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见观音多妩媚》 作者:阮阮阮烟罗   作品简评:   倾国倾城的萧家千金萧观音,因故不得不嫁给心性痴傻的权臣之子宇文泓时,世人皆感叹这桩婚事十分不配,却不知宇文泓乃扮猪吃老虎,一边打天下,一边追求美娇娘,与萧观音开启了一段妙趣横生的美满姻缘。本文作者文笔优美,言情线诙谐有趣,一段看似寻常的先婚后爱的故事,因人设新奇特别、情节波澜迭起,而在作者生花妙笔下,讲述得犹为引人入胜,令读者回味无穷。 ================== 第1章 婚事   爆竹声中,一岁又除,展眼十几日过,便至立春节气,时离惊蛰尚有月余,天公未鸣春雷,却有一讯,宛如一道陡然炸响的开年惊雷,在大业十四年初的料峭春寒中,轰隆隆滚传遍北雍神都城。   雍王府的二公子宇文泓,真的要娶妻了!!   实际此事去年即有消息传出,闻听雍王妃将为次子张罗纳妇,神都城中原本云英未嫁的高门贵女,在短短数月之内,不是急嫁了般配的世家子弟,就是匆匆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生怕这“宇文二少夫人”的名头,砸到自己的头上。   宇文氏虽占半壁江山、大权在握,雍王府虽是北雍比皇宫更为煊赫的实权所在,但嫁入雍王府、做那宇文二公子的夫人,在世家贵女眼中,可算不上是天大的福事。   就连街头小儿都知,这雍王府的宇文二公子泓,虽与一众杰出的宇文氏儿郎称兄道弟,却是不折不扣的“二傻”一枚,不仅因病痴傻憨蛮,心性同如三岁小儿,还生得面目不佳,同一众芝兰玉树般的宇文子弟倚立一处,直如混插|进了一根愣头愣脑的青白大葱,心智、相貌、仪礼、才学,样样一如云端、一如泥潭,寻常女子或愿为富贵名声蹈泥攀附,诸高门贵女,怎肯将一生沉掷入烂泥之中?!   因而,自去岁秋冬消息传出,雍王妃尚未觅定中意的儿媳人选,神都城内却是婚嫁之乐常响,喜事连连,世家大族们互请喜酒,来往不停直至年底,而今开年立春,万象更新,神都城中适龄的贵女,大都名花有主,宇文二公子的婚事,也终于定下,那些没来得及定亲嫁女的家族们,均暗松了口气,而被这“好运”临门”了的萧家,则从上到下,一片愁云惨雾,就连悬在房廊下的鹂雀,都似通人意,缩头缩脑,不敢聒噪。   鹂雀不鸣,昭示主人心中急忧的靴声,却是响噪不停,青莲居清雅前室中,萧家大公子萧罗什焦心如灼,冷面峻眉,负手绕室回走不止,欲急思良策为妹拒婚,然如是思走数圈,步伐愈发急躁,法子却仍是半点没有,心中如焚忧急更甚,几如蹿跳的火舌,要将他吞没殆尽,终迫得他僵停急步,发泄般狠狠一顿足道:“不能嫁!!”   他这一声“不能”下来,又被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得透不过气来,放眼北雍,何人能拒宇文之势,纵是那金銮宝座上的年轻天子,亦不能对雍王宇文焘,说上半个“不”字。   想及体弱多病的天子,忧急无力的萧罗什,忽地心念一动,转面向屏风前各自端坐的双亲,眸光发亮,“父亲母亲,不若令妹妹就此称病,‘缠绵病榻’一年半载,以拒此事?”   “……不妥,观音这时候忽然病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其中关窍,更何况雍王爷与雍王妃?”   一家之主萧道宣,人前总是如松柏挺直的脊背,此时似因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给压沉地微微躬着,他半低着首,以手轻揉着紧锁的眉心,嗓音哑沉,“若真依你所言,令观音称病拒婚,直似明晃晃地当着天下人的面,对雍王府行推诿欺上之事,如此行事,将为萧家招祸……”   一直沉默未语的萧夫人,闻听此言,手中次第拨转的菩提数珠慢慢顿住,幽凉的眸光,微抬起一线,无声地闪掠过丈夫沉凝的面容,复又垂落在地上的青莲花砖上,依旧静默。   萧罗什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才“乱投医”似的想出“称病”的法子,此时父亲三言两语即叫他醒觉,这法子如此明目张胆地“打脸”,极有可能会招致雍王府的怒火,世人皆知,雍王一怒,流血千里,若真按他先前所言行事,他们萧家十有八|九,将遭祸事,万不可行。   但,这“称病”的法子行不通,旁也再无办法可想,难道真要叫他皎如天上琉璃月的好妹妹,嫁给那个成日玩泥巴、掏鸟窝的二傻子不成?!!   心急却又无法的萧罗什,忍不住跺脚叹息,“早在去岁秋冬,我就请劝过父亲母亲,速为观音定下婚事,若一时觅不得如意佳婿,与母亲同宗的玉郎表弟,也是极佳人选,偏生父母亲不听儿言,迟迟未有举动,若当时早将婚事定了,今日这火坑,也砸不到观音面前来!”   身为萧家长子的萧罗什,平素里颇为孝顺双亲,言辞间极少有违逆双亲之语,但今日却因妹妹观音之事,急火攻心,禁不住语露出几分怨怼之意,他妻子裴氏,与他成亲已近两载,深知丈夫这一急躁就会有些口不择言的性子,转眸看公公婆婆因丈夫这句怨语,原本凝重的面色,更似如染秋霜,忙在旁温言宽解道:   “当时卫家表弟尚且有孝在身,不宜议亲,观音妹妹那样的好品貌,又岂能仓促随便地就嫁了人,你爱惜妹妹,父亲母亲同样爱惜女儿,定要花时间心力细细挑选佳婿,只没想到时不待人,这婚事来得这样快,姑姑竟偏巧挑中了观音妹妹……”   裴明姝本意是消解丈夫怨语,不致令公婆闻言心伤,因此事产生争执而致家中不和,却不想丈夫因她一声“姑姑”,将“火力”移转到她身上来,目光隐怒地注视着她问:“是‘偏巧’还是‘有意’?可是你曾在雍王妃面前提说过什么?”   好心劝解的裴明姝,见丈夫不领情就罢了,竟还生出疑她之意,顿觉委屈,眼圈儿霎时泛红,气性也跟着上来,绞拧着手中帕子,忍怒对望着萧罗什道:“我能提说些什么?!我虽唤雍王妃一声‘姑姑’,可不过是裴氏旁支出身,平日里都见不得姑姑一面,根本说不上话,只逢年过节时,会随着裴氏族人一同拜见、饮宴一回罢了……”   她说至此处,忽地想起今年正月初一,随裴氏同宗去往雍王府贺岁,正在府内花园中,与一众亲友和王府女眷宴饮赏梅时,忽地扑啦啦几只白鹅扬翅飞闯入宴,她与参宴众人俱惊怔抬首,一同望见了一个十七八岁、袍发凌乱的少公子,手抓着一根枯树枝,同一群白鹅认真打架的古怪场景。   匆匆赶来的王府侍仆,说是二公子未和其他公子一道随雍王殿下赴元日朝会,而是独自跑进了府里的厨房,将那些待宰入菜的群鹅放出栅栏,与之嬉戏,却玩着玩着,也不知怎么惹恼了那群禽畜,呼啦啦一群白鹅直追着二公子嘶咬,仆役们追赶不及,而二公子就近捡了根树枝,边打边退,就这么同群鹅打到这处梅林来了。   原先绮美的欢宴,被四处扑腾的白鹅搅得碗倒碟翻,园中如云似霞的重叠梅枝,也被扑落得花枝摇乱、落红纷飞,但,姑姑正如传言所说,最是宠爱二公子,不仅半点没有责怪她的“痴儿”,还关心地将他拉至身边,为他整理蓬乱的头发、松垮的衣袍,细看他可有被白鹅啄伤,又让府内仆从将那些白鹅通通拔毛宰了,一个不留,选出其中肉质最为肥美的,为二公子做呈他喜爱的酱闷鹅吃。   姑姑此举,是像哄小孩儿般帮二公子解心头之恨,但二公子却拦着不让宰吃,道他与众鹅尚未分出胜负,那道酱闷鹅,留待他打赢众鹅、五月十三过寿诞时再与众人一起庆祝享用。   说着还紧攥起拳头,目光炯炯道:“儿定能在五月十三前,打赢这些白毛畜牲!”   一名十七八岁、生得高大劲健的少公子,说话做事却如三岁小儿一般,二公子这样行止言语,自是引得众人心中暗暗发笑,却又因姑姑在场之故不敢笑出,忍得辛苦,而她心中禁不住浮起笑意的同时,忽地想起,五月十三,正也是观音妹妹的生辰,她为这巧合微微怔住,偏被眼尖的姑姑望见,问她道:“怎么了?”   她听姑姑嗓音微冷,生怕姑姑认为她是在嘲笑二公子,连忙解释道:“我是忽地想起夫家妹妹也是五月十三这日生辰,真是巧了。”   旁便有族内女眷问道:“你说的可是容徳甚美的萧家大姑娘,抓周时万物不取,偏将供在家中观音像玉净瓶里的杨柳枝,紧紧抓攥在手中,从而被取名为‘观音’的那位小姐?”   她知观音妹妹幼时这桩奇事在外有所流传,含笑点头道是,仅此而已,当时旁人并没再问什么,她也没再说什么,姑姑直至宴终也未再提及此事,更没有留下她细问观音之事,观音妹妹现下这桩火坑婚事,应与她那日那句话,没有什么干系吧……   ……真的毫无关系吗?   裴明姝原本笃定自己清白,可这样反复一想,也不由怀疑起来,若真是她那句提及观音生辰的话,令姑姑动了纳观音为儿媳的心思,那……那她岂不是……   尽管事情真相不明,但裴明姝因自我怀疑越发灼心,原本因委屈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急悔得簌簌掉下来泪来。   萧罗什与妻子成亲近两载,平日里有时话说急了,夫妻间红脸拌几句嘴也是常有的事,还从未见她这样被他说哭过,一时倒看怔住了,想要张口为先前之言道歉,可妹妹的婚事像座沉重的大山,堵在他的心口,令他僵着唇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是萧道宣见儿子儿媳不睦,劝和地说了一句,“我们萧家虽不势盛,但也并不是小门小户,观音早有声名在外,许是先前就已传到了雍王妃耳中……”   他一语未尽,就听长久沉默的妻子低促地冷笑一声,萧道宣转首看去,见妻子泠泠望着他道:“这声名也是需经营的,观音生来性子沉静,极少外出宴游,不是安居闺中,就是入寺礼佛,难为你这做父亲的,令萧家长女‘容徳甚美’芳名广传,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攀上了雍王府这座大山,可是遂你心意了?”   萧道宣望着容如冷霜的妻子,嘴唇无声地翕张了两下,终又紧阖,未辩一字,却也没有否定。   萧罗什本一为妹妹婚事焦心,二为妻子落泪心乱,又见多年来关系僵冷的双亲如此,真真是身心疲乏至极,无力再如从前那般巧言斡旋父母亲之间的关系,滞足僵立,沉默不语,偌大的青莲居前室,一时气氛僵凝,直如一潭死水,溺得人几要喘不过气来。   一直安静站在母亲身后的次女萧妙莲,自惊闻姐姐要嫁与宇文二公子,泪花儿就一直在眼里打转儿,此时见阿兄忧颓沉默,阿嫂无声啜泣,多年来关系冷淡的父亲母亲面色严寒,家人如此不睦而阿姐的婚事,又无可回旋的余地,一颗本就惊凄悲伤的心,更是揪绞得难受。   她默默走背过身去,行向通往内室的垂帘,抬手搴帘,悄看阿姐情状,见应听得前室争执之声的阿姐,并非如常调箜篌、阅诗书,而是寂寂无声地跪坐在窗下,微微仰首,漫望着窗外红梅白雪。   纷茫的飞雪覆得天地银白,似也扬扬落积在阿姐的眸底,覆得一片空茫,不见天光,萧妙莲望着这样的阿姐,心中强抑的酸楚骤然间全往上涌,隐忍多时的泪水,一瞬间全数滚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封面先凑活吧,过两天换,第一章 铺下背景和女主娘家,接下来两章男女主出场并成亲,就是这么地速度!   【本文提示,涉及一丢丢剧透,最好看下,不看后面踩雷之类的我不管我不管】   1 放松之作,定位狗血小言,主写狗血感情,其他阴谋时势之类一切从简,基调酸酸甜甜,he。   2 女主前期佛得比较温善,啥爱都能有一点,就是在男女情爱方面是颗石头心,后期性格脾气随着石头裂缝开花而日渐见长变爆(这个爆不是跟普通人做对比,而是对比她之前的自己,爆的对象主要是她的狗男人),男主前期外狗内狼,后期外狼内狗,总体是个二哈狼狗子在逃不过真香定律的同时、发现一堆外敌在馋他老婆、一边赶情敌夺江山、一边苦兮兮地追老婆的俗套故事,内有一定的情节波折,虽然作者觉得还好,毛毛雨不算什么,但鉴于作者有一定抗虐力,而每个人承受力不同,读者具体观感如何不保证,反正结局是光明的,读者根据个人观感,合则看不合则退,总体来说,应该是作者目前写过的文里相对最甜的一本。   3 是作者目前写过的文里相对最甜的一本,但内有弯弯绕绕,应该不算当下的纯粹甜文,作者也没有加任何甜爽苏宠文类别的标签,请不要以此类标签来严苛要求本文,另仇女者勿入、对男性百般宽容却对女性无比苛刻者勿入。   4 女主原型李祖娥,本文整体架空,虽有部分史事借鉴,但不会一一对应史实,相关风俗亦架空,不必较真,较真也不改。   5 不会因为评论改动大纲半个字。   6 喜欢在作话叨叨叨,不看可直接屏蔽作话,晋江有这个功能,作话有两种,一种随便开开玩笑,一笑了之就算了,一种是稍微剧透下后面的剧情,比如说会有死亡就真的会有死亡,这种千万当真。   最后衷心感谢赠送的营养液小伙伴,小丸子73,若凉88,机智的大橘19,我在秋天种蘑菇20,啵哩海苔2,“”10,面包姐姐30,夭7,崔1~   感谢赠送地雷的小伙伴,小丸子扔了4个,燕麦片真好吃1个一族扔了1个,浅胡桃扔了1个地雷~   感谢赠送手榴弹的小伙伴,小丸子3个~ 第2章 迎娶   泪水再多,也冲不走煊赫权势所定下的成亲之事,无论是否隐存有心攀附之意,还是为至亲家人伤心不甘,萧家人都唯有接受二字而已,夜已深,聚在青莲居的父母家人,陆续离去,萧观音能感觉到人人离去之前,都似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终究,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都只是红着眼眶,强抑复杂心绪,温声劝她早些安置。   她身边的莺儿,双目如她离去的妹妹妙莲,早因哭泣肿红如桃儿一般,萧观音令她下去歇息,十四五岁的莺儿不肯,泪眼朦胧地凝望着打小伺候的小姐,边轻摇着头,边还有泪花飞出,萧观音无奈地轻叹一声,携住身边侍鬟的手道:“今夜有阿措陪我呢。”   阿措姐姐虽不能言,但性情沉稳,平日里服侍小姐处处妥当,今日乍然听闻这样骇人的大事,也依然沉得住气,没红眼睛,不像自己,从知道小姐未来的夫郎是谁开始,泪珠儿就掉个没停,这样哭哭啼啼,不仅伺候不好小姐,也定会惹得小姐更加伤心难受,硬留在小姐房中,真是凭白给小姐添堵,莺儿如此抽噎着思量片刻,执袖角抹了眼泪,乖乖听小姐的话,捧了盥洗的热水入室后,退出了青莲居小姐寝房。   灯架银烛光影辉照下,得莺儿信任的阿措,如常伺候小姐净面梳发,面色沉静,动作娴熟,好似今夜,与之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也没有什么不同,将轻柔手捧的三千青丝细细蓖顺,一一收好钿梳等物后,扶小姐至内室榻边宽衣,放下挽帐的银钩,正欲吹灭灯火、而后退至外间小榻为小姐守夜时,忽听门扉传来叩叩轻响。   阿措无法出言相问,萧观音则以为是莺儿去而复返,微扬声问道:“莺儿,何事?”   屋外叩门声静默片刻后,少年微哑的嗓音轻轻响起,“阿姐,是我。”   萧观音一惊,扯了外衣随拢在身上,便匆匆趋前,打开寝房房门,见门外之人,竟真是本该身在京西伽蓝寺的弟弟迦叶,十二岁的少年郎挟着风雪寅夜而来,虽披着一道羽缎斗篷,但却难抵风侵雪虐,肩头落满积雪,面色苍白,清淡的眉眼间都似冻聚起了冰雪渣子。   萧观音触到他双手亦是寒凉无温,也顾不得问他深夜忽归的因由,急先将他拉入室内,命阿措阖上房门、将室内燃着的炭盆烧得更旺些,又亲捧了一道锦裘,覆在氆氇上的薰笼上,让迦叶偎着薰笼取暖,自己则跪坐在薰笼一旁,拿帕子拭了他面上的雪意后,握住他两只冰凉的手,低首呵捂着。   待那两只冰凉苍白的手,终于有了些暖气,萧观音抬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柔声问他道:“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是这样冷的深夜,小心冻伤身体……”   灯架上的烛光,因阿措手捧袖炉近前带起的衣风微晃了晃,摇落在少年的眸底,如几点星子,错落地飘散在幽沉的海面上,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萧迦叶微抿了抿唇,望着那双温暖双手的主人道:“我……我听说阿姐要成亲了……”   萧观音捂手的动作一顿,微垂目光道:“……应是吧。”   萧迦叶问:“阿姐……想和那个人成亲吗?”   萧观音不语,只是从阿措手中接过暖热的袖炉,塞到弟弟手里,令他笼袖抱捂着暖手,萧迦叶顺从地抱捂着暖炉,眸光却落在姐姐收回的纤白双手上,在长久不闻回答的沉默中,也不再追问,只是慢慢地低下身去,像幼时不知事时,侧颊靠伏在姐姐膝上。   萧观音边将弟弟垂落颊侧的几丝乌发掖入耳后,边轻声道:“回房歇息去吧,你在家住的绪风斋,一直有人洒扫,干干净净的。”   萧迦叶却低声道:“我再待一会儿就回伽蓝寺去,明早母亲见我在家,怕是不好。”   萧观音沉默片刻,还欲再说话时,枕在她膝上的少年,却似想起什么,坐起身来,边将袖炉搁在一旁,边伸手入袖道:“几日前,从天竺来的谛摩法师,送了寺内住持不少天竺风物,住持大师知我平日偶尔会种种花草,便将一包天竺那伽花种转赠与我——就是从前我同阿姐一起在书中看到的那种玉白无叶之花,我知我手脚粗笨,怕把这花种坏了,到时开不了,也是白白糟蹋了,所以就想等阿姐来寺时,将这花种送给阿姐种植,今……既回来了,就顺带上了……”   ……她每月都会去伽蓝寺数次,原本今日也当去的,只没想到,临出门前,雍王府突然来人,带来了那样惊人的消息,一句轻飘飘的话,立搅乱了她今日的出行计划,搅乱了她过去十六七年的人生,还有,她所以为的澹静未来……   萧观音无言暗想须臾,见弟弟迦叶话已说完,却还是没能从袖中掏出什么,怔怔坐在那里,声音僵硬地道:“……怕不是回来打马太急,滑丢在路上了……”   “罢了,这花种来自异域,我从没莳弄过,到我手里,怕也是要种坏的,只当无缘吧,或许它在园子里种不好,丢在路野边反能自在盛开,某日你我走经过那里,许还能一起看到呢。”   看弟弟神情十分落寞自责的萧观音,好生劝慰了几句,又让阿措去烧沏盏茶来,好让迦叶喝茶暖身,但弟弟迦叶却推辞起身道:“不必麻烦了,我……我回伽蓝寺去了……”   “夜深了,外头又冷,你身体本就不好,怎可凌寒回去?!”萧观音想了想再劝道,“要不,去父亲那里歇睡两个时辰可好?绪风斋久无人居,未燃炭火,不及父亲那里暖和,父亲此时,应也未深睡的,你若……若怕母亲不高兴,待天快亮时,悄悄离去就是了……”   她看弟弟微垂着眼,似是顺从的样子,起身送他出了寝房房门,将那只暖和的袖炉,重又塞入他的手中,“去吧,睡个好觉。”   少年点了点头,在近侍提灯在前的光照中,转身重又踏入了寂寒纷飞的夜雪中,他离去的身影渐渐远逝,所相问的话语,却如漫天纷飞的细雪,一重又一重地覆落在萧观音的心底,同白日里父亲沉重叹息的那一句,“如若不从,将是萧家之祸……”   ……“阿姐……想和那个人成亲吗?”……   朔风忽起的扬雪扑面而来,挟寒打断了沉浮不定的心绪,萧观音因冷微凛的同时,为风侵寒的衣袖被人轻牵了牵,是阿措,她安静而关心地望着她,以眸光“言语”,请她不要立在门边受寒,早些上榻歇息。   呼啸的风雪重又被关在房门之外,萧观音沉默地往榻边走了数步,在垂幔处停下脚步,看向阿措道:“若我不在家中了,你留在府里,或者回家吧,这几年还算太平,道路来往相对便利,我让阿兄派人护送你回去看看,也许你提过的南边老家,还有亲人在世呢,能和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阿措却轻轻地牵握住她的指尖,意思是她去哪儿,她就跟去哪里。   萧观音淡淡笑道:“可我也不知,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阿措还是摇头不走,竖起食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不怕”,又朝她做了个安睡的动作,一双乌黑澄定的眸子,就似当年初见她时,明明刚从山贼的毒手中逃脱,惨白的面容上溅满了鲜血,眸光却异常冷静安定,似对这世间万事,都没有多少畏惧。   萧观音轻握了握她的手道:“好,睡吧。”   留在外间的灯火,随着阿措轻微近无的脚步声,一分分地熄灭了,偌大的青莲居中,只她帐外的一盏银红小纱灯,犹在暗夜中,荧珑着淡微的光晕,卧在榻上的萧观音,迟迟难生睡意,而帐外的烛火,因灯芯长久燃烧,簇簇跳动起来,恰似她惊知婚事以来的心,摇来曳去,无法安定。   暗寂长夜不知过去多久,萧观音终是坐起身来,探身出帐,欲剪灯花,挑亮明灯,然待持剪在手,揭了灯罩,她静望着那一簇摇曳不定的光亮许久,却是以剪刃慢慢压平了烛火,最后一丝光亮在化作轻烟的轻滋声中归于暗寂,这大雪纷飞的深夜,终是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大业十四年的第一场飞雪,覆得神都银装素裹、宛如冰城,在三四日后,才随着渐暖的晴光,慢慢化开,满城的融雪滴水声中,一日柔过一日的春风,拂入神都城的大街小巷,挟着有关二公子婚事的种种讯息,落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里,从世家贵族,到平民百姓,几乎人人关注着这桩特殊的婚事,充作平日无事消遣时的闲侃笑谈。   虽然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但娶嫁的六礼依然得做足,从纳采到问名,从纳吉到纳征,雍王府动作极快,不过一月,即将婚期定在了大吉的二月十六,中间所谓“请期”,备礼请待嫁新妇娘家同意,也只是在礼节上通知萧家一声罢了。   “请期”既完,婚期已定,最后一礼,便是新郎“亲迎”,待到二月十六,时近黄昏,通往安善坊萧宅的道路两侧,挤满了等看热闹的神都城民众,人人翘首以待,等看这桩特殊的婚事,等看那位痴傻的宇文二公子,如何迎娶他“容徳甚美”的萧姓新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鸡飞狗跳地成亲,开头两章写萧家较多是因为男女主情感路上的几次转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萧家相关人事隐情的影响,蛮重要的,需要铺下。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156477 26瓶;大咩咩 20瓶;燕麦片真好吃 10瓶;啾啾粒 5瓶;24149719 4瓶;Elle_zj1979、是蓝不是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接亲   当世婚嫁风俗,黄昏亲迎,入夜成亲,夕阳西下,云霞如绮,瑰明绚烂地铺满了半天暮空,映照得暮色下的神都城更加壮丽,也让处处张红结彩的安善坊萧宅,看起来愈发热闹喜庆。   但,只是看起来喜庆而已,强搭起来的热闹空架子下,伫立行走其中的萧家上下,谁人能真心欢喜,都只是强做笑颜罢了。   青莲居苑,一众原正伺候小姐梳妆的媪婢,遵夫人之命退出房间,年纪还小、心性又纯的莺儿,边往外走,边回头看时,见夫人亲执金梳,为小姐梳发,就似小姐年幼之时,登时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要红眼睛时,被随走出的娘亲云氏瞪了一眼,忙把泪花儿憋了回去,努力弯唇扯出个应合时宜的笑容来,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以为又将受娘亲责斥时,却见娘亲静望她须臾,并没再斥瞪什么,只是携她走出了房间,微低垂眸子,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原本布置清雅的青莲居内室,放眼放去,锦绣铺陈,皆是喜庆的金红之色,灼艳如火,几胜居外满天绮霞,却比不过盛妆女子顾盼之时,眉心花钿所折射的红莲滟光,萧夫人卫氏望着镜中妆容初成的爱女,心中的不舍与担忧,如汹涌的潮水,几能将她淹没,可唇舌却似有胶粘,涩哑难言,只是沉默地将流光溢彩的步摇花树,一一插饰在女儿将为人妇的如云高髻上。   将离家门,心中自是最为牵念家人,萧观音透镜望着母亲沉凝的面容,想着这些年来父亲母亲分房而居、冷淡紧张的关系,思量再三,终是开口轻道:“那天,母亲的话说重了,父亲疼爱女儿,不会拿女儿的未来,去经营仕途的,眼下这桩婚事,应与父亲无关……”   萧夫人沉默片刻,垂目轻道:“……也许,是母亲累了你了……”   萧观音不解母亲话中之意,只听母亲嗓音滞涩,似浸搅在陈年的死水里,为她插饰金步摇的手,亦随着话音,微微地颤抖着,细碎流苏在母亲手下,颤摇出迷离的金光,母亲轻低的声音,散弥在这片炫目的碎光里,缥缥缈缈,如隔着久远的旧事时光,听来并不真切,犹如幻音。   “……先前,母亲有去等见一个人,想替你求退了这婚事,可是,没能见到……”   萧观音从未见听母亲如此神情声气过,心中惊茫,正欲细问时,外边却传来了仆妇云娘的急禀声,“夫人,小姐,探报的小厮回话来说,郎君的花车,已经到宣义长街了!”   一声急禀,似将母亲从旧事中猛然击醒,母亲不再言语什么,只是复又沉默着为她插定了最后一支金步摇,扶她执扇起身,轻轻推开了青莲居房门。   门外,不仅父兄嫂妹皆在,本应身在伽蓝寺的弟弟迦叶,竟也站在阶下,这于萧观音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了。   之前迦叶冒雪忽归,她让迦叶去父亲那里歇息半夜,可翌日晨醒,却知迦叶根本没去父亲那里,而是直接回了伽蓝寺,她担心他夜里受寒着凉,有心去伽蓝寺看看他,可却因婚事羁身之故,一月来未能出家门半步,原想着这段时日无法前往伽蓝寺,成婚前应是见不到弟弟了,不想还是能在离家之前,再见上他一面,如此,离去之前,所珍视的家人皆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她这桩来因莫名、未来渺茫而又身不由己的婚事,难得的一点暖心宽慰了。   萧观音心内浮起几丝暖意之时,也禁不住担心母亲的态度,微微侧首,朝身边的母亲看去,阶下派人将迦叶接回的萧罗什,心中所虑与妹妹相同,一见母亲的目光落在迦叶身上,立即开口道:“母亲,是儿让人接迦叶回家的,今天是大妹妹成亲的日子,理当一家人在一处才是。”   他说出“一家人”这三个字时,心犹是微颤的,生怕母亲忽然发怒,好在或是因他言之有理,或是因其他缘故,母亲并没对忽然回府的迦叶发作些什么,只是无甚表情地望着迦叶跪地稽首,小心翼翼地恭唤“母亲。”   母亲自是不会应的,也不会开口叫迦叶起来,萧罗什径握住弟弟的手臂,将他拉起,萧迦叶起身之后,从侍从手上接过一只鎏金团花纹小银盒,定定地看向青莲居前云髻峨峨、仙姿玉色的红衣新娘,“这是我送给阿姐的成亲贺礼,愿阿姐婚后事事顺遂,长乐无忧。”   阿措下阶接过鎏金银盒,回身奉与小姐,萧观音还未接到手里打开,即有一仆妇气喘吁吁地急急赶来,边跑边禀,“老爷,夫人,郎君的花车到大门前了!!”   安善坊萧宅大门正对的长街,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四年前,雍王世子尚公主,皇家婚嫁礼仪庄严,护送亲迎花车去往皇宫的,皆是宇文铁骑,他们想看热闹也看不着,不像今日,尽可大饱眼福,且公主殿下嫁权贵之子,古来常有,没甚稀奇,而痴傻庸儿娶娇美佳人,听来则新鲜得多,令人好奇。   一道道热切的眸光盼望中,辘辘的车马声,终于由远及近而来,上百名持戟操戈的卫兵,先行分列道路两侧,拦控住围观的人群,人头攒动的翘首以望中,一匹通身火赤、四蹄踏雪的骏马缓缓“达达”行来,马背锦绣鞍荐上的十七岁新郎,足踏墨靴,身穿红衣,懒懒地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摸着怀中迎亲的活雁,心不在焉地,好似不是在娶妻,而是在踏青闲游。   在这似身在状况之外的新郎身后,是装饰华美的花车,和驱马跟行的傧相,年轻的傧相们,个个都身材高大,且……容貌平平,围观的民众们眸光一对,电光火石间,即都明白了其中关窍。   寻常人家娶妻,男方傧相多是新郎的兄弟,宇文二公子倒是有两位同父同母的至亲兄弟,可他们都不能来当这傧相,只因传闻中这两名雍王嫡子,都生得极为俊美,一位是二十少一,长身玉立、姿容闲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位是十五年纪,皓齿朱唇、容色昳丽、如珠似玉的美少年,宇文二公子本就容貌不佳,若有这两位兄弟在旁做对比,这新郎官的风头,定是半点都不剩了,想来宠爱次子的雍王妃,定是考虑到这点,才未让另外两名亲子陪行,而是选用了这些容貌平平无奇的世家男子,作为傧相。   围观的民众们,原正暗暗感叹为人母的雍王妃考虑周到,但等那四蹄踏雪的赤马,在牵马仆从的引导下,停在了紧闭的萧宅大门前,十七岁的新郎抱着活雁下马,抬头看向萧宅门匾时,望见他面容的众人,都不由立时呼吸一窒。   ……那些傧相单平平无奇还不够,得还像二公子这般,出上半面红疹才成……   原先抱着看热闹心态的民众们,都忍不住在心中同情起宅内那位容徳甚美的萧家大小姐来,他们一边在心中叹息摇头,一边等看二公子如何闯过“亲迎”的第一关,按照北雍婚嫁风俗,新郎需得吟诗“破”门,这诗如是他以自身才力亲作,自然最好,如没那才气,吟诵古人经典也可,众人皆知心龄为三的宇文二公子,定是没那才气,都只屏气静声,等看着这位宇文二公子,能不能完整地背首求妻诗出来。   针落可闻的萧宅大门前,众人如鹅引颈,望见宇文二公子眉头紧锁、憋苦着一张脸,似是在苦思冥想先前背过的诗词,想着想着,诗词没背起来,手倒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似是想挠脸。   先前为二公子牵马至此的近侍承安,见状连忙拔步近前,捉住了二公子的手。   二公子生气抽出,“又痒起来了!”   承安劝道:“公子,痒也不能挠,大夫说过,越挠好得越慢,您忍忍,忍忍几天就消下去了。”   二公子天生不能食蟹,一吃便要面出红疹,王妃自是不许蟹类出现在二公子的食台上,可二公子三岁小儿心性,越不给他什么越要偷着吃,昨儿大半夜偷偷跑到厨房里蒸蟹,等被发现时,已吃了三四个下肚了,今早起来时落得满面红疹,就现在这大半张脸的不忍直视,还是已敷用了最好的药膏,消抹了不少下去呢。   在心底暗叹一声的承安,谨记本职,对冷脸生气的二公子道:“公子,您该吟诗了,您今天是来娶妻的,只有吟诗‘破’门,才能将萧家大小姐娶回家去。”   二公子攥着拳头,努力忍着挠脸的冲动,闷声闷气道:“想不起来了!”   承安倒是记得那诗也有心提醒,可又想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侍仆,竟替主子吟诵求妻之诗,实在不合规矩,便又劝道:“公子,您再好好想想。”   二公子似是本就因脸痒心浮气躁,兼之反复回忆都想不出来,越发急躁起来,一跺脚道:“不想了!不娶了!”   “麻麻烦烦!”他嘟囔着要走,承安则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赶在二公子转身前急道:“您要是就这么走了,不把您的夫人娶回王府,王爷王妃都会不高兴的!”   果然,搬出王爷王妃,二公子想要离去的脚步顿住了,承安暗舒一口气,见二公子紧抿着唇,忿忿地盯着紧闭的大门,似仍是想不出那首求妻诗,正欲斗胆提醒一两个字时,又见二公子张开金口,似是想起来了,心中一喜,将那两个字吞了回去,却听张开金口的二公子,扯开嗓门、声如洪钟地“狮子吼”道:“开门!!!”   这一声中气十足,明显地不高兴不耐烦,好似再不开门,就要使蛮力一脚踹开了,萧宅大门后负责守门的妇人们,面面相觑片刻,谁也不敢开罪宇文家的公子,遂也不顾风俗,默默地推开门栓,打开了大门。   等看吟诗的民众们,见宇文二公子竟是这般“破”开了女方大门,短暂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后,都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二公子回看了眼笑得东倒西歪的民众,感觉莫名其妙,神情更加不豫,冷着脸,抿着嘴,抱着怀中的活雁,跨过门槛又停下脚步,望着门后排成一列、手持棍棒的妇人们,“咦”了一声道:“这是做什么?”   循俗,郎君入门时,女方家庭会选出些性情彪悍的妇人,持棒作势敲打新郎,并喊“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等句,但,对面是宇文二公子,是看起来神情不善、心情很差的宇文二公子,谁敢上前假意敲打,又有谁敢说宇文二公子是“妇家之狗”,遂都僵着不动,而宇文二公子望了会儿持棒的妇人们,面上的疑惑渐渐散去,眸光亮道:“是要打架吗?打赢了就可以把新娘子带回家吗?”   路上的心不在焉,“破门”的百般不耐,一下子全都一扫而空,宇文二公子瞬间兴奋起来,好似连脸痒都忘记了,将活雁往承安怀中一抛,不待持棒的妇人们回答,就捋起袖子,赤手空拳、兴致勃勃地冲上前去。   妇人们登时吓得花颜失色,纷纷尖叫着跑开,宇文二公子在后冲追,抱雁的承安急赶在后,傧相们又在后跟追,萧家的其他仆侍们,又急追在后、试着阻拦,再往后,又是随行护卫的王府侍卫,呼啦啦一群人,就这么在萧家大宅内一连串地追着跑,原本新郎入中门、正堂门也需吟诗才可放行,然而一片混乱之下,宇文二公子就这么直接冲过了数道大门,直冲进了新娘与其家人所在的正堂。 第4章 却扇   与父母妻妹等,在正堂等待“大妹夫”过关到来的萧罗什,原本心情沉重得很,坐立难安,负手在正堂内踱来踱去,满心愁肠百结时,忽听外头一片喧哗声响,尖叫人声、追逐跑声汇如潮海,直像是有打劫的贼人攻进来了似的,心中纳罕,走至窗边探头一看,原先的满腹沉重心绪,登时化作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口灼喷死那个狂奔在前、逞凶斗勇、追逐妇人的无礼狂徒!   ……这个宇文泓,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强盗不成?!!   萧罗什忍住心中怒火,急向正堂大门走去,想要拦住这天杀的强盗妹夫,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呼啦啦一群人已如潮水一般,全都涌冲了进来。   在前的妇人们吓得抱头鼠窜,手上的棍棒丢得七零八落,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在后冲追,还有试着阻拦的萧家仆役,跟跑入内的王府侍卫,原本空旷端严的萧家正堂,登时挤满了人,循礼精心铺设的锦障香几等物,被撞得东倒西歪,案上的花瓶“砰呲”碎地,新摘的鲜花散落一地,被来回奔走的凌乱脚步踩成花泥,东西摔砸声、惊惶尖叫声,不绝于耳,整个正堂,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十四岁的萧妙莲,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直往身边嫂嫂怀里钻,一家之主萧道宣,努力保持镇定,试着维持场面,可劝阻的声音,却被鼎沸的人声给直接盖了过去,无人听见他言语,堂内场面混乱如前,萧夫人见要娶她心尖爱女的男子,不仅痴傻呆愚,竟还如此无礼好色,在迎娶妻子之日,岳丈岳母之前,公然逞凶追戏妇人,惊气得手直发颤、脸色发白,萧迦叶见母亲似要气晕过去了,想要伸手搀扶,又怕母亲不快而不敢,正犹豫时,见父亲伸手过来扶住了母亲,并对站在门边的阿兄,极力喊了一声,“罗什!!”   萧罗什早忍不住了,得了父亲这一声,立抄起滚落到脚边的棍棒,“砰砰砰”地敲打大门,并用尽全部力气,大吼一声,“都住手!!”   棍声吼声之下,堂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萧罗什难掩愤恨,含怒望着正中转看过来的红衣新郎,几是磨着后槽牙地冷声质问道:“公子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二公子宇文泓,怔怔听了这声问后,抬手挠了挠头,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裴明姝生怕丈夫得罪了这位二公子,忙走近前去,先是试套近乎地笑对宇文泓道:“二公子,您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在您家园子里见过的,我与您母亲是同族,按亲缘关系来说,我与您是表亲呢。”   二公子自是不记得有这么位“表姐”,闻言眸光更加茫然了。   裴明姝趁二公子迷糊,立走至丈夫身边,轻牵了牵他的衣袖,以眸光示意他速速冷静下来,并含笑嗔道:“哪有这样直白‘问由’的?言辞粗陋,半点不似诗礼之家,传出去,要让人家笑话呢!”   萧罗什虽然被这强盗痴傻妹夫,气得几能七窍生烟,但还没完全失了理智,听出妻子言下之意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会传到雍王与雍王妃耳中,他们萧家若是对二公子大不敬,回头是要惹祸上身的。   煊赫权势如泰山压顶,萧罗什当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咽,雍王府要求嫁女,他们萧家从了,不求如何风光迎娶,能如寻常人家尊重善待新妇即可,可却没想到会是这等情形,他替萧家感到羞辱,替妹妹感到羞辱,为他的好妹妹,竟要被这样一个人娶回并与之相伴一生,而感到愤恨痛苦,却还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强自压下一切,掩了眸中暗色,垂手松了棍棒,略整衣袍,微微躬身,向堂中的二公子作揖,以新娘兄长的身份,行婚嫁风俗中的“问由”之礼。   萧罗什忍恨望着他半面红疹的妹夫,努力以文雅言辞,暗暗咬牙问道:“何方郎君,如此……丰神……俊……朗,为何而来?”   抱雁的承安,看二公子愣愣的不说话,忙近前低声提醒道:“就是您来之前,王爷对您说的那一句。”   ……在来安善坊萧宅前,二公子遵父母大人之命,按仪拜祭先祖时,王爷曾站在先祖牌位旁,按照婚俗,对二公子说道:“往迎妻室,与之百年好合,承奉宗庙!”   ……当时二公子没听明白,出门上马时,还问他父王所说是何意思,他向二公子解释了王爷话中的“娶妻生子”之意,还把“百年好合、承奉宗庙”又说了一遍,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二公子应该能记住吧。   承安如是想着,见二公子眼睛一亮,顿悟地以拳击掌道:“娶妻子,生孩子!”   ……呃……话虽粗了些,意思是一样的……   承安看向萧家大公子,见他似是唇角微抽了抽,声音也跟着颤了颤,垂目暗哑道:“……吾……吾家之幸。”   “问由”礼毕,接下来,便该行“奠雁”之礼,承安请二公子将活雁抛与萧家人,待萧家人接雁裹缠住丝锦红罗后,笑对萧大公子道:“该请新娘出来了。”   萧罗什庆幸妹妹按仪身在正堂后的小室等待,如若她方才也身在堂中,不知要被如何无礼冲撞,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他不看那个能让他气到呕血的混球妹夫,转看向满地狼藉,尽量平和声气道:“稍待,容在下命人洒扫一番。”   承安替自家公子心虚道:“有劳大公子”,言罢又含笑提醒,“公子府中仆役手脚得快些,王爷王妃皆在王府等着,万不可误了成亲的吉时。”   原先,萧家人为送女出嫁,将正堂布置得十分喜庆华美,现下这一番洒扫狼藉,哪里还有原先锦绣气象,萧罗什随家人望着以扇障面的妹妹,在陪嫁侍女的搀扶下,姗姗走来,心里都替她感到委屈,再看妹妹在搀扶下,走站到宇文二公子身旁,两相一对比,真真一个气质清逸绝俗,一个形容面目可憎,更是心酸难言,在听到妹妹拜辞家人,道“我去了时”,一个七尺男儿,差点当场滚下泪来,为掩饰悲态微微侧首,却见父母弟妹等,莫不如此。   承安见二少夫人已拜毕父母,又提醒二公子拜辞岳父岳母,这回二公子在他的指导下,总算没出错,只是将携新娘出门时,又顿步问道:“我的雁呢,不一同带回去吗?”   承安解释道:“等您与夫人成亲洞房之后,明日王妃会派人来携礼‘赎’回大雁的。”   二公子回看了一眼那被锦罗裹得动弹不得的大雁,恹恹道:“好吧”,语气中似还有些恋恋不舍。   萧罗什见宇文二公子作为娶妻之人,对自家妹妹满不在乎,连个眼神都没有多给,只一心想着他那只破大雁,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他可知那柄团扇之后,隐着怎样一张绝世容颜,那容颜的主人,又有怎样一颗剔透玲珑之心?!可知他这样陋容低智的无能之人,却能娶这样一位女子为妻,今生今世,是有多么幸运?!!   ……他不知,天杀的宇文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与父母弟妹等,一同驻足在正堂之前的萧罗什,望着妹妹观音的身影,在一众侍鬟仆妇的拥簇下,随宇文泓渐渐远去,想到妹妹往后一生,就要被这么个人给糟蹋了,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力揪住,有鲜血淋漓向下滴落,绞疼地喘不过气来。   ……因为母亲希望妹妹少与外人接触,妹妹性子又天生沉静,也就如母亲所愿,极少外出与人交游,平日里偶尔出门,基本是往伽蓝寺礼佛,且必定佩戴帷帽出行,故而外界真正见过观音之人,少而又少,关于观音的品貌,也只有简单的几句“容徳甚美”之类,在外流传。   ……但,岂止是容徳甚美,他的妹妹,倾国倾城。   ……这样倾国倾城的名花,该被丈夫捧在手心,好好呵护啊,宇文泓这样一个粗蛮痴傻之人,如何会懂得欣赏珍惜……   萧罗什为妹妹往后的婚姻生活感到担忧,萧家上下,从主及仆,皆是如此,位处安善坊的萧家宅院,因人人忧心忡忡,如有愁云罩顶,而都城中心,独占三坊、宛若帝宫的雍王府邸,则与惨淡不已的萧宅完全相反,真正是热闹喜庆气氛,前来贺喜的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渐,夜幕降临,迎亲的花车也将归府,明灯高悬、宛如白昼的王府大门前,主家宾客盼等的目光中,宇文二公子骑马在前,众傧相簇拥在后,终将载有新娘的华美花车,护送归来。   地铺红毡,花瓣洒飞,来自萧家的新娘,依旧以扇障面,被侍女搀扶下车,明亮的灯光辉映下,她身上一袭大红金绣鸾凤婚裙,宛若火红的凤凰振翅欲飞,又似春日里最为娇艳的牡丹,摇曳在这薰风沉醉的夜晚,随她踏上锦绣地毡的姗姗莲步,绚丽地盛放在世人面前。   纤腰细步,环佩玎玲,云髻花树颤颤曳曳,步摇流苏漱漱似雨,在场宾客,虽因新娘障面之扇,窥不见其扇后真颜,但见那扇边隐隐一现的玉颜侧弧,细润如脂,与鬓侧所簪牡丹相映,颜色如朝霞映月,再见那纤纤素手,轻执白玉扇柄处,比之玉色更为欺霜胜雪,皆可想见那柄泥金牡丹雪扇之后的新娘真容,定不负其“容徳甚美”之名。   众人如此想着,再看向一人蹦蹦跳跳地在前走着、都不知道等等新娘的新郎,俱不由在心中叹息摇头。   循礼,新娘先行被扶入青庐,新郎则得在堂中,同与宴主宾饮上几回酒后,方可在亲人簇拥下,再入青庐,与新娘行成亲之礼,热闹的喜宴厅堂中,宾客们一边饮酒笑谈,一边将眸光投向不远处与一众宇文子弟高兴喝酒的新郎,见他在一众容貌俊美的兄弟映衬下,覆有半面红疹的面容,愈发不堪入目,浑不似宇文家人。   浑不似宇文家人,不似雍王亲子,这个传言,神都城几乎人人都听过,但自然谁也不敢在这场合敞开议论,都只憋在心里,笑聊其他,譬如今天这位新郎是如何“破”了女方家的大门,譬如圣上今晨下旨,为这桩喜事添喜,封宇文二公子为长乐公,究竟是圣上主动有意示好,是宇文皇后的意思,还是雍王殿下为儿子开口要来。   热闹的饮宴声中,小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主持婚事的礼仪官唱和一声,道吉时已至,请新郎速赴青庐,行成亲之礼,然如是请催三次,新郎都只专注埋头吃肉喝酒,最后还是新郎的同母长兄、雍王世子殿下——宇文清,笑夺了弟弟手中杯盏道:“二弟,你该去青庐了!”   二公子宇文泓嘟囔不满道:“我还没喝好吃好呢!”   宇文清笑将弟弟拉起,“你的正餐不在这儿,该去青庐吃同牢饭,饮合卺酒。”   “是是,去青庐!”宾客们笑望的目光中,一众宇文子弟笑声喧嚷,共簇拥着新郎,离了宴厅,去往青庐。   侍在青庐外的婢女撩起帐帘,宇文泓在众兄弟的簇拥下,几是被推了进去,他人一入帐,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坐帐的新娘,而是新娘身前食台盘盏里装着的酒肉,正要坐下开吃,又被同母弟弟宇文沨含笑拉住道:“二哥,得先却扇!”   一众宇文子弟笑着起哄,其中年纪最小的庶弟宇文淳,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蹦得最欢,直嚷着催促道:“看嫂嫂!二哥,快念却扇诗,我要看新娘嫂嫂!”   欢乐的嬉笑起哄声中,宇文泓面露难色,“又要吟诗……想不起来了……”   宇文清知道心龄为三的弟弟,念书记性差得很,笑揽着他的肩道:“无妨,大哥教你。”   真就是他念一句,宇文泓跟着念一句,青庐内的欢乐气氛,愈发高涨,在最后两句“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念罢时,达到了顶峰,宇文子弟齐声高呼“却扇!却扇”,声音响亮整齐,如雷哗动,似能将新搭的青庐帐顶,给震翻了去。   然当端坐的新娘素手微动,缓将障面的团扇移开时,所有嬉笑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为何对这桩婚事是这个态度,要在婚礼作死,以至给自己挖坑埋下了追妻火葬场,后面讲~   关于男主为何热衷毁脸,他的脸到底啥样子,也后面讲~   男主因为天生性格和后天刺激,心理是不正常的,具体说会剧透,简单说就是个狼人吧,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这个狼人不仅傻,后面还会疯,他与其他男性角色有个很大的不同是,其他男性对女主的爱,从看脸开始(啊好美好美开始浮想联翩蠢蠢欲动),而男主对女主的爱,从不看脸开始(啊挺美的,然后没了),女主美貌这个因素,在男主这里,不能说完完全全没有影响,但占比很小,是很靠后的   婚礼相关风俗采用唐制,参考《唐朝穿越指南》,具体细节有为剧情服务而做改动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灰白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配拥有姓名 5瓶;3719330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倾国   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殆尽,连轻微的呼吸,都已是一种罪过,只怕这俗气凡声,惊着了偶临尘世的姑射仙人,仙人翩翩远去,余生难觅仙踪,不见倾城,唯有悔恨二字而已。   梦耶非耶,原先喧声沸腾的青庐,沉寂许久,才若大梦初醒,有惊叹低呼轻轻响起,是年方七岁的九公子宇文淳,他呆呆地望着移下团扇的新娘,喃喃轻道:“神仙嫂嫂……”   其他在场之人,虽碍于身份无法宣说于口,但心中莫不如稚龄小儿所想,如此绝代佳人,一切凡俗赞词都已难蓦其姿容万一,唯有“神仙”二字,可堪比拟。   世间竟真有如此天姿国色之女,倾国倾城,原不是四字虚言。   庐内诸人,无不为新娘清滟容光所摄,心怀久难平静,只除了本应最为惊喜的新郎,如无事人一般,看了一眼放下团扇的新娘后,便因却扇事毕,欢呼一声,坐到新娘对面的食台前,开开心心吃喝起来。   携婢候在青庐之内的年长侍女沉璧,平日里负责照顾二公子起居,这时候本是领了司礼之职,当引领二公子与二少夫人,按仪完成成亲之礼才是,却因也被少夫人扇后容颜所惊,怔愣出神,没能及时阻止二公子的吃喝之举,等她醒过神来,食台上理当新人共食的同牢饭,已被二公子吃了大半,两杯美酒,也尽被二公子饮到见底。   沉璧哭笑不得,只能命人端来新的同牢盘与合卺酒,与侍女芸香,分别侍跪在二公子与二少夫人身旁,捧持白玉碗箸,在各喂两位新人三口同牢肉饭后,又捧来盛在金盏中的合卺之酒,分别奉与二公子和二少夫人。   两盏合卺酒以红线相牵,二公子端酒就饮的动作,牵拉得同捧酒盏的二少夫人,猛地近前,连盏中佳酿,都因此泼了些出去,一直低垂清眸的二少夫人,因此微抬螓首,第一次将眸光落在二公子的面上,静望须臾,又默默低了下去,慢将盏中剩下的残酒,缓缓饮尽。   虽然有听说王妃为二公子选纳的新妇“容徳甚美”,但沉璧也没想到竟会美到如此地步,在侍奉二少夫人饮下合卺酒的过程中,仍忍不住边偷眼悄看,边在心中暗暗感叹。   而身为人夫的二公子,则显然没有感叹美色的心思,他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即探头四看,“还有酒吗?我还想喝!”浑似完全看不到身前的绝代佳人。   “二哥,还是别喝了,你是新郎官,今夜可不能喝醉!”   “是啊是啊,洞房花烛之夜,可不能冷落了新娘子!”   这些“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闹洞房玩笑话,先前宇文子弟其实已说了不少,可与新娘却扇之前相较,现在这些话从他们口中说来,语气都似有些酸溜溜的,挂在唇角的笑意,也不免有些发僵,庶子宇文济甚至难掩羡意地直白叹道:“母妃果真最是宠爱二哥,为二哥觅纳了这样的好妻子,佳人世无双,我们谁也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盘坐在食台前的二公子,闻言眨了眨眼,好似听不懂他有什么福气。   同牢合卺之后,便该“挽系红线”、“解衣梳发”,沉璧请二公子与二少夫人站起,将一道红线的两端,分系在他们二人手腕上,在唱《白头歌》后,与侍女芸香边唱“既见如花面,何须着绣衣,终为比翼鸟,他日会双飞”,边为二公子卸冠散发、脱下外袍,为二少夫人卸簪披发、除去大袖衫,而后又分别将两位的长发,各剪下一缕发尾,置于锦匣,恭喜二公子与二少夫人礼成,自此结为夫妇,并唱“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请两位安寝。   这四句唱下,便是新人将行周公之礼,请庐内外人尽皆离去的意思了,原先来起哄笑闹洞房的宇文子弟,想到自己一无是处的痴傻兄弟,竟可拥如此佳人,共度良宵,相伴一世,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了,虽如前嬉笑着告辞,口上道“祝二哥与二嫂百年好合”之类,心里实则都在想着,暴殄天物啊!!   宇文泓此刻在众人眼中,头顶着光芒万丈的“幸运儿”三个大字,不知承载了多少羡妒,却仍不解风情,见诸兄弟要走,竟十分不舍道:“我还不困,我再和大家喝一回酒。”   他突然大步跨出、走追兄弟的动作,令腕上红线猛地一绷,使得所系另一端、猝不及防的新娘,脚下一崴,惊呼着向前跌去。   诸兄弟中,宇文清站得最是靠前,见佳人将摔,下意识伸手去扶,软玉温香入怀的一瞬间,四目相对,天地无声,佳人眉心清滟流光的红莲花钿,灼艳如火,似在他心头颤颤地撩烫了一下,有细密的火苗,因此如红莲花开,似将在心底滋生蔓延,如火燎原,只火势将起之时,佳人很快站定离去,怀中空空,只留一缕沁人幽香,暗侵心怀。   尽管起因并非己过,但萧观音仍为自己的失礼之举,感到羞窘,双颊微红,向身前之人敛衽为礼道:“多谢世子殿下。”   宇文清缓将右手收回,望着佳人低首致谢而露出一段皎白玉颈,以及因羞急而洇血润如红玉的耳垂,负在身后的手,轻捻了捻指尖,同时朗声笑着道:“弟妹不必多礼,往后一家人,同二郎一般,唤我‘大哥’就是了。”   “大哥”,宇文泓拉着宇文清的手道,“大哥,我还不困,睡不着,你再陪我喝喝酒吧。”   有宇文子弟笑着道:“以后夜里怎么喝都行,今晚谁也不能留下相陪!”又有宇文子弟笑道:“二哥娶了二嫂,往后夜里哪有心思出来喝酒!”   男儿们掺着些荤意的笑语,再怎么语气轻松,听来都有几分发涩发酸,宇文清笑将宇文泓的手拉下道:“不困……可以做些别的嘛,母妃为你婚事如此费心,岂可……负了母妃心意……”   他这般说罢,眸光无声掠看过低首的女子,不再多说什么,如一位最是称职怜弟的兄长,笑着拍了拍宇文泓的肩膀,转身携一众宇文子弟离开,庐内沉璧等放下帐幔,正要请二公子与二少夫人上榻安歇时,见二公子竟低头在解腕上的红线,忙出声拦道:“二公子,现在不能解,得等到明日晨起呢。”   宇文泓皱眉道:“勒在腕上不舒服……”   “二公子且忍忍,这是吉礼,能为您带来好运,”沉璧打二公子幼时便开始贴身伺候,最知道该如何哄好闹小孩脾气的二公子,笑对他道:“比如二公子往后樗蒲时,运气更佳,和鹅比武时,也能更加勇猛。”   一直微低着头、站在榻边的萧观音,听到“和鹅比武”,微微抬头,眸光在她的丈夫面上悄然转了一瞬,又无声垂了下去。   而宇文泓一听沉璧的话,立老实了,还伸手轻轻抚了抚腕上的红线,好像怕他的好运跑掉。   为二公子这洞房花烛之夜,沉璧先前已做了不少准备,但犹怕忘性大的二公子不记得了,在笑请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坐在榻上后,又特意提醒二公子道:“公子,您睡的枕头下面,掖有先前给您看的小人书呢,您要是想不起来了,可再看看。”   说了这一声后,沉璧拢好帐幔,与其他侍女退至庐外,而先行离去的一众宇文子弟,已在夜色中,走了有一程,陆续散开,年幼的宇文淳跟着亲近信任的大哥,犹沉浸在不久前的惊艳中,童言清脆道:“二嫂嫂可真好看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公主嫂嫂也比不上呢。”   他如是感叹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闻大哥言语,唤了一声:“大哥!”   大哥却像在走神,还是没有听见,宇文淳又用力唤了一声,才得大哥转首看来,笑着问道:“九弟,怎么了?”   宇文淳仰着头问:“大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宇文清将宇文淳一把抱起道,“走,大哥教你喝酒去。”   灯月辉映的夜色中,走在最后的四公子宇文沨,望着宇文清身影渐远,回看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青庐,唇勾淡笑。 第6章 洞房   青庐之外,侍守的沉璧,看向来自萧家的陪嫁侍女,见她们人守在庐外,一个个地,心都在往里飘,不时地交换着眼色,窃窃低语,显然是都心系自家小姐,眉眼间难掩忧色,独一个穿着青碧色衫裙的,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站在帐帘边,垂目望地,一动不动。   沉璧见这侍女看来不过十六七岁,气质却超乎年纪的淡定,心中称奇,正禁不住多看几眼时,又瞥见承安那小子偷偷摸摸地走过来了,朝庐内探头探脑的,上前伸手打骂道:“混小子做什么?!”   承安轻巧地避过挨打,讨饶笑道:“姑姑手下留情,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沉璧轻声笑骂:“主子洞房花烛夜,要你操什么心?!”   承安看了眼不远处夫人的陪嫁侍女们,压低声音道:“姑姑又不是不知眉妩姑娘的事,也不知公子今夜这洞房能不能成,万一……万一公子又不解风情,伤着了少夫人,可如何是好……”   沉璧听他提起眉妩那件事,也不由忧上心头。   当世大族子弟正式成亲前,有一二通房,助晓人事,乃是常例,大抵十四五岁左右时,家中长辈便会安排,二公子因心性痴傻、不懂风月的缘故,身边迟迟没有担当此事的女子,直至在临成亲前,必得通晓男女之间的榻帷之事了,王妃选挑了府内一女子名为眉妩的,特意拨到二公子身边,二公子才有了这么一位通房。   但,也只是担着通房的虚名罢了。   那夜,二公子沐浴,诸侍皆主动退去,独留眉妩姑娘在内伺候,不久之后,房内便传来了眉妩姑娘的尖叫声,众侍想到公子虽脑子不好使,但一身蛮力,身材强健,除下衣物后,更可见肩膀宽阔结实,腰肢精瘦紧致,肌体棱角分明,十分威武,起先还以为是初尝人事的二公子大展雄风,表现太过勇猛,以至眉妩姑娘有些承受不住,后来听里面声音实在不对劲,推门进去一看,见二公子气呼呼地坐在浴桶旁,手指着痛趴在地、身无寸缕的眉妩姑娘道:“这婢子无礼至极,竟然轻薄于我!!”   可怜眉妩姑娘,解尽衣裳,极尽娇媚之姿,欲好生侍奉公子,谁知柔软的身子才刚依了上去,即被公子推开,公子力气甚大,大手一挥,就把眉妩姑娘挥跌地后退连连,手肘直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咔嚓”一声骨碎,至今日尚未完全复原。   从前,王府里也有不少侍女,想着二公子憨痴,容易攀搭,如能攀做了二公子的通房妾室,虽夫主不是正常人,但可保余生衣食无忧等等,心思浮动,直至眉妩姑娘一事传开后,无人再起这天真想法。   连千娇百媚的眉妩姑娘,都落得个骨碎的下场,二公子不解风情至此,哪里是容易攀搭,而是难于登天,且,攀搭旁人,最多失败,受人嘲笑几句而已,攀搭二公子,却有骨碎等体肤剧痛之险,实在是获利极微而又风险极高,侍女们自此再无人敢打二公子主意,有些胆怯的丫鬟,见着二公子,甚都会绕着走,生怕二公子误会她们有“轻薄”之意,挥挥手,也叫她们骨碎,到时候,可真是冤哉痛哉!   为防二公子在成亲之夜,也这般不解风情,闹出什么意外,沉璧等,事先已为二公子做了不少功课,图文详丰的“小人书”,请二公子看了一本又一本,还特别嘱咐二公子,新娘的身子像花儿一样娇软,稍微用力碰碰就会碎了,一定要温柔相待,不可使蛮。   ……但,二公子能记住吗?能做到吗?   沉璧想着庐内枕头下掖着的春册,看向灯火通明、将会燃上一夜红烛的青庐,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人事已尽,只听天命罢!   已是亥正时分了,青庐之内,十八枝儿臂粗的合欢红烛,无声地淌着红泪,映照得金绣鸳鸯纹的大红榻帐流光潋滟,如一艘覆着红纱的小舟,在明月柔照的一池春水中,悠悠漾漾地随风飘着,不知要往何处去。   帐内,只着贴身大红婚裙的女子,无声地垂目跪坐着,其倾国倾城的姿颜,已足以摄人心魄,又有烛映红纱的流光,为她露出的玉颈雪脯,浮上了一重胭脂红色,披散下的墨色长发,也在流光映照下,更为乌亮光滑,如一匹上好的乌缎,泉水般自女子清纤肩背倾流而下,迤逦垂落在撒有花钿铜钱干果的榻被上,脉脉流淌着发间的蔷薇香气,萦绕得拢合的红帐暖香袭人,直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之乡,能叫人沉醉其中,自此不愿醒来。   放眼天下,极难有人不为如此绝色动心,得佳人如此,定觉三生有幸,将柔拢于怀,轻解衣衫,极尽体贴小意温存,与其同赴巫山,共度良宵,方不负苍天厚爱,不负天香国色,常理说来,天下男子,谁肯在此洞房花烛之夜,轻负如此佳人,但却有一人,真真如此不解风情,大咧咧盘坐在榻上,相对身前倾国绝色的女子,对榻上撒帐散落的干果,更感兴趣,低头捡拾了好几颗花生,一一剥吃了好一会儿,似才想起榻上还有位新娘,将手中花生递与她道:“你要吃吗?”   萧观音抬起来头,望着身前与她同龄的男子,轻摇了摇头。   容光胜雪,朱唇鲜红,寻常男子见了,谁人不想俯就这如花般的温香娇软,可新郎宇文泓,只想俯就他的红皮花生,见新娘不吃,就自顾将手中剥吃干净,又坐在起身来,在榻上到处探看,一会儿捞起新娘的长发,一会儿捞起新娘的衣袖,将藏在其下的花生,全都寻了出来,饶有兴致地一一剥吃着,直吃到了外头三更鼓梆声响。   巡夜打更的鼓梆声,似惊醒了沉迷花生的宇文二公子,他抬起头来,愣愣望了会儿身前的新娘,猛地顿悟般一拍手道 :“该做正事了!”   何为“正事”,心智清明的萧观音,自然清楚,她想到昨夜家中嬷嬷的教导,不由发力咬紧了红唇,将头垂得更低,两手暗暗紧揪着轻薄的衣裙,听宇文泓边在榻上掀找什么,边朗声道:“父王母妃说我长大了,该成亲生子了,又说我一个人生不了,得有妻子帮我才行,我问沉璧他们,要怎么帮呢,他们说,按照小人书上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他说着把他口中的“小人书”找了出来,两手一抖,把长长的春图画册,在萧观音面前摊开,问她道:“你喜欢哪个呢?”   昨夜家中嬷嬷确也有拿春图予她看,但那图画工含蓄精美,画上男女虽拥贴着,身上衣裳却齐齐整整,半点不露,哪里像眼前这道,甫一抖开,便一片白条条映入眼帘,画上男女身无寸缕,她所知晓的女子身体画得精细无比,她从未见过的男子身体亦是如此,就连那相接处,都栩栩如生,原微垂着头的萧观音,不防宇文泓突然将这春册抖开在她眼前,目光一触,即羞红了脸,匆匆地别过头去。   眼不见心为净,萧观音的心,才刚静了些,那道春册,却又被宇文泓捧到她的眼前,十七岁的新郎,圆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十分尊重人地望着她道:“沉璧说,我不能只想着自己欢喜,还要想着新娘欢喜,两个人都欢喜,才是真欢喜”,他再一次认真地追问她,“你喜欢哪个呢?”   萧观音双颊红得如能滴血,却又避不开去,只能一味低头,几要将头埋靠到榻被上了,而宇文泓看她不语,自指了其中一张图道:“我瞧这个挺有意思的,扭扭歪歪,好像在玩杂耍,你喜欢吗?   等不到回音的宇文泓,想了想又犹豫道:“这个会不会把腰扭伤啊?……嗯……不好不好,再换一个。”   他将春册捧放在萧观音眼下的榻被上,就这么趴靠着锦被,一手支颐,一手指图,一一评判起来,一会儿道“这个怎么在椅子上啊,不嫌挤吗”,一会儿道“这个怎么还要两个婢子帮搀着,麻麻烦烦”,如是评点许久,见身前女子都不言语,仰面看她,“你怎么都不说话呢?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哪一个呢?”   天底下哪有新娘,能在这样的问题下,说出话来,而静等片刻的宇文泓,见还是等不到新娘言语,望了会儿她红如血玉的双颊,忽似明白过来,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你不止喜欢一个!”   “沉璧说过,可以不止一个呢”,宇文泓“贴心”地告诉了新娘这个“好消息”,手指着琳琅满目的小人图道,“我们可以先这个、这个再这个,还可以先这个、这个再那个……”   从宇文泓找出春册,就一直将头垂得极低的萧观音,听他“这个”“那个”了一会儿后,忽地用力地“呀”了一声,似极惊讶的样子,口中直嚷“观音!观音!”   夫君相唤,萧观音拧搅着手中衣角,犹豫片刻,迎声抬头看去,见她的丈夫宇文泓,手指着某张图旁的一行小字,眸光璨璨地望着她道:“观音,就是你的名字哎!” 第7章 春册   萧观音随宇文泓手下所指,望见那绘功精细的女上之图,及旁边所写的四个小字,原已羞红的双颊,更是烫灼不已,几如火云般烧了起来,偏生她那夫君,丝毫不解她羞窘,还追着她问道:“这个怎么样呢?恰有你的名字,你喜不喜欢?”   