,展颜微笑。   两人坐着对视一眼,明澹继而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若昙终归死得蹊跷,娇河君你作为他最亲近之人,在前往后山洞府渡灵的前几日,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没有呀,能够有什么异常?”   “比如他的身子可有不适?再者,运用灵力时是否有所阻塞?”   明澹平静着引导着许娇河。   “没有,夫君和往常一模一样。”   许娇河说着,难掩低落地望了过来,仿佛小狗被抛弃一样的眸光看得明澹抿起嘴唇,“他还答应我等我下个月生日要送我礼物呢……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明澹沉思半晌,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下个月,就是娇河君二十三的生辰了。”   “是呀,放在人间,我这个年纪估计也有三两个子女了。”   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后知后觉地想到,和道侣的长辈说这些似乎不太得体。   明澹却看着她,表情格外温和:“你自进入云衔宗门,前尘往事尽散,有若昙为你按时渡灵,寿数已非凡人可比,俗世的遭遇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沧海一粟,还是不要太患得患失为好。” 第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天   云衔宗的手脚很快,翌日天不亮时,就打点好了接待祭拜者的一切。   许娇河蜷缩在拔步床上良梦正好,就被无声闯入的露华强行从锦被中挖了出来。   穿上素衣,在发髻左侧簪上白花,许娇河打着哈欠踏入濯尘殿。   殿内一角,秉礼长老梅临正神采奕奕地欣赏着,墙上用秘法绘制而成的“道祖灭魔”的壁画。   “秉礼长老。”   许娇河和梅临见了半礼。   “娇河君,云衔宗的入口将在卯正开放,宗门派遣了两位元婴期的弟子带队下山迎接来访的道友,你我二人只需要等在怀渊峰的传送阵法入口处即可。”   梅临的外表看起来是和执法长老年龄相仿的老人。   但不同于薛从节的刚烈执拗,执掌礼仪和人情往来事务的他,明显圆滑委婉许多。   “多谢长老愿意来帮忙,您给出的名单我昨夜都背诵的差不多了。”   许娇河怕言语不够直观,还让身后的露华献上明澹给的玉牌,以及自己花费了半个晚上奋笔疾书的笔记——上面详细记录了同云衔宗交好的宗门人物,身体或者脸上的特色。   梅临好奇地垂头打量一眼,随即被许娇河狂放的笔墨形容所震撼,火急火燎地收回目光。   “我知道娇河君向来是个用心的,这很好,回头我会上报宗主,嘉奖于你。”   梅临像表扬小孩子一样表扬许娇河。   偏偏许娇河很吃一套,立刻满足地半弯眼睛,冲露华的方向露出个“看我给你长脸的”表情。   咚——   咚——   咚——   悬挂在云衔宗护宗大阵中央的黄铜古钟被人敲响,惊起成排的白鹤向晴空飞去。   许娇河落后半步,跟在梅临身旁,她越出濯尘殿的门槛,遥见不知几里外的远方亮起金光。   那道金光不比烈日昭昭,却足以让许娇河这样没有灵力的凡人,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无穷力量。   入口处的隔离结界被暂时关闭,小洞天和人间的通道再次连接。   用篆书写就“云衔宗”的石质山门外,已然排起不短的队伍。   熟识的修仙宗门互相拱手作揖,为了表示尊重,在数位弟子的带领下,徒步走完护宗大阵入口到云衔宗正门的两里路和五百陡峭台阶。   进了正门再向左,另有一处青光盘旋的传送法阵。   许娇河同梅临就这样站在法阵的出口,迎接今日第一批前来祭拜的道友。   紫衣矫矫,赤蛟金纹。   是小洞天内与云衔宗最不对付的宗门——紫台。   传说他们的立派人是人间上古皇族之后,而紫色是皇室的御用之色,所以紫台中人均以紫衣为标志,再在衣上绣以张牙舞爪的烈火赤蛟,象征着贵极荣极,抬步登仙。   许娇河与纪若昙、游闻羽一道相处时,曾听游闻羽阴阳怪气过,说他们眼睛天生长在头顶,这些年来最不服气的就是云衔宗压自己一头,占据着号令群英的位置。   许娇河边在脑海回忆着和紫台相关的内容,边端详眼前为首的英俊青年。   六条蛟龙绣满弟子服的下摆和衣襟,再加上唇畔一点美人痣,想来便是宗主的亲子宋昶。   “娇河君、谦冲道人。”   宋昶抱拳,泠然若寒芒的剑眉一昂。   许娇河像模像样的抬臂回礼,只是话语凝在口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虽然想起了宋昶的名讳,却一时忘记了他的道号。   糟糕。   难道接待的第一个人就要闹笑话?   梅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出许娇河面下的窘迫。   只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怀渊峰的主人,自己不应该越俎代庖先行开口。   许娇河半是尴尬半是不安,一张粉面染上几寸薄绯。   她迎着宋昶似笑非笑的目光垂首,快速思考起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自她手边的不远处传来:“恒明君,好久不见。”   游闻羽换了身寂白无纹的长衣,将掌心折扇一合,停在半步外与宋昶见礼。   宋昶欣赏着许娇河反复变换的表情正觉得玩味,趣事忽然被打断,他的眸色淡了下来,略显倨傲地斜起眼梢:“噢,观渺君,确实好久不见。”   双方和气地打完招呼,接下来自然是明枪暗箭的交锋。   宋昶的眼睛掠过惴惴不言的许娇河,侧过身体故作不知说道:“无衍道君殒身,这九州第一的剑阁和名震小洞天的怀渊峰,可是要由观渺君继承?”   许娇河不懂礼仪称谓的事情,怎么会扯到谁来继承无衍道君的衣钵上。   况且,云衔宗早在昨天定下自己成为怀渊峰之主时,就已宣告四方。   为什么宋昶会有如此一问?   许娇河迟钝,游闻羽却立刻领悟了宋昶的言外之意。   他的眸光微凉,面容却依然保持着谦和君子的笑容,回应道:“怀渊峰自然由师母继承,只不过师母连日以来数度在师尊的棺椁前哭晕过去,以至于嗓子受损,言语困难。”   “失去道侣的伤痛,想必恒明君应该能够谅解吧?”   宋昶转头,望向一身素衣人比花娇的许娇河,对方的睫毛拢住稚鹿般的眼神,只余留两瓣红唇和一段尖俏的下颌供人随意窥探亵玩——这个女人,哪里有哭晕过去、哀伤无度的样子?   分明是太蠢。   蠢到忘记了自己的道号是何。   宋昶暗自嘲讽完毕,若无其事地说道:“竟是这样——娇河君与无衍道君可真称得上是一对情深义重的爱侣,只是斯人已逝,还请娇河君持重自身,切勿因哀伤身。”   哀痛过度·嗓子受损·可怜寡妇·许娇河抬起宽袖,掩住自己的唇鼻,配合地点了点头。   “恒明君说得确是这个理。”   “诸位别在风口上站着了,随我一同进去正殿吧。”   秉礼长老这才知晓许娇河不说话是什么原因。   他生怕对方再闹出什么笑话,于是匆匆开口,揽下为紫台众人引路的责任。   ……   好不容易将宋昶一行人送进濯尘殿内,秉礼长老也从刚才的事故中明白了许娇河的不靠谱。   她认真背诵了名单是事实,可记性不好,遇到陌生人紧张忘词也是事实。   无奈之下,梅临索性用起游闻羽为之寻找的借口,趁着后头的道友们还未上山,把两人拉到一旁的角落:“闻羽,你陪你师母去内院找块面纱戴上,既说出嗓子受损的谎言,就装得像一些。”   “是,秉礼长老。”   游闻羽乖觉地应承道。   许娇河听从露华的建议,刻意没有叫他来祭拜典礼上帮忙。   但千算万算,还是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遭。   谎言说出口,不得不伪装。   许娇河揪着衣袖,故意同他拉出两步路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内院。   露华和一干女婢留在濯尘殿,为各个修仙宗门侍奉茶水。   内院静悄悄的,唯有风卷树叶的声响。   许娇河让游闻羽等在屏风分隔的外侧,自己行向另一边寻找挡脸的面纱。   她打开衣柜,弯下腰,翻出一个紫檀木的方盒,揭了盖子,里面满满的丝绢手帕。   要和衣衫的色调相协,还要够长,最好连脖子也一起挡住。   许娇河在这头费功夫,又听到那头悄无声息的游闻羽说:“今日我不来,师母恐怕会出糗。”   挑挑拣拣,翻翻找找,许娇河在百忙中含糊道:“谢谢你。”   大概是她这句话敷衍的意图过于明显,游闻羽突兀止住话头,没了下文。   许娇河也不在意,挑出合意的面纱小步来到铜镜前,她将轻薄的布料在面孔上来回比划着,等寻到满意的位置,便将两条细带挂在耳廓之上,试图绕到后脑勺打个结固定一下。   身后陡然出现的微凉指腹蹭过耳骨,接着代替她捻起束面的丝带。   “师母看不到后头,还是让小徒来帮忙吧。”   许娇河想,这里没有旁人,不会传出风言风语,便也默许了。   游闻羽的动作很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到他手的存在。   唯有撩起满头青丝、丝带的末尾勾过皮肤时才有隐约的痒意。   许娇河叠起腿,翘着脚,享受着游闻羽的婉转温情,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对她而言,只要不是自己服侍别人,那么谁来服侍她都可以。   片刻之后,游闻羽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好了。”   铜镜里映出半副面孔,柔美的轮廓和秀致的唇鼻遮掩在纱料下,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   嫡母从前常说她这张脸生得妖妖调调,没有做主母的体统,断无法嫁入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族。   如今被面纱一遮,倒多了几分端庄娴静的味道。   游闻羽犹嫌不足,指尖分出一道灵力隐入许娇河细嫩的脖颈,又对她解释道:“一点糊弄人的小玩意儿,想来旁人听到师母沙哑的嗓音,也不会生出兴致强行与您过多交谈。”   许娇河对他的贴心小意十分受用。   心里一高兴,露华告诫过的话语全然忘到九霄云外。   睨过去的半寸目光,混合着又软又绵的尾音:“瞧这云衔宗内,果然还是闻羽跟我一条心。” 第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天   许娇河不说话,仅是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美人塑像。   整整一天下来,她垂头敛眉,刻意营造出的寡妇气质,倒是唬住了后来的祭拜者。   与紫台众人见面时的窘迫场景不复,秉礼长老原本忧虑的眼神也逐渐和善下来。   临近傍晚,无人再登峰而来。   许娇河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推脱掉秉礼长老叫她一同入濯尘殿与道友们交谈的邀请。   自己则搬起圆凳,在外院的高墙边坐下。   她单手捧着青花瓷的茶杯,撩起面纱的一角,小心地对着微烫的茶水吹了又吹。   上好的雀舌春茶,是露华例行检查纪若昙在人间的产业时为她带回的。   许娇河啜饮入喉,长长吁出一口气,抬眼看向挂在山头的连绵斜阳。   濯尘殿庄严的悼词声响彻云霄,将这壮丽的晚霞渲染出几缕凄清的意味。   修仙者信奉转世之说,于是许娇河映着满眼浓烈的色泽,在心底为纪若昙祈祷。   希望他来生能够证得大道,不要英年早逝。   茶水一杯堪堪见底时,悼词尚未结束,许娇河的身边却显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位青年。   五官还算俊秀,只一双眼睛显得十分灵活。   “娇河君,节哀顺变。”   他人还没走到面前,几步外就开始行礼。   这也是许娇河最烦小洞天之人的地方。   没完没了的礼数,好像哪个环节出错,就永远不能飞升似的。   话说回来,就算人人克己复礼,这一千年以来,人间也再未出现过一个白日登仙者。   许娇河默默嘀咕着。   碍于云衔宗的规矩,她不得不对青年回礼。   “想必娇河君不记得我。”   青年长身立于许娇河面前,恰好挡住了晴空中最美的一片夕阳,“我叫江行,来自天命门。”   “江道友好。”   许娇河一张口,沙哑微弱的嗓音令江行为之愣怔一秒。   如此情深。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机会。   他收起复杂的心绪,款款而言:“我在濯尘殿为无衍道君上香时,不慎弄脏了衣裳下摆。”   说着,江停挑起浅色的衣袍,叫许娇河看见那一抹污迹,“怀渊峰上设有禁制,我们这些外来者无法随意使用法术,所以烦请娇河君为我指明通往盥室的道路。”   他的请求礼貌,许娇河却觉得麻烦。   生活在怀渊峰上的人擅用法术清洁整理自身,是而外院的盥室形同虚设。   它被设置在偏远的角落,路程复杂,用两条腿走过去需要好一会儿。   指路,又如何指得清楚?   许娇河没有回答,转头去寻找露华的身影,想让她安排一位女婢带江行前去。   然而她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等来露华。   青年不识相地两手交握站在原地,那双眼睛中莫名透出几分期盼。   没办法,许娇河把茶盏放在原地,小声说道:“跟我来。”   ……   盥室偏僻,在一片寂静竹林的旁边。   许娇河把路带到就想走,江行却一转身又拦下了她。   “江道友还有什么事?”   许娇河停下脚步,不明就里地问道。   “无衍道君陨落,娇河君一定悲痛欲绝吧?”   翠竹林,盥室前,孤男寡女,江行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许娇河眉心一跳。   她道:“是很伤心,但夫君的传承犹在,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说到日子,不知娇河君今后打算如何生活?”   江行的这个问题,问得比头先还要奇怪。   许娇河耐着性子回应:“云衔宗是我的家,我自然在这里终老一生。”   “可有想过外面的天地也很宽广,不想出去看看吗?”   江行端着温良恭谦的架势,脱口的话语一句比一句离谱。   她想不想出去,跟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关系?   许娇河半挽胳膊,被问得实在不耐烦。   于是板着脸与江行对视,声音透出露骨的冷淡:“江道友到底想说什么?”   谁料话出口的下一秒,江行定定地瞧着她,忽然弯腰单膝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   许娇河啊呀一声,猛地退后一大步。   青年跪地还不够,又对她长揖到底:“我只是不忍娇河君青春尚在,大好的年华就要在守寡中渡过,若您还有再嫁之心,江行十分愿意和您白头偕老。”   “……?”   为了防止自己听错,许娇河忍不住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你说,你想娶我?”   “是,娇河君为人端慧出众、高风亮节,江行仰慕已久。”   端慧出众。   高风亮节。   许娇河只听说旁人将这两个词用来形容她的夫君纪若昙。   她嘴角轻轻一抽,干笑几声:“江道友恐怕认错了人。”   “无衍道君的遗孀,怀渊峰的新主人,姓许名娇河,我怎么会认错?”   江行听许娇河的嗓音透着嫌弃,面上一赧,心里一急,维持着怪异的姿势就想膝行至她身边。   许娇河赶紧伸出绣花描银的软鞋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抵住他的膝盖:“你想干什么,这可是我的地盘!”   “娇河君,来摸摸我的胸膛吧,里面的心脏正在为您而跳动——我是真心的!”   “您没了道侣,夜晚就寝肯定寂寞难耐,不如考虑考虑我!”   “就算先是无名无分的关系也可以啊!”   江行为证明自己的真切,抬起双手就想去握近在咫尺的绣花鞋。   砰!   许娇河抬起鞋底,给他高挺的鼻梁来了一下。   “啊!”   惨叫到一半,江行想起自己的处境,又生生克制住变调的声音。   许娇河被青年冒犯的言语行为气得不轻,再难伪装温婉假象,开始进行尖酸刻薄的回击。   “就算是商贩拿来配种的鸡鸭,也要相处一段时间才能下蛋生崽,你当我是什么?!”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肖想我?”   “简直连我夫君脚边的泥都比不上!”   面对许娇河劈头盖脸的功绩,江行彻底愣住。   他听闻外界对许娇河的评价,皆是空有皮囊,头脑草包。   他本想着事情若成最好,若不成也可以耍点手段,夺取许娇河的贴身之物,威胁她隐瞒此事,否则就把她在道侣新丧期间与外男私会的消息宣扬出去。   江行计划好了一切,也把许娇河顺利得骗了出来。   却怎么也没有算到,这株没有灵根,依靠着纪若昙存活的菟丝花竟然如此泼辣。   再籍籍无名的修仙者,骨子里总有种超脱于凡人的优越感。   他的面孔被许娇河羞辱得一阵红一阵白,怒气到达顶峰,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抬头就要扇过去。   只是动作做到一半,停在半空就被人狠狠抓住。   江行和许娇河同时转头,一抹华贵的紫色跃入眼底。   “人之所以修仙,是为斩妖除恶,匡扶大义,扫除世间不正之风。”   “你却在此欺凌弱小。”   青年的面孔逆着晚霞余晖,有种名刀出鞘的凌厉。   他一手抓着江行逞恶的右手,另一只手照着许娇河踹过的鼻梁又狠狠补上一拳。   骨头错位的咔嚓轻响过后,江行的鼻孔冒出两行如注的鲜血。   许娇河一面感到解气,一面唯恐被人听见,于是从袖子里掏出手帕使劲塞到他的口中。   “恒明君,请。”   她摊开一只洁白的手,清晰明亮地唤出宋昶的道号。   作为回应,青年凝视了她几秒,唇角一挑又在江行的腰窝上猛踹一脚。   宋昶在修炼术法的闲暇,特意学习过人类的拳脚功夫。   他专挑打得痛,又不会打死人的地方下手。   一大一小的拳头交替落在江行的身上,几十下以后,他已然瘫倒在地,只能发出虚弱地呜咽。   宋昶拍了拍发热发烫的掌心,侧转眼珠去看身旁气喘吁吁的许娇河。   揍江行一顿,耗费大半体力。   许娇河索性弯下腰撑着膝盖,边喘气边对宋昶道谢:“呼、多谢恒明君、仗义出手。”   “娇河君多礼了。”   宋昶昂然一笑,一侧露出雪亮的虎牙削弱了他初来拜访时的傲慢和骄矜,“揍这个登徒子出气是容易,可等他满脸青紫地走到众人面前,您要怎么交代,才是麻烦。”   他始终记得紫台和云衔宗的互不对路,在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后,又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理。   往日笨拙的许娇河在这一刻思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瞪着唔唔叫唤的江行一会儿,指尖一移打开了中指上的灵宝戒。   宋昶看得好奇,堪堪抬起的脚步又放了下去。   “娇河君预备怎么做?”   他像是讨要奖赏不得的孩子,催促着许娇河。   “喏,这是暂时解除怀渊峰禁制的灵符,这是能够保存画面和言语的录符。”   许娇河将前者交到宋昶的掌心,抬眼对他笑得眉目弯弯,唇鼻掩映在面纱之下,越发衬得瞳孔皎洁清澈:“既然解除了禁制,那么恒明君一定有办法让这厮既面孔无伤、又身体疼痛吧?”   宋昶顺着她的话一想,登时明白过来。   他握紧手中的符咒,了然道:“当然。”   捏破灵符,比衣袍稍浅的紫光随即从宋昶的指缝溢出。   他施展法术,治好了江行身上无法被衣衫遮盖的伤口。   而随着宋昶治疗术的深入,刚才还气息奄奄的江行,也逐渐恢复了力气。   许娇河走上前,将他齿间紧咬的手帕扯出丢在一旁,又用脚尖踢他几下道:“喂,快点起来。”   碍于宋昶在旁,江行只好忍气吞声地照做。   许娇河把录符丢在他的手边:“拿起来,捏破它,然后把今天的罪行,从头到尾说一遍。”   ……   得到满意的结果,许娇河又叮嘱除她以外的两个男人晚一会儿再走出竹林。   她把染上灰尘的鞋底,在江行外袍遮盖的内衬上蹭了蹭。   然后像是战斗胜利的小母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离开这里。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宋昶蹲下身体,很认真地对江行说道:“谁让你看不起凡人的?”   把柄在对方手里,江行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抬起手低三下四地求饶。   “左边衣袍,撩开。”   宋昶像是对待一件垃圾一样,皱眉嫌弃地看着他。   江行咬着牙继续照做。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掠过他眼前,捡起了被衣角挡住的染血手帕。   “是有几分聪明。”   “不过,也没那么聪明。”   宋昶用清洁术涤净手帕,瞧着它,喃喃自语道。 第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天   出了江行这档子事,许娇河再也没有独自和陌生人同行过。   但这不妨碍只要她落单之时,就会冒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他们或委婉、或直接,或欲说还休、或开门见山,落在许娇河耳朵里,其中蕴含的意思可以大致总结如下:请问这位刚刚失去夫君的寡妇,有没有兴趣多个情人或者嫁个新老公。   许娇河以为江行是个例外,却不想他变成了常态。   到最后,被逼无奈的她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秉礼长老的身边,一改从前躲懒的做派。   “娇河君,这场祭拜典礼快要结束了,等到酉时,宗主会号召众人齐聚清思殿,宣布你成为新任怀渊峰之主的事情。”梅临将几位告辞的小宗门修仙者送出濯尘殿,转头告诉许娇河这个好消息。   而许娇河满心想的却是,原来每个小洞天独立,与世隔绝也是一种好处。   露华领着婢女们将濯尘殿上的魂香、香炉和蒲团撤去,再由许娇河捧着纪若昙的灵位,奉入供奉云衔宗历代宗主和先贤的闻英阁,这场持续了七天七夜的丧仪大典便算是彻底结束。   众人对着这位当世修仙第一人的灵位,送出最后两道复杂的目光,闻英阁朱红的大门缓缓闭合,将纪若昙的功绩和“剑荡虚清境,白衣震九州”的名声,一同埋葬在倏忽而过的岁月风尘之中。   斯人已逝,生者依然要继续前行。   以秉礼长老和许娇河为首的云衔宗门人,身后跟随各大友好的修仙宗门留下来的弟子和领队,几十人如同蜿蜒而静默的河流,在下了怀渊峰以后,朝着百步台阶之上的清思殿走去。   许娇河偷偷朝背后一看,却见宋昶也未走,一身紫衣烈烈,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   灵玉砌成的阶梯光可鉴人,威仪庄穆的飞檐斗拱之下,几十年不曾出关的宗主静泊真人明澹负手而立、芝兰玉树,年轻俊秀的面孔配上不染纤尘的白衣,恍若昼日而登天梯的仙人。   “见过静泊真人。”   无论是一门之主,亦或者天道骄子,在统率仙门的领袖面前,皆要俯落高傲的头颅。   明澹没有享受太久这种睥睨众生的感觉,清明的瞳孔轻轻一晃,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消弭。   他拱手回礼道:“众道友为无衍道君之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还请随我入清思殿用个便饭。”   纪若昙虽死,尚有许娇河同游闻羽这一妻子一弟子在世。   二人坐在明澹的左下首,正对面的两个位置,则分别由宋昶和另一位来自菩提寺的僧人占据。   “无衍道君陨落,是小洞天上下的一大痛事。”   “但想要守护人间乃至整片九州的安宁,还需我们各大门派齐心协力。”   明澹端起酒,朝在座的众人示意,“为表诚意,我先干为敬。”   他仰首,饮尽满杯醇酒,这样豪迈的动作由他做来,都透着股内敛的雅正端方。   殿下静默几瞬,传来衣袍摩擦桌椅的声响。许娇河定睛望去,只见各大宗门中,与云衔宗最为亲厚的天海宫热切地响应道:“我等将以云衔宗马首是瞻,共同维护九州和平。”   游闻羽作为第二个应和的人,也端着酒杯站起。   许娇河察言观色,赶紧模仿起他的举措。   紧随其后的是云衔宗的众人。   接下来是菩提寺的大师:“贫僧不便饮酒,便以茶相替。”   许娇河这才注意到,明澹细心至此,特地为僧人们更换了素宴和茶水。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唯独紫台的弟子依然端坐着。   宋昶不动声色环视一圈,知晓明澹裹挟大义以号令众人,此刻若不顺从难免会成为出头之鸟。   他一个眼神递去,紫台之人也整整齐齐地站起。   宋昶端着酒杯,遥遥致礼:“敬宗主。”   于是气氛涌向顶点,清思殿之内山呼道:“敬宗主!”   近百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奔涌向海的雄浑水流,震得许娇河耳朵嗡嗡直鸣。   她喝了半盏酒,又跟着游闻羽落座。   明澹道:“今日留道友们一聚,除了感激你们的道义之情外,还有两件事需要告知。”   许娇河早就知道这两件事其中的一件是什么。   但不妨碍继耳鸣之后,她的心脏也擂鼓般跳动起来。   喝酒吃菜的众人停止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明澹的所在。   刚坐下的明澹又站了起来:“第一件事,无衍道君已死,欲海与人间的边境不可无人镇守,我将委派执法长老薛从节前去,时刻关注魔族和妖族的一举一动。”   欲海乃妖魔两族聚集之地,白日酷热,夜晚严寒,极端的气候哪怕是修仙之人也苦不堪言。   最重要的是,看守欲海之人,不得随意返回宗门,唯有大节礼才能短暂得到一两日休息。   许娇河面色一喜,在心里为明澹使劲鼓掌。   最好薛从节这个老匹夫去了就永远不回来!   她这头欣喜地盘算,那头宋昶迫不及待地发问:“当初无衍道君镇守欲海边境,是因为他的境界已至大乘期,修炼出了一尊法外化身,方能随意往返两地。”   “法长老不过通玄期的修为,如何能在守护边地之余,兼管云衔宗门内的日常法度?”   明澹不慌不忙道:“法纪之事,尚有明镜堂的弟子们督管,再不济,秉礼长老也可代掌一二。”   云衔宗向来规矩严明,鲜少有弟子寻衅犯事。   明澹能够委派薛从节前去,自然不担心宗门事务无人管辖。   他计划得全面,宋昶却不买账:“就算如此,执法长老的灵力境界远不如无衍道君,听闻那欲海新任的魔尊业已修得可以媲美大乘期的魔功,恐怕届时魔族来犯,执法长老一人独木难支。”   清思殿内,薛从节犹在。   宋昶道出口的尽管是事实,却激得他老脸有些挂不住。   就在薛从节想拍桌而起、豪言请命之时,明澹淡淡的眼风扫过,克制了他心头的燥意。   明澹把脸转向宋昶:“那恒明君认为该如何呢?”   “执法长老奔波辛苦,不如令我紫台也派出通玄期的督主,与云衔宗一同值守。”   他不等明澹回答,又继续说道,“抵抗魔族,守护九州,是每位修仙者当仁不让的责任,倘若这份责任被云衔宗独揽,我想宗主您难免会落得个独断专行的嫌疑。”   宋昶的语气不急不缓,其中的含义却句句带刺,就连许娇河也听出了内里的不善。   她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睨向宋昶的方向。   只见青年昨天揍过江行的手,正在徐徐拨动食指上的灵戒,也像是在拨弄众人的心。   宋昶的招数既出,明澹没有立刻接应。   他用那双无关喜怒的眼睛注视着台下,似乎一点都没有被对方的话语影响。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殿内逐渐响起窃窃私语。   许娇河左等右等,没等来明澹提起自己的事。   眼下,原本喜事一桩,也隐隐有转变的趋势。   许娇河不敢乱看,生怕惹火上身,她堪堪收回目光,见游闻羽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檀木桌下,她探出脚尖,轻轻踢了游闻羽一下。   “现在是怎么回事?”   许娇河用口型无声询问游闻羽。   “不急,马上就说到您。”   游闻羽亦安静回应。   众人讨论的动静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反对或赞同的声音。   像是一道菜的火候烹调到了最好的时刻,作为执掌者的明澹略略抬高嗓音:“恒明君的想法不错,不过既然你提到守护九州是众仙门的责任,我便在你的提议之外再增加一条。”   “除宗主和特殊职位以外,凡境界在通玄及以上者,两人一组,轮流镇守欲海,半年一换。”   当世的通玄、大乘境界者,加起来也不过两掌之数,更重要的是,他们分别坐镇于拥有话语权的大宗门之内——只要协调好大宗门间的矛盾,剩下的小门派也翻不起太大的水花。   而今日在殿内饮酒相聚的,超过半数都是大宗门。   有功绩一起享受,有灾祸一起承担。   明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叫好。   宋昶虽然达成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却仿佛不慎吞掉苍蝇般反胃难言——当年纪若昙便是在人魔第二次大战中名震天下,而守护欲海也是为宗门增添荣光和德行的大功绩。   他本想为紫台夺得一半好处,不想明澹索性让众人皆分一杯羹。   然而不管如何,他都只能按捺情绪中的不快,听明澹平息殿内声音后道出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说来其实只是宗门的内部事务,但将来行走九州,大家总要彼此认识一下才方便办事。”明澹的眼珠侧转,包罗众人的目光便只聚焦在许娇河一人身上。   他无比温和地叫许娇河站起来到自己的面前。   而后掏出袖中的玉牌,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怀渊令”。   “这是调动怀渊峰及若昙名下一切产业的令牌,请娇河君好好保管。”   以纪若昙的丧事举行的宴会,明澹从头到尾都没有展现过一个笑容。   可他的视线如春风拂过,叫许娇河的身体和心灵一起平和镇定下来。   “从此以后,你便是怀渊峰的主人,众人当敬你,如敬云衔宗。”   许娇河被他悦耳的嗓音说得迷迷糊糊。   只领悟了最浅显的意思,来不及体会这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背后的象征意义。   她双手捧着令牌,努力克制着唇畔的笑容,小声道了句是,转身小步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无数的目光却于此时通通汇聚在她茫然无知的面孔之上。   艳羡、复杂、不屑、鄙夷、向往……   炙热得好像饿了三日,终于看见鲜食的群狼。 第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天   若说得了怀渊令,许娇河最想去的地方。   思来想去,也只有纪若昙位于外院的起居之处。   说来惭愧,结为道侣七年,许娇河踏进那件屋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稍稍回忆一下,最近的上次居然是在两年前。   许娇河带着露华来到外院,想看看纪若昙的房间有哪些珍宝稀玩可以搬到自己那里。   怀渊峰的峰主令解除了最外面的禁制,她兴冲冲地伸手推门。   “哎哟!”   整个人却被一道忽然亮起的结界弹得倒退三步。   要不是露华及时出手将她接住,下一秒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屁股坐倒在地。   “疼死我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许娇河揉着被弹痛的手腕,忿忿望向那片显形之后没有隐去的青光屏障。   露华扶住怀中身躯,待许娇河重新站稳,才道:“夫人,我观这门前禁制重重,恐怕光凭峰主令,不足以让您顺利进入道君的房间。”   “你怎么不早说呀?”   许娇河软绵绵地抱怨道。   露华沉思两秒:“我自从被道君选中派来侍奉夫人,从来没有进入前院伺候过,是而不知。”   “而且从前道君的房间,除了夫人以外,禁止其他人进入。”   “你替他辩解得好听,现在他不在了,我还不是不能进去。”   许娇河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如玉无暇的肌肤两侧撑出半圆的弧度。   她性格实在不好,却又因着浑然天成的容貌,生生带出几分蛮不讲理的可爱与娇气。   ……   许娇河在房屋的外缘不甘心地徘徊一阵,确认无计可施后,又噘着嘴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一行人沿着曲折迂回的小路走着,远远望见内院的高墙外立着一道着青衣的人影。   许娇河一看,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去和恒明君拟定镇守欲海的名单,跑我这来做什么?”   昨日清思殿一聚后,明澹将草拟各个宗门轮流值守名单的任务交给了游闻羽,又为着殿上宋昶那句“宗主难免会落得个独断专行的嫌疑”的话语,不得不令宋昶也参与其中。   这两日,宋昶会留在云衔宗,等派出人手的几大宗门确定名单完毕,再自行返回紫台。   游闻羽将上绘游云野鹤的扇面一折,两弯清隽的眼和一双行礼的手跃进许娇河眼帘。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装得格外尊敬师长、恭敬谦卑:“师母,这些年我也协助师尊管理了一部分九州的产业,为了方便您查询阅览,今日特地整理成册奉于您。”   许娇河顿时不说话了。   不知为何,自纪若昙灭道,他这位徒弟每一次做的事情,总能恰好戳中自己心底的痒处。   许娇河朝着露华的位置看了看,见她目光含着隐晦的不赞成。   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小步跑到游闻羽面前,拉着他衣袖道:“既然是为了公事,那你先跟我进去。”   砰。   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将想要进去盯着游闻羽,以防他图谋不轨的露华拦在门外。   许娇河没有像上次那样没骨头的在床边倚着,反而坐在屏风外的八仙桌旁,示意游闻羽也坐。   “师母——”   “你快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游闻羽抬眸见到许娇河财迷的模样,失笑道:“都在这里,您别急。”   他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一阵,从中掏出两本厚厚的册子。   深蓝的底,雪白的页,再将灵力附着在书脊之上,起到粘合固定的作用。   许娇河取出一本,迫不及待翻开目录,上面分门别类,写清了具体的产业名目和每一页的内容。   灵石钱币交易储存两不误的天通钱庄。   拍卖珍品、买卖典当的繁阁。   吃饭住宿的泊枫客栈。   更有甚者,许娇河还看到了绸缎铺、珠宝铺、香料铺的痕迹。   许娇河仿佛第一次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农妇,下意识张圆了嘴巴。   ……她第一次对于纪若昙的有钱有势产生了全新的认知。   “这、这都是,我夫君的产业?”   许娇河说话也带了点结巴。   得到坐在对面的青年的肯定后,她伸长脖子,小声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夫君这个人本身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光风霁月,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否则怎么……”   游闻羽佩服她异想天开的头脑,忍住额头突突的筋脉,无奈地问道:“师母,难道您对师尊的身世来历都一无所知吗?”   许娇河没有回答,满脸都是“这是我应该知道的吗”的表情。   游闻羽只好为这只养在黄金笼中,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的小洞天第一金丝雀普及道:“师尊的父亲纪怀章是人间首富纪家的嫡子,后被老宗主选中,成为继静泊真人之后的第二位亲传弟子。”   “师尊的母亲,则是曾经大名鼎鼎的九州如梦世的尊主叶棠。”   “他们二位虽早逝,但也为师尊留下了一份丰厚的基业。”   “其实这些事,在小洞天并不是什么隐晦的秘密,师母去随意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游闻羽最后一句话叫许娇河有些尴尬,但她转念一想,当初不小心听见纪若昙和秉礼长老的对话,从那以后,她满心满眼在乎的只有自己还剩几年可活。   生死的直面威胁,以及纪若昙和她结为道侣的真相,时时刻刻如同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让许娇河透不过气。   毕竟接下来都是自己的好日子,许娇河也没有过多纠结往事。   她听着游闻羽的解释,忍不住嘀咕一句:“怪不得他们都想和我成亲。”   “什么?”   耳尖的青年问道。   “哎呀,没什么!”   许娇河清楚游闻羽看不惯宋昶,生怕自己不小心泄露出受过对方帮助的秘密,于是抿着唇生硬转移话题道,“我们还是说回这些地契和铺子的事情吧。”   谁料平时很有眼色的游闻羽却不依不饶,紧盯着她追问道:“师母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他深知许娇河有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见她闭口不言,便装模作样要把册子收起。   “别别别!”   许娇河连忙扑过去将册子抱在怀里,凶起眼神与游闻羽对峙片刻,又忿忿地败下阵来道,“……就是、这三天,有不少人趁着祭拜夫君的空当,跑过来问我有没有再嫁之意。”   “然后呢?”   “然后……哪还有什么然后呀,我全都拒绝了,他们哪里比得上夫君一根头发!”   许娇河扬起声调,直把游闻羽当做死掉的纪若昙,忙不迭地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贞。   换来的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师母和师尊当真情深。”   这话她从游闻羽口中听了很多遍,却没有哪次如现在这般,情绪鲜明。   许娇河不愿意深究其中的具体组成,只缩了缩脖子:“他对我不错,我自然也对他好。”   “……”   游闻羽微微蹙起的眉宇落下一片突兀的阴霾,又在被许娇河发现之前迅速藏敛。   他用手撑着下巴,假装没有听见许娇河近似表白的言语,定定望着她道:“师母勿怪,我追问这些,仅是担心您的性命安危——要知道,灵石财帛这些不过凡世牵绊的俗物,那些别怀用心接近您的人,最想得到的,莫过于那本凝聚了师尊功法心血,以及修行感悟的《惊剑册》。”   “什么《惊剑册》……我根本没有……”   游闻羽打断她的辩解,径自说了下去:“若师母对那些心术不正的恶人付出感情和真心,下场唯有两种,第一种,他们从您身上得到《惊剑册》,您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被人一脚踢开。”   “第二种,他们怎么问、怎么找也没有发现《惊剑册》的踪影,愤而将您杀害。”   游闻羽用最淡然的语气,说出一句比一句可怕的内容。   许娇河听得面色苍白、心惊胆战,又不愿在他面前露出示弱之态,因此底气不足地反驳道:“就没有真正爱我护我,把我当成稀世珍宝一样供起来的吗?”   游闻羽没有同许娇河辩驳,只一双妙目如凝固的湖泊般,静静悬于她的面孔之上。   末了,他道:“都说修仙之人惩奸除恶、心怀正义,可我却觉得,他们的心才是最复杂莫测的。”   许娇河似懂非懂地听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严肃的呼唤。   她定睛看去,游闻羽沉着瞳孔道:“就算师母真的想再嫁,也烦请与小徒商量一二。”   “可你不也是修仙之人吗?”   许娇河不服他的管教,想也不想便说,“难道你不想要夫君的《惊剑册》?”   着实是不识好人心。   许娇河这句话传入对面耳畔,哪怕游闻羽自负脾性温和,也忍不住升起狠狠磋磨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分分亲近善恶的念头。   游闻羽将两本册子往八仙桌那头一推,面无表情地说道:“是,我也是心思复杂的修仙之人。”   “原想着过两日陪师母下山去熟悉一下钱庄店铺,顺便整顿整顿人力风气,如今您既认为小徒也心怀不轨、谋求师尊的《惊剑册》,那还是离我远一些才好。”   他惯会用许娇河最渴望的东西来拿捏她。   许娇河听完,脸上果然瞬息万变,小心翼翼露出讨好的神色。   她揪起游闻羽落在桌面的衣袖,又轻又快地摇了摇,像是养尊处优的波斯猫难得放下身段:“闻羽,你别多想呀,我之所以会那么问,也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况且,你是你师尊唯一的徒弟,就算我哪天真的翻出那本什么《惊剑册》,交由你来继承修习,也最合适不过了。”   游闻羽不搭话。   暗自受用她的谄媚半晌,眉峰一挑:“师母真的那么想?”   许娇河急切点头:“真的真的。”   反正她是个凡人,修不了仙,而且也从未见过《惊剑册》,哄骗游闻羽几句又何妨?   许娇河在心底不住夸自己聪明,那头游闻羽俊美的面孔亦终于雨过天晴。   “那好,师母既道明对于小徒的信任和关怀,那么小徒也一定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他顿在这里,刻意拉长语调,“不如,我们三日后去人间接管产业?”   三日?   这么久。   许娇河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立刻摇了摇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明日吧。”   “那就明日。” 第1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天   如同君主即将巡幸自己的国土,许娇河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   她睁开眼是黑漆漆的夜,闭上眼却是金灿灿的钱币和白闪闪的灵石。   天光蒙蒙亮时,她一翻身从拔步床上坐起,摇铃唤入露华替自己梳妆打扮。   云衔宗尚清淡节制,不喜欢过于浓烈厚重的颜色。   但按照许娇河的想法,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应该打扮得热烈喜庆一点。   为着纪若昙的死,她还要素服二十多天。   于是趁露华不注意,偷偷在手腕上挂了节薄绯色的细绳,略表心中展望未来的欢喜之意。   做完这些,她脚步轻盈地去往隔壁峰寻游闻羽。   距离开山未过几日,这新成的“不争峰”上百废待兴。   空落落的院子和守在门口的两个弟子,透着股萧条感。   见到许娇河,他们忙道:“娇河君,观渺君正在里头议事。”   水泽万河纹的气派木门上,隐隐流动着如云似雾的华光。   许娇河吃过一次亏,便知这多半是禁止人进入的结界。   她退后一步,随口问道:“是跟恒明君在议事吗?”   “回娇河君的话,是的。”   “他们进去了多久?”   “也没有很久,就在您来之前,才刚刚进去。”年纪更长的弟子甲回答完许娇河的问题,面上闪过为难之色,劝道,“弟子也说不好里头究竟何时结束,要不娇河君回去等等。”   许娇河没有灵力,无法御剑飞行,也不能开启传送阵法。   若是不想用双腿走,便每次都要消耗灵宝戒中的阵符。   她暗自骂了几句游闻羽不守时,又稍作迟疑,生出一点勤俭持家的荒谬想法。   便说:“你搬把椅子来,我坐着等会儿就是了。”   弟子俩应诺,搬来一把红木椅和一方小矮几,上面的托盘里,是许娇河喜欢的蜜饯干果。   见状,许娇河好奇地问道:“你们这里,连院子的大门都没弄好,怎么会有这些人间的吃食?”   “是观渺君叫备着的,防止哪日娇河君来拜访,没有东西招待。”   被弟子甲夺了好几次风头的弟子乙争着说道。   许娇河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过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他也算有心。”   一炷香后,结界撤去,两道紧闭的门先后开启。   许娇河拍掉身上散落的果壳,起来就想说话,却见紫衣箭袖的宋昶一面跨过门槛,一面拱手告辞。   两人相见,宋昶不曾放下的手又拱到许娇河面前:“娇河君。”   “恒明君。”   自己的秘密被对方握在掌心,许娇河见他多少有点不自在。   好在宋昶没有过多停留,道了句告辞就要走。   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时,青年锋利又低沉的话语密音入耳:“您的红绳漏出来了。”   许娇河肩膀一抖,忽地捂住了自己的左手腕。   她用余光去探宋昶,只来得及捕捉到华贵张扬的背影,和近乎错觉的一声轻笑。   “师母,您怎么不进来?”   略带疑惑的嗓音将许娇河的注意力拉回。   她扭头,瞧见光线明晰的房间内显出半抱手臂的游闻羽。   许娇河提起裙摆,第一次踏进游闻羽新搬的内室,眼睛环视半圈,口中道:“你可真慢!”   “抱歉,被恒明君耽搁了脚步。”   游闻羽好脾气地认错道。   “算啦,做长辈的,总不能这点小事也跟晚辈计较。”   许娇河背过身子,打量面前盛放宝物的博古架,敷衍地摆了摆手表示大度。   却没看见身后游闻羽黑下来的脸色。   “师母,那我们走吧?”   游闻羽走上前来,对她说道。   许娇河点头如捣蒜,率先迈出步伐,又被青年给拉了回来:“等等。”   她不解地抬起眼,视野却被轻飘飘的白纱所遮挡。   游闻羽将一定帷帽盖在她的头顶,义正辞严地说道:“行走在外,师母还是遮起脸比较好,毕竟怀身巨宝,又缺乏自护之力,会遭到很多人惦记。”   ……   许娇河七年没下过山。   人间的景物风情早在她脑子里淡成模糊的旧影。   她和游闻羽御剑下了不争峰,又徒步行过两里路,向看守结界的守门人出示宗主签署的手令后,离开了灵力充沛、天华地宝的云衔宗。   传送阵法如莲花般在脚底盛开明灭,许娇河再一眨眼,已然置身于繁华熙攘的人间。   当今世界共分三界,即仙、魔、人。   仙界九重天千年不启,魔界欲海荒芜冷冽,唯有修仙者和凡人共享的九州人界昌盛繁荣。   许娇河回想自己作为侍郎家庶女时的记忆,只觉得恍若隔世。   “师母,别发呆了。”   游闻羽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似乎很适应这种人间生活,缥袍玉带,折扇轻摇,端的是浊世翩翩公子的做派。   许娇河透过帷帽的面纱瞥他一眼:“我们先要去哪里?”   “师母想去哪里?”   那么多的钱庄、拍卖行、绸缎铺,真要她说一样最想去的地方,一时间还真有点选不出来。   游闻羽观她舌尖顶着侧脸,一副茫然之态,便提醒道:“货物买卖,吃喝住宿,都需要钱。”   是了,钱!   许娇河眸色微亮:“那我们先去钱庄吧,把你师尊账上的灵石和钱币都转移到我名下。”   游闻羽:“……”   修仙者经营的钱庄,相比以凡人交易的钱币为主的同行,内饰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许娇河跟随游闻羽进入天通钱庄的总号,只觉得处处华美雅致,没有寻常钱庄的财币纹路。   “闻公子。”   垂花门下,倚门躲懒的小厮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才来。”   游闻羽啪地打开折扇,面色游刃有余到仿佛信步游走在自家后花园。   小厮使了个眼色,让另一个同伴进去给掌柜报信。   又腆着一张笑脸,将游闻羽迎进去:“您进去稍坐,掌柜的马上就来。”   许娇河躲在青年的影子里,只微微歪头,留神两方的对话。   不多时,一个臂缠白布、打扮更加富贵的中年男子从内庭赶了出来。   他行的是人间下仆见到主子的礼仪:“小人见过闻公子,不知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好了,纪掌柜,客套的话还是少说点吧。”   游闻羽淡声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件要紧事。”   纪掌柜一听他的话语,面上奉承的表情收敛了不少,露出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强干。   他一路领着二人进入来时的内庭,撩开琳琅相击的门帘,面朝主位恭敬伸手道:“请公子上座。”   “师母,您坐到这里。”   游闻羽望着熟悉的紫金檀木太师椅,没有如往常那般坐上去。   他控制着力道将椅子拉开几分,垂眼对许娇河略略弯腰,语气崇敬。   纪掌柜这才注意到这位跟在游闻羽旁边,看不清面目的女子。   他经营钱庄几十年,见过不少修仙者来存取灵石时,身边带着一位类似穿着的女伴。   只以为是游闻羽风流多情,藏在人间的情人禁脔。   不承想青年一声“师母”开头,叫他向来运转灵活的脑海出现了片刻空白。   师母……?   游闻羽的师尊,是天通钱庄的半个拥有者无衍道君纪若昙。   能被他称作师母的。   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位七年前结契后,从未在九州露过面的凡人女子。   纪掌柜思及此处,扑通一声下跪,结结实实地向许娇河行了叩首大礼:“小人见过主母!”   什么主母?   许娇河带着帷帽的脑袋转向游闻羽的所在,借着面纱的缝隙,将自己的疑问传递到对方眼底。   碍于场合,游闻羽无法一一解释给她听,只平淡地说道:“还是称呼师母为夫人吧,毕竟现在的九州纪家,也有一位当家主母,后续还要碰面,不要弄混了才好。”   “是,闻公子。”   纪掌柜又磕了个头,听到游闻羽说起来,才慢慢站起。   “你也知晓了师尊灭道一事吧?”   游闻羽在旁边站定,伸手就着桌上半开的茶壶,给许娇河沏了杯茶水。   纪掌柜抬袖揩了揩眼角道:“是,是上天嫉妒英才。”   “师尊在世时,他名下的产业一向由我打理,如今师尊陨落,他的怀渊峰已由师母承继。”   游闻羽仅仅说了个开头,纪掌柜已经猜测到事情的后续。   他道:“可是主上的产业要一并转移到夫人手里?”   “你既明白,我也不必多费口舌。”   游闻羽对着外人,全不似在许娇河面前时那边温润有礼。   他的表情是冷淡的,背脊是端直的,通身散发出上位者的威仪。   待纪掌柜低声应是后,他又补充两句:“你也应该清楚,我最先找你的原因。”   “其他的,都是难啃的骨头。”   纪掌柜稍一思索,立刻从内室山水画的暗格中掏出一封卷轴,双手捧着放在许娇河眼前:“这是一份绝对忠诚于夫人和闻公子的名单,想要转移产业,可先从这里着手。”   许娇河拆开卷轴一看,上面尽是些陌生的名字,叫她有些云里雾里。   她顺势递给游闻羽:“闻羽,你来看看。”   “是,师母。”   对于那些名字,游闻羽不过停留了几瞬,他将卷轴反过来,自封底里摸索出一张更薄的纸片。   纪掌柜道:“这张纸片,是小人怀疑存在二心的。”   “他们的手伸得真长,仗着又出一位自己亲生的‘纪道君’,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不论如何,总归是比不上无衍道君分毫。”   “师母尚在,我也没死,还容不得他们放肆。”   ……   许娇河开始迷惑自己跟随游闻羽来到人间的目的。   难道是为了听这两个人在这里打哑谜?   她接连饮了两盏茶,昨夜振奋的精神忽然生了困意。   正当她忍不住想要打哈欠的时候,游闻羽将一张装裱华丽的纸张放在她手边。   “师母,在右下方签上您的名字,就可以把师尊所有的财产转移到您的名下了。”   “……真的?”   她自觉自己无意识的反问有些笨拙,连忙尴尬地抬袖捂住嘴巴。   可无人嘲笑,似乎也无人在意。   游闻羽和纪掌柜的目光均停留在这张纸上。   许娇河定了定神,握着兼毫湖笔,在落尾处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姓名。 第1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一天   “夫人,请您收好紫金牌,拿着这个,您便可以调动天通钱庄名下的所有晶石钱币。”   签完大名,又刺破食指取血,接着进入两人高的法阵,令其镌录下自己的外貌体型,种种繁琐的过程结束,许娇河从纪掌柜那里收到了一张紫莹莹的方牌,巴掌大小,纤薄无比。   与其形容为牌,不如说是卡片来得更合适。   许娇河捏着紫金牌,指腹摸索过背面,感觉到不明显的凸起。   仔细一看,发现是用瘦金体写就的自己的姓名。   它的颜色和整张牌面浑然一体,唯有在天光偏转之下,方能瞧见笔锋错落的痕迹。   许娇河捧着紫金牌,爱不释手地看了再看。   她幼时见嫡母和长姐掏出过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颜色是平平无奇的浅蓝,远没有紫金牌来得稀少尊贵,拥有这个,哪怕身上没有携带钱币,也能在各个设有法阵的店铺,验牌付钱,最是方便不过。   游闻羽伸手想接来为许娇河展示功能,却被对方一个闪身躲过。   无奈的他只好凭空凝出一丝灵力,操控着注入其中。   纤细如游丝的尘雾浮现在紫金牌上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数目。   “这这这是什么……”   许娇河的视线被尽数占满,问出口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   “是师母目前在天通钱庄中拥有的财产。”   游闻羽似乎生怕她一口气喘过来,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当然,这个数目每日都会变化,因为各地产业所得的收益,仍会源源不断汇入您的名户。”   许娇河瞪大柔媚的眼睛,那轻飘飘的卡牌附在她掌心,忽然有了千钧之力。   这就是成为富人的感觉吗?   怎么如此不真实??   游闻羽请令下山,不能在一家钱庄上耽搁太久,他顾不得叫醒沉浸在富贵梦里的许娇河,和纪掌柜打了个招呼,便拉着许娇河直奔下一家。   他的想法很直截了当。   先按照纪掌柜标注出来的名单,将忠诚于自己和许娇河的店铺收服。   接着是因为纪若昙的死,持观望态度的几家。   最后再轮到难啃的骨头。   游闻羽制定出周密的计划,就雷厉风行地执行起来。   事实上,前面两步也极其顺利。   他自负洞察人心世事,在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之下,原先没有站队的几家店铺,也至少在表面上献出了对于许娇河这位新主人的认可和忠诚。   游闻羽操心的事,却不是许娇河所关心的东西。   她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手握紫金牌,游闻羽走到哪家店,她就买到哪家店。   短短半日,不仅填满了自己的灵宝戒,连带着游闻羽的灵宝戒,也被迫装了不少女子物件。   日暮时分,两人来到巡视之旅的最后一站。   与天通钱庄齐名的、誉满九州的拍卖行繁阁。   有不知名的儒生,曾赋诗一首:“繁华无尽处,异宝耀八方”。   说得便是繁阁的豪奢无度。   这里不仅是九州最大的拍卖行,同时也兼顾宝物典当售卖,以及消息来往传递的业务。   “你别进去,让我先走。”   许娇河摇着新买来的轻羽流云团扇,学着游闻羽的派头,大模大样赶在他前头,踏进繁阁镶金边的门槛——谁料抬步到一半,被几堵高大、手臂上绑着白布条的人墙结结实实拦住。   她不明所以地仰起面孔,去看那几个不识好歹将自己拦住的人的脸。   却见一个照面,对方整齐后退两步,在庭中双膝下跪,抱拳高喊道:“小人见过夫人!!”   “?!”   那喊声如同猛虎出笼,蕴含灵力浅淡的威势,令得许娇河的帷帽和衣衫无风自舞。   在她身后,气定神闲的游闻羽面色沉了一瞬。   他们的行踪并不张扬,且那些被拜访过的店铺都知道不可暴露主家踪迹的规矩。   看来,是有人存心报信了。   游闻羽的脑子里迅速闪过几张可疑的面孔,那头出足了风头的许娇河理了理被气流吹乱的衣衫面纱,颇有主人家架势地摆手道:“快起来吧,不用行如此大礼,我今天也只是随便来看看。”   “是!夫人!”   一排人高马大的小厮按照等分的数量,依次向左右排开。   队列的尽头,错彩辉煌、堆金砌玉的无穷色彩之中,走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   “繁阁掌事人叶无盈,见过夫人和闻公子。”   她没有使用修仙者之间的请安方式,而是轻巧地微屈膝盖,行了个万福礼。   许娇河一下子觉得她很亲切,也更有人气。   “起来吧,无盈姑娘。”   “师母,要叫她叶掌事。”   游闻羽凑近许娇河耳边,替她纠正了称呼。   “噢……”   叶无盈挑着一双柔情似水的妙目,不留痕迹地在他俩身上转了个来回,掩袖低低笑道:“闻公子多虑了,夫人是整个繁阁的主子,自然爱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   “是啊,无盈姑娘都没说什么,你不要总是提点我。”   许娇河本被繁楼的阵仗唬得心间忐忑,见叶无盈如此温柔可亲,心情犹如一块大石头落地。   她又觉得自己在游闻羽面前表现得顺从十分没面子,便侧过脸,斜了眼右后方的青年。   叶无盈见好就收,袅袅娜娜地走向许娇河,隔掉两人的眼神交流:“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夫人巡视店铺一天,想必已经饿了吧?楼上备好了酒水饭菜,万望夫人不嫌弃,赏脸略尝尝。”   她见许娇河点头,便半伏着身体,为二人引路。   繁阁的二楼雅间,又是与楼下不同的景象。   上面附着半透明的符文结界,想来是鲜少开启的房间。   许娇河步入其中,只见叶无盈随手掐诀亮起四周的壁灯,那墙壁之上陡然幻化出春日的繁花盛景。   ……就好像真的在野外,同人共品酒席一般。   许娇河欣赏了一阵,在主位上落座,夸奖叶无盈道:“这好漂亮,你费心了。”   “夫人谬赞,雕虫小技,能博您一笑已是三生有幸。”   游闻羽在坐,叶无盈在右,流水般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是云衔宗小厨房无法媲美的珍馐美味。   叶无盈又叫貌美的婢女前来侍奉布菜,被许娇河拒绝道:“我自己来就好。”   如同雀鸟离开豢养的金丝笼,她尽情地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空气。   “夫人真是平易近人,叫无盈心生佩服。”   “哪里哪里,你也吃呀!”   ……   许娇河在天通钱庄时的烦恼,此刻转移到了游闻羽身上。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来收拾繁阁这块难啃的骨头。   怎么到了最后,许娇河就差把手臂搭在叶无盈身上和她结为知己。   他早已辟谷,沉默地喝着美酒。   醇香的酒液抿到口中,生生带出一段难言的滋味。   最后游闻羽将酒杯一饮到底,皮笑肉不笑地打破了环绕在许娇河身边的火热气氛:“叶掌事好灵通的消息,我们人还没到繁阁,你便安排了下人等在门口,又抬上这一席费功夫的酒水佳肴招待。”   “繁阁自然不敢怠慢公子和夫人。”叶无盈恰到好处的笑意未变,用公筷添了一片金汁鲍鱼放到许娇河的碗中,“这是我们这里的拿手菜,还请夫人品尝。”   许娇河立刻埋头苦吃。   她突然想起了来到这里的目的。   任凭叶无盈再如何温柔可亲,把钱收到自己袋子里来才是最要紧的。   憋着一口气的游闻羽见她乖驯下来,没有再和自己对着干,压抑在喉头的郁郁顿时消散不少。   他抬起眼,越过许娇河,与同样看向这头的叶无盈无声交锋:“既然什么都瞒不过叶掌事,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今日前来的目的。”   叶无盈玩笑一句:“夫人不是说,是来随便看看的吗?”   她这句俏皮话无人接应,许娇河继续与鲍鱼作斗争,游闻羽则端着酒杯笑意盈盈。   似乎这位开场就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夫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蠢钝。   叶无盈立刻识相地请罪道:“无盈言行无状,烦请闻公子见谅。”   游闻羽这才用令人如沐春风的语气说道:“无妨,只不过玩笑而已,把正事做好才要紧。”   繁阁虽是纪若昙的产业,背后却有九州如梦世撑腰,他到底不好太过疾言厉色。   谁料叶无盈却道:“公子说得对,繁阁的正事便是招待好您二位。”   咚。   叶无盈话音未落,游闻羽将端着的黄金酒杯搁在八仙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轻响。   他撩起眼皮,含情的桃花眼便多了几分凌厉:“无衍道君骤然陨落,宗主有令,娇河君即为怀渊峰的新主,叶掌事是不承认我师母的身份,还是心怀二意,打算另投其主?”   他的话音到结尾处,仿佛冬日的河水,凝结了一层薄冰。   不高的声调,却蕴着一层灵力。   所到之处,除却坐于主位的许娇河,侍奉在旁的仆婢均在绝对的力量中,诚惶诚恐地匍匐下跪。   一张宽大华丽的八仙桌,只剩下空荡荡的三颗头颅竖着。   许娇河放下筷子,左右看了看呈对峙之势的游闻羽和叶无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叶无盈退让一步,也用上更为正式的自称:“并非属下刻意阻挠,或是身有异心,实在是如梦世从开宗以来就立下一条规矩:蕴有叶氏血脉的少主弃世,他的配偶若要继承产业,须得拜过娲皇见过高堂,得到老尊主的认可,方能坐上这繁阁之主的位置。”   九州如梦世自纪若昙的母亲叶棠手上开创,传承到如今不过第二代。   叶无盈口里的老尊主,自然是叶棠——可叶棠早就在二百年多年以前生下纪若昙后,便自刎追随道侣纪怀章而去,许娇河又如何能够得到她的认可?   游闻羽想到这里,便知叶无盈身后的如梦世不欲交权,设下了重重陷阱,等着许娇河一脚踏入。   他冷着面孔捏碎手边的酒杯:“那倒是想请教叶掌事,人死如何复生,又如何能够认可师母了。”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陷入冻结,游龙般的青光摇曳,于他指尖来回游走。   对付叶无盈,游闻羽还不屑于拔出武器。 第1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二天   不再隐藏境界的灵力释放,终于叫沉着含笑的叶无盈眼中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贵为繁阁掌事,修行到两百多岁便有了合魂期的实力,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可对上比她年纪小上许多,灵力高出一个境界的游闻羽,依然毫无胜算。   修仙者不得在人间随意动用法术,是小洞天内约定俗成的规矩。   游闻羽竟这般不管不顾。   倾身而来护主的女婢小厮均被术法钉在原地,眼看逶迤的青光就要照面而来,叶无盈一咬牙:“老尊主的一缕残魂就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只要拜过娲皇见过尊主,繁阁之印即刻奉上!”   她的语气失去风情和娇媚之意,结尾处甚至有些破音。   代表游闻羽意志的磅礴青光却充耳不闻,如攻势凌厉的箭镞般遥遥对准叶无盈的眼球。   洞彻期的修士要自己今日死在此地,她别无办法。   垂于衣摆两侧的拳头握到最紧,叶无盈的瞳孔亦在灵力的高速接近中扩张到最大。   咻——   屏息间,隐含杀意的风声止息,青光悬停在叶无盈眼前,旋即化作晨露泡沫,打湿了她的鬓发。   “哈。”   游闻羽倏忽摇开折扇轻笑一声落座:“都说修仙者到了洞彻期,施展的迷幻术就能到达以假乱真的地步,我境界初成,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场景验证,今日机会难得,还希望叶掌事不要在意我的无礼。”   许娇河的目光落在叶无盈被露水打湿的头发上,接着下移,看见她一张美人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态,才慢慢琢磨出来,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游闻羽蓄意给出的下马威。   她顺势松了一口气。   收钱就收钱,沾了人命可就握着烫手了。   许娇河思绪流转的片刻,叶无盈的身体从雕花的红木椅上支起,她掏出手帕擦掉额头分不清是露水或者冷汗的湿润:“……观渺君天生风趣,小洞天内又有谁人不知。”   游闻羽垂头凝视着手边完好如初的酒杯,半晌才道:“谬赞了。”   许娇河唯恐他们再打起来,接过游闻羽的话头道:“依我看,这件事主要怪闻羽太急切,无盈姑娘又说得有些慢……其实只是拜副画像的事情,我也不是不……”   “师母,慎言。”   在许娇河做出决定前,游闻羽顾不得知礼恭顺的伪装,出声打断道。   被他训导了一回,顷刻又是第二回。   许娇河自觉面上无光,心里烦他,咬着唇心,半梗脖颈坐在原地。   叶无盈同样是善于观察之人,见许娇河语气中的动摇之意,记挂着如梦世派自己前来的目的,便勾起虚弱的微笑道:“娲皇像传承自上古时代,其中蕴含神明的伟力,是如梦世的不世之宝。”   “娲皇像从不展露于外人眼前,而举世皆向往得到娲皇赐予的祝福和庇护之力。”   “尊主提起这个规矩,也是为了夫人好,观渺君又何必一再替夫人推脱。”   她说得正义凛然、大公无私,游闻羽又对娲皇像知之甚少,只知道是福泽庇护的宝物。   拜见婆母、受到祝福,表面上看起来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游闻羽人生在世百余年,自知越是看起来清白无暇的东西,越是需要小心谨慎对待。   他暗自思忖着其中的可疑之处。   另一边许娇河静待少顷,见他始终不说话,蛰伏的心思又逐渐活泛起来。   她问叶无盈:“只是这样,里面就没有什么隐患吗?”   “当然没有,如梦世立派四百余年,夫人和观渺君又何曾听到过娲皇像的一丝恶名?”   久在怀渊峰后院的许娇河,根本不清楚娲皇像是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游闻羽,对方的神态似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就在这时,叶无盈添了一句:“倘若夫人实在不想千里迢迢赶去如梦世,我这里还有一个办法,不如将掌事的位置交给如梦世的弟子担任,您做名义上的阁主,收受每个月的分账利息便是。”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本来她也不善经营。   许娇河的心思一动再动,忽闻游闻羽抬高声调:“不行!”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疾言厉色,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这跟架空权利,做甩手掌柜有什么区别?”   叶无盈碍于他先头展现的实力,没再与他辩驳,摊手道:“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游闻羽不说话,雅间内这众多眼睛尽数钉在许娇河的身躯上。   她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似乎去与不去将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许娇河没有思考太久,她过日子向来不喜欢左右为难,畏畏缩缩。   她揪住衣摆,抬头看着叶无盈:“那就去。”   雅间缄默几瞬。   叶无盈率先笑了起来。   她抬手,正了正手臂上代表哀悼和纪念的白色布条,意味深长地说道:“夫人英明决断,无衍道君能得您作为道侣,想来他的基业百年之内一定更加昌盛繁荣。”   许娇河对她略显怪异的奉承不为所动,帷帽下的脑袋按捺不住幻想起如梦世老尊主的样子来。   事情尘埃落定,闭口不言的游闻羽才问道:“所以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启程去如梦世?”   “不急。”   “观渺君要回云衔宗请得静泊真人法令。贵客大驾光临,无盈亦要回如梦世布置一番。”   ……   从繁阁告辞出来,月挂中天,街市上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象。   凉夜露重,许娇河身处室内还不觉得怎样冷,到外头拢着衣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对这趟出行的收获十分满意。   紫金牌中的财资哪怕用上五百年也花不完。   曾经许娇河虽也过得潇洒,不过购买衣衫首饰都要吩咐露华,再由露华禀告给纪若昙下山采买。   那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话本,更是严令禁止带上山来玷污云衔宗的空气。   如今……   许娇河抚摸着手指上的灵宝戒,像猫咪似地眯起眼睛,就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如今她买了一大摞,就是看上两年也看不完。   她惦记着话本的内容,快步跟上领先自己两步的游闻羽,问他道:“我们还不回去吗?”   游闻羽径自思索着其他,一时没有答话。   等许娇河用力拽了下他的袖子,才撩起鸦羽似的纤长睫毛:“师母吃饱了吗?还是困了?”   他的话半句牛头不对马嘴,显然是敷衍自己。   许娇河凑近他耳边大声道:“我冷啦!!”   “……”   他们身处的街市十分热闹,游闻羽担心就地施展传送法阵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哄着许娇河,让她多走两步路,和自己行到稍微僻静点的地方再回云衔宗。   许娇河今晚格外好说话,闻言没有抱怨什么,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边,裙摆仿佛上下起伏的花瓣。   “师母今天很高兴吗?”   “是啊,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许娇河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真实的喜悦堆积在她的眉梢眼角。   她的年纪放在凡人中不算年少。   二十岁出头,若是早婚,大约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穿行在人群间的夜风偷偷摸摸掀开了许娇河的面纱。   游闻羽侧过下颌看着她,看绽放在她面孔上孩童般的欢悦。   许娇河的相貌很美,似乎上天把所有的聪慧和出众都抽取而出,用在了她的容颜之上,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混合在她身上五毒俱全的俗气,和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两者夹杂在一起,让她多出不少修仙之人没有的鲜活和生气。   游闻羽凝神了须臾,很想伸手上去摸摸她的发顶。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用最温润的声音对她说道:“师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叶无盈一定要您去拜过娲皇像,得到师尊母亲的认可,才愿意把管理繁阁的权利交还给您?”   “她不是说了,这是如梦世的规定。”   许娇河回忆着叶无盈同自己对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自觉她算不上如梦世说一不二的人物。   身不由己,要按照上头的吩咐来办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师尊的本家,纪氏家主这一代的嫡子,是如梦世现任尊主的亲传弟子。”   游闻羽说得很慢,温声细语,又字字分明。   “亲传弟子?”   “嗯,他叫纪云相,和师尊一样,灵根为水,不过资质比师尊差上许多。”   游闻羽道出这句话,又在心里自嘲,若论资质,这世上又有何人堪与无衍道君相较?   许娇河想了想:“那他为什么不拜入夫君门下,和你一道学习法术?”   “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师尊此人遗世独立,最厌烦红尘的因果纠缠,自然不会收下纪云相。”   游闻羽一顿,仰首轻轻感叹,“我是师尊被迫接受的因果,师母您却是师尊唯一的心甘情愿。”   唯一的心甘情愿吗?   许娇河从来简洁明了的心绪中凭空生出一丝复杂。   心甘情愿,也只不过是想要她的命。   “繁阁是师尊的母亲一手创办,归在如梦世的名下,师尊作为尊主唯一的儿子,掌管繁阁也是正当名分,现下师尊陨落,如梦世便生了据为己有之心。”   “您要想得到繁阁,恐怕如梦世和纪家都不会同意。”   “可无盈姑娘说了,我就算不管,也会把进项通通转到我的名下。”许娇河背着手,脚尖旋了一圈转过身去,面向游闻羽,“其实她的提议不错,我不善于管理经营,把控着繁阁也没什么用呀。”   “师母,钱财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繁阁能够掌握九州各个地方的消息来源。”   游闻羽举了个例子,“譬如今日我们巡视师尊的产业,繁阁之前,那些店铺皆对我们的到来一无所知,而轮到繁阁时,叶无盈却早早做好了准备,便是因为他们的手上,有着得到消息密令的渠道。”   许娇河还是觉得就算加上这条,也提不起她争夺繁阁的兴趣。   她含糊着附和两声,忽然又嗔道:“不管怎么样,下次不许对我那么说话,我才是你的师母!”   “是是是,师母教训的是,今日之事,是小徒无礼了。”   游闻羽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承诺以后下山都会为许娇河买来最时兴的话本,才得到对方的谅解。   两人闲谈了这一阵,终于走到城外。   游闻羽拈指掐诀,在地上写下淋漓飘逸的术法真言,接着生灭绽褪的莲花在法阵中央浮现。   许娇河照例走了进去。   秋寒如水,荡夜的天风呼啸而过,她倏忽听见身后青年不带感情的言语:“师母,其实前往千里之外的如梦世,终归有诸多变数,要想彻底掌握繁阁,最简单的办法无外乎杀死纪云相。”   “如梦世失去了和您争夺的人选,便也失去了借口和指望。”   他的话音淡淡,语气却比夜风还要来得寒凉。   许娇河觉得他的态度甚是奇怪,却依然按照自己的性子答道:“他是修仙者,我是凡人,我怎么打得过他?而且,我只喜欢钱财和享受,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 第1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三天   忙碌了整整一日,许娇河自觉甚是疲惫。   但想看话本的念头支撑着她上下打架的眼皮。   洗漱过后,许娇河端着一盏油灯放在床头,对外面道一声睡了之后,将室内所有的灯火熄灭,唯余端来的那一盏留在手边,照亮身前的小片区域。   她从灵宝戒翻出一本瞧着最顺眼的,趴着看了起来。   话本名叫《风月闻道录》,光是前头两个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修仙故事。   许娇河没经历过爱恨情仇,却不妨碍她向往书中的恨海情天。   她怀着隐秘的期待,结果翻了十几页越看越不对劲。   ……这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角,怎么这么像她和纪若昙?   天赋绝顶的道君,遇到媚骨天成、美貌惊人的凡女,被引诱得道心紊乱,打破了修仙者不得与凡人两厢嫁娶的规矩,誓要和她结道侣之契,洞房花烛夜更是颠鸾倒凤、遨游神合了三天三夜才肯消停。   书中用词之香艳,描写之大胆,叫许娇河咋舌。   她抱着剩余的一点侥幸,翻到话本的最后一页,末尾寥寥写道:无情道里有情人,道心已浊难回首,勘尘之劫降临,九道惊雷生生将人劈得魂飞魄散、阴阳两隔,黑发朱颜,终成天地空茫一片。   这不正好对应了自己和纪若昙眼下的结局?   可是道君悲惨的下场,为什么就是与凡女的感情污浊了他的道心造成的?   许娇河一想到民间的话本创作者,如此这样看待他们二人的关系,就万分来气。   “什么痴缠引诱?要是自己真的是个正经人,一个孱弱的凡女又能拿他如何?”   “怎么这个世间,高位者犯下的错,总是推到弱势者的身上……好像只要力量强悍、地位崇高,就天生是圣人,永远不会犯错一样?”   许娇河本想临睡前找个消遣,却不想将自己气得精神起来。   痛骂几句不够,她翻了个身,仰面对准空气狠狠打出几拳。   这一下动静太大,拔步床吱嘎起来,闹得门外值夜的露华敲门问询。   许娇河瞬间蔫了声势,将油灯和翻开的话本都推到春凳上,转而老老实实盖着被子躺下。   软枕与后颈接触的瞬间,她才记起自己真的累了,很快睡了过去。   受话本的影响,许娇河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里,她时而作为旁观者,看《风月闻道录》里的男女分分合合、生离死别,时而自己的灵魂寄托到女主身上,抬起头,是纪若昙烟岚一样的白衣,和如月落般低垂的眸光。   他因常年练剑而附有薄茧的手指托着她的面孔,冷峻面孔上唯一的两瓣薄红压下来。   似是要亲吻她的眉尖。   他的皮囊盛极,通身的风仪却冷得没有人气。   可就是这般无法调和的两重矛盾,勾得许娇河的心脏没出息地扑通狂跳。   一个并无欲念的吻,却令她神魂颠倒。   ……   不对。   那话本不对。   写出来的完全不对。   纪若昙才是妖孽,是吸人精气的精怪。   生怕污染了那轮明月的皎洁,娇河喘着气,满脸通红、目光含水地睁开双眼。   满室静寂,透着薄软帘幔映进来的角灯,照出山水屏风的一角。   上面显示,她睡了不过两个时辰。   许娇河的眼睛湿润,喉咙却感到口渴。   她扶着混沌的额头,挪到拔步床畔,想要下床去倒点水来喝。   话本仍然呈现倒扣的姿势放置在春凳上,旁边是熄灭的油灯。   油灯燃了半截,脂膏凝结在铜盏中央,如同有情人风干的泪水。   许娇河陷落软鞋内的脚趾一颤,朦胧的思绪忽然得到一线清醒。   ……云衔宗的器皿都附了一层稳固的法术,油灯堪堪燃了一半,何故会莫名其妙地熄灭。   不知怎的,许娇河想到白日里游闻羽对叶无盈使用的迷幻之术,砰砰狂跳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脱离缠绵悱恻的梦境而恢复平静——她全无灵力、胆小惜命,因而对危机的到来格外敏锐。   心神摇摆间,许娇河决定开口唤露华进来。   然而张嘴的同时,一缕糅合在黑暗中无影无踪的力量,缠绕在她的脖颈上迅速绞紧。   冰冷的触感在接触肌肤的刹那,向四肢百骸蔓延——许娇河感觉自己如同被人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呼吸倾吐间皆是彻骨的寒气,就连喉咙和手脚都被冻得动弹不得。   “能瞧出我迷幻术的破绽,也不算太笨。”   许娇河就这样保持半坐不坐的姿势,一道经过伪装、雌雄莫辩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失去控制的身体之下,许娇河唯有一双眼睛得到自由。   因着寒气,它们转动得非常缓慢,紧接着在前方黑暗中发现一团更漆黑、更纯粹的雾气。   那大概就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实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看了个话本,怎么自己一醒过来就是副要死的样子呢?   既然把声音和外形都虚化成了这种状态,想来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被自己捕捉。   许娇河呼吸发紧,索性放弃观察黑雾,眼珠向下,心里疯狂地呼唤着腰间的柳夭。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先是被执法长老打飞,现在又是被这团黑雾搅弄得失去了双向的连接。   游闻羽不是说它打遍小洞天无敌手吗?   ……还是它被小洞天打遍无敌手啊??   越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许娇河越是想要吐槽些什么。   那头黑雾等了她片刻,等到不耐烦时,才想起自己剥夺了对方的发声能力。   于是它从圆润的一团拉长,凝成五官模糊的头颅,探到许娇河面前:“喂,我可以赋予你点头摇头的权利,你最好乖乖听话,要是想趁机干点什么,我会让你立刻人头落地。”   说着,缠在脖颈的力量稍稍松懈了些。   许娇河动了动脖子,发觉肩膀以上寻回了知觉,只是仍然不能说话。   她被这黢黑而恐怖的东西弄得又惊又怕,颤颤地点了点头。   见许娇河如此乖顺,黑雾不再迫近,在离她一拳的位置处停下,问道:“纪若昙真的死了吗?”   死不死的,门外面的魂幡又没有全部撤走,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许娇河料不到黑雾开口便是这样愚蠢的问题,心间一万句痛骂奔涌而过。   但面上,她依然眼尾发红,含着泪珠,怯懦地点了两下头。   黑雾沉默良久。   忽然发出似笑似叹的感慨:“剑阁阁主,衔云宗的卓绝奇才,千年来最有望重开天梯,白日飞升的修仙第一人……无衍道君纪若昙,就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么?”   一连串的前缀放在纪若昙的名字前头,哪怕作为道侣的许娇河本人也无法背诵得如此熟练。   恐惧和忐忑一下子冲淡了许多。   许娇河甚至开始怀疑起黑雾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纪若昙的狂热崇拜者。   松懈不过三秒,纪若昙的死讯像是刺激到了黑雾。   许娇河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勒得她差点透不过气。   “他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黑雾中的人脸因着情绪的递增慢慢变得清晰。   它阴恻恻地发问,又讥讽许娇河道,“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连最低等的杂灵根都没有——失去了纪若昙的庇护,要怎么在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最虚伪黑暗的小洞天生活下去?”   它操控着黑气在许娇河白嫩的肌肤上不断勒紧,靠近眼睛的位置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眼前面孔涨红,如被雨水打湿的花朵般无力的年轻女人,忽然像是有了新发现一样说道:“哦,你长得还挺漂亮。”   “呼、呼……”   许娇河说不了话,也求不了饶,每当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那黑气又大发慈悲地放松半分,让她艰难地呼吸一口来自外界的救命空气。   她的耳边传来黑雾仿佛挑剔货物一般的评价。   眼尾的绯红色大面积晕染,在无暇胜雪的肌肤上泛起令人遐想的涟漪。   黑雾说:“看在你还算有点优点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没等许娇河眼底蔓延开希望的光彩,它问道,“纪若昙的《惊剑册》是不是在你这里?”   打算不管黑雾问什么都配合点头的下巴低到一半,许娇河的眼睛下意识因为这个名词躲闪一秒,而紧盯着她不放的黑雾立刻抓住这点道:“就在你这里是不是?马上交出来给我!”   许娇河走不出这迷幻术化作的房间,又没有法术不能变本假的哄骗黑雾。   她被封的声道重获自由,憋了一会儿只憋出可怜巴巴的回应:“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黑雾却误以为她是为了保护亡夫的遗物才嘴硬,于是低喝道:“找死!”   这次不再是半是折磨半是戏弄的力道,它重新绞住许娇河的颈项,犹如蟒蛇即将绞死俘获的猎物。   好痛……   喘不过气……   许娇河的耳畔、鼻尖和口舌——一切能够感知外界的器官迅速失去作用,她的瞳孔被如有实质的漆黑占据,脑海里痛苦的哀嚎崩裂直至成为全然的空白。   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这是她快要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而感应到主人陷入灭顶之灾的柳夭终于动了。   它挣脱对方境界的压制,由柔软的绦带化作锋利长剑,直直进攻黑雾中心似有似无的闪光之处。   后者惊讶于自己的禁制被它突破,又忌惮它是纪若昙亲手打造的名剑,连忙撤出许娇河身上的力量,重新涌回黑雾的缺口,护住自己不能被刺中的要害位置。   谁料柳夭这一举不过是保护主人的佯攻。   它一击不得手,并未恋战,而是刺向了幻境内的某一点。   伴随喀喀的轻响,四周与许娇河房内装饰一模一样的场景疾然崩塌,露出被油灯照亮的真实空间。   许娇河瘫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劫后余生的她意识到应该趁着柳夭和黑雾缠斗的关头喊人,奈何喉咙剧痛,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她只能勉强抬起脚,一下下倒踢在拔步床畔——咚咚咚的相击声足以引起耳力出众的露华的注意。   “幼稚。”   “我若真想杀死你,你以为你等得来云衔宗的救援?”   黑雾与柳夭剑斗法的间隙不忘分出神来嘲讽许娇河。   门外脚步声响起,从稀疏到密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露华焦急的呼喊如同仙音萦绕在许娇河的耳畔。   黑雾对房间设有阵法,露华不能马上突破,但朝许娇河的所在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   想到这点,它不再恋战,从内部猛地射出一道黑光,覆盖在柳夭剑的表面,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第1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四天   撞开房间冲进来的露华急忙释放灵力,替倒在床上的许娇河,治疗起脖子上的一圈红肿。   黑雾没把许娇河弄死,却害得她喉咙受伤,每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   再配上她那张被勒得眼尾靡红、泪水漉漉的面孔,倒真应了游闻羽当初帮她撒的那个谎。   哀伤过度、情难自抑,因而哭坏嗓子的寡妇。   许娇河的房间外,云衔宗派出四位元婴期弟子将内院的四角看守起来,余下的宗门高手在守门人的带领下,皆循着黑雾逃脱的气息一路追击,连游闻羽也不能幸免。   就算护宗大阵平时只以隐匿宗门,防止凡人误入为主,但作为小洞天第一修仙门派,云衔宗的内峰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贼子半夜偷入,还顺带欺辱了无衍道君守寡的妻子,这成何体统?!   简直是奇耻大辱!   执法长老收到消息,急得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未穿戴好衣袍就匆匆赶来了怀渊峰。   顾忌着男女有别,他站在内庭中,吩咐手下女弟子入内唤许娇河出去问话。   “见过娇河君。”   女弟子躬身行礼,对许娇河秉明来意,“就今晚怀渊峰闯入贼人之事,有诸多可疑之处,为此师尊特地派我前来,希望您可以前往明镜堂,配合我们调查一下。”   她说得恳切,许娇河却听不进去。   原因在于,她每呼吸一次,气管深处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唯有露华的灵力润泽,才能好上些许。   她哼哼唧唧躺在露华大腿上,眼角的泪水没有断过,看起来柔弱又可怜。   “我好、痛,呜呜、露华,我好痛……”   许娇河哭诉两句,痛上加痛。她原本就是痛感和快意都比常人强烈的体质,万千根细针扎刺喉咙的痛苦,让她梨花带雨地哭湿了一张美人面孔。   女弟子看得尴尬,又碍于执法长老的命令,一时进退两难。   露华虽时常对许娇河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心疼自家夫人的情绪占据上风,便转头对那女弟子淡声道:“并非我家夫人不配合,而是她眼下伤成这样,要如何问话?”   她说得有理,对方也哑然无声。   女弟子只好退了出去。   门外很快传来执法长老的声音。   许娇河满心注意力皆在喉咙之上,分辨不出薛从节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对话几句后,属于明澹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既如此,就让娇河君好好休息一晚,明天看情况再去明镜堂问话吧。”   ……   辗转难眠的一晚过去。   露华拼得一身灵力,也仅能维持许娇河的疼痛减轻些许,要红肿处彻底复原,却是无能为力。   许娇河哭一阵睡一阵,勉强捱到天亮,鼻尖通红,眼睑也肿了起来。   那脖颈的疼痛是没那么强烈了,只是莫名开始发痒,宛若无数蚂蚁在肌肤下爬行。   “夫人,料想那贼人能够闯入满是禁制的怀渊峰,又全身而退,一定境界颇高。”   “奴婢只得金丹境界,对于他造成的伤口,实在无能为力。”   露华怀着歉意为许娇河净了面孔。   许娇河眼下的情况不宜挪动,而明镜堂问话的时间又降至。   露华想了想,吩咐另一位女婢看顾好主子,起身不知去向何处。   “夫人,您忍忍,露华姐姐一定会寻来人治好您的伤口的。”   女婢柔声细语地哄着许娇河,又稍稍使力按住她想要抓挠颈部皮肤的手。   她将沁着凉水的手帕敷在许娇河脖颈,学着露华的样子不断注入灵力。   许娇河从未觉得日子会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难捱,到这时她才明白黑雾离开时留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它是不想让她死,因为自己生不如死的样子才更能让它感觉到愉悦。   滑软如水的丝缎寝衣之下,两条骨肉匀停的白腿难捱地拧在一起,许娇河倚在婢女的怀中时不时抽泣两下,直至远方传来清亮通透的鹤鸣声,掩盖住内院的所有动静。   “是宗主来了。”   婢女眼睛一亮,安慰许娇河道,“一定是宗主带了人来为您治疗。”   她的话充满欣喜,似乎希望凭借积极的情绪,略略抚平许娇河的苦楚。   话音未落,许娇河迷蒙的视线中撞进两道女子的身影。   一位是露华,一位是篆阁的阁主姚知非,她同时也身负小洞天内顶级的治愈术。   “万分感谢阁主愿意救治我家夫人!”   露华急切地将姚知非迎了进来,后者平静地回应道:“无妨。”   她将手指搭在许娇河的腕上,仔细感应着这具躯体内的异样。   诊断的过程持续半晌,姚知非没有说话,原本平缓的眉峰却轻轻皱了起来。   她到最后也没能为许娇河治疗,和前头的露华一样,面目凝重地走了出去。   院外又是几声婉转的鹤鸣,掩去交谈的声音。   半盏茶后,换了个人进来。   许娇河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已然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她感觉到两根泛着凉意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脉络,接着一道如土地般宽厚博大的灵力钻入肌肤,随着血液的流向往上游走——疼痒轻了些,舒服不过几秒,萦绕在许娇河脖颈上的残余气息开始猛烈反击。   “啊!”   许娇河发出一声沙哑的惨叫,随即整个人因疼痛弓成了煮熟的虾子。   “竟然是魔气。”   为她治疗的明澹低声自语,望之高洁温然的面孔之上,难得出现沉肃的表情。   他对守候在旁两位婢女道了声“让开”,然后扶在许娇河的肩膀两侧,将她仰躺的上半身支起。   纯白的灵力自明澹掌心溢出,钻入许娇河的身体,使得她无力的上身直直定在原处。   明澹双手结印,又各自分散,竖起左右食指在许娇河的后背上,大开大合写下震出魔气的篆语。   浅金色的符文隔着布料转眼渗透在许娇河的肌肤间,净化的光芒随即越来越盛。   “破——”   明澹长吟一声,从来轻缓的尾音便挟了骤雨之势,逼得闭目的许娇河哇地张口,喷出一口污血。   血液溅射到锦被之上,从中升腾起与昨夜相仿的黑色雾气。   它似乎想要逃窜,又被明澹随手射出的术法诛杀当场。   僵硬的身躯陡然一弛,许娇河来不及睁眼,脱力地向后倒去。   一个充斥着柏木香气的怀抱即时拥住了她,才让她没有一头磕在床沿。   明澹就着这个姿势将指尖按在颈项间,为她治疗起来。   臻至大乘期的尊者出手,每一道法术都蕴含了毕生的所思所得,那电光火石之间的惊艳力量引得两位婢女失神,过了片刻,她们的视线重新聚集到眼前两人的身上,方才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许娇河吐出污血后,苍白的面色瞬间平静不少。   此刻她正无知无觉地躺在明澹的臂弯之中,唇角残余的血沫甚至弄脏了明澹一尘不染的白衣。   “……”   这要是执法长老在这里,会不会直接一掌劈死夫人?   露华脑中冒出这个疑问,很快垂下眼帘,拉扯着同伴的袖子,两人默默退到了屏风后去。   一炷香。   两炷香。   亦或三炷香。   露华听见距离内院有些路程的外院门口,传来派去追踪黑雾的宗门众人,陆续回归的脚步声。   其中还夹杂着执法长老那雄浑响亮的嗓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露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和同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打算迎出去拦一拦众人的步伐,却听见屏风另一头响起许娇河醒转的微弱呻/吟声:“唔……怎么到处都这么痛……”   她的嗓子仍有些喑哑,却较昨夜清晰许多。   “……宗主,您怎么在这里?”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衣料与衣料的摩擦声。   露华微微侧头,借着半透明的屏风打量内室的光景。   拥在一处,如胶似漆的人影分了开来。   许娇河半跪在拔步床面,自下而上扬起面孔,愣愣地望着在她昏迷时,将她拥在怀里的明澹。   她的衣襟因着刚才的一番除魔仪式有些凌乱,月白滚边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两抹纤细的锁骨。   乌黑鬓发纠裹着额头面颊的泪水薄汗,痴缠到一起,熏得眼睑下方的绯意滚烫。   明澹的目光一瞬不瞬,笼在眼底的情绪平和依旧。   他对许娇河解释道:“方才魔气四溢,我不想伤害到你的女婢,便吩咐她们暂且退下。”   明澹的言下之意,婢女不在身边,搀扶许娇河之人只能是自己。   许娇河半蕴泪光的眸色朦胧,越发衬得左眼角的一点泪痣楚楚。   她受伤刚好,神智有些迟钝,迟了片刻才俯落一段雪颈,双手交叠在腰侧行礼道:“多谢宗主。”   没有羞涩,没有别扭。   仿佛明澹说了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那好,娇河君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明澹道。   “是,宗主。”   露华看到这里,舒了口气,却又涌起股难以言喻的心绪。   她听见人群已经逐渐接近内院,趁着明澹整理衣衫的间隙,与同伴一起前去迎接。   “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能说起,否则,对宗主和夫人的名声皆是损害。”   出了房间,行到院落门口,露华似是提醒同伴,又仿佛自言自语。   她低若蚊蝇的话语,传不到他人耳际,却能被境界圆满的明澹轻易捕捉。   明澹掩在衣袖的手指动了动,朝靠在床上闭目休憩的许娇河递去一眼,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你的伤口虽然复合,但体内被魔气入侵过的五脏六腑,仍需要温润的灵力调养几日。”   “若昙已去,还请娇河君好好保重自身。”   他留下这句话,又释术涤去袖口污痕,重新变回清风朗月、玉山璀错的静泊真人。   而后抬步走了出去。 第1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五天   明澹行至内院的莲叶垂花门下,迎面撞上以执法长老为首的一行人。   露华在最左侧,游闻羽在最右侧,七八个人几乎把通往内院的道路站满。   他们面色沉重,似乎遭遇了难以言喻的挫折。   除却执法长老,剩下之人皆是被派去追捕黑雾的宗门高手。   他们会做出如此表情,便知事情不太顺利。   明澹心中明了,暗自叹息一声。   众人行礼问安过后,执法长老薛从节迫不及待道:“宗主,您是来看望娇河君的吗?”   明澹点头,没有过多提及许娇河,只问:“可是没有抓到黑雾?”   外出追击的人手中,以游闻羽为带领者,闻言,他上前一步回禀道:“请宗主恕罪,我们一夜疾行,追赶那团黑雾至欲海入口,一时不察,竟中了它的迷幻阵,让它给逃脱了。”   “那东西是魔,妖魔最是狡猾不过。”   明澹语气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竟是魔?”   游闻羽顺着明澹的话低低自问一句。   他追了黑雾一个晚上,只能从黑雾使用的法术出分辨出它来自欲海,但究竟是妖是魔,他也不好草率判断——明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游闻羽立刻明白,并非不好判断。   而是他的修为不如黑雾,因此看不穿对方的真身。   游闻羽眼神闪烁几秒,下跪请罪道:“宗主真知灼见,是闻羽不够仔细。”   明澹摇了摇头,抬手让游闻羽起来。   他回忆起那缕从许娇河颈项处散逸的力量,漆黑纯粹,全无一丝妖魔常伴于身的浊气。   妖魔不同于正统修仙者,平生所行之事多半百无禁忌,因此修为增长极其缓慢,稍不容易就会爆体而亡,能够成为一方大能,要不凭借漫长的修炼年岁,要不就是天赋异禀者。   而那样精纯的魔气,更有可能是两者兼具的大魔。   明澹思及此处,补充道:“这也不怪你们,那魔头境界极高,实力在洞彻期修士之上。”   他的话让留神倾听的众人目露诧异。   薛从节道:“这样威震一方的魔头,怎会离开欲海,跑到云衔宗的地界作祟?”   作祟就罢了,地点竟然还在那凡女的卧房。   薛从节知晓明澹对于许娇河的态度,径自咽下后半句话不提。   他皱纹横生的眼皮撩起,等待着明澹的回应。   明澹却没有摆出长谈的架势,目光掠过人群边缘的露华,缓缓说道:“我们这一群人站在娇河君院落的门口谈话,终归于她养伤休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憩不便,还是去明镜堂再行商议吧。”   对于他的善解人意,露华浮出感激的神色。   可一向唯明澹马首是瞻的薛从节短暂犹豫过后,表现出鲜明的反对:“宗主,并非我不愿意体谅娇河君的辛苦,只是要商议黑雾的事情,一些细节还需要她在旁协同辅助。”   他的话固然有些不近人情,但道理上没有错处。   见明澹目光一凝,似是在思量自己的提议,薛从节转头又问作为贴身婢女的露华:“你既刚从内院而来,应当知晓娇河君的情况,请问她伤势如何,是否能够助力我等一二呢?”   在境界高出自身好几层的通玄期长老面前说谎,显然是自找死路——他只要稍稍分出一缕气息探入房内,马上就会知道许娇河的伤处近乎痊愈,只是身子颇有些虚弱而已。   露华的嘴唇一抿,露出几分为难和犹豫。   薛从节便猜出几分房内的真实情形。   他心中不悦,正想斥责露华分明许娇河伤势并不严重,为何昨日唤她问话要推三阻四时,明澹接过话道:“长老说得有理,但要受伤的娇河君挪动去明镜堂问话终究有些强人所难。”   “我想,就叫露华把房门打开,我们坐在庭中商议好了,这样身处内室的娇河君也听得到。”   明澹作为宗主,退让了一步,薛从节也不好得寸进尺。   他抱拳道:“还是宗主想得周全。”   于是,露华进了房间,禀报明澹的命令,接着把紧闭的房门打开,在门口布下一道防风的结界。   守峰弟子从库房搬来木椅,沏下茶水,明澹背对房间,端坐主位,正前方是各占左右的薛从节和游闻羽,他们的身后,则是剩下几位追捕黑雾的主力。   “娇河君,我们这样说话,你可能听见?”   明澹侧过脸,询问屋内。   许娇河病恹恹地歪在被褥簇拥的锦绣堆里,手边靠着一方汉白玉制成的凭几——她刚听露华说完这妨碍自己休息的麻烦事,尽是薛从节提出来,心绪忿忿,苍白的小脸便挂上了挥之不去的怨念。   “娇河君?”   见她没有马上说话,薛从节代替明澹扬高声调,又叫道。   深呼吸之后,许娇河不情不愿地回应道:“都听得见。”   “那好,我们开始吧。”   ……   “你们见那黑雾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未曾瞧见,只觉得雾气比晚上的夜幕还黑,像是雾气中隐藏着实质。”   “那追击过程中,它释放了什么招数?”   “大多数都是一个又一个迷幻阵,配上延缓我们速度的术法,想是那魔头不愿与我们缠斗。”   “你们追到欲海入口,可有通知驻守在那里的镇魔局?”   “通知了,只是无衍道君骤然陨落,新委派的统领还未上任,镇魔局群龙无首,一时有些耽搁。”   明澹老练利落的作风和过于年轻的外表呈现两个极端。   议事开始后,他迅速用简单的几句提问锁定了事情的关键。   可惜的是,黑雾老奸巨猾,胆敢深夜闯入怀渊峰,就做好了不被人抓到把柄的准备。   问答无果,明淡只好麻烦屏风那头一直悄无声息的许娇河。   “娇河君,还请你将与那黑雾正面遭遇的经过告知于我们。”   许娇河休息不足,瞌睡犯困,听到明澹的言语强撑着精神道:“我睡到一半,忽然惊醒,发现房间的油灯竟然无风自灭,便觉得有些古怪。我刚打算叫露华进来,那团黑雾就用灵力掐住了我的脖颈。”   “是魔气,唯有修仙者的力量才叫灵力,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薛从节听她将魔气和灵力混为一谈,眉梢一跳,绷着脸纠正道。   许娇河自恃有屏风遮挡,对他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心里暗骂老顽固。   “娇河君能从油灯熄灭这一细节中发现迷幻阵的存在,着实是见微知著。”   明澹假装没有听见薛从节的话,夸奖了许娇河一句,又问,“那它可有说闯入怀渊峰的目的,又或是有没有做出任何在你看来透露着古怪的行为?”   ·说到目的,那肯定就是为了《惊剑册》了。   许娇河本想照实回答,但鬼使神差想起《惊剑册》一事还是游闻羽趁私下无人时告诉自己的,倘若她对此事表现出很熟悉的姿态,说不定又会有人蒙着面孔半夜闯入,威胁她把东西交出来。   想到这里,许娇河自认为思量得十分周全,又肯定游闻羽不会戳穿自己。   便掐头去尾,耍心眼道:“要说奇怪的地方,好像真的有……它当时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夫君到底死了没有,看到我点头,又问我,什么……哦,《惊剑册》在哪里?”   《惊剑册》三个字一出,庭中似乎连风声都止息了。   众人收起面上最后一丝平静之色,游闻羽更是抬起目光,像是要透过屏风看清许娇河的表情。   许娇河脑中毫无凝重的体会,兀自絮絮道:“天晓得,我根本没听说过《惊剑册》这三个字!”   “可我被它控制着说不了话,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我就摇了摇头,它生气起来,说要杀了我。”   “痛死我了,还好有夫君送我的柳夭在,不然我就要去见阎王了……”   许娇河说着说着,恢复了寻常撒娇耍痴的做派。   她娇怯怯的嗓音,如同一弯不知朝何处流淌的溪水,搅浑了院内的严肃。   薛从节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一边嫌弃,一边思考起她话语的重点。   “想来是柳夭剑刺穿了迷幻阵的破绽,才护住了师母一条命。”   许娇河难得聪明一回,没有尽数暴露自己掌握的信息,游闻羽对此感到很是欣慰。   他按捺下唇畔即将勾起的弧度,替她圆满了这个谎言。   “原来是为了《惊剑册》。”   微不可闻的情绪起伏过后,明澹平静地说道,“也难怪,若昙修炼并流传于世的功法向来克制妖魔一脉,若能够得到《惊剑册》,欲海之内,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从节惊道:“此物万万不可流落至邪魔手中!”   “你说得没错,只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若昙将《惊剑册》放在了何处。”   明澹垂眸,轻飘飘的语气恍若叹息。   院内的云衔宗人没有说话,下一秒他们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洞开的房门后头。   “娇河君……”   有人迟疑着开口。   “师尊是不会将《惊剑册》交给师母的。”   游闻羽慎重地说道,“若交给师母保管,只会害了她的性命。”   明澹深以为然:“若昙在云衔宗内立身的场所众多,后山洞府、怀渊峰外院、濯尘殿、整个剑阁,我们可以从这四个地方慢慢探寻。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娇河君手中掌握《惊剑册》的假消息不知欲海从哪里探得,但他们既然已经探得,我担心娇河君一人居住在怀渊峰内,会遇到源源不断的危险。”   在场众人之中,平素寡言少语的守门人卫涯道:“我会增派人手保护她。”   他常年镇守于宗门入口,更负责调派弟子守卫云衔宗上下。   对于守门人的提议,明澹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蕴在一片莫测之间,环视众弟子长老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呢?”   “宗主,或许可以让师母去弟子的不争峰暂住。”   迟疑片刻,游闻羽开口。   于情于理,明澹都料定了他会请缨。   可明澹却没有答应。   “不管是增派人手保护怀渊峰,还是令娇河君搬到不争峰,在我看来,都不妥当。”   洁白的袖袍流水般漫过深色的木椅扶手,他面含微笑,一双凤目幽静异常,“那黑雾魔气深重,力量纯净,并非普通弟子可以抗衡,然委派阁主或是长老护卫怀渊峰,于规制上不合。”   “当然,闻羽你的提议同样如此。”   “让夫君新丧的守寡师母住到男徒弟峰上去,传到外面,旁人难免笑话我云衔宗。”   明澹否决掉所有提议,理由又是如此无懈可击。   游闻羽想问那宗主的想法是什么,电光火石间,心头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向明澹望去,只见端坐于正位之上,悯善众生的青年道:“所以我决定让娇河君搬到虚极峰。”   虚极峰。   游闻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薛从节比他更快讶然道:“宗主要让娇河君住到您那里去?”   “是。”   “这……”   “这是最两相宜的办法。”   明澹镇定地打断薛从节的话语。   他无谓众人的面面相觑,也根本不在意许娇河搬到虚极峰会招致的传闻。他的面孔,乃至周身,都没有一点私人情绪的涌动,坐在红木椅中,仿佛盘于莲花台上悲天悯人的神佛。   “我眼下虽不闭关,却时刻在荡心池打坐冥想,娇河君住在虚极峰,我们寻常根本不会碰面。”   “所以,虚极峰才是娇河君暂居的最好去处。” 第1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六天   对于要搬去虚极峰一事,许娇河心中毫无波澜。   她听着外头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脑海里唯有两个想法。   第一个想法:都说自己是在为道路服丧的寡妇,需要保持与其他异性的距离。怎么她和游闻羽这个男徒弟过从甚密不符合规矩,搬到明澹这个男宗主的虚极峰就符合规矩了吗?   第二个想法:怀渊峰她最大,可以自己做主,眼下要收拾行李去虚极峰暂住,会不会又要像被纪若昙压着一样,被明澹压着?而且算起来,明澹的官还比纪若昙更大点。   她怀揣着隐秘的心事,浅薄的顾虑像是被风轻轻吹过就会向外扩散开的涟漪。   而正是因为浅薄,也仅仅维持到庭院内的商议结束一刻之后,就烟消云散。   原因在于,一个漂亮且陌生的女婢走进了怀渊峰的内院。   女婢叫做兰赋,是虚极峰上打理内院的管事。   她对许娇河露出同明澹一样可亲的笑容,柔和的言语可以总结为以下几句话。   阁主和长老有各自的事情,不可能日夜前来保护许娇河。   如果不搬到虚极峰,而是选择继续留在这里,搞不好哪天一个不小心,许娇河就会小命休矣。   以及更深入的一层意思。   倘若明澹和许娇河真的不小心闹出绯闻,凭借两人的身份,显然明澹的损失更大。   是而,宗主都不在意,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   这些话让许娇河瞬间掐灭了脑内那些乱七八糟的、如刚长出来的杂草一般的想法。   什么风言风语,什么飞短流长。   人要是连命都没了,还在乎那些干什么!   况且自己还没享受够荣华富贵,就算被管着那就管着吧,大不了跟纪若昙那样,忍谁不是忍?   霎时间,想通的许娇河凭着惊人的毅力,从床上翻身坐起,利索收拾起春凳上的衣物首饰。   明澹那为人着想、不惜牺牲自身名声的高洁形象,在她心中更是越发伟岸起来。   许娇河肯配合,再加上做惯这些事的兰赋帮助,搬家需要的东西被整整齐齐地归类完全。   她本想将这些包袱一股脑扔进灵宝戒中,却突然想起被纪若昙送给她的符篆、礼物还有防身法宝占据了一大半地方的灵宝戒,剩余的空间已经由她买来的话本占满。   若是当着兰赋的面把那些话本掏出来,那不是犯了知法犯法的罪过?   她干笑着,拎起三四个包裹就往自己的肩上背,对兰赋说道:“我在九州的家里时,就习惯了这样背包袱,不用放在灵宝戒里面,正好还可以顺便锻炼一下身体。”   露华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她清楚自家夫人的性格。   能找出这种蹩脚的理由,肯定是灵宝戒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正想帮腔,兰赋已然体贴地接过许娇河臂弯的包袱放在自己肩上,又把剩下散落在床铺的包袱全都背了起来,回眸笑着说道:“娇河君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   兰赋虽是婢女,却也是一名修为不低的阵修。   她掏出怀里洋溢着清灵之气的玉牌,将其捏破后,一个光华闪烁的巨大法阵瞬间亮起。   三人的脚尖刚与阵法之中的篆纹相触,便眨眼通过虚极峰的禁制,来到另一处从未造访的内庭。   正如明澹所说,他常年闭关,出关之时也会在荡心池打坐冥想。   这名义上为他开辟的住所,处处透露着无人居住的气息。   露华被派去外院领取进出虚极峰的身份对牌,许娇河则兰赋的带领下穿过游廊,再绕开大门紧闭的正屋,来到距离正屋不过百步的东侧院子里。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明澹和纪若昙这一对伪师徒在某些秉性上高度相似,皆对于身外之物十分看淡,反倒是许娇河钟爱碓金砌玉、富丽堂皇的庸俗品味。   兰赋将包袱里的物件一一拿出,摆放在在对应的位置上,顺便有一下没一下地同许娇河聊天:“说起来,宗主曾经戏言过这个院子要给未来的道侣居住呢。”   许娇河还没在床边坐稳的屁股,立刻像着了火一样抬起:“那我怎么好意思住!”   “娇河君莫怕,宗主境界至大乘已逾千年,他如今所想的不过是白日登仙,守护九州安宁罢了。”兰赋顿了顿,半抿嘴唇,脸颊旁浅浅梨涡若隐若现,“有关道侣之事,宗主早已无欲无求。”   “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若能够让娇河君住得开心,也是一场缘分不是?”   兰赋嘴甜,哄得许娇河眉开眼笑,起初的惶恐也逐渐淡去。   她脱了鞋袜,坐在床榻边轻轻晃动莹白生晕的双脚,看着兰赋的背影百无聊赖地问道:“我很久之前听到过一个传言,说是一千年前,宗主有过登仙的机会。”   “奈何登仙之路走到一半,忽然雷鸣电闪,连接九州和自在天的天梯也跟着断裂开来,从此以后仙门紧闭,无人能够抵挡勘尘之劫的雷霆,更无法成仙,可是真的?”   兰赋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即答道:“确有其事。”   “宗主这么多年,一直在费心寻找修补天梯之法,只是遍寻无获。”   许娇河不能修仙,自然对成为神仙也没什么向往,闻言便道:“其实仙门不开又有何妨?宗主的境界这么高,寿数又近乎永恒,一样可以守护九州,成为我们这些凡人眼中的活神仙嘛。”   她的话直白又有几分像模像样,引得兰赋婉然勾起唇角。   她夸奖许娇河道:“果真是您想得通透!要知道神仙的名头,本也不只是为力量强大者而立,唯有心怀良善、善举四方,才能受天地庇护,成无上尊位。”   许娇河被夸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嘟囔:“可能是因为我根本体会不到当神仙有多么好吧。”   “好与不好,娇河君能有这份明悟,已然高出了许多修仙者。”   兰赋手脚勤快,闲话几句便收拾好了许娇河的行李。   她转身,看许娇河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行礼道:“我再去为您拿套新的茶具,您先休息片刻。”   ……   兰赋退出去后,房间重归寂静,露华又迟迟未归。   许娇河卸掉素衣和钗环,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平时明澹所到之处,总会伴随着鹤群纷飞鸣叫,怎的到了他自己的地盘,却安静得仿佛雪覆天地、无人之境?   她的疑问没有找到答案,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沾到枕头几个呼吸来回,便陷入绵长酣甜的梦境。   梦里是她刚刚搬到云衔宗的两年,那时不知道这场道侣骗局的真相,满心欢喜不用被嫡母强迫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又能与灵力高强、俊美无匹的夫君开始新的生活。   她花纪若昙的灵石。   使唤纪若昙的徒弟。   出入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真正摆脱了卑微的庶女身份。   噗嗤。   许娇河在梦里笑出了声。   ……   这一觉许娇河睡了很久,睁开眼时分不清具体的时辰,只知道外界的天光大亮。   她伸手过去,摸索床头的的金铃,打算唤露华进来,却想起此地已非自己习惯的怀渊峰。   许娇河怔了怔,这两日经历的事情在脑海回放一遍,只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记忆很是清晰。   她披了外衣,打算去房外看看,大门却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   并非露华,而是一手端着白粥小菜,一手端着衣物的兰赋。   她的话语让许娇河体会到怪异,于是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整整三日。”兰赋舒出一口气,“您要是再不醒,我只好去荡心池畔禀告宗主了。”   三日,这么久。   分明她脑海里的画面,又仿佛所有事情发生在昨日。   许娇河倚床半坐,看着兰赋将矮案搬上床榻,放在她的面前,又将托盘中清淡的食物一一拿了过来,心中想起另一个陪自己搬来虚极峰的人:“露华去哪里了?”   “露华姐姐守在您床边整整两日半,快到天亮时才被奴婢劝动,愿意暂去眠一眠。”   许娇河点头表示知道,听兰赋询问是否要去将露华叫起来,又快速摇了摇头。   “那奴婢伺候娇河君用饭。”   兰赋搬来矮凳坐在许娇河腿边,将大碗中的白粥盛出半碗,又将几个碟子里的小菜分别夹了些放在粥上,递给许娇河道,“您休息的时候,宗主那头来了吩咐,说您体内被魔气渗透过,怕是会妨碍今后的康健,所以宗主希望您每隔三日去荡心池一趟,由他亲自为您治疗。”   许娇河口里含着粥,含糊说道:“叫宗主如此为我费心,实在不好意思。”   “您多虑了,无衍道君已去,作为道君的半个师父,宗主有义务照顾好您。”   兰赋说得入情入理,明澹又如此盛情。   许娇河没有多想,顺从了他们的希冀。   兰赋又说:“今天便是第三日,娇河君不如用过饭就去吧?”   许娇河喝着粥,趁对方垂眼布菜的契机,打量了一眼与自己面对面坐着的兰赋,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个久在下位的女婢,反而与明澹那种温柔和缓又不容人拒绝的行事做派有点相似。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转了转。   她到底没有多想,便说:“好。”   性格娇惯的许娇河如此好说话,着实让兰赋欢喜。   见许娇河吃得正香,退后几步站起,抖开另一个托盘里洁白轻盈、散发着冷月般辉芒的衣袍说道:“这天蚕百羽衣是宗主百年前从一秘境中得到的异宝,有润泽神魂、安身定心的功效,宗主特意开启宝库为您找来,娇河君这些天就穿上它,能够温养您的身体,让治疗事半功倍。”   “可是我正在为夫君服丧……”   “无碍,天蚕白羽衣能够模拟任何衣衫的形态,您穿上它后,用意念将其变换为素衣即可。”   话语微顿,兰赋用指尖点了点额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娇河君,奴婢听说无衍道君曾赠您一把亲手铸成的剑,若您前往荡心池,还请不要佩戴为好,剑主杀性,会冲撞荡心池的上清灵气。” 第1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七天   许娇河想,兰赋的说法没错。   毕竟自己的夫君除了容貌实力出众以外,那第二次人魔大战中斩魔族者万的血腥功绩也让人胆寒。   屠戮的生灵多了,锻造的剑就会形成杀气。   这是许娇河这个修仙门外汉都知晓的常识。   再者,她已然身处虚极峰中,料想这短短的来回,也不会横生变故。   出于对明澹的信任,许娇河随手解下柳夭,跟随兰赋穿过法阵,前往位于后山的荡心池。   她头回造访此处,只见万仞悬崖峭壁间,云遮雾绕,寒气四溢,成群的白鹤或栖息或翱翔在山峰周围——一个方形的洞口镶嵌其中,旁边的黢黑石壁上,刀凿斧劈三个飞白大字作为示外的名称。   说是荡心池。   怎么瞧着是个洞?   许娇河心头腹诽,又被打断:“娇河君,宗主下令让您独自进入,奴婢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兰赋的话令许娇河睁大眼睛:“那我要如何上去?”   “您且仔细看,那云雾之间已经生出了一条路。”兰赋向前一步,与许娇河并肩而立,边说边用手指向某处给她看,“这条路也叫天梯,是宗主模拟飞升成仙的那条天梯用灵力化成的。”   许娇河顺着兰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一条半透明的阶梯状道路朝着悬崖的这头延伸出来。   说是道路,显然唤作桥梁更为合适。   拱形的式样,又窄又陡。   后山比明澹的虚极峰稍低,桥梁在两人的观望中节节升高。   许娇河怕高、怕黑又怕冷,瞧了这些已经两股战战,待阶梯升到自己脚畔,才发现两侧没有任何供人扶握的保护装置,只有大概一人多宽的台阶,供她向下行走。   灵力搭建的半透明台阶下方,空谷万丈,风声渺渺。   这要是掉下去,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   “兰兰兰赋,你让我一个人走这条路?”   许娇河的声音发着抖,期盼地转头,希望从兰赋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字。   结果却与她的渴求恰恰相反。   兰赋道:“是的,娇河君,您不用怕,放心走就是,宗主附着在天梯上的灵力会护住您的安全。”   像是知道许娇河一定不肯,会抱着自己哭闹耍赖。   兰赋道出“那么奴婢过会儿再来接您”,不等对方酝酿说辞,便行完礼如云烟般飘散在原地。   “不要走啊!!!”   许娇河伸出手试图拽住兰赋的衣角,却抓了满手空气。   她急得跺脚,向四方呼喊兰赋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许娇河又试图从灵宝戒中掏出阵符偷偷跑路,然而现实再次给予了无情一击——虚极峰有境界压制,不经过明澹的同意,她什么法宝符篆都使用不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万念俱灰地看向那造型可怖的天梯。   鼓足勇气踏上台阶的刹那,许娇河忽然觉得,明澹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   ……   经历过数次脚不稳差点摔下去,又被实质化的灵力带回后,许娇河终于找到了一个让她稍微能够拥有一点安全感的方式——她左右手摸到两旁形成透明薄膜的屏障,蹲下身,撑住两旁慢慢挪了过去。   虽是丢人又没出息的姿势,但好歹成功从虚极峰踏入了荡心池的地界。   许娇河站在洞口,用手捂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急促地呼着气,不肯再往后看一步。   她一定要让明澹答应重新制作一条通往后山的路。   ……否则就是饿死、冻死、被魔气吃掉,她也绝对不会再跨进荡心池一步!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声,白日燃灯的洞府深处响起明澹温文尔雅的嗓音:“是娇河君来了吗?若是到了,沿着入洞口的道路,走到底就可以,我在荡心池边等着你。”   许娇河因着天梯的事短暂记起了明澹的仇,兀自咬着嘴唇,不肯给予一点回应。   只用手扶着洞壁,迈开发软的双腿,走了半天,才走到洞底。   她越走越冷,看见明澹时,呵出的空气已然变成淡淡的白气。   荡心池中央玉质圆台上,闭目打坐的白衣青年缓慢睁开双眼,见许娇河扶住洞壁的姿势不变,满头满眼的忿忿,他关怀道:“娇河君看起来仿佛不太开心。”   还不是他那条天梯干的好事!   许娇河不曾从刚才的险遇中转圜过来,面孔下仍维持着且惧且怒的神色。   她垂下头,略略遮去眼底因惊恐而溢出的无礼,勉强压下声调道:“宗主莫不是不记得娇河只是一介凡人?又或者存心戏弄于我,盼着我跌下去摔死,才会让兰赋叮嘱我单独走过天梯。”   明澹没有如寻常召见众人时那样,戴华美而正式的道冠,仅用一根通透的蓝玉簪带起小股长发束在头顶,剩下的黑是黑,白是白,在与衣袍的对比之下,通身呈现出不染纤尘的洁净。   他停止手中掐诀的姿势,缓了片刻,才歉然道:“荡心池的池水和蕴含在其中的气息,皆由天然之灵构成,不容污涂,因而弟子长老若有事前来拜见,需登过天梯扫尽内外的浊气,才能进入此地。”   许娇河并不知道身上这内外的浊气到底有没有扫尽。   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的小命经此一事已经去了半条。   她听明澹的意思,似乎只要来荡心池,就得重复一遍可怕的体验,不由得耍赖道:“……那后面的治疗能不能不来这里……或、或者者宗主您来的时候带上我也行。”   明澹无视了许娇河的第一个问题,也没有同她计较第二句的逾越之处,只是好声好气地答应了下来,“好,那剩下的两次治疗,我会准时到你房间外等着你。”   许娇河这才消散了一半怨气,自甬道中慢吞吞走出,来到明澹面前,敷衍行礼:“谢宗主体恤。”   她实在太像一只胆小又敏感的兔子,不小心弄痛了一点或是受到惊吓,就要跳起来咬破人的皮。   明澹淡然无波的目光将许娇河的每一个举动收入眼底,而后抬起手指,将灵力聚集在许娇河的脚底,将她从池水的另一畔,运到了自己所在的玉台之上。   “哎呀!”   灵力散尽时,许娇河没有站稳,笨拙地跪坐在地。   她近距离望着明澹的面孔,又因为他与初恋的公子有几分神似,而在心里稍稍宽恕了此事。   “是我没有思虑周全,害得娇河君吃了不少苦。”明澹诚恳地拱手道歉,全无一宗之主的架势,又转眼褒奖起许娇河,“话说回来,能够凭借凡人之身渡过天梯,娇河君真是古今第一人。”   “也没、没有宗主说得那么好啦。”   许娇河受宠若惊地摆手道,恐惧恼怒暂且压上,一点欣悦浮现眼底。   “那你可愿意现在开始接受治疗?”   既给了台阶下,许娇河也不敢太为难身份高出自己许多的明澹。   她急忙学着明澹的姿势双腿盘坐,将手掌分别搭在两边膝盖上:“麻烦宗主了。”   话音出口的下一息,和池水一般冰冷的手掌握住了许娇河纤细的脖颈。   “宗主?!”   许娇河几乎以为刚才的对话得罪了明澹,他要将自己就地诛杀。   谁料对面的青年却宽慰道:“娇河君别紧张,那魔头正是借着这一片肌肤将魔气注入你体内的,我要为你彻底治疗,也须得从此处入手。”   “哦哦……”   没见过世面的许娇河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接着听他指示:“请把眼睛也闭上。”   她听话地照做,脖颈的肌肤变成了此刻感知外界最敏感的器官。   不似其他修仙者登临上等境界后,就力图将容貌身量变化到最完美的状态,明澹手指上生有薄茧。   他的体温也没有因为接触到许娇河肌肤的温热,而显出回升的趋势。   指腹的粗糙和触感的冰冷,两者夹击之下,令许娇河的脑海下意识陷入奇怪的错觉。   仿佛她是被巨蟒缠绕的可怜猎物,只待饥饿之时用力绞紧,将她吞吃入腹。   “娇河君此刻感觉如何,可会觉得无法承受?”   明澹的声音又将她从荒诞的错觉中拉回。许娇河静下心来感受着纯厚的灵力通过脖颈的接触,在自己的血脉中游走,那些蛰伏在精神中的浑浊和倦怠悉数除净。   “没有,感觉还、挺舒服的……”   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诚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愉快。   “那我便放心了。”   明澹安静一瞬,又说,“那魔头心思狡诈,见从娇河君这里夺得《惊剑册》的指望落空,临走前竟然在你身上种植了一缕分裂自它本体的魔气。”   “种植……魔气?”   “是,魔头境界深厚,旁人无法察觉,幸亏我担心娇河君,前往怀渊峰走了一遭,否则再多耽搁一阵,说不好娇河君的神智会被魔气污染,沦为只知嗜血啖肉、全无理智可言的活尸。”   明澹说得平淡,口吻全无恐吓之意,作为听众的许娇河却仿佛身临其境,吓得腰肢抖了抖。   “娇河胆小,宗主可别吓我……”她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下唇瓣,用细细的嗓音说道,“我是云衔宗的人,受宗主庇护,宗主自然不会、不会看着我出事的,对吧?”   许娇河早就忘记了自己前头因为天桥的事,将明澹放在心头骂了无数回的举动。   她阖起一双眼尾上挑的眼睛,那藏在眸光其中的颐指气使和娇气任性便少了许多,配着示弱的话语和颤抖的柔躯,只让人觉得哪怕蠢钝自私,她也实在可爱可怜。   明澹的视线落在她面孔上许久。   久到许娇河的眼珠忍不住在眼皮下转了个来回,就想打开一条缝来偷看他的表情。   “当然。”   明澹分出一小缕灵力,压住她两扇不老实的眼睫,“我身为云衔宗之主,当然会对娇河君负责任,不过娇河君现在,也要好好听我的话,治疗过程中不得随意睁开眼睛。”   “好好好宗主大人,是我蠢笨,竟然会拿这种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询问您。”   许娇河偷看被抓,心虚地吐了下舌尖,像是没有骨头般乖巧地答应道。   “……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娇河君都会信任我吗?”   明澹的反问挨着她的话语出现得极快,后半句更是模糊在喉咙深处。   许娇河没听清楚,下意识抬头问了句:“什么?”   明澹却不再重复,只是笃定地下了结论:“若昙已死,我与他又有半段师生之谊,所以娇河君不管有什么难处,尽可以说给我听,我会替你解决任何麻烦。” 第1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八天   游闻羽同宋昶商议几日,又遣信过去确认,终于赶在下月到来前,定下了各宗镇守欲海的名单。   做完这件要紧事,客居不争峰的宋昶也很快起身告辞。   游闻羽虽与他看不对眼,但表面功夫依旧做得滴水不漏。   闻言,他扯起笑容客套道:“我陪恒明君别过宗主后再下山。”   “好啊,那就多谢观渺君了。”   宋昶拱手回礼。   两人出了院落,于明澹所在的后山前行了一礼,三人叙话几回,又各自御剑向着山下飞行。   灵剑穿梭在山峰之间,势若疾电,迎面呼啸而来的天风带动衣袍猎猎飞扬。   游闻羽和宋昶相隔一段距离,专注地释放灵力操控着灵剑的速度和方向,他自觉和宋昶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期盼将对方送出云衔宗的大门就算万事大吉。   灵剑绕开山峰旁横生的枯树,又直行了一段,游闻羽逐渐看到熟悉的结界之光。   他耳边冷不丁响起宋昶的声音:“听闻,娇河君前几日遭受了魔族的袭击?”   这事本就在云衔宗内闹得挺大,居于此的宋昶知晓也是常事,游闻羽点头道:“确有其事。”   “娇河君可还好吗?魔族进犯,怎么会袭击一个没有灵力的弱女子?”   宋昶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目不斜视,语气镇定。   但话题敏感,依然引得游闻羽侧头打量了他一眼。   宋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他会问这些话,自然有他的目的。   只是不知,这个目的究竟是关乎魔族,还是关乎……   游闻羽的念头断在这里,似笑非笑道:“怎么恒明君倒似很在意我们宗门的内务。”   他的言下之意是不关宋昶的事。   不料对方却道:“紫台一向与云衔宗交好,云衔宗出事,我紫台弟子当然关心。”   游闻羽同宋昶年岁相仿,两人明争暗斗了一百多年,收集了对方不少黑料。   他知道宋昶成人礼时,有南方小洞天的名门修仙世家曾向紫台之主提出隐晦的联姻意图,谁承想宋昶与那位出身高贵的小姐见面的第一眼,就将对方奚落得面色通红、无地自容。   他从未听过见过宋昶身边有女子出入,更不曾从他口中听到过对一个异性的关切。   装什么大尾巴狼!   游闻羽简直要讥笑出声,他勉强控制着面色,言语却辛辣起来:“恒明君以未婚之身,这般额外关怀于我新守寡的师母,是否有些不合礼仪?”   青年话中的尖刻所指并没有让宋昶沉下面孔,他将左手探入右手衣袖,似是在寻找着什么物件。   从游闻羽的视角看去,只窥见柔软的一角,似是某种布料。   这只傲慢的孔雀,今日怎的如此话里有话、拐弯抹角?   游闻羽几乎下意识就开始猜测,许娇河同宋昶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他不清楚的过往,可转念一想,宋昶客居不争峰的这些天里,许娇河不是由自己陪着,就是待在内院从未踏出过一步。   两人怎么可能会有来往?   心念转圜间,御剑飞行的终点即将到达。   剑身嗡鸣着不断缩小,将两人平稳送到地面。   宋昶这才撤出衣袖中的手,对游闻羽淡声道:“观渺君此话差矣,我等修仙者跳脱凡人生活,追求天道长生,本就不该被一些刻板守旧的规矩束缚。更何况,我关怀的也不过是这件事本身。”   “竟是我会错了恒明君的意。”   游闻羽心头怀疑未灭,只似笑非笑地敷衍道。   “观渺君信与不信皆在自身。”   “只是以观渺君堂堂洞彻期之尊,居然护不住自己师尊的遗孀,也委实有些可笑。”   宋昶的反击刺得游闻羽眼皮一跳。   他道尽言语,毫无留恋的目光掠向远处的群峰层云,而后抱拳,“告辞,后会有期。”   送走宋昶,游闻羽本想回去不争峰。   前段时间因强行提升境界而留下的内伤尚在,这些天过于忙碌,他竟抽不出空闲来治疗恢复。   口中念诵着剑诀将本命灵剑放大,游闻羽一脚踩了上去,却又想起宋昶和他的对话。   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灵剑已经停在虚极峰前。   游闻羽一怔,立在峰前的两位守门弟子先他一步望了过来。   他索性直言:“我来看望师母。”   ……   兰赋告诉许娇河,游闻羽要来看她时,许娇河正窝在床上偷看话本。   她被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掩在锦被下的小册子差点掉下床脚。   兰赋只当做不曾察觉,温声询问许娇河可有空接受游闻羽的拜访。   “反正闲着也是无聊,那就见见吧。”   听到许娇河的答复,兰赋应诺后退了出去。   门再被人打开,映入许娇河眼帘的面孔便换成了一张秀美而悠逸的青年面孔。   “小徒拜见师母,师母可是大安了?”   许娇河有些不耐烦地抬起眼,让来者少拿腔拿调的心声,还未化作实质的言语溢出唇畔,便看见游闻羽身后跟着的、静默影子似的兰赋。   她陡然噤了声,勉强笑道:“多谢你的惦记,已经快好了。”   许娇河卧在榻上,游闻羽坐在几步开外的八仙桌上,兰赋则端着一个黑檀木的托盘坠在末尾款款而入,替许娇河上了一碗温热加糖的牛乳,又将一盏上好的徽州毛峰放在游闻羽面前。   “那奴婢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兰赋很是识趣,窥见许娇河不自在的神态,做完这些便退了出去。   屋内转眼只剩下彼此,许娇河与游闻羽互相对视片刻,游闻羽丢出一张符篆,贴在房门中央。   “你这是干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   游闻羽如此坦白,倒叫许娇河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只好换个话题道:“那你来干什么?”   游闻羽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小徒刚送走宋昶。”   许娇河思考几秒,才想起宋昶是那日盥室前替自己解围的青年的名字。   她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双眼不解地望着游闻羽,仿佛在问这个跟她有什么关系。   游闻羽的气息忽然顺了点。   反正在自己这位藏不住事的师母眼里,宋昶只是个没有印象的过客,他又何必不识相地提起?   他恢复一贯的微笑,像是忘记了刚才说到的话题:“师母动作好快,宗主下达法令那晚,我本打算来看望您一番,没想到留守在怀渊峰上的婢女告诉我,您早早就收拾了行李,搬去了虚极峰。”   许娇河的注意力也被带着转移:“宗主派遣的兰赋手脚利索,我的东西都是她帮我整理的。”   听到对方的话,游闻羽眼神一晃:“宗主竟然把兰赋派来侍奉您。”   “那又怎么了?”许娇河隐约捕捉到青年语气中的讶然,又不以为意地说道,“就算是管事,也不过是个身份高点的婢女。我是怀渊峰之主,和两位长老平起平坐,难道还配不上兰赋服侍我?”   “倒也不是。”   游闻羽道,“云衔宗皆言:‘外九歌内兰赋’,意思便是这两位是宗主最信任的下仆——宗主能把兰赋派来侍奉师母,足见对于师母的看重。”   游闻羽还有更深一层的话没说。   他从前跟在纪若昙身边,听到过一星半点明澹的行为处事,总觉得他是只外热内冷的笑面虎。   游闻羽打明澹下令那天起,就怀疑明澹让许娇河搬来虚极峰的原因。   现如今明澹派出了兰赋。   这让游闻羽不禁怀疑起,莫不是明澹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让兰赋来监视许娇河?   不过虽然释放了禁制,但这里到底是明澹的地盘,他也不敢太过直白。   想了想,游闻羽委婉道:“师母贵为怀渊峰之主,放眼小洞天之内,又有哪位道姑仙子能够与您匹敌?如今又搬到宗主眼皮底下,更应该循规蹈矩、恪守言行,若是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有什么突然之间产生的心事,还是不要随意与他人吐露才好。”   他的话许娇河只听见半截,便得意地畅想起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   游闻羽又絮絮了几句,她也没听进去。   只是幻想结束时,耳边忽然捕捉到他提到的繁阁一事:“师母,如梦世那边来了信,说是他们已经准备妥当,请问师母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拜访?”   \"哦……你提醒我了,这件事我还没有上报。\"   许娇河被游闻羽赶鸭子上架,强行和如梦世争夺繁阁的控制权,她天生对于权威名誉没什么兴趣,便懒散地说道,“等过两日,我去荡心池接受治疗时,自然会跟宗主提起此事。”   “去荡心池接受治疗?师母的伤还没好吗?”   从许娇河遇袭到搬来虚极峰这段时间,游闻羽都找不到闲暇与其单独接触。   听着许娇河的话,他才感觉到她伤得似乎有些严重。   “伤是好了,就是宗主说为我彻底去除魔气需要一段时日。”   许娇河换了个坐姿,嫌弃同游闻羽聊天无趣,从一旁的锦被中翻出自己看了几页的话本。   “师母怎的不告诉闻羽?去除魔气这种小事,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面对青年的疑问,她懒怠地倚着靠枕,哎呀一句拉长了声调说道:“这治疗要用手握着我的脖子才能进行,万一换成你来做,那传出去旁人不知道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用手、握着脖子?”   游闻羽的表情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却没有被低头翻书的许娇河察觉。   她又耐着性子嗯了声:“这事你可别说给别人听,毕竟换成宗主来做难免也有点奇怪……不过顾忌那么多干什么,我总不能认为人人对我亲近些就是想与我发生点什么吧?我的魅力可没那么大。”   “……”   游闻羽没有说话。   许娇河看了几页话本,正到精彩的时候,她失去和青年交谈的兴致,软绵绵地催促道:“你聊完了没有?聊完了快出去吧,我要看书呢。” 第1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十九天   游闻羽苦口婆心劝过一回,许娇河才趁着百无聊赖翻了翻交到手上的两本产业册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开在九州各地的繁阁,竟然是纪若昙手底下最赚钱的产业。   许娇河见钱眼开的心脏登时热切起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如梦世一趟,不管能不能得到什么娲皇和老尊主的认可,起码得跟他们谈定,繁阁的收入进项都要上贡到自己的口袋里。   许娇河打定主意,便想求得明澹的同意。   奈何约定治疗的第二次时间到来,她因在心里惦记着这件事而在前一晚彻夜失眠。   好不容易入眠,又转头睡到日上三竿。   “糟了,迟到了!”   睡眼惺忪的许娇河看了眼墙壁上具备计时作用的灵画,差点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她带着一点为什么没人叫自己起来的疑惑,随手抓起床榻旁的外衣就披在了身上,一边摇铃唤露华兰赋,一边掏出手帕擦了擦面孔,又匆匆穿上鞋履。   临到房门前,许娇河有些踌躇。   若是明澹在外面等了太久,不知是否会责怪自己?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   她散着长发,推开大门,中午的阳光为游荡在山巅之上的天风注入一丝暖意。   自家门口无人驻足,不远处的院落中央,却有一道洁白的身影。   庭院内开在树梢被灵力滋养,长久不散的兰英花,正在剑势的起伏回旋之中簌簌坠散。   一时花落如雨。   对方所练的剑法,许娇河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过无数次。   那个人便是她的夫君纪若昙。   闻名九州的剑阁阁主,沧海问心的不世之才。   无论是什么样的剑,在他手中皆能寒光矫矫,剑意如龙。   许娇河的目光追随着那抹背影,剑招在她眼中舞成流风回雪般的碎影。   难道是他回来了吗?   他没有死。   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忽然化作未知,情不自禁向前走去,口中轻声呼唤道:“夫君……?”   那人恰逢转身,来不及收起的剑招擦着许娇河的面颊而过,一瞬斩断了她的发尾。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传来露华的惊叫:“夫人!!”   许娇河一怔,那双迷蒙雾气的眼才倏忽回归清明。   “娇河君,你没事吧?”   对上面前蕴含着担忧的澄明瞳孔,许娇河又听见游廊下疾跑而来的脚步声,她大脑空白,一时不知该回应何方,只好不知所措地问道:“宗主,我这是怎么了……”   露华转眼即至,匆忙对明澹行了个礼,拉着许娇河上下止不住地察看:“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   许娇河说着,忽然看见成堆落花之上,那绺显眼的黑发,心脏才像是找回知觉一样砰砰直跳,“怪我怪我,不知怎的,看到宗主舞剑,我还以为是夫君回来了,才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走了过去……”   不待露华回应,明澹反手挽剑,为许娇河解释起她刚才的异样:“这是若昙所创的惊剑诀第五重,剑意乱心,惑人无形。娇河君缺乏抗衡的灵力,又对若昙心怀牵念,才会受到剑意迷惑。”   “原来是这样。”   许娇河点了点头,又想到刚才自己无意识喊出的夫君,陡然生出尴尬的情绪。   她不知如何面对明澹,索性自暴自弃地转身握着露华的手,哄了这位脸上焦急之色不曾褪去的婢女两句,又小声吩咐她准备好洗漱的东西,在房间里等着自己。   被这件事一打岔,窘迫的感觉在许娇河脑海逐渐冲淡。   她目送露华离开后,才转回脸小声说道:“刚才受了迷惑,对宗主多有冒犯,还请宗主原谅。”   “你对我冒犯了什么?我沉醉于练剑,似乎没有发觉。”   明澹不解的回答,让许娇河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装成没听见,给自己台阶下。   不过怎样都好,若是明澹计较这声“夫君”,她还真的只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事没事,不过是一些脑海里的呓语而已,宗主不用放在心上。”   “那好,时间已迟,你可要随我去荡心池接受治疗?”   铮的一声嗡鸣,明澹的本命灵剑消弭在他的掌心。他的衣袍和发冠在刚才变化万千的教招中,依然保持着整洁不染的模样,反观许娇河这里,衣裙散乱,长发不饰,实打实的不成体统。   许娇河脸一红,声音越发细若蚊蝇:“宗主且等等,待我洗漱了便跟您去。”   “嗯。”   庭院到房间,尚有几十步路。   明澹坠在许娇河身后,忽然道:“娇河君观此剑招,可有任何想法?”   头脑空空的许娇河道:“很好,看着很厉害。”   明澹也没计较她言语的浅薄,径自说道:“若昙光明磊落、心怀同袍,早在惊剑诀大成之时,就把招式口诀都公开了,可惜这套剑法对练习者的天赋和要求着实苛刻,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觅一线天光,所以魔族才会对凝聚了若昙心得感悟的《惊剑册》如此趋之若鹜。”   他的话语尚有未尽之意,许娇河却也听了个明白。   魔族趋之若鹜,小洞天的修仙者难道就不渴望?倘若他们皆以为纪若昙死后,《惊剑册》也顺理成章到了自己这里,那恐怕一天安宁日子都过不下去。   许娇河被这烫手山芋弄得束手无策,便想把麻烦推给明澹:“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在哪里……我拿了怀渊令,连夫君的房间都进不去,说不好魔族想要的东西就被封印在那里。”   她头也没回,自然看不见明澹的眼神变化,只听见他问:“娇河君也进不去若昙的房间吗?”   许娇河点点头,沮丧地说道:“夫君哪里会把什么要紧的地方托付给我。”   “别这么想,也许他是为了保护你。”   明澹顿了顿,“毕竟有时候,一无所知的人才最安全。”   许娇河不察他话里的深意,两人又走了几步路,她见半掩的房门近在咫尺,便道:“那我先进去洗漱,宗主且等等。”   有明澹在外,许娇河不好向往日里那般拖拖拉拉。   她就着露华的手重新匀面梳妆,又记起兰赋的告诫,将日夜不离身的柳夭解了下来。   露华瞧着奇怪,许娇河对她解释道:“夫君铸造的剑杀意太重,荡心池里带不进去。”   这一通解释下来,露华的眼神越发怪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穿戴一新的许娇河推门出去。   ……   “叫宗主久等啦!”   许娇河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明澹身边,她的唇畔洋溢着惯常的笑,半是讨好半是天真。   明澹伸出食指在地面一点:“那就走吧。”   拔地而起的白光吞没了两人,许娇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置身于前几日让她半死一回的悬崖边。   明澹面向对山,又从指尖打出一束光去,熟悉的云层之间,半透明的天梯无声蔓延。   鹤鸣声在阒寂的空渊回响,越发显得群山高峻。   明澹立在崖边,等候天梯到来,没有半分释放灵力的架势。   为什么宗主带她也不用飞的?   怕不是还要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过去??   许娇河小心翼翼地往山下探上一眼,脚边的碎石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也是这一眼,令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消失无踪,心里咚咚打起退堂鼓。   “宗、宗主,我们等会儿再过去吧,我有件事想同您说……”   许娇河踟蹰在悬崖边,开始存心拖延。   “你说。”   明澹敛着睫羽,没有一丝不耐的情绪。   “我想去一趟……如梦世。”   许娇河垂下头,用指尖抠弄着掌心肌肤。   她遽然感到紧张,薄薄的汗水贴着后颈出了一层,似乎被这沉默着攀沿过来的天梯吓得不轻。   “为何?”   “因为、因为,”许娇河自知隐秘的心思不堪在光风霁月的明澹面前呈现,便偏移了半寸眼珠,拿出事前准备好的说辞,“我上次去繁阁视察的时候,里头的叶掌事道我从跟夫君结为道侣至今,都没有祭拜过夫君早逝的母亲,这样不合礼数……我自觉,她说得很有道理。”   她的话虽带着点语无伦次,却叫作为听众的明澹寂然叹出一口气。   “若昙的母亲悬灵老祖叶棠,与我师弟纪怀章琴瑟和鸣,是小洞天内一段难得的佳话。只可惜师弟在人魔大战中战死,悬灵老祖郁郁百年,合两人元灵拼尽心力诞育若昙后便仓促弃世。”   “算起来,她也是我的弟妹,故人不见多年,我也该陪同娇河君去祭拜一二。”   许娇河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明澹善解人意到这般地步,自己不过是编了个理由要去如梦世祭拜纪若昙的母亲……他居然二话不说便要相随。   可是明澹去了,她真正的目的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想到这里,许娇河拼命摇头:“不可不可!”   “娇河君可是有什么顾虑?其实祭拜悬灵老祖是小事,我另为镇守欲海之事,有话要同如梦世的现任尊主商议。原本觉得用传音古螺便可,但思来想去还是过去一趟以表郑重。”   明澹话说到这个份上,许娇河再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窘迫地笑了笑:“我原以为宗主是为了我的事……特地过去,想着,不必劳动宗主法驾。”   “也算是为你吧。”   骤然响起的六个字叫许娇河心底一惊。   但明澹没有过久停顿,很快接了下去,“当年悬灵老祖将自己一手创办的产业从如梦世分割出去,尽数交给了才出生的若昙,引得上下非议。我观娇河君此去祭拜一行,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半透明的天梯延伸至脚下,明澹的注意力又被转移,说完这些后没有打量许娇河的表情。   他对许娇河虚虚伸出手:“天梯已到,娇河君,我们走吧。”   明澹此举,不过相邀之意。   身份有别,许娇河也知道不能真的握住对方的手。   见躲无可躲,她只好暂且放下满腹心事,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许娇河在前,明澹在后。   她一步一步艰难且缓慢,幸而明澹也没有催促。   行至天梯的一半,游走在许娇河肌肤衣衫间的天风倏忽变得强劲。   她吓得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颈和额头冷汗涔涔。   过了半晌,许娇河咬着发白的唇肉,又勉强迈开脚步。   却在下阶梯时脚腕一扭,登时仰面倒去。   “啊!”   她尖叫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坠落山渊,粉身碎骨,她跌进了一个微凉而有力的怀抱。   “娇河君小心。”   明澹扶住许娇河的腰,将早就腿软的她半搂半抱着托起,心中叹息:   到底又一次坏了规矩。 第2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天   明澹答应得爽快,尽管中途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但许娇河想总能有办法解决。   她叫游闻羽遣信去如梦世,对方很快回应,定在七天后的吉日拜娲皇见尊主。   许娇河展开如梦世特地派人送来的、上面用秘法绘制了魂灵标识的正式请帖,看了再看,又叫住送信任务完成,正打算拱手告辞的游闻羽:“你别走,再坐下来喝杯茶,陪我说说话。”   游闻羽有些意外一向对他呼来喝去、不冷不热的许娇河,也会有这主动挽留的时刻。但当他看见八仙桌对面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便知对方不是出了乱子要让他解决,就是遇到了麻烦要和他商议。   “师母的茶一向珍贵,小徒就却之不恭了。”   游闻羽折身坐回,做出倾听的姿态。   果然那头藏不住话的许娇河一改分外和颜悦色的表情,耷拉着眉毛噘着嘴说道:“怎么办呀闻羽……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宗主说他也要跟着我们去如梦世。”   游闻羽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面上倒没映出特别的神色,只是问:“师母和宗主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怎么会引得宗主也对于如梦世之行产生了兴趣?”   “我能说什么,不就是一五一十把无盈姑娘的话重复一遍……”   许娇河想着自己在后山边上找的借口,有些心虚,抬起眼同游闻羽对视几秒,又架不住压力含糊道,“……只是没和宗主说明,是为了繁阁掌事之权而去的,我跟他说,想去拜祭一下夫君的母亲。”   像是这样坐着有些累,她放下请帖换了个姿势,改为用手撑着侧脸。   不等游闻羽回答,又继续小声自顾自地抱怨道:“也不知道宗主发现这件事情后会怎么看待我,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唯利是图、满口谎言的骗子……”   前番是游闻羽想说话,许娇河没有给他机会。   现下许娇河把心里的忐忑尽数吐露,等着对方的安慰,他却又罕见地沉默下来。   许娇河眼巴巴地瞅着游闻羽,就差摇着他的袖子催他快点出主意。   青年安静良久,问出的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师母很在意宗主心中对您的想法吗?”   许娇河理直气壮道:“当然在意。”   听见她的话,游闻羽眼神微沉,心绪泛起波澜。   而无知无觉的许娇河接着说道:“从前我住在侍郎府,是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现在住在云衔宗,不就是在宗主手下讨生活?万一他要为此事恼了我,以后执法长老又欺负我,谁帮我出手压着那老头?”   她口中的在意,并非游闻羽理解的那层意思,却不妨碍游闻羽在心中骂她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自己为保她,又是强行提升境界,又是开山立峰受了内伤,这才过了几天,居然全部忘记了。   游闻羽语气衔着一丝幽怨,低声说道:“明镜堂那次,是小徒奋力救师母于水火的。”   “你说的是没错啦,可你又不是云衔宗的宗主。”   许娇河说得口干,替自己倒半杯茶,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口,反过来劝他道,“大家要在云衔宗过下去,不还都是要看宗主的脸色过日子——你现在又即将成为剑阁阁主,和我一样对宗主恭敬点总是没坏处的。不然你若是有什么事,难不成还指望我一个弱女子替你出头呀?”   娇滴滴的声音,配着故作过来人的大道理,听得游闻羽发笑。   他自然不会告诉许娇河,剑阁阁主这个身份,和其他长老阁主都不同。   更多的时候和明澹之间的关系并非上下级,而是互为互利。   不过,就算他乐意说,许娇河这个小傻子能不能听得懂又是另一回事了。   游闻羽绷紧直欲上扬的唇线,低眉顺眼道:“师母说得是,闻羽记下了。”   “这样才对嘛。”   许娇河左右端详对面的青年两眼,忽然倾过身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弯腰压低声量,颇为推心置腹地说道,“师母后半生能过成什么样子,可都指望着你有没有出息了……还有哦,你要争点气,也替你死去的师尊挣回面子。”   因着每日仅有许娇河一人上桌用膳,这张八仙桌的尺寸小巧许多。   许娇河将手竖起来挡在唇边,温热的吐息便向前一点轻轻吹拂在游闻羽鼻尖。   带着不知名的花木气息,又轻又绵。   游闻羽忽然感觉心口被猫咪抓了下,透着不清不楚的麻痒。   他试图掩饰情绪的失态,将话题扯回了许娇河留下他的最初:“其实师母根本不用担心宗主对您的看法,您去如梦世究竟要干什么,大约他一早便从我们下山巡视师尊产业的动静中得知了。”   “啊?”   许娇河啊了声,眼神懵然,俯落的腰肢僵硬当场。   “怪我没和师母说清楚,师尊产业中的一部分进项是要上交给宗门的,所以那些在店铺里工作的手下,也有一部分是云衔宗的人,您在繁阁遭遇的事情,想来他们肯定如数上报给了宗主。”   “你是说,我去如梦世的真正目的,宗主早就察觉了吗?”   随着这句话问出口,一股热意顺着心脉逆流到了许娇河白皙的脸颊上,伴随着轰得一声,她的颧骨到眼睑下方,通通红成了晚霞似的一片,半是尴尬,半是忐忑。   ……这下露馅了。   “你怎么不早说呀?害得我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游闻羽捻了下指腹,思考着如何才能把眼前整个人都快炸毛了的师母哄好。   他张开嘴,本打算顺着许娇河的个性把错都拦到自己身上,再被骂几句就能把这件事遮盖过去,但想到她话里句句离不开的宗主,心底骤然横生微妙的念头。   于是,游闻羽道:“师母,并非小徒存心逾越,实在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倘若宗主在您说出拜祭师尊生母的借口前,就告诉您他早就知道了繁阁为难您的事情,想必您也不用绞尽脑汁地通过欺骗他来维护自己的形象了,不是吗?”   “依小徒看,宗主是抱有试探您的心思,才会作出如此询问。”   “您要仔细想想,若宗主没有其他盘算,何故不能开诚布公地与您交流呢?”   游闻羽端着一心一意为许娇河着想的架势,故作恳切地分析起明澹的做法和目的。他本就是舌灿莲花,擅长颠倒是非黑白的个性,直把许娇河拿捏得一愣一愣,认为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许娇河心头那点因着明澹相貌和自己初恋有些相似,而存在的微妙好感霎时淡去不少。   失望过后,她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便攥着拳头忿忿说道:“想不到宗主是这样的人……可是闻羽,你觉得,宗主这样试探我是为了什么呢?”   “师母可有向宗主提起过《惊剑册》的事情?”   面对又又又又一次猝不及防出现在耳边的《惊剑册》,许娇河已然没有了开始像是被人踩到尾巴时的紧张感,她转了转眼珠,把目光投向贴在门架上的隔绝法阵,小声道:“不仅提了,他还在我面前舞了一小段来着,叫什么、什么惊剑诀第五重,说是有迷惑敌手、无形杀人的作用。”   “竟是这一重。”   游闻羽勾起唇角,似乎想笑,映进许娇河的眼底,又多了层说不出的意味,“师母可有被迷惑住心神,做出一些不该做的行为?”   他的话正中要害,许娇河眸光闪烁几下,那声对着明澹无意识出口的“夫君”再度解封。   许娇河的脸红了个彻底:“你、你别再说了!总之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师母说话要说全。”   游闻羽难得强硬,话语隐含的意思,像是要逼迫许娇河选择信任自己,还是信任明澹。   可惜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许娇河,根本没有察觉他口吻中的出界,只是不情不愿地说道:“知道任何跟《惊剑册》有关的事情,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就算是宗主也不行。”   “是啊,就是这样。”   游闻羽笑了笑,漆黑的睫羽仿佛鸦群立在渊默的目光之上,“哪怕是我,师母也可以不必提起,毕竟小洞天内的修仙者,是在这个世上比妖魔还复杂的东西。”   他这话便是记起了许娇河那日怀疑自己的仇。   许娇河暗道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小气。   但情势在前,她又不得不依靠游闻羽,于是吞了口唾沫,双手捧着下巴朝他道:“你别老记着我那些误会你的事嘛,如今整个云衔宗,我最信任的人还不是就你一个……你说什么,我就做了什么呀。”   最后一句话低弱了下来,到结尾处接近气声。   却被游闻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中去。   他知许娇河说许多话、做许多事都并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见风使舵的天性指引。   可他依然觉得受用,且舌根涌起一点罪恶而背德的甜意。   游闻羽轻轻“嗯”了声:“我做得一切,都是想让师母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许娇河受不了他的黏黏糊糊,半垂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   房间内的气氛似要沉沦到能把纪若昙气活过来的境界中去。   许娇河充满了不适应。   可有些东西说出口,无疑于把心照不宣的东西坐实,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地步。   没办法,她拣了个空茶盏,又倒了杯茶,递到游闻羽面前:“好啦,事情解决,喝茶喝茶。”   这下轮到游闻羽微瞪双眼:“师母,您怎么会觉得解决了事情呢?最重要的东西您还没办好。”   “啊……还有什么事呀?”   “您要赴如梦世祭拜老尊主,总不能两手空空上门吧?” 第2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一天   “不能两手空空……那要做些什么?”   “要准备仪礼。”   “仪礼?准备给谁的仪礼?”   “不是说老尊主只剩一抹残魂留在娲皇像里面?”   “……她这种状态也能收到仪礼吗?”   许娇河的眼神配合茫然的三连问,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愚蠢感。   游闻羽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转头又念及对方毕竟是被嫡母刻意养废在后院、长到十五岁连大门都没出过几回的身世背景,便也原谅了许娇河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师母,死人是不需要仪礼,可如梦世尚有活人,我们还要顾及他们的颜面。”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耐心温和,许娇河却能感觉到隐藏在层层伪装之下微妙的轻视感——那种轻视感,就仿佛人类饲养了一只猫咪,万千宠爱,可再怎么疼惜,偶尔又会露出人畜有别的傲慢神情。   许娇河有些生气。   她向来觉得游闻羽比纪若昙顺眼许多,最起码十件事里有八件事都会和颜悦色地应承自己,不像纪若昙,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宛若在俯视一团扶不上墙的的烂泥。   而在此刻,她却忽然体会到了纪若昙的好。   因为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态度,所以也不会对他抱有一丝期许。   不像游闻羽,但凡有半点起伏,都会让许娇河生出不安定的感觉。   只是她到底不能为着某些特殊的心结,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便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哦,要讨死者欢心是不容易,可满足活人的颜面还是很简单的……也不用惊动虚极峰的旁人,你就随我回怀渊峰一趟,去藏宝库里面取些东西做仪礼好了。”   许娇河板着一张粉面,丢下这句话之后,径直打开灵宝戒取出了传送的阵符。   她捏破符咒,往地上一丢,也不管游闻羽有没有跟上来,仰起脖颈走进传送阵法中。   白光闪烁,风转雾移之间,散发热意的身体贴近许娇河的后背,又恰到好处保持着最后的距离。   游闻羽瞧着她红意未褪的耳垂,不动声色问道:“可是闻羽哪句话说错,惹得师母生气了?”   “没有,你自然是个事事周全的。”   法阵传送的速度很快,也容不得游闻羽多说几句,两个呼吸来回便回到了二人熟悉的地界。   藏宝库不在外院,也不在内院,而被设置在盥室旁的竹林尽头。   寻常人想要踏足其中,首先得过一道纪若昙亲手设置的九弦乾坤阵。   竹林苍翠,森森环绕,高低宽窄皆相同。   这片旁人看久了会心绪紊乱、神魂动荡的绿意,被许娇河视若无物——她同纪若昙是结契的道侣,灵台意识早就深刻相连,除了那个怎么也进不去的房间,怀渊峰的一切地方许娇河都能任意涉足。   他们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来到藏宝库。   这期间无论游闻羽再怎么和许娇河说话,许娇河都没再多吐出一个字。   许娇河在竹林尽头的两个人高石壁前停下。   她变成了一只锯掉嘴的葫芦,闷声取下挽发的玉簪,用锋利的那头刺破了食指,然后找到嶙峋石块间狭窄的凹槽,对准其中的双鱼咬环图案,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暗淡的篆纹立刻启动,由浅至盛的光芒伴随咔咔声运转起来。   许娇河没有灵力,哪怕是一点小伤也无法恢复。   因着心绪不佳,她下手失了轻重,方才的一下扎得格外深。   许娇河感受着指尖存在感强烈的刺痛,而受到侵犯不断饱胀的自尊心,则阻止她张口请求游闻羽。   有些嫌弃地望着眼前不断渗血的手指,许娇河张了张嘴,最终打算将它含进嘴里。   时刻观察着她面色神态的游闻羽却抢先一步。   他想也不想地攥住了许娇河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她食指,随即一缕治疗的青光在掌心逸散。   “我可没求着你帮我。”   许娇河嘴比身体硬,手指没舍得他的治愈术,嘴上却不肯饶人。   游闻羽习惯了她隔三差五挠向自己的猫爪子,待到伤口彻底复原,才松开了她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不论为师母做什么,小徒都心甘情愿,绝不会有师母开口请求我的那一天。”   “……”   秀美绝伦的青年,端起一双不语含情的桃花眼,那两道从不为谁停留的视线,直直聚集在许娇河的面孔之上,没有刻意的情绪表露,却不妨碍所有人相信他此刻的真心实意。   许娇河抿了抿唇缝,乜着眼瞧他几息,只从鼻尖发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哼字。   前方咔咔声终于停歇,伪装成假山模样的石门朝着上下两个方向回缩,露出一道镜面般的结界。   许娇河十分熟悉这道气息——纪若昙每每为她渡灵之时,身上渗透出的便是这股灵力构成的味道。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怀渊令,小心翼翼将令牌放在结界中央。   浅淡的光芒把令牌整个吞进,原本平静无波的镜盘倏忽浮现一条盘起身体的蛟龙,金黄的竖瞳在与许娇河对视的刹那醒转,张牙舞爪地游动一圈,又对许娇河吐出一口灼热的龙息。   “呀!”   许娇河掩面,猝不及防后退半步,差点整个人摔进游闻羽怀里。   见恶作剧成功,蛟龙和结界一同隐去,显出真正的藏宝库空间。   “讨厌死了!每次来都这样!”   许娇河满脸晦气地整理着裙摆,谨慎地观察两圈,才抬步走了进去。   她没来过几次这里,就算执掌了怀渊峰也不曾想起。   原因有二,一是藏宝库的守护灵喜欢欺负弱小,每回见她都要捉弄几次。   第二点最重要,这里面堆放的宝贝全都登记在册,上报给了云衔宗,轻易挪用售卖不得,倘若被发现,轻则浸水牢三天三夜,重则施以鞭刑——任凭哪样身娇肉贵的许娇河都承受不起。   不过现在有正经用途就不一样了。   仪礼所赠送如何,代表着云衔宗的颜面。   刀枪剑斧、书画卷轴。   夜明珠,鲛人泪。   天地须弥瓶、十方如意尺。   ……   众多连许娇河都叫得上名号的稀世异宝陈列其中,散发着如梦似幻的辉芒。   她随手拿起博古架的一盏琉璃灯,欣赏起镌刻在灯罩上的花卉图纹,又生硬着语气问置身另一侧的游闻羽:“你知道得最多,且来说说那些神秘兮兮的如梦世之人都喜欢什么?”   “师母您手上这盏引魂灯就很好。”   游闻羽道,“如梦世以驭灵术入修仙道,不论生灵死灵,人的魂灵或是魔的魂灵,在他们手下皆能炼制成杀伤力巨大的武器,这盏引魂灯恰好能够摄入方圆一里内金丹期以下的魂魄,是如梦世苦苦寻求了很久的法宝,师母您灵根未启,魂魄不稳,小心被它吸进灯中。”   这看起来小巧玲珑的漂亮物件,竟然有这么可怕的能力?   许娇河咋舌,连忙将它放回了博古架上。   她忽然想起纪若昙母亲的称号,试探着说道:“那悬灵老祖的道号……”   “如梦世第一代尊主,悬灵老祖叶棠,与澄华道君纪怀章并称青杰双骄,据说她座下最厉害的一头魂灵,可堪比拟人类修士的大乘境界。倘若战斗起来,能够悬于身后,开启法天象地。”   如梦世控灵,不拒人魔,亦正亦邪,为其他宗门所忌惮。   若非传闻叶棠弃道之前并未超度本命魂灵,而是将它镇在如梦世的高塔中充作守护者,按照今时今日第二代尊主平庸的能力和心机,如梦世也不可能继续在小洞天中维持着超然的地位。   游闻羽将脑海中有关如梦世的消息过了一遍,转头又在东面的博古架上拣出另一件合适的法宝。   他看向迟迟不语的许娇河,问道:“师母在想什么?”   “法天象地,是那个释放出来,能把人变得跟山一样的法术吗?”   许娇河一边问,一边游移着眼神,显然落到了某段遐想中去。   “是啊,这是一种高阶法术,唯有洞彻期及以上的修仙者才能使用。”   游闻羽有些讶异罕少关心修仙术法的许娇河,竟然能如此清晰地描绘出法天象地的作用。   很快,陷入过去记忆的许娇河给出了解答:“我记得,七年前遇到夫君的那日,便是他一路追杀邪魔来到了侍郎府的后院,那魔头掐着我的脖颈让夫君退出院子,结果被夫君击伤了一条手臂。”   “然后那魔头怒吼起来,飞到空中变作巨大黑雾,夫君便幻化出法天象地,与他战到了一处。”   许娇河认为自己当时痛哭流涕、抖成一团的样子,实在过于丢脸,就将魔头受伤后抓着她飞起来,企图把她摔成肉饼,又在坠落的瞬间被纪若昙抱在怀中救下的场景略去不提。   “劫持您的魔头,是上一任魔尊扶赫之。”   游闻羽眼也不抬,将与纪若昙有关的话题一律跳过,只挑了件无关紧要的真相告知许娇河。   “你说上一任魔尊……才过了七年,我还活着,他已经死了吗?”   “是啊,第二次人魔大战,他身受重伤,久久不愈,又在几百年后的人间被师尊设局伏击。”   “不过他早了那么多孽,也确实该死了。”   藏宝库深处越来越暗,许娇河懒得再走进去。   她折返到入口最亮之处,望着两盆做成昙花式样的白玉永燃灯随口道:“这样想想还是小洞天的修士有意思,那魔族来一个是黑雾,来一双还是黑雾,鼻子不是鼻子,眼睛没有眼睛,瞧着当真单调。”   游闻羽本想告诉乱说一气的许娇河,魔族的招数较小洞天修士来得更加光怪陆离、变幻莫测。他唇角扬到半截,骤然想到对方话语中某句不经意却十分关键的真相,面色一怔,继而微微沉了下去。   等了半晌,没等来游闻羽的回答,许娇河撇了撇嘴,转身研究起永燃灯的花样。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背道而行,任凭气氛变得冷淡,没人再出声打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游闻羽那头却是没有一点快要好了的迹象。   博古架遮挡着彼此的视线,只听得到偶尔响起的脚步声。   许娇河站着嫌累,索性从藏宝库西面搬来万年沉香木制作而成的太师椅,倚着灯光坐下看起话本。   只是书还未翻,她无意识的余光忽然在花盆靠近墙壁的侧面,发现了一道可以灵活拉关的小门。   许娇河将其轻轻打开,一本卷成圆筒状的册子塞在其中。   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也不怕火光把书烧毁吗?   许娇河瞧着奇怪,把它取了出来,却见展开的书封写着三个瘦金大字——   《惊剑册》。 第2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二天   许娇河第一次觉得人生好迷茫。   她不明白被传得神乎其神, 放眼九州之内没人不向往的《惊剑册》,为何会被随随便便塞在灯座底下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方,就好像随手塞了团用完没处扔的脏帕子一样。   而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 这么做的人竟然会是对于起居行卧都有严格要求的无衍道君纪若昙。   《惊剑册》三个大字刺痛了许娇河的眼球, 她将它倒扣过来,一面捧着话本, 一面短暂发起了呆。   自己现在要怎么办?   要把它藏起来吗, 还是交给游闻羽或者明澹?   要是被外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惊剑册》真的落到了弱小的自己手里, 那小命还能在吗?   ……可她真的不想要啊!   她清楚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 加起来还没这本书的一页纸重。   “师母。”   许娇河正在胡思乱想, 耳边冷不丁响起瞬移过来的游闻羽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 手指没抓紧话本,那蓝皮白页的册子便顺着她的掌心滑到了荷瓣似的裙摆之上,且没有收住继续下滑的趋势,把《惊剑册》一同撞落在地。   好巧不巧, 《惊剑册》书脊落地, 又啪地一声向□□斜,露出了带着大名的正面。   怎么办?   三个大字露出来了……这下连把它称作是话本的谎都撒不出来了。   许娇河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快停止,她本就转得缓慢的脑子更是彻底罢工。   “师母?”   游闻羽又是疑惑地叫了一声。   随即弯曲膝盖, 蹲在地上, 替她捡起掉落的书籍。   雪域蚕丝织就的浅蓝衣袍与地面摩擦, 发出窸窣的声响, 这动静仿佛摩挲在许娇河的心脏上方。   她意识到这种时刻自己应该抓住游闻羽的手, 或是捂住他的眼睛, 然后赶紧把《惊剑册》藏进灵宝戒中, 等后续考虑清楚再将作处理。   可过度放大的情绪麻痹了她的身体,令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游闻羽缓缓伸出手去。   ……   出乎许娇河意料的是, 游闻羽没有把手探向《惊剑册》,而是率先捡起了话本。   游闻羽将话本翻到正面一看,上著书名《孽海艳情录》。   下方还有一排蚊蝇小字:寡居师母和道侣首徒之不可言说的二三事。   他愣住一秒,又忍不住想笑。   难怪许娇河被自己唤了声就吓得整个人僵住。   她这颗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会在同徒弟共处一室的时刻,偷看这种暧昧旖旎的禁书?   “师母,您的书。”   游闻羽半蹲在地,双手捧书,恭恭敬敬地递给许娇河。   他的视线在刚才捡起话本时,不小心略过扉页上精心绘制的男女主角人像,想起女方一双小脚套着的鞋履,便如许娇河眼下所穿的那一双般,前头尖尖向上翘起,顶端还坠着圆润通透的珍珠。   他见过这双穿着鞋袜的脚,也见过那寸悬在床榻旁摇来晃去,白得生出光晕的肌肤。   游闻羽忽然有些心猿意马。   可许娇河满心满眼都记挂在就掉在他鞋履旁的《惊剑册》,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为何?   为何游闻羽没有把《惊剑册》一起捡起?   他没看到吗?   惊慌和困惑在她的脑海心间相互交织,激得发丝遮掩的脖颈后方浮起细小的颗粒。   而伸手半天等不到回应的游闻羽,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纵一回,不假思索地捏住许娇河柔若无骨的小手,使了点力气将僵硬蜷缩的手指平铺开来,把话本递到了她掌心。   “师母,您看这种话本的事情,被小徒看见倒是没什么。”   “只不过,倘若被兰赋或是宗主看见,那就、说不清了。”   游闻羽的咬字在微妙的关卡一顿,配上一本正经的声音,怎么听怎么缱绻。   许娇河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抬起眼,看见了话本上方令血液倒流的名字。   “……”   继找到《惊剑册》六神无主之后,一本话本引发的误会,叫许娇河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我、我没有专门看这个,只是随便、找了一本……”   她的脸颊红到变成了一颗熟过头的番茄,指甲几乎抓破话本封面,语无伦次地对游闻羽解释道。   “我知道,我知道,师母买了很多话本,什么式样的都有。”   游闻羽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好心好意地替许娇河补充完毕借口,“那这本师母还看吗?我观这著书人也忒大胆了些,竟然敢公然挑战小洞天的禁忌。”   他说得大义凛然,许娇河思忖自己若是强行要回去,岂非成了觊觎徒弟的淫/行长辈?   无可奈何的她,也只好沿着这条没有回头路的台阶走下去:“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些正经话本里面,会加了一本这个……你、你快去把它烧了吧,前往别叫旁人看见!”   “是。”   游闻羽干脆地应承,又把话本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中。   他想虽然许娇河在某些时候脸皮厚得出奇,但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得给她点时间稍作调整,于是拱了拱手道:“师母,您可看看还有无其他东西需要添到仪礼中去,小徒且在外头等候您。”   说完,他径直从《惊剑册》上踩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许娇河眼睁睁地看着那鞋底厚实的清缎靴,穿过《惊剑册》的书面,直接踩到了地上,心中随即涌起一个大胆又荒谬的猜测——莫非,他看不见也摸不到?   待游闻羽彻底没了踪影后,许娇河沉默地将《惊剑册》从地上拾起。   惶恐褪去,她的心绪化作了一种由内而外的迷惘。   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她才能看到这本书吗?   ……   只有游闻羽一个例子,许娇河依然不放心。   她趁着兰赋和露华前来侍奉晚膳之时,又将《惊剑册》同其他几本史书野传放在一起。   鲜蘑菜心、冬瓜排骨汤、松鼠桂鱼、文思豆腐……许娇河喜欢的菜肴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而那几本被许娇河寻来刻意放在显眼一角的书籍,则引起了兰赋的注意。   她瞧着露华习以为常的样子,又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观察着这些书的书名。   好生奇怪,竟然不是平时许娇河藏着掖着,自以为大胆,实则被她发现了无数回的小说话本。   见许娇河抬起瓷碗准备开始用饭,一时半刻没有打算做些其他事的意思,兰赋按下心头的思量,笑着添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这些书您现在打算看吗?若是不看,奴婢将它们收起来可好?”   等得就是这句话!   许娇河眼巴巴地望着兰赋,近乎急切地点了点头:“我不看,你去把它们收起来吧!”   “是,娇河君。”   兰赋从浅青的衣袖中探出两只素手,文雅而端庄地将那些书籍放进托盘里。   而在藏宝库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于许娇河眼前上演。   无论是衣袖还是肌肤,兰赋的动作径直穿透了《惊剑册》的书体,拿起了被垫在下方的书籍。   许娇河因此猜测,《惊剑册》可以放置在任何死物之中,却不会被生灵所察觉触碰。   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兰赋四处打量一圈,顺势捧着托盘走向床榻旁的春凳,许娇河忽然叫住她:“这些都是我从宗主的书房中借来的,已经看完了,兰赋你还是把它们送回书房吧。”   谁也不会在用饭的时刻,把婢女遣去与此处相隔一段距离的书房。   许娇河此举,似是有意不让她侍奉眼前。   兰赋抬起从不显山露水的眼睛,与许娇河对视一瞬,又露出惯常的、同明澹近似的笑:“是。”   房门吱嘎两声,房间内只剩下相伴七年的主仆。   露华静静等待片刻,感觉到兰赋的气息渐远,才对许娇河道:“夫人可是有话要同奴婢讲?”   “我是有件事想问你。”   许娇河努力组织了半天言语,才勉强将《惊剑册》的存在抹去,“你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法术可以将一件东西的存在彻底藏起,唯有特定的人和自己可以瞧见,其他人都看不见吗?”   “藏起?”   露华思量几瞬,道,“这样的法术很多,夫人叫我全都说一遍,我需要花费点时间。不过,夫人说的唯有特定的人和自己能瞧见怕是不容易,只要有境界相同的人在场,总能捕捉到灵力流动的气息。”   “那你的意思是,这样的法术不存在吗?”   “不是不存在,只是所有法术皆需要灵力催动,境界高深者眼里的世界,万物万事均由灵力和气息组成,想要瞒天过海,欺骗他们,恐怕难于登天……除非,是传说中的仙人。”   露华的一番话,没有减轻许娇河的疑惑,反而叫她如同陷入泥沼,越是探索寻求,越是困顿其中。   所以,她眼下唯一的求证办法。   是把《惊剑册》捧到与纪若昙境界相同的明澹面前,问问他看不看得到吗?   许娇河的心脏蠢蠢欲动过一秒,又转瞬被她用理智抚平。   若按照游闻羽的说法,明澹早就知道她前去如梦世的目的,却故意不提,借此事来试探自己,那么明澹也并非表面表现出来的光风霁月,实在不可全信。   思及此处,许娇河再次朝着放置《惊剑册》的方向望去一眼,转而指着那处位置对露华道:“反正兰赋也走了,房间内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不如你也别侍奉我了,坐下来一起吃点。”   “夫人!”   对于许娇河的想一出是一出,露华头疼地抬高音调。   她又恐惊动外界的守门弟子,随即将声音低了下去,怒其不争地劝诫道,“这是虚极峰 ,不是咱们的地盘怀渊峰后院,您一言一行都要万分小心,不可被人抓住把柄,坠了无衍道君的身后名。” 第2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三天   试探完游闻羽、兰赋和露华三人, 许娇河的心中,对于《惊剑册》的特性有了朦胧的判断。   可要怎么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思来想去, 反正也没人看见, 她索性将《惊剑册》先放在灵宝戒中,打算等从如梦世归来再做打算。   不过出发之前, 与明澹相约荡心池上的治疗, 还剩最后一次。   便是今日。   游闻羽模糊不清的话语, 在许娇河心底种下怀疑的种子, 她再见到明澹, 便有些耿耿于怀。   第三回渡过天梯, 不知是不是“明澹也靠不住”的念头支撑着,许娇河虽然走得堪比乌龟爬行,但好歹没有再发生两股战战,差点掉下山渊, 或者尖叫着躲入明澹怀里的糗行。   她在前, 明澹断后,两人行到甬道的尽头,如同冰镜般的荡心池跃入眼底。   明澹照例将手放在她的手背, 好让自己的灵力暂时充盈许娇河的身体, 一同飞过寒冷的池面。   而前一次毫无知觉的许娇河, 这次却在肌肤相触的瞬间, 下意识做出躲避的姿态。   她的手指向袖内一缩, 只是没有彻底脱离明澹的控制。   明澹澄静的目光飞快瞥向许娇河的侧脸, 露出一缕不动声色的若有所思。   他故作不知似地握住许娇河的手掌, 脚步一抬,两人便掠过荡心池面, 没有沾湿半片衣袍。   待面对面在中央的高台上盘腿坐定,许娇河自觉闭上眼睛,却听见咫尺距离之内,明澹道:“今日是最后一次治疗。不过,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检查。娇河君只需要转过身去,让我用灵力游走全身一个周天,查探清楚你的体内是否还有魔族气息的藏身之地即可。”   “那还用闭眼吗?”   “也不用。”   许娇河听话照做,将身体转了过去。   她虽能睁眼,可荡心池的景色单一,又瞧不见治疗的过程,便下意识继续思考起明澹的目的。   在她身后,澄明的灵力自许娇河的脊骨为核心,朝向四肢百骸徐行,消弭了池水上散的寒意。   许娇河被轻暖和惬意包裹,情不自禁地舒展开略呈抗拒姿势的身体。   明澹寻准时机问道:“我观娇河君一路走来异常沉默,可是有心事挂怀?”   好不容易放松的手脚,一下子又变得僵硬,许娇河摇头道:“没有。”   可明澹并不放弃,自动排找起原因:“是虚极峰住不习惯,又或者兰赋侍奉得不好?娇河君不用有任何顾虑,荡心池中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许娇河心想若再道没有,依照对方的性格怕是又会问起别的,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想到再过两天就要去如梦世祭拜夫君的生母,心头难免紧张……对了,宗主,我同闻羽前阵子去怀渊峰的藏宝库挑选了些赠与如梦世的礼物,可要拿来给您瞧瞧是否合适?”   明澹看不见许娇河的面孔,只耳边传来她叽叽喳喳一大堆话。   他耐心听了一会儿,掌心感知的躯体依然不见松惬,便知许娇河真正在意的并非这些。   明澹没有再刨根问底,只顺着她的话道:“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观渺君打小就随同若昙一起打理怀渊峰上下的大小事务,为人处世一向稳妥周期,你们共同挑选的礼物我很放心,就不必再特地送来一趟叫我过眼了。”   许娇河本就是把这些话当做转移话题的手段,自然也不想再劳动麻烦一番。   她听话应下,又东拉西扯道:“我上次同宗主提过的,夫君那间打不开的屋子,您可有去试试?”   理所当然地询问。   大胆毫不避讳的话语。   换作旁人,明澹定要思量一番其中的深意和试探——可偏偏这个人是许娇河,她说橘子好吃就是橘子好吃,绝不会是影射其他水果难吃,更不会是借口表达自己的某层隐晦心绪。   明澹唇线一挑,似是要微笑:“娇河君,虽然若昙已逝,但他仍旧是云衔宗的无衍道君,所有人亦要充分尊重他的安排和布置,是而他的房间,哪怕是我,也没有权利随意进出。”   “那人人都想要的《惊剑册》,岂不是永远找不到……”   出于心虚,许娇河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低不可闻。   “也许找不到是件好事。”明澹话语一顿,笼罩在许娇河身上的灵光更盛,他的语气深处蕴着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失去主人的宝物降世,只会引起四方八方的觊觎和争抢。”   许娇河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也猜不透他的情绪。   但“失去主人”这四个字,触发了她把天聊下去的能力。   她顺势感慨起纪若昙的弃世:“说到底,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夫君之死……若他还在,哪里会有什么黑雾能够伤到我,又何须宗主耗费灵力为我治疗……”   她说着,轻轻叹出口气:“可若夫君还在,终生无法追求大道、得证仙途,也是一种痛苦吧?”   “娇河君看得通透,真不愧为若昙的知己。”   明澹仍在温声和颜地夸奖她,那张无人得以窥探的脸庞,却逐渐面无表情起来。   “这样想想,修仙真真是无趣……再天赋卓绝者,也挣脱不了红尘俗世、寿数因果。”   许娇河无意识的感慨,引得明澹神色彻底冻结,雅致和缓的下颌线条瞬息紧绷。   他洋溢灵力的指尖,突地如同干涸断裂的河流,失去了光带般环绕许娇河的纯净之气。   后心口暖洋洋的温度倏忽消弭,许娇河一开始不觉,可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明澹的回应。   她困惑地侧过头去。   身后青冠白袍的青年唇齿之间,却于此刻响起一声似是受伤的闷哼。   “宗主,您怎么了?”   这下不只是头,许娇河连带着身体也一起转了个面。   她跪坐在光滑的玉台上,抬头望见明澹用手捂住心口,面孔映出一片失去血色的苍白。   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好地说着话,明澹就和游闻羽开山立峰那天一样,表现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虽心怀芥蒂,终究惦念着对方出手救助自己的情谊。   于是膝行两步上前,扶住明澹的手肘:“宗主,您在此稍等,我去为您叫医修来!”   “……不用担心,我无大碍。”   明澹反手握住了许娇河的手腕,阻止她起身的动作。   许娇河观察着他的神态,一股不作伪装的关怀流淌在眼底:“可您看起来很是虚弱。”   “大概是因为,闯入娇河君房内的黑雾,魔力过于高深的缘故。”   明澹不似许娇河,想要说谎都要事先在脑内酝酿半日。   他半启薄唇,呼出口与荡心池水温度相似的寒气,调整单手撑在身后的坐姿,低声说道,“他种在你体内的魔气十分狡猾难缠,在你昏睡的期间,宗内先后派出了不少医修前来治疗,就连善于顶级治愈术的篆阁阁主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你挪来虚极峰,由我亲自照看。”   原来不只是担心魔头再度偷袭。   竟还有这一层顾念在其中。   许娇河搀扶他的手臂更紧了些:“宗主一定是耗费了不少灵力,才将我救醒过来的。”   “大乘期修士虽号称与天地同寿,然则九州之内,不够充裕浓厚的灵力,无法再支撑我们继续修炼提升,因此每释放一次灵力,皆是相当于在消耗剩下的生命。”   明澹弯起一抹安抚于她的笑容,剔透的目光却突兀蜿蜒出几缕猩红之色,“曾经若昙一次次渡灵于你,便是通过燃烧自己的寿数,只为让你更长久地与他相伴在一起。”   明澹口中的主角是纪若昙。   但在许娇河看来,他费心救治自己的做法,与纪若昙又有何分别?   也不知道这三次治疗过程,究竟用掉了明澹多少灵力。   许娇河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她在心底估算了半天,只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偿还对方的恩情。   她见明澹修竹般的颈项绷出一段瘦削的弧度,像是独自支撑盘坐十分勉强,便迟疑几瞬,小声对他道:“宗主可感觉好些?假如实在支持不住,这里也没有旁人……您可以暂时用我的肩膀稍作依靠。”   “……多谢娇河君体谅。”   大约身体真的不适,明澹也没有推脱,他看了许娇河花枝般不堪承受的肩膀一眼,默默将重心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只将一小部分力量卸于对方的身体之上。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突破了应当遵守的范围。   许娇河忍了再忍,最终侧转脸去,只将悄悄泛红的耳廓留给明澹的余光。   气氛好似舒缓了些。   她也不像刚进入荡心池时那么抗拒自己的接近。   明澹轻咳两声,静静扩散开苦涩的笑意:“说来我这半个师尊也着实可笑,分明站在若昙的灵位前起过誓言,要好好照顾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牵挂,却害得你被魔族所伤,日夜难安,以至于无人可信。”   对方的话语尽是自嘲自省之意,许娇河却听得心脏揪成一团。   别有所图、满心利用的人,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明澹又不知晓她寻到了《惊剑册》,可除了《惊剑册》她身上又有什么好图谋的东西?   ……总不能,和当初的纪若昙抱有同样的目的吧。   混乱的心绪如同千丝万缕,将许娇河围困起来。   她想得头疼,也不愿意深究。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内心最大的困惑。   她依然一副侧首的样子,语气带了三分生硬:“宗主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照拂,娇河自是铭记于心,只不过……宗主既然清楚我前去如梦世,是为了收复繁阁的管理之权,先前又为何装作不知?”   “……娇河君不快一个上午,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明澹的反问很快响起。   他没有停顿,也叫许娇河看不出任何寻找借口的迹象,诚恳地说道,“其实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坦诚自己的真心话是件很难的事情……为了免你窘迫,我才会故作不知。”   明澹的这番话,若是旁人听来,颇有些云里雾里,但许娇河却突然明白了他隐晦不提之下的顾虑。   自己同纪若昙结契时,都没有前往如梦世拜祭老尊主。   现下纪若昙死了,为了得到繁阁的财富和权力,又贸贸然登上门去。   明澹推己及人,认为她说出内心实话难免会尴尬,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默许了拙劣的借口。   许娇河张了张嘴,却感觉无言以对。   她听见明澹继续用一种善解人意的语气说道:“这样也好,毕竟云衔宗派去如梦世求借娲皇像的名单里,原本没有娇河君,我同样需要合适的理由,将你带去。” 第2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四天   许娇河既与如梦世约定了第七日的吉时, 要参拜娲皇像和悬灵老祖,为防止出现意外,到了第六日的早晨, 明澹便下令随行之人收拾行李, 准备上路。   好巧不巧,这一天也是执法长老出发前去镇守欲海的日子。   两支队伍在云衔宗的山门前互相话别。   一身简装、身负青铜剑的薛从节看见许娇河, 照例是鄙夷的眼神和一声冷哼。   许娇河也懒得和他计较。   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见到对方, 她就忍不住心花怒放, 为此甚至假模假样地抬起手臂, 同对方挥了挥以示道别:“执法长老, 欲海苦寒, 还请一路珍重哦。”   薛从节却并不领情。   同众人一一话别,唯独将她撇下,接着头也不回地开启传送阵消失在了原地。   “牛鼻子老头,什么破脾气……”   许娇河嘟囔一句, 转头看着正在与留守的秉礼长老交代事务的明澹。   他今日穿着唯有大节礼时才会上身的繁复深衣道袍, 滚边的衣缘配以银线满绣山川流云纹,鹤唳九霄的发冠之下,雅致的青玉额饰垂落眉心, 整个人风姿天成, 光华神仪。   许娇河再看看自己身上天蚕白羽衣幻化而成的简朴素衣, 一股不平衡的情绪自心间攀升。   天知道自己已有多久没碰过好看的衣衫首饰。   她拽了拽身旁露华的衣袖, 小声道:“又不是参加什么修仙庆典, 宗主至于打扮得这么隆重吗?”   露华对此做出个见怪不怪的表情, 只说:“理应如此, 等下怕是还有更隆重的。”   她的言辞极为笃定,许娇河正觉得有些奇怪, 却见人群簇拥的中间,明澹终于和秉礼长老结束了交谈,他信手站立,并非要开启传送法阵的架势,而是随手将掌心莹莹生光的物件抛了出去。   瞬息过后,一道虹彩直通天地,渺渺荡荡的苍穹尽头,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扩张,发出隆隆声响。   许娇河仰面望去,发现一驾雕梁画栋,恢弘气派的三层螭舫,自云层间探出头来。那活灵活现、龙须微张的螭首,镶嵌在船的顶端,与许娇河遥遥对望,仿佛即将跃下云霄。   “是神风空行舫。”   人群响起零零散散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如许娇河般,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声。   露华冲她眨了眨眼,一脸“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笑容,附耳对她说道:“宗主出行,怎么能用和平常别无二致的传送法阵?非稀世珍宝神风空行舫,不能配上九州第一修仙宗门的气势和威仪。”   露华私语间,神风空行舫下沉到一定高度,使得许娇河看清了它的全貌。   庞然的、能够在空中飞行的大船,船型夸张程度,足以容纳上百人。   “走吧。”   明澹掷下话语,将手背到身后,面前虚空处便开启一道异彩交错的裂隙。   他投身而入,众人紧随其后。   “夫人,快走。”   露华抓住许娇河的手,二人一通小跑,终于在裂隙闭合前,进入其中。   ……   神风空行舫虽比不得传送法阵方便,却依然具备日行万里之威能。   云衔宗在北,如梦世处南,千山万水的距离,耗费了半天时间,才于下午时分抵达。   明澹策动神风空行舫悬在云层中,穿行过一片繁华小镇的上空。   如梦世没有和寻常的修仙宗门一样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将小洞天结界设置到人际罕至之地。   许娇河倚在窗口,一边吃点心,一边喝着牛乳茶,一路以来看遍了不少秀丽风光,冷不丁眼前的景象化作漆黑一片,等视野中重新有了色彩,发觉整座船已经进入了如梦世的结界内。   随即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纪若昙母亲的宗门,会叫做“如梦世”三个字。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不见群山,遍无森林。   唯有一望无际的符篆镶嵌在大地之上,流转着目眩神迷的光彩,与天空中永恒的夕阳相互映照。   壮丽如织的景色前方,造型怪异绚烂的建筑漂浮在苍空中央。   顶端飞扬,下缘如梭,摒弃了作为支撑的地基合柱。   连绵相衔,渲染交织,辉煌如同梦中的世界。   许娇河看得恍惚,只觉四四方方的窗户,不足以放任她遍览这奇异而壮观的景色。   于是从室内跑出,登上了神风空行舫的甲板,落在端坐的明澹身后,仰面朝天眺望。   “吼!!!”   骤然而起的猛兽高嗥声把她吓了一跳。   “静泊真人大驾光临,本尊有失远迎,万望静泊真人恕罪才是。”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猛兽嚎叫声的同一方位响起,声量不大,却在阵阵怒吼中格外清晰。   许娇河定睛望去,神风空行舫外十几丈之处,三头外形如雄狮的狻猊拉着华美无匹的车驾,四位体态婀娜、彩缎飘飞的舞姬悬浮在旁,而车驾最高之处,一位身量颇为婀娜的女子占据其上。   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子便是如梦世的现任尊主,叶棠的同门师妹,湛灵上人叶流裳——她的本姓已不可考据,盖因叶棠曾定下一条规矩,如梦世的内门中人,必须放弃原本姓氏,改姓为“叶”。   叶流裳与狻猊们心念想通,一个眼神就能催动这些桀骜不驯的神兽安静下来,缓步向前。   与此同时,一起发生变化的,还有原本悬浮不动的舞姬,以及跟随在车驾后的人群。   瞬息之间,犹似天籁的丝竹管弦之声骤起,只一下便震慑住境界低微者的心神。   舞姬上下翻飞,一边婆娑起舞,一边洒下绚烂花瓣,把盛装打扮的叶流裳衬托得如同九天神女。   羽衣霓裳,仙乐飘飘,仿佛能够抽去人的灵魂。   许娇河目不转睛欣赏着歌舞,心里想道,怪不得行事一向淡泊的明澹要如此郑重对待,不提自身实力,若是一方行动浩大、排场煊赫,而另一方简陋寒酸,难免相见的第一面就会被人比了下去。   盛势之下,明澹没有说话,礼貌站起,遥遥与叶流裳相互见礼。   待歌舞完毕,才道:“叶尊主如此费心准备,我又何来怪罪之由?”   按照明澹的身份,合该自称一句“本座”。然而他执掌云衔宗千年,从宗门之主一跃而上成为仙道魁首,都不曾更改过平易近人的习性,语声淡然的“我”之一字,隐隐压过了高昂头颅的叶流裳。   “明宗主说笑了。”   近到不能再近之时,不肯认输的叶流裳索性脚尖一点,放弃车驾,只身降落在神风空行舫的船尖。她抬起挽着轻盈披帛的手臂,炫耀似地向身后表演歌舞的队列划了半圈,裙摆摇曳出靡红的痕迹。   又转头问明澹道:“不知明宗主认为我如梦世精心研制的百音舞杀阵如何?”   明澹半启薄唇:“完美无缺,若将灵力和杀招注入其中,定能所向披靡。”   两人的对话,叫许娇河内心泛起一点惊讶。   这美妙的歌舞竟是一种杀敌的阵法。   受到明澹的称赞和认可,隐隐又得意起来的叶流裳抚摸着臂弯间的繁花图案,忽而笑道:“多亏了本尊这天赋卓绝的徒弟充当阵眼,百音舞杀阵才能创造出如此惊人的效果。”   不待话音消散,她又侧过身体拍了拍手,“云相,还不上来拜见明宗主。”   “云相”二字落入许娇河耳际,将她有些走神的心绪重新拉回。   能让身为尊主的叶流裳特别抬举的,想来除了纪家的那位,也别无他人了。   “是,师尊。”   人群里,内敛沉稳的青年音简短应承。   接着,待许娇河看清来者的面孔,恍惚间,只以为是纪若昙活了过来。   只是纪若昙不会如对方一般穿着玄底红梅的衣袍——他向来讨厌厚重繁艳的颜色。   “纪云相见过静泊真人。”   青年肃立俯身,长揖到底。   大约是面孔与纪若昙太过相似,明澹竟也无言片刻,缓缓道:“果然青年俊杰。”   “能得明宗主一句称赞,真是云相这孩子三生修来的福气。”   叶流裳的唇畔映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一双镶嵌在面孔之上显得妩媚狭长的眼睛,在明澹和纪云相之间打了个转,忽然睨向许娇河的位置,“观此服丧装束,你便是无衍道君的遗孀吧。”   她刻意点明“遗孀”的身份,待许娇河点头,眸色流转中透出几缕意味深长,“说起来,无衍道君和我徒云相皆出自九州纪家,他虽然不幸灭道,留下的道侣,却算是云相的亲缘长辈。”   于是她的身后,表演歌舞的众弟子齐刷刷看向了自家尊主的目光所在。   纪云相却眼也不抬,仿佛许娇河这个人的存在,同他没有毫无关联。   许娇河满心尴尬,僵硬地弯曲膝盖,冲叶流裳行了个礼。   她有些犹豫,论名分,自己和纪云相是亲戚,可那人似乎没有半点同她相认的打算。   若是自己先开口套近乎,岂非变成了长辈向晚辈低头?   许娇河正在迟疑之时,将其神情收入眼底的明澹,出声帮她解决了困局:“该行的礼已经行完了,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依我看,就不要在宗门口前站着说话了,不如请叶尊主带我们入如梦世一观。”   叶流裳戏谑的弧度在唇畔一顿,又若无其事道:“怪本尊太久没有同明宗主相见,一时兴致颇高忘了时辰,竟然将贵客们耽误在此处——云相暂且退下,余下的诸位快快随本尊进去痛饮一番。”   许娇河松了口气,正想退回去,叶流裳偏偏盯住她不放,抬高声调喊了声她的名。   “叶尊主,请问有何吩咐?”   叶流裳笑容可亲地说道:“前几日听无盈禀报,说是娇河君此行前来如梦世参拜娲皇像和老尊主,是为了完成考验,从她手中接过繁阁的掌事之权。”   明澹费心帮自己遮掩的不光彩实情,对方竟毫不避忌地当众说出。   且还说得如此恶意。   这简直是伸出手去打许娇河的脸。   此话出口,许娇河的脚步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尴尬窘迫交织之下,上窜的气血直冲天灵盖。   叶流裳像是没有瞧见她慢慢涨红的脸色,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不过我如梦世有一规定,不管是否诚心前来参拜娲皇像和老尊主,都要遵守仪式,拜前焚香沐浴、禁酒断食一日。”   “是而,这宴会恐怕娇河君不能同去了。” 第2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五天   叶流裳的话, 湮灭了在场仅剩的声响。   仿佛冻结的气氛里,所有人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她如此不顾及许娇河的颜面,显然同时也打了云衔宗的脸, 这后头的宴饮, 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果然片刻之后,身处二人中央, 静观叶流裳所作所为的明澹, 沉沉蹙起眉梢:“叶尊主, 娇……”   “没关系的, 宗主。”   咬唇垂首, 从方才缄默到现在的许娇河, 却于此刻突兀出声,打断了明澹的言语——她用荡心池上,同明澹说话时一般细细弱弱的嗓子,阻止了他的护短。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哭了。   明澹略带担忧地向后看去, 见落后几步的许娇河, 倚在船畔,将头低到不能再低。   她用一双素手死死捏住衣袖的边缘,直至指尖泛出血色尽褪的苍白, 较普通女子更单薄些的身子发出肉眼可见的颤抖:“叶尊主说得对, 娇河是失去夫君的寡妇, 确实不适合同大家一起饮酒共宴。”   许娇河没有替自己辩白。   只是怯怯地道出这番通情达理的言语。   她也实在说得没错。   不管如梦世有没有焚香沐浴、禁酒断食的规矩在, 按照她的身份, 都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面。   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奇怪。   倒仿佛是叶流裳趁着无衍道君新丧, 故意欺负他留下的遗孀似的。   再配上许娇河那副天生惹人怜惜的清艳相貌, 哪怕众人知晓她不顾名声难听,也要把夫君资产争到手里的心思叵测, 也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同情,于心底为她自动寻找起辩解的借口——对方不过是一个孱弱无依的凡人女子,没了夫君庇护,想要得到些钱财权利为自己傍身,不也情有可原吗?   刹那间,尽管某些鄙夷不屑的目光犹在,而其中夹杂着的怜悯不忍,亦如雨后青笋般渐次出现。   叶流裳意识到事情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发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只是她作为一宗之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个无所依靠的寡妇,便假装听不出许娇河话里另外的意思,漾起欣慰而虚假的笑容道:“娇河君能这样想,也不枉无衍道君同你结契恩爱一场,青霜,还不赶紧将娇河君带到她的住处,好好侍奉她完成参拜娲皇像前的仪式。”   名唤青霜的舞姬越众而出,飘飘然来到许娇河的面前,向她行了个礼。   许娇河恰好在这时抬起头,叫众人瞧见她因为思念夫君而发红的眼尾。   她侧过身只受了青霜半礼,小声答谢道:“那就麻烦青霜姐姐了。”   ……   青霜领着许娇河和露华二人,向停留在门口的众位道别。   三人进了如梦世的宗门,向右行走在半露天的长廊上。   考虑到许娇河只是凡人,行动于漂浮在空中的建筑之间不太方便,青霜便从怀中掏出一对手镯戴在了许娇河腕上,告诉她,镯中运转的轻身法阵,可以帮助其度过这两天的如梦世生活。   许娇河答谢后,依然低垂着头颅,装出副人尽可欺的样子。   映在眸中伪装出来的哀戚情绪,却在青霜回身的瞬间,化作无形无踪的泡影。   她用余光打量四周,又神清气爽地想道,果然在同嫡母恶仆斗争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还是有用,叶流裳如梦世尊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只有她叫自己难堪,哪有自己让她下不来台的。   