平生十六七年,生活清简,极少与外人接触的萧观音,在家中受父母疼爱,与兄嫂相处和睦,同弟弟妹妹,也关系极好,心绪常年澄平无波,不动凡气,兼又常随母亲礼佛,抄阅经书,感悟佛理,内修心性,故而年纪轻轻,即养成了十分沉静平和的性子,平日心澜几无起伏,有生以来,还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羞窘过,面皮薄红得如能滴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低下头去,几要埋进那绵软的锦衾之中,以避开这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洞房花烛之夜。   但,眸光极力避开,双耳依然清明,夫君宇文泓的声音,仍在她耳边碎叨,在将那张图旁的四个小字,如小孩识字念书般,一个个地朗声念出来后,又语含疑惑道:“……‘莲’?……好奇怪啊,这画上又没有莲花,为什么说是坐在莲花上呢?……嗯……得改一改……这画上面是你,那下面就该是我啦……‘泓’……改成我的‘泓’字才对!”   他似折服于自己的机智,把修改后的四个字,重重念了一遍,看向她问:“你重不重啊?可不能把我压坏啊!”   萧观音咬唇不语,又见他站起身,伸手过来,口中道:“让我看看你有多重”,似是想将她抱起掂量掂量,窘软的身子,立隐隐僵了起来。   但,伸过来的手,同时也僵在了半空,宇文泓犹豫地望着她道:“沉璧说,你稍微碰碰就会碎了……”   迟疑许久,他的手都没有伸来抱触,转首又看向那册摊在锦被上的“小人书”,见每张图上面的小人,都“碰触”得十分厉害,脸色越发为难,兴致似也跟着消了大半,恹恹半晌,蹲下身去,扫看那册上一眼看不到头的小人图,嘟囔着道:“怎么这么多啊,要一个个地都来一遍,才能“生宝宝吗?”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一” 、“二”、“三”地数了起来,微皱的眉头,随着数字越来越大,而越皱越深,在数到末端,发现图上竟有七七四十九种时,眉头立时紧锁如峰,看看密密麻麻的小人图,又看看身前的“易碎之人”,最终摆摆手,知难而退道:“不生了,不生了,麻麻烦烦!!”   似是很怕麻烦之事的宇文泓,将“小人书”随手抛到地上,倒头便睡,“不生了!睡觉睡觉!”   萧观音与他腕间所系的红线,其实并不十分短,但因宇文泓倒头就睡的动作,二人之间距离忽然变大,又是猛地一牵扯,萧观音再次猝不及防地跟着他朝前扑去,正扑倒在他仰躺的身体上。   滟红的烛光,摇映在鸳鸯合欢的榻帐上,迷离的光影流漾中,四目相望,呼吸交融,宇文泓望着扑在他身上的温软美人,眨了眨眼问道:“你是要坐吗?”   萧观音大窘,连忙起身,背坐到一边,身后,宇文泓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道:“不坐我就睡了,好困好困。”   真就手扯了锦被,阖眼睡去了,没一会儿便呼吸匀停,似已好梦沉酣。   已是深夜了,青庐外喧嚣的夜宴声,早已平息,安静地似万物都已陷入沉睡,青庐之内,亦沉寂无比,只听得烛火偶尔发出的“吡剥”之声,萧观音垂首背身许久,面上的红烫,慢慢地消退干净,自知婚事起隐忍的沉郁,却在这万籁俱寂的春月夜里,一分分地在心头浮起。   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了,她缓慢回身,望向榻上沉睡的男子,在心中轻轻地想到。   其实虽已至适婚之龄,却未想过自己会有夫家,会有洞房花烛之夜,明明按理来说,男女之情,为天地人伦大道,少女适龄,当有怀春爱慕之心,可许因她自识字起,便随母礼佛、阅看经书、参研佛理的缘故,虽长于深闺,却似近空门,迄今仍未生出过半点类似的心思,甚至心底隐有感觉,或此一生,都不会有所谓的男女之情。   诗书上的情爱之诗,她阅看过许多,却难生同感,玉郎表哥是极好的男子,但阿兄在拿他同她开婚嫁玩笑时,她也依然心平无波,在听闻几位堂表姐妹,陆续都定下婚事后,她曾向母亲说过无意婚嫁之事,母亲那时慈爱地凝望她许久,最终轻抚着她的鬓发道:“都随你。”   得了母亲这一声后,她以为此生都将清静一人,却不知权势压顶、家人的安危下,有些事,将随不了她,现下,她清楚地明白了,坐在这红纱帐中,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而她身前,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犹自浸沉在香甜的睡梦之中,不知人间之事,有多少无可奈何。   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书上所说,当执手一生、白头偕老的夫君。   轻曳流红的烛光中,萧观音凝望身前之人许久,慢慢地低下身去,看向他的脸庞。   自却扇之后,她还未认真看过他,此时近前看去,才看清他那遮隐面容的半面红疹,似因饮食不当而来,这样的面疹,是不能随意抓挠的,萧观音见睡梦中的宇文泓,似因面上瘙痒难耐,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抓面,在犹豫片刻后,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从他的脸上拉了下去。   但,没一会儿,另一只手,又不安分地抬起,挠向脸庞,萧观音再次轻捉住手腕拉下,先前那只,不久后,却又抬起,如是反复数次,萧观音静默片刻,将系在腕上的红线解了下来,把那两只不安分的手,绑在一处后,将红线另一端系在榻柱上,叫它们无法再够靠到脸庞,随意抓挠。   帐外几上的茶,已经凉了,萧观音取倒了些洇湿帕子,同宇文泓擦了擦脸,助他消些痒意,看他微皱的眉头渐渐平复,起身下榻,自倒了半盏凉茶,在这漫漫长夜,无声地慢饮着,连同满腹心绪,暗自沉浮。   沉郁的心绪,同帐外越发幽沉的夜色,浓稠难解时,眸光无意扫及大红案桌的萧观音,忽地想起那堆贺礼中的鎏金团花纹银盒,正是迦叶所赠,放下手中茶盏,起身上前拿起打开。   银盒之内,装着一只小小的油纸包,萧观音疑惑须臾,打开看去,见包内装的竟是花种,微微一愣之后,好看的唇际,在这散弥花香的幽夜之中,无声弯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误会,说下女主不让男主挠脸不代表什么,她的性格,走在路上,看见乞丐生病,看见小狗生疮也会好好照顾的,后面男主追妻火葬场追得要死要活了,女主才会慢慢开始动心的~ 第8章 新婚   今夜,对萧家人来说,自然是难眠之夜,府内各处灯火通明,几近一夜未熄,在天将转晓时,才有一处安静灭却,转为提灯在前,在将明的天色中,一路无声地随主仆轻步,破开轻淡的暗色,浮至萧家大门之前,即将离开这座幽静无声的府邸。   “迦叶!”   寂色中突然响起的轻唤声,令这一团明亮光晕在门前顿住,也让提灯的奴仆多寿顿步转首,惊讶地朝来人行礼道:“大公子。”   一夜未睡的萧罗什,边负手走上前来,边看向多寿身前的少年,和颜温声道:“难得回家一趟,在家住上几日再走吧。”   少年萧迦叶却摇了摇头,“寺里的功课,不能落下的。”   萧罗什静看他须臾,又劝道:“那在家用过早膳后,再回寺里也不迟,何必这么早走?!”   萧迦叶道:“现下回去,正好能赶上寺里的早课和素斋,回寺用早膳也是一样的,我吃惯了寺里的素斋,一日不用,还要想呢。”   萧罗什望着灯光中少年眉眼温和清淡,似对己身处境,没有半点怨意,不由在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借口罢了,真正迫得他要如此早走的因由,他们心里都清楚,只是不好明说,从前,彼此以为不是亲兄弟的时候,兄弟间倒能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后来知晓真是血脉相牵的一家人了,却不得不疏远了许多,有些话,隔着一层,难以说出口来,萧罗什回想自知迦叶身世以来种种,于心中默然慨叹片刻,又对身前的少年道:“你打小身体就不大好,得好好调补才行,不要总跟着寺里和尚吃那些没油水的素食,无事时就离寺走走,多下馆子,好好吃些山珍海味补补,别误了长身体的时候。”   萧罗什虽因母亲礼佛之故,如家中弟妹一般,得了个佛家之名,但对佛事,实无半分热衷,更不会把那些清规戒律放在眼里,他向身为俗家弟子、带发修行的弟弟迦叶,推荐了好几处厨艺精湛的京中名馆,又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银锞子,递与萧迦叶道:“拿去使吧,用没了就让多寿回府找我再拿。”   萧迦叶连忙推辞道:“父亲每月都给我许多,我都使不完……”   他们一个坚决不要,一个坚持要给,正来回推让时,忽听多寿声音微颤道:“夫人……”   两兄弟登时都僵住身体,萧罗什悄将装有金银锞子的钱袋,掖在身后,见将明的天色中,真是母亲走了过来,直直望向迦叶问道:“不待在绪风斋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萧罗什想与其让迦叶站在这大门口受母亲冷脸,处境局促尴尬,倒不如让他早些回伽蓝寺去,遂帮为代答道:“迦叶要回伽蓝寺了,这就走了。”   他说着揽住弟弟的肩,要送他出门,却又听母亲嗓音泠泠道:“急什么,且在家住上三四天再走。”   萧罗什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身边的弟弟更是如此,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母亲,幽亮的眸光,在晦暗将明的天色中,微微闪烁着。   母亲一如往常,不愿多看迦叶、与他多言,说下这一句后,转身便走了,萧罗什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忽地明白过来,三日后,观音妹妹回门,母亲留迦叶在家,是为了让观音回来时,能看到家人都在,心里能多少高兴一些。   毕竟眼下这桩婚事,没有半点能让她欢喜的地方。   萧罗什回想今日宇文泓亲迎闹出的混乱场景,根本是在羞辱萧家,对观音这位新妇,也没有半分尊重,再想今夜洞房花烛,自己皎洁如月的好妹妹,要被这么个悍蠢莽夫痴儿亵渎糟蹋,强忍的郁恨直往上涌,简直糟心地想要呕出血来。   他忍了又忍,暗挫着后槽牙,且将这愤恨压下,尽量和声对弟弟迦叶道:“好了,母亲都发话了,别再多想,回绪风斋歇息吧”,犹怕他又悄悄离开,索性将话说明道,“三日后观音回门见你在家,心内会欢喜的。”   因为母亲竟然开口留他,而迷茫懵怔中难掩隐隐欢喜的萧迦叶,听到兄长这句,才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他幽亮的眸光微黯了黯,又想及姐姐这桩令他忧心忡忡、郁结难解的婚事,一颗心越发下沉,如临深渊,直至闻到风中幽送的春日花香。   姐姐爱花,所以他也喜欢,那包那伽花种,不是住持赠他,而是他知晓此物存在后,向住持开口求来,而后就一直带在身上,等着姐姐来伽蓝寺看望他时,第一时间送她,但,那日明明是与姐姐每月约见的日子,他一直等到入夜,却都没有见到姐姐的芳影,反是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如惊雷般,传到了他的耳中。   因此寅夜急回的他,不慎在路上丢了花种,后来走时,也没有去父亲那里歇睡,而是连夜回程,想找回遗失的那伽花种,幸运的是,一路找至天明时,他终于寻回,尽管因此染了风寒,但在今日回家见姐姐前,早已好了,没有叫姐姐为他担心。   这包作为贺礼相赠的那伽花种,能让身不由己、嫁为人妇的姐姐,心内稍微欢喜些吗?   逐渐泛白的天光中,薰风愈暖,风中花香更浓,萧迦叶望着天际一轮淡月,想到他在回家前,曾在寺中,心念着姐姐的这桩婚事,为姐姐拈了一支签。   那签上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月落日升,温暖的阳光,在花香浮漾的薰风中,照向人间,映亮青庐,萧观音在澈亮的晨光中,迷迷糊糊醒转,正对上一双漆亮乌眸,正圆溜溜地盯看着她,登时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乌眸的主人,双手仍被红线束绑在头顶榻柱上,见她醒来,越发凑看了过来,双眸晶晶亮道:“你是要和我玩小人书上的生宝宝游戏吗?”   萧观音一怔,而后醒觉他指的是那本春册上,将女子双手绑缚于头顶的一张图,霎时脸红,忙坐直身体,帮他去解系柱的红线。   原本毫无睡意,一直沉默地坐在榻边,守待漫漫长夜过去,想着等天快亮、宇文泓醒来前,再帮他把这红线解开,却不想,自己竟迷迷糊糊靠着榻柱睡着了,双颊微红的萧观音,连忙帮宇文泓松开双手后,又要同他解释时,庐外忽响起侍女问询,听声音像是昨夜司礼的那位姑姑,“公子和夫人醒了吗?若醒了,奴婢就领人进来伺候梳洗了。”   领着芸香等人入庐伺候的沉璧,见二人腕间红线已解开了,暗想难道是昨夜公子动作狂放,令这红线松扯开了不成,但她如此想着,近榻收拾被褥时,却又见正中那方雪帕干干净净,不似有过行房痕迹,心中不解,一时也不好问询,只是先将那红线绕系在昨夜剪好的尾发上,恭喜公子与夫人正式礼成,自此互称“夫君”“娘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循礼,新妇入门首日清晨,当向公婆敬茶,这是新婚大事,新妇当华衣盛妆,不得马虎,故而二公子梳洗更衣毕许久,被众侍女围着的夫人,依然还没梳妆好,小孩心性的二公子,耐着性子坐等了一阵儿,就失了耐性,先行打帐出去透气,松快筋骨,似还想绕庐跑上几圈。   守在庐外的承安,怕公子跑出一身汗去见王爷王妃,忙劝拦了下来,在陪公子玩了会儿逗雀喂鹰之类的安静游戏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低声问道:“公子昨夜……可有按照那‘小人书’……‘轻薄’夫人?”   二公子直接摇了摇头,“好麻烦好麻烦,我不想生宝宝了”,又道,“不过娘子好像想生宝宝,早上有按照那书中所画待我,似想轻薄于我……”   承安万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正呆在当场时,又听帐帘声响,是沉璧姑姑等簇拥着夫人走出,如云破月出,有神光离合,第一次见到夫人真容的承安,登时看直了眼,只觉是幸见仙女下凡,心一瞬间噗通狂跳起来时,又想起公子方才所言,暗想夫人生得如此绝俗若仙,不染凡尘,私下行止却那般……奔放风情……不由心情越发复杂,惊怔半晌,万千心绪,最终在心内化为一句,夫……夫人真乃神人也!   被暗暗视作“神人”的萧观音,在众侍随从下,与夫君宇文泓,同往王府正堂去,宇文泓似不觉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走近正堂,便直接奔了进去,笑唤“父王”“母妃”,走跟在后的萧观音,按仪微低着头,余光见堂内两边站满了人,锦袍玉带,衣香鬓影,应是宇文家的公子小姐以及后宅女眷,皆在堂中。   承载着满堂关注目光的萧观音,一步步地走近前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热茶,跪向屏风前的两位,先向当朝丞相兼太师——雍王殿下敬茶道:“父王请用茶。”   宇文焘伸手接茶的动作,在望见新妇面容的瞬间,微微一顿,随后低头啜茶半口,又眸光微抬,从新妇清滟的眉眼处,轻飘掠过。 第9章 兄弟   神态恭敬、眉眼微垂的萧观音,不觉有他,在向雍王殿下敬完茶后,又向雍王妃敬茶,王妃接饮了半口放下,和声对她说了几句勉励新妇之语后,便命身边侍女将她扶起,笑对正和幼弟嬉闹的宇文泓道:“泓儿,别光顾着玩,快带你娘子认认咱们宇文家人。”   宇文泓听话应下,先向萧观音就近介绍自己手边的庶弟宇文淳,“这是我最小的弟弟,爬树可厉害了。”   年纪最小的九公子宇文淳,见貌若天仙的二嫂嫂朝他看来,立端肃了嬉笑的神情,认认真真地如仪向她行礼,并童音清稚地唤道:“神仙嫂嫂~”   他这一声下来,堂内众人皆笑了起来,宇文氏诸子弟昨夜已见过新娘,但今日再见,犹被再次惊艳,雍王宇文焘的后宅姬妾,都是貌美之人,她们所生的女儿,也都各自容颜佳丽,但见有此美在前,却都难生女子间的不服之心,唯有在心内惊叹而已,小儿所唤虽是童言,惹人发笑,但在堂内一众男女看来,“神仙”二字,眼前佳人,的确当得。   只,这么位绝代佳人,却有那样一位丈夫,望着这两人并肩立在一处,直似美人与野兽,对比鲜明地令人心生暴殄天物之感,众人这笑声之中,也不由掺了其他,有女子们暗觉可惜的慨叹,亦有男儿们无声难言的酸涩。   被种种复杂目光注视着的宇文泓,似无所觉,在介绍完小弟后,便继续遵从母命,携萧观音走至自己一众兄弟姐妹前,开始一一介绍相见。   “这是我大哥,昨夜已见过的,他人可好可好了,读的书,有几屋子那么多,舞起剑来,谁也近不了身,骑马快,射箭准,会算术下棋,还会弹琴唱歌,不仅字写得好,画画得漂亮极了,什么樗蒲、投壶,样样游戏,也都是顶尖的,好像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什么是我大哥做不好的,好处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   雍王世子宇文清,含笑听完二弟对他的热烈盛赞,对身前女子一揖礼道:“二弟谬赞,清不过凡夫俗子而已,二弟因与我这兄长感情极好,故而看清样样皆好,实则不然,往后弟妹发现清乃一平平无奇庸常之人时,还望不要笑话。”   萧观音如仪回礼道:“世子殿下过谦了。”   她虽常居深闺,但因雍王世子殿下名声太过响亮,神都城不知多少芳心暗许,家中仆婢经常议及此人,又因阿兄乃世子殿下属官,日常闲谈,时会提起世子殿下,言辞中对这顶头上司,大力称赞,十分敬服,故而她未见其人时,就已耳听过许多许多。   雍王世子宇文清,乃雍王嫡长子,姿容雅美,仪表瑰杰,一方面似寻常贵族子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好繁华精舍、鲜衣美食、美婢娇妾,生活豪奢风流,另一方面,才能又极出众,当世年轻子弟,无有与其比肩者。   在十五岁时,与当朝天子之妹——升平公主成亲后,宇文清即入朝辅政,起先众朝臣不服一少年参议军国大事,私下非议颇多,但随时日渐久,众人见宇文清虽年纪轻轻,但见识气魄胆略,无一不远超同龄之人,对时局分析鞭辟入里,理政手段老成,身份高贵却不骄矜,任贤用能,礼贤下士,方方面面都极优秀,渐都心悦诚服。   于是,在今年年初,宇文清以十九岁之龄,即领京畿大都督、拜吏部尚书时,朝野已无非议之声,虽说宇文清如此年轻即能担此高位,是因他的生父,乃北雍真正的掌权人——雍王殿下的缘故,但他的能力,也的确能担起大都督与尚书之职,在其入朝辅政四年之后,天下间再无人怀疑雍王世子不世之才。   如此风云人物,自受万众瞩目,宇文清身份高贵、才华横溢,既是风流贵公子,又领|安|邦辅国事,兼又生得极为俊美,一举一动,皆受世人关注,或可引领风潮,如其曾好仿魏时名士,着褒衣博带、饰青玉、执麈尾,一时神都城年轻男子,从其者众,处处可见魏衣风流,又如宇文清擅书,自创逸白体,书来如行云流水、潇洒俊逸,京中好书之人争相集其真迹,从前哥哥偶得一张,还十分欢喜地特地拿与她看,她好奇看去,见果真名不虚传。   但,当时看时,怎会想到自己会与高高在上的宇文家族有何牵连,怎会想到,那张逸白书的主人,会是她的夫兄,萧观音心中暗自感慨人生际遇变幻无常,面上不露,依然沉静,而宇文清听她仍唤自己“世子”,而非“大哥”,微微一笑,也未就此再说什么,只在众人面前,简单说了几句“往后一家人,莫要拘束”之类的寻常客套话,便不再多说。   其后,宇文泓又引萧观音一一见了其他弟妹,而后一大家子人,共用早膳,恭送雍王与王妃后,陆续散开,宇文家的几位小姐,因见多了一位嫂嫂,不仅貌若天仙,还比先前那位倨傲的公主嫂嫂,看着要温柔可亲许多,原要亲近说话,但都被各自母亲笑拦下来,“新婚首日,新妇得与夫君守在一处呢”,遂都只能暂且作罢,期待来日。   但,身为夫君的宇文泓,没甚要与新妇守上一日的心思,见堂外春光灿烂,立兴致勃勃地对宇文清道:“大哥,你今日休沐不是?带我去西苑狩猎吧,好久没一起打猎玩,我手都痒了!”   宇文清瞥看了眼他身边的妻子,笑着道:“新婚第一日,陪弟妹在家走走、逛逛园子,才是正事,至于狩猎,往后有的是时间。”   宇文泓道:“往后也有的是时间慢慢逛嘛!”   宇文清还是笑,但那淡笑中,已隐有为兄的威严,“哪有第一天冷落新妇的?这么大人,都成亲了,做事得有章法,不能随意胡闹了。”   宇文泓闻训不说话了,但耷拉着脑袋,很不高兴的样子,似是和自己哥哥赌起气来了,萧观音见状,正要开口说话时,又听一少年声如碎玉道:“带嫂嫂一起去,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是十五岁的四公子宇文沨,他身着一袭浅碧春衫,立在堂外煦风中,如春日里最鲜嫩的一枝新柳,款款走近,语气欢欣,“也带我一起好不好”,眸光清澈无暇,像是单纯爱玩的美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本章我向我老婆一一介绍了我的情敌,不停地夸奖他们有多优秀,还给他们创造了相处的机会,虽然我现在是装傻,但我后来回想此事时,觉得我现在是24k纯傻……   男主装傻,往简单了说,就是为了现在能活着,以后能活好   虽然看着又傻又狗的,但这狼人心是真黑真狠,也就女主这种佛人,能在前期包容傻狗、后期镇住疯狼了……   因为申榜要压字数,所以这两章只能短小些……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 6瓶;在云端 5瓶;银姑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当年   风和日丽的杏月时节,贵族子弟常往京郊围场狩猎游乐,神都城宽阔大街上,常有锦袍男子飞马在前,十数扈从乘骑在后,举鹰牵犬,呼啸而过,来往民众平时都已习以为常,懒怠多看,但今日,却都被吸引住了目光,不由纷纷驻足,抬首望去。   不仅仅是前呼后拥、背弓擎鹰的扈从过百,人数众多,远超寻常大家,令人咋舌,不仅仅是那正中两匹神骏上的年轻男子与翩翩少年,容貌俊美,风姿特秀,引人注目,也因这一众高大乘骑中间,竟有一辆纱罗轻覆的碧油香车,内有倩影幽映薄纱,春风偶尔吹起一线车前罗帷,隐约可见佳人窈窕,容光胜雪。   贵族男子出门狩游乃是常事,但这般相貌出众,又携女眷出行,便极少见,时人慕色,美人出游,常被人围观,甚有“掷果盈车”之事发生,来往路人既贪看锦袍俊郞,又好奇那车中女子,一边围看,一边议论,究竟是这两名男儿,携姐妹亲人出游狩猎,还是那车中佳人,是那位看着年将弱冠的英俊郎君的美貌妻室。   热闹的议论声,渐传入了路中一行人的耳中,驱马缓行的宇文沨,眸光带笑地看了眼身边的大哥,微侧首,对另一边的二哥宇文泓笑着道:“路人无知之言,二哥不要往心里去。”   宇文泓才不把这些话往心里去,他人坐在马背上,心神却像是早已飘到了西苑围场,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那里,对因碧油香车跟行,而致众人驱马缓行、不能鞭马狂奔一事,极为不满,回头望了眼前进得慢慢吞吞的马车,有些气呼呼地转过身来,忍不住着急道:   “我说不要带她一起,你们却都让我带着,现下这么慢慢吞吞地走,得什么时候才能到西苑围场?!麻烦!娶妻子就是麻麻烦烦,从一开始就麻烦得很,我说我不需要成亲,一个人高兴地很,母妃却非说我大了、一定要成亲,成亲有什么好,连马都不能自自在在地骑……”   宇文清听宇文泓起先还是低声嘟囔,渐渐充满怨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知传入后头车中没有,轻斥一声,打断了他的怨词,“别混说,成婚首日,就将新妇一人扔在屋中,像什么样子?!你昨日亲迎喊门那出闹的,活像土匪抢亲,已在京中传了出来,也就是父王疼你,才不与你计较,若换了其他兄弟,早挨打了,做事别太不像样,弟妹好歹是世家女儿!”   北雍朝堂与世家大族牵连甚深,兰陵萧氏虽不及风头正盛的十大望族,近年来式微,在朝堂上也不显著,但也已绵延百年,不应轻待,至少在人前,礼节应当做足,不留话柄,宇文清有心同宇文泓讲说讲说,但见他被他低斥了一声后,头垂得像只鹌鹑鸟,紧抿着唇,一声不吭,也不知是被训服了还是在憋气,再一想,说与他,他也不定能听懂,白费口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忍不住状似无意地回看了身后马车一看,暗想那车中之人,有没有将二弟那番怨语,听进耳中去。   正想着时,围观的人群中,忽响起一声男童惊呼,“二傻子!”   原是路人中有些昨日也好奇围看了宇文二公子去安善坊萧家亲迎,认出了那在两位贵公子身边驱马的,不是个穿得好些的扈从,正是宇文家的二公子,但认出了,他们也只是窃窃私语而已,只童言无忌,直接喊出了神都城民众私下对宇文二公子的称呼——二傻子。   这一声下来,其他民众,也大抵猜知了这一行人的身份,立安静了,并有无尽的惶恐蔓延开来,那惊呼出声的小男孩,早被他家人按跪下来,战战兢兢地伏首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为这一声惩处平民,似太过了,可若不管不问……宇文清看向二弟宇文泓,见他似是什么也没听见,还是一味地低着头,缩得像只鹌鹑,埋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像是仍在为车马缓行的缘故,暗暗生着闷气。   在他身后不远,碧油马车轻纱窗帷掀起一线,又无声落下,悄看了眼车外情形的萧观音,微垂着眼,望着自己身上胡袍袖口的金线蔓草花纹,心思也似这些绕缠的蔓草丝,纠葛在一起,乱麻一般。   她原不想跟行,一是虽已嫁为人妇,但同她的夫君,仍似陌生人,与其同他与他家人出游,倒不如留她一人,安安静静看书抚琴,二是狩猎见血,她不喜欢看这等场景,原见宇文泓似不愿携她同往,也是推辞不去的,但世子殿下道他在西苑附近有座别业,若她无意狩游,在别业内歇歇,在附近走走,赏看春光,踏青散心也可,她还要推辞时,年少的四公子又追着问她,是不是他要跟去所以嫂嫂不去,如此那他就不去了,说话时强忍对狩游的向往期待,还有隐隐的委屈,弄得她无法,只能随行跟来。   从雍王府出发时,时间已经不早,如此不紧不慢地抵达西苑围场,已近午时,宇文清建议先往别业用完午膳,再行狩游之事,但二弟宇文泓却忍等不得,扬鞭纵马,就这么一骑当先地往林场奔去,扬声让兄弟速速追上。   宇文沨叫着“二哥”,便扬鞭跟了上去,几十名扈从鞭马跟随,萧观音刚被搀扶下车,连夫君的脸都没瞧见,就见几十匹飞骑踏得烟尘滚滚,绝尘而去,她怔立原地片刻,见宇文清打马过来,和声问她是否需用午膳。   萧观音微摇了摇头,宇文清又让人牵了一匹红鬃马过来,供她驱使,极少出游的萧观音,其实不大擅长骑马,一手牵着缰绳,一脚踩着马蹬,在侍女阿措的搀帮下,刚坐上马背没一会儿,那马一甩脖子,她差点就没能控住这匹骏骑。   宇文清见状,差点就在众目睽睽下伸手去扶,幸而收住,他看她紧张地抓着缰绳坐稳、暗舒了一口气、还轻摸了摸马首试着安抚的样子,不似先前超乎年纪的沉静,露出几分小女子的可爱,不禁唇浮笑意,下马对她道:“弟妹骑我这匹马吧,我这马旁的好处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我叫它乖些,它必温温顺顺的,定不会惊着了弟妹。”   说些轻揪着白马马耳凑近低语几句,好像真同白马说了什么,不待萧观音推辞,即笑催着道:“弟妹快些,不然二弟他们越跑越远,我们就追不上了。”   萧观音暗想宇文家男儿都极会说话,说话总叫人推拒不得,谢过之后,转骑了白马,宇文清骑了那匹红鬃良马,两人在扈从簇拥下,朝原先宇文泓与宇文沨离开方向,追了一阵,仍不见人影,不知他们跑往哪里去了。   西苑围场山林起伏、占地广袤,随意寻追,怕会天南地北,越追越远,宇文清遂命扈从分成几队,往不同方向寻追探报,而后驱马慢行,边等着回报,边笑对萧观音道:“我这二弟自从病后,性子就像小孩儿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没有坏心,但有时无意间或会伤人,弟妹只当童言听罢了,不要往心里去。”   萧观音听说过宇文泓是在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才失智痴憨,如同三岁小儿,出于慈心,关切问道:“这病,就治不好了吗?”   宇文清微敛了面上笑意,摇了摇头,“其实这些年,家里一直有为二弟延医问药,我每听说有好大夫,也立会请来看看二弟的病,但……”,沉默片刻,望向四周浓郁的深林,叹息着道,“当年二弟就是来这西苑围场狩猎时,不慎摔马,伤到了头部,才会生了这痴病。”   萧观音从前只听说是病,还是头次听到这内情,怔怔看向宇文清,听他继续道:“当时二弟流血如注,几天几夜昏迷不醒,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只能由听天命,后来虽天命庇佑,二弟人从鬼门关走回来了,但心智,却自此丢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道:“其实,二弟当年极聪明,一众兄弟里,没有比得上他的”,阳光垂覆的林枝,在男子眉眼间覆下几丝阴影,宇文清微顿了顿,声音轻道,“我也不如。” 第11章 拥怀   “犹记得小的时候,父王曾给我们几个年长些的孩子,一人一团乱丝,让我们设法解开,我和三弟、四弟等,望着那一团团乱麻,都是想办法一根根理顺抽出,独二弟直接抽出佩刀,眼也不眨地,就将乱丝砍成了几段,掷地有声道:‘乱者须斩!’父王对此十分赞许,道天下间聪明人多的是,但能成大事者,不仅得有智计,还得想常人所不能想,不拘一格,行事果断,敢想敢做,如此,方有成大事的可能。   若不是那次不慎摔马、失了心智,二弟他,定是父王口中的“能成大事”之人,一次,父王为了试我们几个儿子的胆略,在我们外出时,分别派兵士扮作叛乱贼人,假装攻击。说来不怕弟妹笑话,那时我与年幼的几个弟弟,都只有奔逃而已,独二弟他,以九岁之龄,指挥身边寥寥几名侍卫,借助地形,边隐匿踪迹,边试图反杀,后来,那‘叛乱贼首’向二弟说明实情,二弟犹不轻信,将那‘贼首’捆缚了送到父王面前,父王见之大悦,道诸子之中,二弟胆略,最是像他。”   宇文清说至此处,沉默有顷,方继续道:“这些事,虽已过去有些年头了,但总在我心头浮起,每每望着二弟现在这般,回想从前,总替他感到可惜,外人因为二弟的痴病,在背后拿些混话编排他笑他,二弟他听不懂,不会哀怒,但我们这些兄弟听了,心里总是很不好过。”   穿林透洒的清澈阳光中,他静静地望着身边女子道:“夫妻之间,难免会有些龃龉,有时言辞之间,拌上几句也是常事,或还会因为气盛,口不择言,原本这也是人之常情,外人不该说些什么,但清因身为人兄,另有私心,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弟妹日后与二弟相处时,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拿痴傻之事,来刺讽二弟。”   萧观音自道不会,宇文清拱手谢过,又含笑对她道:“弟妹既入了雍王府,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日后有何难处,尽可与清说,若是二弟他不懂事,欺负你了,也尽可告诉我或母妃,母妃虽宠爱二弟,但不会因此不明事理,定会为弟妹做主,我这做大哥的,也不会由着二弟胡闹。”   萧观音如仪得体客气几句,两人仍歇马在这片林薮处,边等着探报的扈从,边随说了些闲话,如此等了许久,探报的扈从仍未归来,而日头渐高,瞧着应已过了午时了。   “二弟烤肉确实有一手,但赶不上吃,滋味再美也是无用”,宇文清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又自腰带处箭筒拈出一支长箭,边张弓搭箭,边笑对萧观音道,“断没有让新妇来我宇文家首日,就空腹挨饿的道理。”   隐在远处灌木丛中一只落单小鹿,浑不知它的一双小巧鹿耳,已暴露了它的踪迹,稚嫩的身躯,被即将破空而出的冷厉箭矢对准了要害,性命在下一瞬间,就要终结,再也见不到青青碧草,明灿天光。   尖锐的箭头,在洒林的日光下,冷冷折射出刺目的寒光,萧观音执缰的手不由发紧,身子也绷直了些,眼望着那将要夺命的弓箭,朱唇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唇微微翕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正犹豫时,宇文清似察觉了她的异常,保持着张弓欲射的动作,看了过来,“……弟妹不忍?”   萧观音唇微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宇文清凝望她须臾,已主动放下了手中的长弓,淡笑着道:“是我疏忽了,忘了弟妹有个佛名,应也是佛心之人,怎见得了杀生?”   不似他那位说话随心所欲的二弟,宇文清精于言辞,擅揣人心,说话惯能让人如沐春风,但他揣测着身边女子心意,主动放下弓箭,道出此句,却见女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反应,而是闻言微低下头,白皙如玉的双颊,在薰暖的春阳下,灼浮出两抹淡淡的红云,似在羞惭。   宇文清虽年纪尚轻,但一因身经乱世,幼时经历坎坷,见惯世态炎凉,二因家中太平表象之下,各势角逐,暗流汹涌,三因少即入朝,参与政事,阅人无数,故年纪轻轻,即见过各种人心,少有不解之事,但此时,却是真真看不明白身边的女子,无法猜知她为何如此,怔惑着问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女子微摇了摇头,“是我羞惭难当罢了”,她抬起头来,明眸澄澈地看向他道,“我当不得世子所说的‘佛心之人’,虽然自幼随母礼佛,研修佛理,但我佛心不坚,旁人拿这话来说我时,我总是难忍愧惭,叫世子殿下见笑了。”   宇文清不想她是为这个,哑然失笑道:“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弟妹是心善之人,不仅今日救下一只小鹿,想来从前也做过许多善事,救下过许多生灵,既然恶人放下屠刀都可成佛,弟妹这般的善人,如何当不得‘佛心’二字?”   女子仍是摇了摇头,神情认真,“佛心之人,当意念坚定,心怀大爱,视众生平等,可我礼佛多年,却是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困惑,譬如见鹿有难,应该救之,可若是人因此腹饥而亡,是否算造杀孽,被鹿所啃食的草叶,又是否算是生灵,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又云众生平等,可天地间,又另有天道,人食鹿,鹿食草,如不遵此道,不从此欲,即三千世界,无生灵可活,尽是虚无,如此想来,竟似是有杀有欲才有生,可杀与欲,本应与生对立,我越想越是困惑,这般离经叛典,佛心不坚,哪里算‘佛心之人’?”   繁枝垂覆的茂密春林,将午时炽热灿烂的春阳,筛如月光一般,淡淡洒落在幽静的深林之间,清风徐拂,白蝶翩翩,一束束打旋着飞尘与草木清香的光影中,洁白如雪的高大马背上,女子皓如霜月,周身都似萦拢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粲若琉璃。   原不是心思复杂难揣,而是因为太过干净,澄若琉璃,流光耀目,才叫人看不明白,宇文清一时心中絮乱,怔怔凝望着女子不语,而萧观音直抒胸臆后,见宇文清怔看着她,想是自己这些话听来太奇怪了,不大好意思道:“我胡言乱语,世子殿下当笑话听就是了。”   “……不,很……”   宇文清差点就脱口而出“很可爱”三字,幸而止住,他望着身前女子,心中絮絮乱乱地想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想逗一逗她,作沉吟之状,思考着道:“弟妹所说,让我想到先前旁人问我的一个问题,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知弟妹能否道出答案?”   萧观音道:“世子殿下请讲。”   宇文清望着她问:“若是一人正处在性命攸关之际,弟妹若不施以援手,则必死无疑,若此人有五分可能,为天下未来带来大灾,血流成河,无法阻拦,弟妹眼下对此人,是救还是不救呢?”   他言罢,见女子原先惑于佛理的神情,越发困惑了,心中止不住泛起笑意,唇际也不由悄悄上扬时,有扈从打马归来回禀,道在西北方向发现了新踏的马蹄印,应是二公子与四公子一行留下。   宇文清转说与身边女子听,但,相对夫君等人的去向,她像是更为关心他随口编出的问题,仍在微蹙眉尖、纠结思考,直到他连唤了几声,方醒过神来。   “再不赶过去,二弟他们,也该着急了。”   宇文清笑说了这一句后,自己也觉没甚可信度,毕竟他那二弟,从一开始就不愿娶妻,在母妃要求下,不得不乖乖成亲,当做“任务”似的,完成了成亲大事后,也没有完成从“公子”到“人夫”的身份转变,仍同以往,玩心极重,一到围场,人就跑没影儿了,哪儿还想得起他的夫人。   宇文清想她会否因此自伤,但看她神色未变,没有丝毫自嘲失落之意,似并不在意二弟的冷落,在听清他的话后,便轻轻挥鞭,同他一起往西北方向驰去。   因为看出她不擅骑马,宇文清同之前驰至这处深林时一样,有意控制骑速,同她不紧不慢地策马扬鞭,原先一切正常如前,但在他们一行绕转过一道山弯时,变故突然发生。   原本温顺慢行的白马,不知受何刺激,忽然发疯,飞蹄狂奔,连他这个主人连连斥唤,都恍若未闻,十分反常地一味地向前冲去,乱颠乱跑,几要将马背上的女子,给重重地甩下马去。   宇文清追马在后,看萧观音虽能在这等险境下,依然保持镇定,死死地拽住缰绳,尽力坐稳,试着控马,但凭她娇弱之躯,应控不住这匹突然发狂、越发疯跑的白马,摔下只是时间问题,而马速飞驰,一旦重重跌下,她必然受伤,若是跌后摔滚至山坡下,更是危险,遂也顾不得其他,狠狠甩鞭纵马上前,在掠过白马的一瞬间,一手揽抱住了她,将她凌空带坐到了自己马上,护在身前。   白马依旧发狂奔远,而掠面而过的山林清风中,沁人肺腑的女子幽香,在他怀中如丝如缕般逸绕开来,织成一张难解的香网,缠得人脱不开身,抑或说,不愿脱身,温香软玉在怀,宇文清正因此不由心神微荡,竟想慢些勒停红马,延长这再不可得的曼妙时光时,数支搭上长弓的森冷利箭,悄然探出道侧林梢,对准了马蹄渐缓的马上之人。 第12章 沐浴   圈养兽类肥美,炙烤传出的香气,随着柴火渐旺,慢慢逸散在这片繁茂密林之中,林地地势高处,驻足不动的宇文沨,遥望来路许久,都见不到大哥与嫂嫂追来的身影,回过身去,见林荫之下,二哥认认真真地抱膝坐在火堆前,专注地盯望着烤肉架,像是心里只有他的美食,一点也不在意大哥是否追来,还有,他刚刚娶进门来、美若天仙的妻子。   再望片刻,仍是不见人踪,宇文沨下了高地,走坐到宇文泓身边,边顺手帮着添柴加火,边笑问二哥,“真不等大哥和嫂嫂过来,再一起享用吗?”   宇文泓眼也不眨地盯着肉道:“我好饿好饿了,等不及了。”   “大哥也就算了,不差这一口两口,可嫂嫂刚进门,若能吃到二哥亲手为她烤的肉,一定会很高兴的。”   宇文沨说了这一句,却见二哥没什么反应,笑着问道:“二哥可知道‘千金一笑’?”   宇文泓疑惑地摇了摇头,又猜想道:“可是一千块金子上,都刻有一个‘笑’字?”   宇文沨耐心解释,“‘千金一笑’,用来形容女子,道女子貌美,一笑可值千金”,他微顿了顿,清眸带笑地望着他的二哥,语气轻松,似少年郎寻常嬉笑,“以嫂嫂貌美,一笑可值万金,二哥娶了这样的美仙娘,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宇文泓边嗅着食物的香气,边嘟嘟囔囔,“我是不知有什么可羡慕的,麻麻烦烦。”   宇文沨笑,“性情才学之类暂且不说,单论一个‘美’字,世间恐无女子可及嫂嫂,佳人世无双,独为二哥所有,这难道还不值得人羡慕吗?!”   他的二哥,似真没觉得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见烤肉已熟,香气四溢,欢天喜地地将肉从架上取下,不亦乐乎地亲自涂刷蜂蜜等随带调料,忙中偷闲地回了他一句,“美又不能当肉吃!”   宇文沨笑望着宇文泓手中金黄油亮的香肉,似在开玩笑道:“美亦如肉,或会惹人眼馋的,若真有人馋上了,二哥肯分肉吗?”   宇文泓闻言顿住,手捧着香喷喷的烤肉,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想了没一会儿,就迅速做出了决定,撕下其中一块最为肥美的香肉,十分大方地递与四弟宇文沨道: “自家兄弟可以,外人不行!”   宇文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住片刻后,止不住地大笑起来,引得栖息重枝的林鸟,响噪飞起,在朗朗晴空,连成一片。   宇文泓呆呆地望着笑得直颤的四弟,递肉的手还僵停在半空,“你不吃吗?不吃我自己吃。”   他还没垂下手,他一母同胞的四弟,已将那块香肉叼了去,“吃!”十五岁的俊美少年郎,朝他眨了眨眼道,“这天底下,哪有人不爱吃肉呢?!”   当下兄弟俩大快朵颐,就着随带的美酒,将烤熟的美味香肉,吃了个七七八八时,有渐响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听着是向这个方向奔来。   宇文沨以为是大哥和嫂嫂追过来了,赶紧拉着大哥起来,像悄悄做了坏事的小孩儿般,一同泼了清水洗手,吩咐侍从捧来枝叶等物遮蔽,试图把这儿“吃独食”的场景,给“毁尸灭迹”,但还没毁完灭完,飞马已近,从马上下来的也不是大哥嫂嫂等人,而是一队扈从,一下马就跪地急禀道:“二公子、四公子,此地危险,请速与属下离开密林,至开阔处,与世子殿下汇合!”   宇文泓奇道:“哪里危险,我们有弓有箭,又有这么多人,再多猛兽也不怕的!”   宇文沨虽还是少年,但没有他二哥的痴病,看出扈从个个神情凝重,心知有变,敛了面上笑意,急声追问:“发生何事?”   扈从肃声回禀:“世子殿下与二少夫人遇刺!”   原先轻快的狩猎气氛,已一扫而空,随行的扈从们,人人表情凝肃,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小心护卫主子们的安全,此地在他们看来,不再太平,其中隐匿着行踪诡谲的刺客,不知是如何混进这外围有如铁桶的王府猎场,并在这广袤山林中,准确地寻知了世子殿下所在方位,暗行刺杀之事,实在是危险至极。   不久前,二少夫人所骑的公子白马,突然反常发疯,载着二少夫人狂奔不止,世子殿下急追在后,刚解救下身处险境的二少夫人,林中便有冷箭忽然射出,若不是世子殿下反应迅速,及时抱二少夫人跳马避开,后果不堪设想,万不能让这等险事再次发生。   扈从林立如墙的楝树之下,宇文清将一未用过的水囊,递与萧观音,并安慰她道:“已有卫兵去搜追刺客了,我也已下令调兵封山,绝不会让这刺客逃脱、再行歹事,弟妹不用担心。”   萧观音含谢微微颔首,正欲接过水囊时,忽听马蹄踏响,抬首看去,见是她的夫君与四公子等人,扬鞭纵马,急驰而来。   她的夫君,一下马就奔向了他的大哥,神情惶急,“大哥,你没事吧?”   在得了大哥“无事”的回答后,犹不放心,紧张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生怕大哥是在哄他、安慰他。   宇文沨在后跟着下马,见大哥无事,看向被二哥忽视的嫂嫂,关切问道:“嫂嫂无事吧?”   萧观音微摇了摇头,看宇文泓在确定宇文清无事后,紧握着他大哥的双手,难掩愧悔,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闹着要过来玩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我又没事”,宇文清轻抽出被紧握的双手,含笑望着身前焦急愧悔的二弟道,“就是真有事,那也是刺客的错,怎会是你的错呢?”   他轻拍了拍宇文泓的肩膀,转身欲走, “调集的卫兵快到了,我带人去搜山,你带弟妹去山下别业歇息,去吧。”   宇文泓却不去,跟着宇文清走,嗓音愤恨,“我要和大哥一起去抓那个可恶的刺客!把他剁成十段八段,给大哥解气!!”   宇文清顿住脚步,回看一眼萧观音,仍劝宇文泓留下,“弟妹今日受惊了,你该去别业陪陪她,听话。”   宇文泓却不听话,仍是坚持,“要是刺客又突然出现、伤害大哥怎么办?!我不能走,我要留在大哥身边、保护大哥!”   萧观音见状,柔声轻道:“我一人下山就是了。”   宇文清看看她,又看看他那二弟,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指派得力扈从,命他们好生护送二少夫人至山下别业——鹤梦山庄。   嫂嫂身影渐远,宇文沨见大哥飞身上马、将去搜查刺客踪迹,立也跨马跟上,临挥鞭前,朝他那不懂怜香惜玉的二哥,开玩笑般啧啧叹道:“如失万金。”   宇文泓仍似不解其意,也不接话,只顾着拍马赶上大哥、保护大哥,眼里心里,似仅仅只装了这一件大事,却在一行飞骑,驰马绕转过一处杨木林时,眸光微偏,朝那远去的窈窕清影,无声瞥去。   萧观音在一队扈从的护卫下,与随侍的莺儿和阿措,来到了世子殿下的别业山庄时,已近未正,山庄的管事,在听扈从说明来人身份后,立恭恭敬敬地将萧观音请入庄中,并传来庄内侍女嬷嬷等,好生伺候二少夫人。   为首的年长侍女名为蓉珍,在得知二少夫人尚未用膳后,忙命人烹饪膳食端上,亲自布膳伺候,而后又贴心地问二少夫人,可需沐浴更衣。   因为先前避箭时摔滚在地,萧观音身上的衣裳沾满草尘,内里汗湿又干,发髻也凌乱欲颓,听侍女这样问,又想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世子殿下等人,怕是要羁到黄昏才能回来,遂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蓉珍笑道是为侍份内之事,立命人抬送了热汤入内,莺儿平日同阿措分工明确,一个主负盥洗,一个主负梳妆,知道阿措姐姐从不插手小姐沐浴之事,是自己的份内事到了,乖巧地扶着小姐转入屏风后,伺候小姐宽衣入汤。   热气氤氲,香气飘散,温暖怡人的浴汤,令有生以来,从未历过今日这等惊险之事的萧观音,暂舒身心,她靠在桶壁处,眼望着身前浮漾的片片嫣红花瓣,回想今日白马陡然发狂的奇怪情形,暗暗思索,正想得出神时,忽听室外隐约传来了蓉珍的急拦声:“……殿下,殿下您误会了,她不是世子殿下养在此处的外室,她是……”   蓉珍急切的话语尚未说完,即被一声女子厉斥喝住,“滚开!再跟着,我揭了你的皮!”   紧接着关闭的房门被“砰”地大力推开,急促的履步,带着衣风猎猎、环佩甩响,直冲过来推开围屏,一名盛妆华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萧观音眼前,其含怒的眸光,如爆裂的火焰,在对上她的双目后,如冰瞬凝,面冷如霜。   萧观音因听见蓉珍唤这女子为“殿下”,大抵猜知了她的身份,和声道:“容我起身穿衣,再向殿下行礼。”   她扶着桶边欲起,刚露出浴汤分毫,即被那女子按肩压下,女子一手托起她下颌,泠泠打量,冷声笑道:“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难为他搜寻了来,什么来历,老实交代,不然等着溺死在这里!”   萧观音知她是误会了,好声解释道:“我……”   解释身份的话语,才刚说了一字,就听一男音清脆接道:“我娘子!”   原该身在围场的宇文二公子,像只懒洋洋的大兔子,背手在后,不紧不慢地蹦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的心路历程:美又不能当肉吃……emm好像很好吃的样子……T_T吃不到……!!怎么想吃的都排到城门口了?!!我拿的是几号号码牌????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翁公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Q宝宝 10瓶;绿绊、???-―hyacinth 3瓶;纣王偏宠妲己妖、daw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公主   室内突然多了名男子,原先被气势汹汹的公主按肩抬颌,亦能面不改色的萧观音,望着似丝毫不知男女之防、一步一步往这儿蹦的“落水大兔子”,双颊为热气拂烫,默默地低了身子,往浴汤中沉去。   她身前的华服女子,确实如她所猜,乃升平公主赵玉嬛,当今天子之妹,因为这位身份高贵的公主,另有公主府邸,平日与驸马宇文清感情不睦,一月中能有二十日,自居公主府,并不身在雍王府中,又因为在面对宇文氏诸人时,公主总是态度微傲,不大参与宇文家事,昨夜没有赴宇文泓婚宴,今晨也未身在正堂见证新妇敬茶,遂在此之前,她只知她那二弟,娶了兰陵萧家的女儿,至于那萧氏女萧观音、她的弟媳,究竟生得是何模样,则完全一无所知。   今日,闷在公主府许久的升平公主,见日光晴好,适宜游赏春景,遂携婢出游,来郊外踏青散心,渐渐漫游了大半日,行至西苑附近时,身体倦乏,昏昏欲睡,想起宇文清在此有座别业,从前她与他感情尚可时,常来此小住,是处清雅好居所,遂想着入内歇脚,住上一夜,明日再回京中。   但,人来了鹤梦山庄,还没歇下,即立刻困意全无,误以为宇文清在庄内悄养外室的升平公主,登时如火星燃着了炮仗,一想到有不知来历的讨厌女子,在这鹤梦山庄的小天地,俨然以女主人自居,穿她留下的衣裳,用她留下的胭脂,睡她歇息过的锦榻,升平公主气得脑中“砰”“砰”直响,简直是要炸开了。   ……天杀的宇文清,竟然在鹤梦山庄养外室!!他有那么多私宅,为什么要养在鹤梦山庄?!为什么偏偏是鹤梦山庄?!他是在故意羞辱她不成?!!他是故意的,他就是在羞辱她这个当朝公主!!!   盛怒难平的升平公主,一时逮不到那个可恶的驸马爷,就先冲进内室,去捉那可恶的外室贱人,她原以为会是个极会勾人的妖娆女子,却不想推开围屏的一瞬间,如见芙蕖出渌波,恍若瑶池仙境的氤氲水气,缥缥缈缈,似烟似雾,在将暮的透窗日光映照下,隐有霞彩流动,披拢在赤身垂发的女子身上,令那香肌雪肤,更似美玉无瑕,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无一分需增、一分需减、一分需浓、一分需淡,不需丝缕着身,绫罗绸缎,妨见那凝脂雪肤、玉山巍颤,不需铅华遮面,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世俗红妆,玷污那清水出芙蓉的倾世容颜。   翻腾汹涌的满腔怒气,在对上美人玉颜清眸的一瞬间,登时一滞,升平公主面若严霜,神色冰冷至极,似若有刀在手,能当场兜头劈砍下来,脑中却哄哄乱乱,被这骤然映入眼帘的仙姿玉色,震得一时心神恍惚,迷迷糊糊之间,心内不由闪掠过前朝一桩轶事。   ——有燕一朝,有驸马私纳妾室,藏于外宅,公主知之,拔刀闯宅,原欲杀了那妾室,可等闯入室中,却被那女子端丽姿容所摄,掷刀抱之,言道:“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我见汝亦怜,何况宇文清!   升平公主心中陡然浮起此念,一时心神哄乱,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身处各地之感,僵怔原地不动,直至见那水中的女子,朝她微微颔首,柔言“容我起身穿衣,再向殿下行礼”时,才猛地想起,她这公主殿下,是为何而来,醒觉自己居然被这可恶外室所惑,心中更怒,大步上前,强压下她欲出水的双肩,托她下颌,冷冷逼视。   明明生得仙姿玉骨,可这般被压在身下、托颌相望,见她明澈双眸如染朦胧水雾,玉颊雪肤,也因暖烫的浴汤,轻浮一层淡淡绯红,恍若仙人的姿颜,竟隐隐流现出一重媚色来,所谓“媚”,原该是风情俗艳的,可落在她的眉眼间,却是清澈的、楚楚的,无丝毫孟浪轻浮之感,反叫望见媚色的人,不由反省自身,反省自己本心不纯,竟在圣洁的仙人身上,望见如斯媚色,实是亵渎,却又忍不住继续亲近亵渎。   升平公主心中一时惊艳,一时羡嫉,一时怜惜,一时愤恨,简直要被这又似神仙又似妖精的可恶外室给搞疯了,越发着急恼怒,冷声逼问她的来历,却在刚听她菱唇微动、轻吐出一个“我”字时,忽听身后传来极响亮的一声,“我!娘!子!”   升平公主回身看去,见来人竟是宇文清的那个傻二弟,背手跳蹦了进来,浑身衣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傻二弟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得其解的升平公主,因此怔愣须臾,脑中又骤然响起他嚷出的那声“我娘子”,猛地想起她这傻二弟,好像是在昨日成的婚,她那二弟妹,出身兰陵萧氏,好似有个佛名……   忽然想起此事的升平公主,再看向被自己按压着的赤身女子,见她动弹不得,只能朝她微微颔首,以示行礼,嗓音清柔,“观音拜见公主殿下。”   升平公主如火烫般,倏地收回了手,看看那个走近前来、面生红疹的男子,再看看水中玉一般的美人,脑中越发乱哄哄时,傻二弟的声音,又忽然高响在她耳边,“咦,大嫂,你脸上的白|粉下面,好像有两个小红点点,它们会不会像我的脸一样,‘砰’‘砰’‘砰’地越来越多,在你脸上开花呢?”   升平公主见眼前骤然出现一张放大的疹脸,生生被吓了一跳,又听他说什么“红疹开花”的鬼话,心中恼怒,可又不好与一傻子所说的傻话较真,只能忍下惊怒问道:“……二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   她看向因宇文泓走近而越发往水下沉、几只剩清润双眸露在水外的女子,回想方才情形,心内尴尬异常,“弟妹”两个字,一时也说不出来,而宇文泓听问,老实回道:“是大哥带我来玩的,大哥在围场遇到了坏人,现在还在山上抓呢。”   升平公主听见“坏人”一词,心中一惊,有意细问,转念又想,宇文泓这傻二弟哪里说得清楚,遂想着出去召人相问,临走出门槛前,又回身看了眼室内二人,想那样的男子竟是那女子的夫君,想那样的女子竟嫁给了那男子,止不住地眼角微抽。   ……啊啊,眼睛疼!!   双目受到伤害、心灵受到重击的升平公主,虽与她那驸马不睦,但到底也没到宁愿守寡的地步,听似是出什么事了,速离了此地,去寻知情人探问,室内,莺儿见那气势汹汹的公主终于走了,心内松了口气,又见姑爷杵在小姐浴桶前不动不离开,想开口请姑爷出去,但又觉没有理由立场,毕竟,宇文二公子与自家小姐,昨夜就已是夫妻,之间已没有什么“非礼勿视”可言。   ……可,小姐好像心里仍横着这道“礼”,见姑爷像根棒槌杵在桶前不动,继续默默无声下沉……   莺儿默默无声地望着小姐默默无声地下沉,宇文泓同样望着,望着那墨玉般的长发,随女子下沉动作,渐似春荇漾飘在香汤水面,望着那在他目光注视下,仍在沉水、几要将整颗头都彻底没入水中的女子,清声问道:“娘子,你是要在浴桶里游水吗?”   作者有话要说:  问:什么人能看到女主沐浴,面不改色心不跳?   答:傻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俗世呀。 6瓶;山蒜 5瓶;谁给改的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狗头   萧观音原已快彻底抱膝沉入水中,听宇文泓这般“童言”,纠结片刻,又慢慢地浮出了一颗头,望着那杵在桶前的高大男子道:“……夫……夫君,你可以先出去吗?……我……尚在沐浴……”   湿透的墨色长发,贴在女子玉白的颊侧,愈发衬得雪肤皎洁,似吹弹可破,晶莹剔透的细小水珠,随女子浮出水面的动作,如簌簌雨滴,滑过凝脂香肌、如绸乌发,不断下落,似在引诱人目光随之下移,往那无尽风光处看去探去,兼之柔柔一声“夫君”,可引人遐想的旖旎话语,一切虽非女子本意诱人,但不自觉流露出的清妩之姿,却极易撩动世间男子心弦,除非,那人郎心如铁。   呆头呆脑的铁疙瘩,闻言“哦”了一声,“我也想沐浴”,他抓起自己湿|漉|漉的衣袖,送到鼻尖嗅了嗅道,“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不舒服,味道也不好……”   萧观音先前见他“落汤兔”似的进来了,就想问了,“……不是在随世子殿下搜查刺客吗?怎么忽然回来了?身上衣裳怎么湿透了?”   “和大哥一起搜查时,不小心走摔到水坑里了,弄得身上脏脏臭臭,只能先回来洗洗干净了”,宇文泓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了桶中香喷喷的浴汤。   世人见美人沐浴,自是会被美人雪白胴|体吸引,由此心荡神驰,浮想联翩,而宇文二公子泓,却似真就单纯在“馋”这桶可祛脏臭恶气、浮着花瓣的喷香浴汤,对其中美人,视若无睹。   萧观音其人,自幼随母礼佛,而又不死板接受佛理,在悟学中,自有所思所想,在不解中,又读儒家诗书,又看道家经典,几方揉杂之下,虽对这世间诸事,仍有许多困惑,但心中已自有为人处世之道,性情里,虽有五六分,仍似年方十七、少出闺门的大家女子,但也与这样的女子,有许多不同,见身前心龄为三的男子,并无他意,只是单纯想沐浴更衣而已,赤身在人前的羞窘,便立褪了大半。   对方既心如明镜,眼中无她,无男女之别,无男女之防,视这躯体与天下万物无甚区别,己方又何需执着此事,为此事羞窘,当以澄心待澄心才是,这般想定,萧观音心静下来,颊上羞红也渐渐消散时,又听她这心思干净的夫君,眸光从浴汤移上她的面容,十分直白对她道:“娘子,我想看看你的身体。”   莺儿虽知姑爷与小姐昨夜已是夫妻,但乍听姑爷光天化日一之下,直白道出如此“虎狼之词”,犹是被震在当场,手中香胰浴巾,一同滑落,呆若木鸡。   萧观音闻言也是一怔,而后又听她那夫君继续道:“我听大哥说,你骑的马突然不听话了,载着你狂跑狂颠,后来又有坏人在暗处放冷箭,大哥虽带着你及时从马上跳下来了,但还是在山地上摔滚了两下才停,听得我都觉得身上有点疼,你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萧观音听他原是想知道这个,微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事。”   “真的一点都不疼吗?”宇文泓似是不信,回忆着道,“我曾这样重重摔过一次,好疼好疼的,身上疼,脑袋也疼,痛了好多好多天,终于不疼了,可脑袋后面,却自此留下了一道疤,大夫说一辈子也消不下去了。”   他心有余悸地说着,并微侧首,探看向萧观音后脑,好似想看看,她有没有也把脑袋摔破。   萧观音猜他口中所说的,应就是之前世子殿下提到的“摔马失智”一事,关切心起,问他道:“我能看一看吗?”   宇文泓像只大狗一样,将头伸了过来,萧观音从水中伸出两只雪白的手臂,抱住这只“大狗头”,拨开他脑后的头发,认真看去。   此情此景,女子双臂柔拢在男子脖颈间,原隐在浴汤中的身体,因这动作,不仅酥肩锁|骨皆露,甚至其下一痕雪脯,也在浮漾的花瓣香汤柔撞下,雪光迷离,若隐若现,而男子躬腰倾身,靠在女子肩侧颊边,如此“亲密”,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还以为这夫妻二人,是正在耳鬓厮磨,亲热温存,却不知一个真心如琉璃,只是动了慈念,关切而已,而另一个,也真心无杂念,仅是黑心狗肺,别有目的而已。   萧观音不知宇文泓心底有何小九九,只是认真拨开他的乌发,看他后脑发间,确实隐着一道伤疤,颇深颇长,虽是七年前留下的旧伤,但现下看着仍是触目惊心,可想见当年伤有多重,宇文泓能从鬼门关走回来,确确实实,如世子殿下所说,可谓是天佑了。   她放下双手,宇文泓立看向她道:“我也看看你的。”   萧观音任由他拿爪子拨拉她垂下的湿发,淡笑着道:“我没事的。”   宇文泓找不出什么伤处,眼见为实,似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摔马好可怕的,我自从那次摔了后,现在骑马,都要挑最最温顺的,不听话的,我碰也不碰”,说着又道,“大哥那匹马,平日乖得很,大哥叫它向东,绝不向西,这次怎么突然就不听话了,真是怪得很。”   萧观音也觉此事十分奇怪,那匹白马,她先前入围场时,骑了有段时间,一直十分温顺,却在绕转过那处山林时,陡然发狂,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她回想着此事,在宇文泓一句接一句的好奇询问下,将当时情形,慢慢细说一遍时,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不由一闪。   宇文泓迅速捕捉到萧观音眸中异色,负在身后的手微动了动,嗓音仍是平静如常,如不知事的孩童,问:“怎么了?”   萧观音迟疑着道:“在骑马转过那里的一瞬间,我好像闻到了白兰花香,可是……”   ……可是,白兰花夏秋盛开,不该在这时节,逸散清香……也似只有那么一瞬有肖似白兰的香气逸散而已……是自己闻错了吗……   萧观音越想越是疑惑时,又听宇文泓忽地叫了一声,“娘子,水快凉了!”   “凉凉的,不喜欢”,起先似就只为沐浴而来的二公子,在聊了一阵后,看水凉了,没待在屋内的因由了,立就转过身去,边往外走边叫道,“承安,我要洗个热水澡!”   候在门外的承安,原见二公子在里头待了许久,还以为二公子在与少夫人共浴,毕竟少夫人看似仙人,私下却风情奔放得很,哪里知道他的两位主子,其实是在里头隔桶聊天,听二公子嚷了这一声后,不明白地挠了两下头,即飞快地准备去了。   将暮的日光,为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披上一重重金纱,宇文泓人走出房门,身体沐在灿烂的春阳下,心却一如这些年,不见天光,沉浸在污浊不堪的烂泥潭里,日复一日地独自沉沦。   ……时隔七年,又是肖似白兰的香气……   ……换乘白马,是无心,还是有意……   ……暗林冷箭,是真为杀人,还是挑事诛心……   袖中藏着的那样物事,若他没有在硬跟着搜山时,赶在他人之前,发现其漂在水上,及时假意落水袖藏起来,而是被大哥等人先一步发现,顺此追查下去,岂得安宁?!   ……也许已经不得安宁,纵无实证,一点疑心,也足以挑动杀心……   ……毕竟,先下手为强,当年父王正是深谙此道,才能在乱世之中,果决占领先机,搏杀出如今的半壁江山,他们宇文家上上下下,谁人不明此理?!   他宇文泓尚未动作,就已有人行栽赃之事,宇文家从上到下,委实能人太多,这些能人,都是他的家人,从昨日起,这家人里,又多了一位——他的娘子。   母亲做事,必有因由,为他选这么位娘子,并不管他如何“撒娇”“耍横”,都定要他与其成亲,绝非心血来潮。   这位娘子,能助母亲完成她一直以来潜藏心底的执念——要他死吗?   一重重复杂如麻的思绪,如一道道冰冷的枷锁,锁缚住他的身心,拖得他往寒渊下沉时,忽有一缕幽香,随风飘之他的鼻下,将他牵回了这春暖花开的尘世之间。   是落在肩衣上的一片嫣红花瓣,想是方才在屋内,与萧观音看发后伤疤时,无意间蹭粘上的。   宇文泓拈起这片花瓣,触感柔软,就像萧观音昨夜拿湿帕子为他擦脸时,素指纤纤,轻轻拂过。   她身上看着无伤,大哥肩臂却有些肿伤不便,想是之前同她摔马时,以己身落地,将她护在了身前。   风流如大哥,对待美人,惯来是翩翩有礼、怜香惜玉的,既怜之惜之,可会越过身份之限,心生旖念?世人又总说女子爱俊郎,面对大哥这样的风华公子,年轻如她,又可会芳心萌动?他们,可会暗有私情?   风过无痕,宇文泓轻将指尖花瓣弹落,若有,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N章后的男主:???锤爆我的狗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走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滚滚的Claire、谁给改的名 5瓶;白芷 3瓶;取个昵称也太难了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关切   雍王世子一行,在天黑之后,方才回到鹤梦山庄,及时调兵封山搜查的举措,虽令那暗放冷箭的刺客,没能及时脱身,但等众卫兵搜查到他的藏身之地时,刺客已然服毒自尽,无法当场讯问其来历目的,只能留待仵作验尸,查明身份之后,再做追查。   因天已入夜,再回程返归京中王府,延宕食宿,也是不便,世子宇文清,遂留众人夜宿鹤梦山庄,在命庄中厨役备好膳食后,以主人身份,邀一众家人,至庄中正厅,共用晚膳。   鹤梦山庄虽只是宇文清的一处别业,但袭其奢美生活作风,建筑华雅,各处陈设无一不精,厅中帘垂珠玉、席铺锦绣,左右八座金涂银连枝海棠灯树,耀得厅中恍如白日,四处迷离灯影,如重叠花枝交错相连,人坐厅中,恍似置身海棠花树之下,好像此刻并非置身室内用膳,而是身在春景灿烂的郊外碧野,在盛放的花树之下铺设食案,于花香天影里,赏心悦目地享用美食,佐以暄妍美景。   虽然宇文清连声谦道准备匆忙、菜式简陋,但膳食实则仍是十分精美,清凉碎、箸头春、白龙曜、金铃炙、玉笋酥鸡、金银豆腐、江米酿鸭子、燕窝芙蓉汤……一道道荤素佳肴,烹饪精致,食来十分味美,令人食指大动,几可忘记白日惊险,暂先将自身,沉溺在眼前不可多得的色香味中。   萧观音并非小门小户出身,自幼衣食无缺,各式佳肴,也随家人用过许多,但面对这样一桌看似寻常的贵族家宴,犹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其滋味之香美,与别不同,不负宇文世子在外好集名厨、好品美食的声名。   在家中时,因即将嫁入雍王府中,父母亲担心少出家门、几不与外人交游的她,羁身在那样一座权势鼎盛的煊赫王府中,面对种种复杂人事,会力不从心,遂将他们所知晓的王府内宅人与事,尽数讲与她听,而哥哥因任职吏部,对身为吏部尚书的顶头上司宇文世子,所知更多,遂单独与她讲说了不少,言辞中对这样一位既能清断政事、捭阖朝堂,又好鲜衣怒马、美食|精舍的风流贵公子,极尽溢美之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与宇文世子相识的这一夜一日以来,她已可感知,哥哥所说,并非虚言。   白日之事,那般凶险,世子殿下却遇危不惊、行事果决,而现下,刺客虽已身死,但刺杀因由、背后主使、来日暗箭等等,本该如阴霾一般,笼罩在被刺人的头顶,可世子殿下享用夜宴的心情,却似丝毫不受白日险事影响,宽衣缓带,发束玉簪,言笑自如,风度翩翩,端抵是公子弘雅,气魄不凡。   在与世子相识一夜一日的萧观音看来,宇文清一言一行,不负哥哥赞言,而在与驸马成亲三四载的升平公主看来,宇文清这般广袖翩翩、潇洒作态,纯属发骚而已。   起先成亲之时,她虽心知这桩婚事,乃因时局利益推就,但犹为自己能嫁这样一位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好郎君,而感到欢喜,在婚后的一两年,天真不知事的她,只知宇文清如何温柔体贴,如何深情款款,却不知那温柔背后,皆是淡漠,深情背后,皆是风流,时日久了,才认清这人本质,知其温柔体贴,可待天下美人,知其深情款款,足能情洒四海,所谓深情,乃是滥情,滥情背后,又是骨子里的淡漠无情。   认清宇文清风流而又冷情本性的升平公主,再看他其它,便处处都不顺眼,从前所有曾引她倾心的贵公子优点,在升平公主看来,都是宇文清在为自身形象,特意堆砌而已,所谓鲜衣怒马、精舍美食,所谓翩翩风度、容止潇洒,在她眼中,都不过是宇文清为自己加了一重又一重光环,重重光环叠加,世人只见其光辉熠熠,在耀眼光芒中,只能看得到宇文清故意堆就的雍王世子,看不清真正的宇文清,在撕开表面那层金玉皮囊后,骨子究竟是何虚伪冷情之人。   升平公主既认定驸马宇文清为虚伪冷情之人,日常相处时,宇文清任意一言一行,落在她眼中,便都做作无比,看了都会止不住冷嗤冷语,在心里感慨自己这桩无法解除、只能如此维系下去的婚姻,十分可悲,但今夜,情况却有些不同。   看看坐在食案对面的美弟妹与傻二弟,再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驸马爷,升平公主忽觉自己的婚姻也没有那么糟糕,身边之人,虽成日做作发骚,但至少骚得蛮俊,对着他这张脸,人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这般一想,宇文清也似没有那么讨嫌了,升平公主心内感叹须臾,既忍不住为摊上这种婚事的萧家姑娘,感到有些心酸,又为今日下午与她的误会,感到尴尬,两者掺合起来,让她一时也不知该对这二弟妹说什么好,再者,依她性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宇文清注视之下,低头向他人致歉更不可能,于是一顿夜宴下来,都未与她说些什么,只是中途亲自执壶,为萧观音倒了一盅酒。   双手捧杯接过的萧观音,只是听说过升平公主性情微傲,但具体在宇文家人之前,是如何傲法,从未见过也并不知晓,也就不知这看似寻常的举动,落在宇文家人眼中,有多稀奇,只是恭敬就饮,如仪谢过公主殿下。   如此膳罢,庄内奴婢呈上澡豆、温水、五香丸等,服侍众人漱洗,升平公主原本下午就困乏得很,因种种事拖到现在,已极倦乏,便先离去,萧观音在宴中时,有注意到世子殿下夹菜饮酒时,手臂似有不便,联想今日摔马时,他将她护在身前、自己却重重落地的情形,不由担心他是否因此伤了肩臂,在将离宴前,关切询问。   宇文清望着身前难掩歉忧的女子,笑如春风道:“只是一点肿伤,歇息一夜就好,弟妹不必挂怀。”   一旁的宇文泓,仍大咧咧盘坐在食案前,耳听着他二人言语,随拿起果盘中一枚青枣,咔擦咔擦,抬眸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拿了男主剧本,却要做个吃瓜群众的二狗   今天有事耽误码字时间,这章就短点吧……有时剧情节奏需要,作者会把大量戏份集中在短时间里,所以这一天一夜章数会多点,都是必写的,现在铺好了,后面剧情才能跑起来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试探   萧观音听宇文清那样说,知道他肩臂受伤,确是因白日里护着自己的缘故了,心中更觉抱歉,不安歉意,不由流露在眉眼之间。   宇文清见她这般,含笑宽慰道:“我乃习武之人,这点小伤,确实歇上一夜,就会复原了,弟妹不必放在心上,弟妹若为此不安,我也不安,夜里歇息不好,这伤或也会好得慢些,所以弟妹若想我早些复原,还是不要挂怀的好。”   宇文清平日里说话滴水不漏,今夜到底受了白日遇刺一事影响,心神暗有些恍惚不宁,说下这玩笑话之后,才觉听来隐隐有点轻浮,特别是还当着身前女子夫君的面前。   尽管他心智有缺,同如三岁小儿。   宇文清朝他的痴二弟看去,见他已将手中青枣啃到见核,两只漆亮的眸子,在灯火辉耀下,流光熠熠,清澈见底,似不掺半点世俗之事,对他这大哥和他妻子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半点也不介意,相对明明只属于他的倾国倾城貌、剔透玲珑心,对手中那枚脆甜的青枣,更感兴趣,完完全全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年已十七、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正常男子,在吃完一枚青枣后,拿起一枚,又要开吃,一点也不急着回房享受他的新婚之夜。   “二哥是要坐在这里吃到天亮不成?!”   说话的是四弟宇文沨,将那盘堆如小山的青枣果盘,拿与侍在二弟身后的奴仆承安,笑对二弟道,“回房慢慢吃就是了!”   宇文泓接受了这一提议,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宇文清作为鹤梦山庄的主人,自是要亲引弟弟弟妹往客房去,宇文沨见状笑道:“嫂嫂是第一次来鹤梦山庄,可我和二哥,又不是第一次来大哥这里了,路熟得很,不用人引,自家兄弟,更是不必讲这些虚礼,大哥今日也累着了,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说着又是一贯的少年嬉笑心性,说起俏皮话道:“纵是二哥忘路也无妨,有我在,不会看着二哥和嫂嫂,在庄内兜圈迷路的。”   宇文泓闻言不服地一跺脚道:“我也不会迷路的!”   宇文清笑看两位弟弟,止步没有相送,宇文沨在鹤梦山庄的客居处,与二哥所住相离不远,坚持先送二哥与嫂嫂回房,踏着满地夜月清辉,边走边随说些闲话,渐又提到白日险事,语含庆幸道:“幸好嫂嫂摔马时,大哥就在一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宇文泓话中满满都是信任,“有大哥在,不会有事的。”   宇文沨轻叹,“若是当年二哥往西苑狩游时,大哥随行护在一旁,也许二哥就不会那样重重摔马,疼躺了好些天。”   夜色中,他望着宇文泓道:“那时大哥为此很是愧悔,在二哥昏迷不醒时,跪在佛前以命祈命,后来二哥醒了,大哥却因数日不眠不食,身体不支,晕了过去,我每每回想当时情景,总是为大哥对二哥的情义,感动不已。”   萧观音才嫁入宇文家不过一日一夜,所听旧事,却是一件接一件来,她随走在宇文泓身旁,见他在听了宇文沨的话后,立刻表示道:“我也要去为大哥烧香拜佛!”   宇文沨一愣,而后笑道:“大哥无事,既未昏迷又无大伤,好好的,为什么要烧香拜佛?   灯月交映的光影下,宇文泓望着宇文沨道:“我要拜请满天神佛,让那躲在暗中、想要害死大哥的坏人,不得好死。”   宇文沨望着恨恨道出此等童言的二哥,唇际笑意愈浓,转看向萧观音问道:“我不通佛理,不知二哥此愿是否合宜,请问嫂嫂,都道佛家慈心,不忍杀生,可会将信徒这等为救护善人而祈杀恶人之愿,听入耳中?”   倒有些似白日里世子殿下问她的那个问题了,萧观音一问未解,又来一问,正思索时,脚下渐已走到夜宿的房门前,宇文沨立在风曳流光的廊灯下,朝她躬身一揖礼,“夜深了,就不进去讨茶喝了,二哥与嫂嫂好梦,小弟不急,改日再请嫂嫂解惑。”   花香暗浮的春夜柔风中,少年郎眸若点漆,浅笑清和,“来日方长。”   满天银色清辉的披拂下,宇文清也已在微暖春风中,走到了庄内寝堂,一众美婢,见主人将歇,纷纷围上前来,要伺候世子殿下宽衣盥洗、上榻安寝。   从前,被香气珠翠环绕的宇文清,总会和颜悦色,温言说笑几句,但今夜,却提不起这兴致,既已见巫山之云,凡俗之景,如何入的了眼,他挥挥手,屏退诸婢,自宽衣盥洗,走入内室,见四下焚香细细、帐幔低垂,轻软如梦的薄透轻纱,在透窗而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隐约可见升平公主侧睡的清影。   升平公主香梦幽沉,宇文清却无半分困意,揽衣在窗下坐了,自倒了一杯清茶,就着这一点清苦之味,边望着窗外杏花,边漫漫想着心事,如此神思慢飘了一阵,起先绕着围场刺杀一事转量的思绪,渐落到了眼前的一树杏花之上,望着夜风中团团玉白,轻颤细蕊,宛如香雪。   杏花合该是夜赏的,灯月辉拢下,清极美极,似白非白,似红非红,有如女子含羞的娇颊,宇文清手握着甜白釉茶杯,眼望着这满树杏花,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粉白娇颊,虽神色未动,心也未颤,但手指指腹,却不自觉随这心目所见,轻轻抚过茶杯杯壁。   甜白釉质地莹润,温柔甜净,如凝脂积雪,轻抚触感,仿似轻拂过女子娇嫩肌肤,好像指下所抚不是杯壁,而是……她的脸颊……   淡淡的杏花清香中,宇文清一个恍神,甜白釉茶杯自手中滑落,“砰呲”一声落地脆响,惊散了他的旖思,也惊醒了榻上安睡的升平公主,令她腾地坐起身来。   原先下午从傻二弟口中,听说宇文清遇险时,升平公主还将从前嫌隙都先放下,替她这驸马,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后来见他平安无事,将心放下后,那些压下的积怨又慢慢上浮,现下好好睡着,突然又被惊醒,那些积怨不和,真是陡然间直往上心头冲,升平公主“唰”地一下撩起帐帘,忍怒望着坐在窗下的男子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做什么?!”   公主语气相当不善,而宇文清依旧嗓音温和,“想想事情罢了。”   升平公主忍着气问:“白日刺杀之事?”   宇文清不答,只是拿起茶盘上另一只甜白釉杯,无声抚|摩片刻,含笑向升平公道歉道:“扰了公主好眠,是清之过。”   升平公主本来还可忍得,但一看见宇文清这在她眼中无比虚假的笑意,心头火登时蹭蹭直往上窜,一想到自己成婚头两年,是如何被这种温柔笑容,骗得以为自己嫁与了两心相许的良人,升平公主心中怒涌,强抑忍耐片刻,无尽怒气,化作唇际的冷笑薄刃,言辞亦是讽寒,“你们宇文家得罪人太多,想要你们死的人,也太多太多,哪里查得过来?!”   宇文清仍是淡淡笑着,看向升平公主的眸光,也依旧温和, “公主慎言,若有人因公主的话,怀疑刺杀之事,是令兄在后谋划,那事情,可就不止是一桩失败的刺杀,这么简单了。”   简单一句,即将升平公主噎得说不出话来,北雍大权集于宇文氏雍王府,皇室早已是一副空壳子,若宇文家怀疑这桩刺杀之事,是皇兄在后谋划,她那心狠手辣的公公宇文焘,会如何对待皇兄……   ……杀一个皇帝,对宇文焘来说,不过是换个傀儡天子而已……   明明揽帝权挟天子,表面上却对皇兄毕恭毕敬,在人前装足了“忠臣”模样,升平公主想到她那公公狠辣而又虚伪的模样,骨子发冷而心中作呕,再看向宇文清,仍那般虚伪笑着,真是袭承父脉,又一个光风霁月的“伪君子”!   虚伪!虚伪!!老子虚伪,儿也虚伪,他们娘也是一副伪善心肠,佛口蛇心,一家子上上下下,通通都虚伪得很!!   呸!   呸呸!!   宇文清虽听不到升平公主的心声,但看她粉面愠怒,也知她心中没甚好词,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温声道:“公主既恼我扰了清梦,我另睡别室就是了。”   临走之前,还帮升平公主放下帐帘,帮把她榻前的鎏金香鼎,添了添香。   升平公主坐在榻上,冷眼看着宇文清作态完毕,看着他身影渐远,在房门阖上的那一刻,终是按捺不住,抄起身边软枕,狠狠地砸了过去。   身后动静,宇文清恍若未闻,说是“另睡别室”的他,因心事缠结难解,并未歇下,仍是披衣在月色下走了许久,边暗暗想着诸事,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渐不知不觉,走到了二弟居处附近,隔着一池清水,望向了那依然灯火通明的寝房,如夜色中的一盏明灯,静静地悬停在这沉眠的春|色中。   ……怎么偏偏就是在西苑围场呢……   伫立静望许久的宇文清,心内响起一个声音,他白日对弟妹说过的,二弟幼时极聪明。   ……但现下却不聪明了,从七年前的变故开始,心智全失,宛如三岁小儿……   ……真的……宛如三岁小儿吗……   长久的沉思中,隔水望去的绮窗下,出现一道清影,身姿窈窕,散发如瀑,宇文清知道那如墨玉垂泄的乌发触感,他曾真切触过两次,一次在昨夜青庐之内,一次在今日围场马上,一次凉滑如缎,在指间飞快掠过,恍若捉不住的月光,而另一次,如丝如缕,挟着沁人的蔷薇香气,轻蹭着他的面颊脖颈,像是直钻到了他的肺腑里,让人心痒难止。   ……三岁小儿不解风月,正常男子,能容忍自己妻子,被他人惦记,甚至……有染吗……   池边月下,宇文清任一点试探心思,在心内沉沉浮浮,如水中倒映的潋滟灯光,飘忽不定,没个着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天底下没有正常男子想戴小帽子   现在的二狗:我可以!举双手双脚可以!   未来的二狗:???我跺了你的sosojiojio!! 第17章 夜梦   寝房之内,宇文二公子似爱极了那盘脆甜的青枣,坐在外间食台前,一枚接着一枚,慢慢享用,并不急着安寝,内间,萧观音端坐在镜台之前,由着跪坐在一旁的侍女阿措,为她卸簪梳发,在一旁灯树的辉映下,透过面前明镜,望见阿措神情沉静、动作轻柔,一如往常。   晨起与晚间的梳妆与卸妆之事,一向是由阿措来做的,此事,好像从阿措来她身边不久,就是这样的,她不需太多人服侍,近侍只莺儿与阿措两个,莺儿自小长在她的身边,而阿措后至,虽然是后至且无法言语,但因性子沉静、做事妥帖,很快叫莺儿折服,一口一个“阿措姐姐”叫得亲近,再不久后,她们二人就渐分清各责,有许多事是一同陪侍,也有一些事是各司其职,譬如阿措从不插手她的沐浴更衣之事,但梳妆这块,就主由阿措负责。   莺儿从前也曾想着帮忙,但看阿措双手极巧,各式高髻信手梳就,她怎么练习也比不上,凑在一旁,也无忙可帮,遂也就不再总想着在旁搭手了,将此事,通通交与她的“阿措姐姐”。   在家里时,每每阿措为她绾发梳发时,她常会和阿措随说些闲话,有时是新看的诗词,有时是听来的趣事,四时天气、花开花落,相伴的时光,在这样晨晚乌发清扬的细语与倾听中,一年年缓缓逝过,虽然阿措不能言,但眸光相接,可闻心声,朝朝暮暮的相视一笑之时,心内响起的,是灵犀之音。   因极熟稔,故而今夜,虽然阿措看似仍如往常神色沉静,但她可感知,她真实心绪的不宁,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一重重的不安涟漪,皆因忧她安危而起。   白日在西苑围场、情势惊险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阿措拼命打马赶来相救,只是不及世子殿下动作飞快而已,在她被救下后,阿措几是扑近前来看她是否受伤,她与她相伴多年,从未见过她静如幽潭的双眸,似今日那般,浮现忧惶,一直到现在,那忧色,都无法从眸底完全褪去……   灯火轻曳的光影中,萧观音轻轻握住阿措的手,柔声问道:“今日,吓到你了是不是?”   阿措自是无法言语,只是闻言静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金梳,慢慢低下身去,伏在她的膝上。   “不怕”,萧观音轻道,“你对我‘说’过的啊”,她轻抚着她的鬓发,柔声安慰,身前似依恋母亲的婴儿般、伏在她膝上的清秀少女,“我没事的,往后也不会有事,不用怕……”   女子低柔的声音,如暖漾的泉水,在内室轻轻流淌,外室,承安看公子这架势,像是能坐在这里吃上一夜青枣,终是忍不住开口,再三请催公子早些上榻歇息。   宇文泓充耳不闻地坐了好一会儿,方瞄了承安一眼,洗净手面,站起身来,他边往内室走,边继续暗想心事,思量着不久前与四弟那番“烧香拜佛”的鬼话,才刚踱进内室时,就见晕黄的光影中,他娘子身边那名不会说话的侍女,奇奇怪怪地跪伏在萧观音身前。   灯光中,宇文泓微挑了挑眉,这是做甚,拜佛?   他一进来,那侍女就不“拜”了,立直起身来,低头垂手,默默地退了出去,宇文泓瞥了她一眼,转看向萧观音,目光却也不做停留,直掠了过去,看向她身后的锦榻,口中嚷着“好困好困”,随解了身上的衣袍扔在架上,上榻扯了被子一裹,朝内睡去。   内外室的灯火渐次灭了,侍女退离,紧阖房门,室内唯剩下夫妻二人,萧观音缓缓走到榻边,望了那紧裹锦被、似已睡熟的背影片刻,从壁柜中另抱了一床软被,上榻靠外歇息。   这便是她的新婚第一日了,帐外榻灯淡淡拢帐的暗光中,萧观音躺在榻上,眼望着帐顶模糊的团金花鸟纹,回想今日从清晨敬茶到午间遇刺再至入夜发生的每一件事,于心中静默地想了许久,无声地朝枕边人侧首看去。   在家之时,哥哥讲起世子殿下之事,兴致上来,越讲越多时,又猛地想起她真正所嫁之人,声音顿住,面转黯然,在沉默许久之后,轻轻地对她道:“若非因政局之故,世子殿下早早尚了公主,依妹妹的品貌,如何当不得世子妃呢……”   哥哥为她感到可惜,为她没有嫁一位世人眼中的好儿郎、而需嫁一名失智的男子为妻,真心感到难过,但她心中,其实并无同感。   嫁给风华绝代的贵公子,还是嫁给形同小儿的失智之人,对她来说,其实没甚区别,都只是一桩身不由己的婚事而已,她本心离红尘,并不想嫁为人妇,也就只会为婚嫁这件事本身,感到沉郁,而不会因为对象心智美丑,心绪沉浮。   其实,与其嫁给风华绝代的贵公子,倒不如嫁给枕边之人,因为他心中并无风月,她心中也无,成为他妻子的她,无需对夫君怀有情意,他不需要这样的情意,而她心中,也没有这样的感情,若这一生,必得嫁人,其实嫁给这样的心无风月之人,倒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夜色中,萧观音静静地阖上了双目,等着在平静的睡梦之中,将这新婚首日安静度过,却不知,这一夜,还不算完。   又一场诡阴噩梦,又一次梦回幼时,年幼的他,因食青枣时急切了些,被噎在喉中的枣肉,憋得满面紫胀、喘不过气来,直掐着自己的喉咙摔倒在地,等着不久前亲自洗净青枣、亲手喂他吃下的母亲,快来救他,却见母亲表面仓皇担忧的神情下,眸中隐现冷光,倒地的他看得清楚,那冰冷的眸光是在说,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年幼不知事时,他也曾以为母亲是爱他的,尽管在这样深信着的同时,也能隐隐感觉到母亲待他,与大哥和四弟,隐有不同,后来,他渐渐长大,明白母亲表面的慈爱下,隐藏着深深的厌恶,明白母亲一句句关心话语的背后,实则每一句都在盼咒着他,不如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濒死边缘、掐脖倒地的孩童,冷眼旁观的不止有母亲,还有他的一众兄弟们,他们在他身边围如铁桶,让他无处可逃,通通卸下了友善仁义的面具,露出一张张血盆大口、狰狞面容,与母亲一同盼着他就此死去,好分食他的血肉,将他啃得渣也不剩,就像从未在这世间活过。   绝望,无尽的绝望,像不断上涌的冰水,要令他窒息而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拼命张口,嘶哑发出最后的声音,向他最后所信任的人、向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呼喊求救。   父王来了,他抱着最后一丝悬线般的期待,等待父王救他回到人世间,却最终等来了一双冰冷残酷的双手,父王和蔼的面庞,也变得狰狞,他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双眸血红,冷音如铁,“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是你母亲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你该死!!你就不该生在这世上!!你一早就该去死!!!”   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呼吸,在剧痛中骤然断停,他就此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噩梦里,人在帷帐之内猛地惊醒,在将亮的天色中,腾坐起身,头痛欲裂,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有如落雨。   ……又一次噩梦罢了,总是这样的,黑夜为噩梦纠缠,在黎明时骤然惊醒,孤身坐在帐内,直至天明……天明,也不过是醒着的噩梦罢了……   从噩梦中醒来的宇文泓,一手捂着青筋痛跳的额头,如往日一般,微微侧首,向映着将亮天色的室窗看去时,眸光轻扫过身边,微一怔后,猛地想起昨夜今日之事,才算是真正消了困意,从梦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想起自己已是有妇之夫,这榻上躺着的,不止他一个人。   ……也还是一个人罢了……总是一个人……在这样从噩梦中惊醒的黎明……在每一天……由生至死……   宇文泓忍耐着头痛,缓缓匀平因惊梦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埋首在膝前,一个人坐等天明,等着从一场噩梦,踏入另一场噩梦,人坐榻上,却似身在深渊、冷沉下坠时,忽有女子清柔之声响起,如一束天光,照亮在阴暗的深渊上空,唤醒了千万年的沉寂。   “你怎么了?”   朦胧醒转的萧观音,见宇文泓并没有好好睡着,而是埋首坐在榻上、鬓发汗湿的模样,出于关切,坐起身来询问,见他闻声抬起头来,眸光幽亮,面上皆是汗意,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久似的,望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木木的。   ……倒颇像弟弟迦叶幼时,在她那里午睡惊梦时,愣愣坐起的模样……   萧观音取来帕子,边轻拭宇文泓面上的汗意,边轻声问道:“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宇文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在帐外榻灯和透窗天光萦拢的莹白光亮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烟雾地望着她,望着她一下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面上的冷汗,就像昨日夜里,用浸了凉茶的湿帕子,缓缓拭过他面上的红疹,帮他消解痒意。   幽沉的眸光,从那纤纤素指,缓缓上移,落到了那张玉白无瑕、与他完全相反的面容上,宇文泓声音低哑,问:“不丑吗?”   萧观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身前男子是在问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手下擦拭动作未停。   ……没有丝毫嘲讽的笑意……他见过太多嘲容,太多表面温善实则暗在嘲讽的笑容,他辨得清,眼前女子唇际的清淡笑意,不含半点嘲意……   ……怎会没有嘲意呢……怎会……   宇文泓将自己那张布着红疹的脸,靠近前去,贴了下她无瑕的脸颊,等待她眉尖蹙起、难掩厌恶地将他推开,却见她双眸只是微诧地瞬了一下,仍如先前清和,不但没有漾起半丝厌恶之意,反还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包容小孩子玩闹的笑意。   原想看对方皱眉,可最终忍不住微皱眉头的却是自己,宇文泓在朦胧的天光中,望着身前的女子,眼前朦朦胧胧,心也像朦朦胧胧,这种朦胧不解的感觉,令他心生警惕,退开身去,避开了她的拂拭。   萧观音原也已擦完了,见宇文泓好像仍受噩梦的影响,同白日所见有些不同,冷冷懵懵的,温声问他可要喝茶?   宇文泓不说话,像是想独自消化惊梦一事,不想理人,萧观音遂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着他闹闷闷的小孩脾气,起身下榻,跪坐至镜台前,边缓梳长发,边等待天明。   一分分天色渐亮,透窗而入的曦光,渐将女子披拂地席的墨色长发,柔拢上一层淡淡金辉,倚坐榻上的宇文泓,无声静望萧观音微垂螓首,一缕缕轻梳着指间长发,在越发明亮的天光中,披发站起身来,素衣如雪、发流如云地走向窗边,伸手打开长窗。   远处青山越水拂来的林木清气,近处百花争相竞放的薰暖花香,满天满地的明媚春景,随她开窗的动作,暄妍绽放在他的眼前,温暖的香风扑面而来,她背倚人间盛景,身沐金色晨光,回身看他,浅笑着道:“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发动技能:佛光普照   这文到这儿算开个了头,舞台搭好了,大幕拉开了,宇文萧氏皇家阿措等各式人物,围绕女主明里暗里登场,准备登台唱戏了~   这文大概三个阶段,下面是第一阶段——傻狗他真香了的同时,发现一堆狼爪子在挠他老婆,有的居然还想咬,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咬到呜呜呜,老婆你能不能把我当男人看,我跟路边乞丐小狗还是有区别哒!   第一阶段主要写群狼环伺的夫妻日常,一方面作者写文习惯写得细腻点,感情心理会一点点递进,不会一蹴而就,突然就爱的死去活来,一方面二狗这个黑心狗肺又心理不正常的人设,是不可能坐在那里就突然开窍的,真香的过程必然是日常润物细无声的,所以这个第一阶段,会写得比较细,心理多,描写多   根据作者写前两本的经验,这种很细的写法,有的读者很喜欢,有的读者就会嫌烦甚至怀疑是故意在水,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对于无法接受的读者,作者的建议是不必勉强,放手为好,因为作者是个不会因为评论而改变写法和大纲人设的人,无法接受的读者在评论区叨得再厉害,作者也不会改的,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叨,不如去另找合心意的文,你好我好大家好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兔宝宝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yacinth 2瓶;醉语听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父王   用罢早膳、离开鹤梦山庄时,升平公主并未随众人回雍王府邸,而是命仆役驱车往自住的公主府,临走之前,望向萧观音,轻握了下她的指尖道:“弟妹得空去我那里坐坐,我们……妯娌说说话。”   萧观音含笑应下,目送升平公主登车离去,而后与夫君宇文泓、尚未入朝的四弟宇文沨等,同回宇文氏家中,王府里,一家之主宇文焘,同直接从鹤梦山庄出发入朝的宇文清一般,已至紫宸殿理政,不在府中,三人遂在侍从禀报王妃所在后,同至渌波池一带,向母妃请安。   碎碎流金的波光潋滟中,众人遥遥可见雍王妃正站在池边花树之下,手捧一只青玉小碟,轻拈其上鱼食,向池中喁喁而集的锦鲤,慢慢洒去,巳初的灿烂春阳,穿透满树繁花,落在她身穿的穿花凤缕金华服上,其上蹙金蹙银鸾凤纹样,在金灿的光照下,熠熠发亮,耀目迷离,如将展翅高飞、翱翔九天而去,端抵是雍容华贵,气韵非凡。   “母妃!!”   一行人刚走近渌波池,萧观音就见身边的夫君欢快地奔上前去,真似见到母亲的三岁孩童,高兴叫唤着“母妃”,笑容灿烂地冲到了雍王妃面前,而雍王妃见爱子来了,也是笑容满面,将手中鱼食小碟,随递给身后的侍女,展开双臂,笑将奔来的爱子,亲密拥在怀中,无限慈柔地摩|挲他的鬓发肩背,真似在疼爱三岁的小儿。   宇文沨随萧观音缓步近前,看二哥与母妃如此亲密,微微探身近前,笑着做吃醋状道:“母妃总是这样疼二哥,儿心里,委实酸得很!”   雍王妃含笑轻拍了下小儿子,又看向如仪请安的萧观音,抬手让她起身,随意问了几句话,转提及昨日的围场刺杀之事,细问详情之后,关心起最是宠爱的次子,问他昨日在围场可有受惊。   “没有没有!”宇文二公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儿子胆大,谁也吓不着我的”,又道,“我原想今日再去围场,看还有没有坏人躲在里面,帮大哥把他揪出来,可大哥不让,非要让我回家……”   “让你回家是对的”,雍王妃慈爱地看着她的痴儿,笑嗔着轻抚了抚他的脸庞,“昨日成婚第一天,你就出去疯玩了,还没带你娘子好好看看咱们家呢,哪能今天又继续在外疯的”,笑着建议他道,“去吧,现在就带你娘子四处转转、认认人,往后要在咱们家过一辈子的。”   宇文泓听话地“哦”了一声,又同母妃亲昵了会儿,方携萧观音从这渌波池开始转起,慢慢身影远去。   并肩远去的人影,在绕转过几丛绚烂花树后,渐渐不见,宇文沨收回目光,见母妃身边的侍女,捧了飘浮香花的温水过来,伺候母妃净手,母妃明明已将指尖所粘的细微鱼食,完全清洗干净,却仍将双手,长久地浸泡在温热的花汤中,一根根地洗拭着白皙的手指,好似上面沾了什么恶臭的脏东西,必得如此极认真地清洗干净,方能安心。   宇文沨唇际笑意不变,又将目光遥望向清窈纤影消失处的蔷薇花树,风吹簌簌花落,粉白飘飞,宛若轻梦,天光流云落在他漆亮的双眸中,倏忽落下一点阴影,似染晦霾,叫人看不清其中明光,但很快风吹云散,眸色澄净如初,复又是翩然如玉、明澈无瑕的少年郎。   那厢,宇文二公子原有从母妃之意,领着他的娘子,在煊赫壮丽的雍王府中,好好地闲逛赏游,但没过多久,他的耐心就似到头了,在走经过一处庭园芳汀,看到水中嬉戏的白鹤、鸂鶒等羽禽时,忽地想起什么,转看向承安问道:“我的大雁呢?”   承安愣了一下,方明白二公子口中所说的大雁,是指前日往萧家亲迎时、循礼所用的活雁,他想了想,回道:“昨日王妃应已派人,依礼向夫人娘家‘赎’回此雁,放飞在郊外了。”   二公子一听放飞在郊外,登时急了,“怎么不抱回来呢?!”   他着急地嚷了此句,立马掉头,像是要直接出府往郊外去,找回他的大雁,步伐飞快地几是跑起来了,承安等一众侍从急跟在后,劝也劝不住,同他们主子,没一会儿都跑远了,留下萧观音与随行侍鬟,站在水边的一树海棠花下,望着他们身影渐消,赶追不及。   水中鸂鶒“嘎嘎”叫了几声,沉璧难掩尴尬地悄看向二少夫人,却见夫人面上并无生气、失落等种种新妇该有的情绪,而是在微微怔愣后,望着那空荡荡的人影远去处,眸中浮现起淡淡的笑意,似是在看孩童行止无拘的包容笑意。   沉璧怔愣恍神的功夫,见夫人轻摇团扇、转过身去,立上前替二公子担起了“引逛”之责,如此游赏至近午时分,二公子人还没回来,沉璧又引夫人回二公子在府中的居处——长乐苑,用膳歇息。   长乐苑原名西棠苑,在前日二公子受封长乐公后,方改为此名,萧观音在苑内用完午膳不久,即有苑内侍女来报,道:“眉妩姑娘求见夫人。”   萧观音不知这是何人,看向沉璧,沉璧恭声回道:“是王妃先前为公子安排的通房。”   因父亲只母亲一位妻子,家中无妾室通房之类,哥哥亦是只有嫂嫂一人,故萧观音在听到“通房”这个陌生的词汇时,微怔了怔,而她这微怔的神情,落在沉璧眼中,便是另一番正房不豫的意思了,忙接着道:“其实二公子与眉妩姑娘有名无实,若是夫人不想见她……”   “无妨,请她进来吧”,萧观音和声道。   片刻功夫,一名身着紫裙、姿容柔媚的年轻女子,恭低着头,徐徐走入室内,向上首的二少夫人敛衽请安,萧观音看她用手似是不大便利的样子,温声问她道:“你的右手臂怎么了?”   微垂首的眉妩,咬了咬唇,还未说话,想到公子洞房夜那方干净雪帕、怕吓着柔善夫人的沉璧,即已帮她回道:“眉妩姑娘前段时间不小心摔伤了。”   眉妩原是奴婢出身,在被王妃挑中,选为二公子的通房后,也没有飞上枝头,莫说二公子的心了,她连二公子的身都近不得,在这长乐苑里,虽说是公子通房,但其实与无需担差的奴婢,没什么两样,不敢与深得公子信任的长乐苑管事沉璧,分辩些什么,只是垂头默认,在听上首夫人道“让我看看”时,乖顺地走近前去,在慢慢伸出手臂的同时,微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眸,看向她的主母夫人。   原先在来请安前,她心内转过许多思量,如往后如何在夫人手下过活、如何取得夫人信任、如何借信任再近公子之身、如何博得公子欢心等等,这些絮乱庞杂的想法,在见到夫人面容的一瞬间,登时像烟花般,在她脑内“砰”地炸开。   正懵懵茫茫时,又见夫人毫无倨傲之意,又是十分温和地关心她的伤势,又是送她见面礼,整个人便更懵怔,一直到走,眉妩那些备好的玲珑说辞,都没能说出半句,可谓是暗隐“雄心壮志”而来,一头雾水而去,心中不解夫人是真性子慈和,还是假作温良,只有一点十分清楚,单论脸,她拼不过这位夫人,天下间,怕是谁也拼不过。   虽听沉璧姑姑说“有名无实”,但想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嫁给了姑爷这样的人,姑爷居然还有通房,莺儿心中便十分忿忿不平,她以己心,度小姐之心,觉得小姐也是不高兴的,在眉妩姑娘走后,便建议小姐如在家时弹弹箜篌,暗自希望小姐,可借箜篌仙音,舒缓沉郁的心情。   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见窗前一排大白鹅“嘎嘎”而过,一旁的沉璧,心中暗暗滴汗,而莺儿则直接看直了眼,结舌道:“……这……这里又不是农户,怎……怎会有鹅呢?”   沉璧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总不能告诉夫人,公子之所以在苑内养一群白鹅,是因为每天早晚,都要和这群白鹅,打上一架吧……   正局促窘迫时,沉璧听夫人声如清泉道:“养鹅的不止有农户,古来也有文人爱好养鹅,如王右军就好观鹅,从白鹅体态行姿中,领悟书法之妙,自成一家。”   虽然小姐说得很好听,但姑爷绝不会是为这种原因养鹅,莺儿看那些白鹅在庭园里“嘎”来“嘎”去,有的还直接在草地上解溲,忍不住皱起眉头,小声地道:“可它们这样……很脏啊……”   萧观音道:“可做花肥。”   尽管之前已觉夫人有些与众不同,但听夫人如此平和地说出这两句,沉璧看夫人的眼神,登时还是有些不一样了,而萧观音因说到“花肥”,想起了弟弟迦叶送她的那包那伽花种,兴致上来,携侍女至庭园中,选挑地址,准备种花。   小半个时辰后,终将花址选定在苑中亭外的萧观音,亲力亲为,专心致志地持锄刨土撒种,如此又小半个时辰过去,在终于快要将花种种完时,上首忽有低沉男音响起问道:“在种什么?”   萧观音抬头看去,见将暮的天色下,雍王宇文焘逆光站在她身前,忙放下手中花锄,如仪行礼,“父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4 16:32:04~2020-03-05 16:4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大欢是宝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 2个;酒啾、若秋、夜璀璨、醉语听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倚楼、若秋 10瓶;俗世呀。、橘子 5瓶;suakinaki 3瓶;AB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旧事   宇文焘微一抬手,虚扶她起身,朝那尚未被埋起的坑中花种看去,再次问道:“是在种什么?”   萧观音恭声回道:“是那伽花种。”   宇文焘未听过此种花名,惑问:“那伽花?”   萧观音道:“是来自天竺国的花种,听说是无叶之花,盛开时玉白如雪。”   宇文焘闻言道:“倒是头次听说,等花开时,唤孤来开开眼界”,说着笑看向散在园子里“嘎嘎”乱叫的白鹅,“要是到时候这异域奇花,没被这群叫唤的呆头鹅,给踩踏糟蹋的话。”   萧观音原见人称枭雄的雍王殿下忽然来此,心中不免忐忑紧张,但看他笑意和蔼,说话也带着几分风趣,心中的紧张遂也不由稍淡了些,再朝她名义上的公公一福礼道:“父王可是来寻夫君的?夫君他人不在苑中。”   宇文焘却道:“不,孤是来找你的。”   萧观音一愣,而宇文焘已转身向苑室走去,她放下因种花而挽束在手臂上的宽大衣袖,匆匆跟上,在用温水净手后,从沉璧手中接过新沏的君山银针,如仪奉与凭几靠坐在室内屏风前的雍王殿下。   宇文焘接过热茶,呷了一口,手一指身前几案对面,道:“你也坐。”   萧观音在宇文焘对面的茵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了,等待聆听公公训示,宇文焘看她恭敬垂首、身姿板直的端肃模样,笑着道:“不必拘束,只是随意说些闲话而已。”   他问:“你入门也有两日,觉得你这夫君如何呢?”   萧观音道:“夫君天真烂漫,赤诚之心。”   宇文焘望着她又问:“对这桩婚事,可有何不满之处?”   虽然身前之人神情和蔼,说话语气温和,好似只是位风度仪雅的中年文士,但萧观音从旁人口中听过许多雍王殿下之事,知其为人深沉,手段狠辣,不敢失言为家中招祸,只是低头道:“天底下难有十全十美之事,能有十全九美,已是极好。”   宇文焘望她的眸光不由深了,嗓音也稍稍低哑了些,“……你能委曲求全,接受十全九美?”   萧观音怕多说多错,遂只说了一个“是”字,她人虽微低着头,但能感受到雍王殿下打量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长久不移,心中正忐忑不安时,那沉沉的打量目光,忽又如云烟散开,雍王殿下低首啜茶片刻,仍复嗓音温和,随问她些家中之事。   萧观音在宇文焘询问下一一如实回答,渐提到家中兄长弟妹时,听身前中年男子问道:“你说的弟弟萧迦叶,可就是由‘养子’变为‘亲子’的那个男孩?”   萧观音不想日理万机的雍王殿下,还知道这样为人茶余饭后闲话的萧家旧事,心中微诧,点头道“是”。   在弟弟迦叶七岁之前,她们兄妹与母亲,皆对迦叶是父亲抱来的养子一事,深信不疑,虽与他无半分血缘关系,但母亲将迦叶视作亲子,百般疼爱,她与哥哥妹妹,亦都将迦叶视作至亲家人,却不想在迦叶七岁那年,因一场意外,陡然惊知原来他们与迦叶,确有血缘牵连,迦叶不是父亲的“养子”,而是父亲与一教坊歌伎之子,因那歌伎产后不久病逝,父亲既不忍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又担心母亲不肯容纳,遂以“养子”的名义,将迦叶接回,养在家中。   虽然古来男子多是三妻四妾,世家大族男子更是姬妾无数,但父亲却是其中异类,在当年向母亲求亲时,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婚后多年,原也是一直守诺如此,母亲也一直坚信父亲情比金坚,却不想陡然间落下这么道惊雷,自己还将那丈夫负心而来的私生子,视作亲子真心疼爱了近七年!   如此锥心刺激之下,本就性子坚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母亲,在那段时间,几是发了狂,与父亲决裂分居,并硬将迦叶赶出了家门,整个神都城都在传萧家这桩变故,直沸沸扬扬议了好些时日,方消停了下去。   茶余饭后的人言虽消停了,但从前恩爱的母亲与父亲,自此关系僵冷,原就常礼佛参拜的母亲,从此更是沉心佛理,多年来将自己的心,困锁在一方佛堂之中,而惊知身世、被赶出家门的迦叶,婉拒了父亲和哥哥为他在外置办的私宅,长期客居在京西伽蓝寺内,带发修行。   其实幼时性情活泼的迦叶,并没有十分向往佛门,只是因为佛理,是他从此唯一可与母亲相连之事,遂才修行,母亲虽决绝地斩断了曾经的母爱,但迦叶,一直默默怀念并依恋着,幼时的温情。   萧观音正默默想着,又听宇文焘问道:“你……”   一语未尽,伴随着“嘎嘎”的鹅叫声,一个人影在暮光中走跳了进来,这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在看到室中坐着的人时,稍乖了些,顿足定住,笑唤了一声道:“父王!”   萧观音见宇文泓回来,站走至他的身边,而宇文焘望着身上粘鸡毛、头上插鸭毛、怀抱大白鹅的二儿子,皱起眉头,“又去哪里疯玩了?”   宇文泓似感受不到父王的不满,笑声回道:“儿子本来是去郊外捉大雁的,可找来找去,大雁没找着,却发现了这只大白鹅,它好肥好大,比我养的鹅,都要壮实,我好喜欢……”   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的宇文泓,说着提步上前,像是要向父王展示他新得的“珍禽”,宇文焘看二儿子挟一身禽毛并奇怪味道向他走来,将手中茶杯往案上一磕,止住他近前的脚步,训骂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天鹅啊鸭的,真当自己三岁不成?!”   萧观音方才所见的雍王殿下,一直是仪礼翩翩的温和形象,风度涵养看来都极佳的,此时听他一连串不带重字地训骂宇文泓,悍武之气颇重,才想起雍王殿下行武兵户出身,而被一连串训骂之词,兜头劈来的宇文泓,在父王愈来愈响的骂声里,将头越垂越低,几都要将整张脸,都埋到身前的白鹅毛里了。   萧观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而被骂“没出息”都没反应的宇文二公子,在听父王说他“偷鸡摸狗”时,垂着头轻轻地“哼”了一声,口中嘟嘟囔囔:“没有偷鸡……也没有摸狗……”   他不无嫌弃地小声道:“我不喜欢鸡和狗……”   萧观音见这一句下来,一通训词全砸在棉花上的雍王殿下,气结无语,抄起手边茶杯,就像是要砸过来,忙近前一步,牵了牵宇文泓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   原将凌空掷来的茶杯,因这一牵,免了落地碎裂之灾,宇文焘眸光掠过那只牵袖的纤纤素手,慢将手中茶杯放回案上,不再多说什么,也懒怠再看这傻儿子一眼,径起身离开了长乐苑。   雍王殿下没话对宇文二公子讲了,宇文二公子,却还有话要说,他望向那个远去的身影,一边抚摸着怀中的大白鹅,一边叨叨道:“吹胡子,瞪眼睛,凶巴巴,还是母妃好……”   好在这话远去的雍王殿下也听不着了,沉璧劝公子先放下怀中的白鹅、在侍女伺候下入内沐浴更衣,而后,见上午追着公子离开的承安等侍从,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承安抹着额头上的汗道,“公子又走丢了,我们大半天都没找着人,好在回府时问门口守卫,知道公子已经回来了,不然要禀报王爷王妃,请出府中侍卫满城寻人的。”   萧观音听到“又”字,问:“夫君他,经常走丢吗?”   承安回道:“好些次了,公子走路快,跑得快,骑马也快,常常我们跟侍公子出门,一个不注意,就看丢了公子,不知公子跑到哪里玩去了,只好在公子他认得家里的路,大部分时候都会在黄昏的时候,因为肚子饿要吃晚饭自己回来,迄今只有两三次,到快天黑都见不着人,惊动了王爷王妃,派出侍卫到处寻人。”   萧观音问:“那两三次,是怎么回事?”   承安道:“一次是公子走路摔坑里了出不来,一次是公子跑到一农户家里,不小心碰烂了人家一篮鸡蛋,农户要公子赔钱,公子身上没带钱,被堵着不让走,我们去时,公子正在农户院子里转石磨磨豆浆,做工抵债,还有一次……   承安见美丽的夫人问他话,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恨不得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一下子都忘了要在夫人面前维护下公子形象了,直到听沉璧姑姑轻咳了一声,方醒过神来,忙吞下了未尽的话,低头道:“我……我去帮公子的鹅洗个澡……”   他抱起地上那只大肥鹅一溜烟地跑了,萧观音也不再追问,见沉璧含笑问她晚膳想用什么,便至苑中厨房走走看看,如此渐渐天黑下来,美味膳食上桌,宇文泓也沐浴更衣出来,夫妻二人刚在食案前坐下,准备用膳时,只听得夜风中履步渐近,伴有数声系腰美玉清击,一袭大袖宽衫的世子殿下,踱步入室,笑眼看来,“不介意多添副碗筷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表面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 2个;云影、492053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176117、3532232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蹭饭   “不介意不介意”,宇文泓见大哥来了,立嚷声吩咐道,“再拿副碗筷来!拿最大的碗!!”   长乐苑的侍从,都知道二公子是小孩心性,他的吩咐,虽然得认真听,但有时候得自己斟酌着去做,遂只呈上了一副紫檀镶金箸,和一只稍大些的金边玛瑙碗,而没有将苑里那只能将整张脸都埋进去的青花大海碗,端过来给玉树临风、翩翩如仙的世子殿下用。   宇文清揽衣在夫妻二人对面坐了,边手持檀箸,边笑对萧观音道:“公主不在家中,我一人从朝中回来,见云蔚苑里冷冷清清,不免觉得有些寂寞,连用晚膳都没甚心情,再看隔壁二弟这里灯火通明,颇有人间烟火之气,遂走来叨扰一顿晚膳,还望弟妹海涵。‘’   萧观音自是合仪道:“家人共用晚膳乃是寻常事,殿下说话太客气了。”   宇文清笑望着她道:“弟妹还说我客气,既已是一家人,为何还总唤我‘殿下’,这般生分?”   萧观音之所以这两日见着宇文清,总唤“世子殿下”,是因为初入王府,与宇文泓在内的宇文氏族人,皆不相熟,虽身在雍王府内,仍是局外人之感,在面对宇文泓、王爷王妃时,必得以新妇身份,合仪相称,而面对宇文清,既可唤“世子殿下”这等尊称,有的选,便不大想用那样的家人称呼——大哥,她有大哥,她的大哥,在安善坊家里呢。   萧观音正犹豫是否改口,又听宇文清开玩笑道:“弟妹这样生分,便是不把我当一家人看,如此,我贸然来叨扰用膳,想来弟妹心里是不愿意的。”   “……怎会……”   萧观音听宇文清这样说,更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又听宇文泓在旁催道:“该叫大哥,叫大哥呀”,再看宇文清夹菜的手微抖了抖,好似昨日摔马护她时留下的手臂肿伤,还没好全,静默片刻,终是开口唤道:“大哥。”   宇文清闻唤,笑似云开月明,宇文泓仍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菜,并问:“昨天那个放冷箭的大坏蛋,大哥可有查出是哪里来的?”   “人是我之前惩杀过的一贪官家的门客,事情瞧着像是为报主恩,挟怨报复,但……”宇文清边慢慢用着一道酸辣云梦肉,边望向正低头咕噜噜喝鱼汤的二弟道,“……是否事情真就这么简单,是戏台上唱烂了的报恩话本,还是有人以此表象遮掩,事情另有真相,幕后另藏主使,还待深查。”   “查!”   宇文泓“砰”地放下喝到见底的乳酿鱼汤碗,义愤填膺道:“想害大哥的人,心都黑透了,狼心狗肺的坏东西,要通通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边愤愤地说着,边下意识抬手挠面上瘙痒处,然指尖刚碰到红疹,即被一只纤柔的手,轻轻捉住。   “不能挠的”,萧观音劝捉住宇文泓的手后,微微侧首,让身边的阿措,呈了盆凉水并巾帕过来,而后就水蘸湿帕子,轻轻擦拭宇文泓那半脸寻常人见了难以直视的密麻红疹。   食案对面的宇文清,边慢嚼着口中酸酸凉凉的云梦肉,边无声地看着他的弟妹,似丝毫觉察不出容颜美丑,边捉握住二弟那只不安分的手,边用湿帕为二弟细心擦脸,眸光澄净,无半点嫌恶忍耐不愿之意,淡笑着道:“二弟真是娶了位贤妻。”   “贤”不“贤”的,宇文二公子似觉不出来,他只知这般脸不痒了,可以继续专心享用美食了,如此大快朵颐,并热情招呼大哥吃喝至膳罢,宇文泓还要留大哥坐坐,为宇文清笑推着道:“不了,今日为查那刺客的事,我堆了些公文没看完,得回去批看干净,不然明日父王知道我懒怠政务,是要挨骂的。”   灯光下如春波轻漾的眸光,笑看过随夫出门相送的女子,又落在宇文泓身上道:“你大嫂总不在家,我常年一人用膳也是寂寞,往后得空来‘蹭饭’,二弟可别嫌烦。”   “不烦不烦”,宇文泓十分真挚道,“大哥天天来才好呢!”   夜色中,宇文清含笑离去,宇文泓因已沐浴更衣过,便先回了寝房,萧观音自去沐浴,换上寝衣后,走至房中时,见宇文泓并未上榻歇息,而是靠坐在窗下,手执一柄乌亮小刻刀,对着一块木头,认真地刻刻雕雕。   恰沉璧端送了芙蓉酥糕、藕粉丸子等夜宵过来,不便打扰宇文泓专心雕刻的萧观音,遂轻声问她道:“夫君他,很爱刻木雕吗?”   沉璧轻声回道:“公子平日无事时,便会倚坐在这里,刻木雕玩”,朝窗下安安静静削木屑的主子看了一眼,又告诉夫人道,“公子平日大多时候,比较……活泼……但每每刻木雕时,就会安静有耐心很多。”   尽管夫人才嫁过来两日,但将夫人柔善心地,看在眼中的沉璧,已对夫人极有好感,觉得自家公子能娶夫人为妻,实乃天赐良缘,她盼着这两位能和美度日,但也知自家小孩心性的公子,就跟他手中木头一般不开窍,还得他们下人帮推推才行,遂含笑对夫人道:“公子平日刻的木雕,都放在他书房的百宝架上,夫人想看看吗?”   萧观音尚无睡意,便随沉璧走至书房,见格架上摆放的木雕,虽然刻工都比较粗糙,但大体能看出刻的是何物,雁鸭鹅,马驴牛,密密麻麻摆的,都是各种动物,并无花草人像等。   一旁的沉璧,见夫人面对这一架粗糙木雕,不但面上没有丝毫嘲意,还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只小木鹿打量,正想趁热打铁,为公子说几句好话时,又听夫人问道:“夫君他平日,还爱做些什么呢?”   听到此问的沉璧,心中甚感为难,毕竟,公子平日爱做之事,对应他的真实年龄来说,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但,她不说,时日久了,夫人迟早也会知道,与其到时候惊着夫人,不如先给夫人透点底?   沉璧如此想着,迎着夫人询问的目光,硬着头皮,先捡相对没那么惊世骇俗的日常之事,讲与夫人听道:“……公子在家时,喜欢和九公子一起玩耍,喜欢……和鹅比武,喜欢爬树举重物,喜欢在庭院里蹦蹦跳跳,出门时,既爱在神都城大街小巷闲逛,也爱去郊野,爬山游水,骑马骑驴骑牛,平日里有时候,公子还爱唱歌跳舞,甚至学女子涂脂抹粉,披纱挽帛……”   忐忑说了一阵的沉璧,见夫人听了,神色并没什么特别波动,似没受到什么惊吓,心中暗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敢十分大意,将公子曾经做过的几件更为骇俗之事,咽在心底,只道夜已深,劝夫人早些回房歇息。   萧观音人回寝房时,见窗下无人,宇文泓已上榻安睡,她看了会儿那只勉强能看出个鹅形的小木雕,走至榻边坐了,低下身去,探看宇文泓的面庞。   数日下来,他面上红疹已淡了不少,想来坚持不抓挠,再过几日,应就好了,萧观音如是想着,宇文泓的疹病,也正如她所料,等到新妇回门那日,基本消退下去了。   但,红疹消下去了,底下左一道右一道的新旧细伤痕,却都显露了出来,据沉璧说,这些细伤痕,有一半,是因为宇文泓曾不慎跌入荆棘丛中得来,原本好好涂药,假以时日,这些细伤能消干净,但宇文泓总不肯好好治,每天抓来挠去的同时,又总这里磕磕,那里绊绊,旧伤添新伤,遂一张脸,一年到头,都看不到无伤的时候。   临出门前,萧观音原想劝他涂些药,但宇文泓一见药膏,就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了,沉璧在旁苦笑着道:“公子不喜欢脸上黏糊糊的感觉,成亲之前,面上出疹,还是王爷硬逼着公子涂药,才抹了些上去了,没有王爷的命令,公子断不肯涂的。”   既不喜欢涂,那就罢了,细痕与红疹不同,并不会令人瘙痒难忍、身体不适,长在脸上与不在脸上,也没有多大区别,宇文泓既不在乎,心中无痕,那便无痕。   萧观音也不强求,携侍离开王府,登上马车,准备回家,原本这在计划之中,但等承安扬鞭,车轮辘辘驶上了都城大街,宇文泓却又生了新的心思,说他与人约好了要相见,白日得去赴约。   原本回门,是在娘家用完午膳即返,萧观音听他这样说,便问可否晚膳在萧家用,并留宿一夜,宇文泓点头,她也就依了他,随他先去见那位相约的友人。   但,夫人依了,承安却是一头雾水,不知公子约了什么友人,车马要往哪里去,他木木愣愣地问公子,换来了公子抬手一记爆栗,“傻乎乎的”,公子这样说他,从他手中拿过了驱马的缰绳,亲自驾车,载着夫人直出了京城,往城郊村落去。   等到车马驶入了一处靠山临水的村庄,停在了一户茅檐低矮的农户前,承安望见那农户院中有座石磨,忽地想起,这是公子曾经砸过鸡蛋、转过石磨的那户人家。   而那户人家的家主常春,听见门外动静出来,望见来人,登时吓得腿肚子直颤。   去年冬天,家中莫名其妙进来一人,摔烂了一篮鸡蛋,还没钱赔,他家境清贫,那篮鸡蛋本是攒了给孩子补身体的,一下子全摔没了,自然不能吃这哑巴亏,看那人身体健壮,好像挺有力气,便让他帮做些农活抵债,不然不许走脱。   结果那人在院中转石磨磨豆子到天黑时,忽然来了一队士兵执火包围了这里,那阵仗,他现在想起来都胆颤,当时知道那人竟是宇文二公子的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赔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好在领行的世子殿下,正如传言性情宽仁,没有怪罪他和他的家人,只是宇文二公子临走之前,在烈烈火光中,对他笑露一口白牙道:“我还会回来的!”   ……回来……报复吗?   从去冬不安到今春的常春,见宇文二公子真回来了,内心恐惧如潮水将他淹没,让他本人惊愣地连行礼忘了,他这厢吓得再次魂飞离体、呆若木鸡,而从屋中走出来的小女儿阿秀,年幼不知事,见宇文二公子回来了,还很高兴,“傻哥哥回来了!”   笑呼着跑近前欢迎的女童阿秀,见漂亮的大马车上,又下来一人,瞧着美丽极了,痴痴地仰首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萧观音。”   “观音?”阿秀歪头问道,“是观世音娘娘的‘观音’吗?”   萧观音含笑点了点头,而阿秀纯真清澈的双眸,一下子更明亮了,高兴地回身朝爹爹嚷道:“爹爹,爹爹,傻哥哥带观音娘娘来我们家了!”   阿娘说过,观音娘娘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来了,是不是哥哥的病,很快就会好了,高兴极了的阿秀,欢快地拍起手来,绕着“观音娘娘”,唱起了阿娘教她的佛歌:   “观世音,南无佛,   与佛有因,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常乐我净。   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歌蛮重要的,是后期的二狗之歌233,下章二狗夫妇农家乐~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 2个;草莓珺、原来是查查啊、冷兔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338386 20瓶;温砚浮生 4瓶;???-―hyacint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落水   小女儿高兴地又唱又跳的,农人常春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惊怔半晌,看小女儿还想去拉二公子身边贵女的手,终于醒过来神来,忙上前将她拉到身边,按着她一同磕头下拜,战战兢兢、语无伦次道:“……小……小人,拜见二公子……不……不……拜见长乐公…… ”   相对于父亲的紧张惊惧,女童阿秀,可就轻松欢愉多了,她望着身前玉洁冰清的“神仙姐姐”,欢欢喜喜地倒头就拜,“阿秀拜见观音娘娘~”   “哪里敢受此拜”,萧观音上前将女童扶起道,“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年幼的阿秀迷糊了,怔怔望着“神仙姐姐”问:“……不是观音娘娘,那是谁啊?”   萧观音回说:“我是安善坊萧家的女儿”,望了眼身边的宇文泓,又道,“也是长乐公的妻子。”   长乐公本人,自下了马车,就冷冰冰地板着一张脸,盯看得本就惊慌不已的农人常春,更是心魂欲裂,实在承受不了头顶宛如铡刀将落的冷视目光,再次朝地磕首,颤着嗓音道:“……一……一切都是小人的过错……您要罚就罚小人,小人的家人是无辜的,都是小人一人之错……”   萧观音不知这户人家,就是当初宇文泓砸鸡蛋、转石磨的那家,遂也听不明白农人口中的“过错”是什么,也就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单纯善心泛滥,而是静看事态发展,静听事情因由,再做判断,再做选择。   她看向冷着一张脸的宇文泓,见他负手俯视着农人,冷冰冰的嗓音里,气鼓鼓的,“你是错了!!”   “是是是,是小人之错”,农人常春忙不迭认错磕头,却又听长乐公忿忿不悦道:“说好了要给我饭吃,怎么过了这么久,都没有请我吃饭?!”   常春磕头的动作顿住,懵怔地想了片刻,才想起长乐公口中所指何事。   那时,他让长乐公做工抵债,看长乐公也挺卖力,对他砸烂鸡蛋一事的火气也消了不少,想他这么忙碌一下午,也颇耗气力,定然腹饥,遂让他磨完豆子后,与他家人一起吃完晚饭再走,但,晚饭还没吃上,豆子还没磨完,世子殿下就领兵找来,将长乐公带走了,他所说的那顿晚饭,长乐公自然没吃上。   ……就……就为这个?   常春懵懵怔怔抬头,见长乐公面上的冷怒之色,已淡了不少,改掺成感慨自己机智聪明的洋洋自得,“我记性好,还没忘记这件事呢,你不主动守诺给我饭吃,那我就自己来讨了!”   原以为要丢性命,结果只是一顿饭而已,将差点吓裂的心,安然放回腹中的常春,连连向长乐公道歉,并让小女儿阿秀,赶快去村头溪边,将正浣洗衣裳的妻子李氏喊回来,速速生火做饭,给长乐公夫妇享用。   李氏虽是乡野农妇,常年受风吹日晒,肤色微黑,但眉眼间仍流露出几分柔美,隐约可见年轻时应有一两分姿色,做起事来,手脚也颇麻利,随女儿阿秀回来,听丈夫说了此间事后,立决定“消财免灾”,将家里仅有的腌肉腌鱼等,全都拿了出来,准备毫无保留地做顿“大餐”,送走长乐公这尊大佛,往后再不与雍王府牵扯半分。   然,家中清贫,尽管“毫无保留”,依然极为粗简,担心长乐公会心生不满、难以善罢甘休的李氏,将目光投向了家中的母鸡,常春一看即知她在想什么,走至一旁,低声劝道:“这鸡不能杀,得留着下蛋给孩子吃呢。”   