虽然明澹的地位足够高,可以出声说话,但不管怎么样,云衔宗和如梦世见面的第一天,就闹成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终归不太好看,也不利于明澹想要借走娲皇像的计划。   倒不如像她这样不解释不反驳,拿夫君新丧的事实装柔弱,对方反而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许娇河越想越得意,只觉得自己刚才临危生智的行为,简直称得上九州第一聪明人。   她差点忘记了侍女青霜还在前面带路,幸而露华一个眼神投过来,定住了她上扬到一半的唇角。   三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如梦世为她安排的住处。   位置僻静了些,室内的布置倒是上乘。   青霜只打开房门,让许娇河一个人进去,转头叫住了紧随其后的露华:“这位姐姐,且缓缓再进去,要进行拜见娲皇和老尊主的仪式,还有些东西需要你随我一同去取。”   许娇河只好放走露华,自己则在四面不开窗的屋子里坐等。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晚上。   只是如梦世的结界之中,唯有永恒的黄昏,而无夜晚和白昼,许娇河无法根据日升日落判断眼下大概是什么时辰。她起得早又没吃午饭,困饿交缠,一不小心歪在太师椅上浅浅眠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又将打盹的她弄醒。   许娇河慢吞吞地起身,一边揉着朦胧的睡眼,一边行去开门。   她只以为来人是露华,于是头也不抬地娇声抱怨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下一瞬,霍然闯入的寒梅冷香和远处飘渺的奏乐声,共同捕获了她的耳朵和鼻腔。   “娇河君。”   在神风空行舫上听过一回的青年音,兀自出现在许娇河的门前。   她下意识仰起面孔,猝不及防与一双眼睛对视,只觉浑身跌进了漆黑而阒寂的夜空。   仔细看纪云相,其实仅与纪若昙有七分相似。   相比纪若昙看淡世事的清冷,他的身上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压抑的桀骜。   “啊,纪、纪云相。”   许娇河倒退一步,庆幸自己这回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奈何不知对方的道号,只得以姓名相称。   她询问对方前来有什么事,又借此机会偷偷看了看他身后,发现露华并没有跟来。   许娇河正有些疑惑,纪云相却没有答话,眼神径直穿过她看向虚空之处,船板上的情景再度上演。   这孩子怎的这么没有礼貌?   许娇河暗自嘀咕一句,心中渐渐感到不快。   嫁于纪若昙多年,凭美貌也好,夫君的权势地位也罢,从不曾有人如纪云相一般将她无视个彻底。   纪若昙不在,她这半个纪家人也是他的长辈。   长辈管教小辈,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料想纪云相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于是借着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底气,许娇河挺直脊背,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冲青年柔声道:“虽说你们如梦世规定拜见娲皇前需要断酒禁食,可口干了没有酒,总可以喝水吧?”   她侧开半截肩膀,指着桌上纹路精致的青花瓷茶壶,又暗示性地伸出一点红舌,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不知能否麻烦云相帮我装一壶茶水来?”   许娇河想,纪云相愿意去倒水那是最好。   倘若不愿意,她正好可以端起长辈的架子教训他几句,出了头次相见时对方目无尊长的闷气。   前也行得通,后也行得通。   许娇河一瞬不瞬地盯着纪云相,自诩盘算得宜。   谁料青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懒得把眼神挪上半寸以作敷衍。   再次被无视了个彻底,许娇河恼得跺了跺脚:“你——”   她话才说了个开头,院落外突然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影。   似乎是仆婢的打扮,依然不是露华,也不是许娇河见过的青霜。   纪云相自动为这两位侍女让开道路,无言许久的他终于开口道:“把她带去收拾一下。”   侍女们的面孔不再年轻,或者称呼为嬷嬷更加合适。   她们听到纪云相的吩咐,一左一右来到许娇河的身边。   许娇河只感觉身体一轻,两条手臂就被人架起,连带着双脚都碰不着地。   身处后宅时,被嫡母身边管事婆子们处罚的不堪回忆,再度充斥于她的脑海。   这是干什么??   总不会趁着明澹不在,要把自己秘密处理了吧??   许娇河无端端害怕起来,面对纪云相时铆足了劲要他好看的心绪,一下如同泄完气的皮球瘪了个彻底,只剩一对穿着银缎鞋的脚掌来回摇晃挣扎,还不小心蹬掉了一只鞋。   “喂,你们要干什么?!”   房门猛地被人关上。   纪云相在前,嬷嬷们在后,架着许娇河走出了院子,任凭她怎么闹腾也无人答话。   “你想干什么!纪云相,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你的长辈!”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来人呀,有人要谋杀云衔宗的贵客啦!!”   “……吵死了。”   纪云相加快步伐,离许娇河远了点,顺手抛出浅蓝色的灵光,用禁言术封住了她的嘴。   “唔唔!”   许娇河拼命抗争,直弄得衣衫不整、鬓发散乱。   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被人带进了一处烛火幽微的房间。   除了必要的照明,和四面作为阻挡的一人高屏风,屋内没有任何摆设,唯一能够吸引人们的目光,便是正中央偌大的温泉池,方形的水池宽敞到足以容纳几十人共浴。   四周雕刻成青鸾式样的纯金鸟首中,正吐出涓涓的活水。   一时之间,白雾袅袅,热气腾腾。   纪云相用一个眼神示意嬷嬷们把许娇河放下,然后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   闭眼胡乱反抗之下,许娇河的手掌堪堪擦过青年英俊的面孔,发出不轻不重的难堪声响。   啪。   这下不只是纪云相,就连许娇河身旁泥胎木偶般的嬷嬷们,眼神也发生了变化。   她们苍老而沉寂的眸光带出一点惊恐,仿佛看到了唯有死人才能得知的秘密。   “啧。”   纪云相用舌尖顶起被许娇河打过的那块肌肤,淡色嘴唇中溢出忍耐到极点的气声。   他冷冷看了许娇河几息,像是在用目光将许娇河的血肉一片一片凌迟。   漫长的对视过后,他手掌一抬,接着把她一把推进了水里。 第2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六天   许娇河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后腰上猛地推了一下。   再反应过来, 人已经扑通一声投入水中。   “!!”   大脑中的意识被汹涌而来的水流瞬息吞没,许娇河来不及控制身体在浴池中站稳,没有鞋履包裹的那只脚尖便触及光滑的底部向左一歪, 整个人直直向水波深处坠去。   由于禁言术的作用, 她的尖叫被封锁在喉咙之中,只能凭借求生的意识, 伸出双手拼命挣扎。   温热的水流扑击在面上, 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面具。   身体即将窒息, 许娇河试图张开口企图汲取空气, 喉道和气管又被无色无味的液体堵塞占据。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 才在视线彻底被迷蒙占据之前, 找到了浴池的边缘。   抬起胳膊,趴在岸旁,狼狈地喘着气。   与池底一般平整无痕的白玉砖,让人生出随时会跌回水中溺亡的错觉。   气息奄奄的许娇河涣散着瞳孔向四周搜寻一圈, 最终选择伸出左手, 抓住站立于咫尺之间,垂眸欣赏着自己劫后余生窘态的纪云相的衣摆。   布料垂落处,传来下沉的微弱力度, 促使纪云相的目光从许娇河的发顶, 转移到了她的手上。   她又想干什么?   只是不论有多少疑惑, 被手掌擦过的小片面颊肌肤热意未褪, 依旧直白提醒着纪云相刚才受到的屈辱——他盯着与自己衣摆执拗相连的素白手指, 心中因许娇河落水呛个半死不活而稍稍平复的情绪, 转眼又翻涌起来。   纪云相想也不想, 用灵力凝出法诀,试图打掉对方紧握着的手。   谁知下一瞬, 许娇河无意识抬起的眸光,却将他烦躁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纪云相一顿,摇曳如灯火的法诀便静止在并起的指尖。   白雾之内,泉池之畔,无纹无绣的薄衫簇拥着许娇河胜雪的躯体。   挽发束髻的珠钗在前头的挣扎中,通通跌下乌黑发间,消失无影。   一头及腰的黑发如鸦羽般披散在许娇河身后,她浑身上下湿了个彻底,于是半透明的布料间,便显出一痕杏红色的细带,淌过两弯纤细锁骨,如溪水缓缓隐入无人探访的隐秘之地。   ……不。   并不是无人探访的隐秘之地。   能拥如此姝色在怀,哪怕清心寡欲如纪若昙,也不一定能够克制得住。   纪云相的心间不知为何生出朦胧又污秽的想法。   他用视线一寸寸攀描着许娇河的面孔,自细细拧起的柳叶眉,到吓得薄绯尽褪的两瓣唇。   不施粉黛的许娇河清纯之下,又透着股矛盾的靡艳。   叫人禁不住抓住她的腰身,肆意亵玩,尽兴摧毁。   纪云相的心莫名错乱了一个节拍,随着意识动摇,攻击术法转瞬化作揭破心事的灰烬消弭在指尖。   他突然想转身离开,可许娇河依然不屈不挠地攥着他的衣摆。   而且似有越发用力的趋势。   许娇河蕴着两汪清水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纪云相,啊啊几声,其中近似于瞪的情绪越来越明显。   她在命令他解开用在自己身上的禁言术。   偏偏心绪紊乱的纪云相误解了她的意思。   僵硬几秒过后,青年蹲下身体,改为用相对温和的方式,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   纪云相没费什么劲,因为许娇河僵持的力气本就小得可怜。   他不肯再与许娇河对视,做完这些后猛地站了起来,身体也退到对方触碰不到的范围外。   “把她洗干净。”   纪云相丢下这句话,步履匆匆消失在一侧华美屏风之后。   两位旁观半晌的嬷嬷围了上来,纪云相不在,她们也客气了些,低声道一句“得罪”,便手脚利索地一个人拉住许娇河的一边胳膊,替她褪去蔽体的衣袍,开始逐寸清洗。   事情进行到现在,许娇河大致明白了如梦世究竟想做什么。   沐浴完毕,方能焚香祝祷。   ……只是她猜不到这仪式竟然进行得如此粗鲁。   嬷嬷们将温泉水一捧一捧浇在许娇河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浸泡的时辰逐渐变长,她发觉饥饿、困顿、呛水、窒息的不适感也在慢慢褪去,一股更加舒缓温暖的气息渗入躯干,充盈着身体和意识。   其中一位嬷嬷靠近问道:“娇河君身上可有携带什么宝物灵器,若是有的话,还请尽数交给奴婢,否则到了娲皇像前,万一发生什么灵力冲撞,尊主怪罪下来奴婢们可承担不起。”   她们都这样对待自己了,还指望自己好好配合?   许娇河自觉不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便忿忿地转移着视线,抗拒摇了摇头:“没有。”   话音出口,她愣了一下。   纪云相走后,禁言术居然自动解除了。   嬷嬷们左右看了一圈,发觉她身上确实一件像是宝物灵器的东西都没有。   可若说无衍道君没有留下什么物件给自己的道侣防身,她们也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没有纪云相兜底,也不好随意对待身后有云衔宗撑腰的贵客。   嬷嬷们交换眼神,顿觉有些束手无策。   许娇河冷眼瞧着两人,心想她们定是没有多高的灵力,所以查不出来宗主和夫君给她的灵宝。   她扳回一局,气也顺了些。   屏风后冷不丁再度传来纪云相的声音:“把她戒指和外袍都拿走。”   他的话音响起的太过突然,叫许娇河一愣。   紧接着,她拔高声调叫骂一声,猛地合拢双臂捂住自己的胸前:“你这登徒子怎么还在那里!”   她又羞又怒的眼神怫然射向那扇纪云相藏身的屏风,口中却对两位嬷嬷喝道,“我是无衍道君的遗孀,怀渊峰的主人,云衔宗之内,哪怕宗主也礼遇我几分,你们如梦世怎敢如此待我!”   疾言厉色之下,许娇河娇滴滴的声线也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嬷嬷们手中泼水的动作一滞,正欲惶恐告罪,却闻纪云相端着喜怒不辨的嗓音,平淡以对:“娇河君明明身负灵宝,还要说谎欺瞒,我如梦世之举,也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罢了。”   他顿了顿,眼前再度闪现蜿蜒在许娇河雪白肌肤上的肚兜细带,端着探灵盘的手不禁颤抖了两下,酝酿在喉咙中撇清自己的话语,顿时多了几分可笑。   眼下的情景,纪云相也顾不得许多,他一边驱逐着脑海内旖旎香艳的画面,一边冷冷言明:“更何况,有这四面遮挡视线的屏风存在,我连娇河君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又何来登徒子一说?”   青年连珠炮似的一通话语压下来,脑子转得不够快的许娇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只得在心头恨恨思量起应对他的回答。   然而未等她思量到一半,纪云相反倒表现出临阵脱逃的意思:   “灵宝既已探查明确,我也不宜在此久留,就此告辞。”   许娇河:“?”   浴室内无形的压力一轻,昭示着青年已然离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把她推倒水池里,又占完口头便宜,还不给机会反击?!   许娇河看了看两位面露歉意的嬷嬷,到底不好对着年纪可以做自己祖母的老人发泄。   她的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失去理智之下,不管不顾将手掌攥成拳头,朝岸沿打去。   “哎呦!”   水波哗啦一声,许娇河捂着自己的手掌,又软下骨头,含泪发出呼痛的抽气声。   ……   折腾半天,终于结束了沐浴这道仪式。   由于被纪云相揭破伪装成素衣的天蚕白羽衣是件宝物,嬷嬷们又另外找了件衣衫给许娇河换上。   如梦世与云衔宗不同,素来崇尚绚烂靡艳的事物,能寻来浅色的衣袍已然是用尽全力。   只是颜色再淡雅,那刺绣在下缘左右的海棠花依旧开得妩媚夺目。   许娇河站在池畔,任由两位年长婢女将层层叠叠的衣裙穿戴上身,黑发如缎,雪肤似妖。   等到最后,她倏忽在换下的衣物堆里看见了孤零零盘在一起的柳夭。   真是奇怪。   纪云相开口收走了自己的天蚕白羽衣和灵宝戒,怎的对软剑化作的绦带视而不见?   不过许娇河也不打算把这点错漏说出口。   她将双手放在腰间,装出一番整理衣衫的架势,又故作不经意地对嬷嬷们说道:“这衣服到底不是根据我的尺寸做出来的,腰身处大了些,你们把那绦带为我取来,我好系在腰上。”   许娇河眸色坦然,一番话又合情合理。   嬷嬷们不疑有他,便拿起地上的绦带,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所有事情做完,许娇河的浑身上下也打扮得焕然一新。   嬷嬷们没有像来时那样粗鲁地将她架起,一如侍奉主上的女婢般走在左右,指引她通往焚香室。   绕过高大的屏风,浴室别有洞天,绯红的镂花木门打开,半日未见的露华和青霜皆在此处。   捧着一座金色香炉的露华,冲许娇河投来一个隐晦的眼神,却没有开口说话。   嬷嬷们和青霜相互见礼后,将许娇河带到供奉着半人高的女娲彩塑的香案前,让她跪在蒲团上:“请娇河君在此诚心祝祷,跪足一夜,待第二日辰时初,自会有人来领您前往娲皇像所在之处。”   说完这句话,她们朝女娲塑像虔诚地鞠了一躬,化作无声的影子,沉默地退了下去。   绯红开了又关,紧紧闭合,外头随即亮起一道禁止出入的结界。   许娇河瞧着好笑,就算负责监视她的青霜不在,凭自己的能力,也只能于此处老实待上一晚。   她目送嬷嬷们的身影离去,又转过头来望着露华,有心与她交谈两句,奈何换掉舞女服装,换上侍女打扮的的青霜捧着同样造型的香炉,门神似地立在左侧,没有情绪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她。   许娇河被她看得心里发慌,缩了缩脖子,暗自向女娲祈祷,这漫长的一夜赶紧过去。 第2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七天   许娇河支起腰杆跪过一刻钟, 才发觉这个中体验,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苦不堪言。   身体里一直有股温热的暖流游走在四肢百骸,消弭了单薄蒲团阻挡不住的地砖寒凉之气, 也让滴水未进、饥肠辘辘的肚腹得到充盈——简而言之, 她不困也不累,除了无聊, 反而越跪越精神。   到后半夜, 实在跪得生无可恋的许娇河打起了青霜的主意。   软磨硬泡之下, 对方不得已告诉她, 前头沐浴时浸泡的青鸾池, 是如梦世另一样不对外传的天灵地宝, 有强身提神之效,只要在其中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整整三日让身体保持最佳状态。   青霜道出这些话,与其说是跟许娇河闲聊, 倒更像是为了向另一旁默默站立的露华解释清楚, 如梦世并没有虐待云衔宗远道到来的贵客。   她说完自己想说的,重新变成一尊有体温无知觉的雕像,任凭许娇河怎么搭话, 都不再开口。   许娇河只好两眼发直地跪着,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传说故事, 思忖里头的弼马温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几百年是不是这种滋味, 没有吃喝拉撒的困扰, 只剩无趣逼得人发疯。   她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回忆些有意思的话本内容, 好打发这寥落无边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大门吱嘎一声打开,裹挟着寂寂风霜的黑绸长靴走近几步, 停在她身边。   “二位持香一夜辛苦了,且去休息吧。”   “时辰已到,师尊嘱咐我带娇河君去浮屠塔。”   又是好死不死的纪云相。   仇人相见,许娇河分外眼红。   纪云相朝她伸出手,像是忘记了前一夜两人之间发生的过节:“娇河君,请跟我走。”   许娇河盯着青年端持自矜的美人面孔,恨恨咬紧牙关。   只是顾忌着场面,终究无法做些什么。   她侧开身体,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撑住地板,姿态虽有些不雅,到底没有借着纪云相的手站起。   “我自己会走。”   她丢下一句话,看也不看纪云相,自顾自走了出去。   一路行至暗沉沉的浴室外,如梦世的天空惯有的黄昏和晚霞映入眼帘。   许娇河环视建筑一圈,只觉耸立在最中央的直入云霄的高塔,才配得上“浮屠塔”这个名讳。   纪云相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倏忽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干什么,放开我!”   被丢下水的糟糕记忆历历在目,许娇河活像受惊的兔子紧绷身体,大幅度挣扎起来。   “乱动什么。”   “没有我,单凭娇河君一个人,飞得上我如梦世的浮屠塔吗?”   青年隽秀深邃的眉目逆着昏光,八风不动的冷淡,许娇河却愣是瞧出了一丝鄙夷。   他在鄙夷自己。   ……他怎么敢鄙夷自己?   同样是目中无人,纪若昙起码比他有礼貌多了!   自尊受到冒犯,许娇河的心里炸开了花。   怒极之下,她反而弯起丰润的嘴唇,对纪云相露出一丝柔媚的微笑。   察觉到青年一瞬间的发怔,许娇河反客为主,将纤巧的手指反盖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背之上。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事生产,养尊处优多年不见半寸粗糙的娇嫩指腹,极轻极慢地蹭过偏冷的肌肤,她浓密的眼睫一弯,低婉又驯顺地说道:“那便麻烦云相了。”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纪云相,再度想起了昨日那抹呈在雪白柔腻之上的靡艳色彩。   任务当头,他罕见地走起了神。   须臾之后,又被一道尖锐的疼痛激得重新聚焦起视线。   许娇河涂成春樱之色的指甲正死死钉入他的手掌——她犹嫌不足,还发了狠使劲掐了他两下。   见纪云相阴冷地望着自己,眉峰因疼痛浅淡拧起一道折痕,许娇河转怒为喜,又故作天真无知与他对视道:“云相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我身为长辈,哪里做得还不够?”   心眼多,爱记仇,偏偏使得是不入流的手段。   果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纪云相借着这点痛楚,坚定了自己内心对于许娇河的评价。   他轻易挣脱了束缚,面无表情地攥紧掌心纤巧的腕骨,也不顾许娇河口中低嚷着他捏疼自己了,便脚尖猛地点地,如疾行的鹰隼般朝如梦世的中心飞去。   ……   远观浮屠塔不觉,等到了近处,许娇河才发现这一共九十九层的高塔,悬浮在如山一般高大的人形金光中——光芒虽淡,细细观察,却是三头六臂的修士法相,看不出性别特征,只让人感觉威仪俱足。   许娇河忽然想到游闻羽曾说过的话,叶棠座下最强大的魂灵媲美大乘境界,通晓法天象地之力,后叶棠即将身死,临终前将其镇压在如梦世高塔之中,以充世世代代守护之用。   那魂灵,莫非就是这头?   许娇河心生好奇,又不好询问纪云相,只暗自记下,等待与游闻羽相见之时一一问询。   纪云相飞行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二人穿过法相的金身,递达浮屠塔的最高层入口。   天地仿佛知晓许娇河心底记挂着某人,她跟在青年身后,走进第九十九层唯一的房间,一抬眸便看到了作为后辈,占据着一处不起眼角落的游闻羽。   房间不大,异香萦绕,沉下心来感知,似有微不可闻的天音自鸿蒙空远处传来。   游闻羽在东,西边是比肩而立的叶流裳和明澹,一黑一白,高位者的气度比容貌更让人无法直视。   “师尊,明宗主,我将娇河君带来了。”   纪云相拱手向前,面对二人格外尊崇恭敬。   许娇河被他高挑的身体挡住,堪堪露出一颗头颅,她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游闻羽对视一眼,转而也上前几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见过宗主、叶尊主。”   待游闻羽唤了声师母后,纪云相退到和他一边处,只留许娇河独自站在原地。   叶流裳瞧她片刻,笑道:“即将拜见娲皇真容,娇河君可做好准备了?”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相传娲皇像是女娲大神按照亲手为自己绘成的自画像。   一笔一划,还原了神明的风仪和音容笑貌。   妖孽邪魔,或是心思污浊者,见到娲皇像的第一眼,皆会被神光灼伤,灵台动荡。   许娇河点点头,低眉顺眼应承道准备好了。   她生来没有灵根,与仙道无缘,修士们战战兢兢对待的异宝,于她而言,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叶流裳笑容不变,自广绣中撷出一道金光,朝着空无一物的堂上射去。   渺远的天音顿时清晰,万千华彩于许娇河眼前旋转盛放。   等她从愣怔的状态醒转,堂前多了一道香案、一块蒲团,和一副看起来普通又神圣的画像。   说普通,只因它通身并无贵重装饰,更像是不入流的画师随手绘就的卷轴。   说神圣,则为着画中女神面容饱满如满月,唇畔虽无笑容,却充斥着悲天悯人的慈悲气息。   在场的三人均面色肃穆起来,双手合掌,面对神明郑重三拜。   许娇河望着娲皇像的双眼,顿觉灵魂化身成鱼,脱离了躯壳的束缚,即将游入浩瀚的汪洋中去。   “娇河君。”   明澹清朗的声音恰到好处涌入耳廓,才阻止了许娇河的失神,“你与我们不同,既想得到温养其中的悬灵老祖的认可,须得礼数周全,你且跪下去,对娲皇像行三叩九拜之礼。”   许娇河一向是很听明澹话的。   闻言,她垂落目光,寻到蒲团的所在,维持一夜的膝盖像是习惯了这个姿势,自发屈膝跪下。   她双手相合,面上的轻佻之色一荡而空,便要引头至地,行第一礼。   “慢着。”   叶流裳轻飘飘的两个字,将许娇河做了一半的动作定住。她眼白略多于眼黑的双瞳微微偏转,红唇一勾道,“娇河君急什么,本尊还没道明怎样算是通过考验呢?”   这么重要的事,她先前就可以讲……拖到现在装出一副才记起来的样子,明显就是故意的了。   果然有什么样的徒弟,就会有什么样的师父。   一脉相承的讨厌!   许娇河腹诽完,维系着得体又谦卑的笑容道:“还请叶尊主告知。”   “其实要判断有没有通过考验很简单。诸位请看,此刻娲皇置身画中,虽是面孔悲悯,却并非微笑的神态。”叶流裳一顿,抱起双臂,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若娇河君三叩九拜完毕,娲皇对其绽放出和善的笑容,就算通过了考验,反之,则代表着娲皇和老尊主不认可娇河君。”   一幅画,居然还会做出表情?   许娇河头顶生出一个问号,这种不靠谱的说法让她心生怀疑,可是用余光留意叶流裳的神态,又觉得从头到脚无懈可击,让人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她又偷偷去瞧明澹和游闻羽,两人的面孔之上浮现的,也是和她一样的游移不定。   如梦世的秘宝向来是不外传的,她身旁这些人中,也唯有叶流裳和纪云相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为今之计,只好硬着头皮试试了。   许娇河轻声谢过叶流裳,重新面对这张算上直立蛇尾,足足有两人多高的画像。   她盯着女娲绝美而端庄的面孔,缓缓俯落腰肢,叩拜了下去。   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许娇河倏忽感觉到腰肢一热,随即身畔骤起情绪不一的呼唤:   “师母!”   “娇河君!”   这是怎么了?   她忍不住朝着声音最大的游闻羽那头看去,却在抬头的瞬间,被一道璀璨的金光吸进了画中。 第2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八天   仿佛身躯被无尽碾压过后, 又瞬息抻拉到最大。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滞堵塞在许娇河的胸腔,逼得她强行找回意识,哇地吐出一股浊气。   脖颈、后脑勺、还有肩胛骨, 皆残留着与硬物撞击的钝痛。   许娇河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四周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无尽白色。   “月来, 是你吗?”   忽然, 一道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 却依然悦耳的沙哑女声, 自许娇河的右手不远处响起。   许娇河一愣, 没有继续保持正面朝天的姿势, 强忍着疼痛翻身从地上一骨碌站起。   她视线的前方,和吸收她进来的光芒一模一样的数道半透明金光交错在一起,组成了个说不清是牢狱还是法阵的巨大三角形空间,而空间的中央, 正盘坐着一位双眼被黑色绸带束缚的女子。   女子露出一半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年轻, 许娇河回忆刚才说话的嗓音,又认为她似乎有些年岁。   叶流裳道娲皇像里温养着悬灵老祖的残魂,若此处是娲皇像的内部, 那么她便可以确定, 这位坐在万千金光之中的女子, 就是自己亡夫纪若昙的母亲叶棠了。   “月来, 你怎么不说话?”   叶棠静等片刻, 没有等来几丈外那道熟悉气息的回答。   她不由得有些急迫, 抬高音调又问了一遍。   月来是谁?   许娇河下意识感到疑惑。   她仔细搜寻了一遍自己脑海内所有认识的姓名, 却没有发现这个称呼的存在。   不过叶棠是她名义上的婆母,对方开口问话, 自己却不回应,显得半点礼数也没有。   许娇河想了想,试探着踉跄向前几步,扬起更接近于一个好儿媳妇模样的纯良笑容,朝叶棠行了个全礼,大着胆子道:“请问前辈可是如梦世的悬灵老祖?若是的话,儿媳娇河见过婆母。”   许娇河本想接着祝愿叶棠吉祥如意、寿比南山。   可想到叶棠的儿子已经英年早逝,叶棠自己也困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又略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许娇河有些犹豫,难得进来一趟,是否要告知叶棠她儿子的死讯,可没等她做出决定,那问候的话语,便如同卡死机括的石块,结束了对方口中不断重复的询问。   叶棠突地垂落了半昂着的脖颈,和蒙眼绸布融为一体的鸦色长发,挡住秀美面孔上所有的表情,仿佛突兀横生的阴霾。   “?”   这是怎么了?   许娇河这下更困惑了。   难道跟话本故事里一样,必须回答正确问题,才能开启下阶段的对话,才有可能从这里出去?   许娇河心想自己莫名其妙被吸入娲皇像里,也不知晓此刻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她暗暗着急,又凑近叶棠些许,用更小心翼翼的语气分别呼唤了几声婆母和悬灵老祖。   谁知步伐踏进某个范围时,垂落头颅的叶棠猛地将面孔抬起,凌厉的目光似要穿透绸布,在许娇河的身躯上射出两个血洞来,她低声呵斥道:“你不是月来,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流淌在叶棠身畔的金光化作锋利箭镞,朝许娇河的所在疾射而来。   它的速度太快,积蕴着大乘期修士的磅礴之气。   作为凡人的许娇河避无可避。   她只能站在原地,凭借本能双手抱头,怕死地闭上眼睛。   惊骇到变成空白的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不该强行咽下繁阁这块包裹着锋利鱼钩的肥肉。   电光火石之间,许娇河腰上的绦带再度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伴随着轰得一声,仿佛两匹飞奔的烈马迎面撞击,金光被阻隔在几步之外,发出爆裂的声响。   许娇河抱头的动作越发用力,她僵硬着脖颈,保持着这个颇为滑稽的姿势过了很久,直到发觉被法术击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全身上下也没有哪个地方少了一块,才敢怯怯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   只见一道上半截层层叠叠、下半截细长摇曳的黑影,悬浮在她和叶棠中间——而黑影中央,被金光击打的地方,颜色一片模糊,呈现出摇摇欲坠,即将烟消云散的趋势。   许娇河傻了眼。   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等她想明白护下自己的黑影是什么样的存在,法阵深处一击不中的叶棠冷笑道:“安敢拦我?”   这次,她不再如同对待蝼蚁般,随意从金光中凝出一道箭镞攻击许娇河,而是反手平摊掌心,嘴唇快速翕动,念诵起古老而又晦涩的法诀真言。   哪怕毫无灵力如许娇河,也一下子感觉到了来自对方身上堪比神明的威严和压迫感。   她转身就想逃跑。   黑影却在此时低沉唤道:“母亲。”   ……   他的嗓音带着涤荡灵台的清明之气,迅速在空间内扩散开来。   而“母亲”这个称呼,让叶棠停下了攻击的招式,也成功阻止了许娇河逃跑的脚步。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黑影的所在,后者却先行一步飘到了囚禁叶棠的金光牢笼前,做出近似下跪的姿势,“不孝儿纪若昙拜见母亲,请母亲恕儿不曾侍奉膝下的罪过。”   在近乎冻结的气氛里,叶棠混乱的神识终得片刻安宁。   她缓缓清醒过来,唇角溢出似哭似笑的叹息:“月来,真的是你……原来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黑影摇晃着上半部分,仿佛在点头应和。   短暂沉默过后,又道:“母亲见谅,儿已经成婚多年,方才那位唤您婆母的女子正是我的结契道侣,名为许娇河,还请您对她手下留情。”   “竟是月来你的道侣?”   叶棠闻言挑起眉峰,语气又惊又喜,但她思及方才的所作所为,面上又掠过一丝歉意之色,“此事是为娘不好,只剩残魂一缕,神智常常处于溃散的边缘,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攻击儿媳。”   “母亲,这些暂且不提,儿此次出现,是有要紧之事,需要和母亲商议。”   纪若昙化作黑影一枝,没有五官,许娇河也瞧不出他的心绪,只从话音中听出超然的冷静。   得到叶棠的允许,他进入了阵法之内,唯独剩下满心茫然的许娇河风中凌乱。   自己分明十天半个月前才接待过各路宗门的祭拜,为何传闻中魂飞魄散的亡夫又骤然活了过来?   许娇河以为这是梦,使劲掐了下手臂上的肌肉,转眼又痛得眼含热泪认清了现实。   她很想把纪若昙抓出来问个究竟,但尽职尽责的金光囚笼却拒绝了第三个人的进入。   脑子被无数问题塞满的许娇河,在原地蹲了下来,试图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堪堪想起纪若昙投身的黑影仿佛是昙花的样子,阵法中又传来呼唤之音:“娇河,进来。”   七年道侣生涯,纪若昙从未用这般温和亲近的语气称呼过自己。   竟然还去掉了姓氏,仿佛夫君在呼唤自己的妻子。   许娇河浑身抖了抖,越发感到目眩神迷。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进去。   等她遵循自家道侣的安排,乖顺地跪在叶棠面前后,情绪起伏的两位母子已然平复多时。   纪若昙悬浮在半空,接着说起许娇河听不懂的正经话题:“母亲,大乘境界的勘尘之劫提前来临,九道天雷击碎了我的神魂□□和本命灵剑破妄,我这些天只能龟缩赠送给娇河的柳夭剑里,连维持这副昙花真身,都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叶棠闻言虽心疼,却也坚定地说道:“你有你的目标需要完成,就得忍受旁人不能忍受之苦楚。”   “是,母亲,不过没有人躯,儿要行事终究不便,就连守护道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纪若昙的嗓音淡然若水,只是说到与许娇河有关的内容时,有一缕极淡的内疚之意转瞬即逝。   循着他的话音,黑色绸布下叶棠的眼睛定格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叫许娇河生出尽管对方眼盲,仍旧能够洞悉世间一切的错觉——叶棠停顿片刻,深以为然道:“你的道侣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又是众人趋之若鹜的特殊命格,你既然已经认定了她,就得负起责任,好好怜惜呵护她一辈子。”   什么怜惜、呵护……   许娇河在心里默默回味这两个词汇,差点咬到舌头。   她不自觉地把脸侧过去,看向纪若昙,疑惑的情绪在眸光中明灭闪烁。   他难道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这段道侣关系徒有外表,没有实质吗??   很快,变成一朵昙花的纪若昙依旧承继着人身时的习惯,他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许娇河询问的目光,黑漆漆影子的上半部分又严肃地上下晃了晃:“母亲嘱咐,儿定当遵循。”   “罢了,你与娇河既有缘进入这娲皇像之内,作为长辈的我也不能坐视你们的困境不理,我这残魂之内,约莫还剩下三成力量,便分出一成半来帮助你们。”   “那,叶尊主会不会发现?”   对方一提娲皇像,许娇河立刻想到了还守在外面的叶流裳和纪云相。   她煞风景的担忧脱口而出,引来一人一魂的注意。   “无妨,这鸿蒙金光阵,虽是我为困住不清醒的残魂而建立的一方囚牢,但也同样是阻绝外界纷扰的一方净土,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闯入这法阵中靠近于我。”   叶棠的解释很是耐心,对许娇河的态度也十分慈爱。   虽然失明,但天生灵视,能够得观万物本源的她,并没有瞧不起这位灵力皆无的儿媳。   一番言语结束,她抬起手臂,并拢双指,从自己的额间牵扯出一根闪烁着光亮的灵力细线,注入到纪若昙的黑影中,光华旋转间,一人高的昙花真身慢慢塑造出人类的形态,漆黑的颜色也逐渐褪去。   首先映入许娇河眼帘的,是一双沉静的瞳孔。   冷白的肌肤寸寸向下连结,又映出挺括的鼻梁和薄红的嘴唇。   如皎洁煞人的月光。   似夜幕静绽的晚昙。   他平静无波的视线一移,叫看愣了的许娇河忽而心脏狂跳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满面飞红。   ……   “好了,尽我所能的最优解也只是这样了。”   叶棠收回手指,抚了抚翻涌不止的气息,勉强道,“月来你虽有了人形,但依旧是魂体,除了为娘以及同你灵脉相连的道侣,旁人无法看到,亦只能继续暂居在那把柳夭剑里。”   纪若昙拱手在胸前,端端正正叩首三次:“谢母亲。”   “至于娇河,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也有礼物?   许娇河指了指自己,颇为受宠若惊。   “当然,你可是我叶棠的儿媳妇。”   失明的尊长弯唇一笑,苍白的面孔平添几分旧日的明媚飒爽。   她依旧保持着并拢食指中指的姿势,将左右手的指尖相触在一起,而后朝两边缓缓退开。   一张两寸见长的符篆浮现在两指中央,便被叶棠取下,封入了许娇河的右手掌心。   细碎金光如蜿蜒的溪水沿着掌纹的曲线快速游走,待到彻底填充完毕,又转眼消失不见。   许娇河好奇地对比着两只手掌有何不同,但听叶棠道:“我困顿在此许久,第一次见儿媳也没什么好礼相赠,这是我曾经驯化的魂灵剥离出的一抹意识结成的符篆,关键时刻可以召唤出来保护你们。”   “符篆共有三次使用机会,每次出现,都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我坐困于这娲皇像中,非魂归天地不得出,接下来的路,也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第2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九天   留给三人叙话的时间不多, 叶棠在交代完要紧的事情后,就催促着两人快些离开。   许娇河推己及人,思考着倘若自己某天忽然见到难产早逝的亲娘, 会是怎样的心情。   或许会激动落泪, 或许会百感交集,或许会感到陌生。   但不管哪一样设想, 都不会如同眼前的纪若昙般镇定自若。   她看着青年郑重叩首, 告别面露浓重不舍的母亲, 又用一种静穆异常的语气对她说道:“请母亲暂且回避, 我有几句话嘱咐娇河, 说完就走。”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鸿蒙金光阵, 行到稍远的一处,纪若昙停下脚步,转过身体来面对许娇河。   将近半个月不见,却恍然如同隔世。   许娇河抬眼与他对视, 千万念头沉甸甸负担在心口。   这些念头里多半都与心虚有关。   譬如纪若昙死了没几天, 她就谋算着对方的家产。   譬如自己撒谎装哭,在外人面前扮演与夫君情真意切的小寡妇。   这些念头让她忍不住讨好地上前握住纪若昙的衣袖,小狗环绕主人似地来回踱步看了看, 又挑了些要紧的话语, 连珠炮似地表达自己对于纪若昙真切的关怀:“夫君, 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你没死真的是太好了!”   “我就知道凭借夫君神通广大、半步成圣的威能, 绝不会被区区雷劫打倒!”   纪若昙眉峰舒展, 瞳孔无波, 没有对许娇河的行为作出任何表示。   许娇河见状, 又胆大包天地探出手指,试图触碰对方清隽的面孔, 来借此确定他真的活了过来。   只是手伸到一半,被纪若昙牢牢捏住,继而也定住了她前后打转、停不下来的身体。   纪若昙抓着她的手不放:“许娇河,我有事要交代你。”   青年没有肉身,灵体虽有实质,却不具备常人的体温。   许娇河被他的手掌包围,只觉跌进了一片触感极佳的冷玉之中。   她噘着嘴道:“我这么关心夫君,夫君怎么也不问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今天所有发生在娲皇像内的事情,你不可同任何人提起。”   纪若昙看着许娇河清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跳过了所有许娇河想知道,他却认为不重要的话题。   ……好吧,似乎死了一次重新活过来也没有一点改变。   许娇河心里嘟囔着,口头上又低眉顺眼应了声好,她垂落的余光瞧见纪若昙空闲的右手蕴着一片朦胧的青光,再次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夫君,你的法术都恢复了吗?”   纪若昙没有说话,趁着许娇河不备,反手将青光覆盖在她光洁的额头之上。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剥离出去,又有什么东西被填充进去。   ……   待许娇河漆黑一片的视线再度映进光彩,她的意识已然在娲皇像之外。   身体的触感还不曾形成,耳畔只充斥着游闻羽同叶流裳的对峙:“请问叶尊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师母才磕了一个头,整个人会被吸进娲皇像里不见踪影?”   “观渺君倒也不必如此急冲冲地质问本尊,这种事情百年来也是第一次发生,你倒不如想想,会不会是你那位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师母触犯了什么禁忌,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事情发生在如梦世的地界,叶尊主难道想把责任都推诿给云衔宗?”   “本尊并不是这个……”   “师母!”   她在一团金光的包围中,重新回归跪倒在蒲团上,即将叩拜下去的模样。   只是身子轻飘飘的,双掌合拢的姿势一歪,整个人差点扭坐在地上。   一双手及时伸了过来,卡在许娇河的手肘下方,将她扶了起来。   她侧过脸,对上游闻羽关切的目光,再往上游移一点,则是几步外明澹欲言又止的神情。   许娇河被搀扶着在旁边的红木椅上坐下,那头叶流裳的询问迫不及待传来:“娇河君,既然你出来了 ,烦请和我们说说,娲皇像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发生了什么情况?   顺着叶流裳的问题去思考,许娇河只捕捉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有叶棠不停地问她是不是月来,还有自己捏着嗓子装出端庄儿媳的模样,向对方请安。   至于更多的,许娇河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用充满不确定的口吻说道:“我进去就昏迷了好久,醒过来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要被撞散了……接着遇到了婆、夫君的母亲悬灵老祖,她反复问我是不是一个叫做月来的人。”   “月来”二字从她的口中传出,明澹和叶流裳的目光瞬间发生了变化。   许娇河却一无所知,继续慢吞吞地说:“我当时想着,虽然我不晓得月来是谁,但是悬灵老祖问话,作为后辈不回应到底失了礼数,所以就、就同她老人家讲,我是无衍道君纪若昙的道侣。”   “谁知她听我自报身份,忽然和善起来,还把我叫过去,问了我一些关于夫君的事情。”   疯癫许久的老尊主,竟然还会变得和善?   叶流裳感觉匪夷所思之余,又一下子抓住了内容的关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道:“那娇河君可有告诉老尊主无衍道君的死讯?”   这般直白的质问本是禁忌,房内的气氛冷了下来。   许娇河咬着下唇,那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珠也不转了,只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如何会不清楚?从你进去娲皇像到出来,一共才过去了多少时辰,就算娇河君记性不好,也不至于不好到这种地步。”叶流裳不肯放过她,话语中透出鲜明的咄咄逼人。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那道金光把我弄得好难受,现在脑袋还是疼的。”   也不知是真的痛,还是因为旁的什么,许娇河的尾音中少了几分惯常的颐指气使,她略带结巴的自我辩白,配合着底气不足的怯怯眼神,天然勾起一段我见犹怜的意味。   叶流裳还要再问,静默在旁的明澹开口道:“娇河君是凡人之躯,自然受不住娲皇像照出的金光神力,若是叶尊主真的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妨等她稍作歇息之后再细细问询。”   对方却表现出固执的强硬,断然道:“不行!”   “明宗主难道忘了吗,如梦世马上就要出借娲皇像给云衔宗,以作加固欲海封印的作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老尊主的命令,我无法进去内部查看,娇河君的回答又支支吾吾不甚清楚。”   “万一出了什么变故,到时候加固不成,反倒引得欲海的妖魔倾巢而出,这些责任又该谁负?”   叶流裳虽天赋平平、欠缺功绩,但统御如梦世多年,到底也有几分经验和胆气。   她一番大义凛然的言辞砸下来,引得明澹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他和游闻羽对视一眼,问道:“那叶尊主打算如何处置?”   “倒也不难。”叶流裳早在同许娇河的对话中,就想好了接下来的一步,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如梦世除却名震九州的驭灵术以外,还有一术名‘攫念’也不遑多让。”   “这攫念术本身运用在我们收服魂灵之时。”   叶流裳的话刻意停顿在此处,她环视一圈,意味不明的目光转过许娇河的身躯,又落在神色中的忧虑没有完美掩藏的游闻羽脸上,方才说道,“诸位皆知,要与魂灵缔结契约,就要知道它们生前最大的执念,唯有替它们了解心愿,才能驾驭魂灵,以作修炼。”   “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自己最牵挂的事情,所以为了方便修士了解魂灵的心愿,这攫念术可以调出他们死前一段时间内的记忆,如梦世创立到现在,偶尔也会用在调查事件、侦查线索之上。”   这样一大段话,尽管没有直接表露自己的目的。   但在座除开许娇河的其他三人都不是蠢笨的。   游闻羽很快反应过来:“你想把这法术用在我师母的身上?”   “观渺君放心,这是我如梦世的独门秘技,不同于修士们对待罪人常用的搜魂术,哪怕对娇河君使用,也不会留下什么影响一生的后遗症,只要休息一天,明日她又能活蹦乱跳。”   叶流裳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差对着神仙真人发誓。   可许娇河听到她提起“搜魂术”一词,有关执法长老的记忆再度席卷而来,她本能地感觉到排斥,却不好在明澹这位宗主还未表明态度的情况下,抢先一步说不要。   ……宗主往日对自己这么好,应该不会答应吧?   许娇河半是期待半是期待地望着明澹,心中对他颇为信赖。   只是这份信赖没有维持多久,她倏忽听见明澹说道:“倘若不会对娇河君造成伤害,那便用吧。”   “宗主!”   “闻羽,叶尊主说得对,此事关乎九州,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需要对天下百姓的安危负责。”   “可师母——”   “叶尊主已然言明此术无害,倘若娇河君感觉到不适,如梦世也难辞其咎,不是吗?”   明澹打断游闻羽的话,冲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又微微偏转下颌,朝着叶流裳的方向凝出一丝笑意,看似和煦得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看不见的威压无声释放,叶流裳隐约体会到后颈泛出悚然的冰凉。   他终究是仙道魁首,小洞天内隐形的领袖。   为了求借娲皇像一事放下身段亲自前来,自己也不好对她庇护的人做出太过分的举动。   叶流裳如此想着,语气多了些和缓,她抬手朝着房间的一角道:“云相,就由你来执行攫念术。”   “是,师尊。”   事已至此,许娇河抗议也无意义。   她对明澹感到些许失望,沉默着低下眼帘,洁白的齿尖陷入丰润的唇肉中去。   游闻羽却不顾明澹眼底的告诫,径直站到了她旁边,鼓励道:“师母,别担心。”   许娇河勉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面色仍旧郁郁。   而另一边,纪云相的足音顿地,几步后便靠近她的手畔。   “娇河君,得罪了。”   纪云相划破自己的指尖,利用渗出的血液,在半空中绘制出花纹鲜红的复杂篆纹。   “起。”   他一声令下,篆纹放大原来的数倍,旋转着笼罩在许娇河的头顶。   繁杂的色彩自她乌压压的发间析出,构成了一副以许娇河为第一视角的画面。   剩下的三人朝画面望去。   不过几个呼吸来回,游闻羽的面色率先沉了下来。   只因那画面中先行出现的——   竟然是纪云相吩咐两位年长婢女粗鲁架起许娇河来到浴室,又不管不顾将她推进池中的场景。 第3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天   在模糊了周遭景象的热气中, 黑发白裳的女子无助地上下起伏,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又一次次被水流裹挟着沉下池面, 禁言术封印的唇舌无法发出求助的呼喊, 画面里唯有咳咳的呛水促音。   游闻羽看到这里,不再仅仅是脸色发沉, 瞳孔中已然绷出森冷的杀意, 在他负到身后蜷起的掌心中, 一把通体青绿、寒光霍烁的长剑随着灵力的汇聚而初具雏形。   “闻羽, 不可。”   不知何时来到许娇河身边的明澹, 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背, 也制止了本命灵剑悲无的显形。   明澹喜怒不辨的面孔紧盯着攫念术所呈现的画面,肃然道:“且看下去再说。”   声画俱足的景象里,真实再现了许娇河在进行沐浴仪式时遭遇的磋磨。   无论是那只抓住纪云相衣摆,祈求对方垂怜的素白手指, 还是纪云相钉在浑身湿透的许娇河身上, 变幻莫测的目光,都叫游闻羽的灵魂由衷地燃烧起愤怒和嫉妒。   他愤怒师尊去后,师母竟然在暗地承受这般屈辱。   却不知那如尖针般扎透心脏的嫉妒, 又是为了什么。   漫长到让众人窒息的场面终于过去, 许娇河的记忆也转到了娲皇像的际遇之中。   叶流裳急切盼望能从中查寻到一星半点对方撒谎的踪迹, 那样便可以略略抵消纪云相造成的罪过。   结果却让她感觉到绝望。   事实和许娇河说得大致相同。   而在记忆尽数浮现后, 堂上不苟言笑的娲皇像也在不知何时露出了悲悯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映照在此刻, 却叫叶流裳体会到说不出的嘲讽。   叶流裳想, 自己早就该猜到, 许娇河同纪若昙是结契道侣,身上充斥着叶棠爱子的灵力气息——哪怕叶棠变成了半个疯子, 那紊乱混沌的神智,也会为某一刻的母爱和思念而短暂清晰。   ……   攫念术使用完毕,鲜红的符篆化作一团灰烬,在空气中散去。   所有人站在原地,一时无人开口。   直到摆脱法术影响的许娇河,扶着脑袋低低哎哟一声,纪云相方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下去。   “徒儿有罪,请师尊惩罚。”   他脊背挺直,腰杆亦无半分俯落弯曲,只言自己犯下的错,却不肯说明这么做的原因。   “宗主,怪闻羽在山上困居多年、孤陋寡闻,懵然不知这堂堂南方大宗门的迎客之道竟是如此。”   游闻羽怒极反笑,桃花眼中堪比刀刃锋利的视线,投向沉默跪地的纪云相所在之处,口中阴阳怪气的嘲讽,则激得叶流裳眉心一跳。   可纪云相的一言一行,均来自于自己的指示。   若此刻将错推到他的头上,难免有碍于今后的师徒情分延续。   于是叶流裳硬着头皮,想为纪云相辩解几句。   奈何刚开口,又被笑意冻结在唇畔,整张脸无一丝表情的明澹阻断:“叶尊主若实在不想出借娲皇像,直言便是,何故以举行仪式为名,放任一介小辈欺辱无衍道君的遗孀、我怀渊峰之主?”   “本尊并非这个意思,云相他……”   叶流裳恨不得凭空变个手帕出来,擦一擦额头附着的涔涔冷汗。   这提出攫念术一事原本只为抓住许娇河的错漏,如今却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钝之举。   “他怎么了?”   游闻羽被明澹制止,到底没有如初见这些片段时一般,不管不顾凝出灵剑,想要为许娇河出头。   他沉默两秒,消弭了杀气腾腾的表情,将双手交叠到身前来,拍了拍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地说道,“莫不是事情发展到如今,叶尊主还要护短,偏帮自己犯了大错的徒弟?”   “闻羽,言辞切不可失了尊敬,叶尊主向来大公无私、执法严明,又怎么会为了徒弟欠缺公允?”   明澹和游闻羽一唱一和,直把叶流裳驱赶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   她望着自己那位天赋卓绝、有望承继衣钵的徒弟,心中犹豫再三,发狠咬着牙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纪云相是我悉心培养的孩子,他犯下如此大错,自然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   “那么,惩罚是何,还请叶尊主明示。”   游闻羽取出腰上塞着的折扇,啪地打开替头昏脑涨的许娇河扇了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叶流裳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的这步棋已成死局。   无论是繁阁的控制权,还是原本打算和明澹进行交易,让云衔宗以一把纪若昙亲手铸造的武器为代价,换得娲皇像暂时借用权的计划,都输在了那个被攫念术影响,呆呆笨笨坐在红木椅中的凡人身上。   她的心中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多年之前,师尊将光耀驭灵之术的责任,郑重交托给自己的师姐叶棠,放她出去开宗立派、创立功绩,却对有着相同渴望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般不甘。   只是她料不到,没有成为如梦世尊主前的自己需要忍耐。   如今,得座尊主高位,她亦要忍耐。   念头变换之间,叶流裳的眼睛将周围的四人一一看遍。   最终,她忍气吞声说道:“就罚纪云相跪于惩戒堂外,赤身承受二十戒鞭,以儆效尤,如何?”   惩戒堂顾名思义,是如梦世处罚有错门人的场所。   它分为内外两部,内部惩戒身份高贵的弟子门主,外部则用作处罚无足轻重的杂役粗使,如今叶流裳下令纪云相在外赤身受刑,意味着旁人皆可围观,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了。   修仙之人脱离红尘,最重气节。   相比□□上的疼痛,名声的受损更叫纪云相感到屈辱。   叶流裳的惩罚不可谓不重,哪怕明澹也挑剔不出一二。   就在他打算点头的时候,终于觉得雾蒙蒙的脑子清晰了一点的许娇河忽然出声:“等等。”   游闻羽最先听到手畔微弱的声音,他眼睫一撩望了过去,见许娇河明光重聚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纪云相——怀渊峰上七年时光,使得游闻羽太过了解许娇河的一言一行。   她挑着一双眼,这般毫不遮掩地看着一个人时,不是想做坏事,就是想做坏事。   果然,几息之后,许娇河换了个姿势,病恹恹地歪在红木扶手上,说道:“云相与我家夫君同出纪氏,自有一段血缘亲戚的名分,为着这层关系,我要顾及他的脸面,不可赤身受罚叫外人看笑话。”   游闻羽一怔,几瞬后立刻明白了许娇河想做什么。   他扇风的动作一停,又默默加快了速度,而与舒缓的微风一同散开的,是许娇河甜润而轻描淡写的声音,“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穿着衣服受罚好了,至于施刑人,则由我这个长辈亲自代劳。”   “等云相受完惩罚向我道了歉,也无须对外宣扬,大家走出这扇门,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这个没有一点自保之力的凡人,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离开云衔宗的庇护,谁都能要了她的命。   衣袖之中,纪云相的拳头瞬间握得很紧。   修剪平整的指甲嵌进掌心当中,力气不断加重之下,渗出一缕缕细微的血丝。   许娇河想得十分简单。   纪云相生着一张同她那死鬼夫君如此相似的面孔,若是剥光了衣服在外头受罚,难免让她生出纪若昙在受辱的诡异错觉——更何况,看那些专职刑罚的行刑者下手有什么意趣?   血肉横飞的场面只怕要让她连做三天噩梦。   不如像现在这样,给纪云相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象。   思及此处,她拽了拽游闻羽的袖子,又记吃不记打地满脸期盼看向明澹,问:“各位觉得如何?”   游闻羽唇角一抽,不知该不该如往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常一般,迎合自己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师母,而那头为能保住徒弟颜面而舒了口气的叶流裳连忙答应道:“娇河君能如此为云相着想,自然可以。”   明澹有些诧异一向睚眦必报的许娇河,竟能生出几分体谅之心——她的这番言语,不仅能够惩戒纪云相,亦不叫云衔宗和如梦世的关系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眸色中的思索之意转瞬即逝,他回以纵容的微笑,以表默许。   两位宗主既已同意,堂下纪云相的心思便显得无足轻重。   叶流裳打开自己的灵宝戒,从中特地选出一条不注入灵力,便没什么杀伤力的软鞭,亲自走上前去,放进许娇河的掌心:“请娇河君严厉管教,不必手下留情。”   许娇河坐在原地,尖头银缎的鞋履微微翘起一角,落入膝行至面前的纪云相眼底。   她也不站起,用温软细腻的指腹蹭了蹭细长的鞭身,懒散地命令道:“把身体转过去呀。”   ……什么前辈晚辈,什么血脉亲戚。   她轻慢的声音,分明像在使唤一条不甚宠爱的家犬。   纪云相含着金汤匙出生,何时受到过这般对待。   他近乎要把牙齿咬碎,又受制于叶流裳的嘱咐,不得不听话照做。   看不到身后的情形,触觉便有了成倍的敏锐。   纪云相绷紧肌肉,等待着第一鞭的降落。   谁料许娇河在他身后打量了片刻,却不动手,只是低声问道:“云相,你可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那你认为,你最大的错是什么?”   “……错在、不知礼数,冒犯了娇河君。”   “不对哦。”   许娇河摇了摇头,“你最大的错,是不敬长辈。”   她刻意加重“长辈”的咬字,察觉到青年绷直的身体越发僵硬。   好笑,纪云相越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她越要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受到许娇河这位长辈管制的后辈。   叫他坐着,他不能站着。   叫他乖乖开口,就不能闭嘴无视自己。   许娇河的心情越发舒畅起来,连带着落水受惊又跪足一夜的折磨,在她眼里也变得不算什么。   “以后绝不可慢待长辈,知道了吗,小云?”   许娇河歪着头,恶心青年的称呼也从云相比进化成了小云。   纪云相忍了再忍,从齿缝中迸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好,小云真乖。”   许娇河笑眯眯地称赞了一声,然后抬手对准覆在玄色衣袍下的脊背,毫不留情地落下一鞭。 第3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一天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挺直不肯屈服的脊梁, 手起鞭落,狠狠打了他十来下。   清脆响声富有节奏地在玄底红梅的衣袍上绽开。   纪云相有灵气覆体,疼痛并无多少, 其中的屈辱之意却活像在他的心口上捅了两刀。   他深深地记住了许娇河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言语。   也记住了今日这场锥心刻骨的惩罚。   而看不见青年表情的许娇河那头, 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手臂逐渐泛出酸意的她开始嫌弃起这项工作无聊还累人——纪云相一声蕴含痛楚的闷哼都没有, 宛若无知无觉的石头, 倒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又挥落几鞭, 许娇河终于想到了个好主意。   便装作体力不支, 一边用手扶着额头, 一边任凭软鞭脱手掉落在地。   “哎呦……”   “师母你怎么了?”   眼疾手快的游闻羽连忙扶住许娇河想要坐回去的身体, 害得她不上不下地屈膝僵在原地。   许娇河在心底剜了一眼这位关切过度、不识脸色的好徒弟,勉强笑道:“我想二十鞭也足够叫小云记住教训了……我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息歇息。”   有了纪云相的前车之鉴,叶流裳也不好再惦记着给云衔宗下马威, 听闻许娇河的言语中似有揭过此事之意, 她忙说:“正是如此,娇河君若觉得不舒服,还早点回屋好好休息。”   许娇河猜到她定然不会拒绝。   可登上这浮屠塔时, 是纪云相亲自护送, 总不能到了回去, 还叫他继续负责这项任务。   哪怕纪云相愿意……许娇河想自己也不会愿意。   谁知道纪云相会不会一时恼怒, 把她从空中丢下去摔死。   许娇河的眼风不断在跪地青年的身后打转, 叶流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顾虑, 露出今日浮屠塔内唯一一抹透着几分真诚的笑容道:“本尊的徒弟失礼在前, 护送娇河君回去一事,就由我这个师尊代劳。”   堂堂如梦世的尊主, 甘愿卑躬屈膝做起侍卫的活,也算是十分做小伏低了。   许娇河假意客套道:“怎好麻烦叶尊主……我看还是叫……”   “不麻烦。”   叶流裳打断了许娇河,又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眯起眼睛微笑,眼尾有蜿蜒细密的纹路堆积,和许娇河初次看见她时,恍若九天神女般高贵不容亵渎的形象相距甚远,“这里就我们五人,再去吩咐他人来,只会耽误了你休息的时间。”   许娇河被她抓着手,脑子里却仅有一个想法。   真奇怪,一场小小的变故,倒引得如梦世自毁颜面。   叶流裳和纪云相这两个带给她难堪的人,一个受到了颜面全无的惩罚,一个则做小伏低来讨好她。   ……   叶流裳纡尊降贵将许娇河送到住所的门口,又说了不少不要钱的好话。   话里话外,不过是希望许娇河不要记仇,也切勿宣扬此事,如梦世和云衔宗日后还继续来往下去。   许娇河因着神风空行舫上的遭遇,对她无甚好感。   假笑着应付几句后,行礼目送叶流裳离去。   进了内院,得到明澹消息一早等候在门口的露华马上迎了上来。   “夫人,您没事吧?”   露华扶住许娇河的手臂,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又充满歉意道,“焚香室内设有结界,外界的任何动静奴婢都不得而知,奴婢实在该死,道君分明交代过要好好护住夫人,奴婢却叫夫人受此大罪。”   “这又怎能怪你?”   许娇河反手拍了拍露华的衣袖,略作安慰,“传闻那纪云相年纪轻轻便已经结成元婴,你只是金丹境界,就算当时能够察觉,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说不定还会白白受伤。”   露华更是惭愧:“奴婢一定勤加修炼,把欺负夫人的恶人打得屁滚尿流。”   露华同许娇河相处已久,多番受到许娇河的熏陶。   她想也不想地吐出不文雅词汇,转眼又反应过来,窘迫地捂住了嘴唇。   只一双妙目尴尬地瞧着许娇河。   许娇河被她豪放的言辞,震惊地睁大眼睛。   几瞬过去,忽然笑出了声:“若是夫君还在,见你被我带坏,定要狠狠斥责于我。”   她笑得没心没肺,露华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才道:“……若是道君还在,这世间又有谁敢冒犯夫人?”   露华的话,叫许娇河的脑袋中迅速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记忆也好似空了一截。   她微微蹙起眉峰,捂住跳动加快的心脏:“我不太舒服,先进去休息会儿,谁来也不见。”   ……   露华将清洗干净的天蚕白羽衣放在屏风前的桌上,又将灵宝戒重新戴进许娇河的手指。   她扶着许娇河上了床,侍奉脱去鞋履外衣,又细致地替她放下帘幔,才缓缓退了出去守着门口。   一方半昏暗而狭窄的空间内,用于助眠的安息香浸润四周,许娇河望着蚕丝织成的锦被和舒适松软的枕头,脑海再次回响起露华那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不知怎的,突兀没了睡意。   纪若昙这三个字,如同雕刻在石壁上的印痕凿入了她的血液脉络之中。   哪怕彼此无情,却依然是红尘中痴缠延续的一段因果。   也不知纪若昙的神魂如今到了哪里,可有渡过忘川,转世为人?   许娇河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下意识为死鬼夫君发起呆。   纪若昙辉月似的容颜在她眼前转过一遭,忽地朦胧的线条和冷寂的眼神慢慢有了具体的形象——凭空而生的他跪坐在许娇河的面前,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从肩膀到腰杆都修直若柏木。   “……?”   许娇河以为自己因太过希望纪若昙能活过来给予庇护,而横生出迷乱的幻觉,抱着小腿的手指不自觉向前伸出,想要触碰他如雨中花枝般低垂的漆黑眼睫。   手又被捏住,熟悉感觉沿着相触的掌心刺激着后知后觉的意识。   肌肤相贴的须臾,纪若昙见许娇河的眼神从茫然瞬间变成了惊恐,薄绯嘴唇一张就要发出尖叫。   他无奈地松开手,又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对方的唇前:“嘘,不要出声。”   纪若昙顺势将另一只手中的青光注入许娇河的额头,又将自己捏造的记忆从她识海中抽取而出。   “许娇河,醒过来。”   他专注地低唤道。   譬如惊雷的响指在茫然的记忆里打响,那些娲皇像内真实遭遇的经历如数重现。   许娇河扩张到最大的瞳孔收缩起来,她聚焦视线,重新回到纪若昙的面孔之上。   “……夫、夫君。”   “母亲为保你我安全,集大乘期之力在柳夭剑上下了一道禁制,禁制范围之内,我们可以正常交谈,只要弄出的动静不是太大,哪怕宗主本人亲自到访,亦难以察觉。”   纪若昙唤醒许娇河的真实记忆,便将触碰她的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他语气淡淡地叮嘱着许娇河结界内相关的事宜,平静的情绪和娲皇像内遇见叶棠时并无半分区别。   许娇河听话捂住嘴,大眼睛滴溜着乱转几圈,用气声问道:“夫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常交谈,也不用这么小声。”   “噢。”   许娇河放下手,又不小心擦过纪若昙雪色的衣摆——两人的距离太近,怎么相处怎么别扭。   于是她退后了一点,双手撑在两腿间,望着对方眼巴巴地问:“为什么夫君会提前猜到叶流裳的所作所为,及时把我的记忆抽取出去,又换了团假的进去应付他们?”   “还有还有,攫念术释放的时候,那些多出来的纪云相欺负我的画面,也出自夫君的手笔吗?”   “不过那些记忆出现得那么突然……会不会引起叶流裳的怀疑哦?”   许娇河理所当然地没有向着纪若昙替自己出气的角度想去。   毕竟这么些年,尽管她仰赖无衍道君的名声过得随心所欲,可归根究底,纪若昙的态度一向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成日在后山的洞府中醉心修炼、望证大道,也无谓自己打着他的招牌横冲直撞。   许娇河问了许多,纪若昙一个字也没答。   他的目光落在她退后的动作上,道:“你虽成功完成了参拜母亲和娲皇像的仪式,可繁阁之内水深似海,你一个人独木难支,还是把管理权分出去一半,与如梦世同享比较好。”   纪若昙甚少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只是其中的内容,一大半皆是质疑许娇河的能力。   这半个月不见,自己惦念了他多回,还衷心地盼望他下辈子投胎能够白日飞升。   结果纪若昙一回来,温存也没有,解释也没有,反而开始数落起自己没本事。   许娇河撅起嘴,心里半羞半恼,忍不住抬高声调道:“你为何不去问问你那一个劲怂恿我夺权的好徒弟?我本懒得管这摊破事,若非不想让你的产业落到纪云相手里,我又怎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倒打一耙,是许娇河活到现在最擅长的本领。   她说得又急又快,三言两语把自己描述成坚守夫君产业劳苦功高的贞洁烈妇。   纪若昙无言半晌,从衣襟内掏出一份卷起来的白绢,递到她手里:“你要钱,繁阁的账面可随意支用,若有其他需求,便取从灵宝戒中取一张我亲手制作的讯符,发绝密消息给这名单上的人。”   许娇河接了白绢,犹在气头上,却是不愿意看。   她听纪若昙提到灵宝戒,突地记起那在藏宝库中找到的《惊剑册》仍被她封存其中。   白光一闪,一本与话本式样无异的蓝皮书掉在二人中间。   许娇河拾起书对纪若昙抱怨道:“还有这个,拿到的时候可吓死我了……你可不知道,前段日子有个魔族半夜摸进我房间,逼我交出你的《惊剑册》,我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他差点掐死我——”   说着说着,她猛地停下。   手指拽住青年垂落的衣袖,望向他渊寂的眼神道:“……那天融入柳夭剑救我的人是你?”   “不用觉得惴惴不安,《惊剑册》上亦有我的禁制,除了你我,只要你不想,谁也看不到。”   纪若昙再次转移话题。   他虽没有道明,许娇河的心到底软了几分。   救命之情在前,她那反抗纪若昙的心思淡了些,乖乖点头应承一声。   纪若昙又道:“以及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不能继续住在虚极峰,要尽快搬出来。”   这话没头没脑,许娇河不解,问道:“为何?”   纪若昙寄居柳夭剑内,将许娇河这些天与众人的接触看在眼底。   她这一声“为何”,被他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   垂眸片刻,纪若昙道:“不管你是喜欢游闻羽还是谁,只要你们两情相悦,等我重新凝结实体,完成自己的计划,会把名下的产业半数赠与你做嫁妆,届时解除道侣之契,再将你风光大嫁。”   “不过,假如你喜欢的是宗主,还是需要考虑清楚,毕竟宗主夫人的身份,你未必承受得起。”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我喜欢宗主和游闻羽?”   许娇河皱着眉问出声,纪若昙又了然改口:“若不是,你可以当我的话都是胡说。反正在那之前,我们只能绑定在一起,很多事情也必得你的帮忙,因此只能委屈你再假扮我的道侣一段时日。”   话题莫名其妙跳跃到此处,令许娇河疑惑更盛之余,又生出几分微妙的失落。   ……分明顶着道侣的名义过了这么多年,彼此相安无事,他又为何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解除关系?   许娇河也不看纪若昙,默默垂下头盯着自己葱管似的指甲。   罢了,自己没付出身体也没付出真心,七年的好日子结束,还能拿到十辈子受用不尽的财物。   也不算太亏。   她想了想,问:“所以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纪若昙道:“助我找回五块本命灵剑的碎片。” 第3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二天   “?”   许娇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也能帮助纪若昙找齐五块灵剑碎片?   纪若昙看她困惑的目光在自己的面孔上游移不定,继续道:“我现在这副躯体,离不开柳夭。”   许娇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自己与柳夭进行过认主仪式, 纪若昙不能离开柳夭, 等同于不能离开自己。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她变成了纪若昙的代步坐骑, 要载着他前往碎片散落之地。   许娇河觉得这番比喻十分形象, 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便拧着漂亮的柳叶眉道:“就我们两个人去吗?云衔宗高手众多, 把你没死的真相告知宗主, 叫他派遣帮手, 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不可以,我活着的事,除了你和母亲,不能有第三人知晓。”   “好吧……”   其实许娇河很想问问不能告诉别人的原因是什么。   可她也知道, 纪若昙不想回答的问题, 换成谁问他都会直接无视。   她撑着侧脸和端坐身前,连头发丝的弧度都没有一丝偏转的青年对视几瞬,为难地说:“可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的话, 我也出不了多少力来帮你呀……”   “不用你出力, 我会自行解决。”   纪若昙回答得很快, 他的目光顺势而下, 掠过许娇河没骨头似的坐姿, 迟疑两秒, 道, “不过,我也不能确定碎片所在的位置一定安全, 也许会有重重危险,你可愿意吗?”   “难道我有的选吗?还是我说不愿意,你就能想到别的办法完成这件事?”   许娇河侧过脸,趁着纪若昙不察,小小翻了个白眼,嘴硬地反问道。   而她的问题,也让纪若昙沉默。   半晌,他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许娇河说:“只要拿到两快碎片,我就能重聚人形,恢复洞彻期的实力,到时候我便可以脱离柳夭,自行寻找接下来的三片,也就不需要你身涉险境了。”   纪若昙的话平铺直叙,充斥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半点私人情绪也无。   许娇河本希望他说两句好话哄哄自己帮忙。   听到这些,心底微弱的期待便如枯萎的草木重新缩回了土壤之中。   是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威重九州的无衍道君,又怎会愿意和自己没用的道侣合作呢?   她适时掩饰掉这点得不到他人看重的落寞,也不管纪若昙仍面对面坐着,便裹着被子,摸索到床榻空敞的另一畔,翻身朝里睡下,口中装作不在意道:“那就好,毕竟我同你们修仙者不一样,又没有灵力傍身,可是很怕死的……我还等着同你合离,拿着万贯家财,风风光光嫁给下一任夫君呢。”   许娇河表面阖上眼睛,实则竖着耳朵等待纪若昙的回应。   只是她等了好久,坐于外侧的青年都没再吭声。   按捺不住,许娇河悄悄伸手朝着纪若昙坐过的地方探去。   却摸到满手冰凉。   ——原来他早就化作一团黑影,回到了寄居的柳夭剑里。   ……   许娇河做着暴打纪若昙一顿的梦,睡到天亮。   她唤露华进来洗漱,露华边将玫瑰花汁兑入水中,边对她道:“夫人,昨夜如梦世的女侍来报,说是叶尊主答应无条件出借娲皇图给云衔宗,为期一个月。以及为了庆祝两宗达成合作,叶尊主打算今晚在碧梧洲举办一场宴会,也邀请夫人您去参加,顺便为您举行一场繁阁掌事权交接仪式。”   露华了解许娇河的性子。   她本就不喜欢参加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更何况宴会的举办者还是两日前当众给她没脸的叶流裳。   但如梦世的女侍离开后不久,宗主也派了贴身侍奉他的仆从前来婉言劝解过,这让露华不得不硬着头皮观察许娇河的面色,趁她还未露出不耐烦,小声添上一句:“夫人,您会去吧?”   “您知道的,毕竟娲皇图的事情上,是我们有求于如梦世,也不好太不给叶尊主面子……”   露华做好了磨破嘴皮子求得许娇河同意的准备,谁料许娇河却意外地很好说话。   她将双手浸泡在被染成淡红色的温水里,爱惜地清洗着细嫩的肌肤,闻言讥哼一声道:“现在又不拿我是孀居的寡妇做借口了……那就暂且看看他们能弄出些什么新花样。”   许娇河还有半个月才能服完丧,按理说不能打扮得太过花枝招展。   可她思及纪若昙没有死,还有空嫌弃自己,惹自己生气,又觉得心理不平衡起来。   出发参加宴会之前,她特地用意念控制着天蚕白羽衣,在寡淡无纹的内襟上幻化出几缕花朵式样的银色纹路,又叫露华替自己仔细妆扮,不管是描眉的螺子黛,还是涂唇的醉花脂,通通用上。   露华怜自家夫人在如梦世受了不少委屈。   所以哪怕于礼不合,她也没有出声,而是尽量在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下,为许娇河梳妆打扮。   如梦世的夜晚很快到来。   许娇河搭着露华的手出门时,暮色苍茫,霞光满天。   一切似乎同她两日前初到时没有半分区别。   可再见这番景色,心绪却与曾经迥然不同。   许娇河拢了拢手上青霜奉于的玉镯,只觉纪若昙恢复了她在娲皇像内的记忆也不算什么好事。   起码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明澹和云衔宗的各位同僚,那知晓纪若昙没死和找到《惊剑册》的两重秘密,便化作无形的压力垒砌在肺腑之中,一时令许娇河积闷难消,急需寻到种方式释放。   于是她一把拉起垂首默立在身后的露华的手,抬步跑跳着跃过亭台楼阁之间的空隙。   “夫人——”   颜色绚烂的建筑应和着秾丽如醉的晚霞,期间偶尔有如梦世的弟子门人缓步行过,见二人拎着裙摆奔跑而过的身影,纷纷露出挑眉惊异的神色。   宴会的地点设置在如梦世的碧梧洲,距离许娇河的住处不算太远。   她小跑一路,呼吸之间急促而热腾腾的气息,反叫胸口的闷顿感消弭不少。   放开气息平稳,但表情难言的露华的手,许娇河趁着没人注意,一转身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转角,一面平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面整理起被风吹乱的衣衫和裙裾。   “夫人,咱们刚刚没形象乱跑的模样,怕是被不少如梦世的弟子都看到了……”   露华捂着脸,恨不得原地幻形成一棵野草,也好过等会儿进去被人认出来是刚才狂奔的疯子。   “那又如何,你们这些修仙者都已经超脱俗世,将整副身心献于大道了,还讲究人间的繁文缛节做什么?”许娇河抬起手,拨开露华遮住面孔的手指,笑嘻嘻地说道。   “夫人说得对,可还是很丢脸……”   “没关系,若是被人认出来,我会咬死不承认的。”   “……”   她们像同辈的手帕交般窃窃私语,闲聊的动静不大,却引来映出一张同样带着笑意的面孔。   不远处的竹林一阵晃动,游闻羽摇着扇子莞尔走来:“师母,露华姑娘,你们在聊些什么?”   “怎么是你?”   许娇河瞥他一眼,“藏在这竹林里面做什么?”   “不耐烦与那些蠢人来往,索性藏在这里躲躲清闲。”   游闻羽说得坦然,许娇河也没往其他的地方思量。   她望着游闻羽端雅清俊的面孔,耳畔再次滑过昨夜纪若昙建议她交出一半繁阁掌事权的话音。   对于这件事要不要和对方提起,许娇河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她听见碧梧洲中忽然管乐大作,料想宴会已然开场,便对二人道:“我们走吧。”   ……   碧梧洲对外呈现的是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内里却别有洞天。   镶嵌在墙壁上的十六颗异宝荧惑石齐齐运转,待如梦似幻的浅紫色灵力填满殿内,便可以跟随设宴者的要求,变换出四时不同的景色——这一招,许娇河曾在锦绣辉煌的繁阁之中见过,却不想当时令她啧啧称奇的景象,与眼前的这一幕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整片空间都变成了碧水轻荡的烟波十里,所有人的席位都漂浮在光滑如镜的水面,几丈外莹华流转的雾气深处,传来空灵悠扬的管乐声和女子的低吟浅唱。   许娇河踏泊而去,每迈出一步,皆在脚底一朵朵盛放又湮灭的清丽芙蕖。   她携游闻羽和露华停在一左一右占据主位的明澹、叶流裳二人前,屈膝行礼道:“娇河来晚了,请宗主和叶尊主恕罪。”   明澹仍是朗月清风的做派,抬手表示免礼,又关切询问:“娇河君昨天休息得可好?”   “甚好,劳烦宗主挂心。”   许娇河回答完明澹的话,叶流裳也端起笑容慰问了她几句。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皆昭示着笑容之下的真实心情不太美妙。   等叶流裳露出止住话头的意思,明澹摊开手指向右手边最近的两个位置:“这是叶尊主特地为你们二人准备的位置,既然来了,就赶紧落座吧。”   许娇河和游闻羽称是,露华则站在她的身后行布菜侍奉之责。   这次的宴会规模不大,明澹和叶流裳手边各九座,除开侍者舞姬,一共二十人数。   游闻羽是未来的剑阁之主,而许娇河的身后则代表着怀渊峰和无衍道君纪若昙,因而他们的位次遥遥领先,仅在主位二人之下,占据着烟波境内最上等的视野和最美好的景色。   至澄至透的薄光,自许娇河头顶的迷蒙处柔和挥洒,将她精心妆饰的面孔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姝色。   她感受不到修士们以灵力遮掩的隐秘眸光,仍是无知无觉的饮酒品菜。   主位之上,叶流裳宣布完出借娲皇像的决定,忽然把脸朝向她的所在:“娇河君,请到中间来。”   露华在侍候洗漱时,交代过繁阁交接仪式大致的次序,许娇河铭记在心,小声说了句“是”便站起身来,走到清波水镜的中心,转身分别对叶流裳和明澹行了一个正式的作揖礼。   叶流裳默不作声受她一礼,待许娇河重新站直面对座下众人的审视,才清了清嗓子道:“繁阁自第一代尊主首创,后由无衍道君承继,千百年来繁荣兴盛。如今老尊主和无衍道君相继灭道,娇河君又顺利通过了娲皇像的考验,便由本尊和明宗主作为见证人,将执掌繁阁之权正式交托到娇河君手中。”   “盼望娇河君兢业恪己、修身自持,将繁阁基业发扬光大。”   叶流裳的语气肃穆,仔细听还有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她一口一个将繁阁发扬光大,又一口一个不能偏离老宗主和无衍道君治业的根本,许娇河听得眼冒金星、头大如斗,又下意识回忆着纪若昙同她说过的一言一句。   要将一半的权利让出来吗?   她在心中询问自己,视线却不经意对上坐在位置上,仰面凝视她的游闻羽。   他的目光那样热切,又充斥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得出来,游闻羽很是看重今日的仪式。   ……到底要听谁的?   许娇河踌躇起来。   叶流裳的话音将尽,象征繁阁掌事权的翡翠貔貅也呈在华美的托盘中,被侍女奉到了她的手边。   眸色明灭间,许娇河的脑海里转过很多种念头。   最后,她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小心翼翼捧起托盘中的翡翠貔貅,重新露出谦婉的笑容。   环视碧梧洲后,再度转身对叶流裳道:“繁阁是夫君母亲的心血,娇河才疏学浅、缺乏经验,自然不敢擅专,便请叶尊主劳累派出一位如梦世同僚,与我共同打理这前辈创下的事业。” 第3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三天   许娇河的提议, 让强颜欢笑的叶流裳面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真切的喜悦。   她起身客套几句,见许娇河的想法不似作伪, 颔首答应了下来。   又朝着表情不变的明澹假意说道:“繁阁毕竟是悬灵老祖亲手开创的基业, 自然娇河君继承最为妥帖。待娇河君彻底掌握阁中事务,如梦世之人便在旁尽一些辅佐之责, 断不会横加干涉。”   明澹笑了笑, 不置可否。   叶流裳只当他是默认, 便喜气洋洋地定下此事。   她的话音落地, 赴宴众人不管真正心情如何, 均表明了支持顺从的态度。   唯有游闻羽不同。   许娇河偷偷朝他坐着的那头打量一眼, 观他唇畔笑意犹存,目光却映出寒霜般的冷冽。   心里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该借的东西借到了。   该办的事情也办妥了。   明澹顺势在仪式结束后提出明日告辞,叶流裳也没有过多挽留。   她正身抱拳,道如梦世派出共同管理繁阁的人选, 自己回去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等确定完毕,届时会排遣对方前往云衔宗拜访,与许娇河正式商议划分各自接掌的事务。   明澹还礼, 二人言笑晏晏, 宴会尽兴至子时方才罢休。   ……   许娇河睡得晚, 却被露华叫醒的早。   她半眯双眼, 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任凭露华将她收拾齐整后, 再次踏上了明澹的神风空行舫。   这次明澹将她的房间安置在了第二层, 相隔一层船板的三层顶端,正是娲皇像的存放之地。   许娇河褪了外袍, 裹着燧狐皮制成的薄毯趴在窗边的矮榻上,又嫌弃深秋寒冷,没有支开叉竿。   距离抵达云衔宗尚有几个时辰,露华在她脚边的香案上侍弄着助眠的安息香,室内静谧阒然。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嘎的轻响。   她撩起半侧眼皮去看,见游闻羽不等自己说进,便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师母。”   游闻羽躬身作揖,散在鬓边的发丝伴随弯腰的动作,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影,“小徒有事相商。”   若是寻常事,有露华在旁也无妨。   眼下他如此做派,显然不打算让第三人听见。   许娇河踌躇一瞬,咽下满心的不情愿,对露华说道:“你先去门口守着,等会儿再进来。”   露华放下手上的熏香,低头应是。   许娇河用目光尾随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想了想,又看着游闻羽小声道,“其实我也有事要同你提,只是昨天没睡好,上船的时候一直在打盹,便想着回云衔宗再说。”   游闻羽随手撑起一道隔音结界,又揽下露华未做完的活计,坐在许娇河的榻旁,用香拂轻轻扫去散落博山炉旁的香灰碎屑,口中不辨喜怒地问道:“哦?师母也有事找我?那就请师母先说吧。”   “你清楚的,我对于打理店铺钱庄的事务实在一窍不通,所以,我想把繁阁交由你和如梦世的人一同管理。”这是许娇河昨夜就想好的说辞,奈何当时游闻羽散发的气息实在可怕,她也不敢多提半句。   游闻羽手上的动作不停,却不接话,只问起不相干的东西:“纪云相那厮害得师母落水受惊,又冷言冷语讥讽于您,师母怎的不将四十鞭刑执行完毕,打到一半便放过了他?”   许娇河没好意思把纪云相皮糙肉厚,还没把他打趴下,自己倒快要累趴下的丢脸事迹说出口。   她盯着窗棂上浮色流丹的重明鸟图样,找了个自以为很合理的借口:“纪云相毕竟是夫君的晚辈,况且容貌又与夫君生得几分相似……我总觉得下手打他,仿佛是夫君在接受惩罚,显眼于人前。”   “然后您就心软了,下不了手鞭打他了是吗?”   游闻羽话音平静,其中的语义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许娇河自觉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听从了纪若昙的建议,又没事先告知于他,害得他失望落空。   于是怀揣着一点莫须有的心虚,她容忍了游闻羽的脾气,耐着性子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他也没有真的害我受伤,若我与他纠缠到底,宗主那头还怎么向叶尊主出口求借娲皇像?”   “师母竟也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   游闻羽将香拂搁在旁边的托架上,讶异的表情活像是发现了一本不传于世的顶级功法。   许娇河被他的目光和言语一起刺激得脸颊发热,咬着下唇别过头去,只当做没听到。   青年偏偏不依不饶,“想师母嫁于师尊的第二年,明镜堂的内门弟子张乙真因背后偷说坏话被您发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我出手教训那名外门弟子,又罚他在登临怀渊峰的必经道路上跪了三日三夜,执法长老知晓后亲自登门向您求情,却被您不冷不热地驳了回去。”   “那时候师母要是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料想执法长老后来也不会专程与您过不去。”   “哦,还有第三年,师尊带您和小徒共赴羲日宗的琼花春宴,宴上羲日宗主的小女儿洛繁夕爱慕师尊多年,不忿师尊一朵鲜花插在师母这坨牛粪上,便出言讥讽您是靠皮相惑人的狐狸精。”   “结果您又叫我暗地里把繁夕小姐哄骗出去,将其倒挂在人迹罕至的树林中,还放符篆封住了她的嘴,直到春宴结束,才被侍女发现她披头散发地挂在树上,哭得死去活来。”   游闻羽用最温声细语的嗓音,不紧不慢地揭露出许娇河这些年叫自己惩治的人和事。   直把埋头装死的许娇河,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些还不够,他索性合起手掌,微微仰起俊雅的面孔,半真半假地感叹道:“真奇怪,在惩罚纪云相这件事上,师母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再说了!”   许娇河猛地坐了起来,转身恼怒地瞪他,“不就是把繁阁的掌事权分了一半给如梦世吗?那翡翠貔貅还在我的手里,我仍旧是繁阁的主人,也说好了要把另一半的权力托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而且这一切究竟跟纪云相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话里话外总是提起他?”   “师母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游闻羽被她瞪着,却不曾像往日里那般服软,“叶流裳说回去考虑人选,可是个长耳朵的人都知道,她早就想把繁阁交托给自己的得意弟子纪云相管理,师母问我为什么总提起他,难道您不清楚只要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一个月一次的对账之日,您少不了要跟纪云相碰面吗?”   他趁着许娇河还没有想出话来对付自己,又在末尾添了一句:“莫非是小徒想错了,您并不厌恶纪云相,反倒因为他与师尊相似的面孔,起了爱屋及乌之心?”   游闻羽的话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诛心。   许娇河一口气堵在喉咙深处,上不来也下不去,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纪若昙是这样,游闻羽也是这样。   为什么自己和旁人有点交集,或是多说了几句话,他们就开始脑补莫名其妙地自己喜欢谁。   纪若昙好歹是她的结契道侣,是有着婚嫁关系的夫君。   ……可游闻羽又是谁,他又算得了什么,居然管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许娇河抿着唇瓣,目光透出冰冷之色,她用手指着门外:“你出去,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她鲜少如此疾言厉色,往日就算生气,也带着几分娇蛮可怜的意味。   游闻羽坐在椅子上,与她对视,瞧着那双清澄的瞳孔中闪过愠怒和不解交织的情绪。   他想,自己可以理解许娇河的愠怒。   毕竟她被纪若昙庇护在羽翼之下七年,早就养成了不容他人拂逆自己的性格。   可当游闻羽触及那点和愤恼相比格外不起眼的不解,内心压抑的念头便如滚油遇上了火焰。   哗啦一声。   在游闻羽的大脑还未回过神来的间隔里,他已然站了起来,倾身朝许娇河所在的矮榻压去。   他撑起双手,将被气愤染红眼睑的许娇河困在墙壁和臂弯的缝隙中,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年了,师母哪次遇到麻烦,闻羽没有尽心尽力帮您解决?您哪次说讨厌某人,闻羽没有旗帜鲜明站在您这边?”   “……我待师母的心意如何,师母便是一点也不懂吗?”   许娇河瞪大双眼。   游闻羽说的话,每个字拆分开来,她都能够明白。   可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叫她听不懂也不敢听的背德之言。   他是纪若昙的徒弟,纪若昙还在柳夭剑里面听着。   ……这到底在干什么?   她思及纪若昙的存在,连忙用手捂住了游闻羽的唇。   气息却是发虚,仿佛与情人偷情,被夫君捉奸在床的出墙红杏。   “你、你不要说胡话了,快点闭上嘴……今天的话,我会当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游闻羽不肯放过,反手握住她的小臂,将这只阻挠自己的手从唇上挪来:“为什么不能说?师尊在时,我恪守本分,与师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如今师尊死了,难道我还是不可以吗?”   “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许娇河用舌尖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你师尊没死”的真相,又怕两人争执的动静太大,被路过的宗主阁主听去,于是压低了声线颤抖着说道,“我一日是你师母,便永远是师母,你乱想些什么!”   游闻羽却误把她软下的音调,当做内心摇摆的欲拒还迎。   他捏着她许娇河的手腕,另手绕到了她的脑后,强迫她抬起下颌将花朵般的唇瓣献上,嗓音逐渐变得低沉而旖旎:“若您喜欢师母这个称谓,我依着您就是……”   游闻羽线条优美的薄唇悬在上方,似乎下一瞬就要俯落。   许娇河只觉有纪若昙这个第三人在,自己几欲羞愤至死。   她慌不择路地在二人即将吻在一起前,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了游闻羽的小腹。   “唔——”   青年的闷哼声响起,炙热呼吸倾吐在许娇河的唇珠之上。   游闻羽清醒过来,一点流逝得太快,许娇河顾不得捕捉的情绪,转眼被他掩藏在低垂的睫羽之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亲吻终是差了一步,没有落下。   许娇河的心烦意乱却半分都没有减少。   她用嘴急促地呼吸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迅速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整片世界中所有的声响。   两人寸步不让地相望,直到游闻羽目光深处最后一点意乱情迷褪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房门却忽然被守在外的露华砰砰拍响:   “夫人,观渺君,你们的事情说完了吗?外面魔族打进来了!” 第3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四天   瞬息之间, 屋子内僵持的气氛如同遇上烈阳般的碎冰般消散无形。   只留下彼此面孔上残余的表情,可见水汽蒸发后痕迹犹存的端倪。   游闻羽的反应比许娇河快得多,在听到“魔族”两个字时已经收回了困在许娇河的双手, 顺手拂了拂略显凌乱的下摆, 从矮榻上站起,下垂的掌心迅速聚集起周围的灵力, 凝出一把绿意森然的灵剑。   他转身想走, 却被许娇河拉住:“你要去哪里?”   出于某种原因, 游闻羽没有立刻撤去结界。   外头的露华仍在焦急地拍打门框, 砰砰的声响夹杂着灵力释放和脚步奔跑而过的急音。   他看了许娇河扯住自己的袖口的手指一眼, 言简意赅地说道:“神风空行舫上人手不多, 这一次也不知来了多少魔族,他们肯定是奔着娲皇像去的,我必须要去支援宗主。”   许娇河的情绪本就被门外的动荡影响,心下充斥着几分紧张。   她对魔族闯进云衔宗, 差点掐死自己的遭遇仍心有余悸, 闻听游闻羽的解释,陡然惶恐起来,便无暇顾及几分钟前产生的嫌隙, 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走了, 我怎么办?”   若是往常, 不用许娇河请求, 游闻羽都会以保护她的安全为重。   可是眼下, 他自己的心事无法平息, 多看许娇河一眼都会控制不住升起阴暗的杂念。   他绝不能留在这里, 杂念不清,对以后的修行会有诸多不利。   游闻羽思及此, 狠下心道:“神风空行舫上每一间屋子都设置了防御法阵,可以抵挡合魂期修士的全力一击,那些魔族的目的是娲皇像,料想师母待在房间里不到处乱跑,也不会受到太多波及。”   他边说,边咬着牙拨开许娇河的手指,看见对方眼底期盼的光亮渐渐淡去——心绪动摇一秒,小腹上犹存的痛意又突兀变得鲜明,提醒着他面对自己的心意,许娇河的回答是什么。   游闻羽最后一点不忍褪尽,他挥手消弭了结界,放露华进来,嘱咐一句保护好师母,便擦肩离去。   露华插上门闩,释放灵力加固一遍四周运转的防御法阵,细心的她窥得游闻羽离开时的表情不是太好,而转头看向坐在榻上的许娇河,又是一副鬓发微乱,动了怒气的模样,   她行至许娇河身前,侍奉她穿戴好外袍和鞋履,担忧地轻声询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对于窘迫之事,许娇河不愿多提,她留神着头顶的动静,让露华坐到自己身边来,害怕地依偎着她:“……奇袭的魔族都来了些什么人,宗主他们能打得过吗?”   “夫人放心,魔族来得人不多,更何况宗主身处大乘境界,有通天倒海之能,再加上两位阁主以及观渺君佐助在侧,想来那魔族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露华环过许娇河的肩膀,哄孩子似地哄她。   见露华的面色寻常,不至于太过凝肃,许娇河也放心了少许。   只是没等她把悬起来的心脏放下,咫尺之间的船窗外忽然发出震天的巨响。   轰!   房间内的摆设,连同许娇河和露华两人都抖了两抖,差点从床榻上摔下。   “不过是将娲皇像借来一用,用后自当完璧归赵,明宗主发这么大的火气又是何必?”   一道化成灰许娇河都认得的声音,从巨响的源头处传来。   它怪笑一声,换了个位置,越发靠近许娇河的所在,继续讽刺,“我听闻你们这些人类修士抵达大乘境之后就无法再炼化灵气增长修为,而修为耗尽便是殒命之时,明宗主如此动怒,就不怕早死吗?”   “废话少说,上次被你侥幸逃脱,今日就让你葬身此地!”   许娇河没有将那道声音和明澹的针锋相对听进耳朵里,她的脑海中重复着一件更重要的事。   ……是黑雾。   黑雾来了!   她可万万不能被它发现,一定要离得远些!   许娇河坚定自己的想法,默不作声地拿开了露华的手,自床上站起,她将手指竖在唇前,对目显疑惑的露华做了个嘘的唇形,用气声说:“是上次闯进我卧房的那个魔头,我们离它远点,别被发现。”   露华了然,扶着许娇河离开矮榻进了内室,将帘幔放下来,尽力安抚着她:“夫人莫怕,这次有宗主亲自出手,定能斩下那邪魔的头颅,替您受辱之事报仇!”   许娇河却不说话,将整副身心都系在那魔头身上,偷听着它的一举一动。   两方放完狠话,属于人的声响皆被灵力与魔气交织相撞的动静代替。   以灵兽皮作封的船窗外,间或映出人与魔斗法的华光,错金荡彩、绮丽万丈。   而许娇河却无心欣赏着难得的壮丽,她一心一意祈祷着明澹赶紧杀死黑雾,让她不必担惊受怕。   ……   无人言语很长一段时间后,魔物和人类的惨叫声在许娇河耳畔同时响起。   露华闻听异动,马上警觉地挡在她身前,指尖释放的灵力加到最大,将法阵的防御力提升到最高。   只见一道影子似坠落的星辰般急速袭向二人所在的窗畔,洁白的窗封被浑然的黑色占据。   伴随着撕拉一声,船身破碎、棂角折断,华美的幔帐被绞成一蓬碎片,尽数涌入的黑雾一击冲破了金光闪烁的法阵边缘,又从团团漆黑中伸出一只大手,将试图念诵法诀抵抗的露华打昏丢到远处。   “又见面了,纪若昙的道侣。”   黑雾记不起许娇河的名字,却对她这张不得了的美貌面孔印象深刻。   “你、你别过来,柳夭,柳夭快帮我!”   许娇河将身边所有能作为武器的工具通通扔向黑雾,试图拖延时间,等到明澹前来救援。   “啧。”   黑雾却不耐烦地直直拉长身躯探到她眼前,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又故技重施,分离一缕黑雾,封住了化身为剑保护主人的柳夭,让它失去灵力,啪嗒落地。   “救命啊!!放开我!!”   它原本可以打晕许娇河,却放任许娇河一动不动地困在雾气之内,惊惧地尖叫出声。   听见她的求救,船外云层中,以指为引打算在黑雾破窗的刹那,将长剑刺入它核心的明澹一顿。   察觉到杀机的减弱,欲走的黑雾停在原地,与他面对面肆意笑道:“黄泉路上寂寞,有美人相伴也算不错,明宗主,你若想杀我,恐将得到纪若昙道侣的尸体一具!”   “宗主,师母被它挟持到雾气中。”   明澹身后,同样仗剑以待的游闻羽一眼看穿了许娇河的位置,沉声提醒。   而身处明澹另一侧,与许娇河一样同为女性,脾气十分火爆的驭阁阁主鱼令宜高声呵斥道:“卑劣无耻的魔族,快将她放开,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云衔宗的阵营之中,一时群情激奋。   代表着不同属性灵力的辉芒直将云层映照出堪比日光的透亮。   只是它们虽蠢蠢欲动,却游移于某道界限左右不敢上前,同黑雾划出一道犹如楚河汉界般的壁垒。   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云衔宗众人已然生出忌惮之心,黑雾便嫌弃聒噪,封住了许娇河的口舌。   它魔意渐收,朝着更上层的天空掠去,冷冷反驳道:“便是卑劣无耻又如何?至少比你们这些明面上说着相须而行,实则彼此戕害的人类光明磊落上不少——废话少说,若你们想留她的命,就派出一人随我到欲海入口,用娲皇像来交换,否则,我便一刀一刀将怀中这位美人制成一具白玉骷髅。”   黑雾说得血腥,雾气内部又寒意难消,那片经过明澹治愈的雪白脖颈竟生出幻觉似的肿痛。   恐惧疼痛交织之下,许娇河湿了眼眶,泪水顺着眼尾簌簌下滑,落在裹挟自己的魔气之间。   黑雾感受到她的眼泪,又瞧见几十丈明澹和游闻羽二人咬着自己不放,暗自加快了飞向欲海的速度,解开禁止她言语的力量哂道:“现在掉眼泪做什么?到我打算割你肉时再哭也来得及。”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许娇河身体无法动弹,害怕地阖上双眼放声哭叫道,“你还道你们魔族行事光明磊落!我与你无冤无仇,又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你为何不去找别人的麻烦,次次都要来欺辱于我!!”   “无冤无仇?”   黑雾重复一遍这四个字,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有脸说无冤无仇!纪若昙不是你的夫君吗?他在人魔大战中重伤了上一任魔尊,又屠了我魔族无数将士,如今他死了,这仇我不找你报该找谁报?”   它在说起魔尊二字时,语气颤动着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而这一切却没有被将全部注意力用来与它争辩的许娇河捕捉。   经过上一次在云衔宗的经历,她知晓不管是装可怜,还是求饶,对于这冷心冷肺的黑雾而言通通无用,只会激发它变本加厉地玩弄自己、折磨自己的兴趣。   于是一面眼泪越流越凶,一边越发不怕死地顶嘴道:“人魔大战,人要杀魔,魔要灭人,他若不杀魔族,死得便是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而且那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又没上过战场,也没伤害你们魔族,反倒是你不停地来害我!”   许娇河骂得理直气壮,黑雾也无可辩驳。   它沉默片刻,非男非女的声调再度在许娇河耳边轻响,却是另一重恶意摇惑人心:“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彻,应该也能算得到自己的命运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明澹会不会为了你交出娲皇像。” 第3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五天   蔚蓝的苍穹之上, 一前一后追赶的四人速度极快。   狂乱的风吹落许娇河簪在发髻上的钗饰,如瀑青丝倾泻下来,与漆黑雾气交织拉扯, 难舍难分。   风也消融了许娇河耳畔的其他声响, 唯有黑雾的惑言一字一句清晰地进犯——那邪恶又疯癫的笑意犹如嗡嗡蜂群震动着她的耳膜,令许娇河无法思考, 更无法坚定明澹和游闻羽一定会来救她的念头。   “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敢赌吗?”   黑雾带着明知故问的疑惑, 分出一缕寒冷的魔息袭上许娇河的耳垂。   它拉长了尾音, 似有生命力的魔息似毒蛇般包围着一小簇软肉来回缠绕, 令许娇河生出肌肤被人吮/吸舔吻, 下一瞬就要被咬下血淋淋一块肉的错觉。   “你不说话,我也知晓你在想什么。”   “……让我来猜猜。”   黑雾抵在许娇河的耳骨上方,佯装思考片刻,又用近乎气声的音量说道, “你想的是, 娲皇像蕴含着上古神通,拥有赐福和守护的力量,是如梦世的不世之宝——而你不过一介凡人, 要天赋没天赋, 要能力没能力, 除了一副皮囊还算过得去, 其他方面一无是处。”   “明澹若拿娲皇像换了你, 要怎样对如梦世交代?若小洞天失去娲皇像, 无法加固欲海摇摇欲坠的封印, 到时候群魔倾巢而出,天下大乱……贵为宗门魁首的云衔宗又该怎样对九州交代?”   黑雾的话不疾不徐, 却句句诛心。   它引诱着许娇河,朝着从未设想过的沼泽之中,不断沉沦下去。   许娇河停止了哭泣,她情不自禁地随着黑雾未尽的言语开始思考:明澹愿意庇护自己,不过是出于同纪若昙的半段师徒情谊,而游闻羽在半炷香前告白心意被拒,又在魔族奇袭时冷漠地拂开了自己求助的手,心底不知充斥着多少恼恨,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她似乎没有任何凭据断定,自己能在黑雾的手中活下去。   许娇河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这点变化立刻被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黑雾捕捉。   弱小的人类,离开荫庇的牢笼就无法存活的金丝雀。   脆弱如薄纸的意志,合该被自己尽数摧毁。   它打心底感觉到愉快,而“纪若昙的道侣”这重身份,又令鼓噪在它体内的快意加倍。   兴奋之下,黑雾变了调的嗓音渐渐丧失非男非女的特征,突兀显出一丝属于男子的喑哑病态:“照目前的速度下去,你我还有半刻就会抵达欲海入口,可是跟在我身后的虫豸,却还有两只……你看,其实他们根本不顾忌你的安危,否则怎么会连我的警告都没有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仿佛为了印证什么,黑雾猛地在原地停下。   它将雾气化作利爪锋锐的巨手,擒住身体被定的许娇河的腰杆,将她整个人暴露在后方追兵的眼前,扬声喝道:“明宗主是听不懂我的话?亦或者不在意这女人的性命?怎的我说派出一人随我到欲海入□□易,你们却非要坠于身后同我纠缠不休?莫非,是巴不得她死?”   说着,它无声操控起魔气,凭空分裂出一把黢黑无光的薄刃,横在许娇河纤细的脖颈旁。   刀刃示威似地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渗着鲜红血珠的痕迹。   尽管不是很痛,可脚底是粉身碎骨的深渊,面前是尚不可知的未来,层层恐惧砸在许娇河不甚坚强的情绪之上,逼得她阖起双眸,温热的泪水迅速淌落下颌,洇湿了胸口洁白的布料。   “不要!”   “你千万不要伤害娇、师母!”   那血痕和眼泪犹如割在游闻羽的心脏,一时叫他遗忘了平日的冷静和分寸,失态着大喊出声。   “看来,还是你道侣的徒弟,更加关心你。”   黑雾玩味的话挨着许娇河的侧脸轻轻响起,转眼又恢复正常的音调,对准几十丈外的二人催促道,“不要伤害她?若想叫我不伤害她,就快点按照我的话做!”   “不过,还有另外一事我得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谁留下谁离开,同样需要猜到我的心意,假设留下的人并非我心中所想,那我也不介意拉着怀中的小娘子为我陪葬。”   黑雾的想法不难猜测,它在与明澹的交手中吃亏受了伤,自然不想接着与明澹对上。可要把娲皇像交给只有洞彻境界的游闻羽,能不能救下许娇河不提,搞不好连同娲皇像都会被实力强悍的黑雾抢去。   心意摇摆间,明澹已经替游闻羽做了决定。   他将手背到身后,召唤出魔族趋之若鹜的娲皇像,又趁机注入了一道极为微小的灵力。   “闻羽,给你。”   明澹将娲皇像缩小到半个手掌大小,交托到游闻羽手中,郑重道,“万事小心。”   他担心黑雾不耐烦起来对许娇河不利,故而没有选择拖延,眼看娲皇像消失于游闻羽的掌心,他挥袖将万里无云的晴空劈出一道空濛缥缈的裂缝,然后投身其中,再不复踪影。   “很好。”   黑雾满意一笑,重新将许娇河吞进雾中,朝着欲海的方向飞去。   唯剩游闻羽一人,棘手的麻烦不再棘手。   黑雾稍稍放松了警惕,它撤去刚才抓许娇河出来,展示给二人看时二次施加的禁言术,好心情地开起玩笑:“我听见游闻羽刚才不小心说漏嘴,唤出了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娇,娇娇,哪个娇?”   许娇河却是心如死灰,仿佛失去生机的花朵般,沉默地躺在雾气的缠绞中不住落泪。   “你不说话,我就只好叫你娇娇了。”   黑雾顿了顿,又恶劣地补充一句,“堂堂无衍道君的道侣,竟然叫这么个名字……娇滴滴、怯生生,合该做养在内室莺啼妙啭的玩物,如何能够匹配纪若昙剑荡虚清境的无上威名?”   没了明澹的存在,黑雾逐渐变得下流而聒噪。   许娇河本想躺平静静等待或生或死的命运降临,却被它说得脸颊滚烫,气血逆流。   她气得不住哆嗦,语不成调,边哭边骂:“匹不匹配,要你说了算!你从抓住我开始,就不停地提起无衍道君四个字,究竟是我没了夫君活不下去,还是你内心仰慕于他一刻,不提起就浑身难受?!”   “你!”   许娇河的话把黑雾恶心了个够呛,它控制着魔气平铺展开,恶狠狠地覆在许娇河的唇鼻上,待她呼吸不到空气,因缺氧而微微翻起一双清凌凌的瞳珠,方才厉声说道:“受制于人,竟也学不会乖顺!”   “你以为这世间还有另一个纪若昙庇护于你吗?不要命的东西!”   “别说是我,你以为云衔宗的那帮小人能有几个真正将你放进眼底?如果纪若昙还在,没准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还会替你考虑一二,可现在的你算什么?全无倚仗,还要占据纪若昙的财富和权势。”   “你猜他们会不会在心里默默祈祷你赶紧死了的好?”   黑雾一面刺激着许娇河,一面靠近了欲海入口。   时至深秋,纵使白昼,依然凉意如水。   而临近欲海,足以将人冻结成冰的寒凉侵袭着许娇河的四肢百骸。   一人一雾的脚下,一片沸腾咆哮的漆黑之海延亘无边,而海面之上,由无数灵气聚集而成的莹蓝色屏障始终压制着它的翻涌上涨,将魔界和人间分割出迥然不同的光景。   游闻羽亦来到欲海上空。   他与黑雾遥遥对立,坚定地伸出手来:“把师母还给我。”   “还给你?”   黑雾仿佛听到了个有趣的笑话,忍俊不禁起来,“她何时变成了你的?虽说你们人类有着兄死弟及、父逝子承的传统,可难不成已故师父的妻子,你这做徒弟的也能继承了去?”   因着黑雾姿势的变换,许娇河得以直起身来望见游闻羽的表情。   只见讥刻万分的反问一出,游闻羽的面色遽然阴沉似冰。   他重复了一次:“还给我。”   黑雾道:“若我不呢?”   “那你永远别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话音未落,游闻羽幻化出娲皇像的本体,另手并指如刀,洞彻期最强的攻击法术便在他指尖诞育。   若黑雾生出五官,许娇河定能瞧见它不可置信的表情,长时间的滞涩过后,它怒道:“你疯了?这是关系着如梦世命脉的法宝,哪怕明澹借取亦需万分慎重,为了一个女人,你便如此不管不顾?!”   游闻羽却对它的话充耳不闻,定定凝视着包裹在层层雾障中的许娇河:“还给我。”   “疯子……你这个有逆人伦的疯子!”   “你对你的师母如此心意,有朝一日云衔宗得知,明澹安能容你?!”   黑雾问出了许娇河藏在心口难以言语的秘密。   它嘶哑的质问声,混合在反复冲击封印的欲海怒号之中,宛若来自九天之上的阵阵雷鸣。   许娇河被激得神魂动荡,忽然很想捂住耳朵。   这一刻,她宁愿自己是块听不到看不见的石头,也好过直面游闻羽揭破在天光下的隐晦心意。   游闻羽却不慌不忙地燃起灵力,狂然游曳的青光烧卷了娲皇像的画卷一角。   “那是我的事情。”   “现在,你只需要担心你自己。”   黑雾没有说话,依附许娇河脊骨上的魔息在它不断攀升的怒意之下,狠狠刺入了许娇河的肌肤。   刺痛灵魂的苦楚令许娇河蹙起眉梢,面孔上的血色迅速褪了个干净。   仿佛什么东西化作了一道印记,镌刻在她的灵台之上,而一个转眼,却又弥散无踪。   ……   三个人一动不动,几乎在欲海上方站成了苍白的雕塑。   良久,黑雾沉沉说道:“你飞过来,两丈之内,一手交物,一手交人。”   于是游闻羽停下了烧毁娲皇像的动作。   他脚下轻点,朝许娇河所在的方向疾步而至。   黑雾亦将许娇河放了出来,只是依然封住身体禁止言谈,唯余镶嵌在柔美面孔上的眼珠茫然钝转。   “跟我一起倒数三个数字。”   魔气组成的巨手钳着许娇河,随即两道数数声同时响起。   “三。”   游闻羽松开娲皇像,任凭它浮在空中,慢慢飘向黑雾。   黑雾亦解除了对于许娇河的控制,魔气下滑托住了她的脚底。   “二。”   游闻羽展开双臂,想要接住迎面而来的许娇河。   黑雾则探出一条触手似的魔气,打算将娲皇像勾缠到身畔。   “一。”   游闻羽顺利将许娇河抱进了怀中。   而与黑雾咫尺距离的娲皇像却骤然射出一道凌厉无极的术法,击中了黑雾的核心。   “啊!!”   受到偷袭的黑雾惨叫出声,层层叠叠的伪装彻底溃败,魔气如融雪般退散,一道长发雪白的修长身影于半空中显形,停滞一瞬后,直直坠入了永不止息的欲海之中,被翻滚而过的黑色巨浪吞没。 第3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六天   埋伏其中的法术成功把黑雾击落欲海后, 娲皇像便自行飘回了游闻羽身边。   游闻羽将其收回掌心,打横抱起许娇河,一言不发地飞身回返。   茫茫云层之间, 唯余二人, 近乎冰封的氛围让许娇河由衷地感觉到,不管是躺在游闻羽的臂弯之中, 亦或是被黑雾挟持, 自己的处境都仿佛置身于火架之上, 炙烤的身心备受煎熬。   她望着游闻羽下颌处未被阳光照射到的阴霾, 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可昔日彼此相处时, 总会说些俏皮话逗她开心的青年,浑身上下却于此刻透出一种残酷的冷漠。   许娇河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自己会将今日的遭遇遗忘,从今往后他们依然是师母与徒弟的关系, 奈何受惊过度又骤然放松后, 苦苦压抑着的疲倦如涨潮的海浪般上涌,瞬息吞噬了她清醒的意志。   在昏迷过去前,留在许娇河瞳孔中的, 是游闻羽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仿佛匍匐在冰面之下的野火, 极度寒冷, 又灼烫到可以令万物焦萎不生。   ……   意识再度回笼, 许娇河已然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   她呻/吟一声, 捂住泛疼的额角, 侧转眼珠, 床旁坐着的是低头擦拭剑身的兰赋。   “娇河君,您醒了!”   见许娇河醒来, 兰赋连忙将手中的灵剑放在春凳上,语气难掩雀跃地站了起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上下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   许娇河堪堪发出一个字,思绪却被无法关联的记忆阻断。   她仰面朝天,费力地思索片刻,虚弱地说道,“先扶我坐起来。”   属于女子清瘦而柔软的手臂穿过许娇河的后颈,扶住另一侧肩膀,将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支起。   兰赋又拿起床头的绒羽软垫,撑在许娇河的腰后。   做完这些,她将丝绢手帕浸入金盆中拧到半干,替许娇河细致地擦掉额头上附着的薄薄冷汗。   待对方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舒缓之意,兰赋才暂停忙碌,问道:“您可还有别的需要?”   许娇河摇头:“这样就行。”   “那奴婢先将您醒来的事禀告宗主,他在您床畔守了半日,直到天亮时才离开去处理宗门事务。”   兰赋行了个礼,一边端起手畔的金盆,一边向许娇河告知自己的去意。   大门开了又合,兰赋步履匆匆,话语和行为都隐晦地表现出明澹对于许娇河的看重。   许娇河却无心在意这些小事,她的目光下滑,落在兰赋放在春凳上的软剑上。   竟是没有变回绦带的柳夭。   是了,当时黑雾打飞了露华,又仅用一招封住柳夭,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掳了出去。   也不知道露华怎么样了,可有受伤,伤势是否严重……   神识完全恢复清醒,许娇河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春凳距离床榻尚有一段距离,她昏睡良久,大腿以下短暂失去知觉,脚掌又麻又涨。   可她仍不放弃将柳夭剑拿在手里查看的打算,趴在床上,朝着春凳极力伸出手去。   仿佛蚂蚁啃噬的刺痒感猝不及防加重,许娇河下意识撑起膝盖,将赤/裸的脚掌搁在锦被的刺绣纹路上来回刮蹭,身体却不小心失了平衡,眼看整个人就要摔落在地。   “啊!”   意外发生得太快,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只能看着视线被光洁地面占据,失重感自下而上侵袭。   闭合的木门却在此刻被推开,一道身影瞬间移到了她的面前。   砰。   许娇河与一堵坚实的胸膛撞了个满怀,鼻梁蹭过凸起的锁骨,钝痛叫她眼冒金星。   捂着迅速泛红的肌肤,被疼痛逼出的泪水刹那间润湿了眼眶。   许娇河本能地抬起头,见不顾衣袍染污,半跪在地上将自己护住的人,居然是明澹。   明澹抱起许娇河,顺势抽出她身下与地面接触过的锦被丢在一旁,将她重新安置在床上。   由于昏睡的缘故,许娇河没有穿外袍,浅色的亵衣长裙之下,漏出两截小腿和透出粉意的脚趾。   明澹目不斜视,只将视线定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微微蹙着眉峰,不解问道:“娇河君在做什么?刚才差一点你整个人就要摔下床了。”   “那是、那是夫君留给我做念想的柳夭……我想看看,魔族的攻击有没有将它弄坏。”   许娇河揩去泪水,鼻梁的痛楚令她说话时,不自觉地带着抽泣的颤音,   明澹心下生出几分怜惜,将春凳上的柳夭拾起,递了过去:“这些事叫侍女来做就可以。”   他随手捻出灵力朝门外散去,一位眼生的婢女推门而入,将弄脏的锦被收走,又换上一床新的。   许娇河没有对他的做法表现出过多的关注,仅是低头握着柳夭,翻来覆去地检查,确保其表面没有受损,后又用意念与其沟通,直至柳夭变回绦带,缠绕在自己的腰间,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柳夭完整无损,想来那置身其中的纪若昙多半也没有受到伤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若纪若昙因此事身死魂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许娇河沉浸在如释重负的心境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明澹背手而立,替忙碌的侍女让开位置,沉默地注视着床上那张泪痕未干的秀美面孔,渐次闪过紧张、凝重和喜悦的表情。   待侍女抱着锦被出去,屋内只剩下彼此,明澹复而在许娇河床前坐下:“柳夭可有受损?”   明澹的问题使得许娇河回过神来,立刻察觉到自己对于一把剑的关心太过。   她半是心虚半是局促,下意识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感谢宗主替我拾回,柳夭一切都好。”   “物是死的,哪怕彻底碎裂亦有修复的可能,人却是活的,一旦丧失生命,便再无复得的可能性。”   明澹一顿,缓缓添上一句,“……所以万望娇河君好好顾惜自身。”   那身处如梦世时久违的和煦再度降临在身上,叫许娇河愣了愣,越发觉得看不透眼前这位光风霁月、冰魂素魄的宗主大人。   她不意继续陷入这种看似温情,实则虚幻的陷阱中去,于是抿了抿嘴唇,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宗主放心,娇河已无大碍,不知我的婢女露华情况如何,可有受伤?”   明澹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好脾气地回应道:“露华受伤不重,只是灵识受到了魔气的剧烈冲击,为防境界陨落,需要在怀渊峰闭关一个月,这段时间就由兰赋代为照顾你。”   他解释露华情况的话语,却变相提醒了许娇河。   欲海之上,在黑雾放开她之前,曾把魔息刺入她的脊骨中,也不知是否会生出什么变故?   许娇河抬手摁住黑雾攻击过的肌肤,犹豫两秒,向明澹求助道:“宗主,那黑雾释放的魔气也袭击了我,大约在这个位置,我自己检查不到,能否劳烦您照例替我看看体内可有魔气肆虐……”   明澹顺着她露出一段肌肤的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手臂动作,看向被如云乌发遮掩的白皙后颈,衣袖覆盖下的手指无声碾过指腹,不动声色说道:“你需要转过去,让我看清楚具体受袭的部位,我才好做出判断。”   许娇河的这件亵衣领口颇高,牢牢遮住了半截脖颈。   想要让明澹瞧见遇袭的位置,需要解开系带,将衣襟松开。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明澹面前,坦然地做出宽衣解带的行为。   更别提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许娇河拘谨地交叠双腕,盖住了缠绕在腰肢上的绦带,面色僵硬地询问:“不看受到袭击的地方,只用灵力感知体内有没有魔气……这个方法行不通吗?”   “魔气不同于灵气,到底是我们人族罕少接触的东西,所以慎重起见,最好先从观察表面入手。”   明澹的理由无懈可击,望向许娇河的澄明瞳孔亦没有一丝杂质。   倒衬得许娇河自己变成了一个思想下流,歪曲对方好意的小人。   “……那劳烦宗主了。”   她倒完谢,咬着下唇,转过身去,手搭在胸前的系带上,迟迟下不了决定。   只不过是治伤救人而已。   怎可讳疾忌医?   假释魔气深入五脏肺腑,将自己变成个茹毛饮血的活死人,那才是比宽衣解带于人前更可怕的事。   许娇河的脑袋忍不住幻想起明澹讲述过的活尸的模样,细小的鸡皮疙瘩马上在手臂和脖颈上浮起。   她用力摇了摇头,贝齿把饱满的嘴唇咬出一道鲜明的印痕。   罢了罢了,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让明澹惦记的。   就算是盘在腰上偷听的纪若昙也会理解的。   ……反正他又不喜欢自己。   所有借口准备充分,许娇河索性放空思绪,停在衣襟上的手指利索地移动起来——她拽住细带一拉一扯,那严丝合缝贴在一处的衣襟立刻如被刮刀撬开的贝类,支起一道柔软皎洁的缝隙。   许娇河的手指攀在两片布料,就想褪下衣衫袒露肩膀,方便明澹查看。   只是一握雪肩在视野中呈现的瞬息,明澹的手指拽住衣料,将它拉了上去。   “宗主?”   许娇河不敢转头,疑惑的声线蕴着强烈的羞赧,若无若无撩拨着明澹的心绪。   他镇定如常地说道:“不需要脱去衣服,娇河君只要告诉我,伤处在哪个位置就可以。”   就算告诉了,有布料遮着,又能瞧见什么东西?   许娇河不解其意,但依然配合地伸出手指,反手点了点曾被黑雾刺入的脊骨肌肤。   “得罪了。”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伴随着灵力切分薄衫的窸窣声响。   许娇河目光发直,等到脊骨上传来空气的凉意,才反应过来——明澹竟然直接割破了她的衣服。   相比露出整副肩膀而言,这显然是个更加得体的做法。   可一想到明澹的视线尽数集中在那片裸/露的皮肉上,许娇河的脸颊几乎烫得快要燃烧。   微凉的指尖抵住稍稍凸起的骨骼,硬质的指甲边缘不经意蹭过肌理的边缘,伴随着精纯灵气的溢出,一股许娇河在接受治疗时感受过数次的力量,如同缓和的溪水流淌在血脉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明澹收回了手。   他慰然而心安地说道:“娇河君请放心,那魔头没有在你的体内种下魔气。” 第3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七天   悬停于肌肤顶端、归属于异性男子的微妙触感, 随着对方话语的结束而抽离。   许娇河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狼狈地跪坐在床榻之上,不敢侧过头来, 与他拥有哪怕一瞬的对视, 只魂不守舍地嗫嚅道:“……娇河谢过宗主的救助之情。”   “无妨,看顾你本就是我的应尽之义。”   明澹垂眼, 合指拂过许娇河衣领上的破口, 割裂的丝帛转瞬恢复如新。   他索性运用灵力将褶皱一并抚平, 而后用手撑住床榻站起, “那你继续休息, 我还有事要处理。”   ……   蕴着草木清香的衣衫在手畔飘过, 房门开启复又轻轻闭合。   待室内只剩自己一人,许娇河才如梦初醒。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摸明澹不久前触碰过的地方,才发觉那处的布料已被灵力修复如初。   然而衣衫撕裂的声响仿佛仍在耳畔回荡,混合着许娇河也说不清的, 逐渐放大的心跳声。   许娇河怔怔地想到:衣衫之下的肌肤, 哪怕是作为道侣的纪若昙,也不曾看见过……   哎呀,到底在想什么!   她用力拍打热意不减的脸颊, 借此灭掉自己脑子里凭空而生的遐想绮思。   明澹出格的举动左右了她的思维。   游闻羽的事没问, 娲皇像被烧卷的一角也没来得及提。   不过这时候跑出去追问明澹也不合时宜, 许娇河决定先关心一下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她朝着逐渐恢复知觉的小腿捶了几拳, 确定不会发生像刚才一样差点脸朝地的糗事后, 忍着脚底酸麻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 打开房门朝外院张望一圈, 又仔仔细细地将其锁上。   回到床上,许娇河盘腿坐下, 将腰间的绦带取下,将其化成软剑的模样。   她对着剑柄屈指一弹,释放叶棠在剑上设下的禁制,接着低声唤道:“醒醒。”   响应她的呼唤,一道由稀薄转为浓厚的雾气飘出柳夭表面,缓缓凝成了一位雪姿月貌的青年。   纪若昙敛着眉眼,端坐在明澹坐过的位置上。   他看向许娇河的目光,如同雪落不绝的寒夜,掩去一切情绪存在的痕迹,寂寥而缄默。   被这样一双观瞻万物、喜怒无察的眼睛盯着,许娇河很难做到不紧张,她准备好的说辞登时遗忘了大半,支吾半响,憋出干巴巴的一句:“夫君,你还好吗……魔族那一击没把你打出什么事吧?”   从前在人魔大战中剿灭无数魔众的天才道君,事到如今,却被不知名的黑雾一招打得失去还手之力——许娇河将话问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匆匆捂住嘴,小心翼翼偷看纪若昙的表情。   却闻青年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问道:“你被魔族掳走后发生了什么事,皆与我细细道来。”   纪若昙不放在心上,许娇河亦松了口气。   她在脑海回忆一遍同黑雾之间的对话,挑拣出重点说给对方听:“那黑雾拿我做要挟,勒令宗主交出娲皇像,一路上还不停地说你坏话,说你重伤魔尊,屠戮魔族将士,是个比魔族还魔族的魔头……”   许娇河绘声绘色地重复着黑雾斥骂纪若昙的言语,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内容。   “它还挑拨我和宗门的关系……说夫君灭道以后,宗门上下根本不会把我没有灵力的凡人放在眼里,希望我死的人比比皆是。”   为了让纪若昙能够直观地感受到,那黑雾一路上说了多少诛心之言,许娇河到后面干脆用手比划起来——言辞激动之处换来对方一句游离在外的提醒:“小点声,这是虚极峰。”   “噢……知道了。”   见纪若昙无法与自己共情,许娇河如缺少水分的花草般蔫了一瞬。   眼珠向下滑落,触及对方胜雪的白衣,转眼又想起一个重要细节。   她立刻坐直身体,瞳孔晶亮地望向纪若昙,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夫君夫君,我想起那黑雾被宗主埋伏在娲皇像里面的术法击中,破了幻象,掉下欲海时露出了一头雪白的长发。”   长篇大论的废话过后,许娇河终于说到了重点。   闻言,纪若昙波澜不惊的眸光一动,口中重复道:“雪白的长发?”   “嗯嗯,我观它的身影,瘦高瘦高的,应该是个男子!”   许娇河双手握拳,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发觉纪若昙的面孔映出一缕若有所思的神色,连忙凑近他的手边问道:“夫君有没有想到什么?”   “据我所知,除了由兽化形成人的妖族以外,魔族中唯有皇室血脉才会生得一头白发。”   皇室血脉,总不会是现任魔尊替父报仇吧?   许娇河知晓魔族生性残酷无情,并不似人族一般讲究血缘道德,据说魔族各个部落之内,儿女亲手杀死父母,继承他们的财富地位是最为寻常之事——这般冷酷的种族,又怎会做出为父报仇的行径?   许娇河把念头掐灭,又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黑雾似乎对云衔宗的事情和夫君你的过往颇为熟悉,话里话外透露了许多连我都没有听说过的内情。”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大概是一位故人。”   有故事听?   若许娇河是一只兔子,她的耳朵一定竖了起来,满脸洋溢着对八卦的向往和好奇。   纪若昙却不愿满足她这点期待,话锋一转道:“这个魔族的身份,宗主总会给出交代,你我在此胡乱揣测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我同你提过让你尽快搬出虚极峰,此事你方才怎么不和宗主说起?”   “宗主说露华受了伤呀。”   许娇河望着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又如何?”   纪若昙挑眉,“她受了伤,怀渊峰上自有别的婢女服侍你。”   许娇河当年与他结契,按照她的要求,他在人口稀少的怀渊峰上足足添了二十个侍婢。   如今少了露华,还有另外十九个。   所以纪若昙实在难以理解,露华受伤和搬出虚极峰之事有什么关联。   “露华要闭关休养,我只能一个人回去怀渊峰。内院那些被你派来服侍我的、替我开门做饭的小厮婢女泥胎木偶似的,无趣极了,也就露华同我作伴有点活气……如今没有她在,我会寂寞死的。”   “留在虚极峰,好歹还有善解人意的兰赋陪我闲聊解闷,宗主养在外头的那些白鹤也十分热闹。”   话停在这里,许娇河噘起嘴,气呼呼地瞧着纪若昙。   心里想得却是:从前游闻羽还肯经常前来陪自己说说话,如今他们之间闹成这样,恐怕此后怀渊峰和不争峰之间相隔的,便是一道亘古难渡的天堑。   纪若昙不明白她思绪中的弯弯绕绕,安静地注视她片刻,道:“若你喜欢这里,我确实不该强迫你回到怀渊峰,只是我感应到了第一块灵剑碎片的存在,需要你带我前去寻找。”   “留在虚极峰,到处都是宗主的耳目,我没有把握不被他们发现。”   果然,他叫自己从虚极峰离开的原因,绝不会是因为吃醋。   灵剑碎片,灵剑碎片,灵剑碎片……   全都是公事!   许娇河没好气地瞪着纪若昙:“所以那块碎片在哪里?”   “魔族极雪境。”   纪若昙的嗓音平静,却如从天而降的落石,在许娇河心底的湖面砸出纷乱的水花。   她呼吸一滞:“你说,我们要去、魔族?”   “嗯。”   “怎么、怎么去?魔族的入口,不是有封印吗?”   “我在欲海边界镇守百年,知道哪处的封印最薄弱,可以破解潜入。”   纪若昙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要赶在娲皇像将其修复完毕前。”   许娇河以为纪若昙口中的收集碎片,无非是在九州之内走一圈——纪若昙指出方位,她捏破阵符将两人传送过去,再由纪若昙出面回收,没什么操作难度,也没什么人身危险。   结果纪若昙一开口,第一块灵剑碎片的位置,竟然在魔界?   许娇河忍不住打起退堂鼓,顾左右而言他道:“可我又不知道宗主打算什么时候前去修复封印,万一我还没有想到借口搬出虚极峰,他就已经修好了怎么办?”   “半月之内,他做不到。”   许娇河下意识问道:“为何?”   “娲皇像身负两重特性,一重赐福恩庇,一重封印防御,上次你去拜见母亲,如梦世开启了赐福那一重,如今想唤醒另一重的封印特性,需要度过半个月的转换之期。”   “你怎么这么清楚?”   “娲皇像中,母亲说的。”   许娇河无言。   同样前往娲皇像一遭,纪若昙掌握了不得了的秘密,她却依然像个窥见冰山一角的无知之人。   可她还是有些不情愿:“我们进入欲海,肯定会遇上数不清的魔族……夫君连一个黑雾都打不过,再加上没有一点灵力的我,别说回收灵剑碎片……怕是自保都成问题。”   “极雪境内,没有魔族。”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许娇河这次的问题,纪若昙没有很快回答。   他陷入了沉默。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才轻声说道:“因为我去过。”   “极雪境中落下的雪片,会迅速吞噬灵力,因此这个地方是修士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所在,虽然魔族好些,但也会被腐蚀魔气,唯一能够来去自如,便是没有一点力量的凡人。”   “可惜极雪境过于寒冷,凡人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活活冻死。”   仅仅是没有情绪的阐述,许娇河已经身临其境地搓起手臂。当她听到“凡人会被活活冻死”时,目光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纪若昙:“为了一块灵剑碎片,夫君竟然连我的命都不顾了?!”   纪若昙:“……”   “九州的凡人皇族,祭祀太阳的地方叫做旸谷,上面生长着一种永不枯萎的奇花名为扶桑,只要将扶桑戴在发间,就可以抵御极雪境的寒气。”   “……你非要我搬回怀渊峰,逃出宗主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打算让我乔装打扮,混进旸谷?”   纪若昙抿紧薄唇,投来的眼神里流露出赞同之色。   许娇河:“……”   果然七年的好日子不是可以白享受的,现在的她简直是上了一条贼船! 第3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八天   两人商量到最后, 纪若昙对许娇河直言道无需她动脑子思考,也无需想办法周全,只要她肯搬出虚极峰, 之后一切事宜他都会替她准备全面——届时许娇河老实听他的指挥就行。   纪若昙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再配上那两道充满震慑力的目光,许娇河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之下, 实在不好意思厚颜无耻地反悔自己承诺过的事, 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交代完毕的青年得到满意的结果, 散作一团雾气回到柳夭剑内养息。   剩下许娇河辗转一夜, 第二天继续硬着头皮吩咐兰赋将明澹请来。   因着昨天发生在这张床榻上的事情, 她终究心存几分赧然。   轻轻吞咽了口干涩的唾沫, 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明澹那头却仿佛什么事都不记得一样问道:“听我的婢女兰赋来报,娇河君要搬回怀渊峰?”   许娇河故作镇定地点头,却不知眼睑上方的小幅度颤动的根根睫羽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明澹将其看在眼里, 又不忍出言提醒叫对方难堪, 于是假装没有发现这一细节,心平气和地问道,“我可以问问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吗?”   许娇河绞尽脑汁一夜, 虽没想出什么新鲜的主意, 但好在如梦世用过的借口百试百灵, 她对明澹道:“我是个服丧期都没有结束的寡妇, 一直住在宗主的院落中, 难免让人议论。”   明澹一向包容万事的目光, 顿时不温和起来:“是有人到娇河君这里说了什么吗?娇河君且报上姓名, 我自会派明镜堂的弟子降下惩罚。”   他的视线灼灼,仿佛只要许娇河说出个名字, 他就会马上替她出气。   许娇河立刻摆了摆手:“没有人闲言碎语,这些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她的话结束在此处,面色呈现的表情十分坚定,明澹也不好过分在意地追问下去。   他思考片刻,缓缓对她说道:“我原先想着,等加固完欲海的封印确保邪魔无法出逃后,再让娇河君搬回去,不过既然娇河君如此说法,想必是在虚极峰上住不习惯。”   “——这样吧,我让兰赋暂代露华的职务,随你一同回去,娇河君觉得如何?”   “兰赋毕竟是虚极峰的管事,这些天为了照顾我,更是放弃了大小事务,日日夜夜只围着我一个闲人转,如今再跟随我回到怀渊峰侍奉,这叫我如何好意思?”   许娇河面上挂起讪讪的笑,婉拒了明澹的安排。   “你不愿住在虚极峰,可是不喜欢兰赋的侍奉?”   “倘若她有照看不周或是以下犯上的过失,娇河君不必替她隐瞒,告知于我便是。”   见明澹又把话题扯回了最初,许娇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兰赋温柔、漂亮还善解人意,除了有时候说话方式和行为处事太像明澹,其他的方面就算叫她昧着良心,也确实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忙不迭地替兰赋说起好话:“宗主用惯了的人,自然清楚秉性,兰赋姐姐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只是我心里过意不去,况且没了露华,怀渊峰上还有夫君在世时为我挑选的十来个婢女。”   “露华闭关的这一个月尽够用了,委实不需要再派一个兰赋过去。”   许娇河的脑筋转动到极致,搬出成套成套拒绝的理由,直叫明澹止住了询问的势头,变得沉默。   许娇河也没催他,只是将头侧过,专注地欣赏起窗棂上栩栩如生的花鸟剪纸。   那是她住进来的一日里,同露华开玩笑时,被兰赋恰巧听到的。   兰赋问她是否喜欢剪纸这类小玩意儿,她回答住在侍郎府时,有个后院的婆子很是手巧,经常能剪出些灵巧的花鸟鱼虫拿出去卖,她心里很是喜欢,却因为缺吃少穿,没有余钱嘱咐婆子剪一个给自己。   许娇河这话说得随意,其中并无几分卖惨的意思。   兰赋却听进了耳里,过了两天拿出一篮子用灵力裁成的精致图样,陪着她欢欢喜喜贴在窗上。   还道这个习俗,有向神灵请求赐福的寓意在其中。   许娇河回忆起这件让她倍感温暖的小事,发散的目光无意识朝左边移转,忽见门外有小半边身影映在窗封之上,对比体型胖瘦,似乎是兰赋。   对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也不知是否将室内的话语听去。   许娇河在心底暗道了句抱歉,那头良久不语的明澹倏忽说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   分明无力阻止已成定局,他的眸光中却透出一缕欲言又止的意味。   对于喜怒不形于色的明澹而言,这突兀出现的情绪过于鲜明。   像是一根尖锐的暗刺,扎进了肌肤之中,逼得许娇河无法忽视。   她稍稍仰起脸:“宗主似乎有事瞒着我。”   换作旁人,被人察觉没有诉诸于口的秘密,定要避开对视的目光,好为自己的心虚略作遮掩。   明澹却不躲不闪,任凭许娇河的视线望进瞳孔深处。   待她眉梢似有按捺不住的神色,方才迟疑道:“我不希望你搬回怀渊峰,露华受伤闭关不能侍奉,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闻羽自如梦世回来后,已经向我表明了担负剑阁阁主之位的意愿,而我也应允了他的请求,宗内不日就要举行接任仪式,恐怕他今后不便常去怀渊峰探望你。”   明澹斟酌着言辞,说得很慢,许娇河的惊讶却来得很快:“他要继承剑阁了吗?”   巴掌大的小脸上,挑起半边的柳叶眉,下意识扩大的瞳孔,均表达出许娇河对于此事的一无所知。   明澹默不作声地看着,宽大袍袖之下,修直手指无声地敲击在太师椅扶手的表面。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而后唇畔挑起无奈的弧度,轻声哄劝许娇河道:“还请娇河君不要责怪闻羽的隐瞒,继承剑阁兹事体大,想来他心下紧张,又见娇河君受伤睡得昏沉,推己及人,不敢随意打扰让你更加忧心劳神。”   许娇河没有答话。   她终是清楚游闻羽不来告知自己的原因是何。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念头在脑海中掠过。   许娇河笑了笑:“我明白的,闻羽长大了,无须我这个师母事事牵挂。”   明澹道:“娇河君此言不假,闻羽为人内敛,胸有沟壑,他不愿说明的事,我们唯有多加理解。”   他点到为止,没有围绕游闻羽成为剑阁阁主的话题过多展开,转而又不经意提到一句,“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半月后我会亲自前往欲海,利用娲皇像的神力加固欲海的封印,在此之前我会将娲皇像存放在怀渊峰的藏宝库内,宝库有若昙生前捕获的四爪蛟龙做阵灵,乃是云衔宗最安全的寄存之地。”   “若娇河君闲暇得空,也请替我留神着意。”   ……   许娇河收拾行李离开虚极峰时,特地前往剑阁看了一眼。   剑阁不同于各阁居住的山峰,而是纪若昙用无上灵力开辟的真境。   哪怕纪若昙身死,只要天地间灵气不绝,剑阁便能长长久久的存续。   它从外部看来是一座悬浮着的、三层楼塔的式样,周围环绕着无数没有实体的深红色剑灵——它们既是纪若昙百年铸剑的荣耀象征,也是守护着剑阁不被仇敌和外人入侵的终极法阵。   结契之日,许娇河的意识中便注入了纪若昙的一丝灵息,如同永恒不灭的印记。   她不想与游闻羽碰面,于是从灵宝戒中取出一张隐匿身形的符篆,将自己的身体变成透明,轻松穿过堪比三昧真火般炽热的剑灵包围圈。   却架不住对待旁人凶横蛮横的剑灵,感觉到了纪若昙的气息,如同趴伏在主人脚边祈求爱怜的幼犬一般,消融了自身的至阳热意,亲昵跟随在她的身边,直至送出十几丈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幸好没有被人看见。   许娇河鬼鬼祟祟地靠近剑阁主塔,又提心吊胆地躲在一根一人粗的柱子后,偷看剑阁外的平地上捧着锦盒贺礼的弟子和端着书画古董的侍婢,往来络绎不绝。   弟子们被自家阁主长老派来,向初登剑阁阁主之位的游闻羽送礼,而几位侍婢则来自不争峰,她们根据游闻羽的喜好,在屋内增添了一些古玩摆件的装饰,力图让新主入驻的剑阁呈现出新的气象。   许娇河望着忙忙碌碌的人群——尽管顾忌着纪若昙的死讯,云衔宗没有发帖宴请小洞天道友,也没有刻意铺张陈设,可大家面孔上的喜气却真实可见,似乎发自真心恭迎游闻羽接手剑阁旧日的辉煌。   她将手伸到腰间,摸了摸打了个漂亮双耳结的绦带表面,口中念念有词道:“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也不知道你看到这副景象,心里会作何感想。”   仗着无人能够看见自己,许娇河一路来到了剑阁的入口。   刚想踏进其中,却见前面先她一步的弟子忽然躬下了身体:“见过剑阁阁主。”   “仪式还未举行,我尚担不起一句阁主的称呼,像从前一样,唤我观渺君就是了。”   在许娇河的心中,游闻羽风流又狡猾,心眼比一百只狐狸还多。   本应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俊道君,却放得下身段,讨得了便宜。   她从未如现在一般,在他的眉峰和眼底瞧见过威严持重之色。   前来送礼的弟子战战兢兢应是,又被游闻羽叫住,打开了锦盒鎏金错彩的顶盖。   他的视线落在上方一瞬,倏忽朝许娇河的藏身之地望过来。   只把她看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替我多谢篆阁阁主的礼物。”   他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语气随意地询问在旁的婢女道:“九座山峰的礼物都送来了吗?”   “回观渺君,还有怀渊峰的贺礼不曾送来。”   游闻羽“哦”了一声,尾音又轻又缓,随即不甚在意地背过手去。 第3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九天   或许是因为游闻羽渗着凉意的眼神, 又或许是因为游闻羽不在乎的语气。   许娇河陡然失去了进去参观一番的心思,她默默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人群熙攘的剑阁。   时隔多日, 再度踏入居住七年的怀渊峰, 一切都带给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风景院落皆在原处,陌生的是心境有所不同。   露华不在, 没有人提点许娇河要为新的剑阁阁主准备礼物, 以及应该选择什么作为礼物。   她绕过门口的看守弟子, 又瞧了瞧廊上缓步走过, 从事着日常洒扫修剪的女婢。   最后决定选择骚扰另一位除她以外, 与游闻羽最为相熟的人士。   “你要送礼?”   这是许娇河第一次不在床上见他——纪若昙安静地飘出柳夭, 环视了一圈这片在他显露昙花真身时居住过的环境,而后正襟危坐在空出一半的春凳上,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啊,露华不在, 这种事情, 我只好来请教夫君你啦。”   好吧,老实说,“不在床上见他”这几个词语并不准确。   许娇河的半截身体没骨头倚在拔步床上, 沿着衣裙自然伸展下来的脚踝, 一前一后地来回晃荡。   她蹬掉鞋袜, 白莹莹、嫩生生的双足在纪若昙眼底晕开朦胧的光影。   简直不成体统。   纪若昙忍住想要嘱咐她衣衫整齐、坐有坐相的冲动, 寒月似的眉峰蹙起一簇, 目光向上避开了许娇河所有在他看来不合规矩的动作姿势, 淡声道:“送礼要分场合, 也需了解收礼者的心意喜好。”   许娇河用手撑着下巴想了少顷,诚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喜欢什么。”   “是游闻羽?”   纪若昙问。   许娇河触及他皱拢的眉梢, 便知他心底在嫌弃些什么。   好一个端方古雅的正人君子,还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偷听自己同别人的对话?   微妙的叛逆心起,她故意将双脚摆动的幅度大了些,脸上笑眯眯地暗讽纪若昙道:“夫君天天住在柳夭里面,连我睡觉说的几句梦话都能听到,怎么收礼之人是谁还要明知故问?”   纪若昙面颊肌肉紧绷一瞬:“我只听了一些涉及云衔宗的正事,像你和游闻羽在神风空行舫上争执的内容,我在柳夭之内布下了禁声结界,半个字都没有听见。”   许娇河本就因游闻羽态度的变化而感到心烦意乱,闻听纪若昙提到这件窘迫之事,霎时间呼吸慢了一拍,又不甘示弱道:“那夫君怎么知道我们是争执,不是别的?”   “他对繁阁的掌事之权势在必得,你听从我的建议分权于如梦世,自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纪若昙目不斜视,给出的回答亦叫许娇河无从找茬。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泄了气,挺直的腰杆和肩膀也软了下去,随手拎起一个卧枕抱在怀里道:“既然夫君对你这个拜入师门百年的徒弟了解得如此透彻,想来对他的喜好偏爱也应该心中有数了?”   纪若昙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塑般坐在春凳上。   许娇河等待着他的答案,半晌才听见一句毫无情绪起伏的“不知道”。   偏偏这三个字,自纪若昙口中说出,还充斥着一股对任何事物都了如指掌的气势。   许娇河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漂亮惹人怜爱的面孔上一时呈现出不知所措的光景,呆呆地望着他,呼吸来回后忽而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原来这世上还有堂堂无衍道君不知道的东西——”   她捂着肚腹,笑得颗颗脚趾蜷缩起来。   向外洋溢的笑声如同屋檐之下经风穿过、叮铛作响的贝壳风铃。   清脆娇甜,削弱了语境中的嘲讽之意。   “……”   纪若昙却没有心情欣赏这譬如春花烂漫的美人美景。   他盯着她笑出绯红的面孔,目光冷了几分。   倘若瞳孔中的情绪能够化出实质,许娇河感觉自己此刻已然被他大卸八块。   对比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许娇河又怂了起来,连忙收住面孔上凝出的灿烂笑容。   她和纪若昙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心底懊恼起向向谁求助不好,非要向纪若昙的愚蠢决定。   正当许娇河开始思考要不要结束话题,催纪若昙回去睡觉的时候,纪若昙阴沉的表情恢复了一寸晴朗,道:“如果你不想处理繁阁之中错综复杂的琐事,不妨把那块翡翠貔貅当作礼物送给游闻羽。”   “这是什么缘故,游闻羽会喜欢这个?”   许娇河目露茫然,不解反问。   纪若昙解释道:“如梦世对繁阁势在必得,哪怕你过了母亲那关得到翡翠貔貅,他们也定会想出许多办法来对付你,而叶流裳素性百无禁忌,你又没有灵力傍身,哪怕住在云衔宗也不一定安全。”   “不如把这块烫手山芋抛给游闻羽全权负责,也免除了今后与纪云相一月一会的麻烦。”   “同样的,有我给你的那份名单在,你不必担心交付权利后受制于人的境况,有任何情况,依然可以送出暗信,命令那些全然忠诚于我的人去帮你解决。”   纪若昙的几句话,将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许娇河边听边点头,恨不得找到纸笔将它们记录背诵进脑子里。   只是还没等她难得生出一点兴致,打算好好夸夸这个经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夫君,纪若昙又调转话风,说起了一些叫许娇河想把他嘴堵住的话:“你和游闻羽的争执因此事而起,你这番举动,也算是表明了示好的态度,这样亦能稍稍缓和你们之间如冰封冻的关系。”   别人道侣结契、恩爱缠绵,能够成就小洞天的一段佳话。   她的这位道侣,却是成日想着办法将自己往别的男人那里推。   许娇河一口气没上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对游闻羽示好,我都说了我无意于他!”   “……”   “我如今不过游魂一具,唯有你能看见我、触碰我,若你有事,我想护你也难。”   “若有游闻羽在你身侧保你周全,我也能暂且放心些。”   纪若昙垂眸敛颔,剖白短处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   被顺毛捋的许娇河稍稍平息了恼怒,望着纪若昙衣落低首的疏冷身影,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未曾面对勘尘之劫前的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誉满九州。   不知怎的,她心底忽然有些酸涩,别扭地岔开话道:“翡翠貔貅代表的意义非凡,你竟然也肯?”   纪若昙却忽然看向她,瞳孔澄练,清透如泽:“追求大道,不必顾惜身外之物。”   简短的一句话,如同炎炎夏日中亘古不化的冰雪,迫使无意识受吸引而去的灵魂打了个激灵。   许娇河一怔,心头的诸多情绪霎时退散得干净。   钱财、权势、地位……   这些无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寤寐思服的东西,于纪若昙而言,恰如云烟过眼。   他什么都能舍弃。   更何况自己?   ……   许娇河借口话说多了有些累,需要休息片刻。   纪若昙也没有继续追问,重新化作水月一捧,消散在午后的房间。   在他遁入柳夭之后,许娇河扯掉变回绦带的软剑,闷不做声把它扔在纪若昙坐过的春凳上。   她将在如梦世得到的翡翠貔貅从灵宝戒中找了出来,托在掌心反复查看。   看着看着,纪若昙的话又像是咒语般在耳畔来回重复。   许娇河腾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翻找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空匣子,将翡翠貔貅整个丢了进去,咬着下唇不服输地嘟囔道:“反正原来的主人都不珍惜,我这个接手者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解下挂在衣裙间的怀渊令,按在匣子的正面,一道上书“怀渊峰”三个古朴大字的半透明灵符立时闪现,四四方方地附着在表面,昭示着在送到游闻羽手上前,谁也不可随意打开处置。   送礼之事,为表郑重,一般由有头有脸的内门弟子亲自前往。   可纪若昙唯有游闻羽一个弟子,而要许娇河亲生前往,她又心下不愿。   便也顾不得许多,许娇河唤了另一个常年跟在露华旁边的婢女进来,嘱咐她将这匣子送到剑阁,自己则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研究起纪若昙给出那份繁阁心腹的名单。   不看不知道,繁阁拍卖灵宝、搜罗消息和收集奇珍的最重要的三个分部,里面皆有他的人担任要职——这些人职位不算很高,光看履历也并无特别优越之处,却胜在不易被察觉,且在繁阁扎根多年。   许娇河接着往下看,发现哪怕是如梦世全面渗透的职务之内,亦有忠于纪若昙的人存在。   她暗想自己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死鬼夫君,脑子也并非看起来的那么顽固愚笨,该长心眼的地方倒是一点都没少长,亏她之前还担心纪若昙只会练功和铸剑,会不会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许娇河花费了一个半时辰,才把这份名单研究透彻,且将上面一个个名字都做到烂熟于心。   不知不觉中,山水屏风上的时辰便来到了黄昏。   今日用脑过度,不宜再埋首正事。   许娇河伸了个懒腰,左右转了转发僵的脖颈,打算趴在床上看会儿话本再叫人传饭。   谁知她刚刚脱了鞋履上床,门外去而良久,姗姗复返的女婢捧着礼盒敲门道:“夫人,观渺君让奴婢向您带话,说收到这份礼物内心惶恐,如若不能同夫人面见恳谈,实在不敢坦然收受。” 第4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天   许娇河想, 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她也不好再将游闻羽随意请到自己的房间交谈。   她摸着感到饥饿的肚腹,索性让等候在外的女婢再去一趟剑阁, 邀请游闻羽共进晚膳。   相比过程漫长的第一次, 第二次女婢复命很快,说是游闻羽应承了下来。   既要请人吃饭, 自然要准备几道宾客爱吃的菜肴。   许娇河回忆了很久, 才模模糊糊地记起游闻羽似乎口味偏甜, 比较爱吃淮扬菜。   不像自己喜欢顿顿有肉、无辣不欢。   于是许娇河吩咐下去, 叫厨房在晚饭前, 把一道蟹粉狮子头和一道莼菜羹赶制出来。   到了怀渊峰定下的用膳时间, 游闻羽如约而至。   他着一身湖水蓝的直裰,折扇叠起握在指尖,遥遥可见扇缘的一缕深红。   他向许娇河行完礼,目光在长桌的左右位置上逡巡来回, 最后还是按照老样子坐在许娇河的手边。   “闻羽来了, 快把他爱吃的那两道菜放在他的面前。”   许娇河使了个眼色,拨出自己身畔的两位女婢之一,暗示她去侍奉独自前来的游闻羽。   只是还没走到对方身边, 便遭到了拒绝:“师母, 我喜欢自己动手, 这样自在。”   “……好吧。”   吃一顿晚膳, 自己也无需两位女婢服侍, 许娇河便挥手叫另一人退下。   不过游闻羽的冷淡, 终究如同晕染白纸的墨点, 在她心间缓缓散开。   游闻羽并没有过多关注许娇河的表情,他正专注地垂下眼帘, 盯着女婢特地放在他近处的蟹粉狮子头和莼菜羹不放——那俊雅的面孔落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灯火里,唯独眉骨侧处留下一轮淡色的阴影。   许娇河瞧得不安,挤出一抹笑道:“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   游闻羽微微摇头,像是为了让许娇河心安,率先动筷,加了块狮子头放在白底蓝纹的餐碟上。   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心里暗喜果然喜欢淮扬菜的人是他。   然后二人开始用饭。   遵循纪若昙在世时留下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定,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许娇河见他眼下没有开口,又怕等会儿说起正事来顾不上吃饭,便囫囵吃了个八分饱,才放下筷子,略显欢喜地说道:“怪我这两天一直在养伤,还未来得及恭贺闻羽你执掌剑阁之喜。”   “师母言重了,小徒能走到今日全都仰赖您和师尊的栽培,岂有师母先行向小徒道贺的道理?”   游闻羽没有动碗中的米饭,连碟子上的狮子头,也只象征性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放入口里咀嚼。他侧眸望着许娇河,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同许娇河在剑阁听到的,他敷衍其他弟子时的口吻别无二致。   许娇河话语里的喜悦便跟着淡了下来,她将筷子搁在筷枕上,取过女婢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嘴,道:“虽是这么说,但你没来向我禀告,我也没有及时关心你的近况,是我这个师母的失职。”   游闻羽牵动唇角,仿佛想笑,却勾起到一半复又回落,沉默地与她对视。   他的瞳孔颜色偏浅,笑意留存之时显得温情款款,如今没了笑意,便多了几分寡情凉薄。   许娇河眼皮一跳,自发淡去了本打算追问清楚的心思,换作用别的话题遮掩道:“那翡翠貔貅是我赠与你的贺礼,为何送到剑阁,你又叫女婢退还给我?”   “自然是因为,师母的礼物太重,小徒受之有愧。”   游闻羽亦放下筷子,露出说正事的神色。   许娇河却不明白:“你有愧什么,这不原本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游闻羽望着她无言,忽而转过头去,朝屋内侍立的两位女婢道:“你们先出去。”   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到似乎登上剑阁阁主的位置之后,这怀渊峰的一亩三分地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下。   许娇河的心莫名感到不舒服,如同往常那般对他质问道:“这两个夫君指派给我的女婢,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何况我们又没说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叫她们出去的?”   游闻羽坚持道:“你们先出去。”   两位女婢的面孔呈现几分不知所措。   她们在许娇河和游闻羽之间来回瞧了瞧,最后决定听从许娇河的命令,待在原地。   游闻羽觑过来的眸光便染上一寸不甚鲜明的怒气,他拂袖起身,做出要走的姿势:“师母若无心恳谈,就把翡翠貔貅收回去,小徒自行离开便是。”   许娇河从未在与游闻羽的相处过程中,听到游闻羽这般对她说话。   没有半分情面。   亦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许娇河骤然有些恼怒,仰起面孔就想回嘴好走不送。   腰上的绦带却在这个时候无声收紧,一下子拉回了她的理智。   是啊,纪若昙午后才提起过……按照他目前的力量,没有十足把握护得自己周全。   云衔宗内的一些事情,自己尚需依靠游闻羽才能安身立命。   为今之计,不可撕破脸,只能暂且忍耐。   想到这里,许娇河咽下了即将冲口而出的怒意,委屈说道:“那你们先下去。”   游闻羽略感意外,回首凝望她的视线里隐隐多出几分松动。   他待女婢们退出后亲自把门闭紧,施加了一道法术结界,才缓步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现在尽可以说了吧!”   许娇河掏出藏在衣袍里的小巧锦盒,砰地一声拍在游闻羽手边。   自己都委曲求全成这个样子,看游闻羽还能找出什么借口来纠缠周旋!   落在许娇河眼里占了天大便宜的青年,却依然没有表露出任何让步的迹象。   他沉沉地盯着锦盒看了良久,忽而将其中的翡翠貔貅拣了出来捏在掌心。   眸底暗芒闪烁,轻声问道:“师母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你在问什么呀?你是夫君的徒弟,当然、当然也是我的徒弟。”   许娇河睁着双眼,她隐隐察觉到游闻羽问句背后的真意,但依然选择装傻。   “哈——徒弟。”   “也是怪我太蠢,不肯死心,非要巴巴跑过来问这一遭。”   游闻羽唇畔笑意似嘲非嘲,他凝视着巴掌大的貔貅不放,兀自不肯与许娇河拥有哪怕一瞬的对视。   座位之上,宛若灼热的火架。   许娇河被游闻羽的自怨和窒息的气氛裹挟得坐立不安。   她藏在袖袍中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攥成一个拳头,转眼又忐忑地抓住扶手。   她试探着跟游闻羽商量:“就和以前那样不好吗?夫君才去了没多久,我、我也没心思想这些。”   “没心思想,那师母为什么一搬出虚极峰就偷偷跑到剑阁看我?”   “没心思想,又为何急忙捧着繁阁的权力来讨好我?”   ……原来他发现了自己偷用符篆藏在角落里看他。   许娇河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不好道明是因为纪若昙没死,剑阁却提前换了主人,所以自己想带着他去瞧瞧剑阁的新变化。   许娇河姣美的面孔且急且悔,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游闻羽却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思,沙哑着嗓音又问了一遍:“我算什么?师母如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莫非是把我当成了一条随意驱使的狗?”   “怎、怎么会呢,你当然不是狗。”   许娇河结巴着回答,差点咬到舌头,“怀渊峰只剩我们二人,需要互相依靠才是……所以,我才、才会把如此重要的执掌繁阁的信物,交到你手里,只因为,你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她天性嘴笨心笨,不会讨好人,能把话说成这样,已经用尽了毕生从话本中学到的功夫。   闻听辩白,游闻羽的眼睛从翡翠貔貅上离开,改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可怕,令许娇河忍不住放弃了对视以表真诚的机会。   她急急垂下头,鞋履内的脚趾臊得蜷缩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漫长到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是一万年。   许娇河的耳畔忽然传来脚步移动的声响,接着并拢的双腿一沉。   游闻羽跪在她脚边,用手握着她的小腿,脸颊贪恋地磨蹭过她的膝盖,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知道师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不过,为了这句话,我便是做一条狗护着你……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分明是温和的嗓音,许娇河却无端听出一股病态的阴冷。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连同被衣裙覆盖的两握膝盖也发起抖来。   “师母怎么了,可是衣服穿得不够厚,感觉到冷了?”   敏感捕捉到她异样的游闻羽没有抬头,一面询问,一面将灵力加热,顺着两人接触的肌肤传递。   这股热意沿着衣裙渗透入许娇河的肌肤,犹如一张细密的巨网般将她包裹。   她透不过气,更不愿听从游闻羽的引诱将这段荒唐的关系认下,想也不想地说道:“你、你才不是为了我的话变成狗护着我,你想要繁阁的权利,我便送给你……我们等价交换,你本就该护着我。”   “……”   话语一出,又是长时间的安静。   喀嚓、喀嚓,   许娇河恍惚间听到了什么东西节节碎裂的声音。   她胆怯地朝声源看去,游闻羽忽然在此刻离开她的膝盖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许娇河,在灯火的簇拥里,逆光的双眼仿佛两片逐渐失去温度的琉璃。   “师母说得对,这本来就是一场等价交换。”   “您给予我渴望的权力,我便保护您的身家性命。”   “谁也不亏欠谁……实在很公平。”   游闻羽打开桌上的锦盒,将掌心的翡翠貔貅放入其中,而后关上顶盖死死攥在手中。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凉透的饭菜,忽而微笑道:“既是一场交易,师母也无需费劲讨好。”   “那蟹粉狮子头和莼菜羹是师尊喜欢的。”   “偏甜的淮扬菜,也是他的口味。” 第4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一天   两日后, 云衔宗,剑阁阁主继任大典。   巍峨肃穆的三层高塔前,无数环绕周围的剑灵聚集在一处, 化作峥嵘朝天的深红色巨剑, 悬浮于剑阁的镞状顶端,在清晨日轮的冉冉初升中, 映放出堪比青阳万丈的辉煌璀芒。   而让人无法直视的璀芒之下, 游闻羽衣深衣, 负玉冠, 云水为底, 浩然金纹, 袍裾逶迤在层层台阶之上,一步一步走向象征着剑阁核心的九方铸剑鼎所在。   他用灵力凝结出本命灵剑悲无,另手并起二指,按在嗡嗡鸣的剑锋上方一抹到底, 再将沾染血液的灵剑笔直插入烧到滚烫的九方铸剑鼎中, 霎时间鲜血遇到至阳之力,化作袅袅白烟升入天地。   荡钟声起,万剑随之应和轰响。   九方铸剑鼎上纹路俱亮, 伴随着一阵气贯云霄的鸟鸣, 庞然的毕方鸟灵出现在游闻羽身后。   锵——   锵——   锵——   它一共叫了三声, 每一声都让竖插在方鼎中央的悲无剑经受一重真火淬炼。   如此三次之后, 比方鸟逐渐缩小, 身化澄明之火, 融入剑体的每一寸脉络。   “礼成——”   秉礼长老梅临浑厚的宣告声响彻在每一位观礼之人的耳畔。   而后游闻羽将滚烫的悲无剑举起, 面孔丝毫没有露出被至阳灵气烧灼的痛苦。   他仰起面孔,以剑指天, 高声道:“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   许娇河代表与剑阁息息相关的怀渊峰之主的身份,站在明澹的斜后方,同他一起观礼。   在山呼海叹的声响中,她的心跳重如擂鼓,目光却不敢落在游闻羽身上。   而许娇河左手边落后半步的位置,从欲海匆匆赶来的执法长老薛从节正负手而立。   火光燃烧在他黢黑的瞳孔中,那种无与伦比的欣慰和自豪感真实可见。   世上已然失去了站在峰顶、半步成圣的纪若昙,好在他还有一个矫矫不群的徒弟。   这老倔驴虽然专与自己过不去,但对于云衔宗的真心,却是世所共鉴。   许娇河收起略微复杂的心绪,趁着众人停止高喊,屏住呼吸,皆在注视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重新开启万剑阵的一刻,悄悄侧过头去,向通身着浅色的人群中的唯一一抹深色望去。   青年的眉目深邃,玄底红梅的衣袍,与火光呼应出一缕惊心动魄的艳丽。   他目不斜视,注视着剑灵汇聚的塔顶,眸色如同无星无月的黑夜,远离世间的悲怒欢喜。   ……太像了,仿佛纪若昙活了过来,亲自将手中的权柄交付到游闻羽的掌心。   许娇河想着,下意识将手指搭在腰间绦带上,希望能从中感知到半分纪若昙的心情。   “祭剑礼成,告谢天地及宗中先灵——”   梅临的声音打断了她不着边际的幻想,许娇河在纪云相注意到自己之前,及时将头转了回去。   作为云衔宗的一份子,她亦要随同游闻羽一起,朝天地和先灵长揖三礼。   明澹走上前去,站在游闻羽的旁边,带领空地上的云衔宗众行礼。   无人挡在许娇河身前,她的目光恰好与游闻羽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一股说不清的尴尬叫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液,正思考着怎样才能不失礼地结束对视,而那头青年已经面色如常地移开了眼睛,恭恭敬敬朝着苍穹和厚土作揖到底。   ……   因纪若昙殒身尚不足一月,云衔宗取消了典礼完成后的宴请。   众人纷纷离开剑阁,游闻羽亦进入阁中开始主持十年一度的剑阁弟子招选事宜。   许娇河没有灵力,坠在人群最后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怀渊峰。   只是脚步甫一踏在怀渊峰的土地之上,守门的弟子忙不迭地向她禀告道:“娇河君,如梦世来的云相公子正在濯尘主殿等候着您。”   “纪云相,他来干什么?”   “说是如梦世选定了他来分掌繁阁,今日来此,想与您商议下繁阁的一些要务。”   许娇河有些疑惑。   她早在前两日就交出了翡翠貔貅,怎的游闻羽没有告知如梦世,反倒叫纪云相来了自己这里。   疑惑归疑惑,纪云相代表着如梦世前来,她也不好拒绝与他相见。   她回头吩咐弟子:“去剑阁将观渺君请来。”   而后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又整理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才带着女婢朝濯尘殿走去。   许娇河刻意走得很慢,希望赶在与纪云相碰面前,游闻羽就能及时出现将他领走。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濯尘殿熟悉的轮廓落进她的眼底,前去剑阁的弟子依然没有现身的意思。   她只好勾起客套的笑容,与端坐在客座上的纪云相打招呼道:“小云,你怎么来了?”   许娇河记仇,又倚仗在自家地盘的优势,故意用甜腻腻的语气搭配亲昵的称呼来恶心纪云相。   果然,那品茶的青年冰雪雕刻的面孔上神态扭曲了一瞬。   “娇河君。”   纪云相放下茶盏,起身朝她抱拳行礼。   他的眼神透着寒气,仿佛许娇河再叫他一声,他就会一寸一寸将她嚼碎了咽下肚去。   许娇河瞧得心里直爽,那股对于同纪云相见面的抗拒也减弱了几分。   她提着裙摆,脚步向左移动了几寸,选在一个必定能碰到纪云相的位置,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衣袍似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手臂:“小云为何如此冷淡,莫非忘记了我们在如梦世时的亲戚之情?”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的痛处往下戳,反反复复地欣赏着他一忍再忍的表情。   青年拧着眉,如同躲避脏物一样后撤半步:“娇河君自重。”   “自重?”许娇河略感好笑,她用目光捕捉着纪云相避开的眼睛,压低嗓音,呵气如兰地歪曲道,“小云觉得我哪里不曾自重?淫/者见/淫……莫非,是你脑海里在想些不自重的念头?”   \"你!\"   青年堪比霜雪的肌肤,又显出了许娇河曾经见到过的、明晰传递羞恼的薄绯。   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又被许娇河柔弱无骨的指尖包裹。   她旁若无人地倚靠在纪云相身侧,一点一点,像他对待她时那样,将纪云相修长如玉的手指掰直。   涂成樱粉色的指甲每掰开一根手指,都猫挠似地滑过青年的掌心。   她的举动过分放肆,放肆到纪云相浑身僵硬,一时忘记了做出反抗,任凭许娇河将无礼进行到底。   观察着他呈现空白的表情,许娇河终于满意,她抽空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轻笑着提醒道:“不要生气,否则会坏了如梦世和云衔宗的结交之谊。”   接着坐在濯尘殿的主位上,倚着扶手道:“小云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一、二、三、四、五……   许娇河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字。   数到一百二十下时,纪云相才如醉方醒地反应过来,抬头射向她的目光变成了两把刀子:“……师尊选中了我作为分管繁阁的人选,特地派我前来与娇河君商谈繁阁事务。”   他的言语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可在许娇河听来,仿佛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挣出。   她没有立刻回答,拨弄着水葱般的指甲晾了他一会儿,才像忽然想起来似地哎呀一声说道:“那枚翡翠貔貅我早给了闻羽,并且同他说了以后由他代我掌管繁阁一切事宜,怎么他没传信去如梦世吗?”   “……”   “翡翠貔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可……”   “怎可什么?”   许娇河笑吟吟地抬高声量压过他的话,“我拜过娲皇像,也得到了婆母悬灵老祖的认可,这繁阁本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继承的产业,我愿意把翡翠貔貅给谁,还要经过小云你的同意吗?”   游闻羽的事,让许娇河这几日来心头都压抑着一股邪火。   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夫君的徒弟低头,可并不代表对着任何人都要退让。   许娇河眸光闪烁,映出几分大胆和无谓,而倍感屈辱的纪云相索性顺从她的意愿道:“既然如此,那云相就不在这里打扰娇河君了,我去——”   “就算师母将翡翠貔貅给了我,您亦是繁阁实际的主人,我们二人商谈,怎可避开师母您呢?”   折扇开合的动静,远比游闻羽的嗓音更快传入许娇河的耳畔。   她抬起眼睛,见逆着光的游闻羽脱去了洁白的冠服,换上一身柳枝青的衣袍——他摇着折扇翩翩而至,不语含情的桃花眼,天生带笑的薄嘴唇,让她恍惚以为与他关系的仍在旧日。   只是下一瞬游闻羽向她行礼之后,毫不留情转过身去与纪云相相谈的动作,又将许娇河拉回现实。   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摁紧,面色阴晴不定了几转,仓促换成笑意:“刚才说着你,你就来了。”   “劳师母记挂,小徒新任剑阁阁主,手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一时分身乏术,才会来迟,还望师母恕罪。”游闻羽居高临下地望着纪云相躬下的身体,等他做足礼数,才旋身坐到大殿另一边告罪。   “无妨。”   许娇河与他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和蔼可亲地说道,“上次我和你说过,有关繁阁的一切你从今以后就跟如梦世的另一位掌事商量着办,无需来回禀我,闻羽你难道忘了吗?”   “师母是这么说过,可闻羽不敢擅专,况且又是第一次,小徒斗胆,恳请师母在旁同听。”   得到权利的游闻羽似乎没有许娇河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他直直回望许娇河,非要将她一起拉下水。   许娇河感到烦躁,她对行商之事一窍不通,游闻羽强行将她留在这里,待会儿岂不是出尽洋相?   但眼下话说到了这里,她也没有一丝退后的余地。   思来想去,许娇河只好说道:“好吧,那我就在旁边听着,不打扰你们的想法。” 第4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二天   濯尘殿内, 风声阒阒。   一东一西,分坐于堂下两端的游闻羽和纪云相之间,气氛却是潮流涌动、暗涛汹涌。   女婢们奉了两回茶, 时间也从早晨临近中午, 二人的商议依然没有分出个结果。   游闻羽生来聪慧,不愿墨守成规, 向来追求变革的他, 自然做出了一番大胆开拓的计划。而换成以纪云相为首的如梦世众人的想法, 则偏向于保守, 且明里暗里想要把更多的人手安插到繁阁各部中去。   他们二人各自执掌着繁阁一半的权力, 纵使游闻羽名义上代管翡翠貔貅, 可许娇河这个实际的拥有者在场,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将纪云相提出的建议全数驳回。   他们唇枪舌剑了一个半时辰,谁也说服不了谁。   只是尽管风向无法压制, 双方却是默契得谁也没有向许娇河发问, 试图求得她的支持。   许娇河抬起一侧手肘架住扶手,掌心捧着不再散发出热气的茶盏,她装出一副高深莫测、微笑倾听的模样, 想要借此遮掩自己的头脑空空, 奈何每每听不到半刻, 就开始眼神涣散、意识游离。   已然过了用午饭的时辰, 两位客人并没有放过许娇河的意思。   游闻羽和纪云相早已辟谷的身体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支持着他们文斗到底。   许娇河心中叫苦不迭, 正想着寻个借口先行开溜, 冷不丁听到纪云相说道:“观渺君想要改革繁阁制度,云相自然鼎力配合, 不如就从舆部开始,云衔宗处北,如梦世在南,各自掌控着一方的消息情报来源,撤换舆部的副部主韩慎,换成我如梦世的高手加入,这样更能加快获取消息的速度。”   繁阁共有三部,拍卖灵宝的竞部、搜罗消息的舆部和收集奇珍的荟部。   表面上竞部为主,实则舆部最为重要,因此从来皆由云衔宗的人牢牢把控。   原来前头铺垫了这么多,如梦世打得便是这个主意。   游闻羽心下一动。   纪云相以支持变革的名义,要求自己同意在舆部安插如梦世的人手。   其实从整体看来,倒是称得上一件划算的买卖。   反正以自己的手腕,哪怕扶了新的副部主上去,纪云相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休想染指其中。   至于先前的副部主韩慎,游闻羽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似乎之前是灵力颇高的四方游侠,后被云衔宗招到麾下,做了个编外的闲散人员,同云衔宗内的各个势力均没有直接关联。   就算替换了他,想来宗主和诸位阁主长老那头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游闻羽的盘算很快,面上却不漏声色。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凉茶水润了润喉,正想开口试探纪云相让步的最后底线在何处,一直神游天外充当背景板的许娇河,却冷不丁地替他做出了回答:“不可以,我不同意。”   “?”   “?”   在座的两位青年纷纷转头看向她,眼神中浮现出四个透明的问号——他们由衷地感到困惑,刚才还扮成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试图躲过任何询问和对答的许娇河,怎么忽然主动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只是这个意见,没有人一个人是喜闻乐见的。   纪云相率先抿住嘴唇,而游闻羽沉默几瞬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师母可是有什么高见?”   许娇河理所当然道:“叶尊主在交接仪式上说过,如梦世就算参与管理繁阁的事务,也不过是起到辅佐之责,这样随意撤换掉舆部副部主的说法,似乎和‘辅佐’二字背道而驰。”   “我知晓你们都很聪明,也很会算计,但若换成你们是那位副部主,突然之间得到通知要被调离职位,来替代的人还是一个陌生的、没什么资历和成绩的人,你们可会认可,心中可能平心静气?”   许娇河没有把话说半截藏半截,天生的性格也注定了她学不来聪明人的虚与委蛇。   纪云相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奇异。   他知晓许娇河娇气、记仇还庸俗,除去好皮囊外一无是处。   可从来没预料到,遍地皆是人精的云衔宗,竟然真的半点为人处世的窍门都没有传授给她。   “师母……是与韩慎相熟吗?”   无言了好一阵子,游闻羽按下微妙不悦,心平气和地发问。   他不经意的提问,叫心底有鬼的许娇河呼吸猛地一紧。   她的脑筋却在此刻高速运转起来,发挥出不同于平日的灵敏作用,理直气壮道:“不熟,只是我年少时经历过这种滋味,能够感同身受罢了。”   “……”   她的话看似强词夺理,但结合身世,又显得十分合情合理。   游闻羽清楚许娇河在未嫁给纪若昙之前过得不好,一些小事难免触景伤情。   更何况,就算许娇河非要撒谎,眼下也不是逼问的好时机。   于是他不再提出疑义。   无人继续说话,只是望着许娇河各怀心思。   许娇河被四只眼睛注视得有些不知所措,肚腹却恰好在这时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   咕噜——   无言的难堪叫许娇河彻底红了面孔,殿内的气氛瞬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再也待不下去的她索性站起,大声说自己饿了要去吃饭,也不顾二人的面色表情,匆匆离去。   ……   许娇河在膳厅狠狠咽下两碗饭,待徘徊在脑海中的窘迫感好不容易烟消云散,才特地绕开通往濯尘殿的必经之路,信步回到内院住处,对侍候的女婢道自己要午睡,谁也不可打扰。   她一边揉着发胀的肚子,一边放下拔步床上的帘幔,将纪若昙唤了出来。   待在柳夭剑中,与凌乱不整无缘的青年仍旧是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淡样子。   他甫一出来,许娇河立即拉着他的袖口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今天可是帮了夫君你一个大忙!”   或许是吃饱喝足之后心情愉快了几分,许娇河的眼睛亮晶晶的。   活像一只抓到老鼠摆在主人卧房门口,渴望得到表扬和奖赏的猫咪。   纪若昙看着她:“什么忙?”   “你给我的那份名单里面,不是有个掌管舆部的副部主叫韩慎嘛?我在濯尘殿听游闻羽和纪云相议事的时候说,要把他撤掉换成如梦世准备的人。”   许娇河吞了口唾液,得意地说,“我一想,要是把他换掉,你在繁阁可用的人不就少了一个吗?所以我赶紧否定了他们的提议,还用了一个他们谁也反驳不了的理由。”   韩慎在纪若昙给出的名单里不假,可许娇河说为了纪若昙才出声,便是最大的谎话——她惦记着这些人皆可以任自己驱使,还不用像游闻羽似地那么麻烦,非要她付出感情,因此一个也舍不得失去。   许娇河眼珠咕噜一转,适时将自己不停盘算的小心机掩去,转而扇动着漆黑的睫羽,冲纪若昙扬起笑脸,虽是明晃晃的邀功,却十分俏皮讨喜:“夫君瞧,我是不是帮了你很大一个忙?”   纪若昙同她对望,并没有说话。   那双能够看透万物的眼睛扫过来,仿佛三伏天的冰雪将许娇河浇了个透心凉。   她顿时从一味欢喜的心境中清醒过来。   想起纪若昙从前的做派,思忖自己简直自讨没趣。   许娇河的手指无意识地拽着身畔织金软枕上的布料,将褶皱抹平又用力地攥在一起,在等不到对方回答的时间,尴尬地为前头的言论找补道:“那个,你要不当我什么都没……”   “谢谢。”   纪若昙的道谢却追着言语的末尾响起。   坦荡平静,清晰可闻。   许娇河有些发怔,她不过逞口舌之快,没想过纪若昙真的能够说出这两个字来。   她浑圆的瞳孔放大,便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娇憨之态。   半晌,许娇河猛地将双手摁在并拢的膝盖上,局促地低下头去。   又嘴硬道:“夫君以为光说句谢就够了吗?”   她兀自不肯服输,耳垂却泛起一抹被人顺毛后赧然的粉意。   “你想要什么?”   纪若昙十分配合地询问,半点不情愿的气息也无,仿佛许娇河真的立下了大功一件。   可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形态,稍作迟疑后又说:“不过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你。”   许娇河想他说得也是,思量片刻大度地摆手道:“那等你回复以后再提。”   被纪若昙认可的感觉,叫她近日来霉雨绵绵的心情,终于雨过天晴,人也好说话了不少。   只是快乐不过三秒,纪若昙道:“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事,你还记得吗?”   许娇河唇畔好不容易舒展的笑意凝在原处:“啊?”   “就是摘扶桑花的事。”   “每个新月的第一日,宋氏皇族会在旸谷祭祀太阳,还有四日便是十月初一。”   ……所以刚才那么痛快地说谢谢,还许诺自己可以随意提出要求,就是为了顺理成章提起这个吗?   许娇河皱着脸颊,盯着纪若昙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反正我们已经知道扶桑花开在旸谷里面,为什么要等到皇室祭祀时再去采摘呢?趁着没有人在的时候,不是更安全一点……”   “旸谷的神灵结界,唯有帝王龙气才能暂时消弭,单凭你我二人,就算提前到了也进不去。”   面对她的问题,纪若昙解释得耐心且一丝不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会在这几天制作出一个与你相似的傀儡,到了第三日深夜,将它放在屋里掩人耳目,届时你便随我一同动身前往九州皇宫。”   好吧,看来这件事自己是做不可了。   许娇河心里垂头丧气,不忘做最后挣扎:“可我半分灵力都无,你又是这样,我们怎么混进去?”   “不必担心。”   纪若昙忽然靠近她一点,平摊向上的掌心聚集小簇轻灵的光芒。   一呼一吸之后,那簇灵力变成了一支女子佩戴的珠钗。   他将珠钗放进许娇河的手里:“等我们到了皇宫,你按一下钗头的合欢花,便会有人来接应。”   许娇河便垂下眼,瞧着掌中其貌不扬的珠钗。   这东西哪怕在她最落魄之时,于她而言都算不上珍贵。   只是为女子所用,又雕刻出合欢花的式样,似乎意义非凡。   许娇河看了看珠钗,继而抬头看了看纪若昙。   心中横生一片疑窦:   纪若昙待自己如此冷淡,这么多年也不见小洞天内传言他心悦过哪家道姑女冠。   莫非……他喜欢的女子在人间? 第4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三天   许娇河的捣乱打乱了如梦世最重要的一步, 使得游闻羽和纪云相的交易无法继续。   而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发音,也打消了游闻羽非要拉着她旁听的念头, 后续几天相安无事, 无论是游闻羽还是纪云相,都没有迈进怀渊峰的山头。   众人的目光一时聚集在风头无匹的剑阁和不争峰上, 许娇河的生活也得以顺利回归清闲。   到了与纪若昙约定的日子, 许娇河像极了不愿上学的孩童, 慢吞吞地用过晚饭, 又故意以赏月消食为借口, 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说什么都不肯回到房间。   最后被默默勒紧腰肢的柳夭剑警告,只好忍气吞声地告诉女婢不用跟着,她要进去休息。   回了屋里,纪若昙随手撑起禁制结界, 对她道:“你把我叮嘱的事, 在我面前重复一遍。”   许娇河抗议地望着他,梗起脖颈斗争三秒。   又在纪若昙冷漠的视线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复述道:“子时末刻, 守卫换班最松散的时辰, 我们出发去九州皇宫, 进了皇宫, 我跟着你的指示走到目的地, 再找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按下珠钗上的合欢花, 到时就会有人前来接应我。”   “等见到人,我便告诉对方, 我是无衍道君纪若昙的道侣,并把这支信物交给她,然后说出自己此番潜入皇宫的原因,后面的事情,接应我的人自会帮我安排,我只要听从吩咐就好。”   这些天里,纪若昙将这些话在她身边耳提面命了无数次。   许娇河想,哪怕要求她倒着背一遍,她说不定也能没有错漏的背诵出来。   纪若昙将许娇河的复述从头听到尾,见她真的用了心思,没有一点磕巴,眼神不禁柔和了几分。   他简短地点头,盘腿在春凳上摆出打坐的姿势,道:“亥中时分,你便如常熄灭灯火,但不要入眠,同我一起静候子时末刻的到来,届时我会为你开启前往皇宫的传送阵法。”   说完,纪若昙闭上双眼,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许娇河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伸手在自己面前比划出撑开眼皮的手势,腹诽道:睡意来临,岂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不过说归说,碍于纪若昙多年的“淫威”,许娇河面上还是老实配合。   她在照常入眠的时辰里吹灭了灯火,然后睁着眼,开始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呆。   不远处的窗台上,帘幔不曾彻底遮拢,一路向上的窗棂顶端,有清淡柔和的月光挥洒入室。   月光的末尾,恰巧映照纪若昙的面孔之上,以挺秀鼻梁为界限,分割出明与暗的渐次光影。   纪若昙和游闻羽不同,许娇河绝对不敢在他面前翻开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   百无聊赖的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下床,拿开春凳另一半的衣物,学着纪若昙的样子盘腿坐了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可以说没有一点声息。   但并不妨碍纪若昙立刻睁开眼,侧过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他沉沉的眸色化作一句不用说出口,许娇河便能领略的询问:“你在干什么?”   “我好无聊,继续坐在床上就要睡着了。”   许娇河同他对视,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   纪若昙感到无言。   幸而许娇河在他身边坐下后,也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他接着闭上眼睛。   山水屏风上的雀鸟展开翅膀,翱翔停息,山脚下的溪水莹然生光,如同月满又缺。   时间一滴一滴逝去,纪若昙忽然感觉到属于许娇河的体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相隔一层单薄的布料,温热与细腻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平静无波的道心忽然起了半寸微澜。   纪若昙今夜第二次睁开眼,看见许娇河自衣袖中露出半截的小臂挨着他雪白的袖口,一只手撑住半张俏脸,瞳孔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眼底的微光堪比明亮闪烁的星辰。   纪若昙忍了再忍,还是破了噤声的原则:“你又在干什么?”   许娇河则是同样的开头:“我无聊呀。”   停顿一瞬,她唇畔促狭的梨涡轻陷,“——所以数夫君你的睫毛玩。”   她道出第二句话,像是害怕纪若昙的回应会破坏这静谧的时光,又紧接下去轻快地说道:“我曾经看见过嫡母有一把很珍爱的羽扇,说是用逢仙洲上九色灵雀的尾翎制作而成。”   “那羽扇又细又密,还特别好看,我虽然没有碰过,却能想象出伏在掌心毛茸茸的触感。”   “却不想今日见了夫君你的睫毛,才发现那羽扇的细密不过如此。”   “夫君夫君,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许娇河的言语像极了当街调戏姑娘的花花大少,然而配合她那双格外真挚无污的眼睛,又让人觉得这一切并不是讨好与赞美,而是发自内心的确有其事。   被这两道目光望着,纪若昙的心口忽然蔓延开平生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不清楚那股情绪叫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它能够让自己的舌尖和喉咙微微发麻。   “胡——”   纪若昙张口,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许娇河却忽然用手把耳朵捂住:“我不听我不听……更何况人家又没有碰到你,夫君能不能容忍这一小次嘛……”   “……”   纪若昙第三次闭上眼睛。   察觉到他的僵硬,许娇河稍稍坐远了些。   那压在自己衣袖上轻若鸿毛又重逾千斤的手臂终于挪开了,纪若昙却并不觉得身心恢复平静——他莫名感觉到,自从自己“死而复生”后,许娇河似乎改变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同他多了几分亲昵。   他平生最亲近的女人,除却母亲叶棠,便是许娇河。   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他与叶棠的母子关系,也没有过多的无间和亲密。   同许娇河的接触叫纪若昙体会到一些大道与正义以外的滋味,说不上好,更说不上不好。   ……   在纪若昙独自思考的漫长间隙里,远离数睫毛的短暂快乐的许娇河,终于控制不住翻涌的睡意,无边的困倦感入侵了她的眼睛,叫她就着盘坐的姿势,头颈不住向旁歪去。   最后一次,她薄弱的自制力失去了对于意识的控制,头一沉,在纪若昙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身畔头颅靠过来的一瞬,纪若昙很清楚自己必定能够躲开。   凡人的动作太过缓慢,面孔俯落的弧度亦有迹可循。   纪若昙的手指嵌进春凳皮面,眼前漫过叩问和迟疑。   心绪挣扎几番之后,最终放任了许娇河无知无觉的靠近。   ……   许娇河沉沦在朦胧的梦境里,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被纪若昙叫醒,才发觉室内依然是寂寥的黑暗。   她揉着迷蒙的睡眼,下意识离开纪若昙的肩膀坐了起来,但见盘腿静坐的青年迫不及待地离开位置,走到了拔步床边,手中凭空而生的三寸长木雕人偶不断生长变大,然后幻化成了她的模样。   还没有想起正事的许娇河:“?”   纪若昙无暇顾及她的搞不清状况,按住傀儡许娇河的肩膀,脱下它的外衫,又解下了腰间的衣裙,露出休憩时穿着的内衬,接着掀开床上的被子,将它塞了进去。   每一个动作,专注垂眸的青年均做得一丝不苟。   仿佛在他手下的顺从逢迎的,并非一具凹凸有致的、同许娇河一模一样的曼妙女体,而是一棵鲜嫩水灵的玉米,剥掉外皮,拔掉细须,就可以上锅蒸熟。   纪若昙没有提出让许娇河动手,许娇河便坐在春凳上,看完了整个过程。   看着看着,睡眠不足的倦怠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就算他面色再心无旁骛,表情再清心寡欲,可他手里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啊!!   这种作为旁观者,目睹男人对和自己一样的傀儡做出亲密举动的感觉,让许娇河怎么想怎么诡异。   诡异中,还带着一丝鲜明的羞耻。   把傀儡按在深红的拔步床上摆出一个熟睡的姿势,纪若昙又用指尖抵住它的眉心注入一丝灵力,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傀儡立刻活了过来,望着纪若昙含情脉脉地唤了声“夫君”。   纪若昙:“……”   许娇河:“……”   纪若昙:“这并非我所为,傀儡是由你的头发和我的灵力化成,它的所思所想皆来自你的心。”   许娇河:……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充满痴迷地唤过你夫君。   她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口,转而默默地穿好鞋履、拢紧衣袍站起了身。   “走吧,去九州皇宫。”   将屋内的伪装布置完毕,纪若昙朝她走来,又突兀站定,“把这身服丧的服制先换下来。”   许娇河看着他,脚步扎了根似地不动。   当纪若昙又准备开口催促时,才用意念控制身上的天蚕白羽衣,换成了自己平日所穿的式样。   她恶作剧似地冲纪若昙吐了吐舌头,只得到青年冷漠相对的侧脸。   二人的脚下随即裂开光华闪烁的传送法阵。   从云衔宗到人间的路程只需两转呼吸,许娇河进入法阵立刻捏破了隐符藏匿身形气息。   她观纪若昙运用灵力的手法如此熟练,抱着一丝期待开口道:“夫君,你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吗?”   “没有,我现在约莫元婴境界,身上的法术只可对你使用,要抵御外敌只能附着在柳夭剑上。”   纪若昙摇了摇头。   说着话,两人便抵达了法阵的目的地。   许娇河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回进入这守卫森严的宫禁。   她虽身为侍郎家的小姐,但由于嫡母厌恨的缘故,回回向内宫请安,都谎报她生病卧床。   碧瓦飞甍,殿闱耸立,区别于小洞天建筑的道骨仙风,这里的一切充斥着华贵和属于皇室的威严。   子时末刻,守卫们交班,可以在庑房休息片刻。   许娇河便在纪若昙的指引下,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廊,走到了皇宫的西南角。   她停在两座宫殿的夹角中,悄悄向往查看,只见眼前的牌匾上写着“尚仪局”三个大字。   纪若昙道:“你退到里面一点,按下珠钗上的合欢花,稍后会有人与你相见。”   “这么晚了,真的会有人出来吗?夫君你又不曾和对方联系过,那个人会不会没有察觉?”   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纪若昙的“老相好”,许娇河紧张地握住珠钗,忍不住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青年却没有回答,只是面朝黑洞洞的宫殿深处,安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那牌匾之下,突兀走出个通袖长衫的女人身影来。 第4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四天   宫灯缭绕, 细木做骨,随着来人的靠近,逐渐将她的面孔一寸寸照亮。   容长脸, 身量不高不矮, 手中同样握着一支珠钗,观样貌是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女子。   许娇河虽没有进过宫, 但在侍郎府生活了十多年, 对于宫规礼仪之事耳濡目染已久。   凭借脑海里残留的印象, 她从女子所穿的服制上判断出, 对方应该是位具有品阶的内廷女官。   ……竟然不是她数度猜测的、什么纪若昙的相好爱侣。   因着自己前端没有依据的臆想, 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又见那女子谨慎地抬起脚步,一面环顾四周,观察有无人影走过,一面朝着她藏身的位置快步走来, 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许娇河指间的珠钗,也闪烁起明灭急促的法术之光。   “恩公,是你吗?我是绮霞。”   那镶嵌在珠钗顶端的合欢花忽然响起陌生女子的声音, 吓得许娇河手上不稳, 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这珠钗还有联络功能?   许娇河惊疑不定地望着它, 又抬头看向几十步外, 将珠钗凑近嘴边, 唇畔快速张合的女子。   珠钗的法阵中再次传来一声“恩公”, 随着她的呼唤, 纪若昙离开柳夭化作人形浮在许娇河边上。   “我施加在珠钗上的法阵,只能维持三次之力, 刚才你们已经用掉了最后一次。”   纪若昙仿佛猜到了许娇河心底的想法,淡淡对她解释。   说话间,绮霞已然闪身进入了两座宫殿的夹角,只差几步就要来到许娇河的面前。   许娇河不由地问:“她喊的恩公是你吗?”   纪若昙不答,只道:“按我说过的做就行。”   许娇河只好撤了自己身上的隐符效果,突兀暴露在绮霞的面前。   眼中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影,叫绮霞呼吸一滞,脸上期待的情绪稍稍冷却。   但侍奉皇后宫妃近二十年,她早就锻炼出了一身冷静异于常人的本领。   短暂的几瞬失态后,绮霞眼尖发现了许娇河掌心的珠钗,小心翼翼地唤道:“恩公……?”   “无衍道君纪若昙,是你的的恩人吗?”   许娇河故作沉静的询问一出,立刻暗暗感慨起不曾进过宫的好处,起码在这些没有见过曾经的自己人的眼前,她也能装出修仙高人的风范,学着纪若昙一般只手背到身后,高深莫测的讲话。   果然,绮霞一时被她唬住:“你是恩公的……?”   “我叫许娇河,无衍道君纪若昙便是我的夫、道侣。”   小洞天的人都称自己的配偶为道侣,唯有她才会如凡间夫妻般唤纪若昙为夫君。   许娇河倏忽想起这点,赶紧把嘴快差点说出口的词汇纠正过来。   绮霞瞧着她掌心的珠钗,又看她如若无人之境似地现身在这森严的宫墙内,心头信了八分。   语气欣慰且恭敬地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恩公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当初听恩公说起过他的心中只有大道,此生绝不会沉溺于情爱之事,还以为他会放任自己孤单下去。”   这是不是叫做当着话中主人的面,来揭他的短?   许娇河用余光扫了眼浮在一旁,对此事没有任何反应的纪若昙,唇畔的笑意差点就要勾起。   好在绮霞接下来的问题阻止了她的分神:“只是为何只有夫人您来,却不见恩公同往呢?”   “不要告诉她我的‘死讯’,只说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下山。”   纪若昙动了动嘴唇,漆黑如夜的目光压制着许娇河活泛的小心思。   许娇河当即老老实实地把他的话转述给了绮霞。   “原来是这样。”   绮霞闻言,视线流露出淡淡的遗憾,“距离上次和恩公联络交谈,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这些年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次感谢恩公当初对我们全家的救助之情,却始终遇不到什么好时机。”   恩公、救助之情。   许娇河十分好奇绮霞与纪若昙之间的过往。   可眼下不是询问前者的好时机,后者更是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许娇河不好看着这位同她母亲一般年岁的和蔼长者难过,于是安慰兼画大饼道:“姑姑不必气馁,人生这么漫长,若是有缘,总会相见的——要不然下次我再下山,就拉着若、若昙来见你。”   绮霞摇了摇头,只诚恳说道:“这九州人间的岁月更迭,对于恩公这样境界圆满的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之间,有生之年,惟愿恩公和夫人您平安喜乐、万事顺遂,便已遂了我的心头所愿。”   她说得平静,纯粹的情感却如细雨无声润泽许娇河的心灵。   许娇河眸中呈现动容之色,微微侧头朝纪若昙的方向看去,但见他沉定如常,漠然胜于月色。   有这座煞风景的大佛在,许娇河也不好继续和绮霞扯些陈年旧事。   她神色一定,上前一步,执起绮霞握着珠钗的右手,将自己手中失去法术效力的另一枚,郑重放进对方的掌心:“姑姑,我漏夜前来,实则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于你。”   绮霞将两支珠钗放在一起紧紧握住,平复了片刻情绪,才道:“夫人请讲。”   在来之前,许娇河思量过,若是直接告诉接引人她要进入旸谷摘取传说中的神花扶桑,哪怕纪若昙于对方而言再恩深似海,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此事的风险程度,对方也决计不会答应。   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才走到这一步,若是失败,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于是许娇河打算只道明一半真相。   她小幅度转了转眼珠,骤然呼出一口气,对绮霞道:“是这样的姑姑,我想混在侍奉的宫女里头,去旸谷参加祭祀太阳的典礼,你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许娇河,别耍这种小心眼,把话说清楚。”   纪若昙却不留情面地打断她,靠近她耳边,一字一顿道。   没有温度的吐息刺得许娇河浑身一抖,也顾不得绮霞发现端倪,侧过头去瞪着纪若昙。   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大公无私!   自己这么做,分明是为了提高任务的成功率,要是绮霞拒绝,横生变故,纪若昙到时候要怎么办!   许娇河在心头恨恨骂道。   若非绮霞在场,恐怕她要跳起来同纪若昙吵上一架。   “夫人,怎么了……是我们被发现了吗?”   绮霞看着许娇河的眼睛突兀朝旁边转动,略显担忧地问道。   “……不是。”   许娇河深深吸气,将恼怒压了下去,又听见纪若昙执拗地警告道:“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她。如果一条无辜的性命在谎言中丧失,那你我今后的日子都不会拥有片刻安宁。”   ……真是怕了他了。   纪若昙的话语让自己无可辩驳,许娇河只好道:“姑姑,我迟疑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这件事我确实很需要你的帮助,可是你帮助了我,说不定自己会遇到麻烦,甚至丢掉性命。”   她的话一出口,那头绮霞果然变得安静。   数重道不明的情感汇聚在一起,自她紧蹙的眉宇间可见端倪。   许娇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中更是厌烦起纪若昙的刻板和迂腐。   她打定主意这次不行,便不会再帮纪若昙下一次。   谁料漫长的无言过后,绮霞忽然将两支珠钗塞进衣襟,继而跪倒在地,双手交叠高举过头,对她行了肃穆的叩首之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恩公救下的又何止我一人?”   \"也是因为恩公派人送来的财帛,我才得以让伤重的父母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含笑瞑目。\"   这下轮到了许娇河愣住。   ……她不理解。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计回报、无怨无悔地为旁人付出一切?   趁着绮霞没有抬头看向自己,她默默与纪若昙对视,窥见对方眼底堪比雪夜的寂静。   这寂静如绮霞的报恩之心一般纯粹洁白。   令许娇河发觉自己怀揣的阴暗心思,在它的映衬之下显得点目无比。   她再次开口,语气有些复杂和踌躇:“我之所以想要化作宫女混入祭祀的队伍,目的是为了得到盛开在旸谷的扶桑神花……我知道扶桑是太阳的化身,更是皇族的象征,暗自偷盗者死。”   “你若协助我,你也必死无疑。”   “……就算是这样,就算纪若昙都没有亲自前来请求……你也愿意吗?”   许娇河最后的问询变得很轻很轻,恍若一片隐进雪地中的鸿羽。   因为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倘若绮霞拒绝,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若绮霞答应……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去回应。   可听见她的问题,绮霞的唇畔反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而勾勒出皎洁的笑意:“夫人,正因为您和恩公面对我这样一个平凡的生灵都能毫无保留,我才会愿意为二位奉献性命。”   ……   绮霞后面的话,许娇河只记了个大概,模糊听她说道:自己在这宫中,有一位从小便收养、相依为命的义女名叫澄练。澄练便在明日的祭祀宫女里头,许娇河可以幻化成她的模样跟随队伍前往旸谷,只是后续摘取扶桑花的事,她能力有限,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因来回往返麻烦,这一夜许娇河便在身为尚仪局掌仪的绮霞独居的屋子中歇下。   床铺留给了许娇河,绮霞则带着床褥枕头去另一件待客室的矮榻上歇息。   月朗星稀,时闻远方不知名的雀鸦鸣叫,越发衬得寒夜寥寂。   距离天亮尚有三两个时辰,清楚自己应该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的许娇河,却没有半分困意。   辗转反侧的她索性坐了起来,恰好纪若昙也在这时显出身影。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纪若昙两句话便打消了许娇河张口的冲动,“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能够笃定,就算告诉绮霞我们想要偷摘扶桑花的真相,她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帮助你我?”   许娇河凝视着他,没有任何动作,唯独眸光划过短暂的迷惘。   纪若昙却径直说了下去:“你有相信过别人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我幼时生父不念,嫡母不慈,后院随便一个丫鬟嬷嬷都能欺辱于我。”   素白手指插入细密的发丝之间,许娇河撑着脑袋,像讲述别人的故事般,声调缓慢而游移,“到了云衔宗,你与我相敬如‘冰’,那些弟子阁主又看不起我……你叫我可以去相信谁?”   “……”   纪若昙的眸色微微摇晃,如同被微风吹皱的一池寒潭。   这么多年,臻至大乘境的他,枯坐于后山洞府之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得道飞升。   至于许娇河的事,露华半月一次例行向他汇报,不过是缺了新的衣衫首饰需要下山采买、哪个弟子偷偷说她坏话,又被她惩罚跪在怀渊峰的山道上,还有偷看禁书被执法长老薛从节发现闹起的风波。   喜好衣衫首饰是追求俗愿。   惩罚犯上弟子是自卑敏感。   反复偷看话本是知错不改。   发生在许娇河身上的一切,以及那颗不知如何处理这段因果的初心,蒙蔽了纪若昙的双眼。   他今日才发觉,一叶而障目,不可见泰山。   自己活到两百多岁,斩杀了无数恶,救赎了无数善,也曾在黑暗的隅隙中为照亮苍生而执灯。   却似乎从来不懂,或者说,没有试图去了解身边最亲近者本性中的另一部分。   那浮萍一般,无法扎根的另一部分。   ……   纪若昙沉默了很久,久到许娇河以为他在月色之中,化作了一座美丽而虚幻的塑像。   就在她支撑不住想要重新躺下去休息片刻的时候,纪若昙开了口。   他说:“你可以相信我。” 第4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五天   纪若昙一本正经的承诺, 却被许娇河当成了笑言。   她一面从喉咙中溢出嗯嗯的敷衍音节,一面在心中想道:早干嘛去了?   望着对方眼底鲜明的不以为意,纪若昙没有过多解释, 他深知言语向来是最无用的东西。   各自怀揣不同想法的两人, 一夜无话。   天色暗沉,尚无破晓征兆之时, 已然穿戴整齐的绮霞站在许娇河的床边将她叫醒。   睡眠不足的困顿, 充斥眼眶的酸涩感, 叫许娇河失去了昨日刻意营造出来的出尘风范。   她盘坐在床上, 鬓发散乱, 下睥淡青, 绮霞则在她手边摆放了一个盛着净水的铜盆,然后道:“夫人先行洗漱,我看天色尚早,尚仪局的人多半还未起身, 我先去将我那义女澄练唤进来。”   许娇河点了点头, 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身畔,彻夜未眠的纪若昙不请自现,却是一如既往的风雅整洁。   纪若昙拿出两张灵力化成的符篆, 隐入许娇河的左右掌心:“左边是隐符, 等会儿你就贴在澄练的身上, 右边是幻符, 只要你将她的面孔映入脑海, 便能立刻幻化成她的模样。”   “记住, 幻化时脑海里不要想其他人, 否则会失败。”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娇总觉得经过昨夜, 纪若昙的态度相比从前倒是温和了些。   盯着她的时候,也不再像是在看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许娇河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迅速洗漱完毕,又用绮霞放在梳妆台上的工具将自己收拾干净。   不多时,木门发出幽微的开启声,两道刻意放轻的脚步一前一后走进。   绮霞牵着一位年轻的少女,两人朝她行礼后,绮霞介绍道:“夫人,这是我那义女,澄练。”   这位名叫澄练的宫女,看起来和许娇河初次进入云衔宗时差不多大。   十五六岁的年纪,人有些怯生生的,身上穿着没有花纹的低阶宫女服制。   更奇异的是,许娇河竟然在她的面孔上,瞧见了自己当初青涩的样子。   绮霞的目光在她们中间流转了一个来回,笑着感叹道:“昨日宫灯幽暗,没有看清夫人的面容,如今看来,小女倒是和您有三分相像,这真是她天大的福分。”   她又叫澄练再次向许娇河请安。   这位甚少接触仙门中人的少女,利索行了一个后宫拜见高位的福礼。   许娇河观之亲切,扶着她的手让她起来。   三人互相见完面,接下来自然是要说正事。   纪若昙没有选择回到柳夭中去,而是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许娇河便当即清楚了他的意思。   不得已,她只好把昨天和绮霞说过的话,再次跟澄练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然后默默地问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你可愿意?若不愿,自行离去就是,我保证你的义母不会责怪你。”   澄练想也不想道:“夫人,我愿意的!义母养我一场,我想做点事回报她的恩情!”   “……”   许娇河也不知该说什么,对比自己的不情愿,这家人却是个个都上赶着奔赴危险。   于是,她将幻符按在心口,脑海里描摹出澄练的样子。   一道青光亮起,许娇河的身形变矮,面容也随即变得清丽稚嫩。   澄练发愣地瞧着与自己变得一模一样的许娇河,只以为这世界上出现了她的双胞胎姐妹。   “在我们回来之前,你便待在你义母的屋子里,哪里也不要去。”   许娇河的声音也一改没骨头似的娇甜慵懒,如春日的溪流般涓涓流淌。她显出手掌的隐符,柔和地对澄练说道:“我会将这张符篆贴在你身上,借以隐匿身形和气息。”   澄练听话地坐在床榻上,任凭许娇河将符篆转移到她的掌心。   半刻钟后,另一个“澄练”跟在绮霞的身后走了出来。   前往宫女聚集去尚有一段路程,绮霞压低声音对她道:“祭祀典礼不难,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按照次序把手中的祭品放在供桌上,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低头跪着就行。”   她独居的院落安静无声,为防万一,绮霞还是隐去了对于许娇河的尊称,在旁人看来,二人的对话也不过是负责宫务的掌仪,叮嘱第一次侍奉祭祀典礼、经验尚且生疏的小宫女。   “至于其他的,着碧色衣衫的都是和你平级的宫女。祭祀典礼庄严,她们若是同你闲聊搭话,你也无需多理——至于着褐色衣衫的,便是司礼监的太监们,你称呼公公或者大人便是。”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难的,就算之前没经历过,料想自己也不会搞砸。   许娇河信心满满地回答道:“我知道了。”   绮霞又带她行一段路,直到眺见宫女所的屋檐,才补充了最后一句:“自称要用奴婢。”   “噢……奴婢知道了。”   ……   绮霞停在几步外,目送许娇河进入宫女所,很快便来了司礼监的人宣布随行侍奉者的名单。   一共八位,其中便有澄练的名字。   许娇河应声出人群,自觉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八名宫女分成两列,在司礼监太监的带领下,出了后宫的范围,朝着分属前朝的方向走去。   通往旸谷的法阵,被设置在一座宫殿的内部。   许娇河作为最低等的宫女,只能站在秋风寒拂的殿门口静候。   夜空稍稍有放亮之态时,身穿礼服的帝后携地位崇高的皇族贵戚缓步而来。   许娇河有样学样地跪下磕头,等待着这些贵人先行进入传送法阵。   膝盖与冰冷光滑的宫砖接触,在这没有日光的当下,叫许娇河身感受到彻骨的寒气。   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又仿佛蜿蜒无尽的河流。   她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位皇族进入,想着总算可以起身,却听见法术释放又止息的破风声,转眼一截深紫色的衣摆悬在她手边不远处的地方:“陛下,我可是来晚了?”   这眼熟的衣袍颜色,化成灰都记得的嗓音,还有不用自称为臣的超然地位……   许娇河心里咯噔一下。   而宫殿的深处,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皇帝亲昵的笑声随即响起:“恒明君愿意为这场祭祀典礼锦上添花,自然是我皇室之幸。”   ……恒明君。   放眼九州之内,又有谁的道号会是和太阳一般永恒存在的“恒明”?   许娇河咬着嘴唇,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希望宋昶不要认出她来!   紫台的人来了之后,站在殿内的皇族们也没有再等下去,当即开启了前往旸谷的传送法阵。   蕴藏在帝王身上的龙气消融了环绕在旸谷外围的禁入结界,象征受命于天的紫光扩张到极致过后,许娇河回过神来,一个能容纳成千上万人的广阔空间在她眼前呈现。   旸谷,顾名思义,便是一个环形山谷。   而这个山谷最奇特的地方在于,永远晴朗的天空,没有四季变换的温度。   以及花朵日出而开,日落而败的扶桑神树。   许娇河第一眼就被那高耸几乎直插青冥的大树吸引了注意力。   它枝繁叶茂、葱茏蓬勃,树冠的延展程度,几乎可以盖住整片山谷。   日出的时辰将近,司礼监的太监将八样祭祀太阳的祭品,分别发放到随行宫女的手里。   轮到最后一个的许娇河时,皇帝和宋昶好巧不巧走了过来。   许娇河赶紧把头低下去,悬在空中的双手却没有接到司礼监递过来的祭品。   她不敢抬头看,也不敢跑路,只好僵硬着身子等在原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阻在她和司礼监的人之间,捻起了盛在华美托盘,充当祭品的火螭鳞。   宋昶端详几秒,问:“这火螭的鳞片成色倒是比往年好上不少,应该拥有上千年的道行吧?”   皇帝道:“你若喜欢,走时就把剩下的都拿上。”   宋昶也不客气,拱手行礼道:“待我将这火螭鳞炼成灵甲,届时派人为陛下奉上一件。”   “那朕就等着恒明君的好消息。”   宋昶淡然一笑,谦逊几句,忽然发现自己手旁侍奉的小宫女从始至终垂着脑袋,仿佛不敢见人。   将手中的火螭鳞放回绒布中,他亲自端过司礼监手上的托盘,送进许娇河面前。   他看着许娇河伸手,却没有立即松开指尖,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很可怕吗?”   宋昶忽然的发问,吓得许娇河手一抖,差点没有接住托盘。   幸而她骨子里时刻谨记着不能惹出乱子的训诫,手指用力攥在了托盘的两边。   “不、不可怕。”   许娇河强作镇定地回应道。   “那怎么不抬头?”宋昶又道。   “奴婢,奴婢……”   许娇河脑子转得快要着火,都没有想到合适又不得罪人的理由。而另一边,见素来眼高于顶的恒明君骤然对一个宫女生了兴趣,皇帝心领神会地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她无可奈何,又想到自己是澄练的样子,宋昶未必可以看破,便一咬牙抬起了脸。   与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相触的一瞬,宋昶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另一张年纪更长也更美丽的脸。   他的目光下意识愣怔,察觉到对方的惶恐时,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   那住在怀渊峰上的女人最是嚣张,何时会流露出这样白兔似的诚惶诚恐?   “恒明君觉得如何?”   皇帝适时打破了场面的阒寂。   宋昶知晓若是自己点头,等到祭祀典礼结束,这个小宫女立马就会被打包送上。   他不愿多添因果,便收回视线,故作不感兴趣地表示道:“尚可。”   那张清洗干净,一直没有机会交还给主人的手帕,仍然存放在宋昶的衣襟之中,他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补充道,“不过能够被选中侍奉祭祀太阳的典礼,也算是这宫女的福气。”   宋昶说完,转身便走了。   皇帝与他相识多年,自然也猜出了宋昶的无意。   他略显遗憾地背过手,通知司礼监开始典礼仪式。   接下来的过程,便如绮霞所嘱咐过的一般,她只需规规矩矩地摆放祭品,再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地。   就连纪若昙趁着太阳升起的那刻,自柳夭剑中闪现去摘取扶桑神花的过程也异常顺利。   许娇河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整场都没有变缓的趋势。   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昶大有深意的“尚可”。   一时担心他会将幻符的伪装看破,一时又担心要是他看上了澄练,自己该怎么跟绮霞交代。   不过许娇河凌乱的心事,很快又被另一样麻烦压过。   ——她发现从扶桑树上旋身而返的纪若昙,半边手臂受了灼伤,鲜血淋漓。 第4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六天   纪若昙看起来伤得很重。   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衣袖而下, 在即将与地面接触的瞬息化作半透明的灵气散尽。   然而旸谷之内,并非适合交谈的场地。二人甫一照面,纪若昙立刻冲着被吓了一跳的许娇河微微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必太过忧虑, 而后散成比平日更为浅薄的雾气进入柳夭。   “祭天礼成,再鞠躬——”   几十丈外的扶桑树下, 司礼监内侍尖细的声音将许娇河从大片鲜血带来的冲击中拉回。   她涣散的视线重聚焦点, 恍惚地眺望着远方参天巨木上烈如火焰的重瓣扶桑。   ……纪若昙受伤了。   他、他怎么会受伤?   哪怕是勘尘之劫降临时, 许娇河也没见过纪若昙流血——顶多被九道惊雷劈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许娇河心跳得很快, 有些六神无主, 可又不好在众人瞩目的祭祀仪式上忽然回到怀渊峰去。   她强撑着平静的姿态, 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站在队伍顶端,和皇族并肩而立的宋昶,好不容易捱到祭祀典礼的结束回到内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约定的角落寻找等候着她的绮霞。   “姑姑, 我们快回去吧!”   许娇河来不及多言, 一迭声催促着绮霞返回住所,要把隐身藏匿的澄练换出来。   绮霞看她紧紧拢起的眉梢,问道:“可是祭祀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   许娇河不好和她谈起纪若昙的事, 只说:“宗门忽然有急事传我, 让我赶紧回去。”   见她不愿说明, 绮霞也不再多问, 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屋内, 许娇河回忆着纪若昙交代过的破解符咒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和澄练换了回来, 她简单交代两句,当即打算从灵宝戒中掏出阵符回到云衔宗, 却被突然出现的纪若昙按住了手。   伤势已打被理过,不再像许娇河刚瞧见时那么触目惊心。   只是他的面色却比最剔透的冰雪还要缺少几分生气。   “等等,还有件事要做。”   话音刚落,纪若昙又消失在绦带中,接着柳夭活了过来,从柔软的布条化身为锋利的长剑。   它对准尚不知情况如何的绮霞母女,一道青光乍闪,将她们定在原地。   “纪若昙,你你你要干什么?!”   柳夭出鞘,除了攻击,还是攻击。   难道纪若昙打算将她们用完就灭口??   许娇河惊恐的目光在剑身上来回游移,试图劝阻道:“她们、她们也是无辜的性命……”   纪若昙附身的柳夭充耳不闻,在两个人的头顶快速画出晦涩难懂的篆文。   随着最后一笔落尾,篆文的纹路之间相互联结,变作一张发光的天罗地网将绮霞和澄练罩住。   许娇河瞧出了柳夭似乎没有凛冽的杀意——纪若昙的做法,更像是在她们身上设下某种禁制。   符篆持续运作,逐渐从定在当场的二人脑海中抽出一幕幕有颜色声音的画面。   这种做法许娇河太过熟悉,那日在娲皇像内,纪若昙也曾经在她身上用到过。   所以,他是在抽取绮霞和澄练的记忆?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解过后,忽然明白了纪若昙的用意。   半晌,篆文的光芒缓缓熄灭,那张法术构成的罗网也不断萎缩至一拳大小。   完成任务的柳夭重新回到许娇河腰间,变回细细一握的无害绦带。   纪若昙再次浮在她身边,伸出手掌,接过蕴含二人命途过往的发光圆球。   许娇河好奇地问道:“夫君剥离的,可是她们与你我二人接触的记忆?”   “不是。”   纪若昙言简意赅道,“是全部。”   全部?   许娇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领悟过来,纪若昙口中指代的“全部”,是绮霞和澄练脑海中储存的,所有和他们相关的画面,包括纪若昙出手解救绮霞全家的往昔。   别人做好事不留名。   他却是决绝到连半点记忆和怀想都不给人留下。   许娇河略带复杂地问道:“为保她们的安全,你要抹去这段危险的经历也实属正常……至于那些过去,绮霞姑姑一直很感激你,并把你当成尘世中的一段牵挂……夫君也不会为此感到可惜吗?”   纪若昙的视线没有半分波澜,他平淡道:“缘分已尽,何必徒留牵绊?”   说完,他手掌用力,将光影模糊的圆球捏成了四散而去的齑粉。   那些粉末飘散在空中,被透过窗棂渗透进来的阳光一照,再无踪影痕迹。   如此漠然的目光,如此冷酷的态度。   许娇河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冲动脱口道:“既然夫君如此崇尚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那等到你飞升之际,不如把我的记忆一起抽走……也省得万一留下什么斩不断的、影响你成仙的因果。”   纪若昙不言,只是侧首望着她。   许娇河倏忽感应到了纪若昙要说什么。   他从来不分真心假意,只分好办或是繁琐——既然自己如此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吧。   她索性不躲不闪地回望着纪若昙,等待着纪若昙给她一个承诺。   但出乎许娇河的意料,纪若昙未置可否。   他一挥袖开启传送阵法,道:“回去吧。”   ……   旋返云衔宗时,天已透亮,许娇河远远听见仙鹤翱翔于云层中的鸣叫声。   而因着她这个执掌者的起居习惯,怀渊峰上的一切则透出安静寂寥的气息。   许娇河看着纪若昙将傀儡收起,又转头看了看山水屏风上雀鸟和河流分别所在的位置。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她平日起身的时间。   可她并没有选择躺下休憩片刻,反倒打起了柳夭的注意——或许是因为纪若昙难得没有做出煞风景的举动,又或许那染就了大半截袖袍的伤口太过骇人。   帘幔层层垂落的拔步床上,许娇河思来想去,最终强行将青年唤了出来,要求查看他的伤势。   却得到来自对方干脆的拒绝。   纪若昙的白衣已然光洁如初,但手背上狰狞的灼伤痕迹依然没有恢复。   祭祀典礼上遥遥一见,许娇河也不清楚他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   偶尔想要发发好心,却得不到好报,许娇河感到既无语又困惑,索性问道:“为什么?”   纪若昙注视着她,薄唇紧闭,并不打算配合。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地身形变淡,打算遁身而去,又被许娇河一把抓住没有受伤的左手。   许娇河没有灵力,想要摆脱她的控制易如反掌。   可当她温热的肌肤覆盖在纪若昙冰冷的手背之上,脆弱如纸的束缚骤然成了坚不可摧的牢笼。   青年不再试图用消失逃避她的询问。   他垂衣而坐,目光下沉,望着二人相接的部位,做出一副默许的姿势。   纪若昙的这点纵容滋生了许娇河不多的胆气。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一缕未知结局的忐忑,大着胆子指责道:   “……查看个伤势都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你说让我相信你,自己反倒成日打哑谜。”   “纪若昙,你如此出尔反尔,莫道说服我,你可能说服你的心?”   “……”   在许娇河一句句的质问声中,纪若昙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对面坐着的,并非结契的道侣,而是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顽石。   ……如此不堪造就。   如此与女人绝缘!!   许娇河气得偏过头去,不成想忽然发现纪若昙耳廓边缘渲染开来的、似是赧然的薄粉。   这一丝变化太过细微,要不是碰巧,她决计难以发现。   莫非……   许娇河的心底霍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   不等许娇河接着观察,另一边纪若昙也发现了她似乎真的气急。   手指按住膝盖迟疑片刻,他选择低声坦白道:“刚烈至极的太阳之力会持续灼烧灵体,我的伤口此刻已经蔓延到了肩膀……你若是想看,需要我把衣服解下来。”   “……”   结契七年,莫说看到纪若昙的身体,许娇河连他的手都没牵过一回。   听闻青年的言语,许娇河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但她随即又思忖道,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无衍道君都感到不好意思的事情!   倘若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目不躲闪,不就胜了纪若昙一局?   想到这里,想赢的心理顿时压倒了害羞的情绪。   许娇河咬住下唇又松开,贝齿在饱满唇缘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目光迸出隐晦的热意:“我不过出于道侣的关怀才想看看你的伤口,你想到哪儿去了……而且只是肩膀而已,又不是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些话本里的绘画和描述,不比纪若昙即将赤/裸的肩膀更加露骨??   她心猿意马地打着小算盘,殊不知自己在纪若昙心中的认知又突破了几分。   僵持到最后,许娇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进了纪若昙的怀里,伸手开始解起他的衣带。   “……许娇河,你这样成何体统?”   纪若昙抓住自己的衣袍不肯放,又被许娇河握住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她使出了惯用的招数,拖长音调撒娇道:“哎呀,夫君,你别紧张——我们只是在正常地检查伤口呀?”   “是不是你一直将我看成授受不亲的女子,才会这么扭扭捏捏?”   “来,学习我的办法,我不把你当成男人,你也不把我看作女人就行啦!”   ……她,没把自己当成男人?   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纪若昙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稍一走神,袍带便被许娇河灵活地解开,而后半边衣衫都被她粗鲁地扯了下来。   一瞬后,略显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许娇河看见被纪若昙动用清洁术整理过的衣衫上,黏着错落斑驳的黑红血肉。   因着她的举动,承受剧痛的纪若昙紧紧握住拳头,却没有将怀中的许娇河推开。   “啊——”   “怎么会这样——”   刚才的推搡打闹淡化了残留许娇河视觉中的血腥场面,眼下又再度席卷而来,甚至更为严重。   她惊慌失措地跌坐回去,捂住嘴,瞳孔下意识扩大,只能憋出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涔涔冷汗自纪若昙光洁的额头渗出,他勉力掐诀凝神,盘坐在床上缓了良久,等到脖颈间受痛凸起的青紫血管凹了下去,才慢慢将滑落的衣衫拉了回去仔细穿好:“罢了,不知者不罪,此事不怪你。”   “你、你要什么伤药吗?复灵丹,凝露膏,碧华散?”   “这些,我、我怀渊峰都有。”   许娇河一口气说了好多种治疗恢复的伤药,都是七年间游闻羽以及各地产业上贡而来的。   这些放在旁人眼里千金难求的珍贵丹丸灵药,被许娇河不要钱似地从灵宝戒中掏了几十瓶出来,东倒西歪地摆在纪若昙面前,好借此稍微弥补一下她害得纪若昙伤上加伤的内疚之心。   纪若昙又沉默地摇头,轻声说:“我是灵体,用不了修仙者的伤药。”   “那要怎么办……”   “……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跟我说!”   纪若昙清隽的面孔褪尽血色,在苍白胜纸的肌肤衬托下,他耳垂的淡粉越发明显。   他想了很久,忽地闭上眼,整个人透出一股放弃挣扎的气息:“你同我结契时,体内蕴含了一缕我的本源之力……因此,唯有你我合修,才能为我尽快治疗伤口。” 第4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七天   “你说什么?”   “合修?”   许娇河看着说不清是因为不好意思, 还是因为体力不支,闭合双眼不再睁开的纪若昙,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对方提到的陌生的词汇, 得到纪若昙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嗯”是什么意思?   ……合修又是什么?   许娇河知晓凡人的体质与寿命不可同修仙者相比, 所以为了延长她的寿命,增强她的体魄, 这七年以来, 纪若昙会按照两个月一次的频率为她渡灵, 也让许娇河更好地适应自己磅礴的灵息。   但合修这个名词, 许娇河却是闻所未闻。   正当她感到茫然之际, 对面青年那张常年如雪封千原的面孔之上, 如同呈现正确答案一般,漫起淡淡的窘迫——他略显失态的表情变成了一个路标,指引许娇河脑内的画面朝着难以言喻的方向狂奔。   曾经看过的闲书剧情大片大片融入许娇河的想象之中,令她想着想着, 想到了双修一词。   “双修”是那些艳情话本中最常出现的词汇, 指的是男女之间不能见光的□□。   所以,合修也是如此?   许娇河整张脸红透的速度,远比她想歪的速度来得更快。   她怎么也料不到, 不过是摘一朵花的功夫……   自己和纪若昙之间的合作内容, 竟然演变到为了给他治疗伤口, 需要自己献身的地步??   许娇河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拽着裙上的衣带, 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   对于纪若昙过分, 但和性命比起来又不怎么过分的请求, 她失去了一贯的主意。   由于宋氏皇族驭民甚严, 九州的凡人女子皆看重贞洁廉耻。   但她却是个例外。   原因在于嫡母从小到大的不闻不问,长大以后又想将她嫁给老头做填房, 因此只教了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并不会特意分出心力来教导什么大家闺秀的做派和观念。   许娇河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偷瞄纪若昙苍白却难掩冷艳的面孔。   她暗自思忖道:如果感觉舒服的话,自己好像也不算太亏?   虽说以后还要跟纪若昙解除道侣之契,令嫁他人……但她这辈子能不能有看得上的第二个男人还不太好说。况且,她也不会眼瞎到看上拿贞洁来斤斤计较的男人。   许娇河在纪若昙的闭眼的时间里思考了许多。   甚至计划起二婚当夜,若是她的新夫君发现此事,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该怎么一脚把他踹下床。   那头纪若昙等待许久,见怎么也等不到许娇河同意或是拒绝的回应,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咫尺之外,团坐在锦绣被中的许娇河面孔靡绯,目光含水,眼梢溢出潋滟难辨的情态。   只一眼,他便知道,许娇河想歪到了别的东西上面。   镶嵌在颈上的喉结上下一滚,纪若昙沉声道:“合修不是凡人做的那种事。”   许娇河啊了一声,愣住:“那是什么?”   “你在云衔宗的这几年,该看的书竟是一点都没看。”许娇河的迟钝,冲淡了纪若昙难与人言的心绪,他的目光略带薄责,道,“灵息交融,志念合一,遨游与共,同进同修,即为合修。”   只是灵力和气息相互交融,那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渡灵吗?   又不用脱衣,又不用贴肉,纪若昙害羞什么?   许娇河难以理解纪若昙的想法,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很是别扭。   不过意识到不用自己奉献身体,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她刚想点头答应,却听纪若昙说道:“虽不比凡人欢好亲密,但合修这件事,需要两人放松身心,接纳彼此,这就意味着必须交付全然的信任,所以,除了道侣以外,也不会对其他人……”   “你愿意吗?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你都这么说了,我为什么不愿意呀?横竖我只是个凡人,也不看重什么灵识气息。”   许娇河歪了歪头,渐渐收起眼底的赧然之色。   她问道:“合修要怎么做?”   “我知你没有灵力,无法按照正常合修的次序来进行。”   “所以,我只需要将你体内的本源水灵之力引导出来,借以疗伤就可以。”   话毕,纪若昙双手捻诀,平放膝盖两端,用身体力行告诉许娇河合修的每一要领。   他收拢了衣衫,却因为虚弱手抖的缘故穿戴不甚得体,于衣襟处隐隐显出一抹白到耀眼的锁骨。   当清心寡欲者乍现弱不胜衣之态,那辉月般的清冷美貌便幻化成杀人魂魄的利刃。   许娇河看得呆住,她似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纪若昙有多么好看。   纪若昙却以为她仍有踌躇,下定决心道:“其实,也未必一定要……”   话到结尾,越来越轻,唯有纪若昙本人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许娇河同样没听清纪若昙说了什么,满心满眼皆是青年惊艳的容貌。   为了掩饰自己的糗态,她故作镇定地转头查看山水屏风上的时辰,没什么底气地催促道:“你想要合修就快点呀……等会儿到了时辰,女婢们该来叫我起床用早膳了……”   许娇河眼睑下方的薄绯仍在,纪若昙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对于合修的不甚在意。   他眸色一深,没再说什么。   随即要求许娇河盘腿而坐,闭合双眼,心无旁骛。   入定之后,一条水灵凝聚而成的半透明青龙自他唇间探出,无声隐入许娇河微启的贝齿间。   渗透血脉,辗转灵台。   看似体态玲珑,外表朦胧,却犹如拥有实体般,在许娇河的体内肆意游走过一个周天。   隐藏在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肉中的、属于纪若昙的本源之力,得到青龙的感召,变作一条更为纤细的小龙,与青龙纠缠在一处,相互低鸣迎合,欢愉之感如同浪潮般冲袭在许娇河的脑海。   说不清楚的舒适。   以及似有若无的酸胀感。   骤然汹涌的澄水灵息围绕在纪若昙和许娇河的四周,自他手背而上的伤口被纯净而寒冷的气息缓慢修复,刚烈霸道的太阳之力节节衰退,被抑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渐次消耗。   ……   合修持续的时间不长。   等许娇河从那种迷幻般的快乐中醒转,彻夜难以安眠的困顿已然弥散无踪。   她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但见纪若昙暴露在外的伤口并没有彻底复原。   “是合修没用吗?怎么你这灼伤的痕迹没有好全?”   她下意识拉着纪若昙的手,将袖子掀上去查看。   纪若昙不适地缩了下指尖,到底没有挣脱许娇河的指腹,他面色好看了些,淡淡解释道:“扶桑终究是神木,它所蕴含的太阳之力也来源于神灵,想要全然复原,尚需要一段时日。”   “那,若你还想合修,唤我一声便是。”   许娇河见状,善解人意地说道。   也到了该起床的时间,折腾一夜,她有些饥饿。   正支起身体打算下床,又被纪若昙叫住:“你且等等再出去。”   女婢的叩门声亦在此刻响起,盖过了纪若昙的后半截言语:“娇河君,您醒来了吗?”   叫早似乎提前了些?   许娇河望着山水屏风略带迷惑。   她令纪若昙撤去阻隔外界感知的结界,装作初醒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如梦世的人来了,在濯尘殿候着您。”   ……究竟是何等的运气,先是在人间遇到宋昶,回到小洞天又要接待纪云相。   个个都是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头疼的许娇河回了句知道了,待女婢的脚步声渐远,才询问纪若昙:“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纪若昙道,“你且洗漱净面,用完早膳再缓缓去见那人。”   ……   许娇河琢磨出纪若昙话里隐含的情绪,纪若昙却已消失不见。   洗漱净面、梳妆打扮、用罢早膳。   这所有事情做下来,少不了要小半个时辰。   纪若昙说做完这些再见纪云相,是不是意味着他心里不愿自己和纪云相碰面?   许娇河得出这个结论,吓得赶紧晃了晃脑袋里的水,指着自己的鼻尖骂道,那可是纪若昙!   不过因为合修过于舒服,她看待纪若昙的眼光也微妙地夹杂了点愉悦。   反应到面上,便是许娇河带着笑意接待了讨厌的纪云相:“小云因何事来找我?”   乍闻这个永远甩不掉的肉麻称呼,纪云相唇畔肌肉绷紧,忍耐着说道:“今日下午晚辈就要告辞回如梦世,到来之前师尊听闻神风空行舫被袭一事,便有些担心娲皇像的情况,不知娇河君能否行个方便,打开藏宝库让晚辈进去一观,看到娲皇像安然无损,晚辈也好回去向师尊复命。”   娲皇像本就是宗主亲自出面借来的,而且他亦有开启藏宝库的权限。   怎的纪云相不去请求明澹,反倒跑到怀渊峰来请求自己?   许娇河一下子想到那被游闻羽烧掉的一角——难道是因为娲皇像尚未修复,纪云相求到明澹那里被拒,所以转头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那可绝对不能叫他得逞。   许娇河皮笑肉不笑:“这个小云求我可不成,与娲皇像有关的一切,都要得到宗主的法令才能进行。否则擅自开启,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事关黎民苍生,我怀渊峰可负责不起。”   她话音刚落,在旁的女婢立刻接道:“宗主尚在闭关,虚极峰传了法令,说是明日才会出关。”   闻言,许娇河两手一摊,笑得纯然又无赖:“你看,是等着,还是?”   “……那我明天再走。”   “你乐意便好呀,就算在我云衔宗住一辈子,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许娇河端起茶盏,将温度正好的茶水一饮而尽,她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走下了主座,故意凑到纪云相的面前,对方却早有准备地向后一退,表情衬出几分警惕与失态。   “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恶作剧得逞的许娇河心满意足地弯了眼睛,她用手捂住嘴唇,笑得花枝乱颤。   及腰的长发并未尽数挽起,有两缕散于耳旁,又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在纪云相的眼前。   一缕快要彻底消散的水灵气息突兀从发丝之间溢出,钻进了纪云相的鼻中。   凡人身上,怎么会有灵力的味道?   纪云相忽然想起,自己晨起时,游闻羽正闲坐在庭院里饮茶,一副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的样子。   听到他说要去怀渊峰,也没有像是过去似地,眉梢眼底流露出护食一般的警惕。   游闻羽是纪若昙唯一的弟子,二人皆为一脉相承的水灵根。   如梦世时,游闻羽和许娇河又是那般的亲密。   ……难道他们在偷情?   得出这个结论,不知为何,纪云相的面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 第4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八天   纪云相又是臭着脸走的。   这次连许娇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毕竟她自认为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 也没做出格的事情。   不过许娇河懒得在意纪云相的心思,横竖明天宗主出关,纪云相得到他的应允检查过娲皇像就会自行离开, 繁楼的事务, 自己也尽数交给了游闻羽掌管,今后无事也不必和如梦世的人再相见。   就是游闻羽为了救她烧毁了娲皇像的一角, 不知道明澹打算怎么解决。   隐隐的不安感过后, 这些对于许娇河而言无法解决的事情, 转眼又被她抛诸脑后。   合修带来的舒适和愉悦, 使得许娇河的身心一整日, 都如同漂浮在软绵绵的云端之上, 就连晚上入眠时亦无知无觉一觉睡到了天光。只是在即将醒转之际,迷迷糊糊梦到自己似乎走在路上。   许娇河没有将这个平平无奇的梦境放在心上,照例在辰时中起床,前往膳厅用早餐, 期间又闻女婢进来回禀, 道明澹已然出关,稍后会带着如梦世之人前往藏宝库查看娲皇像的情况。   女婢询问许娇河是否打算出面陪同。   下一瞬看见许娇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有宗主手上的那块虚极峰令牌在,放眼云衔宗上下, 哪一扇门他会打不开?又不需要我割破手指放血, 我去费那个功夫干嘛?”   女婢无法, 只好退了下去, 将许娇河的原话经过十二万分的美化, 回禀给了明澹。   ……   用罢早膳后, 许娇河沿着曲径, 慢慢走回了内院。   一到院中,等候在门口的另一位女婢立刻迫不及待地小跑过来。   她告诉许娇河道, 九州的珍宝铺特意打了一批新首饰进献到怀渊峰,以供她赏玩送人。   许娇河顿时眼前一亮。   和漂亮精致的金银珠宝为伍,不比同讨厌的人虚与委蛇来得有意思吗?   她当即吩咐女婢们将那批首饰送入房中,而后紧闭大门,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欣赏。   一个人享受美好时光不够,许娇河又强行将纪若昙唤了出来,待在旁边陪她一起挑选。   攒南海珍珠的凤钗,累层层金丝的纤巧臂钏,浓绿通透的玉镯,还有烧蓝点翠的步摇。   绚烂迷离的光彩将许娇河的瞳孔点亮。   她心情很好,不住地拣出一样,放在对应的身体部位上比划,又嫌闭口不言、脸色微肃的纪若昙过于无趣,没话找话道:“既然我们得到了扶桑花,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欲海?”   往日里急着寻找的碎片的纪若昙,今日却把重心放在了旁的事情上。   沉吟几秒后,他问道:“你昨天,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异样?”   许娇河捏着珍珠流苏的珠钗,将其插在盘起的发髻上,来回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又嫌弃颜色太寡淡,意兴阑珊地拔了下来,扔回首饰盒中,无知无觉地回答道,“没有啊,我睡得可舒服了。”   她察觉纪若昙的眉眼像是藏着他意,连忙问了一句道:“怎么啦?”   “那也许是我受了伤,灵力有损才会有如此错觉吧。”   纪若昙顿了顿,慢慢解释道,“昨日深夜,我照常在柳夭剑中养息,忽然发现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不过没到半炷香又恢复了过来。我便探出灵识出去搜寻了一圈,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可是住在小洞天最厉害的宗门云衔宗里呀,能有什么事?”   许娇河口不过心,把话说得很满,转头脖颈下意识一凉,无可避免地想起曾经闯进房间的黑雾。   她猛地把话停住,又觉得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有些尴尬,于是改为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夫君受了重伤,还要如此操心我,那伤口什么时候才能愈合?还是多多休息为妙。”   许娇河的尾音低了一些,尽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纪若昙不答。   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然而承受九道雷劫之后,他的境界陡然跌落了大半。   以目前的元婴修为,实在很难看破一些高超的术法。   为此,他郑重叮嘱道:“你凡事多加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觉得你重新活过来以后,忽然变得絮叨起来了?”   许娇河一面敷衍着,一面从另一只绒盒中拿起了一串宝石项链。   她借着余光偷看旁边的纪若昙,见他张了张口,似是要继续啰嗦,连忙利用手中的项链转移话题道:“别说这个啦,夫君,我看不到后面,你来帮我戴一下项链嘛——”   “……”   纪若昙倒是不说话了。   可也没有半分打算行动的迹象。   许娇河索性转过身,用手捧着那串沉甸甸的项链,双眸眨了一下又一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   那两道目光尽管灼热,但并不具备太阳之火的杀伤力——纪若昙却莫名觉得,他宁愿再被扶桑树灼伤一百次,也不愿意坐在这里,与许娇河进行漫长而难捱的对视。   坚持十转呼吸后,他败下阵来,抿着薄唇站起身,向来只握刀剑的修长手指,拿起了精致却没有任何作用的首饰,只为得到靠坐在雕花椅上,实在美丽,又实在不好伺候的女子一笑。   许娇河配合地伸手扶起自己及腰的长发,露出纤细而雪白的颈项。   铜镜里映不出身后纪若昙的表情,她亦只能凭借呈现在青年眼前的肌肤去感知。   一串冰冷且圆润的东西压了上来,激得肌肤一颤,珍珠与润玉交织的繁复项链便无声无息地垂挂在许娇河的胸前——耳畔有机括开启又咬合的窸窣声响,纪若昙于她背后耐心又仔细地动作。   他第一次侍候女人家的首饰,沉默地观察环扣处几瞬,很快无师自通。   甚至替许娇河摆正位置,方便她评估这串项链与自身的匹配程度。   而唯一的不足,是他完成许娇河交代的任务后,由于急着撤离,常年习剑生有薄茧的指腹不小心蹭过了她掌下那段刻意保持距离的肌肤。   这个动作引起了两个人的惊讶。   只不过许娇河惊讶的是纪若昙的体温竟然比玉石还低。   而纪若昙惊讶的,却是许娇河的肌肤竟然比珍珠还要细腻。   两人一前一后,一时间失了言语。   一个望着铜镜发呆,一个则回到自己的位置,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半晌,许娇河又找到了个让气氛不那么窘迫的话题:“说起来,夫君那间进不去的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宗主的令牌,连藏宝库的大门都打得开……却偏偏打不开夫君房间的门。”   纪若昙仍没有抬眼,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许娇河一愣。   《惊剑册》这么珍贵的秘籍,都被纪若昙随手塞在灯座底下——如果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纪若昙缘何要布置重重法阵,去阻止外人的进入和查看?   她不解地注视着纪若昙,额头似有透明的问号浮现。   感应到对方的目光,青年淡声说道:“只要房门一直打不开,人们的视线就永远不会转移。”   许娇河听不懂他话里有话的言语,只是忆及《惊剑册》这个烫手山芋还在自己的灵宝戒里,有些烦恼地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将《惊剑册》拿回去,留它在手里,我可是日夜悬着心……”   “你就没有想过,将《惊剑册》交出去,以此换取自己渴望的东西吗?”   纪若昙忽然抬起面孔,平静地问道。   “夫君在说什么傻话?”   “那《惊剑册》唯有你我二人可以看到,我又能交给谁……”   许娇河拧着眉,只认为纪若昙自受伤后,似乎人也变得笨了不少。   谁料,他指明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别人虽发现不了《惊剑册》的存在,你却可以看见其中的内容,若真的想要交换,找些纸笔,从头到尾誊写一遍就是了。”   许娇河:“?”   为什么同样长着脑子,纪若昙能想到,她就想不到?   她揉了揉鼻尖,顺着纪若昙的话开始思考,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做,那自己能拿来交换什么?   财富?   权力?   还是万人之上的地位?   财富她继承了,权力纪若昙也给她了。   万人之上的地位,只要顶着无衍道君遗孀的名头,小洞天中又有何人胆敢对她不敬?   许娇河思量一圈,发现自己似乎早就拥有了小时候向往的一切。   她略带迟疑地对纪若昙说道:“算了吧……我能交换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好像都给我了。”   在将近半个月以前,游闻羽也曾提到过,想要彻底占据繁阁的主导之位,仅需派人暗地里将纪云相杀死就可以,那样绝了如梦世的念头,也熄了纪家想要凭借他来和纪若昙这一脉争权夺利的心。   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   ——“我只喜欢钱财和享受,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   这句话如同烙印清晰地镌刻在许娇河的脑海中。   但凡涉及到快要超过原则的界限,它就会时刻浮现出来,提醒着她当初的本心是何。   “……只要夫君任我花钱,让我小命得保,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么在目标达成前,我都不会背叛你的。”许娇河思考再三,向纪若昙保证道。   纪若昙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于是许娇河打算趁热打铁,把《惊剑册》拿出来交换于他。   然而没等她打开灵宝戒的空间,找到《惊剑册》的所在,外头听从命令,无事不在门口逗留的女婢,忽然小跑着靠近砰砰敲门,急切道:“夫人、夫人,您在休息吗?藏宝库出事了!” 第4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九天   出事了?   女婢急切的呼唤入耳, 许娇河打开灵宝戒的动作一滞,随即与铜镜中映出的自己面面相觑。   她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纪若昙回到柳夭中去, 而后小跑过去打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女婢下意识侧头, 朝着内院入口的方向看了眼,才转过来匆匆对许娇河说道:“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 那宗主派来的人怎么也不肯说……只知道应该是跟娲皇像有关系!”   “娲皇像?我都特地避开了这件事, 怎么倒霉也能落到我的头上吗……?”   听着女婢的回禀, 许娇河皱起眉, 烦恼地小声嘀咕一句。   不过既然是明澹派人来请, 想必这趟浑水她是不蹚不可了。   思忖几秒,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势单力薄,她对女婢道:“你再叫个人,两个人和我一起去。”   “是, 夫人。”   ……   许娇河带着两个女婢, 颇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穿过九弦乾坤阵。   她进入藏宝库门口时,里面的一切都是昏沉沉的。   万籁俱寂, 似乎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许娇河站在入口处的白玉永燃灯旁朝里看了看, 才发现以明澹为首的众人正站在最深处。   他们围着一面墙, 却无人说话, 面色个顶个的不好看, 流淌其中的气氛阴沉得可以滴下水去。   这是在干什么?   许娇河心生迷惑, 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明澹面前。   她朝明澹行了一礼, 冷不丁看见博古架的背后,灯火不曾照亮的角落, 游闻羽也在。   许娇河的呼吸微微一乱。   莫非是纪云相检查娲皇像时,发觉了被游闻羽烧卷的那道破口,所以闹了起来?   忆及此处,她挤出一个略显干巴巴的笑容,假装自己不知道游闻羽做下的事情:“诸位来我怀渊峰,不是为了查看娲皇像的情况吗,怎么皆站在这里不言不语?”   许娇河不开口还好,一说娲皇像,所有人的眼神都直勾勾聚了过来。   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火,再加上十几只黑漆漆的眼睛,许娇河被盯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拔腿离开。   她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明澹,试图求得明澹开口解围。   却不想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如梦世弟子中为首的纪云相。   他问许娇河道:“娇河君肯献出怀渊峰的藏宝库,作为娲皇像的存放之所,晚辈很是感激。不过晚辈有一事请教,不知娇河君最近有没有打开过藏宝库的大门,或是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到此处呢?”   纪云相的话问得突兀,似乎有些不怀好意。而且许娇河想起,自己分明昨日才同他提到过——没有征得明澹这位宗主的同意,谁都不可以进入藏宝库,就算是自己也不可以。   时间才过了一日,他不可能浑忘了。   那此番言语,便是明知故问了。   许娇河斜起眸光,不冷不热地说道:“小云记性不太好啊,我昨天说过的话,你今天就忘了。”   “既然你忘了,我作为长辈就辛苦再告诉你一遍吧。”   “除非宗主下令,谁都不能靠近藏宝库。”   “既是谁都不能,又怎么会有我或者旁人进入这里呢?”   许娇河的几句话下来,隐隐带有薄责之意。   纪云相却仿佛听不出来一般,吐出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眼:“是吗?”   “是啊,我一贯都是那么做的。”   许娇河理直气壮地回答。   她尾音未落,纪云相突然让开了身,露出空荡荡的墙壁:“可是娲皇像不见了。”   “……啊?什么不见了?”   许娇河瞪大眼睛。   随着纪云相揭破此事,如梦世的弟子像约定好一般纷纷退后半步——他们呈露出来的地方,充斥着精纯灵气的篆文法阵流动启承,只是最中央顶顶要紧的守护之物却不翼而飞。   许娇河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婢会说明澹派来的人,不肯告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没了,怎么会没了的?   这藏宝库又有凶猛的四爪蛟龙充当阵灵,又有明澹亲自设下的高超结界。   就算娲皇像长了翅膀……也不应当飞出这重重的禁制半步。   望着许娇河茫然而震惊的表情,纪云相按捺下心头的焦虑,用冷静的语气继续问道:“这藏宝库的结界,除了你和无衍道君的血液,以及明宗主的令牌,还有谁人能够打开?”   “没有了啊……这又不是街边的大白菜,是个人花了钱就能买……”   越是严肃的时刻,许娇河越是忍不住吐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比喻。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动着眼珠,想要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找到些娲皇像失踪的蛛丝马迹,却冷不丁在纪云相身旁两个陌生的如梦世弟子眼里,瞧见了眼藏不住的怀疑和审视。   几秒后,她反应过来,纪云相之所以会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他在怀疑自己。   ……纪云相在怀疑自己,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对这个认知感到匪夷所思。   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困惑,只好色厉内荏地指着纪云相的鼻尖道:“你怎么好胡乱怀疑长辈?”   见自家地位最崇高的首座弟子被指着鼻子,如梦世诸人再也忍不住气愤的情绪:“这个时候还摆什么长辈的样子?!我们如梦世最要紧的宝物在云衔宗的地界上弄丢了,你们打算怎么交代?!”   “乐情,明宗主面前,怎可无礼?”   纪云相等到小弟子把自己心中的话尽数发泄而出,才冷冰冰地训斥了对方。   他作势要向明澹下跪请罪,却被明澹伸手拦住。   明澹不动声色向旁一步,挡住了手足无措的许娇河,淡声说道:“我能理解并体谅如梦世的心情,也不会计较他的无礼。但眼下你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证旁人,还是不要互相猜疑为好。”   “当务之急,是要寻回娲皇像。”   “明宗主说得没错,欲海的封印势在必行,我能想到最有可能盗走娲皇像的,唯有魔族。”   纪云相见明澹为许娇河出头,又句句在理,便也收起了无关案件的多余思绪,仔细分析起来。   “不错,若魔族盗走娲皇像,就可以借助娲皇像的力量冲破欲海的封印。届时妖魔倾巢而出,九州必将灾殃临头。”明澹顺着纪云相的语境,道出人间即将面对的可怕实情。   众人屏住了呼吸,脑海不自觉想到过去几百年来,妖魔逃出封印酿成的惨痛苦果。   纪云相当机立断道:“事关重大,我会去信给师尊,请她一同追寻娲皇像的下落。”   明澹沉声道:“我云衔宗也自当尽力。”   纪云相略一停顿,视线掠过被明澹挡在身后只漏出半截衣袖的许娇河,和在角落默默无言,似乎置身事外的游闻羽,严肃道:“还有一件事——虽然说出来显得无礼,晚辈却不得不提。”   “云衔宗内,是否有魔族的内应,帮助他们盗取宝物?”   他的话语一出,连明澹的神色也不禁难看起来。   无言几瞬后,他道:“此事我会查清。”   娲皇像已失,藏宝库显然也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明澹说完这句,又道大家一起去清思殿议事。   怀渊峰涉事其中,许娇河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众人迈出内室,纪云相又忽然提议:“既是要追查下落,那么这藏宝库附近的线索也不可放过,不如明宗主且等等,待搜寻过这片土地后,我们再去议事。”   明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转过身朝许娇河问道:“我记得,蛟龙阵灵有储存灵息的作用?”   他的话提醒了许娇河。   除了纪若昙和她自己以外,其他所有人进入藏宝库,不仅须得拥有宗主的令牌,还要将一丝灵力注入蛟龙阵灵中,以供阵灵识别和记录之用。   面容可以伪装,性别可以更改,但一个人的灵息,却仿佛与生俱来的独特印记。   这也为的是,万一云衔宗内发生失窃情况,可以快速定位到偷盗者的下落。   许娇河应了一声,快步至石门面前,唤醒蛟龙阵灵,叫它吐出近几日收到的灵息。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事涉娲皇像失踪的这几日,唯有明澹亲自将其送来时的灵息,连同今日查看娲皇像情况时的灵息。   许娇河望着这个结果感到一阵绝望。   这下自己的嫌疑可更大了。   能开启结界的所有人中,唯有纪若昙和自己不需要经过这重验证。   也就是说,蛟龙阵灵无法证明她来过或是没来过。   正当许娇河在心中祈祷不要有人发现这一点之时,不远处搜寻的弟子叫了起来:“快来看!”   她连忙跟着跑了过去,顺着那位名叫乐情的弟子手指的方向,在嶙峋石块间滴血验明身份的凹槽下方,发现了一滴不甚明显的血液印记——那滴血呈现凝固的样子,表面微微发黑。   纪云相注视着这处线索,问道:“宗主,您上次来的时候,可有看到这滴血?”   “只有若昙和娇河君,才会通过滴血验证的方式进入藏宝库,我们采用的是另一个法子,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注意。”明澹苦笑一声。   他不经意的话再次提到了许娇河,使得在旁的游闻羽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听闻执法长老执掌的明镜堂,个个都是追踪审讯的好手,不如请他们来看看。”   纪云相建议道。   很快,跟随明澹前来的弟子中就上前了一人。   许娇河一看,竟然是曾经偷说坏话被自己狠狠责罚的张乙真。   他俯下身,取出特制的羽毛,对准血液表面一扫,而后凝出一丝灵力,融入其中。   片刻过后,张乙真道:“这血液来自凡人体内,其中并无一丝清灵之气,所以,无法查明身份。”   云衔宗中,哪怕种地的老伯,都是筑基期的修士。   唯一没有灵力的,只有……   这隐藏着真相的话无需张乙真道明,只见他一个眼神晃动,众人便再度默契地看向了许娇河。   明澹说怀疑一个人,须得有线索,否则就是冤枉。   可这所有的线索仿佛都指向了许娇河。   明澹又该怎么替她辩白?   “你们看着我,是说这滴血,是我的吗……?”   许娇河环顾四周,察觉没有一人站在自己这边。   甚至原本靠近她手畔的一位云衔宗弟子,都抿着嘴唇往旁边撤了一步。   她的脑内气血轰得上涌,顿时感到百口莫辩。   她半张着嘴,很想反驳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可是翻来覆去,只有一些苍白的“昨日早就睡下了”、“这几天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云云。   无奈之下,许娇河只得把期盼的目光转向了明澹。   下一瞬,却听见扑通一声,自己的身后传来下跪的声音:   “奴、奴婢有事要禀报!”   “昨夜奴婢在值房守夜,大概三更的时刻,听到了夫人房间开启的声音,奴婢以为是夫人有什么需要,但当我走过去,却没发现夫人的身影,也没看到门有开合的痕迹,就以为是、是自己听错了。” 第5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天   在许娇河没有成为纪若昙的道侣前, 怀渊峰上没有女婢,清一色的男子小厮。   等许娇河上了山嫁过来,服侍她的每一个人, 都是纪若昙挑选出来的。   相比纪若昙的深严冷漠, 这些女婢个个嘴甜又温柔。   因此许娇河很信赖她们。   除此之外,她也深知, 毕竟自己和纪若昙道侣一体、同心同德, 若是侍奉的人里面掺入了来自其他宗门的眼线, 将自己好吃懒做、偷看话本的行径暴露出去, 难免会连累到纪若昙的一世清名。   怀揣这样的念头, 许娇河确实舒舒服服度过了七年。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七年后的今天,自己会被信任的人反咬一口。   危难时刻,许娇河的脑子却是雾蒙蒙的,她望着这个平日不怎么来到跟前, 却在关键时刻大义凛然出来揭发自己的陌生女婢, 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名字似乎叫做舞蕴。   随着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许娇河心底那些震惊和迷茫以外的情绪也逐渐涌现。   无端被冤的愤怒和委屈纷纷涌上喉底, 使得她吞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液, 情不自禁向前一步迫近舞蕴, 带着颤音质问道:“你胡说, 我、我何时半夜出去过……”   舞蕴并不理睬许娇河气恼的质问, 她像是早就在心底准备好了说辞一样, 双手交叠举过头顶, 匍匐在地上,凄切地说道:“夫人并非修仙之人, 如何能够明白娲皇像被盗是多么严重的大事……”   “而奴婢却能体会,只因奴婢的父母便是死于七年前的那场魔族出逃的祸事!”   舞蕴咬着一口银牙,眼眶在急促的阐述中渐渐红透,她膝行道许娇河裙前,砰砰磕头道,“所以哪怕念着无衍道君收留的恩情,奴婢也无法将夫人所做之事隐瞒下去!”   “奴婢出卖了您,自是罪无可恕,夫人要杀要剐,奴婢都无怨无悔。”   许娇河望着舞蕴从青白服饰下伸出来的一双素手,纤细洁白,比得九州的官眷小姐也不遑多让——概因她时刻记着自己曾经受到的苦,因此分外怜惜这些为奴为婢的女子。   然而也是这双看起来没受过什么苦的手,今日却成为了将她拉入泥沼之中的知名武器。   许娇河颤抖着唇瓣,指着舞蕴,到此刻才发觉她已经抢在前头,把话都囫囵说了个完全。   留给自己的,不管是要辩解,还是要怒斥,落在旁人眼里,皆会变成因心虚而狗急跳墙。   她转过头,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最有话语权的明澹身上:“宗主,我真的没有……”   明澹倒不似旁人般或避开眼神交集,或对许娇河怒目而视。   在白昼明亮的光影中,明澹无声与她对望。片刻后,他将面孔转到了女婢所跪的方向:“舞蕴,你确定你没有听错?怀渊峰山高陡峭,秋冬季节常有天风环绕,你会不会将风声听成了开门声?”   “奴婢不敢撒谎!”   舞蕴一面高喊,一面以头抢地,连磕十几下,白皙额头再抬起时已然映出一个骇人的血印。   她眼神坚定,声调铿锵,似乎时刻准备以死明志。   见此情景,明澹无言,只得以法术定住了她的身体,防止就此命陨在众人面前。   而另一边,如梦世的人更是如同忽然滚烫的沸水般炸开了锅。   脾气最暴躁的乐情跳将出来,对许娇河喝道:“连你身边最亲近的女婢都出来指证你,你昨日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偷偷拿走了娲皇像,现在交出来还来得及!”   “我都说了我没做过,没有的东西你叫我怎么交出来!”   许娇河将手指攥得很紧,紧到边缘发白,一阵尖锐的疼痛自手掌的中央传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冤枉的,众人却只相信那滴无法验证身份的血和舞蕴莫须有的指证。   “你还敢狡辩,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   “万一妖魔因此现世,就是云衔宗和如梦世加在一起,也无法向九州交代!”   乐情早在如梦世时,就听说纪云相被许娇河害得承受了几十下戒鞭,此刻见她依旧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气得将礼仪秩序抛在了脑后,恨不得凭空幻化出鞭子,也鞭打许娇河几十个来回。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难道为着以后事情暴露,要找出一个替罪羊向九州民众交代,你们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拿我定罪吗?”   便是千夫所指,许娇河也不愿束手就擒,她仰着面孔,瞪向乐情的眸光寸步不让。   “你!”   乐情气极拔剑,抬手就要对准许娇河,却被纪云相拦了下来。   他道:“大家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不知明宗主有何打算?”   纪云相话出,压力瞬息间来到了明澹这边。   事已至此,他再想一力保住许娇河安然也是徒然。   但接下去的主动权在云衔宗或是如梦世的手中,眼下倒是可以趁着机会争一争。   明澹思忖至此,沉吟道:“目前的线索既然都指向娇河君,那云衔宗也不可徇私,不如——”   “不如将娇河君交给如梦世如何?”   纪云相打断明澹的话,敛袖平声而道,“我如梦世尊主的攫念术举世无双,只要经她手验证过娇河君脑海中的记忆,相信是否冤枉了无辜之人的真相也能够立即水落石出。”   明澹却不同意:“还是请叶尊主辛苦前来如梦世一趟吧,一则娲皇像在此失踪,若是继续仔细搜查,或许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二则虽然舞蕴的指证和凹槽下的血液皆是证据,但人言可以作假,血液故意滴落在这里,用意也很是可疑,或许是潜伏在云衔宗内的魔族内应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栽赃嫁祸给谁不行,非要栽赃嫁祸给她!”   “明宗主到这个时候还要为娇河君说话吗?”   乐情忍不住叫嚷道。   纪云相斜了他一眼,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地噤声。   只是沉默归沉默,以纪云相为首的如梦世众人,却隐隐呈现出不给说法誓不罢休的气势。   “我没有为谁说话,只是平心而论。”   明澹维持着不急不缓的语调,并没有被眼前的情形所慑,“若娇河君真的是魔族内应,她是凡人又没有灵力,出入也很是不便,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魔族向来狡猾,不会如此不谨慎的决定。”   他身量极高,皓衣巍巍,又稳居仙道魁首之位千百年,睇向纪云相的视线,带着处事不惊的坦荡无畏:“云相小友不如仔细思量一番我说的话是否有道理。”   纪云相同他对视,陡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如同前端般步步相逼。   身旁的乐情见状,颇为急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又用手指着站在人群中央的许娇河道:“师兄!”   “你指我干什么?”   许娇河听罢明澹的话,脑子也转了过来,理直气壮道:“那些所谓的证据本来就是污蔑我的!”   乐情又想发怒,纪云相却用身体掩住了他的行径,只意味不明地凝视着许娇河。   良久,他仿佛想到什么,紧绷的脊骨松懈一秒,退让道:“那就按照明宗主所说的办。”   ……   连同柳夭在内,许娇河身上所有的法宝均被收缴,人还被囚禁在了自己的房间之内。   没有命令,谁也不得随意开门或是进入她的房间,唯有兰赋来送一日三餐。   原本乐情闹着非要将她关到设置了十二道法阵的云衔宗地牢内,最后被隔岸观火良久的游闻羽不阴不阳刺了一句:“在我云衔宗的地界,这位乐情道友是否有些过于不分礼仪尊卑了?”   这句话没有叫乐情畏惧,反而提醒了纪云相。   浮屠塔内,游闻羽指责自己的情形于脑海中再现。   纪云相深知对方表面上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却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主。   如今又坐拥剑阁阁主之位,实在不好旗帜鲜明地与之为敌。   思量再三,纪云相当即让有失礼数的乐情同云衔宗众人道歉。   那可恶的乐情挨个作揖告罪,却唯独跳过了最应当向其道歉的人!   许娇河坐在房间内的八仙桌上,心头犹自愤意不平。   等自己无罪释放,定要他好看不可!   没有女婢伺候,许娇河拎起茶壶,连喝了三杯茶水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来,回首透过山水屏风望向拔步床,锦被簇乱,软枕不平,仍是一副早上出门前的光景。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自己就从高高在上的怀渊峰之主,沦为了行动受限受限的阶下囚。   境遇转变之快,着实叫许娇河始料未及。   她仿佛没头苍蝇似地在房间内打转,一时又想到终究是今非昔比,往日游闻羽定会全然护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如梦世的人出言羞辱,如今却冷眼旁观了整场。   直到最后才出言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许娇河半是迷茫,半是窝气,忽然看见门外看守的人影中忽然出现了第三个身影。   “阁主,您不能进去。”   “我不进去,在这里同师母说两句话也不行?”   “这……”   熟悉的尾音含情的“师母”二字。   说曹操,曹操就到。   竟然是游闻羽。   ……他来这里干什么,不是已经和自己决裂了吗?   事关自身,许娇河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只闻游闻羽道:“我来,是为了尽快查清师母和云衔宗的冤屈。”   “况且你们是云衔宗的人,一颗心要向着谁,自己应该掂量清楚。”   许娇河突地心生一股希望,疾步跑到门前,用手扒着门框道:“闻羽,你相信我没做过是吗!”   游闻羽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是道:“师母,我来是想告诉您,若是没有做过,宗主定会想办法查清楚真相,请您稍安勿躁——以及请您再细细想想,近几日有没有发生任何让您觉得怪异之事?”   怪异之事?   清早时,纪若昙也提到过这个问题。   可是自己要怎么把他提供的消息说出口呢?   倘若说出来,岂不是违背了和纪若昙立下的誓言,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给了他人?   许娇河张开口,突兀发出一个音节后,却没有继续说话,陷入两难之境。   游闻羽敏锐捕捉到她的犹疑,问道:“可是真的有怪异之事?”   “……”   许娇河的内心且烦且乱,生硬回答道:“我暂时还没想到。”   游闻羽似是有些失望,沉默片刻道:“不急,师母再思量思量便是。”   在离开之前,他又一顿脚步,仿佛记起什么般,淡淡补充道,“不过,就算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一点您得考虑清楚,是旁的东西重要,还是自己最重要。” 第5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一天   叶流裳收到纪云相的消息后来得很快。   这次她没再设下煊赫辉煌的排场, 仅仅穿着一身常服,带了一位观之无甚特别的女卫。   法阵之光如雾四散,她自白芒中走出, 转眼行至云衔宗山门外。   明澹亦亲自将其迎入清思殿, 接着叮嘱关闭殿门。   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光线略显暗沉的空间内唯余知晓详情的几人。   叶流裳与明澹互相见礼, 旋身在低于主位半分的客座上落座, 勉强弯了弯嘴唇以示礼节:“娲皇像失窃的来龙去脉, 云相已然书信一封尽数交代清楚, 只是本尊不知, 明宗主接下去是如何打算的?”   她虽想极力摆出一宗之主的沉静气魄, 但凝结的眉宇之间,如暴雨将至的阴霾挥之不去。   “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严重,我已告诉知情者务必管住口舌, 不可传到其他修仙门派耳中。”   得到叶流裳“本尊亦然”的回答, 明澹又道,“事发之后,我立刻派遣出宗门之内最擅长追踪的高手, 共二十一名, 令他们现身九州, 务必尽快查清娲皇像的下落。另外, 我也修书一封送到了欲海镇魔局, 秘令执法长老时刻关注欲海情况, 不要放过每一处可疑的迹象。”   “明宗主的想法, 倒是和本尊没有半分偏差。”   叶流裳赞了一句,面上并没有呈现出任何缓和之色, 她阴沉的目光眺过殿下静默站立、界限分明的两门弟子,忽然话锋一转道,“那云衔宗内发生的情况,宗主又打算如何解决呢?”   “你说的——”   “当然是娇河君。”   叶流裳秾丽的眉峰一挑,皮笑肉不笑道,“本尊听闻云衔宗出了内鬼,料想她最有嫌疑。”   “此事,我已在如梦世众人面前分析过,魔族就算要蛊惑修士为他们卖命,也断不会选择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胜率太低,风险太高。”明澹言简意赅,将自己的观点再次复述了一遍。   却得到叶流裳的一声冷笑:“明宗主此番言论,那么反过来不也同样成立?娇河君不过是无衍道君的遗孀,亦非无衍道君本人,魔族栽赃嫁祸给她的目的是?”   明澹平静道:“若昙是人魔大战的首功之臣,将嫌疑加诸在他的遗孀身上,便也等同于污涂了他的身后清名——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有功之人的妻子选择和敌人合作更讽刺的事?”   叶流裳心怀怒气,上次的会面又颜面尽失,自然想在言语间扳回一局。   只是她没有猜到,清直一世,以谦和淡泊为名,鲜少与人针锋相对的明澹,也可以如此口舌伶俐。   叶流裳哂道:“那只是明宗主你的揣测罢了!”   明澹坦然与她相望,并不继续回应。   叶流裳却突然从他的表情中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误。   若明澹的话语是揣测,似乎自己指责许娇河为魔族内应的内容,也没有提前拿出证据。   叶流裳的目光中随即流露出一丝僵硬,她不再继续试图将一系列罪名安插在许娇河的身上,而是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的女子。   缄默片刻,她遮掩起瞳孔里的真实情绪,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关于娇河君是否为魔族内应一事,我如梦世倒是有一办法,一验便知。”   “请叶尊主言明。”   叶流裳做了个古怪的手势,身边的女侍立刻走到大殿中央。   女侍向明澹行礼,依然不张口,目光炯炯地望着叶流裳,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叶流裳道:“她叫叶影,是我的贴身女卫,是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天残,灵根天赋也无甚特别之处。唯有一点,因为她听不见外界喧扰,所以意志坚定非常人所能及,我看重她,亲自传授如梦世《娑兰经》秘术,她亦肯狠下功夫,苦练一百余载,终是小有所成。”   “《娑兰经》中有一样,便可以通凡人、辨鬼神。”   她故意顿了顿,窥见明澹眸底的若有所思,加快语速道:“此秘术能够根据身体的一部分,血肉也好,碎片也罢,推算出对方的魂灵纯净程度,也能帮助我们这些驭灵之人评估其是否有炼制的价值。”   叶流裳没有将真实意图说出来,明澹却已了然于心。   她并不关心许娇河的魂灵有多么纯净,而是企图通过血液来指证许娇河就是与魔族里应外合的人。   明澹的沉默被叶流裳看在眼里,她语气玩味地问道:“莫非明宗主不愿?”   “自然不是。”明澹半仰着面孔,对殿下明镜堂的弟子吩咐道,“去将那滴血液呈上。”   弟子应声离开,叶流裳又对纪云相道:“云相,你去怀渊峰将娇河君一并请来”   明澹微微皱眉,却偏过头去,没有开口阻止。   ……   兰赋不能久留,放下餐食就要离开。   许娇河来不及向她询问外界的情况,只好先满足饥肠辘辘的肚腹。   只是一碗饭才吃了两口,外头的弟子忽地将门打开,闯进来的纪云相不由分说将她扯了起来。   “你干嘛呀?为了泄愤要杀人灭口吗?!”   许娇河心中害怕,胡乱拍打了他肩膀几下。   纪云相却仿佛一座行走的高山,打在他身上毫无感应,反倒自己累得手疼。   他很快把许娇河带到清思殿,向叶流裳一拱手又退回了人群之中。   “娇河君,别来无恙。”   许娇河还没抬起头,叶流裳阴晴不定的声音便如催命般传入耳畔。   她低下头理了理裙摆,等到心情稍稍平复,才抬头问礼道:“叶尊主……您也来了啊。”   上次对许娇河说尽好话的叶流裳,这次并没有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她淡声说出“娇河君暂且等等,或许后头有事要请你帮忙”后,便再次做了个手势给停在许娇河身畔的叶影。   “什、什么事呀?你们要干什么吗?”   许娇河立刻转头提防地盯着叶影,后者没有靠近她,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   叶影行至捧着特制器皿的明镜堂弟子身前,动作利索地开启顶盖的封印,她分别伸出食指和中指,合并交叠在胸前,接着闭上眼睛,一束缥缈红光自两侧指尖点燃,尽数汇聚在盒中凝固的血液之上。   两转呼吸后,与许娇河身形一致的透明魂灵浮现于木盒顶端。   可仔细看过去,又有一道更高大、亦更像男人的青色光廓附着其后,影影绰绰,恍若一体。   叶影没有顾及这层异样,她转过身去指着许娇河,顺势向叶流裳点了点头。   “好啊、好啊。”   “我就知道——”   见得到的结果和内心的猜测一致,叶流裳再也不克制暴怒的心情,她腾地站起,朝着叶影所指的方向厉声喝道:“我就知道那利用血液开启藏宝库的魔族内应是你!”   “我?”   许娇河被一声怒斥骂得找不着北,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而后朝旁边扑过去想将秘术呈映的画面看个分明,“怎么会是我?这术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叶流裳误以为她想逃跑,一道灵力甩了过去,将许娇河重重击倒在地。   然后趁众人没有回过神来之际,抛出早就藏在袖中的法宝,将其变成一只半透明撞钟,将叶影和许娇河围了起来,一面对叶影做出指示,一面再次喝道:“还不赶紧对通敌之人使用攫念术?”   “叶尊主,不可!”   变故发生得太快,明澹也没有想到叶流裳会公然发难。   “攫念术”三字入耳,他想也不想释放灵力试图阻拦。   但大乘期境界的灵息,落在那巨大撞钟之上,仅将它击打得晃了一晃,没有碎裂开来。   叶流裳见此情形,扶了扶脑后的发髻,讥刻微笑道:“就算以宗主小洞天第一人的实力,想要破开我的上古神器伏羲钟,怕是也要费上一炷香的功夫……宗主不如认命吧。”   明澹冲击伏羲钟的灵力不停,平和清隽的面容但见鲜明的怒意:“叶尊主,你且抬头看看梁上的殿名,这是我云衔宗的清思殿!你竟然在这里指使女卫随意攻击我宗中之人,是要与云衔宗为敌吗?!”   他的质问声出,殿下刀剑声起。   分别代表着云衔宗和如梦世的两排弟子怒目而视,灵力附着在武器之间肆意游走。   叶流裳高声道:“攻击?何来攻击?不过是区区攫念术,明宗主缘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就算攫念术对人体损害较小,但娇河君终归是肉/体凡胎,距离上次使用尚未过去一月,叶尊主怎可无视灵力加诸在凡人身上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对其使用?!”   叶流裳闻听明澹的偏袒言语,不敢置信地侧首,对他大喊道:“明澹,你究竟能不能分得清是非曲直,如果真的能够将娲皇像寻回,区区一个凡人的性命又何足挂齿!!”   在他们对峙期间,叶影已然将许娇河脑海内的记忆提取了出来。   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清思殿的所有人面前呈现。   舞蕴并没有说错,昨日三更时分,许娇河真的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内唯有一盏残灯如豆,以供前往盥室时的照明所用。   许娇河披散着及腰长发,在路过梳妆台前时,铜镜中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孔。   让人难忘的,是她的双瞳如此冷静,眉目尽态极妍,仿佛黑夜中诞生的艳鬼媚行。   许娇河没有穿鞋,光/裸脚掌无声点地,转眼便来到了房门。   雪色肌肤与深色门框形成无法忽视的对比。   ……   叶流裳胜券在握,陡然收起了抵挡术法的伏羲钟。   她指着毫无阻隔的殿下情形,幽冷地询问明澹道:“哪怕是这样,你也要拦我吗?”   可那扇门终究没有推开。   在她话音如同清晨雾气消散在明澹耳边的刹那,承受不住的许娇河抱住头颅痛苦地尖叫了一声,而后如失去控制的风筝一般坠倒在地。 第5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二天   叶影常年居于叶流裳的内庭, 甚少与人接触,偶尔所见,也尽是境界高深的修仙者——她从未遇到过如许娇河一般单薄羸弱的凡人, 法术一时中断当场, 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意味。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许娇河,又望向殿上与明澹僵持到底的叶流裳, 等待着对方指示。   眼看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娲皇像的线索, 叶流裳十分不甘心。   她不愿就此放过许娇河, 只一意孤行地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证据, 明澹自然不敢横加阻拦。   于是用一种令人发憷的语气, 对如梦世的弟子命令道:“不过是凡人灵台脆弱, 无法多次承受法术效用而导致的晕倒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轮流输入灵力强扶她的神智就是,总能坚持到攫念术成。”   她说到最后,字句仿佛从齿缝中挣破而出, 寒凉难掩杀机, “无论如何,我今日定要一个结果!”   如梦世虽贵为仙地位超然的修仙宗门,但行事无忌, 向来为人诟病。   此刻清思殿内, 叶流裳的表情和言语, 均映出直逼邪魔的残酷和无情:“还不快去!”   许娇河嫌疑深重, 而明澹又未曾下达保护她的指令。   云衔宗弟子长剑在手, 迟疑着没有上前, 沉默以待如梦世众人地步步逼近。   而气氛剑拔弩张的殿上, 明澹双手握拳,衣袖下的手背青筋毕露。   许娇河尚不能承受攫念术的第二次冲击, 更遑论第三次?   见事情已至自己预料的最坏地步,明澹终是无可奈何地抿紧嘴唇。   刹那过后,他似是心中终于有了抉择,拂袖先前一步,扬声喝止道:“万万不可,娇河君是承命者,她的体内不能承受陌生灵力的注入!”   承命者?   陌生的词汇甫一出口,未等殿下弟子有任何反应,叶流裳率先不敢相信地扭头望过来。   “你说什么?!”   她且惊且疑,瞳孔较之先前急速扩大了一倍,伸出手指骤然做出命令暂停的手势,“你莫不是为了保住许娇河的性命,故意拿莫须有的话来诓骗我?”   “叶尊主不信我的话,难道也不信你的下属吗?”   明澹指向方才叶影使用秘术时,许娇河魂灵乍现的位置,兀自对她说道,“娇河君的魂灵后头,乍隐附着一男人的身影,二者恍若净水交融,浑然一体——我不信叶尊主没有看到。”   闻言,叶流裳感到微妙的心虚。   她擅长统驭魂灵,旁人未至此道的高峰看不出来,她却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一则担忧娲皇像的下落,二则云衔宗在如梦世给予的羞辱令她没齿难忘,所以在迫切想要狠狠反击的情绪引导下,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异样,而是紧咬着血液的主人乃许娇河这一点不放。   见叶流裳不似前般疾言厉色,明澹敛袖单手背到身后,笃定道:“看来叶尊主相信了我的话。”   叶流裳仅在古书中见过承命者的只言片语,知晓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命格,可以承受他人的命运。   双方一旦完成结契,授命之人便要在承命者的灵台留下自己的本源灵息。   从那以后,除却常见的术法效用之外,承命者的体内再也不能长时间留存他人的灵力,否则将会遭到授命之人的本源灵息排斥,造成承命者血脉逆行,爆裂惨死的下场。   如此,便揭开了目下无尘的无衍道君,缘何会与一名凡女结成道侣的原因。   小洞天千年来无人能够飞升,正是因为抵挡不了必死的勘尘之劫。想来纪若昙之所以愿意和许娇河结契,为的便是在勘尘之劫来临时,对方能够以命相承,替他承受必死雷劫。   ……只是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纪若昙缘何依然死在了勘尘之劫下?   难道承命者的传说,不过是一句笑话?   思及此,叶流裳按捺下去的疑心又起,她寒声反问道:“那又如何?无衍道君已然灭道,那承命之誓的束缚大约已经不起作用,难道她还不能接受来自他人的灵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明澹平声说道,“你在想,若娇河君真是承命者,若昙为何还会灰飞烟灭在勘尘之劫中?”   “那是因为,替命一说,唯有承命者心甘情愿,约束之力方能发挥作用。”   明澹的话语,揭露了许娇河不爱纪若昙、也不愿为纪若昙赴死的事实。   满殿哗然。   唯有游闻羽极快地掠过许娇河昏厥的面孔,目光隐坠一丝了然。   明澹无心观察众人的神情,他颀身长立在主座的尽处,瞳孔深邃四海。   一道灵力自指尖而绽,化作一片光晕将许娇河从冰凉的地砖上举了起来。   他逆着殿内光线,寂然视下,口中继续对叶流裳说道:“承命者何其神秘,千万年间也难出一二,许多事无迹可寻。若昙虽已灭道,但他未曾溃散的灵息依然守护着娇河君……若叶尊主执意这么做,也许还未等到得出一个结果,娇河君便会先横死当场。”   他的话提醒了叶流裳。   有些事情她作为如梦世之主,可以一意孤行。   但有些事,她却是赌不起。   毕竟许娇河死了,这线索就会断裂,她亦要承担撒野于清思殿的后果。   叶流裳没有阻止明澹的行径,她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许娇河,沉吟良久。   而后道:“可你我难道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就算魔族得到娲皇像,转换成另外一面尚需时日,欲海的封印不会那么快被冲破,我们还有机会——若实在不行,我云衔宗自会承担起应尽的责任,给九州和小洞天一个交代。”   明澹从不随意许诺。   他的诺言一出,便代表着必会达成。   叶流裳焦虑的心绪稍稍平息,可她仍旧看着无知无觉的许娇河,没有做出应有的决定。   明澹亦不催促她给出答案,他与叶流裳的目光共同落在许娇河的身上,逡巡着不肯转移。   良久,他的口中溢出轻轻的叹息:“流裳,多少故人已逝,我们身畔的友人又剩几何……娇河君她终究是阿棠的儿媳,也是若昙的妻子,若你执意绝情到底,来日又将如何面对娲皇像里的阿棠残魂?”   流裳、阿棠。   青年模样的明澹轻声唤出这两个称呼,眸光终于有了岁月更迭、须臾千年的沧桑。   叶流裳以为对于桀骜明艳、事事出挑,始终压人一头的叶棠,自己应该是痛恨的。   然而当明澹寂寥的话音响起,她的脑海里却猛地浮现出叶棠昔年帮扶自己的画面。   叶流裳无言了很久,终是松口道:“好吧,那就宽限一些时日。”   ……   许娇河再次醒来,身边的环境已是天翻地覆。   没有了宽敞舒适的拔步床,也失去了锦绣堆簇的装饰。   她似乎置身在牢房之内,西边树立着根根似中指般粗细的玄铁栏杆,上面雕刻着晦涩难懂的篆文,在灵力的运转之下,散发出既灼且烈的光芒。   除此之外,唯一的照明便是南北墙壁上的幽微灯火。   许娇河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呻/吟一声,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映进眼中的场景甚是简陋,她的身体下方却是软绵绵的,不似寻常牢房里只铺垫着干枯粗糙的稻草。   她在清思殿内身受叶流裳的一击,脏腑闷痛难忍,喉咙干涩得又麻又痒。   而四肢肌肤却又像长时间封冻在冰层之中一般,毫无知觉,极为沉重。   双重夹击之下,她猛地抬起身体,对着旁边的空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娇河君,您还好吗?”   熟悉的担忧声传来,许娇河才发现这牢房之内,尚有另外一人。   她捂住心口,勉强向声源望去,却是兰赋。   对方的双手做治愈印记,指尖光华流转,而响应这道光芒的,是许娇河身体之下浮动的治愈阵法。   “兰、兰赋,我在哪里……?”   许娇河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奇怪的是,吐出这口血,她浑身上下的不舒服却是减轻了一些。   兰赋道:“快别乱动,您被叶尊主的法术击中受了内伤,幸好伤势不重,宗主特命我为您治疗。”   是了。   自己被叶流裳打倒在地。   又被她的女卫强行抓了起来,使用攫念术。   那灵力冲进脑海过于霸道,仿佛要将脑浆汲取干净。   许娇河记得自己似乎发出了一声惨叫。   接着意识一空,对于后续之事再也没有印象。   攫念术三个字钻进脑海,许娇河由衷地感觉到一股隐隐的痛楚,但伴随着痛楚的,还有一些随同画面产生的,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的记忆。   她使出所有的力量抓住兰赋的手,由于喉咙疼痛,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时而上气不接下气:“兰赋,兰赋,你、去告诉宗主,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如果血液和记忆,都、都指向我,那我怀疑,我是被、那团黑雾给操控了。”   “黑雾、操控?”   兰赋挑起眉,面上的表情颇为吃惊,“这又是什么?女婢分明记得观渺君将您救回来时,宗主已经命人替您上上下下做了一番细致的检察,怎么会被黑雾操控呢?”   “兰赋,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吗?”   许娇河死死地望着兰赋,扬起脖颈拼命问道。   兰赋沉默,转眼又很快答道:“奴婢当然知道娇河君不是这种人,只是现在的证据都指向您。”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的看守道:“兰赋管事,治疗的时间到了,你该出来了!”   眼下云衔宗的牢房内,不只是本家弟子在看管,亦有如梦世的人安插在内。   兰赋闻听催促,也不好继续逗留。   她努力安慰着许娇河,又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桎梏中抽出:“奴婢每日都会来为您治疗一次,但是有固定的时辰,不能在此久留……这牢房的种种,宗主亦是暗地下了命令好好布置的,请您先宽心住在这里,宗主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许娇河对这些苍白的安慰充耳不闻。   她深知眼下能救自己的,唯有这一种方法。   于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兰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凄然地请求道:“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宗主,求求他、求求他帮我查一查……魔族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躲过修仙之人的术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一个人。” 第5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三天   许娇河所受的内伤想要彻底恢复, 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兰赋前后又来为她治疗了三次,每次都会偷偷向她说明外界的情况。   第一次,兰赋告诉她, 自己已经将她所怀疑之事尽数禀告给了明澹, 明澹亦十分重视,连夜进入了云衔宗的藏书阁, 翻找有关魔族的所有书籍, 希望能有所收获。   第二次, 兰赋又来安慰她道, 虽然藏书室没有魔族秘术的记载, 但明澹并没有放弃。   他同叶流裳提出了这种假设, 请求如梦世一同帮忙——如梦世炼制魂灵,有时在战场上连魔族也不放过,料想他们拥有的典籍资料,应该更加细致详实, 说不定能够找到证据, 洗刷许娇河的冤情。   ……   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每日到来、停留时辰不得超过半刻的兰赋,成为了许娇河期盼的一道光。   只是到了第三次, 兰赋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为难, 嗫嚅着对许娇河说道:“叶尊主倒是答应了迷宗主的请求……只是不知为何, 最近留守在云衔宗的如梦世弟子中流言四起, 有人疑惑宗主前端才求借娲皇像而去, 不到几天娲皇像就在云衔宗最为稳妥牢固的藏宝库中消失——”   她的言语未尽, 却听得许娇河心头发凉。   “他们皆道也许魔族潜伏在云衔宗中的内应并非一人, 而是……”   许娇河摆手打断了兰赋的话,她轻声询问道:“所以宗主不方便插手此事对不对?”   “也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 云衔宗目前内忧外患,宗主亦是焦头烂额……我们担心如果继续在拿不出证据的猜测上面多番纠缠,万一如梦世恼羞成怒,将娲皇像在云衔宗丢失,且证据指向您与魔族勾结的秘密散播出去,届时众口铄金……纵使云衔宗乃当世第一门派,也敌不过所有修仙宗门的问责。”   许娇河想,大约换成任何一个宗主的拥趸者,听见他的两难之处,都不会再强行恳求。   ……可她不同,她想活下去。   好不容易才从十五年的噩梦中脱离出来。   ……她怎么甘心背负着不白的冤情就此死去?   “我知道宗主很为难也很辛苦,可是兰赋你一定要帮帮我。”   许娇河跪坐在地牢潮湿的地砖之上,双手握住兰赋的衣袖,哀哀注视着对方。   绝望的情绪如同攀附大树的藤蔓,一缕一缕蔓延在她的面孔之上。   偏偏瞳孔却又热得发烫,透出对于求生的无限渴望。   “我是纪若昙的道侣,云衔宗能到今日,有我夫君在人魔战场奋勇杀敌的一番功劳……宗主不可以随便放弃我,若我、若我真的被定为通敌之罪,哪怕云衔宗真的与我撇清关系,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许娇河从来不以言语擅长,此刻这番叫兰赋目光隐隐闪烁的言辞,是她三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治疗的时辰已至,地牢外又响起了看守渐近的脚步声。   兰赋迅速思忖完毕,保证道:“奴婢会再试着劝一劝宗主。”   “还有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我的女婢舞蕴……她会不会也是魔族的内应?或是被魔族操控了心智,在此混淆视听,好帮助自己的同党转移……你们不能放过她,一定要将她作为重点调查!”   许娇河趁着最后的间隙,发狠盯着兰赋的眼睛,言至情切处隐约可闻破音。   兰赋不忍,应下且去。   ……   然而到了第四日,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身入地牢为许娇河治疗。   许娇河心下急切,试图与守卫搭话。   轮岗的守卫却是如梦世的人,闻言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连半个字都欠奉。   兰赋不来,许娇河了解外界情况的途径等同于没有。   她强撑身体,拖着长时间久坐而发麻发刺的双腿在牢笼内踱步。   直面濒死的境地,一些蛰伏多年的、如野草般的坚韧和不屈在许娇河的血脉中觉醒。   她一面时不时揩去因为害怕和绝望而流出的热泪,一面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   眼泪没用,胆怯慌张也没有用……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嫡母非要将自己嫁给老头做填房,若想得开一点,充其量不过是成日面对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度过可悲无趣的后半生。   可现在发生的事,时刻都会要了她的性命。   若自己依旧在地牢内战战兢兢、坐以待毙,那么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许娇河想了很多,在内心稍稍冷静些许过后,她又开始回忆从在神风空行舫上遭遇魔族袭击,再到藏宝库中的娲皇像不翼而飞,这期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思量的细节。   时隔多日,黑雾的羞辱和欺侮依然历历在目。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剥离掉愤怒、哭泣、恐惧等无用情绪,逐存分析起黑雾的特性。   狡猾、奸诈、个性不耐,又喜欢攻击别人的弱点。   似乎与纪若昙很熟悉……也许同云衔宗有着一定的联系。   对了,还有、还有他的白发!   纪若昙说过,唯有魔族的皇室才会拥有标志鲜明的白发!   由于攫念术过度使用的缘故,许娇河的脑袋时常有些昏沉。   她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使劲咬破手指,忍着刺痛蘸取血液在地砖上写下大大的白发二字。   到了第五日,兰赋终于又来了。   她为许娇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流裳听取了明澹的建议,连夜回到了如梦世,在翻阅无数典籍后,她终于发现了一种魔族秘术,名叫“控魔印”,唯有高等魔族才能使用,是将构成自身本体的魔息强行割裂一缕,注入目标体内,最终进入灵台与之相融,便可达成将受控目标作为第二具肉身,且不会被法术察觉的效果。   只是此法会大量损耗魔族修为,使得对方虚弱一段时日。   且“控魔印”种在一人身上,除非解除或者对方死去,否则无法再对第二人使用。   如梦世的典籍没有记载破解之法,却有一术可以探知人的体内是否有“控魔印”的存在。   坏消息是:在许娇河怀疑舞蕴是魔族内应的那日夜晚,这名表现得极为正常,毫无任何轻生意向的的女婢,忽然横死在看管的房间之内,且死状极其凄惨。   她割开了自己的四肢脉络,在另一侧的地板上用写下淋漓的血书:“奴婢背叛了无衍道君的救命之恩,却又实在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便以这条命来偿还。”   又在临死之前,还震碎了自己的灵根和神魂,使得众人无迹可寻。   兰赋提起这件事时,刻意掩去了诸多血腥内容,奈何许娇河听完仍旧扶住墙壁,兀自干呕不停。   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就这样死在了一场阴谋之中。   游闻羽曾道若论狡诈残忍,人心才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原来,便是这样的滋味吗?   许娇河吐得满脸苍白,褪尽血色,也只吐出了一些苦水。   兰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替她揩去唇畔的脏污。   不多时,牢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叶流裳随同明澹缓缓步入其中。   一人眉宇间衔着一丝肉眼可见的欣喜,一人的眼梢则带着担忧和愁绪。   欣喜的是叶流裳,她不顾裙摆漫过地板染上阴暗的潮意,行至许娇河身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口中却对明澹道:“明宗主要求的事,本尊已经应承了,那么本尊要求的事,宗主能够答应吗?”   明澹的目光亦在相同的人身上。   他略带担忧地看着许娇河,嘴唇快速动了几下,然而因着刚才的呕吐,熟悉的疼痛感再次钻入许娇河的脑海,她捂住头颅两侧,感觉脑袋被劈成了两半,实在难以分辨双方的对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二人又争论片刻,明澹终于退让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流裳掏出个竹木筒,打开筒盖,默念一段篆言,而后一只流光溢彩的小虫从中爬出。   “若她的身上真的有控魔印,我的明光蠖定能找到。”叶流裳示意兰赋让开,接着释放灵力捆住了许娇河,她淡声道:“只是这明光蠖进入体内会有些不舒服,还请娇河君忍忍,”   说完,也不等许娇河给出任何反应,那小虫便隐去身形,化作一团彩雾,透过衣衫隐入她的后心。   倒是没有疼痛,不过明光蠖时冷时热,在体内游蹿的感觉更近乎那日与纪若昙的合修,让许娇河潮红了面色,咬着下唇,瞳孔不断扩散,眼尾溢出令人遐思的靡艳。   “应当是在、后颈的位置。”   明澹不忍见到她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沉声提点道。   叶流裳应声操控着明光蠖往那处而去,然而过程持续了很久,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待明光蠖飞出许娇河的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住,破碎地喘息着瘫倒在地。   叶流裳与明光蠖无声交流完毕,收起它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我就说她是为了活命在对我们撒谎,她的体内根本就没有控魔印的痕迹——小小凡人,成天耍弄心机,真是可笑!”   明澹本就不虞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没有答话,只用眼神示意兰赋为许娇河整理仪容。   叶流裳浑然不顾,又拖长了尾音问道:“所以,明宗主现在是不是该答应本尊,与我共同抽取出九方铸剑鼎中来源于无衍道君的水灵之气,化作灵力注入许娇河的体内,以供我完成整道攫念之术?”   “……是。”   见明澹负气吞声,叶流裳得意一笑:“那事不宜迟,明宗主快快随本尊同行吧。”   说完,她率先转过身,不愿继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多待一秒。   明澹无可奈何,匆匆说了句“娇河君保重”后,便要跟随叶流裳离开。   然而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下摆。   许娇河半卧在兰赋的怀里,喘息仍在未停,她额头蒙上的汗水濡湿了黑鸦鸦的鬓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枝绽放到极致,又被风雨捶打即将坠落枝头的颓靡海棠。   她抓着手中的布料不肯松手,胸口起伏着断续道:“我是冤枉的,宗主,我真的是、冤枉的……我知道、知道是谁盗走了娲皇像,他有一头白发,一定是、是欲海之中的魔族皇室。” 第5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四天   许娇河的话, 成功让明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逆光的清俊眉目隐在一片阴霾之中,叫许娇河看不分明。   他问道:“娇河君为何会认为, 是魔族的皇室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示意兰赋将自己扶坐起来, 顺了口气急切道:“那团潜入云衔宗偷袭我,又率领魔族进攻神风空行舫, 公然抢夺娲皇像的黑雾……他在被闻羽击落欲海时显了原形, 拥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白发是魔族皇室的标志, 欲海的封印虽不牢固, 但等闲妖魔也冲破不得, 所以一定、一定是他。”   这番话在许娇河的心中打磨了很多遍, 每一处都十分详细,只为了方便兰赋向两位宗主转述。   眼下她直面明澹,哪怕浑身无力几欲昏厥,依然凭借着一股劲头, 一口气说了出来。   然而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得到关键信息的明澹,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里的欣喜。   他微微上前一步,青白的冠服纹丝不动。   他似做无意地问道:“娇河君向来甚少关注人魔两界的事宜, 怎会知道魔族皇室的标志是白发?”   许娇河一噎。   她自以为处处周全,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明澹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   思考再三, 她勉强道:“……似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   明澹“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朦胧如雾的光影里, 黑暗中和了他时常浮在眉眼之间的悲悯和善。   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无情神明。   他驻步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手帕,细致擦尽了许娇河额头的汗水。他的音色飘忽在许娇河的耳畔,若即若离,内里的情绪又难以辨认,只是道:“攫念术中断,本该作为证人的舞蕴又死得十分凄惨,主使者设下了层层困难,阻碍调查继续,叶流裳已经不耐至极。”   “而就在前几日我们于清思殿商议之时,恰逢观渺君前来禀告,说在九方铸剑鼎中发现了一缕用以冷凝锻剑之火的水灵之气。九方铸剑鼎的上一任主人是若昙,显然这缕灵息便是他遗留的力量。”   “观渺君提议,合我与叶流裳二人之力,耗费一天一夜将九方铸剑鼎中的水灵之力抽出,重新化为灵气,注入到你的体内,便能在短时间内支撑第三次攫念术进行到底。”   仿佛怕许娇河听不清楚,明澹逐字逐句说得很慢。   他的话语如同深秋时节的夜风,和缓却又潮寒彻骨,叫许娇河的心脏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最后他告知许娇河结果:“对于观渺君的提议,叶流裳甚为欣喜,又闻听我提起控魔印之事,便迫使我同意交易,若你的体内没有控魔印,我就要答应和她一起抽取水灵之力。”   结果如何,谁胜谁负。   事实已然摆在许娇河面前。   明澹不忍言明,许娇河亦绝望闭上双眼,匍匐在眼睑之上的睫羽似有热意。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落入了人生的谷底,为什么游闻羽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是为了报复自己往日的无情吗?   柔软布料在眼皮表面滑动,洇湿的泪水很快如同午夜的残梦般被尽数吸收。   许娇河不愿看见明澹无能为力的视线,却无法阻碍他在自己耳畔继续道:“或许你提到的白发魔族真的是盗走娲皇像的罪魁祸首,可叶流裳已经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浪费不少时间……眼下若我再度贸然提起此事,而结果又是错误……今后莫说仙道魁首的位置,恐怕整个云衔宗都会无法在小洞天立足。”   “宗主,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许娇河的询问近乎气声,而话音未熄,她又被自己的天真刺得快要笑出声来。   相信与否,左边是一个许娇河的性命,右边则是整个云衔宗的安危。   有谁能够坚定地告诉明澹应该怎么选?   ……他又怎么敢做出唯一选择之外的其他选择?   漫长的沉默尽头,明澹将手帕轻轻放置在许娇河的膝头。   他满含歉疚地低语道:“对不起。”   ……   许娇河再睁开眼,她却是靠在冰凉地牢的墙头。   除却玄铁栏杆外面的守卫,她举目望去,兰赋和明澹通通消失不见。   唯有膝盖之上的手帕,显出同环境格格不入到近乎刺目的洁净无暇。   许娇河无言将其拾起展了开来,在目光接触布料一角的海棠绣纹时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帕。   大约搬回怀渊峰时过于匆忙,竟让这点贴身之物落在虚极峰的院落。   许娇河捏着一角,放在壁灯的光线下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臂发胀再也维持不住半举的姿势,才颓然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梏在掌心握得很紧。   抽取纪若昙的水灵之力只需要一天一夜。   那么明日的此刻,便是她的殒命之时。   纵使有灵力辅佐,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在攫念术的频繁使用之下支撑下来,许娇河心里很清楚。   明澹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颗弃子。   面对保不住的弃子,抛开抱歉,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夜,已然开始了倒计时。   许娇河也无谓再关注自己的仪表和形象,仰面朝天躺在地砖之上。   没有了棉被的保护,刺骨的冰凉迅速穿透单薄布料,渗进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中。   许娇河冻得发抖,抱着自己的肩膀,没出息地回到了角落一侧棉被的怀抱。   她在云衔宗生活了七年,耳熟目染了不少修仙之人重气节轻生死的风气。   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关头,许娇河很想学着表现出看淡一切的漠然。   可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寒冷,便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的伪装。   许娇河用手帕盖住眼睛,蜷缩在棉被深处,流着泪悲哀地发现:死到临头,自己依然是那个没出息的许娇河,怕冷怕痛又怕死,于九州大陆短暂活过一世,留下的不过是好吃懒做、通敌叛宗的骂名。   ……   许娇河哭了很久。   旧伤未愈,明光蠖又在她的体内钻了一遭。   疼痛与疲惫交织之下,她昏沉着睡了过去,夜色浓重时又被细微的风声惊醒。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裹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警惕地望着四周,担心明澹同叶流裳提前炼化了纪若昙留在九方铸剑鼎里的水灵之力,要将自己捉出去行使攫念之术。   地牢依旧昏暗。   周围万籁俱寂,宛若无人之境。   连前几日经常入耳的守卫窃窃私语声都不曾听到。   许娇河莫名舒了口气,难忍困意又想躺下去,可脑海浮现的最后一句话突兀提醒了她。   是了,看守她的弟子不得入眠,需要彻夜站岗。   为了打发长夜寂寥,也为了驱赶倦意,他们时常会坐在牢笼旁边的椅子上喝盏茶,闲聊几句外面的情况,再对自己评头论足一番。   今日怎的如此安静?   就好像外面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扑——   又是一声极轻微的动静,类似东西坠地的声响,许娇河连忙向声源处看出,手臂上随即因惊惧浮现出细小的肌肤颗粒,她咽了口唾沫,装作无事扬声道:“有人吗?我渴了,想喝水。”   “……”   无人回应。   这下连东西坠地的声音都隐去了,地牢内的空气冻结一般让人窒息。   许娇河等了几瞬,终是按捺不住心绪,小心翼翼地膝行到栏杆边。   接近栏杆她才发现,镌刻在玄铁上,禁锢灵力、禁止逃离的法阵篆文也已经熄灭了。   只要拥有监牢的钥匙,她随时随地就能离开这里。   许娇河情不自禁在心中想到:莫非那潜伏在云衔宗的魔族内应,得知了明澹他们要提炼九方铸剑鼎,害怕到时候攫念术的画面里出现他的样子,所以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剑阁,打算今夜杀掉自己?   虽然害怕得战栗,但横竖都是死,眼下的许娇河对于内应是谁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   她努力让发抖的声音恢复镇定,指尖用力握住栏杆,一面想尽办法向处于视线死角的声源处看去,一边冷冷问道:“你是谁?就是你和魔族串通盗走了娲皇像,又收买舞蕴污蔑我的对不对?”   “你别不说话——”   “就算来杀我,也要让我在死之前做个明白鬼。”   许娇河又问又骂,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亦想借此提醒在外看守的人,有不速之客闯入。   但里里外外的人仿佛都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这时,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席天青色的衣衫落进跪坐的许娇河的眼帘中。   隔着玄铁栏杆,对方的鞋履在许娇河的咫尺之外停下。   游闻羽倒提着打开的折扇,锋利的扇缘处有滴滴答答的血液一路蜿蜒。   在本命灵剑悲无之外,作为观渺君的游闻羽最广为人知的武器,便是精金石制成的折扇红隙。   得名于此,盖因他在亲手锻制的过程中突发奇想,将名为“朱雀血”的珍贵材料涂抹在扇缘,形成了一道天下武器均没有的特殊印记——开一合,便如一道鲜红的光弧在敌人的要害划过。   悲无为绿,红隙为绯,正如他行事不定的无拘个性。   ……   许娇河见过游闻羽用红隙练习进攻招式,却从未真正近距离领略过他夺人性命的模样。   那双漆黑的瞳孔尚未从杀戮的境界中醒转过来,直勾勾地向外散发着痴态和快意,扇面的鲜红不再是克制的一隙,而是大片挥洒,以至于衣衫和面颊都有痕迹点点。   游闻羽的眼尾狭长,微微吊起,透出逼人的艳丽。   他相隔一寸,握住许娇河手指上方的栏杆。   而后,极轻极柔地唤了一声:   “师母。” 第5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五天   游闻羽的呼唤, 如同顺着身体缠绕而上的毒蛇,缓慢爬进许娇河的耳畔,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牙关无意思上下一磕, 牙根处传来的酸痛感,才叫因震惊而化作一片空白的大脑才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对那两个如梦世守卫做了什么?!”   许娇河收回扒住栏杆的手指, 颤抖地质问着。   游闻羽却不回答, 只是释放出一缕灵力, 捆住视线死角处倒地者的脚踝。   接着手指一勾, 将对方一把拽了过来, 若无其事地丢在许娇河面前。   伴随着砰的重响, 死不瞑目的尸体呈现侧卧的姿势,狠狠撞在困住许娇河的栏杆前方——脖颈处的皮肉被折扇割出血流如注的伤口,扩张到最大的深黑瞳孔中,仍然残留着对于死亡迅至的不可置信。   许娇河长到这么大, 第一次看见死人。   面前的惊悚场景叫她好不容易开始运转的大脑, 再一次彻底僵住。   固执映进眼帘之中的死者面容无比年轻。   似乎比她也大不了多少。   许娇河怔神片刻,才认出对方竟然是那天在藏宝库中对她大呼小叫、咄咄逼人的乐情。   她惊惧更甚,登时软瘫着腰肢, 一屁股后坐在地上, 颤抖着嘴唇, 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半天才指着死去的乐情道:“他他他他是如梦世的内门弟子, 你竟然直接, 把他、把他杀了——”   “竖子狂妄, 敢对师母不敬,小徒自然叫他明白做人道理。”   游闻羽对许娇河一笑, 复又将折扇打开,用指腹轻轻拭去了扇缘残留的血迹。   在满地鲜红的衬托之下,颀身而立的他如同地狱而来的玉面修罗。   明白做人道理,便是对许娇河不敬,就不配做人。   怕许娇河吓到,游闻羽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他弯腰从乐情的腰间摸索了一阵,取出钥匙,又缓步靠近许娇河所在的牢门前,通身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叫许娇河屏住呼吸,才不至于作呕出声。   黄铜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机括转动的咔咔声。   狭窄的天地之内,许娇河双手撑住地砖,不住地向后退去,却又避无可避,只能畏惧又惶恐地问道:“你、你是魔族的内应,杀了乐情,现在又要来将我灭口吗?”   闻言,游闻羽再次笑了一下:“我知道师母从未信任过我。”   他将解锁的牢门推开,却并不进入,抱臂长立过道中,默不作声与许娇河对视。   许娇河观察半天,才从地上慢慢站起,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小声道:“……你是来救我的?”   游闻羽的脸上,又露了相处七年许娇河看惯了的表情——那种雪亮的尖刀裹缠在至柔绸缎之下,缓和无棱又在细微处可见锋利的表情:“师母也不是那么笨。”   言罢,他冲许娇河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了一枚戒指和一条朴素无纹的绦带。   是灵宝戒和柳夭。   游闻羽居然把这两样东西都偷了出来。   许娇河难掩激动,小跑几步上前,将它们拿了过来仔细查看。   游闻羽望着她因俯落头颅而露出来的鸦黑发旋,终究按捺住了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的渴望,只是简洁道:“这两样东西,我已经做了防追踪处理,师母放心使用就是。”   许娇河听了他的话,又见柳夭没出什么问题,才缓慢松了口气。   她道过谢,将它们收起,接着听游闻羽说:“师母,您逃吧,否则一定会死。”   连杀人都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青年,在说到“会死”时,语气多了几分罕见的凝重。   许娇河望着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明澹的话语。   他说游闻羽向叶流裳提出九方铸剑鼎内有纪若昙残留的力量,不如将其抽取出来重新化作灵力,便能支撑攫念术第三次进行——那时她只当是游闻羽求爱不成,所以才会愤而背叛。   原来,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利用九方铸剑鼎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借此潜入地牢救下自己。   想清楚这点,许娇河的内心十分复杂。   心尖的某个角落被细密的刺不轻不重扎了一下,令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游闻羽真的很差。   于是,她难得替游闻羽着想地说道:“你为了救我,将这两个弟子当场杀死,如梦世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云衔宗置身乱象之中,宗主亦不可能为你出头……要不然,就和我一起走?”   游闻羽忽而问道:“师母真的想我同你一起走吗?”   他的问题没头没尾,让许娇河有些莫名其妙。   无论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难道他还可以选择留在云衔宗不走吗?   许娇河思及此处,避开了游闻羽始终萦绕在自己身畔的视线,小心翼翼跨过乐情的尸体走到一旁,垂首道:“你不愿意跟我离开也可以,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受罚,或是死去。”   游闻羽亦是半晌无言。   待许娇河重新抬头看他,才摇了摇头,淡然道:“我尚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跟师母一起走。”   “……也好,你境界高深、灵力强大,不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定更安全。”   许娇河颔首道。   她自认为十分善解人意,不愿再给游闻羽增添过多麻烦。   谁料游闻羽听见她的回答,眉峰蹙紧,立刻显出了不认同的神情——他张开口,似是要坦白些什么,嵌在颈项间的喉结一阵滚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一脚将乐情的尸身踢到旁边,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枚漆黑符篆,和一个手工精致的木偶。   许娇河的视线亦随着尸体移动的轨迹下意识偏转,嘴唇顺势半抿了起来。   说实话,她并不认同游闻羽随意杀害言语冒犯之人的决绝做法,但她深知此刻不是和游闻羽争执这些的时候,而游闻羽所做的这些,也只不过是为了救下自己。   她很快收回视线,盯着游闻羽手上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为你准备的东西。”   游闻羽言简意赅,将两样东西分别放进的她左右手。   他指着左手的符篆道:“这枚阵符可以直接穿透欲海的封印,将师母送进魔族的地界。”   又指着右手的木偶,“这只木偶的体内,则蕴含着我的半身灵力,完成滴血认主的仪式以后,不管师母遇到任何麻烦,只要解开它的封印,便可以保护您的安危。”   游闻羽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他的目的,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一些没用的东西。   许娇河用指腹摩挲着阵符的表面,迟疑地问出口:“你是想让我,逃到欲海去?”   见游闻羽点头,她的眼前再次浮现黑雾的残酷行径,心有余悸地说道,“欲海之内,皆是茹毛饮血、穷凶极恶的妖魔,我只身前往,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别怕,这阵符的目的地是一处三不管的小镇,妖魔人混居,自有它的规矩。”   游闻羽安慰了一番,又道,“有我的木偶在,再加上柳夭的力量,料想欲海之中也无人可以随意冒犯师母,您且在那里隐姓埋名居住一段时日,待小徒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前来同您汇合。”   许娇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一天之内,她经历了大悲大喜,在前路无光之时,游闻羽又如雪中送炭般给予了莫大的帮助。   她看着他,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游闻羽却倏忽闭合双眼,感知着外界的情况,而后催促道:“快走,要来不及了。”   他捏住许娇河的手腕,抢先替她捏破了传送到欲海的阵符。   漆黑的法阵立刻启动,在许娇河的脚下形成缓慢旋转的灵力漩涡。   游闻羽见一切如此顺利,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后撤一步,注视着许娇河即将被淹没的身影。   下一秒,她却跑了出来。   用很快的速度奔向死去的乐情和另一位弟子身边,替他们盖上了不肯闭合的双眼。   游闻羽沉默地旁观了许娇河所有的行为,没有阻止,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如同一尊矗立在牢笼之外的俊美石像,唯有目光一瞬不瞬地尾随着许娇河的身影。   许娇河知晓如果人不马上进去,传送法阵便可以原地停留半刻钟,这才放心地跑了出来。   她做完这件令得自己良心稍稍好过的事情,便打算回到法阵中央,静静等候欲海之旅的降临。   谁料法阵近在眼前,她堪堪踏进了一只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灼热的手掌用力扣紧,紧接着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向后拽去。   来不及回头的间隔里,许娇河的心脏提到了喉咙间,惊恐和害怕交替在脑海中浮现。   她暗想自己总不能运气如此之差,难得想要做件善事,就被赶来的人抓了个正着。   强势的力量裹挟着许娇河被动转过腰肢,光影绵亘成破碎连影的视线,被一道高挑的青年身影尽数遮掩,蕴含草木清香的薄唇,对准猝不及防的唇瓣狠狠压了下来。   游闻羽一手捏紧纤弱的腕骨,一手按单薄的着肩膀,将许娇河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不得动弹。   他吻得很急、很快,又很凶。   仿佛溺水之人渴求着赖以活命的空气。   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持续的时间却无比短暂。   游闻羽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结束了这一刻的亲吻。   他不愿许娇河耍赖忘记,又在粉润的唇瓣上辗转来回留下重重咬痕。   见许娇河吃痛含泪,才用大拇指满意地刮过渗血唇面,将血液抹在她掌心的木偶上。   游闻羽用额头抵着她的颈窝,喘着气低骂了最后一句:“你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言罢,他松开臂膀,将不知所措的许娇河推进法阵之中。   自己则提着折扇,走向了全然相反的方向。 第5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六天   许娇河站在一片寂静之中, 光芒古怪的传送法阵,带领她通往未知的终点。   狭窄的牢狱,狰狞的死尸, 伤及肺腑的痛苦, 种种经历仿佛一下子离她远去,化作梦境里的泡影。   唯独红肿起来的唇瓣, 提醒着她过往的记忆皆为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 法阵的灵力散尽, 撞进许娇河眼帘的是一处类同民宅的空间。   家什摆设齐全,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显示出这一片久未有人到访。   周围遮着半透明的薄帘, 苍白的冷月清辉朦胧地播撒在四处,成为现下的唯一光源。   许娇河并不清楚这是何地。   她朝窗外眺望,但见一条曲折的长河流淌在木屋的几十丈外,疏冷的月色与连绵的波光相接, 荡开粼粼一片, 恍若层层叠叠的云片堆积在水面。   凭借河流的特点,许娇河立刻想到了欲海三不管地界的名称——浮云渡。   既然来到了浮云渡,想必这栋木屋就是游闻羽为自己准备的落脚点。   只是他作为修仙之人, 却在魔界欲海拥有一间谁也不觉的住处, 这背后的意味, 实在引人深思。   许娇河想了想, 遵循闲事莫想的原则, 决定暂时在木屋中住下。   她从灵宝戒中取出火符将其捏破, 然后在一处角落找到了照明用的油灯。   顺利点燃油灯之后, 明亮的光辉为许娇河血色不足的面孔增添了一份暖意。   她端着油灯小心翼翼走上楼梯,挨个打开二楼的四个房间, 终于在过道尽头发现了卧室。   倚窗而造的床榻上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只是同样充斥着尘封已久的呛人气味。   许娇河并不熟悉这里,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打扫清理。   她又困又累,尽管知晓应当将柳夭剑中的纪若昙召唤出来,彼此交换一下这几天的情报。   但还是决定任性一次,把所有事放到明天再说。   她沉默着脱了鞋,选在床铺的外侧和衣侧卧。   仿佛心灵感应,又仿佛确定了暂居地的安全,纪若昙自许娇河身后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闭上双眼感应一个来回,而后释放灵力,替许娇河治疗起身上只治了一半的内伤。   将近初冬,没有抵御寒冷的被褥,许娇河只好双手拥紧肩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安睡。   一股舒适的暖流恰在此时顺着后背涌进心口,胀痛的肺腑均得到温然的抚慰。   许娇河心知肚明施术者是谁,便没有睁开眼睛,仅是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还好吧?”   纪若昙“嗯”了一声。   得到他的答案,许娇河放下心来,蜷在一起的四肢也呈现出微微放松的姿态。   精纯的灵力不断涌入她的体内,而另一道自纪若昙指尖释放的光弧,则化作涤尘之术,将许娇河嫌弃不盖的被褥悄悄清洁了一遍——纪若昙对于灵力的运用登峰造极,哪怕在境界陨落的当下,依然能够分心二用,一边治愈许娇河的内伤,一边将光洁如新的棉被腾空架起,温柔地盖在许娇河身上。   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谧。   纪若昙知晓许娇河连日来受了很多苦,体贴地不愿多打扰于她。   待他确定许娇河体内的伤害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点收尾的功夫,便打算回到柳夭。   许娇河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垂落在床沿的衣袖。   纪若昙眉心一动。   听她带着浓重的睡意低语道:“……别走。”   在纪若昙的印象里,许娇河从头到尾总是光鲜无暇的。   如云的肌肤,柔润的唇瓣,生机勃勃的双瞳。   哪怕是慵懒小睡的午后,她散了衣发自床榻上支肘而起,回望过来的目光依然胜过春日里的柔波。   他很少见她如此狼狈。   柔弱无骨的素指上,还留着被牙齿咬破的结痂伤口。   纪若昙看着那道不太美观,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的痕迹片刻,终是答应道:“好。”   他避开许娇河逶迤的衣裙,于床尾坐下,借着凉月和残灯,安静注视着许娇河的背影。   有人陪伴的心安感,□□上休憩之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她不再防御似地抱住自己的肩膀,松懈的手臂自棉被中探出,有所凭依一般捏住厚实的布料边缘。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许娇河的气息彻底回归绵长,恍若受惊蝴蝶般时不时颤动两下的睫毛,也乖巧依附在眼眶中,与眼睑下方的薄绯,绘就一幅海棠深眠的美景。   纪若昙以为她睡得熟了,忧心夜凉,便倾身过去,想替她掖一掖被子——安静侧卧的许娇河却忽然仰面过来,一双衣衫下滑、显出丰腴肌肤的手臂猝不及防探出,勾住他的脖颈。   她使了巧力,又趁着纪若昙没有防备,衣料窸窣间,纪若昙被迫跌坐在床榻之上,修直的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稍稍岔开的双膝间,趴伏着一具衣衫单薄的女性躯体。   许娇河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放,睡到泛粉的面颊缠人地贴住他的胸膛。   这下轮到了纪若昙的睫毛开始颤抖。   他的嘴唇抿了又开,开了又抿,终是不忍责备许娇河,只略显局促地说道:“放开我。”   许娇河充耳不闻,小巧鼻梁越发得寸进尺探入他的衣襟,整张面孔埋入了属于纪若昙的气味之中。   一通纠缠,促使染了体温的棉被跌落在许娇河的腰间,她仅着一件白衫,领口处微微凌乱,因着激烈的动作,露出一截染上多余色彩的肩膀和颈项,似美玉的纹理之内,沁入了醉人的胭脂。   “好暖和……”   许娇河呢喃了一声。   纪若昙躲闪也不是,推开也不对,只好无言地在脑海中思忖,自己现为灵体,没有人的体温,比之身后靠着的墙壁也好不了多少,许娇河何以会发出如此感叹。   但很快,他的心绪被打断,有湿热的液体迅速在贴合胸膛的衣料上方蔓延开来。   许娇河在哭。   ……   许娇河不是没有哭过。   彼时她刚刚同纪若昙结契,满心以为纪若昙喜好美色,因此才会倾心于自己。   所以在听到其他山峰上的弟子议论之后,她假模假样地哭着跑到后山,希望纪若昙做主。   结果却被拦在洞外不得进入。   许娇河又哭闹过几次,才逐渐明白这桩姻缘背后的真相,更不再把无用的眼泪甩向纪若昙。   纪若昙亦清楚她的为人。   泪水、哀求、楚楚可怜,不过是达成心愿的手段。   他第一次见到许娇河如此哭泣之态,不是梨花带雨,也不是我见犹怜。   她揪着掌心的衣襟,哭得悄无声息,偶尔响起几声微不可闻的鼻音。   到后来,她索性不再只是抽泣,转而自言自语地哭骂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叶流裳打得我好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全都是没用的东西……什么灵力高深的修仙者,连个真凶都查不出来……”   “还有、还有那名如梦世的弟子也被游闻羽杀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呜呜呜……”   许娇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都抹在了纪若昙的衣衫上。   她见纪若昙没有反应,也不曾好言好语地安慰自己,更是怨从心来,支起上半身,狠狠捶打了他几拳,红肿着眼睛质问道:“你是我的夫君,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不来帮我,他们快把我欺负死了!”   “你就算不喜欢我……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吗?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呜呜呜……”   许娇河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愤怒发泄在纪若昙的身上。   但对方仿佛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连形状好看的眉毛都没有象征性地皱拢一下。   她心想自己此番简直是自取其辱,于是气急败坏地想要离开纪若昙的怀抱。   身体挣扎间,一只手臂贴着腰肢往上,拥住了她的肩膀。   许娇河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再度回到了纪若昙的臂膀之中。   青年的下颌贴在她的鬓发旁,低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   许娇河半睁着瞳孔,不敢相信,满溢的泪水从眼梢滑落,没进衣衫深处。   “对不起……娇河,都是我的错。”   纪若昙的道歉不含太多的情绪起伏,却能让许娇河体会到他的满心歉意。   她更是惊讶纪若昙头一回自发隐去了姓氏,称呼她的名。   原来看起来油盐不进的无衍道君,内里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许娇河的心思突地活泛起来,一时间委屈也散去了大半。   她软绵绵地靠着纪若昙,也不表现出原谅或是消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听他道歉,然后含着热泪暗示道:“夫君害得我受了这么多苦……是不是答应我一件事?”   纪若昙不假思索道:“你说。”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也能拥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许娇河像捏着棉被一角般捏住纪若昙后颈的衣领,她的呼吸混合着哭过之后未干的潮润,湿漉漉地扑打在纪若昙敏感的耳际,“我知道我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但是、但是九州有那么多灵宝和术法,会不会有什么秘籍,是我这样的凡人也可以修炼的?”   许娇河难抑渴望,依偎着纪若昙絮絮说了许多,见他一直没有表态,急切道:“我要是能够变强,那么帮助夫君寻找灵剑碎片的事情,也能够事半功倍呀……”   “你容我想想。”   架不住许娇河在自己的身上又扭又摇,纪若昙回答道。   许娇河立即仰起面孔追问:“什么时候才能想出来?”   “等从极雪境中取出第一枚碎片吧。”   纪若昙的话,直叫许娇河以为这是换得功法的交易,她原本对于寻找碎片不甚热切的心逐渐灼热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又甜腻腻地勾起唇角对他讨好笑道:“我就知晓这世上只有夫君对我最好!”   ……   许娇河闹了整夜,天光蒙亮时才终于睡去。   她要纠缠到纪若昙答应,因此不肯离开纪若昙的臂弯半分。   娇美的面孔倚在青年的胸口,她早就混忘了游闻羽留在唇上的红肿,半张着檀口睡得无知无觉。   纪若昙盯着不再渗血的伤口看了很久,直至许娇河在怀中发出模糊的梦呓,他才如梦初醒般并起指尖,用灵力抹去了游闻羽占/有过她的印记。 第5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七天   担心许娇河在自己冰冷的怀抱里受冻, 纪若昙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加热灵力,来让她靠得更加舒服。   一夜无梦,许娇河将青年的身体当成了柔软的抱枕, 睡得踏实且安心。   这一觉进行到日上三竿才结束。   许娇河揉着惺忪的睡眼, 一时忘了置身何地,对上纪若昙彻夜未眠的深黑瞳孔, 下意识有些发愣。   几转呼吸后, 她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 一面同纪若昙道了声“早”, 一面利索离开他的怀抱。   “我现在成了从云衔宗叛出的逃犯, 只能委屈夫君随我一同在这里住下了。”   许娇河坐在床沿, 替自己穿上鞋袜,绝口不提昨日失态的哭骂。   她背过身体不看纪若昙的模样,像极了风流快活一夜后,打算提裤子跑路的负心人。   纪若昙没有同许娇河计较昨日的种种。   他一挥手, 凌乱的衣襟和下摆便恢复了平整, 连许娇河留在他胸膛上的哭痕都瞬间抹去。   在许娇河仍在同手上的罗袜作斗争的时候,他已经先行一步下了床榻,立在一丈之外。   衬着窗外的绿树青柳, 盈然一副白衣胜雪的无尘之态。   不作半分铺垫, 纪若昙开始说起正事:“这几天我虽被镇在楼阁之中, 却也从守门弟子的口中听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相信娲皇像失窃一案与你无关。”   “夫君相信我吗?”   许娇河穿好鞋袜, 又想净手, 然则此处不同于怀渊峰, 不会常年备着供她洗漱的金盆和热水。   她只好把双手递到纪若昙面前,上下摇晃着示意, 口中慢慢说道,“可藏宝库的凹槽里留下的血液,女婢舞蕴死前的证词,以及进行了一半的攫念术画面,已经把我逼向了辩无可辩的死路。”   “就是因为证据确凿,才不会是你。”   纪若昙配合地将她手掌涤净,道,“你不过是潜伏在云衔宗中的内应竖起来的一面靶子。”   他的话言简意赅,叫许娇河登时明白了整件事最突兀的地方。   她拧起柳叶眉,继续把自己同明澹提起过的怀疑,仔仔细细和纪若昙说了一遍,又颇为窘迫地垂下眼睫道,“我当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早上起来时,你询问我是否感觉到异样的话语……可我答应过你,不能将你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只好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自己猜想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事发之时,那枚控魔印就在你的身上,只是后续的你没有了利用价值,那名内应亦不想留下任何指向真相的线索,于是接着某个机会,偷偷将控魔印抹了去?”   纪若昙的话令许娇河一怔。   “可是……从事发到我逃跑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对方怎么能轻易抹去呢?”   纪若昙只道:“你且认真想想,这几日靠近你身边的人都有谁?”   靠近自己的身边?   这些天尽管许娇河大多数的时间都身在囚牢之中,但细致算来,接近她的人还真的不少。   纪云相、兰赋、明澹、叶影、游闻羽、叶流裳。   范围再扩大点,还有舞蕴、乐情……和几个分别来自云衔宗和如梦世的弟子。   莫非他们之中有一人是魔族内应?   许娇河思考出神,脑海中反复轮转着这些人的面孔。   她向纪若昙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们的名字,又摸了摸鼻尖,苦恼地说道:“可这些接近我的人,每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和魔族勾结的人……”   纪若昙摇了摇头:“很多时候,肉眼看到的,并非是事物的真相。”   “所以,你心里有怀疑的人是吗?”   许娇河抬起脸,向他寻求答案。   纪若昙静默一瞬,却在这个要紧关头恼人地打起了哑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语他人是非。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任何人,你都不要过分信任。”   “……无趣。”   许娇河撅起嘴,从床上站起,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嘟囔道,“明明上次还说我可以相信你。”   “……”   等不到纪若昙的回应,许娇河索性向外走去。   只是在推开门之前,那缄默着不肯言语的青年忽然道:“昨夜牢笼之事……”   许娇河心里一紧,顿下了脚步。   她知晓纪若昙公正无情,最遵宗规法度。   游闻羽为了救她而杀死如梦世弟子,行事作风显然违背了纪若昙的准则。   她早在同纪若昙交谈时便忆及了此事——只是游闻羽终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愿他朝师徒二人因此事势同水火,而要自己夹在中间变成一个左右为难的磨心。   许娇河权衡再三,并没有顾虑纪若昙是否会在意游闻羽强吻自己这件事,仅是满心为他随意杀人的过失犯愁,她回过头来试探着向纪若昙求情道:“闻羽他……到底是为了救我,夫君可否念及旧情?”   纪若昙同她对视,目光清冷,毫不动摇:“不论我是否留情,游闻羽徒增杀孽,他朝飞升之时,自会受到因果反噬,天地公正,法则无情,我即便要与他清算,也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九州之内,无衍道君决定的结果,无人能够更改。   许娇河自失一笑,安慰自己至少也算是为游闻羽尽了力。   游闻羽向来如同狡猾的狐狸,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留下数条退路。   他杀死乐情,而自己叛逃出宗,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哪一方的问题更加严重。   又或者说,相比灵力高强的游闻羽,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连以后怎么生活下去都想不清楚。   彼此之间,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没有更好的出路。   许娇河没有办法解决,索性暂时不再去想。   她不再关注纪若昙的表情,丢下一句“那随便你们”,推开门走了出去。   ……   既然要在木屋里居住一段时日,许娇河打算先熟悉一下这片地界。   她因着屋内的对话,感到同纪若昙单独相处有些别扭——但不知为何,往日里无事不爱在外面闲逛的纪若昙,并没有回到柳夭中去,而是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无声无息跟在身后飘来飘去。   许娇河懒得理他,径自走到了屋外。   白昼之下,木屋的轮廓一目了然,二层楼的结构,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这叫许娇河忍不住猜测,是不是游闻羽的身上也背负了什么秘密,打算若是哪一日被人揭发,便隐姓埋名逃难到这里。   木屋的外围,用一人多高的木篱笆围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东北面还开垦了一片土地,可以种些瓜果蔬菜。   只是荒芜了很久,观之十分萧索。   土地的旁边,是除却正门以外的唯一一处侧门,打开木拴就可以通往浮云渡取水。   许娇河想,次次都要依靠纪若昙的清洁术终是不便,万一冷战还得低声下气求他。况且自己又没有辟谷,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喝茶做饭,家里空着的水缸怎么也应该蓄一些水源,以便不时之需。   她把目光转到了堆在角落的空木桶上,又看了看站在身后,眺望着远处街巷的纪若昙。   想要使唤人的心思转了又转,可许娇河终究还惦记着,面对自己的求情,纪若昙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多么的冷酷无情,于是一咬牙,将木桶的挑子担到肩膀之上,打算独自去往浮云渡旁取水。   许娇河故意走得很慢,想着或纪若昙发现之后,会主动承担麻烦的家务和日常。   可直至她以乌龟爬行的速度走到河边,纪若昙依旧没有跟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位置,连头颅保持的角度也没变。   ……死纪若昙、臭纪若昙。   没长脑子的坏男人!   面对对方的不解风情,许娇河终是无可奈何。   她只好分别往两个木桶里盛了小半桶水,吃力地担了起来,慢吞吞地返回住处。   纪若昙瞧见她回来时,倒是多了几分眼色,把即将合拢的篱笆门拉开,方便她走进来。   “谢谢。”   许娇河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听见纪若昙无比自然地回了一句“不客气”,心理的不平衡刹那间到达了顶点,她转了转眼珠,悄悄用余光看向纪若昙停在眼前的鞋履和衣摆。   一个即兴产生的坏主意顿时在她脑海浮现。   而后故意装作崴脚惊叫一声,肩膀上的木桶便顺势滑落,里面的清水也尽数洒向了纪若昙。   纪若昙背着手,居高临下瞧着她,并没有躲闪。   那砸下来的木桶和泼出去的清水,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落在了身后的土地上。   许娇河傻了眼。   纪若昙平静无波地说道:“我是灵体,只要我愿意,可以在万物之中穿梭来去。”   他的言语一本正经,可若那时许娇河有心抬头,便可以撞见他眼底浮现的浅淡笑意。   在许娇河快要跳起来发怒前,他及时弯下腰,扶正了两只倒地的木桶,而后唤醒许娇河腰间的柳夭,将灵力灌注在剑身之上,操控着它释放法术,引得浮云渡的河水自动灌满了水缸。   这还差不多!   许娇河抱起手臂走进屋内,又搬了把凳子出来,坐在屋檐下看纪若昙把外面的院落也收拾干净。   柳夭上下翻转,一时在空中转起小型漩涡,将地上的落叶杂草通通吸起,丢到院落外面,一时又充当斧头的效用,将堆积在田地上的枯枝残木,尽数劈成方便烧火的大小。   而操控着它的纪若昙,仅仅立在许娇河身侧,形容远不似许娇河担水时狼狈。   许娇河欣赏着他游刃有余的动作,刚想在心中赞叹一句,冷不丁醒悟过来:“……夫君明明知晓我刚才需要帮助,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对不对?”   纪若昙并未作答,而是靠近了许娇河一步,弯腰握住她被木桶上的污渍弄脏的双手。   涤尘之术凭空而生,温润的青光包裹着许娇河的手指,从指甲到指缝,每一处都没有放过。   他敛眉做得专注,清隽至极的面孔在许娇河的眼前数倍放大,口中缓缓而道:“你我是结契道侣,只要此等身份一日未变,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方,直接开口就是,无须旁敲侧击。”   许娇河爱美,也爱美丽的事物。   对上纪若昙无双的美人面孔,终是没出息地红了耳尖。   她咬着下唇,片刻后不确定地问道:“叫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有违我行事底线的不行。”   许娇河“切”了一声,胆子顿时大了起来,颐指气使地命令道:“那以后家务活全都你来做!”   “……” 第5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八天   待纪若昙指挥着柳夭将木屋上下清扫完毕, 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空正中的位置。   许娇河摸着饥肠辘辘的肚腹坐在凳子上,视线被叫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占据,好不容易等到柳夭停下来, 她连忙站起身道:“晚点再收拾吧, 折腾了这么久,我肚子饿得不行啦!”   这是二人住在浮云渡的第一日, 家里自然找不到什么食材用以果腹。   思量之下, 许娇河打算去外面吃饭, 顺便了解一下这欲海内的风土人情。   许娇河用新蓄的净水擦了把脸, 又将及腰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 她翻翻找找, 竟然从卧房的衣柜深处找出了几套布料粗陋的女装,虽不太合身,但好在符合浮云渡居民的形象。   将衣衫换好,许娇河特地长了个心眼, 让纪若昙将自己的面孔易容成混进人堆里找不到的模样。   万事俱备, 她锁上木屋,然后推开篱笆围成的正门,正式开始浮云渡的第一次探索。   准确来说, 浮云渡是许娇河昨日看到的那条河流的名字。   而位于它西侧的小镇, 则应该叫做浮云镇。   一条还算宽敞的主路横贯整座小镇的首末, 饭馆、客栈、酒馆、当铺、医馆……还有兼职售卖各种生活用品、布匹胭脂的杂货铺均围绕主路而开设, 其中见缝插针一般坐落了许多形状不一的住宅。   浮云镇上人口不过几百, 多为妖魔二族, 许娇河这个种族为人的外来者便显得格外点眼。   不过常住于此的居民皆知, 浮云渡之所以能成为三不管地界,概因来往出入的大部分人都身有所长, 哪怕实力不够,背后亦有着不容小觑的关系——是而想在此平安生存下去,闲事莫管是第一要义。   许娇河顺着沿路的店铺招牌找到饭馆,进了门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午时前来用餐的人不多,除她以外,还有三两桌。   小厮立刻殷勤上前,询问她想吃点什么。   许娇河接过不知名树叶制成的简陋菜单,望着奇形怪状的菜肴名字霎时皱拢了眉毛。   她将菜单翻了个面,至末尾处方才见到寥寥几种供应给人族的食物。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穷讲究。   她随即指着它们道:“我要白粥,一碗清炒菜心,再来一碟酱牛肉。”   “好嘞!”   小厮应声下去。   许娇河则干脆坐着发起了呆。   她这桌安静无声,而邻桌却显得十分热闹。   三五个头上长耳,背后带尾的妖族围拥而坐,一面大口喝酒,一面肆无忌惮地放声交谈。   他们先是抱怨了一番早上去东南面的树林打猎时,与之同行的那几个魔族有多么高傲和目中无人,说着说着,又提起了近日来欲海之中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   “我听镇口那啥事都知道的槐木精说,盘踞在北面的那些叛族终于投降了?”   “不投降怎么办?他们的首领千年鹿妖都被魔尊给斩了。”   “什么魔尊,你居然敢把前头的那个‘摄’字去掉,不要命啦?!”   “摄不摄的有什么区别,反正再过三天举行完继任仪式,那小魔头就是正儿八经的魔尊了。”   “嘘——说话注意点啊!谁不知道我们的新魔尊最是喜怒无常,你要是犯了他的忌讳,就算逃到那些穷讲究的修仙者居住的小洞天去,他也会把你抓出来,千刀万剐的!”   “哎呦,我们可是在浮云渡,魔族也管不到的地界!”   “总之,总之小心点——”   这些妖族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交谈间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区别于人的怪音。   许娇河听得有趣,还想继续再听下去,前头招待她的小厮却把饭菜端了上来,一一摆好后笑眯眯地对她说道:“客官,您要的饭菜都齐了,您看是现在先把钱付了,还是用完饭去掌柜那里结?”   “现在结吧。”   许娇河不清楚欲海的物价,打开灵宝戒抓了把灵石出来,上中下品皆有。   她将这些灵石摆在桌上:“要多少钱,你自己拿吧。”   许娇河不同于其他镇民的做派,叫小厮目光浮出一缕异样。   而当他瞧见那些流光溢彩的灵石时,那缕异样不再掩饰,直直地传入了许娇河的眼中。   小厮问道:“客官是不是刚来浮云渡没多久?”   许娇河被他瞅得心里发虚,警惕道:“拿钱走人便是,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些不够?”   “额,倒也不是。”   小厮摆了摆手,好心好意地同许娇河解释道,“只是我们这里虽也有人族居住,却并不流通小洞天的货币,您要结账,只能付魔贝,或者黄金。”   “魔贝?”   许娇河挑起一侧眉。   黄金她知道,灵宝戒中也有不少,只是魔贝是什么?   听起来似乎是欲海之内流通的货币。   许娇河见小厮没有恶意,便收起了那些惹人注意的灵石,对他露出微笑,“小哥,我是刚来浮云渡不久,你看那边靠河的木屋就是我家——方便问问这魔贝能从哪里得吗,又或者你们收不收黄金?”   “您就点了这几道菜,可远远用不到黄金。”   易容过后的许娇河不再拥有惊人美貌,但相较奇形怪状的妖魔二族依旧多了份可亲之意。   小厮被她无害的笑容撩得一晃眼,顿生几分好感,他看了看周围,转头压低声音劝告道,“您就算真的有黄金,也请不要随意说出来,这里是浮云渡,就算哪个人忽然横死家中,也是没有人管的。”   这近乎气声的两句话直叫许娇河心间一怵。   她犹豫道:“可我手头没有魔贝——”   “您随我来就是,街尾有家钱铺,可以按比例将黄金兑换成魔贝。”   “噢,好。”   许娇河应声站了起来,又在眼中存了几分疑惑。   照小厮的说法,浮云渡似乎存在着管理混乱、鱼龙交杂的情况,起了歹心之人比比皆是。   生活在此等环境之中的人,会对自己这个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好心吗?   眼见对方要带着自己离开热闹的地界,朝寂静的街尾走去,许娇河悄无声息地按住腰间的柳夭,又装成一无所觉般问道:“小哥,怎的我们越走到街尾越冷清啊?”   “客官有所不知,这原因有二,一是街尾的几排房舍连同钱铺,皆为一位魔族亲贵的私产,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靠近,二是镇民的日常生活多为自给自足,也用不着上钱铺去兑换钱币。”   小厮走在前头,絮絮说了一大堆。   许娇河听进耳朵里,余光则打量着靠近街尾的房舍。   来往的镇民似乎从紧邻房舍的杂货铺开始,形成了一道楚河汉界般的分割线。   唯余许娇河越过人群,随同小厮走进了魔族亲贵的地界,惹来不少人的注视。   许娇河有些紧张,心跳也加快不少。   好在他们很快进入了院落,身后也不再念着犹如芒刺的目光。   如果说整个人浮云镇给人的感觉,是原始淳朴的,带着点蛮荒的气息。   那么这家钱铺,就多了几分富贵雅致的意味。   空间不大,不曾设置多余的人手,只有一个打扮古怪的青年站在钱柜后,他戴着黑漆漆的兜帽,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掩去,兜帽又连接了黑色的长袍,直直坠下,通身只有胸口绘制着类似家徽的图标。   “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年的嗓音落入许娇河耳际,清凌凌的仿佛流动的冷泉。   许娇河抬眸看他:“我要将黄金兑换成魔贝。”   青年听闻许娇河的需求,并没有和小厮一般露出慎重的神情,他面色如常地打开钱柜,取出一杆精致小巧的银秤,示意许娇河将需要兑换的黄金放到秤盘上来。   许娇河想了想,没有选择从灵宝戒中人间交易所用的、黄金制成的方币,而是小心挑选出一样大约有一二两重的纯金首饰,轻手轻脚地放在青年手底的秤盘上。   青年熟练地增加砝码,拨弄砣绳,很快计算出这只金钗能够换得的魔贝数量。   “一共两千零八十一魔贝,请客官数一数。”   许娇河数完之后,他又把这些类似于洁白贝壳的钱币放入一个布袋中,交到许娇河的掌心。   小厮向许娇河收取了二十三枚魔贝,而后两个人抬步走出了钱铺。   许娇河掂了掂沉甸甸的布袋,在心里感叹道:原来黄金对于欲海而言这么值钱。   她跟着小厮回到饭馆,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随口问道:“刚才那位掌柜,难道是魔族亲贵本人吗?我瞧着他浑身的气派,倒不像是个被人雇佣过来官店的掌柜。”   “客官是说九公子吗?他可不是魔族亲贵,他是那位贵人的亲信仆从。”   许娇河在云衔宗住了七年,也学会了一些待人识物的本领。   她观那位九公子的气度和容貌,便猜想他背后的主人,一定不是位普通的魔族亲贵。   说不定大有来头。   许娇河再次同小厮道谢,随后又在街头的其他店铺买了些柴米油盐。   初来乍到浮云镇,她还不太习惯周围环境,总觉得似乎有陌生的目光在关注着她。   可一旦扭头看去,不适感又瞬间无影无踪。   柳夭并没有发出警告,想来是她多疑了。   许娇河安慰着自己,默默加快了脚步。   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白日光景,直到她折返小木屋锁上了门,也没发生什么当街抢劫的事情。   她把购买的食物从灵宝戒中取出,放进了厨房的储物筐中。   那头纪若昙无声出现在身后,直把没有防备的许娇河吓了一跳。   “你怎么出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许娇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纪若昙道:“我听见了饭馆里妖魔的话。”   对于纪若昙的时时偷听,许娇河已经见怪不怪,她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   “扶雪卿的野心较之他的父亲更甚,统一了欲海之后,他一定会向九州和小洞天发起攻击,你我还是得尽快去一趟极雪境,早日收集齐灵剑碎片,我也能够重塑肉身、恢复境界,帮助人族对抗妖魔。”   “等等,就几句闲谈,你怎么可以联想到那么多——还有,什么扶雪卿,谁是扶雪卿呀?”   纪若昙的自说自话叫许娇河满头雾水。   他怎么能从那些不知真假的话语中推断出这么多信息,以及这个没头没尾的人名又是谁?   纪若昙静了静,道:“他是上一任魔尊扶赫之唯一的儿子,也是欲海新的主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潜入怀渊峰,偷袭神风空行舫的黑雾,应当是他的分/身。” 第5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九天   纪若昙的话, 让许娇河震惊之余,又忍不住想要抬杠。   先前询问他云衔宗中的魔族内应是谁,他说没有证据, 不能随便说人是非。   怎么到了冒犯自己的黑雾这里, 他没有真凭实据,就指名道姓把怀疑者说了出来?   于是许娇河故意刺他道:“看来对待不同的事物, 夫君还是两套标准的嘛, 我还以为不管任何人和事, 你都会信奉说一半藏一半的原则呢!”   面对她的挖苦, 纪若昙连眼风都不曾动一动,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能破开我设置在怀渊峰的禁制, 且不会被人发现的魔族,放眼九州之内,唯有扶雪卿一人。”   好家伙,对于这个新魔尊, 纪若昙竟然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许娇河顿时生了兴趣, 问道:“夫君可是同那新魔尊之间有什么过往和故事,且说与我听听。”   纪若昙却又犯了老毛病,只道:“没有故事。”   真是半分趣味都无的男人。   许娇河撇了撇嘴, 在心里暗骂他一句。   又不死心地追问道:“好吧, 那不管有没有故事, 夫君总是清楚着扶雪卿的来历和性格的吧?他可有什么弱点, 或是害怕什么?夫君也知道, 这魔头几次三番地来找我的麻烦, 现在我们又到了欲海的地界, 若是能够稍稍掌握一些他的信息,万一不小心再碰到他, 我也可以有个反击的余地。”   许娇河说得在理,纪若昙也只好装作不知她眼底闪烁的好奇情绪。   他思忖片刻,道:“几千来,欲海均奉雪魔为主,雪魔诞生于极雪境,而扶雪卿更是雪魔一族中血脉最为纯粹的纯种雪魔,他有一颗由无极之雪凝成的雪之心,晶莹剔透,能够源源不断产生魔气。”   人族受困于肉身强度,纵使境界再高、天地之间灵力再充盈,也会因为力竭而需要休息。   这扶雪卿竟然天生如同一湾永不断绝的源泉般,拥有消耗不尽的魔气?   许娇河听得咋舌,又忽然反应过来纪若昙的言外之意:“雪魔诞生于极雪境,而扶桑花可以克制极雪境的寒气,扶雪卿又是雪魔——所以夫君的意思是说,他也会害怕扶桑花的至阳之力?”   纪若昙的目光中流淌出一抹赞许之色,补充道:“不是害怕,是触碰扶桑花会灼伤他的本体。”   “那能杀了他吗?”   这是许娇河最在意的问题,她急切地发问道。   纪若昙摇了摇头:“不要小看他。”   “可是,欲海之上,他的分/身被闻羽一击就打了下去……”   许娇河很想相信纪若昙口中的言语,然而她亲眼见证过那团黑雾的实力,欺负她这个凡人是没什么问题,但不管是遇到明澹,还是游闻羽,似乎都没有一战之力。   纪若昙提点道:“也许,他想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呢?”   听了他的回答,刚才还叽叽喳喳有许多问题的许娇河顿时不说话了。   她心想,如果黑雾真的是扶雪卿,他前端数度觊觎纪若昙的《惊剑册》,并为此咬着自己不肯放手……说不定自己体内那突然消失不见的控魔印也是他种上去的。   眼下她逃命到了欲海,扶雪卿的地盘内,要是再跑到极雪境中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总不能刚叛出云衔宗一天,就丢脸地马上被抓回去吧?   与小命相比,许娇河想要变强的、蠢蠢欲动的心脏又蛰伏了下去。   她心中不愿,眉梢眼底的情绪便怎么也掩藏不住。   纪若昙看出她的顾虑,解释道:“对于雪魔而言,极雪境固然是他们的出生地,但无极之雪就相当于一味至补之物,接触时间过长,他们整个人都会兴奋异常,稍有不慎还会爆体而亡。”   “所以除了必要的疗伤和回去祭拜先人坟墓,扶雪卿不会出现在极雪境。”   他的话让许娇河心安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   她用手撑着下巴,做出沉吟之色,时不时偷偷抬眼睨向纪若昙。   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道:“那我们取了极雪境的灵剑碎片回来,夫君真的能想办法帮我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倘若纪若昙真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她这废灵根之身不再做案板上的一块鱼肉,冒险也不是不可以。   继许娇河沉默之后,她的问题也让纪若昙陷入肃然的状态。   望着青年刻意收敛表情,冷淡而秀美的侧脸,许娇河有些惴惴不安。   他可是纪若昙……他应该不会为了达成目的,而欺骗自己……吧?   许娇河很想多问一句,但纪若昙不想回答的事情,谁也不能强迫他开口。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纪若昙才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缓缓点头道:“我有办法。”   许娇河纾出口气,脸上也再度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   她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夜半时分。”   纪若昙道出这句话,忽而转头对她道,“既要去极雪境,除了扶桑花以外,还需准备一些防身之物,你把手上的灵宝戒打开,我替你挑选一些,以免届时发生情况手忙脚乱。”   许娇河的灵宝戒中藏着许多东西,大部分都是纪若昙派人送来的,她看也不看一股脑存入了其中。   只是若想在危急时刻立刻找到需要之物,许娇河的心中必须知晓对应符篆灵宝的名称模样,如此灵宝戒才能将其顺利吐出,否则只能打开整枚戒指,费劲地一样一样寻找。   事关自己的安危,许娇河忙不迭地照做。   她取下戒指,放在纪若昙的掌心,然后看纪若昙手指一动,解开了灵宝戒的封印。   淡淡的结界之光,照亮了光线不甚明晰的室内。   纪若昙向来沉稳的双眸,亦被结界的光亮辉映得增添了几分昳丽的华光。   许娇河靠在灶台的旁边,安静等待着纪若昙从中取出极雪境一行需要的符篆和灵宝。   只是她等着等着,蓦地想起那里头还有不少她拿来消遣的话本杂书。   万一被纪若昙看到……免不了一顿说教。   许娇河连忙扑了过去,按住开启的灵宝戒,另手挽住纪若昙的胳膊,对他讨好地仰着面孔笑道:“夫君,你需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去找就是了,怎好劳烦你呢?”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纪若昙收回专注的视线,转而将目光落在了许娇河缠着自己胳膊的手臂上。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凭空而生一叠厚厚的符篆,“这些给你。”   心底发虚的许娇河赶紧将它们接了过来,说道:“这些都是极雪境里头用得到的吗?”   “不是。”   纪若昙极黑的瞳孔与她对视,“这些是敛息和暗攻的符篆,你去将它们贴在木屋的墙壁和院落的篱笆上,我再在屋内布置一个剑阵,想来这样也便能安全不少。”   “哦好……啊?不对,不是出发去极雪境需要的东西吗,怎么又变成了贴在屋子里?”   “极雪境的准备工作简单,这是控火珠,驱动它便能帮助你融化雪片和冰层,也能够驱赶极雪境中成群结队的雪枭,这是明视镜,戴上它就不会在茫茫雪原中被一尘不变的白色灼伤眼睛。”   纪若昙抬起被许娇河挽着的右手,将两样东西递到她的眼皮底下,“我观那木屋的衣柜里,也有过厚实的冬衣和裘裳,你出发前再穿上就是。”   纪若昙没提起话本的事情,也不知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装作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样,不说教总是值得谢天谢地的。   许娇河略带心虚地松开了手,不再像是牛皮糖一般黏在纪若昙身畔不肯放。   她接过对方手中的控火珠和明视镜,认认真真地记起了它们的模样,又顺势扬起掌心厚厚的符篆,歪头等待纪若昙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纪若昙道:“今日你出街回来时,有人在尾随你。”   几刻之前的直觉成真,许娇河呼吸一滞,下意识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当时怎么不给我提醒?”   “提醒也没有用,这里是浮云渡。”   “想要安身立命,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   ……   纪若昙对于欲海的熟悉程度,超过了许娇河的想象。   到了夜半,出发去往极雪境的前夕,她也终于明白了纪若昙为何会做出如此布置。   窸窸窣窣的声音围绕篱笆边缘响起,仔细听能够辨认出是脚步的动静。   若是人在熟睡当中,恐怕并不能够被惊醒。   许娇河听从纪若昙的安排,刻意放缓了呼吸,坐在他设下的剑阵中央,而半空中,一柄锋利无匹的长剑对准某个声源的方向,蓄势待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瞬后消失,篱笆上传来物体摩擦的动静。   而与此同时,许娇河一张一张、贴满整个内墙的符篆术法被立刻触发。   砰砰砰!!   无数道灵力爆炸声响起后,受伤的偷袭者压抑不住痛楚,发出沉闷的痛哼声。   为首的力量最强大者,则在同伴的以身掩护之下,闯入了更深处的院落内。   如此大的动静,哪怕许娇河处于深眠状态,也应当被惊醒。   偷袭者索性不管不顾,用妖力撞破了上了两道拴的大门。   紧闭的门扉再也抵挡不住野蛮冲入的月色,两只硕大的利爪猝不及防出现在许娇河的眼帘中。   来者交映在夜幕之下,霍然一张尖嘴长脸的恶狼面孔。   “不想死就交出你身上所有的黄金!”   他身上带着伤,血液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步步破近,恶狠狠地对着许娇河发起最后通牒。   但他等到的,却是潜伏在暗处呼啸而至的雪亮剑光。   灵体的纪若昙悬在剑阵中央,衣袍和黑发无风自浮。   他的意志化作了柳夭行动的轨迹,紧贴狼族的身体,每一次闪烁,都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无论是利爪、尖牙,还是释放到极致的妖气,均被堪比月光冷冽的剑锋尽数斩断。   这场暗袭的过程惊悚而又血腥,结果却在许娇河的意料之内。   她看着纪若昙操纵柳夭,不费吹灰之力,将进犯木屋的五个妖族的手脚,一截一截砍断,直至变成血肉模糊、翻转困难的人棍,而后用灵力捆绑着他们的身体,扔在了浮云镇白日里最繁华的主道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旋身而返,示意许娇河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细致擦干了柳夭表面的鲜血。   接着把恢复光洁的长剑奉到她掌心。   许娇河的瞳孔之中,似乎仍然残留着方才的场景。   黑发雪肤的青年,锋刃之上反射出他棱角峻漠、目空一切的侧颜——他即是柳夭,长剑挥处,斩断敌人的肢体,犹似划破柔韧的丝绸,鲜血倾洒如雨,沐月凌厉而舞的剑影,将他衬托得如同杀星在世。   可他递剑而来,语气又是那样温柔。   他说:“别怕,妖族拥有手脚再生之力,他们并不会死。” 第6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天   许娇河发现, 有些事情,虽然自己经历第一次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但只要经历果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心里的承受能力就会慢慢高起来。   她目睹了整个纪若昙砍断妖族手脚的血腥过程,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等到纪若昙擦干净柳夭,重新把剑递到她手里时, 她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 只是呼吸略显急促, 心跳还有些快。   她问纪若昙:“为什么夫君要斩去他们的手脚, 再丢到大街上?”   纪若昙道:“要是死了, 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不给一个教训,今日的险情此后多半还要继续发生。妖族长出手脚,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把他们扔到街上, 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   “震慑?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同伙?”   许娇河下意识抱住肩膀, 抖了两抖。   幸好离开前游闻羽把柳夭还给了自己,否则有没有命度过第一天夜晚也未可知。   “不一定是同伙。”   纪若昙言简意赅道,“财不外露, 下次不要在外面随意泄露你有黄金之事。”   “哦……我可没想到这么点财物, 也会引起其他人的觊觎之心。”   许娇河撅着唇瓣, 小声嘟囔着。   “黄金对于妖魔两族而言, 不仅仅是一种流通的钱币。”   面对自己的这位小道侣时不时说出的、不学无术的言语, 纪若昙已然习以为常。   他淡定地修复起被妖族破坏的大门, 一边解释道, “将它们炼入符篆法器,能够大幅度提升妖魔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和修士提升境界一样,妖魔若想更上一层楼,也需经过真身蜕变的万般磨炼。而蜕变之时,将融化的黄金嵌入流动的阵法之中,能够帮助稳定魔息,增加蜕变的成功率。”   “啊?妖魔需要的黄金,真的是我记忆里的那种黄金吗?”   许娇河听得瞪大眼睛,“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钱币而已,还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所以这也是欲海总是想与九州开战的原因——妖魔二族对于黄金有着迫切的需求,可欲海地广人稀、物质贫瘠,根本产出不了那么多黄金以供他们修炼。”   说话间,纪若昙将大门安了回去。   奈何封门的木拴已经碎成粉末无法复原,他便随手画了道符篆贴在门框上,临时充当门锁的作用。   做完这些,他抱臂转过身体,意会神领的柳夭亦化作绦带,柔柔围住许娇河的腰肢:“现在你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么点黄金可以换到那么多魔贝,以及这点财物也会遭到贼人觊觎的原因了吗?”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没有提前跟我说!”   许娇河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来过欲海,我怎么知道呀!”   “……”   纪若昙无言。   干脆转移话题:“快点把衣服换好,极雪境的事情不能耽搁太久,我们该走了。”   ……   在许娇河没有来到极雪境之前,她总是在脑海中反复想象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冷。   可当她真的进入其中,才发现这种冷,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且难以用言语描述。   一望无际的纯白,无缝不入的罡风。   极雪境内,没有四季和昼夜的划分,仿佛一处为死寂而存在的异度空间。   抬头仰望苍穹,整副天幕也被连绵不断的落雪填满,连一丝额外的色彩都捕捉不到。   许娇河将与裘绒斗篷相连的兜帽拉起,盖在了头顶,也遮住佩戴于发髻之上的扶桑花。在厚实的布料和挡住大半张面孔的明视镜的包围之下,她才感觉自己被风吹僵的面部肌肉稍稍好受了些。   许娇河想,其实自己的身体有着扶桑花的保护,是能够抵御眼下的严寒的,之所以还会感觉到恐惧和麻木,是因为这种万物不生、孑然独立的荒芜,直接影响了内心的情绪。   人总归是群居动物。   不似妖魔独来独往,唯有在进攻更加强大的猎物时,才会懂得合作的意义。   “你在想什么?”   耳边陡然而起的声响,打破了许娇河的恍惚。   她望向声源之地,见纪若昙自柳夭中浮了出来,立在自己的身畔。   作为没有肉身的灵体,纪若昙并不害怕会消融修士灵力的无极之雪。他将手背在腰后,身上依然是时令无改的雪白道衣,唯有漆黑的眉眼、薄红的嘴唇,构成这旷然境地之中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景。   ……自己又冷又累,他却宛如闲庭信步在怀渊峰的后花园里一般。   许娇河心里不平衡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这不是在等你指示方向嘛,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极雪境内设有天生禁制,没办法直接依靠传送阵法到达目的地,我们唯有依靠双脚行路。”   “你跟着我走便是。”   纪若昙思忖片刻,又细致地补充道,“你现在就可以把控火珠拿出来,这雪域之中栖息着的雪枭成千上万,若遇到了再想着将它取出,恐怕届时会来不及应对。”   “噢噢……”   不用自己思考,也不用费劲探索。   只要跟着纪若昙行动,就能顺利解决这件麻烦事。   许娇河忽然觉得,这趟收集碎片的旅程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白茫茫一片的辽阔雪原之上,她亦步亦趋地走在纪若昙身旁。   起初还会因为无聊没话找话,后面因为一张嘴冷风就会灌进口腔,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走了不多时,她便遇到了纪若昙口中伴随无极之雪而生的雪枭。   那是一种猛禽,长着人的面孔,通体雪白,背生四翼,每只看起来有她一个人那么高。   而极雪境赋予了它们得天独厚的藏匿条件。   若非突然发起进攻,许娇河根本感觉不到雪枭的靠近,只能依靠纪若昙的提醒。   起初,许娇河被这些鬼东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吓了一跳,特别当是一转头,看到一张和凡人无甚区别,却在嘴唇的位置开裂,向前延伸出尖锐的鸟喙,和滴滴答答流落恶心涎液的面孔的时候。   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背后,如同猴子学习人走路的姿势般一摇一晃地走着。   利爪压过厚实的雪面,随即被呼号的风声盖过。   莫说没有灵力的许娇河,哪怕是身怀灵力的修士,也很难在这烈风中察觉到它们的所在。   它们戏弄似地跟了猎物一路,等到对方终于精疲力竭,便从背后探出仿佛骨头抽离一般的鸟颈,没有眼白的昏黄瞳孔兴奋地眯起,脸上缓缓露出残忍而恶意的笑意。   许娇河有纪若昙的警告。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直面把脸孔几乎凑到自己后脑勺上的雪枭时,还是没忍住尖叫了起来。   她闭起双眼,握着掌心的控火珠胡乱在身前挥舞。   紧接着,听到了一声比她刚才的惊叫更尖锐的鸟鸣声。   控火珠散发的红光,瞬间侵蚀了雪枭的羽毛和肌肤,在它的胸口留下烧焦的黢黑痕迹。   “嘎——!!”   不久前还在戏弄猎物的怪鸟,拍打着巨大的羽翼,留下一地莹蓝的血液,转眼消失在云层尽头。   许娇河足足挥打了好一阵,才喘着气睁开眼睛,她心有余悸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没有看到那长相惊悚、还会微笑的怪鸟后,才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起伏激烈的胸口。   “夫君,刚才那雪枭扑过来的时候,你就光看吗?怎么都不帮我?”   危机暂时接触,回过神来形容狼狈的许娇河,迫不及待地开始迁怒旁人。   “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控火珠在你手中,雪枭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在旁边镇定目睹完这一切的纪若昙走了过来,握住许娇河抓着控火珠的左手,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其实你的肌肤上覆盖了一层红光,这层屏障能够灼伤雪枭,所以即使你无知无觉、站着不动,它在碰到你身体的刹那间,也会立刻因为疼痛仓皇而逃。”   “所以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你自己亲身经历一回,不就知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了吗?”   和纪若昙斗嘴,除非他闭口不言,否则每一次都会以许娇河被气得牙根泛痒作为结尾。   她拒绝同他说话,索性落后两步,和他保持着距离。   纪若昙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风雪中不紧不慢地引导着前进的方向。   两人走了很久,具体的时间流逝许娇河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腿像灌了铅般又沉又酸。   这期间,他们又遇到了好几次雪枭的尾随和袭击。   许娇河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逐渐演变成麻木且游刃有余。   翻过一座山丘,闷头行路的纪若昙终于停了下来。   许娇河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瞧见一座形状巍峨、绵亘不绝的雪山。   “你的灵剑碎片,在这山里……?”   许娇河茫然又震惊地发出疑问。   纪若昙却不言语,只是唤醒柳夭,将它的剑身放大,承载着许娇河飞了起来。   柳夭不断上浮,两人的脚下离地面越来越远,四散飘荡的罡风也愈发猛烈。   许娇河站在剑上,可怜兮兮的被罡风吹得左摇右晃,几乎要摔下去。   可她一生要强,不愿对纪若昙低头,便咬着银牙暗自忍耐。   就在她又一个踉跄的时候,一双手臂及时顺着后腰拦了上来,固定住她宛若风中落叶般的躯体。   纪若昙半仰面孔、目不斜视,仿佛不并认识那只拢住许娇河的手臂。   两人维持着诡异的氛围,片刻后抵达了极雪境之行的目的地。   认真说起来,其实还是一片白,似乎和许娇河一路看到的景色没有任何区别。   纪若昙伸手指着某一点,对许娇河道:“你将控火珠放上去,它会自动溶解冰层和雪块。”   毕竟纪若昙刚刚帮了自己,许娇河也不好立马过河拆桥。   她抿着嘴将控火珠凑近那处,这颗半个巴掌大的火红色圆珠立刻自动浮起,在愈发明亮的红光辉映之下,万年不化的冰雪迅速消融,向内腐蚀出可供人躬身进入的大洞。   纪若昙顺势将掌心贴在旁边的雪层上,闭合双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灵剑碎片的位置。   这过程颇为漫长,一人一珠各有事情要做,只剩下百无聊赖的许娇河盯着大洞发起呆来。   不知为何,停在雪山的最高处,那一道更比一道强烈的罡风忽地停了下来。   唯独她右颊边的兜帽上,细密而雪白的绒毛前后拂动,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来回拨弄。   许娇河似有所感地向后扭头。   忽然瞧见了侧后方的雪幕中,正幽幽浮现着一张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脸。 第6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一天   这同样是一只雪枭。   但和许娇河之前见过的雪枭不同的是, 它的体型变大了数倍,闭合的鸟喙中也没有滴落黏糊糊的唾液,它的神色平静而狡猾, 不似只知释放天性的野兽, 倒更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类。   ……且纪若昙居然没有感应到它的存在。   许娇河不清楚雪枭究竟潜伏在他们的背后看了多久,只知道它昏黄的瞳孔如同两簇邪恶的野火, 在散发着对于猎物的贪婪渴望之余, 又分神掠过雪洞深处的灼热红光, 随即增添了一份深切的忌惮。   但它并没有后退。   依然一动不动地与许娇河对望,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只从身形到目光都透出怪异的雪枭, 让许娇河本能地感觉到命悬一线的危机——她有一种预感, 等对方做完要不要顶着控火珠的威胁,猎杀自己的决定之后,一切都会来不及。   一转呼吸后,许娇河忽然动了。   她那被极雪境的寒风, 吹得骨头都快要冻住的身体, 像是察觉到小命即将不保一般,于一瞬间超越了身娇体弱的极限,以一种无比灵活的姿态, 用力一拽身边纪若昙的衣袖。   而后借着这股助力, 纵身一跃, 猛地扑向被控火珠开垦到一半的雪洞中。   雪枭亦她转头的须臾, 发动了攻击。   堪比精铁般的利爪刺了过来, 瞄准的是许娇河覆着兜帽的后脑勺——它向来钟爱猎物被捅穿脑部后, 一边流出白花花的脑浆, 一边浑身抽搐、痛苦哀嚎的场景。   只是许娇河的身形,终究比雪枭想象中敏捷了些许。   微妙的偏差, 导致它这一击只撕裂了她的斗篷,并没有刺中身体。   一击不中,逃命的许娇河已然半个人扑进了洞中,只剩腰部以下暴露在雪枭的视野。   尚有第二次机会,雪枭再度扑击过去,想将她整个人从洞口叼出来。   只是这一次同样落空了。   无需再承载许娇河的柳夭,马上受到纪若昙的意念控制,横起剑身挡住了雪枭弯钩状的鸟喙。   铮——   鸟喙与利刃相接,碰撞出金石震击的余音。   雪枭愤怒地鸣叫起来,又顾忌着柳夭的锋芒,向上飞了一丈,改为用尖爪与之缠斗。   它感知不到纪若昙的存在,眼里满是快要逃之夭夭的许娇河,又一时脱身不得。   情急之下,嘎地一声从喉咙中喷出足以将人冻成冰雕的寒息。   这寒息远比雪枭躯体的攻击更加迅速,失去控火珠庇护的许娇河,但凡沾上一点都会命丧当场。   在旁控制柳夭的纪若昙却在这时眸光一闪,将身体散作雾气,迅疾返回了柳夭剑中。   以身为剑,再一次替许娇河挡下了致命一击。   寒息凝在柳夭表面,顺着镌刻的篆文转眼扩散到整副剑身之上,寄身其中的纪若昙亦体会到冰冻骨髓的剧痛,他的灵体一阵恍惚,与柳夭的意念连接也即将断裂。   许娇河那头则趁着这个间隔,全然隐进了雪洞之中,摆脱了雪枭带来的危险。   纪若昙朝她的方向睇去一眼,微微松了口气,趁着脑海中尚有最后一点知觉,紧跟其后,滑入了洞穴,顺势弄塌雪洞周围的冰层,暂时阻挡了雪枭的进入。   轰——   白雪夹在破裂的冰块倾覆下来,数不清的雪点砸在雪枭试图探进洞穴的脑袋上。   它不甘心地尖啸三声,围着倾塌小半的雪山绕起了圈。   纪若昙并不知晓外头的光景。   他勉力做完一切,一人一剑的连接终是彻底断裂。   剑光熄灭的柳夭,沉寂在迸裂的白雪之下,再不复可见。   ……   那头柳夭下落不明,这头许娇河也并不好受。   她起初下滑得很是顺利,暗想应该会同纪若昙在灵剑碎片的掉落地汇合。   可就在即将拐弯的时候,她头顶的冰层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这一震动导致了控火珠挖出的隧道开裂,转弯处突兀呈现出一个笔直向下的黢黑洞口。   冰层太滑,许娇河一时不察,直接掉进了洞口中。   又啪地一声,脸朝下重重摔落在地面,痛得眼冒金星,半天站不起来。   “是谁?”   寒气彻骨的雪山,纠缠不休的怪物,千里无人的旷寂。   在这片阒然的纯白中,骤然响起的男声让许娇河简直以为自己摔坏了脑子,产生了幻觉。   但下一瞬,她被人隔空揪起衣领,看不见的力量粗蛮地拽着她,将她再次摔在了这道声音的脚边。   “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吗?”   男声不耐烦地追问一句。   见许娇河还是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丝毫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他俯落头颅,用手指掐住她雪白细嫩的脖颈,将上半身提了起来,等到举高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又嫌弃地松手,改为用魔气固定。   许娇河的斗篷虽被雪枭撕扯地七零八落,但兜帽以及兜帽的周围,却因为扶桑花的存在,被她小心翼翼保护了起来。所以落在扶雪卿的眼睛里,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来自小洞天的灵宝明视镜。   扶雪卿嗤笑一声。   摘下许娇河的明视镜随意扔到一边,随即瞧见一张陌生且平凡的脸。   没有灵力,无甚特殊。   和生活在九州凡人的那些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唇畔讥讽的弧度又森冷几分,居高临下道:“你的主子为了补天石当真是辛苦,竟然让你这么个废物凡人寻到了这里,可惜的是,你有命进入极雪境,却没有命活着出去。”   他说着话,收紧了固定许娇河身体的魔气。   那原本只是不舒服,勉强还可以呼吸的光环,转眼变成了让人嗬嗬喘气,几欲窒息的禁锢。   许娇河的手脚没有被束缚,在扶雪卿看来,如此孱弱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人类,哪怕对上的是受了伤的自己,也没有半分能够靠近的余地,更遑论攻击或者杀死自己。   他不再压抑体内因长时间接触无极之雪,而不断奔涌沸腾的魔血。   干脆放任嗜杀的心绪和兴奋的欲/望,打算一点一点将许娇河折磨至死。   他故意将她的气管扼住,待许娇河清亮的瞳孔因承受不住,向上泛起,吐出一截嫩红的舌尖时,又陡然放松,恩赐给她一丝苟延残喘的缝隙。然后不等许娇河汲取空气完毕,再一次驱动魔气将她勒紧。   许娇河的挣扎时而萎靡,时而激烈,却没有一刻放弃停止。   她渴望着生,在脖颈快要断裂的痛苦中,抬起手指抓住魔气的边缘,绝望又无力地试图将其掰开。   而就在她耗尽全身上下的力气抗争之时,那一直覆在她的头顶的兜帽被晃了下来。   保持着开放状态的扶桑花陡然暴露在空气中。   层层叠叠,艳红如火。   照亮了昏暗的冰洞,也映刻在青年的眼底。   扶雪卿一愣,下意识停止了对许娇河的折磨。   放眼九州之内,唯有雪魔一族才知晓扶桑花对于极雪境寒气的克制作用。   而这个秘密,也被历代雪魔视为最大弱点,誓死捍卫在心中。   除了很多年前,还很年少的他,相信了一个人族修士,视对方为知己,酒醉时不小心将其吐露。   ……   尘封已久的往事在扶雪卿的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匆匆闪过。   他极度兴奋的情绪被冲淡了些许,盯着许娇河涣散的眼珠问道:“你和纪若昙是什么关系?”   许娇河透不过气,也答不上话,只是偶尔胡乱踢蹬两下。   扶雪卿思忖须臾,阴恻恻地唤道:“娇娇?”   纵使许娇河的意识再不清晰,这冲入耳际的两个叠字,令她的肩膀立刻畏惧地颤了缠。   脑海中也随即浮现出对应的名字。   他是,他是……   扶雪卿没有瞧见对方的失神。   但不妨碍他将许娇河丢下来,抓着她肩膀的衣衫,强迫她趴伏在自己的膝盖之上,手指在吹弹可破的面孔上揉来拧去,试图找出凭借自己的境界,却依旧看不穿对方假面的原因。   易了容的许娇河尽管并不美丽,可气喘吁吁、泪光点点,又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依然趴着,不愿说话。   也没有力气去反抗扶雪卿的冒犯,只是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表示抗议。   她鼻尖口腔的热气透过布料,吹拂在扶雪卿的皮肤上方。   好不容易稍稍冷却的魔血再度翻腾,扶雪卿碧色的眼珠表面悄然蜿蜒开猩红的颜色。   他磨着牙尖道:“你若不老实交代,我便从面皮开始,一点一点将你吃下去。”   可许娇河费力地仰起面孔,啊啊了几声,依旧没有给予扶雪卿想要的答案。   其实并非是她为了纪若昙,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而是只要她的心头转过不利于纪若昙的念头,那唇舌就像是失去控制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   扶雪卿并不清楚许娇河的有苦难言,反将她的表情误解成对于感情的忠贞。   他阴阳怪气道:“你这么一只胆小怕死的金丝雀,为了个男人,倒是义无反顾。”   见许娇河敬酒不吃吃罚酒,扶雪卿也全然失去了最后一丝自控力。   他并指为刀,划开许娇河肩膀处的冬衣,对准雪缎似的肌肤狠狠咬了上去。   尖牙嵌进肌理,如同舔开一块柔嫩的软糕,舌尖瞬息品尝到血液的香甜气息。   扶雪卿没喝过几个人的血,却也知晓凡人的鲜血不该如此刻流淌在口腔中的液体一般甜腻。   这个凡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样?   又是将游闻羽迷得神魂颠倒,不惜为了她放弃剑阁阁主之位,被云衔宗和如梦世追杀。   又是血液甜香,叫本想恐吓她一番的自己忍不住一尝再尝。   扶雪卿咬着许娇河不肯松口,甚至用掌心按住她的后颈,防止她支撑不住,伏倒下去。   他将她抓得极紧,空闲的另一只手肆无忌惮隔着衣裙掐进丰腴的大腿皮肉。   “唔!”   许娇河痛得吸气,双手横在他胸膛前反复推搡,却无济于事。   ……   扶雪卿终于满意之时,他翠绿的双瞳全然转变成了入魔时的浓郁深红。   雌雄莫辩的昳丽面孔映出酗酒的醉态,两抹薄绯拢在眼睑下方,与雪白的发丝呈现鲜明的对比。   许娇河这才得了空闲,好好看一看这个大魔头的脸。   他生得很美。   灵动的、狡黠的、天真且残忍的美。   仿佛一只毛色纯白、瞳孔妩媚的波斯猫。   可越发沉重的喘息声,和亢奋到极点的痴态,又把他衬托得像是条寻找母/犬的野狗。   他又含糊不清唤道:“娇娇……”   随后扑通一声,倒在了打坐疗伤的冰台上。   ……   得到自由的许娇河,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拔腿逃跑。   她狂奔到摔下来的洞口下面,紧急思考起应该利用什么爬进洞中。   但她又开始怀疑,按照扶雪卿的恶劣性格,如果并非真的晕倒,那多半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许娇河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口,又沿着扶雪卿掐过的痕迹上拂,按住了头顶上的扶桑花。   这个魔头似乎从来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哪怕清楚扶桑花能够对自己造成伤害,也不屑于做出任何防御手段。   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就在刚才,又狠狠折磨了她一番,还差点把她掐死。   许娇河的心头恨意涌动,她将鲜红的扶桑花折在掌心,心头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又大胆的想法。   ……如果,他是真的昏倒了呢? 第6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二天   这股念头出现的顷刻, 积压在许娇河心头多日来难以发泄的情绪,忽然化作一股邪火。   她的心跳快到仿佛在擂鼓,又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兔子沿着喉管向上疾跑, 即将冲出口腔。   但明面上, 许娇河的神色截然相反地缓和了下来。   邪火在四肢百骸中焚烧,驱逐怯懦, 吞噬理智, 畏惧和惊慌荡然无存。   她调整着呼吸, 用奇异而轻柔的语气, 一下一下地唤道:   “扶雪卿?”   “……扶雪卿?”   在由远及近的呼唤声中, 许娇河举着扶桑花缓步来到了扶雪卿的身侧。   她丝绸般的长发一半挽在头顶, 一边滑过锁骨,垂落在扶雪卿的胸膛,身上的衣衫破碎而褴褛。   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胆大和冷静。   