李氏拿眼瞪他,“当初你听我的,放长乐公走不就没事了,非要拘他下来做什么农活”,说罢也怨自己,“也怪我那天发烧难受,和你说了一句就睡下了,没盯着你把人放走……”   虽然妻子是他当初在山中捡救来的,平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常春总莫名觉得她见识高于自己,听她这样说,连连归罪自身,而后仍是道:“这鸡不能杀,阿和如今身子虚得很,就靠鸡蛋补身的,没了鸡蛋补养,那病好得更慢了……”   虽然阿和也是他从山中捡救回来,是妻子与从前丈夫的孩子,但常春对其视如己出,关心备至,盼着他早日强身病愈,李氏听他这样说,也不免有几分犹豫,而那厢沉壁翻看了会这家人准备的食材,又看这对夫妻盯着一只鸡叨叨咕咕,心中了然,走过来道:“不必忙这些荤食,主子平日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在乎一两顿鸡鸭猪肉,且就准备些乡野时新菜式就好。”   李氏闻言眼睛一亮,“这时节,山上春笋可挖,可凉拌可炒菜,野荠菜长得正鲜嫩,可包荠菜春卷,河里鲫鱼也已养了一冬,肥美得很,红烧白汤都很好的,现抓现煮,可比菜市上买的滋味鲜美得多。”   当下想了几道菜式,与沉璧议定之后,便与丈夫分工,一去挖荠菜春笋,一去捕河中鲫鱼,宇文泓听说要捉鱼,似甚觉新鲜有趣,立跟常春走了,承安等男侍随行,萧观音遂与李氏和阿秀同行,与侍女们,一起去了山间,帮忙挖荠菜春笋。   她并不会做这些,但也不引以为苦,学着李氏的动作,慢慢摘挖,知道了夫君与这户人家“渊源”的萧观音,自觉既在此叨扰用膳,理应帮分担些,况春日里山间风景清丽,阿秀又是极可爱的女孩子,一直在旁唱唱跳跳,一路行来,可感受到与平日静居于室不一样的活泼生机,是她从前未有过的乡野经历。   行至山花烂漫处时,尚是孩子的阿秀,忘记了此行目的,沉迷于漫山遍野的艳丽香花,采摘了许多编做花环,要与她戴上。   萧观音自不会拂逆孩子的心意,含笑躬身,任她将花环戴在她的头顶,并夸她巧手,谢谢她的礼物,阿秀仰头望着轻抚她头顶的美丽夫人,忍不住由衷道:“夫人好像仙女啊”,她回头看向娘亲,“阿娘,夫人很像仙女是不是?”   李氏臂挽着一篮竹笋笑道:“是啊,我从没见过夫人这般美丽的贵人”,语落一顿,沉默须臾,又自嘲地添了一句,“……我一乡野妇人没见识,寻常哪有机会见贵人呢。”   她不再多说,只道竹笋、荠菜等都已采挖好了,领着一行人下山,下山回家的路,正经过捕鱼的河溪,李氏见鱼篮里的鱼,已装得满满当当的,可丈夫和长乐公等,却仍涉足在溪中捕鱼,不解地问是何故。   候在河边的侍从道:“鱼虽捕够了,但公子还没玩够呢”,他们看向萧观音,恭声请道:“不管我们怎么劝,公子都不肯上来,不知夫人可否一试……”   萧观音遂走近唤了数声,见溪中人似听不着,又走近了些,在阿措的帮助下,站在了溪边的白石上,朝水中人高声唤道:“夫君!”   风传清音,溪中的承安,随公子一起回身看去,见明媚春光下,头戴花环的夫人,周身萦然有光,一袭妃红长裙,随风轻扬,飘飘如仙,真清丽皎美,不可方物。   一瞬间,承安心中涌起习过的所有颂美诗词,什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他在心中止不住地赞美着,见身前公子也似看夫人看呆了,手中捉住的鱼“呲溜”滑下,在呆立片刻后,一步步涉水向夫人走去。   “好漂亮……”   这般喃喃赞美着的公子,攀站到夫人身前的白石上,眸光紧盯着夫人……发上的花环,将沾水的双手,在衣上轻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摘下夫人的花环,戴到了自己头上。   承安在后绝倒,而阿秀见傻哥哥来了,笑着问道:“上次哥哥来时,我问哥哥有没有宝宝,哥哥说没有,那现在成亲了,是不是就要有了?我阿娘说,我就是成亲了就有了。”   “不要不要”,宇文泓一边调整着头上的花环,一边道,“生宝宝好麻烦的。”   阿秀天真地问:“哪里麻烦呀?”   宇文泓道:“要对着一本好长好长的小人画册,把上面七七四十九种都这样那样来一遍,有的还要系绳子……”   萧观音听他对一孩子说这些,轻推了下他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却没想宇文泓本就站在石头边边上,她这一轻推,他立时重心不稳,像只白鹅张翅一样,枉做挣扎地划了两下手臂,重重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我实力眼瞎   观音:我送你下去洗洗眼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林子 20瓶;狷狂邪魅霸道总裁_ 5瓶;时间是个什么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穿衣   这一落水,让原先沉迷捕鱼之乐的宇文二公子,不得不离开了这条有趣的河溪,众侍从手忙脚乱地将公子从水中捞了起来,紧着送回农户常春家里,又忙着烧开热水伺候公子沐浴后,面临起一个在王府时绝不会有的问题。   公子没干净衣裳穿了!!   原本出门是因夫人回门,去安善坊萧家用顿午膳,用完即返的,众侍遂没有带几件公子衣裳随行,哪里知道公子忽然改了主意要来这里,来了之后还要下水摸鱼,完了还被夫人给推水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   沐浴完的公子,更不了衣,这家农人常春,虽有几件干衣裳闲置着,但他不知洗穿了多少次、都发白发旧的,岂能再拿与公子穿,沉璧、承安等侍从无法,只能去附近寻找看起来富裕不少的人家询问,可有完全未穿过的新裁男装,而在买到新衣之前,宇文二公子便只能裹着一床被子,老老实实地呆在常春家内室榻上。   春日近午的灿烂阳光,透窗洒了满床,裹得像只大粽子的宇文泓,露着一颗头,眨着两只眼,坐榻暄晒着阳光,萧观音因觉是自己害他落水,心中过意不去,遂坐在榻边,手拿毛巾,一缕缕帮他细心擦拭新沐过的湿发,而同在内室另一张榻上的病弱少年,沉默无声地静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室内一时无人言语,只听得外头厨房传来锅铲炒菜之声,热热闹闹,充满了人间烟火之气。   半晌,饭菜的香气渐渐飘了过来,宇文泓轻嗅了嗅鼻子道:“我饿了”,他看着对面榻上的少年问,“你饿吗?”   少年仍是不说话,一双乌漆的眸子,在苍白面色的映衬下,越发黑浓如墨。   萧观音在听阿秀说有个哥哥正在生病时,还以为是个病弱的男孩子,等进内室看到,才知是名少年,他确如她所想身体虚弱、面色苍白,但一双眸子并无病中的颓丧之气,反黑浓透亮,蕴着几分警惕,似一只病中的小豹子,无论宇文泓问他什么,都一字不发,以至宇文泓最后裹着被子向她靠来,小小声地问她道:“他是不会说话吗?”   没听阿秀说她哥哥无法言语,应是会的吧,萧观音正要回答,隔开内外室的布帘被人撩开,沉璧捧着簇新的春衣走了进来,微躬身体,向宇文泓含歉道:“这已是奴婢等,在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衣裳了,请公子暂将就换上。”   有意撮合夫人和公子的沉璧,再含笑向夫人道:“有劳夫人帮公子穿衣”,她说着就将衣服放在了萧观音手旁,而后拉上内室两张木榻之间的布帘,隔绝了那少年阿和可能会有的非礼视线,速速背过身去,抿着嘴角的笑意,步伐飞快地走了出去。   面上常年旧伤添新伤、又不肯好好抹药治护的公子,虽一张脸,难谈色相二字,但身材,却是真真有料,宽肩窄腰,劲肉结实,肌体紧致,就连那物,都十分阳武,是可常让伺候沐浴的小丫头们,红着脸窃窃私语的,可让女子芳心轻漾,或也能让夫人对公子,另眼相看,早日与公子,真正成了夫君与娘子,生儿育女,和美度日,而不是每夜都风平浪静,各自和衣而眠。   如此想着的沉璧,快步走至室外,见将她的话听入耳中的承安、芸香等长乐苑侍从,了然她的心思,面上也都止不住笑意,而内室,被布帘隔起的一方木榻上,萧观音则不大笑得出来,虽然依佛理来说,不过一副皮囊而已,但她到底佛心不坚,长到十七岁,还从未见过男子的身体,乍然要这般望见男子赤身,不免有几分女儿家的忐忑与羞涩。   只当是尘世历练吧,萧观音如此想着,把心一横,拿起那叠衣裳里当贴身穿的单衣,扬手抖开,便将右手伸向棉被,要将包着宇文泓的“大粽子”,给一层层剥开。   然她指尖刚触到被子,宇文泓即将她手中的单衣,飞快地抢了过去,“我不是小孩子,我自己会穿衣裳!”宇文二公子如此嚷说着,语气中有可自力更生换穿衣裳的骄傲与自豪。   室外偷听墙角的一众长乐苑侍从,从沉璧开始,接连默默掩面,室内的萧观音,一怔后松了口气,“那……你自己穿吧……”   她打帘走了出去,午时的阳光,迎面照在她的脸上,双颊也不知是因日光煦暖而微生红晕,还是因为其他,直向外走了几步,方不再有在室内时的忐忑羞窘之感。   自婚嫁之事定下后,不管是在家备嫁时,还是成亲后这几日,她都因诸事牵绊,没能如前日日礼佛,佛经也有许久未抄,相比从前,懈怠了不少,萧观音人站在小院子里,在日光的沐照下,暗暗心想,佛心当澄,宇文泓稚子之心,视她身体如无物,她暂还不能到此境界,历练得还很是不够,往后当更用功才是。   农家午饭是荠菜春卷、竹笋炒肉、小葱拌豆腐、新鲜鲫鱼汤等五六道菜式,食来别有滋味,宇文二公子吃得香甜,就着菜,将一碗饭扒得干净,饭后又因头发还未干透,便出门散步消食,顺便任暖风暖阳,吹晒湿发。   沉璧因想让公子夫人多多了解亲近,便领众侍越走越慢,只遥遥跟着,前方,早长莺飞,柳醉春烟,满目碧绿鹅黄的乡野春景,令人心旷神怡,萧观音颇有兴致地随走在宇文泓身边,尽情赏看,见新绿的田野间,如星子点点,散着各家犁地的农人,前方不远,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者与老媪,也似他们这般,在田野阡陌上,慢慢地沐风走着,并絮絮聊说,时不时相视一笑,岁月的温情,像和煦的春阳,落在他们的白发面容上,看着即让人心生温暖。   “要是可以留下来做农夫就好了”,宇文二公子似喜爱这样的农家生活,喜爱这样的农家景色,“童言”天真道,“真想把长乐苑搬到这里来,往后每天都住在这里。”   他看向身边的女子,见她听他这样说,仍是眉眼柔和地浅浅笑着,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没出息吗?父王听我这样说,定要抄东西打骂我的!”   萧观音微摇了摇头,宇文泓望着她道:“我做农夫,那你就是农妇啦!”   “农妇”的身份,似没给女子带来半点困扰,她仍是浅浅笑着,直看得宇文泓心里莫名有点滞,沉默片刻,真有点像小孩子在赌气道:“或者做渔夫,天天捕鱼的渔夫也很好玩,我做渔夫,你就做渔婆!”   “渔婆”好似也可,女子仍是神色温和,宇文泓静望她须臾,干脆道:“讨饭也很有意思的样子,我们拿着两只破碗,一起去城墙根下挨着坐着,看人来人往地给我们送东西吃,好热闹的!”   仍是平静如水,不管他说什么,怎么把她从世家贵女、公侯夫人的身份,往地下尘埃里拉,都似激不起她半点波澜,无法动摇她面上的浅笑半分,宇文泓停下脚步,望着她的双目,直接问道:“你不觉得……不好吗?”   萧观音道:“人间百态,人来尘世一遭,一生难无风波,一应波折,皆是历练”,她十分真挚地望着宇文泓,“我还年轻,历练不够,于这尘世仍有许多困惑,心也不够坚澄,需多修行。”   一双极干净的眸子,在阳光下耀如琉璃,宇文泓望着这样一双明镜般澄净的眸子,望着这镜眸全然倒映着小小的自己,好似自己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而他却看不明白这镜眸主人,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他不知为何,只是直觉危险,直觉当警惕,在沉默片刻后,忽然大步向前,头也不回。   午后燥暖的春阳下,宇文泓这般大步流星地在田埂上走着,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倒有几分逃跑意味了,他这般疾走了好一阵,直至后背隐隐出汗,方停下脚步,停下脚步,心头的微燥,不但没有抚平,反还因身体燥热,似还更加絮乱了些,如此心绪不平地杵站田头许久,那个这几日看下来已经熟悉的身影,依然没有走到他身边。   宇文泓梗着脖子,像只鹅在田头站了许久,终转动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心中一诧,后路空荡荡,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二狗:我老婆是个奇葩……   未来的二狗:呜呜呜老婆是绝世仙葩!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564807、闲院长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菜汤 20瓶;春深似海、量程 10瓶;royro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真狗   宇文泓在原地又僵站了片刻,终是提步回程,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唤“娘子”,如此走至一处草垛附近时,听到了萧观音清柔的回声,“我在这里!”   宇文泓寻声找去,见她清纤的身影,掩在草垛之后,难怪之前遍看不着,他走近前去,看她蹲身在草垛前,一只手向内伸去,口中还轻轻地哄道:“别怕……别怕……”   宇文泓在她身边蹲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草垛里藏着一只小黑狗,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可清楚地看到这小黑狗身上有伤,它身下枕着的稻草,沾有的血迹都有些发黑了,不知在此处伤卧了多少,又有几时好活。   他再看向萧观音,见她像也不怕被这小狗突然咬上一口,仍是慢慢地伸手近前,试探着轻碰上它的头顶,温柔地轻抚了几下。   原先眸光惊惧警惕的小黑狗,在她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下来,“呜呜”地虚弱叫着,并用头轻蹭了蹭她的掌心,萧观音看小狗情绪稳定下来,将另一只手也伸近前去,将它抱离了草垛,在灿烂的阳光下,仔细打量它的伤势。   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尾巴也被人剪了一截,全身黑毛凝满了血痂,并伴有难闻的腐肉气味,在蒸腾的日光,逸散开来,宇文泓乍被这腐味呛鼻,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见萧观音似无所觉,在认真仔细地检查完小狗伤势后,面上流露出庆幸之色,难掩欢喜地笑对他道:“还好没有伤及肺腑,都是皮肉伤,应能救得!”   她说着就将那一身血污的小黑狗抱在了怀中,大步往阿秀家回走,宇文泓这几日见她行动娴静,还没见她走这么快过,愣了一下后,方跟了上去。   萧观音一回阿秀家,就请常春和他妻子,拿来了清水、布条、剪刀、伤药等物,莺儿与阿措,都不是第一次见小姐救受伤的小猫小狗了,在旁熟练帮忙清洗伤处、剪毛上药。   小黑狗有几分通人性,知道现下这些人是在救它,虽因上药痛得直发抖,但还是乖乖地蜷缩在萧观音怀里,一动不动,只在耐不住痛时,呜咽轻叫几声,莺儿听它叫得可怜,再看它的尾巴,像是被人硬生生剪去尾尖,忍不住皱眉道:“什么人下这黑手,好端端的,非要跟一只狗的尾巴过不去!”   从井中汲水捧来的常春,闻言猜测,“这小黑狗原先的尾巴尖,应是白色的。”   他道:“姑娘有所不知,传说这种全身皆黑、尾尖为白的小狗,不吉利得很,会克死主人,在我们乡下地方,有很多人信这个,遇到这种狗,都喊打喊杀的。”   像是随着常春话语,忆起了被打得皮开肉绽、被生生剪去尾尖的痛苦,小黑狗呜咽着往萧观音怀中钻得更厉害了,萧观音让莺儿弄了些吃食来,放在小黑狗面前,在望着它狼吞虎咽的过程中,心想若继续将它留在乡下,它或还会受伤害,遂决计将它养在身边,在启程离开常春家时,将它抱上了马车,一并带走。   此行下乡,萧观音带走了一只小黑狗,留下了随身所带的金银,尽管起先常春与李氏辞不敢受,但莺儿遵小姐之命,同他们说这是予两个孩子的,又着重提及了那少年阿和的病况,告诉他们,需请好大夫来,需多买良药,阿和的病,才能早些痊愈,为人父母的常春夫妇,听了这话,终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钱财。   因萧观音身上的衣裳,为血所污,在离开常春夫妇家前,她也如宇文泓般,买了附近人家的衣裳换穿,如此,她与宇文泓,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农夫农妇了,于是,在日暮回到安善坊萧家时,萧家人热切期等的目光,在看到萧观音身上的衣裳时,不由纷纷一滞,继而落到他们家的女婿——长乐公身上,回想那日几能让人气吐血的亲迎场景,又一个比一个复杂难言。   一顿摆满珍馐的回门晚膳,就数长乐公用得最是香甜,一众萧家人,虽早不得不接受了与雍王府的这桩婚事,但此刻,真真切切地望着宇文二公子与萧观音坐在一处,望着他们心目的无瑕明珠,为这么个人糟蹋,要与这么个人一生一世绑在一起,自此深陷泥潭、至死不得脱身,连日来极为低沉的心绪,更是阴霾暗涌,难受至极,虽手持乌箸,但均是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如此沉默至膳罢,宇文泓被府中仆从引去青莲居歇息,萧观音与家人走至后厅说话,十四岁的萧妙莲,憋了一顿晚膳,见那个“二傻子”终于走了,立牵握住姐姐的手,红着眼问道:“姐姐,你在那里,都没有好衣裳穿吗?……还是……还是长乐公自己傻的不穿好衣裳,也就不让你穿好衣裳?”   “不是的”,萧观音柔声向妹妹解释了衣裳的缘故,又在家人的关切询问下,将这几天在雍王府的日常,一一说了。   萧罗什只知世子殿下遇刺那日,妹妹人也在西苑围场,但不知原来妹妹曾离危险是那样之近,他心有余悸的同时,在心中深谢救了妹妹的世子殿下,对世子殿下的敬仰,更上一层楼,又将妹妹遇险这事,通通归罪于宇文泓。   ……妹妹在家十六七年,一直平平安安,半点险事都没涉过,怎么嫁给宇文泓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祸事,可见是这桩婚事太不吉利,宇文泓这人实在晦气,并将晦气传给了他的好妹妹!   萧罗什如此想着,再看妹妹在家云鬓花颜、罗裙纱衣,现在嫁了宇文泓,身上衣裳都像下人穿的,可见跟在宇文泓身边,日常生活大打折扣,虽然妹妹口中道“一切都好”,但想来妹妹定是“报喜不报忧”,真正在雍王府长乐苑的日子,不知有多心酸呢。   萧家人|大都如萧罗什所想,越看萧观音含笑说话,心中越是难受,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强作欢颜,如此说了大半个时辰话,萧观音见夜色深浓,请父母兄嫂早些安置,携侍离开后厅,预备往弟弟居住的绪风斋去。   在用晚膳时,弟弟坐在食案最末,但后来与家人说话时,弟弟却没有跟来,想来还是怕母亲不悦的缘故,萧观音原想去绪风斋看看弟弟,但在夜色中走了几步,又想这样夜深,弟弟或许已经睡下了,明早再看也不迟,遂又折了脚步,往在家时的闺房——青莲居去。   结果在回青莲居的路上,却见弟弟迦叶候在一树梨花下,见她至,走近前来,轻声唤道:“阿姐。”   他唤了这一句后,也不说什么,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萧观音微抬素手,将落在他发间的雪白花瓣摘了下来,望着身前眉目秀静的少年,柔声道:“你送给我的那伽花种,我已种在长乐苑里了,等花开时,一定要过来看看。”   少年便轻轻笑了,眸中光亮,如梨花溶月,萧观音同他在梨花下笑说了一会儿话,又道:“我从乡间带来了一只小狗,想将它养在身边,你想看看吗?”   十二岁的萧迦叶点点头,在夜色花影下,同姐姐往青莲居去,青莲居内,屏退诸侍的宇文泓,独个在内外室,转了一圈,渐将目光落到了那只蜷在窗榻软褥处的小黑狗身上。   他慢慢走至窗榻边坐了,伸手过去,小黑狗立拖着伤身,轻蹭轻舔他的掌心,宇文泓望着小狗眸中脆弱的示好与小心翼翼,心想,真是可怜。   ……既生下来,就为世人厌恶,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胎死腹中,抑或生下来就干脆掐死算了,何必长到现在,这般苟延残喘,奴颜婢膝地讨好他人过活……   ……可怜,而又令人生厌地恶心……   他不知是在看这小狗,还是在看其他,只是恍若镜照的观感,使心底潜埋多年的阴霾,纷纷破土而出,如藤蔓疯狂生长缠绕,愈发狂涌,令他眸中暗霾渐深,遮天蔽地。   幽静的春夜里,宇文泓手抚上了小黑狗的脖颈,在它陡转惊恐的目光中,用力扼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狗: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感谢在2020-03-09 15:44:52~2020-03-10 15:3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othing-X、何物不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电话费很喜欢 5瓶;cl、W.时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亲密   惊惧的乌圆犬眸,在绝望不甘中,渗出晶莹的泪意,透窗吹室的夜风,挟来渐近的说话脚步声,死水般的沉寂后,扼在小狗脖颈发力的手,终是慢慢松开,萧观音携弟弟迦叶踏入青莲居内室时,见她的夫君宇文泓,正坐在窗下同小黑狗玩,小黑狗蜷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她走近前些看去,见小狗真的在宇文泓怀中发抖,见她来了,立楚楚可怜地望了过来,一边口中呜呜咽咽的,一边不顾伤体,挣扎着要靠近她,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和委屈,需要好好抚慰一番才行。   萧观音自宇文泓怀中将小黑狗抱了过来,抚摸它的软毛,亲亲它的头顶,尽力安慰着,萧迦叶看了会儿姐姐与她怀中的小狗,转看向宇文泓,见他闲闲倚坐窗下,一边喝着凉透的清茶,一边无声地望着安慰小狗的姐姐。   ……他用的,是阿姐从前用的杯子……   ……这青莲居的一杯一碗、一几一榻,从前独为姐姐所有的物事,他尽可随意染指了,因为,他是姐姐的夫君……   萧迦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望着身前不远的年轻男子,怎么也唤不出“姐夫”二字,沉默片刻,还是唤了一声“长乐公”。   长乐公宇文泓,等着他这小舅子的下文,见他再次沉默片刻后,向他一揖礼道:“我有些话想对长乐公说,不知长乐公可否赏脸,同我出去走走?”   宇文泓见萧观音微诧看来,将手中茶杯一搁,直接负手走了出去。   阴霾遮月的春夜,似将落雨,穿廊而过的夜风,吹在人身上,微生凉意,宇文泓懒得“走走”,径在拂面凉风中,背靠廊柱倚栏坐了,望向萧观音的弟弟,等着他这小舅子有何高论。   小舅子开口第一句是,“我阿姐,是极好极好的人。”   第二句,“在阿姐成亲那日清晨,我在寺中,为测阿姐这桩婚事,拈了一支签,那签寓意极好,道这婚事,乃天赐良缘,胜却人间无数。”   “我阿姐向来待人以诚,定以真心待长乐公,也请长乐公,好好待我阿姐”,第三句说罢,小舅子微顿了顿道,“不然,甚是不妥。”   宇文泓宛如孩童,语气散漫地问:“哪里不妥?”   夜色中,少年郎眸色如漆地静望着宇文泓道:“关于此事,我也为长乐公拈了一支签,依照签文,若长乐公伤我阿姐,此时一分两分,未来将有千倍万倍还之。”   他再朝宇文泓一揖,语气恭敬地请长乐公早些安置后,转身离去,宇文泓望着萧迦叶身影渐远,只把这些小儿之话,当作无稽戏言来听,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坐倚廊下,安静地想了会儿李氏与常和之事后,站起身来,缓步往青莲居回走。   漫想着满腹的勾心算计,宇文泓走回青莲居外,隔着一树微晕红影的杏花,望见月形绮窗下,萧观音同怀中小狗轻轻说话的身影,又想起了不久前萧迦叶那番小儿之言,于心中重重冷嗤一声。   ……真当他是三岁小儿,好随意吓唬不成,还千倍万倍还之,他当他姐姐是谁,神人?凡人伤之要遭天谴吗?!   宇文泓在心中不屑一顾地冷笑的同时,“轰隆隆”一声惊雷鸣响,大业十四年的第一道春雷,在他头顶上空,猛地炸开。   春雷炸响没多久,便落下了潇潇凉雨,幽夜微寒,眉妩瑟了瑟身子,继续向身前人细报长乐苑诸事,末了轻声告罪道:“奴婢无能,还是近不得二公子身边。”   宇文清淡笑,“该不会是你行事不慎,叫他发现你身份有异吧?”   “不会的”,眉妩忙为自己辩解,“奴婢行事小心,绝不会叫二公子察觉出半分不对的!”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身前的主子,嗓音轻柔道:“奴婢在王妃身边服侍那么久,王妃都没有觉出奴是您的人,何况才去二公子苑中两个月而已……”   ……母妃真就半点不知吗?……特将眉妩拨与二弟做通房,是无意为之,还是不喜亲生儿子在自己身边放双眼睛,寻个由头,趁势将它光明正大、合情合理地拔除了去……   ……还是说,母妃心中,也对二弟痴傻一事心存疑虑,趁势借他的手,在二弟身边放枚钉子,任他暗查……   宇文清望着身前容貌姣好的女子,温声笑道,“那么,依你这般好容貌,怎么半点近不了他身,莫非我这二弟,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童心之人?”   被世子殿下这样的男子夸赞姿容,眉妩面上难掩羞喜之色,双颊微红一瞬,恭声回道:“二公子真似不解风情,与夫人那样的美人夜夜同榻,都是和衣而眠,没有半点夫妻之事的。”   宇文清“哦”了一声,又问:“洞房之夜也无吗?”   眉妩摇头道:“据奴婢所探,应是没有的,听苑内侍女说,二公子洞房夜的那方帕子,上面干净如初,半点血迹也没有。”   宇文清轻笑,“如此倾国之色睡在身旁,仍能坐怀不乱,能够做到此事的,要么是不世出的圣人,要么就是心智残缺之人。”   他看向眉妩,神情温和地问道:“难道我二弟真的心如稚童,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多了吗?”   眉妩因“骨裂”之痛,对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宇文二公子,是又怕又恨,心中也有八|九分认定,二公子是个“蠢人”无疑,世子殿下的猜想太过谨慎小心,遂道:“依奴婢连月来所看,二公子痴傻蠢笨一事,有九成为真。”   她这话刚说下,就见世子殿下神色倏然转冷,嗓音微凉,“我二弟如何,轮得到你来评说吗?!”   眉妩忙跪伏在地,连声告罪:“奴婢僭越!奴婢僭越……奴婢……奴婢只是想说,二公子平日言止,不似作伪。”   她忐忑垂首跪地许久,听世子殿下声气转和,又淡淡问道:“我那弟妹如何?”   眉妩小心回道:“夫人看起来是性情极好的人,但不知是真是假,若说是真的,哪有这样性情的人,真的也太假了,可若说是假的,好像天底下,又没有人能装得这么真……”   因心中纠结,回话也有些含糊不清,担心世子殿下因此怪罪的眉妩,说罢悄眼看去,却见世子殿下好像听懂了她言中之意,玉斫般的面容,在灯火下辉映下俊美无俦,静思良久,问她道:“她喜欢什么呢?”   有人知投其所好,有人知反其道而行之,暮春三月百花齐放,雍王府内各式名花香葩争奇斗艳,好一片万紫千红的蔚然春景,独长乐苑因苑内主人常年糟蹋,一片似狗啃过的光秃秃,只苑中亭外夫人所种的那伽花,在这花香满府的春日里,在这黄土坡般的庭园中,爆出了些零星点点的青绿苗苗,被围圈在栅栏之内,成日受着栏外白鹅成群结队的窥馋,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摇曳颤|抖。   沉璧因想夫人曾亲自种花,应是爱花之人,遂问夫人可想改造庭园,若夫人有意,便请夫人亲自定下花木布局之类,她去找府中所用匠人来进行种植修整。   萧观音觉这提议有趣,便亲自画了庭中布局图,饶有兴致地对图思考,何处种何花、何处架小桥、何处铺流水等等。   苑内侍女大都是妙龄少女,谁不爱香花娇艳,早受够了苑内的满目黄土,听闻夫人要改造庭园,都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聚在夫人身边围看,又在夫人包容的温和询问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如莺莺燕燕清啼,这个说当种牡丹芙蓉,那个说可多设花架,连成花廊云云。   正莺歌燕语、十分热闹时,宇文二公子抱着只大肥鹅,孤孤零零从旁走过,萧观音看向他这长乐苑主人问道:“夫君想种什么花?”   “不想种花”,宇文二公子直接道,“我想种菜,种菜好,能吃。”   一句下来,侍女们的欢快笑意都僵在了脸上,宇文泓在萧观音对面盘腿坐下,手指着那张庭院布局图,毫无风雅道:“这里种茄子,这里种香瓜,这里种辣椒,这里种苋菜……”   他陆续说了一堆,又补充道:“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像阿秀他们家,搭一个长长的菜架子,上面种黄瓜、丝瓜、豇豆,人站在下面,一摘一个,一摘一个,多好玩啊!”   ……哪里好玩……侍女们默默腹诽,听得唇角直往下耷拉,而对萧观音来说,种菜同种花一样有趣,甚至因后者她在家常做,而前者从未尝试过,还更新鲜一些,笑对宇文泓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宇文泓兴致勃勃的神色微僵,又指着院子当中道:“这里,这里挖口井!”   “若要种蔬果,配挖井是应当的,这样夏日灌溉才方便些”,萧观音认同他的想法道,“井水沁凉,到了炎炎夏日可直接汲了湃瓜果,不用取冰。”   “………………”,宇文泓无言片刻,又指着庭角那一池清水道,“这池子太小了,不够我的鹅撒开来玩,得再扩大些。”   萧观音颔首,“扩大些,可在池内多种些荷菱,这样夏日可结菱,秋日可挖藕”,她将卧在身边的小黑狗抱起来道,“扩大些好,等小狗伤好了,应是会想游水玩的,若是池子不够大,到时候要同你的鹅抢水打架的。”   一通故意自贬形象、败人兴致的言辞,全似打在了棉花般的云朵上,宇文泓原想噎人,结果噎了自己,僵坐在那里,望着对面女子,无言以对,而原趴在萧观音身边睡觉的小黑狗,见主人有空理它,立窝在她怀里撒起娇来,亲昵粘糊得不行。   自从公子的疹病好了,夫人从乡下带了只小狗回来,长乐苑上下肉眼可见,夫人从前对公子的关心照顾,全转移到了身上有伤的小狗身上,平日里不再是常常提醒公子莫要挠脸、为公子擦拭脸庞,而是一日数次检查小狗伤势,为它亲自上药,并陪它玩闹等等,一人一犬,十分亲密。   宇文泓望着那狗在萧观音怀里玩了会儿后,低下头去舔涂药的伤处,萧观音见状,忙托住它的下颌拦道:“不能舔不能舔,舔就好的慢了!”   宇文泓觉得这话听来甚是耳熟,想了想忆起他之前脸上有疹时,萧观音就常捉住他的手道:“不能挠不能挠,挠就好的慢了!”   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宇文二公子忍不住唇角一抽,与此同时,一名侍从,匆匆走近行礼道:“王妃让夫人去萱华堂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原来她之前是把我当狗…………   今天早点发,明天还是下午四五点   感谢在2020-03-10 15:33:24~2020-03-11 10:1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再看评论区也不生气、冷兔宝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抢手   因为雍王与雍王妃,一个系身整个北雍朝廷的军国大事,一个系身堪比帝宫的王府内宅管理,皆是忙人,在一些牵绊时间的日常之事上能简则简,平日里免了一众子媳的晨昏定省之礼,故而成为宇文妇的萧观音,这日再次踏足萱华堂,还是自成婚敬茶以来的第一次。   这也是她的婆母——雍王妃,第一次派人传她说话。   门边侍女为她掀起金丝软帘,萧观音如仪垂首入内,向王妃恭肃行礼,雍王妃命身边侍女扶她起身,赐坐一旁,笑问她几句可还适应王府生活后,抿了一口茶,又问她道:“泓儿待你好吗?”   萧观音恭声回道:“夫君待我很好。”   “真的吗?”雍王妃含笑望着她道,“我这儿子,我还是了解的,他是个小孩心性,日常说话做事,有时无意间会有点伤人,你若是哪里受委屈了,不要自己忍着受着,过来告诉我听,让我这婆婆为你做主。”   “或者……告诉你公公听也是一样”,雍王妃嗓音微一顿,望着身前姿容清滟无双的年轻女子,如一位最是慈爱的婆母,含笑同她分享孩子趣事道,“泓儿虽在家排行老二,但因是孩子心性,家里上上,都把他当孩子宠的,惯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还有点畏怯的,就是他的父王了,不管再怎么耍孩子脾气,只要他父王一瞪眼,他立就乖了。”   萧观音想起上次在长乐苑时,宇文泓被他父王训得头都要埋进鹅毛里的样子,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   雍王妃亦笑,笑音里蕴满了无奈,“好在泓儿他还有点怕他父王,不然这家里,真没人能镇得了他了”,她如是一位最最宠溺孩子的母亲,无可奈何而又语含溺爱道,“反正我这做娘的,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要冲我一撒娇,我什么都得依了他的。”   萧观音本人自有记事起,从没有做过“撒娇”之事,但因婆母雍王妃的话,想起妹妹妙莲是“撒娇”好手,在母亲面前常如扭股糖般,牵着母亲的手,娇嗔软语,哄得母亲开心,事事都依了她的样子,唇际笑意更浓,暗想着何日回家看看妹妹,或接妹妹来此小聚半日时,双手又被雍王妃轻柔握住。   雍王妃柔握着她的手,深深望着她道:“我知道,我视泓儿为心头宝,他在我这里,有千般好万般好,可在别人那里,未必如此,叫你这样的好姑娘,嫁给泓儿,你心里多少是委屈的,但放心,我既做主让泓儿娶你,断不会叫你只担着委屈,都道‘婆媳’似母女,泓儿又是我最爱的孩子,你既嫁给了泓儿,我往后,也就拿你当女儿看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会待你好的。”   若这桩婚事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定会为夫君是个心智残缺、脸上又带伤的男子,而感到委屈难过,但萧观音本就无意情爱,眼里遂也看不到那些,不会因为夫君相貌心智等,生什么委屈心思,面对雍王妃的话,端和回道:“儿媳定纯孝事亲,不负母妃慈情。”   雍王妃似看儿媳越看越满意,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往后无事时,常来这里陪我说说话,我通共就一个亲生女儿,还嫁进宫中去了,平日里,也很是寂寞。”   萧观音知道雍王妃口中说的,是雍王爷的嫡长女——当朝皇后娘娘,点头道“是”,又见雍王妃微微自嘲地笑着道:“瞧我,说了这半天,这会儿才想起喊你来的正事,过几日,就是今年的亲蚕礼了,你作为长乐公夫人,当随皇后陪祀此礼,好好准备一下,斋戒两日,这不仅是你以宇文家的儿媳身份,参与的第一件北雍大事,也是第一次去见你的皇后姐姐呢。”   萧观音柔声应下,“是。”   因古往今来,例来是男耕女织,又因帝为国父,后为国母,故历朝历代,为奖励农织,年年春日,当朝皇帝都会亲自主持先农礼,祈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朝皇后,亦会亲自主持亲蚕礼,拜祭蚕神嫘祖,鼓励纺织。   原本,随当朝皇后陪祀的女子,当有后宫妃嫔以及年轻命妇、宗亲女子等,但因当朝皇帝,只皇后一位妻子,后宫无人,遂陪祀皇后的,唯有年轻命妇和皇室宗亲女子,萧观音在择定的亲蚕礼吉日当天,作为年轻命妇中的一员,依时抵达先蚕坛,在拜见皇后娘娘后,与娘娘一同向蚕神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再行躬桑之礼,同皇后娘娘等,一道采桑喂蚕,最后再回宫中厚德殿祈天,直近午时,方才礼成。   陪祀亲蚕礼的其余年轻命妇与宗亲女子,另有丰盛宴席享用,萧观音作为宇文家的儿媳、长乐公的夫人,在宇文皇后眼中是自家人,又是第一次相见,将被带回椒房殿共用家宴时,升平公主走上前来笑道:“皇后姐姐携弟妹吃家宴,也不带我一起,可是不把我当一家人?”   近午的耀眼春阳下,端坐凤辇的宇文皇后,微眯着眼,俯看着她这小姑子兼大弟妹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是以为你入宫一趟,定要寻你那皇兄用膳说话,故未相邀而已,公主既有心同宴,来就是了。”   说罢,她抬手向萧观音,要引她上辇,却又被升平公主给截住,阳光下,一袭洒金红衣的升平公主艳若桃李,笑容亦是艳光逼人,“皇后姐姐刚主持完大礼,怎在礼仪上就糊涂了,凤辇岂是人人能坐得的,弟妹还是与我同辇为好。”   凤辇上,身着金红鞠衣的宇文皇后,对升平公主这提议,不置可否,只是含笑望着她,阳光再暖,也似化不开笑眸之后,明显的冰意,而升平公主面对雍容威严的皇后娘娘,也毫不露怯,日光下,朗朗直视着她,颈背笔直。   于宇文皇后而言,萧观音与升平公主,虽都是她的弟妹,但升平公主乃皇家人,皇家人有多憎恨宇文氏,天底下没人再比她清楚,从来与升平公主,都不过是表面家人而已,而萧观音不同,这才是她的真自家弟妹,当多亲近;   而于升平公主而言,她自己是身不由己地嫁了宇文清,弟妹也是身不由己地嫁了傻二弟,她二人皆受宇文氏祸害,同病相怜,理应同仇敌忾才是,岂可与狼为伍!   这厢两人谁也不肯相让,一旁的萧观音,虽与这二人皆不相熟,一个初见,一个再见而已,但此刻,还是能明显感觉出皇后娘娘与升平公主之不和,在旁默了默道:“我……可以用走的。” 第26章 幽会   最后到底也没走成,宇文皇后命宫侍另抬了一张步辇来,供萧观音乘坐,于是日光下,皇后凤辇在前,公主鸾辇在后,萧观音乘辇又在其后,三张步辇在宫侍前后簇拥下,浩荡如龙,同至椒房殿。   殿中,宫侍早听皇后娘娘说今日要与长乐公夫人用膳,一早备好午宴。宴菜丰富,虽实际情况是忽然多了一人,也不致不够一说,椒房殿宫女们见凤驾回宫,有条不紊地添筷上菜,没一会儿,就将丰盛宴席陈设完毕。   满殿珠翠辉丽、焚香袅袅,宇文皇后在宴席上首坐了,萧观音与升平公主,如仪分坐两侧,宴中,宇文皇后边用佳肴,边时不时问萧观音一些二弟宇文泓日常之事,萧观音平日大都身在长乐苑中,对宇文泓日常行事也较熟悉了,在皇后娘娘的询问下,一一如实作答。   宇文皇后边饮酒边听萧观音流畅回答完后,又唇勾淡笑地望向她的大弟妹升平公主道:“本宫那世子弟弟,近来如何呢?”   不待升平公主回答,宇文皇后即笑道:“本宫忘了,公主‘另有天地’,怎会知驸马日常之事呢?!”   面对皇后言中明显的轻讥,升平公主并不着恼,只抬首笑望着宇文皇后,不答反问道:“我听说皇兄自出宫主持先农礼后,感染风寒已有段时日了,不知这几日好了没有?”   有关天子龙体是否痊愈,与天子同居一屋檐下的宇文皇后,因与天子素来关系淡漠、互不关心,并不知情,她静默须臾,即叫升平公主抓住了先机,眼望着她,笑叹着道:“驸马的风流性情,皇后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另居公主府,其实算是方便他了,倒是我皇兄,为皇后姐姐空置后宫,一片真心,病中却似无人探望,听来叫人伤心。”   ……是对皇后娘娘一片真心、主动不纳妃嫔、空置后宫,还是因为摄于宇文氏的威势,当朝天子,不得不空置后宫……萧观音虽是个不涉时事之人,但对此,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默默用着一道“玉露团”,耳听着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这般你来我往地笑语藏锋,悄看周围侍女,看她们个个垂手侍立、神情平静、面上没有丝毫忐忑惶恐之色,好像皇后与公主这般,是极为寻常之事,她们从前,都已听惯了的。   如此至膳罢,用完茶点,宇文皇后要留弟妹在椒房殿坐坐说话,而升平公主要携弟妹去御花园走走逛逛,眼看着形势又要如登辇时僵硬起来时,一名女官趋近宇文皇后,轻声秘语几句,皇后娘娘随即缓和了神色,道自己倦乏了要午歇,任升平公主携萧观音告离了椒房殿。   说是要在御花园逛逛,但随着升平公主与萧观音走逛闲聊时,提起了幼时居宫之事,渐渐是越走越偏,升平公主笑责萧观音不去公主府坐坐后,又含笑对她道:“我在宫中,其实也有一处居所,现就请你去做客,你避不了的。”   她说着屏退诸侍,只携萧观音一人前行,萧观音原以为升平公主说的是幼居的公主宫殿,却见公主带她来到一处空置无人的阁楼,笑对她道:   “这里原先是处画楼,听说藏画皆是美人图,后来不知因何缘由,美人图皆被在世时的父皇,命人焚毁了,从那以后,画没了,却有了此地‘夜月出、美人现’的传说,幼时贪玩的我,对此秘闻好奇得很,常常夜探此地寻等美人,后来,美人等来等去没等到,倒是无意间发现这画楼有间暗室,于是每每顽皮心起,不想被人找到时,我就带些糕点蜜浆,躲在这里。”   女子之间,分享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最易拉近距离,升平公主与萧观音笑说了一阵后,嗓音微低,神色转黯,“后来长庆之乱,我也是躲在这里,才免于灾劫。”   十几年前的长庆之乱,令立国近三百年的大雍王朝,差点一朝覆灭,原本天下至尊的大内禁宫,被乱军疯狂攻入,大量皇室被杀抑或流亡,就连升平公主的皇兄——当今天子赵棣,在幼年之时,都曾流落在外,因雍朝太子身份奇货可居,几次被抓,几次逃离。   后来,赵棣被占据北地的乱世枭雄宇文焘寻回,宇文焘欲奉天子以讨不臣,遂将赵棣推上帝位,而占据南地的另一枭将独孤景,也有自立正统之心,如法炮制,将另一雍朝皇子赵桓推上帝位,北雍、南雍各诩正统,互战多年,难分胜负,只能暂休兵共和,划江而治,中原天下,也因此一分为二,南北对峙。   虽已太平多年,但血流成河的乱世兵戈,也并不是十分久远之事,原本轻松的午后闲话,因此有点沉重起来,萧观音正欲说些什么,即见升平公主又似无事人笑道:“我幼时在此遍寻美人不着,今天带你过来,就算遂了小时候的心愿了,如果此时是夜里月色下,那就更应景了。”   萧观音见升平公主笑了,也随之展颜,同她一起走至阁楼窗边,随意赏看春景。   于惬意拂面的暮春暖风中,任眸光随意飘看、舒缓心情时,忽有一女一男,掠过萧观音的眸光,一前一后地走至一树海棠花下。   起先因花树繁茂,萧观音看不清那二人面容,只隐隐约约见到两道身影而已,那女子同那男子说了会儿话后,忽地向前一步,几是贴面的距离,那男子似受惊吓,忙后退一步,躬身向那女子行礼,那女子于是就那般微弯身子,贴靠在男子耳边说话,那男子于是更惊,再退一步时,风吹花枝拂乱,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两人原为繁花遮蔽的面容,那女子,是换穿了石榴红裙裳的皇后娘娘,而那男子……那男子似是……   萧观音心头惊沉,怔愣了好一阵后,才回过神来时,海棠花树下的人,已经走远,而身边的升平公主,神色如前,不知有无恰好也将眸光落在海棠花树下、望见这等场景,她暗自忍着心惊,继续陪升平公主又游赏了小半个时辰后,以体乏为由,告退离宫。   回王府的一路上,都在反复回想所见场景、心神不属的萧观音,在抵达王府长乐苑后,也依然神思难平,回来后,也没有同正蹲在园子里专心种菜的宇文泓说些什么,直接入了内室,一个人,默默无声地暗想心事。   若是放在平时,细心的沉璧,定能觉察夫人异常,但今日,她自己也有心事萦怀,遂没有顾及,只是站在廊下,看一时庭中种菜的公子,再看一时屋内静默的夫人,心中十分纠结。   不久前,王妃传她过去,问她公子与夫人可曾圆房,她如实回禀王妃后,王妃斥她懒怠、不知为主子着想后,予了她一壶……助情之酒……   ……这壶助情之酒,她要呈给这两位喝吗…… 第27章 一更   从宫中回来静坐许久, 萧观音心海内飘想着的,依然是在画楼所见的海棠花树下的那一幕, 她反复疑心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那一幕又是那样的真实, 甚至风拂花枝的一瞬, 她连女子面上的笑意都望得清楚——不是一国之母雍容而又疏离的合仪淡笑,而是芳华正盛的年轻女子, 在面对想见之人时,满心满眼的真心笑容。   ……若仅仅是皇后娘娘……私会年轻男子,与其暗有私情……她或许……还没有这么惊怔……但……但那年轻男子, 是玉郎表哥……   ……她有听说玉郎表哥最近守孝期满后,入朝为官, 但……为官是为天子臣属, 怎会和皇后娘娘……有所牵扯……   ……此事若为有心之人知晓,此事若为有心之人利用,不仅皇后娘娘声名受损, 玉郎表哥甚会有性命之忧……   ……还是, 仅仅是皇后娘娘有意,而玉郎表哥无情……玉郎表哥是谦谦君子, 若他无意, 是否此事,就将如风默默逝去,不会为皇后娘娘和玉郎表哥,带来什么攸关声名性命的祸事……   屏退诸侍、独坐室内的萧观音, 反复回想那场景,默默纠结地思量了大半个时辰,心中始终难安,她脚边的小黑狗,似能感知到主人纠结的心绪,一直安安静静地趴在一旁陪她,不像平时,一见她就要撒娇求抱。   如此思坐良久,自宫中回来后、滴水未沾的萧观音,微觉口渴,欲站起身来倒杯茶喝、润润嗓子,却因心神恍惚,没注意到茶几边上,滚放着她之前送给小黑狗的玩具绣球,在走近前时,不慎脚踩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时,一个身影飞一般地闪了进来,抱住了将摔的她。   ……是阿措,阿措……是一直不放心地在外面看着她吗?   站稳的萧观音,看向阿措,见她关心地望着她,立柔声道:“没事的,没有摔着,也没有扭伤,不用担心。”   阿措眸中的关心与担忧,仍是半点不散,轻轻握着她的指尖,仰面望她。   ……这是,在问她为何心神不属、为何静坐室内这许久、究竟发生何事的意思了……   萧观音对望着阿措关心的眸光,轻抚了下她的鬓发,再一次安慰道:“真的没事的,不用为我担心。”   她这样好言劝慰阿措,可海棠花树下的场景、皇后娘娘的笑容,实际上,还是在她心底沉沉浮浮,萧观音缓缓饮尽了一杯茶,又拿起茶几上另一只玉白茶杯,斟了一杯清茶,走出室内,向在庭院中忙得不亦乐乎的宇文泓走去。   宇文泓一手扶着菜苗,一手拿着小铁锹挖土,腾不出手来接茶杯,便就着萧观音的手,将杯中茶一气饮尽,边继续他的种菜大业,边向她介绍道:“这个是辣椒苗,是我今天从常春家里拔来的,常春说这个辣椒好辣的,一道菜至多只能放一只,再多,菜就要着火爆炸的。”   萧观音微愣须臾,而后想常春原本说的,应是“辣得让嗓子像着了火”之类,唇际微弯,朝宇文泓淡淡笑了笑,边帮他把菜苗附近的松土压实,边问他道:“阿和的病,好些了吗?”   宇文泓摇头道:“不知道,反正他不和我说话”,又语含庆幸,“好在我的兄弟和他不一样,平日里都同我讲话的,不然我要闷死了。”   萧观音日常常听宇文泓提起他的兄弟,言语中多是溢美之词,可还从没有听他主动提说过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心中纳罕,静了静道:“我今日,去宫中见了皇后娘娘。”   宇文泓对此没什么反应,仍是专注挖土种菜,萧观音沉默片刻,又问:“皇后娘娘她,是怎样的性情呢?”   宇文泓道:“好冷好冷好冷。”   ……好冷?   ……可今日,皇后娘娘待她还算温和……   萧观音疑惑不解,继续追问,宇文泓边种菜边解释道:“姐姐走的时候,冷着一张脸,对所有人都冷冷冰冰,一句话都不说,就像一个冰雕的人像,靠近她就要冻得发抖的。”   这解释,萧观音听得一知半解,转看向沉璧,沉璧猜测着回说道:“公子说的,应是皇后娘娘出嫁那天的事,娘娘性情本就有几分冷傲,又对嫁给天子一事,不是……十分情愿……故而嫁入宫中那日,脸色极冷的,出门时,同家中上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后来婚后的几年里,虽依王府之势,皇后娘娘想回家来坐坐,甚至就住家里,同家人欢聚几日,也无不可的,但娘娘,从没主动回府过……”   从沉璧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萧观音听明白了皇后娘娘对“嫁给天子”一事的排斥,四年前,宇文家的嫡长女嫁了天子,嫡长子尚了公主,这一对兄妹、一对姐弟的婚姻,皆是由时局利益推就,姻缘之始,并无真情。   萧观音看向身边捋土的夫君宇文泓,心道,她因无心情爱,所以并无男女之情的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段潺潺流水,不冷不热,不会伤着她什么,可皇后娘娘,应是有心的……对娘娘来说,并无真情的婚姻,或就像一柄冷结冻凝的严寒冰刃,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尖,又或如冰寒铁索,将她一世都锁缚在那个位置上,不得自由。   暮光下的长乐苑庭园中,萧观音忆想着海棠花树下笑容灿烂的女子,心情复杂。   天子宫中,升平公主亦心情复杂,她望着身前不远好像听不见她说话、只顾着给莺雀喂食的皇兄,心中气急,大步走上前去,用力夺了他手中的粟米盘道:“之前我说听到些风言风语,皇后或许行为不端,皇兄还不肯相信,让我不要胡说,今日,是我亲眼所见了,皇兄还是不肯信吗?!!”   皇帝看他这妹妹一眼,不说话,只是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地上捡被泼洒出来的粟米粒。   升平公主望着蹲在地上的天子背影,简直气急到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了,跺脚催道:“皇兄,该查啊!!”   皇帝慢将地上的粟米粒,一粒粒地捡放到左掌心里,平平静静地问道:“查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升平公主道:“自是将此事揭在人前,以此事为楔,揭开宇文氏假作仁义礼信的表象”,她神色难掩愤恨,“就算撬不动它的根基,也要剐它一层皮下来!!”   “宇文氏与独孤氏,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天底下但凡认字的,都能猜出几分来,都知道所谓忠君爱国、仁义礼信,只是表象而已,本就无需去揭什么”,北雍朝的年轻天子,声平无波道,“真就光明正大地挑明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天下从不为品行无缺的圣人所有,而是强者控之,揭出来,也不过是为大雍朝、为朕这皇帝,平添一桩笑料罢了。”   升平公主咬牙忍恨半晌,仍是难抑心中怒火,望着皇兄的背影道:“那不论大雍朝,不论天子身份,皇兄单作为夫君,就忍得下这口气吗?   皇帝捡拾粟米的手微顿了顿,依然没有说什么,继续一粒粒地将地上的碎米捡起,升平公主在后看得简直要疯了,上前捉住皇帝的手道:“难道在皇兄眼中,捡这一地鸟食,比天底下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吗?!”   面对升平公主几是质问的语气,皇帝并无不悦之色,仍是神色淡淡道:“粒粒皆辛苦,当年朕流亡在外时,常常连这样的鸟食,都吃不上的。”   升平公主满腹的怒恨陡然一滞,而后无尽的心酸,直涌了上来。   ……皇兄与她不同,当年乱军攻入皇宫,她及时躲入画楼暗室避过一劫,后来又被清河皇叔救走,童年一直留在清河皇叔身边,衣食无忧,没再受过大灾,而皇兄,却因为太子身份奇货可居,一开始就被乱军擒了去,乱世之中,几股乱军杀来杀去,皇兄也随之颠沛流离,几次逃离,又几次被抓,中间有段时间,几乎饿死在荒郊野外……   ……那些坎坷的经历,皇兄只在兄妹团圆时,在她的询问下,寥寥说了几句,只几句,皇兄便不肯多说,她知道,皇兄是怕说得太多太细,叫她伤心难受,可从那仅道出的简单几句里,她已可想知,皇兄曾遭受过怎样可怕艰辛的磨难……   适才望着皇兄淡淡神情的升平公主,心中气恼,可此刻,升平公主再望向皇兄,见他神色越是平淡,心里便越是发酸,正心中难受时,又听皇兄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心也跟着一紧,忙倒了茶来给他喝,并轻拍着他的背,忧急问道:“这都好些时日了,怎么还在咳?!”   “小小风寒而已,就快好了,不用担心”,皇帝渐止住咳嗽,温声安慰妹妹,而升平公主心事重重,哪里宽得了心,缓缓在皇帝身边坐下,沉默许久,轻轻地道,“若是那时清河皇叔未死,就好了……”   ……那是他们身为北雍朝皇室,离北雍大权最近的一次,只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于是后来,皇兄娶宇文菀,她下嫁宇文清,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他们,从此是北雍朝最精致的两只傀儡,披锦着绣,扮演着天家高贵、太平气象,骨子里,却是身不由己……   皇帝闻言沉默半晌,低道:“对不起”,他垂着眉眼说,“如果皇兄不是如此无能,能及得上清河皇叔一半……”   升平公主制止了皇兄道歉的言语,轻轻依偎在了她至亲的身旁,他们是傀儡,也是在这世上,唯一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至亲,她受不起皇兄对她说“对不起”,受不起皇兄这般向她道歉,就似她成亲那日之时,其实,她该和皇兄说“对不起”才是,明明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宇文妇,是可进入宇文家最深处探查诸事的一双眼睛,可却任性地为了一己欢愉,离开雍王府,避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皇兄身边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她是他的至亲,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他们休戚与共、同脉连枝,她该做他最锋利的一把剑,直插|入宇文氏的心窝才是。   宫门将下钥时,升平公主离开了天子宫中,皇帝一个人立在殿里,将掌心的粟米,一粒粒地,慢慢喂笼中莺雀啄吃干净后,探查的侍从,也回到了殿外,将消息报与了近侍总管蔺平。   蔺平得讯趋步入殿,恭声向皇帝禀道:“皇后娘娘今日下午见的,是秘书郎中卫珩。”   皇帝淡笑着问:“这么说,卫珩前脚刚从朕这里离开,后脚就被皇后的人请到别处去了?”   事涉皇家风月之事,蔺平恭声道“是”的嗓音,不免透着几分忐忑,而皇帝依然平静,边逗着笼中一只金丝雀,边淡淡道:“卫珩这人才学品貌皆是一流,可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皇后眼光不错。”   这话蔺平更不敢接了,只垂首不语,金碧辉煌的帝殿中,一时便只听得金丝雀清啼之声,如此鸣噪了一阵儿,皇帝似也想定了心事,罢了逗雀的手,笑对蔺平道:“这样一位人才,若因风月之事,被贬离京抑或杀了,倒也可惜不是。”   他说着缓缓踱步出殿,立在殿外丹墀处,望向正自天际垂落的一轮夕阳,暮光披拂得整座皇宫金光熠熠,也让身着龙袍的天子,周身萦然有光,更是叫人看不清龙颜神色,辨不清圣心如何。   蔺平心有不安地侍在天子之后,有试着轻声提醒“陛下龙体未愈,不应立在此处受风”云云,但天子始终恍若未闻,心神不知已随渐落的残阳,坠向何方,他便只能噤声,望着天色一分分暗沉下来,最终身前天子的身影,随着整座壮丽辉煌的雍朝皇宫,随着整个天地,一起溶入了夜幕之中。   天色已黑,明灯耀室,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平日里,沉璧对伺候主子用膳一事熟稔无比,手脚也极麻利,一到酉正时分,便准时领侍女们端菜上桌,请主子们用膳,但今夜,却因暗有心事绕怀,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那壶助情之酒摆在桌上,想得出神,直到酉正过了快一刻,侍女芸香奇怪地来问她为何不摆膳时,才醒过神来,忙命小丫头们端菜摆碗。   食案旁的鎏金树灯盏,一支支点燃了,香气四溢的佳肴,一道道端上了,两副金丝缠花碗筷,平行摆好了,公子与夫人,也都在茵席上坐下了,接下来,就差呈上最后的美酒了。   灯光下,沉璧捧着手中的“美酒”,感觉像捧着千钧重石,双臂沉甸甸的,脚下一步步,走得艰难。   在雍王府中侍奉这许多年,王妃威慈并济的性情,沉璧心中,是清楚的,对她们这些侍从,王妃最恨的,就是下人的阳奉阴违之举,如果仆从不遵吩咐,她会认为这些仆从不将她放在眼里,有意轻蔑,会为此勃然大怒,轻则赶出门去,重则动用刑罚,所以这助情之酒,王妃既命人拿与她,并暗示她给公子和夫人饮下,她就得依令去做,不能违逆王妃的吩咐……   ……但,这样真的好吗……公子不解风情且一身蛮力,上次眉妩姑娘柔媚侍奉却换了个痛苦骨裂的下场,还叫人历历在目,万一今夜公子在饮下助情之酒后,既不懂如何纾解,又控不住自己的力气,蛮横起来弄伤夫人,可怎么办……公子随便挥挥手,就能令眉妩姑娘撞裂了胳膊,若在酒药的作用下,更加不知轻重,发起狠来,柔弱清纤的夫人,怎么招架得住呢……   沉璧想得十分纠结,步伐也因此十分迟缓,但,一步步走得再慢,也终是走到了桌边,她执拿起漆盘上的银鎏金錾如意纹酒壶,虽惧于王妃之威,暗一咬牙,把心横下,但在将酒壶放在食案上时,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一下。   正在吃酥香炙肉的宇文泓,因这一抖,悄然抬眸朝沉璧看去,沉璧不知自己的异常,已被自家公子敏锐地看在眼中,暗定了定神,拿起案上的酒盅,如无事人般,要为两位主子倒酒时,已有几夜未来的世子殿下,忽又来到了门外,笑着踏入室内,十分熟络地吩咐芸香道:“再拿副碗筷酒盅来。”   沉璧准备倒酒的手,立僵住了,而二公子见世子殿下来了,一如既往地十分欢迎、热情招呼,颇有主人风范、兄弟之义地吩咐她道:“沉璧,先给大哥倒酒!”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有毒?来,大哥,给我试个毒!   今天还有一更,大概下午四五点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葫芦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量程 10瓶;举个栗子吧 6瓶;42268603 5瓶;suakinak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二更   这一声下来, 沉璧只觉脑子里有根弦立跟着崩了,她身体僵如磐石、心里火急火燎, 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幸有一云蔚苑侍从匆匆跑近, 禀报世子殿下道:“公主殿下回来了。”   宇文清其人, 不管内里如何,人前总是位风度翩翩、几似美玉无瑕的贵公子, 在礼节之事上,半点不疏漏的,升平公主既已回府, 他作为驸马,理应回云蔚苑, 无法继续留在此处“蹭饭”, 也无法将特意袖带过来、原要“投美所好”的物事拿出来,只能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就要踏离门槛, 连滴酒都没沾口, 便在夜色中离开了长乐苑。   室内,悄悄松了口气的沉璧, 后背几都出汗了, 她暗暗镇定心神,要继续为公子倒酒时,却见公子摇了摇头道:“不想喝酒,想喝凉凉甜甜的乌梅蔗浆。”   沉璧愣了一下, 看向公子身边的夫人。   没甚酒量的萧观音,本就不好饮酒,平日用膳时,最多只喝一小盅的她,今夜因有心事挂怀,半滴酒也没心思沾,遂也同宇文泓一般,微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喝酒,撤下去吧。”   ……如此,她算是遵从了夫人的吩咐,是公子和夫人,不想喝酒,不是她,有意违逆夫人之意?   沉璧本就觉得用助情之酒促使公子夫人圆房一事,大大不妥,既然公子和夫人,都不想饮这酒,她也算是如卸重负,忙命侍女捧送了公子喜爱的乌梅蔗浆过来,自将这壶添了药的助情之酒,收了起来。   宇文泓就着凉凉甜甜的乌梅蔗浆,如若无事地用完晚膳,如常盥洗就寝,好似人一沾榻,就已沉沉睡去,实则心中,一直在思量着今夜沉璧的反常。   长乐苑诸侍,他心存怀疑的,不是借各种痴傻之举,将之赶走,就是暂留苑中,有意向那些眼睛展示他的“愚蠢”,好让其传与背后的主子听,对于贴身使唤的沉璧、承安等几名近侍,他并不是全然信任,只是确信自己可以全然掌控,这些年,他也一直对他们了如指掌,故而沉璧今夜一有异常,尽管只是细微之处,他即能很快察觉,心生警惕。   ……那酒,定有问题。   宇文泓在心中确定了这一点,只是不知沉璧是受何人唆使或是威逼,他在心中盘点着有可能的幕后人选,阖眼想着想着,发现不止沉璧异常,他的这位娘子,今夜也有些不对劲。   之前夜里的她,似无心事挂怀,总是上榻不久,即能入睡,但今夜,却是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眠。   宇文泓耐着性子,一直阖目假寐,直等到身边女子终于沉入梦乡,方侧过身去,借着榻灯拢帐的暗红色光辉,凝望着身边人梦中犹然微蹙眉尖的玉白面容。   ……倒是没见过她这般,哪怕是要嫁给他这样不堪的男子,要与他这样的“夫君”,同床共枕,过上一世,都没见她为此梦中蹙眉不安……   ……她这样的异常,与沉璧今夜的反常,相连吗?   幽静的暮春深夜里,宇文泓深望着身边女子,回想着自与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繁乱的心绪,在无边的夜色中,如丝如缕,沉沉浮浮。   第一次听到“萧观音”这三个字,是从母妃的口中,母妃笑说要安排他娶妻,对女方的“容德甚美”赞不绝口,道此乃金玉良缘,不管他如何设法推拒,都非要他成亲不可,他越见母妃定要促成这桩婚事,便越觉这婚事背后另有隐情——足以威胁他性命的隐情,也许天下间其他母亲为孩子选挑良人,都盼着孩子婚姻美满,但母妃亲自为他选定的婚事,定是百害而无一利,暗埋暗渊,或能叫他一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先,他以为萧观音是母妃调|教出来的人,心机深沉,暗有手段,但,与她成亲这段时间以来,他暗中观察,各种试探,却发现她似就只是位世家小姐,虽然性子很怪,但没什么心机手段,就像日光下的一汪清水而已,不是什么深不见底的暗渊。   但,既是清水,明明该一望见底,为何却总觉看不透她……是否是她装得太好太好,藏得太深太深,骗过了他这双眼睛……   暗寂的深夜里,宇文泓眸色转深,他无声地望着身边人,见睡中亦蹙眉难安的她,朱唇轻动,似在呢喃梦语。   梦语最易流露真实心思,他早已训得自己睡梦无言,看来她,还做不到这般,宇文泓低首靠去,仔细辨听,起先几句梦语,太过轻低含混,他依稀只听她似在轻轻唤什么“娘、娘”,及后一句,她声音微高了些,他听得清楚,她是在唤一个人——“玉郎表哥”。   ……玉郎表哥?   宇文泓听她唤出这个称呼后,微蹙的眉眼,如聚拢起无尽的淡淡愁烟,好似这个“玉郎表哥”,缠结着她最深最重的心事,让她心魂绕牵,睡梦难安。   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喃,落在宇文泓耳中,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他在暗色中凝望萧观音许久,又回想起沉璧的反常,静躺半晌,终是动作轻微地起身下榻,趿鞋撩帐,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悄探那壶定有问题的美酒去了。   这壶助情之酒,沉璧自那夜晚膳搁置下来后,便没再往公子和夫人的食案上端,一直拖着,直拖过了两三日,到这一天,在陪公子夫人游园时,恰遇见了正在赏花的王妃王爷,王妃笑同公子夫人说了几句话后,让他们继续游赏园中春景,独将她留下问道:“事,可成了?”   沉璧立就给王妃跪了,连声慌道“奴婢无能”,王妃闻言柳眉冷竖,正要斥责沉璧时,一旁宇文焘负手问道:“什么事?”   王妃看向宇文焘,语气中透着对孩子的无奈和宠溺,“泓儿都成亲好些时日了,还未与新妇圆房,我没办法,就让这婢子给他们呈壶助情酒,帮他们早日成就好事”,说着神色转为不满,冷冷看向沉璧道,“哪知这么点小事,这婢子都做不好,这般无能,留着还有何用?!”   沉璧慌惧不已,忙不迭磕首告罪,宇文焘闻言静默须臾,对身边妻子道:“来日方长,都才十七岁,有什么可急的,何必弄这些旁门左道,任其自然就是了。”   王妃见宇文焘竟记得萧观音年纪,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道:“我这不是盼着泓儿早有子嗣。”   宇文焘对此嗤道:“先盼盼清儿还差不多,泓儿有何好盼,别盼出个傻孙儿出来,徒增笑柄……”   他说着见萧观音抱了只狗走过来了,止了这话,等她走近,和声问她道:“怎么了?”   原身在远处花丛中的萧观音,是因瞧见沉璧跪在王爷王妃面前连连磕头,以为她犯了什么事,在受责罚,心中担心,遂走过来看看,小心问她的公公婆婆道:“沉璧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事”,宇文焘抬手示意沉璧起身,又含笑看向萧观音道,“怎么才一会儿,就变了一只狗出来了?”   雍王爷说话风趣,萧观音轻轻咬唇一笑,边抚摸着怀中的小黑狗,边温声回道:“这是我养在长乐苑的小狗,本来是留它在苑里睡觉的,刚刚他自己醒了,跑到这儿来找我了。”   宇文焘见她怀中的小狗,不是当世贵妇好养的雪狮子犬,而是只黑不溜秋的断尾土狗,正欲问其来历时,见自己那傻儿子,从花丛中冒出一颗头,边迎风挥舞着一束红色野花,边朝这儿跑来喊道:“母妃!母妃!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原是遍植奇花异草的雍王府,因园丁疏漏,某一角落长了一束不知名的红色野花,被看惯牡丹芙蓉的宇文二公子,当成了绝世奇花,高高兴兴地采摘了拿与母妃看,还要给母妃插个满头。   雍王妃任二儿子给她插了两三支后,笑着劝拦道:“好了,别都给母妃,留些送给你的娘子。”   宇文二公子听话地将手中剩下的红色野花,通通递给了萧观音。   萧观音浅笑着伸手接过,“谢谢。”   这束“绝世奇花”没了,宇文二公子还要继续搜寻其他的,立又钻进了花丛里,越跑越远,宇文焘望着傻儿子远去的背影,眼角直抽,再看身边萧观音,竟是在认认真真地赏看那束红色野花,还低首轻嗅了嗅,再想起她那句“十全九美已是极好”,心中翻想起年轻时的旧事,不由心神微恍。   他这厢微恍心神,萧观音告退离去,宇文焘是雍王府中第一忙人,出来赏了阵花,已算偷闲,再与夫人散步没一会儿,便回正厅处理政务去了,而他的儿子,宇文二公子,算的是府中第一闲人,成日疯玩,承安等侍从本是跟侍着二公子,但没多久,在王府里也把公子跟丢了,因这是常有之事,他们也不着急,只等着日薄西山,若天快黑了公子还不回长乐苑吃饭,那时再急着找人也不迟。   日薄西山之时,王府花园内一处假山里,没人找的宇文二公子,人躺在一道青石板上,耳边回响着不久前听来的丫鬟轻语。   “王妃命人杖责了负责牡丹苑的园丁,说是他份内的活儿没有做好……”   “是没把名种牡丹照料好吗?”   “不知道究竟是为哪件事呢……”   ……究竟是为哪件事……   ……是因为本该只有高贵名种的花苑里,竟长出了不知名的卑贱野花,这野花,还被她最憎恶的儿子摘了,插在了她乌亮如绸的鬓边,卑贱之人,卑贱之花,此举在母妃看来,定觉受到玷污了,回到房中的第一件事,定是命令侍女伺候沐发吧……   ……他自己,本也似一众名花中的一株卑贱野草,在意识到母妃对他的恨意杀意后,十岁那年,西苑围场的重重一摔,叫他明白,原来不仅仅是母妃盼着他死,原来身边没有可信的亲人,俱是豺狼虎豹,等着啃食他的血肉,那些重伤昏迷的日夜里,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在一次次徘徊在鬼门关时,他有想过这般为世人厌弃地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可终究不甘,不甘如此就死,旁人越要他死,他越要活,好好地活着,总有一日,活得最好……   ……想要现在能活着,想要未来能活好,就必得小心排除一切可能的危机,萧观音是他身边的一道雷,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看不透她,也完全查不出她将带来怎样的灾劫,只是凭着对母妃的了解,知道这道雷一旦炸开,他很有可能被炸得血肉模糊,所有过往的隐忍,所有对未来的谋划,都将随之灰飞烟灭……   ……如何解雷,他成亲以来一直在想,如今,心底已有计较,母妃赐助情酒,大哥常共用晚膳,他又是个痴傻之人,巧合之下,那酒入了大哥与萧观音口中,因此发生些什么,大哥声名受损,萧观音也无法再做他的妻子,他不仅可身边清净、排除隐患,也可予完美无瑕的雍王世子重重一击,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是没想到此计将会为萧观音带来什么,但宇文二公子终是黑心狗肺,他知道她平日对他这“痴儿”还算不错,但,母妃也是像她这般待他“很好”,表面功夫无一不足,背地里却极厌恶,人前笑着任他戴花,一转身不知将花扔在何处,踩践成泥,他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时,会被她们这种伪饰极好的“关怀”所欺骗,可现在,他已不是那个傻乎乎地相信别人爱着他的宇文泓了。   他不信爱。   这世间,无人会爱他。   连他自己,也并不爱他自己,苟活于世,只是不甘。   天擦黑时,宇文泓回到了长乐苑,他找了个由头,将沉璧打发离苑,将那装有助情酒的如意纹酒壶取出,再命侍从将厨房新做好的晚膳一一捧出候在门外,而后,走入主室。   室内,他的娘子萧观音,正跪坐在漆案前,将一只剔红圆盒仔细阖盖上,见他走入室中,小心翼翼地将靠在她膝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抱放到一边,而后起身迎近前来,柔声问他道:“饿了没有?要传晚膳吗?”   宇文泓点点头道:“我想今晚在澹月榭用膳,这样可以一边吃一边看水中的月亮。”   二公子小孩心性,常有些这样那样突然的想法,习以为常的萧观音,也未觉察有异,含笑道:“那便在澹月榭用晚膳吧。”   宇文泓又道:“我已叫人将酒菜都准备好了,你先带侍从过去,我去喊大哥一起来吃。”   因为宇文清得闲便会来长乐苑共用晚膳,萧观音都已习惯了此事,听宇文泓这样说,提醒他道:“公主殿下也在云蔚苑中,应叫殿下一起。”   宇文泓点头应下,却等萧观音与捧膳侍从一走,即对承安吩咐道:“悄悄地去请大哥到澹月榭用晚膳就好了,不要惊动公主大嫂,公主大嫂凶巴巴的,不喜欢。”   承安应声去了,安排好一切的宇文泓,慢慢走至案前,将那只蜷睡在茵席边上的小黑狗,一把推了下去。   小黑狗因这一推惊醒,睁大了乌圆的眼睛,见灯火熠熠的室内,没有美丽的主人,只有这个可怕的坏人,忙嗅寻着气味,撒腿跑出房间,寻找主人去了。   宇文泓望着门外夜色中黑狗越跑越远的身影,心中冷嗤。   ……愚不可及的畜牲,只知可怜巴巴地追寻着表面的温暖,不知那温暖背后尽是冷漠,所谓的关怀,皆是虚情假意,他送她的那束野花,他甫入室时,即以眸光扫看,遍寻不着,想是早已被她转手扔了,就似他的母妃……   冷心冷肺的宇文泓,将房门阖上,一个人待在室中,边饮着凉茶,边静望着夜色愈发黑浓,任时光一分分流逝过去,等待着澹月榭那里,一切如他所想。   本是该静等尘埃落定的,可凉茶喝在口中,却为何渐渐心燥难安起来,平静不再,宇文泓几次试图镇定心神,却越发心浮气躁起来,放下茶杯,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仍不能排遣这种浮躁之感,愈发心气难平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案上那只剔红落花流水纹圆盒上。   ……他进来时,她正阖上这剔红圆盒的盒盖……   或许是权当无事找事做、帮自己压下这心浮之感,也或许是有几分鬼使神差,伫站原地许久的宇文泓,终是走近前去,拿起了这只剔红圆盒,打开看去。   在看清盒中物事的一瞬,他这一生的心跳,都似漏了半拍。   ……是细沙、棉花,还有一片片完好无缺的殷红花瓣……   ……这是制作保存干花之法……她是要将他送的野花,如此仔细地全都保存下来……   好似真有一道惊雷从天劈下,震得宇文泓宛如石雕木像,他愣站在案前,保持着打开剔红圆盒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目也似看木了,眨也不眨,整个人似已失了心魂,就连未上门栓的房门,被忽起的夜风猛地吹开,烈风吹得他衣袖翻飞、吹得室内幕帘浪潮一般,也没有丝毫反应。   面上和身体没有丝毫反应的宇文泓,心潮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假的……是假的……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这么做,故意在他进来时盖盒盖,引他注意……她哄骗人的手段更厉害,比母妃更高明……   宇文泓在心底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却还是像被风吹得簇簇跳动的灯树火苗,一寸寸地狂曳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去,可身体却背叛了他,在某一刻,急切地转了过去,大步跑出房门,冲入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秒:我们狗子没有良心!   下一秒:良心好像有点痛……   两更是一万字,相当于三更的量,今天就到这儿了,明天继续~   感谢在2020-03-14 03:11:49~2020-03-14 16: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赞比亚公主 5瓶;W.时差 2瓶;dawn、大爱竹马的神探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饮酒   不知夫君心之黑、肺之狗的萧观音, 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晚膳,将宇文泓备好的酒菜, 携侍带到澹月榭, 选定一处临水赏月的佳地, 与侍女们布置好食案茵席后, 便边倚窗赏景,边静等着夫君和世子夫妇的到来。   来的, 自然只有世子宇文清,他人踏入榭中,正见萧观音倚窗望月的窈窕玉影, 银霜般的月色清辉,沐照得她周身似有烟雾朦胧, 一袭素纱缕银拖地长裙恍若月光迤逦, 清纤肩背处披围着的银泥轻容纱帔,似一道淡淡烟紫色的霞光,在花香浮漾的夜风轻拂下, 曳曳飘飞, 令她人立在红尘之中,却似姑射仙人, 意态高洁, 仙袂如翼,就将要羽化而去,直如天上明月,只可仰观, 不可亵渎。   庄子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宇文清眼望着不远处的绝世佳人,想及眉妩的汇报,想他那二弟,竟对这般人间绝色,无丝毫慕色动心之举,不由有些要真信二弟心如稚童,一直以来是他多想了。   ……或者,是他这二弟,比他想得更为深沉可怕,忍耐力远非常人可及……   宇文清不知还有一种黑心狗肺、不知妻美的可能,见萧观音闻声转看过来,含笑微一颔首,执扇走上前去。   萧观音见只有世子殿下来,如仪见礼后,不解问道:“怎不见公主殿下?”   也是凑巧,承安在奉公子之命,去请世子殿下至澹月榭共用晚膳时,升平公主恰好不在云蔚苑中,他遂也没用得着按公子的嘱咐,特意避开升平公主,直接大大方方地只请了世子殿下,宇文清也就更加没觉这顿晚膳有何异常——想边看水月边用晚膳算什么,他这二弟,还能捧着只碗,坐在月下屋脊上吃呢。   面对萧观音的疑问,宇文清如实笑答道:“公主她,去萱华堂陪母妃用膳了。”   说来这事也有些稀奇,他的这位公主夫人,向来对他们宇文家人,是性子微傲的,对她的婆母,也没怎么作为儿媳侍奉过,这般主动去陪婆母用膳,是极少见的,宇文清心觉有几分奇怪,但有美在前,暂也不多想这事,只与萧观音边坐下说些闲话,边等着二弟的到来。   从眉妩处知晓萧观音日常喜好的宇文清,有意“投美所好”,闲说了几句后,便将上次没送成一只紫檀佛手纹方盒,自袖中取出,递与萧观音道:“总来叨扰用膳,我这做大哥的,也有些过意不去,常想送些回礼给二弟和弟妹,但二弟视金玉如无物,弟妹是不染凡尘之人,我也不知该送什么,思来想去,拖了这么些时日,在近日得了件物事,勉强算是好物,送给你……和二弟,权当谢礼。”   萧观音原要推辞,但怎敌得过宇文世子辞令玲珑,最终只能道谢收下,打开檀盖看去,见盒内装的是瑞龙脑香,片片状如云母,洁白如雪,饶是她出身大家,也未见过这般品相极佳者,这一盒瑞龙脑香,哪里是世子谦说的“勉强算是好物”,分明是世所难见,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瑞龙脑香,可做礼佛的上等供品,拿这么一盒极品用来礼佛,放眼北雍,恐怕只有宇文家和皇室能够做到了,萧观音再次谢过世子殿下,见他轻摇着扇子着道:“这谢礼这般放着,弟妹中意,二弟可能不喜,但将这香换一种用法,二弟许就欢喜了。”   他含笑对她道:“等到了炎炎夏日,取这瑞龙脑香磨成粉末,再加水晶饭、龙睛粉、牛酪浆,调和完毕,放入提缸,垂下冰池冰镇,等到冷透,再盛出食用,不仅滋味清美,亦有解暑之效,二弟应会喜欢的。”   萧观音听宇文清所说的,是秦时《京都时录》中所记的“清风饭”烹饪方法,不由微微一怔。   宇文清见她这般,开玩笑问:“可是弟妹不舍拿这礼佛之香,用来调饭?”   萧观音回过神来解释道:“是我只以为大哥通读经典,不知大哥也看这些闲书的,心中惊讶,失礼了。”   宇文清闻言微静须臾,眸光轻漾,噙笑望着对面的女子,“这么说,弟妹也是看过这些闲书的。”   萧观音不由双颊微红,宇文清看着身前微羞的女子,拊掌笑道:“不瞒弟妹,我幼时不但爱偷着看这些书,还会偷偷照着书上去做,这‘清风饭’,我是有试着做过的,只是滋味一点也不像书上所说清美,只吃了半口,就叫我悄悄倒了。”   轻曳的灯火,落在他的眸中,璨璨流光,如能溺人,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静望着一案之隔的女子道:“其实,我送弟妹这瑞龙脑香,也是有私心的。”   萧观音微一愣,又听宇文清含笑道:“我自己做不好这饭,就盼着别人做与我吃,等到夏日里来“蹭饭”时,不知食案上,能否出现这道‘清风饭’?”   萧观音见宇文清说的是这“私心”,笑着应下,道等夏日来临,让长乐苑厨子一试,如此二人又闲说了好一会儿话,依然不见宇文泓的身影,宇文清隔帘吩咐随侍去长乐苑催请,又见夜风忽烈,吹得榭内帘幕如飞,也不唤帘外侍从进来,站起身来,亲自去关那一排临水敞开的花窗。   食案前静坐的萧观音,因已闲话许久,微觉口渴,便自倒了一盅酒,抿了半口。   她原想饮酒止渴,可不知为何,抿了这半口后,却觉越发渴了,渐将一整盅喝完,渴意不但未消,反还似更厉害了,人也有点懵懵怔怔的,手靠上那只银鎏金錾如意纹酒壶,为求解渴,又倒了一盅。   于是,待关完长窗的世子殿下,走回食案前时,便见到以手支颐的妙龄女子,面容晕红、眸波如醉。   宇文清知道萧观音没甚酒量,平日里他和二弟用晚膳时随意饮酒,她在旁,至多只喝小小一盅而已,十分自持,怎么今夜,忽不畏醉?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醉得这般?   心中疑惑的宇文清,在萧观音身前半蹲下,掂了掂她手边的酒壶,更是不解,里头酒也没少多少,可是这酒太烈了……?   宇文清正要打开酒壶壶盖嗅闻,一只纤柔的手,已抚了过来,她抓住壶柄,似还要倒酒,轻轻地醉喃着“渴”字,吐气如兰。   宇文清忙把这酒壶拿得远些,口中劝道:“弟妹你有些醉了,就不要再喝了。”   女子不肯,见他把酒壶拿远了,便手撑着食案跪直身体,去够那酒壶,宇文清没奈何,只能将酒壶抓在自己手中,努力劝她莫再饮酒。   然而,醉中的女子,听不进他的话,眼里只有那只酒壶,只想抓住那只酒壶,无可奈何的宇文清只能一边劝,一边将酒壶越举越高,执着的女子,便扶着食案站直身体,伸手去够,到最后踮脚也够不着,有些急了的她,不慎踩着了自己的披帛,脚下一绊,扑摔过来。   正摔进了他的怀中。   宇文清身体僵住,而扑摔在他怀中的女子娇躯,柔软无比,似水似云,她紧抓着他身前的衣裳站稳,微微仰首,醉眼朦胧地望了过来,茫茫弥漫着的眸中水雾,如笼罩在他们的身边,像把他的心,给一点点地濡湿了,还有香气,自她身上传来的淡雅香气,飘如丝缕,揉着撩人的酒气,不断地往他心中钻,令他也似跟着醉了,不知是为这酒,还是为这香,只知门窗紧阖、帘静不动的室内,半丝细风也无,闷得他心中的燥热感,一寸寸蔓延至身上,后背细细密密地泛起汗意,如有细火燎烧……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仙而媚……纯而妖……   ……竟会有这样的女子……   ……就在……他的眼前……   旖旎香气勾成的无形密网,似捆缚住了宇文清的手脚,叫他动弹不得,不仅无法后退,甚至……甚至还想再进一步,再一次手搂住她的纤腰,将她拥在怀中……   他一直记得抱她的感觉,在西苑围场,他将她掠至马背之上,手搂着她,将她紧紧拥在身前,那一日,她穿的是朱色缘金蔓草胡服,他记得那样清楚,紧身的女子胡装,勾勒出曲线玲珑,那样危急的时刻,惊马,冷箭,生死悬于一线之时,竟有那么一瞬,他还是因她乌发轻逸的蔷薇香气,而微微恍神,那不是他宇文清该有的失误,他该是时时清醒理智的,就像现在,他清楚地知道应该唤侍女入内照顾,清楚地知道二弟就快来了,他不该任由她醉依在他的身前,不仅仅想维持现状,甚还想再进一步……不该……   ……不,他该这般,他不是要借她试探二弟吗……这样叫二弟看见,岂不正好?   ……他是理智的,他现在是理智的,他这样想是理智的……   尽管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借口”,但它被一重又一重向往亲近的冲动给彻底淹没,僵立不动的宇文清,凝望着身前人酡红妩媚的面容,喉结微滚了滚,深望着她的双眸,嗓音轻哑地问道:“渴吗?”   她点头,又乖又着急,双眸浮红,如一只雪兔。   宇文清慢将举酒的手臂垂落下来,并将另一只忍耐多时的手臂,缓缓抬起。   烈烈的夜风,吹得园中花木凌乱、黑影纠缠,宇文泓飞快地在夜色中跑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打开圆盒一瞬所见,一片片殷红花瓣,如火苗燃烧,灼红了他的眼,让他所见一切模糊起来,又幻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她在满园春|色中看了过来,浅笑着接过花束,柔声道:“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我也谢谢你哦!   感谢在2020-03-14 16:28:02~2020-03-15 13:5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杨木、WqwQ666 2个;那海、29961341、面包姐姐、冷兔宝宝、夜璀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糖麻花 60瓶;铃铃铃 37瓶;认认真真学习 20瓶;全幼儿园最可爱、叽戈叽戈 10瓶;非矻 8瓶;zZTT、春秋小梦、杀生丸小公举 5瓶;W.时差 3瓶;暖、豚鼠、林霸霸的林小瓜 2瓶;dawn、大爱竹马的神探兔子、纣王偏宠妲己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迷情   不知酒中有药的宇文清, 一手搂着怀中佳人,一手又倒了浅浅一盅酒, 在佳人盼等的目光中, 递送至她的唇边。   他看她柔弱无骨地依在他的怀中, 醉眸朦胧地就着他的手, 如小鹿般,低头啜饮解渴的美酒, 难忍心中冲动,抬起手来,轻抚她乌亮柔滑的鬓发。   婉伸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   宇文清心中浮起此念,竟忍不住将手抚移至她绾发的玉簪处, 轻轻地抚握住了簪首的白玉莲花。   他心中清楚, 若将这玉簪拔下,待二弟来时,便更说不清, 可他心底已好像不想说清, 就这样下剂猛药来试探,省的来来回回浪费时间, 不是很好?!毕竟, 如她今夜这般醉酒的机会,难遇更难得。   宇文清是风月场中历过来的,见惯美女如云,可却从未见一女子醉态, 如她这般清媚动人,就似醇香甘甜的美酒,直要叫旁观之人,也要溺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风鬟雾鬓,光可鉴人,随着白玉莲花簪被轻轻抽离如云高髻,墨玉般的乌发如瀑流泻,委垂于地,迤逦而去,宛如一道墨色溪云,蜿蜒流开,宇文清指穿过这捧柔滑的溪云,就似那日洞房花烛之夜,她因二弟鲁莽向前,趔趄欲跌,他伸手去扶,对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秋水双眸,一手拂穿过她披散长发的一瞬间,如有电流就此细密地攀附在他的指尖,触得他身体发麻之时,又目望见她眉心的红莲花钿,灼艳如火,颤颤地撩烫着他的心尖。   她今夜未贴花钿,但眉心亦以朱笔画着一朵赤色莲花,在她倚窗望月时,莲花圣洁,端如佛相,而此刻,因眉梢眼角醉意流漾、勾曳风情,这赤色莲花,也就分外妖娆,灼灼如火,撩动人心。   温热香气氤氲的幽静密室里,宇文清深望着怀中女子,轻轻地唤:“观音……”   她静静地看他,似因醉得厉害,已不知他是何人,他再唤,唇齿轻轻翕合,几近无声的轻喃,“观音”,她静望他片刻,唇际如勾月弯起,好像他这样唤她,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宇文清看她微笑,也忍不住随之弯起唇角,他慢慢手抚过她漆色的长发,正欲低身,忽听有急切脚步声响越来越近,紧接着澹月榭大门轰然大开,一重又一重的帘幕,被人飞快撩起,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轻喘粗气,额发汗湿,望着他和他怀中的女子,伸手打了下怀中的白鹅,嗓音气鼓鼓道:“坏家伙,到处乱飞乱跑,害我找了好久才捉到!”   他的二弟宇文泓,似丝毫不在意妻子依在别的男子怀里这件事,只着急盯问他这个大哥道:“我捉到鹅就赶紧往这儿赶,就怕酒菜凉了不好吃,大哥,菜凉了没有?”   宇文清指勾起女子一缕乌发,边绕在指尖把玩,边笑看着他的二弟道:“我还没有用过呢,你吃吃看。”   宇文二公子立就在食案前坐了,抓了一副金箸,去夹他爱吃的水晶肘子,结果肘子似已凉了,他咬了一口即放下,神色沮丧道:“冷了,不好吃了……”   将没吃上美味热食的怨气,皆归罪给怀中大白鹅的宇文二公子,沮丧片刻,低下头去,十分有逻辑地斥骂鹅道:“要是你不乱跑,我就不用捉你!不用捉你,就可以及时吃饭!及时吃饭,菜就不会冷!都怪你!都怪你这个乱飞乱跑的坏家伙!”   他似因心中怒气难平,边骂边气急地重重打了鹅两下,那鹅因受不住痛,“嘎嘎”乱叫着挣离了宇文二公子的怀中,直飞扑上前方食案,将满桌已凉的佳肴,连同那壶美酒,全都扑倒扑翻,原先整洁的食案,登时酒水横流、菜盘乱叠,一片狼藉。   饭是没法儿吃了、气也已出完了的宇文二公子,空闲下来后,似这才注意到他大哥怀中的女子,“呀”了一声问道:“她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不待他大哥回答,他即飞快探身近前,以手背碰上女子的额头,惊慌叫道:“好烫好烫,她在发烧,她生病了!”   认定女子在生病的宇文二公子,立着急起来,“母妃说我要好好照顾她的,她生病了,母妃要骂我的!!”   着急的宇文二公子,立将女子抱了起来,口中嚷着要找大夫,就这么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抱着怀中女子走了出去,步伐飞快,没一会儿就融入了夜色里,消失在宇文清的视线中。   澹月榭内,宇文清慢将视线,从空寂无人的榭外夜色收回,他敛了眸中笑意,聚集心神,想仔细辨析二弟适才的表现,但想着想着,心神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佳人留下的幽香,恍恍惚惚,缥缥缈缈,渐流连地忆起她在他怀中的一颦一笑,她眸中的醉波,她眼尾的媚色,她轻扑入他的怀中时,他猛然烈起的心跳声,还有那原被一重重亲近冲动给淹没的心底尖叫——借口,借口!   ……好像……真有几分,像是借口……   宇文清唇际浮起一丝笑意,不知是苦笑抑或其他,只是拾拿起手边的白玉莲花簪,轻抚着簪首莲花,忆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每一处动人的细节,唇际笑意愈来愈浓,直漫入双眸深处,缓缓漾进心底。   从澹月榭回长乐苑,路程不短,打横抱着萧观音的宇文泓,饶是一路疾走,也需花上些时间,若隐若现的月色下,掠着夜风、走得飞快的他,将一众侍女远远甩在身后,在疾步走过翠微亭附近时,见一人在此散步的四弟宇文沨,迎面走来,眸光一与他相撞,即快步走近前来,笑向他打招呼道:“二哥~”   宇文泓微顿脚步,“四弟。”   他怀中的女子,也跟着笑唤了一声:“四弟~”   抱着人的宇文泓,看不见怀中女子神情,也不知这一声含笑唤出的“四弟”,在对面的少年宇文沨看来,是怎样一幅摄人心魄的动人场景。   ——淡蒙的月色下,女子素衣如雪、朱颜酡兮,随风披散的三千青丝,如一匹上好的墨缎,在抱她的男子手臂间倾泻而下,她手勾着男子脖颈,素纱广袖垂至肘处,露出两段玉臂,弱骨纤形,细润如脂,比之月色更为欺霜胜雪,而原与霜雪同色的玉颜,面若桃花、娇颊飞红、眉目含春,整个人的身子也似春水做的,软软依伏在男子身前,黛眉柔娇,媚眼如丝,在听男子唤出“四弟”时,好似在做游戏般,也跟着看向来人,咬着笑轻唤一声,“四弟”,似专勾人心魄的狐女,在幽静春夜里翕合朱唇,轻道出摄魂之语,短短的两个字,却像每一处都蔓生着细勾,勾得人心撩撩发颤。   “……嫂……嫂嫂……”女子幽香与熏人酒气,同飘至鼻下,宇文沨强自镇定心神问道,“嫂嫂这是醉了吗?”   宇文泓含混回答一声,掠过宇文沨,抬脚就走,但才刚疾行向前几步,就听“啪”的一声响,原是她脚上一只绣鞋掉落在地。   宇文泓懒得管鞋,仍是大步往前,可怀中女子却不依了,手揪着他身前衣裳,越过他的肩,向后看去,喃喃唤道:“……鞋……”   她见他没有停留捡鞋的意思,着急起来,声调拔高,“鞋!我的鞋!”,身体也跟着不安分地挣扎起来,滑腻似酥,软如流水,他几要抱持不住了。   无奈的宇文泓要折身返回拾鞋时,见后面的四弟宇文沨,已将那鞋捡起,走送过来。   失了鞋的右足,着一只素白罗袜,如纤纤玉笋,柔裹轻云,宇文沨手攥着月白绣鞋,一时竟不想将之递给二哥,而想亲自捉握住那玲珑玉足,为她穿上,或甚,想看看其下,是怎样的缥色玉纤。   但,当世女子双足,是极为私密的所在,不可为夫君以外的男儿触及,宇文沨沉默地将手中绣鞋递上,宇文泓伸手接过,将怀中人轻轻放下,让她单足站靠在他的身上,而后低身去给她穿鞋。   但她却像是发现了新游戏,右足如只雪兔,灵动地动来动去,如在戏弄他,弯着身的宇文泓,直捉了好一会儿,腰都快弯酸了,才将这只不乖的兔子,捉在了手中。   他给她穿上了鞋,刚站直身,就见她星眸璨璨、朱唇榴齿地靠了过来,“坏蛋!咬你!”,她这样说着,红唇轻启,真像只兔子要咬人。   宇文泓避开这醉酒疯咬,再次揽腰将她抱起,大步往长乐苑方向走,林荫掩映的翠微亭外,宇文沨一人留在原地,望着她伏在二哥肩头,含笑看他,真似月色下的一只狐,靡颜腻理,眸光嫣然,越来越远。   女子与香气终是远去了,夜风吹摇,拂走空气中的淡淡幽香,好似方才此处所见,只是一场幻想中的旖旎幽梦而已,宇文沨一人静驻原地许久,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良久未动,在一只夜莺忽起的清啼轻划夜色时,才似慢慢醒过神来。   他眸光所看之处,早已空无人影,唯留一地花影婆娑,在夜风中,摇得人心纷乱,似落梅如雪,拂了一身还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在摇乱花影中静立半晌,终抬脚欲走时,忽见地上有一物如星子熠熠,定睛看去,原是一只莹白的玉珠耳坠,想是她方才在此不慎遗落的。   又一阵静默不动后,幽谧的春月夜里,宇文沨弯下腰去,将之捡藏手中。   长乐苑中,在天擦黑时、遵公子吩咐离苑做事的沉璧,才刚回走至庭中,就见公子步履匆匆地抱着夫人走进来了,她与苑内诸侍,如仪迎上前去,却见公子怀中的夫人,容色酡红,眉眼含情。   沉璧因此微一愣神的功夫,公子已如风般掠过苑内众侍,直走入居室,“砰”地一声脚带上了房门,夜色中,沉璧愣愣地望着紧阖的房门,回想方才夫人身上隐约的酒气,忽地心神一凛,忙往自己放那助情酒的地方寻去了。   房内,宇文泓一将怀中女子放下,就赶紧去找屋内存放的清心定神丸,三盅助情之酒的药效,随着时间缓逝,至此全都催发出来,醉得懵懵怔怔的萧观音,感到自己浑身燥热,心也跳得飞快,又着急又不解地捂着心口道:“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啊!!”   宇文泓边找定神丸,边看她一眼,随便哄道:“人的心都会跳的,不跳就死了。”   萧观音捂着心口,低头认真地想了想这句话,注意力从心跳转移到燥热上,神色迷茫不解,像是小孩子在发问,“……好热啊……怎么这么热……”   宇文泓低头翻找着大小药瓶,口中不说人话,“现在是暮春,就快到夏天了,当然会觉得热了。”   他边乱扯,边找到了那瓶清心定神丸,起身正准备去倒杯茶,一抬头,却见意识不清的萧观音,热得欲脱衣裳,忙上前帮她把松散的衣裳拉回肩上拢好道:“说快到夏天,但还没到呢,你听外头风声这么大,要转冷了,小心着凉,着凉回头头要疼的。”   哄着帮萧观音把衣服穿好的宇文泓,急走至桌边给她倒茶,然茶倒好了,准备给她喂药了,一回身,萧观音人却不见了,宇文泓一愣,而后听西偏室里有衣裳窸窣声,走过月洞隔门看去,见萧观音揽衣坐在了书案前,一手摊开之前在抄的佛经,一手拿起了搁在水晶笔架上的紫毫管笔。   原是因酒药意识迷乱的萧观音,以为自己心乱体热,乃是佛心不坚的缘故,需认真抄经礼佛,修行定神。   一手拿着药瓶、一手端着凉茶的宇文泓,看呆在门边,望着面上已微汗湿的萧观音,紧紧抿着红唇,边极力抵御身体的燥乱难受,边认认真真地将经纸铺开,准备凝神抄写手边那卷《妙法莲华经》,将手中那支紫毫管笔,探入砚台舔墨。   但,那只摆在案头的青玉竹节砚,干涸无墨,萧观音因酒药烈性,忍耐力本就如弦紧绷,这般戳着笔尖,探来探去都舔不到墨,立叫她着急起来,一着急,强行抑制的燥乱又纷纷往上冲涌,于是又更加着急,这般恶性循环,愈发急乱,一旁的宇文泓,看她急得双眸通红,都快摔笔哭了,忙上前将手中凉茶倒进了青玉竹节砚里。   “有墨!有墨!”   他这般高声哄嚷着,抓起一枚乌金墨锭,拼命地研。   作者有话要说:  萧观音:一个撩了一圈后,自己开始抄经的佛女子   因为要上夹子,下章明天晚上十一点更   感谢在2020-03-15 13:51:47~2020-03-16 06:5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20535 2个;25813844、酒啾、面包姐姐、燕麦片真好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ed 40瓶;咸鱼er 10瓶;阿叽 4瓶;不再言、W.时差、一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夫君   随着宇文泓一通几将手腕转出残影的狂搅, 浓稠漆亮的墨汁,迅速在砚台茶水中, 晕染开来, 萧观音红着一双眼, 紧紧抿着唇, 努力忍住差点急出的抽噎,执着手中的紫毫管笔, 探入砚台舔了舔墨,对着手边的佛经,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   她极力认真, 极力心无旁骛,极力心思澄静, 可三盅助情之酒带来的热潮, 还是肆无忌惮地在她体内冲涌,一波高过一波,直涌冲到了她的心尖上, 将她极力维持的自持力, 冲得七零八落,又纷涌地蔓延向四肢百骸, 如火势燎原一般, 所过之地,激起一片片灼人的燥热,无孔不钻地燎烧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整个人沸灼难受得, 就像是要炸开了。   “……我……我……”   难以靠自持力抵抗酒药烈性的萧观音,笔下的字,渐都颤不成形,她双目虚茫地望着纸上的“蝌蚪文”,紧紧攥着手中的紫毫管笔,焦急难熬地嗓音都有点哽咽了,“……我要炸开了……”   “……不会的……不会炸开的”,宇文泓继续“狗言狗语”,“……想想你的佛,你的佛不会让你炸开的……”   “……我的佛……”   提及“佛”字,萧观音意乱的双眸,微微清明些许,她喃喃轻语,强自镇定心神,十分虔诚地念起了平日最爱的佛家偈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但,几句偈言而已,怎敌得过烈性的酒药,强行忍着身体的燥乱难受,如是虔诚念了数遍的萧观音,身心的燥热与狂乱,不但没有消退下去,反还愈来愈烈了,于是,没一会儿,她念偈言的低音,就不由越来越急,到该最后一句“何处惹尘埃”时,甚至急乱到蹙眉改口道:“有尘埃!!”   她仰首看向书案旁的年轻男子,通红的双眸,泛着急乱洇出茫茫水雾,真似雪兔双目,濡湿水红,内里焦惶失措,满满的委屈,都像是要溢出来了,“有尘埃,好多好多尘埃,它们在往我心里面钻,又扎又痒,让我好难受……”   宇文泓看“她的佛”,看来是不能助她抵御助情之酒的,遂将剩下的半杯凉茶,连同那瓶清心定神丸,递至她的面前道:“吃下这药,渐渐就没有这么难受了。”   她低头看他在她掌心倒药,又半信半疑地抬头看他,宇文泓像哄孩子道:“这是你的佛予你的。”   萧观音懵懵地盯着身前男子看,以为这人是在自称“你的佛”,抬手抚摸了下他乌发浓密的头顶道:“骗人,你不是我的佛……”   “……”,顶着三千烦恼丝的宇文泓道,“……他委托我交给你的”,将那半杯茶也放到她手上,再次哄劝,“吃了吧,吃了就不难受了,佛不会骗你的。”   许是意识迷乱的她,信了他这番说辞,许是她单凭自身,实难抵御身体的燥乱,见有一法子在眼前,便只能试着用了,乖乖就着凉茶将清心定神丸咽下,手捂着心口,等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来,蹙着眉尖,焦急不解地望着他问:“怎么还是‘砰砰’乱跳呢?”   宇文泓实话道:“药效发挥,是需时间的,等等就好了”,他目光掠看过她抄写的“蝌蚪文”经书,建议道,“要不继续做些能静心的事,转移下注意力,渐渐心就静了。‘’   女子闻言坐在书案前想了须臾,起身走向了室内的螺钿紫檀箜篌。   这架箜篌,是她从萧家带来的,平日无事时,她常弹箜篌清心怡情,长乐苑的一众侍女,闻乐便会聚在门外倾听,而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大都会跪坐在她的身旁,煮茶焚香,伴她调乐,其中那个不会说话的,好像还通点乐理,有时还会同她一起整理乐谱,甚至也搭手在箜篌长弦上弹拨,与她四手共奏。   宇文泓见萧观音走至箜篌旁坐了,也跟坐了过去,看她纤纤素手搭上箜篌竖弦,弹揉了几下,似始终不得其法,寻不回平日清醒时的弹奏状态,原已稍微平静了些的神色,又因此染上了灼红的焦急,含惊望向他的眸光,盈满了对自己乐艺“退步”的难以置信,“……我不会弹箜篌了……”   宇文泓张口就哄:“你会弹的,你弹得特别好,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她却摇了摇头,“不是的,天下第一的箜篌圣手,是南雍的青夫人。”   自成亲以来,一直百般试探提防妻子的宇文泓,其实并不十分了解他娘子的性情,心里只想着把她哄好,别又着急起来,仍是随口就道:“哎呀,她没你弹的好。”   这一句下来,眼前的女子,立端正了神色,一下子似连身体的不适,都忘了不少,双眸乌亮澄澈,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语气是不应质疑的笃定,蕴满了对这位箜篌女圣手的无限敬仰,“青夫人的箜篌技艺,无人可及。”   宇文泓一怔后道:“那行,你第二。”   对箜篌这种乐器,半点不通的宇文泓,真不知这天下箜篌技艺如何排名,他怕她再同他较真起“二、三、四”来,说罢就站起身道:“你平时弹箜篌都有人焚香的,我去给你焚个香,等香飘起来了,这氛围弄起来了,你就能弹得同平时一样了。”   他说着,走至房间另一侧的百宝架前,启开贮香匣,夹取了一小块苏合香饼,加燃红炭,置于室内一只错金银博山薰炉中。   当炭火渐热,灼得缕缕香氛,从炉顶山形镂空缓缓逸出时,清亮的箜篌乐声,在幽静的室内,轻轻响起,宇文泓回头看去,见她十指纤纤,揉触上那二十三道箜篌乐弦。   起先还有几分醉中的茫然滞涩,但渐渐,醉意不再凝堵她的指下乐音,而是让逐渐流畅起来的箜篌乐声,比之平日,更加无拘无束,随心无羁,如道道行云流水,从她指尖自在流出,萦绕得一室清音绕梁,恍若置身在深山林涧之中,上有明月相照,耳听清泉石流。   清越空灵的琳琅仙音中,宇文泓托捧着薰炉,走回盘坐,将那只薰着苏合的香炉,放在箜篌一旁。   既为夫妻,同居一室,他之前自然是有听她弹过箜篌,但往往都是她在一边自在轻弹,而他在另一边,手中刻削着木雕,心中盘算着诸事,只当耳边有声在响,从没真正认真听过,这还是成亲以来,头一次心无旁骛地倾听,在这世人皆眠的幽静春夜里,与她同醒,相对而坐,似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潺如清泉的箜篌乐音,便是整个天地,流淌萦绕在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而她似已完全沉醉于十指下的乐音,注意不到身前不远坐了一人,也注意不到任何其他,眼中所见、心中所念,都唯有身前箜篌而已,将烈药醇酒的余性,尽付于十指之下,纵情弹拨拂揉。   袅袅苏合香气,自博山炉镂空山峦缓缓逸升,渐缭绕萦散,有如仙雾,箜篌檀木上绘饰的飞天云花等纹,似都在这香气仙雾里,变得鲜活,眼前若有云气飘流、香花纷落,飞天在琳琅仙乐中,翩然起舞,飘曳霓裳,而他,眸光越透过婀娜曼舞与浮流香云,在这清幽的春夜里,无声地落在她的身上,自相见以来第一次,不带任何暗中审视。   他凝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云端,看不分明,心神因此恍惚迷离之时,忽见她素手一拂乐弦,一阵转调的清泠箜篌之声,似琼玉碎击、雪山泉流,铮然响起,令他心神忽地一凛,脊背跟着一酥,似有一股电流,紧贴着脊椎,随之而下。   这股细密的酥麻感,终于消退干净时,服过清心定神丸的她,也在这一曲清越的箜篌乐中,以酣畅淋漓的弹奏,将大半身心燥乱消耗殆尽,心里的“尘埃”,清了不少,但令人迷糊昏沉的酒意,还似袅逸的苏合香气,丝缕般地缠绕着她。   宇文泓看萧观音双手无力地从乐弦处慢慢落下,人慵软地靠上箜篌,似就要这般依抱着箜篌睡了,开口劝道:“盥洗上榻睡吧。”   无人理他,宇文泓唤了几声“娘子”都得不来丝毫回应,静了静,微提高声调,唤嚷了一声:“萧观音!”   她对这样的唤法有了反应,睁开倦沉的双眸,轻轻地道:“没有人这般唤我……”盛满醉意的眸子,蕴满疑惑,她看向他问,“……你是谁?”   宇文泓默了默道:“你的夫君。”   她闻言轻笑,像听到了一句极荒诞的玩笑话,“我没有夫君”,她看着他,唇际是浅浅的笑意,“我没有成亲,也不会成亲的”,双眸依旧是柔静地望着他,一眼看穿了他的“谎言”,也并不责备,只想知道他为何如此“诓”她。   宇文泓这些年来每日每夜都在诓人,但此时此刻,还真真没有,只这唯一没有的一次,对面女子,却认定他是在扯谎……   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宇文泓沉默片刻,望着她道:“你成亲了。”   或因他讲实话的神色太过真实,对面浅浅笑着的女子,渐敛了面上笑意,转为惊诧,人也震惊地坐直身体,在晕醉中艰难地思考许久,乌眸因惊圆睁,懵怔如小鹿地看着他问:“……我……真的成亲了?”   宇文泓点头,而晕醉的萧观音,眼前有些朦朦胧胧,心里头完全迷迷糊糊,关于成亲,一时只想到哥哥希望她嫁给玉郎表哥一事,望着对面的“夫君”,惊疑地唤道:“……玉……玉郎表哥……”   宇文泓眼角一抽,又听她关切问道:“玉郎表哥,你的脸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略近前来,嗓音忧急不解,“都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6 06:55:12~2020-03-17 23:0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罗伯特別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曼曼 18个;缓缓矣、、夜璀璨 2个;燕麦片真好吃、39772866、商枝、不是司机、面包姐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九小可爱呀? 50瓶;加濑同学 26瓶;铃铃铃、罗伯特別甜、麽麽辛蒂蕾拉 20瓶;长生 12瓶;举个栗子吧 10瓶;小朋友 9瓶;我的名字叫秀儿 5瓶;Kwee. 3瓶;智障大师傅、W.时差、苏小曦、缓缓矣、、林啾啾 2瓶;41189419、35327677、左边。。、小小、爱吃橘子の子葽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血红   伤花了脸的“玉郎表哥”, 一言不发,萧观音迷迷糊糊地望他脸上左一道右一脸的细伤痕, 望他在灯光下朦朦胧胧的一张脸, 神思因醉交缠不清, 搅如一堆难解的乱麻, 心里头乱哄哄的。   ……一时想的是哥哥经常在言笑中有意撮合她和玉郎表哥,一时好像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哥哥几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及早与玉郎表哥定亲,一时又好像海棠花开,玉郎表哥身着浅绿朝服, 腰束银带九銙,在一树淡红如霞的花树之下, 与她幽会, 她……行径很是大胆,一步步含笑近前,几要将玉郎表哥, 逼到背靠海棠树干了……   醉得晕乎的萧观音, 越想越是混乱,渐也口不择言, 一时十分关心地问身前男子, 脸是怎么伤的、身上可还有伤、痛不痛、可曾上药云云,一时又忧心忡忡,虽不解为何自己与表哥日常相见,要这般忧心, 但还是在晕醉中,道出了心底潜藏着的忧心之语,深深地望着身前男子,言辞恳切。   “玉郎表哥,这般幽会,是很危险的,万一被人发现了,被揭开在世人面前,你会有麻烦的,甚至……是有性命之忧……我不希望你身陷在危险之中,我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室内的“玉郎表哥”宇文泓,前几日听她在睡梦之中,那般眉尖若蹙地呢喃出“玉郎表哥”四字,嗓音忧缠,如这称呼的主人身上,绕系有她无尽的绵绵忧思,就有些怀疑,是不是戏台上常唱、俗世也常有的表哥表妹青梅之情,她那忧思,背后其实绕系有无尽情丝。   此时,他又听醉中的她,展露“真心”,认为自己既成了亲,夫君就是那“玉郎表哥”,言辞中还说到什么“幽会”,暗想难道不得不与情郎分离、与他成亲的萧观音,在婚后,还时不时与那“玉郎表哥”幽会不成?反正他是成日“玩失踪”的,她作为妻子,若有心与别的男子在外幽会,连设法躲避丈夫都不用,十分方便……   这样想着,宇文泓看萧观音的眸光,不由微微深了,他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不知作为一个亲自送助情之酒、差点让自己妻子与别的男子苟合的丈夫,对待这种事,应该抱以何种态度,只有一点,心中是十分清楚。   ——平日看来温淑雅静的萧观音,私下竟有与情郎幽会这等大胆出格之举,她果然如他先前所想的一般,看似是日光下的一汪清水,一望见底,透澈无暇,实则却是日光熠熠、波光晃眼,叫人看不分明。   他宇文泓,已算是会识人,但这枕边之人,他成亲以来,与她日夜相处许久,却依然看不透她,就拿“有心上人”和“外出幽会”这两件事来说,若不是她自己梦喃和醉酒,不慎泄露,他半点都没能觉察出来,可见她平日藏得多好,藏得多深,在她温淑雅静的表象下,还藏有什么呢……   ……也许她本人,并未与母妃有何勾连之举,但,或许是她表象之下藏着的某些事情,叫母妃相中,将她选为了他的妻子,等着她与那件事,淬成一柄带毒的尖刀,插|入他的胸膛……   灯光下,宇文泓凝视深思的眸光,越发深了,而被深望着的萧观音本人,不知这一会儿功夫,她的夫君宇文泓心里转过多少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在夫君那里,已是一个表里不一、深不可测、不可小觑之人,只是因醉,仍以为身前的年轻男子,乃是她的玉郎表哥,对他脸上的伤,十分关心,对他的幽会之举,又很是忧虑。   于是,灿光流滟的灯树旁,在宇文泓眼中看来,他的妻子,眸光万分关切地深望着她的情郎,微启红唇,轻轻道出的一句,真切出自肺腑,似缠系了无数斩不断的情思,萦有对情郎全心全意的关心,和对今世缘分浅薄的幽叹,简单十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玉郎表哥,你要好好的啊!”   宇文泓抖了抖嘴角道:“我……很好。”   她听他这样回答,似感宽慰,扶着身边箜篌,颤颤地站起身来道:“我去找药给你涂伤。”   宇文泓看她身子娇软、脚步虚浮,颤行几步,如风拂花枝,不知何时就要跌了,起身扶住她道:“不涂了,上榻歇息去吧。”   她一双朦胧星眸,不放心地看着他脸上的伤,宇文泓道:“无妨,你玉郎表哥我,就爱大花脸。”   就这么半劝半揽地,将她带到了帷帐之旁,宇文泓给她摘了两只绣鞋,除了外穿的素纱大袖衫,把人送到了榻上,盖上了一床海棠春被,看她今夜也是被酒药折腾累了,人一沾榻,没一会儿,就阖眼睡了。   这一夜,算是到此为止了,宇文泓想他原先的计划,再看如今这结局,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该想什么,不知日后回想今夜的最终决定,回想因竟因一盒野花花瓣,动了一时慈念,放弃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是否会感到后悔……   ……是否会后悔动了一时慈念,暂是日后之事,眼下要想的,是大哥是否会对今夜之事起疑,尽管他跑入澹月榭时,望见大哥似乎并未饮酒,即借怀中白鹅,将那壶助情之酒,不着痕迹地泼毁了去,以防大哥事后感觉有异,另作暗查,但在那之前,大哥是否知道他迟来有异、美酒有异,是否知道萧观音她,不仅仅只是酒醉而已……   ……至于大哥,是否对他本人起疑,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在澹月榭,大哥直接当着他的面,将意识不清的萧观音拥在怀中,肆意把玩她的秀发,这样直似挑衅的直白试探,分明就是想看看他,是否真是心性同如三岁小儿,不解人间风月……   ……想来,在大哥看来,没有正常血气方刚的男子,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暗有私情,可他宇文泓,虽并非心性同如三岁小儿,但也不愿理会人间风月,孑然一身的他,没有家人,没有妻子,萧观音私下与谁偷情幽会,他并不在意,此世唯一在意的,只有他心中的大业……   宇文泓这般想着,心中虽有一瞬浮起,不久前萧观音眸光楚楚、“含情脉脉”望他的模样,耳边也似响起一声如怨如慕的“玉郎表哥”,但很快,这念头,即被其他要紧之事,压了下去。   他人坐在寝房窗下,边用着茶,边暗思大哥对他的怀疑,是从何时开始,仲春里的西苑围场刺杀一事,对这怀疑,有几分影响,他虽暗有动作,极力撇清自己与此事的关系,并设法祸水东引,但成效能有几何等等,在这沉寂深夜,想得十分认真专注,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时,忽听寝榻方向,传来“哗”的一声响。   宇文泓闻声侧首看去,见是盖在萧观音身上的那床春被,滑落在了榻边地上,而令这春被滑落的萧观音本人,侧着睡的半个身子,都已露在了锦榻之外,只要再稍微朝外动动,整个人就要脸着地地,摔在坚硬的地上了。   正这么想着,就见睡得香沉的她,无意识向外一动,宇文泓头皮一麻,几是箭射般弹起身来,冲走上前,去接将要摔地的女子。   然,动作飞快、手脚敏捷的他,人是接到了,但却受了无妄之灾,在手接搂住萧观音身体的同时,她的头,无意识甩了过来,正撞上了他的鼻子。   感觉鼻子都被撞塌了的宇文泓,忍着痛先将怀中女子,再次送回了榻上,而后去摸自己那可怜的鼻子,发现都已被撞流出几滴血来。   他人站在榻边,边仰首向上止血,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萧观音身体有多软、头就有多硬时,榻上依然睡得不安分的女子,再次睡着睡着,朝榻边滚来,只不过这次,因他在榻边站着的缘故,没再直接摔滚下去,而是正撞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平时睡觉四平八稳、动都不动,一醉,就像一只不安分的绣球呢……   宇文泓手捂着鼻子,低头看萧观音,见她在面对人墙、无法再滚后,抓住他袍摆一角攥在手里,安分了下来,浓密的乌睫,在她眼下垂着淡淡的青影,如一同睡去的蝴蝶,香梦幽沉。   沉寂的春日深夜里,榻边的年轻男子,在杵站许久后,终是没把攥他袍摆的那只纤纤素手掰开,而是无声地在榻边坐下,颀长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同博山薰炉,同紫檀箜篌,室内的一切灯下照影,都在满室轻逸的苏合香气中静寂不动,直至天色将明。   天还未大亮时,沉璧即已守在公子和夫人的寝房之外,在昨夜发现夫人醉目含春,寻酒不着,又问伺候用膳的侍女,知道公子恰就选挑了装盛助情酒的如意纹酒壶,佐用晚膳后,沉璧断定夫人昨夜那情状,正是因为饮下了这助情之酒,而公子用膳向来要饮上几杯,昨夜晚膳应也没有例外,不然夜里为何抱着夫人急入寝房,想来应是酒热情动了吧……   ……王妃予这助情之酒,正是为了让公子夫人圆房,她因觉此事不大妥当,一次不成后,便没有再往公子夫人食案上端这酒,可现在,这般巧合下,这助情之酒,还是入了公子夫人腹中,难道是天意如此,要公子夫人酒后圆房吗?……   若能圆房自然是好,可若不仅房没圆成,还发狠伤着人,那就大大不美了,沉璧实在有几分担心,忐忑不安地候在门外直至天明,听公子传侍伺候梳洗,携侍入内,边伺候边悄看公子,见平日晨醒后,总是精神奕奕的公子,今晨,似有几分累倦,好像夜里没睡好,还颇操劳的模样……   暗暗想着的沉璧,又将目光投向锦榻,见平日总与公子一同晨起、没有晚起习惯的夫人,今晨,却一反常态地犹在深睡之中,且清致的眉眼间,也似十分倦怠,好像昨夜,人也很累……   这样两边一看,沉璧心里已有计较,待公子用过早膳后自去苑中散步,而夫人在小半个时辰后,方才迟迟醒来时,再携侍入内伺候夫人晨起,在莺儿、阿措拥扶夫人至镜台前梳洗时,亲自走至榻边整理榻被,手一扬开,即见床单上,一点血红。   沉璧心中一喜的同时,又忍不住感到担忧,不知一身蛮力的公子,昨夜,有没有像之前待眉妩姑娘那般,不知轻重地乱使力气,粗暴地弄伤夫人……公子平日就够不解风情了,昨夜在酒药的刺激之下,简直叫人不敢深想。   喜忧掺半的沉璧,担心夫人身体有伤,走至镜台前,向夫人一福问道:“夫人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厉害?”   晨醒的萧观音,只记得自己昨夜似是喝醉,至于醉中之事,那是半点都不记得了,她脑袋昏昏沉沉,而身上因烈性酒药昨夜冲击的缘故,四肢酸软乏力得很,遂嗓音无力地对沉璧实言道:“头有些晕,身上也酸乏得很,没什么力气……”   莺儿听这样子像是感染风寒了,正要关心地问小姐时,见沉璧姑姑含笑对小姐道:“这事就是这般的,夫人又是第一次。”   萧观音是真听不懂,怔怔地看向沉璧问:“……什么?”   沉璧听夫人只是感到晕沉酸乏而已,身上应没伤处,心中大石落地,唯剩下了公子夫人圆房的欢喜,笑容满面,再次朝夫人郑重一福道:“恭喜夫人与公子圆房。”   作者有话要说:  萧观音:喵喵喵???   感谢在2020-03-17 23:04:35~2020-03-18 16: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燕麦片真好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酱、面包姐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041388 59瓶;小小小捷_Joy 43瓶;19262682、春秋小梦 10瓶;l酱 6瓶;公子缚生、麻辣味椒椒、brilliant-yz 5瓶;墨昭毓、苏小曦、缓缓矣、、24161122 2瓶;哪里来的神仙居居呀、啊以宁~、啾啾、风吹往哪倒、路人乙、岑知酒九、小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幽梦   萧观音怔住, 一时好像听不明白这两个字,而室内伺候梳妆盥洗的侍女们, 听沉璧姑姑这样说, 都不由面露喜讶之色, 连后来知道洞房夜并未发生什么的莺儿, 也听惊在了那里,独正在给小姐梳发绾髻的阿措, 仍是神色平静,挽着手中的一捧如绸青丝,微垂眼帘, 徐徐结发。   半晌,内心惊怔的萧观音, 才似反应过来, 她回想成亲前夜,家中嬷嬷告诉她行房之事,嬷嬷说行房后, 人会感到晕沉累倦酸乏, 这些都对上了,嬷嬷还说, 第一次会有些痛, 这倒不知,她醉到都不记得昨夜发生何事,又怎会记得当时痛不痛,就算痛, 估计也不是十分痛,不然她应会痛到清醒的,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记得……   ……虽什么也不记得,但好像还是有痕迹留下,她平日夜眠很是安分,和衣躺下后,便几乎一夜不动,但今晨起来,却很是反常,身上的衣裳松松散散,散着的长发也有些打结,玉簪不见了,耳坠也有一只不知丢到了哪里,好像昨夜在这榻上……很是折腾的样子……   ……还有,虽是暮春,但也没到会夜眠出汗的地步,可她身上,却有些粘糊,好像昨夜,身上热出了不少汗,也正似当时家中嬷嬷笑说的,行房这事,算是个体力活呢……   并不知这种种痕迹,皆是因酒药刺激之故的萧观音,心中越想越是惊疑,难道她自己,真和宇文泓酒后乱性了不成……   此事到底乱没乱成,她这个当事人半点也不记得了,有生以来,她从未如此醉得不省人事过,还得再问另一个当事人才行,但另一个当事人宇文泓,用完早膳就出去溜达了,按他平日习惯,这么早就出去了,大都时候,要一直在外疯玩到黄昏才回来的。   一时也寻不着人问的萧观音,面对沉璧的满面笑容,和一众侍女纷纷屈膝福喜,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了默后,吩咐进汤沐浴。   初夜之后,晨起浑身酸乏之时,用热汤沐浴,是最能舒身解乏的,沉璧含笑应下后,忙不迭命侍女抬汤入内,萧观音宽衣入水,将身子浸入温热的香汤中,眼望着四周热汽朦朦胧胧,心里面,也是朦朦胧胧,她极力回想自己在澹月榭饮下两盅酒后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努力,都忆不起半分,记忆好像就断在那两盅酒后了,空茫如眼前水雾,无迹可寻,只有沉璧不久前道喜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来回欢响,闹得她心中絮絮乱乱。   曾饮下三盅助情之酒的萧观音,虽在此刻疑心自己与宇文泓有了夫妻之事,但实则,她昨夜并未动半点春心,反是滴酒未沾的世子宇文清,在昨日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悄沉幽梦,春情缱绻。   梦里,他踏入了一座青庐,似乎是他十五岁成亲时的那座,又似乎是二弟成亲时的那座,他心里恍恍惚惚,想不分明,只是只身一人,揭帘入内,见庐中锦绣金红、灯火熠熠,有一女子身披大红嫁衣,灼灼如火,几是燃亮了他的双眸。   他望着她,在满庐的璀璨珠光、灯火辉映下,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好似踏在实地上,又好似踩在棉花般的云朵里,亦真亦幻地,来到了她的身前。   该念却扇诗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张开口,念出的却不是十五岁成亲时所念的诗歌,而是二弟成亲那夜,他一句一句教二弟念出的那首,好像不受控制,又好像是本心如此,目光随着念诗声,微微垂落,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竟是二弟成亲时的大红新郎服。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他这样念出最后一句,嗓音惊颤,而心底,浮起难抑的期待,身前的“月中姮娥”,闻诗轻移泥金团扇,露出如雪容颜,云髻花树珠璨,步摇流苏曳金,乌漆鬓侧所簪的金蕊红牡丹谓之国色,可又怎及扇下容颜真正的国色天香,他凝望着她,凝望着这人间至美,轻轻地唤,“观音……”   明亮的灯火下,她微抬螓首,清眸流光,浅静地笑看着她,他如要溺在这双剪水瞳眸里了,伸出手去,轻握住她的柔荑,将她揽入了他的怀中。   她温顺地依在他的臂弯中,眉心一点红莲花钿,如曳有火苗,燎烧在他的心底,令他一颗心愈发情热,终难自抑地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红莲。   这枚红莲花钿,最终在摇曳的帷帐内,滑落在了如浪的衾褥中,梦中无迹可寻,梦醒,更是手中空空,宇文清睁眼时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指尖自是只能触到自己的掌心,而不是梦中所抚过的柔软滑腻,触手生香。   没有佳人在怀,没有幽香沁骨,有的,是乱跳的心,一身的汗,还有身下,更不用说。   以他的身份与地位,想要美人相伴,招手即来,故自少年初次夜遗那次之后,他还从未如今夜这般再有春|梦,且,十一二岁少年的梦,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只是拥着一个女子的幻象而已,连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都看不清楚,而今夜的梦,却真实清晰到,令人心弦剧烈跳颤。   命侍伺候沐浴的宇文清,身在热气氤氲的浴汤之中,回想那梦中旖旎情形,想她因他蹙起的眉尖、轻逸的娇吟,想她纤纤十指在他后背滑过的触感,心上也如聚满了热气,直通往四肢百骸,无法排遣,在越发难耐的冲击下,伸手便将一旁侍奉的婢女,拉近前来。   云蔚苑所用妙龄婢子,皆有姿色,也皆知主人性情,这名被拉近前的婢女,微一愣后,即了然世子殿下之意,心中羞喜,而其他侍仆见状,纷纷放下沐巾胰子等物,乖觉地退了下去。   婢女轻唤一声“殿下”,透水见主人已然情动,正欲俯身侍奉时,却见殿下又朝她摆了摆手,婢女怔住不解,宇文清同样不解,只是如从前一般,令美婢侍奉纾解而已,那样寻常熟稔的一个拉人动作后,心里却忽然意兴阑珊,明明自己的身体,还实诚地难受得很。   遣走了婢子的宇文清,人在浴桶中直坐到水凉,方才起身穿衣,昨夜,他因想着澹月榭之事,想他的好二弟,想她醉散着长发、依在他的怀里的情形,辗转许久,方才入眠。及入眠,又是那样一场旖梦,直近天明,根本没休息好的宇文清,身体有些晕沉,可一颗心,却是清醒地砰砰跳着,每回想起梦中细节一分,便清醒多一分,简直是立想飞至她身边,心都快生出翅膀了。   只插翅亦不能,这样的清晨,他得紧着收拾出门上朝,他这雍王世子,在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在朝廷亦是,不能出错,不能授人以柄,作为嫡长子的他,挡住了一众兄弟的去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他,日常政事,与父王的一些旧臣,又难免有摩擦,若有一日他跌了,不知多少人要来踩上一脚,也许,再也爬不起来。   