她张开手指, 比了比扶雪卿左右两侧的位置, 最后干脆抬起脚,跨坐在他的腰上。   源自不同性别的肌肤隔着厚厚的布料相触,肉/体下沉的重量, 叫身下青年发出无意识的低吟。   许娇河拨开扶雪卿的头发, 意味不明地注视着超越极限的美丽面孔。   她将扶桑花悬在青年眉宇的上方, 灼热的至阳之力瞬息灼卷了雪白的眉毛和额发。   扶雪卿蹙了蹙眉, 脸颊向旁边一转, 试图逃开这股让他厌恶的力量。   许娇河却用力掐住他的下巴, 不许他有片刻躲闪。   “让我想想……听说你过两日就会继任为新的魔尊。”许娇河顿了顿, 用更柔美的声音问道,“不如我在你的额间烫一朵扶桑花的形状?到时候也好给你的臣民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   尽管十分清楚, 眼前的景象若是扶雪卿假装的,自己便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但许娇河还是被心头的邪火驱使着,压倒贪生怕死的天性,满心满眼皆是报复。   她得不到扶雪卿的回答,干脆垂下眼帘,娇滴滴地笑道:“看来魔尊大人不喜欢这个位置。”   “那就换个地方好了。”   许娇河自顾自地低语着,没有握花的素白手指,循着青年凸起的喉结向下,似是漫无目的,又在划到胸膛中央时向左一拐,按住扶雪卿沉稳跳动着的心脏上方。   扑通、扑通、扑通。   传闻中能够源源不断产生魔气的雪之心,也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跳动的节拍缓慢无比。   雪之心,听起来多么纯洁的名字。   让人联想到晶莹剔透的宝石。   如此美丽的事物,却生长在一个大魔头的胸腔中。   许娇河撑住他的胸腔,整个人向前坐了坐。   她咬着花瓣似的唇瓣,忽然很想看看雪之心的真实形态,像不像它的名字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于是,她将手伸到身后,解开扶雪卿的袍带,接着轻轻拉开了他的衣襟。   雪魔并不畏寒,扶雪卿又深受无极之雪引起的热意困扰,衣衫之下再无其他。   漂亮而清纯的脸蛋,却生着一副健壮精悍的身体。   许娇河碰了碰他的肌肤,发现竟然如同人族一般具有浅淡的体温。   “那就印在这里吧……印在你日日都看得见的地方。”   许娇河落下话音,手掌快而准地将扶桑花按进扶雪卿心口的位置。   “啊——”   肌肤接触扶桑花的刹那,驯顺仰躺的扶雪卿如上岸的游鱼般猛地弓起身来,他绯红如醉的面孔青筋迸发,极乐与极痛交织成狰狞的表情,令许娇河以为他下一秒就会立刻醒转过来反抗。   只是身体紧绷到极致后,他又全无意识地重重摔了回去。   眼睫剧烈颤动着,似吼似吟的气声溢出如花苞半开的薄唇,依然没有睁开眼来。   察觉到主人受袭,扶雪卿身上护体的魔气暴涨,开始与扶桑花的至阳之力焦灼对抗。   一黑一红两股气息针锋相对,片刻后黑色魔气不堪承受地节节败退下来。   肌理被灼伤,血肉被烧焦。   层层下陷,鲜红液体漫过许娇河的手指,构成了冰天雪地之中残酷而稀缺的温暖。   许娇河望着扶雪卿扭曲的脸蛋,情绪也莫名跟着兴奋起来。   她好想知道,这些名震九州的至高者。   这些把所有弱者踩在脚底,目空一切,随意决定他人生死的强者。   若是死在一个他们从来看不起的人手里。   到了黄泉之下,会是怎样的反应?   ……   保护青年心脏的血肉骨骼,在扶桑花的迫近之下层层融化。   许娇河伸手向里探了探,忽然摸到一颗冰凉且无比坚硬的存在。   “快到了吗……”   “这就是你的心脏吗……”   她痴痴地询问着,渴望杀死扶雪卿的欲望愈发强烈。   最后一丝血肉也快要消融,她专注地注视着扶雪卿的胸口,隐隐在鲜红中窥见到一抹光华。   只是雪之心袒露在天日下的一瞬,那光华骤然凝成了一股酷烈的魔气,将坐在纪若昙腰上、手无寸铁的许娇河掀翻在地,又裹挟着她重重冲了出去。   这须臾的变故来得太快,快到许娇河难以反应,亦无从做出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   背后是坚硬的冰层,若脊骨与之相撞,不死也是残废。   思绪被杀死扶雪卿的欲念尽数填满,来不及回过神来思考其他的许娇河,本能地闭上眼睛,不忍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意识,是看着自己断成两截的身体。   砰!   但巨响过后,意象之中的铺天痛楚没有来袭,许娇河摔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肉垫之上。   “咳!”   救下她性命的肉垫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在许娇河的肩头,亦有一部分飞上了她的侧脸。   被蕴含着清灵之气的血液一溅,呆愣的许娇河才如梦初醒。   她缓缓转过头,看见整个人撞进冰层中、面色青白到不正常的纪若昙。   “……夫、夫君?”   “你没事吧?!”   她扶着纪若昙跪坐在地面,捧着他的下颌,看见他的眉梢和眼眶均覆盖着结晶的冰雪。   纪若昙对她伸出手,一枚断剑的碎片赫然出现在摊开的掌心。   “你拿到了?”   许娇河一喜。   纪若昙却道:“我撑不住了,现在需要合修。”   他每说一句话,就吐出一口寒气,显然冰雪不止冻结在眉峰眼角,甚至也影响到了他的身体。   许娇河有些迟疑:“现在,在这里?那头、躺着的,可是扶雪卿……”   那攻击她的魔气将她掼开后,没有恋战,转眼缩了回去,守护着扶雪卿胸膛上的伤口。   许娇河实在不清楚,它还会不会发动攻击。   再者,那冰台上还躺着一个随时会醒过来的棘手大麻烦。   谁料纪若昙笃定道:“他喝了你的血,暂时醒不过来……你我抓紧时间。”   所以扶雪卿现在的样子,并不是练功走火入魔,或者突发急症,而是自己血的作用?   许娇河满头雾水。   可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解开困惑,赶忙帮助纪若昙盘腿入定,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按照脑子里合修的记忆,生疏而笨拙地主动引导着伤重的纪若昙。   游龙出口,相交相缠。   欢愉而舒适的感觉,在血脉灵台中时而游弋、时而冲撞,叫许娇河情不自禁地软下腰肢。   而她看不见的衣衫之下,附着于纪若昙躯干的寒息,仿佛有生命一般活了过来,悄然聚集在上次被扶桑树烧灼的手臂伤口处,寒热汇聚,焦黑的血肉立刻迸裂,新生的肌肤在缺口下匍匐生长。   ……   合修毕,许娇河再次睁开眼。   对面的纪若昙仍处于入定的状态,冰霜和苍白已经在他的眉宇间褪去。   依旧是黑的发,白的衣,双唇闭合的弧度也丝毫没有改变。   许娇河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忍打扰纪若昙疗伤,便揉了揉发酸的后腰,轻手轻脚站起,想去打探扶雪卿的情况。   刚才那一下猝不及防的魔气攻击,害得许娇河没有拿稳扶桑花,便飞了出去。   还好有纪若昙的合修帮助,才没有让她冻死在这极雪境之中。   许娇河一面不敢有任何松懈地关注着扶雪卿的状态,一面取回嵌在他伤口深处的扶桑花。   在他们合修的期间,至纯的太阳之力蒸发了伤口处流出的血液。   变得干焦的皮肉黏在花瓣的末端,许娇河费了一点劲,才将它完整地摘了下来。   取花的过程中,许娇河又弄痛了扶雪卿一次,只不过这一次,她心绪间的阴暗和不甘已经淡去,没有再生出碰触雪之心的渴望,蠢蠢欲动的魔气也就没有进行第二次攻击。   许娇河站在冰台边,怔怔望着扶桑花,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活到二十多岁,她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在刚才做出那样疯狂的行为?   “因为魔气影响了你。”   她不曾说话,但有另一个与她心有灵犀。   调息完毕,纪若昙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行至许娇河身畔,目光并不扫向衣衫不整的扶雪卿,也不多加过问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平静地对她说道,“世人皆言,妖类天生诡计多端、善于蛊惑,却不知魔气想要影响一个心志不坚定的人族有多么容易。”   心志不坚定的人族。   除了自己……还有谁人。   许娇河闻言有些脸红,顾左右而言他道:“那我们现在要拿他怎么办?”   纪若昙看着她,看着那软玉一般的皮肤浮出几抹赧然,道:“你杀不了他,我暂时也不行。”   “他几次三番欺辱于我,实在可恨!”   许娇河掐紧掌心的扶桑花,咬牙切齿地控诉着纪若昙不在时,扶雪卿对自己的折磨和虐待。   骂到最后,她忽然想起身上背负着的不白冤屈,“夫君上次猜测黑雾是这魔头,那想来与人族内应勾结盗走娲皇像的真凶,也应当是他……我们就没有什么办法,像如梦世的攫念术一样,从他的脑子里挖出关于娲皇像的记忆,用来脱去我的罪名?”   纪若昙摇头:“他是欲海最强大的魔族,是万人之上的魔尊,以你我目前之力,什么也做不了。”   “那就这样放过他,灰溜溜地逃走吗?”   许娇河拉住纪若昙的袖口,语气半是不甘。   “你用扶桑花将扶雪卿重伤成这样,纵使有雪之心存在,他要彻底复原,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被手指缠紧的衣袖出现在纪若昙的视野里,他的目光定格于其上,又沿着衣袖寸寸无声上移。   察觉到许娇河仍然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冰台之上扶雪卿赤/裸的半副身躯,纪若昙沉默一瞬,倏忽脱下自己的衣袍,盖在许娇河的肩头,又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跟着自己一同移开视线,转过身体。   他道:“不要一直盯着扶雪卿,魔气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你受过的苦,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一一偿还。” 第6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三天   既然无法杀死扶雪卿, 那么两人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   纪若昙伸出手,召回了雪崩过程中丢失在某处的控火珠,待两人进入离开雪山的甬道后, 再次操控柳夭剑搅塌了扶雪卿所处的修炼室, 让闭合双眼、无知无觉的白发青年淹没在冰雪之下,与极寒为伴。   回去的道路上, 许娇河的直觉得到验证。   有本命灵剑碎片加持的纪若昙, 各方面的力量果然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增强。   先前面对那只道行颇深的巨型雪枭, 哪怕它潜伏的位置已然十分之近, 纪若昙依旧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而这次出去, 纪若昙却能提前感应它的位置,并指挥许娇河操纵控火珠,挖出安全的道路。   二人出了雪山,行向来时的起点。   纪若昙咬破食指, 在半空中快速绘制出一道符篆。   而后将其附着在许娇河的掌心。   有它的存在, 那成群结队,贪恋血食鲜美,宁可冒着被控火珠杀死的风险, 也不愿离开的雪枭群, 宛如黑夜中跌跌撞撞的盲人, 再也难以捕捉到许娇河的气息来源。   规避了野兽的进犯, 于是二人的路途只剩下极端天气的影响。   寂色苍茫中, 许娇河用力裹紧破烂的裘衣, 连同纪若昙脱下披在她肩头的袍服一通牢牢拥在臂间。   她张口便是漫天倒灌的风雪, 却依然克制不住内心满溢的忧虑:“夫君,眼下我的行踪已经暴露, 扶雪卿虽只看到了我易容过后的面孔,但他肯定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宗门的内应。”   “……你说,我们要不要赶紧离开浮云镇?”   从站在扶雪卿的冰台前开始,纪若昙握着许娇河的手便没有放开。   他似是不愿与许娇河再度离散,又借助相触的肌肤,安静地输送着灵力温暖对方的身躯。   听闻许娇河惊怕的言语,他回应道:“无需过度担忧,治疗伤势、准备魔尊继任仪式、还有利用娲皇像解开欲海的封印,眼下扶雪卿手上的每件事都比一个你来得重要,近期内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   “扶雪卿是分不出精力,可小洞天的人有……他们会不会安排小洞天的人进入欲海搜寻?”   许娇河面上的愁绪不解,犹疑着反问纪若昙。   她从小养成了个习惯,每逢紧张时刻手指总会不自觉地乱动。   此刻被纪若昙握在掌心,水葱似的三寸指甲似有似无剐蹭着他的肌肤。   纪若昙无端感觉到这指甲刮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抬起双眼,望着雪落簌簌的寂静天地,试图消弭多余的情绪:“就算他将你疑似出现在欲海的消息传回小洞天,宗门中的内应又能以何等名义大张旗鼓地搜捕你?事无正义之因,唯有秘密执行,否则小洞天同欲海魔头勾结的名声传出去,哪怕地位超然如云衔宗,也承担不起。”   “而秘密执行,来的人数便不能太多,更不能是小洞天熟悉的面孔,那就好办不少。”   许娇河将纪若昙的话囫囵听了个大概。   暗想这欲海和小洞天之内的情况,纪若昙的了解远远高于自己。   既然他说不用搬家,那浮云镇内应当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   许娇河顶着风雪,幽幽叹出口气:“欲海有扶雪卿,小洞天有云衔宗和如梦世,如果这件事一直不水落石出,等到浮云渡的藏身点也被发现……我真不知道这九州之内,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这半真半假的感慨,传入纪若昙的耳际,叫他平素甚少起伏的心境,横生罕见的波澜。   他微微侧首,端详许娇河怅然的眉眼。   昔日神采飞扬的瞳光不再,许娇河敛眉垂眼、嗓音凄凄,如同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惊雀。   一股尖刻的认知自纪若昙心底油然而生。   是他拖累了许娇河。   前七年没有尽到道侣的义务,假死之后,又因为与自己的种种关联,害得许娇河被迫四方流离。   纪若昙低下头,难言的歉疚扎根在他的血液和灵魂之中。   但低下的姿态、卑微的道歉,终究是让他不敢苟同的无用手段。   纪若昙将另一只垂落在身畔的手掌紧紧攥起,在那个许娇河哀然哭泣的夜晚,浮现在他脑海中荒谬又疯狂、超出了理智和生平原则的念头,于此度被他再一次坚定。   “我不会让你落入那种境地的。”   纪若昙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罡风呼啸声中,许娇河只来得及听到几个模糊的碎字。   她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却忽然被乍现在青年漆黑眸色中,深不见底的执拗和专注惊得慢慢收住声息。   那不是面对合作同伴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   许娇河的心突兀有些慌乱,她挣扎着扭动几下蜷在纪若昙掌心的手指,却被对方捏紧。   只好打着哈哈笑道:“我不过开句玩笑而已,夫君真的相信了呀?我还等着帮助夫君达成计划后,拿着分到的财产去逍遥快活一世呢……或者,待你飞升那天,我在九州最好的饭馆为你摆上几桌?”   在纪若昙把自己当成墙角边的烂泥时,许娇河总是很不服气。她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一块木头,能够放任如花似玉的道侣七年不闻不问,任凭自己怎么讨好也无济于事。   说是需要承命者的特殊命格,来破解勘尘之劫的必死之局。   可纪若昙偏偏天生心高气傲,连半分抱有目的的接近都没有。   许娇河不甘心了多年,不甘心他从来都不曾给予一丝和颜悦色,不甘心他总是把道侣的约束当作一场不得不尽的责任,不甘心自己只是漫漫升仙路途上的一次无谓红尘因果。   然而等到纪若昙的眼里真正有了她。   许娇河又开始失措起来。   那些话本里面,深受道君喜爱的伴侣,下场一般都是什么……   是不是,杀妻证道?   横亘在脑海的念头作用之下,许娇河想也不想的敷衍陡然而出。   她说得又快又大声,如同当头冷水,差点把纪若昙眼底隐约闪烁的光亮浇灭。   青年表情不变,通身好不容易缓和些许的气势,却再度冷峻如同寒霜。   许娇河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他。   修士想要飞升成仙,不都须得无牵无挂?   自己谨记这点,时刻控制着情感,绝不产生不该有的心动。   到头来,纪若昙反而不高兴起来。   只是许娇河知纪若昙重获灵剑碎片在手,已然恢复不少实力,今后在欲海的生活还要他来帮衬。   又恐他一怒之下,将自己丢在极雪境不管。   于是转了转眼珠,扬起笑面恍若无事发生般凑上去:“哎呀,我之所以会这么说,还不是因为时时刻刻为着夫君着想,夫君如此天资卓绝、道骨仙风,唯有那自在天上的尊位,才能为你添色一二。”   许娇河何时这般讨好过别人。   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的甜言蜜语,纪若昙听后并没什么表情。   快要抵达目的地,他加快了步伐,几乎是拽着许娇河在行进。   相接的肌肤从手掌替换到手腕,原本温情脉脉的牵手姿势,变成了纪若昙单方面的掌控。   拉扯之下,小臂发出隐隐的痛感。   许娇河身娇体弱,经此一行早已疲惫不堪,她小跑着努力跟上纪若昙的步伐,不多时又气喘吁吁。   完了完了,怎么那样说不对,这样说也不对?   要是下一句再哄不好……他更生气了可怎么办?   趁着纪若昙没有回首,许娇河苦着脸,一面小声喘气,一面用另外一只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方,撒着娇示弱道:“你慢点、你慢点……我真的走不动了。”   纪若昙猛地停下脚步。   许娇河向四周看了看,又发觉一路以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晓到底走到了何处。   却见他反手展开传送法阵。   许娇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登时将纪若昙的臭脸抛在脑后。   她身后看不见的尾巴在摇,欣喜地追问:“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许娇河。”   纪若昙忽然唤她的名字,问,“在你心中,是不是也盼着我早日飞升,与你解除道侣关系?”   这话问得许娇河进退不得。   怕顺着纪若昙回答,他觉得她毫无良心。   可若反着回答,似乎又生出太过暧昧的嫌疑。   许娇河小声扯开话题道:“夫君在这里同我纠缠,万一扶雪卿醒了追过来怎么办?”   纪若昙不言不语,也不动不移。   大有在这里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许娇河眼见实在没办法,踮起脚尖在他的颊边飞快吻了一下。   她嗫嚅着说道:“夫君、夫君不该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说要追求大道,我支持你,你说事成后各自嫁娶,我也只好同意,我、我能怎么办呀……我又做不了什么决定。”   许娇河用永远泛着水光的双眼望着纪若昙,没有片刻的躲闪。   仿佛她口中的话语并非推脱耍赖,而是真的无从选择。   “……”   纪若昙肃着面孔,不知是从刚才的吻中没有反应过来,亦或者对她的答案不满意。   过了半晌,他缓缓放开对于许娇河的桎梏,旋身踏入传送法阵之中。   许娇河逃过一劫,却难掩复杂的心绪。   她清楚自己可以为了达成目的,或是存活下去,说些看似真挚实则违心的言语。   可纪若昙不同。   他的人生之中,任何的言行举止都是落到实处的一笔。   纪若昙态度的转变,叫许娇河暂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思来想去,加紧脚步追了上去,在意的却是:“夫君想听我的答案,我便对你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夫君应该不会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反悔不告诉我凡人也能修炼法术的办法吧?” 第6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四天   许娇河的话, 令得纪若昙整整三天没有理她。   这三天里,不论她怎么呼唤怎样说好话,变成绦带的柳夭, 便如同一根真的绦带一般。   半点反应也无。   许娇河面上不显, 心头却颇为忐忑。   纪若昙该不会真的反悔了吧?   原先竟也不晓得,他这么听不得真话。   她拿柳夭中装死的公鸵鸟没什么好办法,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经历过扶雪卿的事情后, 疑心病加重的许娇河学着纪若昙当初的做法, 里里外外布置了不少防御的灵宝, 又瞧着仅有一道符篆充暂代门拴之效的房门不痛快, 亲自上街请了位工匠来。   浮云镇依旧是热闹的样子。   熙熙攘攘的路人, 主道两旁卖力吆喝的商贩,以及占据了好地段的大小铺子。   许娇河沿着路走到底,并没有瞧出哪块铺路的青石板上存在可疑的血迹。   似乎那夜的进犯变成了一场午夜的血腥梦境。   被纪若昙砍断手脚,丢在大街上的妖族, 也不复存在过的痕迹。   许娇河不清楚那几个人后面去了哪里, 或是他们的四肢,有没有如同纪若昙所说的那般长回来。   但经此一遭,如今她出门在外, 那些如影随形的审视自己这个外来者的目光, 倒是少了许多。   就算有, 也做得更加隐秘。   ……   工匠跟在许娇河的身后, 小心绕开篱笆上的符篆, 走入内室。   这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老人, 同样是一位人族。   在欲海, 人族不受欢迎。   哪怕是修魔的人族,也低其他种族一等。   一个弱小的人类, 就算被妖魔二族当街折磨致死也无人在意。   唯有从事一种职业的人族,才能打破这份偏见。   那就是工匠。   人族在打造、使用工具方面有着无可比拟的天赋,他们相对于没有耐性的妖族更加沉得住气,又比直头白脑、做事一根筋的魔族更加细致谨慎,自人族手中产出的武器工具,都十分经久耐用。   相传上一任魔尊扶赫之的射日弓,便出自一位人族的魔修之手。   他亦在那时下令,欲海上下,要对成为工匠的人族保持尊敬之心。   许娇河有黄金在手,自然要找行业中最优秀的人族大师。   不只是因为他们是更好说话的同族,也为了另一个目的。   许娇河抱臂站在不远处,看这位名满浮云镇的工匠忙上忙下,仔细测量着栓口处能够容纳的尺寸。   她思忖着要打探消息,就要先消除对方的戒心。   于是用敬称客套地问道:“大匠慢慢做就是,可感到口渴吗?要不我为您倒杯水来?”   工匠受宠若惊,连忙摆了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太客气了,您家这门上缺失的木拴不算难做,等量完尺寸,小人回到店里,不到一日便可赶工出来。”   许娇河仍旧亲自倒了杯温度正好的茶水,递到他掌心,情真意切地说道:“要在这偌大欲海遇见同族,属实不易,大匠不用太过操劳,且喝了这盏茶才是。”   工匠握着茶盏,见许娇河的表情不似虚与委蛇,便放下手中的工具,感叹道:“夫人说得倒是实话,有时候待在欲海太久,只觉得人也变成了魔,如夫人一般亲切的同族真是少之又少。”   许娇河道:“我也是刚来浮云镇不久,原先住在欲海北边的村镇……哎,您知道的,那些叛族总是搅扰得人不得安生,我又独身一个人,没有拖家带口的困扰,索性直接搬来了浮云镇。”   “谁说不是呢?”   许娇河的谎言打开了工匠的话茬,他干脆跟着一起抱怨道,“原本想着那些叛族降了,新魔尊登基以后,欲海也能过几年太平的日子——谁承想三天前新魔尊忽然颁布了新的魔令,说是出了点问题,要暂时延缓继位仪式的举行,紧接着又戒严了欲海管辖内的城池。”   “戒严了城池?”   虽然早有准备,但许娇河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她缓缓偏转着眼珠,装作懵然不知道,“大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具体的内容,小老儿也不太清楚。”   工匠用袖子擦了擦鼻尖被热茶沁出的薄汗,大声回答完半句,又忽然神秘兮兮地靠近许娇河,用又低又急促的声音说道,“据说是魔尊出门巡视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人,结果对方与他春风一度后悄无声息跑了,现在魔尊怎么也找不到人,暴跳如雷地发誓一定要抓到她。”   “啧啧,真不知道那位能把魔尊迷得神魂颠倒的尤物长什么样……在床/上到底是有多爽。”   妖魔重欲,荤素不忌,日常交谈口中也时常离不开男人女人和下三路的东西。   工匠与之生活多年早已同化,说到后面眉飞色舞,眼角带着了然又黏腻的笑意。   作为“尤物”本人站在他面前的许娇河,瞧着他脸上荡漾的褶子,忍不住感觉到恶心。   又不好表现得过于嫌恶,叫人看出异样怀疑自己的来历。   她只能潦草地干笑了几下,在打探完消息后,借口说想起来有点事,要走开一下。   许娇河走到门外,望着平静的河面平复心绪。   她思索着扶雪卿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以及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想了半天,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待她回到屋内,工匠已经做完了手头的工作,提出告辞。   ……   送走工匠,许娇河犹嫌晦气,将桌上未喝完的茶水连着茶盏,一起扔进了废纸篓中。   她忆及工匠那编排下流事的嘴脸,心中对扶雪卿的厌恶又加深几分。   她想不明白抓人就抓人,说成小洞天的间谍也好,偷袭魔尊的叛族也罢——要编织罪名,用什么借口不好,非要用这种,带着暧昧和遐想的名义。   怀着难言的心思,许娇河用清水仔细冲干净手,缓步走上二楼。   她照例打开走廊最里间的房门,看看被她扔在卧房内的柳夭情况。   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却见纪若昙背着手站在窗前。   在纪若昙从昙花真身蜕变为灵体的最初,尽管许娇河摸得到他、看得见他,但阳光洒落在他的身躯之上,总会呈现出一种朦胧不真实的感觉。   此刻他如从前一般接受日光的照耀,许娇河却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灵体还是人身。   她心中一喜。   纪若昙越是强大,就意味着自己可以越早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不过许娇河依然记恨着纪若昙这三日以来的冷落。   她故意款摆腰肢扭了过去,语气甜腻腻又阴阳怪气:“夫君终于舍得出来了?”   许娇河总有一种本事。   哪怕全部是自己的错,只要一觉睡醒之后,也就都变成了别人的问题。   她理直气壮地想:纪若昙要她做出回答,她回答得也都是心里话。   纪若昙能不能接受,是他的事情,自己又能如何?   离开极雪境已过了三日,当时是她在这头拖着扶雪卿,纪若昙才能在另一边顺利拿到灵剑碎片。   他回来不仅不感谢,还对自己摆臭脸,应承的事情也拖拖拉拉的,久不见做好。   许娇河越想越不痛快,干脆再点他一句道:“我还以为夫君——”   “你想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纪若昙转过身,打断了许娇河接下去的言语,也令得她的身形猝不及防立在原地。   久久愣怔之后,轰得一声,许娇河感觉到全身的气血都涌到了脸颊周围。   她的耳垂、面孔、脑袋,通通热了起来,伴随着惊讶之后如潮水般上涨的狂喜。   许娇河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你想以凡人之躯习成法术,我可以帮你。”   纪若昙的面容无比平静,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今日天气真好,而并非千万年来无人做到的天堑难题。   原来真的可以。   没有灵根的凡人,也可以修习法术保命。   许娇河又闹又求了这么久,时不时地追问,皆因内心的不安定。   如今愿望成真。   她激动得不知该怎样言语。   许娇河跑了过去,足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急音。   她立在纪若昙身畔,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试图找到青年将秘籍放在了何处。   “夫君、好夫君,东西在哪里,快给我看看呀!”   她伸出手,莹白的掌心朝上,眼底透出前所未有的希冀。   纪若昙瞥了一眼她的手,缓缓说道:“世间没有一样秘籍灵宝,能够让凡人拥有吸纳灵气之力。”   “……那你还说,我要的东西找到了?”   打死许娇河也不相信,一本正经的纪若昙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她抬头死死盯着纪若昙,往常甜润的语气溢出一点狠意:“夫君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纪若昙不答,只问:“如果掌握法术的前提,是经历难以言喻的痛苦,赌上一半不成功变会死的几率,以及就算你能够吸纳灵气,但不勤勉修习,依旧会被人踩进泥泞的事实……你也愿意?”   他说得很慢,生怕许娇河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   每一个假设的提出,都字字诛心。   许娇河勾起唇角想笑,然而纪若昙认真的瞳眸让她意识到这并非玩笑。   一道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叩问。   想要学习法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纪若昙提出的办法,有一半的可能是死。   ……为了活着,先经历一遍死亡的来袭,这样真的值得吗?   明明可以依靠别人。   依靠纪若昙、依靠游闻羽……再不济,想想办法,引诱明澹这个小洞天第一人。   其实有很多不那么痛苦的办法,可以帮助自己活下去。   挣扎、怀疑、犹豫、恐惧,诸多情绪在许娇河的瞳孔中交集。   ……   可她注视着纪若昙的眼睛,最终还是把头点了下去。   纪若昙道:“好,那你闭上眼睛。” 第6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五天   纪若昙说:“既然你已经为今后的人生做出了决定, 那就听我的话,把眼睛闭上。”   他的眉目深敛,安静站立如一枝月夜绽放的白昙, 并无向许娇河解释任何的打算。   纵使心头有千言万语, 许娇河还是决定相信纪若昙一次。   于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失去视觉的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只手牵住了自己。   这只手带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来到床畔的位置, 然后拍了拍肩膀, 示意她坐下。   许娇河照做, 纪若昙下一步的指示却迟迟没有响起。   在等待的间隙里, 被忐忑不安填满的她, 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真是奇怪。   在那些民间的小说话本里,作为主人公的凡人想要变得强大,皆需要闯秘境、斩妖兽,历经重重艰难险阻, 方能从中得到不世的法宝和传承。   怎么轮到纪若昙传授给自己秘术, 却是要床上练?   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连眼睛都不能睁开。   许娇河想不出来不需要外出冒险,光光在床上修炼能有什么丢掉命的危险。   她耐不住寂寞的双手又在周围小幅度地摸索着, 试图找到类似法宝秘籍的可疑物体。   下一秒, 纪若昙的嗓音沉沉响起。   他说:“许娇河, 这是你选的路, 开始之后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在我没有说话前, 你不能睁眼, 也不可以中途喊停。”   “我……我知道的, 夫君,不管怎么样, 都谢谢你。”   周身的寂静,受限的视觉,以及纪若昙话语中的郑重影响着许娇河。   她挤出一丝笑容,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无怨无悔。   只是坚强的伪装树立不过一秒,又垮下脸问道,“我是不是真的有一半几率会死呀……?”   纪若昙没有说话。   某种轻飘飘的东西忽然落在许娇河的眼眶,类似布料的质感。   青年修长的双手勾着它,迅速穿过许娇河的脑后,灵巧地打了个活扣。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许娇河,便借用这种外在的方式,帮助她履行“不可睁眼”的承诺。   眼皮上方能够接收到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掩去,黑暗彻底降临在感知之中,突兀的安静叫许娇河心跳加速,她无措更甚,于是没话找话道:“我都说了,我不会睁眼的,你怎么还唔唔!!”   然而话没说完,一根冰凉细腻的东西钻进了她的齿关,直直贯到喉头,随即堵住整个口腔。   与此同时,许娇河的四肢均受到了古怪事物的侵袭。   它们牢牢缠住许娇河浑身上下最为纤细的部位,拉扯着她背靠墙壁,呈现出手脚大张的姿势。   怎么、怎么会这么怪异……   纪若昙到底在干什么,竟然把她的嘴也堵住了?!   许娇河扭动着舌头,尝试把那粗圆一条的物什推出去,舌尖却忽然体味到植物淡淡的辛涩香气。   难道,自己口中的这玩意儿,是他那具乌漆嘛黑的……昙花真身?   许娇河绸布下的眼睑腾地红了起来。   薄绯晕染在她的眼尾和颧骨四周。   这似乎有些太超过了。   与其说是修炼的功法,倒更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淫/行。   桃色的泡泡一个一个浮现在许娇河的脑海,它们快速张大,又骤然破碎。   整个世界之中,能够接收到的声源,仿佛只剩下一瞬更比一瞬强烈的心跳。   它们如同上涨的海潮,在许娇河的耳际来回冲荡。   哗啦……   哗啦……   哗啦……   控制不住的心猿意马骤起。   而一股几乎把许娇河撕成两半的剧痛,亦同时进攻了她的身体。   “唔!!”   包裹在衣衫之下的腰肢紧绷到极致,无关情绪的湿热泪水迅疾濡湿睫羽,顺着眼尾滑落颊旁。   许娇河难以形容她所感受到的痛楚。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裂闭合的血肉,折断连接的骨头,不管不顾地挤进来——挤开内脏秩序分明、摆放合理的身体,去强行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这种痛不只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的。   每一滴脑浆,每一寸脉络,不再归属于许娇河的控制——它们成为树木扎根土地的触须,每向四周延伸出一分,许娇河的大脑便仿佛被多钻出一个洞穴般,迸发出突破生长、天翻地覆的痛感。   许娇河很想尖叫。   她的身体痉挛着、抽搐着,不断挣扎着,想要摆脱缠绕在四肢上的束缚。   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痛苦?   为什么纪若昙只说有一半死亡的概率?   那还有一半是什么?   是让她在这种漫长的生不如死中,等到着意志和身躯支持不住、同归于尽吗?   她也终于明白纪若昙显出真身,用花瓣亦或根须堵住自己口舌的原因。   什么暧昧,什么旖旎。   在这种剧痛之下,不依靠外物,没有人能够忍住不直接咬舌自尽。   眼泪汗水濡湿了许娇河眼眶上的绸布。   它被崩溃与难堪交织的液体渲染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黏糊糊地附着在许娇河绯红一片的肌肤。   绽放、破碎。   毁灭、新生。   许娇河已经在极致的折磨中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能力。   她恍恍惚惚,却又神志清醒,无法用昏迷作为逃避。   “啊——”   有痛苦的低吼声同在不远处响起。   急促的、短暂的,害怕被人察觉,又很快咬着牙止息。   许娇河扬起汗湿的头颅,茫然朝着声源中倾过身去。   恍然以为自己在无尽的折磨之下产生了幻听。   ……   很久之后,许娇河仰面靠着被体温捂热的墙壁,蒙着绸布的双眼朝向上方,鼻尖和唇畔的吐息微不可闻,只剩下略略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还没有死去的事实。   身下的床单皱成一乱,隐约显出一个湿透了的人形。   尊严、体面、风光……她无从在乎这些平日看得要紧,如今却不能抵消半分疼痛的东西。   那来自外界,在体内开疆拓土的异物,已然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   头脑的余痛仍在持续。   透明的汗水顺着湿黑额发滑下许娇河小巧的鼻尖,摇摇欲坠地悬停在咬破的唇珠上方。   她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去。   咸涩味在口腔泛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纪若昙松开了对于自己的桎梏。   “成功了。”   沙哑的男音自面孔的斜前方传来。   许娇河沉默了很久,仿佛没有听到纪若昙的宣告。   待青年凑近过来,想要查看她的情况时,她又歪过身子,直接瘫倒在床榻之上。   “呼、呼……”   汲取空气的呼吸声,由小变大,许娇河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气。   她很想摘下眼睛上的绸布,看看自己半只脚踏入修仙界后崭新呈露出来的世间。   可她太疼了。   疼得没有一点力气,连手指弯曲这个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做不到。   “还不能摘下绸布。”   纪若昙说道。   他的声音同样不稳,只是许娇河实在没有多余的心绪去关注他的状况。   法术释放的破风声隐入许娇河躺着的位置,肮脏潮湿的被褥重新恢复光洁清香。   她勉强翻了个身,疲乏已极的精神,在柔软如同母亲怀抱的布料围拥下,沉沉睡了过去。   也错过了床畔重物倒地的扑通声。   ……   许娇河在床上昏睡了四天。   偶尔短暂地清醒过来,吞咽纪若昙咬破手指,向她体内输送的、维持生机的灵力之血。   到了第五天,许娇河才有力气将自己眼睛上早已干透的绸布取下   她睁开眼,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似乎并无不同。   褐色的房梁,简陋的摆设,透明无色的空气并没有显示出灵力运行的轨迹,也没有什么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东西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切都和她昏过去之前一模一样。   许娇河愣了几瞬。   下意识想到:总不能是失败了吧?   她用手撑住床榻,慢慢坐了起来,身体像散架后又重装一般处处陌生又熟悉。   许娇河揉着额角,寻找着柳夭和纪若昙的存在。   耳边冷不丁接收到,从酒肆处传来的,顾客和小厮因为价格不对,而争吵起来的谩骂声。   你一言我一句,唇枪舌剑的轮番轰炸下,令她初醒的脆弱意志感受到堪比灭世法术爆裂般的冲击。   “好吵,我的头好疼……”   许娇河情不自禁地发出低弱的抱怨。   但随着双方的叫骂声越来越大,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对劲的事,那酒肆开在距离木屋几十丈外的街角……自己怎么可能会在家中的卧室,听到买酒客和小厮们的争执声?   正当许娇河困惑之际,房门被人无声推开,不知去了何处的纪若昙走了进来。   他瞧见眼睛上方没了绸布的许娇河,脚步微微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靠近,于她床畔驻足,道:“可感觉好些了?”   “疼是不那么疼了……但还是没什么力气,浑身上下软绵绵的。”   许娇河将自己的感觉诚实告知,转头又问起最惦记的事,“夫君,我们真的成功了吗?”   纪若昙不答,取过床尾的外衣披在许娇河的肩头。   他问道:“你现在能站起来吗?”   “应该可以吧……”   许娇河望着纪若昙的脸,又将目光落在他未离开自己肩膀的手臂上,理直气壮地要求道,“不过躺了这么多日,肯定腿软得不行啦,还得麻烦夫君替我穿鞋,然后扶着我起身。”   分明是无礼的要求。   无衍道君纪若昙这一生,何曾沦落到弯腰为人穿鞋的地步。   可许娇河半昂着头颅,眼尾微微吊起。   那穿过门窗缝隙的日光洒落在她的面颊上方,将五官勾勒出几分刁蛮也动人的俏丽。   纪若昙看了许娇河一会儿,岿然不动的眸光直令许娇河有些发憷。   但一转呼吸后,他顺从地弯腰,半跪在地,任白皙双脚踏上膝头,任劳任怨地为她穿好了鞋袜。   他扶着行路不稳的许娇河走到卧室的另一扇窗前站定,握着她的手向紧闭的窗扉探去。   有风在他们交叠的指尖滑过,转瞬又被纪若昙收拢在闭合的掌心。   他问许娇河:“准备好了吗?迎接属于修士的世界。”   待许娇河点头,他带动她的双手用力,开启了窗户背后全然不同的生命。 第6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六天   初冬将至, 浮云镇的晨光略感薄微。   四散在高矮不同的建筑和植木之上,透出一点朦胧虚浮的暖意。   许娇河立在窗前,手指仍包裹在纪若昙的掌心。   她看着这个世间, 明灭的眸光之中, 得以映照更远处的风景。   商贩的吆喝,混合着时而响起的争执, 只要她愿意, 连镇口槐木精的说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如同降临人世第一天的幼童, 她有着挥霍不尽的好奇心。   时而痴痴追随着, 苍穹之上, 展翼翱翔而过的飞鸟的行动轨迹。   时而隔着宽广的河域, 欣赏对岸的野鹿带着幼崽,涉水而食的迅捷身影。   “夫君,我看到了,我也听到了!”   她克制不住地看了又看, 随即兴奋地大叫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感顺着闷顿的胸腔向上,如获生命力一般冲破口腔,促使许娇河挣脱纪若昙的手掌, 对着整个世界张开双臂, 又蹦又跳, 发出欢快的呼声。   持续了好一阵的大喊声过后, 许娇河干涸的眼眶忽然又变得湿润。   她转过头看着纪若昙, 看着这个面色不显, 仅仅勾起一点唇角的青年, 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   纪若昙亦背手而立, 等待着小道侣即将到来的千言万语。   然而他这一次却没有算准许娇河的心思。   随着两大颗浑圆透明的泪珠滑落眼睑,许娇河忽然一把扑上来抱住了他——柔软的躯体裹挟着惊人的力量,硬生生把站在窗前的青年撞得后退了一步。   许娇河穿过两臂之间,用力抱紧纪若昙挺拔的背脊。   她张开口,一个响亮的哭嗝比想说的话语更先到来。   许娇河愣了一下,紧接着不知是感到丢脸,还是为着高兴,哭得更加大声,相比初来浮云镇的那个深夜细声细气地啜泣,她连吸鼻子的动静多了几分扬眉吐气的意味。   “呜呜呜,不枉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我真的做到了……”   “谢谢你,谢谢你夫君……我终于不再是,不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弱者了……”   许娇河灼热的拥抱,和她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对于纪若昙而言,变成了一种甜蜜又困惑的苦恼。   他沉默地感受着衣襟上传来的鲜明湿意,垂下眼只看得到许娇河因为哭泣而不断抖动的发旋。   犹豫两秒,他才缓缓抬起手,将掌心放在许娇河的背后,安抚性地拍了拍。   “别哭了,这明明是件开心的事情。”   纪若昙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咪,按着许娇河黑亮的发尾上下顺毛。   而作为望“妻”成凤的道侣,他又不得不泼冷水道,“至于你说不想再做个弱者,修行之路无法一蹴而就,你现在也不过是拥有了修行的基础,实际上连如何吸收灵气也不知道,未来尚且任重道远。”   想要一个不解风情的直男掌握哄人开心的本领。   许娇河哭着思忖,她还不如尝试去驯化一只猴子。   不过纪若昙的话终归叫许娇河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起以后的打算。   她嫌早晨的天风吹得身躯发冷,关上窗后重新坐在了床榻上。   七年的云衔宗生活,叫许娇河对于修士入门的过程也有了一定的概念。   她用指尖揩去半干的眼泪,通红鼻尖仍残留着令人怜爱的娇态,口中已然说起了与修行相关的内容:“可惜我们现在逃亡在外,身边也没有检测灵根的工具……否则真想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灵根。”   谁料纪若昙直接道:“不用测,你跟我一样,是单系水灵根。”   许娇河讶然地挑起眉:“夫君是怎么知道的?”   纪若昙不言,只说:“这不重要,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学会吸纳化用灵力的基础,以便进入修行的第一阶段——炼气期,否则就算拥有灵根,也不过是五感更加灵敏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等到了炼气期,你的寿命会增长到两百岁,而进入筑基期,你就可以彻底辟谷,凡间的食物含有浊气,若是食用太多,对你的修行终究无益。”   往日许娇河只安于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从未对修仙者的事情产生过好奇。   而纪若昙满脑子飞升大道,两人也就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许娇河从未见过纪若昙如此“热情”的时候,似是要将满腹感悟倾囊相授。   她一面认真聆听着青年教授的修行知识,一面情不自禁得在心中感叹道:原来万年不化的大冰块,在涉及自己喜爱并且擅长的领域,也会成为另一个模样。   待纪若昙一口气说完,等候许娇河消化提问的间隙,坐在他面前向来没什么正经形态的小道侣倏忽站了起来,正襟敛袖,眉目肃然,双手抱拳作揖到底:“师尊在上,请收小徒一拜。”   纪若昙:“。”   “我只允诺为你打通凡人修行的道路,可没答应要成为你的师父。”   纪若昙涉世两百余年,连游闻羽都是机缘巧合之中不得已收入门下的弟子。   他厌恶红尘的因果纠缠,这是许娇河从与他结为道侣的第一年就清楚的忌讳。   可或许是连日来的相处,叫她触碰到了青年嘴硬外表下的柔软内心,许娇河没有放弃,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款款而道:“若得无衍道君为师,我定克己勤修、排除万难。”   克己勤修、排除万难。   纪若昙默念这八个字,目光从许娇河交叠的双手,滑到笔直不屈的肩颈。   他沉默良久,突地向左伸出手。   空气中有物体应声而来,一瞬过后被青年攥在掌心。   如今许娇河耳聪目明,亦听见了这声细微的动静。   只是她存心要磨到纪若昙同意,因此纪若昙没有发话,她怕功亏一篑,也不敢将头抬起。   捆紧的绳结被指节拉扯开的窸窣声,继续在许娇河的耳边作响。   不多时,纪若昙道:“你先把头抬起来。”   许娇河立刻将双眼望向他的眼睛。   余光里,纪若昙抬起的左手掌心抓着一个棕褐色的小布袋。   许娇河依稀记得,这布袋里似乎装的是可以播种的花籽——来源于她前两日上街买物时偶尔兴起的念头,篱笆旁的田地空着也是空着,如果种下花明年能长起来,届时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回忆完毕,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纪若昙道:“你想做我的徒弟,就先从数花籽开始。”   “你数清楚这布袋里的花籽数量,我核算过后没有问题,再来考虑收徒的事情。”   许娇河:“?”   别看这布袋小,里面密密麻麻的花籽可不下千颗之数。   而且比起一只蚂蚁还要小上许多,想要一颗一颗分开来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许娇河望着布袋,瞳孔发散,想不通数花籽和修行到底有什么关联。   可纪若昙面上映呈出来的神色,又明确地告诉她,这就是成为无衍道君弟子的必经之路。   许娇河无声哀嚎几瞬,战战兢兢把布袋接过来:“我数、我数……”   “这件事,你今日之内要给我一个结果。”   纪若昙仿佛看不见许娇河哭丧的脸颊,又淡定地出声补充了时限。   许娇河打开布袋,飞快瞥了眼里面的黑色花籽,视死如归地重新捏住封口,噘嘴小声嘟囔道:“夫君,闻羽当年能成为你唯一的徒弟,难道是因为他花籽数得又快又好嘛……?”   “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拜入夫君的座下,也不知道来日遇见闻羽,他是该叫我师母还是师妹……”   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在对方雷区上蹦跶的许娇河,又抬起瞳孔天真无邪地添了一句。   纪若昙忽然道:“你想知道吗?”   “其实他不仅数了花籽,还把每一颗花籽代表的花卉种类也做了区分。”   他看着许娇河手中的布袋,和闻听自己的话语下意识收紧的纤细手指,接着道,“你既然想做他的师妹,就跟他完成一样的考验吧。”   ……   如果能够重来,许娇河很想穿越回一个时辰前,去把“童言无忌”的自己的嘴给堵上。   她搬来小凳子,坐在木屋的房檐下。   前面摆着三个竹筛、一个布袋和纸币。   布袋里面的花籽还剩下一小半,而三个竹筛中各有数量不同的花籽。   许娇河记得卖花籽的小贩说过,这一个布袋里面混合着三种不同的花籽。   深黑色的是玄都花,棕褐色的是石蕊花。   还有一种颜色无限接近于黑,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实际为深蓝的春绚草。   许娇河没找到什么捷径窍门,只好老老实实地根据颜色去区分。   还时不时用笔墨记录一下,免得自己数着数着记岔了数字。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   她拿着最新的成果,把柳夭内调息的纪若昙唤了出来。   “玄都花,四百八十一颗,石蕊花,五百七十二颗,春绚草,三百四十五颗。”   她把纪若昙引到没收拾的竹筛前。   报完数字,插着小腰,打算看看对方用什么办法来检验。   纪若昙只瞥了一眼,回过首来望着许娇河摇了摇头:“不对,每一种花籽数量都不对。”   “??”   “你是怎么看一眼就知道的??你该不会数也没数,就是为了折腾我吧??”   数得头晕目眩的许娇河这下更加头晕目眩了。   她差点从地上跳起来,瞪大眼睛盯着纪若昙问道。   “想要把这件事做好,首先需要心无旁骛。”   纪若昙环视周围的环境,人声鸟鸣,不绝如缕,又转身指着三个竹筛道,“屋外有风,花籽又太轻,随便一阵气流刮过,都有可能带起花籽,将它们吹到另一个竹筛中去。”   “许娇河,你找的位置不好,你的心也不够安静,自然数不出花籽的正确数量。”   纪若昙的话语叫许娇河哑口无言。   但她又不服输地低声反驳道,“可是唯有在阳光下,那春绚草的花籽才能呈现出正确的颜色……若是将竹筛搬到屋内,我又该怎么做出正确的区分呢?”   “难道只有用这肉眼这一个办法,方能正确分辨吗?”   纪若昙平声反问完毕,提点道,“你已生了灵根,拥有超出凡常的五感,合该不浪费每一次锻炼进步的机会才对。一感生,百感通——花籽的色彩既能用眼睛来辨别,那么用心,也同样可以。” 第6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七天   用心。   怎么分辨?   ……心是长了眼睛, 还是能散发出媲美太阳的光辉?   许娇河听得云里雾里,意欲再问,纪若昙却已化作雾气回到了柳夭之中。   空荡荡的房檐下, 仅剩下她与那三个竹筛大眼瞪小眼。   就在许娇河试图思考纪若昙的话中用意之际, 深秋的午后萧风刮过,仿佛为了印证青年的预言, 无痕的气流猛地带起了轻盈的竹筛, 倒没把花籽刮到别的竹筛中去, 只是将其整个掀翻在地。   “啊!!!”   眼睁睁看着竹筛翻将过去, 方才回过神来的许娇河抓着头发, 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   如此拿着扫帚簸箕, 拾掇起来,又花费了半个时辰。   日头亦慢慢向西方偏过去,直至留下一片乌云遮日的阴影。   许娇河再不撞南墙不回头,再想坐于屋檐重复一次早上的行动, 也没有了机会。   她苦着脸把竹筛连同花籽通通端回屋内。   点亮了一盏油灯, 用双手捧着下颌,愁眉苦脸地望着这项艰难的任务。   纪若昙叮嘱过的最后期限,眼下只剩下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越到晚上, 光线越是昏暗。   想要挑拣出来, 就越是麻烦。   许娇河反复回想着纪若昙说过的话。   用眼能够分辨的事物, 用心也同样可以。   她知晓修士有着诸般奇妙术法, 想要分清楚布袋里的花籽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   奈何眼下她尚未入门, 连如何吸纳天地灵气都懵然不得要领。   许娇河思来想去, 又担心光想不做, 浪费的时间太久,索性先就着灯光重新一颗一颗挑拣起来。   油灯的澄黄灯火之下, 许娇河仔细地观察着指腹上方、针尖般大小的花籽。   她现在的视觉敏锐了许多,不仅能够看得更远,也能够看得更清楚。   观察着观察着,许娇河察觉到似乎除了颜色之外,每一颗的花籽外在的形状也有所不同。   玄都花的表面,有四条棱痕。   石蕊花,顾名思义,有着如同石头一般的青灰色纹路。   而春绚草,虽然用双眼很难辨别出真正的色彩,但它在左右移动之中,会折射出绚烂的华光。   许娇河有了新的发现,心头一阵火热。   然而纪若昙的话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用心去看。   自己眼下进一步得到的成果,分明还属于肉眼可见的范畴。   ……该怎么用心呢?   还无明晰头绪的许娇河,只好继续选择笨办法,沉下心来细致观察。   但随着意志越来越高度集中,她的五感也慢慢共通起来,进入了崭新的境界。   眼前那分散在竹筛之上,远观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的花籽,渐次浮现出微弱的光亮。   许娇河被那色泽不同的光芒,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指腹间的花籽捻在一起。   她忽然在朦胧的意志中,感知到一股渺小的生命力。   犹如暗夜的微火,看似随时快要熄灭,却又起伏不屈。   那是什么……   许娇河有些迷茫。   就在这里,摇曳着的生命忽然弯曲了过来,怯生生地碰了碰她的肌肤。   ……是花籽?   花籽的生灵?   心中显出这个猜想,许娇河连忙用意志去“查看”竹筛上的所有花籽。   挨挨挤挤、簇拥在一起的三色光亮,纵然渺小,却很直接地将不同的三种植物区分了开来。   许娇河再次睁开眼睛,那花籽之上存在的光亮并没有退散——它们顺从着许娇河心的意愿,在她的指尖动作之下,以超出先前的速度被很快地进入到了各自归属的竹筛中。   所以,这就是纪若昙提到的用心看吗?   许娇河想,花籽作为种子,在播种到土地中后,花卉的生命随即蓬勃生长。   它们所呈现的光亮,大概是一种关于灵的气息。   那么,是不是所有拥有生命的光亮,都会携带灵的气息?   想到这里,许娇河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朝着院落外围种植的错落树植看去。   不出她所料,树木的表面,也覆盖着一层翠绿的薄光。   这是它的灵。   许娇河由衷地感觉到激动和雀跃。   莫非她天生就是修仙的好苗子,只是前端苦于没有灵根?   要不然,怎么会都还没等到纪若昙的亲自传授,就已经领悟了一种探查灵息的法术。   许娇河喜滋滋地哼着歌坐下来。   她维持着识灵的状态,将所有的花籽快速分类。   又按照一个竹筛的花籽为标准,认真地数了一遍同个种类的花籽数量。   不似前头同时数三种那般手忙脚乱,她仅仅耗费了一个时辰,便再次召唤出纪若昙,将结论告知。   纪若昙没说正确还是错误,先问她道:“告诉我,你从这件事中收获到了什么?”   许娇河烦他总是吊着别人胃口的个性,故意将这几日的某种感觉半真半假地说出:“这个数花籽的事情嘛,我好像没收获到什么特别的感悟,不过……自从我拥有灵根之后,总觉得夫君你特别迷人。”   纪若昙:“……”   “你最好想清楚,这个答案关乎着我到底要不要亲自传授你法术。”   “好嘛好嘛,对不起——”   软骨头许娇河顿时败下阵来,她摸了摸下巴,将自己的收获精简成三两句,告知给了纪若昙。   纪若昙道:“让你识别万物的灵息,只是我的其中一个目的。”   “其实比这件事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明白,只要跟修行有关的事,都需要沉得住气静得下心。”   静下心,沉住气。   才能在入定中无师自通地发觉万物有灵。   许娇河没想到这枯燥无味的数花籽,真的能够与修行联系起来。   她原先还以为是纪若昙故意作弄自己。   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纪若昙的话,又追问道:“所以所以,我数的花籽,是正确的吗?”   纪若昙摇头。   他在许娇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淡定地晃了晃第二个竹筛,从竹编的缝隙中取出一颗花籽。   “还有细致,也是修仙者必备的品格。”   “你少数了这一颗。”   “……好吧。”   ……   尽管最后的结果依旧不对,不过领会了任务意图的许娇河,还是让纪若昙颇感欣慰。   他叫许娇河跟着自己来。   然后择取了紧挨着卧室的另一间空房,将其布置为传道授业的修行室。   这里是游闻羽的秘密居所,自然少不了修仙者日常所用的蒲团和檀香。   指挥着许娇河将其一前一后放在地上,纪若昙又耗费灵力绘制了数张清心符,贴在四周。   两人面对面而坐。   袅袅上浮的烟雾中,纪若昙目光镇定沉着,似是在看许娇河,又似是在透过她神游寰宇。   许娇河却截然相反。   线条柔美,眼尾妩媚的瞳孔中,满是对于力量的渴望和对于崭新生活的憧憬。   纪若昙道:“你把我给你的《惊剑册》拿出来。”   许娇河一愣:“我是要跟着夫君,学习这个吗?”   纪若昙颔首。   许娇河却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一上来,就这么高难度吗??   “看来你真的没有打开过《惊剑册》。”   纪若昙注视着她,一如既往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微妙。   “夫君怎么知道我没有看过《惊剑册》?难不成一天到晚都在监视我?”   许娇河粉面一红,死鸭子嘴硬。   “……《惊剑册》的第一页,教得就是怎样吸收吐纳天地灵气。”   “喔……”   许娇河扶了扶耳后的鬓发,理不直气也壮道,“那我之前是个凡人,对这个没兴趣也很正常呀。”   “你既入我剑道,那寻常的修行法则便不再适合你。”   纪若昙熟练地无视了小道侣的狡辩,控制《惊剑册》在彼此之间悬空而起。   他将书的正页对着许娇河,上面赫然是修行者的正确打坐入定姿势。   反观许娇河这里,背没有挺直,腰还歪着,毫无清正端持之相。   纪若昙皱眉,他身后昙花真身乍现。   层层叠叠的花瓣位置骤然分出几根漆黑的触手,缠在许娇河的腰肢和手臂位置,帮助她摆正姿势。   许娇河被人如同扯线木偶一般掌控,视线中猝不及防映进这可以放大缩小的浑圆粗壮物什。   糟糕的回忆再次涌现。   她又羞耻又恼怒地指责道:“那天,你是不是把这个放进了我的嘴里?!”   “只是怕你痛到咬舌自尽罢了。”   纪若昙难得解释一句。   他的上半张脸被翻开的《惊剑册》遮住,只留下一张薄红的嘴唇在许娇河面前张合。   辉月般清俊不可方物的道君,玉山静坐,挺拔如松,直叫人觉得世间所有白衣合该为他而制。   可修直的肩膀之后,张牙舞爪的黑色昙花,却仿佛一个从欲望泥沼中凝结而生的丑恶怪物。   这一明一暗、一美一丑的对比,再加上许娇河腰间传来的禁锢之感。   让原本清心潜修的室内,无端弥漫开色/孽的气氛。   咕咚。   许娇河吞下口唾液,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直勾勾地看了对方许久。   有《惊剑册》挡着,他应该看不到吧……   许娇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但她的走神,却换来了昙花真身的警告。   那触手环绕着她的腰肢,滑腻的触感前后左右移动,无声地勒紧。   “许娇河,把《惊剑册》上的姿势记在脑子里,然后闭上眼睛。”   ……   许娇河不敢再神游什么。   她闭合瞳眸的瞬息,不受控制的大脑却忽然印刻出两行让她吐息灼热的字。   真是不对劲。   分明真身正在缠着自己,做些看似正直实则糟糕的“姿态修正”。   偏偏拥有真身的主人,却能端坐在书本的另一头,气度不可亵渎到如同走下圣坛的神明。 第6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八天   “炼气之法, 首在于心。”   “静气凝神,汇感丹田,识气存续, 五内共感。”   “欲安神魂, 需定元气,以静克动, 以简制繁。”   修行室内檀香袅袅, 纪若昙清冷悦耳的嗓音, 一字一言道出许娇河听不懂的晦涩之语。   但她时刻谨记着静守心志、排空杂念的训诫, 调动起体内的五感, 随同纪若昙的话语吸纳共鸣。   在凭借许娇河目前的修为, 无法勘破的无形境界里,纪若昙口腔中溢出的字词每一句都携带着灵力之息,他衣衫下的躯体,靠近眉间和心下处, 绽出清透澄明的华光与许娇河脐下的丹田所在相呼应。   清灵之气恍若万缕半透明的丝线, 逐渐将入定的二人包裹。   三个时辰的光阴如水逝去。   若在往昔,许娇河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如何能够枯燥无味地静坐如此之久。   可伴随着纪若昙安然的吟诵之声, 她的心绪和灵台如涨潮的海崖般得到清净的涤荡。   人世间的纷杂缓缓离她远去。   独留意识的世界里, 唯余说不清的温暖气息柔柔笼罩着她, 四处触碰, 却又不得门而入。   又过了片刻, 纪若昙停下念诵《惊剑册》的口诀, 道:“把你现在的感觉说给我听。”   “我觉得很舒服, 就像穿着衣服泡在温泉里面一样,可是那层衣服, 又让我不那么舒服……”   许娇河不清楚该如何叙述具体的感受,只好选用了一个无关修行的比喻。   纪若昙道:“何谓炼气,便是把这层外衣褪掉,让身体和灵魂,与天然之灵亲密无间地相亲。”   他倒是不曾嫌弃许娇河没有文化的用词,就着她的语境直白通俗地说明问题。   许娇河思量一会儿,仍不得要领:“说是这么说……但我好像连外衣的系带都找不到……”   眼看她在这个走歪了的比喻上一去不回头,纪若昙道:“你把手伸出来,按住自己的肚脐附近。”   许娇河“哦”了一声,也不敢睁眼,凭感觉向身下探去。   纪若昙问:“摸到了吗?”   “摸到了。”   “有什么感觉?”   “这个地方,就仿佛温泉的源头,好热啊……”   许娇河并起指尖,稍稍用力按了按,那股取代温暖的灼热之意更甚。   她试探着询问,“难道我的灵根生在这里?”   “……那是下丹田的位置。”   纪若昙的声音顿了顿,说道,“人有三处丹田,分别位于眉间、心下和肚脐的位置,只要一处启通,就可以吸纳灵气,生出灵根,从而修行得道。”   许娇河这才清楚,那日身体像长了个异物出来的剧痛感觉,原来是下丹田开启的缘故。   听着好像不是很麻烦。   既然有如此秘法,也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修士和凡人之间的壁垒依然森严而分明。   许娇河抚摸着丹田,在脑海中描绘起它的样子,又听闻纪若昙继续说道:“这便是外裳的系带,你要想办法将虚无缥缈的五感,变成一只可以帮忙的手,解开系带,迎接天地灵气的进入。”   变成一只可以帮忙的手……?   既然纪若昙说了,许娇河也只好试试。   她凝神贯注,勉强用想象构建出一只手的画面。   然而不管怎么做,那只手也不过是静静地悬浮在她的大脑之中,并不顺从地受到意志操控。   “夫君……这手,动不了呀!”   许娇河努力了半天,对方依旧纹丝不动,她苦恼起来,平稳的心智反而有些摇摆转移。   普通的修士想要入定,除了有师父的传授,更需要历经日积月累的道心体悟。   而许娇河早就越过了性如明镜的年岁,这俗尘中有许多事可以左右她的心绪。   她烦心渐起,便再也闭不住双眼,睫羽不断颤动着,眼皮转动的瞳珠急需观探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时,那离开她腰肢和手腕的熟悉触感再度来袭,轻点于许娇河的眉心。   “切勿分神,集中你的意志,跟随我向下转移。”   纪若昙的昙花真身礼节性地一点,便离开了许娇河的肌肤,他始终保持着咫尺的距离,既能让许娇河感知到引领的气息,又坚守男女该有的礼仪,绝不靠近她敏感的身体位置。   有了实物的指引,许娇河虚浮无依的想象,亦如种子般落地生根。   她体内尚不能收放自如的灵力,追随着昙花真身上附着的亲源气息,一路顺利下滑至肚脐附近。   触手悬停在许娇河小腹之前,愈发浓郁的灵息,刺激着许娇河的意念,仿佛水融于水中,一瞬停顿过后,那股气息真的如同张开五指的掌心,握住了许娇河的丹田。   随着裹缠交融,封在丹田外部摇摇欲坠的外壳一点一点剥落。   手指、鼻尖、肌肤,所有能与外界感接的器官,都化作了吸收吐纳灵气的媒介。   刹那间,那股媲美浸在温泉内的热意淹没许娇河的头顶,让她体会到身处母亲胞宫内的安然宁静。   下丹田的灵光甚极,勾动着纪若昙的心跳也出现了加快的趋势。   许娇河戏言的“自从拥有灵根之后,总觉得夫君特别迷人”成真,纪若昙忍不住感觉到气息急促,仿佛自身的灵识和许娇河的灵识合为一体,彼此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都达到了心无外物的同步。   “夫君,我觉得,有点奇怪……”   许娇河咬着嘴唇,齿尖陷入皮肉的钝痛,让她勉强克制着自身的渴求。   她应当是进入了炼气的境界。   周围无处不在的空气,其中蕴含的灵力通过肌肤渗透到许娇河的体内,朝着丹田相聚。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顺利掌握炼气的核心,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只是她干渴地吸收着灵气,肌肤却不小心连同纪若昙倾吐出来的呼吸一同纳入。   清雅的昙花香气在体内游走,渐渐变得馥郁而浓烈。   过度的花香酝酿成了酒醉的效果,烧得许娇河再多一刻也忍耐不住。   她无声无息地睁了眼,忽然呢喃道:“夫君,你好香啊……”   《惊剑册》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却被极度想要看见纪若昙面孔的许娇河一把扯掉。   她双手撑住两腿的中央,蓦地倾斜身子,向着纪若昙的坐处探过去。   “我上次瞧见夫君的真身就想问了……现在还这么香,莫非夫君上辈子是昙花精转世?”   两人面对面坐着,并无过分的亲密接触,而初登炼气境界的许娇河却已满面通红。   清心禁欲的修行室内,她的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势从盘坐转变为跪坐,塌下腰肢半抬起身躯,睫毛随同紊乱的吐息轻晃颤动,漆黑的长发与嫩红的嘴唇交相映衬,仿佛道行千年的妖孽引诱神坛之上眉目庄严的神明。   许娇河口中大胆而冒犯的言语,并未叫纪若昙生出不满之心。   他屏住呼吸,委婉抗拒着来自许娇河身上,与他真身同出一源的芬芳香气。   定力薄弱许多的许娇河仍在张合着檀口,兀自絮絮个不停。   “夫君,你为什么不同我言语?”   又得寸进尺地伸出一只手,搭放在他的胸膛之上,轻浮地揉按两下,转而朝着腹肌的位置揩去。   “看不出来,夫君这么清清冷冷、柔柔弱弱的一张脸,身材倒是真的不错……”   许娇河摸了几把,抿着一点唇心娇痴地笑了起来。   她的瞳孔浮亮而摇晃,恍若月夜之下被风吹起层层涟漪的湖泊。   纪若昙矫健而精悍的躯体手感太好,线条分明的块状肌肉因着许娇河的动作而收缩绷紧——许娇河像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咯咯笑着又要加重手上的力气。   却被颈项上绷起青筋脉络的青年一把捏住了手腕。   “够了,许娇河!醒过来!”   纪若昙想,就算与焚灭身躯、碎裂灵剑的勘尘之劫相比,他也认为眼下才是人生中最失控的境地。   他的灵识和肉/体受到异样的操控,狂热地渴望着许娇河,就如同许娇河也会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涔涔汗水蒙生在青年白皙的额头,他攥着许娇河细伶伶的腕骨,另一只手凝聚起醒神净气的法术,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没有放任自己俯身下去,狠狠咬住那两片一开一合的柔嫩嘴唇。   谁知并不领情的小道侣,却变本加厉地把头凑近勒住细腕的手指——   怯红的舌尖探了出来,飞快舔了舔纪若昙凸起的指骨。   理智之弦断裂的脆声,在纪若昙的脑海和耳畔同时响起。   他再也克制不住汹涌的欲念,用近乎粗鲁的动作卡住许娇河的下巴,将她强制禁锢在怀里。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从细细拧起的两弯柳叶眉,到胆大包天他对视的狐狸眼。   再到不知危险来临,还未隐入口腔深处的半抹红舌。   “许娇河,你可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不是明澹,也不是游闻羽,我是纪若昙。”   他以一种快要将人折断在臂弯的力道,重重按着许娇河的后背。   衣衫交缠之下,柔软纤细的腰肢被迫贴住冰冷的身躯,汗水洇湿衣裳,胸膛起伏难息。   许娇河无视了骨骼压迫传来的疼痛,仰着浮红未褪的面孔,用手指勾起纪若昙汗湿的鬓发,亮着眼睛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这九州之内,不是当世第一,又有谁配做我许娇河的夫君?”   “……”   最美丽娇贵的金丝雀,当然要奉以最坚实无畏的金丝笼。   许娇河夸奖的言语,叫纪若昙的心头泛起滚烫的波澜。   她是愿意的。   她并不是被迫的。   这两道认知彻底冲毁了青年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垂头就要吻下,却听见许娇河无知无觉地轻声道:“夫君,原来修行是这么快活的事情……” 第6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九天   夫君, 原来修行是这么快活的事情……   许娇河含糊不清的呓语,却在吐露某两个字时格外清晰。   这两个字不啻于当头棒喝,叫纪若昙被本能控制的头脑骤然冷静了几分。   他强迫自己的双眼离开臂弯中, 如同绽放至最盛时的海棠一般娇艳无匹的许娇河, 朝着室内张贴在四周的符篆看去,同时齿关闭合, 用力咬住为欲望驱使至发烫的舌尖。   剧痛令纪若昙的冲动进一步消弭。   他环顾四方, 在心头询问自己。   这里是哪里?   是修灵炼心的修行室。   怀中抱着的是谁?   ……是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原因, 被自己散发的气息吸引的许娇河。   趁人之危, 是修行大忌。   也同样对不起, 一路信任自己才走到这里的许娇河。   纪若昙又加重力气, 狠狠咬在舌尖的伤口处,——这一次他尝到了源于鲜血的腥甜气。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贪恋双臂间的温暖。   否则疼痛褪去的下一刻,欲/望会再度压倒理智,他又将不受控制地生出下流念头。   忍耐再三, 他扶着许娇河坐回原地, 同时另手掐诀轻击在她的额头:“许娇河,醒过来!”   纪若昙的声音虽轻,却透出如山一般深峻的气势。   他敲了三次, 也重复了三次话语, 一声更比一声低沉。   嗓音犹如梵音浩荡, 直叫人摒弃杂念, 心归清净。   许娇河亦在灵力的作用下, 缓慢地摇晃起脑袋, 她扶着因过度兴奋而微微发热的额头, 眸光浑浊的瞳孔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面孔之上:“夫君……?”   纪若昙不意道破真相,只简明道:“你堪堪进入炼气境界, 还未掌握要领,才会差点走火入魔。”   丛生的欲求未曾全然熄灭,依旧有小部分盘桓在许娇河的意识之中,纪若昙散发出来的诱惑也并未随着理智的回笼而削弱太多——她望着青年清隽的下颌,无意识伸舌舔了舔渴求水分的唇瓣。   而后气息不稳地问道:“……那我没对夫君你做些什么吧?”   “……”   按照纪若昙惯常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有其他的答案。   只会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没有”。   可今日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许娇河自己固然狼狈,而对坐的青年那常年冰雪不化的面孔上,同样染着一抹古怪绯色。   嵌在冷白肌肤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过后,纪若昙用半哑的嗓音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这下轮到了许娇河缄默。   她想做什么。   ……这是可以说的吗?   谁家修士练功走火入魔,脑子里会期盼着扯碎道侣的衣衫,整个人贴到他怀里去?   许娇河越是想象,眸光越是明灭不定。   她在心中呸呸两声,暗骂自己胆大包天。   面上却浮出清纯而无邪的笑靥,仿佛一只满是坏心眼的小狗般讨好地说道:“我能想什么?我不过是刚从山洞里面放出来的野猴子,还能逃得过夫君的五指山呀?”   许娇河天生长着一双妩媚婀娜的狐狸眼,偏偏瞳孔清亮澄澈,笑起来时满是无害的可爱可怜。   纪若昙瞧着她,体内压抑的本能再次蠢蠢欲动。   两人相望了半晌,他忽然站起身道:“我先出去,你在这里好好领悟吸灵吐纳的道理。”   “半刻钟后,我再来抽查。”   ……   在许娇河的思绪被欲念占领的时候,她的眼中只剩下自己无限放大的渴望。   那渴望是得到纪若昙,剥开纪若昙,与纪若昙融为一体。   至于纪若昙做了什么,许娇河的记忆实在无法提供画面具象的支持。   朦胧的部分,便成为了无限遐想的因果。   ……不能再想下去了。   许娇河使劲晃了晃脑袋,克制着紊乱难言的心绪,她盘着双腿重新在蒲团上坐好,再次延循青年的教导,适应着用身体吸纳灵气的方式。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修炼功法渐渐融会贯通、操作娴熟。   可从内而外浸染着昙花香气的身心,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人们常道,走火入魔——能够成为魔障吸引心念的东西,一定是灵魂深处最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偏要在走火入魔的时候产生对于纪若昙的渴望……   ……难道,自己灵魂深处,最想要得到的,其实是、纪若昙?   许娇河被得出的荒谬结论刺激得睁大眼睛,一时连心间默念的口诀都忘记了背诵。   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可是每天在临睡前,默念一百遍为男人心动就会死的人!   这个死,是真正生理意义上的死。   她早就知道,与纪若昙绑定,若是自己动了心,那么承命之效便会立刻产生。   若是纪若昙下一次再面临必死的劫难,那么她就会以命替命,舍身阻挡。   放眼世间,还有什么东西会比命更重要?   丢掉了小命,财富、权利、美色,难道去九泉之下享受?   许娇河强迫自己回想被关在地牢中,日夜惴惴、惊恐交织的感受,借以消除内心不合时宜的悸动。   她在修行室内坐远比半刻钟更长的时间,等到确定掌握了炼气的秘诀,以及恢复平缓的心跳不会再引发一系列不切实际的欲/望后,才缓慢站起身,推开了两扇紧闭的木门。   ……   纪若昙没有回到柳夭中,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直到许娇河走到自己身边,又没有靠得太近时,才问道:“都已经熟悉了吗?”   “当然了,谢谢夫、师尊的教导。”   许娇河习惯的二字即将出口,临近嘴边又生生变成了从来没有叫过的“师尊”。   她试探着问道:“你我夫妻之名为虚,师徒之名却为实,应该不介意我换个称呼吧?”   闻言,纪若昙转过头深深地看她一眼,道:“你随意。”   许娇河松了口气,藏起情绪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刻意用轻快的语气拍着胸口道:“那,师尊需要考考我的炼气基础吗?我可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哟!”   纪若昙安静一秒,道:“是要考,不过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啊?”   许娇河的笑面微滞。   纪若昙目不斜视道:“我感应到了第二块灵剑碎片的位置,也在欲海之内,你随我一同去取。”   “……”   许娇河想,他朝待纪若昙飞升之后,她一定要亲手写篇话本故事。   名字就叫做《不想飞升的工作狂不是好道侣》。   纪若昙言,他感应到第二块灵剑碎片,出现在欲海最西边的竭泽方位,而且似乎是被某种活物吞了下去,因为它行踪不定,时常都在转移位置——为了保险起见,他们需要先赶到竭泽附近打探消息。   许娇河倒也没有反对。   毕竟她清楚纪若昙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帮助自己打通丹田。   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以陪他找齐碎片作为回报。   于是许娇河利索应了声好。   她的转变亦让酝酿了一番说辞,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纪若昙侧目。   他打量着问自己什么时候出发的许娇河,思忖几瞬,道:“为防意外,这次你要扮做男子。”   纪若昙本想施法将许娇河从里到外暂时变成个男人。   却被许娇河拒绝。   “扶雪卿将寻找一名人族女子的告示贴满了整个欲海,你若不加伪装,依旧用女子的形态大剌剌出现在陌生城镇,难保不会惹人怀疑。”   许娇河像是进步了,但又似乎没有完全进步。   吩咐她办事,确实不再好吃懒做,答应得也很是爽快。   只是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她还是犯起了老毛病。   纪若昙不解她为何会如此抗拒变成男人。   一转眼又见她神色可疑地盯着自己,接着目光迅速下落,来到了不可言说的位置。   纪若昙:“……你在看什么?”   许娇河抿着嘴不说话,在纪若昙不好看的面色中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露骨。   她口中哼了一声,心虚地别过眼睛。   女儿家的躯体柔软芬芳、妙曼柔美,若是凭空多出些辣眼睛的东西,天知道她要做几日噩梦才好。   许娇河一想到这里,爆红着面孔大声道:“总之,我的身体不可以变作一个男人!”   纪若昙:“……”   双方僵持不下,最终纪若昙退了一步。   不能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他只好花费更多的灵力,一点一点消去许娇河过红的唇色、过白的肌肤和过于卷翘的睫羽,指尖隔着一寸距离细细勾勒,仿佛醉心技艺的画师正在绘制最得意的作品。   灵力柔和地附着在许娇河的面上,纪若昙的动作很轻。   许娇河向他看去,只瞧见半垂下来的长睫覆盖着目光,眸色专注到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映进心底。   不多时,许娇河尽态极妍的面孔不复,偏黄的肌肤上镶嵌着一张勉强称得上俊秀的男人五官。   她张了张口,故意咳嗽一声,娇滴滴的声线亦在灵力的更改中,趋向于偏柔的男人嗓音。   欲海的居民,不管是人族还是妖魔,在漫长的岁月更迭之下,在你死我活的生存斗争之中,为了活下来,为了延续后裔,为了争抢到食物更加的地盘,均生得一代更比一代高大健壮。   想要在贪婪重欲、逞凶斗勇的妖魔堆里不被觊觎,纪若昙索性为许娇河易容到底,高深复杂的障眼法术将她在女子中偏向纤巧的身量也拔高拔壮了不少。   许娇河这才勉强穿下衣柜中属于游闻羽的几件男式衣袍。   她摸着这些花纹华贵、触感上佳的布料,眼珠转动着生出一个主意。   她拉着纪若昙的衣袖道:“我们终归不熟悉竭泽附近的情况,不如打扮成来往暂歇的游商,再放出几个傀儡假装护卫镖师,也好在不过多引人注目的同时,增添一份安全保障。”   许娇河虽然心眼智谋耍不过旁人,在某些方面,却是弥补了纪若昙性格中空缺的部分。   纪若昙深觉有理,肯定道:“就按你说的去做。” 第7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天   竭泽三里外, 九襄镇,徕客酒家。   “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途径竭泽的商队又被百目妖给吞了。”   “啊?他们不是特地聘请了几只法力高强的狼妖做护卫吗?”   “有个啥子用哟,出事以后狼族派人寻找, 那商队失踪的地方连半根狼毛都没找到……”   “谁叫我们这地方鸟不拉屎, 百目妖又行踪不定,周边的城主们谁愿意废这功夫派人来降伏!”   “哎, 喝酒吧喝酒吧, 不提这糟心事了……”   西南角落, 几位闲聊的妖族齐齐叹出一口气, 交谈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只剩下碰碗的动静。   坐在他们隔壁, 游商打扮的许娇河喝了半盏茶,又就着喷香的米饭送了一块红烧肉进嘴中,边咀嚼边用意念与柳夭内的纪若昙沟通:【你说灵剑碎片在活物体内,那活物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百目妖?】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百目妖乃目妖一族, 据我所知, 这个种族眼睛越多力量越强,可就算有天赋格外出众者,至多不过成就九目之能, 因此向来是欲海之内最低等低智的几个种族之一, 这拥有百目的妖族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想来它要生出如此异变, 一定是借助了某些天材灵物。】   【你要这么说, 那我觉得吞下灵剑碎片者, 除了它也没有旁人了。】   许娇河说着, 禁不住在心中想到,百目可是九目的十多倍之数, 哪怕之前为最低等的妖类,现下也不知修为到了何种地步,自己送上门去,会不会相当于拿鸡蛋碰石头?   她的目光顿时变得苦恼,幽幽怯怯道:【你死前便是大乘境修士,灵剑亦有着通天的威能,哪怕迸成碎片附在妖怪体内,我一区区炼气期修士……好像也打不过。】   她说得是实话,并非推脱之言。   虽然纪若昙的恩情不可不报,但也需要量力而行,不能白白送死。   棘手的事实摆在眼前,纪若昙没有立刻答复,许娇河便趁着空隙继续埋头干饭。   到了筑基期,修士就要辟谷,不能再过多食用人类的餐食。   眼下她十分珍惜每一次的用膳机会,试图把酸甜苦辣的味道留在舌尖,记在心头。   许娇河添了满满一碗饭,又把桌上的两道菜秋风扫落叶般吃掉一大半,纪若昙的答复才姗姗来迟地响起:【不能硬碰硬,就智取,你既扮成了游商模样,何不假装商队去竭泽走一趟?】   【假装是可以假装,等诱了百目妖现身,我又该怎么办……站在旁边等你和柳夭打吗?】   【我打不过。】   【……?】   打不过那他们现在是来干嘛的!!   许娇河被纪若昙的话一噎,尖锐的质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她抚了抚胸腔,才把这口差点没喘上来的气咽下去,商量道:【打不过,要不我们先回去?】   【不能等,魔族很快就要进犯九州,我必须赶紧重塑人身。】   纪若昙不假思索便拒绝。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才能拿到碎片?】   就知道逞强称能,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无衍道君!   许娇河默默翻了个白眼,用目光扫过坐在自己周围,始终保持着同一种表情的三个傀儡护卫,思忖起有没有办法利用他们去骗取百目妖体内的灵剑碎片,又闻纪若昙道:【你的血,对妖魔都有作用。】   许娇河的思绪一顿。   她忆及当日极雪境内,扶雪卿也是咬伤了自己以后,才会忽然躺倒,变成一只无害的“羔羊”。   这几天经历了太多事情,通丹田、生灵根的痛苦又太过剧烈。   以至于许娇河忘记向纪若昙询问自己血液的事情。   她道;【我的血液具有此等功效,是因为我那特殊的命格吗?】   早在多年前,纪若昙就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向许娇河揭示了她能够进入云衔宗的原因。   如今她问得平静,纪若昙回应得也坦然:【是,古籍记载,承命者的血液对妖魔有迷醉之用,无论法力多么高深的妖魔,只要你的血渗入他们的体内,他们皆会进入晕眩状态,半个时辰后才能解除。】   许娇河想,妖魔最喜欢的食物就是人族——所以要让百目妖咬自己一口倒是不难。   难就难在怕对方咬得太使劲,这条脆弱的小命休矣。   纪若昙察觉到了她苦恼,出主意道:【接触血液并非只有咬你一种途径,百目妖眼睛众多,或许你可以提前取得一些血液,在百目妖靠近你时,将血液洒进它的眼睛中,同样能够起到迷醉的效果。】   对于必须趟这趟浑水,又十分怕死的许娇河而言,能够不被咬,就是个好消息。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脏往下放了放,充满希望地问道:【我总应该……不会死吧?】   纪若昙缄默一瞬,道:【我会尽我的全部力量护着你。】   ……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许娇河没有使用传送法阵。   她向小厮问到前往竭泽的路线,在对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眼光中乘坐马车出了酒家的院门。   竭泽虽离九襄阵有些远,但好在马是良驹,到达目的地不会耽搁太多时辰。   许娇河坐在马车里也没闲着,她从灵宝戒中找出一块能够暂时储存物什的玉符,狠狠心用小刀划破手腕,然后忍痛挤压着筋脉,直到血液把整块玉符的内部空间填满才肯罢休。   纪若昙及时出现替她治愈伤口,而后道:“灵剑碎片之间,若近到一定的距离,会相互发生感应,如今我寄居在柳夭剑内,柳夭便也沾染上了碎片的气息,因而,何时唤醒柳夭,你自己把握。”   手腕上的损伤轻微,眨眼就复原如初,许娇河一瞬不瞬看着纪若昙乌沉沉的眼眸,心道真是越来越麻烦,本以为随着每一块灵剑碎片找回,己方队伍实力皆能壮大一份,不成想现在反而是限制更多。   她“嗯嗯”两声敷衍过去,纪若昙却不放心,只说:“这是最后一次要你出面为我夺回碎片,以后……不会再让你涉入险境,还有,你的安危比碎片重要,必要时直接召唤柳夭保护自己就是。”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若是自己死了,就算天下立刻太平,又有什么用。   许娇河心中暗笑他的提醒多此一举,面上却正色道:“师尊,我知晓了。”   “……其实,你我的名分依然是道侣,你唤我为师尊,传出去……难免让人联想到师徒逆伦的不实之况。”二人分明在商讨攸关生死的事情,纪若昙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称呼的问题。   许娇河因着彼此之间愈发迷乱暧昧的关系,不愿再一厢情愿地叫夫君,便揉了揉愈合后的手腕,眸光闪烁地试探道:“不叫师尊,那叫什么,你总不会喜欢我一直唤你作夫君吧?”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纪若昙憋了许久,憋出这样一句用意不明的话。   许娇河故意臊他道:“是纪若昙、若昙、阿昙,亦或者……月来?”   她唤着娲皇像中叶棠唤过的称呼,笑嘻嘻地说,“昙花又名月来美人,所以你的乳名叫月来?”   纪若昙目色一凝,似是触动了往昔的回忆。   过了几瞬,才点头道:“嗯,在我的印象里,唯有母亲一人叫过这个名字。”   “你若喜欢,自然也可以。”   “月来,月来,无衍道君绝世风仪,可不就是乘月而来的神尊仙君?”   听着许娇河的笑语,纪若昙眸光不动,唯有附着在眼眶之上的长睫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而另一边,等候着回应的许娇河,抬眸瞥见青年霜雪一般的神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纵然两人一同面对过危险和艰难,但他终究是目下无尘的无衍道君,怎可肆意玩闹说笑。   许娇河下意识住嘴,面上露出自失之色。   她正想找补几句,纪若昙却忽然散作烟雾回到了腰间的绦带中。   空气中只留下他的告诫:“我感应到了携带灵剑碎片的活物正在朝马车靠近,你做好准备。”   许娇河呼吸一沉,失去目标的视线便转向跟随马车一同轻微摇晃的垂帘之上。   百目妖就要来了吗?   她急忙将储血的玉牌塞进袖口,调整着眸中没有及时转变的神色。   也不知晓这百目妖会不会似人一般伪装,亦或直接用妖物的形态起到一击震慑的目的。   许娇河对于密密麻麻凑在一起的东西,天然有种抗拒。   她稍微想象了一下妖族身上分布的百只眼球,浑身上下便生出一大片惊悚的鸡皮疙瘩。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许娇河也只好装作懵然不知般坐在马车内。   等待着傀儡控制马车,将自己送入百目妖的“虎口”之中。   【别怕,你身上还有母亲留下的护身咒,有它在,便是扶雪卿来也有一战之力。】   在一片寂静之中,萌生于许娇河脑海内的男声笨拙地安抚道。   许娇河忍不住被他不含半点花言巧语的慰解逗笑。   真要坏到那般田地,把叶棠留下的魂灵召唤出来,不就相当于告诉整个九州自己的藏身地。   【放心,我不会坏了你的事。】   许娇河反过来哄了纪若昙一句。   被对方打岔完,她的心绪奇异地镇定了不少,分散在后颈和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也消了下去。   ……   马车仍在遍布沼泽和枯草的丛林之间奔驰。   过了许久,许娇河忽然听见傀儡紧急勒马的声响。   紧接着,一道轻轻怯怯、柔媚入骨的嗓音隔着垂帘,在许娇河左前方响起:   “奴家从博山镇探亲回返,于这竭泽中迷了路,不知马车里的郎君,可否帮忙指指路?” 第7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一天   百目妖的声音, 竟然这么好听。   即便同为女子,许娇河接触到这口轻媚的软音,都禁不住酥了半边身体。   马车外传来傀儡守卫的通禀声:“主翁, 有女子拦路, 您可要下车相见?”   许娇河稳了稳心神,定住浮晃的思绪, 隔着一层布帘道:“请姑娘在外稍等。”   她再次确认藏在袖口中的玉符方便使用, 且不会随意掉出来, 才掀开帘子, 抬头向女声所在看去。   没有三头六臂, 也没有几百只眼睛, 是很正常的人族长相。   相比一把婉转莺啼的嗓音,百目妖的女性外表仅仅称得上眉清目秀。   下垂的眼尾削弱了陌生感,多了几分可怜亲切,叫人在不自知中卸下心防。   许娇河看向百目妖时, 百目妖亦在看她。   它按捺下喉头垂涎欲滴的冲动, 朝着许娇河所在的方向凑近一步,用袖子掩住下半张面孔,含着朦胧如烟的笑容, 屈膝行了一礼:“奴家博山人氏, 名唤奚遥, 见过郎君。”   奚遥, 听着可不像是什么娇柔女儿家的名字。   许娇河咳嗽一声, 两旁的傀儡守卫立刻搬出杌凳, 放在半人高的马车边, 她一边踩着下车,一边在心中暗道, 这百目妖的业务真是不够熟练,都假扮女子勾引急色鬼了,名字还不取得浮想联翩一些。   但她不得不装成上钩的样子,待仔细瞧清楚百目妖的模样后,目光中泛出惊艳贪婪之色,借着将其搀扶起来的举动,不留痕迹在柔弱无骨的手背上揩了一把油:“姑娘不必客气,快快请起。”   为了演得逼真一些,许娇河意犹未尽地抓着行完礼百目妖的手腕不放,假意道,“这竭泽到处都是毒虫走兽,姑娘怎的独自一人来回往返,也不和你的夫君家人一同就个伴?”   急色鬼们通常都很在意艳遇有没有出嫁成亲。   一些人害怕勾搭或是抢占之后,女子的夫家找上门来闹事。   另一些人,又觉得历经人事的熟/妇滋味更好。   许娇河提起夫君家人,问得露/骨,百目妖闻言,白净面皮上顿时浮出几抹羞红。   它放下了半遮面孔的素手,缓缓抬起双眼,剔透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近似兽类的琥珀色:“奴家来自狐妖一族,修行百载才得正式成年,如今尚未婚配,只愿求得一位倾心喜爱之人。”   它的话恰到好处地断在此处,又恰到好处地令得许娇河窥见自己眸底的不愿和愁苦。   接着道:“今日一个人、一个人出门,是因为——”   许娇河立刻善解人意地打断道:“姑娘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那就谢谢郎君了。”   百目妖一喜,柔婉的双眼顺势一弯,清纯的皮相中便多了几分艳丽和娇俏。   许娇河握着它的手越发用力,献殷勤道:“那姑娘打算去何地,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奴家打算去九襄镇的外祖家小住几日,散散身心。”   九襄镇和博山镇,各自位于竭泽的一东一西,许娇河本打算装成自九襄镇出发,前往博山镇进货的商家,不过既然百目妖如此说法,那她顺势更改一下自己的目的地也未尝不可。   许娇河便笑着说道:“正好,我也打算去九襄镇进货,姑娘何不同我一起?”   “这……不好吧,烦请郎君指个路便是……”   眼见猎物上钩,百目妖愈发欣喜。   它不动声色释放魅惑之力,企图左右面前这位人族的意识和理智。   百目妖的妖力加持之下,属于少女的馥郁芬芳,如有实质一般萦绕在许娇河的鼻尖,她口中默默念诵着纪若昙出发前传授的清心咒,眸光却映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涣散和浮腻。   她用近乎拖拽的力度,将百目妖拉到马车边:“有什么不好的?由我和我的守卫护送姑娘去外祖家,这一路上我还能保护姑娘的安全,岂不是两全其美?”   见百目妖嗫嚅着,迟迟没有给出答应亦或拒绝的回答,许娇河又托故道,“莫非姑娘不知晓这竭泽内的传闻?说是这段时间出现了一只百目妖,只要往来落单的人,都会被那妖怪吃掉变作养分。”   “诶,是吗?”   百目妖半睁着眼睛,满脸不知所措地问道。   它仿佛真的被许娇河阴森森的语气吓怕了,瘦削的肩膀抖了一抖,竟似有似无地径直依偎在许娇河的肩膀边,发着颤说,“那、那还是麻烦郎君捎带我一程吧……”   “好嘞!”   许娇河语气一松,就要拉着百目妖上车。   临行前,纪若昙在马车内壁隐藏了几道克制妖物的符篆,身处自己的地界,总归多了几重放心。   谁料百目妖又顿在原地,力道大得许娇河猛地一拽居然没有半分撼动。   它目中春情潺潺,秋水盈盈,探出一根细伶伶的手指,指着竭泽深处的方向,咬唇低声请求道:“还有一事,要麻烦郎君。我方才听见马车碾过的声音,怕追赶不上,便将行李丢在了那处自己一个人奔了上来……所以,能不能请郎君陪我一同取了几样包袱过来,再一同上车。”   许娇河抠了抠脑门,讨好地说道:“这种事情,何须奚遥姑娘亲自前往,我派手下去拿就是了。”   “不、不可!”   百目妖惊得抬高了音量,她扑闪着睫毛,转眼又将声音低下去羞耻道,“郎君的护卫都是三大五粗的汉子,我的包袱有不少女儿家才有的事物,不好叫他们,去、去帮我的呀……”   “哦,这样啊,那我也是个大男人,并不方便陪姑娘去啊。”   对方的借口里留下了一个如此鲜明的漏洞,哪怕许娇河真的非常想要不顾一切地踏入百目妖的陷阱,也不得不稍稍冷静几分,神情中露出少许的怀疑和沉吟之色。   都说目妖族低智低能,莫非这百目妖空涨了妖力,智力却没有随着灵剑碎片的入体而提升?   许娇河想看看它还有什么花招,便抱起手臂来,斜眼睨着对方。   “奴家、奴家……”   百目妖“奴家”了半天,也不知是否真的寻不到找补的借口,干脆心一横扑进许娇河的怀抱,将充满诱惑的粉嫩嘴唇靠近她耳畔,语气湿漉漉地说道,“说出来不怕郎君笑话,奴家今日见到郎君,才知道什么自己梦中向往的究竟是何等的伟丈夫——”   它知晓妖魔重欲,一吹一拂,再不济伸手下去一抹,那上了头的淫/望登时便会占据理智。   百目妖这般想着,便也这般做了。   把手伸到许娇河的下腹周围,上下左右画着圈,似有似无地挑逗着。   然而呈现出来的效果,并非它心中预计的那样。   许娇河的呼吸是变得沉了,被骚扰的身体却差点跳将起来。   她笑脸一僵,又实在害怕百目妖发现自己的异样导致穿帮。   便趁着百目妖看不到正面的表情,使力攥住了它灵巧动作的手指,装作迫不及待一般拉着它朝先前指的方向走去,口中色眯眯道:“姑娘的行李是在那处没错吧?我们快快过去,切勿耽搁时间。”   “是,郎君……”   百目妖偎在许娇河怀里,几乎整个人要趴在她的身上开始享受“大餐”。   两人抱作一团,走了几步,许娇河又停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指着试图跟来的傀儡守卫,义正辞严道:“你们都别跟来,我和奚遥姑娘有事要办!”   ……   【静心涤志,百邪不侵。物我合一,恶念趋避。】   【静心涤志,百邪不侵。物我合一,恶念趋避。】   离开傀儡守卫的目力范围,百目妖已经缠在许娇河身上又揉又舔了好几回。   它身上的异香和柔媚的嗓音愈发惑乱神志,许娇河不敢说话,只能不断念诵清心咒保持清醒。   二人又绕过一根同先前看到过的树木并无任何不同的枯败死树,丛生的草木异植彻底掩盖掉了回去的道路,一片咕咚咕咚冒泡的漆黑沼泽映入许娇河眼底。   方才热情如火的百目妖轻摆腰肢,顿时脱离了许娇河的怀抱,它将许娇河丢在原地,径自向前走道沼泽边,而后回望过来,娇笑着说道:“郎君,我们的目的地到啦。”   “到了?”   许娇河左顾右盼,不解地问道:“这哪儿有姑娘的行李?”   “奴家也不清楚呢,人人都说竭泽内的沼泽是活的,时不时消失在原地,时不时又会在另一片土地上出现……说不好奴家的行李就是被沼泽给吃掉了。”   百目妖一改羞怯羸弱的常态,垂着睫羽,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沼泽,又忽然意味不明地问道,“郎君来往于九襄和博山两镇之间做生意,就不怕行在路上,那沼泽忽然出现,将您连人带马一并吞下去?”   “沼泽这种东西,终究是死物,就算会移动,也总有办法克制。”许娇河顺着它的话意有所指道,“我最怕的还是百目妖,听说它妖力高强,又贪婪无比,什么都吃。”   “妖力高强是真,贪婪无比也不假。”   百目妖笑盈盈的目光从沼泽上方移开,转而笼罩在许娇河的面孔之上,拉长语调道,“不过‘什么都吃’这条传言,纯属虚假,其实九目妖它啊——”   说话间,百目妖双脚一蹬,悬空浮起,沼泽的污泥伴随妖力的运转,构建成一把狰狞无比的座椅。   它懒散落座,佩戴在发髻上的珠钗绢花消失不见,身上的女装亦被黑泥尽数侵染,一头黑漆漆的长发蜿蜒下,与脚下的沼泽交织在一起,娇媚的女声被磁性又充斥着粘稠感的男音取代。   一瞬后,身着黑衣,不复女子之态的百目妖架起单腿,用手撑着下颌,残忍地吐出几个字:   “最讨厌气息污浊的臭男人了。” 第7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二天   刚才还柔弱不能自理的美女, 一转眼就变成了个又高又瘦的男人。   许娇河对于这个人人都有异装癖的世界,忍不住产生了很多问号。   她抬头望着浮坐在半空中,口气散漫, 目光又赤/裸/裸透出性/别/歧/视的百目妖, 警惕地退后了一步,试图远离污泥不断翻滚的沼泽。   孰料身子咚得一声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结界。   百目妖拍了拍手, 原先还处于透明状态的屏障瞬间显形——同样由污泥构成的硕大半圆, 架在以沼泽为核心的几十丈内, 阻断了许娇河的退路, 亦令她无处可逃。   这死妖怪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许娇河心间一紧, 环顾周围的情况, 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口中默念起纪若昙授予她的呼唤傀儡守卫的口诀,却被百目妖懒洋洋地打断:“别费功夫了,莫说这结界有屏蔽心念感应的用途, 就是没有, 你雇佣的那些歪瓜裂枣,加起来也不够大爷我吃一顿夜宵。”   “你就是百目妖?”   许娇河明知故问的话语,令得居高临下的妖族蹙起入鬓的长眉, 不客气道:“果然肮脏的性别从来就不会懂得如何尊重别人, 我说过了我的名字叫奚遥。”   他实在厌恶男人, 不愿再多加废话, 随意抬起一根手指, 沼泽中的污泥受到妖力感应, 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作长蛇奔袭, 刹那间勒住了许娇河的手脚腰肢和脖颈。   它们捆着许娇河,将她的身体抬了起来, 悬在距离百目妖的半臂位置。   ……又来,又来。   继分别被纪若昙和扶雪卿捆过之后,如今再度被百目妖锁住,许娇河的心不复从前那般慌张失措,她甚至有闲心暗自吐槽这些妖类和修士,怎么在某些方面癖好如此一致,简直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百目妖见方才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许娇河,没有失态地大喊大叫,反而一改常态般变得安静,垂落的眸光闪烁着仿佛在思忖脱些什么,渴求猎物力量精元的欲念便暂时熄灭了几分。   它被纪若昙的灵剑碎片附体,拥有了类似人族的思考能力,左右逡巡之下,疑心半起,刻意眯着双眼问道:“你知不知道,我通常会让男人怎么死?”   不等许娇河说话,它又用一种阴恻恻的语气道:“你说我吃人,其实我从来不吃男人,我更热衷将他们五马分尸,或用污泥包裹起来,活活窒息而死,再不济,便一片片割下肉,直到血流而亡。”   “你喜欢哪种死法?我可以满足你。”   “又或者,你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我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百目妖的敏锐叫许娇河刷新对于目妖族的认知,看来纪若昙给出的情报也不一定总是准确。   污泥化作的黑蛇威胁般地缠紧许娇河的一侧脚腕,为了折磨猎物,看他们惊恐求饶、涕泗横流,百目妖精准地操控着妖力,一点一点加重力量,令许娇河感到疼痛之余,又不会一下子勒断肢体。   许娇河口中发出闷顿的痛哼声,她的脑海中登时响起了纪若昙的声音:【让我来帮你。】   【不行!事已至此,若你贸然出现,两块碎片互相吸引,百目妖一定会立刻知晓我们的目的,不管它打算迎战还是逃跑,我们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必须找个机会,让鲜血进入他的体内!】   许娇河信奉要么不做,做了就竭尽全力的人生道理。   这段时日经历了太多变故,她已经能从不同的语气中分辨出,对方究竟会不会立刻要了自己的命。   百目妖故意说得阴狠,手上的力道却仍掌握着分寸。   说明它也在好奇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而并非为了满足力量和食欲不顾一切。   许娇河制止腰间蠢蠢欲动的柳夭,快速思考起百目妖先前强调的、诸番厌恶男人的言论。   眼下在荒郊野外,不会有扶雪卿的眼线,自己不必担心身份暴露——或许恢复女子的原貌,再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身份,能够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危难时刻,许娇河往常笨拙的脑袋忽然催生出一点乍现的灵光。   这点灵光破开了心绪中迎面强大妖族的惊恐畏惧,亦让她本就砰砰直跳的心脏越发跳动激烈。   她赶忙与纪若昙暗自沟通起来,要求他撤去施放在身上的障眼法,令得自己变回女儿之身。   而另一侧,等得不耐烦的百目妖再度收紧了缠在许娇河另一握脚踝之上的污泥,转作柔怯的女声逼问道:“郎君还没有想好吗?奴家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时间紧迫,纪若昙并未来得及多问许娇河,他秉承着信任的原则,听从了许娇河的要求。   伪装成魔气的淡淡紫光变换过后,许娇河显出一张不着粉黛的惊艳面容。   她将不久前九襄镇酒家内,那几个妖族闲聊的话语临时借用,竖起柳眉,摆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死妖怪,有本事松开这几根破烂玩意儿,把我放下来,我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我父亲不愿出面铲除你这个祸害,作为他的女儿,我一定要为民除害!”   ……   百目妖瞪圆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睁睁看着瘦黄猥琐的男子变成了一位柔过三月春风的美娇娘。   它学着女子掐出来的嗓音,不及许娇河真实之下厉声的叫骂。   按照自己兴趣伪装出来的清纯眉眼,也远远不及许娇河此刻满是怒意的娇艳面孔。   究极颜控的百目妖没想到随随便便出去猎个食,竟然猎回了一只完美符合喜好的猎物。   它齿间泛滥的口涎差点溢出唇畔,只不过这次不仅仅因为食欲,而是另一种欲念作祟。   百目妖侧耳聆听许娇河滔滔不绝的痛斥声,从不怎么连贯的言语中,拼凑出许娇河大概的身份。   似乎是竭泽周边哪位城主娇养在家的宝贝女儿,力量微弱,又天真不谙世事。   因偷听到下属跟父亲谈话,说是凭空而生的百目妖吞噬了不少城民,便急急想要出头逞强,带着侍卫偷跑出来,变作男子假装游商驰骋在竭泽之间,希望能够偶遇自己这只“猎物”。   只是到现在,也不知究竟是谁成了谁的猎物。   若说百目妖对男人雄性满是恶念,那么对许娇河这种活色生香的美人,就剩下汹涌的食欲和X欲。   它在心里告诫自己,活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遇见一只命中注定的伴侣,千万不要因为太馋对方失去理智,见面的第一日就将人整个吞下肚去。   它悄悄放松了妖力的桎梏,仅让污泥变作的黑蛇承担起束缚许娇河的作用。   待许娇河骂得喉头冒火,停下来直喘气,百目妖变了副神色,和颜悦色地问道:“骂累了吗?”   许娇河瞪着它,不言不语,百目妖又道:“你可是沧阎城主的女儿,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   沧阎城主是谁?   这妖怪怎么一下子想到了这许多?   许娇河并不清楚欲海之内到底有几座城池、几位城主,但见自己的主意生效,百目妖的杀意缓和不少,为了不让这场戏码穿帮,她忿忿咬住嘴唇,梗着脖子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快把我放下!”   “我把你放下可以,但你要答应做我的女人。”   百目妖换了条长腿支起,手指勾动着妖力,缩短了自身与许娇河之间的距离。   它低沉的嗓音之中,粘稠湿漉的意味愈发明显,叫许娇河联想到了潜伏在水底伺机而动的蛇类。   许娇河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骂道:“呸,你是哪里来的癞蛤蟆,想得美!”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看对方怎么碍眼。   可是到了心生好感之时,似乎黑的都能颠倒成白,臭的也能转化为香。   百目妖注视许娇河口吐恶言的小嘴,认为她被拆穿身份后的态度亦十分有趣。   于是他磨着锋利的牙尖,故作凶神恶煞般恐吓她道:“原本看你生得美,嗓音又那样娇,便想着饶你一条性命——既然你不肯,我也只好先/奸/后杀了。”   “你进了我的地盘,也不想想谁人能来救你?等下我就把你藏进洞穴,再寻出去将那些木愣愣的守卫杀了,毁尸灭迹,到时候莫说你父亲,就是欲海的魔尊亲临,也找不到你。”   许娇河被它吓得住了口,漂亮而澄澈的眼睛先是怔住,接着映出十二万分的绝望。   她的演技此刻发挥到极致,抽泣着嘴硬道:“不、不,你不敢,我是,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百目妖笑道,“大不了付出一条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它的口气无所畏惧,且百无禁忌,一双天然输出一段邪气的睡凤眼中暗光明灭。   许娇河抽泣到最后,害怕地呜呜哭将起来,泪眼朦胧道:“求求你……不要啊,你放我走,我爹可以给你很多金银珠宝,或者、或者你要什么修炼功法也可以……”   果然是位没见过世面的小千金。   这么一吓,就哭成了泪人。   百目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许娇河哭泣,心口和身体一起发热,恨不得上去用舌尖将她的眼泪舔干,再含住咬得绯红的双唇,含进齿间吮/吸/啃咬,逐寸品尝甜美。   它将许娇河的双手和脖颈解放出来,又用妖力封住了她的丹田脉络,将鼻尖抽动,双肩发抖的美人拥进臂弯,强迫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诱哄道:“你说得那些,我都不感兴趣。这样吧,要不你侍奉我一晚,我若觉得舒服,便放你离开归家……如何?”   如何?   如何你个大头鬼!   许娇河凶狠暗骂,面上却绽放出几分希望的光彩:“真的?”   “当然,我虽是妖族,但也不会欺骗自己心悦的人。”   许娇河的啜泣声渐渐小了许多。   她沉默着,眼睑和鼻头一齐哭得通红。   可爱可怜,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毁。   她似是信了,细若蚊蝇的嗓音抽搐道:“……可、可要如何侍奉,我也不太懂。”   “我的心肝宝贝,你若不会,我一步步教你就是了。”   百目妖仰着面孔,展开双臂靠坐在椅背之上,他凝视着磨蹭着自己的腰腹,不知所措的许娇河,额头显出一只兴奋到极致的竖瞳,压抑着欲念沉声道,“首先,你要把你的手臂,环到我的脖颈上来。”   “……”   许娇河仍是不太情愿。   她宽大的衣袖交叠在一起,双手掩在其中,一副要抬不抬的模样,犹豫万分。   百目妖耐着性子,灼热的目光一寸一寸流连过她的肌肤。   片刻之后,许娇河终于动了。   她仿佛一只破壳的雏鸟寻找着寒风中的热源一般,怯怯地贴了上来,白皙的手指自广袖中探出,沿着百目妖漆黑的衣襟缓缓来到凸起的喉结处,而后指甲极轻地拨弄了一下顶端。   百目妖几乎难以自持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喘。   在极乐的盛宴开始前夕,它不忘询问未来伴侣的名字:“心肝二,告诉我,你叫什么?”   许娇河抬起眼,唇畔勾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弧度:“我叫——”   下一瞬,她拼尽全力一把掐住百目妖的颈项,另手捏破掌心的玉符,将其狠狠拍击在对方英俊的面孔之上,厉声喝道,“我叫你奶奶!!” 第7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三天   “柳夭, 速来助我!”   许娇河的呼唤立声而起。   而与她心有灵犀的纪若昙,则操控着化为长剑的柳夭,迅疾割断了缠绕在两侧脚踝的剩余禁锢。   与此同时, 百目妖最要紧的第三只竖瞳被砸中, 仰面发出凄厉的呼痛声。   它收放自如的妖力瞬息变得狂乱,一把将腰腹上的许娇河掀翻。   漆黑浮座之下, 如同滚烫岩浆一般沸腾的沼泽暴涨直上, 想要伤害自家主人的罪人吞入其中。   许娇河的心脏亦在身体的下坠中, 剧烈跳动到不能呼吸, 她奋力张开口, 灌入的生冷空气将胸腔噎得生疼, 在即将跌入沼泽之际,又被及时赶来的柳夭接住,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射去。   柳夭一击得中,纪若昙索性不再将灵力伪装成妖力, 趁着百目妖自顾不暇, 他将磅礴的水灵气息释放到极致,剑尖一往无前地冲碎了桎梏着许娇河逃生之路的屏障。   同他配合默契的许娇河,则念诵起召唤傀儡守卫前来的真言。   “你不是魔修, 也不是沧阎城主的女儿, 你是小洞天的人!!”   百目妖捂着被许娇河血液浸染的两只眼睛, 透明粘液自眼睑四周分泌, 试图保护自己的要害。   它气急败坏地大吼, 用仅剩的一只眼睛锁定许娇河的位置, 手掌摊开朝下, 动用妖力将沼泽中的大半污泥汇聚成一条粗壮无匹的长蛇,追逐着她的背影扑击撕咬。   危难之时, 许娇河也顾不得保守秘密不被人知晓。   她一边狼狈地趴在剑身放大的柳夭上逃窜,一边在猛烈的风声冲着现身在旁的纪若昙大喊:“我已经把血液拍到了死妖怪的眼睛里,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倒地啊!!”   “照理说,应该生效了。”   纪若昙的回答亦浸没在风声里。   只是他的身形高速移动,气息却依然有条不紊。   许娇河还想说些什么,背后忽然一凉。   她登时向后一看,那长驱直上的黑蛇猛地张口,撕下了她裙摆上的一片布料。   许娇河惨叫起来:“啊啊啊啊我的屁股快被咬到啦!!”   长蛇后方,半边面孔被鲜血粘液覆盖的百目妖穷追不舍,高声喝道:“你千万别被我抓住!”   一人一妖一灵,围绕着偌大的竭泽转了一个来回,傀儡守卫终于赶到。   它们虽不具备强大的威能,却两两为组,一组和黑蛇缠斗起来,一组手脚并用拖住了百目妖。   纪若昙控制柳夭将许娇河下放在一棵相较安全的死木后,随即为她撑起一道防御结界。   他对许娇河道:“你在这里待着别动,用识灵之法感应一下他体内碎片的位置。”   说罢,纪若昙浮到空中,偕同柳夭加入了战局。   刀光剑影之间,天地俱为之动荡。   许娇河捂着胸口,放松呼吸,试图遵照纪若昙的吩咐,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寻找灵剑碎片踪影。   可她又忍不住为艰险万分的战况所吸引。   百目妖和纪若昙的速度极快,纪若昙以柳夭为武器,时而挥出凌厉一剑,时而碎作万千剑影,将浑身漆黑的百目妖围困起来,犹如无处可逃的婆娑地狱。   而百目妖并没有武器,他浑身上下被沼泽的污泥包裹,这些具有韧性,可厚可薄、可硬可柔的物质便成为了一副防御力拉满的甲胄,化柳夭的剑招于无痕之处。   二人你来我往,再加上受纪若昙心念控制的傀儡守卫神出鬼没的暗袭,那看起来傲慢又强悍的百目妖似乎暂时占了下风。   许娇河稍稍安心,于是凝神屏息,开启炼气境界的第一招,以身体为载体,吸收万物之灵。   欲海之内,灵气的浓度和纯度虽比不上立宗者精心挑选开辟的小洞天,但满足炼气修士绰绰有余。   她借助灵气的吸入排出,缓缓放松紧绷的身体和意识。   回忆起当日分辨花籽时的无我之境,调动丹田处满溢的灵力,凝聚五感,纵通一感,闭合双眼,用灵识的意态去感知百目妖体内的种种联系组合。   她看到了无数只眼睛。   不仅在百目妖的肌肤之上,更在五脏六腑之间。   它的身体远没有表象呈现出来的从容自得。   灵剑碎片所拥有的清正之力与污浊秽乱的妖气互相驱逐、互相排斥,尽管寄生体内为百目妖带来了超脱上限的力量,却又让它时时刻刻承受着寒冰累重的痛苦。   异化的眼睛源源不断顺着某处生长,遍布内脏和肺腑,遍布每一寸血肉骨骼。   许娇河虽看不到具体的形态,依然被拥挤杂乱的妖力冲击地差点弯腰呕吐。   ……到底、到底在哪里。   她按捺下翻涌不息的作呕感,正打算一鼓作气查探到灵剑碎片的位置,并告诉与百目妖交战不休的纪若昙时,只见不远处的半空中,柳夭剑被污泥当头一撞,震颤着响起类同受伤的悲鸣。   隐身在后的纪若昙亦面色一白,唇角猝不及防流下一缕显目的血丝。   许娇河好不容易沉入的境界,被柳夭发出的剑鸣声打断。   她睁眼朝两人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纪若昙吐血的过程。   纪若昙受伤了。   这样的认知令她下意识分散了注意力,妖力浸染的恶心感顺势而上,逼得她弯腰呕出一口清液。   “呕——”   叫人头皮发麻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造成了意识上的污染。   纪若昙的密音亦传送入耳:【找到了吗?】   许娇河边呕边回答:【没有——他的本体太恶心了,且又用妖力藏起了弱点的位置,我难以静心,一定要让血液发挥作用,就算不即刻昏倒,也要削弱掉整体实力,我才能探查到灵剑碎片的所在!】   纪若昙应了一声,察觉到百目妖调转目标冲着许娇河而来,他只留下一句“尽快”又举剑再战。   人一旦意识到局面对自己不利,焦灼的心绪就很难再平静如初。   许娇河看着柳夭挡住百目妖的来势,将其挡在自己两丈外的位置,急得跺了跺脚,该闭的眼睛怎么也比不上——她情不自禁地想到,总不能是血液离开身体太久,失去了迷倒妖魔的效用吧?   她低头去看自己翻开来的两侧雪白手腕,心下一横,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分别往左右掌心之上狠狠划出两道皮开肉绽的血痕,而后大喊道:“死妖怪,看这里!!”   百目妖一愣,顺着许娇河的声源看去。   许娇河则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间隔,唤来柳夭,双脚踏上剑身,猛地一跳,挥动着双手,将流血的掌心按向百目妖身上被纪若昙刺中的伤口。   血液与皮肉相触的瞬息,已是强弩之末的百目妖踉跄着向后,飞空的身体笔直下落。   来不及被柳夭接住的许娇河,亦双手护住头颅,重重地摔倒在地。   “痛死我了……”   她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受到撞击的身体如煮熟的虾子般蜷缩在一起。   纪若昙的心脏亦被这一幕激得用力收缩,泛出闷钝的痛楚——他很想不管不顾留在许娇河身边为她治疗伤势,可理智却阻挠了走向对方的脚步。   他最终落在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百目妖前,举起柳夭,用力刺入第三只竖瞳中,将其钉死在剑下。   尚有一丝意识的百目妖抽搐几下,随即像是被抽去骨头一般,再也没有了挣扎之力。   纪若昙确定他不会再暴起伤人之后,立刻跑向许娇河倒地的位置将她搀扶起来。   温润的灵力入体,缓解了许娇河受伤部位的痛楚。   许娇河问:“它死了吗?”   纪若昙摇头道:“没有。”   许娇河又想说明自己对于碎片位置的推断,却闻几丈外砰地一声,百目妖的肉身炸成了漫天血雨。   碎肉骨碴之中,数不清的眼球滚了一地,它们的末端连接蝌蚪状的尾巴,触及土地立刻向远跑去。   “百目妖要逃!”   许娇河想也不想地提醒道。   她拉住纪若昙的衣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试图追赶四散的眼球,又因着庞大的数量而失去了目标。   “藏着灵剑碎片的那颗眼球,一定是本体!”   许娇河心急如焚,抓着纪若昙的衣袖不放,转头向他求助,“你能感应到的对不对?”   出乎意料的是,纪若昙并不着急,他道:“这件事要你来做。”   “沉下心来,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   “你叫我怎么沉下……”   许娇河被不管在哪里都讲原则的纪若昙弄得很烦,横了他一眼开口就要反驳。   却不知怎的,在青年充满信任的目光中缓缓住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闭眼,开始释放法术。   ……   片刻之后,许娇河睁眼伸手,指着东南位置跑在最前面的眼球道:“那是它的本体!”   话音未落,柳夭已如一道闪电,剑光劈下,将那颗逃窜的眼球困在了结界中央。   许娇河扶着纪若昙的手臂踱步过去,注视在青蓝色的光罩里来回乱撞的眼球,恶狠狠地骂道:“方才欺辱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在我的手里!”   她示意纪若昙将结界撤去,想要一脚把眼球踩扁,又被纪若昙拦住:“先等我取出灵剑碎片。”   许娇河只好收脚。   上一次由于扶雪卿的阻碍,她并没有亲眼见过纪若昙如何取出灵剑碎片。   这次她专心致志地盯着纪若昙并指掐诀,一点一点从僵在原地的、巴掌大小的眼球体内召唤出萦散着如练青芒的半透明光团。   光团之中,破碎的剑体悬空静浮,一丝突兀的黑气蜿蜒其上。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又转瞬消散无影。   “那是……什么?”   许娇河疑惑地侧头看向纪若昙。   纪若昙的眉目中映出几分沉重,他道:“这灵剑碎片嵌入百目妖的体内太久,已经沾染上了污秽妖气,我需要立刻带它回到柳夭内将妖气炼化,否则会有灵气污染之祸。”   “不过我若一旦开始,半日之内便无法顾及外界的情况——”   许娇河顿时明白了他言语背后的潜意思,难得善解人意道:“你不用管我,炼化妖气最重要,况且我的灵宝戒中阵符多到用不完,可以自行返回浮云渡。”   纪若昙颔首,撤去了结界,就要一剑将百目妖的本体杀死。   许娇河却眼珠一偏,拦截道:“等等,死得这么容易简直是便宜了它,把它交给我就是。”   说着,她取出另一块空白的玉符,将眼球收了进去。   纪若昙见此情形,没有多说什么,化作烟雾进入了剑身。   ……   死寂一片的竭泽刹那间只剩下了许娇河一人。   四个傀儡护卫亦被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凶性四起的百目妖打得变回了三寸朽木。   她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凭借记忆转过身去,朝着马车停驻的方向前行,打算将车马一同带走。   只是行了两步,身后陡然传来阵法显形的动静。   一道无比熟悉的尖啸声紧随其后,接着化为奇异的男声响起:“回禀魔尊,根据追踪术显示,百目妖最后的气息便是出现在附近。” 第7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四天   许娇河的身形一僵。   电光火石之间, 她忽然领悟了那道尖啸声缘何熟悉。   只因在那茫茫极雪境内,她听见过无数次。   人面的怪鸟,嗜血的兽性。   ……雪枭、魔尊。   难道自己的运气真就这么差, 竟然在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遇见了扶雪卿?   在许娇河不确定是该跑, 还是该跪地求饶的间隙里,那头也停下了说话声。   四道目光聚焦在许娇河的身后, 恍若如有实质的尖刺扎入血肉, 如芒在背的不安感随即蔓延。   许娇河在感觉到视线的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背对着两人身形不动, 实则捏破了从灵宝戒中无声拿出的阵符。   传送法阵的光亮顺势而起, 如陷落的泥沙般吞没许娇河的身体, 也掩去了寒涔涔的目光。   明灭枯绽的莲花在脚底旋转, 半透明的结界构建联结,许娇河看着周身的空间一半被灵光占据,庆幸地想道,这样看来, 自己的运气似乎也不是那么差, 略施计谋就能够在扶雪卿的眼前逃掉。   下一秒,一道无声无息的黑色雾气如箭镞般穿透结界而过。   传送阵法的光亮急剧收缩,尽数吸入破碎的阵符之内, 死气沉沉的竭泽再次出现在许娇河眼前。   小洞天的修士都说, 传送法阵一旦生效, 就不能再被人为破坏。   扶、扶雪卿居然轻描淡写地一击, 就把它打碎在当场……   许娇河傻了眼。   而几十丈外, 抱臂欣赏她惊疑不定神色的扶雪卿命令道:“般若, 把她给本座抓过来。”   “是, 魔尊!”   一声激越的鸣啸之后,跟随在扶雪卿身畔的, 唤作般若的年轻男子变回雪枭之身。   盈羽御风,白虹破空。   他裹挟着无可阻挡的气势,拍打翅膀,朝许娇河所在的位置扑击而来。   就在利爪即将刺入脆弱肌肤的前一秒,看似吓呆了的许娇河掏出控火珠,猛地往它身上一丢。   许娇河拔腿就跑。   控火珠接触雪枭富含油脂的羽毛,如同星火燎原,刹那间吞噬了小半雪白的鸟身。   般若感觉到灼烧皮肉的痛苦,但并没有被激怒——他到底是千年的大妖,从扶雪卿出生之初就陪伴在其身侧同修同炼,对于雪枭一族天然惧怕的火源早就拥有了抵抗之力。   他澄黄的竖瞳锁紧许娇河逃跑的方向,心想这看起来如蜉蝣般不堪一击的人族,求生欲倒是很强。   “般若,你快变成烤鸟了,可要本座助你?”   扶雪卿凉凉的嗓音响起,他不紧不慢的眼神在自己被偷袭成功的下属,和跑远的许娇河之间逡巡,口中询问是否需要帮助,脚掌却仿佛生根在原地,并无半分抬起的预兆。   般若一口寒息喷灭了身上的火焰,又展开翅膀制造出一团冰霜气流,将围绕在自己身畔,伺机而动的控火珠掀远,他的鸟喙中吐出人言:“魔尊勿忧,属下若抓不到那名人族,定会提头来见!”   “那就好。”   扶雪卿满意勾起唇角。   ……   许娇河不清楚自己蓄意的偷袭有没有成功,也不清楚身后的雪枭妖怪跟到了何处。   她在竭泽中奋力奔跑,企图利用错综复杂的路径甩掉追兵。   逃亡的期间,她又一次试图启动传送法阵,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打不开灵宝戒的封印。   纪若昙炼化妖气不能被打扰,系在腰间的柳夭便成为了一件纯粹的装饰品。   许娇河实在想不出反击的办法,只好拼尽全力,不停地逃跑。   “嘎——”   脑后方的苍穹之上,嘹亮的鸣叫破云而出。   驱散了火焰的般若平展双翼,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着许娇河的身影。   每当许娇河因为力竭而放慢脚步时,他便故意发出一声鸟鸣,促使许娇河咬着牙加快逃跑的速度。   他的耳朵细致地捕捉着许娇河逐渐加沉的呼吸,心中计算着玩弄尽兴后抓捕对方的时间。   扶雪卿当时下了命令,在他修炼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雪山。   谨遵魔尊法令的般若自然不敢擅自越过雷池半步。   是而他也不知晓偷溜进去的许娇河,同扶雪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后受伤的扶雪卿从冰雪的夹层之中醒来,一声不吭回到了雪月巅。   随即宣布延期登临魔尊之位,并号令整片欲海,为其寻找游历路上春风一度的人族女子。   般若追随扶雪卿多年,自然明白扶雪卿不会被肤浅的男女之情所惑。   他如此大张旗鼓,其背后一定有着更重要的目的。   般若简单回忆了一下抓捕事件的起因,等到再回过神来,便看见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的许娇河双腿一软,倒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如同死去一般仰面朝天,只剩下奋力汲取空气的胸腔上下剧烈起伏。   ……看,就算再如何想活。   弱者就是弱者,怎么也逃不出强者的掌心。   般若的内心忍不住泛开一点微薄的怜悯。   他缩小庞大原形,亦收起声势吓人的双翅,伫立在杂草地外,问道:“姑娘不跑了?”   “呼、呼……”   许娇河精疲力尽,累得说不出话。   她手上那经过纪若昙的初步治疗,暂且止住了血流的伤口再次开裂,蜿蜒的血液顺着她掌心紧握着的匕首向下滴落,染红了身畔枯败萎黄的草叶。   般若得不到回应,慢悠悠向前踱了两步。   他小幅度转动鸟首,居高临下斜望着躺在草丛间的许娇河,好声好气道:“既然姑娘跑不动了,不如跟我回去——一则你的伤口需要治疗,二则魔尊耐心有限,若等得太久,是会生气的。”   如此讲究的用词,真不像是粗鲁野蛮的欲海中人。   许娇河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另一个游闻羽。   她被汗水迷糊的瞳孔扩大,一瞬不瞬看着天空,倏忽想起云衔宗牢狱之中,游闻羽向她递来半身木偶时的神色——那样寂寥的目光,那样决绝的表情。   因着一点辜负了他人感情的心虚,亦是为了在纪若昙面前,减少游闻羽的存在感,许娇河把木偶存放在了灵宝戒的深处,一次也没有拿出来使用过。   如今这木偶是要陪着自己一道死了吗?   许娇河苦中作乐地露出一点笑容。   她放松着手掌,尽量减少伤口的痛感,将手指放在了腰间的绦带上。   游闻羽拼着性命救下了没心没肺的自己……   不如,让她也来做一点好事?   两块灵剑碎片集合,已经能够为纪若昙重塑肉身。   哪怕现在立刻远离她的身侧,纪若昙也能够生存下去。   不管被带回魔族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依照纪若昙的性格,他一定惦念这份恩情。   ……若真的有能力,他总会想办法营救她。   许娇河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掂了掂掌心的匕首,重复确认它的存在,心头计划起另一番主意。   另一边,好说歹说都没有等来许娇河张口的般若,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变作人身,想了想,又在身体表面附上一层隔绝火源的妖力。   做完这些,般若抬步靠近齐腰深的杂草丛。   他暗笑自己白长了这些年岁,简直越活越回去,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人族逼得疑心病起。   他渐渐接近许娇河躺倒的位置,耳畔属于许娇河的呼吸声却慢慢低了下去。   预知危险的颈羽在般若脑后炸开,他突地眼前一花,不知何时恢复了气力的许娇河,如敏捷的野鹿般无声跳起,她握着匕首,朝般若的胸口刺来,眼中绽放出势在必得的光亮。   般若本能地抬手一挡,方发觉看似气势如虹的一击,实则没什么力道在其中。   许娇河虽踏入炼气境界,终究还没有学会正统的强身健体之术,凌厉一击刺中般若的手臂,但也不过是被强悍的妖力阻拦在表皮肌肤,想要深入简直寸步难行。   而作为回报,般若歇了怜香惜玉之情,他反手扭住许娇河的胳膊,令她在近乎脱臼的疼痛中,哐当一声松开手掌,失去了最后一件护身的武器。   般若封住许娇河的脉络,又以妖力为绳索捆住她的双手。   他抚过被匕首刺中的皮肤,目露几分赞赏的情绪,低声道:“姑娘你看似不堪一击,性格倒是很泼辣果敢,半点也不像欲海之外那些没骨头的人族软脚虾。”   许娇河咬着嘴唇,不解地瞪了般若一眼。   这些妖魔都是怎么回事?   对着自己的敌人不是求爱就是夸奖。   ……一副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许娇河生得耀目而美貌,哪怕含怒一眼,依然令孤寡千年的老处男般若品尝到从未感受过的风情。   他似乎明白了扶雪卿为何会下令活捉她,而非就地处死。   微顿之后,般若安抚一句道:“其实姑娘也不必太过害怕,魔尊只是请你到雪月巅做客而已。”   许娇河低下头不说话。   到了这一步,她能做的也都努力做过了,接下去再强行为之,搞不好会激怒扶雪卿丢掉小命。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许娇河识时务地不再继续反抗,跟在夸奖完毕打算回去复命的般若身后。   临走前,她趁着般若没注意,偷偷看了眼原先躺过的草堆。   就算无力对抗终将到来的命运。   但她至少可以在微小的细节处,做出不甘服输的抗争。   许娇河惊惧于未知的心脏缓缓平静了下来。   她仍然垂着头,敛着眸,万般心绪中终得一点黑暗生光的希望。   而许娇河睨过的位置,洁白无纹的绦带掩映在错落的草植之下——身处其中,隔绝外界情形,一门心思炼化妖气、重塑人身的纪若昙,尚不知等他重新醒来时,将会面对怎样的场景。 第7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五天   般若把许娇河倒扛着带回了雪月巅。   只不过没有将她丢入地牢内, 而是直接扔在了一座陌生宫殿的大床上。   啪——   般若粗鲁的力道之下,许娇河的脸被迫与硬实床铺来了个亲密接触,差点撞歪半边鼻尖。   她忍着痛捂住鼻子坐起, 身后的空地上已经失去般若可恶的踪影。   手掌轻拍声过后, 静默站立在两旁的女婢们纷纷退下,扶雪卿高挑的身影逆光来到床前。   他俯视许娇河, 半晌无言。   绿幽幽的瞳孔陷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阴霾里, 深邃而又危险。   仰着面孔不愿示弱的许娇河, 被他看得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一双即将触及地面的脚掌亦僵在悬空处, 抬高也不是, 放低也不是。   在迫人的目光里, 她充满不安地拉扯着下裳,试图用裙摆盖住两只漏在外头的脚。   而扶雪卿亦不肯放过这处能够反映对方忐忑内心的细节,喜怒不辨的视线下滑,逡巡过许娇河按在裙摆上半蜷的手指, 方才皮笑肉不笑道:“娇娇, 你的胆子可真大,刺伤了我,还敢留在欲海不逃。”   扶雪卿刻意将话语断在此处。   他收了笑容, 缓缓俯下头颅, 秀美无匹的面孔变得毫无表情, 接着发问道, “你是笃定我抓不到你, 还是觉得, 就算抓到了你, 我也不会将你千刀万剐、扒皮抽筋?”   “……就算你真的要把我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那我、我也无处可去。”   许娇河望着扶雪卿野狼一般的双瞳, 整个人紧张到了顶点。   她颤抖着呼吸,在心中重复了五遍“把自己害成这副惨样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死魔头”之后,鼓起勇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叛出了云衔宗吗?现在整个小洞天都在追杀我,伸头是死,缩头也是死……我不待在欲海,又、又能去哪里?”   “能让正邪两道都容不下你,你也是挺厉害。”   扶雪卿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不阴不阳地讥讽着许娇河,仿佛许娇河沦落到如今皆是咎由自取。   而比扶雪卿漠然的言语,更叫许娇河愤怒的,是他冷淡的神色。   天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为了自己的私欲随意坑害别人,且没有半点悔过之心的臭垃圾!   许娇河越想越气,便也顾不得什么千刀万剐还是抽筋扒皮。   她想反正求不求饶接下来都没有好日子过,索性如一只气鼓鼓的小母鸡般大喊道:“还不是因为你陷害我!我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把控魔印种在我身上,操控着我去偷娲皇像!!”   扶雪卿无视她的质问,冷笑着说道:“因为你又弱又蠢,整个小洞天都没有比你更好控制的人。”   “你在得意什么!”   许娇河气得揪紧了身下的衾被,她被扶雪卿戳中死穴,万般愤恼之下忘却了应避的忌讳,越发拔高音量骂道,“你是高高在上的魔尊,是妖魔二族俯首称臣的统领,可那又怎么样!在极雪境内,你还不是被我这个弱小又蠢的人族弄得晕厥不醒,差点一命归西!!”   许娇河的话语出口,扶雪卿清纯美丽的五官忽然扭曲到极致。   他手指一抬,周遭无处不在的魔气便化作发光的绳索,捆着许娇河上升到半空中,接着面朝下狠狠一掼,压着她的脑袋将人摔在柔软的衾被之间,不管许娇河怎么挣扎也抬不起头颅分毫。   “娇娇,你是不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扶雪卿抬起一侧膝盖半跪在床榻上,目光隔着布料,落在许娇河曾经被他种过控魔印的后背肌肤上,他故意轻唤许娇河最不想听到的称呼,磨着牙道,“你们人族有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要是还不明白今时今日自己的处境,不如好好把这句话背上十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阴狠的尾音忽然低了下去,探出指尖摁住许娇河微微凸起的颈骨,用一种商量似的奇异语气询问她:“又或者,我将它烙在你的肌肤之上?”   “……你、你这个死变/态,你是不是有病呀!有本事你杀了我!!”   忍受不了羞辱的许娇河一边骂一边不住反抗,奈何魔气将她绑地严严实实,唯剩两条不受桎梏的双腿奋力向后踢蹬,但由于视线受阻,连扶雪卿半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杀了你?你可是小看了我。”   “你是这世间唯一与纪若昙有亲密关系的人……更何况,他还把那么要紧的秘密告诉给了你。”   扶雪卿想到雪山之中,他睁开眼看见许娇河的第一面。   亦与很多年前,他与纪若昙初见的那一日没有半分区别。   一缕信任错付的仇恨感顺着扶雪卿的心绪向上攀沿,他翠绿的瞳孔陡然渲染出几分血液般的鲜红,而后并指为刀,用力划破了许娇河肩膀处的衣衫,“我有的是手段,让你觉得连死也是一种享受!”   “啊!”   许娇河的惊叫声顿时响起。   后肩的凉意迫使她挣扎的动作一滞,接着感觉到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传来皮肉破损的痛意。   在被扶雪卿所伤的瞬息,她的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百目妖之前的威胁。   先/奸/后/杀。   扶雪卿这么喜怒无常,该不会为了羞辱纪若昙,而要把自己……   不,不行。   许娇河只是想了一想就立刻犯怂。   她耍起变脸的手段,换作了一副口气,含着泪道:“对不起、对不起,魔尊大人……当日真的不是我想杀你,呜呜,我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是被魔气影响了才会那样的,呜呜对不起……”   扶雪卿并不清楚许娇河脑子里催生出来的荒唐想法,只觉得她表面上呈现出来的那几分气节果然都是假象——骨子里依旧是怕死怕疼、只知依附他人的金丝雀。   她会嫁与纪若昙为道侣,只不过看中了纪若昙当世无双的身份。   倘若自己比纪若昙更加强大……她会不会也谄媚又讨好地绕上来缠着自己不放?   寡廉。   无耻。   ……但似乎又合该如此。   扶雪卿胸腔内晶莹无瑕的雪之心,被阴暗下流的念头撩拨着,跳动的频率激烈到伤口破裂的地步。   他定了定目光,暴涨几寸的指甲用力掐入掌心,几乎将整个手掌洞穿才肯罢休。   魔族强悍的天赋迅速修复起受损的血肉,扶雪卿忍耐着刻骨的疼痛,用愈发低柔的嗓音道:“你知道吗,魔气只会惑动弱者内心深处最赤/裸的欲望……你说你不想杀我,你撒谎。”   许娇河被他的回答噎得讲不出话。   说流就流的泪珠在上下扑闪的睫毛间无声滑落眼眶。   她的下巴被扶雪卿的手指捏住,一张梨花带雨的素面被迫侧转过来,对上他发红的目光。   ……这是什么表情,是要吃人吗?   拙劣的谎言叫人拆穿,许娇河亦被扶雪卿勾魂摄魄的瞳孔震得心神发抖,她一时想不出更好地、能够安抚对方的借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扶雪卿尖锐的指甲,在自己受伤的肌肤间来回拨弄。   “很、很疼,请你轻点……”   哭泣是假的,疼痛是真的。   许娇河呜呜咽咽,唇间溢出些似是而非的求饶。   扶雪卿收集着自她伤口处渗出来的血液,半真半假问道:“不如,你说说是我厉害,还是你的道侣纪若昙厉害?倘若答案叫我满意,我今日就暂且放过你。”   这种无聊的问题,放在别人那里难以回答。   放在许娇河这里,她却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当然是你厉害,你是魔界的君主……我、我夫君他,只不过是一个宗门的阁主而已……”   许娇河不假思索的迎合,成功令扶雪卿住了手。   他一直以来想要的肯定,竟然以如此儿戏般的方式获得。   这个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她从不更改的底线?   扶雪卿又想冷笑,弯到一半的弧度却硬生生凝固在唇角。   他收集够了血液,从许娇河的身畔站起,撤掉魔气束缚的同时,恢复了冰冷倨傲的神色。   “真想让纪若昙来看看你这副墙头草般不值钱的模样。”   ……   扶雪卿丢下一句毫无攻击力的讽刺,便离开了宫殿。   许娇河趴在床上等了片刻,确定身后无人之后,才扭转身体,谨慎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以黑金为主的色调,从陈设布置,到家具摆件,均透露出华丽而硬朗的风格。   不远处的书案上还散落着翻开到一半的书册和竹牍,显然在自己到来前便有人居住。   许娇河观察片刻,得出结论,这似乎是扶雪卿的寝宫。   既然是扶雪卿的寝宫,就意味着,只要他回来休息,他们总要接着见面。   许娇河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知扶雪卿取了自己的血液作何用途,而空荡荡的宫殿中也无人可以闲聊解闷,只好挑选了一处看起来没有任何扶雪卿的东西存在的木椅,坐下暂且歇息。   眼下的环境倒是比她上一次被囚禁的时候好了很多。   许娇河休息了一会儿,紧绷的心绪逐渐放松下来。   于是那被她刻意忽略的手掌上的伤口,再度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半日不曾凝固的血液不多时便糊满了整片肌肤,滴滴答答沿着掌纹坠落到光洁的地面。   许娇河又站了起来,试图在宫殿内找到包扎的东西。   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她干脆扯破裙摆,撕出两根布条粗略地包住伤口,又不死心地走到宫殿门口,扒着扶雪卿释放的禁锢结界左顾右盼,试探着喊道:“有人吗?我的伤口好痛,有没有人来帮我治疗一下伤口?”   许娇河喊了再喊,却无人应答。   那自她被抓来时站在殿内殿外的女婢侍卫都无影无踪。   许娇河嗓子叫得冒火,才终于认清了扶雪卿不打算找人侍奉自己的事实。   她倚着结界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空荡的庭院,不自觉地想起了纪若昙。   也不知道他发现自己失踪了没有?   许娇河想,就算纪若昙重塑肉身,似乎离大乘境界也很遥远。   单枪匹马,又怎能闯得进重兵严守的雪月巅?   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盘踞在许娇河的情绪中,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前路实在未卜。   适逢她胡思乱想之际,庭院的道路尽头突地显出了一位男子的身影。 第7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六天   扶雪卿伴雪而生, 他的住处雪月巅更是坐落在高山之上。   四周的环境虽不如极雪境严冷,却终年笼罩着积落的寒霜。   渺然的风雪尽头,一人持扇独行。   藕荷色的锦袍着于瘦高的身躯之上, 并无半分脂粉女气。   修长手指轻摇折扇, 于弧度游曳间可见边缘一抹点目的鲜红。   怎么、怎么会是他……   许娇河看得发怔,檀口一时半张, 竟然忘记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 横贯手掌的伤口再度传出血肉挤压的痛感, 那来客也从庭院尽头来到了结界外。   他收起折扇, 拂落肩头的薄雪, 相隔一道魔气屏障同许娇河对视。   而后唤道:“师母。”   师母。   这两个字唤醒了许娇河的神智, 也将她拉回困顿肉身的囚牢之中。   许娇河跪坐在地,抬首仰望着意气风发的游闻羽,任凭血液染红了裙摆也懵然不知。   她的目光混合着不解、惊讶和迷茫,仿佛第一次认识游闻羽那般, 安静地凝视他的面孔。   “闻羽……游闻羽, 你为何会在这里?”   无处着落的困惑充盈了许娇河的心绪,她喃喃地问出一句,“你和魔族究竟是什么关系?”   “师母, 起来吧, 地上很冷。”   游闻羽并没有回答许娇河的问题, 脱口而出的温然话语似乎与往昔别无二致。   但根本的区别在于, 他仅仅垂眸, 神色奇异地看着被蒙在鼓里的许娇河, 却没有伸出搀扶的双手。   触及游闻羽视线的一霎, 许娇河如梦初醒般猛地站了起来。   她将满是血污的手掌贴紧冰冷运转的结界,用近乎于喊的音量扬声诘问道:“欲海之上是你故意放走了扶雪卿的分/身, 云衔宗内也是你做了手脚陷害我的对不对!”   许娇河咬着牙关,试图控制面部肌肉的颤抖,却依然能够听见牙齿与牙齿之间碰撞的促音。   她清楚人心易变,世风不古,也早就做好了被人抛弃、与人道别的准备。   却没想到真正遭遇之时,对方是游闻羽的真相,会让她感到这般的愤懑和怫然。   而相比情绪激动的许娇河,游闻羽呈现出来的气息,镇定得如同没有感知能力的傀儡木偶。   他取出一道黑铁令牌,解除了束缚许娇河的结界,坦然无谓地说道:“叛徒也好,伪善者也罢,师母爱怎么想都可以——不过现在我要为您治好伤口,免得到了晚宴之上出魔尊的丑。”   游闻羽一边说着话,一边迈步踏入殿内。   他又随手复原结界,站在许娇河半步外的位置,将折扇慢条斯理地插回腰间玉带中。   啪!   而迎接他的,是一记猝不及防的响亮耳光。   许娇河用尽气力的手掌,将全无防备的游闻羽扇得偏过头去,白皙的面皮瞬息染上淡淡绯红。   “你还有脸敢进来!”   许娇河指着他的鼻尖斥骂道。   游闻羽用舌尖一顶痛觉鲜明的侧脸,微肿的肌肤上随即鼓起一个小包。   他扭了扭脖子,在骨骼相碰发出的咔咔声中将脸转了回来,沉着自若的表情因半边肿起的面颊而显出几分不实和扭曲:“算上神风空行舫的那次,这是师母第二回打我了。”   许娇河怒极反笑。   她讨厌游闻羽不在意一切的眼光,如同投入火焰中的冷油,将她的胸腔和肺腑一同烧得滚烫。   不在意一切。   ……如何能够不在意?   就算游闻羽真的能够不在意,那么被他耍地团团转的自己,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许娇河又抬起左手,想要依样画葫芦在游闻羽的另一边脸颊也留下一道掌印。   只是这次扇过去的手掌,却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抓紧。   “师母,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游闻羽的眼珠如钉子般钉在许娇河的面孔上方,手指则向下捏住了她扭动反抗的细腕。指尖溢出的水灵之力顺势无声渗入许娇河的体内,令她脖颈以下的身体顷刻之间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   “放开我!你好卑鄙!”   “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以为一个耳光就能解决吗?”   许娇河动不了,嘴上反而骂得更加大声。   可惜她没学会几个市井的粗俗词汇,就连斥责的言语都缺乏几分应有的攻击性。   游闻羽充耳不闻,将她单手托抱起走向属于扶雪卿的大床边。   臂膀勒在丰腴的大腿外围,许娇河便以无比屈辱的姿势被迫“坐”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干什么?快点松开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对你有恩的师母?!”   许娇河的眼珠左右乱晃,心跳随着越发接近床铺而剧烈到快要跳出喉头。   偏偏游闻羽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缓慢,仿佛不将她的心理防线磨得崩溃便誓不罢休。   到最后,许娇河实在骂得没了词。   她飞快掠过衾被杂堆的床铺一眼,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胡乱叫嚷道:“这可是扶雪卿的床!!”   游闻羽闻言,挑起一侧眉梢,斯文地微笑道:“师母以为我要做什么?只不过是为您治伤。”   “治、治伤伤需要去床上吗!你和扶雪卿果然都是如出一辙的变/态!”   许娇河的注意力来不及捕捉到的间隙里,游闻羽入耳她无心的言语微微沉了面色。   他将许娇河放在床头,又嫌弃地化出一层灵力屏障,阻隔了许娇河同扶雪卿床榻的触碰。   做完这些,游闻羽小心翼翼握住许娇河手掌的外围,开始为其修复伤势。   早先虽有纪若昙的治疗,但经过一系列的颠簸和挤压,许娇河掌心的伤口早已迸裂、皮开肉绽。   游闻羽担心冰凉的术法触及血肉,会让许娇河感觉到不适,又暗自加热了灵力,替她细致疗伤。   灵气犹如清泉沁润,许娇河瞬间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舒缓不少。   她绷紧的唇角稍稍缓和,目光依旧抗拒地怒视着游闻羽。   又听游闻羽问道:“这两处伤口好深,似是利器造成的,师母,是何人伤了您?”   许娇河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游闻羽并不气馁,继续好声好气道:“当初让您在浮云渡等我,您怎的会跑去竭泽被魔尊抓到?”   “谁说我没有等你,分明是你自己没有来!”   许娇河烦极了他倒打一耙的姿态,不耐烦地呛了回去。   谁知游闻羽听见她如是回答,指尖释放的灵力顿了一秒,随即眉开眼笑地柔声轻吻道:“师母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有住在浮云渡中等待我吗?”   “假的。”   “你又不是我夫君,我等你干什么?”   说起夫君,许娇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游闻羽为自己找的安身之地,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不是半夜遇到贼人打劫偷袭,就是修个大门还能碰上猥琐工匠老头,要不是有寄居在柳夭剑中的纪若昙帮忙,自己能不能活过第一天都是个大问题。   两厢对比之下,她越发觉得游闻羽没安好心:“你是你师尊的徒弟,不学得如他一般守护九州也就算了,怎么能算计七年如一日,一直真心真意待你的唔唔!!”   许娇河的话没说完,口腔就被塞进来的两根手指堵住。   游闻羽的指甲顶端抵着她的喉咙,又用微微屈起的指节厮磨上颚,令她难受想吐,再也说不出话。   “师母,既然师尊已死,就让他入土为安吧,别再时不时把他挂在嘴边了——好吗?”   游闻羽的话说到结尾,作弄的手指,被找到机会的许娇河狠狠咬住。   她的的力道极大,直接咬破了游闻羽的肌肤,腥甜的血液气味在舌尖绽开。   游闻羽由着她咬,按住她的舌尖迫使她张大口腔。   来不及吞咽的唾液混合着血液,自唇角流下。   许娇河素着面孔,唇瓣又被血液染得艳红,活像话本中记载的以人为食的艳丽鬼物。   “我记得,如梦世的攫念术中,你亦是这般散着发、素着脸,美得令人难忘……”   游闻羽看着许娇河的脸,视线穿透眼前实质进入往昔的回忆之中。   那惊艳众生的一幕,何尝不是自己不幸的开端?   许娇河心口一涩,仇恨和痛苦化作饱胀的情绪自眸光中满溢而出。   她见不得游闻羽痴迷的呢喃自语,便不顾指甲划破舌尖的痛楚,发狠地咬到青年的手指见了白骨。   “真疼啊师母……您对着我,总是这般不留情面。”   游闻羽低柔的控诉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痴怨,他加速了灵力释放的速度,眼见许娇河的掌心透出肌肤新生的粉意,方才用定身的法术定住她的头颅,将沾满鲜血和唾液的手指从口腔深处抽出。   他轻轻擦去肌肤表面的污渍,对着许娇河留下的痕迹看了又看。   不具灵力的加持,也没有魔气的侵占,许娇河造成的伤口看似可怖,实则极为容易复原。   可游闻羽偏偏没有任何治愈的打算。   他简单地止住了血液,然后任凭两道血肉模糊的牙印,留在冷白如玉的手指间。   仿佛那并不是许娇河仇恨的表现,而是她奉献给他的一个承诺、一道誓言。   头颅身躯一同被定住的许娇河,连基本的转头动作都做不到。   她看着游闻羽肆无忌惮地展现明晃晃的伤口,用受损的手指替她脱下短靴和鞋袜,再用涤尘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清洁了一遍床铺,这才将她平放在衾被之中,瞳光温柔地注视着她道:“师母好好休息,傍晚自会有人来接您参加魔族的宴会。”   什么魔族宴会,谁说自己要参加了!   许娇河在心中大叫,又痛骂了一遍游闻羽是个潜藏的变/态。   只是还没有等待她重复着再骂一次,青年已经抬手拂过她的眼睑。   接着意识恍若不断下坠的羽毛,置入了静流的深水之中。 第7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七天   游闻羽释放的灵力作用之下, 许娇河一觉睡得极沉。   无知无梦,黑甜酣然。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却并非自然醒转, 而是被许多双手揉按醒的。   这许多双手, 不请自来地交错在她的身体之上。   有的为她擦干水珠,有的为她包起长发, 有的则为她披上华光流转的珍贵鲛纱。   被水汽洇染的纤长睫毛, 湿漉漉地垂坠在许娇河的眼眶。   她迟钝而缓慢地眨了眨眼, 只因眼睛是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   处于忙碌状态的女婢们, 却没有发现侍奉的主人已经醒来, 在完成出浴后的各项侍奉事宜后, 又由一名看起来领头模样的高挑女婢为首,将许娇河整个人扶进怀里,半抱着她走向另一处房间。   行了百十步路,离开水雾四散的浴室, 回到扶雪卿的寝殿。   许娇河被放了下来, 一位婢女扶着她的肩膀,令她靠坐在描金铸彩的铜镜前方。   女婢们又忙了起来,用魔气凝结的术法烘干黑发, 再将不知名的香粉扑洒在裸/露的肢体上。   这时, 领头女婢终于从铜镜中瞧见了许娇河睁开的眼。   她烘发的动作一停, 双手交叠, 弯曲膝盖, 冲许娇河行了一礼。   身旁七八名围拥的女婢也在她之后, 纷纷俯身行礼。   “娘娘醒了, 奴婢们见过娘娘。”   领头女婢尽完应尽的礼节,复而起身, 维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恭敬地对许娇河说道:“奴婢是尊主亲自派来服侍您的一等女官,名唤听鸢。”   不等许娇河领悟自己言语中的内容,听鸢又道,“因尊主还未来得及给您定个名分,奴婢们也不好称您为尊后,所以只以娘娘作为代称,还望娘娘能够见谅。”   许娇河:“?”   什么尊后,什么娘娘,魔族的宫殿也流行人间皇宫的那一套吗?   还有,这些称呼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许娇河问不出口,拼命眨了几下眼睫,却无人回答她的疑惑。   听鸢说完两句话,不再开口,只一心一意做起刚才的活计。   女婢的双手灵巧,待许娇河的长发彻底干透后,执着象牙梳为她编起精致华丽的发髻。   沉甸甸的珠宝首饰,分别挂在耳垂和脖颈的位置。   听鸢左右打量了一遍,仍觉得不满意,又增添了两串手链、三四个宝石戒指。   最后鲛纱被褪去,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裙上身,淋漓而下,在许娇河身后逶迤出夜幕星河似的拖尾。   犹如乖顺的人偶,着以华服,坠以美饰。   在女婢的手下,严妆丽衣的许娇河绽放出高贵庄重的万般风情。   许娇河盯着铜镜,瞧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发呆,忽闻宫殿外有小跑声哒哒而来。   依然是女子的清脆之声,对方问:“听鸢姐姐,可好了吗?宴会即将开始,尊主派人来催了!”   听鸢答:“好了好了,只是娘娘不便行动,还得我们扶她出去才是。”   说着,许娇河再次被抱起,沉甸甸的发髻压在听鸢馨香的胸口。   光/裸脚掌被人各握一边,分别穿上亵袜缎鞋。   听鸢又检查了最后一遍,确保一切完美无缺后,她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女婢,抱起许娇河出行。   女婢们各自排成两队,穿梭结界而过,与室内的温暖相反的冰冷气息立即渗入了许娇河的肌肤。   人群尚未走出几步,女子口中的尊主——扶雪卿便穿着与许娇河同款的深色冠服踏雪而来。   众人敬呼“尊主”,乌泱泱跪了一地。   唯独抱着人不便行礼的听鸢,和她怀中没有自理能力的许娇河站在原地。   扶雪卿看了许娇河很久,目色复杂,不似往昔一般倨傲深严。   许娇河读不懂他眼神的意味,只在半晌后听见一句喜恶不明的“尚可”。   “把她交给我。”   扶雪卿伸出手,许娇河便如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般,被听鸢小心翼翼挪进了他的怀中。   男人的臂弯远不似女子温软,扶雪卿大约生来也没抱过几个人。   他的手臂把许娇河的腰肢勒得很紧,后又嫌麻烦直接将其打横抱起。   许娇河的面孔朝里,目光被衣襟上刺绣的霜雪纹路尽数占据。   扶雪卿抱着她出了庭院,欲走的脚步稍停,又命令道:“把我的大氅拿来给她披上。”   ……   许娇河感受着脑袋上传来的重量。   除却几十支钗环以外,还有一件绒面内里的大氅盖在头顶。   她不知扶雪卿究竟是怎么想的。   ……哪有人穿大氅是连着头一起盖上!!   许娇河心中大声吐槽着扶雪卿的粗手粗脚,而鼻尖沁入的热气则盘桓在眼前的一小片领域中,直把她整张妆点明艳的面孔熏染出一丝靡丽不可方物的绯红。   扶雪卿抱着她走了很久,隔着一层布料,许娇河亦听到了很多来自男男女女的不同声调。   他们的音色各异,相同点是对待扶雪卿皆充满了毕恭毕敬。   而扶雪卿并没有理会所有人的问候和讨好。   他的话很少,甚至全部加在一起,还不及把许娇河捉来压在床上时说得多。   又行了一段路,大氅缝隙处投射进来的夜色一变,明晰晃眼的灯火映入许娇河的眼帘。   “拜见魔尊!”   “拜见魔尊!!”   排山倒海的群呼声把许娇河吓了一跳,扶雪卿却平淡自若地抱着她泰然入座。   他的手离开了许娇河的腿弯,使得许娇河脸庞依靠着胸口,整个人斜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扶雪卿抬手:“诸位,本座尚未继位,魔尊一词还名不副实。”   随着他的话音出口,殿下众人的呼告声渐渐止息。   有受邀而来的城主大着胆子道:“欲海之内,谁人不敬服于您,这一声魔尊,您当然实至名归!”   扶雪卿半敛着翠色的双瞳,从纯金酒壶中亲自倒出一杯酒。   却是并不接话,让那位越众而出、有心奉承的城主陷入略显窘迫的境地。   对上主座这位喜怒不定的疯子魔尊,有时候安静比高声呵责更加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   魔族风情浓郁的奏乐声仍然萦绕在许娇河耳畔。   乐姬们慵懒妩媚的歌喉,舞伎们婉转婀娜的身姿,并没有让殿内的气氛缓和几分。   扶雪卿端着酒杯,仿佛在欣赏杯壁上雕刻的螭龙纹路。   目光又偶尔漏出杯畔,似寒凉的剑光般投向大殿。   城主紧张到极致,即将跪下求饶之时,扶雪卿的身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摩迦城主的话不错,只有一个词用得稍显欠缺——敬服,是伪善者奴役下位的借口,匹配魔尊,应该使用‘顺服’才对。”   “不需要尊敬,也不需要崇拜,只需要记得,何为‘顺’,何为‘服’。”   这道男声悦耳,说话习惯更是透着欲海中人不具备的文绉绉。   扶雪卿亦在此时转过脸去,于是覆盖在许娇河头上的大氅滑落一点,透澈意志的寒气无声涌入。   许娇河一个激灵,重新聚焦的视线,便直直撞见坐在扶雪卿左首径自饮酒的游闻羽。   进入云衔宗的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宴会,许娇河也参加了不少,她自然清楚这个位置的意义。   能够坐在举办者的左右侧,便代表着地位超然,且受到了主人家的信赖和倚重。   果然,果然他们狼狈为奸,勾结在了一起……   游闻羽仰首饮尽美酒,余光顺势望到了扶雪卿怀中偷看自己的许娇河。   他握着酒杯的手掌一紧,又若无其事地再次斟满,朝扶雪卿举杯:“臣,真心顺服于尊主。”   一左一右,两双怀揣各异欲望的目光狭路相逢,碰撞交织在一起。   扶雪卿忽而大笑起来:“观渺君最知本座心意!”   他刻意唤出游闻羽身为修士时的道号,看似表达尊重之意,实则透出几分道不明的讥讽。   游闻羽同样回以一笑,仿佛听不出扶雪卿话语背后的含义。   不论万人之上的二位心思到底如何,扶雪卿的笑声既出,殿下的客人席位又瞬间恢复热闹。   城主、长老、部族首领各自落座,不约而同举起酒杯响应道:“臣,真心顺服于尊主——”   “愿为尊主千秋大业,为欲海万载昌荣,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本座知晓各位的心意,只是礼仪不可废除。”   “这个‘摄’字,同时也代表着本座对于故去父尊的敬意。”   扶雪卿和游闻羽的一唱一和,将参加宴会的妖魔贵族镇压得服服帖帖,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后,他又不冷不热地将老魔尊扶赫之搬出来作为借口,着重强调了“魔尊”之前增添“摄”的因由。   闻弦歌而知雅意,贵族们也忙不迭地夸奖起扶雪卿的孝心。   表面应尽的客套奉承完毕,扶雪卿话锋一转,道:“其实今日的宴会,除了君臣共聚同享欢愉之外,本座就推迟继位一事,也有几句话要向各位长老亲贵们交代。”   几位处于权力边缘的小贵族又要诚惶诚恐地起身:“怎敢,怎敢让尊主向我们交代——”   然而他们的双腿才站直了一半,便被扶雪卿掌心浮空旋转的光芒震慑。   浑身闪烁着金光的画卷自他手间逐渐上浮,升至众人可见的高度,陡然启封一端,向下滑落。   俯瞰众生的女娲大神盘坐其中,人面慈悲,蛇身肃穆。   她温暖仁爱的光辉,与宫殿内阴郁黑暗的气息格格不入——但某个瞬间,哪怕是在座各位双手沾满血腥、杀人如麻的妖魔贵族,也忍不住受到感化,在朦胧中生出皈依和忏悔的渴望。   九州之内,见过这稀世异宝的人少之又少,而听说过它威名者却不计其数。   “这是——”   扶雪卿勾起唇角,雌雄莫辩的昳丽面孔被娲皇像的光芒照亮,映出万千辉月般的风仪。   他翠绿的瞳孔毫不避忌地投向众人,视线中是蓄势待发的野心:“这是把统一九州的钥匙。” 第7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八天   女娲大神造人族与万物。   万物因欲生妄, 又衍生出妖魔二族。   九州大陆代代繁衍,妖魔人族生生不息,女娲大神却返归天地, 只留下蕴含在画像中的一段神力。   娲皇像身负两重特性。   一面可赐福庇护, 降下雨露甘霖。   另一面则为防御抗敌,既能够构建囚神结界, 又能够破除一切法术桎梏。   扶雪卿的话犹如投入荒原的火种, 瞬息便在面露震惊的满座贵族间蔓延开欲/望焚烧的野火。   所有人皆知晓, 只要掌握了娲皇像, 就能够破开欲海封印, 令妖魔二族重返人间。   这是上一任魔尊努力了千年万年, 依然没有完成的大业。   而这一刻,他们却得以在年轻而冷酷的扶雪卿身上,窥见希望降临前的破晓。   扶雪卿仰面抬头,微阖双眸, 沐浴着悬浮在高空中的画像, 挥洒下来的辉煌金光。   他早在娲皇像半月一次的转换期限到来之际,亲自动手将破除封印的另一面开启。   妖邪异魔、心怀恶念者,直面画像皆会被神光灼伤的特性, 随着熄灭的赐恩一面被隐去, 温暖明丽的光芒倾泻在狂舞的群魔之上的一幕, 在许娇河看来, 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扶雪卿却并不在意她的心绪。   或者说, 他不在意任何人的心绪。   在向诸妖魔展示过手中的上古秘宝后, 他重新将娲皇像收回掌心, 而后用镇定一如寻常的语气宣告道:“等到魔尊继位大典结束,我会利用娲皇像的神力, 正式破除欲海上方的封印——届时杀遍小洞天的猪狗,推翻人族羸弱不堪的皇朝,整片九州大陆更新迭代,由我妖魔二族共同执掌。”   “魔尊威武!”   “魔尊英明!!”   远比觐见时更为热切真挚的呼告声响起,如同暴风雨夜海面翻涌不息的波涛。   人声鼎沸之间,游闻羽慢吞吞地站起。   他向扶雪卿拱手行礼:“尊主,此事事关重大,倘若走漏风声,定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闻羽愿当众以血起誓,在事成之前誓死捍卫秘密,若有违背,境界陨落,殒命当场。”   宴会进行在当下,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   仿佛与扶雪卿心念相连,又如同事先联系过许多回。   游闻羽的音量虽不大,但在灵力的加持之下,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位长老城主的耳畔。   他不等扶雪卿开口,便唤出本命灵剑悲无,寒光一闪,剑锋划破右手的手腕,随后用剑尖蘸取一锋血液,在面前的空气中迅速写下晦涩繁复的篆文。   笔画收尾的一瞬,篆文迸出鲜红光芒,凝成实质的法相符号,猛地映入游闻羽的眉宇。   他身形一顿,再度睁开的双目中便亮起由灵力写就的血红“誓”字篆文。   扶雪卿同小洞天的修士斗了无数岁月,对于人族的法术领域,同样有着深入的钻研。   他见游闻羽万分配合地立下毒誓,面上便含了几分满意的笑意,客气道:“观渺君实在不必如此,从本座决定重用你开始,就对你不再抱有任何怀疑和顾虑。”   “闻羽感激尊主的知遇之恩,自然更要对得起这份恩情。”   游闻羽识相地捧起一杯酒,与扶雪卿隔空相对后,再次仰首一饮而尽。   有他作例,殿下的各路人马立即清楚了主座之上魔尊陛下的真实心意。   不管是真心臣服,亦或表面文章,在游闻羽的无形压迫之下,众人依样画葫芦,纷纷立下毒誓。   将最重要的事情做完,今晚的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扶雪卿以目光示意身后默立的般若,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朝着殿外疾射出一道号召的妖力。   两扇沉重的鎏金铜门被孔武有力的守卫推开,披红挂绿、打扮暴/露的奴隶男女小跑着涌入。   妖魔重欲,一场尽兴的宴会,怎可少了软玉温香在侧。   男男女女们按照性别和座次,三两人一组围拥在贵族们的身边。   原先还肃穆凝重的大殿,顿时多出一些不可言说的糜烂色彩。   奴隶中最漂亮的四位年轻少女,原本是般若为扶雪卿准备的。   只是她们照常跪坐在扶雪卿的身边,打算向他献以烈酒鲜肉时,却又被不耐烦的扶雪卿甩袖拂开。   他睇去一个眼神,般若会意道:“你们且去侍奉观渺君。”   游闻羽连忙如避洪水猛兽般摆手:“我已有心上人,这般艳福,着实吃不消。”   “哦?”   靠近扶雪卿主座的右侧方,一位颇有权势的女性魔族长老端着酒问道,“我听说观渺君在小洞天时就身负‘道姑女冠之友’的美名,怎么到了我欲海之中,反而扭捏忌讳起来了?”   “陵楼长老,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游闻羽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扶雪卿怀抱的位置,含笑道,“我恋慕一人多年,心中唯她而已。”   “谁啊?”   陵楼长老来了兴趣,忙不迭地追问道,“是人族,还是妖族魔族?”   “是——”   游闻羽拉长声调,尚未公布答案,陵楼长老的注意力却被出现在扶雪卿宴桌旁的一点鞋尖吸引。   相比高挑健壮的魔族,这双脚实在纤巧玲珑地叫人生怜。   浅银色的绣花缎鞋裹着细瘦的脚掌,卸袜只包裹在踝骨以下的位置,露出一段雪白生晕的脚踝。   扶雪卿托着许娇河的大腿,将她向上掂了掂。   这下大氅更是堆在许娇河的头顶短了一截,连带着两条不堪一握的小腿都显了出来。   肌腻骨匀,纤秾合度。   男女不忌的魔族长老瞧得目光发直,为了掩盖面上的失态,她轻轻咳嗽一声道:“原以为尊主不要那些奴隶服侍,是吃惯了荤腥想茹茹素,想不到是因为新得了山珍海味,看不上那些俗物了。”   她的声量一高,便盖过了大殿上的觥筹交错声。   众位亲贵暂歇了碰杯和调笑声,齐刷刷向扶雪卿所在的主位看过来。   酒水下肚七八杯,已有不胜酒力的城主半醉,他打了个酒嗝,醉眼迷蒙地说道:“美人在尊主怀中无声无息坐了半程宴会,莫不是生气了吧?尊主怎的也不带出来介绍介绍?”   扶雪卿心情不错,也不计较他言语间的不得体,只是道:“不是美人。”   “那是什么?”   “是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找的‘心上人’。”   扶雪卿的话让贵族们心照不宣地轻笑起来。   他们的脑海中转过搜寻令张贴时涌现的各个香艳传闻,愈发好奇未来魔尊的心上人是何等模样。   好在扶雪卿没有让人等待太久。   他就着亲昵的姿势,搂进动弹不得的许娇河的腰肢,剥开大氅的半边,呈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全场无声。   遗世独立、格格不入于人群的游闻羽亦转过头,注视得双眼痴迷。   他知晓许娇河嫌弃麻烦,平日至多不过是淡妆轻描。   却不成想,施以整套妆面的她,会展现出如此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艳。   殿内万籁俱寂良久,忽然有人嗫嚅着说道:“尊主的这位心上人,似乎和小洞天通缉令上的无衍道君的道侣,长得一模一样……”   他的话音出口,几位深知扶雪卿个性的城主长老脸上均映出惊恐的神色。   谁人不知由于老魔尊的缘故,扶雪卿生平最恨的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无衍道君——纪若昙。   如今,这个没有眼色的东西,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扶雪卿的心上人,和纪若昙道侣相似的话……   他一个人不想活了,可别把他们都拉下水!!   出人意料的是,扶雪卿没有生气。   他捏着许娇河的下巴,在她白皙的脸颊边落下一吻,坦然道:“是,她就是纪若昙的道侣。”   “……”   “……??”   平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们瞪大双眼,活似见了鬼。   “纪若昙死后,我们因缘际会在九州遇见。”   “娇娇不知本座的身份,对本座一见倾心,又暗中与本座相会数次。”   扶雪卿的唇畔维持着奇异而轻柔的微笑,睁眼说瞎话道,“后在针对神风空行舫的袭击中,娇娇认出了本座的身份,却愿意假扮人质,不仅在欲海之上助本座分身脱/险,还亲自盗取云衔宗藏宝库中的娲皇像,只为了献给本座,辅佐本座完成一统九州的大业。”   ……平素只知打打杀杀、权力阴谋的魔界尊主,编写话本故事的天赋倒是格外出众。   众魔的心绪在扶雪卿平声的叙述中时紧时松,提及真情流露处某种隐约可见感动的光泽。   而在场唯二知晓真相的两个人,却是另一番态度。   面无表情的游闻羽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无法动弹的许娇河,活活生吃扶雪卿的心都有。   他怎么能,怎么敢这样污蔑自己?   为了伙同云衔宗的内应,坐实自己背叛人族的罪名,就这般不惜代价地将一场阴谋,歪曲成了伟大动人、突破桎梏的爱情故事?   人在做,天在看。   ……等有朝一日纪若昙回来解救自己,一定会将他们通通斩于剑下!!   扶雪卿扭过许娇河的脸,同她扮出含情对望的假象。   一人眼中清冷似冰雪,一人眼中怒意胜火焰。   他话音未落,为了使得口中的故事增加几丝可信度,又垂眸俯身,意欲亲吻许娇河艳丽的唇瓣。   却被一道用力搁置在宴桌上的酒杯撞击声响打断。   游闻羽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提示道:“尊主同心上人的故事,等会儿可以慢慢坐下来说给我们听,眼下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尊主向在座的各位宣布。”   扶雪卿半眯着眼,哦了一声,道:“观渺君提醒得正是时候,本座差点忘了告诉大家,娇娇绝世容光,率真可爱,又待本座真心一片,本座决意在继位大典的同时,将她立为妖魔二族的尊后。”   “纪若昙给得了她的,本座给得了。”   “纪若昙给不了她的,本座同样给得了。” 第7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七十九天   “不许进来, 都给我出去!”   “滚呀!!”   踏入结界想要服侍许娇河安寝的听鸢,差点被丢出来的铜镜砸中脑袋。   她站在殿外好声好气劝了几句,又被捂着耳朵不愿听到任何声音的许娇河骂了回来。   万般无奈之下, 听鸢只好漏夜来到魔族处理政务的大殿, 打扰坐在昏暗灯火中独自饮酒的扶雪卿。   “怎么,她不让你们进去?”   扶雪卿听完没什么表情, 语气散漫的程度, 仿佛听到的内容仅是豢养的心爱猫咪正在撒泼发脾气。   “回禀尊主, 奴婢等实在无用, 尊后万般抗拒我们入殿侍奉。”   听鸢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薄薄的一层冷汗, 本就俯低的头颅恨不得直接钻入地面。   “折腾了一日, 她也真是不嫌累。”   扶雪卿曲起修长指骨,抵住线条隽美的脸颊一侧,迎着光线注视着金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他思忖片刻,正要传下话去, 殿外驻守的般若忽然叩门来报:“魔尊, 观渺君求见。”   闻听他的禀告,扶雪卿的唇畔浮出了然的笑意。   他改变了主意,只对听鸢道:“你先在旁边候着。”   “是, 尊主。”   扶雪卿令般若传游闻羽入殿。   逆光之中, 两手交叠呈觐见礼的青年仍穿着参加宴会的冠服, 全无半点收拾洗漱的心思,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听鸢身旁, 而后对着尊座上的扶雪卿长揖到底:“见过魔尊。”   整座雪月巅上, 梆子已敲过四声。   四更天的时辰, 一弯冷月高悬夜幕之中。   境界高深的人与魔虽不用休憩,但彼此心知肚明, 眼下绝非是个适合商讨事务的时机。   扶雪卿挑着一双剔透的绿瞳,紧紧凝视殿下行罢礼起身的游闻羽。   几瞬后,若无其事道:“观渺君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游闻羽瞥一眼听鸢:“此事不宜令第三人知晓。”   扶雪卿眉宇一挑,故意道:“好吧,那就先让第三人说完前头的事情——听鸢,你刚才说到哪里了,是尊后待在本座的寝殿中,到现在还不愿意就寝,是吗?”   扶雪卿说得倒也不假。   可似乎整件事的重点,并不是这个。   听鸢用余光打量着听到自家魔尊曲解的事实,俊面黑下半分的游闻羽,转瞬便做出了选择。   “是。”   她恭顺地垂落眼帘,决定和扶雪卿同流合污,“尊后一定要等到您归来,再行安寝。”   扶雪卿笑了一声:“娇娇当真对本座情重——罢了,你去守在殿外,本座回去时会自行处理。”   “谨遵尊主御令。”   利用听鸢膈应完游闻羽,正殿内终于只剩下君臣二人。   扶雪卿瞧着他眸光深处淡淡的不虞,才收了三分玩味神色,道:“观渺君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件事,尊主没有知会过臣下。”   游闻羽亦隐去音色间天然的温和,颇有几分长剑出鞘般的凌厉。   扶雪卿装傻道:“何事?”   “要把许娇河立为魔后的事!”   游闻羽拔高的话声出口,又意识到自己的沉不住气,转而平复几息心绪,方接着说道,“尊主前些日子不是同臣下商议,要令接壤叛族的几位城主装出继续讨伐的架势,好借此掩盖欲海调兵的实情?”   怎么到了大殿之上,调兵的要事不提,反倒变成了宣告尊主与尊后的“大婚之喜”?   后半截话游闻羽磨着牙尖咽下,他没有同扶雪卿对视,姿态恭敬却又透出几分迫人之意。   扶雪卿换了个坐姿,放下酒杯斜靠在座背之上,轻描淡写道:“噢,关于那件事,本座又连着思考了几日,认为还是不妥,打算想出个万全的计谋再择日颁令。”   “——尊主应该清楚,臣下想知晓的并不是此事的真相。”   游闻羽借着宽大的衣袖,将贴在衣衫两侧的手掌紧攥成拳。   却换来扶雪卿一声嗤道:“娇娇未嫁,本座未娶,立她为魔后有何不可?”   “……”   游闻羽猛地抬起头,面上已然维持不住毕恭毕敬之色。   扶雪卿亦不甘示弱,沉沉与他对视。   无形的目光在空气中厮杀,犹如厮杀激烈的千军万马。   扶雪卿兴致盎然地欣赏方才滑过游闻羽眸间,比邪魔还要酷烈阴鸷的暗光,缓缓叠起一条长腿道:“……开个玩笑而已,观渺君这副要把本座生吞活剥了的表情,又是何必?”   见对方退了一步,游闻羽勉力弯起唇角道:“关心则乱,请尊主恕罪。早在欲海之上,尊主便知晓了臣下对于师母的感情……还望您能够体谅于臣。”   “观渺君如此情深义重,本座也不免动容。”   扶雪卿配合地虚虚揩了揩眼角,解释道,“其实本座此番举动,也正是为了你们的未来着想。”   “只有彻底斩断娇娇返回小洞天的可能,使她今后无枝可依,她才会收起多余的心思,转过头来,好好看看你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默默无闻奉献的好徒弟。”   扶雪卿理直气壮地讲述着他的歪理,又陡然话锋一转,“况且,你不是怀疑纪若昙并未完全死去吗?倘若纪若昙真的活在世上,我们也正好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逼他现身。”   “……师尊和师母结契多年,一直以来都是相敬如‘冰’。”   游闻羽回忆起晚宴上扶雪卿落在许娇河面上的眼神,以及宣告迎娶她时不容他人染指的占有欲,心绪越发坠入谷底,他将指尖重重嵌入掌心,勉强道,“尊主的这招,在臣下看来,似乎并不好使。”   扶雪卿却模棱两可道:“试试便知晓。”   试试。   是试试看能不能借助许娇河把纪若昙引出来?   亦或试试看能不能凭依魔后尊位,打动许娇河向来摇摆不定的心?   游闻羽想了一秒,不敢再猜测下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眼下还并非翻脸的好时候。   他只得强忍杀意,恳切道:“不管能否成功,希望尊主谨遵诺言,不要对师母产生多余的想法。”   扶雪卿却没有及时回答。   过了会儿,才低语道:“这是自然。”   ……   扶雪卿以演戏要演像样为由,婉拒了游闻羽要把许娇河接回自己府邸的要求。   他满脸正直坦荡地对游闻羽提出“君臣应当彼此信任,本座如此信任观渺君,观渺君莫非信不过本座”的反问,逼得游闻羽无话可说,在临走前,又在心中将其翻来覆去凌迟了一百回。   扶雪卿心情大好,顿觉报了欲海之上那一击之仇。   他坐在大殿中饮下满满一壶烈酒,方才检点衣衫,向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走过道路阔直的中庭,扶雪卿示意听鸢打开宫殿的大门,又命令周围轮值的魔族守卫退下,而后径直穿过结界,无声无息地踱步进了内里。   许娇河保持着一动不能动的姿势整整一日,整副身躯早已酸软不堪。   她又砸砸摔摔了大半个时辰,终是体力不支,迎着满地的碎片摆件,倚在华丽的大床边休息。   见扶雪卿冷不丁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她好不容易松弛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冷声问道:“你来干嘛?”   扶雪卿反问:“这是本座的寝殿,难道本座不能来?”   许娇河被他的话噎住,气得像只鼓起来的河豚,无能狂怒地猛捶了一下床脚。   咚得一声过后,她伸手把床尾幸免于难的纯金摆件再次拂落在地。   扶雪卿充耳不闻,站在一地狼藉间,径自脱下了腰上的袍带。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莫说和人睡觉,许娇河长这么大,初吻都是被游闻羽这贼子强行夺了去——她从未经历过男人在自己几步之内宽衣解带的刺激场景,伸出手指着他,说话间差点舌头打结。   “本座说了,这是我的寝殿,寝殿寝殿,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扶雪卿一面解开冠服,一面朝许娇河所在的位置走来。   他昳丽的面孔上充斥着理所当然的气息,理所当然到好似许娇河刚才问的问题是晚饭吃了没。   “男、男女授受不亲,我已经睡在了这里,你就不能接着睡……你们、你们魔族,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教的吗?!”   许娇河颤抖着气息,心里十分惧怕,可今日扶雪卿带来的屈辱实在太多,委屈和恼怒堆积之下,她指着扶雪卿的手不放,试图用严辞正义呵退对方。   扶雪卿脱衣的动作骤然停下。   就在许娇河以为自己的斥责有效之时,他又倏忽柔情万分地说道,“就算是你们人族,也只有陌生男女方才需要避忌,娇娇不日就要成为本座的魔后,你我之间,又何须计较那些俗礼?”   “……”   许娇河被自说自话的扶雪卿搞得无语,她吞了口唾沫后,跳着脚高声反驳道:“谁说要嫁给你了?!你这个疯子,你和我一共见了几面,你凭什么娶我?!”   “当然是因为,本座心悦于你。”   扶雪卿眯起一双猫咪似的翠色眼瞳,在胜雪白发的映衬之下,肌肤上那抹微醺的薄红格外点目。   望着他挑不出半点瑕疵的面孔,许娇河脑海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出现: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她想也不想地回怼道:“我是纪若昙的道侣,我不喜欢你,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想嫁给其他人!”   砰!!   代替言语回应她的,是一声惊天巨响。   扶雪卿面带微笑,一拳砸烂了她身畔的地面。   高大的身影掩去通明的灯火,出现在许娇河的眼前。   她惊恐地看着扶雪卿散着衣衫,露出与面若好女的五官截然相反的精悍肌肉,居高临下地对她阴郁笑道:“白日不还在说本座比你那死人道侣好上许多?怎么到了晚上,娇娇就改口了?”   “莫非——娇娇是个爱说谎的小骗子?” 第8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天   扶雪卿的嗓音喑哑而和缓, 吐息之间带着浅淡的烈酒气息。   许娇河被迫抵在床脚,仰头惊恐地看着他全然隐在背光处的面孔越凑越近。   仿佛一株艳丽而充斥剧毒的植物。   扶雪卿的呼吸、气味和温度……好似柔韧的藤蔓,从四面八方而来, 将臂膀中的猎物紧密缠绕。   这对于旁人而言求之不得的此情此景, 却令许娇河窘迫到了极点。   怎么办、该怎么办……   扶桑花还在不知何处的灵宝戒中,光凭自己炼气境的三脚猫功夫, 能够把扶雪卿击退吗?   许娇河的大脑开始高速旋转。   只是来不及等到想出有效的对策, 她柔弱无骨的左手已经被扶雪卿用力握在了掌心。   扶雪卿强迫蜷缩的手指舒展, 贴在敞开的衣袍外侧, 又辗转着探入自己不着寸缕的内里。   “你、你别, 扶雪卿……我喜欢、我喜欢女子!”   不得已, 许娇河只能担下骗子的罪名,闭着眼随口胡诌道。   掌心属于男子胸膛的平坦触感,瞬息变成了女子的婀娜有致,比女身的百目妖还要柔媚入骨的嗓音涌向许娇河的耳际:“娇娇既然喜欢女子, 不如睁眼看看, 本座这模样你是否喜欢?”   他到底,到底在让自己摸哪里……   许娇河简直快要尖叫起来。   一双睫羽乱缠的狐狸眼,更是闭得严丝合缝, 绝不让看了会长针眼的场面映入眼帘。   “为什么不愿意看, 不是说喜欢女子吗?”   扶雪卿仍抵着她的耳廓发问, 抓着她手指的手缓缓向上, 抚过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   “看我。”   魔气蕴在魅惑的嗓音之中, 无可阻挡的力量令得许娇河避无可避地睁开眼。   哪有什么凹凸有致的女身, 那柔软的触感更是如同一场幻梦。   她的手被扶雪卿的大手包裹着, 交叠贴在胜雪无瑕的侧脸。   “可还喜欢女子吗?”   扶雪卿凝着视线专注询问。   “不……不喜欢了。”   许娇河生怕他再让自己触碰更加私密的部位,战栗着嗓音, 怯怯摇了摇头。   紧接着,她的手被转过来,扶雪卿翻将一个巴掌大的纯黑小钵的塞入她的掌心。   扶雪卿不再蓄意逗弄,他贴着许娇河的身体在旁边坐下,拨开胸口的布料道:“帮我涂药。”   许娇河愣住:“啊?”   又不由自主道,“只是,涂药吗……”   “看来你更想和我睡觉。”   扶雪卿的话令得许娇河差点再次跳了起来。   她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被曲解成其他的意思,索性咬着下唇不再开口。   她抬起左手望向掌间小钵,观察到钵中盛着小半淡蓝色的半透明膏体。   除此之外,还有一根木片。   木片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小木片,只是扁平的外表青翠,不像旁的树木枝条多半呈现棕褐之色。   用手指触摸,还能感觉到一股舒缓的温润之力。   “这是什么,要拿它来给你涂药吗?”   许娇河把小钵放到扶雪卿眼皮子底下,指着木片问道。   谁料心绪无常的扶雪卿却并不解答她的问题,反倒捏住木片径直扔到了殿外,振振有词要求道:“那不是涂药的工具,只是宫人不小心错放的罢了,你用手蘸取药膏帮我涂抹伤口。”   “……?”   许娇河狐疑地盯着他,心中暗想难道这药膏有什么腐蚀或者伤害人的作用?   否则扶雪卿为何要把配备的工具扔掉?   她咬了咬牙,凝视小钵犹豫再三,终是不情不愿地把手指伸了进去。   为了避免受伤,许娇河只用青葱似的指甲舀了一小点。   确定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后,她才把注意力投向扶雪卿的胸口。   漂亮的肌理如同泛着光泽的丝绸,与锁骨共同组成一具形状优秀的人体。   只是到了心口的位置,灼伤的大洞旁蜿蜒着狰狞的伤疤,隐隐可见其中新长出来的鲜红血肉。   难以言喻的焦臭味冲击着许娇河的鼻尖,令她只能屏住呼吸才得以压住喉头的不适感。   过了这么多日,扶雪卿的伤口竟然还未复原。   看来纪若昙说得不错,那扶桑花对于极雪境中降生的种族都有着强大的杀伤力。   许娇河的心思活泛起来,计划着不论如何,一定要拿回自己的灵宝戒。   既然有求于扶雪卿,她的态度顿时软化不少。   配合着用指腹沾满药膏,朝赤/裸暴露在眼前的伤口处抹去。   她边抹边思考着,该采用怎样的方式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头扶雪卿却打断她的心绪,冷不丁张嘴问道:“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竭泽?”   “哈?我不是说过吗……我被小洞天污蔑和魔族里应外合偷走了娲皇像,无处可去,所以流落到了欲海呀。”许娇河听他忽然提起之前的事情,心里涌现不祥的预感,面上依然装作镇定地回应道。   “般若在树林的外围发现了一辆马车,车壁上贴着数张灵力强大的符篆。”   扶雪卿看着在自己胸膛上揉来抹去的纤细手指,淡声问道,“是你的吗?”   “是我的,也很正常吧……这里可是欲海,没有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我不早就被吃了吗?”   许娇河听他问的问题并不凌厉,便放缓语气,一如往常般应对。   “你坐着马车,是想去哪里?”   许娇河手指一滞。   她并不清楚游闻羽有没有同扶雪卿提起过,当初他们两个在云衔宗地牢内的对话,又怕自己冒然说出浮云渡的地址,被扶雪卿追查过去,查探到纪若昙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于是略微偏转眼珠,含糊道:“漫无目的,随处逛逛罢了。”   “漫无目的、随处逛逛。”   扶雪卿重复着她话中的重点,倏忽笑道,“所以逛到了凡人修士都无法存活的极雪境。”   他果然想说的是这个!   许娇河深知,没有完全的准备,哪怕是明澹亲临极雪境,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倘若自己承认去过那里,那么扶雪卿盘问起来,前往的目的绝不可用前头的理由来随意敷衍。   幸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没有恢复本来的样貌。   似乎扶雪卿也并未看穿纪若昙在自己身上施下的伪装。   许娇河快速回忆一遍当时在极雪境内,同眼前这个大魔头发生的对话,确认自己没有说漏嘴后,缓慢地抬起头,同扶雪卿对视着无辜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扶雪卿半垂眼睫,柔然微笑,慢条斯理地威胁道:“如果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丢进极雪境内冻死,或者唤来成群结队的雪枭,把你开/膛/破/肚吃掉。”   许娇河控制不住身体反应,下意识抖了抖。   但转头想到过几日的继位大典上,扶雪卿还需要自己配合演出,心下又安然几分。   她装成受了冤屈的模样,将药膏所剩无几的小钵砰地一声倒扣在手畔玉砖上,大着胆子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冤枉我,就算你要把我杀了……我,我也还是那句话!”   扶雪卿绿幽幽的眼珠,跟随许娇河的动作凝在了底部朝天的小钵之上。   又陡然转返归来,乜着目光瞧她:“娇娇的脾气可真是不小。”   许娇河被他看得一缩脖子,赶紧转动手指,将伤口上的膏药渐次抹平:“尊主陛下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计较,我也只是,不想受冤枉罢了。”   “本座当然不会和未来的妻子计较。”   扶雪卿瞥她狗腿子的小动作一眼,笑得阴阳怪气,“只是若被本座抓到,那极雪境内策划偷袭的主谋,本座定叫她尝尝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的滋味。”   许娇河充耳不闻,化身勤劳的抹药女工,能动手就绝不动嘴,企图蒙混过关。   可扶雪卿偏不如她所愿,半阖着眼,面上的波澜也隐了下去,只做出一副享受于许娇河侍奉的样子,语气沉沉地说道:“娇娇可听说过,我魔族拿来对付叛徒和细作的九九八十一重刑罚?”   “没有,我最怕血腥酷刑了……怎么会特地了解这个……”   “噢,既然不了解,本座且来与你闲谈一二。”   谢谢,不是很想听。   许娇河忍了再忍,才没有吐露附在齿关的拒绝。   “其实多数也不过是砍手断脚,五/马/分/尸而已,太过寻常,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后来父尊派本座执掌刑狱司,本座创造了几种新式刑罚,倒值得说道说道。”   ……对不起,新不新的都不想听。   如果可以,许娇河很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在扶雪卿的目光迫视之下,她依然只能沉默地面对着伤口,感受着指腹拂过焦黑伤口传来的褶皱和热意。   “有一重刑罚,是释放至寒的魔气,一点一点冻硬犯人的内脏,让他哀嚎三天三夜,最后浑身上下冻成冰块,再由本座抄起铁锤狠狠一敲,整具身体就会化作晶莹剔透的齑粉。”   “本座为其取名为‘飞雪降霜’。”   “还有一重,是在犯人的头皮上交叉划下两道,再沿着肌理的纹路,释放魔气,使得皮肉分离。”   说着,扶雪卿抬起手指,压住了许娇河鸦黑色的发髻。   她深入浓密的长发,在头顶的位置来回摩挲,偏低的体温带来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知不觉中,许娇河的后颈泛起大片的肌肤浮粒。   她难以自控地延循扶雪卿详细的语境深入联想,脑海中展开一幕幕残酷的画面。   那血腥浓郁的气息仿佛萦绕在鼻尖,久久挥之不去。   “唔!”   紧接着一声近在咫尺痛哼声破碎了这些场景,亦把许娇河拉回现实。   她聚焦视线,才看到自己的手指因为恐惧和僵硬,嵌入了扶雪卿的伤口处,硬质的指甲边缘划破新生的嫩肉,天然带粉的甲面便淌下几缕鲜红色的血丝。   心口血肉分外敏感,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扶雪卿,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感,失去了作弄许娇河的心思。   许娇河亦在这时收回手,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指甲:“药涂好了!”   她分明怕得狠了,连一瞬的对望也不愿意同扶雪卿发生。   而扶雪卿瞥见她这副鹌鹑似的窘态,加之胸口翻腾的痛楚,原本盎然的兴致也渐渐褪去。   他掩落衣衫,拉上袍带,径自起身道:“天晚了,你且休息吧,本座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正当离开之时,却被许娇河拉住了系得松松垮垮的衣带一角。   “怎么?”   扶雪卿挑起一侧眉峰。   许娇河艰难地挪了挪屁/股,扬起脸羞耻地说道:“我、我腿软了……你能不能把我扶起来……” 第8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一天   许娇河想, 这雪月巅她是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若非昨日敷药的时候自己失手弄痛扶雪卿的伤口,打断了他的话锋,令他失去了继续折磨人的兴致……保不齐他越说越上头, 最后决定将那些刑罚在自己的身上一一使用个遍。   什么飞雪降霜, 什么皮肉分离。   这真的是人能想出来的刑罚吗??   许娇河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来回踱步,她心下焦虑, 屁/股也像着火似片刻都坐不下去。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怎么才能逃出去, 奈何思绪流转之间又没什么分寸条理。   一时想到被扶雪卿没收的灵宝戒, 一时又想到远在竭泽的纪若昙。   也不知道他醒来了没有, 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被掳来了雪月巅。   许娇河眼巴巴地瞧着周围干脆藏也不藏的魔气结界, 和伫立在门外, 虽作侍婢打扮,却个顶个看起来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塔峰般的雪月巅宫人,最后苦着脸叹出口气。   要是有办法能够瞒过扶雪卿和游闻羽两个讨厌鬼,将自己在这里的消息送到纪若昙手中就好了。   ……   事实证明, 不能在背后骂人。   许娇河正在心底激情痛斥着其中一个辜负了自己信任的讨厌鬼, 那头听鸢便无声无息出现在寝殿的门外,向她道:“启禀尊后,观渺君说想要拜见您。”   “不想见, 让他滚出去!”   许娇河想也不想地大声回绝。   只是她空担个名号, 并没有任何实权。   听鸢假装没有听见般安静地退下后, 取代她位置出现在殿外的便是不请自来的游闻羽。   游闻羽拿着黑铁令牌穿过结界, 低眉顺眼地向着许娇河行礼道:“小徒见过师母。”   “我不是你的师母, 从你背叛我那一天开始, 我就代替夫君做主, 将你逐出师门了。”   许娇河一个多余的眼神也奉欠,旋过身体坐回床畔。   她端起旁边的石英茶盏, 打开盖子,饮了口玫瑰蜜露,等待着游闻羽自讨没趣地离开。   不承想游闻羽脸皮厚到一种地步,追着许娇河的脚步便来到床前,倏忽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   这是干什么?   许娇河端着茶盏的手一晃,里面的玫粉汁水差点溅了出来。   她忿忿地说道:“同样的招数纪云相请罪之时就用过了,你拿来再用,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游闻羽装聋作哑,双手举高,摊开的掌心中,赫然显出一条银练般的长鞭。   长鞭通体银白,较之如梦世行罚的那条纤细许多,如同挂在女子衣裙上的漂亮装饰。   许娇河定睛一观,却发现了一样可怖之处。   密密麻麻的倒刺分布于银鞭之上,颜色与整条鞭子浑然一体,若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得出。   若说纪云相当日受刑,感觉到的更多是屈辱。   那么换成这条鞭子,恐怕心灵承受的屈辱就会演变成一场加诸于身体的酷刑。   游闻羽用双手捧着长鞭,奉到许娇河眼皮底下,却没有说话。   反倒是许娇河见此凶器沉不住气,吞了吞喉咙不安地追问:“给我看这个干嘛?”   “小徒自知辜负了师母,万望师母借此出气。”   “无论鞭多少下,哪怕要了小徒的命,小徒亦无怨无悔。”   游闻羽耷拉着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专注地望向许娇河。   在说到自己的这条命师母若是喜欢也尽可以拿出去时,坚定的目光和捧着银鞭的手掌一晃不晃。   “笑话,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许娇河避无可避,又不想在游闻羽面前表现出半分示弱,只好强迫自己盯着模样可怕的银鞭。   ……也不知道游闻羽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个东西。   若是自己挨上一鞭,大概半条命都会搭上。   推己及人,许娇河自然不敢把它用在游闻羽身上,免得到时候血肉横飞,要做三日噩梦。   可她观不远处下跪的青年,又着实觉得可恨。   两厢计较之下,许娇河盯着手中的茶盏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抬高手,微微提起裙摆,装作不经意间将温热的蜜露悉数倒在了自己穿着的软缎鞋上,而后将茶盏搁在一旁,双手捧着下巴恶意地对游闻羽说道:“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不如你就这样跪在地上,亲自把我的鞋子弄干净。”   许娇河望着月白的莲花缎面缓缓沁开黏腻的粉色,又补充一句道,“记住,是亲自,不可以用涤尘术,也不可以想些旁门左道的办法——若是犯了一条,你就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来见我。”   小洞天仅次于无衍道君的天之骄子,堂堂剑阁阁主,观渺君游闻羽,犹如最卑微的奴隶一般跪在地上,俯着身子为师母揩鞋擦脚,如此折辱,倘若旁人开口,怕是顷刻之间就会被斩于剑下。   许娇河自认为游闻羽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就算答应,也决计会恨得心头滴血。   她试图在游闻羽清俊的面孔上窥见半分扭曲。   然而对方却一口答应下来,表情不仅没有屈辱,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白皙双手执起银鞭,将其放在许娇河手畔,紧接着按在被污渍晕染的鞋面。   游闻羽犹嫌距离太远,又膝行两步,跪至许娇河身前。   他一手轻握许娇河细伶伶的踝骨,一手抬起她的双脚,毫不嫌弃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之上。   许娇河的身子微微后仰,小腿以下尽被人掌控。   她隐约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奇怪,但碍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又不好多说什么。   撕拉——   游闻羽并指为刃,割断了昂贵锦袍的一角,将其充当手帕,小心翼翼地吸去鞋面多余的水分。   这些年,他经常需要替许娇河解决麻烦,又时不时兼顾着小厮女婢的职责。   因而做起这些事来十分得心应手。   他一面擦拭,一面柔声低语:“小徒还没来得及询问,师母为何会离开浮云渡去了竭泽?”   经过昨日与扶雪卿的交锋,许娇河一早就想好了应付游闻羽的理由。   她借故呵斥道:“你还好意思问!你给我找的破地方,我刚住下一天就被贼人骚扰……我虽然凭借柳夭击退了他们一波,却也不知对方究竟有几个同伙,只得暂且出去避避风头。”   “避避风头?”   游闻羽眉也不抬,“浮云渡和竭泽之间相距甚远,师娘这风头避得倒是很有想法。”   “我在浮云渡的饭馆里吃饭的时候,听那些妖魔提到竭泽附近的镇上有个什么街市晚会,索性就想着去看看。”许娇河的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街市晚会倒是确有其事,是她在九襄镇酒家打听消息时碰巧听到的。   她勉强把借口找了回来,没好气地说道,“扶雪卿又因何会在那里,莫非也是为了逛街市?”   “尊主得闻下臣禀告,说竭泽周围有力量强大的妖物作祟,而那条路是我们调集兵力的必经之地,尊主唯恐事情生变,于是决定亲去一趟,秘密将那桀骜不逊的妖类铲除。”   游闻羽微顿,又问,“我听般若说,师母在他们到来前就已经受了伤,可是遭到了袭击?”   许娇河知晓这件事无法隐瞒,于是顺势将腰间柳夭消失的原因和它编在一起:“是,我路过之时被百目妖缠上,柳夭为了护我逃离,便将那百目妖逼向了别的地方——后面我也不清楚什么情况,反正剑也没了,妖怪也没追上来,我再一转眼,就被你的好尊主捉到了这里来。”   游闻羽的话提醒了许娇河。   那百目妖是灵剑碎片融合的意外之物,同扶雪卿乃敌对状态。   眼下它的本体还封在自己的衣袖的令牌之内,说不定会派上用处。   “师母为何不用我赠给您的那只木偶?”   游闻羽闻言,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道,“若有半身木偶护您,百目妖定然近身不得。”   许娇河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仅剩的良心作祟,再加之有纪若昙在旁,木偶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故意嘴硬道:“我不想用就不用……你是我的谁,做什么管东管西的,我可没有原谅你!”   “那师母怎样才能原谅我?”   游闻羽一问再问,十分诚恳。   许娇河道:“你现在让小洞天撤了对我的追杀令,恢复我的名誉,我就原谅你。”   “师母就那么向往云衔宗的生活吗?您失了师尊这个依仗,宗主和那叶流裳又并非什么好人,回去不被他们生吞活剥、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才怪。”游闻羽将蜜露造成的污渍弄干净大半,又担忧生性爱洁的许娇河穿着不舒服,便趁她不注意悄悄将灵力附在指尖,熨干了湿漉漉的鞋面。   做完手头上的事情,他接着说道,“若师母真的那么喜欢云衔宗的住处,待到魔尊统一九州,我就让他把封赏给我的领土安排在北面,届时云衔宗所有的土地,都充作师母的私人府邸。”   游闻羽轻描淡写地表达着希望妖魔二族奴役人间的心愿,直叫许娇河听得心头发憷。   尽管人魔大战、九州倾覆的情景于她而言过于宏大和遥远,但作为人族,她天然亲近自己的同类。   她咬着嘴唇无言半晌,又情不自禁问道:“你就这么希望人族落败吗?”   游闻羽略感诧异许娇河也会关心家国情怀,但还是坦言道:“人族胜利亦或妖魔胜利,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只不过我为了帮您,杀死了如梦世的弟子,人族阵营已然没了我的容身之地。”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说背叛小洞天是为了救自己!   许娇河忍无可忍,指责道:“什么帮我,你那明明是啊——”   她的话说到一半,被游闻羽手上的动作吓了一跳。   青年不再满足于隔着缎鞋擦拭她的双脚,得寸进尺地剥掉鞋袜,露出掩在其中不见天日的肌肤。   生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弯月似的足弓,摩挲着沾染些许黏腻的脚背。   游闻羽握着许娇河的脚,大拇指又暗暗剐蹭在极度敏感的脚心。   这下受到奇耻大辱的人变成了许娇河。   她十分怕痒,被游闻羽撩拨得且抖且叫,扑过去想要捶打对方,转眼又软了腰肢瘫在床上。   最后惊颤着嗓子道:“这是雪月巅,我还是、名义上的未来魔后,你别、别太过分了!”   游闻羽抹净脚背最后一丝靡红,一本正经道:“小徒只是在按照师母的吩咐做事罢了。”   言罢,他将焕然如新的鞋袜重新套上许娇河的双脚,神情专注到像是在朝拜神明。   许娇河脚底酥麻、气喘吁吁,伏在床上半晌没有起来。   她凝视着手边的银色长鞭,终是压制住了想要鞭打游闻羽的冲动,决定以大局为重。   “游闻羽。”   她湿着声音唤道。   “师母,我在。”   游闻羽顺着许娇河的目光看向长鞭,瞬息便明白了她眼底依附的情绪。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渴望被她鞭打。   皮开肉绽、血流成河,方能彰显她心中对于自己的在意。   可许娇河终究没有遂了他的愿。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长鞭的柄端,然后垂眸说道:   “你若想我原谅你,就去帮我办一件事。” 第8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二天   闻听许娇河的要求, 游闻羽并不感到意外。   他像是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遭,心平气和道:“师母请说。”   “我要你从扶雪卿那里把我的东西都拿回来,包括我的灵宝戒, 还有我来时身上穿的衣服。”   “好。”   游闻羽点头应承下来。   他如此干脆, 反倒引起许娇河的些许狐疑:“你都不问问我想做什么,或者不担心我逃跑吗?”   “这里是雪月巅。”   游闻羽挑眼看她, 狭长的眼尾向上折起, 带出一方胸有成竹的潋滟。   从来迟钝的许娇河忽然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里是雪月巅, 在扶雪卿和他的眼皮子底下, 自己就算长着八只翅膀也难以逃出去。   ……可是,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狗眼看人低!   难道自己就是陷阱下的野鹿, 罗网中的鸽子,无论如何也翻不出这两个人的手掌心?   “无聊!”   许娇河烦恼起来,赖在床上不肯起身,将脸埋进衾被里闷闷说道, “你出去, 我不想看见你!”   游闻羽知晓自己今日已将许娇河逼到了极处,若再得寸进尺下去,恐将物极必反。   他深切而贪婪地凝视着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不动声色吐出口灼热的吐息, 从善如流道:“那小徒先行告退, 还请师母好生休息。”   游闻羽告辞退了出去。   等到傍晚, 许娇河点名要的东西都被送了回来。   恢复如初的灵宝戒, 焕然一新的锦缎衣。   连后摆处被百目妖撕下一大块的裂口, 都由专人细致地缝补了回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许娇河扑在衣服堆上翻翻找找, 最后在衣袖处找到了收着百目妖的玉牌。   纪若昙不在,这死妖怪就是自己在雪月巅中唯一的盟友了。   许娇河恨不得立刻把对方唤出来, 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外界。   但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鲁莽行事,只能状若无事地任由听鸢伺候着用起晚膳。   晚膳期间,许娇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找了个空隙,趁着听鸢夹菜之际,将白瓷碟里的芙蓉鸡片猛地拨到自己的裙摆上,而后夸张地哎呀一声站了起来:“我的衣裙被弄脏了!”   听到许娇河的惊叫,听鸢连忙转过头,恰好看见许娇河佯装捏起鸡片的手指不稳,那雪白的肉块顺着指尖滑落,又辗转着跌在衣衫的另一处,濡湿了布料,将本就偏深的裙摆颜色,又加深了一层。   听鸢:“……尊后莫急,这等小脏污,用法术清洁一下就好。”   说着,她便要俯身开始为许娇河清理。   只是听鸢才弄干净衣裙,许娇河又挑刺道:“不想吃了,总觉得身上有股鸡片味,我要去沐浴!”   听鸢立刻顺从地答应道:“还请尊后继续用膳,奴婢遣人先去放水便是。”   许娇河点了点头,复而坐下,捏起筷子扒拉着口碗里的米饭。   刚吃两口,她又装作突然想起来一般对听鸢道:“对了,以后若我沐浴,不许有人在旁伺候。”   这次听鸢没有很快应下。   她的眸中划过一丝迟疑,笑着委婉道:“您贵为欲海未来的尊后,沐浴怎好亲自动手?”   “我是人类,你们是魔族,彼此的习性不一样。”   许娇河半仰着娇美的面孔,竭力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我住在云衔宗的时候就是这般规矩,只因为不喜欢光着身子被人正常看着,又不是未开化的野人没有羞耻之心。”   “只是……”   听鸢还要犹豫,许娇河却抢在前头说道:“你口口声声唤我尊后,难不成这点小事也要驳我?”   搬出身份,以权势压人,自古以来都是非常有效且好用的办法。   听鸢忆及扶雪卿再三强调的,凡事让着些许娇河的叮嘱,态度旋即恭顺了下来。   “是,尊后,就按您说的办。”   ……   上次许娇河睡得昏昏沉沉,并未仔细打量过寝殿浴室的构造。   如今在听鸢的带领下踏入其中,方才发觉它宽敞得不可思议。   中央一处方正的净水池可容纳百余人一起沐浴,另有四处圆形的汤泉镶嵌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   听鸢指着那些泉池,向许娇河逐一介绍:“南面的赤池可以修复伤势,北面的玄池可以增加修为,西面的翠池可以净化心魔,东面的靛池则用于冲击真身蜕变的关限。”   四处泉池,功能齐备,每一滴水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听鸢介绍得慷慨激昂,只为了向未来的尊后展示,她即将嫁与的夫君实力和财力有多么的深厚。   可许娇河却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   毕竟对于并不修魔的她而言,这些东西再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她一面说着“嗯嗯好的,知道了,魔尊真厉害”,一面双手抵在听鸢背后,将她推了出去。   再反手锁上浴室大门,趴在门后侧耳留神着殿外的动静。   哒、哒、哒。   穿着硬质木底鞋的听鸢脚步清脆地离开,行至更外围的殿宇飞檐之下等候吩咐。   许娇河在袅袅的雾白水汽中,蹑手蹑脚走到了距离听鸢最远的角落。   她短暂思考了一番见面的开场白,而后从衣袖中掏出玉牌。   噗。   玉牌的封印开启,一颗圆溜溜的眼球滚了出来。   它在光洁的黑玉砖上滚来滚去,仿佛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许娇河低声唤道:“百目妖,百目妖——”   眼球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想从许娇河面前溜走。   许娇河眼疾手快捏住它,恐怖的外形加上滑溜溜的触感,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弱小又无助的眼球在许娇河指尖挣扎。   许娇河望着它,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被打回原形之后,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了吗?”   她想了想,又威胁道:“别装傻,奚遥,否则我就把你丢给扶雪卿。”   这个名字出口,如同高深的咒语般定住了眼球的负隅顽抗。   僵持片刻之后,眼球不情不愿地放弃抵抗,细若蚊鸣地发出一声“嗯”。   “姑娘有何吩咐?”   眼球,也就是百目妖奚遥,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还道你在竭泽猖狂成那个模样,是个不怕死的主,想不到一提起扶雪卿,你便软了下来。”   虽然想着和奚遥合作,但他到底也差点杀了自己。   许娇河记恨着这处,不冷不热地刺他一句,然后道,“扶雪卿想杀你,还是我把你给藏了起来。”   奚遥扭动滚圆的身子,调整着眼黑的位置,向上对准许娇河的视线:“姑娘不也想杀我?”   许娇河道:“我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可你终究废了我的妖力和道行!”   奚遥在心中默默流泪,不过他倒并不怨恨许娇河。   一方面她长得很美,简直他这只大妖怪的梦中情人。   另一方面欲海向来如此,弱肉强食,被人打回原形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许娇河从圆胖眼球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他的真实心意,知晓两人之间没有结下化不开的仇恨。   于是她得寸进尺道:“那日竭泽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之战中,我瞧出你的体内横亘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你本是目妖一族,至多只能修成九目,结果因为那股力量的侵入,导致你的身体发生了异变,骨骼血肉中长满受到污染的眼睛——你虽然依靠这股力量成为了竭泽的无冕之王,可归根究底,它让你很痛苦不是吗?”   许娇河的话令奚遥想不出反驳的内容。   又或者说,失去了灵剑碎片的加持,他的智商回到了目妖族应有的水平。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许娇河似乎真的是为了自己好,便磨蹭着问道:“那姑娘帮我,是想要什么?”   见奚遥轻而易举地上钩,许娇河露出一丝微笑:“我想出去,你也想出去,不如我们合作吧。”   她的嗓音又轻又柔,她的笑容又软又娇。   百目妖怪只不过看了一眼,又陷入了当日初见时那股喝醉了酒似的状态。   他晕晕乎乎地问道:“怎么合作?”   “合作就是,你要听我的话,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许娇河的笑容更加甜蜜,宛如浓郁不到化不开的麦芽糖,将小小的眼球整个包裹。   浑然不知自己落入了女人陷阱的奚遥勉力抵抗道:“那你要发誓,把我也救出去。”   “我发誓,如果我脱身的时候不把你带出去,就罚我再被扶雪卿抓回去。”   许娇河并起两个手指,认真地说道。   奚遥沉默一瞬,亦发觉目前的情形自己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他妥协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许娇河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急切地问道:“其实事情很简单,你的身体既然被外来的力量入侵过,那么应该熟悉它的气息吧?你眼下可能感应到那股力量所在的位置?”   “不能。”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上外界?”   “没有。”   “你身上妖力还剩下多少?”   “也就一成吧,是一目妖的一成。”   许娇河:“……”   难道留下这死妖怪一命,他半点作用都没有?   许娇河眉眼耷拉下来,有些垂头丧气。   而密切关注她表情的奚遥在这时缓缓说道:“……倒是有个别的办法,只不过成功的可能很小。”   许娇河霎时活了过来:“什么办法?别卖关子,快点说。”   “我剩下的眼珠还遗留在竭泽深处,若你要找的人没有离开竭泽的范围,或许我能联系上他。”   奚遥的话无异于雪中送炭。   尽管许娇河并不清楚纪若昙还在不在竭泽内,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雀跃之下,她仍保留着一丝理智,问:“你若驱策那些眼球,可会被扶雪卿发现?”   奚遥道:“眼球即是我的分身,无须动用妖力,就不会被人察觉。”   “真的?”   “真的。”   “那要不你现在就试试吧!”许娇河催促道。   奚遥却突然不配合了起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第8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三天   “你要亲我一口。”   死妖怪开始得寸进尺, 黑白分明的眼珠映出拿乔的情绪。   他瞧着许娇河失去柳夭傍身,又一副有求于自己的模样,心底的欲念又再次占据上峰。   若能作为交换条件, 换来心慕者的一吻。   如此体验, 足以令他回味整个漫长的妖生。   奚遥想得兴奋而具体,却换来许娇河的无情一捏。   纤细的手指擒住光滑的球体, 三寸长的指甲差点掐破娇嫩的表皮。   如今死妖怪为鱼肉, 自己为刀俎, 他竟然还敢惦记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   许娇河可绝对不会同他客气。   奚遥压抑着嗓音惨叫起来:“疼疼疼——姑奶奶, 不亲还不行吗——条件、条件不是这个!”   许娇河暂缓力道:“你且先说说, 真正的条件是什么, 我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   奚遥一边抽气一边无可奈何道:“按照我目前的能力,就算找到了你想找的人,我也无法操控眼球传出消息,你得、得连着三天, 把我放进北面的玄池里, 每次泡足半个时辰,我才有力量帮你送信!”   许娇河怀疑他找借口不帮自己,便骂道:“三天这么久, 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还找什么人!”   “那你想办法让我连续泡够一个半时辰也行……”   “不行, 我要是在浴室里面呆这么久, 外头的人肯定会起疑心的。”许娇河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果断道, “再想想别的, 总不能为了送个消息你我都不活了吧?”   想象是美好的,开头是顺利的。   等到了实施的过程, 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许娇河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磨蹭着衣袖中的玉牌,拼命思考起可行的主意。   眼尖的奚遥恰好瞧见了这块曾经桎梏自己的玉牌,圆胖的身体一晃,兴奋地说道:“有了有了,有别的办法了!你将我封进这玉牌内,连同玉牌一起丢入玄池泡着,我和玉牌便能同时吸收玄池内的精华,等到了半个时辰后你将玉牌取出,我也可以在玉牌中继续炼化它所吸收的妖气。”   “这能行吗?只要你和玉牌一起泡半个时辰,你就能帮我送出消息?”   许娇河半信半疑,又问,“而且保证不会被扶雪卿发现?”   奚遥耐着性子道:“好姑娘,你若被发现,我也会被发现,我若没有万全把握怎敢同你提起?”   理倒是这个理。   死妖怪说得也没错。   他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谁又会专程做出拖后腿的事情呢?   许娇河这么想着,很快说服了自己。   她将奚遥重新封回玉牌内,再将玉牌小心翼翼放入了北面的玄池。   轻盈的玉牌触及池水,立刻沉了下去。   许娇河站在池边左顾右盼,才在翻涌的黑色池水间,窥见一抹若隐若现的莹白。   这样也好,就算万一有人闯入,多半也看不出来自己做的手脚。   许娇河松了口气,又惦记起如何在半个时辰后瞒天过海,欺骗听鸢的眼睛。   本来她是可以脱掉衣服,进入中央的温泉中好好沐个浴。   可指尖滑腻腻的眼球触感仍在。   许娇河一想起这空间还有另一个雄性妖类存在,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番思虑之后,她抄起泉池旁边架子上的金盆,舀了半盆净水,决定先洗个头发再做计较。   温热的水流淌过发丝,也洇湿了染许娇河如画的眉目。   就着金盆掬水洗头终究有些不便。   在许娇河没有注意到的背后,从发丝滑落的水珠很快将她披着的外袍打湿至透明。   洗到一半,浴室西面忽然响起朦胧的说话声。   许娇河的听力经过炼气期的强化,十丈之内,只要愿意,再含糊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搓揉发丝的动作一停,竖着耳朵留神起外头的动静。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不用服侍尊后吗?”   扶雪卿的声音总是冷冰冰,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许娇河一直觉得他性格难以相处。   可是在听过他同女婢的对话后,才发觉他对待自己似乎存了几分温和。   听鸢仿佛不在,回答扶雪卿的是道惶恐的女声:“回禀魔尊,尊后说不需要奴婢们侍奉……”   “尊后说不需要——她若磕碰坏了半点油皮,你可愿用你全家的性命去偿?”   扶雪卿嗤了一声,迫人的威压从每一个咬字、每一丝尾音中渗出。   接着,许娇河听见膝盖碰撞地面的动静,以及更加慌张的告饶声。   许娇河叹了口气。   本想借着沐浴的理由阻一阻宫人们日以继夜的监视,想不到扶雪卿终究还是不放过自己。   她连忙将金盆中剩余的水倒掉,再将其放回原位,接着脱下半湿的外袍,就着内衬跳入泉池中。   于是扶雪卿打开殿门时,便听见一声许娇河精心设计过的惊叫:   “我说了不要人伺候,谁让你闯进来的!!”   扶雪卿发现,不知出于何等因由,他每次瞧见许娇河惊慌失措,都会由衷地感到身心愉悦。   就像此刻也是一样。   他的视线穿过袅袅白雾精准捕捉到靠在池水边,羞恼捂住胸口的许娇河面上的神色,几乎情不自禁地想要学着那些满脑子下流念头的低等妖魔,吹起调戏人的旖旎口哨。   不过扶雪卿依然是扶雪卿。   他克制住有失身份的念头,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许娇河依然装作不知是他,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中的怫然也愈发清晰:“好啊,我就说你们根本没有把我这个未来尊后放在眼里,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小心我改天告诉魔尊去——”   “——本座就在这里,你要告诉本座什么?”   扶雪卿昳丽的面容穿过白雾,出现在许娇河的眼前。   他忽而弯曲膝盖,不顾水流会将衣袍洇湿,半蹲在泉池旁边。   “怎么、怎么是你……”   许娇河见到扶雪卿,并没有比见到听鸢高兴多少。   相反,她面颊的羞耻之色更浓,旋身朝着浴池的另一边游去。   还头也不回地骂道:“你是变/态吗?!知晓人家在洗澡还要硬闯进来!”   “尊后别急,本座要是不闯进来,怎么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在沐浴,还是在找借口私会情人?”   扶雪卿理直气壮、满嘴歪理。   他甚至跟随许娇河游动的频率,站起身来,在池边气定神闲地散步。   许娇河顾虑着玄池中的玉牌,当然希望扶雪卿离得越远越好。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远离玄池的位置,随即停了下来,瞪着他警惕道:“你到底要干嘛?”   扶雪卿道:“典衣局要制作你我大婚的礼服,所以本座特地来为你量尺寸。”   “你?我竟不知雪月巅如此拮据,堂堂魔尊陛下也要暂代裁缝之责,莫不是来占我便宜的?”   “本座就算真的想占你便宜,你又能奈本座何?”   扶雪卿一句话把许娇河的退路彻底堵死,气得她鼓着脸变成了一只河豚。   再三忍耐后,许娇河道:“你先在外面等着,我穿好衣服自会出去。”   “本座不出去,你就在这里穿。”   扶雪卿抱起手臂,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   许娇河猛地在水里跺了下脚,气道,“你站在我面前,我怎么穿!”   “你若不穿,本座便同你好好讲讲我魔族的八十一重刑罚。”   “……”   许娇河被拿捏住了命脉,虽不甘愿也不敢再说话激起扶雪卿折磨人的兴致。   她安慰自己,横竖里面穿着亵裙,他也不看见什么……   哗啦。   手臂划破水面的声响,贴在扶雪卿的耳畔如同上涨的潮涌。   他仍然维持着抱臂的姿势,目不转睛地望着许娇河的动作。   轻薄的亵裙整件湿透,严丝合缝地贴在婀娜肌肤之上,直把许娇河粉腻的躯体勾勒得曲线毕露。   再向下是无瑕的小腿,不堪一握的踝骨。   很奇怪,扶雪卿没有倾吞口水,却忽然在心底某处听见了干渴的下咽声。   许娇河不敢抬眼看他,心中自欺欺人地默念着没有人、没有人,而后手忙脚乱地换上簇新的衣裙。   她的心脏如鹿乱撞,终是在穿戴整齐后大着胆子朝扶雪卿所在的位置睇去一眼。   才察觉,那头长身站立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去。   许娇河一怔。   不由自主想到,嘴巴这么硬,身体还不是很老实。   难不成是害羞了?   想到这里,许娇河作弄的心思乍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却在靠近在足够的距离,伸出手拍向扶雪卿的肩膀时,被背后长眼睛的青年一把捏住。   他抬高许娇河的手腕,碧绿的眼珠向下打量了一个来回。   似笑非笑道:“你穿成这样,是来勾引本座的?”   许娇河自然清楚他的意有所指。   她睁圆一双眼睛,跳着脚同扶雪卿辩驳道:“我可没有在外人面前光着身子的癖好!”   然而许娇河如何知道,有时候穿着衣服比不穿衣服更加来得让人心猿意马。   她湿透的亵裙仍穿在繁复的衣衫之下——虽则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料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但刺绣相对柔薄的胸口,却被自内溢出的水珠浸润个彻底,行动间显出一抹丰腴莹润的雪白。   ……真是个小妖精。   扶雪卿忍不住在心底爆了句粗话。   他伸出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在许娇河没反应过来的间隙反手勒住她的腰肢,将其摁进自己的臂弯之间,接着延循二人接触位置无声无息释放的魔气,则迅速地烘干了桎梏着许娇河的湿衣和湿发。   扶雪卿做着实际的好事,口中却不饶人,只道:“量体裁衣,你穿得这么厚,本座怎么量?” 第8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四天   许娇河被扶雪卿箍在怀中, 心却落到了他处。   她想,若自己顺从听话地迎合扶雪卿,那量完尺寸也就没有了盘桓在浴室的理由。   不如随便找些理由, 同扶雪卿拌几句嘴, 也好让泡在玄池中的死妖怪补充完力量。   然则拌嘴也需要技巧,说到底, 要是真的惹怒了扶雪卿, 日子难过的也是自己。   许娇河确认完这两点, 揪着扶雪卿的衣襟在他臂弯中趴伏几瞬, 才顶嘴道:“既然你不日就要继位魔尊, 那便是整个欲海之内最强大、凌驾在众人之上的。”   “就算做裁缝, 也要做到最好,不能输给别人。”   “区区几层衣服,怎么能够难得到你呢?”   许娇河的话看似不驯,实则是变着法的恭维。   扶雪卿看破不说破, 哼道:“你一个弱得要死的小废物, 讲起大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   许娇河被他嘲讽,也不生气,只是厚着脸皮说:“人活着总要有些长处吧, 难不成还真的什么都不行?我的长处就是鼓舞别人, 让别人好上加好、事事做到完美。”   一番宽以待己, 严于律人的歪理, 在许娇河的舌灿莲花之下, 竟然被扭曲成为了她的长处。   扶雪卿弯起薄红嘴唇, 想露出一个讥然的笑意, 却冷不丁想起了旁的事,随即笑意淡了下来, 平声说道:“岂料事事完美,便是物极必反,所以你的道侣纪若昙被你鼓舞死了。”   他的话没有多余的情绪。   但也正因为这份面无表情,听到许娇河的耳朵里更加扎心。   许娇河腹诽道:呸,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纪若昙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迟早会给你个大惊喜!   不过她虽然知晓真相,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无所谓。   于是抿起唇瓣,抬头瞪着扶雪卿不说话。   许娇河的头发和衣衫干了个八九分,只剩下眉毛和睫羽依旧被浴室中的水汽蒸腾得半湿。   她的瞳孔澄澈明亮,覆盖在半垂的长睫之下,像极了倔强而不谙世事的幼鹿。   扶雪卿看了她一会儿,转移话题:“你和纪若昙结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场面?”   许娇河充满气势的眼神一僵,言辞闪烁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扶雪卿本也只是随口问问,见她眉梢眼角溢出几丝多余的情绪,便来了兴致,催促道:“本座就是想听,云衔宗堂堂小洞天第一天大宗门,虽然其中的君子都是伪君子,钱却终归是真金白银——纪若昙同你结契,云衔宗大摆了几天宴席?该不会他们不看重你,只一顶轿子把你抬进怀渊峰了吧?”   扶雪卿并未亲自观礼过小洞天的结契大典,但自幼开始他身边的城主长老们却是妻妾娈宠无数。   除开为了权势利益联姻的正妻,其他美貌得宠的偏房,皆是坐着轿子从后院的偏门进入府邸。   他知晓许娇河身上并没有值得纪若昙看重的势力或者天赋,便存了几分心思刻意贬低。   只是这一通没有根据的编造,不偏不倚,恰好戳中了许娇河的痛处。   毕竟当日她不懂小洞天的礼仪,而纪若昙也并非真心想要娶她。   两人结契仅是简单地敬告了天地先辈,没有大摆几日的宴席,也不具张灯结彩的喜庆。   后来的很多年,许娇河一直以为小洞天的道侣结契和民间嫁娶不同,并不在意浮华虚仪。   直到一处大宗门的宗主之女成婚,纪若昙不得已带她前去。   她才知道修士们的婚姻和承诺,远比凡间自己所听过见过的更加盛大隆重。   许娇河拧着柳叶似的眉峰,心头平添几分酸楚。   可她不肯叫扶雪卿看扁,整理一番心绪后,抬起头来开始空口瞎编:“你胡说什么,当初可是云衔宗祈着我进门,纪若昙求着我同他结契的……我们的结契仪式当然很盛大了,席面流水似地摆了七天七夜,小洞天内所有看得过眼的宗门,我夫君都将其请来了!”   “哦,是吗?”   扶雪卿偏了偏脸颊,冷静地观察着许娇河面上的神情,配合着她的演出,“那你且说说你的婚服是什么样的,用了什么衣料,本座也好如数交代给典衣局,让他们有个参考。”   “嫁衣、嫁衣……”   许娇河嗫嚅几句,一时说不下去。   她哪清楚都有什么衣料?   从前也不修仙,小洞天的天材地宝也并没听说过几样。   索性胡乱回答道,“无非就是什么金的银的,全都缝到了衣衫上……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金的银的,原以为那些自诩道骨仙风的修士能有多么高雅的想法,不成想也是尽是些俗物。”   勒住腰肢的臂弯略略放松,扶雪卿以魔气为尺,分别度量起许娇河的身体尺寸,他用双眼尽数记下,又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可喜欢吗?我们的婚服,也用白银黄金作饰?”   闻言,许娇河的目光透出几分鄙夷:“你也只是想要利用我无衍道君未亡人的身份,在开战之前给予小洞天一点羞辱罢了,还准备得这么认真干嘛?又不是真心实意要娶我。”   “哈——”   忍耐许久的扶雪卿,这下真的笑出了声。   他松开抱着许娇河的手臂,捂着肚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后抹掉眼角溢出的半滴泪水,望着许娇河道,“本座的好娇娇,似乎也不是那么蠢。”   许娇河试图同他讲道理:“无衍道君的遗孀爱上欲海的魔尊并嫁于他为妻,这样荒唐的事实若是传到小洞天,那些自命不凡的修仙者还不全都被恶心死?战前最忌讳军心动摇——你要利用我,我也随你利用,只是你利用完了,能不能放过我?我只是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扶雪卿听着许娇河不切实际的请求,缓缓收起笑容。   他眯着一双过于剔透的绿眸,像是要将许娇河的肌肤血肉剖析开来,看见她的心脏似地盯她了片刻,才半启唇瓣,轻巧吐出几个字眼:“好吧,是本座想错了,还是很蠢。”   他不等许娇河反应,张开手指,收回缠绕在许娇河身上的魔气,“量完了,本座要走了。”   一番精心准备的傻话,再次巩固了自己在扶雪卿的草包形象,许娇河不知该忧该喜。   她见扶雪卿抛下话后,侧转身体,大有打算离去的架势,心中迅速估算一下时间,得出应当超过了半个时辰,才稍稍松懈紧绷的肩膀,打算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   只是扶雪卿虽侧过身子,却仿佛遗漏了什么一样,又吊稍着冰雪微融的双眼向她看来:“对了,本座看从未有人对你说起过,所以好心提醒你一句。”   “?”   许娇河同他对视,不明就里。   扶雪卿带着鲜明的恶意,慢悠悠地说道,“你只要一开始编造起一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或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事物,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十分患得患失,像是找不到庇护之所的金丝雀一样。”   “既可怜,又可笑。”   ……   许娇河花了很久,都没有消化并领悟扶雪卿话语里的意思。   然而作为结尾的“既可怜又可笑”,却像无声而有力的重锤般,狠狠凿进她的心底。   既可怜又可笑。   既可怜,又可笑。   依稀的记忆里,在她还身处不见天日的后宅时,这六个字就仿佛身后的阴影般与她片刻不离。   许娇河张了张嘴,她想要发怒。   但意识深处,又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   扶雪卿说得都是事实。   她这一生,总是时时刻刻向往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譬如钱财,譬如温暖,譬如从容的生活。   譬如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   计算着自己说出这些话后,能在几转呼吸内,见到许娇河跳脚场景的扶雪卿,   并没有等来恼怒的回应。   他有些意外,忍不住重新转过身体,打量咫尺外的对方。   合该生来无忧,靡颜腻理的面孔上,许娇河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着,她花瓣似的嘴唇没有彻底闭合,维持着一条小缝微张,如同被人用力撬开,探知怯懦与不堪,却怎么也闭不上的蚌壳。   她生来含着水光的狐狸眼直愣愣地望着扶雪卿。   奈何这次满溢其中的并非令人浮想联翩的春水,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一瞬间,扶雪卿的心仿佛被人用指尖使劲捏了一下。   麻痹过后,若有若无的钝痛随即蔓延。   他长到这么大,满心都是复兴欲海,身边的女子除了逝去的母亲和老嬷嬷以外,再无她人。   扶雪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场景。   他迅速捏紧拳头又松开,将双手交叠到背后,然后略带别扭地说道:“喂,不就讽刺了你一句,又不是很难听的重话,你怎么不吭声了?”   许娇河这时才回过了神来。   她注视着扶雪卿的眼睛,忽然猛地向前一步,额头差点就要撞上扶雪卿的下巴。   “你干嘛?”   战场上被人砍断两条胳膊都没有后退半步的扶雪卿,在许娇河的面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被一言不发的许娇河扯了出来,盖住手背的衣袖被一只小手向上撩起。   许娇河想,哪怕扶雪卿说的是实话。   她的心也不能原谅这种狠而准的羞辱。   于是她问道:“你还记得你进来浴室时,同我说的话吗?”   “什么?”   进来浴室到现在,两人之间发生了无数的对话,扶雪卿哪里还记得。   “你说,就算你要占我便宜,我又能耐你何。”   许娇河绷着面孔,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句令扶雪卿无端有些内疚的讽刺。   他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正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许娇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对准手背的位置用尽全力咬了下去。   “嘶——”   扶雪卿没有用魔气防御,疼痛的抽气声响起。   鲜红的血液自许娇河的唇瓣与他肌肤的交接处流出。   许娇河发泄完愤怒,伸手抹去唇畔的鲜血,复而抬起头:   “这就是答案。” 第8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五天   许娇河下口用尽全力, 直把扶雪卿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   可相比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许娇河眼中忽然有了重量的情绪更叫扶雪卿在意。   他忽略心底略带异样的潮涌,沉默告诫着自己:纪若昙是自己的仇敌, 许娇河作为纪若昙的道侣, 亦是纪若昙身上一道无法剥离的标志,能让她感觉到痛苦, 自己也算间接达成了报复纪若昙的目的。   就这样, 在许娇河狠狠发泄之后, 扶雪卿出于不知名的原因, 并没有选择惩戒她。   他甚至刻意遏制了快速修复的体质, 毫不避忌地带着咬痕犹存的伤口出去, 渗出肌理,顺着手指弯曲弧度下淌的血液,在浴室外镌刻霜雪纹的五层玉台阶上,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隔天, 雪月巅内外传开一则秘闻。   魔尊被未来魔后家暴了。   只是魔尊不以为耻, 反而乐在其中。   这则消息传进身在欲海府邸的游闻羽耳朵内,正在饮茶的他笑着捏碎了掌心的薄瓷。   滚烫的茶水便如同扶雪卿手背上的血液一般,也流了游闻羽一手。   他却没有擦干散发着馥郁香气的液体, 反而抬起手, 就着窗边的阳光, 打量起自己的手指。   中指的关节, 无名指的上半部分。   结痂的齿印仍在。   他天赋异禀, 纵然受伤不去施术医治,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也能恢复如初。   再过几日, 待许娇河留下的齿音愈合后,便只剩下扶雪卿可以留着那道痕迹耀武扬威。   是在做给谁看?   游闻羽带着如此疑问, 凝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行至不远处的博古架旁。   灵胎瓷、冰晶盏、阴阳香炉、槐水木雕……   为表君臣之谊,也为了镇压他人口舌,扶雪卿赐下了无数价值连城的灵宝给他。   而游闻羽也极为配合地摆在最显眼处,让府上前来拜访的客人都能够欣赏得到。   游闻羽看着这些奇珍异宝,从未觉得它们像今日这般碍眼过。   于是他一个拂袖,将其通通扫了下来。   叮叮咣咣。   不堪撞击的瓷器立刻碎了一地。   几件质量上乘、耐压耐造的宝物则尽数在强横的灵力作用下碎为齑粉。   如同扶雪卿那张带着得意神态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开裂粉碎。   游闻羽忽然感觉好受了些。   可心脏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一块。   ……还是不够。   他又把整只手用力按在满地狼藉之上,任凭尖锐锋利的碎片扎破皮肉,刺入掌心。   在无法忽视的痛楚中,游闻羽享受着血液离开躯体,思绪离开脑海的放空感。   半开的门外响起闻声赶来的仆婢们且惊且切地询问声:“观、观渺君,您无事吧?”   “自然无事。”   游闻羽身形不动,只微微偏转面孔,微笑着说道:“替我备马,我要入宫拜见尊后。”   ……   虽然单方面同扶雪卿闹了一场,不知将来结果如何。   但因着自己和百目妖的初步计划已经顺利完成,许娇河依然感到几分欣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个合适的地点时机,令其操控眼球,搜寻竭泽之内是否有纪若昙的身影。   寝殿内,许娇河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进行,外头留守的听鸢又禀报道游闻羽求见。   经过上一次的遭遇,许娇河意识到,殿外的人只要想进来,无论自己是答应亦或拒绝,他们都会堂而皇之地闯入,且不认为这种无礼的做法有半点问题。   反正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许娇河也就不再拒绝。   她让听鸢将游闻羽领了进来,却见本该退下的听鸢没有离开。   而是眼神闪烁地盯着游闻羽身上某个部位看个不停。   许娇河略带困惑。   她顺着听鸢的目光一看,才发现游闻羽衣袖下的手也在流血。   ……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扶雪卿罚了?   许娇河的双眼从衣袖滑到游闻羽的脸庞,见他眉目缱绻、面色生春,只是忽然转过头去,对着听鸢徐徐挑起一侧眉梢:“我与师母有事要谈,你还不下去吗?”   听鸢奉扶雪卿的命令,负责守卫许娇河的人身安全,而游闻羽又是一副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模样。   她实在放心不下,看了看游闻羽,又看向许娇河,在心底犹豫着要不要禀告给扶雪卿。   许娇河则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没什么大事。”   “……是。”   听鸢退下后,游闻羽自来熟地在距离许娇河最近的位置上坐下。   那手上流的血,很快把地毯的一角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许娇河本想等游闻羽开口。   可候了片刻,座位上的人也仅仅气定神闲地坐着,不存半点说话的意图。   她只好指着他的手嫌弃地问道:“你搞成这副德性,也是求我原谅的一环吗?”   游闻羽的眼神黢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隐去攀升的阴暗欲望,充满贪恋地看了许娇河一眼,才缓缓说道:“明日是欲海的圆月节,我想邀请师母去民间逛逛。”   许娇河呼吸一屏。   自己还在发愁去哪儿可以摆脱扶雪卿的眼线,游闻羽便在瞌睡时分体贴地递来了枕头。   ……竟有这种好事?   只是经历过许多之后,许娇河也不再是开始那个尝到一点甜点,就能冲昏脑袋的无知妇人。   她按捺着心头涌起的惊喜,面色不改地问道:“这是什么节日,为什么你要邀约我出去?”   “师母忘了吗,明日也是您的生辰。”   许娇河:“……”   她过了大半个月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就忘了这一茬。   更何况,出生到现在,因为生辰也是亲娘忌日的缘故,她也不是很爱提起。   许娇河无言良久,缓和了语气:“难为你还记得。”   “师母在云衔宗度过的二十岁大生辰,便是小徒亲自督办的,小徒永远不会忘记。”   游闻羽说着话,语调透出一缕奇异的柔和。   许娇河道了声谢,淡然道:“你虽有心,料想那扶雪卿也不会放我出去。”   “这个师母不必担心,只要师母答应,我定有办法叫魔尊同意。”   游闻羽半敛衣袖,靠在座位上冲许娇河略略作揖以作保证。   他的手掌仍在滴血,面上的神色却并无半分异样,胸有成竹到仿佛算准了许娇河会答应。   然而事情进展得越是顺利,许娇河就越感到几分不安。   她没有立刻点头,踌躇着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圆月节是什么节日。”   “圆月圆月,千里婵娟,人月共圆,当然是喜庆的节日。”   游闻羽答得轻巧,又细细为许娇河讲解道,“它流传自上古,是妖魔二族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圆月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一天到来之际,哪怕欲海之内战火纷飞,种族之间仇恨不共戴天,也要暂时放下恩怨,休战一日。而民间为了庆祝圆月节,会成立无数街市,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如此热闹的街市,两个人走散一会儿应当也不会引起怀疑。   许娇河几乎颔首就要应下,游闻羽却缥缈缈地挑起唇角,笑容朦胧而不真切地说起另一件事:“不过,上次同魔尊闲谈时,我不小心提到了一句师母您的生辰。”   “魔尊的意思是,圆月节是大事,宫内也定要举办宴会,而您贵为未来尊后,过生辰更是整个雪月巅上下顶要紧的事——所以他想在主殿以您的名义举办一个小型宴会,遍邀妖魔二族的亲贵。”   许娇河:“?”   她的质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游闻羽到底在干什么?   既然想二人携手出游,又何故要将生辰一事话与扶雪卿知晓。   扶雪卿要举办生辰宴会,自己这个主人公不在场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他定不会放人。   而有这样的前提存在……游闻羽的请求又如何成真?   许娇河注视着与自己对望的青年双眼,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出半点说谎的端倪。   游闻羽不躲不闪,任凭许娇河的眼神从探究审视到无言责怪。   半晌,许娇河冷淡道:“你是来戏弄我的吗?”   “当然不是。”   游闻羽低眉顺眼,“我前头说过的话一切都作数。”   “那你怎么——”   许娇河几乎要从床上站起来,她诘问的话语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雪月巅内的传闻。   以及游闻羽血流不止的手掌。   电光火石之间,她脱口而出,“……你是要我选?”   选这个字传入耳廓,游闻羽的笑顿时挂不住了。   他先是卸去了所有伪装出来的温和从容,变得面无表情。   接着唇畔肌肉一抽,眸光中闪过狰狞而妒恨的神色。   他抿着薄唇,垂下头去,用完好无损的手指抚摸着结痂的指节,在许娇河的视线中,又反手将指甲扣紧了掌心外翻的血肉中,白皙面孔上血色尽褪,而不自觉颤抖的掌心肌肤间则鲜血四溢。   “小徒何时叫师母选了?”   与病态的动作相对的,游闻羽的嗓音越发恍惚得像是水中弯月、镜中繁花。   他不肯去看许娇河的脸色,径直自言自语道,“师尊好歹是您名义上的夫君,我对着他要忍……可魔尊、扶雪卿是个什么东西……我和他,让师母选……他也配跟我相提并论……”   “明明是假的,都是假的……偏偏要弄出差不多的伤口,来与我争……”   “……游闻羽。”   许娇河木然道,“别作茧自缚。”   淡漠的言语,并未起到平息情绪的作用。   它如同寒冷彻骨的雪水,浇得游闻羽心头绽开簇簇锋利见血的冰晶。   游闻羽再也控制不住比疼痛更让灵魂感到饱胀和战栗的心绪,猛地抬起头,死死地望向许娇河的所在,咬着牙道:“那师母就说吧,您是愿意陪我去民间过圆月节,还是要留在雪月巅,陪扶雪卿?” 第8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六天   是出宫去陪游闻羽参加圆月节的街市。   还是留在雪月巅, 和扶雪卿度过热闹而煊赫的生辰宴。   这两个看似各有好处的主意,在许娇河眼里却不具备任何可比性。   她几乎一瞬间便拥有了答案。   可触及到青年眼底的狂热和疯癫,许娇河又忍不住想要退缩。   她是了解游闻羽的感情的。   游闻羽也绝对不允许她装作视而不见。   相处过七年的岁月, 她深知游闻羽远非表面上那般随行散漫, 或者说,能成就一方名声的修士大妖, 骨子里都充斥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执拗、傲慢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果再次利用这份感情, 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越陷越深的游闻羽, 他朝察觉真相, 两人之间又会拥有怎样的收稍。   许娇河想了很多, 但反映到目光之中, 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明灭。   她暗自讥讽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眼下攸关性命,反倒瞻前顾后起来。   略略整理心事, 许娇河抬眼望向仍在执着等待一个答案的游闻羽。   和他面上的神色一样点眼的, 是兀自血流不止的手掌。   许娇河犹豫几瞬,终是站了起来。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方随身携带的手帕,放在游闻羽的膝头, 语义复杂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若你真的那么在意我, 又何以会串通扶雪卿做一场好戏, 来害我颠沛流离?”   她自嘲的反问停在这里, 止了话头, 伸手指着方帕对游闻羽道, “但不管怎么样, 你还是用手帕稍微包扎一下吧……我可不想晚上枕着浓郁的血腥味入眠。”   许娇河的话并不涉及原谅。   也没有给出游闻羽期待的答案。   但她言语中的松动,如同遇见春日渐次消融的冰川, 涓涓淌出一条叫游闻羽心跳狂跳的溪流。   他行于人心感情的干裂荒漠之上,遇见得以解渴的甘泉,又如何抑制得住心头沸腾滚烫的情绪。   游闻羽就着许娇河眉目间的缓和,也顾不得两人置身何地何时,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将洁白的方帕整个攥在掌心,急急向许娇河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师母,请师母相信我!”   从来没有吗?   曾几何时,游闻羽是许娇河在云衔宗之内最信赖的人。   明澹圆融不定,纪若昙如霜冰冷。   唯有游闻羽事事替她出头,又费神费力哄她开心。   为了恪守师母和徒弟之间应有的分寸,许娇河刻意忽略游闻羽隐而不发的目光。   只是地牢之内,他杀人索吻、不顾一切的模样,终是在许娇河心上划下深深一道。   戏码演得多了,也会带上几分不自觉的真心。   许娇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逢场作戏,亦或实在有所动容。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抵触游闻羽的辩解,仅是拉远了彼此的距离,旋身重新坐回位置上,望着洞开的殿门喜怒不辨地说道:“或许吧,不过重塑已经摧毁的信任,本就是很难的事情。”   许娇河的话,让游闻羽眼中肆意流淌的漆黑一顿。   他垂下长睫,没有选择用方帕缠裹受伤的手掌。   而是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将其铺平叠起,接着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袖中去。   许娇河便在这时恰好窥见了游闻羽睑下象征心绪不宁的淡青,以及附着耳畔响起的呢语:“师母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您,这般利用我,莫不是将我当成了一条随意驱使的狗。”   “……”   许娇河以为他又要旧事重提,便下意识拢起了眉峰。   她想要告诉游闻羽,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更何况以游闻羽的心机和手腕,倘若被当成狗对待,迟早会恶狠狠地反咬一口。   这些话在她的唇齿间踟蹰过一个来回,尚未吐露,陷入剖白心事状态的游闻羽,却径自把话说了下去:“……如果变成鹰犬就能永远留在师母的身边,那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鹰,还是犬。   既然豢养,就要负责一世。   一世对许娇河而言,简直是个重逾千斤的词汇。   她张了张口,试图作答,又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结巴着说道:“你、你别总是把自己放在这么可怜的位置上——我年幼时见过我家隔壁靖王府的后院,他确实养了鹰犬,可又不止一条一只。”   “动物或许没有争宠之心,可人……”   可人本身能不能专一并不好说,却不能忍受来自伴侣的见异思迁。   许娇河顾忌着自己的游闻羽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谁料听出她弦外之音的游闻羽倏忽握住座椅的木质扶手,用力之下手背迸出蜿蜒而狰狞的青紫脉络。   “师母的意思是,哪怕有了我,您也觉得不满足——还想拥有其他人?”   游闻羽的面孔偏着光,秀美的桃花眼糅进阴影,再配上暗沉沉的眼珠,只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咬着每一个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极冷的嗓音仿佛来自八寒地狱。   “哎!你怎么老是曲解我的意思!”   面对游闻羽的曲解,许娇河想也不想便将指责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又兀自有些后悔。   生怕游闻羽再度不分青红皂白地发疯,许娇河软了语气,别扭地找补道,“我只是说叫你别总想着做我的狗,从来只有人和人两厢长久,哪有人和狗一世一生的……”   听闻许娇河的话,游闻羽的面孔这才转阴为晴:“所以,师母并不想豢养许许多多的狗,是吗?”   “……”   不想再纠结这个奇奇怪怪话题的许娇河,选择退让一步,口不对心地敷衍道:“是啦是啦——你别再追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还没有原谅你!”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游闻羽已经快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深嗅一口自发间而散的轻幽香气,游闻羽不顾许娇河微弱的抗阻,加重了臂弯的力度,感受着许娇河透过衣衫,精准慰藉着自己的体温,才稍稍冷却下快要分崩离析的理智。   “师母,答应我,这次一定要选我,好吗?”   游闻羽的嗓音透出许娇河未曾领略过的脆弱和单薄。   ……做到这种程度,他应该不会再怀疑,自己的应允是别有目的了吧?   许娇河在心头叩问自己。   长久以后,她从鼻尖发出一声极低的“嗯”。   ……   游闻羽终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情绪恢复寻常的他,流连在扶雪卿的宫舍中不愿离去。   许娇河见天色将晚,三催四赶之下,好容易才将游闻羽劝回了府邸。   只是她依旧带着几分顾虑。   虽则游闻羽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自己应承,扶雪卿就一定会放他们出宫。   但依照扶雪卿的性子,恐怕就算答应,也未必会细心到特地来嘱咐听鸢届时放行。   许娇河短暂迟疑片刻,为生变故,决定还是先告诉听鸢,顺便探探扶雪卿的态度。   于是她将听鸢召来,告知对方道自己明日要随观渺君出去。   听鸢似乎并不清楚扶雪卿举办宴会的打算,仅仅沉默地注视许娇河,谴责的目光像是一位眼睁睁瞧着妻子大摇大摆红杏出墙,却无能为力的夫君。   不过最后她还是去了。   扶雪卿那头也并未多说什么。   甚至连半分要为许娇河庆生的意图都没有泄露出来。   许娇河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怀疑起游闻羽。   难道祝贺生辰这件事只是他随口诹来试探自己心意的吗?   否则为何连贵为扶雪卿身边掌事总管的听鸢也不得而知。   许娇河带着一头雾水,等到了和游闻羽约定的次日时辰。   欲海的夜尚未彻底到来,灰蓝的天幕间偶尔飞过几只叫声嘶哑的寒鸦,与雪月巅道路两旁按时自燃的奴隶跽坐状宫灯相互映衬,无孔不入地释放着与九州人间截然相反的冰冷气息。   许娇河脱下玄色金纹的华丽长袍,换了身相对寻常的装扮。   只因游闻羽告诫过,在欲海的民间,也不是人人都真心敬服扶雪卿所执掌的雪月巅。   她在绷着脸的听鸢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宫殿的出口,再过一道重重魔兵把守的关口,就能暂时离开这桎梏着身与心的牢笼。   许娇河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快。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表面上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魔后,但实则不过是扶雪卿的囚奴。   游闻羽究竟说了什么,扶雪卿竟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跑了。   许娇河的胡思乱想,在见到着了一身天青衣袍的游闻羽时尽数烟消云散。   一隙鲜红的折扇在修长的指尖轻摇慢曳。   许娇河顺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看向他的手。   鲜血淋漓的伤口已是大好,连半分丑陋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仔细观察,仿佛在食指和中指间隐约浮现着牙印状的白疤。   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留下的咬痕后,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游闻羽也着实癖好非凡,分明可以全部消除,也不知为何要将它们作为许娇河发疯过的罪证留下。   “师母。”   游闻羽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   “可以走了吗?”   许娇河略带不自然地回问道。   “嗯。”   游闻羽点了点头,绽放在唇畔的浅笑和他身上所着的衣袍颜色一样从容得宜。   许娇河心下安宁几许,又不解地追问:“扶雪卿他,真的答应了你的请求?”   然而轻松不过一瞬。   她的话音未落,和游闻羽的回答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来自身后的、态度隐晦的声音:   “娇娇很想知道吗?”   “不如……让本座亲自告诉你。” 第8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七天   热衷于唤许娇河做娇娇, 又能够自称为本座的人。   这世界上除了扶雪卿还能有谁?   许娇河呆在原地,如释重负的笑容扬起到一半,化作风干的脆壳僵在脸庞。   扶雪卿与面色彻底黑了下来的游闻羽交锋过一个回合, 闲庭信步般走到许娇河身边, 笑着说道:“娇娇不是很好奇本座为何会答应吗?本座这就来告诉你。”   “观渺君之所以能够和你一同出宫,是因为本座也会在旁陪着你。”   “……?”   这么要紧的事, 游闻羽居然不提前说给自己听?   许娇河不敢置信地侧头看向游闻羽, 发觉后者的脸上充斥着同样的意外和恼怒。   许娇河顿时感觉到头大如斗。   一个游闻羽已经不好应付, 再加上扶雪卿, 她就算去了外面又怎能找到机会联系纪若昙?   她赶紧用眼神暗示游闻羽, 令其找到个理由劝阻扶雪卿留在宫里。   游闻羽接收到许娇河的信号, 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略略思忖便找到适当的借口:“尊主想要与民同乐是好,只是雪月巅内也有赴宴的亲贵长老,抛下他们出游, 是否会引起异议?”   扶雪卿游刃有余地说道:“本座修为已至臻境, 留一尊天魔化身应付他们就足以。”   “天魔化身,若被长老们认出来……”   “那又怎样,本座还会怕他们不高兴?”   初战失败。   游闻羽抿着薄唇陷入缄默。   许娇河则心急如焚, 她等不了游闻羽再想出别的主意, 抢在前头道:“欲海上下皆知, 唯有雪魔一族才会拥有天生的银白长发, 你顶着这样的外表出门, 我们如何还能够尽兴?”   许娇河质问着扶雪卿犹自不觉, 周围的仆婢魔兵却吓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敢这样跟魔尊说话, 不愧是尊后。   上一个言语间稍稍失了分寸的长老,可是被割了头颅, 挂在雪月巅的宫门上展示了半个月。   扶雪卿耳闻许娇河的指责,并不生气,只用泛着凉意的语气拖长了音调:“娇娇是在担心本座吗?本座真是感动——遮掩这一头白发又有何难?娇娇便是喜欢女子相伴,本座也是能够变得的。”   他故意带出“女子”二字,许娇河的脸颊刹那间飞起两拨浅绯。   那丰腴柔润的触感似乎仍然停留在掌心,提醒着如果扶雪卿想要折磨于她,能有多少手段。   许娇河也不说话了。   扶雪卿转而主动对付起游闻羽。   缀着宝石的漆黑长靴向前半步,他像是一把匕首般插入许娇河和游闻羽的中央,仰面欣赏着雪月巅宫墙上雕刻的魔尊亲征的壁画,不冷不热地说道:“观渺君应当记得,娇娇眼下依旧是本座的未婚妻,倘若被其他人认出来你们二人携手同游,届时叫本座的面子往哪里放?”   许娇河说不过扶雪卿。   而游闻羽打不过扶雪卿。   只好双双低头。   于是出行的人数便由两个人上升到了三个人。   原本死鸟般若也吵着闹着要跟去保护扶雪卿的安危,却被扶雪卿一剂冷眼逼了回去。   “你不陪着本座的分/身去应付那些神叨叨的老家伙,叫本座在外如何放心?”   ……   由于扶雪卿的加入,原本游闻羽制定好的出行计划也被迫取消。   三人就近在归属于雪月巅的灵相城中逛了起来。   正如游闻羽所述的一般,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处处张灯结彩。   漫天烟火点缀在夜空,便是火树银花的胜景,好一番不夜天的做派。   沿街皆是叫卖面具、月灯和同心锁的商贩,不论男女老少,或是阖家出游,或是爱侣相伴,喧哗无忌的笑语声中,似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挚的欢喜与安宁。   而在这一幕热闹里。   许娇河、扶雪卿、游闻羽的三人组合,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们胜似天人的相貌和死气沉沉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叫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更有不懂事的魔族小孩,拉着母亲的衣袖大声问道:“娘、娘,为何那三个哥哥姐姐这么奇怪!”   许娇河:“……”   算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人间都说,生辰若是过得不开心,会影响接下来一整年的气运。   许娇河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她沿着每隔三步就竖立起一盏方型长灯的河岸走上拱形长桥,桥上亦有商在贩售卖物品和吃食。   略过一众身强体壮的青年小贩,许娇河特地选了一位看起来皱纹满面的老头问价。   她忽视身后跟来的两个臭脸青年,专注地望着摊放在红粗布上的各色小玩意儿。   挑拣片刻,拿起一个绘制了古怪花朵的银色面具问道:“老伯,请问这个面具怎么卖?”   “三个魔贝,三个魔贝,通通三个魔贝!”   老头操着一口粗粝的嗓音,态度倒是分外热情,他指着许娇河手上的面具道:“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这花朵纹路还是从九州的人间传来的,样子好看的嘞!人族说它是叫什么、什么昙花?”   “噗嗤——”   许娇河看着掌中跟昙花没半毛钱关系的面具,听着老头略带滑稽的口音,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从灵宝戒中掏出上回没用完的魔贝,利索地付了钱,得到老头“姑娘阖家团圆”的祝福,这才体会到了一点过生辰的欢喜。   她扣着面具,将其覆到上半张脸上,想要试试尺寸大小,却被扶雪卿一把夺了过来。   还没等许娇河心生疑问,扶雪卿便将面具猛地丢进了河里。   他做完这件事,拂了拂手,一大把魔贝登时叮叮当当掉在傻了眼的老头的小摊上。   “所有跟这花有关系的东西,全部挑出来给我。”   扶雪卿冷声命令道。   在他无形释放的威压之下,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老头,甚至不敢将魔贝收起来,只是哆哆嗦嗦地根据扶雪卿的要求,把跟“昙花”有关的物件都找了出来。   很快,物件堆在红粗布上,变成了一座小山。   扶雪卿则操控着魔气,将它们通通掀进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中。   “喂!你是不是有病啊,扶——”   “咳咳。”   游闻羽抬起袖子,几声咳嗽,阻止许娇河将扶雪卿的名讳唤出。   而喜庆的氛围之中,扶雪卿的举动和许娇河气恼的呵斥,则引来了路人的旁观。   游闻羽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可泄露身份。   许娇河只好恨恨地剜了扶雪卿一眼,快步跑开前往拱桥的另一边。   两人没有立刻追上去。   游闻羽克制着翻涌的醋意,故作贤良大度地对扶雪卿说道:“您也真是的,不过是一朵昙花而已,师母喜欢便让她买了就是,好好的日子,偏要惹她不痛快,死人还能跟活人相争不成?”   “你不在意,那你刚才攥紧拳头干什么?”   扶雪卿反唇相讥。   游闻羽:“……”   许娇河跑了一段,还以为已经将两人甩开。   她左右环视一圈,暗忖自己的计谋奏效,心下泛起淡淡的窃喜。   于是放缓了脚步,目寻四周安全的躲避处。   却不想耳畔泛起游闻羽含笑的嗓音:“师母在找什么?”   “啊!”   许娇河被吓得小小惊叫出声。   还未转头,又像小鸡仔似地被游闻羽和绷着下颌不说话的扶雪卿一左一右夹住。   她在心中无声流泪,犹似海上扁舟般跟随着两人的脚步晃荡。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许娇河却再也没有表现出想买某样东西的意图。   连游闻羽变着花样突然从掌心显出的、一套价值连城的海蓝宝石头面,也不曾引起她的惊喜。   越走到街市的东面,如河中之沙般的人群越发密集。   他们似乎怀揣着共同的目标,朝某一地赶去。   许娇河仍不肯认命,她观察人群移动的轨迹,打算去他们的目的地碰碰运气。   便指着不远处的尽头问道:“他们都聚在那里做什么?”   游闻羽并非欲海人士,并不清楚,抱臂目不斜视的扶雪卿却配合地解释起来:“每一条欢庆圆月节的街市,都会根据欲海习俗安排一样比试,虽比试方式不同,但为获胜者准备的奖品都十分贵重。”   许娇河好奇道:“那比试的主题是什么?”   扶雪卿忽然偏过面孔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不过就是男子间的争斗,唯有胜出的人才可以在众人的祝福中揭开布帘,亲吻自己心爱的女子。”   扶雪卿的重点是亲吻心爱的女子。   许娇河的重点,却是比试居然设置了挡住人视线的布帘。   她偏转着眼神,念头在脑海迅速转过一圈,而后装作财迷的样子道:“奖品是不是真的很值钱?”   扶雪卿:“……”   游闻羽:“……”   “……你最关心的居然是奖品?”   扶雪卿回过神来,难以理解地反问道。   “我就是喜欢钱不行吗?”   许娇河叉腰,理直气壮。   她斜起眼睛看向扶雪卿,“反正你不乐意,不参加就是了。”   拽声拽气完毕,许娇河又变出狗狗眼注视着游闻羽,“你会帮我把奖品拿到手吧,闻羽?”   清亮圆润的眼珠,春水荡漾的眸光,游闻羽被许娇河眼巴巴的视线盯得心绪火热,柔情蜜意地颔首道:“只要是师母想要的,小徒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闻羽,你真好,谢谢你呀。”   许娇河扑闪着睫毛,双手合十小声且真诚地感谢道。   见到她这副模样,别说是奖品,哪怕九天之上太阳,游闻羽都恨不得摘下来送上。   因着许娇河态度的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自成一道无形结界,将扶雪卿隔了开来。   扶雪卿看似漠然,实则恼怒地注视了两人一会儿,心生一计,凉飕飕地泼冷水道:“你就这么确定你的好徒弟一定会为你拿到吗?本、我偏偏不许。”   “我也要参加。” 第8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八天   扶雪卿带着恶意的宣告出口, 却没有得到任何迎合或是抗议的回复。   相反,许娇河和游闻羽心有灵犀地放弃了对视,通通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觑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发热三日烧坏了脑子的病人。   许娇河问:“你是认真的?”   游闻羽道:“那报名点人山人海, 臭烘烘的, 你忍不了的。”   扶雪卿作为一个活了五百多岁的孩子,闻言顿时逆反心理更盛。   他不耐烦地拂袖, 仰着脖子道:“啰嗦什么, 还不是怕赢不了我!”   原本按照许娇河的计划, 游闻羽参加比赛, 扶雪卿在岸边观赛, 只要自己离开了这两个人, 就可以命令百目妖释放眼球,寻找竭泽内纪若昙的所在。   不过作为观赛者的扶雪卿,终究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谁知道他会不会全程都望着女子这边,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若也把他拉下水, 让他和那些参试男子们厮打个痛快, 便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另做他用。   许娇河敲定主意,并不露出赞成的神色,只刻意煽风点火道:“是吗?我认为闻羽肯定会赢。”   哪个男人会乐意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被另一个同为竞争者的男人压一头。   扶雪卿听着她的话, 心中更加不虞, 淡声道:“你的认为何时准过?”   “哼, 且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 幼稚。”   许娇河同扶雪卿一来一回斗着嘴。   而被许娇河高高捧起的游闻羽自觉本应欢喜, 却为着两人的互动, 忽然品尝到几分难言的酸涩。   他情不自禁在脑海中怀疑,许娇河平日的性格从不曲折迂回, 不想让人参加就会直接拒绝。   眼下她没有表现出抗拒扶雪卿的态度,反而激着对方争强好胜的情绪——   是不是,在她心中,也有过一丝渴望,掀开布料亲吻自己的男子会是扶雪卿?   然而游闻羽到底没说什么。   许娇河的心难得倾斜于他,他怎么也不会出声破坏这点难得的偏爱。   各怀心思的三个人并排走向比试的报名点。   人群登记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   穿着长衫管事模样的男子坐在平铺红绸布的木桌后,撩起眼皮看了过来,打量片刻,摸不准主意问道:“报名者只能有两个人,姑娘公子,你们这三个人……是哪两位要参加比试啊?”   “我们就是一起的,难道三个人不行吗?”   扶雪卿略带嫌弃地回视着眼前这个不知变通的男人,用久居上位者的语气理所当然地问道。   管事被他反问得噎住。   过了会儿才道:“比试规定,就是只要一男一女,再说你们两个男的一起,这姑娘怎么受得住?”   妖魔二族心气放荡、荤素不忌,管事前半句话还算正常,后半句就有了下流的嫌疑。   许娇河尚未有所反应,扶雪卿和游闻羽却是立刻懂得。   扶雪卿唯恐许娇河领悟过来,跳脚闹起来,便用魔光覆盖双瞳,瞬息之间控制了妖力低下的管事。   他略略弯腰,伸出手掌撑在桌上,凑近管事,流转着幽幻的眸光,平声道:“我欲海向来民风自由无拘,又不讲九州人间那些臭墨礼仪和规行道德,只要真心相悦,三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吗?”   “是啊,这位小哥说得没错啊!这里是欲海,又不是小洞天,管事你这个狗屁规矩可真多!”   听到扶雪卿的询问,后面排队的人纷纷开始响应:   “我们欲海又不流行人族那套!男女都是平等的,男子能够妻妾成群,女子当然可以左拥右抱!”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登记放行得了!”   “就是就是!我们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好、好吧……”   管事在扶雪卿的操控下,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失焦的双眼看向许娇河:“姑娘你们的名字是?”   许娇河接过笔,顾忌着游闻羽的告诫,在报名纸上辗转着写下“阿河、阿羽、阿雪”的字样。   填了名字,即为报名完成。   管事身边的小厮看过纸上名讳,先入为主道:“阿雪姑娘、阿河公子、阿羽公子,请随小的来。”   “……哈哈!”   许娇河掩着嘴,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她一转头瞧见扶雪卿漂亮的脸蛋黑如锅底,心情越发愉悦,笑盈盈地说道:“我才是阿河。”   小厮在扶雪卿快要杀人的目光中伸手擦了擦冷汗:“噢噢,是小的口误……”   ……   比试点设置在和灵相城同名的灵相河上,也就是许娇河方才瞧见的粼粼长河。   灵相河水宽几十丈,上面杂乱无章地分布着许多漂浮无定的木桩。   游闻羽、扶雪卿在左,许娇河在右,各自归属于不同的男女阵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入口处象征欢迎参加的彩绸被人拉上。   最后一个进来的管事敲响手中的锣鼓,大声道:“人数满了,比试即将开始!阿念,你来给各位公子姑娘讲一讲我们灵相城比试点的参试主题和比试规矩!”   被换做阿念的小厮应了一声,自男子参试队伍的为首处离开,来到人群正前面,面向大家。   他口齿清晰、声音响亮,道出的比试规定大致如下:   男子和女子分为两个参试队伍,相隔两岸,男子参试者需要踩着灵相河上漂浮的木桩到达对岸,在一众坐于布帘后的女子参试者中准确分辨出自己的伴侣。   在抵达对岸的过程中,男子之间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可以互相阻挠彼此过河,但不可以动用法术,也不可以杀死或害人重伤,以将人推入水中为主,而落水者则和自己的女性伴侣一起,彻底失去比试资格。   至于另外一只女子参试者队伍,比试地点在对岸楼阁之上,她们需要在不出声的情况下,想方设法用肢体动作迷惑她人伴侣,以及让顺利抵达对岸的伴侣第一个认出自己。   “规则便是如此,诸位听懂了吗?若是有任何疑义,在比试开始前,诸位可以在此提出。”   阿念读完规则,又问了一圈。   见没有人出声询问,他便吩咐女方队伍的带领者,带着参试女子坐上渡船,划向灵相河的彼岸。   许娇河亦将比试内容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她暗道,既然要通过肢体动作让男方认出自己,那就说明那块布帘多半不怎么厚实。   等下自己只能见机行事,可万万不能让河中参试的两人察觉端倪。   下了船,她被指引的女婢带上对岸楼阁的顶层四楼,走进了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房间里。   半露天的窗台左前右三方均垂下了一道不甚厚实的帘幔。   房内灯火通明。   许娇河盯着自己投射在帘幔上的身影,随便做了几个动作,发现影影绰绰,倒是不甚分明。   这才略略安心。   她坐下来,从衣袖中掏出玉牌,唤醒奚遥。   百目妖甫一出现,便想浮在半空中,又被许娇河按了下去。   “好姑娘,我们这是在哪里?”   许娇河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死妖怪,声音小点,别被听见了!”   奚遥又想再问,远处却传来隆隆的号角吹响声。   预示着圆月节的比试正式开始。   许娇河压低声音催促道:“眼下这里还算安全,你快点操控眼球,去寻一寻竭泽范围内的活物。”   奚遥瞧见她眉眼间的忐忑和急促,明白此刻不方便多问,便郑重应下。   他圆胖的身体之上,观察四周的眼黑忽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纯粹洁白,显然进入了释术状态。   而另一头,趁着奚遥尚未给出结果,许娇河则从灵宝戒中掏出一具木质人偶。   是上次制作傀儡守卫时剩下的残次品,武力值不怎么样,但变成人的模样还是易如反掌。   许娇河轻手轻脚地趴了下去,整个人伏倒在起到安全和固定作用的方形围栏后,又将人偶扔到不远处,令其化作自己的模样,重新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夜凉如水,已近初冬。   许娇河靠坐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冷得直哆嗦,而她的掌心上方,已经与那些散落在竭泽的眼球顺利相接的奚遥,则为她呈现出一幕巴掌大的、黑黢黢的画面。   “怎么样,可有找到?”   许娇河睁大眼睛凝视片刻,发现奚遥投射出来的场景除了黑就是黑,心下着急,忍不住问道。   “好像,竭泽之内……没有活物啊……”   奚遥找了又找,终是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难道他走了吗?”   许娇河“啊”了一声,有些失望,转头想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纪若昙不在竭泽也很正常。   她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奚遥道:“或者,不是活物,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一把剑?”   大致思考了一下柳夭遗落的范围,许娇河比划道,“我将它扔在了一片杂草地里面,周围好像有个小型的沼泽,那杂草枯黄枯黄的,有我半个人这么高,还很密集……”   许娇河描述得准确,在竭泽生活了许久的奚遥,马上顺着她的形容定位到了准确的地点。   眼球沿着沼泽的岸旁滚过,肌体碾压草堆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若是柳夭仍留在那里,说不定还有联系上纪若昙的可能。   可是纪若昙上次也亲口说过,如果顺利的话,炼化妖气只需要半日。   待他重塑人身,天地之内畅行无阻,谁也猜不到他将会去往何方。   许娇河这般想着,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而为奚遥所控制的眼球,也终于来到了她被般若驱赶时所摔倒过的地方。   奚遥调整着视线,使得眼球微微向下,对准草木掩映之处。   许娇河定睛一看。   黑茫的环境中,一抹青莹莹的华光忽然投入画面。 第8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九天   泛着灵力华光的长剑, 横亘在草堆之上,如同划破长夜的碧色星芒,瞬间将许娇河的注意力夺走。   是柳夭。   许娇河见到此剑, 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纪若昙身为剑阁阁主, 分外爱惜每一把亲手锻造的灵剑,柳夭在此, 想必纪若昙也没有离开。   只是距离炼化妖气之日, 已然过去了许多天。   他若没有离开, 而今又身在何地?   许娇河借助百目妖的视野, 仔细观察了一遍柳夭, 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   莫非纪若昙重塑人身失败, 仍被封印于灵剑之中?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假设多半可能是事实,安定的情绪又陡然变得起伏不安。   于是询问奚遥:“你这分/身,是只能帮忙寻找和传递消息,除此之外便无半点作用吗?”   奚遥愁眉苦脸道:“原本只要将妖力注入眼球之中, 我的分/身便可以承载本体的五成力量……可是如姑娘所见, 现在我的本体妖力都所剩无几,又何论注入一具脆弱的分/身呢?”   许娇河又问:“那别的力量呢?比如你的分/身可以容纳我的灵力吗?”   奚遥没有立刻答复,思考了几转呼吸, 才说:“别的力量……跟我同族妖怪的力量倒是可以, 还有让我想想……或许当日那道强行进入我身体的力量, 也可以驱策眼球施放法术。”   “姑娘你又不是目妖, 体内也不具备那股外来力量的同源之力, 若强行注入, 恐怕我的分/身会出现排斥反应……届时承受不住, 它就会爆炸开来,那我可没有力量能够短时间内再控制第二颗眼球。”   奚遥否定了许娇河的想法, 可他接下去解释的内容又叫许娇河念头一动。   目妖族的力量可以。   进入奚遥体内的外来力量也可以。   那外来力量是什么?   不就是纪若昙的本命灵剑之力?   本命灵剑的力量源于纪若昙自身。   而她同纪若昙结发为道侣时,体内也恰好有一股纪若昙的灵力本源。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娇河压抑脑海中着骤见希望的雀跃和激动,为了谨慎起见,再度跟奚遥确认一遍:“你确定那股外来力量的同源之力,真的可以调动你在竭泽内的分/身吗?”   奚遥被许娇河炯炯的目光注视,登时感觉到偌大的压力,他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慎重回答道:“毕竟那些散落的眼球也是力量异化长出的嘛……我算了算,应该有、有五六七八成的把握。”   “够了够了,超过五成就该试一试,更何况下次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许娇河很快说明了自己,也“说服”了奚遥。   在对方的不情不愿中,许娇河一手将圆滚滚的奚遥捏住,一手掐指悬停在膝盖之上。   她闭合双眼,娴熟地进入识灵状态,并透过奚遥展开的画面,将探查的灵力输送进柳夭之中。   这是许娇河第一次像是个修士一般,了解灵剑的内里构造。   她几乎无法具象形容此时的感受。   周围空旷而虚无,人亦同样失去了重量与实体。   仿佛在此处,光阴不会流逝,岁月不会更迭。   无声、无味、无绪、无感。   许娇河暗忖,非要用一个通俗的词语来描述,那就是寂寞。   都说修仙要耐得住寂寞,她居于怀渊峰,七年的时间里无知无觉,却于柳夭中倏忽有了感悟。   绵亘无边的阒然里,许娇河不忘到来的目的。   她努力控制着轻飘飘的身体,在虚无中四处游动,寻觅纪若昙的踪迹。   在探索了很久之后,她突然看见一束同柳夭类似的青色光芒。   时盛时隐的光亮中,类人的形态朦胧而不分明。   是一捧水。   是一弯月。   也是一枝含苞不绽的昙花。   光芒的四周包裹了一层无比柔韧的屏障,许娇河按下去,屏障微微下陷,如同薄膜含着一汪清水。   是因为这层东西的存在,里面的生灵才无法真正醒来吗?   无人告诉许娇河是与否的答案,但她莫名信任了自己的直觉。   她思量须臾,尝试着将自己的灵识化为一道锋利箭镞。   而后,对准屏障狠狠刺了下去。   噗。   寂静的剑中世界陡然响起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轻微,却有力。   那屏障猛地一抖,紧接着无比冰凉的水流,顺着被箭镞刺开的破口潺潺淌了出来。   光亮内的身影动了一下,似是将要醒来。   许娇河如有危机预料般向后撤半步。   可她拉开的距离终究不够远——随着最后一滴水流溢散,青光转眼开始膨胀,侵吞着周围的领域。   许娇河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逃跑,她的身体却忽然落入难以动弹的境地。   弹指之间,青光暴涨到最大,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裂,将许娇河炸至粉身碎骨。   她惊恐地注视着正前方,连闭眼等死都无法做到。   盛大的光亮来临,如暴涨的海浪般吞噬了许娇河的身体。   明灭、荣枯、张弛。   九九八十一种法相变换过后,释放到极致的青光迅速收缩成妙曼轻盈的昙花模样,而被裹挟在其中的许娇河,则感觉到一股磅礴无匹的气息几乎将自己尽数融化。   ……   然后她睁开了双眼。   发觉自己仍靠坐在楼阁的木围栏旁边,身下的地板已经被体温熨至微微温热。   垂落的布帘被晚风轻柔拂过,一丝无孔不入的沁凉渗透衣衫,漫入僵硬发麻的四肢。   许娇河下意识看向眼前依旧没有停止的画面。   丢弃在草堆中的柳夭早已不见,低矮的视线中,乍现出一双洁净无尘的道靴。   许娇河一愣。   很快得偿所愿的喜悦化作海洋将她淹没。   她捏了捏困于指尖的奚遥,命令道:“快、快快,把眼球的视野调上去!”   得益于她提供的灵力,原本只能在地面滚来滚去的眼球分/身,也有了低空飞行的能力——画面摇摇晃晃的向上,道靴、白袍、山水纹、修长脖颈、镶嵌在肌肤中央的喉结,也渐次映入许娇河眼帘。   最后,她看见了一双疏离的眼,黑若夜幕,无星无月。   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问道:“是你唤醒了我?”   他看得到她,而她也看得到他。   ……纪若昙。   纪若昙。   他真的拥有了肉身!   经过了这么久的努力,战胜了这么多的困难险阻,纪若昙真的“活”了过来!   激动、狂喜、自豪、成就感……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许娇河忽略了自己悄然泛红的眼眶,她催促奚遥打开分/身上的画面,与纪若昙的双眼直直对上,欣喜道:“你终于醒了!!”   纪若昙望着她含泪的瞳孔,怔住一秒,才颔首道:“娇河。”   “你成功重塑人身了,对不对!”   一滴温热的泪珠滑落眼睑,坠到了许娇河的唇边。   她才惊觉于自己的失态,垂头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在许娇河未曾看向画面的时间里,纪若昙仍在回忆着那滴珍贵而澄澈的泪珠。   它仿佛顺着许娇河的面颊,流进了他的心底。   纪若昙同样失态了。   他的失态却源于内心,   面上仍然保持着平静与有序,肯定地回答道:“是,我恢复到了合魂境界。”   “恭喜你呀,月来!我相信只要集齐五枚碎片,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重归灵力巅峰!”   许娇河的好话不要钱地说出口,她观察到纪若昙的清冷的视线中显出一丝温然,才局促地背过手,将纪若昙进入柳夭后,自己被扶雪卿发现并捉住,掳到了雪月巅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还有、还有那个游闻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现在也叛入了魔族的阵营。”   纪若昙安静地倾听着,游闻羽叛入欲海的事情进耳,亦没有半分多余的反应。   仿佛他早就算到了游闻羽的命运和抉择。   许娇河掰着手指,把最近的经历一件一件罗列了出来,待她感觉到说得差不多了,又眼巴巴地盯着画面另一头的纪若昙问道:“你会来救我吧,月来?我都快要被扶雪卿折磨死了。”   “嗯,我很快就会来救你。”   纪若昙保证道。   许娇河欢呼一声,听见奚遥不自然的咳嗽,才想起自己下方还有左右都是人。   她尴尬地吐了吐舌尖,正想抓住纪若昙再絮叨几句,忽闻水岸那边传来男子的喧哗声。   ……   糟了。   应该是灵相河上的比试有了胜负。   许娇河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率先登岸的多半是扶雪卿和游闻羽。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隔着布帘认出伴侣这个环节了。   比试的规定需要女方尽可能做些肢体动作,以便男方认出自己。   许娇河想,她若是在位置上坐着一动不动,难免会引起两个人的怀疑。   无奈之下,她加快语速对纪若昙道:“月来,除了救我的事,还有另外一件事你也应该知道,扶雪卿密谋要在继位为魔尊那日开启娲皇像,反攻九州,可我被囚在他的寝殿中,并不清楚具体的日期。”   纪若昙道:“无妨,我自有办法,谢谢你为我打探到这个消息。”   空有打探名义,实则什么也没做、白捡消息的许娇河小脸一红,也顾不得说明,只留下最后一句:“这次你我能够联系上纯属侥幸,下次相见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说着,她将奚遥收回了玉牌,又将端坐在椅子上的傀儡缩小抓在掌心。   做完这些的许娇河,挪动着发麻的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夜风怎么也吹拂不开的帘幔突地向外扬起。   深邃的夜空点缀着璀璨的星子,却比不上许娇河此刻充满希望、亮得惊人的双眼。   作为胜利者第一个到来的扶雪卿掀开帘幔,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眼。   如此明烁。   如此炽热。   足以融化冰雪。 第9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天   率先赶到的扶雪卿和紧随其后的游闻羽, 以旁人无可匹及的优势,夺得了这场比试的胜利。   宣布名次之后,落败的参试者纷纷走向另一个出口, 去领取人手一份的纪念礼物。   小厮阿念捧着两个锦盒, 快步走到了留在原地的许娇河、扶雪卿和游闻羽面前。   作为实力出众的优胜者,足以受到礼遇。   候在一旁的管事, 亲自将礼盒的顶盖掀开, 露出把漆黑无光的短刃, 和一枚纯金打造的同心锁。   管事的脸笑成一朵满是皱纹的菊花, 指着短刃殷勤道:“这把玄铁匕首是由欲海之中最出众的人族工匠精心锻造而成的, 光是锻造工期就耗费了整整三年时间, 更别提其中还封印着一只凶猛的戮虎兽灵,不论你们是修魔还是修妖,以此作为武器都很实用。”   游闻羽望着被称作“玄铁匕首”的短刃默不作声,扶雪卿则干脆转移视线看向了旁边。   只剩下许娇河站在两人中间客套地敷衍道:“嗯嗯, 真是精致, 称得上为一把好武器!”   管事处事多年,自有一套看人辨事的眼光。   他见扶雪卿和游闻羽对这把珍贵的武器兴致缺缺,便知道三人的身份远非表现展露的这么简单。   将原本想要邀约二人成为店铺护卫的打算咽进肚子里, 管事朝着身旁挤了挤眼梢, 示意阿念把另一个锦盒中的同心锁呈上来。   其实不提纯金的材质, 这枚同心锁看起来无甚特别。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 构造简单, 上面还镌刻着许娇河读不懂, 但属实称不上美观的纹路。   管事取出同心锁奉上:“谨以此枚同心锁, 预祝三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扶雪卿、游闻羽勉强动了下嘴唇,皮笑肉不笑道:“谢谢。”   许娇河:“……”谁想跟这两个人永结同心?   管事继续说:“请三位随我进入店里, 同心锁上需要刻下你们的名字,才能发挥作用。”   许娇河好奇道:“什么作用?”   闻言,管事似是有些惊讶,就仿佛许娇河指着大米问能不能吃一般。   不过惊讶归惊讶,他到底没有多说旁的,只是耐心解释道:“同心锁既是永结同心的象征,也是一件法器,只要对着它念出镌刻在上面的名字,那个人就可以无需符篆阵法,直接来到姑娘你的面前。”   “哦……我还以为就只是件装饰品呢。”   许娇河摸了下自己的鼻尖,眼珠偏向窗外不好意思地笑言。   “看姑娘似乎不清楚同心锁的作用,那我就再多嘴一句,它魔力有限,七天内只能使用一次,”   许娇河坠在人群的最末尾,跟着领头的管事,走进了主办比试的店铺之中。   金匠询问过他们的情况,目光奇异地在同心锁上刻下“阿雪、阿河、阿羽”的字眼。   等了片刻,许娇河拿起已经镌刻了三人名讳的同心锁,放在昏黄的灯火下来回查看。   “阿雪、阿羽。”   她顿了顿,因着重新联系上纪若昙的缘故而心情大好,又轻快地唤道,“还有阿河。”   “我们的名字,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伴侣,反倒更像是兄妹呢!”   得出这样的结论,许娇河笑着回头,征求游闻羽和扶雪卿的答案。   却看到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一、点、都、不、像!”   ……   如此三人的圆月节一游,便算是正式结束。   扶雪卿看不上这两样奖品,尽数抛给许娇河。   待回到雪月巅,许娇河留下同心锁,又将于自己而言无用的玄铁匕首转赠给了听鸢。   听鸢乍得礼物,颇为受宠若惊,在得到扶雪卿的目光肯定后,才笑着收下了“未来魔后”的赠礼。   玄铁匕首虽不被扶雪卿看在眼里,可终究是放到拍卖行中价值千金的上品武器。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听鸢在第四日为许娇河送来大婚礼服时,面上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她一面撤掉寝殿的结界,一面吩咐随行的四位女婢,将华美隆重的婚服挂在纯金的衣架之上,而后对许娇河行了个礼道:“请尊后先看看婚服的刺绣图样,若有任何不满意,奴婢叫典衣局立刻修改。”   许娇河略感诧异她的行为,问道:“这结界?”   “尊主下令,以后都无需再设置结界保卫尊后的‘安危’。”   听鸢毕恭毕敬地回答。   许娇河听了她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像模像样地打量起金架上的婚服。   她发现自己当日随口提出的“金丝银线,要多奢华有多奢华”,通通在婚服上应验。   玄黑的衣衫,衬得千丝万缕的金银二色华贵异常。   雪魔一族的象征霜雪纹坠满衣襟和袖口,熟悉的图案,却莫名多了一些类似溪水河流的纹路。   许娇河初观不觉,思度片刻才反应过来,纹路似乎对应的是自己名讳中的“河”之一字。   许娇河的眼前缓缓浮起两个透明的问号。   圆月节一游结束,自己的地位倒是提高了不少。   又是撤去关禁闭的结界,又是命令典衣局把婚服绣得这么缠绵悱恻。   莫非扶雪卿被游闻羽夺了舍?   她抚摸着河流的纹路,转头询问听鸢,以便检验内心的猜测是真是假。   听鸢做好了扶雪卿的用心不被发现,需要自己出声提醒的准备。   冷不丁听见许娇河的言语,她心下半是激动半是欣慰,忙不迭地替扶雪卿表达起隐晦的心意:“尊后,这是魔尊前几日特地吩咐典衣局加入婚服中去的,霜雪河流相互交融,象征浑然一体,无分彼此——之前的历任魔后都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到您这里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许娇河“……”   只是做戏给别人看而已,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   “尊后对这件婚服可有任何不满意之处吗”   见许娇河陷入沉默,听鸢天真地以为她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为了不耽误缝制的时辰,她又不得不再度出声。   “没有,挺好的。”   许娇河唇角微抽,心下对这件永远用不到正途的婚服感到惋惜,略作思索,又从灵宝戒中取出一袋魔贝,递到了听鸢手里,“典衣局用心了,这些你回去时带给他们,就算是我对他们的奖赏吧。”   “是,尊后!”   听鸢笑意盈盈地应下,将钱袋塞入衣袖,又替许娇河脱下外衣,服侍着她穿上婚服。   一人高的方铜镜前,映出一张秀美又清艳的脸。   庄重的婚服衬得她过分娇柔的面孔,终于多出几分属于上位者的骄矜高贵。   许娇河任凭听鸢在自己的前后左右忙忙碌碌,记录着哪处的尺寸不够合适,哪处的布料不够服帖。   自楼阁上一别,她始终记挂着扶雪卿继位的日期,于是趁着这几日刻意同听鸢打好了关系。   此刻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余光却时不时关注着半蹲在地上,替她平铺裙摆的听鸢。   细白手指自针脚细密的衣襟上抚过,许娇河微微偏转瞳珠,装作不经意问道:“我上次出席宴会时,听见魔尊说不日就要继位,这件婚服若再拿回去修改,能赶得及用在婚庆大典上吗?”   沉浸于工作的听鸢不疑有他,脱口而出道:“只是一些小细节而已,赶得及在三日内做出来。”   三日。   许娇河当即抓住了重点。   所以,三日后就是扶雪卿继位魔尊、重启娲皇像讨伐九州的日子吗?   犹如黑暗的海面忽见光亮的正确指引,许娇河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纪若昙身边,告诉他这个消息。   而看不见许娇河的表情,垂着头铺平后摆的听鸢仍在毫无知觉地絮絮:“说起来,尊后,在您过完圆月节回宫的第二天,尊主就已经把即将继位大婚的消息下达给了整片欲海,若您这时候还能出宫,就可以看到所有城池的房舍之上挂满了代表皇族的霜雪旗,它们迎风飞舞起来,那场面可壮观了!”   霜雪旗。   原来扶雪卿已将此事昭告了八方,怪不得听鸢提起时并不吞吞吐吐,泄露得那么爽快。   许娇河庆幸自己提前将扶雪卿秘密计划的阴谋告诉给了纪若昙。   眼下扶雪卿又自行将具体的日期时辰送进他的耳中。   接下来不论营救能不能成功,自己都不必再心惊胆战地思考着如何同纪若昙联系。   许娇河认识到这点,心头半是松懈半是不安。   纵使纪若昙修成人身,灵力恢复了不少,境界也差扶雪卿许多,似乎连游闻羽都打不过。   也不知他何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来救她。   ……罢了。   对于预料不到结果的事,许娇河信奉多想亦是徒劳。   她对听鸢口中描绘的景色产生了好奇,便在试衣结束后向她提出:“我想去看看满城的霜雪旗。”   “这……”   听鸢滔滔不绝的话头一下止住。   许娇河说要看霜雪旗,不就代表着她想出宫?   这种事情,自己一个婢女怎么能够做主。   听鸢瞧了瞧许娇河平静如常的表情,委婉道:“要不等奴婢禀告完尊主再行——”   “不必出城,你只消想想雪月巅哪里最高。登上那处,我就可以俯瞰整座灵相城的风景。”   许娇河打断她的话,给出了可行的建议。   听鸢端肃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她想了想,一拍手道:“有了!奴婢想到您说的这个地方了,在雪月巅的西北角,叫做射日楼,因与城墙相通,尊主偶尔心烦时,会登高远眺。”   许娇河勾起唇角:“那很好啊,你陪我去便是。” 第9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一天   许娇河在雪月巅居住多时, 却化身笼中的金丝雀,终日被困囿于殿宇内。   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像真正的主人一般, 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之上。   穿过坦直的庭径, 绕过静肃的长廊,许娇河无知且无畏的声音充斥在每一个停下来, 朝她叩头叩拜的宫人侍婢耳畔, 似乎想要唤醒沉睡在长墙飞檐里的缄默灵魂。   ……   “听鸢, 这座宫殿是干什么的呀, 为何会有穿着盔甲的守卫站在门口?看着怪吓人的。”   “回尊后的话, 那里供奉着先魔尊和尊后的牌位, 也是皇族的祭祀地。”   “那,那片地方呢?怎么宫殿看着挨得这么密集?”   “呃,那里……”   听鸢解释的话忽然顿了顿,窘迫片刻, 才道, “那里是未来的后妃们居住的地方。”   “您知道的,雪魔一族孕育后代十分困难,所以不得不——”   虽然纳妃是常事, 但在还未与魔尊成婚的尊后面前提起这个, 难免会引起对方的不悦。   听鸢落后半步, 跟在许娇河的身边。   她观察不到许娇河的面色, 也就不好全无顾忌地把话说完。   只是听鸢千算万算, 却没有算到许娇河的回应竟然如此‘大度’。   “哦哦, 是这样啊, 那扶、魔尊得努力多纳几个才能把这些宫殿住满啊。”   “……”   她忍耐半晌,还是在即将抵达射日楼之际问出了口:“尊后, 您都不在意要与他人分享魔尊吗?”   “啊,这是需要在意的吗?”   许娇河的目光被不远处宫墙上耸立的恢弘楼阁吸引,她四处寻找登楼的阶梯,又借故抹黑扶雪卿道,“出宫的时候,他也不在意我的身旁有游闻羽陪同啊,我们还三个人参加了圆月节的比试。”   听鸢愣住。   继而瞪大了眼睛。   连自己的未婚妻同别的男人厮混也能控制住妒火……魔尊到底付出了多少感情在其中??   深受误解的听鸢心中,对于许娇河的敬畏又加深一分。   她小跑一步,扶住许娇河的手,垂头恭顺道:“射日阁的楼梯在另一边,奴婢带您过去。”   许娇河享受着听鸢的热情小意,多达几百阶的楼梯,她整个人靠在她怀中,脚不沾地被抱了上去。   到了射日阁顶端,听鸢又贴心地取出斗篷,披在许娇河的肩上,提醒她小心受凉。   半露天的楼阁内,穿梭的天风带起斗篷毛茸茸的镶边,绽在许娇河的颈边,弄得她有些痒。   只是这痒不仅仅源于肌理,更生发自内心。   提出想看一看翻飞的霜雪旗只是她的一时兴趣,但当真正站上此处,凭栏俯瞰苍生之时,许娇河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领悟了扶雪卿心烦时常常来到这里的原因。   巍峨的雪月巅之下,何止灵相城,仿佛整片九州大陆皆匍匐在自己的脚底。   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霜雪旗便是胜利者镌刻在失败者血脉中的不灭印记。   庄严而厚重的旗帜在天风中上下翻飞,烈烈作响,绵延无尽的银白纹路是玄黑幡布上唯一的亮色。   许娇河盯着看了许久,又因为射日阁过于陡峭的高度,而突兀感到目眩神迷。   她口中轻唤着“听鸢”,不由自主地向后伸出手去,渴望触碰到一双扶持的臂膀。   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掌,便在这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女子肌肤的柔软,也不具寻常体温的温暖。   这不是听鸢。   许娇河脑中警铃大作,就要回过头去辨认取代者的面容,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来人捏住她的手腕,握着她的肩头,令她不得随意动作。   姿势过分亲密,仿佛自后而前的拥抱。   “欲海的风景是不是很美?”   扶雪卿的疑问更似笃定,寒冷的天地中唯一带着点热气的吐息,轻轻喷洒在许娇河的耳廓。   许娇河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想扭头寻找:“听鸢呢?”   “放心,本座命她在楼梯的拐角处等你。”   听了扶雪卿的回答,许娇河却更加放心不下。   现在射日阁内,只剩下她和扶雪卿彼此相对,每次这种时候,总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许娇河不想被他抱着,扭动着身子以作抵抗。   扶雪卿的手很快放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扣住簇拥在绒毛中的细白脖颈以作警告。   “娇娇为什么不回答本座的问题?”   扶雪卿不冷不热地问着,又屈起横亘在脖子上的一根手指,指节向上顶了顶许娇河下颌处的皮肉。   舌根遭人恶意□□,微微的滞涩和作呕感涌上受控的咽喉。   许娇河实在受不了他的诸般手段,含糊道:“风景很美,但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相反。”   扶雪卿停止作弄,嗤之以鼻:“毕竟心美的人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埋在地底下。”   他又问:“你知道在以深色为尊的欲海,何以会是生于纯白的雪魔一族掌管吗?”   许娇河素面朝前小小翻了个白眼:“因为你们最强大。”   “现在的我们,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最开始的我们,也并不是那么强大。”   不是那么强大?   但纪若昙分明说过,雪魔一族诞自极雪境,生来便拥有寻常妖魔不能及的深厚魔力。   究竟谁说得才是真的?   许娇河的目光晃了晃,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多了几分认真。   她听着扶雪卿接下去说道:“力量不是最强,发色和瞳色还是最受欲海歧视的浅色,又因为当时的大巫祝‘霜雪旗终将挂满欲海’的预言,千年前,我的种族被联合起来的众魔围剿,差点灭族当场。”   “原来不止是小洞天的修士们狂热于未来的推衍,你们欲海也如此信奉命数不定的预言……”   许娇河很想做个沉默忠实的听众,可对于不信命的她来说,扶雪卿叙述的内容尽是无语之处。   “你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吗?”   扶雪卿阒然一瞬,又用很低的声音问道。   “其他魔族该不该那么做,我无法评价,但我总觉得古往今来,宗门的崛起,皇朝的更替,还有你们欲海权位的争夺,似乎总是来自这些不知真假的预言,难道预言准确,真的是因为它本身准确吗?”   许娇河仰起面孔,像是在反问扶雪卿,又像是在叩问无形的天道法则,“你们雪魔族作为预言之下的被迫害者,除了奋起反抗,站上权位的最高处这一条活路,其他还能怎么选?”   “所以,与其说是预言准确,倒不如说,它们将你们逼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许娇河的话,将扶雪卿带向了未曾设想的全新方向。   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背后,扶雪卿幽绿的双眸仿佛烧化了的翡翠般逐渐明亮。   他克制住体内涌现的、反复灼烧着雪之心的热意,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如果无法评价妖魔与妖魔的斗争,那么替换一个对比的选择呢——你会不会看不起狡诈无常的妖魔二族,认为只有像小洞天宣传的那种正直清明、心怀天下的人才配活着?”   许娇河觉得更奇怪了。   她不理解向来倨傲自满的扶雪卿,为何会问出这样没有底气的问题。   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一边是狡诈无常,一边是正直清明,那当然是后者的品格更高贵啦。”   这话出口,扶雪卿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又稍稍冷了下去。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暗自嘲讽自己突如其来的天真愚蠢。   这世界上又会有哪个人族认为妖魔比自己的同族更应该活下去。   而自后拥抱的姿态又在此刻成为了某种优势。   许娇河捕捉不到扶雪卿微沉的眸光,大起来的胆子便支撑着她接着说了下去。   她道:“但评判狡诈和正直的依据是什么?狡诈者就永远狡诈,正直者就恒常正直吗?我从来不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毕竟所谓的邪恶正义,诸多时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粉饰拥有的利益而划分出来的定义。”   “只要别伤害我,那我也不会根据表面的什么种族发色来评判对方是不是好人,该不该活着。”   许娇河没读过几本书,识字书写的本领,亦是进入怀渊峰后的七年纪若昙派人教授的。   她的言语朴实,并无动人的辞藻修饰。   而扶雪卿活过无数岁月,确认且肯定自己早就听腻了阿谀奉承的讨好之词。   奇异的是。   他置于胸腔那颗,面对至高灵力袭击都坚如磐石的顽固心脏。   忽然在许娇河的嗓音中,失控地错乱了一瞬。   很想吻她。   四个字浮现在扶雪卿的眼前,又如有生命般钻入他的脑海。   但他终究不是毛头小子,冲动地放任自己的渴望涌出喉舌,溢出眼睛。   扶雪卿没有再深入两人探讨的话题,他收回了控制着许娇河要害的双手,缓缓踱步到她身旁:“三日后我们就要大婚,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花草树植想要装饰在典礼之上?”   许娇河朝右边迈出一步,默默远离扶雪卿:“你又不是真的想娶我,何必费这么多心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   扶雪卿乜着双眼居高临下望过来,语义不定的反问叫许娇河愣在当场。   “……?”   注视着她困惑的眸光,扶雪卿再次添了一把火:“如果纪若昙重新活过来站在你我的面前,叫你选择,你是愿意嫁给他,过着在怀渊峰上克制枯燥的日子,还是嫁给我,成为魔后随心所欲地活着?”   “啊……可是嫁给你我也不觉得会自由啊……”   永远关注点跑偏。   永远问不到重点。   扶雪卿恨不得把她的脑子撬开,改动一下里面的构造。   他冷起嗓音:“反正你必须要选一个。”   许娇河想,虽然嫁给纪若昙的七年,她过得好像一个丧夫寡妇。   但是扶雪卿喜怒无常、傲慢冷酷,以后还会有三宫六院,谁乐意嫁给他啊??   犹豫几瞬,她找了个婉转的借口:“克制枯燥,还是随心所欲,不都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只要足够喜欢,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对方都能够让我过上,所以要选,我也只选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许娇河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回答。   模棱两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态度。   扶雪卿觉得,按照自己原来的性格,一定会逼着她选出一个。   可是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   扶雪卿勾起唇角,忽然笑了一下。   在许娇河没有回过神的间隙里,他迅速俯落总是半仰着的高傲头颅,在许娇河的额头间留下一吻。   他认真地说出一出令许娇河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算你是金丝雀,也是天底下最生机勃勃的金丝雀。” 第9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二天   三日后, 雪月巅。   寅时初刻,定晨昏的荡钟忽而大作。   许娇河从深沉的睡梦中被人唤醒,待困顿的意志生出几分朦胧的清醒, 她整个人已然受过了焚香、沐浴、净体的仪式, 被亦是一身吉庆之服的女婢们团团围簇在铜镜前。   娥眉轻扫,脂红重描。   霜雪纹的玄色织金婚服上身, 眉间的漆黑花钿, 亦是六角棱形的无极之雪。   魔后着冠, 魔尊着冕。   熔为液体的璀璨黄金蜿蜒在许娇河的眉尾和眼梢近旁, 形成向上扬起的凌凰飞天之样。   如此忙碌了一个半时辰, 日晖破晓, 天色大亮。   女官打扮的听鸢郑重其事地奉上一只黑檀木的托盘,并将其上放置一尺见长的蓝玉笏板送进许娇河手中,一字一句解释道:“巳正入辰曜殿祭拜时,尊后须以此笏, 敬叩雪魔一族的历代先祖。”   见到许娇河颔首, 她又满脸严肃地说起大婚典礼其他需要遵循的礼仪规制。   偌大宫殿中,一人殷殷叮嘱,一人被迫记忆。   许娇河听得头脑更加困聩, 却还要时不时回答听鸢的抽查。   正值苦恼之际, 殿外传来扶雪卿的声音:“本座要进去看娇娇。”   “尊主, 这不合乎礼制……”   阻拦的宫女话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两个字时已然微不可闻。   许娇河抬头, 但见听鸢眉宇间的无可奈何之色, 再侧首, 又看到了五十祖宗规矩、堂而皇之进入的扶雪卿。   以及一身隆重礼服,面色不露半分情绪的游闻羽。   三双视线甫一交织, 许娇河在他们的眼中发现了毫不掩盖的惊艳之色。   她努力压抑下心头的不自在,抿了抿唇,意欲站起身来,又不知该如何开场。   自射日阁一别后,三日里扶雪卿再也没有在许娇河的面前出现。   而回想了当时几番场景的许娇河,又自觉被登高畏惧的头脑影响,而有些言语出格。   相视几瞬,扶雪卿抬步来到她的身边,铜镜表面随即映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   往日里随意披散的雪白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千年黑玉制成的升龙冕内。   隆盛的着装削弱了扶雪卿五官间雌雄莫辩的昳丽,而让他的轮廓染上几分高不可瞻的威仪。   他细致端详着镜中二人相似的礼服,道:“即将与本座成婚,娇娇好像并不高兴,还有点害怕。”   “魔尊恰好与我相反,心情看着很是不错。”   许娇河瞥见扶雪卿面上真实可见的喜悦,忽然体会到几分刺目。   分明谁都清楚这是一场假象,偏偏他还装得如此笑逐颜开。   活像做了真新郎似的。   许娇河的心不舒服,嘴上的话就憋不住,柔柔轻笑着讥讽道:“让我猜猜魔尊为何而高兴——是因为可以马上利用你我的大婚羞辱小洞天,还是因为你倾覆九州的阴谋很快就可以实现?”   许娇河径自说个痛快,扶雪卿的面孔也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而在他们身边侍奉的工人们,却瞬息变了脸色。   听鸢只恨不能以下犯上将许娇河的嘴给捂住。   阴阳怪气片刻,许娇河终于瞧见扶雪卿没那么高兴了,便满意地停了下来。   扶雪卿道:“说完了?”   许娇河问:“你还想听我说?”   扶雪卿合起手掌拍了拍,将候在殿外的般若唤了进来,指着跪满一地的惶恐女婢们道:“她们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除却听鸢以外,全部都处理了。”   “是,魔尊。”   般若抱拳应诺,便一手一个率先扯起两位女婢的衣衫,不管不顾要将她们拖行至殿外行刑。   而哪怕得知自己的命途将尽,这些女婢们也只是蜷缩成一团,并不敢求饶出声。   “等、等下?”   许娇河慢半拍的脑子反应过来,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珠饰,就要扑过去阻拦般若。   她一边拦在般若身前,一边扭头怒视下达命令的罪魁祸首,“我同你不和,你迁怒他人做什么?”   “本座是欲海的主人,本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扶雪卿理直气壮道。   见自家主人并不让步,身形微滞的般若再度行动起来。   他走位轻巧地避开了许娇河的阻挠,又拖着女婢们前行了两步。   许娇河见状,咬着牙妥协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收回刚才嘲讽尊主的话!”   扶雪卿问:“那娇娇乐意同本座成婚吗?”   卑鄙小人!   许娇河在心头怒骂,脸上不情不愿道:“……娇娇乐意。”   “那好,娇娇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扶雪卿眯着狭长眼梢,宛如餍足的雪白波斯猫,“般若,你将她们带下去,消除她们的记忆。”   “是,尊主。”   听鸢也退下之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许娇河受扶雪卿胁迫,又觉得他狗改不了吃屎,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于是抿起红唇生闷气。   扶雪卿也不急恼,伸手抚过铺散在铜镜前的琳琅妆盒,待指尖触碰到顶盖半开的秾丽口脂时,突然道:“本座记得,当初清思殿之上,那如梦世的攫念术内,呈现的也是你映在铜镜中的脸。”   许娇河起先还不解扶雪卿何以会对口脂产生兴趣,耳边忽闻重提的旧事,刹那间身体僵硬。   她怔怔地望着镜前,下意识道:“那日你也在清思殿吗?”   “当然不在。”扶雪卿微笑。   许娇河的余光捕捉到静默站在角落的游闻羽衣角,灵光一闪:“那便是游闻羽告诉你的。”   扶雪卿不答,续道:“你就从来不好奇,那画面中来不及出现的后半段内容,会是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你利用控魔印操控我去偷藏宝库的娲皇像?”   许娇河不清楚扶雪卿为何要在婚礼之前提及此事。   但是随着他言语的步步深入,许娇河勉力克制在心底的怒意又如燎原之火般再度重燃。   “哦,如果是这样,证据确凿、将你直接发落岂非更好?”   扶雪卿凉凉地反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我——”   许娇河突兀住了口,眸中溢出一缕若有所思的暗芒。   然则勾起人的无限心绪之后,扶雪卿不再尽职尽责地解释,反倒扮起了哑巴。   许娇河盯着他得意而可恨的眉目,电光火石之间,倏忽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想过的猜测。   如果有人,从一开始就算定了,攫念术的记忆只能放到一半呢?   如果那消失不见的控魔印,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幌子呢?   云衔宗中的魔族内应,陷害自己的手段不会那么粗浅。   他处心积虑,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是游闻羽做的吗?   倘若是他,这时候扶雪卿告诉自己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许娇河禁不住唤了一声游闻羽的名字,怀疑地问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是知道她的特殊命格。   也是知道她和纪若昙之间真实的关系。   许娇河的询问包含了千言万语,但没有等来游闻羽的答案。   而另一头,放出鱼饵,顺利等来猎物咬钩的扶雪卿,则俯下身体,伸出手指温柔拂过她眉边的金色纹路,平静地说道:“只要你同本座顺利成婚,本座便告诉你心心念念的真相。”   ……   辰时中刻,取代荡钟响起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号角声。   令天地震动的隆隆声中,雪月巅大开东南西北四道封门。   欲海之内,皆来朝贺。   日光漫过青琐,玄衣拂过丹墀。   许娇河被束缚在最华美的长袍中,手持玉笏,头顶后冠。   万众瞩目的时刻,她脑海里心心念念的,却仅仅是一个真相。   究竟是谁。   究竟多少人在戕害。   自己这一副肉体凡胎,怎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谋算。   她半仰脖颈,顺着雪月巅上群鸟的鸣叫望向霾蓝天幕,而相隔在丹墀的另一侧,目不斜视的扶雪卿,则在浩荡礼乐声清晰地将话传入她的耳朵里:“本座会让你做这世间最自由无畏的女人。”   许娇河懒得猜测对方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的目光被出初冬依旧亮烈的日光所刺,模糊蒙上一层温热的泪水。   缓缓垂下头去,许娇河又看见台阶的最高处,己方赞者的位置上,矗立着游闻羽的身影。   他的礼服是比玄色浅一层的黑褐色,将风流多情的翩翩公子气息彻底收敛,唯余一片深沉。   游闻羽遥遥朝许娇河探出手。   前方是他,左侧又为扶雪卿。   一时之间,竟让许娇河略感恍惚,分不清要同自己做这一场假婚礼的新郎是谁。   “吉时至,赞者致礼——”   主礼者的话音落下,作为赞者的游闻羽偕同另一位雪魔族的长老,迈向顶端台阶的两侧。   紧接着鳞次而下的台阶之上,静立平视的十六名宫人从掌心幻化出藤条编织的花篮。   扶雪卿相隔丹墀,朝许娇河抛出一条玄色金边的绸带,绸带的末端触及许娇河的肌肤,立刻如有生命般滑入她的手掌,他低声对她说道:“抓紧,行礼过程中绝不可以让它掉落。”   许娇河感受着掌心略带重量的触感,侧眼看去,发觉绸带的中央坠着一枚放大的镂空纯金同心锁。   “走吧。”   扶雪卿道。   他却没有如旧时一般径直先行,而是注意着许娇河的动作,随她进入共同步调。   沾着晨露的鲜花,自头顶绽开绚烂的光影,鼻尖萦绕着甜腻而馥郁的香气。   许娇河一步、一步,同扶雪卿走到底。   这条走向真相的道路无比漫长,每一次步伐的下落,都仿佛踏在许娇河鼓噪的心上。   她微微仰着头,即将接受赞者的净露洒礼之际   ——眼前却乍见一道剑芒破开光影。   而后耳畔随闻一声震颤魂灵的轰鸣。   铮!!   剑芒在许娇河眼底停留的时间不过须臾,很快便迅疾而过,袭向真正的仇敌。   当它刺入扶雪卿的后心时,雷霆万钧之势,仿佛天地未知一寂。 第9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三天   柳夭本是一把软剑, 铸造时取得是贴身偷袭之意。   许娇河何曾见过它如现在这般,呼啸着、怒号着,高歌猛进试图夺取敌人的性命。   笔直剑身荡开一泓寒凉秋水, 骄然剑光恰似一道凌厉青虹。   剑尖突破扶雪卿周身的第一重魔气防御, 轻易洞穿了典衣局耗费无数心血裁制而成的婚衣。   许娇河立在丹墀的另一侧,忍不住感到雀跃。   她原本还担心以纪若昙目前的境界, 对上扶雪卿恐怕没有还手之力。   不想他依旧是那位立于九州之巅的无衍道君, 无人能够抵挡他劲峭一击。   只是许娇河的欣慰未及一瞬。   受到攻击的扶雪卿仍气定神闲站在台阶之上, 身形连一丝偏转也无——仿佛背后长眼的他向旁抬起右手, 五指虚虚半握, 而后扭转手腕, 凭空而生的磅礴魔气如附骨之疽般迅速裹缠住柳夭。   这招许娇河见过很多次。   在怀渊峰中,在欲海上空。   他并起指尖向旁一点,为魔气所制的柳夭就要身不由己地向旁射去。   许娇河的心悬了起来,暗自着急。   如今纪若昙的本命灵剑破碎, 柳夭是他唯一能用的武器。   若柳夭被魔气裹挟, 一时无法脱身,身为剑修的纪若昙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在她屏息之间,漆黑一团的魔气内部忽然映出数道光彩。   扶雪卿胸有成竹的面色一僵。   下一秒, 嗡鸣的柳夭从他意想不到的角度斜斜刺出, 一剑斩断了两人中央牵扯的黑色绸布。   柳夭重新回归天际, 悬停在长空之上, 分/身为影。   灼烈日光下, 长剑一作二, 二作四……不出须臾便展开了纪若昙最为拿手的万剑阵。   象征恩爱长久的喜绸破碎, 是欲海婚礼嫁娶的大忌。   它昭示着二人的结合并不受到四方天地认可,哪怕再情深似海, 不被祝福的婚事也必须一笔勾销。   扶雪卿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   他转过身体,凛然迎接蓄势待发的万剑阵,冷笑着高声喝问:“平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的无衍道君,何时做起了缩头乌龟?客人既不请自来,又何故不愿在本座面前现身?”   “扶雪卿,你的野心,不该拿无辜之人作为陪葬。”   天际遥遥传来纪若昙沉定的指责。   这话似乎在很多年前听过,如今再度耳闻,使得扶雪卿一愣,眸底随即掠过一丝恍然。   接着控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道貌岸然,从前便是……如今亦然!”   他向着万剑阵的方向高举双手,阵法催动的酷烈罡风灌满华美衣袖,他在侵吞天地之响的巨大声息中发出质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是想要救你的女人,还是想要杀死本座这个仇人!”   万重剑影之中,纪若昙的身影乍现。   他无视扶雪卿越发激烈高亢的情绪,目光落在站在另旁有些不知所措的许娇河身上:   “要杀你,也要救她。”   “荒谬!可笑!”   扶雪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畔不远的许娇河,那种男人看待女人的神情,令得他只想亲手挖出纪若昙从来目下无尘的双眼,他讥讽着纪若昙,又挥袖荡开一股魔气,将许娇河拂向了游闻羽的所在。   许娇河惊叫一声,双脚悬空而起,身体如风中无法自控的蝴蝶般投入游闻羽的怀抱。   游闻羽在极短的间隔里同扶雪卿交换过眼神,紧接着扶住许娇河的手臂,将她桎梏在自己身旁。   没有了后顾之忧,扶雪卿重新扭过头来,嗜杀的森然眸光直直迎上垂眸俯瞰的纪若昙。   “多年之前,我自有一笔账要和你算——”   “而今日,你也要把命,留在雪月巅!”   随着他的号令一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转眼间变了一番模样。   撒花的宫人手持利刃,观礼的权贵掌映黑芒。   他们如游走的虫蛇迅速变换身位,分别停立在东南西北,以及八方阵穴,刹那间魔气与魔气交织,妖力同妖力共鸣,一张针对纪若昙早就埋伏下的天罗地网无声向上蔓延,遮蔽天日,封锁山巅。   见此情形,以及身边游闻羽毫不意外的脸,许娇河突然意识到,他们早就知晓了自己和纪若昙的联系,并将计就计,利用自己引了纪若昙来,誓要将他诛杀在此。   ……哪一环出了问题?   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为什么?”   许娇河心乱如麻,想也不想道,“他是你的师尊,教导你剑术几十年,他何曾害过你?”   “师母您自己呢?”   游闻羽眉眼不动,一面关注着几十丈外的战况,一面反问道,“您也有许多事瞒着我,哪怕我为了您争夺繁阁的掌事之权,为了您得罪如梦世,为了您背叛云衔宗,您依然不信任我。”   “那分明是你自己的欲望,为何要拿我做借口?!”许娇河咬牙切齿道,“难道是我要你勾结魔族盗取娲皇像,还赖在我头上,过后又杀了如梦世弟子的吗?”   “我没有和魔族勾结盗走娲皇像,也没有赖在您的头上。”   游闻羽的声音忽然压低,又说得很快,近乎唇语。   许娇河一滞,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您信与不信都好,我只一句话,如果这些事是我做下的,就让我境界破碎,沦为废人。”   “可你终究杀死了——”   轰!!!   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声打断了彼此之间的对话。   许娇河被吓得身子一颤,下意识将头转向了另一侧扶,却发现扶雪卿利用魔气凝结的黑龙,透过了万剑阵的重重防备,径直击打在屏息操控的纪若昙身上,将他撞得面色一白,呕出半口鲜血来。   “师尊的破妄剑没了,他并不是假死,而是灵识和修为受到了极大程度的损伤,对不对?”   游闻羽的脑子转得很快,几下就分析出了自纪若昙身上勘破的真相。   他的唇畔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怜悯的嘲意,“明知没有任何胜算,但因着您一遍又一遍的请求,师尊还是来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么愚蠢的人,宁愿拼上性命,也要对他人负责到底。”   游闻羽的话似是在向许娇河寻求答案。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和不甘。   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在师母那里从未有过胜算。   ……可若他死了呢?   纪若昙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比他对许娇河更好的人。   游闻羽尚且满心杂念,而听了他的话的许娇河,也一时百感交集。   当时月圆节上发生的对话,只叫她以为纪若昙活着了两百多年,总该有几件压箱底的宝贝——他说得那么胸有成竹,应当有把握救出自己,顺带还能全身而退。   怎么到了游闻羽的口中,事实并非如此。   纪若昙斗不过扶雪卿,那么今日他们二人皆会命陨于此。   许娇河心绪复杂地思忖着,却没有发觉,自己更在意的并不是能不能活,而是纪若昙为何这么傻。   就在她飘摇不定之际,置于胸腔中的心脏猛地一坠。   冥冥之中,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指引着她抬起头来,正好与艰难鏖战的纪若昙相视对望。   纪若昙望着她,目光迅速下落,滑到她的右手。   许娇河被他看得有些踌躇。   思绪滞涩须臾,倏忽想起叶棠往日在自己右手掌心留下的一道金光。   是了,能够驾驭大乘期魂灵三炷香时间的力量,就在她的手中。   许娇河的呼吸沉重起来。   她目露热意,轻轻偏转头颅,望向几寸之内的游闻羽。   对方却没有看顾战局,也没有留心在她这里。   仅是微垂目光,似是在与旁的思绪相持。   正是一个好时机!   许娇河倏忽双掌合拢,在游闻羽分神的瞬息默默念诵叶棠传授的口诀。   一道肌肤血肉无法压抑的金光登时穿透闭合的掌心,向高处不断聚集。   “师母……您在做什么?”   游闻羽轻怔,又立刻反应过来,释放封印法术试图阻断许娇河手中汹涌的力量。   但他的计策失败了。   金光迅疾膨胀,如黑气裹挟柳夭般将许娇河当头罩在其中。   三头六臂的人面金身逐步显现,无处不在的罡风顺应召唤,载负着它与许娇河升到了空中。   游闻羽加重手上的力气,意欲将许娇河留在身畔。   那不过几瞬便有小山那么高的金光却以无法反抗的力度,将他入内的半个身体逐了出来。   非男非女的法相遂成,六臂或持或舞,三面悲喜俱无,宝相庄严,慈悲阖目。   叶棠留下的大乘期魂灵与许娇河灵识相连,便听见她大声喝令道:“去帮纪若昙!”   闻得许娇河的吩咐,魂灵遽然睁开三双眼睛,六道泱泱金光偕同气盖山河之势,如锋利的箭镞般穿透扶雪卿由魔气化成,用以击伤纪若昙的黑龙,迫使它在万剑阵法中发出怒极痛极的咆哮。   面上始终保持着势在必得之态的扶雪卿,在这时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扩大了瞳孔。   这是什么?   许娇河的身上怎么藏着这般连他都没有查探到的杀招?   她区区肉骨凡胎,又是如何能够操纵得了如此强大的魂灵?   许娇河控制着法相金身加入战场,纪若昙苦苦支撑的战情骤然扭转。   魂灵抵抗扶雪卿,而纪若昙得以空出手来,将四周如蚁群般困扰着他的魔修妖族尽数清除。   万剑横扫而过,血肉遍洒一尘不染的雪月巅。   层出不穷的呼痛声不绝于耳,浓郁的血腥气令得身处魂灵之中的许娇河差点作呕出声。   不过她已非昨日的孱弱凡人,恶心感撼动神魂之余,她立时默诵起清心的口诀。   纪若昙与她脊背相抵,简短问道:“你还好吗?”   “还能撑得住,只是魂灵统共只能坚持三炷香的时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娇河焦急地问道。   纪若昙忽然仰首,看向围困他们的阵法顶端:“你吩咐它暂且拖住扶雪卿,我来破阵。”   万魔凄嚎之中,青年的嗓音一如温润泉水,抚平许娇河无处安放的焦虑。   于是她静气凝神,驱使魂灵迸发所有力量充作防御之用,定要坚持到纪若昙破阵之时。   捻指在眉,气出丹田,纪若昙将万剑虚影重新归为一剑,而后清喝出声。   人剑恍若合一,无惧无畏向流转的阵法核心攻去。   见状,扶雪卿怒不可遏。   他顾不得是否会伤害到许娇河,玉冠坠地,衣袖暴展,满头雪白的长发如月华般倾泻至地,八条黑龙出动,带着致命寒霜气息的龙焰齐齐喷向顶天立地,护在他们身前的法相魂灵。   吼!!   触及龙焰的魂灵无法出声,线条清晰的金身却是一阵恍惚。   许娇河道:“不好,它撑不住了!”   纪若昙没有回应,清透的水灵之力自他眉间引出,尽数加诸在柳夭剑身。   砰——   最后一击,放大无数倍的柳夭猛地将坚不可摧的法阵刺出了一个洞。   “走!” 第9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四天   两人破开法阵, 离开雪月巅的殿宇,极速向远处掠去。   那本该能够维持一炷香时间的魂灵,却因为受了扶雪卿一击而早早罢工, 归于虚无。   未曾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的许娇河登时两脚一空, 整个人便要从万丈高空中坠下。   惊叫还未出口,幸得眼疾手快的纪若昙一把搂住。   他单手持剑, 另手托抱许娇河的腰肢, 但逃离的速度终究被耽搁了一瞬, 身后依稀可见的法阵破洞中传来一阵渺远的笛声, 旋而如月升涨潮的海浪一般迅疾而无息地迫近二人。   不过须臾, 惊魂未定的许娇河再度受到影响。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烂漫花田, 源于年少时唯一一次陪伴嫡小姐出游踏青的记忆。   无限接近真实的画面叫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试图挣脱纪若昙的怀抱,扑入那片温暖美好的假象。   “娇河!”   纪若昙叫她的声音又轻又急,可他眼下实在无法一边赶路一边唤回她的意识, 只好被迫在半空停了下来, 用额头抵着额头的方式,将自己灵台内的清气源源不断输入许娇河的眉心之中。   于是扶雪卿和游闻羽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令他们眦目欲裂的场景。   扶雪卿按耐不住骂道:“死到临头还敢跟娇娇你侬我侬!”   纪若昙并不理睬他, 一个眼神也奉欠。   他抱着尚未醒转的许娇河后撤十来丈, 遥遥同扶雪卿对望。   他唯有一人, 手秉一剑。   而扶雪卿身后则带着千军万马。   奇怪的是, 扶雪卿却没有下达任何上前围攻的命令, 他深深凝望着纪若昙嵌入许娇河衣衫间的手掌, 而后额头青筋微浮, 反手拿起掌心的洁白骨笛再次吹响惑人心智的魔音。   纯粹的清灵之气激荡着迷乱的神魂,许娇河在两厢角力之下紧皱眉头, 视线重新恢复了聚焦。   纵然能够保持理智,但她依旧头痛欲裂,涔涔冷汗濡湿了后背的亵衣布料。   “这、是什么……我的头太疼了,感觉要、爆炸了……”   许娇河的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她用手捂住耳朵,试图减轻无孔不入的魔音。   “它出自骨笛业海,是扶雪卿的本命武器之一。”   纪若昙不忍见她难受,说着便用掌心托住柳夭的剑柄,而后向前用力一推。   薄利的剑刃登时横转,洒落漫天光弧,自发在众人眼前使出由慢到快的招式。   剑招逐渐舞成缭乱的弧影,如碎星洒落,似银蛇狂舞,抵御着几欲穿透灵魂的笛音。   随着柳夭的舞动,许娇河这才勉强克制住心头因为疼痛,而想要跪地臣服于扶雪卿的怪异热望。   笛音渺渺,剑鸣铮铮。   柳夭一式结束,扶雪卿亦终于不再吹奏,徐徐收住了笛音。   他冷凝的目光在不具实形的轨迹中精准跟随柳夭偏转,口中低道:“无衍道君,你既然使出了克制业海笛音的惊剑诀第六式……又何以不令当世无数妖魔闻之色变的破妄重现人间?”   破妄剑碎的事实,纪若昙知,许娇河知。   在一刻前,游闻羽也猜到了几分。   许娇河惊讶游闻羽居然没有告诉扶雪这个消息。   但只要扶雪卿不清楚真相,攻击和行动间便会带上几分忌惮。   这亦是有利于他们的一点。   纪若昙依然不答,反而抓紧时间掐诀招来两朵云彩,浮在了许娇河的脚下。   他与她面对面道:“业海极损魔气,轻易不得用,扶雪卿既用到了它,显然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这里了,你灵宝戒内的物件俱已失效,唯余母亲留下的保命符篆可用,别轻举妄动,看准时机再用。”   许娇河望着纪若昙微沉的眉眼,并不明白他这番交代是什么意思。   几十丈外,扶雪卿却给出答案:“业海一出,四相连封阵,我的阵法已成,看你如何逃出生天!”   说话间,四只顶天立地、堪比法相金身大小的魔物自东南西北角出现。   有的浑身赤红,模样类鸟,有的青绿萦绕,如同恶蛟。   东西两边,又有一只獠牙粗壮的猛虎和一条身披双羽的黑蛇各自镇守。   纪若昙目不偏转,负剑前往。   事情进展到这一地步,除非分出胜负,否则谁也不会再使出卑劣手段强夺许娇河。   无需多言,他和扶雪卿之间自发形成了一种磊落的默契。   迟钝的许娇河眨了眨眼,她后知后觉地打开灵宝戒,翻找出阵符,想要在第二道法相金身的掩护下带领纪若昙逃跑时,才领悟了临走前纪若昙的话中的意思。   符篆失灵,灵宝无效。   眼下只剩掌心两道保命的符篆可以发挥效用。   纪若昙没有请求她召唤魂灵供自己使用,是打定了主意,要亲去破开阵法,让她趁机逃命。   “……”   许娇河很想揪着纪若昙的领子问问,究竟是谁允许他这么做的。   ……分明从前事事有商有量,是个秉承原则的合作伙伴,到了眼下境地,反而□□专断起来!!   许娇河脚踩白云,朝着纪若昙的方向飞行两步,又被扶雪卿一道魔力脚掌生根般定在原地。   “娇娇,别过去,会伤到你。”   扶雪卿眉眼阴郁,大婚所制的华服破裂,升龙冕亦无影无踪,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   玉面沾血,翠眸飞红,真真像极了传说中的灭世修罗。   许娇河的目光只敢跟他交集一瞬,而后吓得偏过了脸,一心一意关注起纪若昙那边的情况。   他已经执剑刺向了庞然的恶蛟,曾在《惊剑册》上出现的静态招式,在他身上如具磅礴生息。   纪若昙的灵剑,生来除恶扬善。   纪若昙的剑诀,压制诸般妖魔。   没有其他巨兽助阵,一时间两者倒是缠斗地不分胜负。   许娇河略松一口气,忽见东西北三边的庞然恶影正朝着纪若昙的背后无声靠拢。   ……就知道扶雪卿没安好心,心中绝不会有公平二字!!   许娇河气得咬牙,转头对扶雪卿怒目而视。   扶雪卿则环抱双臂,视若无睹。   “你都这样了,我们还守规矩做什么!”   许娇河的质问脱口而出,她立刻催动掌心,祭出了第二次法相金身。   扶雪卿此举,也是有心试探许娇河是否还能够再次驱使大乘期魂灵。   见金光又出,他眸色一凝,与身畔的游闻羽视线相交。   许娇河不再让魂灵分身护着自己,而是用意念与其沟通,让它全心全意帮助纪若昙。   在魂灵加入战局后,三只巨兽索性彻底暴露目的,嘶吼着冲进了混战之中。   巨物映衬之下,连天地都显出几分渺小。   作为破局者置身其中,凶险程度使得旁观的许娇河忍不住为之心惊胆战。   纪若昙时而驱使柳夭绕行于巨兽背后,斩其双翼,时而握长剑在手,反复刺入对方下颌的逆鳞。   漆黑如夜的瞳孔不复,纯然的青木水灵覆盖眼球,他根据灵息的指引,感应着阵法的内核。   轻巧的身形避开魔兽的扑击撕咬,身上流散的水灵之气亦抗衡阵内时而闪现的无边业火。   ……   不知过了多久,鸟鸣凄厉,兽嚎悲怒。   业海制造出来的四相连封阵接连被击溃在纪若昙的剑下。   许娇河感受到符篆恢复效用的同时,金身已然立刻移形换影来到她的身前。   指尖用力捏破篆符,许娇河心想甚至不需要一炷香,只需挡住扶雪卿一瞬,他们就可以顺利逃跑。   扶雪卿见此突变,瞳孔缩如针尖:“休想!!”   他纵身扑到许娇河面前,双手向后平展,两把颜色各异、一寒一灼的弯刀顿时在掌心显形。   扶雪卿终于动起了真格。   他高举弯刀交错,飞身到许娇河的上空,朝着魂灵的头顶狠狠劈下。   面对四头魔物围攻都呈现出坚不可摧状态的法相金身,举臂抵抗不过一转呼吸,随即便如同绵软无力的豆腐般,被扶雪卿轻而易举地两刀削掉了一条胳膊。   它陡然丧失平衡,向后急退几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扶雪卿没有恋战。   给予魂灵重击后,他掠向纪若昙的所在,举刀就往白衣染血的背脊砍去。   纪若昙旋身,以柳夭防御。   两者相抗,剑拔弩张。   单薄剑锋在扶雪卿的节节下压中发出不堪承受的悲鸣。   在剑身紧绷到极致时,纪若昙终于相让一步,避免了以卵击石的下场。   扶雪卿悍然挑眉,咫尺间向他冷然道:“就算是这样,你依然不肯祭出破妄……是时至今日,依然觉得本座不配成为你的对手吗,纪若昙?!”   他紧跟纪若昙撤后的步伐,又抬起双臂砍下一刀,这次对准的不是柳夭,而是纪若昙的衣袍。   布料如轻飘飘的白羽飘洒在空气中,很快坠落无踪。   许娇河心急如焚,调动魂灵前去接应。   但一人一灵合击扶雪卿,扶雪卿亦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镇定。   欲海的魔物,生来便是近身攻击的好手。   就算是小洞天最顶级的修士,肉身强度也无法与同等级的魔物抗衡。   从前纪若昙境界至臻,扶雪卿难以靠近,一直处于下风。   如今扶雪卿闲庭信步,像是玩弄猎物般避开纪若昙的要害,令他的身上出现更加狼狈的伤痕。   许娇河何时见过这样的纪若昙?   他可以冰冷、可以严苛、可以不近人情,也可以立于莲座之上俯瞰众生。   但他绝不可以是这般。   尊严被人踩到脚底,在欲海众魔之前节节败退。   许娇河抵住牙关,浑身都在颤抖。   她一次又一次地驱使着魂灵冲上去隔开扶雪卿的攻势。   可即便面对他们两个,扶雪卿依然能够分出多余的眼光,挑衅地挑眉望向她这里。   最后,扶雪卿像是玩够了。   一击将摇摇欲坠的魂灵砍得魂飞魄散,丝缕如烟的金光后,是力竭支剑、半跪在地的纪若昙。   扶雪卿看了他很久。   目光有感叹,有敬重。   有痛恨,亦有遗憾。   他想要勾起唇角嘲讽纪若昙战败的窘态,却又在扬起一半之后,又生硬地重新抿紧。   只道:“在这世间,唯有你的剑能击败我。”   “可是,我终于明白,它已经不存在了。”   说完悼念之词,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散乱发丝遮住瞳孔的纪若昙,举刀就要做出了断。   许娇河却再也忍不住。   她拼尽全力扑了过去,挡在纪若昙的身前,仰首直面扶雪卿劈落的刀光:   “我不许!!” 第9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五天   如果时光在此刻凝结, 有人询问许娇河为何要这么做。   冷静下来的她或许会找出诸多借口。   譬如,她知晓游闻羽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再譬如,其实她清楚扶雪卿根本舍不得伤害自己。   可时光根本不会停留, 面对此情此景, 许娇河也断然做不到冷静。   她扑过去挡在纪若昙身前时,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她和纪若昙作为盟友, 一路相互扶持走到这里, 纪若昙从来没有放弃她——她又怎么可能背信弃义, 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重活过来的纪若昙就此死去!   胆小怕事了二十多年的许娇河, 迎着滔天如海的刀光, 放任死亡的命运悬停在头上。   却第一次没有害怕地放声大哭、闭上眼睛。   她清亮而坚定的瞳孔中映出扶雪卿愕然的面孔。   几丈外, 游闻羽的身影飞掠向前,快到光影模糊。   ——她赌她不会死。   刃锋割断被罡风送往刀尖的漆黑长发,宛若所有心绪化作的灰烬纷扬在四人面前。   呼吸摇颤之间,许娇河终究猜中了扶雪卿的心思。   他瞬息做出决定, 忍着被魔气反噬的剧痛, 紧急偏转弯刀,并将倾泻而出的大量魔气收回体内。   可仍有一小部分魔气,伴随刀锋的先势击中了许娇河的胸口。   她面上赌赢命运的喜色来不及褪去, 一大蓬鲜血顺着半张的口腔涌出, 打湿了胸前的霜雪纹。   “娇河!!”   “娇娇!!”   “师母!!”   三道音色不同的呼唤自三个方向传来, 唯一相同的, 是其中蕴含的担忧、震惊和无以复加的惶恐。   许娇河头上繁复的发冠委落, 整个人如折断羽翼的雀鸟般向后跌进了纪若昙的怀里。   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   眼前的画面渐次模糊。   “你说过的, 你会带我、逃出去。”   她勉力抬起手, 想要触碰纪若昙面颊上的伤口,却终究失去知觉, 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只剩下一句未曾全然飘散的话萦绕耳际:“这一次,我还是,赌你赢……”   ……   尽管吐出的气息微弱到快要消散,但值得庆幸的是,拥有灵根之后,许娇河的体质已经好上许多。   纪若昙细细查探了一番她的受伤情况,得出暂时性命无碍,但急需治疗的结论。   许娇河挡剑的身影,和受伤吐血的画面交替在纪若昙眼前出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痛和怒火,自四肢百骸中破土生根。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用力收缩,迸出无数摧毁世间的恶念,它们流淌在奔涌的血液间,暂时屏蔽了伤痛和理智。   纪若昙沉默地抱起许娇河。   他才发现她这般柔弱、这般纤细。   单手就能托抱,伏在臂弯间的重量轻得仿佛要随风散去。   他又用另一只手握住柳夭的剑柄,末端插入云层之中,剑身上已经布满支离破碎的刀痕。   战况对纪若昙如此不利。   他似乎一无所有,即将耗尽的灵力,残破不堪的武器。   而密切关注着两人情况的扶雪卿,忽然也没有那么想要杀死纪若昙了。   比起对方的性命,他发觉自己更在意的似乎是面孔朝里、无声无息的许娇河。   于是他对纪若昙强硬道:“放下娇娇,本座可以饶你一命。”   纪若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抱着许娇河迟缓而平稳地站了起来。   重新握紧柳夭,剑指扶雪卿的眉心。   扶雪卿怒极反笑:“手下败将,你以为今日单凭这把破剑,可以保你在本座手下全身而退吗?”   欲海阴霾的天幕倒垂在纪若昙眼底,他缓缓阖目。   再睁开眼,一股源于洪荒的力量包裹柳夭,从内而外融化了这道泛着水灵之力的浅青剑影。   锋刃变宽,剑身拉长。   周遭的灵气魔力尽数被初具雏形的长剑吸取,上古神明的法天象地突兀在纪若昙的背后闪现。   与此同时,被扶雪卿置于异空间的娲皇像内,一声欣慰而决绝的叹息溢出,却无人听见。   “扶雪卿。”   纪若昙开口了。   他冰凉无机的目光撞上扶雪卿的视线,隐隐有火花溅出封冻千里的冰面。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法天象地的光芒盛放到极致,瞬间湮灭了范围之内修为不高的魔兵。   它似万物一般荣枯,又如世事一般明灭。   纪若昙慢条斯理地翻转着掌心全然陌生的长剑。   他的半条手臂因怀抱许娇河而受限,剑招却在他的动作之间飘逸依旧、灵活自如。   他放弃了退后、放弃了避让,放弃了操控长剑施术战斗。   而选择了对于剑修而言,并不占据优势的与魔族近身对战。   纪若昙踏在云端,全身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极致,而后执剑冲向同样举起弯刀的扶雪卿。   “打败你的从来并非哪一把剑,而是它们的仗剑者!”   砰!   伐旭日,贯长虹。   磅礴的灵力与魔气对冲,溅射开来的余威叫天地为之动荡。   没有穿梭来去的法术,没有变幻无穷的招式,有的只是力量与力量之间最原始的抗衡。   纪若昙一剑刺入扶雪卿的小腹,扶雪卿则回以肩膀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们打作一团,不再是威震八方的无衍道君和统御四海的至高魔尊。   他们发泄内心的痛恨、压抑、耻辱和不满,却唯独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避开臂弯间昏迷的女子。   扶雪卿双瞳入魔,纪若昙眼睑赤红。   竟然分不清谁肖似魔,谁更像人。   剑锋与弯刀交错,不断铮鸣的武器带动体内的脉络翕张,膨胀产生的巨力将二人一前一后掀远。   纪若昙喘着气,他的丹田已呈干涸之势,支撑着他的是许娇河的那句“我赌你赢”。   扶雪卿同样不好受,他依稀记起了纪若昙手中之剑的名讳,那是一把足以和娲皇像并肩的神器。   可眼下,谁又得空计较这许多?   ……   空气拂过燥热的喉腔进入肺腑,却难以平息沸腾的火焰。   二人提起武器又要再战,纪若昙身后的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若昙,莫慌,我来助你!”   纪若昙侧头,瞧见以明澹为首的救兵终于姗姗来迟。   而跟随在明澹身边的梅临,却微微偏首对他露出一缕抱歉的神色。   道骨仙风的明澹和受伤战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损的纪若昙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掌心悬浮着本命法宝河山图,徐徐展开的画卷中射出汪洋咆哮和赤土压覆的术法,转眼间就将扶雪卿带来的残余魔兵魔将团团困住。   明澹收回手,放大的河山图呈现半包围的姿势,守卫在他的身畔。   他又幻化出在应对神风空行舫的偷袭时用过的灵剑鉴白,一闪身挡在扶雪卿和纪若昙的中间。   明澹道:“若昙,你先带娇河君去找我带来的医修疗伤,对付此魔头的事就交给我。”   纪若昙刚想点头,那头蓄势待发的扶雪卿却放弃了进攻。   他将弯刀分别插入脚边的云层中,紧接着后掠撤退出数十丈。   明澹倾身想追,又被拔地而起的天魔屏障阻拦。   屏障之中,扶雪卿抬手虚虚一抓,凭空出现的娲皇像登时被他握在掌心,转眼向天空抛去。   “不好,他要强行破除欲海的封印!”   明澹面色一变,舒展的唇畔猛地绷紧,“若是被他打开欲海和九州连接的通道,届时群魔倾巢而出,天下将会立刻陷入生灵涂炭的境地!”   纪若昙闻言,心下两难。   他本想亲自替许娇河疗伤,可当下正需集合他与明澹的力量,共破屏障,阻止扶雪卿的所作所为。   纪若昙紧紧攥着剑柄,任凭其上突出的棱角割破掌心。   不过一瞬,他又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将许娇河小心翼翼送到明澹怀中,待明澹面露困惑,又言简意赅道:“请宗主带着娇河退后。”   言毕,他见虽然不解,但还是选择信任自己的明澹,收紧环抱许娇河的手臂退到安全范围,然后毅然转过视线,双手握剑,飞身至与娲皇像持平的高度,注视着屏障内的扶雪卿。   他轻声而语,仿佛在对谁诉说:   “我们的因果,也该在今日有个了结。”   话音落下,他将长剑举过头顶,榨干丹田中的最后一丝灵力,朝着屏障冲了过去。   众人的眼底失去了纪若昙的身影,只见一道浅青的光束,如同驱散长夜的光明,以无可抗衡之势冲破了扶雪卿用本命武器构建的天魔屏障,接着对准半空中极力吸收欲海封印力量的娲皇像挥了下去。   刺啦——   随着一声刺耳的、类似布帛撕裂的声响传出,那号称不管受到任何损伤都会恢复如初,只看时间长短的神器娲皇像,直接分为了两半,它的温暖华光尽散,直直坠进了缥缈的云层间,再不可见。   欲海的封印突破到一半,扶雪卿的野心终究没有实现。   他发出一声长啸,翠绿的双眸已被深不见底的漆黑掩盖,怒吼道:“纪若昙——!!!”   纪若昙亦难以维持飞空的法术,浑身像被抽干了灵光生气一样跌坐在云端。   “你毁了我的大业,我定要你和娲皇像一同陪葬!!”   扶雪卿收起弯刀又要向纪若昙扑来,却被不动声色的明澹阻在几丈外。   先是为了救许娇河被魔气反噬受了重伤,又是利用娲皇像吸收欲海封印被断怒火攻心,扶雪卿此刻也快要成为强弩之末,但依然不管不顾誓要杀死仇敌纪若昙。   明澹同他交手,或许是失了那股同归于尽的癫狂感,竟然隐隐被他压制。   眼见扶雪卿要越过明澹的攻势砍向纪若昙,在旁边久未出声的游闻羽却忽然动了。   他捏碎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扶桑花,将花汁混合着血液涂抹在自己的灵剑上。   而后将附着至阳之力的悲无,用力刺进了扶雪卿的后心。 第9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六天   “若昙, 你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勘尘之劫后,你整个人不见踪影,我们以为你被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还特地在怀渊峰为你举行了祭礼——你既然没有死去, 为何不归入宗门告诉我们真相?”   “宗主,勘尘之劫提前来临, 这其中发生了诸多变故, 我能活着也纯属侥幸, 而非故意为之。这些天我浑浑噩噩、灵台不稳, 只剩下一副昙花真身托付于柳夭剑中, 实在有心无力。”   “那娇河君应当知晓——”   “是, 这一切都是我叫娇河隐瞒下来的,宗主不必责怪于她,只是我不愿打草惊蛇罢了。另外宗主若是还想了解其它,不妨稍候一日, 待安顿好娇河, 我自会前往清思殿一一说明。”   “好,这些事便也罢了,只是如梦世惊闻娲皇像被劈成两半无法复原的噩耗, 叶尊主当即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说能够体谅事急从权, 但云衔宗必须给出交代, 帮助他们修复娲皇像。”   “娲皇像为神器, 如何修复, 似乎之前并未有过先例。”   “传说补天石可以修复万物, 找到它或许就有办法。”   ……   低沉的交谈声在许娇河耳边不间断响起,唤醒了她漂浮在虚无中的意志, 她难受地拧起眉梢,想要捂住耳朵,告诉床畔的两人他们打扰了自己睡觉,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没有任何回应。   薄薄眼皮下的瞳珠转动起来,睫羽亦如受惊的寒鸦般乱颤。   明澹不曾察觉床上的异样,见纪若昙迟迟没有回复寻找补天石的提议,又轻抿薄唇,试图转移话题,询问盘古剑的来处,以及被关押在牢狱中的游闻羽的后续处理事宜。   只是他甫一开口,纪若昙便偏转目光,关注起了衾被间羸弱的身影。   明澹这才发现许娇河似有醒转的征兆。   他正想示好地关怀几句许娇河的情况,却见纪若昙看过一眼,又抬头朝他望来。   其中的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不。   不仅仅是逐客之意。   还有几分……   明澹呼吸一顿,心绪略感震惊之余,面上则挂起不动声色的笑容。   他道:“那你先好好照顾娇河君,剩下的事我们迟些再谈。”   “多谢宗主体谅。”   纪若昙拱手还礼,唤过伤愈出关的露华将明澹送出去,自己并未起身。   他注视着躺在一片寡素中的许娇河,伸手想要擦去对方额头间的薄汗。   指腹同肌肤的距离不过咫尺时,许娇河醒了过来,两眼放空地看向上方。   滞涩的思绪填满整个脑海。   许娇河努力思考了良久,依旧没有认出来自己此刻身处何方。   她只好转过眼珠看向床侧,瞧见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连平生最在意的整洁都不顾的纪若昙。   “夫、夫君……”   许娇河的口腔长久没有清水的滋润,一说话便显出几分嘶哑干涩。   她问完话,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后知后觉的纪若昙这才匆匆端起旁边的茶盏,将她扶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许娇河就着他的手喝下口温度正好的茶水,胸口的闷涩淤痛堪堪化解几分。   “……我这是在哪里?”   许娇河环视四周,只觉得房间的陈设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但又可以确定并非自己经常出入的领域。   纪若昙将茶盏放回原来的位置,坐得离她更近些,低声道:“这是我的屋子。”   哦,是那个当初在外面设置了层层结界,自己想进去结果一屁股摔出三丈远的、纪若昙的房间。   许娇河聆听他的话,脑中忽然多出几分无中生有的冷幽默。   她沉默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自己已经回到云衔宗的事实。   一些有关污蔑她与魔族勾结,以及游闻羽杀人的画面再度袭来。   百口莫辩的回忆令得许娇河不安地眨了眨眼。   她拽住纪若昙的衣袖,像是害怕被发现般轻声询问道:“你知道的,我身上还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云衔宗和如梦世的人不再抓我了吗?”   纪若昙只说:“你放心。”   简单的三个字入耳,许娇河紧绷的肩膀顿时松懈了几分。   她清楚纪若昙从不说谎。   能够说出这句话,那么证明一定有办法洗清她的冤情。   许娇河说服了自己,换个姿势懒散地靠在软枕之上,撒着娇对纪若昙道:“我还想喝水。”   纪若昙闻言,重复起刚才的动作。   眼见许娇河嫩红的嘴唇抵在瓷白的茶盏边缘,也不伸手,就如同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借用他的手,小口小口啜饮着甘甜的水源。饮罢,又伸出舌尖舔去了唇珠残留的水迹。   许娇河渴极了,茶水很快见底。   只剩下清脆的叶片遗余杯底。   纪若昙看了看,又端起茶壶倒出半杯,却被许娇河挽住手臂道:“我不想喝啦。”   “那是饿了吗?是想吃些东西,亦或者沐浴更衣?”   丰腴的皮肉贴上自己的肌肤,纪若昙稍显局促。   但到底分别了多日,他实在有些想念许娇河,于是放任了她的出格举止,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   许娇河心想这大冰山似乎开窍了些。   她又稍稍用力,将头靠在纪若昙的肩膀上,软软地问道:“你是怎么打赢扶雪卿的?”   “母亲在分别前给了我一把剑,是古老神明的遗物,名为‘盘古剑’。”   纪若昙答得很快,与他身体相贴的许娇河细心地感觉到肌肉的收缩。   似乎纪若昙内心的情绪,同他面上表现出来的平静截然相反。   许娇河本有些不满,为何他们二人一同进入娲皇像的结界里,纪若昙却要对她隐瞒这件事。   亏她之前还时时刻刻为纪若昙的境遇感到担心。   但转念一想,这把盘古剑事关他的母亲,说不定其中隐藏着某些不可多言的秘密。   许娇河将纪若昙身上的伤口淤痕默不作声收进眼底,心绪流转几瞬,终究为他拼尽全力从扶雪卿手中救下自己,回到云衔宗又衣不解带近身照顾的用心而生出几分感动。   “疼吗?”   许娇河用很轻的力度触碰纪若昙眼下被弯刀划过的伤口。   这伤口距离眼珠只差几寸。   扶雪卿再精准一些,就会毁掉半边眼睛。   纪若昙生来一张举世无双的美人面孔,因着这道痕迹的存在,多了些润玉有瑕的刺目感。   面对许娇河的关怀,纪若昙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旁的事情。   自己的这位小道侣,生来只喜欢完美无缺的事物。   曾经九州的绸缎庄送来一匹鲛人织成的月华纱,她因嫌弃颜色不够通透,索性一剪刀通通毁去。   纪若昙的眸光暗下几分。   他是男子,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是否足够英俊,   但许娇河在意。   她只热爱美丽的东西。   她是否会……   “……你会觉得不好看吗?”   不知不觉中,纪若昙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许娇河一怔,又忍不住失笑:“你何时这般在意起自己的容貌?”   “……”   不是他在意。   而是他在意许娇河的在意。   纪若昙忽然不说话了,握住许娇河的手,将她的指腹贴在眼下的伤口上,一刻不肯放松。   “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许娇河蜷缩起手指,尝试想要挣脱纪若昙的束缚,反倒被他将整只手包裹进掌心。   “从今以后,我会站在你身边,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纪若昙说得又低又慢,每个字却又准确无误传入许娇河的耳畔。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幼童,自然清楚有些话想要传达的远不是表面的含义。   纪若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有她的阳关道,他亦有他的成仙路。   只要集齐五块灵剑碎片,恢复大乘境界,他离求证大道也不过只差半步。   难道他愿意为了自己放弃求索了百年的漫漫仙途?   许娇河越想越心乱如麻。   手指停靠在纪若昙的肌肤,又仿佛能够感觉到胸腔深处的心脏跳动。   她胜雪的脸颊缓缓洇出两抹绯色,含着水的目光与纪若昙对视一瞬,又逃避着垂落。   许娇河装傻道:“我知道你在保护我呀,你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   纪若昙不理会她的兜圈,逼问道:“你方才醒来时唤了我什么?”   “我、我……”   许娇河说不出口,她想推脱说那时理智并不在线,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但将此作为借口,不就代表着,其实她的心中还是将他当成了夫君?   许娇河咬住嘴唇,越发忐忑。   她纤长的睫羽,随着一时看他一时看天的眼珠上下轻颤。   最后许娇河恼羞成怒挣脱纪若昙的束缚,去捂他的耳朵:“我说错了,你也听错了!”   “娇河。”   受伤初愈的许娇河,又怎是纪若昙的对手.   他唤着她的名字,顺势就着当下的姿势将她抱进怀里。   低沉的嗓音拂在发间,“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我才没有舍命救你……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没有任何依仗了——”   “撒谎。”   笃定的字眼,叫喋喋不休的小嘴彻底闭上。   许娇河因着纪若昙的相救而变得柔软的内心,又突兀转向烦乱。   她第一次觉得纪若昙好烦人。   也好磨人。   纠缠着她差点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泄露。   许娇河握拳,在纪若昙的背后小小捶了一下,想要骂他,又听见闷痛的抽气声。   吓得赶紧问他:“没事吧,可有哪里觉得痛?”   纪若昙摇头,注视着她的眼睛黑得怕人。   他观察着许娇河眼底眉梢的不知所措,思忖须臾,换了种方式,委婉道:“先前和你说的,待你助我找回两块碎片,重塑人身,便许你半副身家——我已命人将其划到了你的名下。”   许娇河一喜。   原想着纪若昙复活归来,她拿到手还没捂热几天的财产自是不再作数,又要归还。   却不想纪若昙如此识相。   她瞧着纪若昙顺眼了些,没有深想当初纪若昙的条件是否只是重塑人身,又听对方接着道,“但这些只是我承诺给你的报答,如今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可想过这场恩情,需要我用什么来作为回报?”   “这、这也可以要求回报吗……”   许娇河吞了口唾沫,快要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   纪若昙却在这时松开了她。   他清隽冷艳到极致的面孔已然恢复如初。   或者说,更甚往昔。   许娇河不由自主被他吸引,倏忽忆及看完以他们二人为原型编写的话本的夜晚,   那个令人色授魂与的梦。   烟岚似的白衣。   低垂的眉眼。   如自莲座之上俯身的神明突兀有了欲念。   许娇河无意识伸舌再次碾过唇面。   鬼使神差间,忽然道:“你要报答我……不如在飞升之前,尽力让我快乐。” 第9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七天   飞升之前。   尽力快乐。   纪若昙的心中万般柔情萦绕, 得闻许娇河的回答,却一下子都说不出口了。   他特地修复面孔的损伤,为的只是想要许娇河的注意力不仅仅放在自己的财产上。   现在好了, 她确实不再那么眷恋金钱……但移情的却并非纪若昙期待的东西。   而是旁的。   他微一抿唇, 只能扮出副镇定自若的姿态,问:“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许娇河道:“一个男子如何让女子快乐, 这般简单的事, 你竟然不知晓?”   纪若昙摇头。   他听着许娇河甜丝丝的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几分轻飘, 便知许娇河和自己想得并不一样。   纪若昙的心忽然有些闷。   他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不持重, 还是因为许娇河的态度。   许娇河却并不清楚他脑内的诸多计较。   她只觉得普天之下的修仙者, 绝没有会为了爱情而放弃飞升的。   纪若昙不提, 也就是他舍不得。   既然大家早晚都要分离,又何苦非要扯上什么誓言和承诺。   她想自己总归和纪若昙做了这么久的道侣。   总不能在他飞升之前什么便宜都没占过,就白白担了个虚名放他走。   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能快活一月是一月。   过完瘾,知晓无衍道君是什么滋味, 从而别离以后彻底断了念想也不错。   许娇河抱着纪若昙的衣袖, 用亮晶晶的瞳孔注视着他。   她的面孔又窄又小,跪坐在纪若昙的衾被间,就像一团白莹莹、俏生生的小猫。   纪若昙看着这样的她, 什么闷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不自觉地讨好着许娇河, 再问:“你告诉我, 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许娇河的唇边漾开浅浅梨涡, 宜嗔宜喜地笑道:“让我快乐, 就要顺着我, 让着我。”   “我叫你做什么, 你就要做什么,一切都要听我的话。”   纪若昙轻呼出口气, 重复道:“一切?”   他洁白的唇齿碾压着这个词,黑沉沉的目光倏忽有了几分变化。   那是一种罕少在他身上出现的斟酌和迟疑。   许娇河活了二十多岁,自然明白这词语的歧义。   她的脸颊便透出些红,但依然坚定地回应:“当然,不过一切要看我的需要。”   她要了,纪若昙就不能拒绝。   谁叫他想报恩呢。   眼见气氛越来越痴缠和奇异,纪若昙的眸光也泛起了波澜。   他抚过衣袍的下摆,借此稍稍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望着许娇河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要做什么呀……”   许娇河的小脸更红,分明她提出了这个要求,纪若昙也应允了。   到头来不好意思起来的人反倒是她。   她忽然拉高被子,将脸埋了进去,整个人重新躺回床上,“什么都不做,我累了,要睡觉!”   纪若昙不置可否,从静止的视线到半敛的眼睫皆未出现一丝颤动。   许娇河等不到他说话,闷在被褥间的呼吸湿热起来。   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道:“你为何不说话?”   纪若昙才缓缓道:“好,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先出去。”   说着,纪若昙想要起身,却感觉到来自衣袖的阻力。   不知何时,他的袖口被许娇河压在了手臂之下。   许娇河顺着他的目光,亦发觉了这点细节。   她滴溜着转了圈眼珠,娇蛮道:“还说要听我的,我又没说让你走。”   “好,那我看着你睡。”   纪若昙像是被人扯着线的木偶,复而情绪不明地坐了回去。   他说看着睡,就真的是看着睡。   盯住许娇河的面孔,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许娇河终于折腾够了,平添几分困意。   她朝着纪若昙的方向,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双眼。   几秒后,又因为两道存在感过于明显的目光,羞恼地重新睁开。   “你留在这里陪我,但是不可以一直看着我!”   “……好。”   ……   许娇河满脑子都是纪若昙的面孔和眼神。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头沾软枕便昏沉了过去。   思绪沉沦间,又做起那个和话本剧情如出一辙的香艳美梦。   “夫君……”   “你、你别……”   纪若昙侧头看了一会儿窗上的天青鹤影图,耳中传入许娇河突如其来的旖旎梦呓。   他又情不自禁将头转了过来,贪婪而留恋地逡巡过她面孔的每一寸肌理。   直至许娇河不再呢喃,沉沉入睡,纪若昙静候片刻,开始用法术休整起自己的外表。   展现在外的伤口纷纷愈合。   被弯刀划破的衣衫一并复原。   纪若昙伸手展开一面水镜,审视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样貌。   一缕血丝便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溢出唇角。   纪若昙望着刺眼的鲜血,胸腔陡然升起一股疼痛。   他捂着心口,将闷哼湮灭在舌尖。   为了救出许娇河,他强行利用对身体伤害巨大的秘术提升了境界。   眼下境界即将跌回合魂境,秘术反噬带来的影响也十分鲜明。   纪若昙冷白的肌肤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跌坐在木椅间舒缓了半晌,才变回若无其事的神态,用指腹无声揩去唇畔的血丝。   ……   云衔宗的灵药、纪若昙的治愈法术,再加上充分的休息。   使得许娇河体内被扶雪卿魔气击中造成的暗伤恢复了大半。   她这一觉睡过了半个下午和整个夜晚,朦胧睁开双眼,窗外已然天光盛放。   许娇河没有忘记被她命令坐在床畔看着自己睡觉的纪若昙。   陷在衾被中伸了个懒腰便朝着他的方向看去。   纪若昙仍保持着端坐的模样,却是半阖着眼睛,正在入定调息。   ……这个傻子,还真的坐在床边,陪了自己一夜!   许娇河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他也经过了一番艰苦的鏖战,目前急需要打坐休憩。   一丝内疚和后悔在她心口涌现,许娇河略一思索,便蹑手蹑脚地坐了起来,拾起一旁被自己蹬开的薄毯,想要披在纪若昙的肩头,为他抵御初冬清晨的料峭清寒。   她伸手比划了一番前后左右的距离,得出结论,还是直接披在他胸前幅度最轻最小。   于是直起半个身子,慢吞吞地膝行向前,抖开薄毯,捏着两侧,靠近纪若昙的肩膀。   却是对上一双沉倦半开的眼睛,连人带毯僵在原地。   “早、早上好。”   她像是做坏事被先生抓住的学子一般,颇为窘迫地抬手,冲纪若昙打招呼。   纪若昙无言,眠至干涩的眼睑闭合又张开,天生上挑的昳丽尾线随着动作折进一痕。   “你醒了就好,可以去膳厅用早饭,我还有事,要去清思殿一趟。”   纪若昙揉了揉发胀的额间,为许娇河和自己的行程分别做了安排。   许娇河却没有下床,只是放下毯子,轻轻唤了他一声。   “月来。”   “嗯?”   纪若昙抬眼望来,舒展的臂弯间猝不及防扑进了一副柔若无骨的身躯。   “娇——”   他想要说话,许娇河并不让他开口。   半张的双唇附上了香滑芬芳的两瓣。   许娇河分开双腿,坐在纪若昙窄瘦结实的小腹上,用手捧着他的面孔,赐予又轻又软的香吻。   舌尖吮着皮肉,贝齿轻咬唇缘。   她吻得万分主动,偏生动作又笨拙青涩。   纪若昙起初想顺应她的欲念,任凭她发泄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吻着吻着,终是忍无可忍地反客为主。   一手托着她丰腴的大腿,一手扣住乌发浓密的后脑勺,仿佛要把她的唇瓣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什么高岭之花、只可远观的无衍道君。   亲起嘴来一样像狗似的那么着急。   许娇河被他吻得憋红了面孔,差点晕过来,蜷着手指先是攥紧衣襟,后又不停地拍打肩膀抗议。   纪若昙又吻又咬,最后把许娇河嫩红的唇珠吮到发肿。   心意相通的亲吻,远比一百次打坐入定还要有力。   他倦怠的眸色恢复了神光,压迫着人的气息也重归稳定。   结束了吻,许娇河依然被他抱在怀中,低哼着直喘气。   她扭动腰肢,避开紧绷的肌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软绵绵地问道:“去清思殿做什么?”   两厢情好之时,提起旁的男人难免晦气。   纪若昙的意识游移一瞬,腰间立刻遭到许娇河的轻掐伺候,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其他却也不太重要,要紧的应当是娲皇像、盘古剑和游闻羽三件事。”   其他的许娇河不太关注。   游闻羽的事她却不得不多几分上心。   若真的依游闻羽所言,云衔宗中的内鬼另有他人,也并非他设计陷害自己。   那么地牢里的救命之恩,她总要偿还一二。   思及此处,许娇河伏在纪若昙的颈边问道:“游闻羽是你们抓回来的吗?”   “不,是他自愿跟我们回来的。”   “那宗内打算怎么处理他?”   “有过当罚,他杀了如梦世的两名弟子是事实,对于此罪也已供认不讳。”   纪若昙一提起情敌,言语中的柔和顷刻荡然无存,回答亦有些生硬。   许娇河却没听出来,接着有些不安地追问道:“那他杀了两个人,宗内是打算让他抵命吗?”   “不,有功也要赏,比起杀人的过失,他一剑重伤了扶雪卿,换来九州百年安定,这是大功。”   纪若昙干巴巴地说完,又添了一句,隐晦试探许娇河的态度,“只是究竟是主动潜入欲海内部,伺机寻找重创魔族的机会,还是本意反叛,见势不对临阵倒戈,宗内仍需要继续查探,做出判断。”   “他们叫你清思殿商量,肯定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吧?”   许娇河从纪若昙的肩头离开,仰起面孔,同他对视。   捕捉到纪若昙微不可闻的颔首动作后,她拉着对方的手请求,“那你就帮帮他嘛……”   “你的意思是,让我支持前者?”   纪若昙顿了顿,喜怒不辨地低声询问。   “对呀,闻羽跟我说了他没有,更何况他当初还救了我,我想还个人情,可不可以呀……”   纪若昙只听见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还个人情”被他的耳朵自动消音。   他也不知自己的心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在他的床上,他的道侣前一刻还在黏黏糊糊同自己亲吻,眼下又忙不迭为别的男人求起了情。   许娇河口中的“让她高兴”竟然是这个意思吗?   只动嘴,不入心?   纪若昙气得心口又疼了起来。   可他自小而大的修养不允许自己像个含酸吃醋的怨夫一般开口质问。   他丢下一句“再议”,腾地起身,将感到莫名其妙的许娇河留在了原地。 第9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八天   许娇河眼见着纪若昙撇下自己出了房间, 不知去向。   她正暗自奇怪分明刚才还好好地亲着嘴,怎么一转头又甩脸子给自己瞧,那头紧跟着进来服侍的露华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面蹲下为她穿鞋, 一面问候道:“夫人大安!可要去膳厅用早饭?”   “你的伤都好了吗?”   上次离开云衔宗之时,露华尚在养伤闭关, 许娇河也来不及多问。   眼下再次重逢, 她又忠心耿耿陪伴了多年, 许娇河自是要关怀一二。   “已经都好了, 夫人, 您这些天流离在外, 真是消瘦了不少。”   露华心疼得盯着许娇河不住地看,内疚地低声道,“都是奴婢御下不严,未曾发现舞蕴那丫头早早包藏了祸心, 您不在的日子里, 奴婢出了关时时在暗中调查,发觉她似乎与明镜堂有几分关系。”   明镜堂?   许娇河心念微微一动。   执法长老向来与她相看两相厌,难道是他要陷害自己?   可是他素性嫉恶如仇, 又怎会跟魔族扯上任何关系?   许娇河笑着安慰了露华两句, 接着询问纪若昙是否知晓此事。   得到露华的肯定之后, 她道:“这个消息且放着, 看看再说, 眼下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   她穿上鞋站起身, 在梳妆台前坐下, 由露华侍奉着净脸匀面,“我要去清思殿一趟。”   “夫人不去膳厅吗?”   露华略带疑惑, 从前就算云衔宗的各位长老们三催四请,许娇河也不愿踏出内院。   如今,倒是主动打算掺和到是非中去。   许娇河却没想到露华思考的那一层。   只是忆及纪若昙说过的话,揣测他抛下这头肯定是要去处理游闻羽的事。   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他而言管不管用。   为了安全起见,许娇河还是决定亲去盯着。   她对露华说自己躺了一夜,现下还吃不进东西,需要走动走动。   向来百依百顺的露华也就顺势答应了陪同许娇河去这一遭。   纪若昙死而复生,许娇河也就不必再穿着素净的白衣,她迅速收拾完仪容,又挑了身往日喜爱的杨妃色衣裙,施施然进入开启的传送阵,不多时便来到了清思殿的玉阶下。   想来两人重返云衔宗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云衔宗,两侧的守殿弟子见到许娇河并不意外。   他们敛衽行礼,恭敬地作揖到底,而后问:“不知娇河君前来清思殿所为何事?”   许娇河抬手,瞧了瞧自己的指甲:“我找无衍道君。”   “无衍道君不在此处。”   守殿弟子垂着头,不小心窥见许娇河裙底钻出的一截鹅黄绣花缎鞋,连忙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不在此处?”   许娇河略感诧异,那大早上的去了哪里?   另外一位弟子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无衍道君亲去地牢押解观、游闻羽了。”   “噢,这样啊……那我就进殿等吧。”   许娇河拖长音调,语气仍然懒懒散散的,她走了两步,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那位为她做出解答的守殿弟子,“说起来,宗内已经敲定闻羽的罪名了是吗?”   “您和无衍道君回来的时日尚短,许多真相仍未查明,自然是没有的。”   被问话的弟子尚且不明所以,而陪在许娇河身边的露华却似有所感,抬头望了眼许娇河的表情,便听她用娇滴滴的嗓音斥道:“既没有定罪,那闻羽又不是犯人,你们为何不尊称他的道号?”   “他是我和无衍道君的弟子,莫非你们是看轻了我怀渊峰吗?”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守殿弟子差点下跪砰砰磕头。   他诚惶诚恐地道歉:“是弟子言行有失,还请娇君见谅。”   许娇河“嗯”了一声:“知道自己犯了错,那肯定要小惩大诫——不如,就罚你下职之后去把不争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还有,闻羽等会儿到来时,你要亲自向他行礼道歉。”   “是……娇河君。”   许娇河扭着腰肢,抬步迈上一层又一层玉阶,闲庭散步般来到了清思殿的檐下。   她心里痛快异常。   自己今天略微试探了下守殿弟子的态度,就知眼下在宗门众人心中,怀渊峰到底处于何等位置。   ……果然只要有纪若昙在,这云衔宗上下就无人敢高出半个声调同她讲话。   许娇河吩咐露华在殿外等候。   她娇美的小脸上挂着笑,进入宽敞明亮的清思殿时,明澹不在,连夜赶来的叶流裳也不在。   空荡荡的殿内,唯余抱剑站立在旁的纪云相。   “早呀,小云。”   许娇河偏转着眼珠,抬手若无其事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纪云相却抱紧怀中的长剑,装作没看见似地后退一步。   许娇河也不在意,想着应当是游闻羽杀了乐情,使得他心中含怨。于是离开他的身畔,寻了一处最远的位置坐下,取出灵宝戒中的小镜子,对准镜面整理起自己头上的钗环。   纪云相却在这时忽然道:“你可真有本事,前前后后勾搭了那么多人,无衍道君、明宗主、游闻羽……就连那欲海的魔尊也因为想要娶你为后,现在落得个重伤踪迹不明的下场。”   许娇河拨弄发簪的手指一停,目光从镜前移开,转向他的所在:“对啊,我就是这么有本事。”   她凉凉地发出一声娇笑,故意膈应纪云相道,“小云呀,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近况?知道谁要娶我,我又和谁好了,活像在我身上装了双眼睛似地,莫非——你也喜欢我呀?”   “你!”   “不知廉耻!”   纪云相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颤,白皙额头上迸出一根青色的脉络。   奈何相隔得太远,纪云相又站在背光处。   指使许娇河不曾发现他明灭的眸色中,转瞬即逝的一缕底气不足。   两人拌嘴的功夫,殿外由远及近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许娇河迎着晨光朝声源望去,见是久未照面的明澹、叶流裳等人。   分明前几日还在满九州的张贴告示,宣告自己是勾结魔族的小洞天叛徒。   今日再一相见,这些人却能面含笑意,仿佛彼此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龃龉。   许娇河感到说不出的讽刺,便把脸侧向了旁边。   而距离他们身畔一丈远的,则是无言行路的纪若昙,和落后一步的游闻羽。   无关人等照例同露华一般被安置在外,明澹率先进入殿内中,发觉许娇河也在,便有些意外。   许娇河堆起笑靥,欢欢喜喜地小跑到纪若昙旁边,挽起了他小臂。   纪若昙从未当众与人这般亲近过,肌肤相触的瞬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在原地站住几秒,反倒是游闻羽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许娇河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师母安好。”   许娇河抽空瞥他两眼。   你的坐牢我的坐牢好像不一样。   一日一夜的牢狱生活没影响游闻羽多少,反而叫他看起来十分神清气爽。   感觉到纪若昙又开始走动,许娇河匆忙收回眼神。   她仰着面孔,小声询问纪若昙:“你打算坐在哪里?”   纪若昙无言,伸出手指向一处。   是明澹左下首的位置。   许娇河又转动着瞳珠逡巡一圈,随即用下巴点了点在座辈分最低的纪云相,似是撒娇,又颐指气使地要求道:“小云,你去把我的椅子搬到无衍道君的旁边。”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纪云相瞪大了狭长的凤眼。   偏生叶流裳听见许娇河的话,也没多说什么,顺从吩咐道:“去吧,她是你的长辈,应该的。”   没办法,纪云相忍气吞声地把许娇河坐过的椅子搬到了纪若昙的右边。   许娇河在旁边监工:“哎呀,再近点呀,这么远做什么?”   等到她折腾完毕,纪云相的眼睑下方平添了几分狼狈的红意。   他按照许娇河的意思做完,二话不说转身离得她很远。   许娇河左顾右盼,还不够满意,示意纪若昙先行坐下后,又亲自把椅子搬到了近无可近的位置。   两把木椅的扶手挨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的恩爱伴侣。   许娇河想,若是等会儿纪若昙不顺着她的意思说话,她就偷偷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挠痒痒。   这头许娇河正在暗自算计,那头游闻羽却是没那么好的待遇。   众人落座,独他一人站在殿中央,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殿门沉沉一关,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娇河被强制施行攫念术的日子。   她望着日光消散大半的殿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向唯一的热源无意识地寻求着依靠。   那日柳夭被封,纪若昙感知不到许娇河的情况。   眼下见她如此情态,便清楚自己不在,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这般想着,他伸手在许娇河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地亲近,难免引起某些人的不快。   叶流裳因着变成两截的娲皇像心中暗自滴血,眼见纪若昙和许娇河毫不在意的作态,更是恨得忍不住出声道:“清思殿议的是要紧之事,无衍道君同娇河君是否有些不避场合?”   “听闻之前因为娲皇像被盗一事,叶尊主一口咬定是内人所为,还亲自出手打伤了内人。”   纪若昙冷淡的眸光掩映在长坠睫羽之下,睇过来的时候让叶流裳感觉到冰雪当头罩下。   战栗一瞬过后,叶流裳更添恼怒。   就连作为宗主的明澹都需忍让自己三分,纪若昙作为一个后辈,凭什么,怎么敢?!   心头滴落的血液顿时来到喉间。   叶流裳张开嘴,差点呕出一口血。   勉强解释道:“此前道君身陨的消息一出,九州皆惊,本尊也只不过是担心娇河君认为自己失了依靠,伙同魔族做出行差踏错之举,才会在情急之下出手阻拦娇河君离去。”   “什么离去?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许娇河附在纪若昙耳边忿忿不平,“我只是想凑近些看清楚那秘术呈现的画面而已!”   她虽做出耳语的姿态,声音却大得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明澹自是清楚许娇河睚眦必报的个性。   叶流裳却以为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废物,是因为有了纪若昙撑腰才会如此狗仗人势。   纪若昙听了许娇河的告状,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他合衣正襟危坐,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的身上。   叶流裳却无端知晓,他是在等待自己向许娇河赔礼道歉。   她也配!   娲皇像的事自己还未跟云衔宗计较!   叶流裳妩媚的面孔隐约呈现几分扭曲,她越想越邪火直冒,再也控制不住脾气,想要借题发挥问责娲皇像破碎的事情,明澹突然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他朝着纪若昙的方向,双手抱拳,却是致歉道:“说起来,一切都是我这个宗主做得不好,如果能够及时查明真相,还娇河君一个清白,也不至于令得她沦落到欲海,颠沛流离、受尽侮辱。” 第9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九天   明澹作为仙道魁首, 此刻自降身份做起和事佬,在场针锋相对的众人,自然要卖他这个面子。   叶流裳离开木椅的身体坐了回去, 扭曲的面色变换几瞬后, 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端持。   唯有纪若昙没有任何表态。   似乎为了许娇河受伤的事,不肯退让分毫。   想要一个台阶下的叶流裳左等右等, 都没有等来纪若昙的和解, 表情再度难堪起来。   “你——”   她要说话, 又被笑意盈盈的许娇河打断:“宗主, 不知您口中的真相指的是什么?”   叶流裳搭在座椅上的手指几乎整个嵌入木质扶手之中。   这一对道侣, 纪若昙为妻出头不肯让步, 许娇河又直接无视自己的发言。   他们的眼中究竟还有没有如梦世的存在!   许娇河将叶流裳的反应映入眸底,自觉狠狠出了口恶气,她起先思忖自己能够大摇大摆回到云衔宗,大约是沾了纪若昙的光, 案件的根本其实并未查明, 若如梦世执意追究,弄不好两宗反目成仇。   但依照刚才明澹话里的意思,仿佛是有了新的进展?   比起和叶流裳斗气, 洗去自己的污点才是当前最重要的。   她眼巴巴地盯着明澹, 渴望对方能给予一个答案。   明澹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起身向不明就里的众位说明:“清晨我本想直接来到清思殿议事, 忽然接到随同若昙一起前往地牢的侍从来报, 说是有关于娲皇像失窃一事, 闻羽手上有证据想要提供。”   他的话说到这里, 大殿中央的游闻羽忽然抬起手来。   一颗小巧的灰白色石头,自他的掌心漂浮到半空。   这种石头名为留声石, 是小洞天内很常见的术法工具。   有留存声音的功能。   留声石内随即开始播放一段对话。   许娇河侧耳细听,发觉是婚礼举行之前,她同扶雪卿在寝殿内的对质。   呼之欲出的真相,与呈现在攫念术中的后半段记忆息息相关。   可她在欲海生活了月余,早就过了攫念术生效的期限。   再想验证,只能使用禁术搜魂。   只是这种术法一旦使用,哪怕是修为不俗的修仙者,都有极大概率会冲撞到他们的神魂。   轻则意识动荡,境界受损,重则变成痴儿,危害生命。   如今许娇河有纪若昙撑腰,在座的各位,谁又敢斗胆提出这样出格的建议?   不过对话进行到底,其中的内容和两人的态度语气,传递出了一个信息——许娇河并不知晓内情,无论是否为扶雪卿的控魔印所操纵,这件事都并非出于她的本心。   有这层验证所在,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许多。   明澹听完留声石记录的对话,面上已表现出对于许娇河的信任,他询问游闻羽:“观渺君,这些天你待在扶雪卿的身边,可有查探到同他勾结之人究竟是谁?”   游闻羽道:“没有,扶雪卿把我捧到高位,假作近身之人,也不过是为了扫小洞天的颜面。”   这样彼此防备的关系,他又怎么可能透露真正的机密?   明澹颔首,表示理解,继续如例行公事般查问了几句,最后得出结论:“观渺君就娲皇像失窃一案,贡献出重要的线索,洗刷了娇河君的嫌疑,又在欲海一战中重创魔尊扶雪卿。因此我认为,他并不具备反叛之心,当日错杀如梦世弟子的事情,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   “能有什么隐情?”   叶流裳声音尖刻,阴恻恻地讽刺道,“就算游闻羽真的没有背叛小洞天——但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他自己对于杀害我如梦世弟子的罪名也供认不讳!明宗主如此包庇,莫非想叫整个九州都以为,这世间没有任何法度规矩可言,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掩盖自己犯下的罪?!”   叶流裳的质问极重,她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挑衅,言语间也失了分寸。   明澹被她刺得抿紧薄唇,眸中惯常的温和同平易近人亦消散几分。   他无言片刻,转而问游闻羽:“观渺君可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游闻羽:“我为何要杀此二人,其中确有隐情,但他们的言辞太过诛心,恕闻羽无法说出口。”   “诛心?”   叶流裳自鼻尖哼出一声,“依本尊看不过是找补不到借口,随意推诿罢了。”   明澹面沉如水:“请观渺君直言。”   游闻羽却没有开口,只将目光对准了坐在一旁观望的许娇河。   许娇河正依偎在纪若昙的身边,饶有兴趣地聆听着殿中三人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冷不丁瞧见游闻羽看向自己的复杂眼神,心脏忽然突突着跳快了一拍。   咚。   双膝触及冰凉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敲击在心上的动静。   游闻羽面向纪若昙和许娇河的所在,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许娇河咋舌道:“闻、闻羽,你在干什么呀?”   “如梦世弟子的话,事关师尊和师母的声誉,唯有得到您二位的允准,闻羽才敢出口。”   许娇河忍不住同纪若昙对视。   相比她的不知所谓,纪若昙却是镇静异常:“讲。”   得到应允的游闻羽从地上站起,抚了抚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目视前方道:“那日我前往地牢想要探望师母,却听见作为看守者的如梦世内门弟子乐情、长唐,坐在桌前肆意侮辱师尊师母。”   “他们说师尊之所以会被勘尘之劫劈得魂飞魄散,是因为满心沉迷女色,才叫上天降下惩罚。”   “又说师母是个长了一副祸水面孔,只知道勾引男人的娼/妇,还敢作威作福爬到云相师兄头上去,害得云相师兄被尊主罚以鞭刑。”   “等到尊主炼化铸剑鼎内的灵气,开启攫念术的后半段记忆,坐实了师母的罪名,他们定要将师母囚禁在房间内,弄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够了,住嘴!”   听着游闻羽不带半分个人情绪的阐述,清思殿内的所有人面色均变化得精彩纷呈。   许娇河先是素面微粉,接着又羞又怒整片肌肤涨得通红。   明澹面无表情,连最后一丝和煦都消失无踪。   而其中情绪最激动的莫过于如梦世尊主叶流裳。   她终于还是猛地站起,指着游闻羽的鼻子喝令他闭上嘴。   “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弟子能够说出来的话?你、你在造谣,你在造谣!无知后辈,怎敢如此践踏我如梦世千百年的声誉!!”叶流裳奔下高座,来到游闻羽的面前,故态复萌,又想一掌打去。   却被祭出长剑的明澹拦在身前。   游闻羽无所畏惧,仰面直视叶流裳:“师尊师母待我恩重如山,他们的话叫我如何忍耐?”   “你胡说,你是为了脱罪在砌词狡辩!!”   “我看未必是狡辩。”   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许娇河终是缓和了过来,她想不管游闻羽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叶流裳先是伤她,现在又不管不顾想要掌击游闻羽来打她的脸,她决计不能够忍气吞声。   索性新仇旧恨一起算。   她顺势从座位上站起,冷着嗓音说道,“那日藏宝库内,乐情在事态还没有明了的情况下,频频对我语出犯上,甚至言语阴阳怪气不够,竟还想抽出鞭子来打我。”   “叶尊主若不信我的话,当时云衔宗、如梦世的弟子皆在,我派宗主和叶尊主宗门的纪云相皆可以证明,再不济把参与者全部叫过来对峙一二也可以。”   叶流裳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看向在旁不曾出声的纪云相:“这是真的?”   纪云相滞涩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才缓缓点了点头。   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肯定了乐情的无礼在前,这下叶流裳再怎么不肯承认,都反驳不出话来。   她目露失望地看了纪云相一眼,而后愤然拂袖转身,重新回到座位上,调息片刻,变了副面孔说道:“就算是这样,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洞天内也有不得随意戕害同道者的规矩!乐情二人冒犯无衍道君和娇河君,此事或可以通知本尊,或可以上报明宗主,再由我们二人商议决定惩罚。”   “观渺君此举不仅狠毒,而且僭越,依旧有些说不过去!”   面对叶流裳的有心偏袒,许娇河底气十足,她皮笑肉不笑地回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句话是不假,但大家也都说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怎的叶尊主闻听自己弟子犯下的罪过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着我怀渊峰弟子的失误就穷追不舍?”   “更何况,修仙先修德,如果闻羽面对别人侮辱自己的师尊师母,一颗心都感到无动于衷,那他还修什么仙、证什么道?就算飞升了也不会是一个好神仙!”   “许娇河你!”   一番逻辑缜密、严丝合缝的攻击,叫处于盛怒状态的叶流裳气得红了眼睛。   她何曾被人如此冒犯过?   一时间心中将许娇河千刀万剐了无数次。   明澹亦于此刻不认同地蹙起修眉:“叶尊主,你我俱为一宗之主,做事还需立身为正。”   “本尊何时立身不正?”   “你们云衔宗的弟子杀害了我的两名徒弟,安敢如此振振有词!”   眼见叶流裳失了理智,又招架不住明澹同许娇河两人的连番炮火,就连原本他们占理的娲皇像一事都要抛诸脑后,纪云相也顾不得遵守小辈不得随意开口的礼仪。   他只身向前跪在殿上,双手执礼举过头顶,唤了一声:“师尊!”   譬如炭火烧至通红时,迎面而下的沁凉冰水。   叶流裳被纪云相喊得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了几分。   她看了看跪在游闻羽身边的爱徒,又分别望向道貌岸然的明澹,和脸上明晃晃挂着报复二字的许娇河,忽然想起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尚有一人从未表过态。   于是她调转枪口,一双恼意未褪的眼睛望向不置一词的纪若昙。   问道:“本尊听闻在如梦世时,观渺君就对自己的师母诸多看顾,关心之情更是甚于旁人许多,面对这般情谊深厚的弟子,不知无衍道君有何看法?” 第10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天   叶流裳的话问出口, 清思殿内原本诡异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久久未语的纪若昙,许娇河的心亦是高悬到喉间。   按照叶流裳不依不饶的性格,假设纪若昙的态度间也流露出打算重罚游闻羽的意思, 那她肯定会一再纠缠不休, 非要让游闻羽去了半条命亦或者成为废人不可。   游闻羽的事,是她为了偿还的救命之情, 也是一次对于纪若昙的试探。   看看他应承了自己的要求以后, 究竟能够容忍到何种地步。   倘若第一次就失败, 那这承诺不入眼也罢。   许娇河微微鼓起脸颊, 目光盯住纪若昙一刻也不肯放。   她见纪若昙没有立刻说话, 便借着两人交叠在扶手上的宽大衣袖, 悄悄探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沁着凉意的指尖,相较常人更低的体温,无一不证实了纪若昙是个冷心冷肺的主。   许娇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他人能否看出来她与纪若昙之间的勾当, 清亮的目色含着两汪浮动的水光, 可怜巴巴又殷切地注视着纪若昙。   她甚少有恳求他的时候。   过去大部分的岁月里,二人相见,为了不落下风, 她都伪装的如同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母鸡。   她竟然为了游闻羽求他。   纪若昙的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涩顺着血液涌上天灵盖, 个中滋味唯有他自己知晓。   游闻羽说的不尽然是真话。   不错。   当时他寄身于柳夭剑内, 被游闻羽带出了封存的楼阁。   到游闻羽进入地牢时, 他也确实听见了乐情和长唐对于许娇河的糟糕议论和下流幻想。   可他们并没有提到自己, 什么无衍道君沉迷女色被雷劈的话, 全都是游闻羽擅自加上去的。   游闻羽杀死两位弟子是为了私心。   如今编造出这些谎言,也是为了私心。   他是想借此讥讽自己。   纪若昙陷入回忆, 掌心却倏地传来尖锐刺痛。   反应过来,是许娇河等不到他的回答,情急之下,用三寸长的指甲掐了他一下。   他不动声色聚焦目光,却并非要与许娇河对视,而是转向了游闻羽的所在。   二人的视线在无声中汇集。   彼此没有说话,其间蕴含的情绪却胜过千言万语。   片刻后,纪若昙开了口:“游闻羽要罚。”   叶流裳一喜。   她就知道,但凡同自己道侣的旖旎绯闻相关,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意!   许娇河则气得两眼一黑。   他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若非估计众人在场,她少不得拽住纪若昙的衣襟好好质问。   然而气闷不及一瞬,她又听见纪若昙话锋一转道,“不过在惩罚游闻羽之前,叶尊主需要向整个小洞天说明乐情和长唐因何而死——就写他们借勘尘之劫侮辱无衍道君,烦请不要提及我的道侣。”   叶流裳:“……”   这个目无长辈的混账,居然还知道用上“烦请”!   小洞天内尊师重道的风气极盛,师长便如再生父母,更何况游闻羽的师尊还是威名遍九州,无人不敬仰的无衍道君,她可以想象到,若是把两位弟子的死因公开,天下人会如何戳如梦世的脊梁骨。   在徒弟面前侮辱师尊,侮辱一个人魔大战中匡扶战局的不世英雄,便是死了也活该。   ……纪若昙好狠毒的心!   叶流裳掐住木椅扶手,勉强控制着翻腾的气血,冷笑道:“若本尊不呢?”   这一刻,她故意开始向外释放自己的灵力威压。   纵使只是个靠天材地宝堆积上去的通玄期,叶流裳到底也是小洞天内闻名的高手之一。   许娇河当即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跳得极快。   扑通扑通扑通。   简直要活生生跳出口腔。   她难受地捂住胸口,下意识关注起纪若昙那边的情况——要知道他眼下的境界也不过停留在合魂期,连徒弟游闻羽都不及,若是在叶流裳面前露了怯,如梦世难免更加寸步不让。   可纪若昙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平宁,身姿如同直面霜雪狂风而不倒的青竹。   他对叶流裳说道:“你没有说不的余地,否则娲皇像绝无可能复原。”   许娇河听得云里雾里,更是感到莫名其妙。   先是不让叶流裳在乐情、长唐的死因中提到自己,现在又突然扯到了破碎的娲皇像。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不只是许娇河,殿内的一部分人也露出了探究的神色。   叶流裳却是知情人,她因为情绪激动而扩张的眼珠微微移动一分,而后森然道:“无衍道君这是在威胁本尊吗?莫非你以为,本尊失去了你的助力,就无法找到补天石了?”   “千百年来,极雪境内唯有我一人活着出来,你就算能够找到愿意进入极雪境的人,对方又怎么清楚极雪境的真实情况,又如何知晓从何处找起?”   纪若昙的言语八风不动,未存任何情绪起伏,奈何句句问得叶流裳哑口无言。   只因他说得确属事实。   传闻上古时期,女娲大神炼制补天石修复天裂、阻止人间变成一片汪洋。而当天之裂缝被修补完全时,急于回归神界的女娲大神则遗留下了一颗多余的补天石,封存在九州至寒的极雪境内。   这么多年以来,无数境界高深的修士通过欲海封印的薄弱处进入极雪境,只为找到补天石。   却从未有一人活着回来过。   纪若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叶流裳意识到纪若昙的话确实不是在威胁她。   当一个人的身上有着他人无法匹及的长处时,那么他也根本不必耍心眼斗手段。   只需坐在遥不可及的高位之上,等待着他人下跪、供奉、请求。   叶流裳咽下满嘴不甘,勉强挤出抹笑容,问出最后的诛心之言:“若昙,本尊是你母亲的师妹,算起来,你也可以称本尊一句姨母,本尊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早日修复好娲皇像,稳定师姐剩下的一缕残魂,难道你想为了一个反叛的弟子,害得你母亲的魂魄无处受到温养,最终魂飞魄散吗?”   叶流裳说这话时,许娇河的手仍然搭在纪若昙的掌心。   她倏忽感觉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大掌猛地抽搐了一下,快到叫她以为是凭空而生的幻觉。   “叶尊主不必多言,每一个犯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纪若昙垂落眼帘,冷冷回应。   “……他们已经死了,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吗!!”   自知怀柔还是强硬皆是无望,叶流裳干脆歇斯底里起来。   她使力拍向身畔扶手,声音高到刺痛耳膜:“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都不顾及你的母亲了吗?!”   “那云衔宗的名声呢?”听闻她的尖声指责,纪若昙抬起眼,目光犹似淬冰寒潭:“叶尊主将游闻羽杀害如梦世弟子的消息大肆传播,连我刚回小洞天都听到了多回,这一点你打算如何弥补?”   “别再找寻诸多借口。”   “叶尊主一心一意想要壮大如梦世,胜过我母亲,不如看看眼下,如梦世变成了何等境遇?”   纪若昙终是没有再给叶流裳留下一分一毫的颜面。   他漠然揭破如梦世在叶流裳的执掌下逐渐走向颓靡的事实。   而叶流裳雪白的面颊在他的质问中变得通红,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的掌心泛出灵力汇聚的光亮,有如实质的杀气刺得明澹眸光一凝,河山图隐隐在其背后浮现。   一。   二。   三。   许娇河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流裳,想看看她何时会拔出武器大动干戈。   只要做出这样的行为,那如梦世就会彻底不再占理。   ……   可当她数到一百时,叶流裳也没有出手。   她向来挺拔的身形骤然矮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仰起面孔,朝后倒在木椅靠背之上,颓然道:“本尊会按无衍道君的意思去做……希望无衍道君也能信守承诺,替如梦世找到修复娲皇像的办法。”   纪若昙道:“自然,为表诚意,我会亲自掌刑,先行罚以游闻羽三十戒鞭。”   三十戒鞭。   似乎听起来不重。   又有纪若昙掌刑,怎么也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游闻羽手下留情。   许娇河暗自松了口气,看向殿中下跪谢恩的游闻羽,忽见他唇畔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   行刑的地点设置在明镜堂外。   镇守欲海的执法长老薛从节不在,便由两位内门弟子充当纪若昙的左右手。   只是当他们一个解下游闻羽的外袍,露出洁白无纹的亵衣内衬,一个恭敬奉上惩罚的戒鞭时,纪若昙却说:“不必在我身旁照应,你们二人退远。”   虽不解,但内门弟子依旧恭敬应诺。   行刑开始。   游闻羽跪在明镜堂镌刻了“惩恶扬善”四个大字的青铜台之上,面朝清晨挥洒如织的盛大日光,清俊的五官从容舒展,并无半分怀罪之人的畏缩模样。   在他的背后,有数道目光注视。   那是正在观刑的明澹、许娇河和叶流裳。   漆黑戒鞭穿破空气的上扬声在耳边绽开,容不得游闻羽多想,已是狠狠一道印在他的脊骨之上。   纪若昙亲自掌刑的力道非同小可。   胜似神魂碎裂的剧痛传来,游闻羽顿时闷哼出声。   蕴含灵力的几鞭下去,涔涔冷汗附着于他眉眼之间,冷白肌肤上亦有青紫的脉络迸出蜿蜒。   纪若昙的下手极狠,不出片刻,游闻羽的后背便皮开肉绽、布满血痕。   他如此不留情面,叫叶流裳彻底没了话说,也令许娇河心惊无措。   总不能真的,把游闻羽……打死吧?   而青铜台上的二人,并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   游闻羽的气息愈发微弱。   在第二十鞭时,他倏忽半仰脖颈,目视晨晖,轻笑道:“师尊一定很介意吧?”   纪若昙动作一滞,又面不改色一挥到底。   游闻羽表的情因剧痛扭曲瞬息,又咬着牙继续说道,“真痛啊……可小徒的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原来师尊也并没有得到师母的真心。”   啪!   “因为不安,所以惶恐,因为惶恐,所以才会怀揣阴暗的私心,来亲自对我动刑。”   啪!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无衍道君,居然也有一天会如同妒夫般,挥鞭打向自己的情敌——”   啪!啪!啪!   “真可笑,那日牢笼之内,您一定听见了我强吻师母的声音吧?”   啪!   纪若昙手上的力道登时失去了轻重,一鞭抽裂游闻羽的血肉,直叫他露出脊背上的森森白骨。   如此又是四鞭,这场逐渐失控的惩罚才进入末尾。   纪若昙没有给予趴伏在青铜台上的游闻羽多余的眼神,只是释放涤尘术细细清理了溅射在手掌和下摆处的血液和碎肉,平静地警告游闻羽道:“别再做多余的事,也不要痴心妄想。”   言罢,他转身离开,走向几十丈外焦急等待的许娇河。   明镜堂外,唯余游闻羽无声无息伏了半晌。   他恢复了些力气,用双手撑起身体,慢慢爬了起来。   透过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对着空无一人的眼前,阴郁地勾起惨白唇角。   游闻羽笑着轻声反问道:“……难道师尊就不是痴心妄想?” 