好在,虽不能立刻去找她,但云蔚苑与长乐苑毗邻,他离府经过,或能见她一面,说上几句话,这样的清晨,她有时会在长乐苑前的花林里采集清露,从前他便这样遇过她几次。   ……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昨夜醉酒时的事……   宇文清这样想着,心竟有几分忐忑了,忐忑中又掺着几分未知的期待,如此隐有几分似去见约见女子的少年郎,走经过长乐苑外花林时,放眼看去,却望不见她的清影。   宇文清心有失落,刻意放缓脚步,假做赏景,再扫看数遍,依然不得时,忽听那块假山石后似有声响,想她会否在石后临池喂鱼,脚步一转,向那处走去。   随侍的侍从,见世子殿下忽然绕路,心中不解地提步跟上,宇文清匆匆走至假山石后,人没有见着,只看到了一只大白鹅,微一愣后,不由哑然失笑,想自己这番举止,倒有几分孩子气了。   想及孩子气,又不由想起昨夜她孩子气地非要饮酒止渴,踮着脚去够他手中的酒壶,而后扑到他的怀里,手揪着他的衣裳,仰首看他,好像孩子在撒娇要糖,不给不依,还有,那场幽梦,她在他身下,也似不知事的孩子,如初生的芽柳,纯真无邪,什么都不懂,一切都需他的引导,她是生涩茫然的,却也是极甘美的……   ……梦中的她,青稚动人,而现实中,眉妩说过,二弟不解风情,洞房夜雪帕素净,每夜同榻风平浪静,她至今,仍是完璧……   暮春风暖的清晨,宇文清人站在石后,心中正不由浮过一丝荡漾时,忽听山石另一边,有长乐苑侍女经过,轻声笑语,“公子与夫人,昨夜可算是圆房了呢……”   ……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心突地往下一沉,好像本该属于他的珍宝,为人窃走、据为己有,可……明明本就不是他的……竟会作如此想……   微暖的晨风,也似成了凉风,宇文清杵站片刻后,抬脚离开,他如常上朝,如常往吏部理政,如此忙了大半日下来,终得空闲时,似走神般,无言坐思良久后,指节一叩案面,吩咐左右道:“传员外郎萧罗什。”   长乐苑内,歇息了大半日的萧观音,仍觉身体倦怠酸乏,诸事都做不了,只能倚在窗下,闲看一卷诗书时,忽听有环佩声响透窗传来,并有香气浮风袭人,抬头看去,见是升平公主过来了,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升平公主原从“菜园子”里走过来的,一路上,忍不住直皱眉,在看到萧观音的那一刻,方才展颜而笑,紧步上前,携握住她的手,又笑语嗔怪道:“你不肯来云蔚苑寻我说说话,那我就来找你了,你嫌我烦不欢迎,我也要赖着不走的。”   萧观音含笑道歉非是“不肯”,而是她今日身体不适的缘故,升平公主闻言敛了笑意,打量她的气色问道:“哪里不适?可是病了?有传大夫过来看吗?”   她连问几句,萧观音都只道无病,只是身子酸倦,歇歇就好,升平公主早就嫁人为妻,听她这样说,又想她方才进来时,见她倚窗而靠、不愿下地的模样,心思一转,挥手屏退诸侍,携萧观音复在窗下坐了,轻问她道:“可是夜里行房的缘故?”   萧观音听升平公主问得这般直白,一下子愣得没说话,又听公主殿下轻声再问:“是不是夜里房事太勤了?”   ……太勤……   萧观音在升平公主关切的询问目光中,结结巴巴道:“……至今也就一次吧……最多……好像……”   这下升平公主诧异了,“……昨夜才圆房?”   ……圆了吗……   萧观音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也不知该不该拿这不清不楚的事,同升平公主说,正犹豫时,见升平公主望她的眸光,变得十分怜惜,人也轻轻地叹了一声,握她的手,愈发紧了。   在升平公主看来,萧观音嫁傻二弟,那真真是一朵牡丹花配了一颗大头菜,暴殄天物得很,且这傻二弟不仅呆头呆脑,还空有一身蛮力,夜里哪里知道怜香惜玉,定是粗暴得很,而女子初夜,本就会疼痛,萧观音柔柔弱弱,哪里经得起傻二弟这般折腾,昨夜圆房下来,身体定不仅仅只是酸乏而已。   升平公主如此想着,心中更是叹怜,轻拍了拍萧观音的手道:“身上疼,就去榻上躺歇着吧,我坐在榻边和你说话,也是一样的。”   萧观音道:“不疼的,只有没什么力气。”   升平公主想她只是因为待客之道,而在强忍身体难受,对萧观音道:“你同我还讲什么礼节,快去榻上歇着吧。”   她如是劝了几次,萧观音仍是推辞,道并不疼痛,升平公主不由有些诧异了,盯着她问:“……身上……真的一点都不痛?”   萧观音仍是摇头,这下升平公主都有些奇了,“……昨夜……也不吗?”   尽管不知道有没有,但这样的事,萧观音答来不免有几分不大好意思,可升平公主相问,她也只能回道:“……没有感觉……”   虽然萧观音如实答后,又补了一句,“我醉了”,但升平公主心中,还是浮起了惊异的感觉。   ……原来,傻二弟看着人高马大、身材俊健,其实……是个绣花针吗……   于是,当回长乐苑的傻二弟宇文泓,走进屋中时,怎么看怎么觉得,公主大嫂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承安:夫人私下十分热情   公主:傻二弟是个绣花针   互害风评的二狗夫妇   感谢在2020-03-18 16:56:55~2020-03-19 17: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曼曼 2个;面包姐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念念 10瓶;夏森·溪 6瓶;知砚山 3瓶;叽戈叽戈 2瓶;左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呵呵   ……且, 不止公主大嫂,萧观音看他的眼神, 也是有点怪怪的, 他还从没见过, 她像今日此时这般看他的样子, 从他进来开始,眸光便对望了过来,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里,又似掺了几分羞腼的意味,同公主大嫂相比, 是种不一样的怪异,且内里所含心绪, 像是十分复杂得很。   ……而公主大嫂看他的眼神, 相对萧观音,就纯粹得多了,简而言之, 啧啧叹看他的眼神, 就透露出一个字——呵……   宇文泓原是如常以“外出疯玩”的由头出府,与手下人密会, 详听探报, 暗行部署,如此“失踪”了大半日,再如常在黄昏时,回到长乐苑, 一切本都寻常得很,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哪里想人刚入室,两只脚才刚跨过门槛,就见坐在窗下的萧观音、升平公主妯娌俩,齐齐侧首看了过来,盯望他的眼神,各有各的怪异。   宇文泓简直有点想把脚收回外面去了,他背着手,望了这妯娌俩一会儿,如无所觉般,张臂伸着懒腰,一步步地,走入了室中。   夫君回来,本该如常相迎,但萧观音因心中有事,身体也滞缓得很,只是眸光复杂地望着宇文泓进来的动作,一时僵着没动,而坐在她身边的升平公主,见“大头菜”兼“绣花针”回来了,再想及身边容姿胜雪、性情温雅的倾世美人,是这“寒碜菜”“短细针”的新婚娘子,便在心里,忍不住地替她感到发苦。   ……嫁这么个郎君,不仅一张大花脸不能看,脑子蠢蠢笨笨的不好使,就连那身体……也是外强中干,白长了一副大个头,外面瞧着强健,内里却是草包,连女子必痛的新婚之夜,都能叫萧观音“没有感觉”,真可谓直比阉人了,萧观音嫁给这样的男子,可谓是各种意义上的,直接嫁过来“守活寡”了……   因时局利益之故,身不由己地嫁给宇文清的升平公主,对同样身不由己嫁入宇文家的萧观音,一直有同病相怜之感,认为自己与她,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类人,但此时,她看看宇文泓,再想想宇文清,对萧观音的怜惜,登时越过了自怜,只觉萧观音要比她凄苦许多许多。   ……宇文清人虽惺惺作态骚风流,但脸能看,脑子好使,身体也行,在起初成婚那两年,她以为他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君,与他还常同房时,他在房事上,也是英武兼温柔,尽管后来她知,那是毫无感情、内里冷漠的温柔,但,闭眼当不知,还是能享享鱼水之欢的,哪里像萧观音,恐怕这辈子都要以为,男女敦伦,乃“没有感觉”之事了……   升平公主越想越是心情复杂,再看身边的萧观音,如玉如雪般纯澈无暇,却要一辈子陷在傻二弟这个烂泥潭里出不去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直有些不愿看这二人同处一室,起身告辞。   尽管公主殿下道不必相送,萧观音还是依礼起身,将升平公主送出门外,待公主殿下身影远去,她回过身来,看向正在室内几旁站着喝茶的宇文泓,因心中纠结,脚步也有几分踟蹰,慢慢挪至他身边了,却又不知要如何问出口时,见痛饮一杯清茶的宇文泓,十分惬意地放下杯子道:“畅快!”   他由己推菜,转看向庭中菜园子道:“菜也要喝水了!”说着就扭身出了门,往庭中水井处去了。   萧观音因心事萦怀,坐立难安,唯有宇文泓可给她一个答案,遂也跟着他走了出去,但,走跟出去了,到底又才是十七岁女子的她,因心中纠结,不知该如何问,一路跟了宇文泓许久,都没能问出口,如此犹豫着,见宇文泓汲水拎桶开始浇水,也顺手拿了只葫芦水瓢,在菜埂间跟着他,边走边慢慢地舀水浇菜。   于是,夕阳西下,满园青绿的菜地里,年轻男子在前拎桶,女子在后舀水浇菜,一只断了尾尖、黑不溜秋的小土狗,跟在他们后面,四爪“哒哒”地蹦走着,摇摇尾巴,嗅来嗅去。   这样一幅本该出现在郊外的农家场景,长乐苑中人,都已看得习以为常,并能做到心平无波,但,在先前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尤其是萧家之人,甫一入眼,望见这等场景,直能瞬间激得人心起滔澜,怒气冲天。   身为吏部员外郎的萧罗什,今日原如常至吏部办公,到下午时,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雍王世子传见,萧罗什原以为是平常公务之事,不止他一人被传,等去了,才发现真就他一人,且世子殿下,也不是为寻常公务传他,而是在考较他一番后,笑对他道,他已留意他吏事多时,对他甚是赏识,有意擢升。   能得上司赏识自是好事,何况这上司,还是他心中甚是敬仰之人,萧罗什自然是甚感荣幸地感激叩拜,却不知今日好事还没算完,世子殿下含笑扶他起身后,竟还携他回雍王府,以推举人才之由,引他见了一回雍王殿下。   萧罗什本就对卓绝群伦的世子殿下万分敬仰,这下心中对曾救过自己妹妹的世子殿下,敬仰之余,感激更上一层楼,在拜见完雍王殿下,澎湃心潮尚未平复时,听世子殿下又建议他道,既已来王府,不如顺便与妹妹见上一面,家人小聚,也是乐事。   不仅在大事上,英明决断,举贤任能,在日常之事上,也能做到如此细致入微,萧罗什对世子殿下更是敬服,欣然接受了殿下的提议,又听世子殿下道他正要回居处云蔚苑,而云蔚苑与他妹妹所居的长乐苑毗邻,可不用特意派人引他去长乐苑,顺道与他一起走就是了。   萧罗什欣然从之,在路上与世子殿下边走边笑谈时,见有数只仙鹤翩翩走至殿下身边,颇为亲密的模样,不由称奇,世子殿下笑着告诉他,这几只仙鹤是从云蔚苑出来的,乃他平日豢养,故与他亲密几分。   鹤乃高洁生灵,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正与世子殿下本人气质相符,萧罗什边在心内如此叹想着,边又随世子殿下走了一段,见有一群走排成一线的大白鹅,“嘎嘎”着从另一条岔路上过来了,不仅与他们走上了同一条路,还扑着翅膀走着走着,越走到他们前头去了,像是在这日暮时分,赶着回家。   ……堂堂雍王府内,怎会如农家豢养白鹅??   萧罗什心内真是充满了惊惑,又不大好问,只是随世子殿下走着走着,见他们始终与这群白鹅同路,心中不由浮起了不好的预感,等看到这群排成一线的白鹅,一只只地跳进一道门里,抬头看向那门上牌匾,见匾上赫然是“长乐苑”三个大字时,登时脑袋一嗡,如两边有人狠狠敲了下响锣。   他耳边心里嗡嗡嗡的,一下子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眸光飘忽间,见世子殿下随鹅笑往里走,并向他看来,忙提步跟了上去,强自镇定心神。   本来已有这一群白鹅的冲击,萧罗什也算做了点心理底子,暗暗告诉自己,接下来或许将会看到更加不堪的,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但,等真正走入长乐苑内,看到一片菜地,菜地里,他的好妹妹,正像个农妇在菜埂间舀水浇菜时,他脑子里的弦儿,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断了。   ……他的妹妹,他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与诗书琴棋画茶花为伴的好妹妹,他那足不沾尘,纤纤十指本该只与莳花弄草这等风雅之事有关的好妹妹,竟在这长乐苑里,被她那个二傻子丈夫,当成乡野农妇一般驱使着舀水浇菜,辛苦干活!!他们全家当仙女一样养护在家的好女子,竟在此地,被那二傻子欺负作践至此!!!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虽知妹妹上次回门说“一切都好”,是报喜不报忧,但萧罗什也没想到,妹妹在雍王府的处境,已会“忧”到这等不堪的地步,他人站在门边风中凌乱,心里如有火山爆发,简直恨不得大步上前,把那水桶扣在作践他妹妹的混蛋头上,狠狠暴打他一顿,再把妹妹带回家去,不让任何人再欺了她半分!   ……可却不能,纵是心里再怒再恨,极力维持的理智,仍是清楚地告诉他,他不能……这里是雍王府,那混蛋是雍王殿下的嫡次子长乐公,他身边,还站着世子殿下……他再怒再恨,也不能在此造次,不能连累了妹妹,不能连累了他们身后的萧家……   尽管憋屈至极,还得强抑怒火,这厢,身为人兄的萧罗什,暗咬着后槽牙,艰难努力地保持平静,那厢,不知哥哥已到门边的萧观音,在随身前宇文泓走浇了一段路后,终能将心底的问题,缓缓问出口了,“……我们……昨天晚上……是在一张榻上吧?”   宇文泓听萧观音问得稀奇,回过身来看她,“……不然……我睡地上吗?”   “……不是……我……我其实是想问……”萧观音结舌片刻,终一咬牙,双眸望着宇文泓轻道,“沉璧说,我们昨夜圆房了……”   宇文泓登时明白了她之前眼神怪异的因由,而萧观音说了这一句后,又微低了头,“……我醉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沉璧说我们已圆房了……我后来,也看到床单上有血迹……和我家中嬷嬷说的一样……”   微低着头的萧观音,看不到身前男子在听她说到这句时,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只在沉默片刻后,又抬首看向她的夫君,要一个答案,“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吗?沉璧说的,是真的吗?”   金灿的暮春夕阳下,宇文泓微眯着眼,看着身前女子。   ……既然母妃想让他圆房,甚至命沉璧端呈助情之酒,来促成这件事,这般热心且急不可耐,那他就该反其道而行之,坚决不碰萧观音,不与她行圆房之事……   ……母妃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若知他与萧观音没有圆房,定会再使其他手段,与其一个个地兵来将挡,那般麻烦,不如就让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让沉璧告知母妃,他已与萧观音圆房,省得母妃再为此事暗中折腾,他这里,也能清净不少……   如此想着的宇文二公子,在暮光中,“嗯”了一声。   尽管心里已有了五分准备,但在真的听到这个答案时,十七岁的萧家大小姐,因“修行”不够,在想到二人昨夜竟真的赤|身相对,和那一张张直白的小人图时,还是在浮金薰暖的暮光中,不可自抑地面皮薄红。   十七岁的宇文二公子,脸皮则厚得很,他摸了摸下颌,似在回想昨夜,想了片刻,摇着头,对萧家大小姐总结圆房之事道:“没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的二狗:呜呜呜有意思,求再来一次!   感谢在2020-03-19 17:14:49~2020-03-20 16:4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面包姐姐、任倚楼、夜璀璨、无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ed 34瓶;巴扎尾巴 20瓶;甜酒果 17瓶;到谢桥 10瓶;爆米花、子不语 2瓶;婳妤、淡定的大仙女、37365253、岑知酒九、缓缓矣、、30466592、墨昭毓、196587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情郎   “照着小人书这样那样, 试了好多种,都没有一个好玩的, 沉璧骗人, 以后不玩了!”   宇文泓用这句话, 来解释未来他自“圆房”之夜后, 就不再与她行房的因由,而后转过身去, 继续若无其事地拎桶舀水浇菜。   他是脸皮厚如牛皮,一通胡话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淡定如常,但听他说什么“这样那样”的女子, 想那小人书上各种歪扭奇怪的姿势, 想自己昨夜赤|身与宇文泓这般这般、那般那般了好多种,薄红的面皮,在薰暖的暮光中, 止不住地越发灼热, 玉颊如飞浮两道胭脂,红若天际赤霞。   夕阳浮灿流光中, 萧观音的心, 不可自抑地因羞急簇簇跳动起来时,又见身前年轻男子那般淡定,仿佛昨夜之事,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于是满腔羞急,渐又有一半,化成了真心的感叹,感叹稚子之心,纯真本朴,不为外物所扰,感叹自己的修行,远远不够,还无法视皮囊如无物,不如一颗澄心的稚童,当努力,当多努力。   正如此羞窘且感叹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潮时,萧观音忽听有微颤的嗓音唤她道:“观音!”   这一声颤,自是极力强行按捺怜惜、愤懑、愧疚等种种复杂心绪的萧罗什,情难自抑的一丝真实流露,萧观音闻声看去,见是哥哥来了,甚是惊喜,忙丢放下手中的葫芦水瓢,搴着裙裾,迎上前去。   宇文泓被萧观音丢入桶中的水瓢,给溅了一脸凉水,他一边用手抹着水,一边站起身来看去,见他那萧家大舅哥来了,还有他玉树临风的世子大哥。   想及昨夜澹月榭之事,宇文泓眸光微深,心中暗暗思量,而他的娘子萧观音心内,没他那些弯弯绕绕,纯粹盈满了与家人相聚的欢喜,步伐微急地沿着菜埂走上前去。   菜埂泥地因溅有井水微微湿烂,饶是萧观音有注意小心些,还是因步伐微急,在走至菜埂尽头时,踩着烂泥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萧罗什见状,自是心猛地往上一提,忙不迭大步上前,要扶住他的好妹妹。   但,他的反应已够快了,却有一人比他还快——是他身旁的世子殿下,如风般掠近前去,伸出双臂相扶,正叫脚滑摔前的妹妹,扑入了他的怀中。   被拥贴在男子身前的萧观音,哪里知道,这并不是她自洞房夜后,第二次与宇文清如此亲密,感激之余,又甚觉不好意思,人一站定,即匆匆退后半步,忍着羞窘,认认真真地向世子殿下敛衽为礼致谢。   宇文清暗观萧观音神色,看她似是半点也不记得昨夜之事了,心中也不知是该庆幸,庆幸她不记得他昨夜的轻浮之举,他在她心中依然是个君子如玉的好世子、好大哥形象,还是该失落,失落她竟忘了他们昨夜那般亲密,忘了他岂止拥她方才一瞬,昨夜的他,有长长久久地将她拥在怀中,而她,是那般地恬美可人,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就似依偎在心爱的郎君怀里,由着他轻抽出她的玉簪、手挽着她的长发,浅浅静静地笑看着他,甚至顺从地任他低下头去,欲一吻芳泽。   ……若不是二弟忽至,他应已俯就,就似在梦里,那一次又一次……可梦乃幻影,千次万次,又怎及佳人朱唇在前,吐气如兰……   宇文清眸光掠看过那朱樱一点,暗忍心潮,抬眼望向拎桶走来的二弟,笑问他道:“你自己一身力气无处使,亲自拎桶浇水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弟妹干这种粗活?!弟妹是世家小姐,她的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焚香调琴的,哪里能由着你这般胡闹呢?!”   世子殿下所说,正是萧罗什心中所想,只他碍于身份,无法对长乐公质问出口罢了,此刻听世子殿下这般道出他的心声,心中感激更进一分时,又听世子殿下和声对妹妹道:“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二弟胡闹时,不必跟着一同胡闹,你昨夜还病着,今日就这样下地干活怎么能行,该在屋内好好歇着才是。”   萧罗什一听更忧,急问萧观音道:“妹妹,你病了?”   萧观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病了,正懵怔时,见世子殿下又看向宇文泓问道:“昨夜大夫怎么说呢?”   宇文泓拎着大半桶水过来,“哐”地一声砸地上,溅了他大哥半身袍摆,掸着手道:“没找大夫,抱娘子从澹月榭出来后,她说她没有病,就是晕乎乎地想睡觉,我就带她回来睡觉了。”   萧观音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怔怔地听宇文泓胡扯,想自己怎么“晕乎乎地想睡觉”,最后睡成那样了,而宇文清听到“睡觉”二字,自是想到“圆房”,想昨夜二弟对萧观音做他梦中所做之事,心里莫名堵得厉害,面上仍是如常含笑,轻振了振衣摆上的水珠道:“弟妹身体安康,自是最好,若真有不适,我也有昨夜看顾不当之责,难辞其咎。”   一旁的萧罗什,听世子殿下这话说的,似只是寻常家常,又似别有几分深意,正因此心神微恍时,听到妹妹观音唤了一声“大哥”,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应声的同时,发现世子殿下,也一同应了一声,于是两人不由一齐微微怔住,互看对方一眼后,忍不住相视一笑,又俱看向萧观音,看她是在唤哪位大哥。   蹲在水桶边洗手的宇文泓,看这三人还挺和谐,一边洗一边继续看,见萧观音唤的是他的那位大哥,回的是他大哥先前所说的“难辞其咎”的话,嗓音柔和道:“大哥言重了,昨夜是我自己喝多了。”   虽然只这么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但萧罗什已将自家妹妹与世子殿下的和洽关系,看在眼里,他能感觉到,世子殿下对妹妹的关心,再看璨璨暮阳下,世子殿下与妹妹站在一处,玉貌花容,衣袂飘飘,宛若一对璧人,赏心悦目地静望片刻,眸光再飘向水桶边傻愣愣蹲着的那位,心中立时一梗。   不多时,闲话一番的宇文清,在“无意”间向萧观音点露出,是他促成了此次兄妹相会后,便道不便在此打扰家人相聚,朝萧观音兄妹笑望了一眼后,十分贴心地离了长乐苑,萧观音见哥哥来此,自是热情相邀共用晚膳,萧罗什也想看看妹妹日常三餐用些什么,可是也如农家一般青菜萝卜、咸菜稀饭,遂应邀留在长乐苑中用膳。   好在,虽然他这妹夫长乐公,不仅把自己活成了个农夫,还想把他的好妹妹拉着当农妇,但在吃食上,倒不亏待自己,萧罗什望着满案珍馐,从踏入长乐苑到现在,总算有一件事,能勉强入了他眼。   但,才刚入眼,又见他这妹夫,在膳中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大快朵颐,丝毫不关心一旁的妹妹,不知为他的娘子夹菜斟酒,萧罗什心中又浮聚起不满,他食不知味地用着晚膳时,忽听妹妹问他道:“……哥哥近日,有见过玉郎表哥吗?”   虽然他从前总想着撮合妹妹与玉郎表弟结成连理,但妹妹却很少主动问起玉郎表弟的事,萧罗什听妹妹这样问,心中微讶,望着妹妹回道:“前几日才与他见过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事涉皇后娘娘,萧观音有口难言,只能简单道,“只是想起与玉郎表哥,有许久未见了……”   ……自从玉郎表弟归乡守孝,妹妹与她,确实有许久未见,今年二月底的时候,除孝的玉郎表弟,倒来他们萧府看望过父亲母亲,但那时,妹妹已嫁了人,不在家中……   萧罗什眸光掠看过正低头扒饭的长乐公,心道,无能如他,不能帮妹妹解了婚姻、脱离苦海,难道还不能帮妹妹实现一点日常的小小念想吗,遂边用着晚膳,边与妹妹商议,等过些时日官员休沐,他邀玉郎表弟出游,接她一起,让弟弟迦叶、妹妹妙莲也一同随行,他们这些表兄妹们,再像幼时一般,聚在一处,好好游乐一番。   低头扒饭的宇文泓,听他们兄妹言谈间,就敲定了日子地点,将“幽会”变得光明正大,夹了一撮绿油油的青菜,默默地塞入口中。   玉郎表哥与皇后娘娘幽会之事,一直像阴云浮在萧观音的心里,不亲口问问玉郎表哥究竟,并提醒他此事会有的祸端,实难安心,此刻,她听哥哥道会安排好见面事宜,心里也微微松快了些,含笑向哥哥道谢。   萧罗什得了妹妹这一声谢,心中却是越发惭愧,惭愧自己只能为她做这么多,痛恨自己无能的他,看妹妹为这一点小事展颜而笑,心中愈发替她感到心酸,如此强捺着满腔的愧疚酸苦,用毕晚膳,他与妹妹单独说了一阵话,仔细问她婚后诸事,妹妹仍是如回门时所说:“一切都好。”   萧罗什知道,怎么可能是“一切都好”,他今日亲眼所见,都是这么不堪,平日里不知还有多少难堪之事,可,再难堪,妹妹说与他听又有何用呢,连婚嫁这样的大事,都是无可奈何,平日之事,他们萧家,又能护她多少,妹妹除了报喜不报忧,告诉他们“一切都好”,还能如何呢……   心中难受的萧罗什,在临走之前,有试着再三低声下气,请长乐公好好待他妹妹,但看长乐公一副漫不经心、蠢蠢笨笨的模样,就似这一院子的呆头鹅不开窍,也是气堵,最终咽下未竟之语,婉拒了妹妹的相送,在侍仆的引路下,转离了长乐苑。   暮春之夜,一地银辉如霜,有白鹤清唳,越过幽茫夜色,从不远处传来,声遏云霄,萧罗什随这清声顿住脚步,回身向鹤鸣传来方向看去,想那处花木拢映的清雅阁苑,应就是世子殿下所居的云蔚苑了。   ……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其实,清雅似鹤的,又岂止世子殿下一人,他的妹妹观音,亦如白鹤皎洁,鹤者卓绝,怎可陷入尘泥,与俗世呆头鹅为伍,当与皎洁高雅的同类在一处,才是啊……   萧罗什如是默默想着,携着满腹心事,缓缓踏入了夜色之中。   长乐苑内,宇文泓见一顿晚膳下来,萧观音心情似松快了些,也不知是因为与兄长小聚,还是因为将见情郎?   ……若是因为兄长,若她与萧罗什真是兄妹情深,那她接下来心情还会更好,依他探报,他大哥将要对尚书令下手,正在选“刀”,瞧今日大哥携萧罗什拜见他父王这情形,想来应就选定了萧罗什,接下来不久,萧罗什应会青云直上、风头无俩,只是这“刀”用完之后,是会卷刃被弃,抑或其他,还是两说……   ……若是为见情郎……他宇文泓虽在装傻,但又不是真傻,她这“偷情”偷的,是否太明目张胆了些??   ……罢了,他也不在乎……   宇文泓原是如此想着,但等真到了那一日,萧家的车马来接,他望着萧观音梳妆离开的身影时,还是不由地摸了下脸,沉默片刻,问了身边承安一句,“……我的脸,很花吗?”   承安心想您自己弄得自己满脸伤痕,难道还不知有多花吗,口中却笑着道:“一点点,就一点点花,涂涂药就好了,要不,我给您拿点药来?”   承安第一次听二公子关注起他那张大花脸来,原想趁热打铁,给不愿抹药的二公子,上点药来着,但二公子却一如既往地坚定摇了摇头,“不要!”   这次比之以往,二公子还加了一句,“你家公子我,就爱大花脸!”   雍王府大门前,在车中坐定的萧观音,正要吩咐启程时,忽见车帘被人一掀,紧接着宇文泓钻坐了进来,垂着两只手,挨在她身边。 第36章 夜叉   萧观音与宇文泓虽为夫妻, 睡一张榻,住一屋檐下, 但白日里有时候, 可谓是“各过各的”, 因她从不会干涉宇文泓的行踪, 宇文泓出门疯玩,她并不会时时跟随, 绕着他转,而宇文泓亦同,不会成日里围着她, 他出去玩时,并不管她一个人在府内做什么, 她有时有事出门, 宇文泓也并不会跟着,他们二人虽为夫妻,但彼此在雍王府长乐苑以外的地界, 生活其实是颇为独立的。   故而今日, 萧观音将出门与家人相会时,宇文泓忽然垂着两只手钻坐进来了这件事, 叫她心里甚为惊讶。   “……是要一起吗?”萧观音问坐进来却又长久不说话的宇文泓道。   宇文泓揉了揉鼻子道:“长乐苑里闷闷的, 想出去玩。”   萧观音问:“我是要去曲江,你想去曲江玩吗?”   宇文泓眼望着他的娘子,点了点头。   萧观音半点不心虚,神色自是十分坦然, “那就一起吧”,对待宇文泓,向来如待小孩包容的她,这样说罢,即吩咐车夫扬鞭启程。   身为娘子的萧观音,心中无鬼,是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地同意携夫同行,但在明明没鬼、却疑心生暗鬼的夫君宇文泓看来,萧观音越是坦荡,就越表明她真真能演,她越是爽快地同意携他同行,那她就越是半点也不把他这个“傻夫”放在眼里,大胆至极,大胆至极……   ……呀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透帷照厢的日光中,宇文泓默默打量着身旁盛妆华服的女子,越发肯定自己的疑心。   ……在长乐苑中时,她一向并不十分注重梳妆,常穿的是缕银素纱等淡色襦裙,所用发饰也只二三玉银钗梳而已,相较王府内一众金银满头、华服霓裳的后宅女眷,要素净许多,但今日,她却特别地一改常态,刻意梳妆打扮……   ……不仅在更衣时,专捡鲜艳颜色试穿,挑了许久,才最终择定一袭淡樱桃红罗襦并石榴红金泥缬花裙,还特意询问侍女时新妆样,在命她们依样为她绘好了时下贵妇间流行的“飞红妆”后,对镜观看许久,又亲自执了小笔改妆,将颊处胭脂稍稍拂淡了些,将两道晕黄,轻拂入鬓,如月色破云后,又将眉心的一点桃花钿,改为贴饰同色芙蓉花钿,处处以求完美,那神情姿态,简直同抄佛经时一般认真,他与她成亲这么久,还从没见她在妆容衣饰上,这般费过心思……   ……是了,都道女为悦己者容,天天同他一个傻子大眼瞪小眼,有什么好费心妆容的,自然是要与情郎相见,才会这般认真梳妆,处处留心,务求完美无瑕了……   ……完美无瑕……他看是花里花哨……   坐在车内,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叨咕了一箩筐的宇文泓,轻嗅了嗅鼻子,发现不仅妆饰衣裳不同以往,她今日身上的熏香,也比平日重上许多,不是从前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而是时下贵妇人常用的馥郁甜香,这自然也是为见情郎的缘故了,心里甜,用香也甜……呛人……呛人……   嫌呛的宇文泓这般想着,侧过头去,掀起了半卷马车窗帷。   因车马缓行,他这一掀,立叫外头路人望见了车内情形,一个被父亲架在肩头的小女孩,眼尖地看了过来,立嚷了一声,“爹爹~爹爹~那辆车里有仙女~”   时人慕色,小女孩这一声喊下来,路人们纷纷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宇文泓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热切目光中,默默地垂了手,窗帷复又落下,隔绝了一切好奇窥看的视线,却隔不了天真女童的惊奇叹音,“爹爹、爹爹,仙女旁边……好像坐着一个花脸夜叉……”   车中的“花脸夜叉”本人,耳听着小女孩渐渐远去的童音,想起那夜萧观音因酒药之故,将他误认作她的“玉郎表哥”的情形,玉郎玉郎,想来也是如他大哥那般玉树临风的俊郎君,至少不会如他这般一张夜叉花脸,否则醉中的萧观音,也不会一脸急忧不解地问他为何花了脸,晕乎着脑子还想着给他涂药……   无声暗想片刻的宇文泓,转看向身旁的女子,故意问道:“什么是夜叉?”   萧观音如实道:“夜叉为鬼名,生长于阴间,生活痛苦,形状可怖,性勇健暴恶、多瞋佷戾,能食人。”   宇文泓“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个小孩是在说我长得又丑又可怕。”   萧观音柔静望着他道:“童言无忌,等她大些,便知不可以貌取人。”   “以貌取人好,大家都喜欢漂漂亮亮的人”,起了坏心的宇文泓,有意吓唬身边女子道,“我听人讲,这世上有‘夫妻相’一说,说是做夫妻做久了,渐渐就会长得很像了,若时日久了,你慢慢地,长得越来越像我这个‘夜叉’,可怎么办呢?”   预想中的嫌恶和恐慌,依然没有到来半分,甚至连一丝蹙眉都没有,女子听了这话,仍只是浅浅笑着看他,直看得宇文泓莫名心内一堵,继续戳刀,嗓音凉凉地道:“你长得像我这样,大家就都不喜欢你了。”   却见萧观音轻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笃定道:“不会的,父母家人爱我,并非因容貌爱我,纵是我因故毁去面容,貌若无盐,父母家人一样爱我,真正爱我的人,并不会因为我容貌的改变,而对我的爱有所增损,若会因容貌有所增损,那也并不算真正的爱。”   穿帷而入的日光,耀得女子云鬓步摇曳曳流金,摇映在她面身周围,滟光四射,拂照过发间腕间珠玉琳琅,处处如波光耀眼、炫目迷离,却不及女子一双澄澈明眸,宛若琉璃,莞尔静望着他道:“我对他们的爱,也是这样。”   许是日光金光珠玉之光,太过错杂耀眼,宇文泓只觉有一瞬似要溺在这双琉璃清眸里时,又见她浅笑着柔声对他道:“爱你的人,也不会因你容貌如何改变,而对你的爱,有所增损的。”   萧观音是好心言语,但不知内情的她,不知这一句正直直戳中宇文泓最隐秘的心事,如一柄尖刀,深深地捅|入了他的胸|膛,叫他立时呼吸一窒,心里如有气血翻涌如潮,直要将他整个人吞没,面上却仍是如常,波澜不惊,甚至弯起唇角,笑了笑道:“真好。”   ……真好……就像他幼时因痛恨自己的容貌,故意摔入荆棘丛中,落得满身满脸伤痕,夜半忍着痛爬起身来,揽镜照看着自己难辨本来面目的脸庞时,忍疼咧着嘴笑,心想,真好,他那时想,以后,以后一切就都好了……   ……可不会好,永远不会,他的这张脸,是他生来背负的原罪……   ……幼时他也曾不解,他长得并不丑陋,为何母亲一看他,眼底就潜藏厌恶,为何旁人看他的目光背后,也潜藏着各种不敢见光的闲言碎语,后来他明白了,明白因他生得不似父王,明白那背后的隐因……明白他生下来,就是个令人厌憎的错误……令生母痛恨至极的错误……   懒懒靠上车厢后壁的宇文泓,于唇际衔着淡淡的笑意,如小孩感叹道:“真好,没人爱夜叉,可宇文泓是有人爱的,好多好多。”   身边的女子,听他这句话后,却认真地回想佛经道:“佛爱众生,有的夜叉,受佛陀教化,是可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的。”   宇文泓其人,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不信人,独独只信他自己一个,哪里会去信佛,咬着笑,懒洋洋地望着萧观音,语气轻浮道:“是什么佛陀这么好心,来渡丑陋暴恶的夜叉?观音娘娘吗?”   萧观音似听不出他言中的恶意调侃,仍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道:“这就不知了,得看缘分天定了。”   宇文泓看她始终如一团棉花般的云朵,絮絮软软,看着轻柔无力,承受不了任何打击,可无论他出何“重拳”,都打击不了她分毫,她自有本心,就似那朵棉云,外力干扰不了半分,心里又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干脆不再说话,闭眼假寐。   初夏阳光灿烂,尽管有窗帷遮蔽,仍是随着前行的车马,在他紧阖的双目处,跳跃着一闪一闪,内心本就因旧事阴郁低沉的宇文泓,正因此愈发浮躁、皱锁眉峰时,忽有一方凉凉滑滑的帕子,如一道如水的月光,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折覆在他的双目处,令他沉入了清凉安逸的黑暗中,不再被恼人的阳光所扰。   她像是以为他真的睡着了,动作轻轻柔柔的,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喝茶的声音轻轻,翻书的声音轻轻,如轻沙地细雨,一丝丝地吹落在燥热的心弦上,渐渐熄灭了那灼人的火星。   阖着双目、浸在黑暗里的宇文泓,起先心也沉在黑暗的烂泥里,纠缠着噩梦般的陈年旧事,被腐烂之气包围,不得安宁地愈发头晕脑胀之时,忽有如丝如缕的清甜香气,飘萦在他的鼻端下,逸入了他的心境里,他心里恍恍惚惚明白,这是帕子所携的香气,是他所讨厌的呛人甜香,但双手却又似倦沉得很,好像真的困得厉害了,没力气抬起将搭在目上的帕子拿开,最终仍是一动不动,由着自己在丝缕甜香所织就的梦境里,松懈身心,沉入了香甜的黑暗中。   车马抵达目的地——曲江之畔游仙苑外时,阳光正好,萧观音刚被侍女扶下马车,即见妹妹妙莲高兴地迎上前来,牵握住她的双手,欢欣地唤道:“姐姐!”   她上下打量她的衣裳妆容,笑音清脆如铃,“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   萧观音正是为妹妹妙莲的缘故,才特意盛妆出游,上次,她回门归家,身上恰穿的是一件农妇裙裳,妹妹妙莲因她衣裳简朴,觉得她在雍王府的吃穿用度,远远不如家里,婚后生活过得十分心酸,为此红了眼睛,她哄了妹妹好久,妹妹妙莲都不尽信,仍觉得她是在安慰她,故而今日出行,她才特意盛妆华服,以此来告诉妹妹,她并没有被她夫君宇文泓苛待,她在雍王府长乐苑,一切都好。   和妹妹妙莲说话的功夫,一众家人都围了上来,在场年纪最长的萧罗什,正要笑引弟弟妹妹们入苑游玩用宴时,听妹妹观音道:“等等。”   他随妹妹目光向车厢看去,见车帘一掀,一人钻了出来,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懒洋洋地朝他们看来。 第37章 吃糖   一见到这不速之客, 萧罗什等人的笑容,立僵在了脸上, 其中年纪稍小些又藏不住心事的少女萧妙莲, 见这个讨厌的长乐公也跟来了, 不悦地一拧手中的帕子, 直接撅起了红嘟嘟的唇角。   扫人兴致的宇文泓才不管这些,睡了场好觉的他, 钻出车厢,站在车前,边伸着懒腰, 边放眼看去,将目光定在前方唯一一个生面孔上, 在阳光下微眯着眼打量心道, 倒真是个似他大哥的玉面郎君,只他大哥是瞧着温润如玉,这人却看着清清泠泠的, 在跃金的日光下亦浮着雪意, 见他朝他看来,不卑不亢地向他躬身施礼道:“下官拜见长乐公。”   宇文泓微挑了挑眉, “你认识我?”   年轻男子回话的嗓音, 亦清如冰玉,“长乐公亲迎那日,下官正好返乡抵京,在神都城大街上, 有幸远远见过长乐公一面。”   ……啧啧,偏巧是在他成亲亲迎那日返乡抵京,怕不是听说表妹将要成婚,故而急急从故土返归,想赶在表妹成亲前,与她见上一面,甚至做些什么……想来,他们表哥表妹,青梅竹马,早就郎有情妾有意,是他这个横叉一脚的二傻子,棒打鸳鸯了……   ……不不,抄大棒打鸳鸯的,是他那个母妃……   跳下车的宇文泓,边这般想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娘子的心尖之人,背着手,明知故问道:“你是?”   年轻男子再一躬身道:“下官卫珩,出身颍川卫氏,家中行三。”   宇文泓其实早知道有这么个人,只是从前没有亲眼见过而已,卫珩,卫家玉三郎,颍川卫氏当家人卫翊的嫡子之一,从多年前清河王谋逆一案开始,展翼腾飞的颍川卫氏,在现今朝堂之中,权胜长期式微的兰陵萧氏,萧观音生父不过一五品官员,而卫珩之父卫翊官至三品,素日颇受他父王倚重,这卫珩背靠生父家族,一入朝,即担任美称“兰台郎”的秘书郎中一职,未来仕途,原应比萧罗什要顺当许多,但如今,萧罗什既入了他世子大哥的眼,青云之路,或比他这玉郎表弟,更加顺畅。   ……只他这风流多情的世子大哥,选中萧罗什为“刀”,有几分,是为萧观音的缘故呢……   宇文泓回想那夜澹月榭,醉酒的萧观音,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大哥怀中的场景,再看明亮的江畔日光下,她在卫珩刚自报完家门,即紧着含笑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卫家表哥,我与表哥有许久不见了,得闲约了出来相聚游玩。”   ……不必解释,多描多黑,他心里门清得很……   宇文泓唇浮着笑听萧观音说完,看向她的“玉郎表哥”道:“你既是娘子的表兄,那我也该唤你一声‘表哥’了?”   卫珩自是再一躬身道:“不敢。”   ……谅他也不敢!!   宇文泓收回注视卫珩的目光,看向一众萧家人,他人虽讨嫌,但身份摆在这里,如萧罗什等,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还是只能向他施礼,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将他迎入游仙苑中,一同赏游。   正是初夏时节,本来白日天气,已叫人感觉炽热不适,但游仙苑内,花木葱茏,柳荫四合,烟水萦回,并有来自曲江的习习凉风,挟着满江湿润的水汽,吹入苑内,拂散燥热空气,令人行走苑内,通身清凉舒适,可尽情趁良辰赏芳景,不必为暑热所扰,十分惬意。   一行人中,三名女子携婢走在前方,边赏看池中新荷,边闲话笑语,没有宇文二公子横插在她们中间,眼不见心为净的萧妙莲与裴明姝,都颇有兴致地询问萧观音面上妆容,是如何绘就,怎似“飞红”,却又比“飞红”更添清丽皎美,萧观音耐心解答,从描眉点唇,到染颊贴钿,在妹妹与嫂嫂的询问下,一一细说,她们这厢在前欢声笑语,声若银铃,后方却是无人言语,有如一潭死水。   宇文二公子宛若贴有止声功效的道家符咒,有他在,便无人想言语,萧罗什是对这妹夫心如死水,表面功夫做足后,便懒得再和他多说一个字,平添闲气,卫珩是性子本就微微清冷,又君子端静,不会自来熟地与人没话找话,遂也不会主动同二公子聊说什么,而年纪最小的萧迦叶,倒是有心问问长乐公,问他姐姐在长乐苑的生活,从中探看他对姐姐平日如何,但他试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什么“大头菜”“大肥鹅”之类,遂也默默地闭了嘴,如两位兄长,沉默踱步赏景。   如此前方热闹、后方死寂地游走至临水的千波榭附近,萧罗什早命人在此陈设午宴,众人用了一回后,又有膳后时新果点呈上,宇文泓一边用着一道蔗浆甜酥,一边悄瞥眸光,见坐他身边的娘子,一改平日沉静,难得地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意味,心不在焉地浅饮着杯中的乌梅汤,眸光一直在往食案斜对面的卫珩身上飘。   耳听着榭外聒噪蝉鸣的宇文泓,饮了一口凉凉的冰蔗浆,于心中叹道,躁动啊!   “躁动”的娘子,终是难忍“躁动”地站起身来,走至不知是否同样“躁动”的卫珩身边,低身轻语几句,引得卫珩抬首看她一眼,心也像是被勾得“躁动”起来了,二人一同“躁动”地走离了千波榭,不带半个侍女随从,双双“躁动”的身影,“躁动”地越来越远。   认为自己近日较为清闲,故得空来此看戏,纯属无事找乐的宇文泓,将萧观音与卫珩并肩走开的一幕,关注地看在眼里,不远处的萧罗什亦然,只他不是宇文泓这般心思,而是在心中暗暗纳罕,奇怪从前并不会刻意与玉郎表弟单独相处的妹妹,今日为何突然与玉郎表弟亲近起来了……   想了一会儿的萧罗什,眸光扫看过长乐公,心里微微一顿,再看向那并肩远去、男才女貌的二人,脑子里像是有点明白了。   ……妹妹从前还是闺中女儿时,不解男女之情,无论他怎么撮合,都对玉郎表弟难生情意,现下,她身不由己地已为人妇,成日面对长乐公这样一个丈夫,再回想从前,回想玉郎表弟是怎样的好郎君,是否会心生悔意……悔意里,又是否会生出些情意……   有点疑心自家妹妹要给长乐公上色的萧罗什,再看向宇文泓本人,见他将碗中蔗浆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也朝妹妹与玉郎表弟离开的方向走去了。   ……看戏嘛,要近点才看得着,离远了看不清有何意思!   宇文泓如是“心无旁念”地想着,脚下却越走越近,到最后,已经不是不远不近的看戏距离了,简直快走贴在男女主角的背后了,使得萧观音不得不转过身来,十分直白地告诉他道:“夫君,我想和玉郎表哥单独说会儿话。”   宇文泓不知自己是起了故意使坏的心思,还是其他,朝萧观音眨了眨眼道:“我也想同你说话。”   旁的事萧观音无所谓,可这样的要紧秘事,若被小孩心性的宇文泓听去,又童言无忌地说给旁人听,让这事传扬开来,那就糟糕了,她无奈地望了会儿身前的男子,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放有乌梅丸糖,于是摊开宇文泓的掌心,在他掌心倒了一粒糖,温声哄道:“就一会儿,你在这等一会儿,等你把这颗糖含化吃了,我就回来陪你说话了。”   ……真把他当小孩哄吗?!   宇文泓看萧观音在拿一颗糖打发他后,抬脚欲走,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他道:“若有人过来,唤我一声。”   ……这是……她自己去和亲亲情郎幽会,还让他这个夫君,帮着望风的意思??   宇文泓饶是算见过大风大浪,也被此刻他娘子这一旷世骇俗之举,给惊住了,目瞪口呆地见她含笑向他说了一句“谢谢”,而后,携她那亲亲玉郎表哥走远了些,然后二人就在墙角一株柳树下,嘀嘀咕咕,咕咕嘀嘀。   ……这个萧观音……这个萧观音……   抱着看戏心态来的宇文泓,此刻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应气吗?自诩孑然一身的他,无亲无妻,萧观音名义上是他娘子,实则与路人无异,有何可气?!他应笑吗?可若笑,怎么感觉不是在笑幽会的戏中男女,而是在笑杵站在这望风、真的像个傻瓜的他自己?!   不知心里到底翻腾着什么滋味的宇文泓,无声地动了动唇,下意识抬手将糖扔入了口中,下一瞬,他即倏地皱眉。   酸!   这厢,宇文泓几要酸倒牙,那厢,墙角青柳之下,萧观音因相见不易,长话短说,直接告诉了玉郎表哥,她那日在宫中画楼所见,并委婉告知表哥,她的顾虑与担心。   一向端静自持的玉郎表哥,在听到她的话后,面颊微微泛红,于片刻似觉尴尬地短暂沉默后,低对她道:“……其实皇后娘娘她,只是在拿我取乐罢了。”   “我这样的身份,怎敢对皇后娘娘有何非分之想?娘娘她,也只是一时兴起,随手抓着我这么个人,拿来打发闲暇时光罢了,等娘娘过些时日兴致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卫珩对萧观音道,“平日里,我会尽量避让,若实在避不开,也不会对娘娘有任何越轨之举,表妹放心。”   卫珩幼少之时常去萧府,与萧家的表弟妹,常常相见,可说一同长大,彼此都算熟悉,因此深知表妹观音为人的他,能猜到表妹自知这桩秘事起,定一直为他悬心吊胆,心中感激并含愧,向她一揖礼道:“多谢表妹关心。”   萧观音无需表哥这一揖礼,只是见表哥明白此事厉害,听他说皇后娘娘只是一时兴起,终于能稍稍放下心来,兄妹友爱,卫珩见表妹为他展颜,心内一直惦念着的表妹的事,也浮起在心头。   ……若是表妹真嫁得了如意郎君,他定亲口道喜,并送上厚礼,但表妹嫁的是那样一人,他那日,可是在安善坊萧宅门前,亲眼看到这位长乐公,是如何亲迎破门,娶回他的观音表妹的……   ……其实,熟悉表妹品性的他,一方面感觉世间难有男子,堪为表妹良配,另一方面,也能隐隐感觉到,表妹似是心离红尘,无意人间情爱,但,这样的表妹,最终却在权势所迫下,嫁给了长乐公这样一位男子,此事听在世人耳中,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可落在至亲之人的心上,便似一柄冷锐的尖刀……   与婚后的表妹,第一次相见的卫珩,实在贺不出新婚之喜,他侧首朝远处的长乐公看去,见他也在朝这儿看,含着口中的糖咕哝两下,又转过头去。   卫珩暗想长乐公似跟表妹跟得厉害,不仅从雍王府跟到了游仙苑,方才都跟贴地那么近了,像是一步也离不得似的,问萧观音道:“长乐公他,平日很黏表妹吗?”   萧观音轻笑着摇头,“也没有,只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事情既已说毕,他们二人,便往回走,虽酸但吃的宇文泓,边皱着眉将最后一丝乌梅糖汁咽下,边抬眸看去,见同她那表哥走回来的萧观音,看着神情放松了许多,想是经此一会,心里甜丝丝的。   萧观音岂知她这夫君心中有何“奇思妙想”,只是走至他身边,看他腮帮子微微鼓着,以为他还没有含化那糖,笑问他道:“糖好吃吗?”   宇文泓面无表情道:“甜死人了。” 第38章 身体   ……乌梅丸糖是酸酸甜甜的, 怎会“甜死人”呢?   萧观音怔想一瞬,又想许是宇文泓较能吃酸, 故觉不出梅酸, 只食得到糖甜, 她想他平日蘸着醋一口一个饺耳、毫不畏酸的模样, 不再多问,只就着他之前的话, 含笑问他道:“方才是要同我说什么呢?”   “忘了”,甜死了的宇文泓,嗓音了无生气, “没话讲了。”   他说着就背着手往千波榭回走,也不等人, 萧观音只当小孩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不多想也不介怀,笑看玉郎表哥一眼,一同跟上。   如此三人一前两后地回到千波榭时, 见榭内气氛与他们走前, 大不相同,萧罗什、萧妙莲、萧迦叶俱围着裴明姝, 如众星拱月, 面上皆盈满笑意,而凭几倚坐正中的“明月”裴明姝,面上带笑含羞,双颊红浸浸的, 似羞到不行,又似染满了喜意。   “姐姐!姐姐!!”   萧观音正怔茫时,见妹妹妙莲一见她回来,即迫不及待地冲近前来,紧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就要做姑姑了!”   妹妹妙莲笑得双眸晶晶亮的,开心得像是能原地蹦起来了,“我也要做姑姑了!!”   原来在他们三人离开这段时间,榭内的裴明姝,忽然捂胸欲呕,萧罗什等自然是以为她病了的缘故,急忙要找大夫,却被裴明姝拦住,道是不必。   萧罗什虽然日常会和妻子时有拌嘴,但其实感情甚笃,见妻子十分难受的模样,怎肯“不必”,仍是执意要命侍从去寻大夫时,见妻子再次拦住,且一向性子明爽的她,双颊浮起两道飞红,咬唇片刻后,含羞轻道:“不是病,是有了。”   原是裴明姝七八日前,即已感到身体不适,在命大夫把脉、得知喜讯后,她一方面自是喜不自禁,但另一方面,心底,却又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婚后数年始终未有身孕的她,虽没有得到丈夫与公婆的半句催问,但她一直隐有自责,疑心是否是自己身体有异,如今,好容易怀有身孕,心中的患得患失之感,令她甚怕这会是空欢喜一场,一直在想是否再等胎相稳妥多些,再告诉丈夫公婆,于是一日日地,直拖到今日,方才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了出来。   未为人父的萧罗什,起先听妻子说“有了”,还一脸茫然地问“有什么”,待妻子无奈地伸手轻打了下他,娇声嗔道“孩子呀”,才猛地醒过来神来。   被巨大欢喜冲击心怀的萧罗什,真是恨不得即刻将妻子搂入怀中,狠狠亲上几口,但因弟妹在场,他不能如此,只能强抑着内心的激动,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细问怀孕诸事,一时抬头笑看他的如花美眷,一时低头笑看那藏有孩子的所在,满面的笑容,如潮水涨开,都快兜不住了。   这场景落在冷心冷肺的宇文泓眼中,自是觉得此刻憨憨傻笑的大舅哥,比他更像个“二傻子”,而在身为亲妹妹的萧观音看来,却是能欢喜地感同身受,与妹妹妙莲一同走上前去,家人之间,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被家人围聚道喜的裴明姝,越是欢喜,心中隐忧更重,都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很怕出什么变故的她,在欢笑一阵后,眉眼间难掩忧思,萧迦叶虽是家中老幺,心却很细,见嫂嫂这般,立道会在寺中,日日为嫂嫂的孩子祈福平安。   萧观音也道会为嫂嫂和孩子抄写佛经,萧妙莲自告奋勇,要为未来的小侄子或小侄女绣做小衣裳,卫珩也道要给表侄|表侄女送上贺礼,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令裴明姝展颜欢笑,一家人可谓是其乐融融,直看得袖手独立一旁的宇文泓,感到牙酸。   ……那乌梅丸糖的后劲儿,也太足了些,再不吃了……   宇文泓如是想着,口中的酸涩,仍是长久不散,一直浸到了心底,持续到了在回雍王府的路上。   暮光照拂的车马内,他看萧观音眉眼间漾满欢喜之意,十分扫人兴致地嗓音凉凉道:“怀孕生孩子,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真心替嫂嫂感到高兴的萧观音,自是点头道:“那是自然,嫂嫂与哥哥感情很好,一直盼着能早日做上母亲,生下与哥哥的孩子,如今终于有孕在身,当然会欢欢喜喜地盼着孩子出世。”   她含笑望着宇文泓道:“天底下爱着孩子的母亲,都会为孩子的到来,感到欢喜的。”   简单一句话,又正戳中了宇文泓的心事,宇文泓与他这娘子成亲数月,算是发现了,每次他不怀好意地用凉凉尖尖的言辞戳她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她,总能用几十倍于他的锋冷言辞巨刃,用力地穿插过来,直把他捅个透心凉。   又一次被捅了个透心凉的宇文泓,望着他这娘子,哑口无言,他微动了动唇,想他今日硬跟出来“看戏”,真是浪费时间、无聊透顶,比“二傻”还要“二傻”,真真愚蠢至极,心里涌起一股烦乱,一个字也不再多说,眼睛一闭,双臂一抱,后背一靠,又如来时缩在车厢角落里,如活死人般,阖眼假寐。   闭眼假寐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烦乱地想了一句,别再往他眼睛上搭帕子了,香气齁甜齁甜的,叫人心里腻歪得慌,呛人!烦人!   如他所“愿”,返程的路上,没再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柔柔地在他双目处,搭一方折叠好的凉滑帕子,帮他遮蔽阳光,助他安睡,萧观音不再如此做的原因,是因为暮光西沉,车厢里的光线,一分分地暗下来了,无需如此,但在阖眼假寐、心如海底针的宇文泓看来,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车马抵归雍王府时,承安看下车的二公子面无表情,有点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心中不解,悄问夫人,公子“气”从何来?   萧观音也感觉到宇文泓有点气鼓鼓的,但她也不知为何,只能随他一同跨过王府门槛,边往里走,边看着他柔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事不高兴?”   宇文泓自己也不知自己在为什么事不高兴,答不出来的他,因为自己的这份“无知”,愈发莫名气堵起来,一旁的萧观音,看他这闷气生的,好像还越来越厉害了,想他今日好像很爱吃那“甜死人”的乌梅丸糖,于是又将那装糖的香囊取出,在手心倒出最后两颗,递与宇文泓哄道:“要不要吃颗甜津津的乌梅糖?”   ……又哄他吃这个酸死人不偿命的乌梅丸糖!!   宇文泓顿住脚步,双目灼灼地瞪视着萧观音,僵着不动不伸手时,一只小手从旁伸了过来,伴着笑嘻嘻的清脆童音,“二哥不吃,我吃!”   是有两三日未见的九弟宇文淳,他抓了其中一颗乌梅糖抛入口中,侧身看向不远处笑道:“四哥,还有一颗,你吃不吃?”   四公子宇文沨与宇文淳一般身着缺胯袍、足蹬鹿皮靴,像是刚一同从猎苑、校场之类的地方回来,闻唤走近前来,向萧观音掌心看了一眼,又抬首看向宇文泓,笑问他道:“二哥舍得我吃吗?”   因这是最后一颗了,萧观音也再一次问宇文泓道:“你不吃吗?”   午后那颗乌梅丸糖,好像到此刻,还在他心胃里发酸,真真比药还要难吃,宇文泓望着萧观音掌心那颗乌糖,直接皱着眉摇了摇头,宇文沨见状笑道:“那小弟就不客气了。”   他伸出两指,自萧观音掌心夹走那糖,指腹与女子掌心柔嫩香肤,轻轻一触即离,糖化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齿颊间盈逸开来,伴着乌梅清香。   “好好吃啊,嫂嫂,嫂嫂,还有没有了?”七岁的宇文淳,像是爱上了这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宇文泓暗想九弟该去找大夫查查味觉了,萧观音则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这是我自己无事时做着玩的,总共就这几颗”,她看宇文淳闻言神色失落,轻抚了抚他的头顶道,“等我新做了,第一个送给你。”   真孩子心性的宇文淳,听了这话,立又高兴起来,他缠着宇文泓与萧观音问东问西,又笑向二哥二嫂分享他今日在外所见所闻,宇文沨在旁无声地含着口中的乌梅丸糖,好似在认真听九弟口若悬河,眸光却悄悄落在萧观音玉白耳垂处的石榴金耳坠上,看它在暮风轻拂下,簌簌摇曳流光,看坠下悬缀的细密流苏,长长落至女子纤细肩胛处,如银练珠华璀璨。   ……除她成亲之时,他还未见过她这般盛妆,那一夜翠微亭外,所捡玉珠耳坠温润清雅,所见月下美人乌发素衣,长裙如雪,而今日此时,所见金红耳坠华美娇艳,所见花畔美人绯衣如火,清滟无双,极皎时极美,极艳时也极美,且美不与人同,红衣盛妆,却温雅绝俗,而白衣素洁之时,却偏似月下银狐,妩色动人,在极清之时,绽出极媚之姿,一声伏肩笑语的“四弟”,如生出无数细钩,撩得人心如狂。   随着悠悠忆想,那一声勾人的“四弟”,好似又响在了耳边,宇文沨看萧观音明明是在朱唇微动地同九弟说话,可却好像是在听她唤他自己,唤自己一声“四弟”,以那夜独有的妩媚声气。   暮色霞光,落在少年郎的面上,将他双颊悄悄灼热,宇文沨无声地偏过头去,如在赏园中美景,喉结却不为人觉地微动了动,酸酸甜甜的乌梅糖汁,尽被他用力咽下,可那一丝早在心底生出的妄念,却从心内升起,酸酸甜甜地,越攀越高。   ……真想筑一金屋,内藏美人,屋内唯有红白二色之衣……真想亲手为她戴上那只玉珠耳坠,听她再如那夜那般,极柔极妩,唤他一声“四弟”……   心神悠悠,不知微恍多久,少年郎再将眸光移回时,与九弟笑语一阵的年轻男女,已并肩远去,披拂着霞光的绯红倩影越来越远,但那莹白耳垂下流苏摇曳的璀璨流光,却一直在最后的暮光中熠熠生辉,如星火,灼燃在他心底。   这对撩人心火的石榴金流苏耳坠,终在夜深将歇之时,被它的主人,摘收在妆匣之中,将通身首饰一一摘下的萧观音,走往偏室准备沐浴时,见刚浴毕的宇文泓,正迎面走来。   原本这也是寻常之事,但因初夏夜热,宇文泓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寝衣穿得严实,而是小半敞着,半袒着胸|膛——这对他来说,也是寻常之事,在没有成亲前的每一个炎热夏夜。   可这对萧观音来说,绝不是寻常之事,就这么冷不丁第一次看到男子身体的她,一怔后,心猛地跳了起来,忙偏过头去,双颊不可自抑地浮红。   但只片刻,想到当视皮囊如无物的信佛女子,又捂着心口,强忍着羞腼,慢慢地移回了目光,不再逃避,只当修行。   宇文泓原本看萧观音突然转头,脸红得就像成亲那天晚上他逗她那般,心中还想发笑,但看她又突然无声地转看过来,红着一张脸,眸光专注到诡异,不由抬起手来,默默地将半敞的衣裳拢紧。 第39章 脸红   ……既早已圆房, 早与宇文泓这般那般,既然宇文泓稚子之心, 可在那之前与之后, 都能视皮囊如无物, 为何她这修佛之人, 事已至此,还在偏偏执着于此, 做不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之前早已看过了,尽管她不记得……不过一副皮囊而已……红颜枯骨,青丝白发……   这般想着的萧观音, 强忍着满心羞窘,转看过来, 如在长见识般, 认认真真打量,希望自己在这不再逃避的了解之后,往后可视之与其它她所了解的世间万物无甚区别, 从此不要再为一副皮囊大惊小怪、脸红心跳。   萧观音是抱着“一槌定音”“一劳永逸”的心思, 转看过来,认真打量, 但她一边红着脸、一边专注凝看的神态, 落在原本想看笑话的宇文泓眼中,便无比之诡异。   ……因为他平日里,有时会和兄弟仆从等,一起下河游水浴马之类, 他对自己的身材,与同龄男子相比如何,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知道这个萧观音表面温雅,内里很是大胆出格,但……她已大胆出格到这地步了吗……难道她没听说过眉妩骨裂的事吗?!   能承受世间风霜的宇文二公子,却像是有点承受不住他娘子红脸打量的目光,不由默默地抬起手来,将半敞的衣裳拢紧了些,不叫他自己半丝春|光外泄,被这女子窥去。   而后,他就似无事人般,掠走过萧观音身边,只当他这“二傻子”,真的傻傻呼呼,不知他这娘子,对他动了什么馋心思。   萧观音见宇文泓走开,也似无事人般与他擦肩而过,缄默无声地,悄悄平复自己含羞的心潮,暗想下次无意再见,定要做到心如止水,视宇文泓皮囊如枯木一般,不再这样心惊乱跳。   这厢二人,一个默默地回了寝房安置,一个默默地入了偏室沐浴,回了寝房的宇文泓,尚无睡意,便如常拿起他的木头与刻刀,歪靠在榻边,一边手下随意乱刻,一边暗暗静想心事。   原本平日这样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都是谋算大事,但今夜刻着木雕的宇文泓,脑海中却慢慢浮现起了,不久前萧观音脸红看他的模样,起先这模样,还只占他心海一隅,但渐渐地,便如浪潮迭起,将他其它所有的思量,尽推至角落里,独留下那样一双含羞凝睇的眸子,全然地占据了他的心房,令他手下的刻刀,也不由自主地随心而动,无意识地去试着将那一双眸子,刻在木中。   等宇文泓反应过来时,他手下雕刻的双瞳,轮廓已成,依稀可见那含羞却又大胆的凝睇之态,除在幼年时雕过一次半成的人像,宇文泓再未执刀雕刻过与人有关的半分,此时醒过神来,入目撞上这样一双女子双眸,下意识便抬起刻刀,要将这双眸子,给剜划干净。   