第10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一天   纪若昙鞭完游闻羽, 又被明澹叫去议事。   眼见自己在意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这一次许娇河也就没有继续跟去清思殿。   她被纪若昙亲自送回怀渊峰,望着他微蹙的眉峰, 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其中蕴含的意思。   纪若昙想说, 不必太过怜悯游闻羽。   那是他应得的教训。   许娇河装作不知纪若昙的念头,淡定地挥了挥手送他离去。   一刻后, 她重新净面, 换了套素净些的衣裙, 吩咐露华留下来守着院子:“我要去不争峰。”   “夫人……观渺君他……”   露华欲言又止, 显然不赞同这个时候许娇河去看望游闻羽。   如今小洞天内外闹得沸沸扬扬, 所传得皆是游闻羽举剑杀人, 只因为对自己的师母抱有绮念。   最该避讳的时机,许娇河竟也这般不管不顾。   露华是纪若昙派来侍奉许娇河的女婢。   她虽一颗心全然向着许娇河,但到底也不喜欢其他的第三者插入这对道侣之中,无论男女。   许娇河望着露华隐忍又不赞成的眼神, 想了想, 解释道:“我寻他是因为有些事要问清楚。”   露华问:“可要奴婢陪您前往?”   “不必了。”   许娇河不爱别人横加干涉她的决定,能同露华说明,已是念着多年的情谊。   她拒绝露华之后, 便捏碎了阵符, 前往不争峰。   因着清思殿前的惩戒, 原本荒芜了一段时日的不争峰, 已经在许娇河到来前打扫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急着叫人通报, 抱臂沿着院落的曲径前往东南角, 去欣赏游闻羽亲手栽种的丹枫树。   丹枫树乃珍贵灵木, 常年青绿,唯有年末的两个月份, 树叶才会转变成通体赤红。   远远望去,如同一团纯粹炽热的火焰,在树冠之上盘旋。   许娇河尤其喜爱这般鲜活的颜色,嫁于纪若昙没几年,便在自己居住的内院种了一棵,游闻羽又惦记着她的喜好,开山立峰之时,派人寻来了一棵种在院落中,方便许娇河前来拜访时欣赏。   许娇河前端时间流离失所,名贵娇嫩的木植因也因为缺少呵护打理,长得稀稀拉拉,不甚美观。   她便想着来不争峰看看。   只是走到底,却发现游闻羽庭院中的丹枫树更差劲。   竟是直接枯死了。   枯萎的树,衬得本就人丁稀少的不争峰更加萧索,有种花团锦簇过后,人走茶凉的寂寞。   许娇河只道无论是倒戈还是归顺,游闻羽总在努力地汲汲营营,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想也有这般门庭冷落的时候。   她败兴而返,询问了看门的弟子游闻羽的情况,得到仅是清理了伤口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还并未敷药的回答后,径直向前,推开了不争峰主屋的厚重木门。   室内光线暗淡,游闻羽颀长清瘦的身影伏眠在衾被间,昏沉未醒。   许娇河向前走近,借着微薄的光亮查看他背上的伤口。   然而散落的黑发,以及浅灰色的被褥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   唯独微不可闻的呼吸,能够叫人察觉到他实际上伤得不轻。   许娇河弯腰凑到游闻羽面前,小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见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便从灵宝戒中取出自己翻箱倒柜找到的治伤灵药,想要为他的后背上些药。   把黑发撩开,再将衾被小心翼翼地拨下,许娇河看到了一副快要被纱布缠满的男性躯体。   纪若昙有心惩罚游闻羽,附于戒鞭中的灵力能够让伤口在一定时辰内流血不止。   许娇河注视着被血液洇湿的纱布,鼻尖一嗅便闻到了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这股浓郁的气味许娇河心脏发紧,本就复杂的心绪更加复杂。   纪若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还真的打算把他门下唯一的弟子打死吗?   许娇河一面默默指责着纪若昙,一面揭开灵药的朱封。   清淡的草木之香溢出瓶口,顿时驱散了大半让人不适的腥甜气味。   拿着药瓶在游闻羽的背上比划一阵,许娇河决定将药倒在纱布上,令其渗透进伤口为他止血。   为了防止手抖洒在外面,她用空闲的手撑住床畔,俯身一低再低,细致地倾倒灵药。   游闻羽早在许娇河呼唤他时就醒了。   只是他想看看,若自己久未回应,对方打算做些什么。   于是他像只乖顺的木偶般趴在软枕间,任由许娇河柔软的指腹触摸过长发,游走在肌肤之上。   她不算很熟练,一看就不会照顾人,甚至偶尔显得笨手笨脚。   本就连绵不断的痛楚中,时不时新添一点刺痛。   游闻羽咬牙忍耐,内心狂热而贪婪的喜悦,却为他阴霾的眉眼渲染上几缕怪异的温和。   ……   许娇河不清楚具体的用量,倒了满满一瓶珍贵的灵药在游闻羽的背上。   她站在床畔,等待伤口将灵药吸收殆尽,又缓慢拉高衾被,准备转身离开。   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   许娇河回头,游闻羽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睁开了漆黑的眼睛,在寂静中望向自己。   “师母,不要走。”   悦耳的嗓音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沙哑。   游闻羽桎梏她手腕的力道很轻,轻到随便一扭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挣脱开。   但许娇河没有这么做。   她看着游闻羽因为重伤而显得格外脆弱精致的面孔,嘴唇翕合几下,还是坐回了床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很疼吗?”   许娇河不及游闻羽舌灿莲花、能说会道,问出口的话带着几丝干巴巴。   作为被关怀对象的游闻羽却十分欢喜,他握着许娇河的手不放,声音又轻又软地回答道:“好多了,一点儿都不疼了,要师母费心担忧,真是做徒弟的不是。”   许娇河有些别扭。   游闻羽时而疯疯癫癫,时而黏黏糊糊,对付自己有一百八十套招数。   只是除了性格以外,他的心思简直和纪若昙如出一辙,全都深不可测。   她慢吞吞地转动着眼珠,盯住两人交叠的手,试图暗示游闻羽自觉放开,口中则提起不相干的话:“说起来,我真的要感谢你,幸好你偷偷将扶雪卿同我的对话记录了下来,否则即便回到了怀渊峰,我和魔族勾结的罪名也不知该怎么洗清。”   游闻羽恍作不觉,微笑着说道:“师母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小徒应该做的。原本小徒倒戈欲海阵营,也不过是想要找到证明师母清白的证据,以及为着杀死乐情长唐二人,暂时寻个躲避的地方。”   “你、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若我知晓真相是这样,也不会在寝殿内对你又打又咬……”   说起这个,许娇河俏脸一红,口腔似乎还残留着游闻羽捻弄舌面的触感。   “师母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游闻羽深情款款地望着许娇河,不嫌肉麻地补充一句,“就算是打骂,小徒也甘之如饴。”   他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许娇河思忖,总不能让他咬回来吧。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你师尊那里,你也别担忧,他既然惩罚了你,此事就算揭过去了,我也会劝他待你一如往昔——自然,你也要明白他的苦心,不要怨恨于他。”   许娇河试图端平两碗水,说完了纪若昙的好,又夸游闻羽懂事。   游闻羽保持着逆来顺受的笑容,耐心倾听许娇河的劝告,心中却想,撇开自己这位盲目乐观、自欺欺人的师母不谈,恐怕整个九州都已知晓他和纪若昙之间的龃龉,怎么可能再回到往昔的日子。   许娇河絮絮一通下来,说得口干,端起旁边矮几上的青瓷茶盏为自己倒了杯水。   她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游闻羽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提醒那是他惯常使用的杯子。   薄红的嘴唇压着光滑的杯壁,娇嫩的舌尖不经意刮过向外微展的杯沿。   游闻羽想象着那只瓷杯替换成自己的唇瓣,被不知情的许娇河轻咬吮/吸。   浑浊的思绪抽离,隐晦的欲念攀升。   游闻羽再回过神来,许娇河已然唤了他三四声。   “师母。”   他应和许娇河。   许娇河略感不耐地拧着柳叶眉:“你在想什么呢?跟我说话也要走神。”   失血过多的肌体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热意,游闻羽以微不可察的力度更改了一下趴伏的姿势,巧妙掩盖住身体的真实反应,低眉顺眼赔礼:“小徒听从了师母的话,方才在体会师尊的良苦用心。”   “那就好,你能听得进去就行。”   许娇河无所谓地颔首,将自己的目光从两人交触的肌肤上离开,环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而后仿佛闲话一般提起:“你知道的,我替纪若昙挡下扶雪卿的一击后昏了过去,并不清楚你们当时究竟是怎么打败他的,我听跟去支援的宗门弟子说,是你一剑刺入了扶雪卿的心脏,重创了他?”   “是,师母,他们说得不错。”   游闻羽应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遵循许娇河的意愿将话接下去。   许娇河只好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师母又是如何知晓扶桑花可以突破雪魔一族的防御之力,伤害到他们的本体的?”   许娇河被游闻羽反问得闭上了嘴巴。   她的手指在游闻羽的掌心之中无意识地挣动两下,   这是许娇河感觉到不安时,身体会呈现出的习惯性动作。   在没有经得纪若昙的同意前,她不想随意泄露他们两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许娇河扭过头,手一瞬间便从游闻羽的掌握中抽脱而出。   她负气垂眸:“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来质问于我?”   游闻羽这次没有很快道歉,望着她包裹在衣襟间的雪白颈项,若有所思。   ……   半晌,他的声音姗姗来迟地响起:“抱歉,师母,小徒并非有意冒犯于您。”   “只是此事涉及小徒身上一个最大的秘密,不知师母是否愿意一听?” 第10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二天   如果许娇河够聪明。   就会知道这世间的秘密大抵听了都没什么好处。   有些秘密会加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有些秘密会让人产生更加贪婪的欲念。   而有些秘密, 则会夺走人的命。   可惜许娇河并不能够看清层层伪装后的真心,生性也没有那么机敏。   “秘密”二字入耳,仿佛在庭院的树根下挖出了缀满珠宝的锦盒, 她无论如何都想打开看看。   许娇河犹豫一瞬, 自作聪明地问道:“若知晓你的秘密,可会为我带来危险?”   游闻羽定定地瞧了她片刻, 摇头道:“师母不说, 我也不说, 自是不会有危险的。”   “那、那好吧, 你说来听听。”   许娇河终是抵挡不住诱惑, 又刻意在面孔上摆出没那么感兴趣的样子。   如此拙劣的掩饰, 只会引人发笑。   游闻羽用硬质的指甲边缘剐蹭过她的掌心,很快就击碎了她维持在脸上不过一秒的伪装。   他看着她的眸光因痒意微微晃动开透明的涟漪,才和煦地宣告道:“扶桑花能抵御无极之雪的寒气,也能杀死极雪境内的生物, 但面对雪魔一族血统最纯净的扶雪卿, 却破不开他雪之心的防御。”   这样才对嘛。   纪若昙分明也说过,光凭他们手中的扶桑花,要不了扶雪卿的性命。   游闻羽卖着关子, 透露的消息全是自己已经掌握的。   许娇河听得无趣, 催促道:“然后呢?扶桑花破不开他的防御, 你又是如何对他一剑穿心的?”   游闻羽观察着许娇河的表情, 见她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没有因为扶桑花的作用而感到意外, 便知她了解的消息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 索性直接说道:“区区一朵扶桑花, 自然不能奈扶雪卿何,可若扶桑花加上九州皇室中灵力强大者的血液, 便可以无视雪之心的防御,将致命的攻击刺进扶雪卿的胸口。”   九州皇室。   许娇河的耳朵自动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同时与这个关键词相关联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生成。   小洞天之内,真正和九州皇室有血脉联系的,唯有紫台。   传闻他们的每一任宗主,皆为皇族后裔。   皇室血脉,再加上灵力强大的限定,能够圈定出来的人选,除了紫台宗主也就只剩少宗主宋昶。   只是游闻羽是怎么掌握这个秘密的?   又何以能够从这两人手中得到血液?   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游闻羽和宋昶就没有一天看彼此顺眼过。   等等。   看不顺眼……?   许娇河浑浊一片的思绪,如同拨云见日般灵光一现,她抬起眼帘,狐疑地盯住游闻羽,试探着问道:“你涂在剑上的血,从何而来?总不能是……宋昶的吧?”   游闻羽苍白的眉目,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气定神闲:“师母并非不清楚小徒素来与那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公孔雀不合,当然不会去问他索要血液——那血液,是小徒自己的。”   说着,他摊开另一只手。   由于剑锋刺入肌肤时十分用力,这只手的掌心中央仍然留存着尚未彻底愈合的痕迹。   许娇河的呼吸乱了。   所以,上到修士显贵,下到马夫走卒,谁人都能打交道,样样精通、百无禁忌的游闻羽,和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的紫台少主宋昶,竟、然、是、亲、戚?!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拜入紫台,而是选择成为纪若昙的徒弟?   听闻当年,纪若昙收下他的时候,也并不太情愿。   游闻羽成功地在许娇河眉眼间,窥探到了自己预料中的讶然。   他笑着挑起一侧眉峰:“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还有个身份,是宋氏皇朝的五皇子。”   许娇河彻底沉默。   她原以为游闻羽同商贩打交道如此熟练,做生意又是一把好手,应当和自己一般身份高贵不到哪里去,又因着彼此皆是他人硬塞到纪若昙门下的这层关系,心中天然存了一份亲近之意。   不成想到头来,这些人的背景个顶个的高贵。   唯有自己,是从小被嫡母豢养在后院,只待及笄就送去达官贵人床畔的卑微庶女。   许娇河的性子太浅,心头有了计较,面上便会外露出对应的异样。   她有些失意,怔怔地凝视着游闻羽的眼角眉梢,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在师母的心中,皇子的身份就代表着高贵,是吗?”   游闻羽用手肘支撑了身体半晌,像是因为疼痛而力竭,重新趴伏回去。   他的半张脸陷入软枕间,光线勾勒的五官一半阴霾,一半明亮。   许娇河听闻他明知故问的话,下意识讥讽道:“总不会比异族进贡的舞姬马奴卑微。”   游闻羽的视线突兀冷了下去。   他一双生来多情的桃花眼,甚少有这般沉而寒的时候。   良久,才用不加任何情绪修饰的语气说道:“我姓游,随母姓,我的母亲便是异族舞姬。”   “……”   许娇河不由自主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   “小徒明白师母的心。”   游闻羽剥夺她的话音,唇畔在笑,眼底的温度却没有回升,“小徒打小生活在宫闱,那是个和小洞天差不多的地方,人人都爱拜高踩低、争夺算计。”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为产后虚亏严重去世,父皇难过了一阵子,转眼又把她的死抛诸脑后,投入新的美人怀抱,我却因为母亲盛宠时得罪了皇后,而备受冷落欺凌。”   “师母用‘卑微’一词来形容,也不算很难听——毕竟,我就是伴随这个词语一同长大的。”   游闻羽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血淋淋的身世,相比许娇河一想到往昔就情不自禁流露出的难堪和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透出一丝怨恨,平静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其实异族女子通常意义上是不会被允许生下孩子的。”   “一怕有了指望,俯首称臣者会生出乱心,二怕混淆了纯正的添皇室血统。”   但许娇河观望片刻,又从游闻羽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中,察觉到了一丝深切的嘲讽,“是的,血统,一群大部分连最废物的杂灵根都长不出来的凡人,竟然也会讲究血统,宣称自己祭祀扶桑,是太阳的继承者。”   “十岁那年,因为紫台中人也要参加祭祀,皇后不好再找借口免于我的出席,我才真正意义上有了第一次敬拜扶桑树的机会,也是那一次唯一的机会,让我发现,我似乎能够感应到太阳之力。”   游闻羽低敛眼睫,略去了自己在宫闱中挣扎求生的过往。   只是几处不经意的言辞运用,依然叫许娇河体会到感同身受的狼狈。   “那次大典,宋昶的父亲也参加了,我身上倏忽产生的灵力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祭祀结束后,交给了我一本筑基入门的图册,说过几年会来考验我。”   游闻羽的言语,让许娇河意识到,若以伯乐千里马的典故作比,宋昶的父亲宋阙才是挖掘并欣赏他天赋的人,而紫台也是历代有出息的皇族子弟聚集之地,游闻羽为何不去?   历经了不久前的失言,许娇河询问得更加谨慎。   游闻羽徐徐道:“后来我等了很多年,宋阙也确实如约前来对我进行了考验——我的天赋体魄都很完美,灵根也是十分罕见的单系火灵根,他临走时赞不绝口,说千载难遇我这般的禀赋命格,待到紫台三年一度的招纳弟子之期开启,就会亲自下山来将我带回小洞天去。”   “什么火灵根,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人傻了?”   游闻羽能成为纪若昙的亲传弟子,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单系水灵根。   如今游闻羽却说自己是火灵根?   许娇河睁大双眼,仔细瞧了瞧他,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确保不是因为发热而胡言乱语。   游闻羽任凭许娇河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动作,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但宋阙此后再也没有入宫,我潜心等待了很久,才得到紫台传来的一句消息,说宗主夫人极力反对,只道我纵然天赋异禀,但身上混合着低劣异族的血脉,紫台最重视血统和传承,断断不能迎我入宗,成为宗主的内门首徒。”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便是宋昶出世。”   “紫台和皇宫普天同庆、大摆七天七夜筵席,宋阙也随即宣布,今后只用心教导宋昶一人。”   紫台嫌弃游闻羽血统,和宋昶出生的时间都很微妙。   许娇河甚至可以脑补出宗主夫人知晓自己怀孕,又怕游闻羽入宗未来盖过亲子的风头,甚至与之争夺宗主之位,所以先下手为强,凭借家世和腹中之子要挟,强迫宋阙断了游闻羽修仙念头的大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宗主夫人的手段如此决绝,从道理上许娇河不敢苟同。   但从情感上,她却也能够理解。   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许娇河不知该怎么安慰游闻羽,只好从实力的角度替他分析:“紫台也只不过是紫台,并非小洞天内的第一宗门云衔宗,你有无衍道君作为师尊,将来的成就又何止是一个宋昶能够比得上的。”   游闻羽笑了笑:“师母说得对。”   所以他才会在接到云衔宗的无衍道君要下山为国运祈祷的消息后,每夜趁着看守的太监和侍卫睡着,偷偷潜入皇宫的藏书室内翻阅同修仙有关的书籍,寻找着能够更改灵根属性的可能性。   他这一生运气都太差。   上天偶尔眷顾一次,被他真的找到了替换灵根的秘术。   虽然亲手从自己的灵台中剥离灵根,痛楚不亚于活生生劈开脑子,将脑浆捣成一团烂泥。   虽然更换灵根的后果伴随着境界不稳,道心更容易破碎。   但万幸的是,总算他成功了。   不再是冷宫中过街老鼠一般的五皇子,而成为了继无衍道君之后,年纪轻轻便开山立峰,进入洞彻期的观渺君。   游闻羽并不会告诉许娇河这些辗转煎熬的过去。   他深知适度的卖惨会引起对方的同情。   但把脏污无助的内里彻底摊开,却会被人看低。   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千回百转,换算成现实的时间,也不过逝去了几转呼吸来回。   游闻羽趴伏在衾被间,眉眼间的情绪沉坠而落寞,乌黑的睫羽覆盖着殷切的眼睛——他仿佛很渴望向许娇河靠近,又畏惧犹如污泥如影随形的身世玷污了她雪白的裙裾。   许娇河的心酸涩起来。   曾几何时,她第一次踏上云衔宗的土地。   面对每一件人和事,都怀揣着相等的情绪。   她忍不住伏下头去,试图用指尖细致抚平游闻羽眉心的沉郁。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倏忽被人推开。   纪若昙的身影逆在背向的光影之中,不冷不热地询问:“你们在做什么?” 第10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三天   纪若昙突如其来的出声, 吓得许娇河心脏骤停。   她本就是不稳当的性格,一股红杏出墙被丈夫捉奸的虚浮感顺势自心口迸开。   她如芒在背,整个人仿佛炸毛的猫咪, 没办法很快调整好面部的表情。   只好不知所措地望向趴卧在面前的游闻羽, 企图寻找一点指引。   游闻羽也没有动,目光坦然、满脸无谓, 视线转过她的面孔, 从身形相叠的缝隙中, 镇定自若地朝门口打招呼:“见过师尊, 请恕小徒伤重无礼, 只能以这般姿态问候于您。”   他说话间, 带着柏木清香的吐息,轻轻喷洒在许娇河的肌肤上。   许娇河这才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真的逾越了安全的距离。   纪若昙对游闻羽的问安不置可否,鼻尖淡淡沁出个“嗯”字, 而后道:“娇河, 你不起身吗?”   话音入耳,许娇河如蒙恩赦,忙不迭地想要站起身对他露出如常笑面。   游闻羽却在这个时候使坏。   他支在衾被间的手肘一顶, 矫健的上半身便从布料中滑出一截。   犹嫌不够, 游闻羽又趁着许娇河不注意, 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细腕, 猛地朝胸膛的方向用力一扯, 迫使她整个人重心偏移, 倒栽葱似地摔进他赤/裸的怀抱。   冷白的肌肤混合着血液的鲜红, 形成强烈且鲜明的对比。   最重要的是,这个不穿衣服的徒儿, 正若无其事地半搂半抱着自己的伴侣。   纪若昙瞳孔放大半分,他寒冷彻骨的眸光与游闻羽的眼神在半空相撞。   偏偏对方还要将下巴抵在许娇河的颈窝,迎着纪若昙的视线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如此贪婪。   如此挑衅。   ……如此迫不及待。   纪若昙坚固而稳定的道心再一次出现动荡,强烈的嫉妒充斥着他的内里。   他默不作声砰地一声带上房门,免得门外的守卫弟子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做完这些后,纪若昙又想开口。   却见许娇河背对着他,在游闻羽的怀抱里挣动两下,随即发出一声暧昧无限的低哼。   “……”   宽大飘逸的白衣袍袖下,纪若昙的十指掐进掌心,攥成拳头。   力道之大,清瘦骨节直直泛出嶙峋的苍白。   他上前几步,在距离近到伸手就能够触碰到许娇河的裙裾之时,游闻羽又停止了强迫性的掌控,收敛眉眼让出许娇河身边的位置,随手取过搭在床畔的亵衣,披在肩头,整个人后仰,靠坐在床。   “师母当心脚下,可别又如同刚才那般滑倒了。”   游闻羽将自己的恶作剧归类为许娇河的不小心。   他将手支在膝头,身形放松而舒缓,似乎笃定许娇河能够忍耐。   隐隐的痛楚仍在鼻梁上环绕,许娇河揉了揉撞疼的地方,望着游闻羽倏忽增添几分生气的眉眼,脑海又自动浮现出前端他对自己剖白身世时,脆弱易碎、如同布满裂纹的精美瓷器一般的模样。   算了。   大家都是如出一辙的可怜。   就不同他计较了。   许娇河心绪松动,因疼痛而骤生的恼怒便放低几分。   她敷衍地回应一声,复而转过身来,看向满身低气压的纪若昙。   纪若昙自然清楚游闻羽这些低级的把戏,他却深信许娇河不可能与其同流合污,定会如同往日一般,冷声斥责游闻羽一番,然后扭头心无城府地向自己告状。   可他等了又等,只等来许娇河半拢眼帘,语气平静的一声“知道了”。   知道了?   他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也知晓刚才的意外,是游闻羽私下使出的手段。   许娇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背下了锅。   纪若昙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重了一分,嫉妒的酸涩感持续发酵,快要逼得他克制不住。   他很想一把将许娇河从游闻羽的床头拉开。   不,拉开还不够。   他甚至想将她按在游闻羽的身畔,恶狠狠地亲吻、肢体交缠,借此宣告主权。   瞬息之间,无数阴暗的幻想将纪若昙的思绪占满。   反映到面孔之上,他却面色不显,兀自忍耐了下来。   许娇河敏感地捕捉到纪若昙眼眸深处的变化,深深呼出口气,有些不安地从游闻羽的床上离开。   她走到纪若昙的面前,微抬柔美的小脸,对他露出一抹不太生动但依然好看的笑:“我跟露华说了呀,来不争峰看望一下闻羽的伤势,你怎么来啦?是和宗主商议完要紧事了吗?”   “我们刚刚也没做什么,就是我在给闻羽涂药,怕手抖浪费了好药,所以凑近了点而已。”   说着,她扬起掌心小巧的药瓶,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地递到纪若昙眼皮底下。   纪若昙很想说,这本来就是游闻羽的错,自己也只是按照规矩给予惩罚。   无论游闻羽是伤还是痛,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可是话到唇边,看着许娇河注视着自己一瞬不瞬的眼睛,纪若昙又突然全都说不出口了。   他莫名开始装起不得已的贤惠大度,视线盯紧许娇河,口中慰问游闻羽道:“哦,那闻羽感觉怎么样?为师不过秉公行事,三十鞭刑更是为了叮嘱你,以后做任何事都勿要莽撞,切记三思后行。”   闻言,游闻羽略感意外。   他原想着依照纪若昙的个性,肯定会认为自己目前受到的罪都是应当承受的。   反而许娇河突如其来的看望,才是与纪若昙的目的相悖。   以此为契机,二人少不得一番争执。   ……   这样看来,自己这位坐在云端之上、不谙世事的师尊,仿佛也有了些许进步?   游闻羽一阵警惕,神态也不似一刻前那般不慌不忙。   他观察着两人相处的动作,刻意道:“师尊惩罚得对,哪怕为着外界那些纷扰传言心系师母,从而下手重了些也实属正常,小徒感念师尊恩德,盼望您和师母之间不要因为一些误会而生了间隙。”   纪若昙:“那是自然,无谓的人物琐事,我根本不会在意。”   “如此甚好,小徒也可放心。”   游闻羽只是微笑。   心里想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纪若昙也不指望自己的警告能让游闻羽熄了念头,他不再看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许娇河身上,对她说道:“你此刻看完闻羽了吗?若是看望完了,便随我回怀渊峰去,有些事情要同你商议。”   “哦哦……看望完了,那就走吧。”   许娇河观他肃然眉目,心中亦无流连之意,便颔首答应。   她又回首,往日对待游闻羽的随意语气到底添了分认真:“那你好生调养,多多休息。”   游闻羽信奉见好就收、循序渐进,应下道:“是,小徒拜别师尊师母。”   ……   二人从不争峰告辞出来,转眼回到了怀渊峰内院。   纪若昙与她并肩走入房内,随即撑起灵力结界,阻止了外部探听到消息的任何可能。   见他如此郑重,许娇河好奇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许娇河的言下之意,在纪若昙假死之前,怀渊峰乃至云衔宗的事何时轮到她过问。   纪若昙不似游闻羽,为了争取多点相处的时间,说话缠来绕去,他言简意赅道:“我要前往后山闭关七日,一则为极雪境之行做些准备,二则我感应到了第三枚灵剑碎片,要在此期间取回。”   许娇河点头表示收到,又问:“可还需要我陪你前去吗?”   纪若昙克制答应她的冲动,压低了声音细致叮嘱道:“不必,但这些日子宗内将会有许多客人到访,若他们向你打听我的消息,你切勿把我闭关寻找灵剑碎片的事情说出去。”   “这是自然!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随意吐露。”   水汪汪的瞳珠横过他一眼,许娇河嗔怪两句,紧接着对于纪若昙口中的客人来了兴趣,“怎么,除了如梦世之外,还有别的人要来吗?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娲皇像碎成两半,修复之日遥遥无期,小洞天内商议,欲海的封印湮灭已成定局,与其指望复原娲皇像来加固阻止妖魔肆虐人间的禁制,不如趁着魔尊扶雪卿不知生死,一举将欲海收服。”   许娇河瞠目道:“人间和平了百年,如今又要再起战事吗?”   “这是紫台的提议。他们收到游闻羽在欲海一战中重伤了扶雪卿的消息,便修书一封向宗主建议,一味堵住欲海前往人间的通道并不高明,更何况还有一部分境界至臻的修士妖魔可以自由来去,不如索性将妖魔二族一举消灭,或是直接磨灭他们的野心,将他们变成人族的奴隶。”   “听起来倒是很符合紫台的风格……”   许娇河嘟囔着。   触及过游闻羽的身世,她很难再对这个同皇室纠葛匪浅的宗门产生好感。   纪若昙听在耳里,也没纠正她的言语,只是道:“届时紫台宗主宋阙、少主宋昶都会到来,你若是不耐烦跟这些宗门之人应酬来往,直接称病便是。”   “知道啦知道啦——你少操心我,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事情吧——”   许娇河不愿受他的控制做事,拉长音调,不耐烦的语气仿佛撒娇。   “那好,我要叮嘱你的事说完了。”   纪若昙眸色柔和了些许,抬手便要撤去结界,又被许娇河伸手抱住小臂。   他抿了抿唇,渐渐习惯对方总是突如其来的亲近之举。   与纪若昙的心猿意马不同,许娇河要说得却是她忽然间忆及的正事:“对了,听你们这两日总是在说要找到补天石修复娲皇像,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极雪境的时候,扶雪卿也曾提到过它。”   “他是怎么说的?”   纪若昙轻咳一声,正色道。   “他说‘你的主子为了补天石当真是辛苦,竟然让你这么个废物凡人寻到了这里’。”   许娇河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纪若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眸中亦无溢出深思之色。   仿佛他早就算到了有未知一方在图谋补天石。   许娇河起先还想听纪若昙夸奖自己几句,能够记住这么重要的细节。   可观他的神色,知晓无望,于是瘪了瘪嘴,就要坐到拔步床上去。   谁知冰块似的青年忽然俯下腰杆,在她腮边留下气息浅淡的亲吻。   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迅疾而轻柔到如同蜻蜓掠过水面。   吻罢,纪若昙控制不住白皙面皮上漾开的绯色。   偏又垂下双眸,一本正经地夸奖道:“谢谢你,娇河,你做得很好。” 第10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四天   许娇河发觉, 不止是自己变了。   就连纪若昙也改变了许多。   距离那个意料外的吻发生的日子已经过去两天,但她被纪若昙嘴唇触碰过的脸颊,仿佛打上了一重无法磨灭的烙印, 时不时会因为记忆的浮现而生出汹涌的热意。   遥立于山巅之上, 如同一轮弯月般皎洁而锋利的无衍道君,竟然也会有一日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般, 冲动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红着面孔躲进后山之中闭关, 再也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许娇河亦不曾去遣人带话进去。   她怀揣着别扭又窃喜的心思, 舒舒服服在怀渊峰躺了两日。   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流裳自觉在清思殿内丢了面子, 不愿继续盘桓在云衔宗中。   只留下纪云相和另一位宗门高层, 协助处理后续事宜。   她动身回到如梦世,不出一日便向小洞天上下公开游闻羽杀人的实情。随后,也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揣测,她紧急宣布自己要闭关冲击大乘境, 归期不定, 如梦世一切事宜交给副宗主执掌。   二是许娇河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很是解气。   她找不到人分享,便找了个借口又想去不争峰。   却被一贯顺从的露华告知:无衍道君吩咐, 以后夫人若再想探望观渺君, 必须由自己陪同前去。   这次不管许娇河冷着面孔, 还是发脾气, 露华都不曾退让一步。   无奈之下, 她不情不愿偕同露华前往不争峰, 收获游闻羽若干哀怨的眼神。   除了这点令许娇河不痛快的细节, 一切似乎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向来很识时务的明澹亦紧随如梦世之后,对外澄清了游闻羽的罪名, 且宣布恢复他剑阁阁主的身份。   许娇河的心情很好,人也有了动力,终日忙碌于庭院内丹枫树的呵护栽培。希冀它能够在下个月的花期末尾,恢复火红茂盛的状态,以此来庆贺即将来到的新年。   宋昶到访时,她正弯着腰肢,岔开双腿,随同露华一道翻松丹枫树周围的泥土。   锄软土壤,再将小桶中装着的灵泉水倒下去,便能润泽受到损伤的根系。   守在内院垂花门外的侍女来报,说紫台宗主已经自行前往明澹的虚极峰。   同行前来的少宗主宋昶,则被派来先一步拜访纪若昙的怀渊峰。   纪若昙重新归来,怀渊峰的地位之盛可见一斑。   从前它便与明澹所在的山峰并立,只不过是从虚名而言,低云衔宗宗主的头衔半分而已。   “夫人可要见一见紫台少宗主?”   露华掬一捧清水在手,顺着许娇河垦开的土壤缝隙将其倒下,她见许娇河迟迟不曾回答,想起纪若昙的另一重叮嘱,道,“若夫人不耐烦同他相见,奴婢就出去以您身体不适为由回绝。”   见与不见,许娇河早有思量。   她向来护短。   游闻羽是纪若昙的弟子,亦是怀渊峰的人。   从前受到紫台诸多忽视磋磨,如今她不给宋昶一个下马威怎么说得过去。   露华又等了片刻,见许娇河只是盯着丹枫树不放,并未给出明确的指示,心中便了然几分。   她拍了拍裙摆站起身:“奴婢明白您的意思了,这就去拒绝恒明君。”   许娇河的思绪被她的话音拉回:“慢着——”   她不紧不慢抹去指腹上沾染的泥点,想了想,轻飘飘地说,“我要见,你带他去濯尘殿。”   露华尽管诧异,依旧领命前去。   许娇河却没有立时见客的意思。   她晾着宋昶,慢悠悠地回到内院,泡了个半个时辰澡。   而后又挑选首饰、描眉画眼,耗费了另半个时辰。   ……   别看露华对着许娇河颇有种溺爱女儿的姿态,但她到底是纪若昙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婢,哪怕面对被放了一个时辰鸽子的恒明君,依然不卑不亢,面带笑容,端起茶壶替他斟了第三次水。   “夫人前端在欲海之战中受了点伤,是而行动不太方便,请少宗主勿怪。”   她口称抱歉,实则面目舒展,半分不好意思的神态也无。   宋昶瞧着有趣。   他记不清几个月前来拜祭纪若昙时,这个女婢是何等的态度,只觉得狗随主人,许娇河一副难伺候的娇气模样,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脾气软不到哪里去。   “无妨。”   宋昶用指腹摩挲着掌心如同女子肌肤般细腻生晕的茶盏,徐徐道,“本君在此处多等一会儿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再过一刻,若父亲和明宗主商议完事宜还不见本君回去,少不得一同来候着。”   无衍道君纪若昙在小洞天内地位超然。   作为他的道侣,许娇河就算晾着宋昶一会儿也无人敢有二话。   但倘若紫台宗主宋阙也一起来等着,那这桩事的意义就发生了改变——毕竟连贵为仙道魁首的明澹都没有让人久候,许娇河的这番行为处事,便有藐视同道、挑衅宗首的嫌疑。   宋昶委婉的言语下隐含的锋芒分外锐利。   露华自是知晓此中关窍。   她的额头隐隐沁出层看不见的冷汗,心道小祖宗怎么也不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   这样想着,露华屈膝向宋昶行了一礼:“烦请少宗主在此等候,奴婢去内院查看一番。”   宋昶望着她的面孔,喜怒不辨地点了点头。   于是露华抬步就要出去。   濯尘殿的门口却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   “恒明君见谅,是我来迟了。”   这是宋昶第一次听见许娇河的本音。   胜过玉簪相撞的清脆,又比没有用水化开的蜜糖还要甜润。   一口煞风景的沙哑嗓音不复,配上那张楚楚动人、清媚天成的面孔,简直叫人心口一酥。   宋昶下意识寻到衣襟的某处所在,隔着布料按了按存放其中的洁净手帕。   许娇河打扮得甚是隆重,说是美丽,实则她的眼光也没有比普通女子好出多少。   全靠一张脸蛋撑着。   她提起自己摇曳及地的翩跹裙摆,又扶了扶堕马髻上的钗环,纤腰一握,丰肌腻理。   宋昶随着她的靠近,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馥郁香气,犹似春日来临,百花盛放。   许娇河迈过三层台阶,旋身坐在濯尘殿的主位上。   她朝宋昶抬眼一笑:“好久不见呀,恒明君。”   却是笑得宋昶脉搏一跳,露华心生不祥。   每每自家夫人要算计别人时,便会在眼角眉梢挂上几分强装精明的底色。   许娇河无知无觉,接着道:“不过恒明君这次到访得着实不巧,我家道侣正在为寻找补天石一事闭关做准备,要七日之后才能出关,恐怕最近是没有功夫见你了。”   “无妨。”   “几月未见,娇河君的气色倒是比上次好了不少,想来定是为了无衍道君死而复生之事欢喜。”   宋昶仍着一身浓重华贵的紫衣,袍摆上的赤蛟张牙舞爪,直欲穿透刺绣的禁锢。   他眉眼英挺,神采俊飞,是养在富贵堆里的高傲和强势。   许娇河听闻他的话,也不立即应声,细致打量了他一会儿,越瞧越不顺眼。   宋昶不知她是何意,被一双含着春水的目光扫视来回,身体都要热起来。   他正想询问可是自己身上有何不得体的地方时,许娇河又收回视线,垂眸拨弄起葱管似的指甲,不冷不热道:“感谢恒明君的关怀,我的道侣能够死而复生,我自是十分高兴的——不过恒明君尚未娶妻,也不曾拥有心仪的女子,大约也无法体会这番高兴究竟是何种感受。”   前番相见,彼此还是一同修理登徒子的盟友。   如今重逢,许娇河说话却是针锋相对。   对于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宋昶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许娇河待他,与对待其他修士人族没有任何分别的态度,却让宋昶时时都觉得有趣且新鲜。   宋昶道:“娇河君所言不错,凡世间种种,唯有自己体会,方能领略各种滋味。”   “那就祝恒明君早日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   许娇河动了动嘴唇,祝愿也说得像极敷衍。   宋昶又道:“其实不瞒娇河君说,我的心中倒是对一位女子很感兴趣。”   “是吗?能被紫台的少宗主看上,只要不是血统卑贱的异族人,都应该喜出望外吧?”   许娇河嗓音娇柔,夹枪带棒。   宋昶察觉到她刻意提起的血统之说,一蹙修眉,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并不在意那些身份血统的言论,选择心仪女子,当然是性格长相符合我的喜好最重要。”   “哇哦,性格长相符合恒明君的喜好就行,未知贵宗宗主是否也是如此想法。”   许娇河拨弄腻了染成海棠色的指甲,复而抬起头来,双手捧着下颌,娇滴滴地讽刺他道,“话说回来,这种行为是不是叫做一厢情愿呀?容颜会衰老,性格会变化,你为着这些表面的东西钟意人家,人家可并不会因此喜欢一个肤浅的男人。”   宋昶被许娇河嘲笑,面子便有些挂不住。   但转过头来想想,又认为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   她既然觉得男子不应该为显露在外的美貌、温柔,而肤浅地喜欢上一个女子。   那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借此说明,她看人不在意外表,更注重内里?   宋昶越看许娇河,越发自真心地感觉到她和小洞天那些女修的不同之处。   那点因着尖刻言语滋生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抱拳恳切道:“娇河君的话,我记下了,不知娇河君还有何见教,可以一并告知于我,这样将来我若是有幸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也能够好好待她,不至于落得个一厢情愿的下场。”   “……”   许娇河想看宋昶生气,想看宋昶恼怒。   最好面红耳赤,一口气上不来,愤怒地拂袖而去。   眼下一口上不来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这只眼高于顶的花孔雀到底转了什么性,听着自己在羞辱他,还能扮出虚心请教的姿态。   莫非,想要装作听不懂来惹她生气?   许娇河哼了一声,这个场子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于是将计就计问道:“你真想学?”   宋昶颔首:“我也想效仿父亲母亲,同自己未来的道侣成就一段佳话。”   闻言,许娇河的面色流露出些许古怪。   她思忖着游闻羽语境中宋阙夫人的性格,像是展颜要笑,又硬生生忍住,转动着眼珠,居高临下说道:“好啊——那你先回去写够五千字,说说你能够为你将来的道侣做些什么吧。” 第10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五天   五千字。   宋昶凝神沉吟, 这次倒是不曾痛快答应。   他询问许娇河:“赢得未来道侣的心,竟要做这么多功夫吗?”   这句话出口,直叫许娇河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个读书撰文的苦手, 心内更是异常得意。   她轻挑柳眉, 反笑道:“五千字很多吗?如今不过是些纸上付出,届时真要化作实际行动, 决计更加复杂, 恒明君倘若连这点苦都不能承受, 也别指望天底下有哪位姑娘会真心待你。”   许娇河说得义正辞严, 唇畔得逞的笑容却是差点压不住。   她又岂知宋昶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宗主, 起居住行都讲究十成十的排场, 身边光是侍奉笔墨的书童都有七八个。这五千字只要他想,甚至无需亲手写下半个字,就会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在一个时辰内出色完成。   只是宋昶到底不愿敷衍于许娇河。   无论诚心指点,疑惑蓄意捉弄, 他都甘之若饴。   他复而起身, 抱拳应承道:“那就听娇河君的。”   许娇河屈起指节抵着光洁面颊,又得寸进尺道:“明日此时,恒明君可能完成?”   她颐指气使的语气, 使坏却又皎洁的目光, 犹胜浸润于明媚日光中的灼灼海棠, 令人自觉将整个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亦是理所应当。   宋昶凝眸欣赏须臾, 纵容道:“娇河君吩咐, 自是可以。”   倒是挺会顺坡下驴。   许娇河见他如此识时务, 料想未来的日子还有的是机会磋磨他, 便掩面小小打了个哈欠,声音重归低柔:“那好, 明日再见,我也累了,就不送恒明君了吧?”   纪若昙不在,一些事宋昶也不便与她交谈。   一瞬不瞬的目光再多贪看一眼,宋昶随即垂落眼帘,不管内心如何翻涌,面上得体地提出告辞。   然则他尚未转身,濯尘殿外女婢来报:“夫人,宗主和紫台之主到访。”   “父亲?”   宋昶略带疑惑。   转念一想,许是起先许娇河晾着自己太久,久到父亲那头谈完了事,惦记起自己这边的情况。   这下想要躲懒的许娇河不得不站起身来,陪伴宋昶一同走出去。   怀渊峰的山路口,紫台之主宋阙和明澹并肩而立。   大约是因为有了孩子,想要拥有些长者的气度,宋阙的面容与凡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无异。   他的岁数甚至比明澹还要小上几百年,奈何两人站在一起,青年模样的明澹仿佛他的后辈。   宋昶的五官和宋阙湿成相似,只在唇角和下颌处令人窥见几缕近似宗主夫人的隽美柔和。   许娇河生平第一次与宋阙相见,便生出几分不喜。   只因为他那双悬于剑眉之下,与宋昶如出一辙的凤眼,看向人时仿佛在看待价而沽的货物。   “见过紫台之主。”   许娇河按照身份和规矩,向他行了半礼。   宋阙回礼,目光不动声色将许娇河从头到尾审视一遍,而后淡然微笑道:“娇河君无须多礼,紫台之主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便同明宗主一般,唤我荣央君即可。”   荣央荣央,荣华之央。   何等自命不凡的道号。   许娇河虽不想同他扯上任何关系,但也客套地答应一声:“荣央君。”   在温暖如春的濯尘殿内谈话时尚且不觉,如今众人站在下山的风口处,初冬的寒风拂过,便令忙碌了一上午垦土浇灌的许娇河,眉眼间显出几分倦怠之色。   明澹见状,笑着替她开口:“紫台的各位道友还要在我云衔宗中住上些时日,今后何愁没有见面恳谈的时机?今日大家也都累了,荣央君和恒明君不妨去看看云衔宗准备的客居之所可还满意。”   宋阙从善如流道:“客随主便,明宗主安排就是。”   明澹因还有事要与许娇河相商,便派遣身边最信任的管事九歌来带领宋氏父子前往客居山峰。   下山路上,宋阙令宋昶跟在自己身畔,做出意欲闲谈的姿态,九歌立刻顺从地走远几步。   领路者和侍奉的小厮女婢纷纷退后,两人周边的环境登时空敞下来。   宋阙目视前方,同许娇河相互问候时的笑意仍挂在唇角,目光却透出属于上位者的冷淡疏离。   他和宋昶打着哑谜:“人家的道侣既已归来,你也该死心考虑一下你母亲提出的婚事了吧?”   宋昶却道:“这也说不好,小洞天内又不是没有道侣断契再嫁的例子。”   宋阙忽然着恼起来,沉下声音呵斥道:“空有皮囊,内里草包,还是那样的天赋……为父真不知道你究竟迷恋她哪一点?又是把手帕藏在怀里,又是在书房写满她的名字。”   听着自己的父亲提起天赋二字,宋昶又想到许娇河讥讽他时说的话。   天赋、血统、才能、家世。   似乎这些才是评判一段感情该不该落地生根的最重要条件。   他眉心一跳,又兀自伸手,轻按其上,慢悠悠地说着大逆不道之语:“父亲,您又怎么会明白这世间的感情,并非皆是如同您和母亲一样,相敬如宾,只为利益。”   “你!”   若说宋阙佯装恼怒,只为了试探宋昶的心绪。   如今被他明晃晃地嘲讽,面上便显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宋昶看惯了自己亲生父亲的腔调,犹自不理,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依照父亲的叮嘱,紫台终将取代云衔宗仙道之首的地位,而我也会得到小洞天最负盛名的无衍道君的女人。”   这一刻,那股少不经事的、热烈的高傲在宋昶身上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勃发不加掩饰的谋算和野心。   宋阙倏忽转过头来,深切地打量着自己人生中唯一的子嗣。   亦是他选择放弃游闻羽后,转而精心培养打造的得意作品。   有欣赏的光芒在他阴鸷的瞳孔间流动。   半晌,即将抵达目的地之际,他才赞许道:“很好,整个九州,就不应该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   宋氏父子到了客居庭院暂且歇下不提。   怀渊峰上,许娇河如同接待宋昶一般,将明澹引入濯尘殿。   露华仍静默垂首,站在明澹的座位之旁,为他添上新的瓷盏和茶水。   明澹揭盖浅啜一口,看向为表尊敬与他同座客位的许娇河:“前些时日你和闻羽皆不在宗内,店铺掌事们上报产业账目时便送来了我这里,眼下我已叫兰赋送去内院,另外还有一批衣衫首饰。”   听到衣衫首饰,许娇河眼睛一亮。   她忙不迭嘱咐露华前去内院接手。   露华一走,濯尘殿内唯余她和明澹两人。   许娇河不明真相,沉浸在新得华服美饰的喜悦中,絮絮问了明澹许多。   明澹耐心作答,待她心满意足地询问完毕,突然从客座上站起,来到她前面,长揖到底。   “宗主这是做什么?”   许娇河被唬了一跳,下意识从木椅上起身,弯腰想要将明澹扶起。   明澹不留痕迹躲开她的手,维持着原样足有小半刻,方才抬首缓言道:“如梦世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有负若昙的所托,没有好好护住娇河君,我心中一直相信娇河君是清白的,只是仙道魁首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时时刻刻如同坐于火架之上,必须屈服于人言和形势,还望娇河君见谅。”   如此恳切,如此推心置腹。   许娇河忍不住感觉到受宠若惊。   她从不觉得凭借自己的身份,假设没有纪若昙看顾,能够在云衔宗内得到多么例外的看重。   但明澹总是一次又一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做被尊重。   许娇河又伸出手去,执意搀住明澹的小臂将他扶了起来:“宗主安心,我并未放在心上。”   明澹道:“娇河君虽然能够明白我的心,却不知若昙会不会心怀芥蒂?”   许娇河忆及纪若昙淡漠无痕、对待万事万物不甚在意的眼睛,思忖一瞬,慰藉道:“夫君与宗主相处两百余年,自是清楚宗主的品性,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您呢?”   “那便是很好。”   明澹仿佛舒了口气,示意许娇河坐下后,他旋身坐落在她手畔的位置,“我一直将若昙看作半个弟子,不成想他尚在人世一事亦将我瞒了个彻底,我原以为他是心有不虞,才会做此举动。”   “怎么会呢?夫君他——”   许娇河自然而然就要将自己知晓的真相说出去。   可她叫惯了夫君,道出其的须臾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放在外人面前不太得体。   她略显赧然,念头便没有及时出口,而辗转着在舌尖停留了下来。   想起纪若昙临闭关前的言语,许娇河嗫嚅一阵,才说:“若昙自是因为旁的缘故才迟迟没有返回云衔宗……宗主知道的,我向来嘴笨,有些事情怎么也说不清楚,宗主不妨直接询问若昙便是。”   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人,竟也学会了隐藏。   尽管手段不甚高明,但成功阻止了明澹接下去的探问。   明澹定一定神,端过茶盏再饮一口,似乎正在品味萦绕舌尖的茶香。   许娇河说了谎,自是有些不安。   她也学着明澹的样子装作喝茶,实则正用余光偷偷打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明澹放下茶盏,淡淡道:“好,娇河君说不明白也属正常,毕竟若昙自小就是心事颇重的孩子,有什么念头只会放在心间,不会轻易与没有交付全然信任的人多言。”   他的话让许娇河沉思不言。   所以依照他们二人当下的关系,在纪若昙的心中,自己能否称得上全然信任之人?   “那就不说这些事了。”   明澹将许娇河面上的变化收入眼底,他微拢袍袖,目色温然,“我今日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也并非为了了解这些,而是担心若昙身上的内伤未愈,勉强进入极雪境恐遭不测。”   他的话说了半截,缓缓摊开手掌,一件流光溢彩的宝物自掌心上方的虚空处浮现。 第10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六天   待华美的流光全然收拢于宝物当中, 许娇河定睛一看,发现置于明澹手心的物体外形,却是与当日她在探访极雪境的过程里, 用到的控火珠相差无几。   小洞天层出不穷的奇珍异宝, 终于也有了那么一样,是孤陋寡闻的她所知晓的。   许娇河一阵激动, 脱口而出道:“这可是控火珠?”   闻言, 明澹眸光微闪, 笑道:“控火珠产量稀少, 当世不过三颗, 娇河君竟知晓它的名讳。”   完了, 光顾着卖弄,好像说漏嘴了。   许娇河反应过来,心中有些懊悔,言语吞吐地找补道:“几年前繁阁进献过一批灵宝, 若昙尽数转赠给了我, 我闲着没事,翻了翻名册,其中、其中就有‘控火珠’一名, 因此有几分印象。”   “原来如此。”   明澹没有就着许娇河说话间的错漏继续追问下去, 而是露出明悟的神色。他指着手中的宝珠, 善意地微弯眼梢, “不过, 此珠却并非娇河君口中的控火珠, 它的作用也不是驱赶野兽、融化冰层。”   不等许娇河询问宝珠具体的作用, 他便率先为其展示起来。   掐指捻诀,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光再度绽放于宝珠之上。在光辉的萦绕中, 许娇河感觉到一股浑厚温润的气息向自己袭来,这股气息粹正温和,若硬要比喻,倒很像是身畔隽永清正的明澹。   宝珠在明澹的操控下,径直悬浮到许娇河的胸前。   紧接着无数似有实质的光带自剔透无瑕的表面射出,交叠于许娇河的前后左右。   四方相接,收尾相连。   恍惚间,许娇河想起了娲皇像内,困住婆母叶棠的万千金光法阵。   光束组成的圈带动她离开地面,只需意念驱策,便能不靠双脚,自行在宽敞的濯尘殿内游走。   许娇河感觉十分新奇。   在光束交错的椭圆中尝试着挥臂转身,而椭圆亦能放大缩小,形成了半透明的坚固空间。   “真有意思,宗主,这是什么东西呀?”   许娇河伸出手指轻点光束,其上传递而出的气息亦令她分外熟悉。   好似曾经进入过她的身体。   明澹稍稍仰首,望着驱使宝珠上升的许娇河,耐心解释道:“极雪境棘手,是因为无论释放法术,亦或运用法宝,无极之雪都会蚕食其中的灵力,直至修士的力量消耗殆尽,冻毙于风雪之中。”   “而有这颗精纯灵力凝结的宝珠在,便可以由其释放出源源不断的灵气,组成防护屏障抵消掉无极之雪的侵蚀之力,从而保全若昙的力量,使其不至于损耗太多,遇到危险时无法自保。”   灵气自鸿蒙开辟,便于世间存在,可灵力,唯有修士辛苦修行方能炼成。   明澹虽未直言,但许娇河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宝珠哪是什么稀有的天材地宝,分明是明澹贡献了自己的灵力来帮助纪若昙。   尽管大乘期的修士号称寿与天齐,但那是在不过度消耗灵力的情况下。待修为抵达至臻境界,九州内的灵气稀薄,便再无法供应其修炼突破,因此大乘期修士的每一分灵力都无比珍贵。   灵力耗尽,便会进入天人五衰的状态,最后灭道于世间。   明澹一下子拿出不少。   无异于燃烧自己的性命,来助力纪若昙寻得补天石。   许娇河心中半是惊讶半是复杂,也没有了接着把玩宝珠的心思。   她拜托明澹将自己从半空中放下来,又将回归初始样貌的灵力宝珠重新塞回明澹掌心:“宗主,这东西太过珍贵,是您的心血结晶——更何况,若昙他人此刻也不在濯尘殿内,我不能擅自做主,代他收下。”   “娇河君何以如此生分,是还在为如梦世之事对我生怨吗?”   明澹敛着睫羽,逆光中显得更加漆黑的眼珠,定在手中的圆珠之上。   他五指使力收紧珠子,语气温缓一如往昔,许娇河却从中听出一丝黯然之意。   一个压过理智的声音,自她脑海深处诞生,跳将着指责她道:   不管是逃亡到欲海之前,还是如今平息冤情归来,宗主待你从来都是无可挑剔,你又何必先是隐瞒与纪若昙之间发生的事情,如今还要拒绝宗主的好意,真是狗咬吕洞宾!   许娇河被内心的声音骂得赧然。   念及过去的情谊,以及明澹与自己初恋相似的面孔,更添几分不忍。   她犹豫着站起身,探出指尖触摸明澹掌心宝珠的外沿。   对方却在这时动了动手指。   宝珠没有摸到,两人的指尖反而一不小心碰在了一起。   一冷一热,一软一硬。   明澹贵为阁主,亦是剑修出身,练剑多年,手指生着不少薄茧。   每一任剑修都将这些薄茧视作勤勉刻苦的象征,从不动手将其抹去。   许娇河怔忡,指尖悬在明澹的手指前,放也不是,缩也不是。   明澹却平静面孔,顺势将珠子滑入她细嫩白皙的掌心:“我也不愿令娇河君为难,若昙在后山闭关,自有守门弟子相随,你或是遣人前去,或是亲去探望,问问他的意思就是。”   “宗、宗主。”   许娇河无意识地唤他一声。   ……明澹他,竟也没有避忌男女之防。   将宝珠赠与她时,指腹再一次磨蹭过半拢的手指内侧。   只是对方面上的表情分外平静。   有心亦或无意,许娇河一时也难以分辨。   “娇河君,那今日便先如此,紫台到访,我还有些事要与秉礼长老商议。”   明澹泰然自若地站起身,许娇河为了掩饰微窘的心境,忙道:“那我送送宗主。”   “不必。”   明澹温温然的视线顺着许娇河的面孔一路下滑,落在她颈项间貂绒斗篷的杏粉色系带上,殷切关怀道,“冬来天寒,娇河君素性体弱,还是要善自保重,多添置些衣物,以免若昙心疼。”   ……   明澹走后,许娇河拿着他送来的烫手山芋,第一次拜访了纪若昙后山的闭关之所。   同样要走过一道摇摇晃晃、随时会跌入万丈悬崖的浮桥。   有了通往荡心池的几次经历,许娇河这次尽管依旧腿软,竟也一个人无比缓慢地走了过来。   守门弟子见是她,询问来意之后,转身进入黑黢黢的洞府之内。   不多时,黑暗中传来一阵铜环扣响的沉声。   许娇河等候半盏茶的时间,守门弟子再度现身,将她迎了进去。   两人走过一小段路,待到光亮全无处,守门弟子驻步,示意许娇河:“请您一直向前走。”   许娇河按照他的指示,又走了片刻,黑暗尽散,灯光乍破。   与明澹的荡心池不同,纪若昙的闭关之所分外简朴,只里里外外无根自浮着无数盏缥缈灯火。   灯火的颜色也并非寻常油灯昏黄,而是与水灵根呈现的灵力相近的青蓝之色。   纪若昙阖目打坐,身影隐在灯火照亮不到的暗处。   蓝盈盈的光芒,衬得他面孔胜雪清冷。   许娇河绕开大大小小、有低有高的悬灯,徒步靠近他,发觉他的气色比欲海初归时好上许多。   她在纪若昙打座的莲台边沿轻轻坐下。   纪若昙随即睁开眼,无星无月的目光之中,两朵皎洁的昙花瞬开明灭。   许娇河想问他正在做的事情进展可否顺利。   彼此相顾无言,纪若昙已经心有灵犀的半合双手——第三枚灵剑碎片自他手中映入许娇河双眼。   剑尖、剑刃、剑柄。   三块碎片组合在一起,模拟出灵剑破妄的雏形。   只是剑身和剑柄的连接部分,尚有两块还未集齐。   许娇河思及一枚碎片为一重境界的因果,欢喜地展颜看他:“你恢复洞彻期的实力了是不是?”   “嗯,丹婴说你有要事寻我,所为何事?”   丹婴,是守门弟子的名讳。   纪若昙虽只得游闻羽一人为弟子,但丹婴自少时便陪伴在他身侧,共度百余年,情谊非比寻常。   这洞府清寒异常,常年置身于内院,衣衫不甚厚重的许娇河被冻得搓了搓手臂。   她干脆脱下鞋履,抬腿坐上宽大的莲台,整个人仿佛寻找热源的兔子般,腻腻歪歪靠着纪若昙的手臂道:“有事自然是有事,人家心中想你……这算不算最要紧的事?”   “……”   纪若昙没有说话,掐诀打坐的手臂却无声向外舒展,拥住许娇河被风毛覆盖的肩头。   他用灵力烘热了自己的身子,此刻许娇河倚着他,便仿佛依靠着人形暖炉。   僵冷的感觉被驱散不少,许娇河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她犹嫌不足,得寸进尺地膝行向前,撩开纪若昙的道袍,柔弱无骨的上半身嵌进了臂弯间,与只着内衬的纪若昙相贴。   “好暖和……”   “要我说,夫君你也别把这闭关之地弄得如此冷冰冰嘛……外面本就天寒地冻,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遭,这次又是寒上加寒,人家冻坏身子会生病的……”   闭关本就是为了隔绝与外界的往来,在清苦的环境里勉力修行,达到突破上升的目的。   许娇河空有纪若昙赐予灵根引路进门,却从未有一日认认真真修行过。   她娇气懒散地抱怨着这不好那不好,要求纪若昙整改。   纪若昙也不曾出声指正她的荒唐之言。   他收紧环住许娇河腰肢的手臂,如那日游闻羽的所作所为一般,将下颌支在许娇河的颈窝。   湿热的呼吸打在敏感的肌肤之上,弄得许娇河又酥又痒。   她何时见过纪若昙这般粘人的模样。   乖乖被抱了一阵,又不好意思起来,扭动着身子在纪若昙的怀抱里娇嗔道:“你以为我来看你,真的就只是因为想你呀——且先放开我,自是有旁的要紧事要与你说!” 第10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七天   纪若昙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却没有放开许娇河。   反倒紧了紧怀抱,靠在她耳畔轻声道:“起先你不说,我并不觉得……如今你一提, 我方才发觉这洞府之内, 多你一人的体温,竟是这般暖和。”   这番言语换作任何一个人来说, 许娇河都要唾弃他们拥有调戏自己的嫌疑。   可纪若昙如此一本正经、月朗风清, 仿佛只是坦然地叙述了内心的实话。   许娇河咬着饱满的下唇, 面颊上被吻过的地方又发起热来。   她暗自指责自己没出息, 不敢再接纪若昙的话, 从灵宝戒内掏出明澹赠与的宝珠, 递到他眼前:“我来找你,是为了这件事,我自己做不了主,只好问问你这个收礼者的意思。”   “这是什么?”   疑惑的下一瞬, 纪若昙陡然感觉到来自明澹身上的灵力气息。   许娇河顺势把明澹在濯尘殿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于他, 临了又赞其两句:“虽然闻羽之前曾提醒过我宗主的心有谋算、城府很深,但我想着,深归深, 毕竟他坐在宗门之首的位置上, 这般行事也无可厚非。况且我入宗这七年以来, 他到底没做过伤害我的事, 还常念着与夫君你的情谊看顾于我。”   听了许娇河的话, 纪若昙微微皱眉:“你认为, 他看顾于你, 是看在我的情面上吗?”   “当然了,若非将你看作半个弟子, 宗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宗主理我一个普通人作甚?”   许娇河不曾领悟他的言外之意,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纪若昙一低眸,带着审视的目光便凝固在许娇河的掌心。   他望着那颗精纯无瑕的宝珠,仿佛一池清可见底的清水,稍一定神便能瞧见灵力汇聚的核心。   少顷,纪若昙道:“我执掌剑阁,地位高出两位长老不少,名声在外,亦不过低于宗主的头衔半分,一个立于山巅之上的宗门,内部却是二者分庭抗礼,你认为名义上的掌权者会甘心让步吗?”   他说得曲折而晦涩,以许娇河的脑子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想提出自己的不解,纪若昙却兀自转移话题:“在你心中,宗主是不是很好?”   许娇河下意识想回答“好”。   可她分辨着纪若昙的态度和语气,发觉似乎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对方的预期。   只是要说“不好”,也实在有些昧良心。   许娇河左右为难,索性仅仅陈述客观事实,将结论交由纪若昙自己判断。   她陷在温暖的怀抱中,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用尽量委婉的口吻说:“我不是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利益谋算,只是夫君你也清楚,我的出身和天分摆在那里,早些年宗中除了秉礼长老待我还算宽和慈爱以外,其他的弟子阁主,哪一个不是见了我面上客气,实则背后极尽嘲笑贬低。”   “也只有宗主,这些年从不会看不起我。”   “他看向我的目光,跟看向那些有天分、有背景的弟子都是一样的。”   “……对我而言,一视同仁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许娇河也不知纪若昙到底有没有在听。   她打开了话匣子,见纪若昙没有冷声阻断,便径自絮絮下去:“当时夫君你随同柳夭一起被封印在楼阁之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叶流裳,宗主一直试图将我保全,尽管后续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是人生在世,就算是父母亲族,有时也未必会全心对我,他能这样,已经称得上是个好人了。”   好人。   两个字碾在纪若昙的齿间,被他来回咀嚼。   他忽觉在这等时刻,自己似乎也看不透许娇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浅得就像是手中一眼望到内里的宝珠。   醉心富贵、爱好张扬。   对华服美饰、金屋银设有着永无止境的追求。   然而对上人心,她又仿佛十分容易满足。   哪怕对方靠近她、照亮她,携带着叵测的念头,她依然能够笑意盈盈地称其一句“好人”。   酸涩的滋味再度占据纪若昙的心脏。   与见到游闻羽同许娇河亲近时,酸涩到快要腐蚀理智的感觉不同。   他当下的情绪是沉甸甸的。   沉到化作雨落时,坠在屋檐下将坠未坠的雨滴。   他很想告诉许娇河,她应该是骄傲而自爱的,不要被一些别有居心的好所感动,应该骄傲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她的爱,亦或者值得她去无怨无悔的爱。   但话语涌向嘴边,他说给许娇河听得却是:“也许宗主待人接物,真的很能够面面俱到,可我学不会这种一视同仁的好……因为有些东西,我只想,也只能给你一个人。”   许娇河怔忡。   几秒后,她眼下的热意弥漫到了整片肌肤——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快要燃烧。   她只好在心里胡乱腹诽“让他模仿,又没让他超越”来试图转移注意力。   没什么效果,心脏依旧快得如鹿乱撞。   许娇河下意识蜷起手指,掌心被体温熨上几分温然的宝珠于此刻显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她连忙将其当成救命稻草,费力地在纪若昙的臂弯中转过身子,举高宝珠,略带结巴地询问道:“你、你别扯远话题,这珠子你到底要是不要?”   纪若昙舒然于自己能够流畅地表达心意,连许娇河回避了他的告白也不甚在意。   他平展着眉峰,视线从许娇河的面孔来到她的掌心,目光里闪过一种无人读得懂的情绪。   末了,他伸手接过,宝珠如弥散的雾气般消失于他的指尖。   许娇河微微松气。   她到来后山最重要的一件事总算是做完了。   唯恐纪若昙再说些令自己招架不住的甜言蜜语,她又没话找话道:“我知道你让露华对外宣称我抱病染恙,是为了免除我待客应酬的烦恼,但我决定这次还是见一见那前来拜访的紫台少主。”   “为何?”   纪若昙一瞬不瞬地望着许娇河,似乎眼里除却她再也看不见任何。   许娇河同他对视,自是清楚不能够把为游闻羽出气的真实打算宣之于口。   于是软下肩膀,刻意软软地依偎着他,如同过去那般撒着娇道:“曾经宗内为你举办丧仪时,宋昶来过一趟,姿态很是傲慢……你知晓的,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脸色看,便想着作弄他一番出出气。”   纪若昙颔首,也没细问许娇河打算如何作弄宋昶。   只是溺爱地说道:“别太过火就行。”   凡事有他兜底,许娇河心慈手软,也不会闹出人命。   许娇河喜欢极了他这一副对待自己千依百顺的模样,便伸手捧着他的脸,对准两瓣形状优美的薄唇重重亲了一下,一双眼睛笑成两弯月亮:“夫君,你真好!”   “好啦,事情说完了,我也要走啦!”   亲吻过后,她假装没有瞧见纪若昙的留恋和不舍,软绵绵地从他臂弯间挣了出来。   “你要走了吗?”   纪若昙带着些怅然若失问道。   “是呀,这洞府待久了终归还是很冷,我的脚底都要被冻僵了。”   许娇河跪坐在他面前,揉了揉自己穿着厚厚亵袜的双脚。   纪若昙毫不嫌弃地将她的脚放在膝头,用灵力催热冰凉发麻的足心。   许娇河本有些不好意思,奈何实在太过舒服,便也由得他去。   纪若昙一面捂暖膝盖上小巧玲珑的双脚,一面犹豫一瞬,终是头也不抬地低声道:“你难得来后山洞府一趟,接下去的几日,我要潜心炼化灵剑碎片的力量,亦不能分神同你相见……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我做了能让你感觉到快乐的事情?”   “……?”   许娇河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又或者冥冥中产生了幻觉。   纪若昙说出这句话……和勾引有何区别?   他可是最规行矩步、端直清正的无衍道君,他、他怎么能够引诱自己?!   咕咚。   许娇河默默谴责着他,转而听见自己喉咙处传出响亮的吞咽唾沫声。   “夫、不,月来、月来,你是闭关闭傻了吗?”   许娇河羞得脚趾也蜷缩了起来。   她想要后撤远离纪若昙,却被对方的手掌抓着细伶伶的脚踝不肯松开。   “我没有犯傻,这是我答应你的,自然不可敷衍着来。”   许娇河瞧不见对方的目光,只听到他分外清白坦荡的话音。   是了。   他不过是想着报答自己。   ……怎么会,往不该想的方面想去?   许娇河的心跳微微安定,她悄悄抬起一点面孔,用余光去观察纪若昙。   这才发现纪若昙似雪清冷的面颊上,也泛着烟霞般的淡淡红晕。   他的面孔本就秀美冷艳。   如今冰雪消融,温然生春,直把许娇河迷得看直了眼。   一股不该产生的妄念自她的脑海破土生根,徐徐冒出一点嫩芽似的苗头。   许娇河收回已不再感觉到寒冷的双脚,转为跪坐的姿势,膝行到纪若昙的身畔。   她用红嫩的唇珠抵住纪若昙耳廓的下缘,鬼迷心窍道:“……这是你问我的,对吗?”   纪若昙点了一下头。   他的耳朵也红了。   红得那样绮丽且好看。   犹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跌落莲台,令人无端生出据为己有的欲求。   许娇河想了想,覆在他耳边用气声提出了一个要求。   纪若昙倏忽整个人用力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白袍下隐约可见。   许娇河等候片刻,见他狼狈地颤动着半垂的睫羽,仍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又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缓慢地抚了抚。   “可以吗?”   她再一次提问。   纪若昙眼睑下方浅淡的赧色骤然红透。   ……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从鼻尖溢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第10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八天   许娇河得了纪若昙的应允, 心中很是欢喜。   她想距离纪若昙出关尚有几日,趁着空闲,可先要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才是。   今天是宋昶交差五千字的日子, 许娇河提早在濯尘殿等候, 一面吃点心一面和侍女闲话。   “露华,你可知这世界上有什么颜料, 是涂上去之后便再也不会褪色的?”   芬芳的玫瑰乳酥入口, 薄脆面衣在许娇河的舌尖如盛时的花朵般层层绽放, 许娇河享受地眯起眼尾, 而在旁为她斟茶的露华道:“夫人, 这不会褪色的颜料种类可海了去了, 未知您想用在何处?”   许娇河一思忖:“用在何处先不必提,我要的颜料不能对人体有任何损伤。”   露华停止倒茶,将茶壶轻巧归于原位,斟酌道:“奴婢倒是记得鲛人族出产的珍珠能够磨粉制成颜料, 那些颜料对于肌肤有着润泽保养的作用, 还能长时间保有异香,永不褪色。”   “那它们都有些什么颜色?”   许娇河心念一动,追着问道。   “鲛人族的珍珠天性色淡, 制成的颜料也不过是些浅紫、淡粉、纯白之类的色彩吧。”   听了露华的话, 许娇河不甚满意地皱着眉:“这些颜色都不好, 太轻飘飘了, 再帮我想想。”   她垂眸望向手中玫瑰乳酥, 指着其中央的一点蕊心道, “我喜欢这样的颜色。”   露华定睛一看, 却是浓郁而端持的深红。   “您中意这般厚重的红色吗?”   “不过红色多为敬天告地的正式场合所用,放眼九州, 似乎也没几种能符合您的要求。”   说着,露华又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以求能够许娇河一个满意的答案。   二人闲话间,濯尘殿外传入由远及近的足音。   足音打断了她们的闲聊。   许娇河顺势放下吃了半块的乳酥,抬头望去,见是没有通禀、自行进入的宋昶。   她的表情当下就有些不好看:“外面的守门弟子皆是死人吗?怎么恒明君来了也不晓得通传?”   宋昶在台阶下的几步外站定,拱手行礼道:“娇河君莫怪,是我凑巧在殿外听到了你们主仆二人的谈话,忆及自己似乎能够为您提供想要的东西,便没有让他们通传,想着听得更加仔细一些。”   许娇河不想有求于宋昶,更不想遂了他的愿。   闻言,也没有接话,只是微沉脸色,冲露华耳语几句,令她出去斥责守门弟子。   待露华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晨光之中,许娇河才缓和语气道:“这原也不是顶要紧的事情,恒明君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先来说说那五千字的事情吧——敢问恒明君写完了吗?”   宋昶垂首,一封整整齐齐卷起来,再用红线打了个漂亮同心结的澄心纸在他掌中显形。   不似奋笔疾书一夜的产物,倒像是精心包装赠予心上人的礼物。   许娇河接过宋昶递来的纸,将同心结扯下,阅读起其中的内容。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宋昶看着同心结的环扣缠绕在许娇河的手指之上,红艳艳、白盈盈,交织一处,煞是好看。   他忍不住遐想起这红绳倘若束在其它部位,该是何等旖旎靡丽的风光。   宋昶将阴暗而灼热的目光遮掩得很好,座上许娇河半分也不曾察觉——她粗略地看了看挥墨淋漓其上的字迹,发觉宋昶列出来的,能提供给心仪女子的条件真是全面到无可指摘。   譬如,同对方一人结契,便是一生一世,绝不会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   譬如,待他执掌紫台,道侣可以与他共享同等的权力。   再譬如,他名下所有的店铺产业,都会加上对方的姓名。   洋洋洒洒的五千字不够,宋昶又诚意十足地多补充了两千字。   写得辞藻华美、情真意切。   许娇河不禁思索,倘若自己当初嫁得是宋昶,冲着这张纸,她怎么也得多给对方几分小意温情。   不过真挚归真挚,她没有忘了自己让宋昶写下这张东西的目的。   许娇河定了定视线,收起心绪间的几分向往,将澄心纸和同心结一起倒扣在膝头,挑起眼尾,朝坐在不远处的宋昶慢悠悠问道:“恒明君自己认为这五千字写得如何呀?”   “纸上谈兵,不足甚多,还望娇河君赐教。”   宋昶谦逊地回应道。   他都这么说了,许娇河焉有不挑刺的道理。   于是,她再次摊开纸张,指着第五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排最末尾道:“你说你可以做到按时抽出日子,抛开公务陪同道侣离开小洞天,到九州的各处游览赏玩,不论她喜欢任意东西都尽力满足。”   宋昶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话,正想问许娇河有什么问题,便听见主座之上清泠泠的声音继续说道,“要知道这世间男女伴侣的关系,本就相互平等,你的道侣又不是你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何以要排在你的公务之后,等你抽出时间空闲了,她才能够享一享这来之不易的二人相处时光?”   紫台的事务本就繁多,若事事以道侣为先,他这未来宗主还如何能做?   许娇河指责的内容,超出了宋昶从小受到的教育范畴。   不管是他的父亲,亦或者他那强势高傲的母亲,都从未说过道侣是比权力大业更要紧的所在。   宋昶下意思蹙起眉峰,颇为不以为然。   但这张纸的内容,本就是他拿来诱惑许娇河倾向自己的条件。   物质上的充分满足有了,言语间可不能减分。   宋昶复又平复面色,注视着许娇河的瞳孔精诚道:“娇河君的话,我记下了。”   “还有这处,你写着所有的产业会加上道侣的名字,每年的一半收益都归于道侣名下。那实际上的账册你可愿交给你的道侣打理吗,又或者,倘若她不事庶务,你愿意将识账的本领倾囊传授吗?”   “这些你若不愿同对方事先商量说明,万一嫁过来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宗门千金,那她所得一半,岂不是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吗?哪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许娇河前端说得还算在理。   而此刻的言论,却多出几分胡搅蛮缠。   她言语之间的隐晦含义,不就是把自己看作成了对道侣依然有所隐瞒的利己小人。   宋昶不言,心下有些不快。   偏生许娇河无视了他的心情,犹在半张檀口呶呶不休:“恒明君可别嫌我聒噪,这世间的缘分本就妙不可言,谁能算到你最终会娶个怎样的道侣——就比如我这般,哪怕你亲自交了一半产业给我,我根本没有接手过任何生意,怎能知晓一半究竟是有多少?”   宋昶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她嫁给自己的光景。   两人在闺房之中,享受识账拨算的乐趣,似乎也算得上是一段怡然时光。   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再抬起面孔,挂上受教的笑容:“感谢娇河君的一番见解,在下收益良多,这澄心纸便放在娇河君这里,待我回去重新修改一份,重新呈来与娇河君品鉴。”   “好呀,那就辛苦恒明君啦。”   许娇河拾起小碟中还剩下半块的玫瑰乳酥,又沿着圆润的边缘小小咬下一口。   她做出享受茶点的姿态,目光却瞅向宋昶,含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心事。   宋昶清楚,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到底还牵挂着自己能否为她寻来想要的颜料这件事。   但他并没有满足许娇河的期待,不识相地敛袖起身,就要告辞。   许娇河等了再等,很是心烦,在宋城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出声挽留道:“你等等!”   宋昶驻步,眸间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再回首,故作不解:“请问娇河君还有何事要叮嘱?”   许娇河不自觉摸了摸鼻尖,别扭道:“我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我一二?”   “娇河君请说。”   “你说你能帮我找到我想要的那种颜料,是真的吗?”   许娇河虽问出口,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   宋昶相隔几丈,凝视着她的面容。   片刻,才道:“自然是真的。”   他组织一番语言,为许娇河说明:“在我紫台的后山中,豢养着一对灵鸟纁鸾,它们本为神兽朱雀的后代,通体呈现红色,而身上的血液天然便是一种绘制在武器陈设之上永不褪色的灵材。”   许娇河目光一亮:“那它可会损伤人的肌肤?”   宋昶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瞳孔,失笑摇头道:“不仅不会,还能提供驱邪之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娇河也顾不得计较有求于宋昶的不快,她快步走下主位,如飞舞的蝴蝶般雀跃又翩跹地靠近宋昶,而后殷切地拉住他的袖子道:“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纁鸾是朱雀的后代,听起来就是珍贵稀少的灵兽,你可十足的把握取到它们的血?”   宋昶将她主动拉着自己的行径纳入眼底,阴郁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几分。   他微一轩眉,玩笑道:“我贵为紫台少主,想要它们的血,自是不难做到的,不过世间只这一对纁鸾,是我父亲的心肝宝贝,伤害了它们,少不了要挨一顿斥责。”   “既如此,那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我拿出来同你交换便是。”   许娇河的思想分外简单。   等价交换,谁也不亏欠谁,事后彼此间也就不会扯上任何额外的瓜葛。   宋昶却道:“不必交换,云衔宗有的东西,我紫台也不会缺少。”   “——娇河君若是诚信想要,就得亲自陪同在下前往紫台取血。” 第10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九天   紫台远在九州大陆中央, 她随宋昶进入开辟的传送法阵,等候了好一会儿才到目的地。   许娇河这些年以来,除了自家宗门的地界, 只堪堪见过如梦世的绮丽绚烂、光怪陆离。   待她进入属于紫台的范围之内, 见到的,却是与人间皇宫相差无几的建筑群。   碧瓦飞甍, 描金错彩。   建筑群的背后, 有一山峰巍峨陡峭, 高插青冥。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辉煌之外, 更添一分仙风蕴藉。   宋昶回到家中, 自然也不必经过层层检验。   他随手招出灵剑, 迈步而上嗡鸣放大的剑身。   又抬眉叮嘱紧随其后的许娇河抱住自己的腰身,以免御剑飞行时天风浩荡,招致脚下不稳。   许娇河却是没有顺从,还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虽不知为何上到明澹、扶雪卿, 下到游闻羽、宋昶, 都不曾看出自己已经脱离凡胎,进入炼气境界,但根基既然已成, 有灵气淬骨强身, 她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恐高畏惧、一无是处的胆小鬼。   许娇河微仰面孔, 负手退于宋昶一步外的位置, 朝他挑衅地勾起唇角:“我才不怕这个。”   “那好。”   宋昶没有多言, 他转过头颅, 趁着许娇河面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消失, 便驱使灵剑开启了最高速。   “啊,宋昶——!!”   湛蓝苍空之上, 传来许娇河的一声尖叫。   灵剑在洁白云层间穿梭来去,犹如回归汪洋的游鱼。   宋昶满意地感受着腰杆处传来的围抱力度,忍不住嘴欠一句:“娇河君不是不怕吗?”   他的话语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却又精准传入了许娇河的耳际。   片刻后,灵剑在宋昶的住所金鳞池前缓缓止住去势,将载负的二人送返地面。   许娇河的衣裙和发钗被吹得乱七八糟,紧闭的眼睑旁仍有未干的泪花。   “娇河君还要抱到几时?”   宋昶的话音擦过许娇河头顶上方的空气,令她经天风撕扯的意识稍稍回笼。   腿肚子发软,双手还缠在人家的腰上。   更重要的是灵剑飞行的过程中,还有一颗尘埃落进她的眼眶,造就了如今一副吓哭的假象。   许娇河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造访紫台,竟然是以如此丢脸的模样。   偏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在好整以暇地对她发出讽刺。   许娇河收回双手,气得咬着下唇,像是横行的螃蟹般先撇开一条腿落地,再僵硬地放下另一条。   她胡乱擦去凝在长翘睫羽上的泪珠,发散的目光划过府邸正中央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红着眼尾质问宋昶:“……金鳞池?不是说去后山取血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我平时的住处。”   宋昶一挥手,灵剑化作点点华光消散在空气中。   他又在许娇河看不到的死角里,用冰冷的目光示意看守的侍卫们闭嘴,装成什么都没有看到,而后信步向府邸深处走去,“后山被灵力结界包围,只有两个入口可以进入,一个入口被紫台的长老镇守,想要进去势必会惊动我的母亲,她若知晓我们前来的目的,搞不好会生出许多风波。”   “但从金鳞池进去就不一样了,除了绝对忠诚于我的侍卫女婢,旁人都不会察觉。”   宋昶说明缘由,许娇河也只好忍气吞声跟着走。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界,她也不能如在云衔宗时一般横冲直撞。   二人进入府邸,绕过假山错落的宽敞花园,来到前庭的位置。   许娇河见到前庭光景,方才明白,为何宋昶的住处会被命名为“金鳞池”。   金鳞是一种象征祥瑞的灵兽,非极端洁净的活水无法生存。   宋昶府邸的前庭,用剔透无瑕的白石英堆砌出了一湾水池,上植清丽雅致的灵花女英荷,下引天池而来的雪泉水,烂漫晨辉映照之下,九尾巴掌大小、通体灿烂的金鳞悠游于其中,姿态甚是优美。   许娇河也爱好奢华,当初打理自己的内院时,同样研究过不少灵材贵石的图册。   她粗略算了算,得出结论,光是养活这一池金鳞的开销,就能够供应一个小宗门的日常所需。   ……什么叫做掉进了钱眼里。   宋昶分明是睡在了钱眼里。   许娇河欣赏完浮水的金鳞,又忍不住左顾右盼,一时间竟也忘了宋昶的作弄。   她停下前往后山的脚步,目光放在山水窗棂后的博古架上。   宋昶留神着身后的足音,感觉到许娇河步履一顿,及时转过身子来问道:“怎么了?”   “我瞧着,你那博古架上倒是堆放着许多宝贝,能不能引我过去瞧瞧?”   仗着周围无人,许娇河说话也不端着,目光直白地看着宋昶。   正中下怀,宋昶放开抄着的双臂,应允道:“好啊。”   又转过一面云龙纹嵌玉石的楠木屏风,许娇河便在宋昶的带领下,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博古架前。   “呀,这只海棠金簪怎么会在你这里?”   许娇河的视线从最上一格向下逡巡,于放置正中的锦盒里发现了一样自己熟悉的事物。   巧夺天工的簪身雕刻,坠于顶端栩栩如生、用色大胆巧妙的花朵。   这只金簪是九州首饰界的一位大匠隐退前的得意之作。   虽不是极致富丽堂皇,却令许娇河念念不忘了许久。   概因,有人先她一步,将其订走。   不成想居然是宋昶。   “娇河君认识此物?”   宋昶不咸不淡地问道。   “当然!若不是被你抢去,此刻说不定它就戴在我的发髻之上。”   前端被灵剑捉弄,后端心爱之物又被抢。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令得许娇河抬头,忿忿剜了宋昶一眼。   谁知宋昶浑不在意,拾起锦盒中价值不菲的金簪,插进许娇河发间:“此时完璧归赵也一样。”   许娇河一愣,未算到他会有此举。   打算发作的怒火充斥在喉间,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华钗配美人,相得益彰,比搁在我这博古架上充当个冷冰冰的摆设要强出许多。”   宋昶的指腹抚过许娇河鸦黑的鬓发,随即背到身后,不吝啬地夸奖道。   许娇河迟疑一瞬,终是舍不得归还,索性理直气壮:“这也是你报答我指点之情的一环吗?”   宋昶也没想到,还未等自己想好馈赠的理由,许娇河就已经自行寻到了借口。   于是从善如流地一点头:“正是,这博古架上的东西,娇河君喜欢,皆可以拿去。”   许娇河顺着他的话将剩下的几个格子看完。   不是珍宝首饰,便是稀奇摆设。   总的来说,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她也没细想为何男子的宅邸内,放置的皆是女儿家中意的事物。   只是欢欢喜喜挑了好些收进灵宝戒中。   不多时,整棵千年紫檀雕刻而成的博古架上空了大半,宋昶注视着露出心满意足神色的许娇河,纵容又兴致盎然地勾起薄唇,对于自己这一番精心安排并不出声点明。   宋昶投其所好,许娇河的心情果然多云转晴。   她一张明媚小脸生出欣悦之意,又抬手扶了扶鬓边宋昶为之簪上的发钗,不要钱地好话成堆往外丢:“赠我如此之多的珍宝,真是谢谢你呀,恒明君——不过话说回来,放眼小洞天之内,也唯有实力超然于宗门之上的紫台才能如此大气豪奢。”   “娇河君高兴就好。”   宋昶被她哄得眉宇舒展,心口比吃了一碗百花蜜酪还甜,“那我们接着往后山走吧?”   “好呀。”   ……   若说许娇河迈入金鳞池的前半段路,手脚是发软的。   那么,通往纁鸾所在的后半段路,她便走出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架势。   半个时辰的路程,在她的眉开眼笑之中很快结束。   两人行过金鳞池与后山之间架设的浮空石桥,来到隔绝之用的紫金结界前。   “那豢养纁鸾的雕花笼被放置在东南角,尚有一段路程,娇河君且跟好我,勿要走散才是。”   宋昶伸手在屏障上掠过,转眼一个一人多高的入口呈现在许娇河面前。   他留下这句话,候在一旁,请许娇河先入。   而后并肩走在身侧,为她讲解着后山中圈养的各类禽鸟走兽。   许娇河听宋昶说纁鸾养在雕花笼之内,便以为这一对鸟儿不过寻常麻雀鹦鹉大小。   待他们来到后山的东南角时,许娇河看见所谓的“雕花笼”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笼子是笼子。   只不过占地辽阔,高度也大概有五个人那么高。   笼身被开花的藤蔓缠绕,掩映在重重绿茵中,一眼望不到底,偶尔听见几声无比清越的鸣叫。   宋昶示意许娇河等在笼外:“纁鸾生性胆小,若是见到陌生人,恐怕会胡乱攻击。”   许娇河立刻道:“哦……那好,我就不进去了吧,恒明君万事小心。”   话音刚落,她见宋昶开启了鸟笼的一侧机括,整个人也消失在繁花绿茵间。   他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没什么额外的动静。   许娇河站在笼子旁边,伸长脖子看了又看,也没见到传闻中通体为红的纁鸾。   她等得无聊,又不敢随意走动,将手掩在唇边小小打了个哈欠。   倏忽之间,一只微弯而锋利的鸟喙探出雕花笼的间隙,啄了下许娇河垂在笼畔的衣摆。   “啊!”   许娇河吓得往旁边迈了一步,视线正好对上一双瞳孔赤红的眼睛。   “呀?”   恶作剧的真凶歪着细长的脖颈,朝她发出一声疑惑的轻鸣,悦耳又动听。   许娇河稳了稳心神,方才看见灿烂的花朵中栖息着一只大概小臂那么高的漂亮飞鸟。   浑身的花纹如同燃烧的火焰,叫她下意识想起了上古神话中的不死之鸟火凤凰。   听说纁鸾一公一母,也不知道它是那只公的,还是母的?   意识到鸟儿对自己的没有恶意,许娇河大着胆子穿过雕花笼的间隙,摸了摸它的鸟喙。   “呀!”   纁鸾忽然激动起来,传入许娇河耳际的鸣叫登时高亢不少。   许娇河以为它是高兴被这么抚摸,脸上露出笑容,又向下轻抚,却被喙中的细舌缠住手指。   “……你、你在干什么呀?湿漉漉的,好别扭!”   许娇河用另一只手轻拍笼子,吓唬纁鸾赶紧把自己放开。   宋昶的声音便在这时从雕花笼的另一侧响起:“别触碰它的鸟喙,它会误以为你在对它求爱。”   许娇河怔了一秒,连忙收回手:“它是那只公纁鸾?”   “不,它体型更小些,是母的。”   “那,你说什么、求爱——”   宋昶一本正经道:“纁鸾一族是这样的,不管男女,不分种族,只要喜欢。”   “……”   许娇河沉默又怪异地盯着仍然把鸟喙探出笼子的纁鸾不放。   她的手指仍然处于湿润状态——纁鸾的口涎黏糊糊的,还有种道不明的异香。   宋昶则从容走向她,从衣襟内掏出块手帕,打算为她擦手。   他动作得没有预兆,许娇河的注意力又全在纁鸾之上。   冷不丁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住,便下意识用力将其推开。   宋昶被推得猝不及防,没有握住手帕,那块洁白的布料在两人中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哎,我的手帕!”   宋昶心疼好不容易洗干净的东西又要被地面的灰尘弄脏,屈膝弯腰就要去捡。   许娇河却在窥见其上的花纹时眉心一跳。   她不假思索地探脚,踩住宋昶蜿蜒在草地之上的衣袖,居高临下问道:“这是……恒明君的手帕?” 第11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天   许娇河自诩生平没什么奇怪的癖好。   偶尔有出格的行为, 也皆在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唯独有一点与众不同。   她喜欢在认定属于自己的物件上留下小小的标识。   因此当宋昶拿出那块花纹和式样都平平无奇的手帕时,许娇河凭借绣在一角的、绣作河水纹路的“娇”字,认出了它原本的主人大约是自己。   她踩住宋昶的衣袖不令其起身, 怀揣着发觉对方私隐的窃喜和羞耻感, 强装镇定地质问。   宋昶掩藏了很久的秘密,在不适合的时机、不适合的地点, 以此等方式揭露在许娇河面前。   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赧然, 但心出乎意料很是平静。   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 半蹲在后山的草地上, 仰起英挺的面孔, 不躲不避地望向提出问题的许娇河, 坦然承认道:“不,这不是我的东西。”   月白,本是清淡柔婉的颜色。   此刻却踩在象征华贵和张扬的紫衣之上。   许娇河越发用力地用鞋底碾压着宋昶的袍袖:“这么一件不值钱的东西,恒明君留着做什么?”   不仅留着, 还要珍而重之地放在贴身的衣襟口。   她意识到后面半句话的含义过于暧昧, 便选择隐忍没有出口。   宋昶凝视着许娇河尚有未尽之意的面孔片刻,忽然认真地说道:“譬如鬓间的金簪,譬如脚下的手帕, 所有属于娇河君的东西, 在下想, 都应该完璧归赵。”   纪若昙假死之后, 许娇河独自面对过很多男人。   她太清楚男人有时看过来的目光象征着什么, 偶尔说出嘴的话语背后又代表了什么。   想得倒美。   出身于一天到晚把血统和地位挂在口边的宗门。   他也配!   许娇河移开踩住宋昶衣袖的脚, 转而在一看就被人仔细清洁过的手帕上, 留下鲜明的鞋印。   她恶意又妩媚地挑起半侧柳眉,慢条斯理道:“恒明君说得不错, 我的东西,还是由我来处理比较好——只不过它现在脏了,我也不想要了,就烦请恒明君将它扔掉吧?”   说着,她想收回脚。   一只手却精准撩开繁复的裙摆,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我从来只清楚娇河君待人薄情,那日九州皇宫祭祀扶桑之典上,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却不想,原来你对待自己的东西也是这般态度,过河拆桥、用完就丢。”   “……”   宋昶居然认出了自己。   许娇河心里咯噔。   但事情骤然发生,弹指之间她也想不到太好的应对方法,只能装傻充愣道:“恒明君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还有,你紫台的规矩,便是教导你这般肆意轻薄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闻言,宋昶笑了笑。   这笑同他两日来面对许娇河时浮现的任何笑容皆不同。   桀骜自负,又势在必得。   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许娇河不着寸缕的细嫩脚踝,轻声道:“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你可别在那里自说自话!”   许娇河被摸得发痒腿软,为掩饰窘态,一个用力从宋昶的掌控间挣开。   她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两步,待站稳后,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衣裙,咬牙恨声道,“如此遮遮掩掩,故作神秘,还不敢把话说开,安知你对我是否另有企图!”   宋昶:“嗯,抱歉,我确实别有企图。”   许娇河只听见一个抱歉,便暗自得意地想到,任他贵为紫台的少宗主,还不是有所忌惮。   “那就对了,现在道歉还……”   只是洋洋得意到一半,她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宋昶站了起来,负手靠近许娇河的所在:“我说,娇河君说得对,我确实别有企图。”   “你、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企图什么,难不成是想威胁我?”   这里是紫台,宋昶想对付自己简直轻而易举。   许娇河退无可退,后背抵住结界的屏障,用手指着他的鼻尖,色厉内荏地骂道。   宋昶望着她惊恐畏惧却又漂亮得无可附加的脸,心里忍不住感叹:怎么会有如此愚钝,却又如此美丽的人……连做出指着鼻子这种粗鲁的举动,都可爱得令人心软一片。   他高大的身影吞噬许娇河面前的阳光,暗色阴霾自高挺的鼻梁开始,将宋昶英俊的面孔分割成两半,他感受着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别的怎配被我放在眼里?”   “……我只企图你。”   他想起当日与许娇河的缘分伊始,便是二人合作暴打冒昧求欢的狂徒。   如今他成为了新的狂徒,许娇河身边却再无另一个宋昶。   未知许娇河打算如何自处?   宋昶深呼一口气,直面表情因惊恐呈现空白状态的许娇河,柔情蜜意道:“无衍道君飞升在即,不过是受困于天门不开,娇河君猜想,倘若他朝天门有望重启,他会不会即可抛下你白日登仙?”   宋昶询问的内容,是许娇河和纪若昙之间刻意避忌的话题。   许娇河的痛处被戳,恼羞成怒道:“那又如何,那是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   “娇娇,你别生气。”   宋昶放下贵公子的身段,做小伏低地哄着她,“我之所以会直接把这个问题揭露出来,是为了叫你看清,无衍道君并非良配,你又何必倾心相待呢?”   “不许叫我娇娇!”   “我真不真心,你又怎么知晓?”   许娇河回想自己前些日子让纪若昙立下的誓言,暗自嘲笑宋昶狭隘。   似乎世人看待男女双方的关系,总觉得是男子薄幸无情,而女子痴心不改。   谁能猜到,自己和纪若昙之间,爱恋入脑、不管不顾的,却是后者。   但她顺着宋昶的语境,粗略想了想纪若昙飞升成仙、斩断尘缘的画面,心头又莫名感到不适。   她尽力将脑海中的负面情绪全部甩开,迫使注意力重新回到自身和宋昶对峙的眼下。   听见宋昶仍在絮絮:“我那洋洋洒洒几千字,尽是为你而写的,娇娇,如果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双手奉上献给你,就算你当下留恋那无衍道君的权位和美色,我也不介意,我可以等……”   “慢着,你这个等,是什么意思?”   许娇河被宋昶双臂一撑,箍在臂弯间。   分明是对方主导的形式,她却突兀在其言语间,捕捉到了一丝反客为主的可能。   她抬起脚,踢了踢宋昶的小腿,似笑非笑地问道,“莫非恒明君,想做那等见不得光的外室?”   外室。   宋昶前端还情真意切的眉眼一凝。   他知晓自己从出生到长成的一百多年里,父亲偶尔打着前往九州处理公事的名义,就是为了私会那些没有灵根,寿命和青春十分短暂的美貌女子。   凡间,也将其称作“外室”。   他只想过许娇河红杏出墙,与自己偷情。   待到或是纪若昙飞升,或是二人合离,便能挫一挫云衔宗上下那不可一世的锐气。   可外室。   ……他是紫台未来的宗主,如何能够与这个卑贱的名字挂上关系?   宋昶面色微沉,纠正道:“娇娇,我说这些,是想与你两情相悦。”   “一厢情愿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我尚有道侣,你也不曾提及让我与他断契,你无名无分地跟着我,不就是想做我的外室吗?”最初的惊愕感褪去,许娇河揪住一点不放,恶劣地拿捏起宋昶。   “……什么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是你跟我好。”   “这很重要吗?”   许娇河反问完毕,散漫地拉长语调,“看来你真实的想法,和你写在澄心纸上的几千字并不一样。说是道侣结契,互相平等,在你的真实念头里,女子仍然低你一等。”   “我——”   许娇河打断他的狡辩:“宋昶,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整颗心挂在纪若昙的身上不可,只是倾慕我的人那么多,你却是最差劲的一个——我要养外室,也肯定不养你。”   “……”   宋昶面色彻底沉下,不说话了。   但他的眉眼之间,又在直白地询问着“为什么”。   许娇河屈起指节,顶着轮廓媗妍的侧脸,玩味地观望了他一会儿,才说:“因为心悦我的人里面,有人答应做我的狗,有人愿意把命给我,有人宁肯自己被仇敌重伤,也不愿伤害我……”   “而你呢?只是委屈你顶个外室的名头,你就摆好大的脸色给我看。”   宋昶不是不知道许娇河同游闻羽的蜚短流长。   以及她流亡欲海时,魔尊扶雪卿执意迎她为后的传闻。   他只见许娇河眼皮子浅,看到美饰珍宝便两眼放光。   谁料空有美貌的草包美人裙下,有前仆后继、数不清的俯首之臣。   宋昶作为天之骄子的理智,抵触着许娇河的话,认为能够得到自己的倾心,是许娇河的运气。然而被埋藏得很深的情感之内,又不禁认为,比起那些男人所做的,担个外室的名头也算不了什么。   他半晌不出声,最后闷闷憋出句:“小洞天皆知,无衍道君降世时曾被大衍师批命,说他身负莹骨,纵然天门不开,他也必将凭借不世的天赋,生生架起一道登仙的天梯。”   “你阻止不了纪若昙,就像没有人能够阻止命运的轨迹。”   许娇河没有理会宋昶的酸言酸语,转头探问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莹骨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身负莹骨者,皆是上仙转世,旁人辛苦修炼,只为在晋升大乘期之后,以求搏一搏那万中无一的登仙之运,而纪若昙天生仙命,为人修行一世,只不过是他在飞升之前必将经历的仙劫。”   宋昶目色复杂,看着一无所知的许娇河,详实为她解释起来。   “这一千年来,自静泊真人飞升之路被天雷劈断后,所有希冀成仙的大乘期修士皆殒命于雷劫之中,唯有纪若昙安然度过,而非身死魂灭,他朝白日登仙,也不过时机问题。”   “……娇娇,纪若昙的意志何等坚定,坚定到勘尘之劫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降下慈悲。”   宋昶放缓了语速,晦涩莫测地问道,“你以为,在登仙大业之前,你又算得了什么?” 第11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一天   许娇河的“外室”之言, 对于宋昶而言,终究带了些羞辱性质。   他精心准备的一番告白场景,弄到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的下场。   二人怀揣各异的心事回到云衔宗。   宋昶告辞返归客居之所, 许娇河则径直去了怀渊峰。   纁鸾血虽已取来, 但她还要另外融入材料来稳固颜料特性。   许娇河又忙碌几日,堪堪赶在纪若昙出关前准备齐全, 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宋昶在后山的言语。   身负莹骨, 天生仙命。   纵然率先提出坦诚相对的是纪若昙, 可他身上又有着诸多自己看不透的谜团。   许娇河将最终制成的颜料放在烧蓝瓷罐中, 只等待着纪若昙傍晚出关的时辰到来。   这一夜, 他们一同用了晚膳。   分房而居七年, 也是第一次宿在了一起。   共眠是许娇河提出的。   盖因纪若昙第二日一早便要动身前往极雪境。   他们唯有这一夜的时间。   相比纪若昙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赧然面孔,许娇河却没有相对应的羞涩和忐忑之感。   她望着纪若昙的眼睛,昳丽流畅,尾线略挑。   眼黑与眼白的比例分配得当, 瞳孔深邃, 自然生出一股让人信服依靠的气度。   可真的能依靠吗?   犹如烟雾缭绕的远山,只见轮廓,不见内里。   他待自己的心究竟又是如何?   跪坐在纪若昙被毯素净的床榻之上, 许娇河一手握着纤巧的紫毫笔, 一手摩挲着掌心器皿的顶盖, 她一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让坐在旁边木桌上佯装看书的纪若昙暂且释怀了几分不自在。   他又翻过书册的一页, 却是用余光瞥向许娇河的身畔, 问道:“你有心事?”   纪若昙的一句关怀, 没有叫许娇河卸下防备,反而收拢思绪, 不动声色掩去了眼底的思绪,状似寻常般扭过头,略带促狭地轻笑道:“夫君今晚明明知晓要做什么,怎的还不上榻?”   许娇河不说话还好。   一开口便似微小的火苗般窜进纪若昙的躯体,烧得他失去了往日的敏锐和端持。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书的边缘,几乎要将其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纪若昙的反应比之前端进步了些许,没有青涩到睫毛乱抖,但也好不了多少。   许娇河见他耳垂染红得飞快,沾惹颜色的美人面叫人心神动荡,心底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起自己:之前说好的,有一日过一日……眼下来都来了,到嘴的肉就算裹着锋利的鱼钩,焉能不尝?   木椅在地面发出后撤的轻响声。   纪若昙放下书册,站起身来,雪白的道袍在浅灰的床榻边盛开又坠落。   仿佛一枝不染尘埃,偏又坠入万丈红尘的月下幽昙。   许娇河膝行着后退几分,檀口半开道:“脱了。”   她也有许多不好意思,却比两百余年不动凡心的纪若昙轻。   为了在今晚占据主动,刻意做出种种娴熟手段,不叫对方看低。   “娇河你……”   许娇河轻飘飘道出的二字实在过于随意,随意之中又带着烧灼纪若昙肌肤的无边滚烫。   他说了三个字,再也说不下去,沉默且缓慢地解起勾勒出一段精悍窄腰的袍带。   结扣散落。   衣衫半敞。   与霜雪同色的无纹内衬撞进许娇河的视野。   这衣衫轻薄,隐约可见肌肉起伏的线条。   许娇河的眼睛停在肋骨向下的位置不敢再动,咕咚一声唾液吞咽,方觉自己也并非游刃有余。   她偏了偏头颅,将小罐的顶盖揭开,紫毫笔深入其中,蘸取着比血液更加浓郁的颜料。   与纁鸾舌尖口涎同等气息的异香在屋内扩散。   纪若昙见多识广,稍一思忖便确定了颜料的成分。   这世间唯一一对纁鸾,养在紫台的后山,更是宗主宋阙的宝贝,想要取血自然十分困难。   它何以会成为为自己纹身的颜料出现在怀渊峰,纪若昙并不清楚。   但他清楚以紫台无利不起早的个性,定是同许娇河做了什么交易。   纪若昙本想隐忍,又怕许娇河被欺骗着落入构建的陷阱,便委婉道:“这颜料可是纁鸾血?”   “夫君好眼力。”   许娇河又搅弄了几下,说不清是在搅弄颜色,亦或搅弄纪若昙的心。   她抬起一双明眸,怀着叫纪若昙在意的念头,绵里藏针道,“这可是恒明君亲自带我去取的。”   纪若昙眉心一跳。   硬质的指甲边缘已然借着衣袖的掩盖掐入掌心中央。   一个游闻羽还在不争峰上虎视眈眈,怎么这种时候又多了个宋昶?   把觊觎者通通打断手脚扔下怀渊峰,再将许娇河锁在房内不得出门的阴暗想法,在他脑海产生。   明面上,纪若昙望着许娇河的双眸,依然透出十足的温和容忍。   许娇河一贯是自己不舒服,也不许别人好过的性格。   她望着纪若昙立时紧绷的下颌线条,无处发泄的淤塞之气才顺了不少,面对纪若昙晦涩的心情,她故作一无所知,催促道:“夫君还在等什么呀?还有最后一层里衣没有解开呢。”   纪若昙弯曲手指,复而顺从地完成许娇河的要求。   于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在两人之间。   纪若昙的面孔不如寻常男子般粗豪,身躯却同样看得许娇河脸红心跳。   浅青脉络如蛇蜿蜒在胜雪的肌肤之上,向下隐入不得为人触碰的所在。   许娇河看了一眼,难以想象若把绘制其上的紫毫笔换作自己的手,会是何等心猿意马的体验。   她指挥着纪若昙:“再把里衣,朝两边撩一撩。”   一瞬后,纪若昙干脆将身上的衣衫褪到臂弯间。   馥郁的昙花香顺着肌理渗出,冲淡了无处不在的纁鸾气息。   许娇河将沾满颜色的紫毫笔架在指尖,垂下眼帘,勉强克制住羞涩,寻找着落笔的地点。   她早在闭关的洞府时就想好了。   要在纪若昙的身上留下“娇河的昙花”这五个字样。   “你坐得那么远,下笔时肯定会手抖。”   纪若昙异常平静的嗓音贴着她的发顶响起。   他修长的双腿向两面侧开,不复过往打坐盘腿的庄严自持。   许娇河的心中半是宋昶的话,半是纪若昙的美色,有关自身境地的思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她自觉纪若昙的提议说得合情合理,便以快要一头埋进青年怀抱的姿势凑近袒露的小腹。   挺秀的鼻尖感知着肌肤的温度,即将蹭上眼前的雪白。   许娇河下意识吐了口气,却见纪若昙难耐地收缩一下,肌理的轮廓愈加块垒鲜明。   “我、我要下笔了,你别动。”   命令出口,许娇河结巴着差点咬到舌头。   听话而乖巧的纪若昙,却在这时分别捏住她的两只手腕。   手指略使巧劲,一阵酥麻自脉络传到掌心,许娇河的双手顿时失了力气,而她指尖的紫毫笔和烧蓝罐,在即将跌落的刹那,被纪若昙身上溢出的灵力托起,狠狠掼在了远处紧闭的大门之上。   啪!   烧蓝罐与坚硬的门框相撞,随即碎成四分五裂的瓷片。   许娇河的意识也伴随这声脆响,碎得脑袋一片空白。   “夫人,道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候在廊下的露华闻声,立刻敲门相询。   纪若昙淡淡瞥了许娇河一眼,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简言道:“退远些,别在近处值守。”   “……是。”   露华的脚步声远去,许娇河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自己辛苦了几日好不容易做好,此时此刻却变成地上一滩污渍的颜料,气得浑身发抖。   ……还没有清醒吗?   纪若昙从来都是纪若昙,不要以为帮了他几次忙,就真的会对自己千依百顺!   许娇河抹了把脸颊,冷笑着抬头:“既然不愿,无衍道君为何不早说,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言罢,她腾地起身,竟是鞋也不穿就想赤脚下床。   “你别走。”   纪若昙拉住她的衣袖。   “大家只为利益相聚合作,道君还真的把自己看作是我的道侣不成?凭什么让我不要走?”   许娇河气得狠了,什么话戳心窝就挑什么说。   她用力打掉纪若昙拉扯的手,又被纪若昙双臂一展,抱进怀里。   “我也会在意的……我不是无知无觉……”   纪若昙收紧手臂,嗓音又沉又闷。   “你在说什么呀?”   许娇河一时没有听懂,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我说,我怎么能够忍受你留在我身上的印记,是另一个男人给予的!”   纪若昙一口咬住在唇畔晃动不休的小巧耳廓,临了又舍不得,放松齿关变成了含。   “……”   竟是这样。   许娇河到嘴边的指责便说不出口。   她发觉自己自诩油盐不进,时至今日,却也怕他人示软露弱。   半晌,她问:“那你答应我的事,没有纁鸾血,可怎么做得成?”   纪若昙不假思索道:“还有一种办法。”   许娇河正要问是什么,倏忽浑身不能动了。   纪若昙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忧你不允,只能暂且委屈你一下。”   许娇河的瞳孔露出疑惑的神色。   很快,她的右手食指被人从根部圈住,精纯的水灵之力注入体内,聚而不散汇聚在她的指尖。   纪若昙握着许娇河的手,将她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凑近自己的肌肤。   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许娇河的眼睛,手指突兀动作起来。   灵力刺破血肉,痛楚从伤口处传入四肢百骸的感觉中。   腹部的肌肉收缩到极致,纪若昙白皙的额头也隐约迸出几分青紫筋脉。   哪怕面对自己的身体,他依旧毫无怜悯。   仿佛陷入癫狂的画师,在空无一物的画布之上尽情挥洒自己的得意之作。   许娇河的指尖或浅或深,一路游移,血液堆满了她的指缝,又一路滴滴答答弄脏了洁净的衾被。   她的瞳孔惊恐地扩大。   ……不要纁鸾血,用的却是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只为了取悦于她。   纪若昙是疯了吗?!   许娇河定住的身体自脊骨开始蔓延开一缕寒气,越来越多的血液滑落,亦濡湿了她的衣裙。   不知过了多久。   漫长到像走完整个人生。   许娇河收回了自主控制身体的权利。   她失神地低头,眼睫颤抖着覆下,窥见纪若昙光洁无瑕的左腹,鲜血淋漓五个大字横亘其上。   ——娇河的昙花。   如此血腥,   又如此心有灵犀。   “别怕,无需纁鸾血,我用灵力所绘,同样会成为身上永不褪色的痕迹。”   冷汗涔涔在纪若昙的眉眼。   他的瞳珠剔透,端的是如月皎洁。 第11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二天   纪若昙从交叠的衾被间钻出时, 已然将近卯正。   他从床畔散乱一堆的道袍衣裙中摸索出块手帕,将淡色薄唇上淋漓一片的水光擦干。   他边擦边凝视着床榻另一侧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的许娇河——对方紧闭的眼尾一片湿红,素白无妆饰的面孔上残留着褪尽的绝顶欢愉, 生生在柔美之间带出一段难以言喻的媚意。   几番清理之后, 纪若昙估算着时辰,避开许娇河的躯体小心翼翼翻身下床。   他捡起衣袍, 穿戴整齐, 心满意足地抚过腹部新添的骇人印记。   肌肉因剧痛而收缩, 反馈在激荡灵台的情绪之中, 却是说不出的欢喜。   纪若昙前行两步, 端起桌上的冷茶, 仔仔细细漱了几遍口,重新变回高洁寡欲的道君。   做完这些,他旋返床畔,对着许娇河看了又看, 心中随即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厚重感。   他悄然俯落头颅, 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在对方额间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许娇河的睫毛颤了缠,似是将要醒来。   却在纪若昙的屏息中, 换了个姿势, 将小脸缩进被子深处睡得香甜。   ……真是。   纪若昙松了口气, 发自内心觉得她浑身上下尽是可爱。   再度流连地看过一眼, 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 方才转身离开房间。   ……   天还未亮, 廊下, 露华站得很远。   纪若昙昨夜架起了一晚上的灵力屏障,以她的修为境界, 着实也听不见什么。   可夫人与道君宿在一起的认知,在露华的脑袋里回荡了一夜。   以至于在见到纪若昙时,她依旧有些面红和无言。   恭敬向纪若昙行礼问安,露华询道:“是否需要奴婢进去为夫人梳洗,以便与您共进早膳?”   “不用,让她好睡即可,你去候在外院的入口,谁来都不准打扰夫人。”   纪若昙随手撤去结界,吩咐的语气与平日并无区别。   只是露华却从他的眼角眉梢瞧出一份莫名的色/气餍足。   露华虽为他们恩爱情好感到雀跃,但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正色答应道:“是,道君!”   纪若昙抬步要走,又微顿脚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目色淡漠地补充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要看好怀渊峰,勿要让无谓之人给夫人造成烦恼。”   ……   纪若昙离去后,露华思量了很久。   在道君心目中,是独有观渺君担得起无谓之人的称呼,亦或者所有未婚的男子修士皆为情敌。   她尽忠职守地站在外院门口,一猜再猜,还是没有揣测出来自家主人的想法。   而房间内,睡得天昏地暗的许娇河对此一无所知。   她的梦里没有俗世纷扰,没有人物缠杂,酣畅而黑甜。   好梦持续到日上三竿,许娇河被屋外一阵对峙声惊醒。   两个声音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出现,最为熟悉不过,是露华和游闻羽。   露华一向稳重,声音也敦厚温柔,此时却透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她笑着问候过游闻羽,又挡在院外问道:“观渺君不在不争峰好好养伤,来怀渊峰有何贵干?”   “我的伤势渐好,耽搁了数日,前来看望长辈也属常事。”   “观渺君也知晓道君和夫人皆是您的长辈吗?怎的道君在时从不见您前来问安?”   露华经由纪若昙一力培养,性格也肖似于他,不给面子的时候任是谁人也不给半分。   游闻羽无言一瞬,继而淡定地回应道:“我犯了错,前些日子才被师尊用戒鞭罚过,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余怒尽消,倘若贸然打搅,罪加一等,终是不好。”   “那打扰正在休憩的夫人,观渺君就认为好了?”   面对露华的质问,游闻羽面不改色心不跳:“师母不都是辰中起身吗,如今已将近午时。”   这下轮到露华不说话了。   她忆及许娇河贪睡的因果,不自觉看了眼纪若昙房间的所在,面上再度出现可疑的酡红。   游闻羽立刻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再配合她目光所望的方向一想,含笑的双眼登时尽是阴霾。   “你是师母的女婢,不去服侍她,守在外院的门口做什么?”   他收起唇畔的弧度,一字一顿质问道。   “我……”   不可暴露主人的私隐,是每位侍奉于怀渊峰中的仆婢应当遵守的要义。   露华有些为难。   正当她思索堵住游闻羽嘴的由头时,房间内传来许娇河慵懒的命令:“露华,让他进来。”   夫人发了话,自是不能抗拒。   露华硬着头皮回应许娇河,抬首看向面前黑云压城的游闻羽:“请观渺君跟我来。”   许娇河哭叫了一夜,嗓子仿佛被吸饱水的棉花堵住一般有气无力。   她一面侧耳留神着外面的对话,一面直起酸软的腰肢为自己穿上外裳。   昨日的结果,尽管纪若昙克制着自己,未曾真正行那等事情。   但光是凭借口舌,便让她差点死上几回。   许娇河拉高衾被,盖住胸口,又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以求神色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奈何她终究对男人这种生物不够了解。   一个对她心怀爱意,又深沉善妒的男人,寻找起细节来,敏锐比之朝廷的刑官也不遑多让。   踏入房内的游闻羽,除开浓郁的水灵之气,甫一眼看到的,便是许娇河胡乱在颈后胡乱打结的艳红系带。   露华跟在他的背后,一半目光为高大身躯阻挡,只来得及看到许娇河衣衫规整地靠坐床上。   没什么香艳场面,也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   她放了半颗心回肚里,又听见许娇河对她说道:“露华,我午膳想吃菊花豆腐,之前小厨房切出的豆腐丝不够纤巧,内里品尝起来十分寡淡,这次你去盯着他们用心做。”   菊花豆腐费时费力,许娇河显然是要将她支开。   露华惦记着纪若昙的嘱咐,试图为其严防死守每一位情敌,便想开口推脱给别人去看着。   许娇河却看出她的念头,故意盯着游闻羽曼然问道:“闻羽应该只是来问候一声便打算回去吧?若是想要留下来用午膳,可得提前和露华说好自己想吃些什么才行。”   游闻羽听出她不想让自己留下来的言外之意,心头酸涩异常。   却也只好配合地说道:“嗯,不用饭,小徒同师母聊几句就走。”   露华这才放心地带上房门,去了小厨房。   “我今日累得很,你若无要紧事,改日再来也无妨。”   许娇河拿起纪若昙的卧枕撑住自己的腰,靠了片刻,又嫌弃布料粗糙硌得慌。   她半是困顿半是疲乏,内心渴望重新躺下补觉,奈何游闻羽在屋内,只能半坐着相陪。   游闻羽死死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师母喜欢上了纪若昙是不是?”   他不再假模假样地敬称师尊,提起纪若昙的名字,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许娇河被他阴恻恻的语气唬得发瘆,嗔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不喜欢他吗?”   “那为何同他睡了?”   风度翩翩的美青年,一出口却是市井的粗鲁样貌。   如此直白大胆的用词入耳,许娇河体内平息的情潮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她狼狈地一侧目,忿忿瞪向游闻羽:“我跟你说,我、我同他那样了吗?我只是——”   “只是什么?”   游闻羽眼尖瞧见衾被半掩间,露出半块云水纹的玉佩,是纪若昙平日经常佩戴的那枚。   严谨如无衍道君,何时会令自己的衣冠礼仪出现纰漏。   ……他竟然同许娇河胡天乱地成这般模样。   游闻羽咬牙切齿地抓过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又用鞋底来回碾压。   脆弱而温润的玉佩在他的蛮力之下,表面迅速蔓延开细密的裂纹。   “游闻羽,你在做什么呀!”   许娇河同纪若昙近身相处了这些日子,自然也清楚这块玉佩是他的爱物。   她情急之中忘记了自己的下裳不整,撩开衾被就要落床去捡。   丰腴的皮肉晃在游闻羽的眼中,犹如雪白的天罗地网将他整个罩住,几乎透不过气。   欲念作祟间,他一脚踢开玉佩,反手抓住了许娇河骨肉匀停的小腿。   “师母,你便这般放荡吗?”   他靠近许娇河,吐息灼热地逼问着她,“竟是罗裙不穿,就在师尊的房间内与小徒私会?”   这个时候,游闻羽又把纪若昙的称呼替换成了师尊。   可其中哪有敬意?   分明全是狭意。   温热的肌肤被微凉的指节触及,进而整个落入掌中。   许娇河这才后悔起自己为何要把露华支走,眼下外院无人,自己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放开我……游闻羽,你疯了吗!”   她急得又是用腿踢蹬,又是用手挥打,反被游闻羽一一化解。   他欺上了师尊的床,将柔弱无依的师母困在臂弯间,掌心还把玩着她的小腿,眯着狭长的眼睛不冷不热地问道:“他到底不舍得和你睡……那是舔了,还是用了别的?”   “游闻羽,你闭上嘴!”   许娇河羞耻地大喊。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前些日子还对着自己吐露悲惨身世的小可怜,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游闻羽黑沉沉的眼珠神经质地转了转,从凌乱的床榻看到许娇河的颈项上的系带。   复而松开桎梏小腿的手,故态复萌地用起最能拿捏对方心绪的可怜语气,带着几分哭腔指责道:“师母若不喜欢师尊……与他做下这等事对我而言就是不公平!”   高挑的青年,清俊的眉眼间绷出一片摇摇欲坠的脆弱。   许娇河终是挨不住,心脏软下两分,她的语气依然硬邦邦的:“我说了我没与纪若昙做什么,况且你口中的公平究竟指的是什么,与我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   “师母若不喜欢师尊,师尊便是借这种事来讨好你,相当于走了捷径。”   “……”   越说越不像样。   许娇河面颊红的彻底。   但不得不承认,纪若昙确实令她挺舒服。   察觉到许娇河的心虚无言,纪若昙的心口益发恨得滴血。   他强撑着面上委屈而引诱的表情:“师尊已渡勘尘之劫,再加上天生仙命,随时随刻都有白日飞升的可能,师母同他之间又能延续几时,不如、不如让小徒也来试试,可会比他更加让您舒适?”   又是天生仙命。   又是欢愉短暂。   宋昶说过一次,游闻羽转而再提。   她和纪若昙之间,仿佛充斥着一个解不开的诅咒。   她不意主动提起,纪若昙便也日复一日隐瞒。   许娇河的心在鬼使神差间动摇一瞬,而密切关注她的神色的游闻羽,则捕捉到了这个时机。他忍不住用指腹磨蹭着她的脚背,暗示道:“师尊他两百余岁,心性淡泊,哪有小徒来得知情知趣……”   许娇河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游闻羽内心的嫉妒被狂喜取代,几乎要克制不住将她拆吃入腹。   只是得意不过须臾。   他被许娇河从床上踹了下去。   许娇河揉着腰肢气道:“就算有机会,也不会是今日!” 第11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三天   纪若昙虽复生归来, 却并没有把属于自己的权势收回。   名义上,许娇河依然是怀渊峰的主人。   因此,事关讨伐欲海的商议, 她自然不能缺席。   清思殿内, 云衔宗之主明澹,代表紫台的宋昶, 以及代表如梦世的纪云相, 分坐三方。   岁过戌正, 早已超出明澹定下的时间。   三人又等了片刻, 才闻殿外姗姗来迟的通禀声:“娇河君、剑阁阁主到——”   明澹向门口望去, 只见游闻羽小意殷勤地凑在一身远山紫衣裙的许娇河手畔。   未知是故意, 亦或凑巧,他穿的圆领竹纹长袍,是比远山紫颜色更深些的雪青色,眉眼缱绻、唇畔含笑的风流模样, 看起来比不在的纪若昙更像是许娇河的正牌道侣。   游闻羽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明澹暗自下了结论。   殊不知, 在场的其他两位主角心绪同样不虞。   许娇河本不想与游闻羽同行。   自从那日她在床上把游闻羽踹下去之后,梦里总是出现纪若昙和游闻羽一起的荒唐场景。   两个人动作到最后,纪若昙便会力竭退出, 换成游闻羽彻夜继续。   她没有把问题所在往旁的方向想, 只认为是自己食髓知味遂生欲念的缘故。   今日之所以会携手到来, 一则她出门时夜色已晚, 二则架不住游闻羽的再三纠缠。   许娇河的目光朝清思殿深处的三位看去, 另手不动声色推开青年凑近的手臂。   衣袖与衣袖分离须臾, 游闻羽又锲而不舍地缠了上来。   许娇河被三双情绪益发鲜明的眼睛看得窘迫, 侧头对上游闻羽含情脉脉的双眼,本想瞪视警告, 却听见对方道:“师母身体不适,小徒先行扶您落座,再另寻位置。”   “……”   得益于修仙者的温良体质,许娇河已不再腰背酸疼,奈何腿软的状态总是如影随形。   她不意在清思殿内起争执,只好任由游闻羽将自己扶到明澹的左侧落座。   游闻羽顺势在许娇河的对面坐下,他的右侧则是面无表情的纪云相。   许娇河坐也没个坐的样子,寻了个舒服的倚靠姿势,一转头便与宋昶的目光对上。   后者不复初闻“外室”一言时的忿恼,神态平静却专注地凝视着她。   许娇河一顿,立刻偏过了面孔。   明澹的声音恰好在此时响起:“娇河君,你身体不适还要漏夜前来参加商议,着实是难为你了,你眼下感觉如何,可需要我传唤医修入殿,为你诊治一二?”   “……感谢宗主,只是早上起来时贪凉少穿了件衣衫,因而头有些疼罢了。”   许娇河庆幸自己在扶雪卿身边待了些时日,为了应对他的喜怒不定,如今找起借口来越发熟练。   她屈起食指,顶着一侧太阳穴,装模作样揉了揉。   却忽然发现明澹的瞳孔一凝,温和的面孔上表情有几分僵硬。   许娇河的动作之间,围绕在她身上的水灵之力迅速扩散,以坐在椅子上的她为核心,朝着殿内的其他四人无声无息袭去,如同深入骨髓的印记般,宣告着灵力主人对其的占有欲。   游闻羽又感觉到了那股气息。   深重的妒忌之后,他观察着其他几个男人的表情,心中情不自禁升起一股幸灾乐祸感。   几百年来,有谁人不知纪若昙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但谁又会想到,光风霁月的君子也能做下这等野狗撒尿,标记地盘般的低劣行为。   许娇河境界低微,察觉不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气味。   她在几道怪异的视线端详中难免惴惴,便谨慎地举起袖子来闻了闻。   结果除了花香还是花香。   莫非自己涂抹香膏的时候用得太多了?   她回望几人,不解道:“我已经到了,诸位还不开始吗?”   明澹率先掩去不明的心思,轻咳一声道:“那就由恒明君复述一下前些时日紫台的提议吧。”   宋昶抱臂应承,站起身来叙述起紫台的主张。   他和宋阙打算趁人之危进攻欲海的想法,许娇河早已耳闻。   在冗长的利弊之论中,许娇河难免走神。   她不想同游闻羽产生任何对视,于是选择去看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纪云相。   视线扫去那头,那面孔与纪若昙有着七分相似的青年同样没有关注正事。   他盯着许娇河,眼中充斥着明晃晃的、全无掩饰的鄙夷和羞怒。   “……?”   许娇河不明就里。   “……在下要说的就是这些,烦请云衔宗和如梦世的各位同道仔细考量。”   宋昶再一行礼,复而就坐。   明澹却是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又问纪云相道:“云相小友作为如梦世的话事者,有何见解?”   纪云相的整副注意力都放在许娇河这里,冷不丁被唤出名字,发怔一瞬,才起身回应道:“师尊离去之前有所交代,不论诸位有任何想法,请以娲皇像的修复为先。”   游闻羽瞧着他那两颗黏在许娇河身上的眼珠子,恨不得就此拔剑毁去。   又闻如梦世全然只考虑自家的想法,折扇一摇轻笑道:“纪道友的意思是,只要娲皇像一日复原不了,小洞天内的其他事务我们就完全不必关心,九州百姓的安危我们也更加不用在意。”   “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纪云相见自己的意思被他曲解,沉着脸继续解释道,“妖魔二族狡诈奸险、作恶多端,是该尽数屠之。只是妄增杀业终究对于修行一道不利,若能如同过去一般,将欲海通往九州的道路封死,也能减少同道们不必要的牺牲,于小洞天、于九州百姓的安宁同样是好事一桩。”   “补天石不过是上古传言,谁人又能够保证它一定被封印在极雪境中?”   折扇在掌间摇曳来回,划过一道鲜红的弧光,游闻羽笑语带刺道,“曾经,各位先道总是依靠娲皇像来加固欲海的封印,却没想过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哪天篮子打翻了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此次娲皇像损毁,便是天道给我们的一番提示,比起一味堵塞,不如彻底收服。”   纪云相冷道:“彻底收服,是嘴上说说就能成功的事情吗?多年以前的人魔大战,倾尽无数小洞天高手之力,也无法将扶雪卿杀死,只要有雪之心在一日,他就是不死之躯。”   “可我听说,这次欲海战役,令得扶雪卿重伤的功臣,便是观渺君?”   两人对峙期间,宋昶的话音不合时宜地插入,他似乎并不知晓游闻羽同紫台的前尘往事,言语间存在几分探究,“我小洞天有观渺君在,还愁杀不死那凶名赫赫的魔尊吗?”   游闻羽面不改色撒谎道:“我能将他击伤,是因为他在面对挡在师尊面前的师母时,强行收回了给与致命一击的魔气,以至于被自身力量所噬,受了重伤才会如此。”   他说得无比坦荡,仿佛并非谎言,而是事实。   这叫知晓背后真相的许娇河略带心虚地蜷了蜷手指,除却为了洗脱游闻羽的罪名,而刻意放出去的重伤魔尊的功绩,当日欲海大战的真实情形,已被明澹下令封锁,相关人等不得随意泄露。   游闻羽非要如此应对,只要明澹不拆台,宋昶也无从探究。   只是他再度提起扶雪卿同许娇河的关系,几位讨论正事的大人物便又把视线汇聚到当事者这里。   “所以娇河君是怎么想的呢?”   纪云相将话语在齿尖厮磨几个来回,复而添上一句,“无衍道君可有同你提起过他的想法?”   询问她的想法为假。   探查纪若昙的心之所向方为真。   毕竟无衍道君在小洞天内积威颇深,他支持哪一方,哪一方便能取得肉眼可见的优势。   许娇河这才想起晕头转向了这些时日,自己未曾与纪若昙谈论过这方面的事宜。   当日纪若昙向她主动提起,未必没有存着几分吐露心意的意思。   奈何许娇河对于人魔的战事纷争并不敏感,因而错失了如今在集议上出风头的机会。   不过自己向来是个游离在外的人,说句没过问这件事,他们大约也能理解吧?   怀揣着这个念头,她环视过周围男子们的表情。   明面上表示支持或者反对者,似乎在触及妖魔二族的性命时,都显得那般浑不在意。   便如娲皇像失窃之日,面对自己的冤屈和生死,也无几人上心。   不知怎的,那句准备好出口的“不知道”倏忽咽了下去。   许娇河无言一瞬,道:“若昙他曾对我说过,修仙者是人,九州的百姓亦是人,两者没有高下之分,掌握力量者若不能克制己身,那无论行使的是灵力还是魔气,都将会成为一种恶的化身。”   “我想,不管是利用娲皇像将欲海封印,还是如紫台所言,趁扶雪卿重伤将欲海彻底收服,都不会是若昙想要看见的情景……难道我们就不能想个办法,与妖魔二族实现和平共处吗?”   许娇河的话语,引来满座沉默。   这次,无论是一向纵容于她的明澹,亦或者千依百顺的游闻羽,都没有露出半点支持的意思。   许娇河不禁感到忐忑。   难道是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良久,宋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望着她道:“这是道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是怀渊峰的主人,我的意思不就是若昙的意思?”   许娇河心底发虚,为了维持气势,依然仰着面孔,理不直气也壮地回道。   “不是道君的意思就好。”   “娇河君切勿在这样的场合随意戏言,你愿与欲海和平往来,可有想过那妖魔二族是否愿意?”   宋昶正襟危坐,薄唇开合间表情比霜雪还要严冷。   许娇河却是不服气:“那他们和你说过他们不愿意?”   “师母,不要胡闹了。”   “这件事情,还是等师尊从极雪境归来,我们再行商讨吧。”   游闻羽将手中折扇一合,玩世不恭的面孔上难得对许娇河呈现出几分正经神色。   许娇河斜他一眼,大声道:“问是你们问我的,现在又说我胡闹,那要我参加作甚!”   “……”   许娇河赌气的呵斥,将清思殿隐隐冻结的气氛又消融些许。   明澹无奈地看着咬着嘴唇、满脸倔强的她,正欲出声圆融场面,那头沉默许久的纪云相陡然发难道:“扶雪卿要迎娶魔后的大事传回小洞天时,我还当娇河君答应是被他胁迫的无奈之举,现下看来,娇河君如此偏帮欲海,心中对那扶雪卿的怕是也存着几分真心吧——”   啪!   许娇河心头的不满,在纪云相刻意歪曲的话传入耳畔后达到极致。   她腾地起身,众目睽睽之下,快步冲到纪云相给了他一个耳光。   不等众人反应,她丢下一句话:“那等无衍道君回来,你们问他就是!”   而后礼也不行,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第11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四天   出了清思殿的大门, 许娇河的面孔上还留着几分气恼的薄红。   她在殿中坐了太久,头脑发胀,此时被夜风一吹, 人才清醒许多。   将纪云相当完出气筒, 她又感到有些后悔。   尽管几个人中他的地位最低,可性格却最是古怪别捏。   之前不熟悉的时候还把自己丢进水里差点淹死, 今后不知又会做出些什么。   不过打就打了, 她又不能让时光倒流。   打了纪云相终归是小事, 许娇河转眼又发愁起自己捅出的篓子。   那番同欲海和平共处的言论, 全然是因为感同身受而临时起意。   从前她并未与任何人探讨过, 当然不会清楚纪若昙心中对这件事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也不知道纪若昙归来后是否会怪罪自己。   又或者, 她的话语传出去,会不会给整个怀渊峰带来麻烦。   许娇河心下发愁。   她思忖着这会儿回到房内定然睡不着,便想着暂时不用阵符,先沿着回去的道路走一走。   下了层层叠叠的玉阶, 再走出清思殿的殿庭外, 便是云衔宗通往各个山峰都要经过的主道。   许娇河脚程不快,行了一刻钟,堪堪踏入回到怀渊峰的岔道上。   四下无人, 坦直的青石砖路匍匐于脚下, 陪伴者唯有两旁依靠灵力发光的仙鹤晶灯。   夜深露重, 许娇河紧了紧衣衫, 埋首估算着自己还要走多少路才能抵达怀渊峰的山脚。   手腕却在这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   她被扯得向后踉跄几步, 差点摔倒在地, 裹在身上抵御寒风的毛绒斗篷也顺势半敞开来。   许娇河又冷又狼狈, 忍不住扭头瞪向偷袭自己的人:“谁呀——”   话说半截,霎时吞进嘴里。   背后站着的人, 正是清思殿内挨了她一耳光的纪云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娇河站直身体,打量着纪云相面上的表情。   平心而论,她力气不大,耳光的力道也重不到哪里去。   奈何纪云相天生肤色白,那横亘在半边脸颊上的红意就衬得十分明显。   “你要干什么?”   许娇河扭动着手腕,怎么挣脱不开,又被他黑沉沉的目光看得发憷。   可她不愿输了场面,强撑着威严寒声道,“这是云衔宗的地界,可不是你师尊叶流裳管辖的如梦世,我警告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否则免不了又是一顿惩罚。”   “惩罚?”   纪云相端素冰冷,美人面上常年难见笑颜。   他重复许娇河口中的词汇,浅色唇瓣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虽是嘲弄,却也叫许娇河看呆几秒。   待她回转心神,才听到纪云相接下来的话语:“我不敬于你是罪,你水性杨花难道就不是罪?”   “……”   许娇河不明白,她纪云相拢共与见了不到十回面。   为何每每单独相处之时,纪云相总是要用一种类似丈夫捉奸的语气来指责自己。   她的怒气曾在清思殿内攀升到极点。   眼下行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又被料峭的寒风一吹,便成了漏光水的皮袋晃晃荡荡。   哪怕依然恼怒,却也浮荡着一层不真切的情绪。   许娇河忽然泄了与纪云相僵持的力道,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敛下睫羽,并不与他对视,只是无聚焦地望着地面,颇为无奈地问道:“与我针锋相对了这么久,小云你就不觉得累吗?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引来你这诸多误会,你我今日在此,不妨直言,能改的我改就是了。”   “不准叫我小云!”   亲昵的称呼入耳,许娇河过去戏弄自己的记忆也一同现于眼前,纪云相顿时变成了炸毛的猫咪。   他控制着音量,却控制不住话语间的情绪,万般羞恼地阻止许娇河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你勾搭了游闻羽和扶雪卿不够,如今还要来引诱我吗!”   “……什么勾搭游闻羽和扶雪卿,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许娇河自诩能屈能伸,只是一再遭遇纪云相的污蔑,好不容易熄灭的怒气倏忽间死灰复燃。   她向前一步,不便再用第二个耳光惩罚纪云相,只好将被桎梏的左手反客为主,并指使劲捅了一下他的胸膛:“先前集议,你一口一个遵守戒律,戒律有言,不可造谣生非,你此刻浑忘了吗?”   修行到一定境界,修士便不再害怕外界的寒冷。   是以纪云相在寒冬出门,所着也不过单薄衣袍。   许娇河素白柔软的指腹相隔两层布料,直直戳在他的胸口。   没什么痛楚,反而是令得心脏麻痹的酥意自接触的位置扩散开来。   这下,纪云相红得不止是脸,连掩在黑发之间的耳垂也烫了起来。   他仿佛被毒药沾身一般后撤半丈,握住许娇河细腕的手掌也嫌弃地将其抖落开。   许娇河等不到他的回答,直等到避自己如洪水猛兽般的反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她暗想如此寒夜,自己不早点回去休息,却在外面与纪云相拉扯纠缠,真是吃饱了撑着。   索性径直从灵宝戒中取出阵符,打算就地捏破。   另一侧,半副理智勉强按捺翻涌心绪,半副理智密切关注着她的行为纪云相陡然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今日清思殿内,他人看你的眼神都是那样吗?”   纪云相的话成功阻止了许娇河的动作。   将晶莹玉润的阵符夹在指尖,她抬起头来,狐疑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娇河君不如问问你的好夫君,做这等事就做这等事,也不晓得收敛些,竟还要搬到明面上来堂而皇之向旁人宣告。”纪云相的话说得古怪,没等许娇河反应过来,又压低声音再添一句结论,“不过若不是你生性风流,惹来了太多烂桃花,大约无衍道君也不必出此下策。”   “你弯弯绕绕的到底说了些什么?这等事又是什么?”   见纪云相并不明言,许娇河心下烦躁。   她抱着手臂迫近纪云相,质问的话语随同夹杂花香和水灵之力的气息一同拂在对方肌肤之上。   纪云相在心中唾弃着她,也顺带唾弃既酸涩又心神动荡的自己。   他忍了再忍,最后顾不得含蓄和体面,直直道:“你身上的水灵之力,非与修士有过肌肤之亲不得如此浓厚,无衍道君费尽心思留下这道印记,却不告诉你,你说他是为了防着谁?”   “……??”   肌肤之亲?   水灵之力?   她怎么一点都没闻到??   所以,清思殿内的四个男人,全都知道自己同纪若昙之间,做了、做了那样的事吗?   许娇河的脸庞迅速红成饱满过熟的番茄,她指着纪云相,支吾了几句,说不出话来。   “你、你别胡言乱语,我才没有跟他肌肤之亲!”   许娇河艰难捋平打结的舌头,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且羞且窘地瞪着他。   “何必自欺欺人,你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出现这股气息了。”   眼见许娇河着急地跺脚,纪云相心间强烈的羞耻感突然缓和不少。   他的眼帘垂落,复而抬起,面上失态的神色已经褪去大半。   想起为着欲海驻守之事,客居在不争峰时见到的场景,纪云相难掩复杂地说道,“在几月之前,我也曾闻到过一次……只不过那时无衍道君未曾复生归来,放眼云衔宗内,唯有与他一脉相承的剑阁阁主游闻羽的体内,能够拥有如此精纯的水灵之力。”   “你是在说,我和游闻羽之间,有不伦的关系?”   许娇河将声音放得很轻,但其中的含义极重。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纪云相说这话,仿佛在给许娇河听,又仿佛在给自己听。   他极力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缕嫉妒,便如同于阴暗处铺张菌丝的毒蘑菇一般,迅然张开了伞面。   他不敢看许娇河,兀自发泄着随同清思殿内的耳光一同嵌进肌肤间的情绪:“无衍道君不惧他人目光与你结契,静泊真人护着你,剑阁阁主为你说话,哪怕欲海之内的魔尊扶雪卿亦想迎娶你为尊后……许娇河,我真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样的魔力,娇生惯养,粗鲁肤浅,可偏偏就连——”   纪云相的话突兀止在此处。   如同锋锐的薄刃将冗余的内容一剑削去。   许娇河却懒得分析他未尽的语义,冷冷笑道:“大殿之中,我提出小洞天与和平共处,你们皆指责我异想天开,又言及我根本不清楚妖魔二族的想法,那么此刻呢?”   “你提及的那些人,他们要对我好,难道是我一意求来的?”   “须知世间有关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出格之事,大家皆只会揣测是女子费了无数心机、用了无数手段勾引,而并不思量,若论见色起意,分明是男子占了多数。”   许娇河不再拢着衣袍,血液滚烫起来,一股不甘和不服便在她的四肢百骸流淌。   她挑眉讥刻地凝视着纪云相,转变了称谓轻声叹道:“小洞天内的修士,自诩跳脱欲望俗常,一心向往无垢大道,却不想云相公子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见解依旧如此刻板陈旧。”   “你别再找那么多借口,要说见色起意,九州之内容颜出众者——”   “噢,你是想说,外表美丽的人不计其数,我又算得了什么吗?”   月夜之下,晶灯之旁,许娇河澄澈的瞳孔,依然明亮到令纪云相触之心惊。   仿佛一切不堪与外人道的妄念,皆在她的目光之中无所遁形。   纪云相眼见她一步步走进,簪着琳琅珠饰的小巧头颅轻轻依偎进自己的怀抱。   水灵之力瞬息包裹了纪云相的五感灵识。   他以为许娇河又要施弄万般手段,心有预感,莫名生出几分期待和惶恐。   只是出乎意料,许娇河的面孔相隔咫尺距离,仅仅安静悬停在他的胸前。   她微笑起来:   “我是算不了什么——可小云你的心,为何要跳得如此之快?” 第11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五天   疯子。   荡/妇。   妖精。   ……   纪云相从未接触过许娇河这样的人。   莫说小洞天一贯推崇宣和节欲的思想, 就连在九州民间,除却那等秦楼楚馆,也不会像她这般拥有了丈夫, 还随随便便把与其他男人的暧昧□□挂在嘴边的女子。   他被许娇河轻佻的话语刺激得四肢僵硬, 思绪空白。   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凭空而生的词汇。   身体定在原地足足一刻,待许娇河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淡漠目光, 柔软馨香的娇躯远离自身, 重新恢复不远不近的距离时, 纪云相才意识到, 尽管理智如此鄙夷, 他真实的情绪却告诉自己——   许娇河说出口的每一字、每一句, 都正中隐秘的心事。   哪怕被她害得痛楚加身、颜面扫地,平生皆不曾遭遇过如此羞辱。   他依旧对她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论疯子,究竟谁是疯子。   说难以自持, 谁又才是真的难以自持。   纪云相不敢再多看许娇河一眼, 只因他害怕胸腔中的心跳声会剧烈到举世皆知。   他局促地后退几步,留下一句“不知所谓”,便张开阵法落荒而逃。   静寂夜色中, 许娇河凝视着纪云相离开前所在的位置。   良久, 她才状若无事地抚了抚有些散乱的鬓角, 眯着双眼评判道:“胆小如鼠。”   ……   经历了今晚的一遭, 许娇河也失去了漫步的兴致。   她惦记身上水灵之力的成因, 急需找纪若昙讨要一个说法, 便捏破指尖阵符, 返归怀渊峰。   在小洞天内,许娇河若想与纪若昙见面, 不过一张符篆或是一个低级法术的事。   可此行纪若昙去的是极雪境,纷纷扬扬的无极之雪,形成了屏蔽灵力的结界,等闲办法在它面前皆是无用,唯有非常规的手段才有可能实现许娇河的愿望。   思来想去,许娇河就把主意打到了仍然寄存在玉牌中的某只妖怪身上。   当时欲海一战中,她因无法承受扶雪卿的攻击昏了过去,来不及把它放归竭泽。   这些日子又始终在忙碌别的事情,竟是将其遗忘了好一阵。   许娇河翻找一阵子,从衣柜中翻出玉牌,又揭去其上封印,把奚遥放了出来。   仍是小小的一枚眼球。   只是这次在眼球之外,又扩增了一圈雪白圆胖的身体。   许娇河捏着他来回看,才发觉身体的背面也长出了新的眼球。   看起来就像是刚蒸好的发面馒头前后各自长了只眼睛。   怪异之余,不知是否是看惯了的缘故,莫名多出几分憨态可掬。   “姑奶奶,你终于想起我了!”   “你再不把我放出来,我就要在里面闷死了!”   在玉牌中憋了太久,奚遥甫一出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说着说着,它发觉周围的陈设不再是熟悉的雪月巅,又问道,“好姑娘,这是哪里啊?”   许娇河流转着观察对方的目光,玩味道:“云衔宗。”   “哦,云衔宗啊。”   “等等——你说哪里??”   “我说,我们在云衔宗,这是我的住处,怀渊峰。”   许娇河的回答,令奚遥差点扯着头发尖叫起来。   若说天下妖怪最害怕的去处,莫过于云衔宗怀渊峰。   相传,凭他修为高低,没有一只妖怪能在无衍道君的剑下活着逃离。   “你怕什么,你不都见过无衍道君了吗?”许娇河闻听百目妖哭唧唧地询问自己无衍道君在哪里,不觉好笑,于是揶揄他道,“上次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啊,我瞧着他对你还挺和蔼可亲。”   “我最讨厌臭男人了!”   “男人有什么好的!”   “就算是无衍道君也有股肮脏的浊气!”   奚遥拼命否认,诋毁三连,又被许娇河阴森着嗓子,故意吓唬:“这怀渊峰可是他的地界,你再这么胡说八道,哪日若是被他碰巧听到,恐怕到时候半只眼睛都保不住。”   “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奚遥一颤,透出几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意味。   他突然对于能够从玉牌中出来也不是那么兴奋了,甚至想重新回去闷着。   “好了别怕,我不同你闹了。”许娇河见好就收,安抚地揉了揉奚遥瑟瑟发抖的圆胖身体,这才说起正事来,“我看你多长出了一只眼睛,可是妖力有所恢复?”   “有魔尊那口玄池的帮助,我又在玉牌内温养了数日,修为恢复不少。”   奚遥喜气洋洋地宣告完,容量小得可怜的脑袋瓜忽然灵光一闪,“姑娘有事要我帮忙?”   “倒也不算太笨。”   被眼高于顶的小洞天修士以及机关算尽的魔尊陛下嘲笑一世,许娇河想不到这句话有一天也能被自己派上用场,顿了顿,心绪流转之间不自觉带上几分复杂。   奚遥却不在意她的语气是否含有恶意,闻言立刻如同忠实的狗腿子一般,屁颠屁颠讨好道:“聪明也好,蠢也罢,能在姑娘这里派得上用场就好——不过,姑娘可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   “让你重获自由,自是不会忘的。”   许娇河复述了一遍对奚遥的承诺,耐着性子解释道,“当时我虽然离开了雪月巅,却在人魔两族的对战中被魔尊扶雪卿所伤,昏迷回到怀渊峰休养了许久才好,并非是我不想还你自由。”   对上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奚遥总是充斥着一股盲目的信任,他听完许娇河的解释,关切地问道:“那姑娘现在身子如何?能在魔尊的手下活着,也着实是不容易。”   借着奚遥的话头,许娇河想起那日大战的情况。   扶雪卿的弯刀当头劈落时,裹挟着万千雷霆之力,刀锋还未触及肌肤,凛冽的杀意已然率先将灵魂冻结——他怀揣将纪若昙一刀击毙的念头而至,紧急想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唯有引魔气反噬自身。   从化作黑雾的初次见面,到后续发生的一切。   虚情假意、彼此试探。   许娇河以为扶雪卿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抱有阴谋与目的。   却不料在容不得人仔细权衡的要紧关头,冷不丁见识到了属于他的几分真心。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忍小洞天对欲海赶尽杀绝吧。   许娇河倏忽将清思殿内不知所起的想法因由补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为自己的妇人之仁做出何种评判,只好敷衍着挤出一句:“我的伤是好全了,可你们的魔尊大约不太好。”   奚遥窥见她眉宇间的游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变话锋问道:“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不瞒你说,曾经进入你体内的外来力量,正事来自无衍道君的灵剑破妄,如今你的身上固然失去了破妄的异化之力,但终究还有一丝关联,未知你可否能够借此再次与无衍道君取得联系?”   听了许娇河的话,奚遥颇为不愿。   一则纪若昙作为许娇河的道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称得上是他的情敌。   二则他是妖怪,天生与除妖人无法和平共处。   他踌躇片刻,推脱道:“他若是在小洞天的地界,我可不敢随意施展妖术……”   “如果他不在呢?他身处极雪境你是否能够联系得上?”   奚遥发出哈的气声:“那就更不可能了,极雪境是魔尊的地盘,万一被他发现我不还是死?”   许娇河沉默着抿了抿嘴唇,手指蜷缩在掌心厮磨两下,才说实话:“你不用担心被扶雪卿发现的事情,他在欲海之战时受了重伤,眼下生死不知,不会有闲心来取你这个小喽啰的性命。”   她担心奚遥不肯帮忙,略作思忖,将与纪若昙相见的目的扯到了欲海本身,“还有一件事,亦是小洞天内的机密,但我信任你才会告知于你。”   “因着扶雪卿失踪,紫台已经送来书信提起进攻欲海的事宜,我不想徒增杀业,所以在集议时提出了反对,如今想借你的手联络无衍道君便是为了同他商议,是否有法子能够阻止九州再起战事。”   奚遥没说话。   空有眼球,并无其他五官的身体之上,居然露出了几分沉吟的神色。   他固然不喜欢对扶雪卿俯首称臣,可更厌恶为人族所奴役。   此事这般看来,却是事关重大。   奚遥思量了足足一刻,才道:“好吧,我能够帮你。”   ……   极雪境。   绵亘无垠的空间掩映在苍茫风雪之中,万事万物呈现出死去一般的阒寂。   不多时,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现身于其间。   奚遥操控着动用妖力凝结的分/身,在冰天雪地间前行。   无极之雪的结晶落在眼球表皮之上,侵蚀妖力的疼痛让令奚遥体会到感同身受的痛楚。   作为本体,位于怀渊峰内的它匍匐在许娇河的指尖,发出一阵忍耐的抽气声——虽则无极之雪对于妖魔二族的腐蚀之力没有那么剧烈,只是他妖力低弱,眼球分身仅能存在一炷香的时间。   得益于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结,眼球在茫茫雪境中向着正确的方向快速飘去。   没有控火珠的帮助,一路之上,它极力隐匿着自己的气息,小心翼翼避开苍穹之上翱翔的雪枭,尽管如此,依然时不时被眼尖的怪鸟追得仓促逃命。   幸而有惊无险。   眼球堪堪融化了一半,奚遥已经找到了纪若昙的身处之所。   那是一座雪山。   巍峨皎洁,山体陡峭,屹立在天地间,几乎与周围的落雪融为一体。   可惜奚遥的视野暂时不能与许娇河共享。   否则若是被她瞧见,一定能认出此乃昔日扶雪卿闭关修炼的洞府。   眼球在雪山周围打转,寻找着进入其中的办法。   一只庞然的影子却在它的身后浮现。   昏黄瞳孔注视着这只不知死活的妖物,类人的面孔浮现几分冷凝之色。   “呀!!”   幽灵一般的雪枭发出一声怪叫,巨大的阴影随即覆盖模样凄惨的眼球,它收在雪白绒羽下的利爪猛然向前扑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来不及逃窜的猎物当头罩住。 第11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六天   无极之雪加诸的痛楚已然令奚遥的本体感到苦不堪言, 此刻分/身又被罩在雪枭的利爪间一阵挤压,将要碎裂的恐惧使得他在许娇河的掌心发出救命的惨叫声。   许娇河连忙捂住胡乱出声的眼球,随即从灵宝戒中取出几道隔音的符篆贴在屋宇周围。   她也被唬得惊慌起来, 薄责道:“你怎么了, 忽然乱叫什么?”   奚遥的回答断断续续:“我的分/身,遇到了一只很大的雪枭, 快要被它、给挤爆了!”   很大的雪枭?   许娇河思及自己在极雪境的遭遇。   那不就是扶雪卿的护卫般若?   她当机立断道:“你对着那只鸟大喊一声般若试试。”   奚遥为了保住灌注了妖力的分/身, 自是听话照做。   尖利的高喊声回荡在极雪境的四方, 传入雪枭耳里, 即将完全收紧的利爪兀地一停。   一瞬后, 响应分/身的却并非雪枭, 而是来自它脊背上的冷冽男声:“把它交给本座。”   “是,尊主。”   般若的声音自半张的鸟喙间发出。   他随即变回人形,合并掌心捧起眼球,恭敬献于发出命令的身影。   扶雪卿拿到眼球, 在般若不解的目光中自指尖释放一段魔气, 补全了另外半边融化的身体。   做完这些,他望着复原如初的分/身,不辨悲喜地冲那头问道:“娇娇,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能, 是来关心一下本座死了没有的吧?”   ……扶雪卿居然没死。   不仅没死, 听声音似乎还活蹦乱跳、中气十足。   意识到这点的许娇河, 缩在画面的另一侧大气不敢出。   她没有说话, 难言的目光对上奚遥, 沉默地质问:不是说好了去找纪若昙的吗?   找到了扶雪卿算几个意思?!   奚遥恨不得凭空长出两只手擦一擦眼球上的冷汗。   他分明感应到无衍道君的气息就在雪山附近, 为何首先撞见的却是魔尊扶雪卿?   那头,扶雪卿等了几转呼吸, 不闻许娇河的回答,耐性渐渐流失,倏忽拉长语调道:“哦,本座到底是自作多情了——你派这个废物眼珠子来到极雪境,除了想找到纪若昙,还能有什么目的。”   听见纪若昙的名字,许娇河心下一紧。   极雪境是扶雪卿的地盘。   他会这么说,定是和纪若昙发生了某种交集。   许娇河生出几分担忧,她暗自命令奚遥打开连同分/身的画面,警惕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本座能做什么?”   “狭路相逢,当然是把他给杀了。”   数日不见,两人再次相见,彼此言语间皆是针锋相对。   扶雪卿毫无血色的秀美面孔凑近分/身,阴鸷的瞳孔相隔万里映入许娇河的眼帘,勾起薄唇怨毒地笑道,“可要本座带你去祭拜一下亡夫的坟茔?”   极雪境的无极之雪已经冰冷到足够夺取人的性命。   可他如有实质的眼神,仍然胜之远矣。   许娇河身处温暖的房屋之内,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她强装镇定地说道:“你受了重伤,自身都难保,还在口头逞能,当真可笑!”   “你不相信?”   “那本座带你瞧瞧便是。”   说着,扶雪卿悬浮的身躯动作起来,他抬起空余的另一只手遥遥指向雪山,接着弯曲指节朝上一勾——弹指之间,冰雪垒砌得严丝合缝的山体,便向两侧整整齐齐分裂开来。   扶雪卿负手飘向雪山深处,一面继续对着分/身刺激那头的许娇河:“尚未来得及讨得娇河君的指示,你是觉得人冻成一座冰雕立在原地好看,还是碎成七八块散落一地好看?”   许娇河气得跳脚:“我看你被刺了一剑不够好看,下次整张脸被揍成猪头的模样才更加好看!”   跟在扶雪卿身后、一路沉默怪异的般若,听到两人幼稚如顽童的斗嘴,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奚遥展开的巴掌大的视野画面里,尽数被扶雪卿的脸庞占据。   许娇河观察不到四面的场景,只感觉到肆虐的风雪逐渐止息。   不知过了多久,许娇河同他争执得口干舌燥,遂抬步下了床,摸到桌边倒一盏茶水来喝。   温度正好的水液润泽口舌,她堪堪含在舌尖,冷不丁听到一声呼唤:“娇河。”   “噗——”   许娇河一口水朝着奚遥喷去,一半喷在圆滚的球体上,一半则穿过画面洒落在地。   扶雪卿嫌弃地注视着喷水的动作,手畔自冰室缓缓行出的纪若昙目睹此情,却莫名陷入缄默。   因一口气上不来,许娇河涨红了一张面孔,捂着胸口猛力咳嗽一阵,才稍稍缓解过来。   她指着画面那侧并肩的两人,颤声道:“你、你们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去——”   “也许是因为我们全都下了阴曹地府,过去的仇恨皆已变成前尘旧梦,所以达成了和解。”   扶雪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纪若昙则移过目光,淡漠地横了他一眼。   好吧,仿佛和解了,又仿佛没完全和解。   许娇河看着眼前的一幕,半晌无言以对,只觉得像是见到了猫和老鼠同桌共餐一般奇异。   “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本座观这小妖怪妖力低下,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分明是三个人的场合,扶雪卿却看着许娇河的眼珠尽数黏在纪若昙的身上。   他的心充满了不舒服,于是找了个理由出声打断静默的气氛。   纪若昙也道:“个中原因待我回去再同你解释,不过你且放心,扶雪卿此刻并非我们的敌人。”   “……好、好吧,那你能否让他暂时回避下,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许娇河想,一为水灵之力,二为进攻欲海的提议,这两件事哪件都不能当着扶雪卿的面说,否则自己还怎么在他面前做人,但纪若昙听到,也不知会怎样考量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颇有些踌躇不定,然而不等纪若昙回应,扶雪卿先道:“这是本座的修炼冰室,你凭何叫本座回避?再者,若非本座输入力量修复了这颗废物眼球,你以为它能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候?”   “那,要不算了,等你回来我再同你说吧……”   许娇河防着他的言语简直叫扶雪卿血液翻涌,差点气死。   他掌心用力一握,只恨不能径直将手中的分/身乃至怀渊峰内的那只小妖怪一同捏碎。   相比扶雪卿的面色扭曲,纪若昙则淡定异常。   他温言道:“说与不说,你自己拿主意即可,不过,我眼下有件要紧事要同你说。”   “何事?”   许娇河问道。   “我不在的期间,若云衔宗发起集议商量讨伐欲海的事宜,我希望你能代我提出反对。”   “……”   许娇河瞪大眼睛,“你认真的吗?被胁迫了要不眨眨眼睛?”   “没有,我没被胁迫,意志也很清醒。”   纪若昙目光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坚定答复道。   许娇河想了想,试探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母亲为你取的乳名是什么?”   “……月来。”   仿佛真的是纪若昙。   只是,他怎么会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   许娇河的脑袋瓜费解地思考了良久,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答案。   纪若昙察觉出她眉眼间的沉吟,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小洞天的人为难你了?”   “……倒也不是。”   许娇河看了看纪若昙,又微微偏转面孔,飞快地扫过视线充满压迫感的扶雪卿,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在你没有叮嘱我之前,宗主已经召开过了集议,商讨的正是讨伐欲海的事宜。”   “所以,你是已经替我赞成了他们的决定是吗?”   纪若昙追问一句,面上并不见因许娇河自作主张的决定而生出的不虞之色。   他稍作思忖,复又安慰许娇河道,“无妨,这件事我回去自行摆平便是。”   纪若昙话音未落,许娇河赶忙摇头:“不不不,我没有赞成进攻欲海的决定!”   这下,不解之色出现在了对方的眼底。   彼此安静一秒,纪若昙略带迟疑地问道:“那你是——”   “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便在集议之上提出了反对,今日匆忙寻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许娇河怎么猜也猜不透,天意竟然叫他们心有灵犀至此。   她承受不住画面那边两双四只眼睛的注视。   窘迫地垂下头去,转眼忘记了向纪若昙询问他之所以会反对的理由。   彼此漠然片刻,却是扶雪卿的询问率先入耳:“你为何会在纪若昙之前反对小洞天进攻欲海?”   许娇河不好意思说是为了相报手下留情的恩义,只道:“战事再起,无论哪一方得利,受苦的终究是整片九州大陆以及手无寸铁的百姓,况且,我也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扶雪卿低声道:“你不认为妖魔可恶,尽数除去方得九州安宁吗?”   许娇河抬头道:“关于这件事的想法,曾经在射日阁之上,我就回答过你。”   此言一出,扶雪卿不再言语。   须臾之后,狭窄的画面中除却纪若昙的面孔,不复他强行占据一侧的身影。   扶雪卿转过身,对着许娇河挥了挥手:“本座要去方便,懒得再听你们这对缠人道侣闲聊。”   ……   雪山之外,扶雪卿盘坐在化作雪枭的般若脊背上,静静欣赏着漫天风雪。   他翠绿的瞳孔微光流转,似是感慨万千。   般若陪着他看了半晌雪,只觉得百无聊赖,一股八卦的念头在心间丛生。   他忍不住问道:“尊主分明很是钟意那位娇河小姐,为何方才要主动提起退出?”   扶雪卿盯着远方的风景,像是没有听到。   般若习惯了他随心所欲,只挑自己想回答的问题来回答的个性,也不觉失落。   很久之后,有自嘲而落寞的声音伴随着风声轻轻作响:“以本座如今之势,为保欲海未来安宁,尚且要与仇人合作,又如何能够护得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罢了,为了不让她落入危险境地,暂且放手吧。” 第11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七天   “扶雪卿他真的走了吗?”   极雪境冰室内, 许娇河左顾右盼,试图找到扶雪卿躲在角落偷听的证据。   得到纪若昙肯定的回答后,她才偃旗息鼓, 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半边。   纪若昙问:“他既已走远, 你说有些事要同我讲,除了欲海那件, 还有什么?”   在战争生死的关头之前, 许娇河却是没什么心思再提起男女情爱的小事。   她对纪若昙道:“另一件暂且放放, 关于进攻欲海的事宜, 我想听听你真正的想法。”   纪若昙沉吟须臾, 问道:“你参加集议之时, 在场的其他人都是什么态度?”   许娇河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形,总结道:“如梦世要求我们以修复娲皇像为主,并不赞成立刻解除封印进攻欲海,紫台则是极力主张通过战争让妖魔二族臣服, 游闻羽没有十分明确的表达, 不过我观他的神态言语,应该是倾向紫台的提议,宗主干脆任何意见都没有提及。”   “尽管他们各执一词, 但我想, 应该无人会支持于你我。”   这样想想, 他们所代表的怀渊峰, 此刻似乎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纪若昙的境界尚未恢复, 游闻羽显然并不和自己的师尊一条心。   所有的麻烦夹杂在一起, 现状并不对他们有利。   许娇河只想了大概, 未曾思考更远的东西。   她的言语传入纪若昙的耳朵,对方却是转眼考量了更多权衡掣肘的东西。   他对许娇河道:“你记住, 一定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话都出口了,我自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许娇河应承一句,又略带疑惑地问道,“夫君这般强调,是觉得我墙头草两边倒吗?”   “不,我担心他们不会罢休。”   纪若昙微顿,目光透过画面注视着许娇河,“我尚未找到补天石的线索,接下来的几天仍然要逗留在极雪境,我想,或许这几日会有人来到怀渊峰拜访你,劝你改变主意,倒向进攻欲海那一方。”   “你说的这个来拜访我的人,莫不是……紫台?”为了叫纪若昙放心,许娇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别担忧,我同紫台那些人又不熟,他们若想来烦扰我,我就直接称病不出门。”   许娇河的素手拍在胸口织绣的素馨花上,连带着肌肤呈现上下起伏的弧度。   纪若昙不小心看进眼底,只觉得喉咙到心口都一片滚烫。   向来合时宜的他,倏忽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你和他不熟,他却能为你取来珍贵的纁鸾血。”   “……”   一个大度的男人计较起来,也是十分斤斤计较的。   许娇河从纪若昙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缕如同冬日河流上的薄脆冰层般的酸涩,她尴尬地用双手盘磨着掌心圆润的百目妖,勉强找到个借口:“可我做那件事时,心里想的全是你……”   听了她的话,纪若昙面色不显,心又欢喜起来。   他选择性忽略掉自己不值钱的模样,向许娇河解释起来:“我会如此言语,也并非是要指责你什么,只是紫台之人,一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称病不出门,恐怕他们还会另寻他法。”   “嗯,我知道的,你向来最是有雅量,怎会和那些喜欢拈酸吃醋的人一样!”   许娇河见纪若昙给了自己的台阶,忙不迭地顺势称赞起他的品行。   但适得其反。   纪若昙肉眼可见并没有变得高兴,微微晃动的眸光多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他径自转移话题:“紫台的事不难解决,实在不行,你全推到我头上,让他们等我回来再议就是,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啊,是游闻羽吗?”   提起这个名字,许娇河忍不住感到心虚。   那日纪若昙前脚刚走,游闻羽便在自家师尊的床榻上,犯下了千夫所指的荒唐事。   虽说关系发展到现在,纪若昙都没有对自己做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但到底道侣结定的契约在身,哪怕许娇河面对的是来自他人单方面的纠缠,仍然不免生出几分背德禁忌之感。   纪若昙没有错过许娇河躲闪的视线。   他何尝不知游闻羽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是要做的事还未能做成,他又有何颜面同立场,要求许娇河对自己付出全然的真心。   为此,他只好咽下喉中苦涩,装作不知:“我担心的也并非游闻羽,你可有思考过,如若宗主亲自上门,以多年的情谊、九州的大势和百姓的安宁相求,你会做出何等回应?”   “宗主,怎么会是宗主?”   许娇河目露茫然,“事情发展至今,他根本没有表过态呀?再说宗主其人,向来淡泊无争,若非民心所向,那等妄增杀业之事,怕是他也不会轻易旗帜鲜明地赞成吧?”   “你真的相信宗主全无私心。”   纪若昙目色淡淡,语义不辨任何情绪。   许娇河静默相对片刻,仍然迟疑地为明澹说了句好话:“要是他心底早就想好了率众进攻欲海,何必还特地派你前往极雪境寻找什么补天石呢……岂非给扶雪卿疗伤休养的缓冲时机。”   “或许吧,这也只是我的一番猜测。”   幽冷彻骨的冰室之内,纪若昙发出一声缈若云烟的低叹。   只是话音尚未消散在空气中,他又抬起眼帘,执拗地注视着许娇河的眼睛,“不过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我的话,宋昶也好,宗主也罢,你不可轻易答应他们的提议或是要求。”   许娇河的呼吸不由暂滞,片刻后才不自在地拨弄着耳畔的东珠翡翠珰,半是不耐烦半是撒着娇:“哎呀,我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夫君说这么多遍还记不住。”   她皱着小巧的鼻尖,莹润的脸颊微微鼓起,看起来像是一握带着温度的白雪,“话说回来,你我的表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我们不同意,紫台也可以联合其他修士进攻欲海吧?”   纪若昙瞧着许娇河这副模样,心头柔软一片,恨不能穿过画面将其拥入怀中。   他用目光眷恋地描绘着她的眉眼,低声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你我的表态,而是无衍道君的支持,早些年,我因第二次人魔大战扬名在外,收获了不少拥趸者,若我也公开表示支持进攻欲海,小洞天内将再无第二种声音。”   许娇河蹙眉:“可我到底不是你,他们便是将我说服又能成什么事?”   “还不如等你回来同你好好商议。”   纪若昙道:“你我本为道侣,我若公然与你唱反调,岂非叫你难堪?”   “他们就是算准了这点,哄劝你代我表态完毕,就算我届时回来会反对,也不得不顾及你的脸面按捺些许,这样的话,他们最终还是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许娇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一千道一万,反正我只要坚持我的想法就行。”   她见纪若昙眼含欣慰,合上薄唇,似有结束对话的架势,终是又在意起第二件没说的要紧事来。   她捏着衣袖,视线在纪若昙的身上来回乱扫,寻找着合适的开场白。   却冷不丁两眼撞在他胸膛以下的衣衫之上。   于是——   “夫君,你、那处的伤口好些了吗?”   须知有时,“那处”的二字指代,远比“腹部”的具体称谓,更加叫人心猿意马。   许娇河开了不那么明智的头,赶紧羞得垂下头,暗自唾弃自己分明是要质问水灵之力的事情,怎么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场,反倒把原本正经的气氛一下子拖向旖旎的境地。   “好多了。”   她的不敢看的画面那头,响起纪若昙一本正经的话音。   许娇河思忖,说到这件事,似乎纪若昙半分不好意思都没有,莫非他在自己之前有过旁的体验?   这般想着,她挑起眼梢,利用一点余光观察纪若昙的反应。   视线受阻,只看得见半截光滑如玉的下颌,以及如云霞般染上薄绯的耳垂。   对方一旦弱势,许娇河便来了兴致。   她突地抬起头:“那撩起来给我看看吧?”   “娇河,这是在极雪境,外面还有……”   “可是,你用水灵之力灌满我一身的时候,也没想过,别人发现了会怎么样呀?”   许娇河无辜地歪着头,若非面上也带着绯色,拿捏纪若昙倒是游刃有余。   她捧起小脸,似软玉春花的面孔凑近画面。   低垂的浓密睫羽盖住了眼底的赧然,笑盈盈地调弄道,“修仙的道君不都是光风霁月、心无微尘的吗?怎么会有夫君这么恶劣的人哪……叫所有人都察觉到你我彻夜的肌肤之亲,独独将我一个人瞒了下来。”   “夫君究竟是想报答我,还是,想独占我呢?”   将自己的心事,连同宋昶的离间、游闻羽的挑拨一同糅杂在这句询问之中。   许娇河借着不甚正经的语调,试探着纪若昙对自己的心意。   等来等去,她得不到对方的答案,又嗓音柔软地逼问一句,“要么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撩起衣服来给我看看,夫君说着要报答我,若是什么都拒绝,人家又怎么能够开心得起来呢?”   “……”   一阵衣料磨蹭的窸窣声代替纪若昙的回答响起。   许娇河下意识朝着声源望去。   沟壑分明、线条优美的腹部肌肉呈现在画面的另一端,随着其主人紧张的心绪用力收缩。   娇河的昙花。   五个大字横陈在这具无瑕的躯体之上,不复鲜血淋漓之态,已然形成蜿蜒的痂痕。   活色生香。   又触目惊心。   他通过这种自我伤害的方式来完成许娇河的期待,一笔一划用足了十成的力度。   奈何言语之间,却是什么都不肯道明。   许娇河欣赏一瞬,才意识到,这是纪若昙对于另一个问题的变相拒绝。   她的心情顷刻冷了下来,目光钉在那几个大字上,尖锐到叫纪若昙不自觉偏过了脸。   ……   半晌,许娇河收回眼神,幽幽道:“你才不是我的昙花。”   言罢,叫奚遥中断了画面。 第11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八天   对着纪若昙发完脾气, 心情不好的却是许娇河自己。   她想以纪若昙的为人,宁愿在扶雪卿随时可以发现的冰室内,撩起衣衫满足自己的过分要求, 也不愿意说出那句她想听的话, 这何尝不是一种直白而冷酷的拒绝。   所以,于他而言, 报答便只是纯粹的报答, 是飞升之前平衡因果的一种办法。   别无他意。   ……那他还说什么自己也会在乎。   他在乎个屁!   许娇河气得把奚遥丢在一边, 挽起手臂在屋内烦躁地踱步。   她乜着眼睛, 望着墙壁上挂着的“花好月圆人长久”的字画许久, 冷冰冰地询问起在榻上滚来滚去的眼球道:“你说你们的男人的天性, 是不是就跟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躺着也中枪的奚遥僵在衾被间一秒,弱弱地回应道:“那得看是哪方面的天性……吧?”   “哪方面的天性,不全都一样吗?”   许娇河不断开合的唇瓣里吐出不管不顾的讥讽,“自己品尝过的食物, 哪怕心里厌恶异常, 也容不得他人攫取,印上了自己名号的女人,哪怕不甚喜爱, 也必须要求对方一心一意。”   “可是, 不喜欢又怎么会印上自己的名号呢……”   奚遥反驳的嗓音, 在许娇河胜过寒霜的目光中逐渐变低。   他意识到对方想要听到的并不是理智的分析, 而是一面倒的偏帮, 便立刻调转枪头, 忙不迭地讨好起许娇河道, “好姑娘,你也别对小洞天的臭鼻子道士太上心了, 在他们眼中,只有天道和成仙之路最重要,其他都可以舍弃——不是说,在很久以前,还有人杀妻以证大道吗!”   “杀妻证道”四个字自奚遥的嘴中说出,如有实质一般刻在许娇河眼中。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   若成仙要求割舍凡间俗缘,纪若昙该不会真的一剑把自己杀了吧?   浮云渡内,青年操控柳夭将偷袭妖族的四肢尽数砍断的场景跃入脑海,血腥气似仍在鼻尖萦绕。   许娇河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再想。   她把目光转回奚遥那头,见对方毫无自觉,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小洞天修士薄情寡义的行为,心下一阵烦躁,索性倾身过去,将其攥在掌心,重新塞回玉牌之中,复又扔进了灵宝戒。   罢了。   纪若昙不在意她。   她又何必做出一副为其守节的可笑姿态!   说干就干,许娇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唤来门外的露华,嘱咐她去酒库寻两壶最烈的酒。   露华手脚麻利,一刻钟后便取来了封于白玉瓶内的名酒“天仙醉”。   她将托盘中的酒杯放在八仙桌上,笑道:“夫人素来不爱杯中物,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兴致。”   许娇河却伸手一抹,把酒壶和酒杯都收进了灵宝戒中,起身一副打算出门的架势。   “夫人?”   露华见许娇河面色不虞,轻声又唤了一句。   “我要去不争峰找闻羽喝酒。”   许娇河知晓纪若昙不在,露华便是他留在怀渊峰的眼线,于是故意连名带姓说道。   “这,夫人……是否有些不太好?”   露华陷入刹那的静默,欲言又止地委婉道。   许娇河挑起柳眉:“不好,有什么不好?”   修士修行到筑基期以上,就不会再醉酒。   只因为可以通过灵力的运转将体内的酒液排出,使得神智始终保持清明。   可许娇河又不是修士。   她不胜酒力,喝了肯定会醉,谁知道游闻羽会做些什么。   为避挑拨离间的嫌疑,露华不好将这话直接说出口,只是搬出纪若昙说:“道君前些时日才惩罚过观渺君,想是观渺君的伤口也不曾养好,烈酒伤身,夫人不如等道君回来再——”   “露华,你是我的侍女还是纪若昙的侍女?”   许娇河和露华相伴多年,第一次对她露出冷颜。   露华方才发觉自家夫人这一次的怒气来得那么强烈。   似乎这怒气,是与道君相关?   露华惯会察言观色,便不再提起纪若昙,仅是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想要赔罪。   许娇河却不容她言语,漠然道:“你家道君都不在意我这个人,你又在意什么?”   说着,她捏破阵符,整个人消失在原地,只剩下来不及劝和的露华。   ……   仔细算来,已过亥中。   应是宵禁休憩的时辰,各峰之间若无要事也不会再随意走动。   孤身一人的许娇河到来得猝不及防,把守门的弟子愕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连忙行礼:“见过娇河君。”   许娇河理也不理,径直穿过门庭,来到游闻羽起居的院落。   她站在没有亮光的大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喊道:“游闻羽,你出来,我想喝酒!”   紧随其后跟来的弟子们一左一右,面面相觑,迎合也不是阻拦也不是。   游闻羽并未第一时间开门,许娇河耐性渐失,拍得更加大力。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紧闭的门扉才发出吱嘎的开启声。   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   许娇河定睛一看,却是披散的长发与呈露的肌肤,形成夺人呼吸的黑白二色撞进她的眼帘。   游闻羽刚沐浴完毕,堪堪披了件元青色的道袍在外面,脖颈和胸膛上仍有淋漓的水迹。   廊下只悬了一盏薄灯,屋内满室黢黑。   越发衬得游闻羽修眉高鼻,目似点漆。   他甚少穿这般浓重的颜色,一股与平日截然相反的压迫感朝许娇河袭来。   不争峰内,分明有独立的浴房。   ……游闻羽竟然在自己的屋内沐浴!   许娇河呼吸发窘,跟着她来的弟子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迅速溜走。   “这么晚了,师母怎会到小徒这里来?”   游闻羽袒露着身体,并未感到任何不好意思。   他踩着道靴,靠近许娇河几步,水汽间夹杂着过高的体温,仿佛密不透风的网将许娇河捕获。   这,似乎有些太逾矩了……   许娇河虽做好了另觅芳草的准备,但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接得住游闻羽的“坦诚以待”。   她下意识倒退两步,嗫嚅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来了兴致,想找个人喝酒而已,你若在忙,便忙你的,等下次得了空我再来就是了……”   “小徒不忙,随时可以奉陪。”   游闻羽瞧着许娇河的头低到不能再低,撤退的脚步亦不曾察觉身后错落的台阶,再差半步就要踩空跌下,他索性长臂一展,握着许娇河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小心脚下,师母。”   许娇河低低惊呼一声,等反应过来,空闲的手已然径直撑在了对方赤/裸的胸膛上。   她想要逃开,又被游闻羽牢牢钳制:“师母何必如此畏惧于我?”   他一面询问,一面伸手将覆盖在额头的湿法捋到脑后,露出一张毫无遮掩、锋芒毕露的面孔。   这般逾越的距离。   这般出格的搂抱。   更何况,她与赤身的游闻羽相对,刚才还被跟来的小弟子们给看到了。   许娇河镇定不得,满脑子皆是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如何还能回答游闻羽的问题。   然而游闻羽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往她的痛楚再次戳去,“不过,小徒始终有个疑问,还盼师母为我解惑——师母时时避我如避猛虎,究竟是真心不愿与我亲近,还是,害怕师尊的责难?”   许娇河一怔,猛地抬头:“我几时怕过你师尊了?!”   游闻羽抿着薄唇,又是一笑,激将道:“既是不怕,今夜还要不要与我一同饮酒?”   “话说回来,不过饮酒罢了,若这般师尊也不能谅解,那师母委实也过得太辛苦了些!”   许娇河的心防逐渐被他撩拨得松动几分,可思及屋内沐浴过后的涓涓热气,心中不免带上几分嫌弃,拧着眉道:“你这屋内尽是湿气,沾在衣衫上黏糊糊的,如何能够喝个痛快?还是算了吧!”   “那有何难,我带师母去个好地方便是。”   游闻羽捏着许娇河纤细的手腕,无须使出多大力气,便将她拉进了屋里。   四周用灵力催动的壁灯却是不开,只随手凝起术法,点亮了桌上的一方油灯。   微薄的光线映照出许娇河眼前的视野。   屋内冷清清的,窗外偶尔有寒鸦飞过,传来嘶哑嘲哳的鸣叫。   游闻羽没有限制许娇河坐在何地,只是转身背朝于她,绕过浴桶来到床前。   他随意蹬开道靴,光脚站在冰凉地面,拎起床上的里衣,那件元青色的道袍便顺势滑落下/身。   许娇河看得愣了愣。   蜿蜒在游闻羽脊背之上的鞭痕又转眼将暧昧的气氛打破。   她后知后觉地收敛眼神,偏开的面孔上已然尽是霞晕。   “你怎的这般下流!”   “就、就直接在其他女子面前裸/身穿衣!”   游闻羽闻言回眸,见许娇河隐在昏暗处的身影满是僵硬,低道:“除却师母,未有其他女子。”   “就算只我一人看见,那我就不是女子了吗,你还是下流!”   许娇河想也不想地指责于他。   游闻羽笑了笑,并不言语,手指覆在里衣系带上,打了个雅致的活结。   许娇河听见自他胸腔中传出沉沉的笑声,才反应过来,彼此之间的对话,哪像是师母和徒弟相谈的正经言论……反倒更肖似旖旎拉扯的打情骂俏。   说是错,不说也是错。   她粉面愈红,跺了跺脚气恼道:“你别那么多话,快些穿好衣服,再晚我就困了!”   “已经好了。”   游闻羽一面答着,一只有力的手臂自后而来,反扣在了许娇河的细腰上。   于此同时,象征传送法阵的重瓣之莲在二人脚下升起。   顷刻间,不争峰的房间之内,除了氤氲的水汽和许娇河身上的花草香气,再无遗留任何。 第11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九天   护山大阵, 从不阻拦宗内众人。   游闻羽带着许娇河轻而易举突破小洞天的结界,不多时,便收起法阵, 降落在一处陌生地界。   高山之巅, 静止无风,巨大的月轮和闪烁的星宿悬挂在天幕之上, 仿佛徒手就能摘取。   待许娇河站定, 游闻羽也没有再占便宜, 识相地松开揽在她腰肢上的手。   他们并肩站在寂寥的冬夜, 脚下是青黄不接的野草地。   许娇河举目前眺, 发觉几步外是拦断山崖的纵深天堑。   万丈深渊垂直而下, 而周遭尽是漆黑一片,唯余月色充当不甚明晰的光源。   虽然没有风,但许娇河依然觉得很冷。   景色不见美好,月光也分外孤清。   况且还要席地而坐, 怎么看怎么脏兮兮。   ……这如何会是一个饮酒的好地方呢!   许娇河期待良夜的心冷了一半, 无言地环视四周,故意发出啧啧的嫌弃声。   她故意闹出明显的动静,可等了一会儿, 依旧没有等来游闻羽的解释说明。   索性噘起嘴巴, 没好气地哼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吗?要风景没风景, 要热闹没热闹, 还不如在不争峰喝酒算了——起码不争峰还有把坐着不磕碜的椅子!”   游闻羽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他在野草地上行了两步, 道靴碾着一颗石子踢落悬崖。他的话音夹在石子与山体的撞击声中:“枕天地, 饮星辰, 河山万里,风月无边, 岂不洒脱自在?”   “自在你个大头鬼!”   许娇河用力一拍娇贵易损的丝绸裙摆,“这要是坐下去,我的裙子还能要吗?!”   见她真的恼了,游闻羽方才感觉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满意足。   他半折起流丽的眼尾,侧首尽心尽力地安抚道:“师母莫要生气,小徒素来知晓师母衣食住行事事讲究,怎会拿这么个破地方来敷衍于您?”   “您且立于此地暂且等候,小徒自有更好的献给您。”   说着,他离开许娇河的身畔,径直朝前走去。   前面除了万丈峭壁,还有什么东西?   许娇河不由得好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游闻羽行至悬崖旁,没有御剑,也不曾停驻。   只迈开步子,一脚踩进虚空,然后整个人微笑着坠了下去。   “啊,游闻羽!”   眼前失去青年的身影,许娇河下意识惊唤一声,奔向山巅的边缘试图探明对方的所在。   游闻羽却在这时徐徐上升,浅色的灵力化作缩小的山河图景,被他踩在玄黑的鞋底。   他朝着月色漫步而去,山川阔海变迁在他的脚下。   一朝生,一朝灭。   一念枯,一念荣。   澄澈的月轮为鉴,置身其中的游闻羽仿佛即将羽化成仙。   许娇河看得愣怔,见他闲庭信步至辽阔的夜幕中央驻足。   修长手指有着堪比月色一般的苍素洁白。   自一端开始,复一端终结,一个半透明的发光圆圈自他指尖诞生。   而后他收回指尖,圆圈顷刻间变作了实体,不断旋转着变大,流动的光华自内浅浅溢出。   绮绚灿烂,令人目不暇接。   游闻羽放任圆圈自行扩张,负手转身,朝许娇河仰望的方向看来。   他的眉目被流光渲染,映出月宫仙人般不惹纤尘的皎洁。   他对许娇河道:“师母,过来。”   许娇河几乎就要在这样神圣的蛊惑中沿续他的步伐轨迹,朝着月色步步走去。   可小半只脚掌踏出草地,空荡的失重感叫她猛地停滞。   ……她还没学会高阶修士的那几套法术。   乘不了风,也御不了剑。   踏错一步,只能笔直坠地。   许娇河的神智被残酷的现实拉回,她立刻倒退几步,无论如何都拒绝再向前走去。   游闻羽恍作不觉,浮在空中,含笑问道:“师母不来吗?”   “只要小跑几步,奔向小徒,小徒自会将您接住。”   “这悬崖到你面前的距离不下几丈,我如何能跳得过去?怕是直接摔个粉身碎骨。”   许娇河听见游闻羽承诺会把她接住,依然心怀恐惧,不肯交付全然信任。   游闻羽又抚慰几句,观她仍作抗拒姿态,不觉有些失望。   他同许娇河沉默对视,鸦色瞳孔几乎要消融在皎洁与凛冽之中。   长久之后,缓慢叹出一口气:“师母知晓,古来飞升成仙者,最重要的共性是什么吗?”   许娇河恍惚道:“卓绝的天赋。”   “错了。”   “贞固的道心。”   “也不是。”   许娇河憋着一股劲,又陆陆续续想出一些答案,均被游闻羽否定。   她横眉道:“那你自己说,是什么!”   “是能够放弃一切的决心。”   游闻羽向天平展双臂,呈仰首之势,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她的面上,一字一顿道,“放弃一切,抱向死而生之心,才能活着渡过九道天雷的考验。”   “而师母的人生,总是时时刻瞻前顾后、刻刻畏首畏尾。”   “殊不知,有的时候,唯有豁得出去,才能享受最畅快的自由。”   游闻羽的言语平淡,不具任何褒贬。   许娇河却忽然被他包含怜悯的俯视,凭空激将起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咬着下唇,又后撤几步。   在游闻羽摇了摇头,打算折返地面的前夕,埋首向前跑去。   一步、两步、三步——   即将抵达天堑,她屈起膝盖,用尽全力向游闻羽的所在跳起。   游闻羽亦被她眼底一瞬间绽放的决绝所震慑,身体自发作出迎接的姿态,向她俯身弯腰而去。   砰。   躯壳与躯壳相触,肌肤与肌肤紧贴。   又像是突破肉/体的桎梏,在某一刹那,得到灵魂之间的共鸣。   游闻羽笑了起来,像是要把人揉进血脉一般,用力地拥抱着扑入他臂弯的许娇河。   他簇拥着她,仰颈向后,一同跌入那抹令人忘却忧愁的浑圆之中。   ……   许娇河的眼睛,在双脚离开地面之时便紧紧闭起。   她自虚无中感受到温暖的依靠,心绪微微松懈,身体又随着游闻羽的动作迅疾下落。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速度突破极限,收势反而渐缓。   待两人落地之前,周遭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重量,天地轻得如同一片飘荡打转的浮羽。   “师母,可以睁开眼睛了。”   “等欣赏完小徒为您开辟的好地方,再想与小徒温存亲近也来得及。”   许娇河的耳畔响起游闻羽气息浅淡的话语。   她的脖颈敏感地一缩,双眼便再也无法严丝合缝地紧闭。   纤长的睫羽微颤,她试探地睁开眼睛来。   是漫山遍野的花海。   亦是惠风和畅,暖意煦然的夜晚。   许娇河被吸引着从游闻羽的身上起来,摘下身旁的一朵鲜花,真实的触感叫她一愣。   原以为这是游闻羽制造的幻境。   但凭借他的修为,幻境之内的事物不可能如此真实。   除非——   许娇河思及“开辟”二字,转头向他讶然看去:“这是你的真境?”   游闻羽也不起来,架着双腿,将手臂枕在脑后,轻快着颔首道:“是啊。”   “真境不是、不是只有境界抵达通玄期的修士才能展开吗……你是如何做到的?”   许娇河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纪若昙曾经执掌的剑阁,也同样是一座真境。   真境,区别于幻境,又名化生境。   顾名思义,是修士运用灵力,化育生长出来的境界。   哪怕修士灭道,只要天地间灵气不绝,真境便可以永恒存在。   纪若昙昔日为求索剑修大道,无私将真境充公变作剑阁,以震云衔宗威名。   如今,她所看到的、属于游闻羽的这一座,却是从未显露于人前。   心思千回百转间,许娇河的困惑得不到开解,她只听见游闻羽玩笑道:“为了叫师尊后继有人,也为了能够在师母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小徒自是夜以继日、刻苦修行,以求时时有所进益。”   他的回答默认了自己已晋通玄界的结果。   许娇河顿时瞠目结舌。   这才过去了多久……   要知道,纪若昙除却天生莹骨的生根禀赋,能被小洞天称为不世出的绝才的原因,便是他八岁入道,二十二岁元婴,一百二十岁大乘的生平事迹。   如今游闻羽一百多岁便是通玄期。   莫非他也有望成为继纪若昙之后,第二个在两百岁内晋至大乘期的天才修士?   许娇河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游闻羽其人常怀云淡风轻,行事作为却有着雷霆乍惊之意。   许娇河久久不曾开口。   仰躺在花丛中观察着她面色的游闻羽,则在惊愕的眼角眉梢,窥见了她心底的真实思绪。   他并不沾沾自喜,翻身坐起,懒散朝许娇河伸出手:“不是要喝酒吗,师母的酒呢?”   许娇河缄默片刻,才掩去震惊的心绪,在他旁边坐下,自灵宝戒中取出酒樽和两只白玉瓶。   游闻羽揭开酒封一闻,浓烈馥郁的酒香冲鼻而来,只得一缕,便叫他骤现沉醉之态:“好香,竟是‘天仙醉’……小徒谢过师母的慷慨,竟然以此等美酒招待。”   “本就是找你喝酒,你喜欢就好。”   许娇河倒了半杯在小巧的酒樽中,抬手递给游闻羽。   她思忖,游闻羽能升此境界,怎么也该道贺一声。   于是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不甚熟练地举樽祝贺道:“恭喜你呀,闻羽,祝你早日晋升大乘境,承继你师尊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游闻羽笑得真挚,一口饮尽,指腹揩去唇角水渍:“师母的祝愿,亦是小徒心之所向。”   他的话向来真真假假,许娇河也瞧不分明。   只是有一事她不明白。   “天门不开千年,世间无人登仙,若此事解决不了,你就算明日抵达大乘境,不也是蹉跎人生吗……更何况,这些年来,除开你的师尊不提,其他渡劫的修士却是,通通陨落在九层雷劫之下。”   许娇河问完话,才发觉自己的言辞难掩晦气之嫌。   她又找补道:“当然,我也不是要诅咒——”   “师母无需多言,小徒明白您的心意。”   游闻羽笑吟吟地阻断她的解释,又倒一杯酒饮下,无谓地朗声道:“人生有涯,难避一死,不死在勘尘之劫中,也迟早死于别处——小徒又有何畏惧?”   游闻羽的声音豪迈而洒脱,似乎能够消去回首的记忆里,所有的不甘和曲折。   许娇河注视着他,又从他的瞳孔深处,探得一缕未竟的情绪。   她动了动嘴唇,意欲有所言语。   而游闻羽倏忽端着酒樽,朝她看来,温言道:“小徒孑然一身,私有之物亦是寥寥,唯有这一方花海真境可堪入眼……倘若师母不嫌弃,我将它赠与师母可好?” 第12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天   不论修为如何深奥高妙, 每位晋升通玄期的修士,终其一生,也只能开辟一方真境。   真境如同缩小的九州世界, 除却人形生灵以外, 其拥有者可以随意在内创造万物。   游闻羽的这份礼物不可谓不珍贵。   许娇河正因为知晓它背后的价值,所以不敢坦然接受。   她装成看风景的样子, 避开对方的视线, 故作轻松道:“别和我开玩笑啦!莫说我在云衔宗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听见谁说起过真境可以送人, 就算真的能够送出, 我又怎好拿走属于你的心血?”   “师母是不相信我可以把真境赠与你吗?”   游闻羽勘破她言语间的向往和犹豫, 将另一只手从垂落衣袖间翻出。   同他们进入的结界相似的华光, 在他掌心安静悬浮,模样仿佛一把钥匙,又近似一片鸿羽,“这是我剥离下来的、用于开闭真境的神念, 师母只要将其融入体内, 以后便能随意操控真境的一切。”   ……真的这么简单?   许娇河将信将疑。   她望着游闻羽手中的浮光,仍然没有伸手接过:“你将它送给我,对自己没有影响吗?”   “自是没有的。”   游闻羽饮下半杯酒, 装模作样地朝许娇河握拳屈起手臂, 展示着矫健精悍的轮廓线条, 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询问道, “师母看我现在的状态, 像是受到了什么影响吗?”   许娇河细致观察过他的表情, 得出结论, 似乎和寻常并无任何不同。   游闻羽观许娇河凝眸敛眉的细致神色,只觉和出洞进食前的小动物一般慎重可爱。   他在心中暗道, 傻师母,受不受影响,受了多重的影响,又岂是表面能够看出来?   然而反映在外,他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待许娇河收回目光,挑眉问道:“师母尽可以放心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许娇河略显局促地拢了拢衣袖,随即露出一抹甜蜜的笑意:“谢谢你呀,闻羽。”   她伸手想要接过游闻羽手上的浮光,却被游闻羽反手扣住指缝,十指交握。   一股微凉的气息顺势潜入肌肤,朝着她的灵台游去。   许娇河只以为这是真境交接的仪式,忙定了心神,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间,一瞬不瞬。   她的注意力尽数放在接纳神念之上,却没有捕捉到游闻羽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和深思。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游闻羽缓缓收回灵力:“已经好了。”   他径自起身,又将许娇河从草地上拉起来,摊开手掌迎向面前的天地,对她道,“这真境内的景物本是按照我的喜好所变化的,眼下它属于师母您,您可以按照心意随意进行更改。”   “真的什么都能变吗?”   甫一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许娇河半是激动半是雀跃。   她抬头望向夜空,指着高悬在天幕中的月亮道,“我想让这轮残月变成圆月也可以?”   游闻羽被她的情绪带动,亦不自觉露出几分毫无掩饰的真切笑意:“您在脑中想象一下就行。”   更改真境内的布置,无须进行任何繁复的仪式,许娇河却忐忑而期待地闭上眼睛。   她双手相握,呈祈祷状,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见此情形,游闻羽唇畔的弧度更大了些。   许娇河闭目,他注视许娇河,无人在意夜空中的弯月已然慢慢发胖,变成一个柔润的圆。   顷刻后,许娇河睁开眼,迫不及待地看向天幕,随即高兴地拉住游闻羽的袖子:“真的变了!”   “嗯,师母还要试试其他吗?”   “您想立座山,圈条河,或是造些水榭楼台都可以。”   游闻羽像是为学生授业解惑的师长一般,用慢悠悠的语调指引着许娇河的想象。   很快,在二人的几十丈外,与怀渊峰上的内院一模一样的建筑拔地而起。   高大墙垣的四角之上,灵力控制的角灯幽幽亮起。   许娇河拉住衣袖的手不放,拽着游闻羽快步走向自己的成果。   而青年满脸纵容,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   “真的,真的都跟我在怀渊峰的住处一样!”   许娇河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挨个坐了坐,又抬腿倚上自己睡了多年的红木拔步床。   她到底不曾接触过高等术法的玄妙,能在一方小小境界中畅所欲为已是欣喜异常。   游闻羽看惯了这些东西,却也没有露出半分不耐的神色。   他始终陪伴在许娇河的身侧,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夸奖一句对方的悟性,引得许娇河心花怒放。   如此又是折腾了半个时辰,将云衔宗内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复刻到此地,许娇河才暂时作罢。   她没有选择在屋内与游闻羽对饮,而是偕同他一起回到了进入的起点。   游闻羽瞧着面前暂时保持原样的花海,不由问道:“师母打算将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不变了,就这样吧。”   许娇河随口答完,又暂作思索,眼睛亮闪闪地补充一句道,“这片花海出自你的手,我瞧着也喜欢,就作为我们共同的回忆留下好了,你觉得呢?”   她说这话没有暧昧的意思,全然出于投桃报李。   更何况,游闻羽才把真境送给她,原主人还没走,她又怎好将其改得面目全非。   游闻羽自忖了解许娇河的性格,可听到这句话,还是控制不住心头温柔一片。   他们寻到起先坐过的草地,肩膀挨着肩膀坐了回去。   许娇河又变出一方搁酒的长案和几碟子爱吃的小菜,同游闻羽对饮起来。   醇香的酒液静置在樽中,她酒量太浅,往往浅尝辄止。   为了不喝醉出糗,许娇河更是抿一口酒,便吃下几筷子小菜垫肚。   而与之相对的,游闻羽一杯又一杯地饮着天仙醉,目光始终镇定清明。   二人或是无话,或是闲谈几句。   待一只白玉瓶空,许娇河已然从正坐的姿势,变成了仿佛没有骨头般,半趴在长案之上。   真境之内没有四季之分,自然也不需要御寒的厚实衣物。   她垫着游闻羽的元青外袍,自己身上的狐绒披风,则堆成毛绒一团搭在膝头。   白皙的额头沁出层薄汗,让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柔美素面,多出几分光润而妩媚的绮色。   “嗝、本来说好了,是我恭喜你升至通玄境。”   “……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你送我礼物?”   许娇河小小地打了个酒嗝,连带着眼前的游闻羽晃出微微几分涣散的重影。   她的视线难以聚焦,索性竖着手指戳来戳去。   一时磨过游闻羽因端着酒樽而凸显的清瘦骨节,一时又捅一捅他绷紧的结实小臂。   今晚的游闻羽不愿趁人之危,只想做个正人君子。   他瞥她一眼,劝道:“师母,您醉了。”   “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醉。”   许娇河见他不听自己的话,将手中空了的酒樽一丢,变本加厉地搭住他的肩膀,故意横眉冷声道,“你,嗝、口口声声称我为师母,却一点都不听话,真、真是该打!”   她原想扮出十分威严,奈何寓意断断续续,倒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结巴。   不能与醉鬼讲道理。   游闻羽无奈,只得装作受教:“是是是,是小徒的错,还请师母原谅。”   “这才、乖嘛。”   许娇河如愿以偿被抚顺了毛,她撤掉手臂,改用下巴定住游闻羽,借此支撑摇摇欲坠的身躯。   花香经过酒气的发酵,转变成了更为馥郁的气息。   它们萦绕在游闻羽的鼻尖,反复冲击着他的理智。   游闻羽有些苦恼,小声喃喃道:“……真想叫明日的你也一同瞧瞧你现在的这副模样。”   “你说什么?”   “是不是、在说想要的礼物?”   “声音那么小——师母怎么能够听到?”   许娇河抱着游闻羽的手臂,醉醺醺地三连发问。   游闻羽唯恐自己不回应就要被纠缠一晚上,只好将手中的酒樽放在一旁,再顺手拿起许娇河落在草地上的那只,举起来对她展示道:“小徒想要这个,不知师母可否答应?”   “这是什么东西?”   目光越来越浑浊,怎么也聚焦不了。   许娇河扑到他手上,将大手和酒樽一同抓在掌心。   辨认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故作镇定道:“哦,这个啊,一个酒杯而已,你想要、就给你吧。”   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做完,许娇河酡红面颊,分外开怀地鼓了鼓掌。   她拍着手离开游闻羽的身畔,又趴回长案的另一侧,口中忽然道:“口渴了,想喝水……”   这是刚送完人就想要回去?   游闻羽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樽,颇为无奈。   转眼目光又被放在正中央的另一只吸引。   他先是注视了片刻在许娇河的胡乱摸索中一动未动的器皿,又将视线凝聚在身旁的醉鬼上。   淡绯色的唇瓣上薄下厚,唇珠圆润,此刻被酒液熏染成红艳一片,越发诱人吮吻。   倘若自己不能趁人之危。   是否,可以用别的作为代替?   鬼使神差之间,游闻羽拿起喝过的酒樽,倒出一杯酒,递到许娇河的掌心。   他依然作温颜良面,款款哄骗道:“这里面有能解渴的东西,师母请喝。”   许娇河听了他的话,半眯着眼睛抓紧酒樽。   娇嫩的舌尖无意识探了出来,舔过干涩的唇面,也绕过游闻羽日思夜想的唇珠。   她抬高酒杯,放在圆月之下,默默地端详了片刻。   忽而手指一歪,将其中的酒液尽数泼在了游闻羽的下半张面孔上。   凉意袭面,使得游闻羽一愣。   某个瞬息,他差点以为许娇河未醉,看透了自己的下流心思。   只是意识来不及反应之间,他的身体被凭借一股蛮力逞凶的许娇河压倒在草地上。   许娇河用双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生晕的眉眼毫无旖旎之情,犹似在驯服一匹烈马。   她……   怎么醉成这副德性?   自诩好脾气的游闻羽亦不免生出几分狼狈。   许娇河俯身,温热舌尖顺着下颌的线条,将沾于青年皮肤之上的天仙醉悉数舔尽。   肌体相触,她带给游闻羽的感觉泛着痒意,犹如雨点滴答的潮湿春夜。   可她的目光又那样纯然而皎洁。   仿佛不知恶为何意的天真盲童。   她舔尽了酒液,一时没有动作,而被骑在身下的游闻羽,则用手背遮住双眼。   欲念占据上风的前夕,他不敢抬头看向澄明的圆月。   心中只剩下一句话:   这正人君子谁爱当谁当。 第12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一天   如同抓住命定的红线一般扣握许娇河的后颈, 而对方也不曾反抗的瞬间,游闻羽眼底故作平静的波澜,终于展现出原样的滔天汹涌。   两道被天仙醉浸染的呼吸, 意乱情迷地彼此交融。   游闻羽深深注视着许娇河亮得惊人的眼睛, 手上并未使力,对方却在毫不躲避的对望间一点一点靠近。   他想要亲吻她。   却并非昔日牢笼之外, 掠夺撕咬般的亲吻。   而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祭以信仰的神祇。   游闻羽松开了自己桎梏的手掌, 把决定权交给身上的主导者。   他万分期待着唇瓣的相抵, 正如他期待了这么多年, 许娇河的目光会离开纪若昙, 看见自己。   心脏刹那间鼓胀到即将爆炸。   潮涌般的耳鸣盖过整片世界的声音。   游闻羽只听见自己心弦的悸动,以及灵魂深处疯狂叫嚣着的,想要融为一体。   他甚至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在许娇河的视线里忐忑而雀跃地闭上眼睛。   下一瞬,与曾经感受过的柔软触感不同的微凉物体顶住了他的嘴唇。   “嘘——”   许娇河覆在他耳畔, 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气声。   她终究没有吻下来。   期望落空。   像是在意料之外, 却又符合游闻羽提前做过的最坏打算。   他探出舌尖,试探性地舔/舐了一下唇上压制的东西。   是许娇河的手指。   “游闻羽。”   “把眼睛睁开。”   许娇河反手将湿润的液体蹭在淡色的唇面,然后向上抚摸他上翘的睫羽。   动作有轻有重, 时而泛起痒意, 时而拉扯起睫毛的根部, 带来一丝存在感薄弱的痛楚。   游闻羽叹了口气, 随即睁开眼睛。   喝了整整一瓶半的天仙醉, 也不曾运转灵力逼出酒意, 他的眸光依然异常的明晰。   只是几分失意和落寞, 如何也挥之不去。   许娇河即便醉了,也不愿亲吻自己。   抱着这个念头的游闻羽低声开口:“师母玩累了吗?要不我们回去。”   “你闭上嘴, 游闻羽。”   又有酒气上涌,许娇河连忙捂住口鼻。   她拧眉缓和片刻,微醺的眼波晃开一池春水。   游闻羽几乎要化作月光的倒影,碎在这池柔和而无情的春水里。   在被二人身躯压倒碾落的满地灿烂花叶里,他失神地凝望着不愿移眸,倏忽听见许娇河用手撑住他的胸口,居高临下问道:“你若能够为我付出一切,我便不要纪若昙了……来试着爱你,怎样?”   她说,她不要纪若昙了。   ……想来爱他?   游闻羽以为自己在命定的无望之下产生了幻觉。   又或者今日的一切,只不过是他喝醉酒时,念念不忘才得回响的一场迷梦。   游闻羽久久不能说话,直到等得不耐烦的许娇河伸手推了推他。   “怎样?”   “你不是爱我吗?”   “你愿不愿意?”   在质问的时刻,许娇河说话没有结巴,也没有迟疑。   若非瞳孔依旧放大涣散,游闻羽差点要怀疑她的意志是否清醒。   生平难得局促地咽下一口唾液,游闻羽犹豫再三,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轻声探问:“小徒心思愚笨、不解其意,未知师母所说的付出一切……是想要叫我付出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   许娇河攥皱了他的衣衫,又不肯放手,索性一同乱扯,企图逼问出一个答案。   天仙醉干涸在肌肤,濡湿在散开的前襟,浓烈的香气弥漫在四周,越发叫人感到醉梦迷离。   她哈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酡红的颜色顺着下睑蔓延到眼尾,“我要你为我付出你的心、你的命,付出你的、修仙大业……等我死了,你也不许成仙,陪着我一同去死,我就、就爱你。”   凡人的岁月何其短暂,在高阶修士漫长的生涯里充其量只是白驹过隙。   许娇河又是何等地贪心。   想要与他共渡仓促的几十年,而后将一切爱恨埋于地底,化作灰烬。   游闻羽若有所思:“所以,师母想要舍弃师尊的原因,是因为他做不到这些吗?”   “他……他是谁……”   许娇河醉得厉害,吃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游闻羽的口中指代。   接着痴态的微笑,“哦……纪若昙。”   念着他的名字,又转眼冷下脸,咬牙切齿,“他当然做不到,但是你也做不到!”   游闻羽见身上的醉鬼三句话不离纪若昙,吃味道:“师母别总是把我与师尊放在一同比较。”   “我说错了吗?”   “那你告诉我啊,你愿不愿意答应——”   问题又回归原点,沉默也再度回到游闻羽这边。   某个刹那,他满腹天真地畅想,若如此许娇河就能全身心地爱上自己,那答应又有何妨?   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无法给出回答,因为师母看向我的眼睛,从来没有情意。”   游闻羽的话音未落,半坐的许娇河忽然支撑不住弯曲身体,整个人重重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纠结内心的情绪,眼见着就要坐起来将许娇河拥在怀里检查情况。   许娇河却在这时呓语:“其实不管有没有情意,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答应。”   游闻羽的动作一顿,搀扶许娇河的手指停在半空:“……师母怎么会这么想?”   许娇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聆听着游闻羽的心跳,像是对他说,又仿佛自言自语:“我娘死后、留下的那个妈妈对我讲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对、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好……如果有,那一定是在图谋什么。”   “师母以为,我从头到尾,都并非真心倾慕于您?”   真相被揭破的须臾,一线白芒似在游闻羽眼前炸裂。   他一字一顿,问得无比镇定而缓慢。   而唯有内心清楚,常年糊涂的许娇河难得敏锐一回,却是刺穿了自己不愿回触的真相。   从知晓承命者的秘密开始,他演了很多年的戏,全神贯注到快要忘记最初的目的。   今日骤然想起。   譬如雪亮的电光,划开了浑浊的夜幕,情感和理智瞬间变成了对立的阵营。   游闻羽一时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他看着许娇河散开黑发之下若隐若现的一段白颈,幻想着伸手将其握紧。   心中有个绝对冷酷的声音幽沉道:她竟然早就洞悉,怪不得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都是无用功。   既然令其情根深种,今生已是无望,又何必放任纪若昙占有这个便宜。   如今他身陷极雪境自顾不暇,不如——   不如。   内心的声音断在这里,再如何也说不下去。   因为游闻羽发现,只要生出伤害许娇河的念头,他的五脏六腑就会痛到透不过气。   他将手放在许娇河的黑发上,却未触碰裸/露的颈项,而是一下一下将散乱之处抚平。   许久。   他见许娇河没有回答,苦笑起来,追问一句:“在师母心中,我的目的会是什么?”   身上的醉鬼,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胸腔中的心脏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如果可以,游闻羽只想将今夜的所有记忆尽数毁去。   可就算毁去,许娇河说出口的,不过是她隐藏了很久的秘密。   枉他手段卓绝、灵力通天,奈何消除得了缺憾的记忆,却消除不了她从始至终看待自己的目光。   ……   “吭——”   心事流转间,游闻羽的踌躇两难,忽而被低低响起的呼噜声打断。   许娇河的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前前后后经历了太多重要的事情,她枕着舒服的人/肉靠垫,饮了芳醇的美酒,周围的温度又暖和,留下扣紧游闻羽心弦的话语后,已是累得进入了昏沉的梦境。   游闻羽僵硬着身躯,等了很久,确认许娇河睡得不省人事后,才连带思绪一同稍稍放低。   他仰面望着夜空,这次没有再用手背遮掩,放任阴暗的欲求暴露于天地眼中。   一切与许娇河有关的画面,在他的脑海渐次出现。   颐指气使的语调。   灿烂无忧的笑颜。   同小洞天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全然不同的鲜活生气。   仿佛任何快乐与不快乐的内容,都能叫游闻羽下意识轻笑出声。   他沉溺于珍贵的回忆,又嘲讽自己的软弱沉沦。   天光破晓之时,他才揩去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温热,于无人倾听的旷野之中,诉说起自己毫无保留的真心:“小徒是个卑劣之人,从来不甘心屈服于命运,因此忍着剧痛,亲手替换了灵根,因此抱着必死的决心,也发誓要站在众人之上。”   “可仙路何其坎坷吝啬,唯有拥有坚定道心者,才能资格触碰一二因果。”   “我强行更改的水系灵根与体内扶桑后裔的血脉相冲,本就不稳,时时刻刻都有境界破碎、血脉逆行的风险,就算有幸重开天门,也断断挨不过最终的勘尘之劫。”   “所以打从接近师母的那一日起,小徒就在谋算着,如何才能让师母爱上我。”   “然后心甘情愿地替我去死。”   他一边说话,一边释放灵力,自许娇河的脑中取走酒醉后的记忆。   又用一道术法加深对方的睡眠,确保她不会轻易转醒。   做完这些,游闻羽拥着许娇河,单手撑地,从被晨露沾湿的花草地上坐了起来。   在他摊开的掌心,被抽取出来的记忆无声悬浮,浑身上下散发着朦胧的华光,犹如一团游萤。   游闻羽万分眷恋地重新看了一遍,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落败:“可如今,我舍不得了。”   “我已经孑然一身了这么久,想来独自去死也并非难事。”   言罢,他手上用力,脆弱的记忆团不堪承受地化作烟尘,溃散在握合的掌心。   除了游闻羽,无人知晓它曾经来过。 第12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二天   许娇河再醒来时, 已然躺在了熟悉的拔步床之上。   天仙醉虽烈,却是清泉搭配灵植酿造而成的好酒,并不会留下宿醉的后遗症。   她涣散着视线仰面朝天了一会儿, 意识很快回归, 瞳孔也重新聚焦。   见到与真境中布置的一模一样的场景,许娇河有些恍惚, 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昨夜的一切仿佛是个梦境。   她只记得游闻羽顺利晋升到通玄期, 又将开辟出来的唯一真境送给了自己。   至于喝醉后的画面, 任凭她将脑海的记忆尽数过筛一遍, 也毫无头绪。   许娇河翻身坐了起来, 举目望去, 四下无人,门外亦不见驻守的女婢。   她又呼唤了几声游闻羽的名字,同样不见回应。   莫非自己还在真境之内?   若是如此,游闻羽又跑到了哪里去?   怀揣着几分疑惑, 许娇河按照从游闻羽那里新学会的办法, 从神念之中唤出了真境的本体。   圆润的光团在掌心浮现,只要指尖触碰其上,便能进入或者离开。   许娇河看到缩小的真境, 才确认昨夜发生的事情, 并非自己的梦境。   她凝神欣赏片刻, 正想尝试离开, 却忽闻空寂的屋外响起快步的足音。   在门扉开启的一瞬, 她赶紧将真境的光团藏了回去。   熹光随着逐渐推开的缝隙涌入房内, 许娇河透过半透明的山水屏风, 看见了露华的面孔。   她稍一愣怔,自语道:“……原来我已经回了怀渊峰。”   “夫人怎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您是怀渊峰的主人, 自然是住在怀渊峰。”   露华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试图如同往常般与许娇河说说笑笑。   但对方听了她的话,惺忪的双眼间并没有露出回应的情绪。   露华便有些忐忑,以为许娇河仍在怫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然于昨日前往不争峰前发生的事,连忙收了面上的笑意,沉默下来,行至许娇河的床前,恭敬地弯下腰肢,替她穿上新制的绒缎衣裙。   穿完衣裙,许娇河将一双裸/足自衾被间抽出。   露华又开始半跪在马毛织毯上替她套上鞋袜。   她观察着许娇河的表情,见对方不见欢喜,也没有郁色,方才谨慎地开口道:“夫人,奴婢之所以来唤您起身,是因为一盏茶前宗主派人传来消息,想在辰时中刻与您过殿一叙。”   许娇河听见露华的话,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她看向山水屏风上的时辰,距离辰中还有大约一刻钟的空隙。   只要加紧点动作,这些时间便足够洗漱上妆了。   这也正是露华的贴心之处。   她从来只会把必需的时辰预留出来,而不是得了消息就火急火燎地前来搅扰她休息。   迁怒的心绪略收,许娇河看着殷勤妥帖的露华顺眼了不少。   她问:“宗主可有提前说明是为了何事寻我?”   露华回答:“那小弟子倒也没有主动提起来意,奴婢留神探了探,似乎是进攻欲海的事。”   许娇河下意识在心中感慨,纪若昙当真是料事如神。   她嗯了一声表示知晓,穿罢鞋,又由露华服侍着净面漱口,再到梳妆台前坐定。   许娇河在妆奁中挑选心仪的首饰,露华则站在她身后,拿着金丝象牙梳为她篦头。   雕花铜镜中时不时映出露华欲言又止的眸光。   许娇河瞧得有趣,特意晾了她一会儿,才打开话头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回禀夫人,是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   纤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满匣子绚烂钗环,许娇河随意从中取出一支,放在乌黑的鬓边比了比,漫不经心道,“昨日怎么了?你从前说话爽利,如今也开始吞吞吐吐了。”   露华鼓起勇气道:“奴婢有愧,昨日逾越了本分,竟想要横加干涉您的决定。”   在修为至上的小洞天。   让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为奴为婢,侍奉一个凡人,本就是荒谬可笑的事情。   除了许娇河的怀渊峰,怕是在外也寻不到第二个如此作为的地界。   许娇河听着露华从今日进门起,就着重强调的一口一个奴婢,心中颇为感慨。   彼此相伴七年,她从未只把露华看作是低人一等的侍女,而是尽心照顾自己的长姊。   归根究底,她会迁怒于露华,也是出于纪若昙的缘故。   许娇河将手中的发钗扔回首饰堆里,不轻不重地磕碰声,激得露华停下了梳头的动作。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家夫人,面上悔色更深。   “罢了,我不是怪你。”   许娇河别扭地缓和嗓音,“不用如此惶恐,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闻言,露华攥着象牙梳立刻屈膝行了个礼:“奴婢深谢夫人宽宏大量!”   主仆二人看似和解,可屋内的气氛仍是肉眼可见的沉重,露华也未敢说些俏皮话逗许娇河开心。   她专注地继续着打理着手上的长发,三下五除二便将其盘成简便轻盈的圆心髻。   就在这时,许娇河忽然道:“露华,倘若我哪一日与无衍道君断了契,你会选择跟着谁?”   啪。   露华手一抖,象牙梳便顺着许娇河光滑鸦黑的长发掉落在地。   许娇河亦被这格外刺耳的声响惹得皱起了眉。   连随口一问都能制造如此大的动静,可想而知纪若昙在露华心头的份量。   她注视铜镜中的自己——发髻已成,未施妆容,去见明澹倒无需格外隆重。   索性懒得再像具泥胎木偶似地坐在椅子上。   许娇河径直起身,替动作慢了半拍的露华捡起梳子。   沁着凉意的象牙材质冷却了掌心的热意,她垂头睨了一眼,后将其塞进露华手中。   伴随着动作进行的,还有一边扯起的唇角。   奈何笑意淡漠,不及眼底:“别害怕,我只是开个玩笑,随便问问而已——你是无衍道君选来伺候我的女婢,我又怎么故意让你做出选我还是选他的决定?”   “夫人,我……”   “好啦,不说这个了。”   许娇河伸了个懒腰,离开梳妆台前,径直走向闭合的门扉。   她头也不回,语义柔然道:“我要去趟盥室,你不必陪我,去膳厅吩咐他们为我准备早膳吧。”   ……   第一次被冷落的露华不敢再违背许娇河的意思。   她怀揣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去了膳厅。   而借口想去盥室的许娇河则径直前往濯尘殿。   她带着二三女婢,一面沿着曲径缓行,一面淡然地打量着怀渊峰上看腻了的冬日风景。   等许娇河带着一行人抵达濯尘殿后,依时造访的明澹,也正好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见过宗主。”   “娇河君不必多礼。”   明澹的眼里,许娇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对万事万物都不太上心,素着一张面孔,越发显得檀口丰润,目似春露。   他隐约觉得许娇河的身上,发生了一些隐晦的改变。   但改变从何而来,他又说不清楚。   进了内殿,许娇河是濯尘殿的主人,而明澹却是整个云衔宗的首领。   这正中央的主位谁都不好去坐。   明澹便选择落座在从头起的第一把椅子上。   他原以为许娇河会同自己对望而坐。   不成想许娇河一挥手,让满殿的女婢侍从们退下,自己亲手做起了侍奉的活计。   她施施然端起明澹手边的天青釉茶壶,替他斟出一盏温度正好的茶:“这是山下新贡的洞庭春,我喝了些时日,觉着清香可口,甚是不错,宗主不妨尝尝。”   洞庭春在茶叶之中,算不得名贵,但少有人知,它是明澹的心头最爱。   也不知许娇河是无心亦或有意。   明澹目光一凝,含笑便要开口,许娇河却就近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相隔两道扶手的亲密无间位置。   毫不设防的放松姿态。   许娇河坐下去的时候,女贞黄的外裳袖口还不小心蹭到了他纯白道袍的一角。   “娇河君似乎心情不错。”   面对她的行径,明澹并不退避,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出来一般笑着问候道。   “还可以吧,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堵着的气顺了不少。”   许娇河支着一条腿叠在膝盖上,宽大衣裙下便显出个凸起的轮廓。   她轻轻晃荡着穿着银缎鞋的足尖,用手撑住下巴,并不回视明澹,目光放空无所着落。   “娇河君想通的经历,可是与昨夜有关?”   许娇河思忖,明澹倒是耳报灵敏,一大早便知晓了自己同游闻羽出行的事情。   不过回过头想想,她本就是半夜大摇大摆探访不争峰,眼下恐怕整个宗门都知道了。   思及此,许娇河一笑,乜着眼睛,刻意用娇滴滴的语气说道:“原来宗主寻我是来问我罪的。”   “娇河君想到哪里去了,你出去散心一趟,又何罪之有。”   明澹接话接得很快,忙不迭地向许娇河表明自己并无怪罪之意。   许娇河一面听他温言安抚,一面忍不住拿他和纪若昙做起了比较。   倘若纪若昙清楚长着一张嘴,什么时候该说话,自己和他也闹不到今日的境地。   明澹说完话,没等来许娇河的言语,只见到她一双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不觉道:“娇河君为何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哪里不得体?”   “宗主向来严于律己,风仪高华,自然是没有的。”   许娇河经他提醒,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掩去心中的想法。   为了遮掩被戳穿的窘迫,她眨了眨眼睛,念头一转,俏皮又不失真诚地恭维道,“幼时我在后院读过一本诗集,里面好像有一句什么‘柳絮池塘淡淡风’——我不通文墨,见识也少,一直想象不到那池塘里的风该是什么模样,今日得见宗主的言辞气度,竟然忽地通透了。”   “我与娇河君相识多年,却也想不到娇河君还有这等促狭时候。”   明澹饮了一口茶水,微微润泽唇舌,失笑道,“天地公正,物候无私,从不以人的意志而更迭,娇河君以风作比,我却不敢承受,毕竟生而为人,立世一生,我常常做不到公正无私一词。” 第12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三天   明澹的话停到这里, 许娇河便清楚他接下来要提起的内容是何。   说来也奇怪,她从前看明澹,只觉得哪里都好。   对比玩世不恭的游闻羽和冷若冰霜的纪若昙, 他的态度总是温和, 情绪也时刻保持稳定。   然而事情发展到如今,她磕磕绊绊经历了一些生死之事。   此刻再观明澹的所做作为, 似乎真的从中品出了几率昔日未曾关注过的深意。   许娇河端起茶盏, 缓缓滑动顶盖, 在边缘发出三下清脆的扣声。   她装作对明澹的来意一无所知, 配合地关切道:“宗主一贯豁达, 今日何故会出此自伤之语?”   “只是在仙道魁首的位置上蹉跎了太多的年岁, 近期又遇到了一些凭一己之力无法更改的事,猛然发觉自己已是力不从心。”明澹的笑意不改,其中的情绪微微泛出苦涩,“或许等若昙从极雪境归来, 我可以考虑将这份重担递交到他手中, 然后纵情于山水之间,从此过上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许娇河读不懂明澹究竟是真的想卸任,亦或者仅是谦逊之词, 只好委婉道:“若昙他秉性刚直, 只通修行, 不通人情, 怎能担负仙道魁首之责?况且, 他的年岁资历也不足以服众。”   听到许娇河的最后一句话, 明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无人捕捉到的嘲讽之意。   他放下茶盏, 嘲意顿收,面上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为人师长的骄傲感, “娇河君不必过谦,二十二岁金丹,一百二十岁大乘,人魔大战上又以破妄斩敌族万——云衔宗能有今日兴盛之态,与若昙的功绩脱离不开关系,就算我不言明,小洞天内也已默认,若昙会是下一任绝无争议的仙道魁首。”   纪若昙的荣耀,许娇河不曾见证。   可她却陪他渡过了最狼狈不堪的日子。   黑漆漆的、如怪物般的昙花真身,灵力微弱到连副人躯都难以凝结。   许娇河体会不到明澹浮在表面的那份与有荣焉,她白腻的指腹摩挲着茶盏制成冰裂纹的外围,思量着,慢慢说道:“宗主说过,仙道魁首不止是一种权力,更是一重枷锁,就连您也要被迫做出许多与心相悖的决定,我想就算若昙真的能够坐上去,他大约也不能在各方掣肘之间做得好过您。”   大部分时候都懵懵懂懂的许娇河,偶尔交谈两句,却能说得入情入理,叫人心里松适。   明澹忍不住舒了口气,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和,蕴含在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之中。   “说来惭愧,我的身边簇拥者无数,却常怀寂寥之感。近来偶得的几次放松通达,俱是娇河君给予的。”他望着许娇河的眼睛,真诚地赞了一句,原本言语的暧昧之处,尽数融在澈润眸光里。   许娇河抿着娇嫩的唇心,宛然微笑道:“既然互为知己,宗主有任何烦恼,不妨对我倾诉。”   见她如此识情识趣,明澹借着组织言辞的间隙,迅速回溯了一下彼此的对话。   今日前端的种种布置,不过是他为了劝服许娇河而埋下的伏笔,眼下虽然过程并未按照原初的计划发展,但许娇河的主动作为,将开口的时机引向了一个更加巧妙、难以拒绝的层面。   明澹笃定自己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清俊的面孔却并不漏出一丝喜意。   他带着几分沉重,对许娇河道:“娇河君刚刚醒转,想来并不清楚此事。”   “紫台见自己的提议在集议之上得不到认可,昨夜索性将娲皇像破碎、欲海封印即将解除的真相,直接散布给了小洞天的其他宗门,时至今晨,就连民间也有了隐隐的传言。”   “而我派出的人手,替我收集到了一部分可靠的消息——如今九州上下,知晓内幕的同道和民众之中,大多数都赞成进攻欲海,还人族彻底的和平安宁。”   竟然这么快?   从她离开清思殿,到眼下同明澹会晤,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时辰。   何以消息会传播得到处都是?   除非。   明澹观察着许娇河的表情,察觉到她的下颌猛地收紧,便清楚对方也想到了显而易见的关键,他颔首沉声:“是的,紫台唯恐我会拒绝提议,所以在造访云衔宗的同时,偷偷将消息传了出去。”   “如此卑鄙,那还召开集议做什么!”   听了明澹的话,许娇河气得忿忿拍了下桌子,“紫台哪里将我们云衔宗放在了眼中?他们这摆明了是打算无论商谈成与不成,都要利用悠悠之口来逼迫我们就范!”   “正是如此,毕竟补天石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言,就算凭借若昙之力,能不能找到还未可知。”   “封印欲海之事,只能暂时起作用,并不能一劳永逸,天然作为敌对方的妖魔二族,始终如同利刃悬在人族的头顶,前两次的人魔大战,虽说尽是人族取胜,但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哪怕是若昙的父亲也——”   触及伤痛的过往,明澹兀自住了口。   他与纪若昙的父亲纪怀章为同门师弟,纪怀章却在第一次人魔大战中英年陨落。   这也是云衔宗内外皆不愿提起的暗淡往昔。   “可紫台此举还是欺人太甚!”   “进攻欲海与否是整个人族的大事,又不是他们的家事,他们凭什么使出这么多手段来操控整件事情的发展!”   许娇河越说越恼火,人也在位置上待不住。   她干脆站了起来,一面在明澹眼皮底下斥责紫台的狼子野心,一面来回烦躁地踱步,“话说回来,他们究竟缘何这般热衷,难道进攻欲海于他们而言,有什么比天大的好处不成?”   许娇河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经由明澹点出:“其实,我方才同娇河君提及的更换仙道魁首一事,也并非一时兴起,概因年关将至,过完新岁,便是换任重举之期。”   是了,若是进攻欲海的提议最后能够落实,而人族又能在第三次战争中大获全胜,这功劳怎么想也应当是紫台占据大头。届时想要争一争仙道魁首的位置,也就有了说服力。   扶雪卿伤重,无论在大战中现不现身,都无法阻止欲海落败的既定结局。   这件事从头到尾,摆明了就是谁第一个想到,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有明澹的指点,许娇河很快想通了个中关窍纠葛。   但她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思考,亦顺势发现了明澹未曾说明的疑点。   ……紫台能够想到的事,先他们一步获得消息的云衔宗,会想不到吗?   许娇河迈出的脚步不自觉地收了回来,整个人在原地站定,她横生的心事逃不过明澹的眼睛,而后者仍端坐在木椅之上,平静地询问:“娇河君为何不说话了,可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敢问宗主,进攻欲海的事,您到现在都未曾表态,究竟您的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您也认为,将妖魔二族悉数变成人族的奴隶比较好吗?”   许娇河实在太好奇明澹放手让利给紫台,令他们与云衔宗竞争第一宗门的原因是何。   哪怕理智劝阻把话憋在心底,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被许娇河混合着不解和审视的眸光注视着,明澹依旧气定神闲,他复饮一口从温热转为微凉的洞庭春,而后把茶盏托在掌心,用灵力将其加热,笑着反问:“娇河君认为我是怎么想的呢?”   “又或者,你更想问的是,为什么我要将这件事让给紫台来提出。”   明澹见微知著,许娇河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立在他的眼前,一丝秘密都无法隐藏。   这种突如其来又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心底泛起说不清的不适。   而明澹这次却没有捕捉到如此微小的细节,他沉浸在自己运筹帷幄的谋算之中,缓缓收拢指节,如抓住困在蛛网上的蝴蝶一般,握紧从底部升起热意的茶盏。   他笑意不改,对许娇河直言道:“说实话,其实我并不赞成紫台的提议。”   “诚如云相道友所言,妄造杀业,戮气过重,只会被因果反噬,影响修士的登仙之途——紫台机关算尽,就算最后真的被他们得到了号令九州的权力,但究其根本,不过是令人发笑的本末倒置。”   “更何况,欲海与九州相安无事了百年,如此趁人之危的做派,连天道都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或许因为太想要分享自己的英明谋划。   又或许这一刻,四周无人,只有事事迟缓笨拙的许娇河作为唯一听众。   明澹第一次揭开了谦和性格中的锋芒,算无遗策,如刃寒凉。   许娇河注视着他,游闻羽同纪若昙过往的提醒交叠在她耳边回响。   她意识到原来明澹真的和自己想象中的谦谦君子不同。   他也有隐秘的私心,和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倘若不伤及无辜,似乎也无可厚非。   许娇河看了略微处于兴奋状态的明澹片刻,才轻声道:“所以宗主希望我支持进攻欲海?”   明澹回望她,倏忽省略了惯常称呼的最后一字:“娇河,不是我希望,是大势所趋。”   “若这世间所有人都支持一件事,而你不支持,你猜,你会被他们看作什么?”   他落下话音,将手中温度正好的茶盏也一同放下。   而后手指一勾,转眼又将许娇河的那盏也握在了掌心。   会被看作叛徒、异类、通敌者。   许娇河在心底无声对自己说道。   大势所趋,明澹所望。   所有人的欲念糅合在此事之中,任凭许娇河怎么努力,亦无法将其区分理清。   ……   最后她放弃了辨别,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却也并不屈服明澹的游说。   只道:“这件事的背后牵扯了太多,远非我一个空有名头的怀渊峰之主可以决定的。宗主还是稍作等候,待若昙从极雪境归来,再行同他商议吧。”   见一向言听计从的许娇河,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应允支持进攻欲海,明澹的手指紧了紧。   他的眸间映出几分深思的神色。   须臾之后,倏忽开口:“娇河君之前在集议上提出反对意见,是出于善良的本心——”   “亦或有人,提前向你表明了意愿。”   许娇河的呼吸一乱。   尽管不同意进攻欲海是她自己的想法,但她和纪若昙交谈过,提前知晓了他的心声也是真的。   为今之计,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落寞地盯着明澹的眼睛:“宗主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夫君之间,向来只有我勉力讨好于他,而他对我,不过冷淡得体、貌合神离。” 第12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四天   “这么多年了, 若昙他,对待娇河君还是一如从前吗?”   当许娇河一双不语含情的瞳珠里映出恹恹情绪,恐怕全天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动容。   更何况, 明澹是一位被众修士交口称赞的好人。   他见此情形, 自然要关怀几分。   而为了不叫对方瞧出来自己早与纪若昙互通过想法,许娇河更是演出了五分假五分真。   她佯装未曾听见明澹的询问, 仅是用双手捧着茶盏, 旋身坐回他手畔, 眯起双眸浅浅啜饮一口。   而后感叹道:“这洞庭春, 真是好香。”   明澹略感诧异。   许娇河一向快人快语, 鲜少有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刻。   明澹小幅度转动着眼珠, 试图从对方外在的表现上捕捉端倪。   两转呼吸后,他的目光落在她扣在茶盏边缘,骨节发白的手指上,心中顿时了悟几分。   在许娇河没有主动表态前, 自己不适宜再次追问前端的话题。   明澹有了主意, 便无声无息地移开视线,迎合起对方当下的言语:“其实我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么多年以来, 我最常饮的茶便是洞庭春, 娇河君也如此喜爱, 可见我们意趣相当, 十分投缘。”   “洞庭春不过是九州民间的常见茶叶, 哪怕送至我手中的是商人们精心挑选的最好一批, 也比不上小洞天众修士所推崇的几种绝品灵茶——宗主不嫌弃它平凡廉价吗?”   明澹清心寡欲, 简朴克己,是整个云衔宗都知晓的事情。   许娇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喜爱之物, 而这样事物又着实普通,不免感到惊讶。   “东西只要符合自己的口味,又何必在意它是源于名山,亦或出自泥淖呢?”   明澹和煦微笑,语义未尽之处,所指的不全然是一杯茶叶。   若将纪若昙比作名山。   那么,自己显然就是泥淖。   意识到这点,许娇河静了静,垂眸望向盏中清亮的茶汤。   她凝神片刻,才道:“我很喜欢洞庭春,所以将它收藏了起来,希冀哪日能够与在意的人分享。不过时至今日,宗主却是除我之外,第二个品尝到它的人。”   许娇河在意的人是谁,不指名道姓,明澹也心知肚明。   只是她的话说到后面半截,却与前面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对比。   纪若昙死而复生了这么久,许娇河更是在云衔宗收到消息前,就与他相处了一段时日。   连区区一杯茶都没有时间共饮,可见这对道侣彼此之间的关系冷淡到何种地步。   明澹不相信许娇河会骗人。   又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许娇河有能耐撒出能够骗过他的谎言。   见她眼角眉梢的伤感不似作假,他的心中确信了几分,于是温然安慰道:“师弟故去,我作为若昙的半个师长,对他的脾性也算是有几分了解。若昙身负莹骨,天生仙命,这是上苍注定的结果。就算他在为人时产生过红尘牵绊,待到飞升之日,也终究是要一一斩断的,还望娇河君别太在意。”   “宗主没有婚嫁过,也不曾与人结契,无法与我感同身受,我也不会怪您。”   许娇河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幼时照顾我的妈妈曾告诉我,虽然眼前辛苦,但等到长大嫁出去有了依靠,日子就会快活许多。而如今我虽逃出了后宅的牢狱,也不过是落入了新的无望之中。”   “整个小洞天,谁不清楚,若昙他渡过勘尘之劫不死,迟早要飞升成仙,若他在我活着的岁月里便离开了……我、我只是个纤弱女子,又无法修行强身,那么接下来的日子该依靠谁呢?”   所以这便是她与宋昶共赴紫台,后又随游闻羽携手同游的理由吗?   在应当怜惜对方的时刻,明澹的脑海中突兀显出这句话来。   他清楚小洞天和九州民间的风气不同,道侣之间关系最为稳固忠贞,却也最是利益分明。   古来成功飞升或是不幸灭道者,他们留在这世间的另一半大多为了合修共助,很快另寻新人。   明澹想劝许娇河不要对纪若昙抱有过多期待。   但眼下看来,她似乎也在积极地为自己寻求着退路。   宋昶、游闻羽,他们还都年轻,身上的共同点是有权有势、天赋出众。   不论许娇河依附谁,都能过上与怀渊峰上差不太多的日子。   想到这里,明澹望着许娇河眼瞳半湿,楚楚可怜的面孔,心中情不自禁涌现一个出格的念头。   既然她长得如此美丽,又惯会见风使舵。   ……是不是只要给予她旁人给不起的甜头,她就会满心欢喜地缠绕着自己呢?   这股念头令得明澹浑身略僵,紧接着一缕病态的兴奋感侵入脑海。   他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借此控制自己的神色表情,面上依然像是真心替对方考量一般劝解道:“娇河君放心,尽管无法予你情意,但若昙至少是个负责的人,定不会弃你于不顾。”   “宗主何必将我当成个孩子般哄着?”   许娇河哀怨地睇了明澹一眼,前端的对话耗费她太多的精力和情绪,好不容易勉强维持着仪态的身体,又仿佛没骨头似地软了下去。她喃喃道,“人活一世,我也想尝尝情爱的滋味。”   娇滴滴的嗓音,和水蛇般的腰肢一样软。   许娇河不看明澹,将手头的茶盏同桌上的另一只放在一处后,她垂眸半靠在木椅的椅背上。   因着这个姿势,那原本在衣裙下面晃荡的脚掌亦探出裙底,露出尖翘玲珑的一截。   便是这一截,落在明澹眼里,成为了他四平八稳的生涯中,迅速落地生根的反骨。   某个计划,在他的目光聚焦于许娇河的鸦发上时无声初具雏形。   顷刻后,明澹收回落在木椅上的手,双手合拢搭在膝头,有些松懈的腰腹重新回归挺直,正色低语道:“娇河君心中的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人面前,还是不要提起为好。”   听见明澹以严肃的语气告诫自己,许娇河略略抬起眉眼,朝他看来:“……宗主也觉得我能够成为无衍道君的道侣是何等荣耀,不该产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法吗?”   明澹不意许娇河误解自身,向她推心置腹道:“我对娇河君说过,若昙他在小洞天声望颇高,拥有大批虔诚的跟随者。今日娇河君对我倾诉心事,我固然能够理解你的不满和若昙的不足之处,但倘若此话传进别人的耳朵里,只会成为他们攻讦娇河君名誉的手段和证据。”   “所以……宗主不觉得我的想法是错的,只是担忧我的名声受损?”   许娇河听懂了明澹的隐意,只觉得他对自己贴心到不可思议。   一边是同处百年的半个弟子,一边是他的弟子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废柴道侣。   他身为男子,不共情纪若昙,反倒共情自己?   不等许娇河想明白其中的原因,明澹又敛起长睫,似是犹豫,最终又缓慢地点了点头,献出一缕外露的真心:“嗯,人人都在小洞天生活得不容易,只是娇河君尤其艰难,所以我担心你。”   许娇河不敢再随意说话。   因为她发觉,自己身为女子的直觉,似乎已经感应到了明澹这么做的缘由。   ……他如此偏心,总不能是怀揣着和宋昶、游闻羽一样的心思?   荒谬的想法甫一出现,许娇河沉默了下来。   她注视着明澹眷眷的狭长双眼,企图从中找到任何证明直觉是错误的证据。   但她看得越是专注,越是认为。   ……似乎,事实与她的猜测如出一辙。   明澹他也,喜欢自己?   惑问乍现,最先出现反应的,是许娇河转眼滚烫起来的面颊。   她上扬一半的脚尖下意识绷紧,没控制好力度,不慎将明澹垂落在脚边的衣摆撩起。   “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许娇河一下子就要站起来,奈何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过久,被她压制着的另一条腿生出几分麻意。   她弯腰欲将明澹衣上的尘埃拍去,却是腿肚一软,控制不住去势,整个人下一瞬即将跪倒在地。   明澹便在这时展臂一捞,将许娇河搂进了怀里。   说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抱住对方。   从前为有许多光明磊落的理由。   为了替许娇河祛除魔气,为了在天梯上护得她的安宁。   可当蕴着花香的娇柔躯体压向胸膛的刹那,明澹还是品味出了与往昔全然不同的情愫。   呼吸发沉,脉搏加快。   隐秘的兴奋感,令得沉稳的瞳孔微微扩张。   “娇河君没事吧?”   他沉浸感受软玉温香一秒,便强迫自己的手臂从对方腰肢上离开,改为礼貌得体地扶住手臂。   许娇河的心跳亦剧烈到说不出话。   她面红耳赤,目光溃散,狼狈慌乱地颔首之后,在明澹的搀扶下后退着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对、对不起宗主,我刚刚腿软了才会……”   许娇河的解释堪堪开了个头,至于该怎么说下去,却是大脑一片空白。   “没关系的,不用在意。”   明澹体谅地回应,并不着急起身。   而是半蹲在许娇河身侧,掌心聚集灵力,相隔一段间隙,舒缓了她小腿皮肉如蚂蚁爬行的酸意。   堂、堂堂一宗之主。   竟然跪在地上,如奴仆般做着侍奉自己的动作。   咕咚。   许娇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她如同被蛛网捕获的飞虫般困在暧昧滞涩的氛围里,大脑一遍遍提醒着内心明澹的逾越之举。   仔细分辨起来,明澹比纪若昙地位更高、性格更好。   容貌更肖似自己心动过的初恋。   理智快速分析出这些,可许娇河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她缩了缩小腿,撤出明澹的控制范围,慌乱地转移话题道:“宗主与我商议的事,等若昙回来,我会再同他、他说说的……真是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帮上您的忙。”   “此事娇河君既已与我说明缘由,便无需太过放在心上。”   “不过今日你我的对话,倒是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明澹顿了顿,收起灵力,改为望向许娇河的眼睛,“我虚极峰的内院管事兰赋,粗通人间的一些防身之术,虽不堪大用,但好歹也是一项自我保护的技能,不知娇河君是否愿意随她一同学习?” 第12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五天   明澹似是而非的言语和动作, 将许娇河的心拨弄成了一团乱麻。   她忍不住暗自猜测,如果明澹真的对自己存着不可言说的情愫,那么跟随兰赋学习这件事, 亦不过是他明面上的借口, 真实的目的,在于借此创造二人独处的时机。   究竟他的想法是什么?   ……倘若自己会错了意, 届时局面又将多么难堪。   许娇河左思右想, 终究不敢直接向明澹寻求暧昧背后的真相。   只红着面孔, 喃喃推脱道先思量两天, 想清楚了再给出答复。   面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倘若换成旁人, 那么对方的脸色多半会不太好看。   明澹却仍然保持着宽和的神情,温然补充一句,无论何时,虚极峰的禁制都为许娇河敞开。   ……   明澹离开后, 整个晨间时光, 许娇河都颇为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她匆匆用了几口餐食,还是决定先将明澹拜访的事告知纪若昙。   回到屋内, 她捏破符篆, 开启屏声结界, 而后释放奚遥, 催促他再次化出分/身前往极雪境。   奚遥哼唧两声, 这次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   概因上次因祸得福的际遇。   他的分/身被无极之雪溶解一半, 落在扶雪卿的手中, 后者却向其中注入了一缕精纯的魔息——如此一来,奚遥不仅补全了残缺的分身, 还收获了一股足够助其长出第三只眼睛的力量。   有潜在的好处驱使,利益为先的死妖怪自然积极了许多。   苍茫的极雪境内,纪若昙并没更换栖身之地。   奚遥操控分/身,一路感知着他的气息,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上次来过的雪山。   眼球围绕山体转了一圈,转眼就被日夜在外守护的般若攥进爪子里,带回了深处的冰室。   许娇河与奚遥共享视觉,此刻画面尽数放大的利爪阻塞,耳畔是翅膀振风的声音。   从山外到冰室尚有一段距离。   为着上次争吵的事,许娇河仍有心结。   她总觉得等会儿见了纪若昙怎样开口皆是别扭,干脆先趁此间隔思考起开场白。   谁知到了冰室,再度看见的,又是扶雪卿的面孔。   画面的那头,一双如狼一般的翠绿瞳孔凝视着自己不放。   许娇河心悸一瞬,想起他与纪若昙已结成同盟,绷直的肩膀才稍稍松懈下来:“我找纪若昙。”   “娇娇真是叫本座伤心。”   圆滚滚的眼球没有遵循许娇河的要求转交给纪若昙,扶雪卿仍然牢牢把控着画面,淡声道,“本座被你那好徒弟偷袭刺中一剑,差点魂飞魄散性命不保,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你慰问一二。”   明澹的事本就闹得人心绪躁动,许娇河遭扶雪卿讽刺,眉心猛地一跳,再开口便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哎呀,你别总来寻我麻烦——快把纪若昙叫出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他商量!”   说着,她示意奚遥调动分/身的位置,替她找一找冰室内另外一人的位置。   可眼球堪堪转动到一个方向,就被扶雪卿用力收紧的五指,桎梏得动弹不得。   见许娇河丝毫不关心自己,扶雪卿秀美绝伦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呼之欲出的戾气。他的半边眉眼落在阴霾之中,喉结上下滚了滚,才勉强克制住心绪,侧头冷冷对某处道:“你还不表态?”   “?”   许娇河的额头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现在就在你的旁边吗?所以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那你得问他。”   扶雪卿抓着眼球的力气又大了些,使得奚遥忍不住发出几声痛呼。   许娇河生怕他的分/身被捏爆,立马出声制止道:“扶雪卿,你手上轻些呀!”   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对方张合的檀口间出现,扶雪卿的心情这才稍微好了点。   他正想开口帮纪若昙解释一二,冰室的角落内却倏忽传来青年淡漠的话音:“无须纠结你看见的是谁,我亦在不远处同听,你休要同扶雪卿拌嘴,抓紧时间说便是。”   这话清晰地传入扶雪卿的耳朵,当然也送到了与奚遥共享画面的另一头。   许娇河的思绪瞬间冷却了下来,如同缠在一出的千丝万缕被锋利的薄刃拦腰砍断。   愣怔过后,她的脑海随即响起一道声音。   纪若昙待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或者说,连从前都不如。   是因为上次争吵的缘故吗?   还是,如今纪若昙已重塑肉身,可以自行寻找灵剑碎片,自己在他眼里,失去了用处?   许娇河不愿以最坏的想法去揣度人心,于是抱着侥幸心理问道:“宗主说极雪境无比凶险,哪怕是大乘期的修士进去,稍有不慎也要损耗大量灵力……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才会藏起来不见我?”   她关怀的言语传入冰室,纪若昙那头却再也没有回应任何。   半晌,不知是谁的叹息声率先响起,扶雪卿松开眼球,放任它悬浮到更高处。   纪若昙的身影便直直投入许娇河的眼帘。   白衣胜雪,洁净无污。   没有伤口,也不见虚弱。   ……所以,纪若昙不接分/身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不愿见自己。   令许娇河呼吸发颤的结论刺入心口,眼球展示的场景也从纪若昙身上,回到了扶雪卿的眼前。   他望着许娇河忽然有些苍白的面颊,眸中晕开一丝不忍的暗光。   又很快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你看见了吧?纪若昙在这里好得很。极雪境是本座的地盘,有本座在,他能出什么事?不想同你相见,纯粹是近几日频繁寻找补天石太累了而已。”   太累了。   曾经灵根初成的那段日子,纪若昙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自己好多天,也从未喊过累。   到如今,累却变成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借口。   许娇河的心口又酸又涩。   她很少出现这种陌生的感觉,而此刻的心也拒绝深究下去。   她强迫自己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只记住一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今日辰时,宗主来怀渊峰寻我,说紫台已经将娲皇像破碎,欲海封印难以加固的消息传遍了小洞天,现下连民间也有所耳闻。群情激奋,大部分知情者都要求进攻欲海,彻底收服妖魔二族。”   许娇河尽力让说话的语气维持公事公办的意味。   只是到结尾处,依然不小心泄露出几分真实的心境。   扶雪卿与之凝视,欲言又止,许娇河并没有给他置喙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下去,“紫台如此作为之后,一切有关欲海之事,便不再只是我们几个宗门关起门来可以商议的内务。我虽然依旧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但在大势所趋之下,恐怕就算你即刻从极雪境归来,也无法控制局势。”   “我知道了,你只要听从我的吩咐做事就行。”   “剩下的,自有我来处理。”   许娇河说得详细,力求把明澹每一处话语的言外之意都表达清楚。   换来的,却是纪若昙平淡敷衍的回复。   两人一时落入缄默,许娇河顺势想结束这将人反复折磨的对话。   只是在命令奚遥关闭画面前,她的视线无意识从扶雪卿留恋着不愿移开注意力的双眼间掠过。   同样是冰冷。   纪若昙冷心冷肺,用完就丢。   反而是他,口中说着不好听的话,脸上却掩盖不住关心的表情。   许娇河抿了抿干涩的唇面,只觉得那股干涩从口中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扶雪卿敏感捕捉到她神态的变化,心间情不自禁涌起几分期待。   他害怕期待再次落空,只能讥讽不改:“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是又想叫本座回避,好留出空间来给你和你的恩爱道侣,互诉那些肉麻得要死的衷情?”   “扶雪卿,你别总是这样嘴坏。”   许娇河回怼一句,声音相比前端柔软了几分。她犹豫一瞬,压低声音询问道,“你的伤口好些了吗?万一人族真的要进攻欲海,没有你这个魔尊在,妖魔二族怕是根本没有胜算。”   干巴巴的关切。   硬邦邦的语气。   全然算不上是真心实意的询问,扶雪卿听进耳畔,依旧从苦涩中品尝到一丝珍贵的甜蜜。   他生而冰冷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冰室的寒气便从后心的破损处灌入,引起如刀摧搅的痛苦。   可扶雪卿仿佛感觉不到。   他线条优美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娇娇,你这般孤陋寡闻,有空还是多读点书吧——只要雪之心好好长在本座的胸腔之内,本座的形魂就永远不死不灭,便是与神仙相较也没有区别。”   “……也是,毕竟祸害遗千年。”   许娇河想了片刻,稍稍放下心来,已是没话找话也问无可问的境地,她不想再忆及纪若昙的臭脸,催促奚遥关掉画面,随口对扶雪卿道,“那就祝你这个祸害长生不老,孤独无边。”   “我还有事,不同你说了,告辞!”   ……   作为分/身的眼球溃散在空气中的下一刻,纪若昙捂住胸口,闷声呕出一口鲜血。   扶雪卿收起眼中的柔和之色,阴鸷地看了他一眼:“你交代本座的事,本座完成了。”   “多谢。”   纪若昙简短地道完谢,立刻盘腿打坐,平复起紊乱的心脉。   扶雪卿随便找了个远离他的地方坐下,默默回味起许娇河明媚的笑脸。   回味着回味着,他想到冰室之内另一个对心上人做出的种种伤人行径,新仇旧恨一起涌到心间。   索性直接无视了纪若昙疗伤需要安静的环境,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道:“我真不晓得你是踩了什么狗屎运,才能娶到娇娇这样好的女子做道侣。”   “你觉得你什么都不对她说,是为了她好吗?在本座看来简直是愚蠢!”   “明澹想利用你寻找补天石,却又使出诡计害你受伤,灵力也被侵蚀,你——”   “够了。”   有扶雪卿在耳边聒噪,纪若昙再想潜心疗伤亦难以做到。   他拂袖抬首,冷如冰霜的目光成功令对方噤声。   而搭在膝头,不复掐指捻诀动作的双手,也随即摊了开来。   扶雪卿视线下滑,发现在纪若昙左手的掌心,五道指甲留下的伤口触目惊心。 第12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六天   臭冰块。   死纪若昙!   许娇河结束与极雪境那头的对话, 恨得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仿佛纪若昙去了趟极雪境以后变了个人似的。   统共两次相见,一回更比一回不痛快。   ……所以还在意与明澹过从亲密, 纪若昙会不会介怀干什么?   反正纪若昙也不在乎自己的心情!   许娇河越想越怒火中烧。   她避开露华, 唤了另一位女婢进来,令对方立刻去虚极峰送信, 说自己同意去明澹那里学习。   女婢不知前情, 也不如露华清楚许娇河的那么多心事, 得了吩咐, 自去做事。   不多时, 虚极峰便回了消息, 明澹亲手写下封信,欢迎她前去跟随兰赋修习。   信是写在鹤青笺上的,这种特殊的纸张为云衔宗主专属,素来只用在正式的场合。   明澹以此笺作为回复, 不可谓不心意俱足。   许娇河坐在梳妆台前, 垂眸阅读着用飞白体写就的几行字迹。   对于她的到来,明澹先是表达了欣悦之情,后又言明, 每日的学习时间划分为两个时段, 上午巳时、下午申时, 各持续一个半时辰, 风雨不改, 而兰赋则会在她曾经住过的院落内准时等候。   说来也奇怪, 明澹待人接物皆温润清隽, 整个人如同一副内敛的山水画。   可他常用的字体,却是纵情张扬、飘逸险劲的飞白体。   人们常说的字如其人, 在他的身上仿佛并不适用。   许娇河仔细看了两遍,被纪若昙的冷漠言语触痛的心绪才安宁少许。   她将信收起,又转头看向身旁女婢手上捧着的两样事物:   一把笔直秀巧的长剑、两套青白为主的弟子服。   这是随同明澹的信件一并送来的东西。   许娇河脱掉外衣,穿上弟子服试了试,发觉恰合自己的身材。   她不由感到好奇。   这两套合身的弟子服显然是早早备下的。   可她分明才派人送了信去,甚至明澹都不曾派人来为她量体裁衣。   他究竟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正确尺寸,以及是如何猜到自己肯定会答应前往虚极峰的?   许娇河百思不得其解。   ……   怀揣着诸多疑问,又被感情的烦恼之事缠身,许娇河彻夜未睡。   将近天亮时,才堪堪合眼浅眠。   所幸明澹知晓她平素起身也晚,将学习的时辰定在了云衔宗其他弟子结束早课的巳时。   许娇河坐在床前,任由女婢为自己调整袍带,穿上鞋袜。   她打了个哈欠,眼下两抹浅淡的青黑,神智却异常清醒。   左右意志的情绪和怒火褪尽后,经过慎重思考,她决定再给纪若昙最后一次机会。   待他从极雪境归来,向他要一个解释。   倘若纪若昙依旧是这副过河拆桥的模样,她就拿着分到的一半资财,与之断契合离。   从此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当困扰的事件有了最终的决定,纵使许娇河免不了胸闷心痛,但她始终清楚,长痛不如短痛,况且,自己才二十三岁,人生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享受,没必要为了一次真情错付而感到难以释怀。   用完早膳,许娇河登上怀渊峰的最高点。   望着群峰耸立,万仞巍峨,她展开双臂,大喊了一声,希冀将所有的郁气疏散。   她默默告诉自己,生命可贵,无法重来,空缺了谁的参与,亦都会照常进行下去。   因此她现在要思考的唯有两点。   一,找到斩断承命者连结的办法。   二,提前计划好合离之后的生活。   尽管许娇河尚不知晓自己同纪若昙之间的结局如何,但她决定等到每日怀渊峰的课业结束之后,先去宗内的藏书阁找一找与承命者相关的典籍记录。   晨间一通动作下来,许娇河头脑中的困意彻底消散。   她捏破阵符,抵达怀渊峰之际,整个人已经呈现出焕然的生机。   院落内,一袭教习装的兰赋候在兰英树下,身姿高挑,挺拔秀朗。   许久未见,许娇河对这位举止得体的虚极峰管事依旧心存好感。   兰赋见了她,并未摆什么教导者的架子,柔柔弯腰,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娇河君。”   “别别别,别自称奴婢了,你是我的师父,合该我对你行师生礼才是。”   许娇河连忙扶住兰赋,同时屈膝,回以学生第一次拜见师长的礼仪。   闻言,兰赋的面色更是温和,目光如一片轻盈的白羽拂过许娇河的额间。   她从善如流道:“今日是学习第一日,不止是我,就连宗主也在等待娇河君的到来。”   明澹。   明澹也在这里?   许娇河的小腿肚不自觉抽动了一下,似乎源自对方指尖的灵力仍然流淌于皮肉之间。   她顺着兰赋的视线望向兰英树的后侧。   只见那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后,缓缓走出一道皎洁的身影。   与记忆重叠的场景,令得许娇河又想起曾经客居在此,将落英中的练剑者错认为夫君的糗事。   可不得不说,在某个角度,某种时刻,明澹与纪若昙之间,又是如此相似。   相较对方对视一眼,便偏过头颅的赧然,明澹的一副美人面孔上尽是坦荡无畏。他半敛双眸,在许娇河所着的青白弟子服上逡巡片刻,煦然称赞:“这件衣服很合身,娇河君穿起来也很好看。”   “请问宗主是如何知晓、我的尺寸的……我似乎并未在宗中的量衣阁里做过衣衫。”   云衔宗内,上到宗主长老,下到初级弟子,皆要在量衣阁定做带有等级标志的道袍冠服,许娇河是纪若昙的道侣,却又不属于修行之人,只算作编外人员,所以从来不曾在其中留下过自己的尺寸。   明澹目光稍稍转向另一侧,并不着急作答。   他身畔的兰赋会意接过话梢,温声细语向许娇河解释道:“这两套弟子服,是宗主命我亲手做的,我曾经服侍过娇河君一段时间,是而对于娇河君的大概尺寸心中有数。”   “噢噢,原来是这样。”   听了兰赋的话,许娇河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娇河深谢二位,真是太让你们费心了。”   “你我同处云衔宗门下,娇河君无需时常言谢。”   明澹唇角微扬,笑意如同盛夏时节的朗润清风。   许娇河弄清楚了弟子服的制作者是谁,又问起另一件在意的事情:“可宗主的建议昨日才提出,这弟子服今日便送到了怀渊峰……宗主是早就有了教导我的念头,并笃定我一定会答应吗?”   “早就有了教导你的念头是真。”   明澹笑容不变,语音一顿,又道,“至于笃定娇河君一定会答应,我并非圣人,也不是神明,无法揣测他人的心志,仅是想着,或许有一日能够用到,便提前准备下了。”   听了对方的话,许娇河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回应。   明澹细心且妥帖到这种程度,试问世间又有谁能铁石心肠到毫不动容。   她蜷起素白的手指,悄悄隐入半握着的掌心。想了想,垂下头去,投桃报李道:“宗主命我不必时常道谢……那我也有一请求盼望宗主允准。”   “请说。”   “以后宗主直接唤我‘娇河’可好?您与我并非外人,不必频用如此疏远的称谓。”   “好。”   见许娇河如此知情识趣,明澹舒展眉梢,轻轻颔首。   他观察着她藏在裙旁的小动作,复又问道:“我托人送来的那把剑,你可喜欢?”   说起这个,许娇河略感困惑:“剑当然很好,只是我已有若昙赠与的柳夭,似乎——”   用不太上。   未尽的几个字尚未出口,就被明澹以温和且不容拒绝的口吻打断:“柳夭是软剑,亦是一把灵剑,而兰赋即将传授给你的,是无需灵力操控的传统剑术,是以,用柳夭来学习不太相符。”   “但身上佩戴两把剑似乎也有些奇怪……”   许娇河说出这句话的刹那,立刻意识到,两把剑不过是借口。   究其根本,是自己的心在舍不得意义特殊的柳夭。   许娇河烦闷起来,不久前才打定主意,如今又开始左右动摇。   当真不该!   她正想寻个理由转变话锋,告诉明澹自己会用他准备的剑。   那头明澹先道:“其实娇河你有没有想过一点,你的身上全无灵力,而柳夭却是一把天生有灵的宝剑,你无法驾驭它,只能任凭其中的剑灵自主行事,时日一长,难免剑灵生出不驯之心。”   驭魂灵者,会担心魂灵生智反噬。   持灵剑者,亦是同样道理。   主人不够强大,为其所驱使的工具,就会有一日凌驾在其头顶。   许娇河想,明澹的话不无道理。   如今柳夭守护自己,盖因纪若昙注入其间的一道命令。   若日后断契合离,凭她堪堪炼气的境界,断然无法驾驭。   于是许娇河摘下了腰边化形的柳夭,收入灵宝戒中,转而拿起明澹赠与的长剑,果断应允道:“宗主良言好意,娇河岂有不从之理?我听宗主的,用这把没有灵力的长剑。”   见其如此乖顺,明澹眸中的愉悦深了些。   他道:“在虚极峰内,娇河唤我‘缓之’便是。”   “缓之?”   许娇河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讳,抬起头来,等待明澹的解释。   “嗯,这是我的字。”   “这么年,从来不曾听见过旁人如此称呼您。”   面对许娇河的好奇,明澹安静一瞬,从容打趣道:“因为知晓者不敢唤,敢唤者不知晓。”   “原来如此。”   许娇河恍然大悟。   话音落地,她不再开口,却也终究没有叫出这个与彼此而言过分亲昵的表/字。   在一旁静默许久的兰赋适时插进话:“那我们开始吧,娇河君?” 第12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七天   规定的学习时间耽误不得。   既然兰赋说要正式开始, 明澹也就顺势提出告辞。   他走后,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两人,许娇河这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兰赋将她从绷直到舒弛的背影看在眼里:“娇河君面对宗主仿佛有些紧张。”   许娇河怕她猜出自己隐秘的心思, 忙道:“没有没有, 不是紧张,是我怕做得不好而已。”   兰赋融融一笑:“练剑只为防身, 不用上场作比。再不济, 也可以当做养性, 娇河君别担心。”   见对方没有再关注自己同明澹之间的情况, 许娇河心头的最后一丝紧绷便也卸去。   她抬起双眼, 圆润的瞳孔如宝石般晶亮, 一面拉住兰赋的衣袖左右摇晃,一面撒着娇说道:“有师父这句话,我就放心啦——事先说明,我笨得很, 师父可不许嫌弃我呀。”   “我只得娇河君一位学生, 怎么看,都觉得娇河君是最聪明的那个。”   “嘻嘻。”   ……   明澹介绍兰赋成为许娇河的教习师父时,只简道兰赋粗通些民间的防身之术。   于是许娇河天真地以为, 在小洞天之内, 这等与灵力修行无关的技能, 想来也不会有人专精。   只是跟随兰赋开始接触, 她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对于剑术之道, 兰赋简直熟谙到了她这等身份不该有的程度。   过往欣赏明澹练剑时的惊艳感, 又在许娇河旁观兰赋示范时产生。   一套简单的入门剑术, 在兰赋的手中发挥出了十二万分的惊人气势。   剑锋穿风而过,去势矫若游龙。   着实与她素日和煦温雅的形象全然不符。   兰赋在兰英树下舞剑, 惊落了满庭飞花。   曾经许娇河认为明澹同纪若昙相似,是因为二人起的是同一剑招,又俱身穿白衣。   眼前的兰赋所着一身浅碧色教习服,身量也与男子不同。   许娇河却恍惚在她身上看到了明澹的影子。   莫非主仆相处太久,行止气息都会愈发相似?   许娇河这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兰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招。   基础剑术只有八步,她全部演示完毕也不过耗费小半盏茶的功夫。   她负手收剑,朝许娇河走来,发觉许娇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原先的地点。   于是伸出手,在其面前晃了晃:“娇河君,在想什么?”   游离的视线重新聚焦,许娇河眨巴两下眼睛,崇拜道:“你好厉害呀,兰赋!”   “只是一些粗浅功夫,当不得娇河君如此夸赞。”   “哎,你别谦虚啦,快教教我,刚才那个、那个第一招,是怎么做来着?”   若说最开始许娇河接受明澹的邀请,只是为了试探他对自己怀揣的是何种心意。   那么眼下欣赏完兰赋的剑术之后,她倒真正起了几分认真学习的心思。   她嗖地从剑鞘中拔出长剑,回忆着兰赋的姿态,举臂向前,双脚微敞,做出模仿的动作。   奈何手腕绵软无力,分开的脚步又像只小鸭子刚学会走路,哪里都透着几分初学者的滑稽。   许娇河视线向下,瞅了眼下半身的姿势,自己都感觉到不好意思。   她一面来回调整着,一面侧过头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兰赋却是没笑。   她将手上的剑收入鞘中,放在一侧的草地上,而后靠近许娇河,用胸口贴着她的后背,一手抬平握剑的小臂,一手环在许娇河的腰身,端然指正道:“娇河君这般发力不对,剑术要带动全身的力量核心,将迎敌的意志贯彻在挥出的剑锋之上,所以是手腕放松伺机以待,身体发力对抗强敌。”   “以及,你的腰要挺直,把下盘收稳,否则还未攻向敌人,自己先把自己绊一跤。”   说着,兰赋挪动脚步,紧紧靠在许娇河所穿的修习道靴内侧,促使她站稳身体,双脚平缓贴地。   有了兰赋的贴身指导,许娇河的剑招起势才像模像样起来。   只是她的个头在女子中仅算中等,而兰赋又生得颀长,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出些许。   她说话时吐息喷洒在许娇河的耳畔,既热且湿。   许娇河的耳朵天生敏感,这样一来,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又逐渐偏转。   她在心底情不自禁哀嚎:……这也是学习剑术要渡过的一关吗?   看不到许娇河正面深色的兰赋浑然不觉。   她言简意赅地提出了一些要点,见对方没有反应,问道:“娇河君,我说得你都记下了吗?”   “呜……我、我记下了。”   如果可以,许娇河很想对兰赋说,能不能不要吹她的耳朵。   但介于彼此都是女子。   这句话说出口,难免有暧昧的嫌疑。   她只好忍耐下来。   片刻后兰赋终是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她的身体:“你照着刚才的要诀,重新做一遍给我看看。”   闻言,许娇河拼命搜刮着脑内记下的关键内容,放松手腕,两脚抓地,全身使力。   但平日温和宽容的兰赋,于此刻却化身成了要求甚高的严师。   她透着植物清香的躯体再一次热烘烘地靠了过来,纠正许娇河的不足之处。   如此反复,许娇河终于将剑术第一招的开端练好,耳朵也被吹得绯红欲滴。   “嗯,不错,娇河君学得很快,”   终于将在自己手下瑟瑟发抖的小徒弟掰正到了最满意的姿态,兰赋命令许娇河坚持半刻钟,而后从掌心幻化出一根木质戒尺,来回踱步,时而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打在许娇河松懈不规范的部位。   “兰、兰赋,好师父,你轻些!”   许娇河皮肉娇嫩,生来怕痛,轻轻碰一下都会泛红,哪里受得起这等惩罚。   她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含着水光的瞳孔比秋日的清池还要浮荡。   兰赋将这张风情无限的娇颜看在眼底,沉默须臾,又一戒尺打造了许娇河发抖的腿弯上。   ……   艰难捱到一天的课程结束,许娇河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告别了兰赋。   她浑身上下又酸又涨,特别是手腕和双腿,均无言发出强烈的抗议。   许娇河很想偷懒一日,回到怀渊峰睡大觉。   但几番内心的争斗之下,还是决定抓紧时间,先去藏书阁看书。   幸好灵宝戒中阵符甚多,免去了她徒步行路的苦楚。   许娇河出示怀渊峰的令牌给守门弟子看过后,抬步迈入了建造成高塔式样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从上到下共分为九层,书册典籍浩如烟海、数以万计。   为了方便前来看书的弟子查找,云衔宗的先辈们特地运用秘术,在进门左转处设置了一道长久运转的法阵。法阵的本体,是环环相扣的九道白色光圈,中央悬浮着一块手掌大小的萤石。   萤石作为阵法的核心,拥有着记录和搜寻的功能。只要在上面写下典籍名称或是想要查阅的内容,白色光圈就会自动运转起来,而后给出对应书籍的具体坐标。   许娇河想找有关承命者的书籍。   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似乎还不曾公开,只是少数人知晓的秘密。   为了防止萤石将自己查找的消息泄露给后来者,许娇河只好旁敲侧击地输入了一些类似“罕见命格者”、“克制妖魔秘法”、“修士结契断契仪式”的字眼。   不多时,阵法浮现楼层位置,许娇河则根据坐标,上上下下跑了五六趟。   在这过程中,受到戒尺惩罚的腿弯不停磨蹭衣衫,最后传来不容忽视的痛楚。   只是手上的这本典籍尚未看完,许娇河并不想第一天就半途而废回到怀渊峰。   于是,她拿着书册找了处角落的僻静之地,背靠书架坐下来,撩起裙摆暂时检查伤情。   兰赋的戒尺打在腿弯,她费力地俯下身子,敞开双膝,方才看清楚具体的情况——覆盖着骨骼的纤薄皮肉红肿了一大片,有深有浅地蔓延在雪白的肌理间,为这折磨人的刑罚平添几分靡艳旖旎。   平心而论,兰赋下手的力道不算很重,是自己的身体太容易留下痕迹。   许娇河心知这件事怪不得兰赋。   毕竟这这般柔和的责罚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弟子,都只会感谢师父的手下留情。   许娇河尝试着扭动膝盖,腿弯肿痛之余,更重要的是肌肉发颤无力。   她可不想叫露华来藏书阁将自己抬回去。   放下撩起的衣裙,抵挡冬日寒意的进犯,许娇河打开灵宝戒的封印,在其中挑挑拣拣,试图找出一瓶能够在顷刻之间恢复伤口、减轻痛楚的灵药。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口响起弟子问安的声音:“参见宗主。”   “嗯,起来吧,我有事要做,你们两个暂时回去歇息。”   “是,宗主。”   明澹怎么也会来这里……   以及,他为什么要支开两位守门弟子。   许娇河所处的位置离门口不远,她连忙转过身,扒着书架偷偷观察声源处的情况。   却不想明澹径直朝她的藏身地走来。   明澹的脚程很快,许娇河甫一收拾好衣衫仪容,他的身姿便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瘫坐在地面的模样终归不雅,许娇河扶着书架,打算站起行礼。   明澹走进两步,逆着光影站在她的面前:“你坐着吧,我晓得你身子不爽。”   青年高大的身影阻挡在微微分开的双脚之间,若非要站起,难免会发生逾矩的身体触碰,许娇河只好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仰起脖颈,小声道:“宗主……您怎么来了?”   “我听兰赋提起你在剑术课上被罚了几下,便想将这瓶祛瘀止痛的灵药带给你。可去了怀渊峰,露华又回禀说你尚未归来。我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就用了识踪之法来确定你的位置。”   听了明澹的解释,许娇河嗫嚅几下,道:“……只是小事一桩而已,宗主不用如此费心。”   “说起来终归是兰赋造成的,我若当做没看见,也是放心不下。”   明澹弯腰,摊开掌心,将握了一路的小巧瓷瓶交给许娇河。   犹如婴儿面颊的光润瓷体被许娇河捧在手中,依然能够感觉到来自他人的肌肤温度。   许娇河只觉得这股温度从掌心熨进了心底,变得灼热而发烫。   她道了声谢,正想说等自己回到怀渊峰后会好好使用。   可下意识的抬头一眼,倏忽瞥见了源于明澹眸底静静燃烧的火光。   正是这一眼,让许娇河的心中生出无数念头。   ……他来送药,就只是想送药吗?   若仅是如此,何以要屏退其他无关紧要之人。   鬼使神差间,她突然萌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也许,可以借此试探明澹对自己的心。   理智反复在脑海劝阻,又被另一股混合着不甘、蓄意和报复的力量消弭。   许娇河捏紧药瓶,复又垂下头去。   她嗓子细细的,发着抖,低声问道:“宗主,我手腕没力气了……可以帮我涂药吗?” 第12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八天   大胆的请求脱离怯弱的唇舌, 传入眼前白衣道君的耳畔,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应允和怜惜。   许娇河收拢双肩,手掌紧紧攥着瓶子, 等了片刻, 都不曾等来明澹的只字片语。   寂静的气氛蔓延,与此同时, 难堪的情绪如同潮水在她心底迅速上涨。   她忽然意识到, 明澹言辞行为背后的深意, 均来源于自己没有证据的揣测和妄想。   可身为有夫之妇, 邀请道侣的师长垂怜自身, 却是落了实处的出格举动。   自己的意图如此明显, 又怎么能够逃得过明澹的法眼?   许娇河无意识地用力咬住下唇,结巴着找补道:“我是想着云衔宗男女医修都有,他们为负伤者治疗时,也不会计较对方的性别是何, 所以才……我没有、没有别的想法, 只是想让宗主帮帮我。”   忐忑和惶恐驱逐理智,将整片意志填满。   许娇河无法冷静地认识到此等理由有多么牵强。   她只希望对方就算不上药,也能宽宏大量地放过自己, 将今日的事情就此揭去。   可明澹依然没有接收到许娇河祈祷的心声。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 长发自玉冠的束口垂落, 漫过肩膀, 仿佛一条无声无息的河流。   压力扩张到极致, 许娇河恨不得化身飞鸟, 长出翅膀, 顺着藏书阁南侧支起的雕花窗口逃离。   为了不显得过度心虚,她硬着头皮, 选择继续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明澹终于动了。   他并起二指,射出一道灵力,将窗沿的支木打落。   窗阁彻底闭合。   喉结镶嵌在修长的脖颈间上下滚了一滚,明澹在进无可进的距离中,又向前了一步。   冰凉的靴面相隔衣裙,似有似无地触碰着许娇河的内侧肌肤。   微微凸起的边缘恰好压在腿弯的红肿附近。   两者相触,许娇河身体中逆行的血液瞬间汇聚到了太阳穴附近。   “宗、宗主……”   许娇河带着讨饶的意味颤声唤了一声明澹,却不知道接下去究竟该讨饶些什么。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自明澹的双腿来到被袍带勾勒的劲窄腰间。   她还是不敢望向明澹的眼睛,生怕那张温然天成的美人面孔上,会映出鲜明的厌恶和讥讽。   然后她瞧见一抹深色在明澹的袖边出现。   那是一双漆黑无纹的皮质手套,从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和明澹、和云衔宗都显得格格不入。   云衔宗以浅色为美。   深色,特别是纯粹的黑,除开特定的场合,在他们眼里,均被视作不祥。   皮质手套将明澹如玉的肌肤和优美的骨节尽数包裹进去,无光的漆黑一路吞噬至手腕附近。   他轻轻拉起缘线,似乎在感知手套的尺寸适不适合。   而后松手。   皮面在指尖绷紧,复又回缩,发出一声弹性的脆响。   落在许娇河耳里,仿佛是这样完美的一双手,打在了什么东西上一样。   她吞咽唾液,看了几眼便迅速垂落眼帘,畏惧明澹会用这双戴着手套的手来惩罚自己。   然而下一瞬。   明澹不辨情绪的指示响起:“把裙摆撩起来。”   “……哈?”   许娇河难以反应,朦朦胧胧从喉咙中发出小动物受惊的促音。   “不是想让我为你涂药吗?”   “那就把裙摆撩起来吧。”   明澹再次说话,那种熟悉的柔和感,又像障眼法似地将许娇河的心绪包裹。   他半跪下来,亦挪开了贴紧肌肤的道靴,居高临下的姿势改变,自内而外的压迫感便少了许多。   此刻骑虎难下,许娇河也只好尽量控制住不稳的气息,撩起裙摆,将胫衣的裤脚挽了上去。   两节藕段一般的小腿展现在明澹眼中,再往上,便是膝盖的连接部分。   许娇河曲着双腿靠坐,发红的肌肤便藏起大半在陷落的阴影里。   明澹看得专注,并不急着用手,他示意许娇河将药瓶递给自己,才道:“肿了,疼吗?”   “也还好……是我自己吃不了苦,又受不得疼,不关兰赋的事情。”   见对方成了这副凄惨样子,还要忙着为别人说好话,明澹失笑:“我当然不会为此责怪兰赋,毕竟每一位在云衔宗修行的弟子,倘若课业完成不好,受到的惩罚远比这要重得多。”   修行一道,贵在刻苦和自律。   便是风气最松散的宗门,于此道上也会制定一些相关的责罚措施。   许娇河苦着小脸,可怜巴巴道:“我以后会更加认真学习的。”   “嗯,我相信你。”   明澹启封灵药的丹朱顶盖,从中蘸取了一些半透明的膏状物抹在手上,他用指腹捻了捻,释放的灵力随即将冰凉的药物捂热,“放课后兰赋同我提起过,说你很有悟性。”   “若是有悟性,也不会被打那么多下了……”   许娇河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因为兰赋礼貌的夸奖而认为自己是个学习剑术的天才。   两人短暂的闲聊,消弭了一部分她对于其他事物的注意力,直到明澹戴着手套的指尖探进雪白丰腴的腿弯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浅浅嘶了一声,“有、有点痛。”   “要不要我和兰赋打声招呼,以后就算做得不好,也不要惩罚于你。”   明澹的嗓音很低,浓密的睫毛覆盖眸光,叫许娇河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她听见这句明显是开后门的话,心口萌生出一股不服气的势头,拒绝道:“不,该罚就罚,我是真的打算跟着兰赋学些东西……不想整个课程结束后还是一无所获。”   磐石无改的热切持续几秒,她的话音又变得很细,“就是、可不可以,让她再轻些?”   “嗤。”   明澹笑了一声,握住许娇河的脚踝放在膝头,整只手掌对着腿弯盖了上去,“好,我会转达。”   ……   明澹提供的药很有效果。   涂上不出片刻,许娇河感受到的阵阵肿痛便好了许多,两条腿也逐渐开始有了气力。   她红着面孔告别明澹,捏破阵符回到怀渊峰,当晚便做起了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兰赋变成了另一个明澹。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各自占据前后的位置,桎梏得她动弹不得。   身前的明澹执着戒尺,拍打在她私密的肌肤部位之上,沉着眸色说:“许娇河,好好修习。”   身后的明澹贴住她的颈项,同皮质手套一样全无温度的灵药,细致涂抹在她发红的耳廓之上,意味模糊的笑意自胸腔震鸣:“娇河君,我惩罚的只是腿弯……为何,你的耳朵也红了起来?”   ……   许娇河被一双明澹折磨了一夜,喜提两道更深的黑眼圈。   她揽镜自照,愁得紧急选择了一盒最昂贵的脂粉,才堪堪盖住荒唐梦境的残留。   依旧是避开露华,独身前往怀渊峰。   相比定下的时辰,这次许娇河来得早了一刻。   但她发现,掌管着内院事务,一向忙碌的兰赋,还是早早地候在了昨日的位置。   听到她的呼唤,对方才仿佛注入了灵力的傀儡一般,扭动着脖颈,朝声源处转过头来。   “娇河君,早上好。”   兰赋连微笑的弧度,都与昨日如出一辙。   许娇河同她对视,时不时会回想起午夜深处的绮梦。   分神的后果,导致她又要遭受一番漫长的折磨。   兰赋的身体挤着她的后背,两条手臂一展,就将她整副身体搂缠在怀抱之内。   “我昨日教过的要诀,娇河君都混忘了是不是?”   微凉的指腹磨蹭过凸起的腕骨,而后按住许娇河手背上的青紫脉络。   温热的吐息频繁触及鬓发、后颈和耳垂,吹得酥麻一阵又一阵漫上尾骨。   许娇河忍不住在兰赋的怀抱扭动几下,挣开臂弯向旁两步,伸手扶住兰英树以稳定身形。   兰赋不解望向她:“怎么了,娇河君,可是我力气太大弄痛您了?”   “不是、不是的。”   许娇河纠结几瞬,不好意思道,“是你一说话,我耳朵就很痒,因此集中不了注意力。”   兰赋一怔,过了一秒,才笑:“原来是这样,娇河君可以早点同我说的呀。”   “我,会不会太娇气了……连这点小事也忍受不了。”   许娇河沉浸在赧然之中,全然不曾发觉,当这句话问出口,兰赋清亮的瞳孔突兀变得很黑。   “每个人的体质各异,娇河君的身躯天生敏感,这又怎么能够怪您呢?”   身后传来的劝慰,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许娇河恍惚想到,或许自己会在梦里将兰赋和明澹视作一体,是源于他们的行事作风如此接近。   ……既然已经说明了缘由,按照兰赋的性格,今后的学习过程中,一定会将此事避免吧?   许娇河乐观地为自己打气,她调整了一番面上的表情,转过身去,便想开口说可以继续学习。   谁料在她不专心的时刻,那距离几步外的兰赋,已然紧紧跟了上来。   她将许娇河困在身体和树干的空隙之间,面孔遮住阳光,眼珠和面上的笑意一般落入阴霾。   许娇河吓了一跳:“兰赋,你怎么突然靠我这么近,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啊,娇河君。”   兰赋情真意切地道歉,圈住许娇河的侵略性动作却是半点未变,“只是我觉得,剑法对阵往往在生死之间,就算仅仅是身体上的一些难言之隐,亦会影响战局的胜负。”   “不如,我想想办法,为娇河君解决掉这个麻烦,如何?” 第12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二十九天   兰赋的话音坦然, 态度亦是无私。   如果忽略当下作为进犯者的姿势,谁人听到会不赞其一句细心妥帖。   许娇河努力克制着身体传来的异样感,告诉自己, 她们同为女子, 兰赋又能有何不轨之心。   况且,想要学好剑术, 师父和徒弟之间总要产生些手把手的教导。   这次是耳朵发痒, 下次又是腰肢酥麻。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兰赋教习的课程还如何能够持续得下去?   于是, 她从善如流地问道:“未知是什么办法?请师父说来一听。”   见许娇河如此配合, 兰赋眼眸中的阴霾如同错觉般顷刻消去。   她抬手, 摘掉许娇河发髻旁的一片落花。   在对方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后退两步,离开过分亲密的范围,温声说道:“娇河君的耳朵被热气一熏就会发痒发抖, 大约是因为肌肤对于外界的触感太敏锐的缘故, 想要改善也不算太难,我这里有一副调理体质的药方,以此入浴, 多泡一泡就会好的。”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兰赋动作, 看落花匍匐在对方素白的掌心, 而后朝着地面缓缓飘落, 才瞧出了兰赋的真实目的:原来, 兰赋靠得这么近, 是为了摘掉自己头上的杂物。   想到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许娇河颇有些惭愧。   她听了兰赋的话,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 只殷勤地并起双掌,做出求取姿势道:“那师父发个慈悲把这药方赐予徒弟吧?待我回到怀渊峰,便叫露华将药材准备齐全,然后好好泡一泡治治毛病。”   兰赋却没第一时间应她:“调配药材不难,可是还要佐以特殊的功法和手段,去掉娇河君意识中面对他人触碰分外敏感的精神印记,唯有双管齐下,才能让我的药方真正发挥作用。”   “那,要不让露华也到虚极峰来,跟着学习一下?”   许娇河思忖一瞬,不确定地问道。   兰赋的面上露出不赞成的神色:“这特殊功法短期内极难学成,就连我也是修习了很多年才稍稍熟稔一二,莫说娇河君身上的问题等不了那么久,我观露华的灵根天赋,想要修习也未必适合。”   察觉到许娇河眼角眉梢表现出来的淡淡不情愿,她表情不变,好声好气地询问,“或者,娇河君是对虚极峰有什么顾虑?”   “也不是顾虑,就是虚极峰是宗主居住的地方……我在这里浸浴,传出去会不会不太好听?”   “娇河君不提,我也不说,虚极峰内发生的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兰赋竖起两根手指,向天保证道。   一通滴水不漏的言辞,将许娇河能想到的道路全部堵死。   短暂犹豫片刻后,她望着兰赋盈盈的目光,只好应承下来。   ……   虽说是药浴,但并不需要把衣服全部脱光。   许娇河褪了袄裳,身穿月白的短衫长裙,盘腿坐在浴桶之间。   她手边的不远处,是外表弱质纤纤,实则提起两大桶药材毫不费力的兰赋。   无数珍贵的花草灵植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泉水之中,将澄澈的水液渲染成落日余晖般的浅金。   哗啦啦。   兰赋一手一只,顺着浴桶的边缘,将金色的液体倒入其中。   许娇河身上的衣衫很快被浸湿,一部分黏在身躯之上,一部分则随着热水飘散起来。   两桶不够,兰赋又陆陆续续加了六桶。   等到水液没过许娇河的肩膀,她才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然后走到许娇河的正面,耐心说明道:“药浴需要浸泡半个时辰,娇河君若是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赶紧告诉我。”   许娇河点头表示明白,兰赋又道:“接下来,我会佐以秘术,消除附着在您意识层面的精神印记,这过程中您可能会进入睡眠的状态,但一切都是正常的情况,还请您不要担心。”   “我只要泡这一次就能够改变体质吗?”许娇河问道。   “一次肯定是不够的,大约三到五次会好。”   兰赋回答得很快。   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枚末端系着银白锁链的鲜红晶体。   她两步靠近浴桶,手掌抬高,晶体便在许娇河的眼前垂落,缓缓左右摇晃起来。   “免我困扰,去我迷惘。”   “深于心念,固性塑神。”   兰赋念起晦涩的篆语,许娇河凝神听了几遍,依然不解其意。   可随着对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视野里的鲜红晶体,也逐渐连绵成一片模糊的碎影。   许娇河睁大眼睛,试图分辨碎影之中的实物本体。   倏忽脖颈一弯,整个人进入了深沉的梦境。   ……   在许娇河陷入无法主动醒转的深眠之后,微笑着摇晃晶体的兰赋,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而在她原先站着的空地上,一道浅色光雾迅速凝聚,接着神情温和的明澹出现在浴室之内。   “她已经成功进入离魂状态了吗?”   明澹注视着垂头入眠的许娇河,口中则问询起侧旁的兰赋。   “娇河君只是连最低等的杂灵根都无法拥有的凡人,怎么抵抗得了大乘期修士的力量?”   兰赋的目光亦心无旁骛地聚焦在许娇河的面孔之上,眸中显露的情绪同明澹一模一样。   闻言,明澹缄默着不曾言语。   刹那过后,他调动起唇畔的肌肉,令人如沐春风的伪装转眼卸去,清俊的脸庞只剩下没有任何起伏的漠然:“我观你这两日教导起她来很是尽心,想来你也很中意这个学生。”   “我是你的法外化身,只有你喜欢,我才会也跟着中意。”   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之时,兰赋亦顺势摘下内院管事的假面。   她眉风不动,带着几分戏谑,调侃起明澹。   “别忘了我曾分了一缕神识给你,你的身上同样流淌着人族皆有的七情六欲。”   明澹并不搭理兰赋的揶揄,他俯下身体,视线稍稍高于许娇河的头颅,而后伸出左手,探入微烫的药液之中,捏住对方湿漉漉的下巴,将这张被热意熏染的娇艳小脸抬起。   许娇河眼下的湿红亦将远离浴桶的兰赋吸引。   她停止了言语,缓慢的呼吸显出几分沉意。   脚步与木质地板摩擦的窸窣声响起,动静止息时,兰赋已经来到浴桶的另一侧,瞳孔灼热地盯着许娇河下颌处与明澹的手指接触的肌肤,意味不明地说:“我有时真恨你赐予了我一副女子躯体。”   “你以为你有机会吗?”   “若有机会,我叫九歌来岂非更好?”   明澹小幅度挪动着指腹,感知自许娇河皮肉间传来的细腻温软,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九歌只是你打磨出来的一件趁手工具,能有什么好的?”   兰赋立刻沉下面色。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几秒后她又重新挂上笑容,“再说,凭他也接近不了娇娇。”   “这不就是你身为女子的好处吗?”   明澹眸色闪烁着,嗓音透出些许意味深长,“她何时对你存过戒心?”   “真傻呀,小娇娇。”   兰赋屈起膝盖,半趴在浴桶旁,纤细的脖颈忽然如同蛇类一般弯曲伸长。   她着迷地闻嗅过许娇河的鸦发,又用手指将其拨开,露出藏在其中毫无防备的洁白耳垂。   深红的舌尖从齿缝中探出,仿佛品尝美味佳肴似地舔/舐着一小片肌肤不放,兰赋的呢喃含糊而黏腻,“被人卖掉了还帮着数钱,就算哪一日被吞下肚中,大概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应得的奖赏吧?”   明澹望着兰赋丝毫不掩饰的下流动作,眉梢嫌弃地蹙起。   但奇怪的是,与神态呈现的抗拒相反,他的心脏却流露出一丝更加放肆的渴望。   兰赋分出一只眼睛,密切观察着明澹的面色,很快捕捉到其上一闪而过的矛盾。   她笑了起来,重复道:“明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唯有你喜欢,我才会这样啊。”   咔嚓。   作为回答,灵力的光芒熄灭之后,面无表情的明澹将她抚摸过许娇河的两条手臂砍了下来。   骨骼碎裂的声响,和兰赋痛极的隐忍闷哼,一同回荡在不甚宽敞的浴室之内。   鲜红的血肉和苍白的断骨出现在肩膀断面,森然可怖,却没有血液流出。   兰赋清秀的五官扭曲到极致。   她身为明澹的化身,整具躯体皆由灵力构成,应当无血无痛。   明澹却只赋予了她前者的特性,没有血液,好彰显出与真正人族的区别。   同时,又保留了痛觉,好让这副有了自我意识的躯壳,能臣服在深严的刑罚之下。   失去双臂的兰赋伏靠在浴桶旁无声痉挛了半晌,才渐渐缓和过面色。   她仰起头,迸出的青筋蜿蜒在脖颈和额头,被汗水打湿的潮湿眉眼仍然在笑:“你越来越易怒了,明澹——是因为道心即将整颗破碎,境界也快要倒退跌落的缘故吗?”   “如果再寻不到补天石修补天梯,重新尝试飞升登仙的话,你就要死了,是不是呀?”   轻柔又怨毒的话音刺激着明澹,将他逼迫到失去了对于掌心力道的控制。   手指无意识的持续加重,惹得陷入沉眠的许娇河发出呼痛的鼻音。   他这才回过神来,冷冷警告兰赋道:“如果不想我把你的双腿也砍掉,最好闭上嘴。”   “明澹!”   兰赋陡然拔高音调唤了他一声,外泄的情绪如同划破雨夜的惊亮雷霆。   “不论是补天石,还是许娇河,你都要从纪若昙的手中夺过来!”   “当世修仙第一人的名号只能属于你,从前纪怀章不配拥有,如今纪若昙更不配拥有!”   兰赋的声音凄厉而仇恨,配合着隐去笑意满是刻毒的面孔,恍若来自地狱的阴鸷恶鬼。   而她言语中的主人公,却仍然无动于衷地站在浴桶前,维持着控制许娇河的姿势。   良久。   明澹微启薄唇,灵力在舌尖喷薄。   他对着许娇河,一字一句道:“纪若昙心中只有仙道,而你是他迟早抛弃的累赘。”   “纪若昙既无责任,亦不可信。”   “你需要重新找到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第13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天   许娇河醒过来时, 兰赋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   浴桶内的药液仍然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和煦的热意柔柔包裹着肌肤。   在严寒的冬日之内,这本该是一种享受, 但她莫名感觉到一丝挥之不去的乏力感。   盘腿久坐的双腿已经失去正常的感知, 足底又热又麻,许娇河扒在浴桶边缘抬起身体, 试图更换一个坐姿, 溅起的水花声响立刻唤醒了闭目养神的兰赋。   她悄无声息睁开眼睛:“娇河君。”   冷不丁的一声呼唤, 吓得初醒不久的许娇河打了个哆嗦。   她扭头向兰赋看去, 正好对上兰赋充满穿透力的目光。   凉浸浸, 黑黢黢。   只一瞬, 又飞快变回她所熟知的模样。   许娇河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只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她没有再继续原先的动作,像是学堂上开小差被先生抓到的孩童一样乖巧地坐回了浴桶之中, 小声问道:“时辰到了吗?”   “还剩半盏茶的时间, 娇河君再坚持一下。”   兰赋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她合拢双腿,不复打坐的姿态, 却没有从蒲团上立刻站起。   耳畔立即传来许娇河颇为失望的哦声。   她的视线不留痕迹扫过对方隐忍的眉眼, 思量着说道:“娇河君可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 双腿麻痹了?若是如此, 暂时起来换个坐姿也无妨的。”   兰赋的细心叫许娇河有些惊讶和汗颜。   同为女子, 她有时连旁人直白蕴含在话语里头的含义都悟不出来。   兰赋却能从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中, 猜到她的心思。   许娇河含糊地点了点头:“其实也还好。”   她不想自己的行为方式都像透明一般暴露在兰赋眼中, 只伸手下去揉捏起发胀的脚踝。   气氛一下子有些静默。   许娇河按摩脚踝的行径并不避人,身体亦随着手上的动作微微晃动。   若在往常, 兰赋定要直接站起向她走来,或是伸手将她扶起,或是更加细致地检查情况。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坐在原地不动,随后用手按了按眉心之处。   过了几瞬,才开口关切地慰问道:“娇河君眼下身体如何?可有什么地方感觉到不适吗?”   “不适的感觉倒没有,只是刚才闭眼的时候,我觉得那种状态和平时入睡的失去意识不同,整个人仿佛陷入了虚无之中,听不见也看不到,周遭都是黑暗……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这种体验许娇河很少遇到过。   记忆深刻,因此描述起来也分外具体。   待她说完,兰赋并无表现出异样,只道:“这是正常情况,还请娇河君不要担心。因为要施术消除您的精神印记,所以那个时候我暂时封闭了您的五感,以免在治疗过程中受到灵力的冲击。”   她的话语如同一条牢固的绳索,牵住了许娇河游移不定的心。   眷眷的语气,由衷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许娇河下意识交付了全然的信任,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她望着兰赋,忽然觉得一觉醒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分明。   两人闲话片刻,半盏茶的时间很快结束。   兰赋这才扶着浴室的墙壁慢慢站起,行动之间身形略带踉跄。   她一步一顿向浴桶走来,示意许娇河站起。   许娇河很快注意到这几处细节。   她扶住兰赋的手跨出浴桶,在兰赋释放涤尘术,清洁湿透衣衫的期间,忍不住关怀道:“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为我治疗耗费了太多灵力,累到了?”   兰赋不欲诉苦,也不想叫许娇河担心,勾起笑容道:“我并无大碍,娇河君快回去用膳吧。”   许娇河嘴笨,见兰赋不愿多谈,她也不晓得该怎样把对话进行下去。   思量再三,她故作轻松地试探道:“那我先回去翻箱倒柜找找有没有什么消除疲劳、补充灵力的良药,待下午回到虚极峰学习剑术时,一并献上给师父吧?”   闻言,兰赋颇为感动。   她捻了捻许娇河干透的衣袖,像是在检验涤尘术的成果。确认恢复整洁光鲜之后,她才将转动僵硬的双手背到身后:“娇河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许久不曾动用此术,有些手生,在施术期间灵台受到了些许激荡,需要闭关半日自行恢复。因此下午的剑术课程,只能暂时停止了。”   “娇河君明日早晨再来寻我就好,我会依时在兰英树下等候您。”   兰赋如此言语,许娇河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她又真心实意慰问几句,而后才穿上放在衣筐里的外裳,略带留恋地告辞离去。   ……   出了虚极峰,因着身上劳累,许娇河决定先回住所休憩一个时辰再做下午的打算。   她用过午膳,提前吩咐下去自己要午休,无事不得随意打扰,便脱了衣裳,靠在拔步床上。   助眠常用的话本斜放在膝头,许娇河闲闲翻了几页,手上的灵宝戒忽然闪烁起来。   她打开一看,发出亮光的,正是百目妖寄身的玉牌。   自从奚遥成功长出第三只眼睛后,他虽被封印在符篆中,但拥有了向许娇河传递信息的能力。   玉牌闪烁,就是其中的一样手段。   许娇河不耐烦地拧着眉,取出另一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枚符篆贴在门框上,隔绝外人探听,而后将其放了出来,盯着胖乎乎的眼球磨牙道:“打扰我午睡,你最好真的是有要紧事同我说。”   “扶扶扶……魔尊找你,我的姑奶奶!”   继上回分/身被扶雪卿注入魔气之后,对方就拥有了利用魔气反溯控制奚遥的能力。   他在玉牌中被扶雪卿折磨半晌,好不容易等到许娇河远离人群,自然忙不迭地引起她的注意。   好吧,午觉睡不成了。   许娇河叹了口气。   按照纪若昙最近的德性,就算有情况,也绝对不会主动找自己。   打着扶雪卿的名义,多半还是与之相关的事。   许娇河想到纪若昙,眼前随即浮现一张目下无尘的脸。   那种仿佛在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似的眼神,刹那间刺痛了她敏感的心绪。   失望到极致之后,这种心绪转化成了厌恶。   许娇河身上的气压随即变得更低,低到快要冻死奚遥。   可他不敢怠慢扶雪卿,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埋头开启了视觉共享。   扶雪卿在极雪境的那头等了很久,甫一瞧见许娇河的面孔,迫不及待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许娇河翻了个浅浅的白眼:“尊上有何事要奏?若是纪若昙的事,我现在不太想听。”   此话一出,扶雪卿半张的薄唇霎时闭上。   他交叠十指,悬在身前,沉吟两秒,问道:“为何不想听到他的事?”   为何不想听?   这话许娇河拿来再问自己一次,却也得不到答案。   她原想着等纪若昙回来,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如今心无旁骛地学了两日剑术,那股念头竟也淡了许多——难道她非要和纪若昙绑在一处,待对方厌倦了,才能抽身离开吗?   不可信,不可靠。   为了飞升的目的可以舍弃一切的人,怎配称作良人?   许娇河并未将隐秘的心事诉诸于口,她撩起眼皮,恹恹看了扶雪卿一眼:“他的事,自有他来跟我分辩,你强出这个头做什么?我还不曾问过,你们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如何握手言和的?”   “握手言和倒也没有,只是为了利益聚集到一处罢了。”   扶雪卿假装没有听见前半段,挑着第二个问题简略解释了一句。   那头许娇河又问道:“你此刻不在冰室之内,那我想纪若昙应当也不在你身边吧?还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借着奚遥来找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纪若昙?”   大大咧咧、凡事不上心的许娇河,也有这般洞察细节的时刻。   扶雪卿望着她的面孔,倏忽道:“娇娇,你对纪若昙,究竟有没有感情?”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许娇河正处于摇摆的时刻,脑海中多想一个字都会随时改变心意。   她烦躁于扶雪卿不识相的问题,和即将看穿自己内里的锐利目光,偏过头忿忿道,“横竖他都是要飞升成仙的,我就算想喜欢,也要喜欢一个能够陪我一生一世的人,这般看来,便是扶雪卿你,也比他占据优势不少!”   “……”   许娇河口不择言拉两人出来作比较,也只不过是为了叫扶雪卿别再追问下去。   然而扶雪卿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指向暧昧的言语化作轻盈的羽毛,撩拨着青年本就松动的心弦。   静默过后,他白皙胜雪的面孔上浮出两抹绮丽的薄红。   “所以,你不会选择纪若昙是吗?”   扶雪卿意味不明地轻声问道。   许娇河木着脸道:“纪若昙允诺待他达成目的后,会分一半资财给我,并与我断契合离,我才会帮他办事。如你所见,现在离达成目的越近,他对我越是冷漠,显然我在他眼里已渐渐失去价值。”   “居然还有这等事?纪若昙真的说过,达成目的会与你断契合离吗?”   扶雪卿睁圆了双眼,他一贯积威深重的面孔上,乍现几分后知后觉的恍然。   许娇河无谓道:“我为何要骗你,你自去问他便是了。”   二人对视,许娇河并无任何躲闪。   那双向来只注视纪若昙的漂亮瞳孔,此时映出的却是另外一人。   ……所以,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的隔阂说出?   互相误会下去,直到断契的那日来临,于大计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难道他要做个忽发善心的圣人,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让给情敌?   许娇河眼中投映的另外两个扶雪卿突地活了过来。   他们在她的瞳孔深处恶意的微笑,嘴唇张张合合,不断发出致命的反问。   宽大的衣袍之下,扶雪卿的双手倏忽攥紧。   他堆积在喉间,即将吐露的真相随即咽了下去。   “其实我找你也没有很重要的事,一方面是因着纪若昙前端的态度,劝你不要生气,还有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私心。”他勾起唇角,心头的情绪化作漆黑的粘液侵蚀善意,目光却透着羞涩。   “我的私心是……我很想见见你。” 第13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一天   许娇河将扶雪卿赧然的告白听进耳朵里, 却并无任何动容或是旖旎的心思。   盖因当她瞧见如今对方柔情万种的眉眼,昔日被利用、被欺辱的画面总会情不自禁浮现。   从第一次、第二次见面差点弄死自己,到雪月巅的精心筹谋, 只为引出藏身的纪若昙。   扶雪卿眼下诉说想念, 谁又知晓背地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一套抽身其外的利弊分析,在许娇河的脑海不断形成。   而沉浸其中的她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的心肠似乎忽然冷得过分。   不过许娇河终究没有全然拒绝扶雪卿的示好, 毕竟退路这种东西向来越多越安全。   她一双妙目与之相视, 盈然的眸光平静异常, 淡淡说道:“扶雪卿, 自身难保之人, 为何还要妄想些能力之外的事情?莫道你从前欺瞒利用了我无数回,就算那些事情我通通既往不咎,你也应该清楚,凭你现在的情况, 选择了你, 也只会让我跟着吃苦。”   许娇河的言语没有在喜欢与否上面计较,这令扶雪卿看到了希望。   他深知对方说得尽是实情。   曾经许诺过的,做九州最尊贵、最自由的女人之事不曾实现, 他又凭何要求许娇河有所回应?   有本事的男人只会要求自身。   没本事的男人, 才会怨恨于女人的刻薄无情。   扶雪卿定了定浮动的心绪, 目光益发热切, 与许娇河的淡漠形成鲜明对比。   他追问道:“如果我恢复原有的权势和实力, 你是否会在断契之后考虑于我?”   “谁又说得准呢?”   许娇河抬手, 捋了捋散落在肩头的如云乌发。   因要午睡, 她特意卸了钗环妆饰。   此刻一张芙蓉面白皙无瑕,尽是脱离欲求的素净模样。   可她的眼却充斥着诱人跌入致死陷阱的妩媚和野望:“倘若你能顺利解决小洞天和欲海之间的矛盾, 令我过上富贵太平的日子……那或许,你会是一个比纪若昙好得多的选择。”   “你等着我。”   闻言,扶雪卿深深看着她,贪婪的爱意无处隐藏,“娇娇,你等着我。”   青年的话音掷地有声,仿佛向心中的信仰,献上了以生命为赌注的承诺。   待许娇河的唇畔露出期待的笑容后,他切断了极雪境那头的画面。   转眼之间,只剩纯然的漆黑占据了许娇河的视野。   她倏忽一改烦躁的情绪,一边温柔地将奚遥放回玉牌之中,一边小声地哼唱着轻盈的曲调。   做完这些,许娇河靠着拔步床,双手放在脑后,望向屋顶出了会儿神。   半晌,她仿佛想到了些什么,笑着未知讥讽何人:   “痴儿。”   ……   纵然心绪万千,但架不住泡过药浴后的困意。   许娇河头一沾枕,到底还是眠了过去。   只是梦里纷杂许多。   一会儿是纪若昙疏离不言的背影。   一会儿是明澹站在逆光中伸出手,同她说,过来自己身边。   再苏醒时,已然将近未时末刻。   她的神智不见休息过后的松弛,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没有迷恋衾被间的温暖,净面洗漱,又换了一套衣裙后,许娇河直奔典册丰富的藏书阁。   她照例来寻找跟承命者有关的书籍。   守门弟子照例检查完她的令牌,便通过放行。   许娇河抬步迈进门槛,径直走向萤石法阵所在的方向。   一道足音却在距离最近的书架后头不紧不慢响起。   许娇河停下脚步,向声源方向看去,竟是一身阁主冠服的游闻羽。   他仿佛才主持完毕剑阁的日常事宜,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返回不争峰,而是来了此地。   许娇河望着他,而对方显然更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进入。   一时之间,两人身形不动,并未有人提前开口。   上次真境之内共饮过后,游闻羽待许娇河骤然冷淡许多。   他埋首于剑阁的事务之中,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时不时找个借口来怀渊峰请安。   许娇河曾主动找过他一次,旁敲侧击询问真境中发生的事,游闻羽却只字不提,仅仅笑着搪塞道:“师母过去总是嫌我粘人,如今我有了正事要做,反倒是师母眼见着寂寞起来了吗?”   这句话实在不像徒弟该同师长所说的言语。   轻浮而浪荡到把她看成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流莺。   由于收下真境,以及与纪若昙起了龃龉的缘故,许娇河本想对他纵容一二。   如今这样看来,那方真境的赠予,倒更像是一段关系单方面结束的补偿。   想到这里,许娇河别过眼,只欲视而不见。   那头游闻羽忽然开口道:“小徒见过师母。”   不动声色地疏远,只发生在不经意的实质和细节处。   表面上来看,他依然称得上亲热恭谨、谦卑有礼。   许娇河乜着眼审视他两秒,才故作大度道:“哦,是闻羽啊,免礼吧。”   与此同时,她在萤石法阵面前站定,并不急着在上面留下搜索的内容,只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剑阁事务繁忙,你日理万机,师长都无暇请安,怎么有空躲到这里偷闲看书?”   “师母见谅,小徒执掌剑阁的时日尚浅,个中内容不甚明晰,师尊此间又不在云衔宗内,小徒只好来到藏书阁碰碰运气。”游闻羽无视了许娇河言辞中的讥讽,平心静气回答道。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游闻羽真要扮起滴水不漏的架势,光凭许娇河这种段位,很难在什么地方讨到便宜。   许娇河扭头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二人结束对话,各自关注起自身要做的事,仿佛相看两厌一般坚守着泾渭分明的阵地。   许娇河按照习惯,在萤石之上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搜索内容。   然后根据给出的具体坐标,在藏书阁中上上下下来回翻查典籍。   她的软缎鞋本是薄底,取行动轻盈之便。   此刻在她脚下,却被踩出了咚咚咚的气势。   游闻羽太过清楚这些小手段,头也不抬继续垂眸浏览着手中书册。   渐渐的,许娇河也失去了兴致。   日头推移,她一无所获,说是碰碰运气的游闻羽也没有离开。   他们像是暗自较着劲,一定要等到对方先认输逃离这气氛凝滞之地。   许娇河强迫自己抽离无关的思绪,绞尽脑汁,又想到一个能与承命者挂钩的词汇。   她抬手在萤石写下,发光的九层圈环转动之后,缓缓呈现出书籍所在的位置。   好巧不巧,这本书恰巧在游闻羽从未离开过的书架附近。   “……”   连天都帮着他赶走自己!   许娇河咬着下唇,心中萌生退意。   横竖书总归在原来的位置,明天再来看也是一样的。   她向出口看了一眼,脚下挪动半步,犹豫着再回头,倏而捕捉到游闻羽唇畔没有情绪的笑意。   游闻羽是境界高深的修仙者,这么近的距离,自己往哪里走了绝对能够听出来。   他在笑……定然是在嘲讽自己的临阵脱逃。   许娇河不愿求证,暗自思忖着,唰唰向他头上扣了两个罪名。   不服输的心取代起先的推移,于此刻化成了一股控制行为的冲动。   她再次看向萤石上的坐标,将其记在脑中,接着挥手抹去,走向游闻羽所在的位置。   第一楼层,甲书架,第二列第五排。   许娇河口中小声念叨着来到两丈远的外围。   她伸出手指自上到下数了数,发觉那本书位于游闻羽垂落的左手附近。   迟疑一瞬,她用力咬牙,小跑几步,争取在与青年发生任何接触之前,将书抽出。   但事实证明,美好的只有许娇河的想法。   第五排处于中小位置,摆放的又是些冷门典籍,长久未有人造访,书册与书册无端挨得很紧。   仅凭一只手,许娇河怎么也抽不出来。   待她想两只手施力将它拔出之际,另一只横插而入的手率先夺走了她的目标。   “《玄命九宫》。”   游闻羽半眯着桃花眼,凝视典籍上的书名一字一句读出。   他转脸看向站在原地颇为束手无策的许娇河,平声道,“师母又是勤学剑术,又是苦心读书,端的一副想要出人头地的架势——如今已经发展到对于这等野史逸闻也产生了兴趣。”   若关系一如昨日,许娇河多半会娇纵地仰着面孔道“你凭什么管我”。   但此刻彼此处于尴尬的阶段,她嗫嚅一阵,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愿意上进不好吗?”   “自然是好得很。”   游闻羽皮笑肉不笑道,“不过师母既有了师尊,想要有所进益也应当向师尊求取。”   许娇河一下子从中听出了几分指责她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意味。   她攥起拳头,羞恼地脸颊飞红,想也不想朝游闻羽手中抢去:“要你管,把书给我!”   力量的悬殊,身法的对比,导致许娇河的行为在游闻羽眼中异常笨拙。   他本该随便一个闪身随意躲开,再放任许娇河收不住去势狼狈摔倒在地。   但游闻羽终究没那么做。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许娇河身前,仅是抬高了捏着书的手掌,以至于许娇河不仅没有抢到,还不小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指之上,万籁俱寂的空间内瞬间发出一声脆响。   许娇河下手不轻,触碰过的肌肤立马红了一小块。   她才发现红起的手指上残留着两枚牙齿印痕。   ……是游闻羽从前放进她口中,被她发狠咬伤的那只手。   疤痕、伤口、痂印,对于高境界的修士而言,是轻而易举可以去除的东西。   甚至都不必多花一分额外的气力。   游闻羽不是除不掉。   他还留着这种轻佻的印记做什么!   许娇河如此想着,顺带把念头也质问出了口。   谁知游闻羽并不理会她的话,只用指腹磨蹭着书籍的表面,若有所思道:“师母这几日待在藏书阁里就是一两个时辰,莫非是挖空心思在寻找与师尊斩断承命者契约的办法?” 第13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二天   被游闻羽猜中心思的瞬间, 许娇河的大脑难以转圜。   她只能做出最基本的反应,用拔高音调的质问掩盖心慌意乱。   于是寂静的藏书阁回荡起她略显尖刻的声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游闻羽笑了笑:“师母反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您似乎从来不晓得好好遮掩自己的心思, 一旦有了计划, 不是挂在面上,就是现在眼底。那萤石上呈现的搜索记录, 明白人一看便知。”   许娇河傻了眼。   她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 甚至在施行的起初还心存几分得意。   ……不成想在别人看来, 只不过是掩耳盗铃。   不等许娇河回答, 游闻羽端详着她红一阵青一阵的面色, 又道:“之前因为内应伙同魔族盗窃娲皇像一事, 我们两派在清思殿内对峙,叶流裳非要对您使用攫念术,想必师母还记得。”   “而师母不记得的事情是,您晕倒后, 宗主当着众人的面, 直接吐露了您为承命者的秘密——所以眼下除了小徒以外,无论是云衔宗亦或者如梦世,恐怕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您的特殊命格。”   游闻羽将来龙去脉说得详尽, 只遗漏了一点, 那就是明澹揭露此事的契机。   许娇河听得半是难堪半是无言。   原来她遮遮掩掩、想要隐藏的秘密, 早已悉数成为了半公开的事。   任凭萤石上的内容再修饰得如何巧妙, 一旦洞悉此中内情的人看到, 也只会付诸嘲讽一笑。   这背后真相的揭开, 令许娇河窘迫了一阵。   但她的人生进行到现在, 实在出现了太多意外。   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仔细思忖过后,许娇河亦捕捉到了游闻羽言语间的缺失之处。   奈何她不欲向其发问, 只打算明日前往虚极峰学习剑术时,好好向明澹了解一下实情。   游闻羽见许娇河的眼珠转了转,似乎领会到了自己故意说一半藏一半的目的。   他不由得视线更加专注,准备将一些更细节的内容告知。   出乎意料的是,游闻羽等了又等。   等到往日根本憋不住话的许娇河,面孔换了一副强装镇定的表情,都没有等来想象中的问询。   他的思绪中不觉涌起几分最真实的失望感。   顷刻后,游闻羽又恢复无谓的神情,低下头去随意翻看了几页手中的书籍:“归根究底,这是师母与师尊之间的事,小徒并无任何理由插手。不过如果师母心中真的是那么想的,小徒手里的《玄命九宫》倒着实有用。承命者的相关记载,在九州少得可怜,恰好这上面记录了些要紧的内容。”   “小徒还有事,先告辞。”   说着,他屈膝行了一礼,夹在指间的书到底没有顺势塞进许娇河的掌心。   它被青年原封不动放回了起先的位置。   直到游闻羽离开,不提许娇河不小心打到他的那一下,他们都没有再发生任何的肢体接触。   许娇河望着游闻羽缓步离开的颀秀背影,后知后觉想到,他似乎又帮了自己一次。   ……既是单方面断绝了亲近的往来,又何必阴晴不定,多此一举?   忽然间,她凭空而生一股冲动,很想唤住对方,追询为何两人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只是她沉默凝结着眸光,待游闻羽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藏书阁的出口,也不曾开口。   她呼出口气,转过身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弯腰从书架上取走了《玄命九宫》。   ……   许娇河按照《玄命九宫》的目录,翻找到特殊命格篇。   忙碌了几日,此刻终于有了确切的发现。   上书写道:“承命人,为珍异命格者,与授命人双向进行契约绑定,只要心甘情愿,即可代替授命人抵挡必死之局……承命人无分修士凡人,只千百年间孕育一例……若意与授命人解契,须得刺入其心腔下方三寸的位置,取得一缕热血,再与七七四十九种灵材混合熬煮,于月圆之夜服用。”   许娇河的目光再往下。   这本书还详尽记载了四十九种灵材为何。   她看了很久,视线在心腔下方三寸几个字上游移。   这同样是修士的一处命脉。   虽然不直接将其贯穿,并不会坏了对方的性命,但想要愈合,须得费上许多天的力气。   期间还将伴随着境界跌落的可能性。   许娇河蜷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面来回勾磨。   她思考着此事是纪若昙商量,还是就此隐瞒下来。   但想着想着,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不可信、不可靠”的字眼。   这六个字宛如诅咒一般,定死在她和纪若昙的感情中央。   不提隐隐作痛,提到了又阻隔横生。   想到最后,许娇河无言地合上书册,将书名朝内夹在臂弯间。   她决定先把解除契约需要的灵材找齐,至于其他的,容后再议。   ……   回到怀渊峰,许娇河便叫来露华,将寻找灵材的命令吩咐了下去。   因着上回梳妆台前的对话,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复如初。   露华得了指示,亦不敢再多此一举,追问许娇河收集这些东西的目的。   她半伏着头颅,得了命令下去。   大门吱嘎一关,许娇河又翻出从藏室内借来的《玄命九宫》细细阅读。   如此半日过去,到了第二日学习剑术的时辰。   许娇河照例和兰赋学了一个时辰的剑术,而后在休息的间隔向其直言,自己有话要问明澹。   兰赋便派了另一位女婢前去禀告。   片刻后得到消息,明澹正在议事,午间方能回返。   作为宗主,近来又是多事之秋,明澹忙碌也是常事。   许娇河颔首表示知晓,短暂的休息结束后,又开始跟随兰赋修习。   天气晴朗,冬日难得惠风和畅。   兰赋立于兰英树下,一面教导她第三式的标准动作,一面笑着建议道:“既然宗主午间才能回到虚极峰,娇河君要不留下来用个午饭。”   “不好吧?你们皆为辟谷的修士,为我准备餐食也是麻烦。”   除开怀渊峰的小厨房不提,整座云衔宗上下统共也就只设置了一处大膳堂,以供刚入门不久的初级弟子和服侍于宗内的低等仆役解决一日三餐。   许娇河从前在虚极峰暂住过一段时间,不曾听说兰赋还有这等手艺。   她当时的一日三餐皆由露华吩咐怀渊峰的小厨房做好再送过来,或是偶尔尝尝大膳堂那差强人意的手艺。   至于虚极峰。   虚极峰内久不曾生火做饭……真的能做出合自己口味的东西来吗?   兰赋假装没有看见她眼中浅浅的质疑,自告奋勇道:“我本身就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近段时日趁着闲暇的功夫略略涉猎了一些烹调方面的书籍,倘若娇河君不嫌弃,不如品评一下我的手艺?”   “嫌弃肯定是不嫌弃的,只是我口味比较古怪,怕麻烦了师父你。”   许娇河迟疑道,“其实等我用完饭再来和宗主说事也是一样的。”   “麻烦的点正是在此处,无衍道君昨日夜里利用天号鸟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极雪境中找到了补天石的踪迹,若是事情发展顺利,后日便会带着它回到云衔宗。”   “宗主得了消息,今日一大早就开始忙着同紫台和如梦世二宗商议是否暂缓进攻欲海之事,因此唯有午间那一小段时间才会有空见您,过了时辰,他又要回到清思殿继续召开集议。”   兰赋后头说的话,许娇河没怎么听进耳朵里。   她突地收起了对待万事万物浑不在意的态度,瞳孔微微扩张,直勾勾地问道:“天号鸟是什么?极雪境到云衔宗相隔万里,还有重重屏障险阻,他如何能够这么快传来消息?”   兰赋一顿,避开相视的目光,面上下意识露出了一抹刺痛许娇河的表情。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道:“诶?无衍道君分明带了两只天号鸟去,怎的没有向怀渊峰报平安?”   “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   许娇河没有眨眼,追寻着对方眼珠偏转的弧度,冷冷地重复了一次。   兰赋踌躇须臾,道:“天号鸟是云衔宗结合特殊术法培育出来的灵兽,不管身处何地,都能突破禁制,将消息传到目标者手中……只是它们寿命短暂且体格羸弱,用一次就会彻底耗损。”   “你是说,这般作用的鸟,纪若昙手上有两只?”   察觉到许娇河的神色有些难看,兰赋用手攥着教习服的衣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娇河君也不要多想……毕竟极雪境内十分凶险,无衍道君有时来不及兼顾各方也实属人之常情。”   “……是吗?”   “他平安与否,分明是我这个道侣最应该知晓情况。”   “他却竟然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许娇河想笑,唇角挑起的弧度却俱是自嘲。   “娇——”   她忽而用手肘支开兰赋,狠狠挥出一剑。   铮!   剑刃穿风而过,在虬劲的兰英树上留下一道锋利的深痕。   兰赋鲜少见到如此勃然发怒的许娇河,不由得怔在原地,劝慰的话语也不再出口。   许娇河泄愤似地又劈又砍,柔弱的身躯内部爆发出连她也未知的惊人力量。   绵软无力的手势,不伦不类的站姿。   种种缺陷,尽数在她几十次带着怒意、心无旁骛的挥舞中,矫正到最优。   枝干颤颤,绚烂的花朵透过绿叶的缝隙簌簌洒落。   陡然间,旁观的兰赋仿佛见到了年少时,在明澹这里学剑的纪若昙。   良久之后,许娇河才恢复过来,平静地负手收剑,道:“那我就留下来用午膳吧。” 第13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三天   许娇河曾在虚极峰暂住过一些时日, 因此对于这四方院落内的布局也能称一句熟悉。   她按照脑海中的印象,朝着膳厅的方向走去。   而紧随其后的兰赋,则掐指捻诀, 暗自传了个消息给前院的九歌, 令其来收拾兰英树的烂摊子。   待灵力化作的雀鸟在掌心消失,她拍了拍手掌, 重新换上副笑脸, 向前加快两步, 柔柔唤了声“娇河君”, 便抬手细心地搀扶在许娇河因力量消耗过度, 而微微发抖的小臂下方。   沿着雅致古朴的抄手游廊向左, 行半盏茶的功夫,便是明澹特意为许娇河单独设立的膳厅。   许娇河长久未至,这其中按照她喜好布置的陈设也不曾撤去。   明澹日复一日命人打扫,更显得处处窗明几净、光亮如新。   许娇河见此情形, 不虞的心绪间兀添一缕复杂。   而这份复杂, 在她看到兰赋端上来的菜肴时,又转变成了惊讶。   兰赋从未问询她的口味喜好,从前有关一日三餐之事也甚少插手。可如今她亲手烹调的饭菜, 却俱是迎合了自己的口味喜好, 连自己不爱吃葱这点细节都规避得十分到位。   对方小意殷勤至此, 许娇河亦不再持有怀疑之态, 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细细品尝。   一瞬后, 她转头望向在旁布菜的兰赋, 语气微妙地说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嗯?娇河君这样说, 应当是对我的手艺还算满意吧?”   兰赋得了夸奖,益发笑意盈盈, “一些难见人的粗茶淡饭而已,承蒙您不嫌弃。”   她谦逊地说着“粗茶淡饭”,摆放在许娇河的面前,却是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两羹。   许娇河扒拉几口米饭,又舀了一勺小碗中的汤汁送进口中。   食材的鲜美自舌尖徐徐绽放,可她吃得食不知味。   正用着饭,门外游廊下静候的女婢道:“宗主回来了。”   她遂咽下菜肴,停了筷箸,再望向前厅,一身正式冠服的明澹已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明澹略有些风尘仆仆,也来不及将许娇河引到交谈的雅间,只挑拣了她正对面的位置坐下,问道:“我收到了兰赋的通禀,说娇河君有要事要同我问询。”   厅内有兰赋和后厨的一众帮侍,外面还有弟子女婢。   明澹温和唤她作“娇河君”,显然半点不愿落人话柄。   “见过宗主。”   许娇河亦恭敬地起身就要行礼,又见明澹摆了摆手表示不必。   她只好继续坐回去,垂眸解释道:“也谈不上问询,只是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宗主。”   说完这句话,许娇河静坐在原地,没有着急说下去。   明澹立即心领神会道:“那兰赋你带着人先暂且回避一下。”   “是。”   兰赋入内,领出后厨的人款步离开,顺势带上了膳厅的大门。   明澹撑起灵力结界,水波般的纹路迅速填满目光所及之处。   待许娇河重新抬起头来,他复添上一句:“现在可以说了。”   “宗主,我想了解一下,有多少人知晓我是承命者的这件事。”   许娇河问得直白,她至今仍因纪若昙的事心浮气乱,着实顾不上修饰自身的言辞。   明澹注视着她的从容眸光突地显出几分愧悔:“娇河,此事说来终究是我不好,不该在叶尊主的胁迫下不得已将你的特殊命格公开,其实我一直想找个适合的时机向你郑重道歉。”   对面的青年贵为宗主,身上的衣衫还绣着云衔宗内最为尊贵的崖川山海纹,可他的语气这般愧疚和后悔,仿佛真的为泄露了许娇河的秘密一事,而良心不安了日日夜夜。   许娇河望着他,自袖中掏出丝帕掖了掖唇角。   她问起此事,并非要问责谁的过错,仅仅想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   于是,她静道:“我没有怪罪宗主的意思,不过是想向您询问下我晕倒后发生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明澹眸中的惭色稍减,“这件事可是闻羽告诉你的?他没有同你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他如今执掌剑阁,事务繁忙,我也不愿打扰于他。”   许娇河随便为明澹的困惑找了个理由。   话音出口,她又忽然想起,若论繁忙,谁又能及得上眼前的明澹繁忙?   可收到消息,他不还是专程挤出了时间,回到虚极峰来同自己见上一面……   许娇河有些尴尬,连忙找补道:“要麻烦宗主抽空回来一趟,实在是我不懂事。”   她说这话时,活像个逃学找不到正当理由,又害怕先生惩罚的孩子,胡乱低着头,不敢同明澹对视,只在心中向天期盼着对方别再问些自己根本回答不上的东西。   然后听见一声雪化般的笑:“这里只得你我二人,你不必如此拘束的。”   许娇河循着笑声抬起双眼,发觉一向正经的明澹眉宇之间映出一片忍俊不禁,“你愿意问闻羽,或者问我,皆是你的自由,我只是疑惑他为何同你说起,又不将整件事说清。”   像是被这种无奈和温柔打动,许娇河练完剑到现在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   甚至也开起玩笑:“其实是因为宗主待我最有耐心,想着多问几句您也不会烦的。”   闻言,明澹的神色更是柔和,他雪白的衣袖落在桌面,用手支着侧颊,面孔靠近许娇河一点:“我从不会对你不耐烦,你也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私下揣测于我,这样很好,我很自在。”   明澹的话音肖似其人,如同笼龛中的神明,鲜少带有暧昧游离的情绪。   进入耳畔,许娇河却莫名感觉到颤意累积、耳廓发烫。   贴着凉浸浸的发丝,内里的赧然越发分明。   她仓促又饮下一勺微凉的汤羹:“宗主还是先与我说说昏迷后的事。”   “好。”   明澹答道。   他温声轻语,详细周全,涉及自身的方面,亦将当时的心绪和想法直接剖析到底。   许娇河听了,深觉有理。   原本不欲责怪他的心思更是全然隐匿。   她暗忖,旁人未必能寻到《玄命九宫》这般的孤本典籍在手,更何况有纪若昙这位结契的授命之人顶在前头,想来就算有人真的觊觎她能够替死的珍贵命格,在行事之前也要掂量掂量自身的斤两。   许娇河的心放下半颗,一场交谈也进入尾声。   明澹捻指掐算着时辰,歉然提出告辞:“清思殿内我还有事,只能改日再叙。”   许娇河应承点头,在他离去之际,又陡然出声:“宗主,关于极雪境那头的消息……”   明澹回首,飘然的眼风探出问究。   “若昙他,送来的信件中,可有提到我只字片语?”   许娇河怀着仅剩的希望小心翼翼开口。   明澹却皱起了眉。   他似乎有些不忍,但犹豫到最后,还是说道:“没有。”   ……   许娇河没有用膳,双手捧住下巴,漫无目的地发呆了半晌。   直至兰赋走进来,询问她是否用完了饭,又或者再将菜拿去热热。   桌上的菜肴几乎未动,许娇河察觉到她的靠近,扭头道:“我中午不想回怀渊峰休息了,不如你为我准备药浴吧,这样提前泡完了,也省得耽误剑术课的进度。”   她的话音清晰而有条理,半点也不像明澹前端交代的“娇河心情不好,说话要注意分寸”。   兰赋目光闪了闪,再次仔细地端详过许娇河的面孔,笑着应了声好。   在她又一次离开后,镇静异常的许娇河却将交叠双臂,将头埋进了臂弯。   ……   “这样看来,她和纪若昙之间的隔阂真的加深了许多。”   热气腾腾的浴室内,明澹和兰赋相视而笑。   他屈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在木桶边缘。   梆梆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似乎并不担心会惊醒处于离魂状态的许娇河。   兰赋回想着因为遗落了一样东西,折返回来时,在门口看见的对方抖动肩膀抽泣的场景。   美人梨花带雨,分外惹人怜惜。   她无声窥探了许久,只觉得从心脏到脉搏都兴奋异常。   “娇娇这么漂亮,不解风情的纪若昙却把她给惹哭了,他真该死。”   兰赋咧开嘴,回忆着许娇河哭泣的模样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她清秀的面孔浮起不正常的酡红,提起纪若昙时暴涨的杀意如有实质。   “他就快要回来了,你这药浴还要浸泡多久?”   明澹的思绪并不似兰赋外放,只目的分明地催促起最要紧的事。   “只要明日最后一次就好了。”   兰赋不耐地回答着明澹的垂问,因想到了某处,心情变得不甘又低落,“你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药浴泡完,你的计划达成,我便再也找不到理由,能够继续以真面目同娇娇相处……”   “一想到娇娇在背叛纪若昙之前,都没办法住到虚极峰来,我就心如刀绞——”   “我好恨啊,好恨!”   “明澹,你能不能快点杀了他!”   “杀了他!!”   说到最后,兰赋控制不住声调,柔美的嗓音化作了尖刻的咆哮,吵嚷得明澹鼓膜发胀。   他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闭嘴,你想把你的好娇娇吵醒吗?”   “纪若昙终归是要死的,只是在死之前,他必须要帮我完成那件事。”   一说起会将许娇河吵醒,兰赋瞬间安静了下来,她恢复平日的语调,但终究掩藏不住扭曲的表情:“你在极雪境内那样算计他,就不怕他回到小洞天后,当众诘问你心怀不轨吗?”   “这千百年来,极雪境唯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过,我又不了解其中的情况,就算有什么失误不也很正常吗?”明澹一面无谓地回应,一面俯首,将一绺被药液浸湿的黑发挽到许娇河的耳后。   “你要小心,纪若昙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兰赋拧着柳眉,勉强接受了他的应对措辞,又忍不住提醒道:“可不要到最后功亏一篑了。”   “别再说出那些我不想听的话,兰赋,否则你知晓后果的。”   明澹笑意不变,撩完头发,又抚摸起许娇河的嘴唇。   在他怪异的爱/抚之下,闭眼的许娇河缓缓抬起了头。   她睁开双眼,瞳孔却不具任何清醒的光彩。   兰赋唬了一跳,只以为是自己将她吵醒了,连忙想要恢复平素伪装的表情。   明澹嗤笑:“胆小如鼠。”   他不再关心兰赋的动静,转头全神贯注地掌控起睁眼无神的许娇河。   “娇河。”   明澹柔情万般地唤道,“纪若昙是个不可信、不可靠的废物,对吗?”   “……”   许娇河没有说话。   须臾过后,才在他的灵力操纵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明澹感到满意,又不那么满意,指腹磨蹭着她光洁的脸孔,“跟我说,纪若昙是废物。”   “纪若昙、是、废物。”   明澹终于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他不给你写信,说明从头到尾都没有挂念过你。”   “而我不一样,哪怕忙着商议要事,也会抽空过来见你。”   “……”   许娇河依旧沉默。   “你说,是我好,还是纪若昙好?”   明澹轻轻歪着头,万分爱怜地问道。   “你、你好……”   “所以,我是谁?”   明澹的语声渐低,在兰赋也不曾发现的角度中,他眼底蛰伏已久的疯狂渐渐涌现。   “我是夫君。”   “我,明澹,才是你的夫君。” 第13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四天   两日后, 纪若昙自极雪境返归,宣称找到了传说中的神石补天。   而在离开欲海之前,他则利用另一只天号鸟, 将这条消息传给了明澹。   至此, 两只天号鸟悉数完成使命。   只是作为道侣的许娇河,却不曾收到只字片语。   入夜, 云衔宗, 山门外。   明澹步下云辇, 亲自等候在护山大阵入口, 他的身边是秉礼长老、紫台父子、如梦世纪云相等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人众如静默的鸦群一般屏息而立, 直至纪若昙挺拔瘦削的身影显于夜幕之中。   “若昙!”   隔着几十丈的距离, 明澹遥遥呼唤,他眉眼和话音间的欣喜显而易见。   随着纪若昙的飞近,其他人亦不自觉凑向前了几步。   面对能够修复娲皇像的补天神石,没有人可以克制住心中的好奇和窥探之欲。   毕竟比起偶尔能在野史孤本上见到的承命者描述, 关于补天石的记载则更是少得可怜, 唯独在女娲大神的平生事迹中可见寥寥数语,以及上附一张不知真假的水墨绘图。   纪若昙的雪白道袍在肃风中轻扬,迎着星辰寥落的夜景, 恍若一抹锋利而疏冷的月色。   他在护山大阵的屏障前下落, 而后同守门人相互颔首示意, 这才从容不迫穿过结界来到山门下。   “宗主。”   纪若昙拱手向作为仙道魁首的明澹一弯腰。   在场身份低于纪若昙者众多。   待他行礼完毕, 一时间但见几十颗头颅纷纷长揖到底, 响亮的问候声如同山呼。   纪若昙寡言, 扔下一句“不必多礼”, 遂径自向着议事的清思殿走去。   明澹亦与他并肩,其余人落后半步。   “若昙你一将寻到补天石的消息告知于我, 我便立时通知了小洞天内的所有宗门,大家心中悬着的巨石放下之余,更称赞你心怀大义,实乃诸修士之中的楷模。”   冬夜的寒风吹拂过耳,隐有呼啸。   明澹的话音混合着风声,其间的欣然和赞许便有些不真切。   纪若昙却道:“我虽按图索骥寻到了补天石,但也难以确定它是否真的有修补万物之效,倘若届时难以令得娲皇像恢复原来的神效,岂非叫九州之人耻笑我云衔宗信口开河。”   他的话并不避人,身后最近的宋阙父子听得一清二楚,转眼他们二人起了窃窃的议论。   立功者尚未确定、不见喜色,庆功者却先兀自欢愉。   如此鲜明的对比,多少令得大张旗鼓行事的明澹有些尴尬。   他维持着唇畔的弧度,只眼底的笑意淡去:“若昙言之有理,此事竟是我疏忽了——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补天石,就连我云衔宗也仅在传说中得闻,因而哪怕不是真的,大约各位同道也能理解。”   “无妨,等会儿到了清思殿,叫叶尊主亲手修复一下就知真假。”   纪若昙并不在意明澹的窘迫,他说着微微向后扭头,目光巡视一圈,而后略带不解地问道,“我仿佛只看见了如梦世的几个弟子,怎么今日叶尊主没抵达云衔宗吗?”   “此事正是我要同你提起的另一件要紧事。”   见纪若昙转移了话题,没有抓着自己的一点错漏大做文章,明澹也立刻调整好面上的神情。   他正色解释道:“我在几个时辰前就向叶尊主传递了消息,请她即刻带着娲皇像前来,不过如梦世那头回复,叶尊主尚在闭关,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出关,所以今日没办法进行修补之举。”   “有欲海勾结内应盗走娲皇像的前车之鉴在前,我也知晓越快修补越不会出错。”   “不过……”   明澹的话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纪若昙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从上次被他当众诘问,叶流裳自觉失去了作为一宗之主的颜面,这些日子以来性格行事越发古怪。她说明天才能出关,纵然明澹心中着急,也不可能亲去如梦世将她强行拖到这里。   纪若昙略一思忖,道:“那就把补天石镇在清思殿吧,再请宗主分别从当事的云衔宗、紫台和如梦世众人中分别抽调人手,以三人为一组看守补天石,直到叶尊主抵达云衔宗为止。”   他的提议很快被明澹应允:“好,还是若昙思虑周全,那就这样行事吧。”   毕竟补天石多放在纪若昙手中一天,万钧之责便担负在云衔宗的肩头一天。   若不出错还好,若中间突生变故,那到时候不仅没了功劳,或许还会被架在火上烤。   修仙者的脚程很快,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来到了清思殿。   明澹将他同纪若昙讨论的结果话与所有人知晓,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   简短商议之后,三宗看守补天石的人选各自抉出——云衔宗丹阁阁主和阵阁阁主,紫台宋昶和一位分部主,而如梦世则是为首的纪云相和另一位长老。   纪若昙原想亲自看守,但他的脸色难掩疲态,实在不好。   明澹遂命他回去休整一日。   “无衍道君,您这一行劳苦功高,看守补天石这么点小事,我们底下人会做好的!”   “是啊,是啊,若看守之事再叫无衍道君亲自费心,未免显得我们太不近人情了!”   三宗之中,敬仰纪若昙者人数众多,听闻明澹的建议,又见纪若昙的面色,纷纷关怀响应。   纪若昙不再多言。   他摊平右手,一枚闪烁着七色之光的嶙峋奇石瞬息悬浮在掌心。   若忽略光彩,单看补天石的外形,实在与殿外地界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别无二致。   可那不断变化的华光,温润不散,似有神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纪若昙抬起手,放任奇石越升越高,悬浮在众修士的头顶。   然后他合并二指,一道清凌的灵力打在补天石之上,随即迅速扩张,化作结界环绕在其周围。   “今晚镇守的事就拜托诸位了,纪某告辞。”   做完这一切,纪若昙再无客套,他拱手作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   相比外界目的不纯的欢迎,怀渊峰上的众人在得知纪若昙归来的消息后,高兴的模样更显真诚。   纪若昙外院的住所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书案上的花瓶中,则插上了他最喜欢的植物凝香枝。   三五守门弟子在天日未落时就候在了院门旁,只为争先向纪若昙请安。   而整座怀渊峰中,唯有许娇河居住的内院静悄悄的。   门扉厚掩,无人进出。   仿佛拥有这座院落的主人,根本不知晓自己的道侣会在今日旋返相聚。   “道君好!”   “道君终于回来了!”   “那极雪境危不危险,道君可有受伤!”   纪若昙一向深得人心,因此欢迎者中抛开成年的守门弟子,还有几个早些年归于剑阁修行,但不属于纪若昙门下的年轻道童簇拥在一起——他们一面将他迎入外院,一面叽叽喳喳地问着问题。   略显稚嫩的童声清亮,如净泉般冲刷着纪若昙瞳孔深处的倦怠。   他柔和下眉目,伸出手掌,挨个抚摸过身高不及他腰间的小娃娃们的脑袋:“还好,也不算很累,没有受伤。你们都用过饭了吗?天色不早了,应该早点回到自己的山峰休息。”   “不累不累,还是道君更加辛苦!”   热烘烘的体温,形成一层温暖的肉身结界,抵挡了寒冬无孔不入的寒风。   纪若昙在道童和看门弟子的陪伴下进入住所,又命更加年长些的弟子去拿松子糖来给道童们吃。   道童们挨着纪若昙,在他房内的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梳着双平髻的年幼女童仰面问道:“道君,我看我娘每次下山做任务,我爹若是得空,就会在家备好酒等她回来,为何娇河君没有在外院等着你,难道她也没有空吗?”   “不对!”   另一个头发裹呈个圆球竖在头顶的男童接过话道,“我看娇河君每天也就早上和下午去虚极峰练剑,平时这个点她早就回到房中啦,此刻内院的角灯俱还亮着呢!”   “那是为什么呀?”   “娇河君平日就生得懒,定是她嫌麻烦,又贪图房内温暖,不愿来迎接道君!”   “嘻嘻,嘻嘻,好懒,好懒!”   道童们拍着手笑了起来,他们纯澈的目光中不具恶意,唯余好奇。   将话听入耳中的纪若昙,却无意识抿紧了薄唇。   不多时,守门弟子将盛在罐子中的松子糖拿来,挨个分给小道童们每人两颗。   见过了道君,也吃到了糖。   小道童们来此的心愿达成,笑着将糖攥在小小的拳头里,起身向纪若昙告辞。   奈何步子还没迈出,他们又被纪若昙拦了下来。   年轻的道君肃然眉宇,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诫道:“不是娇河君懒,不愿来迎接于我——是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她才会躲起来不同我相见,你们知道了吗?”   “不可随意诋毁娇河君。”   “噢——”   小道童们懵懵懂懂,齐声应道。   ……   送走了道童,时间又被耽搁不少,夜幕更是黑得阴沉。   纪若昙坐在正对外院大门的太师椅上,缓缓举盏饮茶。   他喝得很慢,说是饮茶,又仿佛在凝神想事。   “道君,外面天寒地冻,可要把屋门关上?”   守门弟子来问过一回,被他沉默着摇头拒绝。   又问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纪若昙复而回答:“你出去做自己的事就行。”   纠结几秒,表情变了再变的守门弟子决定出去,只是等到差一步就要离开屋门之际,他忽然回过头大着胆子道:“其实道君您也很思念夫人,何不去内院看望她呢?”   “……”   长时间的安静。   纪若昙维持着端直的坐姿,一双冷得发沉的瞳孔盯得守门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弟子惶然跪地道:“抱、抱歉,道君,是弟子失言了!”   “……”   纪若昙还是没有说话。   他倏忽站起身,支起朝向内院方向的窗户木架,看着远处,只留给弟子一个岑寂的背影。   半晌,才道:“算了,你下去吧,替我关上门,我要休息了。” 第13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怀渊峰内院, 房中。   许娇河正坐在窗棂边。   她手前的梨花木矮案上,则摆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锦盒,以及一面精致的竹筛。   许娇河整理出一小片空地, 放上这些天不离身的《玄命九宫》。随后, 她挨个打开锦盒,又将书翻到关于承命者的那页, 仔细对比起其上罗列的灵材, 是否与自己得到的一致。   熬制断契汤所要耗费的灵材十分繁琐, 昏黄油灯下, 许娇河挑检得心无旁骛。   灯火拉长了她专注的身影, 流逝的时间仿佛冻结在这份静谧之中。   直至被门外的敲打声破坏。   叩叩。   叩叩。   “夫人, 奴婢把您想喝的牛乳茶端来了,您看是否方便叫奴婢进来?”   闻言,许娇河随手将书塞到矮案底下,道:“你进来就是。”   一声微不可闻的吱嘎声响起, 露华进来的足音无声无息。   自从那次两难的抉择后, 她待许娇河总是处处小心翼翼。   许娇河看破不说破,由着露华从拔步床的雕花倚栏内抽出一把方凳。   露华又将方凳搁在她的手边,单手自腰间掏出馨香的丝帕, 将其擦拭上上下下擦拭干净。   做完这些活计, 她才缓缓俯身, 把牛乳茶放在凳面, 垂眸道:“温度刚好, 请夫人慢用。”   许娇河心系《玄命九宫》, 无意寒暄, 鼻尖淡淡沁出一个“嗯”字。   可习惯了察言观色的露华却没有识趣走人。   她立在许娇河的身边,被长睫遮挡的眸光盯住牛乳茶不放。   须臾后道:“夫人, 道君回来了。”   许娇河平静的目色便有些动荡。   她怎会不知道纪若昙已经归来?   这么浩大的声势,几乎整个云衔宗都出动的阵仗。   她便是后山灵池中一条不谙世事的鱼,也应当早就感应到了。   许娇河分出额外的心思,把脸转向露华,喜怒不辨地问道:“你打算说什么?若是这么多天没瞧见,很是思念他,那也不必向我通禀——你最近闲暇的时间很多,想见随时去见就行了。”   “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我早前就已知晓了,何必解释?”   许娇河勾着不点而朱的唇瓣,像是在笑。   露华清楚她指得早前是什么,隐忍的面孔但见几分惭愧。   成为主仆多年,她自是清楚许娇河的性子。   许娇河的信任很珍贵,也很难给。   一旦给出去了,倘若触犯到她的死穴,便会永远收回。   她的话答得不好,后续再想补救,在许娇河眼里,也如破镜般难以重圆。   露华意识到今非昔比,自己和许娇河的关系之间业已相隔一道天堑。   但她嗫嚅几瞬,依旧道:“或许夫人可以去看看道君……他,一定很想念您。”   许娇河用手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同露华相望。   面对露华的请求,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方凳上的牛乳茶冒着袅袅的热气,入口微烫,回味甜香,是许娇河最喜欢的口感和温度。   可她不曾理会牛乳茶,也不曾理会露华。   在对方黑得寂寥的目光中,露华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些什么补救。   许娇河忽道:“你把这扇窗户推开,然后看外院的方向。”   露华不明就里,还是听话照做。   她绕过许娇河和许娇河身前的矮案,行至窗户的另一侧,轻轻撑起支木。   映入眼帘的,是遥遥处浅淡如江上渔火的角灯之光。   四方院落除此之外,所有的照明皆已熄灭。   许娇河把身子转了过来,支着下颌的姿态不改,问她道:“你明白了吗?”   露华望着朦胧的黑暗,无意识地出口:“明白什么……”   许娇河笑了笑:“纪若昙把灯灭了。”   露华的肌肤一下子血色尽褪。   “所以这不就是答案吗?”   自己始终不愿打开的那扇窗,借由露华的手打开。   许娇河沿着灌入房间的簌簌冷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静默在群峰轮廓中的黢黑院落。   她瞧见了早已预料到的结果,笑容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意味:“他要是想念我,难道会不来见我吗?更何况,就算我真的有想过主动去见他,在看见熄灭的灯火后,这份愚蠢的心思也应当明了。”   许娇河像是累了,拂了拂手:“你退下吧,露华。”   “有些东西,不是你有心就能改变的。”   门扉又是一声吱嘎。   若非缓缓冷却的牛乳茶依旧存在,露华像是今日从未来过。   许娇河目送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   侧过面颊笑着摇头,只是不知在笑露华,还是笑自己。   她重新掏出《玄命九宫》,埋首于灵材的比对之中,强行驱逐脑海内的情情爱爱。   比对的事务不算繁琐,不出一刻钟,她便得出结论,还剩下三种灵材,就能凑齐书上的清单。   这数量残缺的药植,就像一个越来越迫近的诅咒,宣告着距离他们分开还剩下多少时间。   许娇河的眼前重复出现的,是纪若昙所居的外院屋内尽数漆黑的灯火。   她又不自觉想起他们的过往。   但其实快乐的日子好像刚开始萌芽没多久,就被纪若昙亲手斩断了。她甚至都无法确切地知道,纪若昙斩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自己没有利用了价值,也许是他终将成仙飞升。   许娇河不再摆弄灵材,她端起手畔全然冷却的牛乳茶一口气饮下。   放了很多糖的牛乳茶,喝起来回味有点苦,就像她此刻的情绪。   哪怕不想将来,不念过去,单单品味她和纪若昙的甜蜜时光,那回忆的基调也带着交易、合作、结盟的名词,以及互相遮掩的心思,是不纯的、苦涩的。   许娇河放下支木,闭合窗阁。   她亦吹灭室内的灯火,褪下外衣闭目平躺在拔步床之上。   过了很久很久,在许娇河迷迷糊糊即将步入梦境之时,忽然感觉到相隔一层肌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出现了一只浅青色的蝴蝶,那蝴蝶停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像是在对她行注目之礼。   许娇河想要抬起眼皮,最终却抵挡不住睡意来袭。   ……   蝴蝶乍现于门窗紧闭的屋内的记忆,持续到了第二日许娇河晨起。   她醒得很早,比往昔提前半个时辰。   山水屏风的时间正好是卯时末刻,睡眠的不足丝毫没有影响许娇河的意志。   清晨的院外也不安静。   许娇河侧耳倾听,时不时有来回奔忙的脚步声传入她敏锐的听觉之内。   她披了衣服坐起身来,阖目使用识灵之术,探知房间的空气中有没有残留的灵力。   令人失望的是,并没有。   微小的希冀落空,许娇河的瞳孔深处难掩失意之色。   她暗自嘲笑着自己的异想天开。   纪若昙正是因为不想见面才早早灭了灯,又怎么会趁着深夜释放灵蝶潜入房间来看望她?   许娇河用力拍打两下自己睡得酡红的面孔,待心绪平复后翻身下床。   她一摇床畔的金铃,训练有素的露华立刻带着两名女婢进来侍奉洗漱。   “我昨天数了数需要的灵材,发现还少几味,是那些搜罗的人漏了吗?”   许娇河坐在梳妆台前,任凭其中一位女婢替她扣上靠近颈项处的纽绊。   露华在背后为她打理着长发,低声回答道:“奴婢再三耳提面命,面对夫人的委托,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只是剩下的几种灵材极其珍贵,往往可遇不可求,短时间之内,很难凑得上来。”   许娇河问道:“那要多久才能有?”   “这……奴婢也不好说……”   模棱两可的答案令得许娇河颇为不满:“你要多去催催。”   “是,奴婢想着,这几种灵材时常出现在高阶修士历练的秘境之中,不如从这方面着手。”   “我又不认识那些高阶修士。”   许娇河嘟囔了一句。   但她说完话又倏忽忆及一处所在,“繁阁那里——”   言语堪堪起了个头,被外面一声骤然拔高的动静打断。   许娇河惊得心肝一颤,不虞地蹙起两弯柳叶眉:“外面怎么那么吵?”   露华顿了顿,道:“今晨卯初如梦世的叶尊主便抵达了云衔宗,她在清思殿中主持娲皇像的修复仪式,但不知怎的,道君带来的那块补天石,随着灵力的输入竟然直接裂开了,而后碎块中出现了一道指向东方的笔直光束,众人沿着光束的方向出殿,忽见天幕中映出了虚清境的景象。”   “虚清境是什么?”   对于这个词汇,许娇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如何也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   “……”   “‘剑荡虚清境,白衣震九州’,是称赞无衍道君威名的颂诗。”   不待露华回应,替许娇河系扣的女婢沉默了须臾,回答道。   “哦,补天石裂开,大家都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一味激动就能把它修好。”   见许娇河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露华犹豫刹那,决定将清思殿内的真相告知:“……紫台提出质疑,言及道君为了贪图功劳,刻意制造了一颗假的补天石。”   “紫台的人当真可笑!”   露华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立刻护起短来。   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莫说纪若昙从不在意这些虚浮的名声,便是真的想立下功劳,又何必行如此蠢钝之举——众目睽睽之下,补天石修复不好娲皇像,岂非连瞒都瞒不过去?”   听了许娇河的话,露华响应道:“正是这个理!他们愚蠢,竟把道君也想得如此粗浅!”   她义正辞严地迎合着许娇河的话,直觉则敏锐捕捉到对方不经意的言语间,流泄出来的对于纪若昙的关心,阴雨绵绵多日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放晴的迹象。   “那些人还有闲心纠结补天石是不是伪造的——”   “依我看,还不如好好查查那束光,以及虚清境和补天石到底有什么联系!”   许娇河说得义愤填膺。   她可以讨厌纪若昙,可以认为他不可靠、不可信。   但在没有断契之前,他们还是道侣,若纪若昙的身上被泼了脏水,她亦将无法幸免。   “夫人说得对!”   在这方面的话题面前,露华和许娇河谈得十分投契。   她们正痛骂着动机存疑的紫台,外面的喧哗声益发接近。   守门弟子的声音伴随着敲门传入许娇河的耳际:“夫人,道君有事请您过去!” 第13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六日   自内院到外院, 尚有一段路程。   纪若昙点明叫许娇河一个人前去,因此一路行来,队伍之中唯有前来禀告的守门弟子和她二人。   纪若昙寡言少语, 生性喜爱安静。   侍奉在他身边的人也承袭了同样的秉性。   守门弟子埋首行路, 悄然无言,许娇河的心却仿佛有所预兆般惴惴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感, 在她抵达熟悉的屋门前沿, 愈发放大。   守门弟子留下一句“道君就在里面, 夫人请进后”, 连同令侧的同伴一起撤离得飞快。   空荡荡的院落, 转眼只剩下许娇河自己。   她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而是大着胆子,透过微启的门扉,窥了窥里头的场景。   房内未曾支起窗阁,晨晖倾洒不进来, 略显阴沉昏暗。   更重要的是, 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并未出现纪若昙的身影。   许娇河深呼一口气,强迫鼓胀的脉搏稍稍镇定, 然后推开门步入室内。   “把门关上吧。”   纪若昙淡然无波的嗓音, 自帘幔半遮的内室而来。   许娇河正好没做足与归来的他面对面交谈的准备, 便借着这求之不得的嘱咐, 慢吞吞地旋身闭门, 又慢吞吞地趿拉着脚步, 走向纪若昙的声源所在。   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纪若昙没有打坐修行,也不曾伏案阅读。   他床榻旁的雪白墙壁上, 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用色清淡的春晖图。   而此刻的他,正静立在春晖图前,仰首注视着其上的群山日升。   许娇河相隔于他身畔半步,一同欣赏了片刻画作,发觉其并无落款,不是名家名作。   在样样简朴,实则处处考究的纪若昙屋内,怎会出现这样一幅无名无姓的图画?   许娇河心有疑虑,却听见咫尺间足音微动。   纪若昙没有任何解释,仅是垂下长睫,收回视线,率先走向令旁待客的隔间。   她望着对方的背影,脚步来不及跟上,心间已是扑通一声骤响。   纪若昙房内的隔间,秉礼长老来过,明澹也来过。   只因他们与纪若昙的关系并非外人,但也算不上自己人,因而选择这样一处折中的所在。   如今,竟也轮到了她。   许娇河蜷紧手掌,攥成了两握拳头,指甲边缘泛出忍耐的苍白。   她沉默地跟了进去,以一架漆黑方长的檀木茶案为界限,与纪若昙相对而坐。   迅流如水的结界,将这略显局促的空间彻底包裹。   许娇河想问纪若昙有什么要对自己解释的,对方却突然在她面前平抬右手。   一把她见过无数次的长剑浮现在冷白的手掌上方。   剑柄和剑身连接起了一半,美中不足的是尚有小块空缺。   纵然如此,灵剑的威能已然可见一斑。   在纪若昙收拢五指,将它握住之后,宛若浑然天成的机构咬合紧密,周围空气中的精纯灵力迅速聚集在它周围,伴随着剑锋的震颤,一同发出密如蜂群般的阵阵嗡鸣。   许娇河立即难受地捂住了耳朵。   尽管她不再是毫无力量的凡人,但仅凭炼气的微薄境界,依然抵挡不住灵剑破妄的惊人起势。   五脏六腑一同颤抖的滋味,令许娇河难以形容。   在与受伤的痛楚截然相反的折磨中,她被逼得眼尾湿红,溢出了生理泪水。   瞧着她受不了了,纪若昙才手掌向下,砰地将破妄拍在茶案之上。   顷刻后,长剑消失,溃散的灵力重归天地。   “咳咳……”   许娇河捂着口鼻,一阵狼狈的咳嗽。   在到来的路上设想过的各式各样的质问语句,被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她趴在茶案上,平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沙哑着嗓音问道:“你又集齐了一块是不是?”   “嗯,抱歉。”   纪若昙毫无诚意地道歉,“我也没想到之前都是好好的,这次你见到它会有这么大反应。”   许娇河喘着气,身子向后,仰面靠在了隔间的墙壁上,她没有多问纪若昙是从哪找到第四块灵剑碎片的,毕竟自打塑成肉身之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纪若昙很少再与她提及。   她只说:“还差一块你就能回到大乘境是不是?”   纪若昙颔首:“所以半个时辰后,我要启程去虚清境。”   虚清境。   不久前露华和另一位女婢才堪堪提及,说是补天石裂开后的光束,指向的便是此处。   为何他说的不是去虚清境寻找补天石的真相,而是为了集齐破妄的碎片。   许娇河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又隐隐感觉到,或许补天石会开裂,并非偶然的原因。   纪若昙从来说什么做什么都藏起一半,显露一半,哪怕对着她这个枕边人亦复如是。   许娇河不意用追问去得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答案,她面色疏冷地笑了笑:“启程去虚清境,得到第五块碎片,合成破妄,重返大乘境界……之后呢?终于达成了一直以来的计划,之后你要怎么做?”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漫长的时间里,憋在两人心头,谁也不敢贸然开口的话题。   纪若昙不含波澜的目光晃动一瞬,再被许娇河看进眼里,其中多了几分叫她难以明晰的情绪。   “勘尘之劫已渡,世间再无变数能够阻拦于我,我自然要尝试能不能令得天门重开。”   在长生与许娇河之间,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没有想象中的生离死别、哀伤悲切。   纪若昙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轻描淡写到仿佛只是向她告知自己要出门游历一趟,很快就会归来。   许娇河缄默几秒,忽地“嗬”地低嘲一声。   房内没有放置暖炉,她出口的绵长吐息混合着袅袅白雾,模糊了对面青年的脸孔。   该伤心吗?   或许是伤心的。   但在纪若昙选择放弃她的须臾,她唯一能明确体会到的情绪,居然是可笑。   可笑在内院之中,乍闻纪若昙被紫台污蔑,自己的心立刻压过理智做出了反应。   仰着面孔,怒着神情,以道侣二人不能一同被泼脏水为借口,遮遮掩掩,又自欺欺人地替他说话——原来心硬的从来并非自己,而是曾反反复复对自己提及在意和真心的无衍道君。   嘲极反笑,许娇河坐直身体,轻飘飘地说道:“重开天门之后呢……你怎么不说下去?”   “凡俗的情爱,道侣的羁绊,在你心中都比不上成仙大业,所以你要通通放弃,是不是?”   “纪若昙,你还说你在意我,会听我的话,只希望我开心。”   “原来你的话都是假的。”   “你这个骗子。”   ……   许娇河的控诉声并不尖刻,比之往常说话的音调还要低上半分。   可落在纪若昙的心底,却如同重石垒砌,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尽力维系着平静,轻声反问:“许娇河,告诉我,对于你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   “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许娇河讥然道,“我的感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纪若昙对她的抗拒充耳不闻,执拗地重复:“你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问题。”   “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这样?”   许娇河扯着洁白的衣袖,用力擦拭过湿红不褪的眼角。   她睁大从来妩媚的瞳孔,倔强的模样进入纪若昙的双眼,化作一簇火苗,在血液中沸腾燃烧。   “你回答不了,那我就告诉你我心中的答案。”   “我要的感情,是从内到外的占有,不止这一世这一生,哪怕我寿命不如你长,哪日提早死了,你也不能斩断尘缘忘记我,不能成仙后令觅所爱,不能过上没有我的快活日子。”   “你要永远记得我,永远属于我,这样才是我要的爱情。”   “你对我倾尽所有,我才会对你付出全部的真心!”   最后的话,许娇河纵声喊了出来。   她颤动着睫羽,大颗浑圆透明的泪珠,自眼睑的正中沉沉坠下。   可她还是没有露出哀伤的神色。   与其说是痛苦的发泄,倒不如说是一种对于观念与信仰的郑重宣告。   无人再言语。   他们各据一方,任凭心头如何淌血,奈何谁也不肯率先表现出输的姿态。   ……   良久。   纪若昙颓然弯下了脖颈。   他抬手按住眉宇和双眼,无比疲倦地说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是我对不起你。”   许娇河的眼泪淌了很久。   听到这句话时,已然将近干涸。   她闭了闭眼,用手背胡乱擦去动摇一刻,希冀对方有所回应的真心和软弱。   再睁开眼时,她含着水光的目光变得异常清醒:“纪若昙,我早就勘破了你,你以为收到这个结果,我会伤心失望吗?可有一点,你曾说过你要报答我,如今你尚未成仙,这件事还作不作数?”   听着许娇河分外陌生的言语,纪若昙没有松开挡住上半张脸的手,仅从鼻间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好,只要这点你不反悔就好。”   许娇河空洞的声如风般在狭窄的隔间内回荡,“我要你带我去虚清境集齐灵材。”   “还要你割出心腔下方三寸的热血给我。”   “待我熬制出能够斩断承命者契约的汤药饮下。”   许娇河话音一顿,在一缕又一缕略显急促的呼吸带起的白雾里,她秀美而昳丽的面容胜过极雪境绵亘千年的冰霜,“你就昭告九州,是你无衍道君纪若昙对不起我。”   “——我不会与你合离,我要将你休弃。” 第13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七天   原来一张面孔, 能让人感觉到美丽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尽态极妍的五官组成。   还有鲜活的生气,和流动的情绪。   而现在, 这两样脱离于小洞天众修士之外, 独属于许娇河的特质消失了。   她漠然阒寂的面孔,苍白冰冷的嘴唇, 彼此相望却仍然带着审视的瞳孔, 倏忽让纪若昙想起了在娲皇像的金光法阵里, 失去父亲后, 再也不愿用双眼探知世间美好的母亲。   纪若昙突然意识到, 自己所拥有的、许娇河唯一赋予给他的某样东西, 大约永远不在了。   他移开了眉眼间覆盖的手指,有些愣怔地望着匍匐在掌纹凹陷的湿润。   它们在某种角度下,呈现出粼粼如湖光般的印记。   而这一切并不被许娇河所察觉。   她沉默地坐在彼处,等待着纪若昙给出一个答案。   良久之后, 纪若昙收回了怔怔的视线, 将手掌放在茶案以下的膝盖上,用很沉很沉的嗓音说道:“如果你这是最后的请求……那么,我一定会达成。”   “只是取血断契之事, 眼下还不能立刻执行。”   许娇河不由问道:“那要什么时候?”   “等从虚清境回来, 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纪若昙敛袖回应。   他的答案干脆而决绝, 仿佛之前的无言和游移, 已经用完了他一生的迟疑不定。   许娇河看着他, 低垂的睫羽下端, 仍有一抹幸免于难的泪迹残留。   凄然的神情未褪, 她突然笑了起来:“希望你不会又一次让我感到后悔。”   纪若昙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只挤出嘶哑的声音道:“还有一件事, 你必须配合我……在没有从虚清境回来前,你勿要对任何人表现出想与我断契合离的意愿。”   许娇河已经懒得再问为什么。   于她而言,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无论怎么样都行。   不提起这件事也好,免得一些人旁敲侧击,搅扰不停。   纪若昙道明这句话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挺直背脊,正襟危坐,如同一座精致而了无生机的雕塑。   见彼此之间再无话可说,许娇河双手撑住茶案,兀自站起。   她拉开了隔间的木门,在转身之前,听见纪若昙又添上一句:“清思殿前见。”   ……   来时两个人,去时许娇河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守门弟子,独自在回到内院的曲径上慢慢走着。   她整理着哀戚的情绪,在心中念了一百遍先把要紧的事情做好后,才勉强转移了注意力。   冬日的寒风将许娇河面孔上的泪痕吹干,待她跨入内院的门庭时,眼角眉梢唯余死一般的平静。   她暗自嘲笑着不知何时,自己也已学会了小洞天为人处世的原则——那就是无论背地里有多么落寞难堪,在即将见到旁人时,定要把所有狼狈收拾好,然后覆上最令人挑不出错的面具。   没有呼唤任何女婢,许娇河径自推开了房门。   她快步走到衣柜前,打包收拾了几件衣物和用具,将它们尽数放入灵宝戒。   接着,她又净了面孔,用脂粉在红通通的鼻尖和眼尾稍作妆饰。   许娇河掐算着时辰,便打算出门。   迎头正好赶上盯着膳房备齐了早饭,回到屋里打算收拾一二的露华。   “夫人?”   露华略带困惑的嗓音贴着许娇河的耳边而过。   许娇河离开的脚步一收,扭头向她看去,“我要随同道君出门几天,你好好守着院子。”   “道君前去虚清境,竟也要带上您吗?”   露华的不解更重,“那里是高阶修士砥砺自身的去处,很是危险。”   见对方没有问起自己为何而悲伤,许娇河思忖约莫她的伪装很是奏效。   这样也算完成了彼此的约定。   她积重的心脏微微松懈半分,尽量如同往常那般说道:“有你家道君在,他自会保护我。”   “可是——”   “好啦,别说了,集合的时辰快到了,我赶着去清思殿汇合呢。”   许娇河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发出嘘声。   又闻露华问可要带些干粮吃食,她想了想:“这种事情,这些年,都有纪若昙提前为我备齐。”   她的话让露华跟着露出几分笑意:“那倒也是,是奴婢多此一举了。”   “你是为我着想罢了。”   或许是在关心自己的人装作若无其事让许娇河于心有愧,她破天荒地安慰了她一句。   而这份微妙的柔软,则被露华理解成为自家夫人和道君关系缓和的象征,她愈发欢喜地说道:“奴婢能看到夫人同道君互相惦记着彼此,真好!”   许娇河却只能抿着嘴唇,仿佛在笑。   ……   许娇河赶到清思殿前时,所有准备出发前往虚清境的人手皆已到齐。   明澹和纪若昙一上一下,同站在高出其他人半身的白玉阶上,与旷敞空地间的众人相对。   许娇河的到来引发了一阵骚动,原本正侧耳聆听明澹交代的修士们,纷纷转头望向她。   “她怎么来了?”   “来见无衍道君吗?”   “总不会又闹出些什么事来吧?”   许娇河已入炼气期,这些他人认为的窃窃私语,于她来说,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讥笑、探究、不屑、轻视……   充斥着过多情绪的言语,其中的诸番意味如同留有污渍的触手,黏腻地朝她袭来。   许娇河在距离修士们几丈外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对于自己该归属何等阵营突然有些迷惘。   云衔宗的队列中,为首的是剑阁阁主游闻羽。   可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她就算过去,也未必能受到对方的善待和欢迎。   许娇河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四周,掩在衣袖中的左手倏忽被人牵起。   人群的喧哗声越大,她下意识看了过去,是乍现到她身边的纪若昙。   “宗主。”   纪若昙欠身以示白玉阶上的明澹,“我先行安置我的夫人。”   明澹面不改色微一点头。   于是纪若昙握紧了许娇河的手,走向云衔宗队伍的首列。   游闻羽没有看他,也不曾看许娇河,垂落的目光偶尔落在两人相牵的双手上,复杂渐生。   而置身在漩涡之中的许娇河,眼下根本顾及不了别人的目光。   或许说,就连身侧的纪若昙是如何作想,她也旁顾不了。   她微凉的手指陷在纪若昙炽热的掌心,那股暖意似乎要顺着相触的双手,融化她好不容易树之高墙的心灵——怎么会有人的肌肤如此温暖,心却冰冷至极?   一瞬间,许娇河很想甩开纪若昙的手,当众揭开他对自己犯下的残忍之举。   可当她的视线对上纪若昙的眼眸,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纪若昙的瞳孔灼热亦然,其中透出几乎烧化冰雪的滚烫。   令许娇河恍惚产生幻觉,竟然以为那并非希望她完成约定的请求,而是隐忍过度的情意。   “走吧。”   纪若昙的提线唤回了落入内心思绪的许娇河。   她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而后默认了纪若昙的提挈,二人越过自觉退后的游闻羽,作为领首者,与紫台的宋阙、宋昶父子、如梦世的纪云相、度厄长老,相互称映。   “还不曾请教无衍道君,如今是什么个情况?您应该知晓虚清境此行凶险,并非儿戏吧?”   许娇河甫一站定,在众修士中地位超然的宋阙迫不及待发难道。   只是他到底自持名士风范,不愿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便做出指桑骂槐的腔调。   纪若昙目不斜视,冷淡道:“我的道侣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敢问理由是什么?”   宋阙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许娇河被他故意释放出来的灵力威压激得抖了抖,佯装受到惊吓般朝纪若昙的身后躲去。   在这种时刻,她不妨碍借助纪若昙的手,好好挫一挫这个目中无人老家伙的威风。   纪若昙感应到她的畏惧和瑟缩,矜漠的面孔终于有了反应。   他问道:“宗主是仙道魁首,你我皆为下臣。如今魁首还未发话,你有何资格质问于我?”   毫不留情的讽刺一出,任凭宋阙再如何深有城府,都情不自禁地气白了面色。   “你!”   他向前一步,外泄的灵气蠢蠢欲动,可忌惮着纪若昙的修为和战力,最后还是咬牙忍了下去。   宋昶不愿看父亲受此奇耻大辱,蹙着修眉看向明澹:“宗主是怎样看待此事的?”   明澹却没有替宋阙出头的意思。   他无视宋氏父子的殷殷目光,负手而道:“这件事,无衍道君确实同我说过,我也答应了。”   “?”   人群寂静两秒,低语声逐渐变成了清楚可闻的讶然。   “怎么会这样?”   “虚清境每日进入的名额有限,凭什么叫她白白占去一个……”   “正是因为名额有限,娇河君跟随前往,才算公平。”   明澹胸有成竹的表情不变,从中挑拣楚一句话,朗声答道。   “这是何故?”   一直无言的纪云相也下意识问道。   “一共只有四人能够进入虚清境,无衍道君是一定要前往探查补天石线索的,如梦世和紫台则各派出一人,那么云相小友认为,最后一个名额应该分给谁比较公平?”   明澹的视线全无一分躲闪,坦然朗阔的气息自其间而生。   是啊,无论分给哪一个宗门,其他二宗定然会有闲言碎语流出。   或是议论云衔宗自己占尽好处,或是揣测其与得到多余名额的宗门暗地勾结。   倒不如叫许娇河跟着去,横竖她只是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能活着已是万幸。   更遑论同他们争抢造化和个中的宝物灵气。   纪云相明悟,一点就通。   遂不再言语。   宋氏父子虽不忿,但明澹说的在理,也只能偃旗息鼓。   修士间仍有不明者参不透其中玄机,四处张望着寻求答案,然而无人搭理。   如此,上下一心,遂顺利解决了出发前的问题。   明澹勾起唇角,拱手道:“那我就预祝各位得偿所愿。” 第13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八天   众修士再次清点一遍行装, 确认无误后,明澹开启传送阵,带领他们前往虚清境所在的落崖洲。   落崖洲亦处南方, 靠近如梦世, 相距云衔宗万里,因此传送过去亦需要耗费一些功夫。   许娇河在灵力开辟的异空间内留神众人的交谈, 大致得到了一些关于虚清境的信息。   天地灵气汇聚一方, 积千年不散, 历经沧海桑田愈发浓厚。   待灵气突破一定的浓度, 便会诞生出一方独立于九州之外的秘境。   秘境有大有小, 有安然有凶险。   而越是凶险者, 越有可能得到穷极人力无法创造的秘器灵宝,以及有助于境界突破的造化机缘。   虚清境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它相隔一百年开启一次,持续时间一个月,每次只能进去四人。   唯有等到这四个人出来或是死了, 秘境才会重新打开, 再放下一批人进去。   虚清境还有与其他秘境一点不同的是,在其内得到的一切,无论是看得见的宝物, 还是摸不着的机缘, 尽数归属个人所有, 无法转交、无法承继, 因此才显得能够进入的名额十分珍贵。   而查明补天石的真相, 毕竟是整个九州都关注的要事。   三宗也是联合起来, 凭借超然的地位, 才勉强取得其他宗门的同意,拥有了率先进入的权利。只是时间不超过七日, 七日后,小洞天的其他宗门精锐也会赶来,分配剩下二十一天的名额。   云衔宗占去了一半人数,至于剩下的两个人选,其实如梦世和紫台会选谁也是一目了然。   等到达落崖洲时,二宗分别推举出了纪云相和宋昶,美其名曰“协助调查”。   许娇河仍然站在纪若昙的身边,尽职尽责同他扮演和睦道侣的假象。   纪若昙亦照顾她害怕面对人群的性格,待所有修士都离开传送阵后,才陪着她坠在人群末尾。   一路行过无数青山绿水,冬日的凛冽在四季如春的落崖洲无迹可寻。   许娇河收起身上披着的白狐斗篷,环视着映入眼帘的久违繁花盛景,然后瞧见行在修士队伍前端的明澹,率先于一处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的地界停下。   “请此去虚清境的四位同道走上前来。”   明澹和气道。   于是纪若昙又想拉着许娇河的手,向前走去。   许娇河这次却不留痕迹躲开了他的动作,只相距半步,跟在他的身后。   见状,纪若昙微抿薄唇,默默收回手指,拢住了自己的宽大袍袖。   许娇河对于虚清境究竟身处何方着实好奇。   她与另外三人站成一排,面向明澹,等待着对方的最后叮嘱。   目光却忍不住地小幅度瞟来瞟去,试图寻找出疑似秘境的可疑光芒。   “找出补天石的真相固然重要,但小洞天的每一位修士同样珍贵。”   “希望你们爱惜性命,遇事谨慎思考。”   “是,宗主。”   许娇河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同向明澹行作揖之礼。   而后明澹不再多言,他交叉双手,结成了一个古怪罕见的印记。   突然之间,平地骤起波澜。   呼啸的罡风取代了天和日丽的图景,吹得许娇河裙摆烈烈作响。   紧接着,这些肆意游走的气流不断拉扯,不断靠近,形成了席卷一切的漩涡。   漩涡之间,但见一蓬磅礴辉光。   先是纤细的一束,不多时犹如万箭齐发。   分布着明澹手势放大版古怪纹路的虚空结界就此张开,纹路向两边敞扬,露出一人高的入口。   这便是虚清境。   许娇河被吹得风中凌乱,好不容易将拂在面孔上的长发撇去,便见明澹走向旁,做出请的手势。   “静待诸位的好消息。”   他道。   “静待诸位的好消息!”   他身后的修士齐声。   纪若昙打头走入其中,许娇河位于第二,收尾的是纪云相。   四人甫一迈入虚清境,敞开的境界迅速缩小坍塌,最终无影无踪。   “入、入口没了,我们七天后怎么出去?”   许娇河注视着陌生的天地,又看了看身后消失的退路,喃喃相询。   “你的灵宝戒内不是有很多阵符吗?”   “只要没有进入战斗,不曾掉入屏蔽阵法的异空间,在安全的情况下,随时可以捏破出去。”   宋昶回答得很快。   在他看来,许娇河的加入只为消耗掉多余的名额,使得三宗的参与人数看起来更加“公平”。   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还不如为着性命着想,即刻脱离虚清境。   反正四员为一组,后续在他们剩下的人出去之前,外面的小洞天宗门谁也无法再派新人进来。   听了他委婉的劝告,许娇河却是没有任何退出的意思。   她发出“噢”的一声,若有所思摸了摸下颌。   反倒是身旁的纪若昙接过话茬道:“趁着还未开始搜索,我们先分一下组。”   “无衍道君打算如何分,不是四个人一起走吗?”   相比宋昶关注许娇河的安危,三人中灵力最弱、境界最低的纪云相则更在意这点。   “我同娇河一组,你与宋昶一组,分头行动。”   若是寻常道侣,纪若昙的安排无可厚非。   奈何他们的关系名存实亡,许娇河想到还要寻找几味灵植,心中下意识涌起几分淡淡的不愿。   显然也有人并不想让他们两个人独处。   宋昶记恨着纪若昙前端羞辱他的父亲,皮笑肉不笑道:“寻找补天石说到底是为了修复娲皇像,就这一方面,道君和云相道友同行是否更为合理?更何况,虚清境并非道侣放松戏游的闲暇场所。”   “那你的意思是,你或者纪云相,想与我的夫人同行?”   纪若昙不冷不热道。   宋昶还未答话,那头触发关键词的纪云相,像是被人偷袭一样突然向后踉跄了半步。   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向声源方看去。   不知许娇河过往与其内情的宋昶挠了挠鬓发,略带困惑地朝他问道:“我只不过提出正当疑问——如梦世的云相道友,这般激动做什么?”   而因着许娇河上次取来的纁鸾血一事,知晓宋昶怀有不轨心思的纪若昙,则立刻察觉到窘迫不语的纪云相同自己的妻子之间,似乎也有着不可言说的纠葛。   他无言捏紧了拳头,克制着一剑将情敌们头颅斩下的欲念,仰面冷然道:“虚清境内,拥有翻天覆海之能的灵兽不算少见,凭你二人的修为,自身难全,怎么能够保护得好我的夫人?”   纪若昙的话,让许娇河不觉有些惊讶。   要知道高傲古板如纪若昙,在恩爱情好时能说出寥寥蜜语已是难于登天。   更遑论关系封冻的如今,竟然于外人面前,行出争风吃醋之举。   ……他真的太怪异了。   一边说着为了天道长生要放弃自己,一边又总是情态暧昧、举棋不定。   许娇河麻木的心又起酸涩。   她实在不想再陷入自以为是的误解,垂头故作不耐烦道:“就这样好了,不要浪费时间!”   风波中心既已做出了偏向的决定,其他竞争者也是无可奈何。   宋昶突兀有些丧气,不甘地张了张嘴,又忍耐道:“那云相道友,我们走吧。”   于是四人分成两组,各自朝着一东一西的方向走去。   两个队伍渐行渐远,直至最渺小的背影也不复可见。   许娇河风平浪静的面色终是垮了下来,她一言不发掏出灵宝戒中的《玄命九宫》,依照上面绘制的几味灵材形状,仔细对比起路边的野花杂草。   虚清境的环境说起来,和她在外头看到过的落崖洲也并无太大区别。   青山绿水,丛林密布,只是天空中没有和煦的阳光,似有似无的薄雾笼罩在肉眼可见之地。   暂时没有发觉任何潜伏的危机。   她在这种平缓的假象中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全神贯注于搜寻灵植之事。   甚至也忘记了身旁的纪若昙。   “你在找哪些灵材?将名字报于我,我熟悉这里,可以帮你找来。”   纪若昙知晓许娇河不愿自己靠得太近,遂始终维系着两步的距离。   他似乎并不着急寻找补天石的线索,也没有去感应最后一枚灵剑碎片在何方。仅是像个小跟班一般陪伴着许娇河,哪怕对方假装没有听到,也不厌其烦地找些话题来聊。   许娇河木着面孔,半个白眼也奉欠。   她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片湖泊附近,余光捕捉到生长在岸旁的纤长草植,似乎便是书中记载着的,她命令九州所有店铺齐齐搜罗,也遍寻不得的珍贵灵材——碧落草。   想不到虚清境一行才开了个头就这么顺利。   许娇河心中一喜,连忙小跑过去采摘。   而这一边,多番询问得不到回应的纪若昙,正埋首在自己的灵袋中寻找着什么。   许娇河跑得飞快,他瞬时不察,立刻落后了好几步。   变故恰好在这间隙中突生。   许娇河的身影已至湖泊旁,她喜滋滋地打开自灵宝戒里取出的锦盒,打算将碧落草摘下放入。   湖中却忽然传出水花哗啦的声响。   悄无声息埋伏在水面之下的物体腾空而起,银光闪闪的利爪罩面而来。   “啊!!”   避无可避,许娇河甚至都不曾察觉到敌人的气息。   她尖叫一声,好在这些天学习了几招剑术,躲避的记忆镌刻在骨血之中。   她一面举高巴掌大的黑檀锦盒,想利用檀木坚硬的质地略作阻挡,一面又召唤腰间的柳夭。   可许娇河忽略了一点。   因着明澹的话语,她将天生有灵的柳夭封入了灵宝戒内,而腰上的,不过是普通的长剑罢了。   长剑不出,敌人一爪在黑檀木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也顺势割伤了许娇河的手指。   它调整着刁钻的角度,又想进攻许娇河的喉咙。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芒闪过,和利爪同色的血液在半空绽开,落雨般洒在许娇河眼前的水面。   没有完全死透的进犯者尚在水面抽搐。   仔细一看,它长得肖似生着人头的癞蛤蟆,只是如今头和身子已全然分离。   许娇河跌坐在岸畔,望着湖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心有余悸地手脚并用后撤几丈。   纪若昙从薄雾中现身,抬步来到水边。   他弯腰拾起许娇河遗落在旁的碧落草,将其递了过去:“小心些,虚清境处处都是危机。” 第13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九天   许娇河一言不发, 接过了纪若昙手中绿莹莹的碧落草。   原本想要放置灵材的黑檀锦盒已经被人脸□□破坏,她泄愤似地高举过头,将其用力掷进恢复平静的粼粼湖泊中, 倏忽听到一声响亮的呱呱痛叫。   许娇河立即睁大双眼, 满脸警觉:“怎么还有?”   纪若昙则朝着未兴波澜的湖面扩散出灵力威压,无声警告着蠢蠢欲动的潜伏者。   待潜伏者偃旗息鼓后, 他才扭头对许娇河解释道:“人面蟆是群居的灵兽, 拥有五六岁幼童般的智力, 它们在捕食进攻时往往结队出击, 方才你见到的那一只, 不过是它们群体中的先锋兵。”   “死了一只, 这湖底大约还有几十只。”   许娇河的重点一向很歪:“这么丑的东西,也配叫做灵兽……?”   “呱——!!!”   像是听得懂人话,许娇河话音未落,一声更响亮的抗议破湖而出。   纪若昙:“……”   他为许娇河的刻薄点评无言一秒, 继续道:“它们知道就算一起上在我这里也绝无胜算, 所以通通蛰伏于湖底不愿出来送死。如此,我们也无谓再生事端,趁现在快离开吧。”   许娇河便站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纪若昙的左手中, 一直拎着一只精巧的食盒。   “这是出发前我命小厨房特地为你制作的, 一块糕点能够保持一天不会饥饿。”   察觉到她的目光, 纪若昙顺势扬起食盒, 一同递到她面前。   许娇河知晓眼下并非恣意赌气的时候, 遂垂着长睫, 冷淡客套地说了声“谢谢道君”。   她的一只手捏着碧落草, 只好用另外一只受伤的手来接食盒。   “你受伤了。”   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翠绿的草植上,宛若清晨凝结的露珠。   人面蟆造成的伤口贯通中指和无名指, 又蜿蜒到白嫩的手背上半截。   纪若昙不假思索就要释放灵力为许娇河治疗。   却又被对方像避开牵手的动作一般躲过:“我的灵宝戒中也有治疗的符篆,不方便欠您太多。”   许娇河柔软的声音胜似一条没有起伏的绸带,握在掌心,又化作水流淌走。   她甚至不复从前阴阳怪气的腔调,就好像彼此之间的关系,仅是见过几面的同宗熟人。   纪若昙屏着呼吸,轻飘飘的词语砸在心尖,不啻于重石千斤。   他僵硬着肩膀克制了一会儿,等到许娇河将食盒和碧落草收入灵宝戒后,才用力撕下自己的衣袖一角缠住手掌,而后隔着布料快而准地扣住许娇河的手腕,另手并起二指为她治疗。   “无论你心中作何想法,但这是虚清境,想要活着,就得听从我的指挥。”   最为精纯的水灵之力,毫不吝惜地从指尖溢出,只为了治疗一点皮肉轻伤。   四下无人的当口,纪若昙加重语气:“血腥气会招惹来更多棘手的东西,你要记好。”   他都这么说了,许娇河又能说什么。   她咬着下唇,倔强片刻,复而低声道:“是,道君,我记住了。”   “还有,你的剑是怎么回事,我送给你的柳夭呢?”   面对许娇河的服软,纪若昙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又开始问起旁的。   “柳夭自然好端端的被我收在灵宝戒中,道君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腰间的这把剑是从何得到的,但这般华而不实的东西,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样子好看些的废铁——你既不想依靠我的力量,却选择了这样一把废物来保护自己,着实可笑。”   或许是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了太久,令许娇河早已不记得,其实和外人说话的纪若昙是这副模样。   言语带刺,冷淡迫人。   那如同魔咒般的“不可信、不可靠”再次回荡在脑海和心口。   许娇河突兀感觉到情绪之间升腾起一股戾气和不耐,她甩开纪若昙钳制自己的手腕,将愈合如初的手背藏进衣袖,仰着脖颈对纪若昙怫然道:“是,这把剑出自一位凡人工匠,不具备灵力,更没有形成剑灵,它落在九州第一剑修无衍道君的眼底,当然是一把废铁了——”   “可就是这把废铁,坚持陪伴我度过了在虚极峰上磨炼剑术、刻苦学习的日子,而不是像柳夭那般,只要听到另一位主人的召唤,就迫不及待地背弃于我,不听命令!”   “你说我与柳夭签订了契约,它是属于我的剑,但它几时听过我的吩咐?与其用“本命灵剑”自欺欺人,倒不如称它为破妄碎裂期间,你暂存在我身边的另一把趁手工具罢了。”   许娇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思路之流畅,言辞之锋利,全然不像曾经一争吵就会脸红结巴的小草包。   她负气离开纪若昙身畔,朝着密林中闷头前进。   又被纪若昙再次拉住手:“不准随便离开我的身边。”   “你管得着吗,纪若昙?”   “莫说我们的关系名存实亡,就算一如从前,那我也是你的道侣,不是你的奴隶!”   “你究竟懂不懂得如何尊重一个人!”   许娇河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却怎么也撼动不了纪若昙钳制着她的手,忍不住跳脚大喊道。   “我刚说的话你已经忘了吗?离开我的身边你会死。”   “还是说,难道你想死在这里?”   纪若昙紧蹙眉梢,狭长而秀美的凤目淬着寒冬凛冽的冰霜。   他清楚许娇河是个平素连不吉利的话都尽量避免出口的人。   惜命到一定地步,唯有用此等办法,方能令她老老实实留在自己的身侧。   闻言,许娇河迈开的步伐果然停下了。   她顿在三步外的位置一动不动,但也没有回过头来,与纪若昙发生任何目光接触。   纪若昙望着她的背影,只听见一句话传入耳畔:   “你说得很对,纪若昙,我确实是个怕死的人。”   “然而在这一刻,我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思考起,是死更可怕。”   “还是留在你这样的人身边更可怕。”   ……   许娇河说这句话时没有回头,自然也看不到纪若昙失尽血色的苍白面孔。   她吐露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真言,一时间如释重负,一时间又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这种感觉使得许娇河颇为惶惑。   二十三岁的人生至今,她拒绝向自己的心承认,哪怕纪若昙不爱她,她也爱着对方的任何可能。   两人又走走停停,在覆着薄雾的密林中行路了一整天。   期间有几波小型灵兽的进攻,都被坠在她身后的纪若昙感知并提前化解。   无人开口,触目只有形状相似的无尽丛林。   许娇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感到乏味,但好在时间似乎流逝得很快。   她再抬头向雾蒙蒙的苍穹望去,已然天黑。   酉时初刻,由于没有日月星辰,白昼堪堪结束,整个虚清境很快被无边的夜色入侵。   许娇河怕黑,更怕这危机四伏的黑——在失去清晰视野的瞬息,她立刻从灵宝戒中取出两枚长明火符捏破,任其化为浮空的点点光源,围绕在自己的身侧。   火符的作用有限,仅能照亮几丈内的范围。   许娇河奔走了一天,又累又饿,索性挑了处看起来较为干净的大树底下,铺层绫布就地而坐。   虚清境内的气温还算适宜,就是娇嫩的肌肤隔着两层布料靠在树干上依然硌得慌。   许娇河只好又取出白狐斗篷披在肩膀上。   纪若昙挑了处同她面对面的地点坐下,而后用灵力聚集起一堆可燃的木柴。   悬浮的长明火种,便是最好的引燃物。   纪若昙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伸手将它们勾下,一同扑进堆叠的木柴间。   轰——   火光顺势而起,将相隔有些距离的二人面孔映亮。   纪若昙的眼睛注视着照明范围颇广的火堆,余光则瞧见了许娇河脸上对于自己的不满和疏离。   曾几何时,这张漂亮的小脸,对着他,俱是甜蜜如春的笑颜。   纪若昙只觉得痛楚和窒息感将他浑身上下包裹。   而内心的某道声音,又开始反反复复诘问,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最终,他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仅仅拿起挂在腰间的传音古螺,向另一位的宋昶和纪云相二人沟通起今日的情况。   相比许娇河这边,有通玄期修士保驾护航的安然无恙。   另外的二人组,运气则差了不少。   他们不小心闯进一只高阶灵兽的地盘,耗费了不少压箱底的宝贝才有惊无险地逃出。   纵使如此,宋昶和纪云相身上也挂了彩。   古螺呈现的画面里,一个肩膀上的衣衫开裂,一个少了半只袖口,模样好不凄惨。   许娇河没心没肺地嗤笑一声:“原来你们不想分开走的原因为的是这个。”   嘲讽的人清清爽爽,气定神闲,面颊陷在狐裘的风毛里,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栀子。   而被嘲讽的人,望着她,仿佛肮脏的乞丐在瞻顾月宫中的神女。   大家也不说话了。   交流的声音不复,反馈的内容也失去。   所有人盯着无知无觉的许娇河,直至纪若昙淡声道:“既然没什么线索,那今日先这样。”   说完,他啪地关掉了传音古螺。   没了纪云相和宋昶的加入,冷冷清清的密林内,又只剩下纪若昙同许娇河独处。   相对无言的每一秒每一刻,都是让许娇河发自内心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她也顾不上时辰尚早,还不到入睡的时刻,将双臂横在胸前,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又把脑袋歪向看不见纪若昙的一边,闭上双眼便打算装作假寐。   尽管不停地对自己念叨着远离纪若昙,他是个不负责任、无法依靠的男人。   但在纪若昙守候的夜晚,许娇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围绕,居然很快沉入了梦乡。   她轻缓的鼻息渐沉,交叠的手臂微微放松,却仍然是防备的姿势。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纪若昙才敢大胆抬起眸光,毫不遮掩地任凭爱意外泄。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许娇河。   一刻、一个时辰,又或者一生都心甘情愿。   ……   而后密林的遥远处,一声野兽的嚎叫声骤起。   沉眠的许娇河缩了缩脖子,眼皮覆盖下的瞳珠也无意识地转动几个来回。   虚清境的夜,不可能如在怀渊峰上一样恬然静谧。   纪若昙只忧恐下一次的杂声再起,将好梦的许娇河吵醒——他思忖须臾,放弃了打坐入定的想法,捻指掐诀,用灵力制造出噤声结界,悄然无声地将许娇河整个人包围。   如此,进行了一夜。 第14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天   许娇河做了半程梦, 又被纪若昙唤醒。   她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发觉无星无月的夜景, 重复替换成了阴沉沉的雾霾天。   可身体的感知上, 时间仿佛并未过去多久。   双腿的酸胀和眼眶的干涩,便是最好的证明。   许娇河的意识尚未彻底清醒, 不满地嘟囔一句:“这里的天怎么暗得好快, 亮得也好快……”   纪若昙站在她身边, 一面递过装水的皮囊供她饮水洗漱, 一面解释道:“虚清境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 有些地方快, 有些地方慢,想要跟正常的时间对应起来,需要用到灵器晷盘。”   他的话音再次在许娇河的耳畔响起,微微惊走了几分睡意。   许娇河这才想到, 昨日的他们已经是无可挽回的状态。   于是面无表情地打开皮囊的木塞, 不想搭话进去。   她喝了口水,雪白的腮颊鼓起,并不下咽, 仰面咕嘟咕嘟地漱起口来。   纪若昙看着, 眼神半是游离, 不知在想些什么。   哇地一声, 许娇河故意贴着他道靴边将水吐出, 溅湿了整洁的鞋面。   纪若昙并没有计较她这般幼稚而恶劣的行为, 转身走向仍在燃烧的火堆旁, 徒手将其熄灭。   许娇河扶着靠了一夜的树干站起,又将披在身上的白狐斗篷取下抖了抖。   在即将启程之际, 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异象?”   纪若昙收拾过夜痕迹的的动作不停,淡声道:“九州在很多年前流传着一则没有根据的传闻,说虚清境是掌管时间和命运的司辰上仙陨落之地,所以,时间在这里不受天地的控制。如果运气好能找到司辰上仙的墓穴,说不定还能一窥他那鼎鼎大名的三面仙器,过去镜、现在镜、未来镜的真容。”   过去镜、现在镜、未来镜。   顾名思义,它们除了能够匡助司辰上仙,制定九州生物的时命轨迹之外,相传无论是神仙、人族还是妖魔,都能够在运转的仙镜中,看见自己的既定命运。   过去和现在也就罢了,谁又能抵挡得住知晓未来的诱惑呢?   许娇河思忖,在来的路上,她并未听见有人提起想要找到三面仙器。这种知晓宝物身在何处,却无动于衷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小洞天的修仙者们应该有的样子。   她遂问道:“那有人找到过这三面仙器吗?”   纪若昙摇头:“无人。”   “更何况,仙器想要运转,须得借助司辰上仙的力量,是而,就算找到也无法开启。”   原来是这个原因。   许娇河撇了撇嘴。   是了,只有永远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大家才会失去得到它的欲望。   这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纪若昙说完,许娇河听完,也就无人再继续进行下去。   许娇河漱口完毕后,又用沁凉的清水抹了把脸,困意尽消。   她再次翻出《玄命九宫》,开始查阅起今天要寻找的灵材特征。   那头纪若昙又道:“你手上还缺的灵材,是不是孔雀堇和炼心棠?”   许娇河的目光正好落在她做了标记表示还缺漏的名目上,发觉纪若昙说得分毫不差。   她没有抬头,客气道:“道君是知晓这两味灵材生长在何方吗?”   “那就跟我走。”   “你想要的东西生长的位置偏僻,若如你这般漫无目的地寻找,恐怕六日后也是一无所获。”   七天有限,纪若昙说了随便找会找不到,许娇河也不好拿剩下的时日来赌。   她不说话,没答应,也不拒绝,只埋头加快了脚步,跟在纪若昙的手畔。   而后纪若昙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隔里,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将指节上的灵宝戒封印揭开。   受到感召的柳夭如同一道长虹射出戒指的结界口,浮在二人脚边的位置不断变宽变长。   见此情形,许娇河又是一阵气闷。   自从昨日大吵一架之后,纪若昙装也不装了,竟是怎么□□怎么来。   她并指成掌,空闲的另一只手就要拍打在纪若昙桎梏自己的手背上,然而下一瞬,前端如冷白囚笼般的大手顺势一松,下滑提溜起她的腰肢。在许娇河的猝不及防间,两个人上了柳夭的剑身。   “走。”   纪若昙云淡风轻地吩咐。   换来骑虎难下的许娇河,跺在靴面的狠狠一脚。   ……   不用双腿在曲折复杂,时有硬石荆棘躲藏在落叶下的道路上行走的快乐,谁体验谁知晓。   在最初的忿忿过后,许娇河逐渐感念起柳夭的好。   柳夭载负着二人升空,越过广阔无际的丛林,来到了相对地势开阔的平原。   最后在一处咕咚冒泡的泥潭几十丈外停降。   还没等许娇河问出这里有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恶臭差点把她熏晕。   许娇河捂住唇鼻,但臭味还是无孔不入。   她的喉咙间发出一阵响亮的作呕声:“你带我来了什么,呕,鬼地方……”   “孔雀堇只长在高阶灵兽死去的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躯体中,这片泥潭便是道行媲美通玄期修士的灵兽风蜈死后所化成的,我百年前来过此处,那时候就曾瞧见过长得极为繁盛的孔雀堇丛。”   相比许娇河的痛苦不堪,纪若昙回答得面不改色,“抱歉,风蜈生前怀有剧毒,死后腐烂形成的气息更是恶臭不堪,这股臭味没有法术能够消解,你可以站得远点,我代你去泥潭中采摘就是。”   谁要他帮忙了!   许娇河倔强地捏起鼻子向前艰难行进几步。   坚持了三分之一盏茶的时间后,又泪眼汪汪地从泥潭旁旋身跑回。   不是她嫌脏不肯亲手采摘……而是这泥潭不仅很臭,还、还越靠近越辣眼睛……   许娇河被辣得眼泪不停滑落,眼角鼻尖通红地望着一身白衣的纪若昙坚定向前走去。   她突然注意到。   ……似乎纪若昙的下睑,也是发红的。   许娇河缓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大颗大颗的生理泪水也停止了分泌的趋势。   她被眼泪模糊住视线,未曾关注纪若昙那边的情况。   倏忽听到两声类似拔萝卜的动静。   再抬眼,便看到纪若昙的下摆尽是污秽,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满了腐化的黑泥。   他视若无睹地在泥潭中摸索一阵,接着掏出了一株外形类似孔雀尾羽的草植。   那草植很是奇异。   沾在人身上像狗皮膏药似的污泥,落在它的表面,如同流水般迅速滑落。   越发衬得其姿态婀娜妙曼、亭亭玉立。   纪若昙施了个涤尘术弄干净手掌,将出淤泥而不染的孔雀堇递给许娇河。   许娇河接过后,他才十分嫌弃地打开腰间的灵袋,抬手将一身弄脏的道袍丢落在地。   又是一道涤尘术的亮光闪过,许娇河只用余光捕捉到了一段健壮精窄的冷白色,等她想到自己应该避嫌转过头时,纪若昙业已变回禁欲保守、不染纤尘的无衍道君。   昔日灵力造成的淋漓伤口好了七七八八。   只剩下规整遒劲的一排字——“娇河的昙花”。   情浓时留下的印记,落在如今许娇河的眼里,不复旖旎,平添几分刺痛。   她取出另一个锦盒,将孔雀堇装入其中,转而沉默着主动上了在旁等候的柳夭。   纪若昙也未开口,将那堆换下的道袍毁尸灭迹后,他驱使柳夭再度升空。   ……   还差最后一味灵材,就能完成此行的目标。   许娇河想起昨日宋昶的一番劝告,思量着要不要干脆在安全的情况下脱离虚清境,回到外界。   反正在此处待着,纪若昙也不会提前放血给自己。   更何况,万一遇到些险情,还要靠他相救,到时候欠的人情越来越多,有理也会变成无理。   柳夭穿梭在天风之中,灵剑上的二人却是各怀心思。   纪若昙为首,直视前方,指挥着柳夭绕过无数峭壁,前往另一处目的地。   而许娇河则站在他身后,为了保持稳定,双手抓着他的道袍腰身,视线垂落,漫无边际。   柳夭越飞越高,几乎到达云端。   它朝着群山的中心前进,又如在泥潭边停靠一般,降落在虚清境内最巍峨的山巅。   这座山,比之前游闻羽带她去过的山还要高出许多。   前方的悬崖如同被人用刀生生劈断,崖壁上甚少借力的凹凸点,但见陡峭平滑。   许娇河放眼四周,俱是平地。   连一株身份存疑的杂草都没有。   这哪有炼心棠,莫不是纪若昙记错地方了?   许娇河未曾来得及发出疑问,纪若昙已然抬步走到了悬崖边缘。   他抬起手指,用灵力控制着柳夭缩小,变回软剑的模样护卫在许娇河的周围,确保她的安全。   “你就等在这里,不要随处走动,炼心棠长在险峻的峭壁之间,唯有不依靠灵剑就能飞行的高阶修士才能采摘。以及,破妄的最后一枚碎片也恰巧在这附近,我去去就回。”   纪若昙说完,纵身一跃。   他没有给许娇河预留问话的时间。   实际上,许娇河的注意力,也被另一处细节所吸引,甚至没有把纪若昙的话全部听进去。   就在刚才,她看见纪若昙不甚外露的手背肌肤上——有星星点点像是被火撩起的水泡。   密密麻麻,甚是可怖,顶端还有黑色的小点凝结。   风蜈是剧毒的灵兽。   ……它死后腐烂生成的沼泽会没有毒吗?   许娇河反问自己。   她眸光复杂地凝望着浮空的柳夭,情不自禁低声道:“你的主人,真是天底下最难懂的人。”   嗡——   柳夭不能说话,回应她的,是一声似是而非的铮鸣。   许娇河得不到答案,只好做些能够两不相欠的事。   她蹲下身子,打开灵宝戒,将储存其中的灵药通通翻了出来,试图找出能够解毒的药剂。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瓶罐,被她杂乱地摆放在眼前。   “回春丹,恢复灵力。”   “鹤龟丸,补气提神。”   “九曲断魂……这是什么,听着倒像是毒药,我什么时候存了这种东西……”   许娇河翻找得专注,时不时絮絮念叨几句。   却不曾发现,她身后的不远处,无形的空气倏而显出扭曲的波纹。 第14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一天   呼——   恒□□的虚清境内, 一股不同寻常的阴冷气息,轻轻拂过许娇河发髻上的珠钗。   她伸手揉了揉不知何时泛起细小肌肤颗粒的颈项,攥着掌心的药瓶, 向后方看去。   没有任何异样。   就连柳夭也懒洋洋地盘桓在空中, 并不处于警戒状态。   许娇河只以为是自己直觉错了。   变故却在此刻发生。   那佯装成空无一物的野地上波纹横生,先是如涟漪般层层泛开, 接着干脆彻底扭曲。   平静的假象在刹那间分崩离析。   察觉到危机的柳夭, 仅在潜伏者的一击即将抵达许娇河的后心时, 堪堪以剑身相阻。   锃!   仿佛工匠将铁锤击打在铁器上的相撞声在许娇河耳后溅开。   她的鼻尖也似有所感般闻到了喷射四散的火星气味。   得益于这些天的学习, 许娇河遇到突发险况, 终于不再如同从前那般傻乎乎地回愣在原地。   身体比意识动得更快, 兰赋教授的躲避之术自发镌刻在骨血之中。   待进攻者后招来时,她就地向旁边一滚,躲掉了来自下方的另一波攻击。   两次扑杀落空,进攻者亦不再神出鬼没地隐匿身形。   它一边游刃有余地同柳夭对抗, 一边逐寸显出粗长而遒劲的身躯。   ——那是一条黑色的龙, 躯干如迎风飘动的旗帜,悬浮游荡在空中。   但称之为龙,似乎也不太恰当。   因为它覆盖着层层鳞片, 漆黑反光的头顶, 只突兀挺立着一根剩下半截的小角。   许娇河的视线快速从它掠到与之搏斗的柳夭身上, 灵光一闪想到了那小角的怪异之处。   就好似被剑削去了一般, 而非天生长成那副模样。   黑龙四爪交替, 防御着柳夭的进攻。   但它不肯放弃自己的目标——肖似蟒蛇的尾部横将过来一扫, 意图将许娇河扫下悬崖。   在危机性命的关头, 许娇河的身体也多出几分不可同日而语的敏捷。   她又是一个矮身,躲过粗尾的攻击, 用尽力气向着山崖底部大喊:“纪若昙你在哪里!!”   就在许娇河喊出口的一瞬,另一道法术催动的波纹在她身边旋动。   青年洁白的衣衫无风自动,微微拢起的掌中还捏着一株花叶通红的植物。   他身经百战,反应远非养尊处优的许娇河可比。   在现身的顷刻,灵力自掐诀的指尖流溢,朝着黑龙的逆鳞疾速射去。   精铁般的利爪一巴掌将柳夭拍飞,黑龙疾退几丈,张口喷出龙息化解了纪若昙的青芒。   见到熟悉的故人出现在面前,黑龙拳头大的竖瞳中倏忽激映起仇恨的光亮。但反应在行动上,它凌厉的攻势却是渐缓,悬停在居高临下之处,口吐人言道:“纪若昙,一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骊蛟,我曾心软饶过你一命,不成想你竟还是冥顽不灵,依靠吃人来增长道行。”   纪若昙伸手收剑,被不知道打到何处去的柳夭,立刻嗖地一声回到他的手掌。   许娇河躲在他身后半步处,惊魂未定,满头雾水地听着他们叙起旧来。   怎么,这一人一龙还是老相识?   骤闻纪若昙全无起伏的话语,黑龙的表现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咪,它浑身的须发怒张起来,悲愤道:“若非百年前你削了我的双角,彻底断了我化龙的指望,我又何必困顿在此,蹉跎停滞!”   “我说过,修行没有捷径,想要化龙应当本分行事。”   “你几百年来吞噬进入此中的修士数十,妄图凭此捷径摆脱骊蛟血脉。”   “就算我能容你,天也不容。”   纪若昙淡淡点破黑龙的身份,在对方已是暴怒的情况下,还一刀又一刀用力戳进痛楚。   许娇河心下稍安些许。   他能这么平静,多半是有制服这骊蛟的方法。   “住口!你这满口假模假式的臭道士!我们兽族的法则,岂容你们人来制定!!”   骊蛟气得仰天怒吼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龙鸣,令许娇河哪怕捂着耳朵也感觉到鼓膜一阵胀痛。   谁料这时纪若昙却对她密音入耳:【我打不过它,等会儿想个办法将它拖住,你就趁着这个机会捏破阵符逃到宋昶和纪云相那边去,然后和他们一起传出虚清境。】   许娇河:“……?”   是她被骊蛟的吼声震出了幻觉吗?   【……它一百年前便是你的手下败将,怎么如今你会打不过它?】   “破妄未曾复原,我前端又中了沼泽的毒,怕是撑不了太久,你看准时机逃吧,别管我了。”   纪若昙劝许娇河放弃自己的话语,说得十分冷静。   就好像在他眼里,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许娇河接过他不动声色递来的炼心棠,鲜红的灵植化作一团火焰,从手掌烧到内心。   难道真的要丢下他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他可是纪若昙,身上岂会没有几样保命手段?   许娇河忽然哆嗦了下。   她仓皇着后退,有些决然的表情被纪若昙看在眼里,误以为她听从了建议,准备逃离。   纪若昙眉目一舒,心头沉甸甸的牵挂消失大半,举剑便向骊蛟攻去。   法术的爆破声,兽类的吼叫声,还有刀剑劈砍在鳞片上的铮铮声,在许娇河耳畔持续作响。   她下意识抬头向战局看去,发觉原本不算太大的骊蛟身形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暴涨数倍。   身材颀长的纪若昙与其相比,都变得渺小羸弱起来。   ……这能打的赢吗?   那蔓延在白皙手背上的细密毒泡重复出现在许娇河的脑海。   她握紧掌心中从灵宝戒内取出的阵符,大拇指摸索着冰冷凹陷的纹面,左右两难。   撕拉——   响亮的布帛破碎声又一次打断了许娇河的思绪。   她看到足有人类脑袋大小的利爪,趁着纪若昙举剑回防进攻之际,一爪划开了他的道袍。   纪若昙的小臂上瞬间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反手继续掐诀,却把脸转向了许娇河这边,用目光示意她快跑。   放弃吧。   放弃吧。   他不可信、不可靠,你冲过去救他,除了送死还能如何呢?   内心深处,那道阴魂不散的低语声,又在试图击溃许娇河的理智。   在她恍惚的须臾,伴随着纪若昙用生命无畏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另一道反驳坚定响起:   难道人人只听对方说了什么,却从来不用心感受对方做了什么吗?   ……   电光火石间,一个决定压倒了所有的动摇和软弱。   她朝纪若昙大喊:“如果你信我,就到我这里来!”   话音未落,没有任何犹豫。   纪若昙朝骊蛟扔出柳夭,放大剑身化作柔软的锋刃缠住它的身躯,自己则向许娇河奔去。   “别想跑,今日你和你的小相好必被我吃进肚子里!”   柳夭只阻挡了骊蛟几瞬,又一次被释放全身力量的骊蛟挣开。   但这几秒,也足够相互奔赴的两人触碰到彼此的指尖。   许娇河反手抱住纪若昙,在他微微睁大双眼的错愕表情中,同他一起倒向旁边悬崖。   下坠的风声将彼此团团包裹。   真境开启,穷追不舍的骊蛟眼睁睁凝视着二人被一团光亮吞噬,无影无踪。   ……   许娇河没有将真境的入口重新设置,因此两个人进入其中,还是从空中直直摔落在地。   好在真境内不会受伤。   只是下落时许娇河鼻梁撞在了纪若昙坚硬的胸膛上,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摔在茂盛苍翠的草地上。   不远处还散落着上次许娇河同游闻羽共饮时的酒壶。   她也顾不上将那些东西通通变没,一骨碌从纪若昙身上爬起,捂着鼻子查看他的伤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从被骊蛟划破的衣衫裂口处观察到,那形状可怖的毒泡已然蔓延到了他的整条手臂。   只是纪若昙现身时有道袍作为遮挡,她才不曾发觉这些风蜈之毒扩散的速度如此之快。   许娇河又想从灵宝戒中找药,却想起自己囤积的灵药尽数被遗忘在了悬崖之上。   她心头一急,人也跟着结巴起来:“纪、纪若昙,你中的毒该怎么办呀!”   “没关系……我、打坐,用识灵之术,查探到体内的毒源所在,驱出去,就好了……”   纪若昙面色苍白,回答得断断续续。   但听到不需要灵药也能祛毒时,许娇河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松懈的笑意。   转头又意识到眼下场合不宜,急忙将笑容收起。   “我先把你扶到里面去吧,这草地里坐着还是凉。”   刚刚才同舟共济渡过难关,许娇河口吻中的冷淡疏离也褪去不少。   她说完便主动按住纪若昙的脖颈,让他的头颅倒向自己的肩膀,而后顶着一口气将其扶起。   个子高出一个头的纪若昙“小鸟依人”地依偎着她,两人踉踉跄跄走向几十步外的房舍。   “……方才为什么要抱着我一起跳下悬崖?”   “我想着,如果在山顶,那骊蛟守株待兔可怎么办?”   “还不如、还不如在半空中进入此地,它也不好一直浮在原处等着我们……”   许娇河解释得很快,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纪若昙却蓦地话锋一转——   “这里是真境。”   他的头挨着许娇河的鸦发,气息微弱,话音清晰。   虽是笃定的言语,言外之意却很是分明。   许娇河也不知该不该在这般情形中提起旁的人,只含糊道:“是别人、嗯、送给我的……”   “游闻羽?”   纪若昙遽然一问,因中毒而高热的鼻息倾洒在许娇河的肌肤,吓得她抖了抖。   “嗯、唔,反正、反正给了我,就是我的嘛……”   她心虚地说道。   纪若昙没再说话,呼吸也轻了许多。   如此,许娇河也住口不言,默默地将他搬回了屋子。   结果又因为没控制好力度,令其头朝下整个倒栽在床榻上。   “……”   听到身体与床铺结结实实的碰撞声,许娇河又是一阵心虚。   良久,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无声无息的纪若昙:“我给你弄点水清洗血迹,你先起来、打坐吧?”   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许娇河只好抓着他的衣袖,将他翻了过来。   却发现不知何时,纪若昙已然陷入昏迷。 第14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二天   纪若昙昏迷了过去, 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可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许娇河也不好放任满身血污的他这样躺在自己的床上。   于是,一番思想斗争后, 她开始认命地照顾起纪若昙来。   在照顾人的方面, 许娇河毫无经验,做事总是控制不住地手忙脚乱。   不过好在这里是真境, 是属于她的地盘。   节省了提前准备的步骤, 她需要的东西只要一个眨眼就能出现在手边。   许娇河先是将纪若昙翻转过来, 摸索过窄腰解开他的道袍腰带, 待布料破碎的外裳褪下后, 她又变出一把剪子, 小心翼翼地把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里衣一点一点剪开。   她落剪尽量放轻,但依然难免生涩,笨手笨脚的动作偶尔弄痛对方。   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纪若昙蹙起眉,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上迸出青紫的脉络。   又是一个不小心刮蹭到皮肉的边缘, 许娇河忍不住跪在床榻双手合十:“不、不好意思……”   到后来, 她思忖着反正一时半会儿纪若昙也醒不过来,干脆俯下身体,一面呼呼地吹着气, 为灼热发烫的皮肉降温, 一面整个人几乎趴在他的身上, 处理得更加仔细。   半个时辰过去, 许娇河用白纱布包扎了纪若昙身上血肉外翻的伤口, 又替他换了身衣衫。   其实这些只算做小问题。   麻烦的是, 过程中纪若昙中的毒又扩散了不少。   他没有意识, 无法亲自祛毒。   而身处真境,许娇河也联系不上外头的宋昶和纪云相。   在出去找死, 和留在真境等死的两个选项中,许娇河最终选择利用意念,尝试着变出灵药。   可她努力了半天,却发现:这里除了不能变出活生生的人,好像变出与灵力相关的事物也不行。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连这些都能变出来,那修士后续还修行干什么?   每天想方设法变些增长灵力的药丸啊灵材吃下去不就得了吗?   许娇河一筹莫展。   到了半夜,与她结契七年都没生过病的纪若昙,倏忽发起烧来。   胜雪的面孔漫上不正常的红晕。   暴露在衣衫在的肌肤,烫到令许娇河生出在上面煎个鸡蛋也能熟的错觉。   她急得团团转,又是冰敷又是浸欲,万般无奈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打起识灵之术的主意。   这是最简单的法术。   她早在浮云渡时就练习得滚瓜烂熟。   但毕竟是纪若昙的身体,她也不知道万一发生差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许娇河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沉甸甸的纪若昙扶起。   令他背靠床栏,勉强摆成个打坐的姿势。   “纪若昙,我这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也不要怪我……”   小声说完,许娇河脱了鞋上床,膝行靠近他几步,顺势双腿盘起。   说到人形的生物,她只对着妖怪奚遥用过识灵之术。   奚遥的修为不算太高,再加上那时候有自己的血液削弱,和柳夭的剑术牵制,才能畅通无阻。   面对纪若昙,许娇河真的没什么把握。   毕竟想要破开对方的防御,将灵力探入体内,就是件难于登天的事情。   许娇河按照过去合修的记忆,试探性地伸出一缕游丝般的灵力,悬浮在纪若昙的眉心之前。   但如她所料,对方的肌肤上覆着一层天然的灵力防御,硬闯根本进不去。   她略略感到沮丧,将灵力收回,睁开眼打量着纪若昙,渴望找到一处能够突破的所在。   打量着打量着,许娇河的目光下滑,落在了那两片线条优美的薄唇上。   也许,能令得他张开口来,灵力便可以顺利进入了?   许娇河暗悄悄地猜测。   事不宜迟,她倾身向前,大拇指和食指触及对方冰冷的嘴唇,稍微用了点力,将其捏开。   奈何唇瓣是分开了,里头的牙关却是闭合得死紧。   无论许娇河怎么揉,怎么哄,纪若昙都不肯松懈半分。   渐渐的,许娇河感觉到烦躁。   每当救助纪若昙的决心动摇时,脑海里都会出现甜蜜的声音诱她放弃。   那道声音的音色与她自身相同,其中的内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甚少会用这般口吻来讲话,就好像……好像是旁人塞进来的一般。   许娇河的心生出几分怀疑,但知晓眼下并非深究这件事的时机。   她定了定神,强制性排净脑海中的冗杂之事。   倘若手不行……   她陡然红了面孔,想出个荒唐的主意。   犹豫几瞬,许娇河以这里没有旁人,纪若昙也没有意识来劝服自己。   她下沉腰身,半仰起脖颈,手臂一弯,稍稍勾住青年的后颈,将花朵似的嫩红唇瓣送了上去。   冰凉又柔软。   仿佛吻住的,是一捧霜雪做的云。   许娇河反复劝告渐次鼓噪的心跳,她做这些只为报答纪若昙的救命之情。   唇与唇相遇的刹那,香滑的舌尖挑开唇缝畅通无阻地抵达齿关。   许娇河不懂亲吻的技巧,也无娴熟的经验,只能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纪若昙。   像是驯顺的小兽,希冀得到无情者的垂怜。   她的鼻尖发出模糊的嗯唔声,呼吸交织的热气湿漉了长垂的眼睫。   就在许娇河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之际,那执拗的齿关终于松开了。   她眼前一亮,连忙就着这个姿势,将识灵之用的灵力探入纪若昙的口腔。   灵力顺着喉咙下滑,游蹿在血液和脏腑之间。   许娇河的鼻息加快了少许。   她阖上眼睛,发觉只要破开肌肤的防御,纪若昙的体内简直对自己这股外来力量毫不设防。   哪怕是钻入对于修行者而言最为重要的灵台中。   纪若昙也仅是轻哼了一声,游移的本能丝毫没有攻击的征兆。   许娇河逐寸逐寸检查过纪若昙的身体,而后找到潜藏在肌肤之下,向着脉络侵蚀的漆黑毒源。   她的基础过于薄弱,哪怕有纪若昙的灵力作为辅助,也仅能驱赶一小部分毒气。   灵力释放的程度达到最大,许娇河强忍亏空的虚弱感,将扩散的毒气驱至伤害最小的手掌附近。   做完这些,她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倒在一边榻上,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摆脱两眼发黑的感觉。   她重新爬了起来,撩起纪若昙的左手衣袖,看到更加密密麻麻的毒泡聚集在他的手背上。   而毒气收缩的结果是,纪若昙修长的手指发黑肿胀,连带指甲都沁出诡异的纹路。   既然一部分的毒气已经驱赶到这里,下一步就是将它们逼出。   许娇河的灵力不足,便选择话本里看到过的笨办法,用匕首割开指尖放血。   她一抬手,凭空而生的金盆出现在掌心。   将纪若昙的左手搭在壁沿,她安慰孩子似地哄着“忍忍哦不疼的”,便在五指上分别划下一道。   “啊——”   纪若昙的身躯于瞬息化作一道绷紧的弓弦,剧烈的痛苦让他在最深的梦境中低呼出声。   许娇河立即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就好了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随着血液流泄到金盆之中,腥臭无比的气味在房间内散开。   喉管反射性地痉挛,湿热的生理泪水再次充满眼眶。   许娇河按捺着作呕的念头,用整洁的手帕擦拭掉纪若昙指尖的污血。   接着将金盆变走,累积到极点的透明泪珠也簌簌落下眼睑。   ……   许娇河的灵力有限,如此反复了三天,才将纪若昙体内的大部分毒气清除。   恶臭气息连着多日刺激着她的双瞳,导致整个眼眶哪怕没有分泌泪水,依然带着可怜的红意。   原来照顾一个没有知觉的病人竟然会这么疲惫。   她每日累得没什么力气好好收拾自己,犯困了便合衣卧在纪若昙的身侧眠上一眠。   好在对方的高烧终是退下去了。   那让人浑身不适的毒泡纷纷流脓破碎,在许娇河每日两次的擦洗后,很快结痂显出愈合的前兆。   意识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许娇河颇感欣慰。   她偶尔会抽空瞥一眼纪若昙带来的晷盘,看看外面已经流逝了多少时日。   此刻已然是九州的第五天上午。   如果纪若昙还是醒不过来,那么他们可能会错过与明澹约定的七日期限。   许娇河暗忖,看纪若昙前端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寻找灵材的模样,似乎并未搜集到任何补天石的线索,届时若还延误了其他宗门入虚清境的时间,搞不好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铤而走险,拿着传音古螺出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宋昶和纪云相。   三个人聚在一起,总能想到更多的办法。   顺便,那被骊蛟打飞的柳夭,只要没有破碎,她也需要回收防身。   许娇河打定主意,再度看了拔步床上昏迷不醒的纪若昙一眼,毅然决然离开了真境。   只是她没想到。   重新回到虚清境中,她没有见到骊蛟,也没有唤回柳夭,更没有联系上另外的二人。   因为,此刻的她正处于一个空旷静寂、屏蔽灵力的洞穴之中。   洞穴被层层岩石包围,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宛若浑然天成。   她举目望去,除了不远处一条流淌着的暗河传出淙淙水流声,这里消弭了所有声息。   三架与洞穴岩石同等材质的圆形祭台,矗立在她面前的几丈开外。   许娇河走过去看了看,发觉祭坛仅有自己半个人高,似乎是为了方便跪拜祭祀。   她蹲了下来,观察到其上雕刻的图案,是三面花纹繁复的方镜式样。   与此同时,随着她的视野映入祭台全部的样貌,昏暗的空间陡然亮了起来。   许娇河循着光源抬头,愣怔一瞬,瞳孔因为惊异下意识扩张。   就她的面前,分别位于左、中、右的方向,与祭台上的图案外形一致,却等比放大了好多倍的巨型镜面镶嵌在石壁的凹槽间——它们大约有两个人高,栩栩如生的纹路延展出恢弘肃穆的气势。   许娇河屏息注视片刻,脑内不自觉浮现一行疑问: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司辰上仙的墓穴? 第14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三天   由于灵力受限, 许娇河没法使用灵宝戒中的符篆,也联系不上外界。   三面石镜渐次亮起之后,她没有着急研究它们是否为传闻中的仙器, 而是在洞穴里转了几圈, 挨个处触摸过每一面石壁,试图寻找离开这里的隐藏机关。   半个时辰过去, 一无所获。   除了不远处的暗河, 洞穴内似乎没有任何连通外界的甬道。   但不说她水性不佳, 就算能化作浪里白条, 谁又清楚这条河流通往哪里, 以及是否潜藏危机。   忙碌了一个上午, 许娇河又累又饿,她在祭台前方席地而坐,取出食盒中的点心吃了起来。   嘴上忙着,目光也没闲下来。   许娇河的视线从祭台扫到石壁上的巨大方镜, 思索着离开的关窍会不会隐藏在镜子中。   若此处真为司辰上仙之墓, 那纪若昙前端提起的内容还在耳边清楚可闻。   他说修士们对其不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就算找到三仙器,也无法将其打开。   想要开启, 必须借助司辰上仙的力量。   可她还记得, 宋昶曾经告诉过自己, 纪若昙身负莹骨, 是上仙转世, 命中注定能够白日飞升。   别人做不到的事, 换作纪若昙……能不能做到呢?   许娇河思及此处, 心念一动。   她环顾四周,想着反正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索性将躺在真境内的纪若昙扶了出来。   只是她没料到,真境内变化得到的东西,不能带到外部空间。   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甫一进入洞中,就变成了只着亵裤的裸/体赤身。   许娇河两眼发直,又是一番脸红心跳。   她匆忙回到真境,扒拉出纪若昙挂在腰间的灵袋,抱着尝试的心态揭开其上的封印。   结果又是畅通无阻。   许娇河很快便从中取出了一套,与纪若昙常穿的那身一模一样的道衣。   她忍不住咋舌。   怎么什么都对自己不设防?   身体是这样,灵袋也是这样。   那道阴暗的声音复在心里道:是不是就算自己想将纪若昙杀了,他也会引颈受戮?   又来了又来了。   许娇河甩了甩脑袋,把奇奇怪怪的念头都甩出去。   她半拖半抱着纪若昙,将他带向祭台的中心。   好在这三架祭台设置得都不高,原本是利于跪拜,现下反倒方便了他们二人。   踏入炼气阶段,关于修仙以及各种相关内容的设定,许娇河也断断续续读过一点。   她知晓修士的力量自丹田而生,交汇于灵台内,再运行于整副血脉之中。   因此,哪怕纪若昙眼下醒不过来,无法释放灵力,也可以将蕴含精气的血液作为代替。   许娇河跪坐在祭台边,将纪若昙的头拨高,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双手抓着他的手腕,将前几日割指放血还未愈合的伤口显露出来,打算用力挤一挤,使其再流出一丝血液来。   不知是不是用力过度,还是纪若昙已有快要醒来的征兆。   许娇河揉捏着他的指尖,他却不似前两天那般予取予求。   在鲜血即将淌下伤口的刹那,他不自觉将手握拳,猛地挣扎了一下。   这一挣扎,害得全无准备的许娇河手肘一歪,那没有任何遮挡的手侧肌肤撞在锋利的祭台边缘——突如其来的刺痛过后,属于许娇河的血液率先流入了石镜的繁复纹路中。   “哎!”   许娇河松开纪若昙的手腕,下意识就要直起身去擦掉那石镜上的刺目一缕。   奈何石壁上的异样比她的动作更快。   那少得可怜的血液,在奇异的力量运转下,光速填满了整面石镜的纹路。   黑与红的色泽相衬,使其观之不似上仙使用的仙器,而更像是一扇带来不祥的灾门。   开启的钥匙不在许娇河手中,血液又成为了解除封印的密文,石壁上对应的最右侧巨镜亮起。   随着画面涌入眼帘,许娇河惊呼起来。   因为在象征过去、现在、未来某一时段的镜子里,她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明澹。   镜中的明澹坐在虚极峰的内间,摊开的掌心上方闪烁着一只纸张化作的飞鸟。   这是小洞天内常见的传送密信形式。   阅后即焚,绝无踪迹可寻。   明澹看完信,取过手边茶盏,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洞庭春,却并非自己饮用的模样。   他的眉梢涌动着一种许娇河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期待。   轻轻笑道:“临近大战,竟然叫我发现了个这么有趣的秘密。”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端着茶盏走向另一侧床榻。   而后许娇河在那张简素古朴的大床上,见到了只穿着一件单薄纱裙的自己。   “……?”   她怎么会出现在明澹的床上,还是这副姿态?   许娇河窘迫地睁大眼睛,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眼阖目昏眠的纪若昙。   她赶紧用手掌盖住青年无知无觉的眼皮,企图将情绪中的困惑和尴尬一并盖去。   画面里的场景仍在进行。   许娇河看到明澹坐在“自己”的身边,亲昵地捏过那尖俏下颌一吻,又附在耳边低语几句。   仿佛是提出了一些请求。   那个穿着暴露的自己听完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娇声道:“愿意为夫君付出一切。”   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在许娇河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之后,自石镜中传出。   ……太奇怪了。   明澹为何会成为她的夫君?   又是为何,她会如此配合地随他做起那档子事?   一时间,许娇河心如擂鼓,旷寂的洞穴里,男人的吐息和女人的嘤咛声越发明晰。   不知过了多久,云歇雾散,声浪止息。   她突然听到明澹带着眷恋和不舍呢喃一句:“……卿卿,说实话,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那绝非是情人之间应有的语调,更胜似收藏者对破碎爱物的一种惋惜。   许娇河复而抬起头,画面中的香艳旖旎尽数无影无踪。   那头的她身处的场景换作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依旧在明澹的手畔,他们的身后,浮空着无数小洞天修士。   有叫得上名号的,也有许娇河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些人均来自不同的宗门,境界有高有低。   彼此面上的神色却如出一辙。   俱是冷凝和肃穆。   这又是在做什么?   正当许娇河心头的不解愈浓之际,她忽然看到了明澹目光的尽头——   是纪若昙和扶雪卿。   他们并肩悬空于欲海之上,同样被种族各异的魔兵妖将们簇拥着。   黑压压的甲胄挨挤在一起,与小洞天的数千修士形成针锋相对之势。   “纪若昙,你生于小洞天,父母皆是鼎鼎大名的高阶修士!他们诞你育你,云衔宗教你引你,四方同道敬你仰你,你为何至今依旧执迷不悟,执意要和欲海的魔头沆瀣一气,与你的同袍为敌?”   明澹悲慨的质问声一出,犹如滴入滚油的清水,使得山雨欲来的局势躁动起来。   万千目光齐齐射向站在欲海前端的纪若昙。   不止有人族的,也有妖魔的。   如有实质的视线在纪若昙身上凝结,重逾千斤的压力却没有使得他修竹般的脊骨弯下分毫。   白衣负剑,容华炳焕。   纪若昙的瞳孔既冷且透,只是在扫过明澹身畔时,不可避免地掀起了隐秘的波澜。   这些细节被作为旁观者的许娇河看在眼里,心绪亦被他牵动而不自知。   他的灵剑破妄已然修复完全,悬浮在他头顶,一分二、二分三……是那日对阵扶雪卿时使出的万剑阵,但相比作为软剑气势不足的柳夭,破妄在纪若昙手,一人一剑却能形成万夫莫开的威压。   纪若昙没有如同明澹般洋洋洒洒发表一大堆战前宣言。   他眸光冽冽,只启唇道:“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背叛小洞天,倒戈欲海就是你无衍道君所谓的道吗!”   明澹身后一丈开外,如梦世的掌权者,好久不见的叶流裳严妆丽服,高声讥讽。   而不待纪若昙回答,许娇河看到那瞳孔无光的另一个自己,倏忽唤来柳夭,自明澹身边离开。   她踩着柳夭飞身轻盈,轻盈的衣裙顺势在明澹伸出的手掌滑过,却又如流沙散落。   顷刻后,柔弱的身影悬浮到大军中央,仿佛汪洋大海上的伶仃孤岛。   “纪若昙。”   她低低称呼他的名,语调柔婉。   于是纪若昙的面孔之上绽放出希冀的光彩。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来,试图接住在柳夭上站摇摇欲坠的女子。   可下一瞬,他看到对方突然拔出腰中长剑,横过剑锋对准自己雪白纤细的脖颈。   许娇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嗓音也可以如此尖利。   尖利得像是一把淬满毒液的匕首。   “我,许娇河,要控诉我的道侣纪若昙,控诉他早在多年前就与魔族首领扶雪卿勾结。”   “他以假死为名消失在众人面前,暗中控制我的心神,使我替他盗走娲皇像。接着又于欲海之战中故意将其损坏,只为了拥有一个正大光明寻找并得到补天石的理由。而在虚清境取得补天石后,他又假称一无所获,实则将其昧下,只待飞升之时拿来修补天梯!”   “……纪若昙,你与我结契七年,从未护我怜我,反而一门心思利用于我。”   “我自知有罪,从开始被控制,到后面知情隐瞒……种种包庇,只为得你一眼缱绻。”   “现下大错已铸,生灵涂炭,我也无颜再苟活于世,只愿以死稍作补救。”   其实仔细分析起来,石镜里的“许娇河”言辞有着诸多错漏之处。   可任凭谁都会眼前这悲壮一幕吸引,而绝不会去纠结她是自愿还是受人所控。   画面的最后一瞬,雪亮刀锋抹上美人的细颈。   在漫天鲜红中,对面的纪若昙猛地捂住心口,喷出一大口血。   ……   石镜已然重新恢复成一片漆黑,许娇河却久久不能言语。   她实在分不清是同明澹翻云覆雨来得让她震惊,还是自己竟然死于自刎更加匪夷所思。   当下最重要的一点,她很想司辰能立刻活过来,告诉自己这到底是不是未来镜。   可无人能够回答。   太多的内容进入负荷满满的大脑,到最后干脆变成了一片空白。   许娇河平视前方,呆坐了很久。   然后她动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拼命挤着自己的伤口,将溢出的血液分别滴入剩下的祭台。 第14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四天   许娇河万分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这到底是不是司辰之物的确切答案。   她用最笨的方式进行思考:如果其他两面镜子浮现的画面, 是她过去经历以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件,那么就可以确定,刚才最右侧石镜内进行的一切, 将会是她和纪若昙未来的终局。   许娇河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又将正在渗血的伤口凑到祭台的锋利边缘,使劲向下按了按。   成片的血液流出, 如同河流蜿蜒在石镜的纹路之上。   可惜奇迹没有出现, 对应石壁上的巨像依然死气沉沉, 毫无反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的血开启了未来镜, 现在却又失去了作用。   许娇河不死心地试了一遍又一遍, 奈何祭台吝啬于给出一丝回应。   她沉默回首, 将视线聚焦在被她放置于一旁的纪若昙身上。   而后,又重复起一刻钟做过的事情。   青年食指的伤口,在反复的按压下终于裂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   新鲜的血液融汇在许娇河半干的血液之间。   刹那后, 石镜的光芒盛放。   见此情形, 某个沉重的预测在许娇河心间萌芽。   她不敢深究,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去看最先亮起的左侧石镜。   那是许娇河和纪若昙共同拥有的过去。   可那些往昔画面背后的真相, 却是她不曾触及也不曾揭开的。   许娇河看着二人共同生活过的浮云渡房舍内, 纪若昙用绸布蒙上那个坐在床榻上, 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的双眼, 然后强忍剧痛, 冷汗涔涔, 青筋迸出, 插入腹中将位于下丹田的第三根莹骨抽出。   闪烁着温润光辉的半透明白骨,世间之人趋之若鹜的成仙至宝, 被他握在鲜血淋漓的掌心,生生为自己这绝无修仙可能的废柴,破开一线希望的天光。   许娇河也看见,欲海之战中,纪若昙在自己昏迷后,用冰凉的双手祭出盘古剑,决绝奔赴绝无胜算的战局——与此同时,身处娲皇像之内,叶棠温养的最后一缕力量被迅速吸干,消逝在这世间。   多少个日夜,纪若昙彻晚失眠,亲手杀死母亲残魂的记忆折磨得他道心不稳,双眼通红。   ……   许娇河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她望着自己皮肤上仍然残留的,从纪若昙指尖淌出的鲜血,唇畔的肌肉像是强行被捕捞上岸的脱水游鱼一般,惶惑而剧烈地抽动一瞬。   这是自己想要的真相吗?   这就是一直以来,她所向往的、纪若昙的真心吗?   许娇河忽然感觉到它的沉重,沉重到压在她的脊背之上,五脏六腑闷涩到透不过来气。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又战栗着睫羽,望向最后亮起的现在镜。   那似乎是一个梦。   一个过去发生,反应到潜意识里,纪若昙迫切想要改变的梦。   面孔稚嫩的道童们,如同一具具栩栩如生的雕塑般围绕在纪若昙的周围。   有的嘴唇半张,有的眉开眼笑,有的仿佛在和同伴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唯有纪若昙失魂落魄地游移在他们的中央。   他走得踉踉跄跄,眉眼盛着潦倒的落寞,走到每一个道童面前,伸出双手抓住他们的肩膀。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   过去、现在、未来,三面尘封的仙器均被转世的力量揭开。   许娇河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的血液,也能误打误撞激活司辰上仙独有的未来镜。   那是因为,纪若昙将三分之一的莹骨抽给了她。   所有人都渴望的仙命长生,被纪若昙亲手放弃,只为了满足她有能力自保的痴缠请求。   ……所以他会为了飞升而斩断尘缘放弃自己吗?   许娇河神色恍惚地反问着内心。   答案不言而喻。   她曾对纪若昙说,自己渴望付出一切的爱。   纪若昙听进耳里,却并未出声。   那时的她只以为,是对方给不起。   许娇河突兀感觉到眼眶酸涩而湿漉,可抬起手摩挲过下睑,才发觉那里干涸一片。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伸手将祭台上显形的未来镜真身握在指间。   那是一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方镜,本真的色泽泛着月光般的银白。   许娇河收紧手掌,方形的棱角刺破掌心的纹路,心的痛楚却比肉/体来得更加激烈。   她告诉自己,悲伤、震惊、懊恼、后悔,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皆是无用的情绪。   过去和现在已尘埃落定……那么两败俱伤的结局从预知的那一刻起,能否被人为改写?   许娇河收起三面方镜,带着纪若昙回到了真境。   她将他小心放置在柔软的床榻上,自己则坐在窗下,变出纸张毛笔,开始汇总起掌握的线索。   距离必死的未来还剩多少时日,她无法明确得知,因而要做的所有事都得争分夺秒。   许娇河把明澹的目的、画面中的细节,以及他看到那封密信后的表情,都择出关键词写在纸上,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未来的自己仿佛失去意志的木偶,事事听从明澹的吩咐,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还有……最终之战上那些莫须有的指控。   她并不知晓与魔族勾结盗走娲皇像的内应是谁,就连几次在极雪境与扶雪卿的对话过程中,对方也从未提起过——如果不是等待水落石出的真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人为的捏造。   发现了明澹的真面目,许娇河开始回顾他们之间的过往。   练剑、兰赋、催眠、药浴。   几个词汇交织成连贯的画面,让她越想越觉得怀疑。   对纪若昙的憎恨仇视,仿佛也是在药浴之后益发频繁。   忆及此处,许娇河连忙盘腿打坐,想要用识灵之术查找出体内的异样。   然而她的灵力终究浅薄,没有纪若昙的帮助,探寻一圈的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许娇河心中急切,她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体里有异样,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来,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主控制的意识会不会逐渐被那股邪恶的声音侵占。   感应到许娇河的焦头烂额,那头被她放置在桌案上的三面仙器,倏忽有一面发出流丽的光彩。   她被这股光彩吸引,循着亮处看去,只见一面方镜霎时幻作虚影,钻进了她的灵台间。   带着一点热意的力量在许娇河的脑海停留,接着沿循血脉迅速下滑,沉入了肚脐处的丹田。   于此处堪堪扎根的莹骨受到本源精力的滋养,瞬息令得许娇河的境界突破了好几倍。   她不再是炼气期的初学者,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婴孩在她顿觉清明的灵台中浮现。   一面未来镜的融合,使得许娇河顺利抵达了元婴之境。   精纯浩瀚的灵力在她指尖涌动。   或许是因为力量的突破,她转眼又发现,自己从前未曾感知到的细节——在灵力浮沉的灵台之海内,一瓣昙花盖住了她新生成的元婴,继续将她天衣无缝地伪装成为没有灵根的普通人。   此瓣昙花显然在灵台中存在了许久。   许娇河凝神思量一番,瞥过躺在床上浑然不觉的纪若昙,陡然想到他那黑漆漆的真身。   ……这就是上到明澹扶雪卿,下到寻常弟子,都未曾发现自己拥有了灵力的原因吗?   许娇河的心更见纷杂。   她以为自己已经察觉了纪若昙做的全部,可在不经意的微小之处,对方又隐藏着无穷的用心。   许娇河再次使用识灵术,于意识深处找到了那枚明澹借由兰赋的手施加的精神印记。   其实这精神印记不算多么高深的法术,也不难解除,只是胜在藏得极深。   要对付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足矣。   如今拥有了元婴之力的许娇河非但不会再为其所控,还可以轻松破解。   她痛恨明澹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见到这枚丑恶的印记更是意欲作呕。   当即想要分出一缕灵力,将其化为齑粉。   但某个念头,倏而阻止了许娇河的动作。   或许,她可以继续维持这副懵然无知的假象,麻痹明澹的直觉,改写既定的命运。   ……   纪若昙醒来时,许娇河正扶着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从浮荡的溪流中捞起。   清澈的水流残留在鼻尖和眼窝,奇怪的是,体内并没有传出溺水的闷涩之感。   许娇河未曾发觉纪若昙已然醒来。   她吃力地抓着纪若昙的衣袖,将他拖行两步,安放在布满卵石的溪岸。   自己又转身开始处理起沉坠的裙摆。   她没有披白狐裘,身上的衣衫不厚,湿透了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勾勒出婀娜妙曼的线条。   纪若昙只看了一眼,某些从前床笫之间的荒唐场景下意识在眼前闪回。   他捂着口鼻轻咳两声,而后移开目光。   灵力自修长的指尖释放,涤尘术很快使许娇河湿漉漉的衣衫恢复清爽整洁。   “你醒啦!”   许娇河的眉梢带着这些天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喜。   仅一瞬,又收敛起来,快得叫纪若昙以为自己呛水产生了幻觉。   事实上,那些真切的愉悦确实也没有再次出现。   许娇河逆着光站起来,眉骨下方显出几分凹陷的阴影。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纪若昙,缎鞋的边沿甚至无意识地踩住了青年洁白道袍的一角,口中低低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好重,我抓着你在浅水滩都差点要溺水!”   “……抱歉。”   纪若昙没有出声提醒许娇河把脚挪开。   他滚动着喉结,道出句歉意,又用同样的涤尘术清洁了衣衫,然后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   这期间,许娇河仅是安静地瞧着,半点也没有搀扶帮忙的意思。   “你现在能走路吗?感觉怎么样?”   许娇河客套地问候两句,语意中却没多少关切之情,“我已经用你的传音古螺联系过另一边的宋昶和纪云相,他们承诺解决完手上的事便立刻赶来。”   纪若昙又是一阵无言。   与许娇河的渐行渐远、恩断义绝,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可如今,真的看到对方情绪漠然的瞳孔,心脏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无边痛感。   半晌,他憋出一句:“……多谢。” 第14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五天   分散数日后, 虚清境内的四人再度相遇。   宋昶得了件灵器盘龙索,纪云相得了一场造化,大幅度提升了修为, 而许娇河最终找回了柳夭。   皆算是收获颇丰。   两支队伍分别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 宋昶迫不及待问道:“你们可有找到补天石的线索?”   许娇河下意识看向纪若昙那头。   这些天以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真境之内。   照顾纪若昙的伤势已然耗费了她大半的心力, 谁又能顾得上关注性命以外的事情。   她见纪若昙重伤初愈, 面色仍有几分恹恹, 便想代为回答。   “还——”   谁料话音刚启, 纪若昙率先道:“找到了。”   “……?”   许娇河满头雾水, 硬生生止住言语。   另一边的两位青年却是大喜过望。   纪云相欢欣过后, 面色肃然道:“这回道君可能保证是真的?”   纪若昙不欲多言:“七日的期限将近,有任何事先出去再说。”   无衍道君向来实事求是,从不骗人。   纵使闹出上次真假补天石的乌龙,纪云相仍愿信他几分。   “娇河君在传音古螺里交代过, 说道君为了寻找补天石遭遇了拥有千年道行的灵兽骊蛟, 与之对战还受了些伤,此番着实辛苦道君,云相一定会代为禀告师尊, 必使得如梦世上下感激您的恩情。”   自从被纪若昙当众下了颜面后, 叶流裳越发冲动易怒。   她打定主意补天石开裂之事, 是明澹同纪若昙联手策划的阴谋, 又嫌弃纪云相在他宗盘桓多日毫无进展, 因此在出发前往虚清境前, 耳提面命道这次必须要得到个确切的结果。   纪若昙找到补天石, 纪云相也就能够交差。   他沉甸甸的心绪瞬间轻松不少,唯独宋昶仍是口不应心的挑衅姿态:“想当年道君‘剑荡虚清境, 白衣镇九州’是何等英姿璀然,怎的这一次反倒会被区区骊蛟所伤?”   “区区骊蛟?”   “就算不提这区区骊蛟只差半步成龙,拥有媲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是雄踞虚清境的霸主,恒明君总不能忘了若昙他几日前才从极雪境中出来——那其中的无极之雪可是极损修士灵力的。”   二人独处时,许娇河对待纪若昙只能强作冷淡。   但在外人面前,她将护短的心意融入在扮演一对恩爱道侣的假象中,横起柳眉替纪若昙辩解。   因着几分求而不得的欲念,宋昶不愿同许娇河对上。   遭她犀利反驳,也仅是表情变了几番,勉强道:“娇河君倒是护夫情切。”   “并非是我要护着谁,只是不想有些人不计回报所做之事就此被淹没罢了。”   许娇河想也不想就把心中藏着的话说出口,等到纪若昙若有所思的目光扫向自己,才惊觉失言,只视线与宋昶僵持对望,假装没有看到纪若昙眼底涌动的光亮。   “……走吧,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纪云相急着回到外界向叶流裳传信汇报,出声打圆场道。   ……   或许是想起父亲在外,又或许忌惮那神出鬼没,连纪若昙对上都会受伤的骊蛟,宋昶没再说话。   传送阵的光芒乍现,四人先后穿行而过,再出现时已然身处风景和丽的落崖洲。   明澹依旧立于人群的前端,许娇河进去时是什么样,出来时见他还是那副模样。   仿佛寸寸机括经过周密计算的完美人偶,七日的等候,不见半分疲态。   明澹的瞳孔对上坠在四人末尾的许娇河,清俊面孔露出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笑容。   许娇河望着他,又想起未来镜中呈现的画面,忽然感觉到悚然的气息顺着尾骨向上蔓延。   她的肌肤情不自禁地战栗一瞬。   “若昙,情况如何?”   当明澹唤出纪若昙的名讳,那种一视同仁的温和便顺势落在了纪若昙的身上。   哪怕是最为敏感挑剔之人,也分辨不出他待许娇河和待纪若昙有任何区别。   生怕被明澹发觉异样,许娇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匆匆低下头去。   除却来时的三宗之人,又有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宗门,也派了不少高阶修士前来。   原本十几人的等候队伍,已然发展到三四十的人数。   “禀宗主,我按照开裂的补天石给出的线索,在虚清境内找到了这个。”   纪若昙摊开手掌,这也是许娇河第一次见到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石头——只是她看了又看,只觉得抛开其内散发的五彩光华不谈,补天石的样子像极了灵剑破妄碎裂的其中一枚残片。   修士群中响起阵阵喧哗。   有了前车之鉴,明澹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保留之色。   他虽高兴,但还是问道:“你可以确定这块补天石的真假吗?”   纪若昙重复一遍过去的回答:“待叶尊主赶到落崖洲一试便知。”   于是明澹微微扬起唇畔,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将其接引过来。   下一瞬,纪若昙忽然合拢手掌,凭空掩去了补天石的痕迹。   “若昙,你这是何意?”   明澹歪了歪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纪若昙的出格举动。   “尊主,我有个问题,今日当着众位同道的面,想要请您给出一个答案。”   纪若昙将手背到身后,半仰起头颅,平视这位名义上身份高出自己的仙道魁首。   明澹似有所感,敛起笑容,正色道:“你问便是。”   “若补天石能够修复好娲皇像,从而使得欲海与九州之间的封印恢复原样。”纪若昙话锋稍顿,平淡嗓音之下隐藏的锋芒刺得明澹眉心一跳,“宗主还会支持进攻欲海这个决定吗?”   “若昙,眼下大家在意的是娲皇像究竟能不能够真正复原,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旁的事来?”   明澹很快掩饰好瞬息的失态,仿佛真的不解纪若昙的所为那般困惑地问道。   与此同时,感应到山雨欲来的宋昶和纪云相无声后撤几步,站到了明澹的身后。   霎时间,纪云相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许娇河。   “宗主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吗?”   纪若昙冷不丁反问一句。   他那张如同凛冬初雪般皎洁的脸庞上透出浅淡的嘲讽,“我只想知道,先是极雪境,后是虚清境——我这番出生入死,为的到底守护九州的大义,还是波谲云诡处不可告人的私心?”   私心。   这个词语被他含在口中,发音很轻,背后的意味却是极重。   重到不待明澹变换表情,他所统领的修士群中已有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出来怒声指责道:“无衍道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现在是在为那些欲海的魔头打抱不平!”   这怫然的声音,逐渐与许娇河在未来镜中看到的画面重叠。   她以为尚且遥远的命运转盘,竟然就在此刻自发启动。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令得纪若昙倒向欲海那边吗?   许娇河的吐息急促起来,她的脑海中似有零星火种接触荒草,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纪若昙成为人族的公敌?   他明明……   许娇河想到这里,又被纪若昙的话语打断。   他淡淡回应道:“扶雪卿重伤,欲海群龙无首,百年之内无法形成与人族对抗的气候,只要利用娲皇像将封印层层加固,确保无一高阶魔族可以破印而出,人族便可以安享长久的太平。”   “安享长久的太平?”   另一侧,紫台之主宋阙嗤笑一声,“扶雪卿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欲海也可以推举出下一任魔尊继续与我人族为敌!封印只要存在,总是需要不断加固,若有朝一日娲皇像再度破损,而世间没了第二块补天石,我人族又将如何自处?倒不如一劳永逸,将妖魔尽数消灭奴役!”   “倘若欲海愿同九州起立血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共处呢?”   纪若昙并不为宋阙激昂的措辞而缄默,维持着喜怒无改的神情,继续问道。   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借由他的询问,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宋阙索性不再伪装,直接暴露出自己的根本目的,“相安共处?凭何要相安共处!”   “欲海虽贫瘠荒芜、民风剽悍,但妖魔二族在阵法驭兽两道上颇有钻研,他们的土地之下又流畅着生生不息的流岩之火,可以作为炼制高阶灵器法宝的最佳助力,另外,欲海极南和极西的无归海、焚烈山上,还生长着许多九州缺乏的灵材草植。”   “这样一块宝藏之地,为何要拱手让给妖魔二族,合该为我们人族独占!”   种种从前未曾细想的好处,借由宋阙的口向众人传出。   利益面前,道貌岸然的假面纷纷剥落,不少城府不够深沉的修士们脸红心热起来。   宋阙的引诱仍在继续。   又提到种族不同的妖魔有着各异的优势。   或成为苦力,或奴役驱使,或直接挖出内丹经过秘法炼制成为助长修为的灵药。   就连许娇河的心绪都在他充满魔性的声音中微微动荡了一瞬。   到最后,他更是提出了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假设:“娲皇像破碎,难道就必须要修复吗?诸位同道是不是忘却了一件事,登仙的天梯被雷劫劈裂千年,我们为何不试试,利用补天石将其复原?”   末了,宋阙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想到,还多亏了明宗主的提醒。”   这一番话承上启下,严丝合缝。   纪若昙只要还站在人族的立场,就决计找不到能够反驳的余地。   当宋阙和明澹合谋将其酝酿之时,许娇河就知道,这场无声的斗争,纪若昙注定不会得到胜利。   洁白道袍下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落崖洲的土地之上。   青年的脊背肖似无论风霜雪雨都不会弯曲的青竹。   可许娇河也知道,有时候阴谋者的目的不是令其屈从,而是使其折断。   “无衍道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纪若昙。   在从前,尽管他贵为一宗之主,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一丝对于无衍道君的不敬。   他伸手抚过胸前满绣的紫金蛟纹,陡然合掌发出清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叶尊主说起过,道君的母亲悬灵老祖的残魂仍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如果不能修复,那么悬灵老祖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尽数溃散——所以,道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会不愿将补天石交出吗?”   “道君的那句私心说得大义凛然,可为着的,究竟是谁的私心啊?”   宋阙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看到纪若昙的衣袖下的手掌猛地攥紧成拳。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怎么敢借此来污涂一位修士的风骨?!   许娇河感觉到心中的火越烧越猛烈,几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替纪若昙辩解,控制不住地指着宋阙的鼻子大骂。   她低着头,不停颤抖。   就在此刻,纪若昙忽而笑了一声,坦然无畏的瞳孔直直相对,映出宋阙志满得意的面容。   他轻轻自言自语:“修士毕生追求天道,然则天道之于万物……难道仅是人的天道吗?”   此问一出,天色骤然大变。   四季如春的胜景被从天而降的无边落雪尽数冻结。   在浩荡凛冽的无极之雪中,有唯一应和者浮在半空,朗声向他道:“无论是不是人族的天道,但本座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要被你眼前的这些小人踏上,就突然觉得真是肮脏!” 第14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六天   如果说扶雪卿释放的无极之雪缠绵而凛冽, 那么他辛辣带刺的话,就如同撕开黑夜的电光。   边缘锋利,中心灼热。   无差别刺喇过在场所有修士的面皮, 留下且肿且痛, 胜似一记耳光的刮伤。   几瞬之前犹在慷慨激昂的宋阙眼睑一跳,与自己身后的下属相觑一望。   而许娇河见纪若昙面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诧异神色, 心下立刻明白扶雪卿的到来并非受他指使。   “无、无极之雪!”   “……欲海的魔尊不是重伤下落不明吗?怎么会在这儿?!”   人群中低呼声骤起, 有人认出这场突如其来的落雪非同寻常, 连忙升起结界法阵阻挡——不过落崖洲到底不比优势得天独厚的极雪境, 腐蚀的雪片落在人身和法术之上, 起效削弱了大半。   扶雪卿面带懒散地拨弄着掌心源源不断生成的雪花, 一双带着邪气的绿瞳目不转睛地望着躲避在结界之下的宋昶,拉长了语调笑道:“宋阙老儿,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说得很起劲吗?”   “恰巧本座今日得空,便在此处好好听一听你那狂妄可笑的悖言。”   他戏谑地随口称呼着宋阙的大名, 仿佛将其视作雪月巅最低等卑下的奴仆。   轻蔑话音入耳, 侍父至孝的宋昶紧紧握住幻化出的灵剑,愤怒的瞳孔几欲喷火。   “阿昶,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还不知道扶雪卿有没有设下埋伏。”   宋阙固然怫怒, 但忌惮更甚。   他按下宋昶的手背, 低声对他耳语。   叮嘱过后, 他又把视线投向护着许娇河独自站在一边的纪若昙, 意有所指地问道:“时机怎么会这么凑巧?无衍道君前端才提及九州与欲海和解之事, 下一瞬, 失去踪影很久的魔尊便忽然出现在小洞天的地盘——未知道君可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解释?”   宋阙这一番话,将不少人藏在心底的困惑问出, 很快得到数道声援。   就连从一刻钟之前就态度暧昧游离的明澹,也偏过脸,看向了未有动作的纪若昙。   纪若昙只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魔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不知道该对我们这些同道如何解释!”   宋阙今日铁了心要将纪若昙钉死在耻辱柱上,连声追问道。   然而纪若昙没有再回应。   扶雪卿也没有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随着一声尖利的雪枭啸叫,扶雪卿随手将一记控雪的魔气打在云层之中,加快了无极之雪下落的速度,空闲出来的手掌同时凝结出两把颜色各异的无柄弯刀,朝着下方的人群攻去。   紧随身后,与之一同俯冲的还有化身为人的般若,以及十数位面部覆甲、魔气强悍的玄衣铁卫。   “扶雪卿,你既然敢来,我就让你和你的侍卫一同陨落在此!”   察觉到无极之雪的影响不大,宋阙索性直接收起屏障,祭出一面缠绕着紫光的旗帜,迎面而上。   他英勇无畏的姿态,显然点燃了不少人的情绪。   再加之有大乘期的明澹坐镇,小洞天在场的人数也是魔族之人的两倍,修士们纷纷响应,跟随宋阙撤掉结界腾云升空,手持各异法器与扶雪卿身旁的护卫们战在一起。   扶雪卿抬举弯刀,轻而易举化解掉宋阙袭来的凌厉法术,仰天笑道:“今日真是叫本座开眼!原来自诩正义的小洞天修士,关起门来暴露本性的样子连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如!”   “这就是明宗主统管之下的小洞天吗?真是和明宗主一样虚有其表,内里丑恶不堪!”   这下明澹也坐不住了。   只因唯有他清楚扶雪卿话里的未尽之意。   刻骨的杀机在柔然若春的双眸中转瞬即逝,明澹沉下面孔,顶级灵器河山图在他背后浮现。   落崖洲的苍空中,术法交织、彩光齐绽,其中夹杂着或是人族或是魔族的惨叫痛哼。   纪若昙仰起头颅注视片刻战局,而后招来一片云彩,拉着许娇河立于其上,远离战局。   “你不去帮忙吗?”   许娇河的声音很低,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之中,却又被纪若昙精准地捕捉入耳。   他的瞳孔沉静疏冷,仿佛两轮遗世独立的乌月。   他转过脸来,凝望着许娇河问道:“你认为我该帮谁?”   “这件事是我认为就可以决定的吗?你不站在人族这边就会成为整个九州的公敌!”   “更何况,欲海那边,也不一定会愿意接纳你。”   “你不要去——哪怕是站在这里,也比加入要好得多!”   许娇河说得又急又快,危难之中,她没有余力跳出私人情感,去审视自己的伪装是否到位。   纪若昙听了她的话,又仿佛没有听到,仅仅冷眼旁观这每一个瞬息都有生灵陨落的酷烈战斗。   他看到扶雪卿的弯刀将一位青衣修士劈成两半,又看到明澹驱使山河图将魔族铁卫烧成灰烬。   晶莹剔透的雪片洋洋洒洒飘落。   冒着热气的鲜血为其纯白的底色更添几分凄艳。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厮杀,一往无前地怒吼。   砰!!   明澹徒手与扶雪卿的弯刀相击,灵力同魔气的抗衡,使得他们身上交错的护体之息争相爆炸。   随即带起一番地摇天动的烈声。   扶雪卿受伤未愈,于空中倒退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明血丝。   而明澹抓准时机,趁其不备又从掌间凝出本命灵剑,就要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   眼看剑锋就要刺中心脏,守护在旁的般若倏忽猛地推了扶雪卿一把,代替他迎上了明澹的锋刃。   似乎从这一刻开始。   人与魔交战的结果已成定局。   周围人丁凋零,就连从出生起就陪伴在扶雪卿身侧的般若也被一剑贯心。   许娇河紧紧攥住纪若昙的衣袖,力气大到整副指节泛白,可她的牙关仍然在颤抖。   噔噔噔的持续不断声化作迅疾上涌的潮汐,将她能够接收到的全部感知湮灭。   在恐惧、茫然、直面死亡而感到不知所措的思绪之间,她忽然又听到纪若昙坚定的话语,随同般若濒死的嘶叫声一并在耳畔响起:“我只为我心中的道义而战。”   手中的沉坠之力一轻,那股让许娇河感觉心安的力量骤然从身边消失。   她无意识地低下头去,发觉纪若昙一剑削断了衣袖与她手指连结处的布片。   可许娇河真切地意识到。   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和纪若昙之间彻底断裂的,又岂止是这轻飘飘的身外之物。   待视野里再度映入青年的身影,却是他倾身飞向扶雪卿和明澹的战局之间、   上古神器盘古剑祭出,比剑锋更先抵达的光弧震开了压制着扶雪卿不断进攻的明澹。   见到他选择倒戈魔族,面对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的明澹表情之中,终于有了错愕的不解。   “若昙,你当真要选择帮助魔族?”   周遭的你死我活仍在继续,不论魔族亦或修士耳中都传入明澹不敢置信的询问。   纪若昙道:“宗主,你应该清楚,扶雪卿是受了误导才会来到这里,而非真的要伏击小洞天。”   哪怕置身此时此刻,青年的目光依然风平浪静。   那双洞彻一切的视线,带着似有似无的怜悯,刺得明澹矜高端持的面庞一阵扭曲。   不过须臾,他立刻掩饰起这点除纪若昙外无人看见的失态。   心中压抑而饱胀的心魔不断叫嚣着:让对方败于此处还不够,一定要让他死在千夫所指之中!   明澹痛心疾首地劝说道:“若昙,我不清楚你口中的受了误导是是什么意思,可你分明瞧见了刚才魔族的所作所为,他们如此暴戾狠毒,怎么可能会同人族立下相安共处的血誓!”   “你还是快快把补天石交还给我,然后从那魔头身边离开,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手收起灵剑,一手朝纪若昙的方向伸来,似乎在做最后的挽回。   纪若昙却道:“没有人合该天生被他人奴役,就算是自在天上的神仙,也只是九州的管理者,而非统治者。”   纪若昙的话语一出,哪怕是崇敬他的小部分修士们,也露出了一副白日撞邪的表情。   如此藐视天威。   如此恣意乖张。   ……这还是他们曾经簇拥过的那个无衍道君吗?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被妖邪蛊惑,走火入魔了吗?   所有人的心中情不自禁升起这样的疑问。   就算是早早将其视之为仇敌的宋阙,也下意识显出了几分怪异神色。   明澹沉沉溢出一声叹息:“若昙,想不到你如此执迷不悟。”   不是卖弄,也并非为了得到谁的侧目或者感激,纪若昙就这样代替死去的般若,岿然如山般挡在双目发红的扶雪卿面前,对着他昔日的师长、同道、追随者,缓缓举起了长剑。   而他的身侧,除却扶雪卿,所有从欲海而来的铁卫们俱已悉数阵亡。   扶雪卿用指腹擦去唇畔的鲜血,仍然在笑。   对于纪若昙的倒戈,他的面孔之上并无任何讶然的神色。   仿佛他们生来便注定是并肩作战的道合者。   无言的情绪蔓延之下,生还的小洞天修士们手中那曾经沾染魔族血液的武器,又对准了同袍。   沉默的战争一触即发。   随着明澹一声令下,数道灵力拧成一股摧折一切的力量袭向纪若昙。   他平抬盘古剑,横扫而过,澄明的剑光组成坚实的防卫将率先而来的攻击消融。   而在纪若昙的身后,扶雪卿将弯刀隐匿在手,骨笛业海降世,吹响惑人心神的魔音。   只一个对视的心照不宣,纪若昙已与扶雪卿达成了共识。   以逃命为主,叶流裳和其他小洞天的宗门正在赶来的路上,若在此死撑,唯有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一面掩护扶雪卿,并不伤及其他修士要害,一面望向仍瑟缩在角落,宛如局外人的许娇河。   明明想好了走到这一步就与她划清界限。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又突然软弱起来。   纪若昙的心犹豫不定。   似乎如何作为,都未必能够护得许娇河安宁。   而他分心的须臾,在层层灵力术法之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纪若昙,小洞天以有你这样的人存在为耻!我也深恨当初瞎了眼,竟然会崇敬你这样表里不一的叛徒!”   他的声音短暂麻痹了纪若昙的知觉,接着以身为刃,猛地撞上盘古剑的剑锋。   这道身影太快太急,袭来时浑身萦绕着燃烧性命的爆裂灵力,快到纪若昙无法凭借结界阻挡,只来得及回撤盘古剑,也只不过延后了一秒对方死亡的时间。   血光在锋刃上炸开。   灵力的余威震得纪若昙衣衫破碎、后撤数丈。   与人族无法挽回的这一刻到来,他的眉眼间罕见地流露出了须臾失态。   不只有谁惊颤地喊了一句:“无、无衍道君,他、杀了同道——”   接下来的局面。   只能用“覆水难收”一词作为注解。   数颗举棋不定的人心,随着不知名修士的死亡,倏忽拧在了一处。   那些动摇、迟疑、退让……所有面对纪若昙时不自觉外泄的善,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消弭。   甚至有人见到扶雪卿身后出现的传送法阵时,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抓住许娇河来阻拦他们的脚步。   但许娇河踏云而去的身影比那人的动作更快。   她不顾一切扑进了剑光之中,眼尖的明澹立刻为其竖起了一道防护结界。   许娇河畅通无阻地来到纪若昙的面前。   她举着柳夭横在胸前,目光惊惧,双唇煞白。   弹指间,为了将许娇河一并带走,扶雪卿的笛音骤然释放到最大,又突兀止息。   被他暴涨的魔气侵染,捂着耳朵几欲发狂的修士们再也支撑不住,渐次从空中跌落下去。   在许娇河的周围,只剩下她身后的明澹,和身前的纪若昙、扶雪卿。   她终于问出满目狼藉之中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修士?”   扶雪卿眸光愕然。   许娇河举剑的双手一阵痉挛,任凭谁也不觉得这般孱弱的剑,能够令人受伤或是死去。   但她还是执拗地握紧,向纪若昙靠近,再次问道:“你这么做,是打算抛下我吗?”   “我——”   纪若昙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想坦言自己计划的九成结果都是死,他不能拖着心爱的人一同奔赴不见天日的未来。   他想解释自己从未想过抛弃许娇河,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许娇河远离世间所有的黑暗。   他想剖白他的爱。   他的痛苦。   他的难舍难分。   ……   可话到嘴边,他仅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嗯,许娇河,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许娇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将其拆开,又合并。   将其如同真心般碾碎,又绝望地一一拼起。   她遽然看向两人背后已经扩张到最大的传送法阵一眼,哀冷笑道:“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我。”   说完,她将柳夭向前用力一推,雪亮的剑锋分花拂柳般破开了纪若昙身上所有的防御。   噗地一声。   刺进了他的心腔。 第14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七天   被亲手所铸之剑刺进胸腔的痛感, 使得纪若昙慢慢睁大双眼。   而柳夭则发出一声不堪承受、几欲折断的哀鸣。   许娇河犹嫌不足,剑锋深入血肉而不停留。   在毫不留情将其拔出的瞬间,伸出另一只手, 用力推向对方的肩膀。   一道隐秘的光亮在她并起的掌心闪过, 隐入纪若昙的身躯。   与此同时,纪若昙维持着一瞬不瞬注视她的姿势, 向后倒去。   不以万物而更改的时间, 在此处无限拉长。   纪若昙无疑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尾稍微扬, 轮廓流丽, 瞳孔澄澈深邃, 如同夜幕之中俯瞰众生的皎洁月光。   当这轮无情的皎月终于明晰了何为爱意。   眷恋、不舍、释然、关切……所有属于人的情绪, 在他恻动的眸光间纷呈交错。   唯独没有恨意。   ……   许娇河只感觉周遭的一切悉数离她远去。   仿佛置身在冰冷空旷的海底,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流将她淹没至头顶。   鼻腔仍然在自发吸气吐气,她的胸膛却传来溺水的窒息感。   她看着纪若昙跌入扶雪卿搀扶的手臂间,又见扶雪卿抬起左手, 用躯体生生接下了明澹的偷袭。   两人满身鲜血, 一同坠进漆黑涌动的传送法阵之中。   生死不知,消失无踪。   淋漓而温热的心腔之血,随着倾斜的剑锋滑进许娇河握合的手掌。   她悚然一瞬, 颤抖的手指握不住柳夭, 任凭它从掌心笔直坠落。   而立在云端之上, 许娇河什么也没有去理会, 仅是怔怔地垂眸望着被染红了的掌纹。   尽管不合时宜。   但她的脑海中, 陡然浮现出两人迎战骊蛟时发生的对话。   ——“如果你信我, 就向我奔来。”   纪若昙毫不犹豫。   许娇河缓慢地眨了眨眼, 落下泪来。   ……   三日后。   虚极峰。   “娇河君,虽然奴婢能够理解您因为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无衍道君叛逃而难过的心思, 但您这样一直不吃不喝,为难的终究是自己的身体,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无衍道君知道,也不会后悔自己三日前做下的事。”   兰赋拎着檀木食盒,对着床榻上一团隆起的衾被柔声哄劝。   为了让侧卧其中的人有所回应,她又打开食盒的顶盖,试图令饭菜的香气催动人进食的本能。   但得到的结果,依然与前两日没有任何分别。   许娇河始终缩在被褥的包裹中,毫无反应。   兰赋又絮絮了一刻钟的时间。   最后叹出口气,无声地退了出去,闭合门扉。   室内再度归于阴暗的平静。   因长时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酸麻感沿着僵冷的足底向上蔓延。   许娇河翻了个身,从侧卧改为仰面朝天的平躺。   她睡在曾经睡过的床榻之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帘幔垂落的帐顶。   许娇河的思绪同这没有任何光亮的房间一样昏沉。   旦夕之间,她失去了纪若昙。   也失去了纪若昙送给自己的、意义最为特殊的礼物。   自从那日在她的意志强迫下,被动刺伤纪若昙后,柳夭的剑灵就陷入了自我封闭状态,从人人趋之若鹜的名品,变成了一把毫无灵力的软剑。   它不会再化作绦带环绕在许娇河的腰间。   也不会如沉默的侍卫般,一心一意守护在许娇河的身畔。   许娇河侧眼瞥过搁在床榻一旁死气沉沉的浅青长剑,干涸的眸底又一次涌动起压抑的泪意。   她曾对纪若昙说过,柳夭只不过是他放在自己身边的趁手工具。   柳夭从未将她视作最重要的主人。   在她与纪若昙之间,柳夭总是偏听偏帮后者。   因此在拔剑刺向纪若昙之际,许娇河的心有过无数犹豫。   她害怕柳夭会不听使唤失去控制,害怕自己无法顺利营造出与纪若昙决裂的假象,也害怕无法将手中两面仙器的力量融入纪若昙的身体之内,迅速修复他受损的心腔。   可事实证明,纪若昙在意她更胜过在意自己。   所以才会对柳夭下达,在自己和许娇河之间,它必须无条件保护许娇河的命令。   纪若昙的爱意,促使了许娇河计划的成功。   尽管清楚有仙器力量的存在,他大约不会境界跌落,更不会就此死去。   但亲手伤害自己所爱之人的痛楚,依旧让许娇河彻夜难眠。   在佯装成心如死灰的这三天里,许娇河不停地回忆着未来镜中的画面细节。   她知晓明澹利用精神印记控制了自己。   如今柳夭贯入纪若昙的胸腔,也好叫明澹认为印记生效,从而减少对于自己的防备。   然而仅是减少防备还远远不够。   她从未来镜中的“许娇河”自刎,导致纪若昙吐血昏聩的景象里,大致推断出承命者的契约并非为单向的束缚,倘若自己主动赴死,似乎生效的契约会对另一位授命之人造成重创。   至于发生作用的前置条件,许娇河尚不明确。   也不知是否需要对方心甘情愿或是对自己产生情意才能催动。   不过如今纪若昙为扶雪卿挺身而出,倒向欲海妖魔阵营,人族的胜算削弱不少——恐怕那些知晓她与纪若昙结契内部的人,会把主意打到这方面之上。   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因此解除契约的举动要越快进行越好。   许娇河思忖,对于没有辟谷的凡人而言,三日不饮不食已然是极限,等待兰赋傍晚再来的时候,她便假意用上一些餐饭,再顺势提出自己要熬制断契汤,与纪若昙恩断义绝。   她正盘算着将来的计划,那刚闭合不久的门扉又被人推开。   由于是仰躺的姿势,许娇河的余光瞧见了进来的人从兰赋变成了明澹。   未来镜内伪装剥离,暴露本性的明澹太过令人作呕。   许娇河唯恐自己会克制不住仇恨的目光。   索性将衾被拉高,盖过眉峰,心跳跟着明澹靠近的足音一同作响。   接着许娇河腿边的床面下陷,明澹坐了下来。   温情涓涓的声音在她头顶流淌:“娇河君,你可感觉到好些了吗?”   许娇河没有吭声。   如果不是偶尔有几声类似哭腔的呼吸传出,她躺在衾被下方就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得不到回应,明澹也不似兰赋那般沮丧。   他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劝慰道:“不要为他人的错惩罚自己,你不吃东西可怎么熬得住?”   从前许娇河很受用他这副善解人意的姿态。   如今却觉得恶心。   她蜷缩在被褥之内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计较着等明澹说到第几句话时再开口。   那头明澹犹自不觉,他的目光模仿着那日纪若昙看向自己时的神色,用以牙还牙的怜悯扫过放在许娇河床畔的柳夭,唇畔稍稍勾起抹得意的笑,传入许娇河耳中的语气却仍是感同身受的伤感:“若昙相赠的这把剑……你还留着,我前两日去了趟怀渊峰,也总觉得,物是人非。”   怀渊峰的主人已不在。   可仍有些人与物牵动着许娇河的思绪。   她想到露华,想到丹婴,还有那些跟在自己和纪若昙身边年岁久远的侍从女婢。   忍不住循着明澹的话锋问道:“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哭泣了整整三日,许娇河的声音一出口,沙哑得语不成调。   明澹答道:“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会为难他们,只是需要经历一些例行查问。”   “若证明他们与若、与欲海并无勾结,还是会依照原样放回怀渊峰。”   明澹语义和煦地试探着许娇河,试探着她对纪若昙还留有几分情意。   许娇河思虑的却是,若这些人还留在云衔宗,那么自己就有了掣肘,不好全无顾忌地行事。   她这样想着,从衾被间探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明澹的衣袖:“宗主,我、我不要他们了——”   明澹微微俯低身躯,装作懵然般问道:“娇河君这么做是何意?其实他们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一贯贴心,更何况若昙甚少信任旁人,就算有什么谋划,也断不会与这些算不上心腹的仆婢多言。”   许娇河想也不想:“我不要,就是不要!”   “我不想再见到,和纪若昙有关的任何人事——”   明澹挑起一侧眉峰,对许娇河憎屋及乌的激烈反应很是满意。   他默不作声反握住许娇河的手腕,探查着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渗透程度。   见扩散的程度越来越深,已经逐渐左右对方的意志行为,明澹多疑的心松懈几许。   他像哄孩子似地纵容道:“好好好,那我打发他们去别的山峰侍奉,令拨一批新人给你。”   “我不要他们留在云衔宗,通通赶到山下去,绝了他们的修行之路!”   许娇河纵使娇气任性,但一贯心软。   此刻如此言语,显然痛恨纪若昙到了极点。   明澹益发心满意足,并不介意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顺应于她:“好,那就让他们下山。”   来自外界沉缓的嗓音,无孔不入地渗进衾被中将许娇河包围。   比常人更低的体温传递到彼此交触的肌肤间,激得许娇河后颈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仿佛在钢索上行路,又如同与蛇共舞的杂耍者。   时时刻刻都会有跌入深渊,或是毒发身亡的危险。   她闭合双眸,想象着纪若昙阒静的面孔,强迫砰砰直跳的心脏镇定下来。   被明澹握紧的手掌带着一星半点回应,在对方掌间不安地蜷了蜷。   许娇河又哭了起来,一些无意义但楚楚动人的呢喃混合着鼻音出现。   “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呜呜,本也不是我想要到这小洞天来的……”   “我好难过,呜呜宗主我好害怕,纪若昙叛逃,我、他们、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我……”   像是哭得透不过气来了,许娇河抽噎着将湿漉漉的衾被拉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其实她的哭相并不好看。   大颗透明的眼泪濡湿了靡颜腻理的面颊,颧骨、眼窝和鼻尖俱挂上缠绵黏腻的水汽。   可实在美得我见犹怜。   见她哭,比见她笑更能挑动明澹心头阴冷的欲念。   他的眼前浮现那日坐在浴桶内,兰赋伸长脖子来回舔/舐许娇河耳垂的情形。   不知怎的,竟然十分渴望没有兰赋,□□她的人可以变作自己。 第148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八天   许娇河的言语颠三倒四, 混合着哭腔,像极了堪堪学会说话的孩子。   明澹却从中听清了她掩盖在一切慌张无措下的本意。   那就是,她害怕的其实是纪若昙叛逃, 小洞天的其他人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明澹想笑, 在心底嘲讽起许娇河的怯懦和凉薄。   都说道侣对于修仙者而言,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在许娇河的身上, 他看到的仅是四个字——“不过如此”。   要不是受到精神印记的暗示和操控, 她约莫也不可能真的有胆气向纪若昙刺出那一剑。   不过尽管感到不屑, 但明澹同样清楚, 倘若许娇河真的是个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女子, 他大约也不会被其所吸引——唯有容貌够美、心肠够冷, 又胆小如鼠、无法独立的人,才可以豢养在他为之建造的黄金笼中,做一只和声妙曼的金丝雀,终日头脑空空地吟唱, 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取悦于他。   明澹耐心等待着许娇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哭完一程, 才开口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承诺:“娇河君别担心,只要我一日还是云衔宗的宗主,就不会有人敢对你做出什么。”   “更何况, 娇河君刺出的那一剑全然担得起‘大义灭亲’一词, 在场修士俱是看在眼里的。”   “娇河君做到了这个份上, 若旁人还要迁怒, 那就是他们的错, 而非娇河君的过错。”   明澹三言两语, 哄得许娇河紧绷的眉眼缓和几分。   她抽泣得太过激烈, 拽着明澹衣袖的手指又不肯放松,甫一张嘴, 打了个小小的哭嗝。   这声哭嗝颇有些叫人忍俊不禁的意味。   也冲淡了屋内沉重悲伤的气氛。   许娇河愣愣地望着明澹,积蓄在眼眶中的泪珠累积到极致,又有两大颗自尾稍坠落。   明澹眸光柔软地与之对视。   片刻后,从掌心变出一方丝帕,万般怜惜地替她擦了擦靡红的眼角,无奈道:“别再难过了,快起来吃饭吧——就算没有纪若昙,你也是怀渊峰的主人,我自会保护好你。”   哪怕三春最和畅的微风,也抵不过明澹此刻温情的语气。   捂热顽石,消融寒冰,如同一汪澄润的清泉淌入心间。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未来镜中他森然的面孔,许娇河绝不会相信明澹会是一切阴谋背后的主使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澹,手指越收越紧。   葱管似的三寸指甲,在与柔韧布料的抗衡中向内弯曲,边缘泛白至几近齐根而断。   彼此无言之间,明澹从许娇河的眸光里,读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奈何那意味太过复杂,他尚未来得及分清,臂弯间忽然沉入一具软玉温香的躯体。   许娇河的身影自明澹眼前消失,瞳珠下滑,只瞧见散落在他胸膛上的鸦发蜿蜒乌黑。   “还好、还好有宗主一直陪着我,要是宗主也弃我而去,真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活下去……”   白玉般的手臂自广袖间滑出,化作万丈红尘中的情丝枷锁柔柔束缚着明澹。   他感觉到锁骨上方的衣襟逐渐有了温度。   湿热的泪水透过道袍的层层阻隔,最终还是渗进了他的肌肤。   如此动人,如此温暖。   合该由他享受,而非纪若昙。   克制几瞬之后,明澹的理智短暂让步。   纵使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复劝告他,如今还不是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   他依旧控制不住地抬起了手,掌心轻轻搭在许娇河的背脊之上。   起初是安慰般的上下抚摸,接着力道加大,充斥着阴冷的占有欲,紧紧将她回拥。   许娇河饱满的身体被迫倚靠在他的胸口,纤细的腰肢缚在臂弯,似乎只要一勒就能哭叫着折断。   这场静默的拥抱,在充实之外,应当会有挤压的痛感。   可许娇河并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如同破壳而生的雏鸟,栖息在令她心安的巢穴。   明澹心底的饱胀感一瞬间达到了极致。   他听见尾音发颤的绵软嗓音伏在自己耳畔,小声请求道:“……宗主,我想同纪若昙合离。”   停顿两秒后,明澹收回了左臂。   他用另一只手扶着许娇河的肩膀,稍稍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紧接着献宝一般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递到许娇河眼下,换来许娇河的歪头困惑:“这是什么东西……?”   “熬制断契汤的药引,需要用到授命之人的心腔血。”   明澹的话说了一半,脉脉的目光从白瓷瓶表面移到许娇河的面孔之上,微笑道,“我已经帮你提前收集好了,是从柳夭的剑锋上取下来的。”   他竟然……如此主动。   许娇河连忙垂落视线,生怕被明澹发现自己的惊讶。   她注视着白瓷瓶顶端鲜红的朱封,在心中默默思忖:明澹现在肯定还不知道承命者契约的存在,能够反向控制纪若昙的生死,所以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叫自己与之断契,好削去纪若昙的性命保障。   那未来镜中所显示的内容,仿佛是明澹在大战前夕,才从一封信里得知其中的关窍。   但密信上没有任何的印记标识。   许娇河很难推测出究竟是谁在行此居心叵测之举。   从她知晓未来的命运开始,很多东西已在冥冥之中有所改变。   为防夜长梦多,一定要尽快让纪若昙脱离承命者契约的桎梏。   许娇河想了很多,在明澹看来,更像是口头放狠话,真正到断契那一步情感还是摇摆犹豫。   他不想再看到许娇河对于纪若昙还残存任何留恋。   于是捏着许娇河的下颌将她的面孔抬起,一边瞳孔相对,一边无声释放灵力,催动精神印记。   “娇河君终究是舍不得,对不对?”   明澹的轻询似有魔力。   与此同时,那道邪恶的声音又在许娇河脑海回荡。   不可信、不可靠。   纪若昙辜负了自己。   唯有杀之才能泄愤。   ……   许娇河放任自己的瞳孔扩大,变得茫然恍惚:“不、不是这样的,我恨他……”   “我只是一个凡人,能有多少年的青春,纪若昙负了我……他,他为什么不能去死……”   很好。   明澹的唇角上扬,隽秀的美人面孔透出彻骨的病态。   他对自己运用的每一步术法都了如指掌。   知晓许娇河在进入受控状态时,不会记住当下经历的任何事情。   他狎昵地握着许娇河柔若无骨的小手,一根一根掰开她半蜷的手指,生有薄茧的指腹自根部的雪嫩肌肤逐寸抚摸至硬质的指甲边缘,然后将那被体温熨热的白瓷瓶,轻巧放在了许娇河的掌心。   “乖,把纪若昙的心腔血收下,放到你的灵宝戒中。”   明澹动了动淡色薄唇,像是控偶者在凝视他最为心爱的木偶人。   许娇河僵硬着身体,顷刻消化了他的命令——抬起手指,抹去灵宝戒的封印,将白瓷瓶放入。   明澹戏弄猫咪般勾了勾她的下巴:“卿卿,你怎么会这么听话、这么乖巧?”   “要是时时刻刻皆是如此就好了。”   和未来镜中一模一样的称呼闯入许娇河的耳内,令她差点控制不住意识溃散的表情。   好变/态……   好恶心……   她见识过平庸善妒的叶流裳,也见识过伪君子做派的宋阙。   可是他们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明澹给她带来的冲击感。   就像金身巍峨的佛像,内里却是腐烂纠缠的蛆虫。   就像鹤骨松姿的山水画,近看却是用人的血液和脑/浆研磨上色。   惧怕厌恶到顶点,许娇河眼眶一酸,泪珠又顺着下睑滑落,将坠未坠挂在唇畔。   “怎么又哭了?”   明澹捕捉到这一点,手掌使力抬高她的面孔,不让那滴颤巍巍的泪水落下。   许娇河谨记自己处于受控状态,诚实地回答道:“眼睛、好酸……”   明澹意味含糊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溺爱和纵容道:“卿卿真是生得娇气。”   “……”   许娇河没有给出反应。   她想,明澹这般言语,多半是没有产生怀疑。   就在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之时,那坐在她咫尺之间的青年忽然俯身凑了过来。   他略显粗鲁地捏住许娇河的后颈,舌尖探出薄唇,舔走了凝在许娇河嘴边的浑圆泪珠。   “唔,是甜的。”   明澹含在口腔细细品味,眉眼间显出几分得到奖赏心满意足的孩子气。   一双漆黑的瞳仁却紧盯着许娇河水红的唇瓣不放。   如同思量着先从猎物身上哪个部位下口的饿狼。   许娇河的鸡皮疙瘩瞬间沿着尾椎骨一路往上。   在即将抵达外露的肌肤之际,明澹忆及未曾说完的正事,放开了捕获她的手,彼此的视线再次对上,许娇河感觉到那发亮生效的精神印记悄然暗淡了下去。   于是,她装成神智回笼,茫然问道:“宗主方才说了什么?我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明澹道:“也没什么大事,只说叫娇河君把心腔血仔细收好,你看,你已经放到灵宝戒中了。”   “……哦,那就好。”   许娇河不疑有他,装成十分信赖明澹的模样,并未打开灵宝戒检查。   明澹又在此刻说道:“四日后便是月圆之夜,在此期间,还得麻烦娇河君稍作忍耐。” 第14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九天   随着纪若昙叛逃的消息在小洞天传开, 攻打欲海一事也被加速提上了日程。   不仅仅是云衔宗、紫台、如梦世三大宗门,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门派之主齐聚清思殿,共商人魔两族开战的布局谋划, 其间灯火彻夜不息, 偶尔通宵达旦过后,沉重的殿门才会无声开启。   无人不想成仙。   尽管天梯断裂的这一千年以来, 能在寿数耗尽之前抵达大乘境的修士寥寥无几, 但不妨碍被纪若昙带走的补天石, 成为了整个小洞天眼中的救命稻草。   于是纪若昙倒戈背后的真相, 逐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就算偶尔有几位受深恩于纪若昙的修士问起, 又很快被讨论如何夺取补天石的声音压下。   又是一夜月尽天明。   清思殿的大门打开, 修士们陆陆续续从内里走出。   游闻羽坠于人群末尾,行至廊檐下驻步,伸手捏了捏眉心中央,满身疲惫。   在他的手畔, 并肩同行的修士成群结队, 他们的面孔或是肃穆安静,或是满腹愁绪——但不论何种表情,在余光触及游闻羽时, 通通化作了一种无言的心照不宣。   像是躲避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秽物一般, 靠近游闻羽一丈内的修士通通自动绕道而行。   游闻羽视若无睹。   他立在廊下晒了会儿太阳, 感觉四肢百骸中的僵冷稍稍散去, 又闻身后渐近复而停歇的足音。   不必回看, 游闻羽清楚的知道, 能在最后走出来的会是何等人。   宗门中的底层, 群体里的人微言轻者。   他们隔了几丈,在游闻羽背后驻步。   不多时, 交头接耳声响起:“是剑阁阁主……”   “我们要上去问候一声吗?”   “你傻了啊,他跟无衍道君是什么关系你忘了吗?”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他现在落魄了,哪里轮得到我们去攀关系……”   “别想些有的没得了,如今人人都避着他,你非要凑上去,小心引火烧身!”   虽说是窃窃私语,但凭借游闻羽的境界,不想听见反而比想要听见困难得多。   他身形未动,仰面朝向暖意稀薄的日光,装作一无所知般闭合双眼。   在背后议论者路过自己身边时,那双昳丽的桃花眼才睁开一条缝,将几人的样貌映入眸底。   仔细算起来,他们议论的内容,并不是游闻羽这些天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言语。   有曾为扶雪卿座上客的经历,再加上一个叛逃欲海的师尊。   如今大战在即,风声渐紧,这些好不容易被冲淡的标签,又放大无数倍重新贴在游闻羽身上。   若非明澹顾忌着外界的名声,力排众议,坚持让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出席讨伐大会,恐怕那些群情激昂的修士们在见到游闻羽的第一眼开始,就会将他直接打成纪若昙的帮凶。   游闻羽嗤笑一声。   明澹名义上担保他的清白,实则叫自己身边修为不低的九歌时刻作为监视者。   游闻羽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却又只能装成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离开,游闻羽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他边走边想到了许娇河。   昔日许娇河就是在这里斥责了两个守门弟子。   说宗主未定罪名,他们安敢不敬重于观渺君?   如今他又落到了这般境地,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许娇河跳出来,将他护在那弱不禁风的羽翼之下。   游闻羽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发觉守门弟子换了两人。   他们熟练地掩盖掉眼底的审视,客气行礼,口呼“见过剑阁阁主”。   完全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算许娇河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   游闻羽忍不住想笑,他抻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许娇河。   这个念头,在目睹明澹同宋阙携手离开时,愈演愈烈。   游闻羽装作不经意,朝九歌潜伏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并未选择徒步或是御剑飞行,于脚下释放一道青光,开启了颇费灵力的传送阵。   云衔宗很大,各峰与各峰之间相隔甚远。   传送阵却很快。   一转眼,游闻羽破光而出,立在虚极峰的门前。   “我找师母。”   他言简意赅说道。   看守在虚极峰入口的守门弟子更加寡言,他们没有答应或是回绝游闻羽。   仅是摊开手掌,化灵力为纸鹤,朝着院落的深处飞去。   不多时,兰赋的面孔自拐角处出现。   “剑阁阁主大驾光临,奴婢有失远迎。”   兰赋屈膝行礼,仿佛并不清楚游闻羽前来的目的般问道,“未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找师母。”   游闻羽重复一遍。   兰赋没有放行:“娇河君身心受创,需要静养,剑阁阁主还是不便打搅。”   游闻羽感知着兰赋隐约的敌意,下意识想到,其实要让她答应,有无数种不伤颜面的办法。   可以编个理由说铸剑需要材料,他要前往藏宝库一套,想要借用许娇河的峰主令。   也可以说纪若昙叛逃后,怀渊峰上遗留的事务需要他同许娇河交涉处理。   总而言之,依照游闻羽目前的处境,这实在是件没有必要硬碰硬的事。   但游闻羽开了口,只一句话就让兰赋神态起了变化。   他仍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尽处却透着森冷的威胁意味,说道:“我知道宗主没有把藏师母在虚极峰的消息公开出去,你若不放我进去,不如我现在就前往紫台主的客居之处,对着在里面议事的宗主高喊两声:‘我刚刚去了虚极峰,您的婢女将我拦在外面,不让我进去见师母’。”   兰赋温婉的笑容褪去,面无表情问道:“您果真要如此吗?”   游闻羽撩起眼皮看了她眼,两手一摊道:“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   ……   游闻羽如愿以偿,顺利见到许娇河。   她哭了几日,人瘦了一圈。   被明澹劝好后,也不见丰腴。   容色皎皎,下巴尖尖,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床榻上,像只被娇养起来的金丝雀。   她看见游闻羽的神情也不大热切,弱不胜衣的肩膀上披着兰赋递过来的白狐裘,歪着身子坐在床沿,脚上套着羽缎制成的亵袜,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裙摆扬起,生生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   “师母叫兰赋下去吧。”   游闻羽恭敬地请安,随声而出的话却不容反驳。   许娇河有些不愿,抬眸望着兰赋,想了想,才勉强道:“那兰赋你在外面守着吧。”   兰赋应诺,到了外面。   窈窕而颀秀的身影支在窗畔,像是在对谁提醒自己的存在。   许娇河这才正眼看向游闻羽:“有事快说吧,我乏得很。”   她说这话时,嗓音透着股恹恹。   看着她,游闻羽不知怎么想的,也没撑起噤声结界。   他搬过一把凳子,在许娇河的不远处坐下,倏忽正色道:“师母的未来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当然是同你师、同纪若昙合离。”   许娇河顿了顿,厌烦地蹙起柳眉,像是饭碗里落了只苍蝇一样,犹豫再三,含糊地扯到纪若昙身上,“纪若昙背叛了云衔宗,便不再是你的师尊,你也无需继续称呼我为师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游闻羽一本正经道,“您也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若纪若昙只是犯了寻常的错误,游闻羽的话传出去,多半要被人赞一句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   可他的师尊,曾经在小洞天内的地位有多么高,如今跌得就有重。   许娇河脸上那道强装镇定的假面褪去,她的眸光变了又变,终是斥责道:“他是小洞天的罪人!你还以师尊来称呼他,是嫌自己身上通敌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她试图用疾言厉色遮掩起那一份外泄的关切。   虽然彼此之间已成陌路,但她始终念着对方过去的体贴周全。   所以在安置完怀渊峰上的仆婢后,许娇河也想与游闻羽彻底撇清关系,不叫明澹未来以他作胁。   游闻羽没有对许娇河的质问做出辩解。   他安静地望着许娇河,平素玩世不恭的瞳孔,突然漫上一层难言的哀伤。   他道:“师母,同师尊断契后,你就离开小洞天吧。”   许娇河不安地抚了抚鬓发:“离开,我能去哪儿?”   “您手上有师尊在九州内的一半产业,将它们尽数变卖,然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都可以。”   游闻羽很想说,若许娇河真的无处可去,他可以寻一处房屋将她安置。   言辞在舌尖辗转几个来回,又被他咽了下去。   摆脱一个纪若昙还不够。   想要彻底的安全,唯有远离小洞天,回到平凡人的队列。   奈何他从来与许娇河不具备心有灵犀的默契,真心话未曾出口,许娇河仅领悟了表层的意思,继而用一种充满防备的语气回应道:“变卖纪若昙的半数产业……卖给谁,卖给你吗?”   “继繁阁之后,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心有灵犀的默契没有。   但是许娇河太过清楚往哪里捅刀他最痛。   游闻羽想露出一个坦然无谓的笑,殊不知落在许娇河的眼中,他的眉目写满了沉甸甸的心事。   许娇河不清楚这心事从何而来,毕竟自真境那夜过去,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她没有追问游闻羽表情深处的伤感和惆怅。   在第二眼看向窗外的兰赋剪影后,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游闻羽,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走的,离开云衔宗,离开小洞天,这九州之内,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还有,谁知道纪若昙被我捅了一刀,要是侥幸不死会不会回来找我报复。”   “我的产业你也别打主意,我很相信宗主,我要把我的东西悉数交给他来保管。”   游闻羽以为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决定放手,再听到许娇河提起别的男人,也能把伪装进行到底。   可他耳闻许娇河在自己面前,坦诚地吐露对于明澹的信赖和托付。   依然胸腔闷涩到喘不过气。   许娇河后来说了什么,他再也没有听进去。   只接收到她带着疏远和冷淡的最后一句:“怀渊峰我是不会回去了,你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也少来虚极峰找我,你这么忠于纪若昙,愿意做他的徒弟,就不要同我沾染分毫。” 第15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天   游闻羽同许娇河见面, 不设结界,不避仆婢,端的是光明磊落。   于是兰赋也顺理成章将他们的对话内容, 告知给了从宋阙那头辞别归来的明澹。   四周设下重重禁制的荡心池内, 明澹捻指打坐,白衣落落。   他狭长的眉目隐在石壁降下的阴影之内, 意味不明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兰赋立在岸边, 与明澹相隔满池静水, 淡然说道:“我每日侍奉娇河君沐浴, 都会趁机查探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情况, 如今精神印记的影响越来越深, 娇河君自然事事都会以你为先,看你最重。”   明澹唇角微扬:“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吃味?”   他的语气看似玩笑打趣,却惹得兰赋静默一瞬,才慎重开口:“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只是按照印记目前的渗透状态,恐怕再过几日,就会将娇河君的自我意识彻底吞噬。”   兰赋的话锋顿在此处, 并未继续下去。   她抬头看向明澹, 发觉明澹兀自垂了眼帘, 专注打坐的姿势亦有所改变。   那线条分明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玉台, 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兰赋又问了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真的要将娇河君的意志抹去?”   这话已有几分逾越。   若放在明澹心情不好的当口, 恐怕兰赋又要经历一回沦为人彘的苦楚。   不过这次荡心池中央的青年, 面孔之上却没有显露出被惹恼的不悦。   他似是心怀异想,带着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沉声道:“她跟纪若昙结契七年, 都不曾动过半分真心,我又怎能肯定她会全心全意爱上我——我若想要在飞升之际万无一失地度过雷劫,就要确保她能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条命去。唯有使用精神印记彻底控制她,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兰赋吞了口干涩的唾液,没再开口。   但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明澹的飞升是很重要,可自己也舍不得许娇河变成傀儡。   念头甫一出现,兰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悚然于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缕真心。   ……倘若自己的真实想法被明澹发现,那么死亡将会成为唯一的下场。   兰赋信奉多说多错,不敢再继续纠结于许娇河之事,而使得明澹捕捉到异样。   她随即转移话题,说起游闻羽:“他明知九歌是你派去监视他的眼线,而我也会在门外旁听,竟然还是这么不管不顾,想要劝说娇河君离开小洞天,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明澹敲击玉台的动作停下。   眼前浮现连日来小洞天修士们提起游闻羽时,情不自禁产生的猜忌表情。   出了一个纪若昙,他顾忌着云衔宗的名声和自己在小洞天的地位,自然不能叫游闻羽落人口实。   但相比自己表面上装出来的大义凛然、光风霁月,游闻羽的表现仿佛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想到这一层,明澹的忌惮更深。   他的眸光中掠过一丝杀机和厌恶,启唇向兰赋道:“游闻羽此人心机颇深,在城府手段方面,比之其师尊纪若昙更胜一筹,有时竟然连我也看不透。留他在云衔宗,实在碍眼。”   “眼下风声颇紧,出手不便,等到了战场上,我定要想个法子像除了纪怀章那般除了他。”   兰赋应诺:“我会叮嘱九歌,叫他看紧游闻羽,绝不会让游闻羽坏了我们的事。”   对于自己这两具法外化身的能力,明澹自是相信。   他重新恢复成打坐入定的姿态,朝兰赋一挥手,示意她无事禀报便自行退下。   ……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饮用断契汤的最佳时机——月圆之夜。   为掩人耳目,明澹开启金库,取出了名贵的灵器琉璃鼎,又带着许娇河进入了自己的真境。   明澹的真境没有纪若昙的剑阁那般气势恢弘,也不及游闻羽的真境那般花开遍野、风景秀致。   它像是一湾无限延伸的荡心池。   区别在于没有山洞的受限,除却浮于中央的宽大玉台,举目望去,周围寒冷彻骨、烟波浩渺。   苍空之上,是低垂的巨大圆月。   许娇河随他进入其中,足尖离开载负二人的云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水面。   纤细涟漪圈圈泛开,缩小的月盘陡然出现在她的脚底,辉光破碎,银波粼粼。   没有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   这澄明如镜的池面仿佛平地一般具备供人立足的能力。   许娇河这才放心地离开明澹的身侧,好奇地踩在水上到处张望着。   她用力拢住身上的狐裘,哈出一口袅袅白烟:“宗主的真境内好冷啊,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   明澹答:“此处的陈设同后山荡心池俱是一样的——至于冷,我有时觉得,冷更能让人静心。”   许娇河望着足底的月光欣赏片刻,眨眨眼道:“但寒冷和孤独对于我等凡人而言不太友好。”   “也是。”   明澹一笑,青白的袍袖在空气中滑出一道肖似霓虹的弧度。   弹指之间,空无一物的池面生出千万朵风姿媗妍的海棠——它们的花苞瞬息开到极盛,心旷神怡的热意混合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包围许娇河,略显孤清的风景立刻化作了另一番绮丽。   “荡心池寒冷,但只要你喜欢,也可以生出三春般的暖意。”   明澹朝看呆了的许娇河步步行去,又在路过花丛时折下一支风姿出众的海棠。   他将它斜插进许娇河为避人议论,特意装扮得极为素雅清简的发髻之间,复道:“就像海棠无香,但为了衬你,也得释放出最醉人的馥郁。”   海棠薄绯,许娇河莹白。   两厢比较,却显得她人比花娇。   明澹说出这番话,并没有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站在原地,等待着许娇河的答案。   他拣了处花朵稀疏的水面,将带来的琉璃鼎放下,轻声道:“今夜的月色真美。”   许娇河收回欣赏满池靡丽的视线,抬手轻抚发间的海棠,望着半人高的炉鼎,回道:“是啊。”   “将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了结,你会发觉此后每一夜看到的月色,都如今日这般圆满。”   明澹仰面凝视无言而皎洁的月光,似有所指。   许娇河没再开口。   她揭开灵宝戒的封印,将其中的几十味灵材取出。   而后翻开《玄命九宫》,根据上面的文字内容,依照先后顺序一一放了进去。   明澹时刻关注着她的动作,见灵材尽数置入,遂从随身悬挂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符篆。   符篆脱离手指,于空中化为一团灼热的火焰,飞向琉璃鼎底部。   安静躺在鼎中的灵材受热收缩,紧接着一股股色彩各异的灵气溢出,交融成为乳白色的水液。   咕嘟。   咕嘟。   咕嘟。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液沸腾,只觉得自己的心亦被煎熬着,发出不堪承受的求救声。   和纪若昙断契之后,自己真的能够跟明澹顺利结契吗?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自然而然地提到这件事,且不引起他的怀疑……   这几个问题她想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得出结论。   倒是琉璃鼎内的水液率先从一大炉子,被火焰熬制收缩成了小半碗。   明澹适时提醒:“娇河,你该把药引放进去了。”   许娇河乍闻明澹亲昵的呼唤,转过头去,冷不丁对上他情意绵绵的眼眸。   为了不穿帮,她故作赧然地颤了颤睫羽。   最后是封在白瓷瓶内的、纪若昙的心腔血。   柳夭剑锋上残留的不多,仅仅盖过一个瓶底。   许娇河揭开顶端的朱封,珍而重之地把它倒入其中。   血液一滴一滴坠入浅色水液。   许娇河在内心默默说了无数遍。   对不起,纪若昙。   心腔血混合的瞬息,水液上方聚集的灵气一震,水液从乳白迅速变为鲜红。   许娇河感觉到纪若昙存放在自己体内的本源之力蠢蠢欲动起来,尽数汇聚在心脏附近。   “唔——”   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难受地低哼一声。   “怎么了?”   明澹关切询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心脏不太舒服。”   许娇河忍痛答道。   闻言,明澹踌躇片刻,凭空生出一只玉碗,将断契汤倒了出来,递到许娇河面前,劝慰道:“忍一忍吧,或许是你身体里属于纪若昙的本源之力受到了断契汤灵气的影响,才会发生躁动。”   “不论如何,只要喝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许娇河按住心口的手掌不放,缓缓支起腰肢,轻声道:“是啊,都会结束的。”   本源之力附着着她的心脏,跳动的震颤感益发激烈。   她注视着星河倒悬的夜空,忍不住思念起相隔万里的纪若昙。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有了两面仙器力量的修复,命门受损的伤势会不会很快修复。   像是为了应和许娇河的思念,下丹田处沉寂很久的莹骨也释放出暖意融融的温度。   仿佛在告诉她。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和决定,纪若昙的情意就如同这根莹骨,永远洁白,永远寂静守护。   许娇河的心越发温暖,也越发疼痛。   但她微笑了起来。   没有看向明澹,只对着阔大天幕衷心地许愿道:“一切都会好的。”   言罢,她仰起面孔,将断契汤一饮而尽。 第15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一天   原来承命者的契约从来都是公平的。   它令纪若昙承受一剑, 交付对于修士而言最为珍贵的心腔血。   而作为另一方的约束者,许娇河也要承受对应的血肉剥离之刑。   佯装潇洒饮下断契汤的一瞬,许娇河只记得巨大的痛苦如海潮般将她吞没。   无形的怪力搅动着心脏和本源之力的连接处, 灼热跳动的脉络被生生撕成两半。   她痛得跪倒在真境的池面, 整个人弓成一只熟透的虾子。   然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许娇河发觉自己的栖身之境又换了副模样。   它的布置处处透露着疏朗简阔, 然而矮案上的蓝田玉笔筒, 隔断用的透月鲛纱, 以及博古架上数量不多, 但件件价值上万灵石的摆件, 又无形散发出属于久居上位者的精细与讲究。   这是明澹的房间。   心中的假设在许娇河用手肘支起身体, 看见身畔沉睡的青年时,得到了印证。   鸦色长发被玉冠齐整束在一处,因着趴伏的姿势,散落在交叠的袍袖之上。   黑是黑, 白是白。   哪怕简素, 依然俊美不凡。   明澹没有因为许娇河的动作而醒转。   紧蹙的眉宇,浮着薄汗的额头,以及略显苍白的面色, 均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异样。   看来明澹做的梦并不美好。   又或是令一种引诱自己内心的手段?   许娇河垂眸, 冷淡注视几瞬, 而后变换面色, 扮出几分担忧, 摇醒了明澹。   “宗主、宗主, 您还好吗?”   她居高临下, 与缓慢睁开双眼的明澹相对,小声问道, “您怎么会睡在我身边?”   “唔……”   明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略感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娇河君,许是最近公务比较繁忙,原本在坐在床畔看看你的情况,结果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许娇河多看了几眼明澹蒙汗的肌肤,稍作迟疑,从自己衣衫的袖口摸出一方手帕送了过去,顺便用手指了指明澹的额间,“您额头有汗,请用这个擦一擦吧。”   “多谢娇河君。”   明澹从善如流地握住手帕,与薄汗一同被揩去的,还有处于睡梦中不自知的疲倦和不适。   他再抬起头来时,除了面颊血色仍有不足,其他的一切看起来均与往日并无不同。   许娇河很想知道明澹做出这番姿态是想得到些什么,于是假模假样地演了下去:“宗主,我看您面色还是不太好,不如召请医修来看看吧?”   “无妨,只是一些身心上的疲惫而已。”   明澹笑着敷衍一句,就差把有事隐瞒几个字刻在额头上,又掉过头来问起许娇河的情况,“娇河君感觉如何,你当时一喝下那断契汤就痛叫一声昏了过去,可把我吓得不轻。”   “刚喝下去的时候真的很痛,痛得我以为断契之后就要死了。”   许娇河说了一半,发觉自己的言辞透着股拙稚的孩子气,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但睡了一觉醒来,好像什么都好了,甚至觉得比之前还要精神百倍。”   明澹听着她的话,也柔和了眉宇,勾起唇角:“这样就很好。”   他探出灵力,当着许娇河的面又为她做了一次检查。   确认无虞后,站起身告辞:“这里是我的卧房,里外看守十分严密,娇河君可以放心休息。如若有什么需要,或是感到饿了渴了,门外有几位女婢随时等候服侍,娇河君摇铃呼唤她们便是。”   就这么简单?   他又是睡在自己的床畔,又是装出忍痛的神色,难道没有后招了吗?   许娇河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因着身处明澹的床榻,面孔显出一缕赧然:“麻烦宗主了。”   她半垂眼睫,用余光跟随转身打算离开的明澹,冷不丁听见房屋的外间传来推门声。   进入者的足音且轻且快,几转呼吸间就走到了许娇河面前。   对方与明澹擦肩而过,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驻步唤住明澹:“宗主,您的药——”   “什么药?”   许娇河的耳朵敏锐捕捉到这个重要词汇。   与此同时,她凝眸看向出声的女婢。   很陌生,也很寻常的一张脸,并非兰赋,从前未曾见过。   明澹对许娇河的质问充耳不闻,只偏过头颅,对女婢道:“你跟我一起出去。”   “啊,是、宗主。”   莽莽撞撞,显然不是明澹身边的侍奉者该有的质素。   许娇河转眼想到,或许这个眼生的女婢手中端着的药,就是明澹演这场戏的关键,立刻出声挽留:“宗主,我的话还没问完呀,您先别让这个小婢女走。”   明澹无奈地劝哄道:“真的不重要,娇河君还是乖乖躺下休息吧。”   许娇河索性开始耍起惯常的手段,无视了明澹的劝告,坐起身子,挑着柳眉,将脸朝向那个小婢女,骄纵地问道:“你来说,手中端着的药是什么?我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宗主责罚。”   “娇——”   “回、回禀娇河君,这是宗主的镇痛药。”   女婢夹在两方位高权重者之间,捧着托盘的双手一阵轻颤,她细若蚊蝇地回答完毕许娇河的问询,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许娇河甚至怀疑再低半分,对方的额发就落进药碗之内。   许娇河的神态凝在面上,瞳孔微微放大,故作茫然道:“镇痛药……什么镇痛药?”   “……宗主受伤了吗?”   明澹清楚许娇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略带窘迫地侧过肩膀。   女婢得到了自家主人的默许,继续用很低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娇、娇河君前端提出要同无衍道君断契,宗主听在耳里,怕到时候出现什么意外,就、就存了一份心思,翻找了许多古籍。”   “他见到古籍上说,说断契的疼痛非比寻常,且两方、都要受足三天,所以……”   “所以什么?”   许娇河猛地揪住身下的衾被,一叠声追问道。   “所以宗主趁您昏迷,将您所受的痛楚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又怕强忍疼痛,会在各位、宗门同道面前表现出破绽,就命令奴婢去、熬制了这碗镇痛汤……”   女婢结结巴巴地坦白,语速却是很快,生怕没说完就被明澹下一道禁言术法。   但她说到最后,明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仅在她硬着头皮放下熬好的药时,不冷不热地斜了她一眼。   女婢弯曲膝盖,行了一礼就迅速退了出去。   弹指间房内只剩下明澹和许娇河二人。   ……   “是不是真的很痛?”   许娇河的瞳孔半是内疚,半是复杂。   明澹勉力带起一抹笑,安慰道:“不疼,对于大乘期的修士而言,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回应他的,是许娇河下床穿鞋的声响。   明澹登时转过头去,脚步自发迎向朝他走来的许娇河。   许娇河穿着雪白的亵裙,微微展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最后又拉住明澹的衣袖,低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嗫嚅道:“是我不好,总是在麻烦宗主……这些痛楚,宗主合该让我独自承受。”   她的嗓音再次涌起明澹熟悉的尾调。   是与纪若昙断契之后,卧在床榻不吃不喝的那三日里,经常发出的脆弱哭腔。   明澹的心跳声从小到大,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悸动在胸腔内快速扩张。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捏着许娇河的下巴,尽情欣赏她哭泣的模样。   但他克制了自己卑劣的欲/望,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你与纪若昙断契之后便是孑然一身,我又如何舍得看你颠沛流离?既然身为云衔宗之主,就有责任将每位宗内成员庇护在羽翼之下。”   明澹说得大义凛然,极力为这层暧昧气氛的内里,披上一件无可挑剔的外衣。   他以为许娇河会感念自己的善解人意,不会过早地回应这份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   然而许娇河却倏忽问道:“宗主庇护我的感情,同庇护他人的感情是一样的吗?”   明澹的手指一紧,指尖嵌进许娇河的衣衫,将她捏得骨肉微疼。   许娇河没有退缩,直勾勾的眼睛半挑,同他对视。   明澹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大脑迅速思考起来,是表白心意,还是留有余地,才能更容易赢得许娇河的倾心。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   又被许娇河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柔柔发问:“宗主今日会很忙吗?”   明澹没料到她的思想如此跳脱,未经细想颔首道:“大战在即,忙是难免的。”   “……原来是这样。”   许娇河说得很慢,语气如融化的蜜糖般,字与字之间带着香甜的粘连,“那我等宗主回来。”   明澹一怔,从来平静的脉搏蔓延开无边的鼓噪。   他的视线下落,聚焦在许娇河竖起的细白手指上。   最后道:“好,不论多晚,我都会来找你。”   ……   得了明澹的应允,将他送出去之后,许娇河却并不见得如何欢欣。   她要走的路实在坎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今晚,更是影响着计划的最重要一环。   唯有彻底打消明澹的顾虑,她才能顺利与之结契。   许娇河坐在铜镜前,心头升起一缕百感交集的念头。   夜幕很快降临,她将明澹约在了庭院中的兰英树下。 第15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二天   明澹说忙, 似乎真的很忙。   许娇河在兰英树下候至亥时中刻,方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入口处。   似乎是集仪结束后就立刻来到了这里,明澹的身上仍然穿戴着会见各路宗首的玉冠深衣。   而相比明澹一身即将奔赴盛大典仪的郑重其事, 这场会面的另一方则穿得十分清素。   毫无杂质的狐裘斗篷披在肩膀, 厚实蓬勃的绒毛衬得许娇河越发楚楚动人。   好似一捧柔弱轻盈的初雪,日光大一点就会令其原地消融。   在同许娇河对视的瞬间, 这股带着几分怜惜意味的念头, 冷不丁浮现在明澹的脑海。   他的眉眼亦因此显出一缕真切的歉意:“抱歉, 让娇河君久等了。”   话音刚落, 明澹来不及深究心中那股与理智谋算无关的情绪因何催生, 那头许娇河随着彼此的靠近而逐渐明亮热切的目光, 已将他所有的注意力捕获。   “我就知道,不论多晚,宗主既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   许娇河向前一步, 将两人的间距缩短到咫尺之间。   她瞳孔亮晶晶地望着明澹, 神态中毫无等待许久的不耐和疲惫,身后仿佛有竖起的尾巴在摇。   明澹承认自己对许娇河这副全心全意信赖依恋的态度十分受用,受用到早已决定的, 关于是否利用精神印记将对方意识全然剥夺这件事的结果, 亦在他脑海中动摇了一秒。   但动摇的同时, 他又觉得这点没来由的心软过分虚情假意, 于是敛起眸光, 伸手轻轻摘掉散落在许娇河斗篷上的兰英落花, 温柔地问道:“你一个人候在此处, 怎么不叫兰赋陪同?”   许娇河却忽然鼓起脸颊:“今晚,谁在都不能陪同!”   一转呼吸之后, 她充满底气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黏黏糊糊的尾音带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和隐约的可怜,小声嘟囔道,“……宗主忘了吗,我们白天约好的。”   仿佛一晚浅薄的池水,自岸沿相望,便能瞧见底部的清澈波澜——面对这般心事挂在眼角眉梢,坦诚到近乎天真的许娇河,明澹下意识把试图逗弄她几句惹得她着急的心思按捺下去。   他正色道:“我从来没有忘记约定,不过娇河君为何要把见面地点约在此处?”   随着明澹的不解问询出口,许娇河倏而握住了垂落在手边的衣袖。   她局促地深呼吸一口,檀口半张。   然而甫一接触明澹的眸光,又泄了一半气似地耷下眼帘。   过了一会儿,许娇河双手合十,小声地央求道:“宗主能不能转过身再听我说?”   真是奇怪的要求。   与人相见,有什么事是对着背影才能说出口的。   明澹似有所感,稍稍挑起一侧眉梢,顺从地转过身子。   不用再看见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也不必正对着一张深有城府的美人面孔扯谎,许娇河感觉到剧烈跳动的心脏舒缓了少许,接下来,只需要在言语之间让明澹接收到自己的动情。   许娇河屈起鞋缘,一边做着开口的准备,一边忐忑地磨蹭了两下地面。   她望着明澹高挑瘦削,又如同巍峨山岳般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因为,就是在这里,我被惊剑招式所惑,不小心称呼了宗主一声夫君。”   “其实当时真的很窘迫,想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蠢钝,连宗主和真正的夫君都分不清楚。”   许娇河僵硬着脖颈,因着接下来的谎言,从五脏六腑到发声的唇喉都拘挛着颤抖。   而听见她的话,明澹沉静的呼吸,陡然消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   他没有回头,看不到许娇河的表情,除双眼之外的感官,于此刻尽数扩张。   无论是许娇河的鞋底剐蹭地面的窸窣声,还是她为着赧然和忐忑而挤压喉咙的吞咽声。   种种微小的细节尽数反馈到明澹的耳际。   他甚至可以借此描摹躲在自己背后的许娇河,绯红的面颊和蝶翅受惊般抖动的睫羽。   对方陷入爱恋之中羞赧、怯弱、踌躇的姿态,是纪若昙未曾见到过的。   意识到这点,明澹的心亦不自觉地对着许娇河后续的言语涌起几分欣悦和期待。   他没有说话,留出一方天地,以供许娇河吐露心事。   而许娇河不负所望。   “但直到和纪若昙决裂以后,我才想明白。”   “之所以会错认夫君……或许是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对宗主,存了一分不可道破的心意。”   她说完这句后,再也说不下去。   脚尖一点,行动比言辞更为直观,软玉般的躯体靠在明澹的背脊。   隔着繁复的布料,明澹能够感觉到湿漉的热气在肌肤上氤氲开来。   尽管早在许娇河被兰赋控制离魂之际,他就做过更加逾越的行为。   但并不妨碍许娇河主动的这一次,同样能够令得他心满意足地弯起狭长眼睛。   看吧,看吧,哪怕是纪若昙,也不曾得到许娇河这般剖白心声的爱意。   明澹仍然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下滑,落在围绕在自己腰间的两条纤细手臂上。   他控制着内心饱胀到极致的控制欲,为了更进一步试探许娇河,回应的口吻带出一分自嘲和不可置信:“从前有若昙这样的无暇美玉在侧,娇河君的眼里也能映照得进其他人吗?”   许娇河无言须臾,将话音蒙在他的冠服之中:“宗主为何要妄自菲薄……”   “说起来,我虽有仙道魁首、小洞天第一人的名头,可又有谁人不知,若昙比我更得民心。”   得益于许娇河率先将隐瞒多年的秘密说出口,从不相信他人的明澹也有了几分倾诉的欲念。   他的视线朝上,望着树梢处自带淡淡辉光的兰英花,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梦境,“不止是若昙比我更得民心,就连他的父亲,我的师弟纪怀章,也曾是师尊属意的下一任云衔宗主。”   “我是最早拜入师门的大师兄,也算担得起天赋卓绝的名号,却在凝丹、结婴、炼魂这般对于修士而言十分重要的修行阶段,落后于晚入门十数年的师弟。”   “而师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在他人苦苦探求天道真理的年岁,已然顺利突破至大乘境。”   明澹静静探出手,释出一缕灵力,将绽放在树梢顶端的兰英花攀折在掌心。   曾几何时,他所向往的顶级之道,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后来在人魔交锋的战场上,怀章英年早逝,骤闻噩耗,师尊呕出一口鲜血,我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云衔宗的下一任宗主,内定了多年的宗主人选,一朝骤然生变,换成了我这位大师兄。”   “有宗门猜忌于我,也有怀章的追随者不驯于我。”   “我时常在想,登上心心念念的高位之后,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宵衣旰食?是如履薄冰?是唯恐某一样事行差踏错,叫那些曾经拿我与师弟对比的人,又捧出他的儿子来验证我的平庸逊色?”   相识七年,许娇河从未在明澹春风般的嗓音中,听出这无尽的萧索落寞。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相信,或许此刻同自己相处的明澹,怀揣着一颗层层伪装之下的真心。   他从来并非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神佛。   而是终日立身在他人阴影之下的不甘者。   许娇河的心泛起一丝怜悯,但也只有一丝。   因为她知道,人的诸般野心,不该通过伤害无辜者来实现。   ……   察觉到许娇河的漫长缄默,明澹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手指刹那间收拢到骨节泛白,匍匐于掌心的兰英花顺势化作一滩烂泥。   黏腻的、带着清香的花瓣残骸,沾染着明澹皓白的肌肤。   他逆光自上而下朝许娇河看来,漆黑的眸色比无星无月的夜幕更加深邃:“娇河君,哪怕真实的我,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正直坦荡、心怀无私,你也愿意,将自己珍贵的情意交托于我吗?”   许娇河下意识仰起面孔,与他对视。   很奇怪。   她分明没有感应到精神印记的催动,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要虔诚点头。   战力、修行、天赋。   这些在小洞天看来最为要紧的外在条件,有时却不一定抵得过明澹舌灿莲花的唇喉。   失神片刻,她喃喃重复起明澹昔日的言语:“……我从不会对你不耐烦,你也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私下揣测于我,这样很好,我很自在。”   闻言,明澹眼中的光彩骤亮,但并不言语,执拗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从前我嫁与无衍道君,只觉得什么道侣结契,都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说到这里,许娇河闭合双目,强迫自己将面对面的倾听者想象成那位天各一方的爱侣,“可当我遇到宗主,感受着与宗主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恍觉结契或许是相濡以沫者间的承诺和钟情不渝。”   意料中的告白总算到来,明澹无声无息笑了。   他低声问道:“那么请问娇河君,你是否还有勇气相信男女之情,相信摆脱纪若昙后,下一位相濡以沫者,会与你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之契?”   回答他的,是许娇河十指相扣的素手,以及低到尘埃里的一句“缓之”。   “……卿卿,无人处,我如此称呼你,可好?”   明澹单手托起许娇河莹嫩的脸颊,充满爱怜地轻声细语。   这个含有无限意味的称呼出口,令得许娇河差点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柔顺颔首,装作害羞。   又很快得到明澹的许诺:“既要结契,我一定会给你一场小洞天最为盛大的典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许娇河情不自禁问道。   “在公开我们的关系之前,有件事需要卿卿你来做。” 第15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三天   一日后, 讨伐欲海以及无衍道君纪若昙的檄文贴满九州的大街小巷。   其中写到,是纪若昙勾结魔族偷盗并损坏了娲皇像,后又凭借寻找补天石将其复原的名义远赴极雪境, 与藏身其间的魔尊扶雪卿密谋策划出落崖洲伏击小洞天精锐一事。   所幸作为道侣, 许娇河发现了纪若昙隐藏在光风霁月伪装下的真面目。   又在落崖洲时假意与纪若昙一同投诚于魔族,后趁其不备, 一剑刺伤其心腔命门, 这才使得纪若昙和扶雪卿负伤逃窜, 令前往落崖洲的高阶修士们不至于落得个伤亡殆尽的下场。   此檄文由许娇河亲手写就, 甫一现世就引得群情激奋。   纪若昙的声名轰然倒塌, 上至小洞天修士, 下至九州民众,纷纷欲将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明澹更是作为宗主出面,宣布剥夺纪若昙的道君称号,并将他从云衔宗的闻英阁中除名。   大战将近, 小洞天不再掩盖讨伐欲海的计划。   是而, 这道檄文也很快传到了欲海的雪月巅之中。   扶雪卿细细读过一遍,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却对纪若昙升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隐秘同情。   他反手将檄文攥在手心, 出了议事处, 来到纪若昙客居的侧殿。朝那道时常一动不动矗立在窗前的青年背影问道:“怎么样, 见到自己道侣亲笔写就的檄文, 心情如何?”   身处厌恶浅色的欲海境内, 纪若昙仍是一身皓衣。   不论雪月巅上的无边落雪, 他便是这旷寂宫殿中唯一的纯白。   纪若昙眉风不动, 漠然转过身来,目光并不看向扶雪卿, 只盯着他掌中轻飘飘的纸张。   他朝扶雪卿伸出手,示意对方将檄文递来。   扶雪卿几步上前,把檄文放进他的掌心。   纪若昙将纸上被扶雪卿捏皱的地方一一抚平,而后双手捧着,垂头仔细阅读起来。   扶雪卿以为他会愤怒、会伤感,至少无法维持平素的冷静。   片刻后,却见其倒提着檄文的一角,把它放在了灯架的烛火上点燃。   火焰迅速席卷单薄纸张,枯败的焦黑向上绵延,吞噬了娟秀的字迹。   殿外落雪纷纷,殿内阒然无声,扶雪卿随纪若昙一同望着檄文烧成灰烬,只觉得艰难现况之下好不容易催生出来的,眼见情敌与自己落得同一下场的雀跃,也彻底不见踪影。   他忽感艰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   又闻纪若昙用一如往常的语气问道:“迎战军队集结的如何了?”   扶雪卿道:“我已倾尽举国之力,但一则欲海被封印多年,妖魔二族一直生活在物资匮乏的贫瘠地界,二则妖魔的寿命漫长,是人族的数倍,力量增长也相对应的缓慢许多,所以——”   “所以,其实你也清楚我们没什么胜算对吗?”   纪若昙侧过脸,戳人痛楚的语调依旧平铺直叙。   扶雪卿咬着牙,由于用力过度,齿关的闭合处传来一阵颤抖的酸意:“若我没有受伤,若我的雪之心不曾被游闻羽刺出裂痕,那我又有何畏惧,横竖他们都杀我不死!”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越发高昂。   奈何彼此心知肚明,这份高昂,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颓唐。   必败之局,为何要战?   可若不战,何处求生?   扶雪卿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父亲临终的床榻前立下的誓言:   要壮大妖魔二族,要带领欲海走向更自由兴盛的未来。   然而多年已过,他所品尝到的,却是无尽的苦果。   扶雪卿陷入自己的心绪,只恨时光不能流转。   若他能够提前知晓今日的结局,就能够从一开始力挽狂澜。   而相比扶雪卿的懊恼,另一侧盛名俱毁、满身狼藉的纪若昙则平静许多,“开战之际,我会站在妖魔大军的前方,与你一同迎战小洞天的高阶修士。”   得了纪若昙的应诺,扶雪卿仍是无言。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问询:“你的人生,可有后悔过的事吗?”   纪若昙答:“从无。”   ……   另一边,九州。   檄文的张贴,更胜似一封全员备战的说明。   哪怕是不会直接参战的人间皇族,也派出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兵将,以充后勤辅助之用。   两军的交战点被设立在远离人群聚居处的欲海之上,作为人族统领的明澹,需要提前出发。   在动身离开云衔宗之前,他最后一次来看望许娇河。   柔情的相拥,眷眷的温存,令彼此紧绷的身心松懈不少。   明澹将许娇河抱在怀中,下颌深陷于没有衣料阻隔的白腻颈项之间。   他探出手,像抚摸一只破壳无依的鸟儿般抚摸着许娇河光滑的长发,轻声道:“害怕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我十几岁时曾被魔族掳掠过,知晓他们的穷凶极恶,幸而得到纪、云衔宗的救助,才勉强活了下来。”许娇河说到一半,顺理成章地想要将救命恩人的名讳道出。   但明澹抚慰她的手指适时提醒了自身的存在。   许娇河含糊其辞地隐去纪若昙的痕迹,只把这份功劳归结为云衔宗本身。   明澹当然不会因为许娇河半道换了个称呼,想不到她原来意欲提起的为何人。   不过他并不以此为忤,摩挲鸦发的动作不停,透过胸腔传到许娇河耳畔的嗓音带来酥麻痒意:“卿卿,你不要怕,过去云衔宗能护得住你,如今有我亲自出战,你更可以放一百个心。”   她当然放心。   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因为真正令她担心的本来就另有其人!   许娇河在心中腹诽,偏偏又要装出一副情溺其中的假象,反手回抱住明澹,关切地说道:“就算你是自在天上的仙帝,就算你打遍三界无敌手,可、可我心慕于你……无论如何都要担心的。”   “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就算是小洞天的统领,也无需处处事必躬亲。”   “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我可怎么是好……”   和纪若昙这根不解风情的木头结契多年。   哄人这项本能,许娇河实在无用武之地。   她青涩地诉说衷情,只是话音落地半晌,却是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得到明澹的回应。   难道是自己殷勤太过,露了马脚?   许娇河的心登时紧张起来。   砰砰砰跳得飞快。   快到令她怀疑,隔着血肉和衣衫,明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当她颇为犹豫要不要再转圜几句之时,明澹忽然换了个姿势,让她压在了床榻之上。   “卿卿待我如此之好,满心满腔地为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青年流丽的眼睛朝着尾线折起,带出极为旖旎的光影。   被这样一双溢满深情的瞳孔注视,恐怕时常与蜜糖为伍的蜂群也会溺死在香甜黏腻之里。   许娇河的惊呼声来不及送出口腔,整个人已经被迫分开双膝,困在了床面和明澹的臂弯中央。   未来镜中男/欢/女/爱的场面再度浮现她的眼前。   可那时她早已失去了自身的意识,相较一具灵力化作的木头傀儡也不遑多让。   如今,她还有着正常的喜怒哀乐。   为了完成计划,与明澹虚与委蛇已是极限,如何还能够接受进一步的亲密……   许娇河全身僵硬,情绪比理智更快发出抗议。   双腿内侧被明澹触碰到的的皮肉痉挛起来,大片大片的细小浮粒出现在后颈和手臂。   “卿卿,你怎么不说话?”   明澹的唇瓣停在许娇河的面孔上面,悬而未落。   依照他不为人知的恶劣性格,他更中意许娇河热情痴态地求他缠他。   “我、我……”   许娇河支支吾吾,头脑空空,一时找不到借口,也说不出话来。   见对方仅是柔美的面孔飞着薄粉,如同傻了似地愣在原地,扩圆的瞳孔一瞬不瞬望着自己,明澹倏忽意识到,许娇河没有爱过纪若昙,自然也不曾与纪若昙有过道侣间的深入接触。   生涩至此,又怎能想得到那等热切迎合之事。   忆及此,他的心情更加舒畅。   对待许娇河的动作,比之前端又生生轻柔了几分。   虽然他也清心寡欲了千年,未曾有过女色近身,但在这方面,主动些更能令得女方欢愉。   明澹的头脑思忖得很快,得出结论,就想要亲吻下去。   却在双唇即将相触之际,得到了许娇河下意识偏过头颅的反应。   “卿卿?”   被许娇河拒绝,明澹顿感不虞。   他又随即将这些负面情绪按捺下去,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给出一个回应。   接着这几转呼吸的间隙,许娇河的思绪终于迟缓地运转起来。   她噘着嘴,从明澹的桎梏中勉力解放出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胸口,小声抗议道:“住在侍郎府时,那些妈妈们曾跟我说过,这些事,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才能做的……”   她说到这里,话音渐熄,唯余盈盈动人的眼波透着千言万语。   是了。   许娇河固然在云衔宗住了七年。   但从小受到的礼仪训导,均来自九州人间。   明澹为许娇河的抗拒思考出很多种理由,却怎么没有想到这方面。   理清了背后的真相,他立刻道歉道:“是我放浪了,卿卿。”   可说是这么说,明澹也只不过是止了继续做下去的欲念。   而对于许娇河那张能够说出许多甜言蜜语的唇瓣,出战之前,他不管怎样都想亲上一亲。   见明澹没有从自己的身上下去,许娇河明白过来自己的行为还不足够煞风景。   她又扮起最拿手的娇痴姿态,拽着明澹的衣襟逼问道:“缓之让我按照你写就的檄文重新誊抄一份昭告四方,好凭借纪若昙道侣的身份,进一步团结九州的同仇敌忾之心,这些我都照做了。”   “那缓之亲口许诺的娶我、同我结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许娇河将这些话问出口的瞬息,敏感地从明澹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猜忌和审视。   她清楚地知晓,倘若在这个刹那,自己与之对望的瞳孔泄出任何异样。   那么未来镜的惨烈结局,恐怕会于此刻提前上演。   已经为纪若昙做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咬着牙关,心腔淌着血写下了那份尽是污蔑的檄文。   决不能在这一刻满盘皆输。   许娇河凝结目光,以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坦然看向对方。   明澹暧昧浮动的心思彻底散去。   他打量了许娇河良久,注意力又被一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拉回。   两只手臂如同光滑细腻的绸缎般柔柔束缚着他的臂膀,许娇河萦着花香的吐息散在耳畔:“人家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缓之总不会生气了吧?”   “自然没有。”   冷静下来的明澹落吻在她的脸颊,而后站起身道,“只是我们的事,还得再等等。” 第15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四天   明澹留下这句话, 随即命令兰赋将许娇河送回原本的住处。   翌日,直至修士队伍离开云衔宗,许娇河都没有再见到他第二面。   内外管事中的九歌随行, 宗内精锐尽出, 留下兰赋代为管理日常事务。   人魔大战,素来旷日持久。   但相比千百年前的两次战争, 此番欲海魔尊受伤未愈, 守护他的精锐铁卫和千年雪枭般若又在洛崖洲一行中通通被斩于马下, 欲海士气低落, 扶雪卿麾下的将领亦是青黄不接。   这场战争只要持续下去, 等到欲海本就贫瘠的土地粮尽援绝, 必将是九州的全面胜利。   包括许娇河在内,所有的人族皆是这般认知。   因而她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想要兰赋将自己送到前线去,好以守护明澹的名义, 与他结定契约。   可惜兰赋油盐不进。   维持在她面孔之上的, 与明澹如出一辙的温和笑容从未变过。   无奈之下,许娇河唯有在独自安寝的每个深夜,偷偷祭出未来镜, 企图看清在这些日子的努力之下, 自己和纪若昙的既定结局是否发生偏移改变。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自从虚清境内开启未来镜后, 时至今日, 无论她再怎么滴血或是输入灵力, 仙器均再无反应。   许娇河终日困坐在虚极峰之中, 抬头看见的天空, 更似一方无形的桎梏。   但随着人魔大战的正式打响,她绝望的现况却突然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前线原本不多的密信频繁传来, 兰赋脸上从容的笑容,亦在日复一日的拆开阅读中逐渐消失。   她也不再有那么多闲工夫,守在许娇河的院落前。   不过就算没了监视者,许娇河也不得踏出身处的院落半步。   因为再远一些,有明澹设下的一层禁制作为束缚。   许娇河从兰赋每日来看望自己的神色中,捕捉到欲海占据上风的信息。   她的心情雀跃起来,只觉日子也有了几分盼头。   再后来,兰赋一连四五天都没再迈入许娇河的房间。   等许娇河再见到她时,她传来一个消息。   “你是说,今日子时,宗主会秘密返回一趟?”   午膳时分,许娇河坐在八仙桌旁,听见兰赋弯腰伏在自己咫尺间的耳语。   见对方点头,她有样学样地压低嗓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音,略带不解地问道,“可是人魔大战才堪堪开始不久,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宗主离开阵地,若是被欲海那边察觉,会不会继而引发什么动荡?”   “宗主到来,只是为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宜,很快便会回去。”   兰赋将明澹归来背后的真相,隐在平静的眼波之下。   她柔声细语解释完毕,又为许娇河盛了一碗八珍鸡汤。   只是还没放到许娇河手边,就看见许娇河耍赖似地俯低,张开双臂盖住了自己周围的空荡桌面,不满地嘟囔道,“兰赋,我都已经说过我吃不下啦,你怎么还来呀——”   兰赋有一瞬间失神,握着汤碗的手一顿,恍若不觉地反问:“是吗?”   不等许娇河答话,又如常说道,“可能是看见娇河君体态纤细,总觉得您吃那么一些不够吧。”   许娇河噘着嘴,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皮肉:“谁说得,我已经被你喂胖不少了……”   兰赋笑了一下:“外面的兰英花开得很好,娇河君想要随同奴婢一同去看看吗?”   许娇河抬起头,稍稍打量了她几瞬,说不清楚的怪异自心间袭来。   但她依然颔首应允道:“好啊。”   ……   看完兰英花,兰赋又说忙碌了数日,想在宗门的四处走走。   主仆两人也说不好是谁陪着谁。   不过在偌大的云衔宗游览一通,总比困在虚极峰内要好上许多。   比起天地之间的景色,许娇河敏感察觉到兰赋注视自己的次数更多。   她明里暗里盘问了数次,却也问不出什么来。   待到明澹归来,她才知晓,为何兰赋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眷恋不舍。   沐浴在寂寥的月色之下,推开房门的青年白衣带血,狭长眼睑下方新添了一道细密血痕。   仿佛温润的美玉裂出瑕疵,这道伤口为他清俊的容颜渲染出一丝堕落高台的诡魅感。   时至深夜,许娇河等得犯困,乍然看到他的身影,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   “缓、缓之,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许娇河瞪大眼睛,只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就算人族占据劣势,但凭借明澹大乘期的修为,又有几人能将他伤至如此。   明澹旋身关门,又行至许娇河身边坐下,目光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许娇河急忙拎起手边的茶壶,倒了杯早已凉透的洞庭春给他。   明澹瞥过一眼,对许娇河的笨拙粗心有些不耐。   但他无暇分出心思去纠结这点琐事,思量着开口道:“卿卿,战事不是很顺利。”   “怎会如此?”   许娇河故作诧异,“扶雪卿统领的军队不过是一些残兵弱将,如何会是小洞天的对手?”   明澹面沉如水,为冷却心底的邪火,将冰凉的茶盏握在掌心:“纪若昙有悬灵老祖留下的神器盘古剑在手,又不知在欲海的这些日子掌握了什么妖邪之术,修为竟比假死之前还要高出几分。”   “你身上的这些伤,便是纪若昙造成的?”   许娇河伸手,指腹附在明澹眼下血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摩挲。   “你也知道,一个大乘期的修士,有时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明澹放任许娇河的动作,又道,“虽然这场战争持续下去,终究还是人族取得胜利,但我恐怕整个小洞天也会因此元气大伤。”   他的话术依旧从全局出发,仿佛方方面面都为每一位出征的修士考虑周全。   只是隐瞒了一点。   纪若昙出手,并不着意于收割其他人族的性命,而是不顾一切地进攻于他。   大乘境界的修士,每释放一次高阶法术,都相当于在燃烧生命。   明澹的寿数已逾千年,哪里能同仅有二百来岁的纪若昙耗得起。   情急之下,明澹想到了动用禁忌之法。   但禁忌之法一旦启动,九成的结果都是双方同归于尽。   明澹仍想从纪若昙手上夺回补天石,修补天梯,重新搏一搏那羽化登仙的命数。   所以,他不能死。   打定主意,明澹便立即想到了身为承命者的许娇河。   他先前总是对许娇河抱有几分怀疑,毕竟他不相信这世间一切的情意。   然而形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   明澹又絮絮了几句,向许娇河讲述了战场的危险和纪若昙的穷凶极恶。   他是颠倒黑白、舌灿莲花的高手,三下五除二,便瞧见许娇河露出心疼的神色。   “缓之,你我结契吧——盛大的婚礼我暂时也不想了,我只愿能护你平安。”   许娇河勾住明澹的后颈,伏在他的胸口,让声音与明澹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相融合。   明澹再次假意道:“卿卿,你愿意如此为我,我十分感动……其实有关结契之事,我之所以迟疑至今,就是因为你的命格过于珍贵,我不愿让你受到任何危险。”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许娇河仰起脖颈,坚定打断了他。   她柔软饱满的嘴唇凑近明澹的下颌,用气声说道,“承命者的契约想要生效,从来都讲究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用生命护你平安,这一生,也只愿护你一个人平安。”   明澹眸色渐深。   就算天生冷情如他,于此刻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恻然。   他张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许娇河却捧住他的面孔,将唇瓣送了过去。   气息交缠的须臾,许娇河的齿关对准彼此的舌尖用力咬合。   明澹吃痛皱眉,味蕾处传来腥甜的滋味——他与许娇河的血液,已然进入双方体内。   结局既定,明澹终是放弃了猜忌和迟疑,任凭承命者的契约在体内生效。   与此同时,他闭合双眼,欲念压倒理智,用力扣住许娇河的后颈,吻得凶狠而贪婪。   “对不起,卿卿。”   “你这般对我……我下一世定同你做一对夫妻。”   在一吻即将结束时,明澹含糊着言语,道出平生仅一次的真心歉意。   “嗯?”   许娇河沉溺在亲吻的余韵里,半眯的瞳眸中泪光点点。   她小口喘着气,视线无法及时聚焦,只好依照本能笨拙地偏了偏脸颊。   下一瞬,一缕强悍的灵力探入她的意识,彻底开启了精神印记的吞噬。   ……   说好很快就走的明澹,在许娇河的房间内待到了丑时。   等他推开门时,兰赋立在兰英树下,静默的目光向他看来。   明澹动了动薄唇:“跟我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看顾的东西了。”   兰赋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起先步伐还算正常,走着走着,倏忽变得踉跄。   碎发被风掠起的弧影之下,她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明澹:“你终究还是摧毁了她的意识。”   明澹心平气和解释道:“承命者的契约已成,我不能放任不稳定的因素留在身边。”   “是吗?”   兰赋挑起眉峰,夸张地哈了一声,“就像九歌忠心耿耿地跟随你多年,你最后还是为了补全力量,选择抹去他的灵识,将他化为灵体的状态吸进了体内。”   面对兰赋露/骨的不敬,明澹没有生气。   同样的,他听到言辞激烈的指责,也并无半分内疚之情产生。   “你和九歌皆是我的法外化身,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让他重新和我融为一体,有何不妥?”   明澹微微歪头,迎向诘问的兰赋,被月光映照出一片皎洁的眉宇呈现近似天真的疑惑。   “所以,接下来轮到我了,对吗?”   兰赋问出问题,语气却是肯定。   在她与明澹的距离缩短至一丈时,那如同酒醉者般的跌撞足音重新归于平稳。   越来越靠近许娇河的卧房,只要稍稍偏转视线,就能窥见内里的光景。   她不愿许娇河见到自己最后的样子满是狼狈和潦倒。   ……虽然兰赋也知道,许娇河大约已经什么都看不到。   明澹仰起下颌,回以微笑:“是啊,兰赋,你会乖乖地听话去死吧?”   “当然、当然。”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兰赋慢慢地说道。   和她的语气一样慢吞吞的,还有从广袖中探出的指尖。   兰赋指向许娇河的所在,问道,“不过,在死之前,可以允许我去和她告个别吗?”   接触到兰赋视线的那一刻,明澹本想拒绝的话语,不知怎的,突然发不出声。   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了对方一刻,最终侧开身体,允许了她的进入。   于是兰赋将屋门闭上,走近坐在床榻上倚坐无声的人影。   那张漂亮的面孔已经不会笑了,澄澈的瞳孔也彻底失去了生动的神光。   兰赋叹了口气。   老实说,她只害怕疼痛,却并不害怕死去。   她和九歌生来便是明澹的一部分。   因此哪怕将他们通通恢复成无知无觉的灵体,明澹的体内也会留有他们存在的印记。   “可是,说到底……还是很舍不得啊……”   兰赋抬起手,想将滑落在许娇河耳廓边缘的散发撩起。   但手伸到一半,又转变方向盖住了自己的面孔,留下一句百感交集的喟叹。   许娇河失神的面孔仍然正对着她,毫无反应。   听从的冷淡和迟缓,并没有打消兰赋的谈兴。   她同时也清楚,虽然明澹没有刻意释放灵力,但屋内她的一言一语,他都悉数了悟在心。   X的。   兰赋难得在心中爆了句粗口,她转眼想到自己都要死了,万事万物又有什么好在意。   她倾身过去,先是吻了吻许娇河的眉心,而后带着爱怜和内疚骂道:“娇娇,你真是蠢,决裂了你那不解风情的道侣,又拒绝了对你日思夜想的徒弟,最后将自己送进到了明澹的虎狼窝中。”   她的手指向下,将许娇河身上经过明澹仓促整理,还未来得及恢复无痕的衣襟细致抚平,怀着在心上人面前戳明澹脊梁骨的念头,径自絮絮下去,“男人好像都是这样,你以为他真的在意与你的感情,殊不知他爱的只有欲/望和权利。昔日明澹同纪怀章称兄道弟,转头又在战场上将他暗算,死在了魔尊扶赫之的射日弓下。”   “纪若昙年幼时,明澹也认真教养过他一段日子,想要利用他壮大云衔宗的声誉,但到了自己不如纪若昙的时候,明澹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策划了今日的结局,只想将他彻底除去。”   “不过,这些男人本也可恶,生来就喜欢抢夺,合该全都下地狱。”   “唯有你,我可怜的娇娇,你这么无辜,又这么愚笨无知。”   兰赋一边抖露着明澹的真面目,一边留神着外界的动静。   当她说起“但到了自己不如纪若昙的时候”时,门外清晰地传来灵剑鉴白出鞘的声音。   兰赋感觉到诡异的快感。   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是真的人族,笑到这种程度,是应该流下泪水的。   可兰赋拼命地揉着眼睛,也只有红肿发疼的瞳珠,干涩地贴着她的指腹。   为什么没有眼泪呢?   兰赋想了很久。   最后她拉长语调,用恍然大悟的口吻道:“原来我也伤害了你,我也应该下地狱。” 第15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五天   “你的话还真是多。”   “可你就是, 不如纪若昙啊。”   这是兰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有恨意,也并无声嘶力竭, 就好像在叙述一个晴昼应有日光的事实。   但就是这样一个事实, 让明澹本就阴冷的面孔越发扭曲。   作为惩罚,明澹没有像对待九歌那般直接抹去她的灵识。   而是在她清醒的状态下, 用法术将她的躯壳挤压收缩, 再通过掌心一点一点吸收进身体。   兰赋的性格远比九歌狡诈多变, 存于世间的年岁也更加长久。   明澹消化着她力量, 又将她还未完全溶解的个人意志镇压在灵台深处, 不肯给个痛快。   这世上所有认为他不如纪若昙的人, 都应该留着一条贱/命,亲眼见证纪若昙灰飞烟灭。   明澹如是想到。   解决完兰赋的事情,亦到了折返欲海驻扎地的时刻。   他抬步进屋,对着变作傀儡的许娇河眉心释放出一抹灵力。   片刻过后, 那毫无神光的瞳孔重新恢复清醒, 没骨头的姿势变成了明澹习惯的正襟危坐。   失去了自主的意识,哪怕灵力能够辅助许娇河进行一些日常的表达,终究是笨拙。   明澹凝视着她, 却没并无丝毫不悦。   绝对安全的人际关系, 让他阴郁的心情得到片刻的享受和宁静。   明澹操控着灵力, 对着全面控制许娇河的精神印记注入了几道命令。   与此同时, 他的脚下生出属于阵法的莹莹光亮。   待到传送阵完全生成, 坐在床头的许娇河倏忽起身, 如往常般扭动腰肢徐徐来到他的身畔。   “缓之。”   她望着明澹, 甜滋滋地笑着,颊边梨涡微陷。   明澹眉眼柔和一瞬, 又道:“到了众修士面前,要叫我宗主。”   “好,宗主。”   ……   兰赋消散后,偌大的云衔宗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之人。   为保万无一失,明澹选择带走许娇河。   也希望在迎战纪若昙时,能利用许娇河令他分心。   法阵传送的速度很快,不多时,明澹便回到了欲海附近的修士驻扎地。   他们征用了镇魔局驻扎的边陲小城作为临时休憩之所,此刻城内的普通民众皆已排空,叶流裳祭出神器伏羲钟作为屏障,罩住了整个欲海的出入口,将妖魔二族组成的大军困在其中。   扶雪卿进攻数日,见难以突破,便率领军队退回了欲海之内,暂且偃旗息鼓。   法帐内焦灼的气氛如有实质,作为副统领的宋昶察觉到明澹归来的气息,连忙步出迎接道:“明宗主,叶尊主道伏羲钟连镇欲海五日,边缘已有开裂之相,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伏羲钟是上古神器,怎会耐不住五日的术法冲击?”   听见宋阙略带焦虑的言辞,明澹抬眼望向坐在法帐一侧未曾起身的叶流裳。   叶流裳捏了捏眉心,难掩疲态,答道:“我等并非神仙,能使用伏羲钟也不过是因为其中仍有上古神力留存,如今神力释放到极致,却没有新的力量补充进去,伏羲钟自是后继无力。”   “更何况为了阻隔欲海的入口,我已将伏羲钟的作用范围扩张到极致,神力覆盖的领域越是广阔,其防御的力量就越是薄弱,若继续勉强使用,我担心伏羲钟会彻底损坏。”   娲皇像破裂至今无法复原,叶流裳不愿如梦世仅剩的一件神器也就此毁去。   她虽未直言,但内里的意思显然不支持小洞天继续防守。   “可是眼下穷尽你我之力也斗不过纪若昙,再加上妖魔二族的大军那不要命的打法,他们不想活就不想活了,难道我们也要拉着小洞天所有的修士一同去死吗?”   火烧眉毛的关头,宋阙也顾不得维系宗主风范。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抢在明澹前面扬声质问着叶流裳。   “那等伏羲钟毁了我们也还是不敌纪若昙,届时你又待如何?”   叶流裳不甘示弱,妩媚上挑的眼睛喷出两道挑衅的烈火。   “你!”   宋阙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何必与妇人见识,又扭头看向明澹:“明宗主,烦请您给句准话,那补天石尚在纪若昙的手中,就算我们可以放弃占领欲海,但是补天石他无论如何都要交出来!”   他说到了重点,叶流裳也不再维持针锋相对的姿态。   连同其他窃窃私语的修士,十来双殷切的目光齐齐注视明澹,盼望着他能给出个正确的答案。   明澹环视周遭,却没说话。   他抬袖一挥,账内登时多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这——”   “娇河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阙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明澹会把这个烫手山芋带来。   可作用是什么?   难道有了她就能威胁纪若昙,然后扭转战局?   站在明澹身边的许娇河仅是含着笑意,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明澹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昂首道:“我已有了主意。”   “我会将纪若昙引出欲海,再启用舍身阵将他诛杀。”   明澹语气平淡,但“舍身阵”的名词一出,所有人瞬间对许娇河失去了关注。   “舍身阵是上古禁术,需要献祭一名高阶修士换取敌方魂飞魄散,永世难以超生,宗主您——”   宋阙自诩能言善道,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词穷的一天。   “既是我启动舍身阵,那要舍去的,自然是我的命。”   明澹淡声说道,“只要纪若昙伏诛,欲海便再拿不出什么杀手锏来同小洞天抗衡。”   人族艰苦修仙,为的便是寿与天齐。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明澹此番决定出口,哪怕是为着纪若昙的叛变,对云衔宗颇有微词的修士也再无异议。   大家肃然起敬,纷纷向明澹作揖到底。   明澹风淡云轻地摆了摆手:“我活了千年,虽说并未得登仙位,但也着实算不上遗憾。”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他看了眼身后的许娇河,话锋一转,“我今日回去,为的是跟娇河君结契,从前她与纪若昙的婚事,只不过是纪若昙贪图她承命者的命格强行为之,从未有过道侣之实,我早与娇河君两情相悦许久,若我不能活着回到云衔宗,娇河君便是下一任绝无争议的宗首,希望诸位能够支持我的决定。”   万籁俱寂。   一时之间,所有人不知该敬佩明澹舍生忘死的高义,还是该震惊明澹与叛徒之妻结合的出格。   可“死”者为大,在大脑空白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后,宋阙率先反应过来,真切地道出恭喜。   比起明澹做出的牺牲,他想要与何人结契,又有什么好在意?   明澹出手,一招便定乾坤。   法帐之内,气氛一改颓唐。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胜利,会用明澹的命来交换。   但献祭之火没有烧到自家头上,终究不过是口头上的沉重和不舍。   众人沉浸在困难迎刃而解的喜悦中,簇拥着明澹讨论起接下来的计划,唯有游闻羽在听见“结契”二字时,朝着躲在明澹身后始终没有开口的许娇河望去。   ……   天光乍破时分,镇在欲海入口处的伏羲钟被叶流裳撤去。   她收回神器,立在明澹的身后。   而她的身后,又是数千蓄势待发的小洞天修士。   由明澹带领的千军万马,静静悬浮在苍空之上,等待着敌人军队的到来。   欲海的另一面,扶雪卿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封印的松懈。   弹指之间,他的身影出现在修士阵营的下方。   与欲海同色的玄甲战袍迎着浩荡天风,奏出烈烈声响。   分别象征极冷与极热的两把弯刀,在他掌心散发着雄浑的魔气之光。   而海洋深处,和滔天的浪潮一同呼啸的,是无数长相奇异、阴冷诡谲的妖魔兵将。   他们踏浪而出,人数是修士的数倍。   纵使修为不如,却能凭借数量与之旗鼓相当。   纪若昙最后才现身在扶雪卿的手畔。   他甫一出现,打了胜仗的欲海大军气势更盛。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犹似闪电,几欲将久久压制在欲海之上的灰蓝苍穹撕裂。   为首的扶雪卿自下而上看去,深邃凌厉的碧绿眼珠透着森然的寒气,不偏不倚落在明澹的身上,随即冷笑道:“明宗主,缩头乌龟当够了,终于来舍得送死了吗?”   云端之中,蕴含灵力的烟岚阵阵,明澹四遭万千华光萦绕,将他衬托得如同自在天降世的仙人。   仙人自是不会与下等种族的卑劣言辞计较。   明澹抬掌,灵剑鉴白的实体在指尖凝结。他将鉴白握住,无比熟练地挽了个剑花,锋利的刃尖朝上,贴合手臂的线条而立,他眉宇平和地问道:“魔尊怎认为我一定是来送死,而非取你性命?”   “若你能取,早就来取,又何须等到现在?”   扶雪卿嗤出一声,他对于小洞天这种人输阵不输的自我找补精神向来不屑一顾。   “须知有时,尽力地准备,也是对于敌人之死的一种尊重。”   明澹说得淡然出尘,好像前几次短兵相接的失败方是欲海一样。   扶雪卿忍不住想笑,他转过头看向纪若昙,期盼纪若昙能够说出几句在小洞天的认知里,足以将明澹气得跳脚的讥讽,奈何对方岿然不动,已经盘古剑调整为迎敌的姿势。   他心里暗道纪若昙无趣。   连日来和小洞天的数次交锋,打破了他还是少尊时,跟随在父尊身后得到的记忆。   人族似乎变弱了。   天梯断裂的千年以来,那曾经镌刻在他们骨血里的勤勉刻苦,变成了争夺诠释地位的城府心机。   只是就算是变弱了。   按照他目前的实力,在伤势恢复以前,他也并无对上明澹的实力。   扶雪卿又一次看向了纪若昙,这个帮助欲海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   他知晓纪若昙帮助自己的条件是维系三族之间的平衡,所以也只好把那些未曾熄灭的野心藏起。   “别再说废话了,要战便战吧!”   不止是野心,他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灼热的眸光深处。   痛饮敌人鲜血的滋味,是这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   扶雪卿率先举高弯刀,身上萦绕的魔气暴涨到极致,化作两道冲天的黑色羽翼在背后扬起。   队列的远处,沉重的号角声呜呜吹响。   大战似乎即将一触即发。   然而千钧一发时刻,明澹手侧身影的出现,打破了扶雪卿面上的兴奋之色。   “娇娇?”   “她怎么会在这里?”   扶雪卿匪夷所思地唤出身影的名字,第二句话,问得却是沉默至今的纪若昙。   他向前的冲势不由自主缓慢了下来,于是所有紧随其后的魔将妖兵都被迫停下脚步。   两方相隔的距离维持在微妙的界限,如同无形之手在其中画下了一道楚河汉界。   明澹没有对扶雪卿的迟疑表现出任何意外。   事实上,在所有人执戈以待时,他的表情到动作都异常镇定平静。   他感受着许娇河双手挽在自己小臂之间的依恋,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而后用奇异且柔和的嗓音笃定道:“看样子,魔尊现在有闲心听我说话了。”   意识到那声脱口而出的“娇娇”过于暧昧,扶雪卿迅速调整了语气,作出和许娇河并不熟悉的姿态:“这是属于小洞天和欲海的战场,你带一个毫不相干的凡人进来干什么?”   “毫不相干吗?”   明澹的声音渗透着灵力,清晰而准确地传入扶雪卿和纪若昙的耳里。   他同许娇河对视一眼,柔情万种地说道,“娇河君是我的道侣,亦是云衔宗的宗主夫人——作为妻子,陪伴自己的夫君一同出战,又怎会是毫无相干?”   明澹的话差点让扶雪卿以外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许娇河,却见许娇河一副沉浸在欢喜中的模样,眼底毫无自己的存在。   就算认清了许娇河的无情,就算知晓自己和许娇河是今生无缘的关系。   可扶雪卿还是不明白,没有了纪若昙,她竟然会选择从头到尾都在算计的明澹。   某个瞬间,他很想把曾经与明澹做过的交易内容公之于众。   只是心思一起,那为了防止泄露而立下的血誓便会阻止唇舌的发声。   扶雪卿无言地遥遥望向许娇河,心底的爱与恨在瞬息之间达到了极致。   一种似痛似苦的神色在他的眼中蔓延,而对这一切抱有十分期待的明澹,露出了被取悦的笑容。   他微微侧转脸颊,看向浮在两丈外的纪若昙。   什么扶雪卿,还是游闻羽,他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唯有纪若昙的痛苦,才是他最意欲细细品尝的胜利之果。   这样想着,明澹控制着许娇河,使得她更加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自己的肩头。   残酷的战场顿时化为争风吃醋的戏台——提前清楚这是明澹计划一步的小洞天修士们纷纷垂落了眼帘,生怕看见本就声名狼藉的纪若昙,更加目眦欲裂的不堪姿态。   似乎谁也没有考虑过,被作为战利品进行炫耀和展示的许娇河,她心中会是什么想法。   明澹仔细地打量着纪若昙的面孔。   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落败、不甘、嫉妒的情绪。   可惜的是,对方从始至终注视着的,唯有许娇河。   似乎他这个宗主没有半分资格作为陪衬。   凭什么?   凭什么失败者还能如此挺胸抬头?   明澹的脑海深处,忽然再次响起兰赋消失前的话语。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等境遇,他从前比不上纪怀章,如今也比不上纪若昙。   魔咒似的女声重复回荡在耳畔。   明澹握着许娇河小臂的手掌,瞬息收拢到最紧。   他强迫自己表现出风平浪静,接着看着许娇河的眼睛问道:“你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对不对?”   尽职尽责扮演着恩爱道侣的许娇河,仿佛刹那间注入了灵魂。   她从鼻尖发出轻轻地应诺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檄文。   明澹将灵力化作云彩,载托着她飘向小洞天和欲海大军的中央,朗声说道:“我小洞天秉承正义,从来不打师出无名之战,就让我的夫人,纪若昙的前任道侣,娇河君来诵读一下讨伐檄文。”   在浅色的道袍,与深色的盔甲组成的两块大陆之中,许娇河柔弱的身影,仿佛一座伶仃的岛屿。   她立在云端,在打开檄文前,余光不着痕迹掠过纪若昙的双眼。   分明唇畔呈现的笑容是喜悦而安然的,纪若昙却莫名感觉到一缕深邃的哀伤。   这缕哀伤,也曾蕴含在那日落崖洲之上,她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里。   纪若昙仰起面孔,忍不住闭了闭眼。   既是对于他的审判,他便先前一步,独身来到她的面前。   这无限肖似判决现场的场景令明澹兴奋起来,他吩咐许娇河道:“念吧,大声地念。”   檄文纸上的每一个字眼,都曾由他亲手写就。   就算用许娇河娟秀的字迹重新誊描,依然称得上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每一个午夜梦回,他都在畅想,让纪若昙听见心上人亲口污蔑自己,是怎样一种剖心之痛。   明澹的呼吸放轻到极点,脉搏却因为病态的欢欣跳动剧烈。   在他目光的尽头,许娇河捧起纸张:   “我要揭露真相。”   “揭露明澹因内心的嫉妒,构陷无衍道君纪若昙,以及昔日下手暗害师弟纪怀章的真相。” 第15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六天   “……?”   在许娇河清明而冷静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内心的一声疑问。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怎会有人在两方交战的现场,突然调转枪头开始对付自己阵营的首领?   更何况,这位首领, 还是许娇河新结契的道侣。   以及, 她口中所说的明澹构陷纪若昙、暗害纪怀章一事——   这两个过于响亮的名讳如雷霆一般闯入修士们的耳畔,哪怕后有明澹的鼎力支持者宋阙立刻反应过来, 高声怒骂道“一派胡言”, 还是有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困惑。   “娇河君, 你在说些什么?”   相较于宋阙的激动, 叶流裳的态度镇定许多, 她意有所指地劝诫道, “今日是小洞天与欲海的开战之日,对于小洞天的内务,若你有什么私隐要揭露,可以等回去再说, 这个时候, 不适合。”   那满腔痴态、依恋难分的黏腻模样,从许娇河的面孔中尽数褪去,她转过身来, 目光中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偏过头去的出鞘锋芒:“难道叶尊主就不想知晓这背后的真相吗?”   “还是说, 你宁愿做别人手中随意驱使的刀。”   轻佻的。   软骨头的。   水性杨花的。   见风使舵的。   一直以来, 许娇河身上所呈现的特质, 绝大多数都是为修仙者所唾弃的东西。   叶流裳心中对于许娇河的评价, 也从来与其他的同道并无任何分别。   她从未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双毫无风骨, 俱是风情的眼睛看得呼吸停滞,发声的喉咙仿佛被人掐住, 所有组织好的、提醒她闭嘴的言语堵在口腔,不得而出。   最后,叶流裳道:“你既然敢在这个时刻将真相公之于众,想必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叶尊主,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宋阙恨不得一剑刺出,将许娇河的舌头割下。   他眼见叶流裳也跟着胡闹起来,压低声音警告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许娇河无视了他的聒噪,说道:“所有的真相就在我的脑海里。”   脑海里?   又是这一招。   上次勾结魔族内应之事,也说要施展攫念术提取脑海的记忆。   结果到后来因为许娇河的凡人体质过于娇弱而不了了之。   昨天明澹说利用舍身阵诛杀纪若昙时,许娇河也在场。   怕不是经历了上次之事,想着可以在展现记忆时装作承受不住晕倒,好为情郎争取时间。   宋阙的思绪转动得很快。   他清楚明澹倘若今日真的杀身成仁,那么小洞天内便再也没有哪个门派可以与紫台一较高下。   因而哪怕明澹真的做出了这等行为,他也务必促成计划继续下去。   于是冷笑道:“记忆在你的脑子里,我们又不能剖开来查看,依我看,娇河君还不如承认自己就是对于无衍道君余情未了,所以才想着胡乱出个昏招拖延战局。”   许娇河只将他的诘责当做有狗在叫:“那就请叶尊主对我使用攫念术吧。”   迟迟不曾言语的明澹,亦在此刻讶然而不解地问道:“卿卿,你究竟是怎么了?是纪若昙提前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吗?你只是凡人之躯,那如梦世灵力强横的攫念术,你如何能够受得住?”   白袍出尘的青年,瞳孔的震惊和伤心如有实质。   他的询问出口,小洞天其他修士的心思亦发生了转圜。   假设明澹心里有鬼,何以会如此平静?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等到审完许娇河口中的真相后再同欲海开战。   归根究底,众目睽睽之下,纪若昙的确在落崖洲内拔剑杀死了同往的修仙者,而纪怀章的根本死因,也只不过是小洞天内部的事宜。   仇敌在前,无论如何都应该一致对外。   许娇河在明澹身边待了这些日子,自然清楚他转移重点、颠倒黑白的本领。   她扬眉问道:“若勾结魔族的内应,从来就是他呢?若造成人魔妖三族开战的原因,其实是他的一己私欲呢?他为野心残害师弟后辈,在你们眼里是应该关起门来商量的小洞天内务——那倘若他早就背叛了小洞天呢,你们还会当他是自己人,还会觉得大敌当前应该一致对外吗?”   许娇河罕少有这般言辞锋利的时刻。   一连串的攻击令人毫无招架余地,听得扶雪卿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明显看好戏的喝彩声混合着许娇河的反问传入明澹耳里。   连日来的不顺,终于令他的伪装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碎裂的痕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娇河,冷冷问道:“你的证据呢?”   “证据就是你那根本承受不住攫念术的凡人脑子?”   说着,他眼风不动,指尖勾起一道灵力,撤去了许娇河脚底的层云。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日夜都在探查许娇河的身体和精神印记,确保彻底抹去了她的意识。   她到底是怎么骗过自己的?   而不肯放过明澹面上任何表情的许娇河,并没有发现他手背于身后使出的小动作。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脚下一空的失重感,打断了她意欲接着揭发真相的言辞。   许娇河惊叫一声,灵宝戒解封的光芒却于此刻在她指尖亮起——   一道威风凛凛的碧色光影从其中射出,化作半臂宽的实影将许娇河托住。   定睛一看,居然是陷入了自我封闭状态的柳夭。   许娇河摇晃了一阵,堪堪在光滑的剑身上站稳。   她虽然形容狼狈,却不再是曾经无人相助,就会从飞行的灵剑上方坠落的废柴。   见令其坠入欲海的计谋没有成功,明澹面色更沉。   他看到许娇河驾驭着柳夭悬在两军之中,朝叶流裳拱手问道:“叶尊主,事关小洞天的安危,不知您是否愿意助我施展攫念术?”   叶流裳瞥了明澹一眼,她显然瞧见了明澹使坏的行径。   她心里有了几分答案,并未点头或者摇头回应,仅是飞身朝着许娇河所在的方向前去。   明澹的表情倏忽在这个时候变得狰狞。   他兀自振袖,无根而起的罡风将宽大的道袍撑满。   天地陡然生变。   罡风掠过明澹的身体,化作狂暴的气流将他四周的修士们团团围困。   就在众人被这股罡风迷得睁不开眼时,明澹右手抓住身边的宋阙,左手施展灵力化索,将几丈之外的叶流裳勾回,恨声道:“我从来一心一意为着小洞天,你们既不愿信我,那都不要活着了!”   破坏一切的气流中,宋阙压抑的惨叫声先一步响起。   众人纷纷执起武器以作防卫。   奈何身陷这怪异的罡风之中,灵力兀自被压制得彻底。   宋阙的惨叫不断,待气流稍稍平息,许娇河眼见他被紫金道袍覆盖的躯体小半瘪了下去。   ……竟和兰赋死时的惨状如出一辙!   而被他吸附在另手之中死死捏住脖颈的叶流裳,喉底传出的变调嗓音则震散了修士们的惊愕。   她呼吸困难,仍在勉力对抗。   无数彩绸自体内逸散,试图将明澹束缚捆绑。   她断断续续地呵斥道:“明澹、你这小人!!你在这里布下的、不是舍身阵,是融星、九逆阵!”   “雕虫小技。”   明澹眸底轻蔑流转,眼黑眼白交融成不似人族的虚无之色。他随手将没有声息的宋阙扔下欲海,再一振袖,将叶流裳流光溢彩的彩绸连同周围的进攻者一同掀出百丈之外。   而另一边。   融星九逆阵。   陌生的名词闪过许娇河的脑海。   她尚未分辨出这种阵法的作用,就被急速上前的纪若昙拉着退入了欲海的阵营。   “你和他结了承命者的契约,是不是?”   纪若昙问得很快,许娇河想也不想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自己费心筹谋了如此之久,今天定能利用攫念术在众人面前揭露明澹的真面目,好让他认罪伏法,可是到目前看来,似乎明澹并不害怕,反倒是周围的人面色十分沉重。   纪若昙得到她的答案,与扶雪卿相觑一眼,问道:“你是钻研阵法的大匠,可能破开它?”   扶雪卿摇头:“这是失落已久的上古禁术,连我也只是听过名头,一旦开启,所有人都要死。”   许娇河听得云里雾里,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戏演得如此天衣无缝,明澹却还是留了后手。   纪若昙又道:“他不会死的,有融星九逆阵的力量存在,他便是无敌的状态。他定是计划着将我们所有人都吸干,最后在躯体承受不住过剩的灵力之际发动承命者的契约,要娇河替他抵命。”   前面乱七八糟的阵法许娇河不懂,但这件事她知道。   她连忙道:“我又不喜欢他,只要没有感情,他就不能让我替死!”   然而她的话出口,听见的两人神色也没有好上半分。   “为今之计,只有试着将阵骨破坏才能提前结束它的力量。”   扶雪卿握紧弯刀,望着远处陷在自家阵营大开杀戒的明澹眯了眯碧绿的眼睛。   “只要法阵内有活物能够为他提供力量,他的灵力便是源源不断。”   相比扶雪卿的跃跃欲试,纪若昙则保守许多。   他拉着许娇河的手腕,将她带到扶雪卿的身边,对她道:“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靠近明澹。”   被肃穆的场面影响,许娇河亦清楚眼下绝非诉情的时机。   她反手拉住纪若昙的衣袖,殷切嘱咐一句:“小心。”   纪若昙深深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皆在对望之间,而后仗剑飞远。   许娇河亦顺着他前行的方向,发现本来还在设法反抗明澹的叶流裳,亦不知去向。   ……   明澹餍足地舔了舔唇角,无瞳的双眼中明光恒照。   分明是代表灵力的精纯之色,却看得许娇河如见鬼魅,下意识哆嗦了一瞬。   扶雪卿蹙着眉峰,并未一时的相安无事而懈怠。   他捕捉到许娇河的惊恐,失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不久前的你可十分勇猛。”   “你有空在这里嘲笑我,还不如去帮忙牵制明澹!”   许娇河没好气地瞪着他道。   扶雪卿也不辩驳,只道:“我有伤在身,打不过明澹,一个不好弄巧成拙,还会成为壮大力量的源泉,倒不如由纪若昙与之缠斗,我在此处寻找破坏融星九逆阵的关键。”   “就是那个阵骨吗?”   许娇河道,“这是什么阵法,为何宋阙和叶流裳对上明澹都毫无反抗之力?”   “你可以想象成,现在整个欲海都是明澹的化身,在他的领域之内,只要他想,他就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主宰生死的神明。当然,这个神明设有时限,一个时辰过后,明澹也会消亡在阵法中。”   扶雪卿的解释十分通俗易懂,而不理解明澹这番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做法的许娇河,禁不住将目光投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他是疯了吗……这样做图什么?”   “我猜,他会在自己死之前从纪若昙身上夺取补天石,强行修补天梯以此来逆天改命。”   情况紧急,扶雪卿说完这句话后,又开始扩散魔气,专注寻起法阵的阵骨。   相比相对安全的欲海阵营,小洞天这头俱是焦头烂额。   明澹吸收力量的工具便是他的双手,围攻他的修士们,除了要躲避双手的吸力范围,还要避开那展开的河山图,频繁释放的法术袭击。   他消化了两位宗主的大半灵力,力量更是大盛。   在意识到高阶修士对于自己有了防备后,干脆用暴力的手段,大量吸收起作为士兵的低阶修士。   小洞天作战的修士,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算上不见踪影的宋阙、叶流裳,已有近十人被明澹吸尽了灵力。   力量散尽后,低阶修士们的尸体纷纷掉入咆哮不息的欲海深处。   扶雪卿以寻找阵骨为名,冷眼旁观了一阵。   又想起与纪若昙的约定,知晓公敌当前,欲海应与人族团结抗争。   于是派出手下的妖魔精锐,将波及范围内较远的低阶修士带离战场,来到靠近欲海的这头避难。   许娇河心下对他涌起几分感激,又闻战局中央发出一声熟悉的闷哼声。   是纪云相。   他灵力不高,人也年轻,本打算趁着纪若昙以盘古剑牵制之时,举剑偷袭明澹身后,却被明澹的护体灵力击中,受伤体力不支后如流星般迅速下坠,跌进海中不知生死。   所幸在纪若昙、宋昶、游闻羽和其他高阶修士的斡旋下,充当炮灰的低阶修士陆陆续续转移。   许娇河看得揪心,不只是为了纪若昙、游闻羽,或是其他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们,更因为时不时有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如蝼蚁般湮灭在明澹的掌心。   难道自己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她情不自禁思忖。   明明当时执意要同明澹结契,也是为了牵制住他,保护纪若昙。   按照未来镜中显示的画面,若她自刎,结契的另一方也会受到重创。   可那是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明澹、明澹何时对她产生过感情?   许娇河陷入苦苦思索、一无所获的境地。   似乎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不能帮上纪若昙的忙。   她想起兰赋死之前笑她是个傻瓜。   这样看来,自己似乎真的不太聪明。   慢着,兰赋……   兰赋是明澹的法外化身,他们已然融为一体。   若兰赋的意识还未完全消亡,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明澹的体内,一部分对她有情……?   这是个机会。   许娇河想到这里,仿佛拨云见日。   她回首凝望忙碌于救助人族事宜的扶雪卿,而后趁他不备,命令柳夭朝明澹的方向全速前进。   “娇娇——”   扶雪卿察觉得很快,就想伸手过来抓她。   许娇河灵活运用起兰赋教过的防身之术,用刁钻的姿势躲过了他的掌心。   扶雪卿不肯放弃,执意要追来。   许娇河在这时停下身影,认真地对他道:“扶雪卿,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也有,对不对?我和明澹是结契道侣,他更是我的授命之人,唯有我才有办法牵制他。” 第157章 终章   得益于众人皆在狼狈逃命, 无人顾及逆势而行的自己,许娇河驱使柳夭很快来到了战局边缘。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横过脖颈, 用尽全身气力大喊道:“明澹住手!!”   她的话音让明澹停止了吸收修士灵力的行径, 泛着光的瞳孔短暂恢复属于人族的黑白分明。   明澹望着她以身相胁的行径,又抽出空来, 单手成爪抗衡着纪若昙自后而来的攻击, 带着一丝讥刻微笑问道:“卿卿, 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刻开始, 你以为你的死活我还会在意?”   闻听他从头到尾利用自己还要倒打一耙的言语, 许娇河发出冷淡的嘲音:“我当然知道不管是从前亦或者现在, 你都只将我视为一枚棋子,棋子是毁是亡,你当然不会关心——可明澹我要告诉你,承命者的契约对你而言从来并非只有好处, 它的另一道作用是, 若我自杀,你也会跟着死去。”   明澹毫不慌张。   他面孔的表情演变成了一种对于自不量力者的怜悯:“你既知晓我对你毫无爱意,就应该清楚, 两厢无情, 承命者的契约就无法发挥同生共死的作用, 卿卿, 你算计的还是太浅。”   许娇河心里一惊。   明澹竟是早就掌握了她一直以来试图掩藏的秘密。   莫非在他身处欲海前线的时日里, 已有人将这件事写成密信告知?   而另一边, 话音出口, 明澹料定了许娇河不再有对付自己的后招。   漆黑的瞳孔,又化作神魔一般的空旷纯白。   那高挑清瘦的身躯之中, 仿佛灌注着用不完的力量,再次暴涨到另一种境界的灵力通过明澹的掌心付诸在纪若昙的盘古剑上,锋刃与掌心肌肤的间隙不过半尺,却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云端之上,局势如架烈火,明澹裹挟着无人可阻的势头一步步逼近纪若昙。   纪若昙白皙的额头迸出涔涔冷汗,就连号称举世无双的盘古剑,也发出难以承受的哀鸣。   而远处欲海阵营,扶雪卿似有感应,吹响惑人心神的骨笛作为支援。   明澹的声音轻慢而阴冷:“你们都在负隅顽抗什么?”   “我的本意只不过是想要得到补天石,重新修复天梯,而作为无知者的你们,也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苟活于世——可你们,你们非要探究什么所谓的真相,追寻什么过往的实情,难道我有任何事是做错了的吗?只要天梯重开,将会受益多少修仙之人,为何你们非要执着于一只死去的蝼蚁?”   “死去的蝼蚁?”   纪若昙的声线因灵力过度的损耗而有些不稳,“每个人的野心都不应该借由伤害他人的方式实现,你尚未成仙便已如此漠视生命,若自在天的仙位被你这样的人窃据,那真是苍天九州的不幸!”   那种被人俯视看低的熟悉感觉又一次降临在明澹身上。   过去是纪怀章,如今是纪若昙。   明澹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飘然心情又一次受到重创。   他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你的手上不也沾染了同道者的血液,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明澹,你敢对着你的道心起誓吗?”   纪若昙紧盯他的眼睛,“起誓那个撞到我剑上的修士并非你所操纵。”   道心。   哪里还有道心。   那早已破碎的东西,纪若昙竟然要求他以此起誓?   过往登仙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明澹的脑海倒转,那尘封已久的褪色画面残酷地提醒着他,一千年之前,自在天是以道心有瑕者不得成仙为由将他阻拦在外。   强烈的羞愤感复苏,明澹释放灵力的手掌亦跟着颤抖起来。   万千积累在心间的不甘、恼怒、痛恨刺激着血液流送的速度勃然加快,他一张清俊的面容彻底扭曲,游蹿在不远处收割修士性命的灵剑鉴白瞬间应召而来,被他握在手中高举着向纪若昙劈去:“纪若昙,你到底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居然也胆敢来质问我!!”   如同猫捉老鼠般充斥着戏弄和恶意的攻势,在明澹高喊出声的刹那转换为凌厉的杀招。   河山图间万术齐发。   狂暴的风沙把人射穿成血肉喷发的筛子,烈火和寒冰则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纪若昙卿身欲阻,笼罩在猝不及防的修士们面前的结界防御力攀升到顶级,依然在勉强阻拦一二后,逃不过被河山图暴力摧毁的命运。   就像扶雪卿所说得那样。   现在整个融星九逆阵之内,明澹就是唯一生杀予夺的主宰。   别说坚持到一个时辰之后,只要他想,除了纪若昙以外,所有人都足以在刹那间被全数覆灭。   明澹踹出一口沉重的浊气,将纪若昙一剑挥退。   他皓白的眼眶中有如同蛛网般的漆黑纹路渐次蔓延。   纪若昙只觉得他可笑:“心魔入侵了你的眼睛,看样子你的道心已然破碎地彻底,就算重新修补天梯,上界也绝不会容得下一个一念成魔的修士,明澹,你还是要如此执迷不悟吗?”   执迷不悟。   明澹想起,这句话曾他在落崖洲故作痛心地质问过纪若昙。   想不到今时今日,又被纪若昙拿来询问自己。   他凭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资格?   “悟?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经悟了。”   “什么恪守己心,什么济世为民——我按照云衔宗先辈的教导如此坚持了千百年,最后却在登仙之时得到登仙失败的结果,那就证明他们说的都是错!”   明澹袍发怒张,控诉得歇斯底里。   换来纪若昙的一语道破:“那是因为,你的心从来就不是这么想的。”   “闭嘴——”   “闭嘴!!”   明澹恨得甩开鉴白,一掌朝纪若昙拍去。   砰!   暴走的力量加持之下,被纪若昙横拦在胸前作为阻挡的盘古剑,被明澹一击拍成两截。   明澹仰天怫笑:“看吧,这就是你的命!”   “所有过于刚强的东西,都逃不出折断的命运!”   此时此刻,他们的身边胜似真空地带,哪怕是最为平静的天风也难以留存。   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低于大乘境的修士甚至无法接近明澹半分。   明澹短暂地回顾一生。   发觉自己突然不再向往什么长生。   以一己之力,令得小洞天和欲海陪葬,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明澹再次抬起手掌,想要沟通融星九逆阵内的毁灭之力。   许娇河却在这个时候喊道:“明澹,你就笃定你的心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明澹不知道为何死到临头,这个女人还在纠结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斜起目光,森冷说道:“卿卿,这个时候再想着求饶,已是来不及。”   话音出口的瞬息,他那跳动到最高速的心脏倏忽错漏了一拍。   明澹脸色一变。   他可以坚信自己对于凡俗的情爱没有向往,但在他的身体里,还有个对许娇河痴恋不已的兰赋。   许娇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她继续刺激着明澹,一面小心翼翼靠近:“你就是兰赋,兰赋就是你,你若没有喜欢过我,那兰赋何以会对我表现出情意,何以会想要同我过上一生一世?”   一整场战斗都兴奋异常的明澹,突然被说得沉默不语。   更可恨的是,他可以感觉到随着许娇河的呼唤,被压制的兰赋灵识又蠢蠢欲动起来。   太麻烦了。   还是杀了她吧——   纪若昙的死相,由他一个人欣赏就足够了。   明澹的眉峰越皱越紧,失控的内心不断在脑海发出声音,即将盖过那点幼芽似的难舍和可惜。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了。   又或者说,为了证明自己生来便是无情无义。   他转过身去,重新对付起旁边苟延残喘的小洞天修士。   纪若昙无法见死不救,再一次挡在他们身前,用双掌支撑起法术屏障。   然而这一次,明澹却耍了心机。   他将大范围缚身的灵力融在术法之中,再施加于屏障上方,紧接着旋身飞向了许娇河的所在。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得如此之快。   快到纪若昙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气力将其拦下。   “师母——”   在他的身后,察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游闻羽发出徒劳无功的呼唤。   在许娇河做出反应的瞬间,明澹已然欺身到了她的眼前。   没有使用灵力,也不曾亮出长剑。   他的手伸向她的脖颈,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只象征着死亡的修长手掌,却忽然顿在了半空中。   明澹的鼻尖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头颅随即猛地垂下。   ……   再抬起时,青年英气的面孔上,勾起的,是女性化的柔美笑意。   “他”的眼神深处呈现出寂寥的悲伤,对许娇河温柔唤道:“娇河君。”   青年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没有言语。   “他”的眼睛一只纯白,一只漆黑,显然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抗争中去。   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时机。   但许娇河清楚,凭借自己的力量,以及法阵的压制,她不可能亲手夺取明澹的性命。   那么,方法只剩下一个。   她低下头,望着掌心的匕首。   ……   许娇河从来惜命。   哪怕在最不堪的境遇之内,她也从未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当她看着苦苦支撑的纪若昙,看着负伤艰难的游闻羽,看着远方吹奏魔音直至呕血的扶雪卿。   看着无数被阴谋席卷其中,又丧失了宝贵性命的妖魔人族。   她突然觉得,似乎有比性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许娇河拔出匕首,刺进了心腔。   剧痛袭来,眼前还未从兰赋手中夺回控制权的明澹发出凄厉的痛呼声。   真好。   她守护了想要守护的人。   也感知了一回真心的情意。   一切都来得及。   许娇河笑了笑,闭上眼睛。   ……   然后她以为她死了。   实际上却没死。   身体是丢失的状态,唯有意识处在一团漆黑的虚无里。   许娇河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但给不出反应。   周遭固然漆黑,又给予了一种母亲怀抱似的温暖。   她猜是哪个高高在上、平时潜藏了无数灵丹法宝的修士救了她的命。   可恶,为什么自己明明也成了元婴期,却还是个被匕首捅一下就会死的废柴!   许娇河在虚无中无声怒号。   她漂浮了很久,总是听到在无尽漆黑的远方,传来言辞激烈的交锋。   譬如,一道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下了定论:“她伤了心脉,救不回来了。”   而另一道声音立刻反驳道:“我不信!师尊分明第一时间就用法术维持了师母的生机!”   这时候,又有个青年音横插一脚:“我紫台后山豢养着一对纁鸾,它们的血液有着起死回生的奇效,宋昶愿意献出两只纁鸾,以供炼制救回娇河君的灵药。”   纁鸾?   什么纁鸾?   那不是她用来给纪若昙的腹肌写字的颜料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纪云相、游闻羽和宋阙都开口了,纪若昙却还是迟迟不出声。   难道他没有守在她的旁边?   许娇河等啊等啊,从天黑等到又一个天黑,纪若昙仍然没有言语。   直到她等得困了,困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忽然出现个声音伏在身边耳语。   他说:“勘尘之劫已过,只要我把剩下的莹骨和满身修为给了你,你就能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许娇河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心里疯狂地喊着等等,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熟悉的、比匕首刺进心腔时还要疼痛十倍的感觉,如海浪般吞没了许娇河的意识。   待许娇河脱离黑暗,重新拥有对于外界的感知力。   她发觉自己穿着一身白衣,通身毫无珠饰,正处于一座半透明且华美的天梯之上。   周遭皆是无尽的云海,在天梯的顶端,有恢弘庄严的仙乐渺渺。   许娇河转头左右打量,脚步不受控制地向上走去。   说是走,其实状态难以描述。   那是她活了二十三年未曾经历过的体验。   像是在行路,像是在飞翔,又像是灵魂升空。   最后她迈过了一面明显才刚刚补好的契合处——台阶与台阶之间横插着一柄熟悉的长剑。   许娇河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柄剑来自何方。   仿佛所有关于尘世的记忆,都随着天梯的上升,而逐渐远去。   最后许娇河来到了天梯的尽头,目光自下而上仰视着一道纤尘不染、光华流转的大门。   在门口,有服饰奇异的仙官站立迎接,恭敬地拱手对她说道:“恭喜司辰上仙历劫归来,只是您身为上仙之首,还须忘却人间的前尘往事,才能重新位列仙班,受八方香火供奉。”   仙官说完这句话,没了下文。   显然在等待着许娇河的回应。   可他候了许久,发觉立在自己面前的司辰上仙很是懵懂,似乎不知接下去的仪式该是如何。   他只好又问:“忘却前尘,位列仙班,上仙您愿意吗?”   许娇河这才如梦初醒。   答道:“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