但,尖锐的刻刀,才刚触到木瞳,那夜萧观音的醉酒之态,不知怎的,又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在离澹月榭的路上,她一双滢着茫茫雾气的水眸,因酒药泛红,身上又正穿着一袭披拂月辉的缕银素纱长裙,他抱着她,便真似抱了一只雪兔变就的精怪,这精怪不安分得很,抬足耍他,还作势要咬他,一双眸子红彤彤的,真像兔子一般……   恍惚忆想那夜的宇文泓,再看手中木刻的双眸,好像又化作那夜所见的一双玉红水眸,正因此心神越发摇恍时,忽听有熟悉脚步声近,是“馋人的兔子”回来了,忙将这刻有双眸的长木掖入枕下,直挺挺地睡躺榻上,假装已经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沐浴更衣后的萧观音,走至寝室榻边时,便见锦榻之上睡熟一人,榻边地上落有木屑,这原也是寻常之景,只她帮他把榻边的刻刀收起来后,却寻不见木雕在哪里,认真四处找看了下,才发现宇文泓将之掖在枕下。   ……将这么一块棱角分明的长木头掖睡枕下,会硌得慌吧……明早醒来,或会脖子疼的……   萧观音如是想着,倾身伸出手去,想将那块长木头轻轻抽离,但她才刚抽出那块长木头,就见熟睡的宇文泓,忽地睁开眼来,动作飞快地将这木头抢了回去,抱在怀中。   ……也不知为什么要抢这木头,好像只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木头上刻有双眸……   抢回木头的宇文泓,与怔愣的萧观音,无言对视片刻,即不解释半个字,也没法找理由解释地抱着这木头,自顾翻身朝里睡去。   萧观音看宇文泓突然醒了,突然抢木头,又突然抱着木头朝里睡倒,在榻边怔看片刻,茫然而无奈地淡笑了笑,挽着长发,在他身边睡下。   抱着木头朝里睡的宇文泓,自是假寐,他闭着眼,回想着不久前萧观音红脸看他的眼神,疑心大胆出格的萧观音,是否会趁他睡着,对他“上下其手”,但等啊等啊,大胆的手,始终没等来,反是听背后人渐渐呼吸匀平,“馋人的兔子”在他之前,先一步沉入了睡梦之中。   宇文泓又等了等,确定她不是假寐,动作轻轻地翻过身去,看她睡得很是平静的样子,双颊红晕早褪得干净,又似平日里白皙无瑕,吹弹可破。   ……真的吹弹可破吗?   宇文泓忽然想吹弹试试,他上一瞬心里浮起这想法,下一瞬即被自己吓了一跳,感觉自己真是有点傻了。   ……真的像是有点傻了……不管是方才这想法,还是先前的抢木头、刻木头,再之前的跟行看戏,每一个举动,不是故意装傻,而是真的傻里傻气,连他自己事后回想起来,都止不住嫌弃的傻气……他这些年一直在装三岁小儿,如三岁小儿行止言语,但近来,不止是行止言语,他心里,竟真的有时会冒出些孩子气的傻气想法,并付诸行动,这不像他自己,不像过去的他自己……   ……是因为成亲有了娘子,每天与她接触时间过长的缘故吗……是了,从前他在人前装痴卖憨就成,人后他一个人时不必如此,但,现在他成亲了,每天与萧观音同一屋檐,同一食案,同一寝榻,太多的个人时间,都与萧观音缠在了一起,装痴卖憨的时长,相比从前,大大延长,搞得他自己,在面对萧观音时,也是“入戏太深”……   ……这般不行,萧观音这人,他还是得想办法,把她从他身边弄走,就算她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娘子,这般钉在他的身边,同他搅缠在一处也已不行,何况她还是母妃精心挑选之人,身后藏有暗雷,尽管那夜他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一石二鸟的计划,但他一直以来,并没忘了这件事,他对她的提防,一日也没放松……   ……没……放松吧……还是她在“温水煮青蛙”,让他一点点卸下心防,而不自知……   相较从前,他是真有几分不对,不仅那夜心慈手软,连对近在眼前的讨厌玩意儿,都“心慈”地没有下手,宇文泓眸光看向不远处一帘之隔蜷席酣睡的黑狗,要放在从前,他既厌这畜牲,早下手弄死算了,可竟能容它留在长乐苑这么久,容它成天在他眼前蹦来蹦去……为什么……就因它是萧观音养的畜牲吗……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的宇文泓,在这幽静深夜,竟有几分恼羞成怒之感地,动了杀心,以证明自己并不会受萧观音影响,不会被她温水煮了。   然,杀心刚动,他转念又想,自己因想着不能受萧观音影响而去杀狗,不正是说明他受了萧观音影响了,如此一想,旁的事情都能想的清清楚楚的宇文二公子,在这件小事上,越想越乱、逻辑闭环,如此混乱地想了许久,都没下榻将杀心付之行动。   帘外蜷席酣睡的黑狗,不知它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夏夜里,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一圈,犹自无忧无虑地沉浸在香甜睡梦里,在梦中,与美丽的主人尽情嬉戏,而宇文泓本人,便人不如狗,没有那样悠哉悠哉的好心境,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的他,辗转反侧许久,方有了朦胧睡意,临昏昏沉沉入睡之前,令人迷惑的疑虑依然没理顺,只心中浮起一念,在心底呐喊着告诫自己——切莫再犯傻了!!   临睡前的宇文泓,将这念头呐喊得响亮,但等睡醒,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光微亮时,晨醒坐起的他,望着身边女子玉白的面容,不知怎的,竟很想看看她脸红的模样,如昨夜那般,似霞光浸染,倏忽红透地像是要冒热气,瞧来,有点意思。   于是,鬼使神差地,宇文泓将睡前拢紧的衣裳,拉敞开了些。   于是,当萧观音朦朦胧胧醒转时,眸光随意一扫,撞看过来,初醒的困意,立时消散得干干净净,玉白的双颊,再次不可自抑地浮起飞红,宇文泓见状,如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留萧观音在榻上闹个大红脸,背身下榻,在她所看不见的角度,唇际抿笑,悠悠哉哉地踱步离开。   竟像是一个游戏了。   白日里为诸事所扰,等到夜里,放下终日的伪装、满心的算计,临入睡前,沐浴更衣,微微敞开,看着萧观音因此红脸,倒像是件轻松解乏的趣事,每一夜,都要依时上演一次了。   不管长乐苑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管未来,将会如何,在这新婚初年的夏季,尽管乌云暗涌,在苑室上方悄然暗积,但滔天的波澜,暂还没有卷掀上这一方净土,燥热的夏日,亦是平静的,复杂的人心,亦是迷糊的,宇文二公子白日假作欢颜,夜里悄寻乐子,只他渐渐发现,这乐子好像越来越少,因他娘子面上的红晕,是越来越淡了。   又一夜,宇文泓如常沐浴后,换上寝衣,因热微敞,但这一次,预想中的红晕半丝也无,他的萧娘子,好像彻彻底底如视无物,神色澄静,心如止水。 第40章 馋他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乐子, 宇文泓心里面,好像不由有点闷闷的, 他僵坐半晌, 见萧观音在室内走来走去、眸光扫来扫去, 不知对看过来多少次, 面上澹静的神色,始终都是平澄无波的模样, 白皙无瑕的双颊,在灯光下莹泽如羊脂美玉,其上半丝浮红也无, 似真视他宇文泓如无物,对他的身体, 激不起半点心澜。   也不知为何, 只是这样一想,心中的滞闷感好像更重了,宇文泓看萧观音走坐在那架紫檀螺钿箜篌旁, 与那个不会说话的侍女阿措, 边弹箜篌边整理乐谱,一个人在另一边孤孤独独地坐看许久, 终是站起身来, 踱步走了过去。   在走近她身旁的短短十数步中,鬼使神差地,他如因暑夜之热,将本就半敞的衣裳, 振得更敞了些。   跪坐在箜篌旁的萧观音,正手拨乐弦,试续断阙,由阿措在旁提笔记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正沉浸在清亮动人的箜篌乐声中时,见宇文泓走了过来,半敞着寝衣,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盘腿坐下。   “在做什么?”来人宇文泓,明知故问道。   萧观音不知她夫君的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奇思妙想”,一边揉弹着乐弦,一边如实答道:“在试续断曲。”   她告诉宇文泓,“青夫人所谱《相思引》一曲,世间只传半阙,我在试着同阿措一起,接续下阕。”   宇文泓本就不懂箜篌,兼之心中有事,哪里会认真听萧观音在说什么,只是“哦哦”地含混应着,不动声色地,朝萧观音靠近了些。   然,靠近亦无用,他的萧娘子眼中只有乐弦,心中只有乐曲,偶尔抬首,也是与那个侍女阿措,眸光相接,商议乐调,哪里会舍半个眼神予他。   宇文泓原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现下过来了,硬挨坐在一边,却也仍似是一个人,他这厢半敞着衣服呆坐半晌,那厢窗外夜色愈发黑云乌浓,瞧着是快要下雨了,狂风愈烈,将暑夜闷热一扫而空,穿吹得室内帘幕纷飞如卷,案上乐谱书页等物,都跟风哗哗作响,就连架上的美人觚,都因风有点摇摇颤颤,他们所居的这间苑室,在铺天盖地的冷风呼啸中,直似夜行大海的一叶小舟,即将面临怒涛翻涌、暴雨倾盆。   原先燥炽的夏夜温度,在一阵猛过一阵的狂风卷吹下,没多久,就凉降下来了,而苑室之内,因设有冰瓮,本就并不闷热,这下穿窗冷风阵阵,更令人隐觉沁凉入骨,爱护小姐身体的阿措,担心萧观音因风受凉,站起身来,一一关阖长窗,萧观音因此暂停了乐事,得空看向身边的宇文泓,注意到半晌默不作声的他,在变凉的室温下,仍是大大咧咧地敞着衣裳,关心问道:“你不冷吗?”   等了半天,就等来了这四个字的宇文泓,默了默道:“……不冷。”   他对望着萧观音澄若秋水、不含半分羞馋之意的双眸,抓起她搁放几上的团扇,一通狂扇,直令身前敞开的轻薄蝉纱寝衣,如两只蝶翼,因风狂舞,泄得春|光阵阵,声音响亮道:“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慌呢。”   关窗走回的阿措,静默无声地望了抓扇乱摇的长乐公一眼,继续坐在案前,手握毛笔,预备为小姐记下续谱,萧观音轻碰了碰宇文泓的手背,感觉确实没有半分凉意,不知这是因宇文泓心火之故的她,见夫君的确不冷,便由着他继续敞衣扇风,而她自己,则继续转看向阿措,与她一起,试弹箜篌,续谱《相思引》。   没了观众,一通狂摇的团扇,如霜打茄子,慢慢地蔫了势头,宇文泓在旁又默坐了一阵儿,见萧观音真就半点也不关心他,心里絮絮麻麻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由着这滋味,一丝丝地往上涌到嘴边,也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问出四个字道:“你不困吗?”   “才刚亥初呢,我不困”,正弹箜篌的萧观音,闻声看了宇文泓一眼,忽然反应过来,“你困了是吗?我在这儿弹箜篌,声音打扰到你了是吗?”   以为宇文泓一直守坐在她身边,是因为被乐声扰到无法安睡,故坐在此处无声谴责她的萧观音,大感抱歉,忙停止了手下的弹奏,向宇文泓道:“你别坐在这里了,快去寝室睡吧,我不弹了。”   宇文泓见她不但半点不馋,眼里看不到他这么个大活人,居然还开口赶人了,本就絮絮麻麻的心,又莫名涌起一丝燥乱,自心底窜出,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让他整个人感觉大不畅快。   且,萧观音越是那般眸光澄净、无波无澜地看他,这不快,就在他心里闹腾地越是厉害,令他似不愿被这样的眸光注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径向寝室大步走去。   等走至寝室坐在榻边有一会儿了,心中不快到注意力散乱的宇文泓,这才发现,自己原把萧观音所用的那柄团扇,也给抓带回来了。   皓如霜雪的白绢扇面上,绘得是水墨荷花,荷枝荷叶皆是泼墨之色,独小荷尖尖,是一点湛然可爱的粉红——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只蜻蜓立上头,这是萧观音昨日照着苑中池内荷花绘就的,他们这座长乐苑的庭园,大半菜地,小半清池,池内所移种的夏日荷花,比府内旁处都要开得晚些,尚是枝枝嫩荷,未绽清姿。   虽未绽清姿,展露娇妍,但因画工传神,依稀已似可闻荷花清香,宇文泓这样想着,竟将团扇移近了些,似是想闻闻是否真有清香,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心中一惊,立在心内斥骂自己又在犯傻,有两分羞怒之意的,将手中团扇,丢掷一边。   尽管丢掷一边,仍似真有清香,轻逸传来,是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与萧观音平日身上相近,悄然飘入帐内,萦绕在仰面倒榻的宇文泓鼻下,在满天满地的雷鸣雨声中,令人防不胜防地,钻入他的肺腑之中。   萧观音不再弹奏箜篌后,耳听着室外的风雨声,与阿措坐在偏室书案前,一同整理了小半个时辰乐谱,方才回到灯火幽幽的寝室之中。   其时,雨声渐歇,雷声也远,室内越发幽凉,她走至榻边,见宇文泓袒着上半身睡觉,不由担心他真会在这雨夜里着凉,微弯身子,伸出手去。   萧观音是好心要为宇文泓穿衣,但她指尖朝年轻男子身体探去的一幕,落在假寐之人的朦胧眸光中,立引得他在心底啧啧叹了一声:是了,果然如此。   ……确实能装,就似平日里能将大胆出格,装得温雅淑静,近来也能将蠢蠢欲动、小鹿乱跳,装得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只在这夜深人眠的无人知晓之时,终于暴露本心,伸出“魔爪”,欲行轻薄之事……   明明自己才是装傻装厉害的那个,却在心底感叹他人能装的宇文泓,这般在心底啧啧想着,并犹豫要不要突然醒来,唬她一跳,制止她的轻薄之举时,却见她柔软的指尖,并非落在他故意敞露的身体上,而是轻轻地拢紧了他身前的衣裳,并帮他把衣带,扎扎实实地系好了。   不仅如此,她还捧来了一张薄毯,盖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身体在内拢得严严实实,除了一颗脑袋,没有一处在外露出半分。   再将薄毯往上拉一些,就似停尸的宇文泓:“………………”   萧观音不知她的“停尸夫君”,此刻心内作何感想,只看他这样,今夜定是不会着凉受冻的,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自盖拢了一张薄毯,面朝榻外,侧身睡去。   宇文泓闷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半晌,最后也不知是心火上来了,还是被这盖法给捂得燥热了,不再“挺尸”,掀毯侧身看去,见萧观音正在好睡之中,眉目恬静,无波无澜。   看她这沉静神色,再想她方才举止,也不知为何,就是心中不快的宇文泓,气性上来,故意扰人清梦地,伸足轻踢了下她露在毯外的右足。   轻踢一下,触感绵绵软软,令宇文泓不由想起,她醉酒那夜,他像抓兔子般,把她这只不安分的右足,抓握手心,给她穿鞋的情景,当时,他只是心急给她穿鞋,只是觉得腰都快弯酸了,现下因这绵软一踢,才回想起来,那握足于手的触感,如玉柔滑,如云绵软。   忆想起此事的宇文泓,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轻轻踢了她一脚,这一次,比之上次,轻了许多。   一向睡眠安沉的她,因频频受扰,有所反应,微蹙起眉尖,轻轻咬着唇,呢喃翻身过来,一手正搭在他的身前,顺势轻揪住他的衣襟,如有凭依般,安安沉沉地靠睡他怀里。   ……他就知道,她是馋他的! 第41章 害羞   翌日晨醒, 萧观音见宇文泓看她的眼神,与平日相比, 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又似乎藏着点特别的观感, 她说不出具体如何, 但心中就是微感怪怪的,且, 宇文泓脸色尽管平着,唇角尽管压着,但, 眉梢唇角,却有点抑制不住的弧度上扬, 如春日枝芽儿新爆, 隐有一分止不住的飘飘然意味,像是能无限蔓延生长开来,可等她一走近, 那芽儿就像经了霜, 立马冻住掉落,她的夫君宇文泓, 面无表情地背着手走开, 似是不愿被她触碰分毫。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脾性怪怪的,心里一会儿一个想法,性子也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就像弟弟迦叶未遭身世之变, 还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公子时,性子不似现在超乎年龄的沉静,而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有时候黏她黏得紧,午睡歇她那里,在青莲居玩到夜里,还不愿走,有时候又见她就跑开,怎么唤他,也唤不过来,独个儿躲在廊柱后面,悄悄看她一眼,又红脸笑着躲回去,真的是一阵儿一个样……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弟弟迦叶说,不知怎的,心中不好意思,有点害羞呢……   ……心如小儿的宇文泓,怕不会也是在害羞吧……   萧观音这样想着,不禁哑然失笑,而宇文泓见她望着他浅浅笑了,面色更是古怪,直直倒退两步,无声地凝望她片刻,一扭身,就跑到外面去了。   这也是寻常之事,宇文泓晨起后,常自顾自地盥洗更衣用膳,而后就出去疯玩上大半日再回。原本现在正是夏日,她担心他这样顶着烈日出去玩耍,会中暑生病的,有劝他这时候少出门,多待在长乐苑室内纳凉,但宇文泓不听,仍是每天往外跑得很勤。好在他身体很好,每天这样跑来玩去,也没一次生病难受的,只是人被烈阳晒得稍黑了些,兼之他身材俊健,在这夏日里,整个人如是一尊赫赫然的佛家金刚。   ……心龄为三的金刚,是一尊金刚娃娃呢。   萧观音如是想着,心底淡淡笑意更浓,望着“金刚娃娃”的身影,在外越跑越远,直至不见,同蹲坐她身边的黑狗,在廊下玩了两柱香时间,见短暂的夏日晨凉后,天气又渐渐热起来了,带着黑狗入室,如常开始一日的生活。   虽嫁为人妇,但她的婚后生活,同在家做姑娘时,仍有许多相似,除与宇文泓有关,或同升平公主等人往来外,她一个人在长乐苑时,与从前在家中闺房青莲居,没有太多不同,仍是如前抄经礼佛、阅诗书、弹箜篌等等,只是居室门窗外的斑竹芭蕉、芙蓉牡丹,变成了一畦畦一望无际的青绿菜地,廊下悬着的莺雀、园中豢养的白鹤等,变成一只只肥嘟嘟的大白鹅,同她身边这条可爱温顺的黑狗罢了。   在为嫂嫂抄了几页经书,又为她腹中的孩儿,绣做了小半个时辰肚兜后,展眼半日时间如水流逝,用过午膳的萧观音,在小憩醒来后,起身沐发,而后,就这般披散着未干的长发,走坐至箜篌前,与阿措一起,继续昨夜的续阙乐事。   正怡然调乐时,莺儿来报,道是世子殿下来了。   因宇文泓不在,长乐苑此时只她一位主人,萧观音自是得起身相迎,但,她刚站起,即想起自己披着长发,仪容不整,无法见客,忙让阿措为她梳发绾髻,可,这话说出口,萧观音又意识到自己正湿着长发,无法挽起,她这样无法出门迎客,又不能开口赶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见世子宇文清已然执扇踏走进来了,和煦笑对她道:“一家人之间,何必讲那些虚礼,弟妹若把我当外客来迎,那就是与我这大哥生分了。”   既已这般相见,世子殿下又这样说,萧观音也只能披发相迎,并吩咐左右侍女,端送浆汁果点过来。   长乐苑的侍女,应声端了适合夏饮的沁凉桃浆,并几样应时夏日果点呈前,萧观音边亲自挽袖,为宇文清斟了一杯,边合仪问他道:“大哥可是有事来找夫君的?夫君他人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宇文清点头道“是”,又含笑对萧观音道:“其实弟妹与二弟是夫妻,这事与弟妹说,也是一样的。”   他揽衣坐下,端起几上盛浆的水晶杯,示意萧观音与他隔几对坐,边用着甜浆,边告诉她道:“我有下属近来寻着名好大夫,先前成功治好过,似二弟这般因故心痴的病人,我听后很是欢喜,已派人去接这名大夫了,算来大概几日路程,这大夫就会抵达神都城了。”   萧观音闻言道:“这是好事啊。”   “可对二弟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宇文清嗓音微顿了顿,继续笑对萧观音道,“二弟他,怕吃药,怕针灸,从前我与父王母妃,都为他寻过不少好大夫,可二弟总是不愿配合,见针就躲,见药就跑,那些大夫,固然在治疗痴病上,医术不能尽善尽美,可二弟这般不遵医嘱,想来也妨碍了大夫们的诊治。”   他真诚拜托萧观音道:“等这次这位大夫到了,还望弟妹多帮着看顾些,劝二弟谨遵医嘱,好好服药,我为人兄的,先在这里谢过了。”   萧观音回礼应下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大哥太客气了。”   杯中甜浆,只剩浅浅一层,宇文清望了眼这浅浅杯底,竟似有些舍不得喝了,边轻晃着水晶杯,边看向萧观音道:“我们这些儿子里,父王最喜二弟,若是二弟的病情,能在父王四十大寿前有所好转,那这桩喜事,就是父王届时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萧观音之前有听说过雍王殿下颇为喜爱看重幼时的宇文泓,但那是宇文泓未摔马病痴之前,宇文泓心龄倒退后,麟儿颇多的雍王殿下,便将父爱与厚望转向其他优秀的儿子,对宇文泓,似是没有更多关注,传言如此,而她为人妇的这几个月里,也亲眼看到,每次与宇文泓一起见到雍王殿下时,雍王殿下不咸不淡地同宇文泓说几句话,已算是好事,更多的时候,雍王殿下是一见宇文泓,就要皱眉,甚至没好脸色,要劈头斥骂几句的,怎会仍是“最喜”宇文泓呢?   似是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身前的世子殿下,笑对她道:“弟妹不信是不是?可我对弟妹说的,是实言,至少我心里,是这般想的,父王政事繁忙又子嗣众多,平日里仍能时不时呵斥因故病痴的二弟,恰恰是对二弟的看重,若换了其他儿子因故病痴,想来得不到父王这般关注,父王甚至会忘了他的存在……”   他静了静道:“譬如说我”,说罢抬手将杯中残浆一饮而尽。   萧观音听宇文清这样说,心中更是惊讶,依俗世标准而言,宇文清各方面极为优秀,又是身为世子的嫡长子,怎会不得雍王殿下喜爱看重?!   她心中惊怔不解的同时,看宇文清这样一气喝尽,颇有几分发泄心中郁气的意味,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又见饮尽残浆的宇文清,笑眼看来,仿佛方才所说的那四个字,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罢了,笑将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她看,“现下外面天热得很,我贪凉,畏惧出去走晒,能否再叨扰弟妹些许时候,在这儿再坐饮一杯?”   萧观音自不会推拒赶人,又为宇文清斟了一杯,并作为长乐苑主人,在此陪同。   宇文清是极会说话之人,既不想喝一杯就走,而是借故在此多留些时候,那各式话题,便是信手拈来,不着痕迹,渐渐言辞中提到萧观音必然关心的大哥萧罗什,同她讲说起萧罗什升职后的官场近况。   萧观音心系大哥,自然听得认真,而宇文清声音虽在说着,眸光却渐渐飘忽,落至身前女子披散着的乌漆长发上,看她发似墨玉垂,衣如白雪染,迤逦垂地,宛如水墨画清极美极,就似那夜一般。   ……总是想起那一夜,相见时,不见时,他念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却半点都不记得……若她记得,哪怕一分半分,现下她坐在他面前,是否还能这般谨守礼仪、波澜不惊……若她记得,在面对他时,会是怎样的光景……她既记不起,那……他帮她记起如何……   宇文清慕色,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是好好颜色之人,看别人,他天然爱看好颜色,对自己,他也是这般要求,注重仪容,平日衣饰半点不容出错,各式姿容,如春花万紫千红,他有生以来看了许多,但,那些再好也是凡俗之景,独她是独一无二的,是他从前没有见过的,是阆苑仙琼,意态皓洁,本应高居仙阙,遥不可及,却偏偏近在咫尺,暗香袭人,仿佛触手可及,怎不引人意乱心动?!   想她这样的仙姿玉貌,却被二弟那样不解风情的男子,随意采撷,宇文清心内不由真涌起一股郁气,他手指轻抚了抚杯壁,忽地话音一转,问萧观音道:“弟妹,可还记得澹月榭醉酒之事?”   萧观音哪里记得,微摇了摇头,等待宇文清下文,宇文清望着她一双静澈明眸,话将涌至口边时,忽地发现手中水晶杯,隐映人影。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杯子角度,虽因杯子不是镜面,反光有限,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大抵看衣裳身形,似是他那二弟,静立在一处敞开的窗后,不知何时没声没息地回来,又这般无声站看了有多久。   ……不是一直想要借机试探吗?正常男子,怎能忍受妻子被人觊觎轻薄…   宇文清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女子柔荑上,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水晶杯。 第42章 惊颤   搁在漆几几面的指尖微动, 可眼前对望的,却仍是那样一双不染纤尘的琉璃静眸, 就似在西苑围场的深林里, 他第一次意识到她与别不同, 不仅仅是“好颜色”三字, 还有那样一双干净无瑕的双眸,那样一颗澄若琉璃之心, 他前所未见,那一刻望着她沐在林阳之下,眸若琉璃, 衣披霜月,周身如拢光辉, 隐似仙人, 心中所浮起惊叹与悸动,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每一分与她有关的事, 从成亲夜初见开始, 现实,抑或幻梦,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她,是真的半点记不起澹月榭醉酒之事,隔几而坐,静静地望着他, 等着他这个“心怀不轨”的夫兄,为她释惑。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心存试探,可微动的指尖,终究在犹豫的轻点几面数次后,克制下来,没有探前分毫,而是再次拿起手边的水晶杯,送至唇边,宇文清饮了半口甜浆,含笑转看向后窗道:“既回来了,为何不进屋里来,站在外面晒太阳,不嫌热的慌吗?”   “不进来”,站在窗外的宇文二公子,冷声冷气道,“一进来,就有大夫拿针扎我!”   萧观音这才看到窗外站得像根棒槌的宇文泓,她见他比平日回来要早上许多,且说到“大夫扎针”,想是在外站听了有一阵儿了,心中惊讶地起身迎前道:“快进来吧,小心在外热出病来。”   见宇文泓面上有汗的萧观音,顺手抽出袖中帕子,为他擦拭,仍坐几旁的宇文清,边望着萧观音这动作,边笑对宇文泓道:“进来吧二弟,屋里没有大夫。”   他的二弟仍是气鼓鼓的,“现在没有,以后也有!”   宇文清淡道:“人生病了,就要找大夫看,看了,病就好了,怕什么呢。”   站在窗外的宇文二公子,气气地望着他道,“我没有病,不需要看大夫,大哥才要看大夫呢!”   宇文清也不着恼,等听他这二弟的下文,宇文二公子直直望着他的大哥道:“我今天出去玩时,看到有户人家说,成婚三年都没有孩子,大概是身体有病,该找大夫看看了”,说着掰手指替宇文清“一二三”地数了起来,忧虑的嗓音十分响亮,“大哥,你已经成亲四年了!!”   萧观音给宇文泓擦汗的手,微顿了顿,轻嗔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几旁的宇文清,闻言眉梢微抖,倒也没就此说什么,只是放下杯子,站起身来道:“现在屋里没大夫,但你再不进来,我就把府里的大夫都喊过来了。”   宇文泓麻溜地跳窗进来了。   宇文清走至他这弟弟身前,语气是兄长式的无奈,“又去哪里玩了呢?怎么连人家的家事都听来了?”   说着含笑看向萧观音,“说来弟妹别笑话,我之前担心二弟成日出去疯玩,会有危险,有试着派人跟护,可我这二弟,窜玩起来,就跟猴儿似的,跟的人眼一眨,就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派的人随护不了,好在他二弟他自有福佑,迄今没出过什么事。”   因宇文泓每天离开前,并不会向她告知行踪,萧观音也不知宇文泓每日都去了哪里,只能通过他回来时的样子判断,如头上落有草叶,应是去了某片郊外密林,衣裳湿湿的,应是去河溪玩水了,身上若沾了白毛,园子里大抵又要多一只鹅,指尖若有胡饼的香气,那宇文泓,大概是曾在市井街巷里打转,吃喝玩乐。   此刻,她见宇文泓发间沾有草屑,指甲微微呈淡绿色,像是掐过树叶菜蔬一类,想他大概又去乡郊玩了,看他不仅面容晒得红红的,唇都有点干了,让侍女打水送来,劝他净面洗手后,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桃浆,让他饮下,润润嗓子。   宇文泓接过喝了两口桃浆,像是想起什么,放下杯子,从袖中掏出几颗黄澄澄的杏子,递予萧观音道:“这是阿秀托我带给你的。”   在旁看着的宇文清,见状笑了一声, “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杏了”,又问道,“阿秀是谁?”   宇文泓道:“是阿和的妹妹,常春的女儿。”   这答了与没答一样,宇文清含惑看向萧观音,萧观音为他解释道:“是之前夫君曾推过石磨的那户人家,那家人的小女儿,名叫阿秀。”   这样一说,宇文清就有印象了,他这人记性本就不错,因宇文泓和萧观音这一提,立想起之前属下汇报过的二弟行踪里,曾提及二弟与萧观音,再次去过那户人家,在那里玩了大半日后,最后带了一只黑狗回来。   宇文清眸光掠看过那只在旁啃球玩耍的黑狗,又听萧观音问宇文泓道:“阿和的病好了吗?”   “好了,全好了”,宇文泓点点头道,“他们说,等秋天到了,谷物丰收时,想用新米招待我们用饭,说那时候山野时令菜蔬,滋味很好,托我问你,到时候肯不肯赏脸去呢。”   萧观音含笑应下,“好啊”,又让侍女端捧新汲的井水来,边将那几颗杏子置入盆中洗湃,边颇有兴致地,问宇文泓,阿秀一家近况。   宇文清在旁听了会儿他们夫妻一问一答,忽然感到自己在此,似是有两分多余,他看萧观音面对他这二弟,神色间总是从无半分隐忍的不耐,莫说似她这般姿容,便是寻常女子,嫁与二弟这样的夫君,心中都难免郁气难平,可她没有,似对这样的夫君,没有什么郁气不满。   就似她的乐声,清和澹静,真似仙音琳琅,没有丝毫凡俗之气,宇文清在旁静听他二人说话一阵,开口问道:“之前我过来时,听到弟妹在室内弹箜篌,听曲调,好像是南雍青夫人的《相思引》,可前半阙我听得耳熟,后面却从没听过,可是那失传的下半阙,正为弟妹所得?”   萧观音大感不好意思道:“后面是我自己试续的曲调,叫大哥见笑了,我乐艺平平,远不敢和青夫人相提并论。”   宇文清却道:“弟妹过谦了,箜篌为仙音,我所听过的箜篌乐里,还没有人弹得似弟妹这般仙气飘渺”,又问,“那曲《相思引》,弟妹可有记下续阙乐谱,能否容清一观?”   萧观音听闻世子殿下精通乐理,尤擅抚琴,见他肯指点,自然是好,让阿措将那乐谱拿来,当下,便与宇文清对着这张续谱,讨论起乐曲曲调,而“没有文化”的宇文二公子,插不上半句话,只能在旁拿起一只洗好的杏子,默默地嚼吃着。   萧观音从前只是听说宇文清擅乐,与他一番讨论下来,发现宇文清确实名不虚传,心中敬服,真心赞了几句,宇文清含笑听着身前女子的赞语,心里浮想起的,却是从前日夜苦练乐艺的场景,他是世子,不管天资如何,什么都要努力做到极好。   哪怕最后所得相同,与勤学苦练相比,世人总是更爱天赋异禀,他也只能处处天赋异禀,宇文清望着萧观音眸中的敬赞之意,忽地发觉,他很享受她这般看他,享受她认为他是完美无瑕的天资聪颖之人,哪怕旁人见他时,大都也是这样的眼神,可独她这样看他,他心里,似是稍微有些不一样的,如何不一样,他一时也不明白,只是如常谦了几句,笑对萧观音道:   “‘乐’是君子六艺之一,家中兄弟皆按所好,多少学了一点,如四弟,会吹笛,九弟,在习羯鼓,从前母妃过寿时,我们这些兄弟,还曾合奏过《寿比南山曲》,同为母妃庆寿。”   萧观音听宇文清这样说,又想自己平日从未见宇文泓摆弄过乐器,不由好奇问道:“当时夫君,也一同献乐祝寿了吗?”   宇文清点头,笑看正在吃杏的宇文泓一眼,对萧观音道:“当时二弟的锣,敲得是真响。”   宇文泓一口牙磕在杏核上,不动声色地忍着牙痛,将杏肉慢慢咽了下去,另抓起一只新杏,对宇文清道: “大哥,你也吃一个吧,阿秀家的杏子好甜,比府里的甜多了!”   宇文清摇头,“既是旁人特意送给弟妹的,我就不用了”,又朝盆内看了一眼,笑对宇文泓道,“你也少吃些,再吃就要没了。”   叨扰多时的他,起身告辞,在走出苑室,离开长乐苑的路上,心中漫漫回想苑内之事,想及二弟提到的阿秀那家人时,默思片刻,还是动了让属下去查查这家人的心思。   ……也并非是凭二弟与萧观音三言两语,就觉这家人有何异常,只是事涉二弟,他总习惯谨慎一些,既然二弟一而再地往这户人家跑,顺手让手下人查查那家人,也并不是什么棘手难事,顺便查查,以防万一,防止他宇文清,哪天栽在某个看来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处,总是处处留心得好……   那只没送出的杏子,终究还是到了宇文泓口中,他边食不知味地嚼着杏肉,边望着大哥身影远去,暗想按他这大哥谨慎到没事都要找点事排查的谨慎性情,应该要对常春家查一查了。   ……查去吧,等着他查出雷来……还有他将行的治贪之事,固然是顺父王之意,可也将替父王顶雷,以尚书令为首的一众旧臣,就算被他大哥的雷霆举措,剐下全部身家来,也会因旧日功勋,留得性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俱会等着他大哥有一日行差踏错,届时墙倒众推,登有多高,跌有多重,留待他大哥与这帮勋贵腐臣两败俱伤,方是他走向明面之时,一步一步,他慢慢等着,也有的是耐心……   宇文泓在时事上、在面对世上其他人时,是一副脑子,但在面对萧观音,涉及到有关他娘子的事时,便使的是另一副了,他看萧观音递了只杏子递他,立刻动用起另一副脑子来,望了眼空空如也的水盆道:“这是最后一个了。”   萧观音道:“你吃吧,我方才已吃过一个了。”   宇文泓静默片刻,伸手接过那只杏子,眼睛无声地盯着萧观音,嘴巴无声地嚼着。   萧观音是因看宇文泓吃得很是香甜,一个接一个的,所以让给他吃,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但在思路清奇的宇文泓眼中,这不是“让”,而是“省”,萧观音这是省给他吃。   他今日有事在外,本来想如常逗留到黄昏再回的,但不知怎的,人在外面,心里老是想起苑里的萧观音,想她昨夜揪他衣襟睡觉的神情,想她今晨痴痴笑看他的眼神,想着想着,不由地心想,萧观音一个人在长乐苑里,会不会有点想他呢?   ……会的吧……她这些天,经常劝他留在长乐苑里,少出门……想来她一个人在苑内,是有点寂寞的……   这样想了一瞬,宇文泓转念又想,他人不在,寂寞的萧观音,岂不是正好可出门与她那玉郎表哥幽会?!   再一算时间,今日正好是官员休沐,宇文泓那在外溜达的蹄子,就有点溜不住了,他踅摸来踅摸去,暗想要做的事情,上午已经做完,下午也没必要在外乱晃,日头这么大,回去吃吃冰饮纳纳凉不舒服吗?何必在外晒太阳呢?   ……对,是夏阳太过炽热,不宜在外久留的缘故……   宇文泓这般想着,回了长乐苑,一眼即看到大哥随侍在苑室外面,官员休沐,他大哥也清闲一日,倒是有人来长乐苑陪她了。   ……澹月榭那夜,他是心慈手软地放弃了一次机会,可若她自己,要与大哥如何如何,弄到人尽皆知,他也可一石二鸟、休妻拔钉的地步,便怨不得旁人……   宇文泓这样想着,在窗后静看了一阵,实在判断不出,萧观音对他大哥,是否有超出大哥的意思,毕竟,这个女人,很是能装。   但,再能装,有些关于他自己的事,他能看得出来,萧观音在以为他们圆了房、开始“馋”他后,待他比之前,热情许多,看他今日回来,她又是给他擦脸,又是给他斟浆,连阿秀给她的杏子,都省与他吃,真是……啧啧啧。   宇文泓从前还有意识到萧观音某些时候,待夫待狗一个待遇,近来实属冲昏头脑,既觉着萧观音“馋”他,便看她各种举止,都似隐有馋意,哪里会意识到擦脸斟浆算什么,萧观音待地上那条黑狗也是如此,会为它擦拭脏处,会给它倒水解渴,在长乐苑女主人萧观音这里,仍是夫犬一致。   甚至,人不如狗,在黑狗这里,女主人会亲自给它洗澡,会动作轻柔地搓它的毛毛,会一边洗一边同它说话,会点它的小鼻尖,会揉他的小耳朵,会挠他的肚肚皮,会在给它洗完,把它浑身擦得干干净净,会把香香好闻的它,抱在怀里,亲亲它的额头,会亲手做绣球给它玩,会陪着它玩抛球的游戏,会带着它在园子里散步,甚至,还会允许它蜷缩在她怀中,挨着她一同午憩入眠,这些,长乐苑男主人,哪里有呢?!   浑然不觉人不如狗的长乐苑男主人,近来实在是有些莫名自信,且还为自己这份自信,感到有些麻烦,同处一室、同睡一榻,难保哪天这个大胆出格的女人,绷不住自己,但她再馋,他也不会与她真正圆房的,不圆不圆就不圆!   这厢宇文泓吃着甜津津的杏肉,想着乱七八糟的心思,那厢萧观音看宇文泓后背衣服微微汗湿,想他在外晒了大半天,身上应是粘糊不适,劝问他道:“你要不要去沐浴一下?”   宇文泓噌地抬起头来,眸光难掩惊颤,这个女人,越发急不可耐,大白天就要看他洗澡!! 第43章 喜欢   萧观音见宇文泓呆呆地仰首看她, 手中的杏核都滚掉下来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愣头愣脑的模样, 想他难道真的在外热出晕病来了, 出于关心, 欲上前伸手探他面庞, 但,指尖还没碰到他脸, 宇文泓即已像突然醒过神来,侧身避了开去,口中含混道:“我不洗。”   萧观音劝道:“洗洗吧, 沐浴一下,舒服一点。”   宇文泓看她的眼神似更古怪了, 站起身来, 拗着脖子,背手看她,像一只鹅, 倔强地昂起了脖颈, 嗓音坚定:“我不洗,我现在就很舒服。”   萧观音也不强求, 看他坚持不洗, 便不命侍女为他准备沐汤,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拿起之前为嫂嫂腹中孩子所绣的婴儿肚兜,低头坐在坐床上, 继续一针一线地慢慢绣着。   宇文泓在旁背手踱走了一阵儿,看萧观音真不催他去沐浴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飞针走线,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好像真对他宇文泓,半点都不在乎似的。   ……装……他看她装……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认真”的萧观音一声轻呼,被绣花针扎了下手的她,匆匆放下绣框,低头探看伤处。   ……所谓心不在焉,便是如此了……   宇文泓踱步走近前去,探头问道:“扎手了?”   萧观音方才因边绣肚兜花样,边想着为嫂嫂的孩子取名囤备着,故才心神微恍,不慎扎了手,她在宇文泓的“明知故问”下,点点头,看指尖渗出点鲜红的血珠,拿起手边的帕子擦拭。   “做事要认真,不能三心二意”,宇文泓悠悠说了这一句后,看萧观音这指尖跟无底洞似的,擦拭一下又渗血珠,擦拭一下又渗血珠,静了静问,“疼吗?”   萧观音道:“一点点”,她让侍女打水拿药来,又看原先在旁玩耍的黑狗,担心地凑近前来看她,口中“呜呜”叫着,用另一只无事的手,轻抚了抚它的头顶道:“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等侍女打水拿药来,萧观音简单地给指尖抹了点药,黑狗犹担心地不肯离去,四爪踏地地蹲坐在主人脚边,将头搭在了萧观音膝上,两只乌黑圆溜的眼睛,蕴满关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萧观音为安慰黑狗,一边不停手地摩挲它的头顶,一边柔声同它说话,被忽视的宇文泓,背手在旁,见萧观音一手托着黑狗的下颌,朝它轻碰了碰鼻尖,笑着夸赞“你好可爱”时,立嗤之以鼻,在旁冷声冷气道:“丑死了!”   黑狗刚摇起来的尾巴尖尖,就这么蔫巴地耷了下去。   萧观音无奈地看了宇文泓一眼,“明明很可爱啊。”   宇文泓道:“这狗脸跟块炭似的,一团乌漆麻黑,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哪里可爱?!”   “……呜呜呜……”黑狗的两只耳朵,也耷拉下去了,像是感觉无脸见人的它,将头埋在萧观音衣间,不叫人看了。   “哪里会看不清呢?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很清楚嘛”,萧观音手抚着黑狗的脊背道,“还有,它的身材也很壮健,威风凛凛的,多惹人喜爱。”   宇文泓看萧观音的眸光一幽,哦,身材……   ……她果然喜爱看重这个……   宇文泓对他这张自己弄出来的大花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断不会觉得萧观音瞧上他这张脸什么,只是在心内笃定,萧观音这女子,在看男子时,可做到“脸身分离”,想看英俊面庞,便去与她的玉郎表哥幽会,尽情看个痛快,想贪俊健身材,便转来寻他,哄他去沐浴宽衣,这般两方面都可得到满足,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婚后生活,也可谓悠哉美哉。   在宇文泓看来,世人岂有做事不求回报之人,萧观音待他好,定是别有所图,从前她对他这个“二傻夜叉”各种关心宽容,他心存警惕,一方面觉得萧观音能忍人所不能忍,着实藏的太深,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但如今,他自己替萧观音找着了一个理由后,再看萧观音时,心中警惕就放下许多,她待他好,大概就是因为图他身子,就是馋他,馋人,这个馋人的兔子女人!!   宇文泓这般想着,重重地咳嗽一声,引得萧观音抬头看他后,再一次向她强调道:“小人书上的事,真的是没意思得很,我不会再玩了!”   萧观音看宇文泓突然说起这个,心里感觉莫名其妙的,那本小人书上的行房之事,她迄今为止,只经历过一次,且对她来说,是“完完全全没有感觉之事”,宇文泓提说起这个,完全唤不起她半点与之相关的记忆,他既说是“没意思得很”,那想来应该就是件极没意思、没有感觉之事。   并没有被旁人告知行房之事应当是何感觉,只听到她这“玩过”的夫君信口雌黄的萧观音,真就以为男女敦伦之事,就是这般没感觉没意思,听宇文泓说“不会再玩”,她也并不想玩,虽然她目前看宇文泓敞衣,已能保持心澜无波,但想到与宇文泓赤|身相对,按着那小人书上奇奇怪怪的姿势,这般那般地扭来扭去,她还是忍不住感到羞窘,她的修行还是不够,还当努力,多努力。   于是,听宇文泓说这话的萧观音,只是如常对他浅浅笑了笑,并没回说什么,继续低头同黑狗讲话,而这寻常的浅笑,落在看什么都不寻常的宇文泓眼中,便是另一番意思了,啊啊,这个女人,贼心不死……   于是这般,一个是自以为慧眼识人,将妻子视作心存馋意的洪水猛兽,一个是一如既往修心养性,看丈夫如看金刚娃娃一般,一座长乐苑里,两种心思日常并行交掺,时光在内如水流淌静逝,转眼仲夏十三至,这一日,正是宇文泓与萧观音,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夫妇生辰。   雍王妃素爱次子,自然会为宇文二公子盛大庆生,白日里,王府乐声不断、热闹异常,到日暮时,二公子夫妇居住的长乐苑,又陈设有庆生家宴,与宴的有宇文家人并萧家人,只除了萧家夫人与小公子。   萧观音见母亲与弟弟没来,自然要问,父亲告诉她说,母亲只是旧日头疼有些犯了,吃了药后在家休息,并无大事,叫她不要担心,而弟弟迦叶,是不爱这般热闹,所以没来,又道今日是宇文家的好日子,劝她不要露出异常忧色,以免惹得雍王夫妇不快。   这一顿同庆二公子夫妇生辰的生辰宴,因男方与女方家地位的极不对等,女方家男子皆为男方家之臣属,令萧家人并不能如从前那些年,尽情为家中明珠欢庆良辰,而是更多地如陪衬一般,静坐一旁。   萧道宣官场平平,政绩平平,在面对雍王殿下时,大都唯唯诺诺,躬身低首,萧罗什刚崭露头角,在雍王殿下面前,自是谨言慎行,萧妙莲第一次来雍王府,见到传说中的雍王、雍王妃等,处处小心,不敢多言,一众萧家人里,独萧罗什的妻子裴明姝,因属裴氏旁支,算是雍王妃的侄女,虽平日难往雍王妃身前凑,但这时还能拿这身份,笑说上两三句。   也只两三句了,因雍王殿下在场,不仅他们萧家人言行恭谨,宇文家的儿郎们,也都十分注重行止,纵是说笑也拿捏着分寸,不敢十分放肆,独九公子宇文淳,因一向受雍王殿下疼爱,又年纪最小,无所拘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会儿一个个地问都备了什么贺礼,一会儿闹说想早点看庆生烟花,一会儿又看向穿得十分喜庆的宇文二公子,问他道:“二哥,你不是说等同鹅打架打赢了,到过生辰时,就炖酱鹅招待我们吗?”   宇文二公子苦恼地挠挠头道:“打不赢……它们鹅多势众……”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就连萧罗什,都忍不住抿了抿唇角,但只片刻,他看向安静坐在宇文泓身旁的妹妹,又替她感到心酸,当然这心酸,半点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随宇文家人一同欢笑,直到等这生辰宴宴终,宇文家人陆续都离开了,方能同妹妹说几句真心话。   萧观音携哥哥等家人,至长乐苑庭中亭内坐了,在与父兄说了会儿话后,转看向妹妹妙莲,唤她一声,却不得应,只能提高了些声调,方见妹妹妙莲抬头看她,神色愣愣的,“……姐姐,怎么了?”   “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萧观音笑问妹妹,“怎么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心事?”   “……没……没有心事”,萧妙莲这样说着,双颊却有些红热,好在夜暗,旁人看不出来,自顾低头拧着帕子道,“我……我是困了……”   的确时间不早了,萧道宣等听萧妙莲这样说,不再久留,也好让萧观音早些歇下,萧观音亲送家人离开后,再转走回苑室时,见寝室房间黑漆漆的,半点光亮也无。   因今夜生辰宴上,宇文泓一直在被他的兄弟们,敬庆生酒,喝了许多,萧观音想他或许已经醉睡了,遂没有让侍女入内燃亮灯树,而是在偏室沐浴更衣后,自燃捧了一盏小灯,脚步轻轻地走进了寝室之中。   向前没走几步,脚下即似踩着了什么,萧观音捧灯低首看去,见掉在地上的,是今日宇文泓身上穿的衣裳,大红大紫的喜庆之色,金银绣织,华美异常,是雍王妃为贺宇文泓生辰,特意命人为他裁制的,一大早即亲自送来,并为宇文泓亲手穿上。   萧观音躬身捡起地上这件外衣,往内走去,抬手将这衣裳搁挂在花梨衣架上后,一转身,见榻上的宇文泓并未醉睡,而是倚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动作。   所谓庆生之事,宇文二公子最是厌恶,年年过生辰时,都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表演母慈子孝,表演兄友弟恭,就连父王,都为了不扫母妃的兴致,在这一天强忍厌憎,忍耐着不在母妃面前斥骂他,耐着性子在此用一回庆生宴,于是宴上欢声笑语,宴后人人尽欢,雍王妃偏爱次子的声名,将会传得更加响亮,一场盛大的表演,就此完美落幕。   在台上时,穿红着锦的宇文二公子,也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雍王妃展示母爱、向世人力证己身清白的傀儡,一个开开心心过生辰、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知道的二傻子。   一整天这么下来,宇文泓的脸,是越笑越僵,心里的暗霾,是越积越重,终于忍等到这场表演结束,他将自己浸在无人的黑暗中,想在没有人能瞧见他的暗色里,歇喘口气时,却发现心底积涌的暗霾,在这黑暗里,越发狂涌,牵揪起他所有耿耿于怀的旧事,让他日积月累的阴暗心绪,通通暴露出来,如片片利刃,在这黑暗中无限滋长,围剿他的血肉之躯。   正沉沦在这腥味的暗渊里,不得脱身之时,忽地一点灯火亮起,如在他心头跳了一下,光照来人,是萧观音捧灯入内,小小的一团光晕,圆如明月,在她掌心,她走到哪里,光便照到哪里。   宇文泓见她捧灯近前,想到要继续扮演快乐的寿星,又见她将那衣裳捡了挂起,心中应是不快的,但除了这不快,好像还有其他,是什么,他也理不清楚,只是在他心中搅啊搅啊,最后乱涌至他口边,令他不知怎的,眼望着萧观音,脱口一句:“不喜欢过生辰。”   简直是真像二傻小孩在撒娇了,宇文泓脱口而出这句实话,自己都惊住了,萧观音也是微怔,走坐过来问他道:“为什么?”   话都说出口了,也只能继续往下顺了,宇文泓道:“笨笨的,不聪明,没什么用,生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萧观音含笑望着他道,“若你没有出生,今夜我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黑暗里,没人坐在这里陪我说话的。”   温暖的光晕,轻拢在女子白皙的面容上,她的声音,柔如暖泉,“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许我们在来到这世上前,是一起的,只是在入世之时,不小心分散了,现在我们又聚到一起,是缘分,缘分由因起,也必有果,所以至少于我来说,你在十七年前出生,很有意义。”   跃动的火苗,耀得女子星眸璨璨,宇文泓对望着这样一双眸子,如沉星河般心神一恍,即赶快逼自己醒过神来,心中暗想,这女子已馋他馋到,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了……   ……但,他好像喜欢听。 第44章 梦境   宇文泓心里正泛起点细细麻麻的滋味时, 又见萧观音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朝他递了过来。   宇文泓道:“我脸上没有汗, 不需要擦。”   萧观音轻笑, “是送给你的生辰贺礼。”   宇文泓一直懒倚榻栏的身体, 微定了定, 目光落在那方帕子上许久,方慢慢地抬起了手。   他将这方帕子从她手中拿来, 触手凉滑轻软,口中硬邦邦道:“我没有贺礼送你。”   萧观音边将小灯放在榻几上,边柔声对他道:“你之前, 已经送过我了。”   折叠方正的雪白帕子,在宇文泓手中如溪水滑开, 如霜似月的一片皓白下, 帕子一角,精绣着的数片殷红野花花瓣,在这暗夜之中, 似簇簇跳动的火苗, 燃得人双眸星光熠耀。   萧观音除鞋上榻,手挽着长发, 在宇文泓身边坐下道:“以后出门时, 将这帕子随身带着擦擦汗吧”,微顿了顿,还是劝说了宇文泓几句,“其实最近还是少出门为好, 天气越来越热了,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人会中暑生病的,你想玩,在长乐苑里玩,也是一样的。”   望着帕子的宇文泓,听了这话,立时了然了萧观音今夜又是甜言蜜语又是亲送贺礼的因由,本依他的心,他应一口回绝、不称她的心的,但不知为何,明明察知了萧观音背后的用意,可在侧首对看上她双眸的瞬间,却握着手中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宇文泓想,他酒量虽好,但今夜,怕是真的有点喝多了,脑子糊里糊涂不好使,之前一次,现在又一次,频频心口不一……   而萧观音因之前多次劝说,宇文泓总不听的,执意说外面更好玩,成天顶着太阳往外跑,故也没对这次劝说,抱什么希望,忽听宇文泓应下的她,心中自然浮起惊喜,望着宇文泓微弯唇角,流光映帐的灯影下,眸中笑意盈盈。   ……笑得还挺甜……   宇文泓心中浮起此念,下一瞬,即猛地惊醒,醉了……他今夜是真的有些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醉醉的宇文二公子,赶紧移开目光,醉醉地阖眼躺下,心神混乱地睡了,雪白的帕子握在他的手中,淡淡的香气,萦绕至他鼻下,逸进他的梦里。   总是噩梦缠绕的岁岁生辰夜,在今年,没有冰冷的深渊,没有死亡的阴影,有的,是金灿的夏日阳光,炽|热|地照晒在他身上,令他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能感受到活着的暖意,大片大片殷红的野花,在灿烂的烈阳拂照下,燃如火海一般,他置身在这片如火如荼的花海之中,有人亦然,在他前方不远,背影清纤,白衣翩翩,不染凡尘。   他向着她,如影逐光,一步步地走近前去,在将要走至她身后时,却见漫山遍野的花海,忽地真就变做火海,她在他面前,在这火海的中央,化为幻影,风吹即逝,如一缕月华,拂掠过他的面庞,他伸手欲抓握住这道清风月影,攥至手中,见是一方凉滑的帕子,如雪素白,帕角数片殷红花瓣,灼灼如火。   身边所有肆虐灼燃的火光,忽在这一瞬间,熄灭干净,天光亦灭,冰冷与黑暗再次如潮涌上,他手握着这天地间的唯一一点雪光,望着四周暗黑、地石红熔的场景,忽地醒觉他身处何地——地狱无间。   心神一震的同时,手中的帕子,也似月光幻影,如水流逝,捉握不住,梦中的他,下意识攥紧指尖,梦外的他,亦是如此,宇文泓从梦中醒来时,手中紧紧攥握着这方雪白的帕子,用力到指节酸痛发白。   他颓然地躺在榻上,不仅后背汗湿,额发下,亦浮有汗意,宇文泓下意识要拿帕子擦脸,但抓着手中帕子送到面前,却又在额汗前停住了,仰面怔看了这帕子片刻,终没叫这方雪帕染上汗渍,垂下手去,晕晕沉沉地坐起身来。   身体周围,不是梦中的黑暗与冰冷,而是盈满了明亮的夏晨阳光,它们透窗穿帘,照得帐内亮晃晃的,令人双目隐觉刺痛,晕沉坐起的宇文泓,一手覆在眼前,慢慢地揉着眉心,并回忆着梦中情景,想自己昨夜真是有些喝多了,睡前同萧观音说话时怪怪的,睡着了,也做这么奇奇怪怪的梦……奇怪的梦……让人心里莫名沉沉的……   从梦中醒来的宇文泓,在榻上晕晕乎乎地坐了好一阵,仍像是有些没缓过神时,隐听窗外传来细碎的轻笑声,如系在风中的连串清铃,在拂风下轻轻地摇曳脆响,动人心弦。   他坐榻静听了一会儿,心也像是静了不少,趿鞋离榻,推窗看去,见是萧观音在廊下和那条黑狗玩,门外离地的玄漆木廊,像是刚被清水泼洗过不久,十分干净,乌亮地反射着灿烂的朝阳,萧观音未着袜履,赤足在廊上与爱犬嬉戏慢跑着,玉白的足下,踩踏着碎碎流金的灿烂阳光,衣发亦披拂着澄阳与朝霞,沁人的穿廊晨风,吹拂得她身上裙裾飘飘,整个人雪白金灿,耀目迷离。   随光而动的雪白身影旁,是乌亮的纯黑,经了数月,当初瑟瑟可怜的小黑狗,已长得结实壮健,欢快地跟在主人左右,追逐她手中的绣球,萧观音一手托着绣球逗狗,另一手褰着身上的长裙,缕银素纱,不饰纹花,是她在长乐苑不出门时,最常穿的样式。   她褰着这迤逦垂地的素裙,如褰着一道如水的月光,月光之上,另有墨玉垂流,未绾高髻的她,只用一道白玉簪松松挽发,大半的乌漆长发,自由地披散在她的身后,随她足踏明光、褰裙回转的动作,在清风澈阳下,轻快地摇散着,明明是在与狗嬉戏,可一举一动,却似在飘飖轻舞,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许是他醒后不久,神智尚未清明,许是日光渐炽,眼前越发迷离,窗后望着的宇文泓,一会儿觉得是在看走马灯影,萧观音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都好像在他眼前放慢了不少,一格格如画般定在他的心里,一会儿又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在跳舞,翩翩若仙,是落在凡尘的一道幻影,影落有时,等阳光再炽亮些,这道幻影会溶在光中,她会离去,如回雪轻云,飘然回到本属于她的地方去。   正心神恍惚地怔看着时,与黑狗嬉戏的萧观音,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在金阳与霞光中,抬首朝他粲然一笑,这笑容,似比夏日阳光还要闪亮耀目,令宇文泓眼前一花后,下意识匆匆偏首避开,并双颊难以自抑地微微烫红。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热,晒得人脸发烫发红……   宇文泓这样微红着脸想着,将目光投向别处,镇定心神。   世人畏惧的骄阳时节,却是菜蔬生长的好时候,宇文泓眸光所落的一畦畦庭中菜地里,一片生机勃勃之景,各式瓜蔬,俱在热烈的阳光下,卯足劲儿地拼长着,随着一日日时光流逝,渐渐将可采食。   第一只成熟的甜瓜,被它的主人发现时,是在数天后的夏日午后,清晨出门午后回的宇文泓,在菜地里摘了这瓜,将它浸在盛满新汲井水的木盆里,走进室内,见四下静悄悄的,侍女们都在含困打盹儿,有的趴在案边,有的站着点头。   他放下浸瓜的水盆,屏退诸侍,打帘走进寝室的瞬间,不自觉地将脚步放轻了些,及入内,见萧观音果真在如常午憩,黑狗睡趴在她榻边地上,她侧身沉睡,一只手垂在榻边,身后披散着的乌发长至脚踝,两只未着罗袜的纤足,在乌发映衬下,更似两只雪白的雏鸽,足趾蜷蜷,甲色粉润。   在旁静看的宇文泓,心内好像就似这寂静寝室,悄无声息,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如她榻前缓逸香气的落地香鼎,心思如缭绕结网的香氛,乱哄哄地想了许多,一时是醉中的她挑足逗他,一时是他趁她睡着,轻踢她的足尖,一时又是数日之前,她在晨风沐照的廊下嬉玩,足下金光跳跃,好似舞步翩翩。   也不知这般静看多久,宇文泓心里又泛起那种细细麻麻的感觉,这感觉在他心里钻来钻去,似是在催他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又静看榻上女子片刻的宇文泓,折身走了出去,从门前菜地里拔了一支狗尾巴草,回到室中,轻挠上了那双雪白玉足。   沉睡不动的女子,很快因痒醒了过来,她曲起双膝,睡眼朦胧地望着他,语气是温柔地轻嗔,“做什么呀?”   “吃瓜”,宇文泓道,“甜甜的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17:09:18~2020-03-30 17:0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物不朽 2个;十三不吉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xjy_? 65瓶;春深似海 35瓶;gedayadelaoba 27瓶;白开水、编号9527 10瓶;春秋小梦 8瓶;顾盼不生姿、Adjani.、zZTT、妮妮酱 5瓶;多少楼台烟雨中、25233759、Symin、倦爷、叶、桃花雨纷纷、糖多不怕猴、雪襄璠、缓缓矣、、亦笙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约会   夏日午后, 雍王府园中青木苍翠、香花竞放,如石青、朱砂 、胭脂、藤黄等缤纷颜料泼洒铺陈, 入目皆是飞阁流丹、花木蓊郁的清贵风流之象, 独长乐苑与别不同, 苑内无精巧园林, 无奇花异草,有的, 是本应只出现在乡郊的一畦畦青绿菜地,在这骄阳似火的时节,纷纷开花结果。   紫茄红椒等株株挂满, 地上躺结许多了南瓜、冬瓜,爬上菜架的黄瓜、丝瓜等菜蔬, 也生长得十分茂盛, 绽放的黄色小花,在架上迎风颤摇,有蜜蜂蝴蝶, 从旁轻轻飞过, 架下,有白鹅选在此处纳凉睡觉, 一个个肥嘟嘟的或坐或站, 将头弯插|入雪白的翅膀中,躲避艳阳亮光,也有鹅,在这金光灿灿的炎夏午后, 没有困意,为纳凉另选佳地,躲聚在池子里的一道道青翠荷叶下,惬意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长乐苑室外一片安恬之景,室内亦然,大半透窗而入的炽|热阳光,被四面垂放的湘妃竹帘所隔绝,余下从竹帘细缝渗入,落在地上,一道道光影错织,如水中藻荇交横,一方幽室,宛如水下龙宫,四周波影潋滟,冰瓮金盘里盛装的大小冰山,无声融水送凉,水晶帘轻轻曳响,随搴帘人的动作,摇映着室内深红、浅红、淡黄、皓白的蔷薇花影,清馥可人的香气,同冰山凉气,被摇转的风轮,扇散到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沁人心脾。   原先趴在女主人榻边安睡的黑狗,因女主人起身下榻的动静苏醒,摇着尾巴,跟女主人一起穿走过水晶珠帘,来到外室,睡眼朦胧地望着女主人手持一柄亮晶晶的物事,破开一个圆乎乎的物事。   有清新好闻的香甜气息,随着女主人的动作,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萦绕至它鼻底,知道这就是有好吃的了的黑狗,立刻困意全消地清醒过来,尾巴摇得更欢,乖乖蹲坐在一旁,将头搭在案角,眼巴巴地望着女主人的动作,热切等待着女主人的投喂。   ……出息……   宇文泓瞥了等喂的黑狗一眼,心中甚是瞧不上,浑然不觉此刻趴在案边的他,与这条黑狗,完完全全状态相同,一双眼睛,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萧观音看,看她因刚醒没多久,整个人有一种慵懒之姿,眉目微倦地低低垂着,睫如墨蝶轻闪,半边脸颊因曾枕睡的缘故,比另一边微微红些,如染胭脂,可又有哪种胭脂,能调成这般好颜色,真似室内觚中的粉白蔷薇。   在宇文泓的注视下,慢将瓜瓤挖出的萧观音,将之放在一旁的碗内时,抬首见宇文泓正盯着她看,眸光一对上,宇文泓即偏开头去,手指着一旁的黑狗道:“我吃瓜,你啃皮!”   “……呜呜呜呜……”黑狗“呜”声抗议,表示它也想吃甜甜的瓜肉。   萧观音轻笑,将去皮的甜瓜慢慢切块,这第一块,自是到了宇文泓的口中,但他正吃着呢,就见萧观音拿起一块新切的,亲手递喂给欢摇尾巴的黑狗吃。   黑狗吃得欢,而宇文泓这下,就吃得有点干了,他干巴巴地嚼了两下口中的瓜,见喂完狗的萧观音看了过来,并问他道:“甜吗?”   宇文泓闷声不答,萧观音只当他是忙着吃瓜、没空答她,自执果叉,叉了一小块甜瓜,送入口中,觉嚼来口齿生津、十分香甜,便想再摘几只,送给升平公主享用,当作今晨升平公主送她蔷薇的回礼。   但,传来的侍女应声去菜地里寻摘了,回来却报说,其余甜瓜,好似都还没熟透,萧观音想了想,便让侍女改摘些其他成熟的菜蔬,送去公主夫妇的云蔚苑厨房中。   室外奉命的侍女,一下下地采摘菜蔬,左手一根茄,右手一把菜,动作麻利,“唰唰”直采,室内默默望着的宇文泓,随之一下下地“咔擦”啃瓜,在看到侍女摘满一篮后,还要再摘时,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够了!”   萧观音走出门外,看了菜篮子一眼,见已满满当当的了,便让侍女送去云蔚苑,这篮菜蔬,虽奉命直接送进了云蔚苑厨房,但二公子夫妇有物相赠,云蔚苑内侍从,自是要禀告给主子听的,这事经侍传入两位主子耳中时,升平公主正轻摇罗扇、漫想心事,一时还没听清侍从在报说什么,而世子殿下,则闻声暂停抚琴,让人把那菜篮提来,饶有兴致地一一翻看着。   轻摇的罗扇,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扇,心神恍惚的升平公主,静静望着不远处看菜的丈夫宇文清,连日来萦绕在她心中的怪异感,不但始终挥之不去,且还愈来愈浓。   夫妻四年,她也算是了解宇文清的性情了,不管是他在人前刻意营造的,还是他骨子里真正的,她都了如指掌,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让她越发感觉,宇文清近来似是有些不对,不仅仅是在女色上,还有其他。   自从认清宇文清的本性后,她与她这丈夫的关系,就算名存实亡,不再有何行房之事,这次回来长住云蔚苑,也另居别室,并不同房,宇文清这样的慕色之人,怎会在这等事上,亏待自己,自应另有娇妾美婢服侍,一如从前,可她这段时间冷眼看来,宇文清竟似在女色上淡了,他的那几个娇美妾室,近来被冷落地面现愁怨,不再似从前,日日如香嫩娇花鲜妍滋润得很。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淡应是不可能真淡下来的,难道宇文清在外另有新欢?可依他地位与性情,喜欢纳了就是,她这公主,不是盛世皇朝的金枝玉叶,而是宇文家滔天权柄下的傀儡,拦不住她这驸马爷寻欢作乐,宇文清为何不如此做?难道那女子已为人妇,是他某个属下的妻妾,他在外与之偷情暗好不成?   升平公主这般想了一瞬,只觉恶寒,但寒了一瞬,又觉依宇文清之慕色风流,不是没有这可能,她眸光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的宇文清,这般想着的同时,心中的疑虑,不淡反深。   依宇文清这性子,就算在外有“野花”可采,“家花”也不会半点不碰,怎会像近来这么反常呢……升平公主低头吃了一口冰酪,漫想着心中的疑惑时,又有侍从来报,道是什么来自淮阳的张大夫到了。   升平公主是一头雾水,抬首看向宇文清,听他含笑解释道:“这是我为二弟找来治病的大夫,既到了,就领他去给二弟瞧瞧吧。”   说着就起身领那挎着药箱的大夫走了,升平公主人在云蔚苑内又坐了一阵儿,心事是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便想着也去长乐苑看看,顺便寻弟妹说说话,她这般慢慢悠悠地走到长乐苑大门附近,人还没跨进去,就见她那傻二弟风一般地跑了出来,肩上还跟扛小鸡似的,扛着那个头发霜白、身体瘦弱的张大夫,后面,宇文清、一众侍从等急追在后,就连向来行止娴静的弟妹萧观音,都手褰长裙,急急地跟跑了出来,朝奔得飞快的傻二弟追去了。   嫁入宇文家四年,升平公主也不是第一次见傻二弟干傻事了,见弟妹跑远了,想来依傻二弟的傻劲儿,一时半会儿,她也回不来长乐苑了,便边在心内替萧观音感叹这糟心婚事,边摇着扇子,依原路回云蔚苑了。   那厢,一见大夫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就怒发冲冠,将老大夫跟小鸡似的提溜扛起,说要扔出雍王府的宇文二公子,还在一路狂奔着,他这般脚下飞快不停,一个转角正与人迎面撞上。   雍王宇文焘见若不是随侍眼疾手快、挡在前面,这会儿同一白发老头一起躺地的,就是他和夫人了,登时怒目圆睁,厉声骂道:“浑小子又做什么?!”   宇文二公子手指着地上疼得“哎哟”、爬不起来的白发老头道:“坏家伙,拿针扎我,丢出去!!”   急跑赶来的宇文清,及时向父王母妃揖礼解释道:“这是儿子为二弟找的大夫。”   宇文焘听后脸色更冷,瞪着傻儿子道:“有病就治,胡闹什么?!”   宇文二公子气呼呼,“我没病,只是不太聪明!”   “在我宇文家,不够聪明就是病”,宇文焘骂了这一句后,见傻儿子低着头嘀嘀咕咕什么“凶巴巴,不喜欢”,登时更怒,大骂一声,“老子难道喜欢你个狗儿子!!”   雍王妃与宇文清,一左一右,都忙劝宇文焘息怒,宇文焘看着眼前像只愣头鹅的傻儿子,似仍是怒气难平,忍耐半晌,咬着牙吩咐道:“去把他那些鹅,都给我炖了!”   宇文二公子一听急了,伸直脖颈,头如大鹅昂起,“要炖先炖我!”   这下宇文焘更怒,手也高高扬起时,又听绣履声急,并清柔女音急呼,“父王息怒”,是萧观音匆匆赶至,急忙跑近前来,替她的傻夫君求情。   高高扬起的手,终在女子恳求的目光下,垂落下来,雍王妃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轻抚着丈夫宇文焘的后背,助他顺气道:“泓儿就这性子,你同他较什么真,快别动气了,万一伤着身体就不好了。”   宇文清、萧观音亦在旁帮劝,宇文焘似在众人劝说下,渐渐平息了怒气,在冷瞪傻儿子片刻后,好像懒怠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挥挥手道:“滚滚滚。”   “滚就滚!”   宇文二公子也不矫情,说滚就滚,大步流星地沿来路返回,等萧观音与宇文清等人,走追回长乐苑时,他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萧观音无奈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会儿,回身见世子殿下因方才这场闹剧,面上都跑出了汗来了,忙命侍女打水捧巾送来,又让莺儿端来凉茶。   替夫君感到抱歉的她,向正在侍女的伺候下,净面擦手的世子殿下,表示歉意,宇文清闻言摆摆手道:“弟妹不必如此,回回我替二弟找大夫,总要多少闹出点事来的,今日这也不算什么。”   他同萧观音说了会儿宇文泓从前的“壮举”,又将话题转到箜篌曲《相思引》上,笑对萧观音道:“不瞒弟妹说,我最近,也在试续此曲,只不过因用的是七弦琴,续时总觉味道不对,有在想着要不要试学箜篌,不知弟妹这里,可有学奏箜篌的乐书?”   萧观音听宇文清这样说,便携侍女入内找书,大约用半柱香时间,找了三四本由浅至深的箜篌乐书,拿与宇文清,并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几本书里面,许多空白地方,都被我从前学奏箜篌时,写记了不少当时的想法,大哥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很杂乱。”   “怎会?!”宇文清含笑对萧观音道,“有弟妹从前的心得,我定能从书中获益良多,在学奏箜篌一事上,也可事半功倍了。”   他道谢接过乐书,在与萧观音又闲聊一阵箜篌相关后,起身离去,原本他心内打算,是以箜篌曲《相思引》为引,与萧观音这般畅聊乐理,借书还书,有来有回地,慢慢拉近距离,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回到云蔚苑书房的宇文清,翻看借来的箜篌乐书没一会儿,便手中一顿,目光定住。   乐书书页之中,夹着一张小小的冰裂梅花笺,笺面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上以秾纤折中、清淡雅致的簪花小楷,书就十二小字:“今夜亥正,澹月榭见,不见不散。” 第46章 赴约   送走了世子殿下, 再回室内时,通往内间寝房的门, 依然是紧紧闭锁着, 怎么叩, 都没有人应声开门的。   沉璧、承安等伺候二公子多年的长乐苑旧仆, 已直接建议夫人命人强行撞门了,萧观音想了想, 忆起寝房有间后窗,似是没有在内上拴,是虚虚掩着的, 便让人端了一碗樱桃冰酪来,接过后, 捧碗走至寝房那间后窗处, 伸手拉了一下,见果然轻轻松松地拉开了,且从这扇开窗看去, 正好可见宇文泓盘腿坐在地面茵席上, 听到窗响动静,朝她这里看了过来。   萧观音将手中那碗樱桃冰酪, 捧与宇文泓看, 浅笑着对他道:“是刚浇的冰乳酪,这会儿吃最好了,过会儿就没这么爽口沁凉了。”   ……拿吃的来引他,当他宇文泓是狗吗?   宇文泓坐定不动, 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萧观音,看她还有什么招儿。   她好像没有什么招了,见用樱桃冰酪唤他唤不过来,无奈地静伫窗后片刻后,将那水晶碗放在了窗台处,而后一手褰着裙裾,一手扶着窗框,似是想跳窗进来。   宇文泓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看她整个人沐在明光中,衣裙发丝皆浮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辉,在风中轻徐地摇颤着,如常飘逸,而攀窗欲跳的动作,却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生涩笨拙,一看就是人生中第一次试着跳窗,不得其法,笨笨地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将双脚踩在了窗台上。   ……笨女人……   宇文泓在心中这样想着,看她已经准备往下跳了,一脚却正踩压在自己的前裙摆上,不由脑弦儿猝然一绷,忙起身奔前伸出双臂,并在心中又重重地叹了一声:笨女人!!   踩着前裙摆往下跳的萧观音,正跌在伸臂接来的宇文泓怀里,宇文泓抱接住她摔在地上,不仅拿自己做了“肉垫”,这笨女人硬邦邦的头,还好巧不巧,正砸在他的脑门处,让他脑中一下子嗡嗡直响。   浑身酸痛的宇文泓,坐起身来揉脑门,看萧观音也坐在一边怔怔地揉她自己的,好像比他还要晕乎很多的样子。   ……行吧,看来他的头,要比她的硬……   宇文泓看她揉了一会儿后,醒过神来了,面上浮起几分羞腼,“还是第一次跳窗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说了这一句后,向他道谢,又从窗台处,端来那碗樱桃冰酪,柔声劝他道:“快趁凉吃吧,清甜解暑,滋味很好的。”   ……他刚刚救接了她一次,她自然是要赠谢礼的……   找到理由来接受萧观音“示好”的宇文泓,伸手接过这碗冰酪,慢慢舀吃,萧观音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和声问他道:“为什么怕针灸啊?”   她的夫君奇奇怪怪地看她,“你上次被针扎了下手,都流血了,难道还不觉得针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吗?”   萧观音道:“针灸是治病,和被绣花针扎,是不一样的。”   宇文泓不语,只是手持金柄玉勺,慢慢搅着碗中鲜红的樱桃酥酪。   樱桃颜色红艳,就似鲜血一般,在摔马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刻,他最后所见,就是这样的血色,那是他自己的血,从后脑汩汩流出,浸透了他的发衣,溢到了他的眼前。   在昏迷的日日夜夜里,他便沉沦在这样的暗红血色里,无法判断是何人害他,只知危险无处不在,只知他伤重至此,根本无法躲避幕后之人随时可至的暗害,只知那幕后之人,也许远不止一个,于是,当他神智渐渐清醒时,都不敢立刻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让自己在他人眼中,仍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将死之人,没有丝毫必要继续对他暗行歹事。   当一众“亲人”围在他的榻旁“关心”探看,当大夫将尖细的银针,扎入了他剧痛连心的指尖时,他仍是只能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直至在心内想定主意,暂自毁未来,以求保命。于是当他终于“苏醒”时,宇文二公子因伤心智全失,患上呆病,同如小儿,常因痴笨憨愚,激怒他的父王,极遭雍王厌弃,挡不了任何人的路,对这世上任何人,都构不成半丝威胁。   本应清甜可口的樱桃酥酪,因他想起旧事,吃在口中,也似没什么味道,宇文泓如同嚼蜡般嚼了会儿,问身边女子道:“你也觉得我有病要治吗?”   萧观音静默片刻,问宇文泓道:“你现在过得高兴吗?”   一双澄净的剪水清眸,全然地映着身前的年轻男子,宇文泓也不知是在看她的眸子,还是在看她眸中小小的自己,静默一阵,近乎夸张地“开心”嚷道:“那当然,我高兴得很,我现在每天这样过,快活地不得了!神仙日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病与不病,治与不治,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觉得高兴,这事便可先放放,若哪日因此觉得不开心了,再提这事也可”,女子盈盈望他,嗓音轻柔,“我想,旁人担不了宇文泓的喜怒哀乐,宇文泓如何活,也许,最该由宇文泓自己来决定,你自己心里高兴,最重要了。”   ……不知为何,听她这样柔声说着,看她这般静静望他,口中无味的樱桃果肉,似略略变甜了些……   宇文泓心神一恍,匆匆低下头去,他专注于手中捧着的樱桃冰酪碗,大口大口地舀吃,不再和萧观音扯东扯西,也不抬头看她,可不看是不看了,眼前却还总浮现起她的盈盈笑影,耳边也总响起她的甜言蜜语,一声又一声的,像生了翅膀,不断地往他心里飞钻。   宇文泓几是确定了,他身边的这个女子萧观音,是在“温水煮青蛙”,不,不仅仅是温水,几是沸水了,不然为何他的双颊,会在此时,微微发烫……   ……他会被萧观音“沸煮”了吗?   ……当然不会!以他心志之坚,怎会为一小女子所移?!   宇文泓看向大敞的后窗,看阳光金灿灿地照洒在地上,心中了然了自己身心微燥、双颊发烫的因由,再一次心道:笨女人!大夏天都不知关窗!   他欲起身阖窗,但尚未站起,一只纤柔的手,即已伸了过来,执着一方软帕,擦上了他微浮汗意的面庞。   ……又又又开始“煮”上了……   宇文泓在心中这般叫嚣着,身体却僵着不动,由着萧观音执帕的手,在他面上轻轻柔柔地擦着。   ……其实,任她“煮”一“煮”也没关系,反正他心志坚定,不会被“煮透”的……   终是没有起身,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日光西移,渐将落地的两道人影,越拖越长,融在一处,暮光透窗披拂在他们的身上,四周地面落满了门窗的花纹落影,万字福蝠,石榴缠枝,寓意子孙万代,福寿绵长。   暮光消隐、夜幕降临时,自长乐苑归来,便一直待在云蔚苑书房内的宇文清,仍没有出门半步,他凭几倚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拿着箜篌乐书,一手执着那张冰裂梅花笺,心内始终在惊喜与惊疑之间,摇摆不定。   因曾见过萧观音的书法,她的字,他是有印象的,这张梅花笺上的簪花小楷,很似她的笔迹,一向谨慎的他,不敢托大于自己的记性,在觉得相似后,又将这笺上的十二小字,照着箜篌乐书上萧观音留下的笔记,一一进行了比照,发现笺上每一字、每一画的运笔力道,都与萧观音本人字迹无误,这笺出自萧观音之手的可能性,可说是九成九了。   纵是九成九,性情谨慎的宇文清,也不会忘了那一分的可能——有人极擅模仿萧观音的字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是萧观音相约?还是有人故意生事?   窗外夜色愈浓,宇文清心中那最后一分的疑虑,也始终飘萦不散,渐,将近亥正,派去长乐苑附近探看的心腹侍从,回来报说:“长乐公夫人离开了长乐苑,身边只带着一名侍女。”   宇文清心中涌起惊喜,强行抑住,追着问道:“是去的哪个方向?”   侍从回道:“夫人携侍往西边去了,小人只看到夫人绕过清音亭,转过浣芳池,一路向西,后面夫人身影远了,小人因想着回来禀报,没有追看,便不知了。”   ……绕过清音亭,转过浣芳池,一路向西……去往澹月榭,便正应如此走!   ……难道萧观音记起了那夜澹月榭之事,故有此约?!   心腹侍从的探报与难以抑制的惊喜,终将宇文清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冲淡,他沉思片刻,最终决定应约而去,临出门前,甚还整理了下仪容,如此趁夜来到澹月榭,见月色下榭门微敞,榭内暗淡无光,未点明灯。   宇文清缓缓推门而入,通过轻薄透窗的淡淡月色,隐约可见榭内帘幕飘飘,一女子,正跪坐凭窗,面对榭外一池溶月的涟涟碧水,背影清纤窈窕,如绸乌发以白玉簪松松挽就,身上一袭缕银素纱长裙,宛若月色流淌在地,萦有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   一时,竟似有些近情情怯了……   缓步而入的宇文清,在离她身后数步止住,心思正似榭内光线晦暗不明,竟有几分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住地浮起忐忑之感,她要和他说什么,他该与她说什么,他要如何向她解释那夜的举止,她又会对那夜之事有何反应,对他宇文清这人,是何看法……   娴熟的玲珑说辞,在这一刻,好像通通不管用了,他宇文清,好似成了个笨口拙舌之人,堂堂雍王世子殿下,正在这月色淡蒙的幽榭中,结舌暗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时,忽听榭外脚步声近,并明亮灯光,与笑唤之声:“柳姬!”   ……是父王的声音!!   宇文清心中一震的同时,那伏窗不动的女子,转过头来,月色下,一张并不熟悉的脸。 第47章 馋脸   秾纤折中、清淡雅致的簪花小楷, 随着女子手腕轻移,渐渐落在紫毫笔下的澄雪纸上, 在幽静之夜, 如常抄写经书静心的萧观音, 凝神写就数页, 欲执笔舔墨,微一侧首, 见跪坐一旁、帮着磨墨的阿措,手指了指窗外天心明月,目光隐含期待。   在刚入夜, 月亮刚出来没多久时,阿措就同她“说”, 想等月色再好些时, 在这沁凉夏夜,与她一起登高赏月,萧观音看向室内滴漏, 见已时近亥正了, 便将手中的笔,搁在水晶笔架上, 拿镇尺压好新抄就的几张, 掩了经书,扶着阿措的手,站起身来。   在临出门前,她有看一眼她的夫君宇文泓, 见他如常倚坐在寝室窗下,一手拿着刻刀,十分认真地刻木头,表情很是专注的样子,便也未出声打扰他,单携着阿措,安安静静地离了长乐苑,往先前“说”好的晴碧阁去。   晴碧阁在长乐苑西向,萧观音与阿措出了长乐苑大门后,走绕过清音亭,转过浣芳池,一路向西,来到位处澹月榭后不远的晴碧阁,踩梯登阁,推开长窗看去,见其上天心月明,清气浩净,其下榭影照水,漾着满池月色涟涟,轻风徐来,可见水天一色、万点银光跃闪,雍王府花园之内,再没比晴碧阁,更好的登高赏月之地了。   若论临水赏月的佳地,自是下方的澹月榭,这一上一下,均为赏月而设,萧观音与侍女阿措在阁窗之后,静静赏看了一阵后,听有脚步声近,虽然踏声较轻,但在这幽静无人的夜晚,仍是隐隐约约传来,随风落入了她的耳中。   萧观音闻声垂目看去,见沉沉花木荫影下,是世子殿下,只身一人而来,他在暗淡无光的澹月榭前,静伫片刻,推门而入后,约莫过了半刻时间,又有脚步声近,是雍王殿下携侍而来,一侍提灯在前,两侍跟随在后。   萧观音原以为是雍王父子约在此处赏月聊天,但见雍王殿下,边向澹月榭走去,边笑唤一声“柳姬”,心中不由一惊。   ……柳姬,是雍王殿下的姬妾之一,她前几日,还在浣芳池附近遇过她一次,说过几句话……   月色拂照下,萧观音的心提了起来,她人在窗后,怔看着雍王殿下走入榭中没多久,一阵短暂的死寂后,榭内忽地响起一声暴喝,“逆子!!”,如疾电惊雷,骤然劈裂夜空,紧接着榭内之声嘈杂,她也听不清里面发生何事,但见约一炷香时间后,雍王殿下携柳姬出来,世子殿下跟随在后,人低着头,发冠散乱,像是……被雍王殿下责打过了……   而柳姬,也是衣发凌乱得很,她伏在雍王殿下身前,嘤嘤低泣,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雍王殿下抚慰了会儿爱妾,冷目怒视世子殿下片刻,终未再多说一字,似极失望地,直接冷冷拂袖而去。   适才嘈杂哄乱的澹月榭,便只剩下世子殿下一人,他一手捂着半张脸,颓然低首,在榭前站了片刻,仰起头来,似是想望望天心明月,但这一昂首,眸光飘忽须臾,正对望上了阁窗后的她,月色下,鲜红的血液,自世子殿下指间流下,一滴滴淌在他的颊上,落在他的衣上,染红了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北雍第一贵公子,当朝雍王世子殿下。   月色无声,透窗与灯相融,照得一室雪亮,在宇文清走后不久,来到他书房的升平公主,已对着那案上几本箜篌乐书,和一只空着的沉香木长匣,坐看许久,越发深重的疑虑,如浓墨滴水,在这幽静夏月夜,于她心中晕染开来,几乎占据了她整个心房。   因想着做皇兄探看宇文家最近的一双眼睛,故而回到雍王府云蔚苑的她,这段时间以来,有刻意留意政事。宇文清常带公文回苑批复,有时也会在云蔚苑内召见属下,他因是个虚伪守礼之人,尽管在心里视她这妻子如无物,但在人前,还是会给足她这公主颜面,有时他与属下议政时,她坐在不远处旁听,他并不会开口赶人,或是刻意避她。   虽想来,能被她听着的,应都不是什么要紧大事,但宇文清这般表面依礼待她,云蔚苑诸地,包括他的书房,她都去得,先前她觉宇文清有异,曾有几次,趁他不在过来看看,并没发现有何特别之处,只除了一只上锁的沉香木长匣,看大小,应可装放女子簪钗之物。   依宇文清风流性情,在外与女子往来,有簪钗香囊等物被赠,随意收放就是,何必特地锁于匣中?她因觉怪异,还曾将那长匣拿起轻摇了摇,听声音,像是女子珠玉簪钗一类的物事,心中更是奇怪,不解地放回了原位,后来,她再来他这书房时,便没再见过这只沉香木匣。   但现在,这奇怪的木匣,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是开锁空着的,旁边还放着几本箜篌乐书,那书上的字迹,她很眼熟,并且知道,字迹的主人,极擅弹奏箜篌……   ……是她……多想了吗?……宇文清好乐擅琴,同弟妹观音偶尔来往,聊些乐理,也无不可的……   ……若他心中有鬼,应会将这几本箜篌乐书,同之前那匣中的簪钗之物一般,特意收起藏起才是,现在这般大大咧咧地放着,正是因为心中坦荡吧……   ……还是……因为走得太急……因为太过急切地想见某人,连一贯的谨慎性情都丢了,只为能快一些与那人相见……   坐在书房内的升平公主,仿佛亲眼看到宇文清,急取了那匣中簪钗,快步走出书房房门,迫不及待去见某人的身影,轻摇在手的团扇,不由顿住,执柄的手,也不禁微紧了紧。   ……那不是她认识的宇文清,宇文清是个没有心肝的家伙,他不会这样的……他是个流连风月的老手,对女子冷心冷情的同时,可以做到百般温柔,一切言行举止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合乎他清贵温润、风度翩翩的世子形象,怎会如这般,没有章法地,像个单纯初心萌动的少年郎……   ……可弟妹观音,也不是普通女子,容貌自不必说,性情,也极罕见,犹记在鹤梦山庄初见,她为她的清滟容光所摄,身为女子,她都惊艳至此,何况慕色风流的宇文清……一个弟媳的身份,拦得住他心存不轨吗……   ……还有,宇文清暮春时提拔了萧观音的兄长萧罗什,近来一直颇为重用此人,这仅仅是偶然,还是宇文清刻意为之……为了……萧观音……   一件事是偶然,两件事是偶然,可若太多的偶然,交集在一处,便不是没有可能,升平公主起身离了书房,命侍女送一道蜜沙冰给长乐公夫人,并问问她可合口味,不久,侍女从长乐苑回来报说,长乐公夫人,并不在苑中。   升平公主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扇,命诸侍皆退,她在廊下倚栏而坐,似漫漫地想了许多心事,又似什么也没有想,如此又小半个时辰过去,见宇文清终在夜半归来,半面血污。   她心中一惊,迎上前去,宇文清却径擦肩而过,脚步飞快,她匆匆回身,只望得见他疾步入室的身影,还有,掌心处,似紧紧攥着一道玉簪,用力到指尖发白,骨节微突。   自这夜起,雍王世子病了,一病多日,不仅没有离府上朝,连居处,也半步不出,世人多对此深信不疑,但宇文泓自有眼线插在云蔚苑内,得知他这大哥不是病了,而是伤着了脸,无法出门见人,故而闭居云蔚苑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再探,他大哥这伤,似与父王有关,但关于其中因由,是他大哥自己惹祸讨打,还是谁人坑了他这大哥一把,一时还未明了,还需再查,这日,宇文泓正坐在镜台旁,暗暗想着此事时,听萧观音清声道:“阿措已帮我在髻后,插了一柄小玉梳了,不必再插饰了。”   宇文泓闻声一怔,垂下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取了妆匣中一柄月牙般的小玉梳,递与萧观音,像是在建议正在梳妆的她,插饰上这个似的。   ……想事想得太出神了,才会如此……绝不会是因为什么旁的 ……   什么旁的,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宇文泓是烫火般松了手,玉梳落在匣内,与珠玉簪钗相撞,清泠一声脆响,正帮小姐挽理披帛的莺儿,抬头看了眼宇文泓,低头抿嘴轻笑,近来呆姑爷养成了一个新爱好,便是每日清晨坐看小姐梳妆,常常看得愣愣出神,呆头呆脑的。   不仅爱好坐看小姐梳妆,现在也不晨起之后,就自己赶紧吃了早膳,出去疯玩了,而是会颇有耐心地等待小姐慢慢梳妆毕,一起用早膳了,今日早膳用毕,姑爷像是又要出去疯玩,但看小姐也一起出门,驻足问道:“你是要同我一起出去玩吗?”   “不是”,萧观音轻摇头道,“我是要去趟伽蓝寺。”   “……伽蓝寺?”宇文泓问,“去伽蓝寺做什么?”   萧观音如实答道:“我弟弟迦叶客居在那里,我去伽蓝寺看看他。”   ……看弟弟?他看她是馋脸!   算时间发现今日又是官员休沐的宇文泓,心中登时如沸水冒泡,咕咚咕咚,萧观音看宇文泓默默盯看着她不语,半个身体也挡在她欲出门的步伐前,问他道:“你是要与我一起去寺里吗?”   “不去!”宇文泓大声地偏过头道。 第48章 签文   不仅仅是她生辰那日未至, 自她嫁入雍王府后,迦叶便没往长乐苑踏入过半步, 上次她和他在外相见, 还同他说过, 那伽花长势很好, 到秋日,应能盛放的, 让他到时候如约来看,但迦叶含混不答,并未应下, 好像真的不愿靠近长乐苑半步似的。   心有疑惑的萧观音,在来伽蓝寺不久后, 直接向弟弟问了这个问题, 萧迦叶闻问沉默不语,心里反复回想的,是父亲的命令——远离雍王府, 尽可能减少与宇文家人相见, 尤其是雍王殿下。   当时他有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但父亲避而不答, 只对他说, 照做就是。许是发觉自己语气严厉,在这样说了后,父亲沉默片刻,语气放缓, 轻对他道:“听话,父亲不会害你的,父亲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盼着你好,盼着你平安一世,无灾无难。”   那时父亲说这话时,深深望他的眼神,直到现在,似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父亲幽邃深沉的眸光里,好像藏了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但最终,也只说了那一句,父亲是沉默地爱着他的,他知道,如果不爱,怎会为了他与母亲关系冷淡多年,他确信父亲对他的慈情,但与此同时,这些年来,心底并不明白,父亲对他的生母苏氏,究竟抱以何种感情。   理当是爱的,就算不爱,也应抱有类似对待妾室外室的几分怜惜,但,每年清明随父亲一起为生母祭扫时,他都无法从父亲的神色中,找到这样的感情,父亲对他的生母苏氏,似乎无爱无怜,有的,反是几分不寻常的敬重。   他的生母,是教坊歌伎,他的父亲,是世家之子,为何父亲会对他的生母,隐有这样的敬重之情?既无爱无怜,又为何会与他的生母有了他?父亲并不是风流慕色之人,与母亲分居多年,身边也无半个妾室通房,当年应不会单纯因他生母貌美,就与他生母有所牵连,何况,论貌美,母亲本就是十分貌美之人,远胜寻常女子,姐姐观音容姿便似母亲,眉眼处,更有九成相似,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是深深爱着母亲的,即使与母亲关系冷淡多年,他依然能够感觉到,既如此,那必得对他的生母苏氏,抱有更加深浓的情意,才能让父亲为了他的生母,负了母亲,破了与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可没有,父亲对他的生母,似乎没有那样的感情,那为何会如此,为何会有了他……   心中的疑虑,已积攒了不止一年两年,在父亲向他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后,疑惑更深的他,没有等来父亲的解释,也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既无法实言,又不太想说谎欺骗姐姐的萧迦叶,正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听有清朗男音唤道:“表妹!表弟!”   是一袭青衫的玉郎表哥,萧迦叶与姐姐迎上前去,三人见礼,一问后知,原来今日休沐的玉郎表哥,因昨夜梦到亡母,便想着来寺中,为生前信佛的亡母,参拜佛祖,既人已来伽蓝寺了,便顺道来看望客居在此的表弟迦叶,不想,表妹观音也在。   在问知玉郎表哥尚未去佛殿后,萧迦叶与姐姐,一边陪玉郎表哥同往,一边随意聊说些闲话,这厢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地笑语,那厢不远处一尊金刚像后,一颗头从后探了出来,将萧观音与卫珩的每一次眸光相接、每一次含笑轻语,都深深看在眼中。   ……他就知道!!   虽在雍王府大门前,与萧观音分道扬镳,但宇文泓,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两只蹄子,踅摸来踅摸去,还是改变了原先的今日安排,转而来到了伽蓝寺,他这一来,正望见萧观音拿看弟弟做幌,与她心爱的玉郎表哥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与“心爱”的玉郎表哥,“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了一阵儿的萧观音,再转看向弟弟迦叶,提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并开玩笑道:“可是因姐姐嫁人了,所以与姐姐生分了?”   “不、不是!”萧迦叶急忙否定,没法儿说出父亲命令的他,只能说了个掺有几分真意的回答,“我不去长乐苑看姐姐,是因为……我……我不太想看见长乐公……”   他话音刚落,就见他那姐夫长乐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大大咧咧地走到他们面前,叉腰哈哈。   萧迦叶:“……”   萧观音也是惊讶,问:“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过来了?”   宇文泓脸皮一惯厚得很,半点不脸红的,即时胡扯道:“我突然又想看秃驴了,想摸摸他们的大光头,所以又过来了。”   他这话说罢,一列合十走过的光头僧人,默默抬眼看来,萧观音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胡说,宇文泓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的卫珩,则想起那日去曲江游仙苑时,他见长乐公跟表妹跟到几要贴背走了,有问表妹,长乐公平日是不是很黏她,当时表妹否定了,可今日看来,又一次跟到伽蓝寺的长乐公,还是挺黏表妹的,且,不仅黏黏的,还听得进表妹的话。   ……若长乐公这般待表妹,表妹虽嫁的不是正常男子,但婚后生活,应无磋磨……   卫珩边这般想着,边淡淡含笑,向长乐公一施礼,宇文泓看上次相见时清清冷冷的兰台郎,这次居然对他蓄了点笑,心中登时一咯噔,感觉卫珩这一笑,非奸即盗。   ……在他赶来前,萧观音与卫珩,在寺内,做什么呢……   感觉被笑得头上长绿毛的宇文泓,望着眼前穿得绿油油的卫珩,忍不住深想下去,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甚至,那春册上的种种?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不不,萧观音是信佛之人,应不会在佛家之地,与卫珩去做那春册之事的,再说,卫珩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像阳光下的雪,晒晒就要化了,不是萧观音喜欢的身体类型,他通身上下,也就只有这张脸,能让萧观音馋一馋了……   都道女子爱俊郎,这样想着的宇文泓,不由自主地,插走在萧观音与卫珩中间,并,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   如此一行人,渐走至佛殿时,不信佛的宇文泓,站在一旁,看着萧观音与她的表哥弟弟,认真参拜了一回,又看旁边有些信男信女们,正拜佛拈签,随口问道:“这个灵吗?”   萧迦叶道:“心诚则灵。”   宇文泓闲来无事,只当游戏,想着心中所谋河山,信手拈了一支,却见签上写的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心内一嗤,将签丢回时,见卫珩也将签文放回,手指拈在签身上半,遮了半句,令他只看到下半句——不可求思。   你信的佛,都在叫你不要再求思别人的妻子了,宇文泓心中冷冷想着,瞥看了卫珩一眼,转看向他的妻子萧观音,想看看她拈了什么,却见她长袖一滑,即将那签放回密如林海的签筒中去了,他半个字也没看着,只见萧观音静默须臾,再一次在佛前双手合十,双目静垂,似在认真祈愿什么。   照入殿中的一束束金色阳光,披拂在她身上,萦拢柔辉,细密的光尘,一直在她乌漆鬓边,闹腾地飘旋打转儿,而她长久澹静不动,真也似这佛殿中一尊佛像,宇文泓望着这样的萧观音,心中竟无半分不耐,默看她祈愿许久,直至她睁开双眼,没一会儿眸光又与她的玉郎表哥对上。   也是奇怪,上次还有看戏的精神,这次竟浮躁了许多,宇文泓一看这两人,又要当着他的面给他上色,立插在他们中间,边带着萧观音往佛殿外走,把那卫珩撂在后面,边问萧观音,方才,她在同她的佛祈求什么。   她的祈愿太多,他这一问,她的话匣子,就似止不住了,又说希望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永无战火、国泰民安,又说希望家人一生平安、身体健康、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又说希望父母亲放下心结、早日和好,说着说着,连对她那两个丫鬟——莺儿、阿措,和对她养的那条黑狗的希望都出来了,宇文泓听她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正准备打断她,并挖苦一句“讲这么多,佛都记不住”时,又见她静静望着他道:“也希望宇文泓,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   挖苦的言辞,立堵在嗓子眼儿处,出不来了,寺内突然响起的撞钟声,直像“砰”地一声,撞在了他的心上,被钟声惊出林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吵闹的声音伴着钟鸣,让宇文泓耳边乱糟糟的,一直嘈杂地哄乱到了他的心里,而身前对看的那双眼睛,是那样澄静,天地无声,万事万物,都似安静地溺在她的眸子里,好像他再多看一眼,许也溺了。   “……宇文泓本来就每天都很高兴,不需要什么希望”,哑声许久的宇文二公子,大声说了这一句后,背着手,自顾大步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脚步又渐渐放缓了,好像在等着有人跟上,走到他的身边。   走在后面的萧迦叶,望着姐姐与长乐公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得有些迟缓,尽管姐姐掩袖遮签放回,但眼尖的他,还是看到了那签上的十六小字:红颜薄命,红尘离散,死生一线,天上人间。 第49章 种花   从京西伽蓝寺, 回到雍王府长乐苑时,苑中侍女芸香来报, 道升平公主约小半个时辰前, 有过来寻夫人, 当时夫人不在, 升平公主便留话说,等夫人回来时, 请她屈步去云蔚苑一趟。   萧观音听了,在苑室内净面洗手后,便往云蔚苑去了, 在雍王府内,除了她的夫君宇文泓, 她与升平公主往来最多, 也已去过云蔚苑好些次了,路径熟悉,无需侍女指引, 正如前往升平公主居室方向走去, 经过一道翠竹遮映、苔痕淡浓的曲折石径时,数竿青碧凤尾一晃, 但见转角处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来, 轻衫缓带,散发趿屐,身形微弯,头也微微垂着, 似一只被打折了纤长脖颈的白鹤,收了羽翼,颓然地一步步慢走着。   ……是……世子殿下……   萧观音停下脚步,她以往所见的雍王世子宇文清,总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清贵公子模样,身姿挺直、玉簪束发、锦袍风流,处处精心修饰,连身上的熏香、腰畔的玉饰,都得依所处时令环境、依衣裳款式颜色等,一一选配得当,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容许出错的,人站在那里,便是当世无可争议的第一贵公子,是天下人敬重仰慕的雍王世子殿下,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散披长发、不重修饰、类似放浪形骸的模样,就连所着衣衫上,都不再熏香饰玉、纤尘不染,而是萦有酒气,泼有酒痕。   自那夜月下一望后,这还是近日以来,她第一次与世子殿下相见,那一夜,她在晴碧阁上,他在澹月榭前,眸光遥相对望,无意间窥见那样一桩秘事的她,心中惊怔,望着被打伤的世子殿下,颤唇难言,而世子殿下,一手捂着脸抬首望她,鲜血自他指间滴滴流溢,她因距离看不清他眸中之意,只见他这般无声望她片刻后,低下头去,在渐隐云层的淡淡月色下转身离开,背影不是以往的清直挺拔,如玉树似修竹,而是微微躬着的,如经寒风催折,正似此时这般。   澹月榭之事,就似那夜的沉默月色,最终隐入云层,不为外人所知,世人都以为世子殿下,只是抱病在身而已,但她无意间窥知了内情,此时与世子殿下遇见,心内不免有几分尴尬,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微低着头走路的世子殿下,也抬头看见了她,在短暂的一怔时,忽地抬起了宽大的衣袖,微侧首,遮住了他自己的面容。   虽只对看须臾,但萧观音已然看清了世子殿下脸上的青紫伤处,而世子宇文清这些天大部分时候,都闭居在室内养伤,偶尔出来在园子中走走,不愿被太多人看到他现下模样的他,事先都会命园中诸侍皆退,不想正应如此,他一路在园中走到与萧观音相遇也无人提醒,叫她将他现在的模样,给看去了。   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候,已被萧观音看得一清二楚,现下这副丑态,又要被她看去,心中惊慌、下意识抬袖遮面的宇文清,在几乎惊慌失措地,做出这个动作后,自己也意识到已经晚了,僵着身体片刻,慢慢地放下了手,垂着目光,涩声道:“很难看,是吧……”   萧观音没想到世子殿下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微一怔后,轻摇了摇头。   “……很难看的”,宇文清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心绪极其低沉的小孩子,“半边脸青青紫紫的,一只眼睛都小了些,丑得很……”微一顿后,声音更低,“……也不知日后,会不会留疤……”   “每日按时抹药,过段时间就会好了”,萧观音沉默须臾,还是加了一句,“受伤了不宜喝酒,若这段时间不饮酒,会好得更快的。”   “……抱歉”,宇文清动唇说了这两个字后,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说,竟像在为伤中饮酒的事,向萧观音道歉似的,他被自己张口就来的莫名言论惊住,原本乱糟糟的心,越发乱了,如身畔为风吹拂的竹林,每一片细长的青绿竹叶,都在风中簌簌地颤摇着,响如落雨沙沙,不断地敲滴在他的心房上。   不是没想过澹月榭之事,是萧观音有意设计,在榭内惊见那父王侍妾,故意弄乱衣发,栽赃给他,在榭外望见萧观音就在晴碧阁上,将澹月榭种种看在眼中时,悔恨震怒的他,在回到云蔚苑内室后,差点气急地将那白玉莲花簪,摔得粉碎,但,抓着簪子、高高昂起的手,最终却还是轻轻地放下了,不是萧观音,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是她。   他也无实据,只是感觉,直觉萧观音不会设计此事,虽依他的谨慎性情,不应单凭直觉来判断此事,就似那天夜里,不应那么草率地就去澹月榭赴约,可他还是这样想了,并在心中笃定,好似在面对有关萧观音的事时,他的谨慎性情就丢了不少,好像……他就会有些不像他了……   宇文清沉默片刻,又哑声问道:“若我说,那天夜里的事,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我是被人算计了,你信吗?”   ……不仅仅是他被算计,萧观音那夜前往位处澹月榭附近的晴碧阁,应也是被人有意引导,为让他放下戒心,在得知萧观音去向后,真以为是萧观音相约,从而踏进陷阱——一个精心为他设计的陷阱,他事后查知,那侍妾柳姬,平时爱穿青着绿,偏偏那夜穿着萧观音常穿的缕银素纱裙,披散着长发,不仅背影在隐约的光线中,像极了萧观音,就连她衣发上,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都有些似萧观音所用,处处都是为让他宇文清,心甘情愿地一脚踏进陷阱,而精心设计的……   ……柳姬只是一个侍妾,没那胆量敢与未来执掌大权的雍王世子作对,真正的主使,是她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了让父王|震怒,让父王对他失望,让他这个未来最有可能接过父王权柄的雍王世子,失了父王的信任……   只好在他以往所做政绩斐然、无可指摘,单单一件“觊觎庶母”之事,虽叫父王动怒,但还没动了废他世子之位的心,只这么个能在雍王府内设下此事,并能引导萧观音行为和窥见他心思的幕后之人,藏在暗处,前方不知还藏有多少陷阱,叫人防不胜防,实在可怕,也不知此人,是否同样是西苑围场刺杀之事的幕后主使,他心底一直都有具体的猜测,只是一直都查不实。   宇文清心思杂乱地漫漫思量,心底都觉得自己可笑,他素来是个风流名声,那夜又是那样“眼见为实”的场景,连父王都不信他,他有何底气这样问萧观音,且他本就对她,心存不轨……   正这般低沉地想着时,眼角余光,却见萧观音轻轻点了点头,宇文清怔怔地抬起头来,一下子连自己羞于见人的伤脸都忘记了,定定地望着萧观音问:“……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这么感觉”,竹影摇落在女子的衣上面上,而她双眸依然澈净明亮,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个一点都不完美无瑕的雍王世子殿下。   宇文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见她这样澄静地看他,心中似有清凉竹风拂过,也跟着静了下来,人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不少,他曾那样害怕世人窥见他的瑕疵,他一直在努力扮演一个云端之上、没有错处的角色,一言一行都要克制,将这些克制背后的压抑,都放纵在慕色风流里,这一在当世权贵男子间,十分寻常,并不是错处的喜好。   他害怕完美被击碎,他享受世人敬仰看他,只是在享受时,心底是发虚的,因他知道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怎样的人,他害怕被人窥见真正的他,尤其是萧观音,他害怕被厌恶,被冷嘲,被摒弃,他害怕自己有一丝错处叫旁人皱眉,可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和当下这副丑态,都落入了萧观音的眼中,本应是极难堪的,可听她这么说,见她这样看他,一开始的难堪,竟像退潮般,慢慢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几分轻松。   ……不可思议……   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轻松过,身心轻畅,他站在她面前,素日那个完美无瑕的世子形象,垮得干净,一层无形的壳子,慢慢就此褪下去了,他看着她,像是初生之人,颤着唇想唤“观音”,两个字到了口边又为理智止住,正无言时,见她朝他微一福礼道:“是公主殿下留话让我过来的,我这就去了,不能叫公主殿下久等。”   宇文清见她要走,下意识道:“我带你过去”,话说出口才想起她是认识路的,又补了一句,“正好我也有事找公主说,顺道一起。”   顺道一起的路,是那样地短近,很快就走到了升平公主居室前,侍女回话说,公主殿下人不在,大概在一炷香前离开,似因公主府中突然有事。   升平公主既不在,萧观音便要离开,宇文清先前怕见萧观音,现下却想她留久些,在他眼前、在他身边,再留久着,但,做大哥的,岂有挽留弟妹久坐的理由呢……   他默了默,在送萧观音离开时道:“下次再看见我,应就不是这般见不得人的模样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情,受伤以来第一次,让他竟说了句调侃自己的话,“也不一定,也许肿得更厉害,到时弟妹都认不出我这大哥来了。”   “怎会?”萧观音淡笑着道,“不管变成什么样,大哥还是大哥啊。”   宇文清一定,望着萧观音再如仪朝他一福礼后,离开了云蔚苑,他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絮絮乱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直到萧观音身影为花木所掩,再也看不见,依然静伫原地,一动不动,眸光长久在落在掩着她清姿远去的木芙蓉花影上,看阳光在上随风跳跃,一时明,一时暗。   黄昏的时候,长乐苑收到了来自云蔚苑的赠礼,捧着芙蓉来的侍从说,因为长乐苑无花,故而世子殿下遣他送上云蔚苑的各色芙蓉,供长乐公夫妇平日闲时赏看。   此后一次又一次,木槿、百合、鸢尾……夏日里盛开的缤纷鲜花,在世子殿下的吩咐下,一次次地常往长乐苑送,五彩斑斓的绚烂之姿,引得平日看菜看够的侍女们瞧得欢喜,个个帮着夫人选挑玉瓷插瓶、修剪花枝,室内热热闹闹,独有人,嫌香气呛人,嫌花色扎眼。   “我是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他袖手在一边,将头昂得高高的。   沉璧在旁笑道,“哪有女子,不爱娇妍香花呢?”   “……花好看吗?”他默了默,问那个被侍女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正认真修插花枝的女子。   萧观音边剪去手中鸢尾多余的枝条,边含笑回他道:“悦目怡情,自是好的。”   特立独行的宇文二公子不说话了,只是任由身后欢声笑语,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站在廊下,望向庭中,他亲手种植打理的一畦畦青绿菜地,目光飘飘忽忽。   一日,萧观音从外面回来时,见宇文泓正蹲在一片新翻出的泥地里,插种带着绿叶的枝条,以为他兴致上来,将一些菜蔬挖了,另种其他的,上前问他道:“在种什么菜啊?”   “不是菜”,夏日阳光,将宇文二公子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是花。” 第50章 身痒   ……之前春日里沉璧建议修整庭园时, 宇文泓直接否定了种花的提议,道花无用而菜可吃, 种菜才是上选, 于是才有了如今长乐苑满目青绿的菜园, 怎么忽然之间, 又改变了心意,想要种花了?   虽说小孩子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但心意变了,也得有个小小的因由不是,甚感稀奇的萧观音, 手挽着长裙,在他身边蹲下问:“为什么突然想种花了?”   夏日阳光, 好像不仅把宇文二公子的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连带着把他的声音,也给晒哑了,垂着头挖坑的宇文泓, 沉默片刻后, 低低地道:“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想种花了……”   萧观音望着地上那些带有绿叶的枝条, 还有一些根部包土、移挖过来的绿植, 又问:“都是些什么花啊?”   “……等开了就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样一声声地问着,感觉人很焦躁的样子,好像她这样一声接一声地追问, 是在用力叩他的心门,一层又一层的门被她叩开,最里面的秘密,就要被她发现了……可是,最里面的秘密是什么,他好像自己都不知道,并且怀疑它的存在……有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若没有,他在萧观音的追问下,焦躁什么呢……若有,那是什么呢……   想不出答案、只知自己越发焦躁的宇文泓,将手中的小铁锹,锹得飞快,一锹锹黑黄的泥土,被他故意用力地往外抛,几要溅上女子雪白的裙摆、迫使她离开时,裙摆微微动了,但不是如他所想地嫌弃脏土、起身走开,而是微微倾身近前,同时,一方凉凉滑滑的帕子,搭在了他冒汗的额角上。   就像甘霖洒上了焦土,一下下轻柔的拂饰下,他心里那些焦躁的小火花儿,都慢慢地熄灭了下去,并有清泉流淌在他宛如焦土的心田上,是她温柔含笑的嗓音,轻响在他的耳边,“就像有惊喜在前面等着一样,真是令人期待。”   低着头的宇文泓,无所觉地悄悄弯起了唇角,手中挖土的小铁锹,也渐渐放慢了速度,萧观音看向这片新翻出的黄泥地,问:“这里之前种的是茄子吗?”   宇文泓“嗯”了一声,萧观音道:“那今夜可以吃鱼香茄花了。”   宇文泓挖着土道:“茄花不好吃,茄盒好吃,今晚吃锅塌茄盒。”   在许多日常之事上,萧观音经常包容地顺着她这位夫君,闻言便轻笑道:“那就吃锅塌茄盒吧。”   宇文泓挖土的动作更慢了,静默片刻后,又道:“今晚可以做两道茄子,一道锅塌茄盒,一道鱼香茄花”,再沉默片刻后,声音更低,“或者,今晚吃鱼香茄花,明天再吃锅塌茄子,也行……”   是夜最终端上长乐苑膳桌上的,是夫人喜爱的鱼香茄花,鲜香酸辣,并其他七八道用现摘菜蔬佐就的美味佳肴,令人大快朵颐,而云蔚苑内,精心烹就的美味佳肴,已摆在室内食案上许久,都快要凉了,仍没等来主人的一筷半筷,宇文清人仍倚坐窗下,翻看着那几本借来的箜篌乐书,将所有心神,皆沉浸其中,几都忘了今夕何夕,怎还会记得用膳之事?!   他是好乐之人,但现下这般,并非是因沉迷箜篌仙乐的缘故,而是在凝聚心神,仔仔细细地阅看着萧观音留在书上的笔记,从由浅至深的箜篌乐书,一页页、一本本看去,从起先青涩工整的女童笔触,到后来越发自然、纤秾折中的闺秀字迹,他仿佛亲眼看到萧观音在他面前,从可爱灵动的青稚女童,一点点地长大,长成了温柔动人的清丽少女,仿佛可从那一个个美丽的小字中,触摸到她净若琉璃的灵魂,可与她同喜同悲,同展颜同蹙眉,仿佛,他是在伴着她长大,好像很早很早就认识了她,并,一直在她的身边。   ……这行小字写到后面时,工整的字迹,渐渐变得有些潦草,可是因为现实中突然有事,有人唤她离开,是她的友人,还是家人?   ……这首《白头曲》的书页上,有一点曾经洇湿的痕迹,是她曾不小心溅水上去,还是因她曾为这首悲曲落泪,晶莹的泪水,不慎滴溅在书页上,才留下这一点洇痕……   ……这张书页一角,画有一只小小的蝴蝶,为何会突然画蝴蝶,可是因为她在室内看书时,有一只蝴蝶自敞开的闺房花窗,翩翩飞进室内,飞至她的眼前,引得她信笔在书页上,画上了这只水墨蝴蝶……   随着一张张书页翻过,一道道关于萧观音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宇文清眼前掠过,他仿佛亲眼看到她在闻唤后,匆匆搁笔,提裙跑开,身上所饰的珠玉,在清风中叮铃脆响;仿佛亲眼看到,她因箜篌曲哀,悲难自抑,声咽气堵,泪如梨花一枝带春雨;   也仿佛亲眼看到,春|光明媚,窗外香花蓬簇盛放、万紫千红,窗内少女正端坐看书,灿烂的阳光披拂在她的身上,令她发色若金,有几丝鬓边碎发,随风轻动,如蝴蝶触须柔颤,相较室外的满园香花,有蝴蝶更被室内少女吸引,它翩翩飞入室内,飞至她眼前,为了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不停地轻扇着自己轻薄的翅膀,终于引得她抬起乌睫,将温柔清澈的眸光,落在了它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宇文清竟恍惚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蝴蝶,书案后的少女,抬眸笑看着他,哪怕他平凡无奇,一点也不五彩斑斓,只是最常见的白蝶,一只有缺陷的蝴蝶,她依然将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并对着他,莞尔而笑。   宇文清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只知当他翻至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时,心中恋恋不舍,只知那时夜已万籁俱寂,窗外清风明月,银辉如水,他人倚坐在窗下,心中依然未想到半点食寝之事,缠缠绵绵在他心中的,是他自己也辨不明的心绪,像一支抑扬顿挫的曲调,如行云流水,在他心中蜿蜒萦绕,百转千回。   翌日天明时,萧观音收到了来自云蔚苑的乐谱,她从侍女手上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的是世子殿下为《相思引》所续的下阕,旁还有几行小字,是世子殿下说,他昨夜试续此曲,完成得匆忙粗陋,请她得暇时看看,提提意见。   萧观音无事在身,于是用过早膳后,便至那架紫檀螺钿箜篌前坐了,依照世子殿下的续谱,缓缓弹奏着,宇文泓离开长乐苑时,见萧观音如此,心中便莫名发堵,等回来时,见萧观音还在对着他大哥派人送来的那张乐谱,缓拨乐弦,心中便大不痛快,背着手,绕着萧观音和箜篌,走了几圈,问萧观音道:“我大哥续的曲,好听吗?”   萧观音点头,“比我之前所作,流畅自然许多,我之前那版,不知缺了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大哥这版,就顺畅了不少,能与《相思引》上阕交融,尽管好像还是有些不足,但比起我那版,已好上很多。”   她真心赞道:“大哥乐艺名不虚传,我自愧不如。”   宇文泓望着萧观音眸中的敬赞之意,沉默片刻,将头一昂道:“我是不知有什么好听的!”   萧观音惊讶看他,“可你之前,不是常夸赞大哥乐艺精湛、无人可及吗?”   宇文泓一滞,问:“……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萧观音如实道:“在我们刚成亲那阵,你常说这样的话。”   她循着回忆,边想着当时宇文泓的原话,边告诉现在的他道:“就在我们成亲第一天,在萱华堂,你引我见大哥时,就说过大哥的乐艺是顶尖的,当时你还说,无论骑马射箭,算术下棋,书法剑术,大哥样样都是好的,说他人好极了,好像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大哥做不好的,说大哥的好处,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   宇文泓:“……”   萧观音微惑的眸光落在宇文泓身上没一会儿,就见他突然背过身去,大步离开了,一手撩起的水晶珠帘,哗啦啦如雨珠乱跳,好像他心绪也十分躁乱似的。   萧观音不解地望着宇文泓身影走没了,将心思,重又放回了《相思引》上,但,等她晚上沐浴更衣后,想在睡前再续弹一会儿时,却见她原先放在书案上的大哥续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她怎么找也找不着。   萧观音一个个地问侍女有没有看见续谱,终日无声的阿措,默默瞥看向悠哉倚榻的长乐苑主人,见他一手枕在头后,一手轻拍了拍身边的空榻,对萧观音道:“不要找了,还是早些睡吧,也许风把那张纸吹出去了,掉到某个池子里,都溶得没影了。”   萧观音想了想道:“你先睡吧,我趁现在还记得曲调,将它写记下来”,说着就走到书案后,铺纸执笔。   榻上的宇文泓,神色一僵,望了片刻那个隔帘奋笔疾书的身影,忽地“砰”一声,动静极响地朝内翻过身去,而后像座乌沉沉的山脊,郁气沉沉地一动不动,好像真睡着了。   但,等萧观音记完乐谱,屏退诸侍,来到榻边,准备就寝时,却见榻上如山不动的人,忽地坐起身来,眼望着她道:“身上痒……”   夏日里蚊虫多,虽然窗纱细密,地上燃香,但还是可能会有小虫钻进屋里来的,萧观音以为宇文泓被小虫咬了,取了止痒的药露过来给他,但她的夫君却不伸手接,而是在寝室光晕迷离的灯火中,眸光幽亮地望着她道:“后背痒,我手够不着,你帮我擦擦。” 第51章 止痒   当萧观音于帘外书案后奋笔疾书时, 寝室榻上的宇文泓,人如乌沉山脊, 一动不动, 心里面却像是烧开的沸水, 咕咚咕咚地冒泡不停, 整颗心,都像被腾腾的水蒸气给包围了, 憋闷燥乱地乱七八糟的,一时想这个,一时想那个, 想来想去都定不下心来,没个消停。   ……大哥虽然平日多是清雅文人的做派, 但其实是个习武之人, 与卫珩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不同,身体是颇为英武俊健的,对萧观音这等又馋人脸又馋人身的女子来说, 应是合她口味的……   ……馋吧馋吧, 等馋出事来,他正好有借口休妻, 将她撵回家去, 他此后也少了一桩心事……   ……大哥是风流慕色之人,萧观音若有意投怀送抱,大哥定会笑纳,他与大哥是隐含生死权势之争的对立关系, 为何要让大哥称心如意,为何要让大哥白白得了便宜?!   将自己心中的燥乱,最终总结为不想让大哥称心如意的宇文泓,决定暂舍小己,令萧观音“曾经沧海难为水”,遂等她过来时,坐起身说什么“身上痒”,小小满足一下这个女子不可告人的馋人心思,让她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再看不上别人的身子,让他无往不利的大哥,也尝尝被女子嫌弃的滋味。   如此想着宇文泓,又说了几句是后背痒、自己手够不着,要萧观音帮擦的狗话,还说着就在迷离的灯光中,将自己的寝衣除至腰处,萧观音虽已可做到视袒身的宇文泓如无物,但到底还没有真的上手碰过,听他这样说,并直接将背转露给她,不由有点犹豫。   犹豫片刻,萧观音终还是将瓶中药露,倒在了自己掌心,她是心善之人,想着被小虫啮咬的宇文泓,身上定然瘙痒难受,想帮他人排忧解难的心思,最终战胜了心底那份羞意,萧观音将止痒的药露,在掌心匀平,问宇文泓道:“后背哪里痒?”   宇文泓道:“都痒,你都擦擦。”   萧观音遂将手掌探了上去,如刷抹颜料般,在宇文泓的后背上,一道道地刷抹止痒的药露,她从前只是肉眼看男子身体强壮结实的样子,从未真正上手碰过,此时因为给宇文泓涂药露的缘故,伸手触碰到了,才真切感受到男子肌|体之韧实,与女子之柔软大不相同。   这厢,认真涂药露的萧观音,心里泛起几分新鲜的惊讶,那厢,宇文泓心里头的滋味,可就比萧观音复杂得多了,他原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等看惯会装得淡然的萧观音,在上手之后忍不住脸红心跳的模样,但,当那只掌心涂药露、凉凉滑滑的柔软纤手,伸来为他涂药,甫一探上他的后背、往下一滑时,他的脊背,立像顺滚过一道电|流,简直忍不住要跟着一颤,幸好及时醒过神来,强行抑住。   但,这一下是抑住了,后面萧观音涂药露的动作,紧接着又来,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宇文泓起先是松快地坐在榻上,等看萧观音笑话,整个人身体状态都放松得很,但很快,随着萧观音这一下又一下涂抹药露的动作,他不由渐渐绷住了身体,且越绷越紧、越绷越紧,整个人像块大石头僵坐在那里,好像就快要裂开了,在萧观音这一下又一下的抹药动作下,哗啦啦碎裂开来,在她面前,变成一地散乱的碎石。   “……别涂了!”身上几要冒汗的宇文泓,终于忍不住喊停。   萧观音停下涂抹药露的动作,侧首问宇文泓:“后背不痒了是吗?”   ……原本是不痒喊痒,但现在,怎么感觉真的丝丝麻麻地痒起来了……   宇文泓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刚从热气腾腾的浴桶里捞出来的似的,每一丝灼人的水雾热气,都紧贴在他的肌|肤上,往他的毛孔里钻,让他浑身上下,尤其是被萧观音来回涂药抹触的后背,燥燥麻麻地发痒,简直要痒出一层汗意了。   他僵着身体不动不说话,看关切望来的萧观音,仍是一脸平静的模样,双颊半丝红晕也无,双眸如常澄澈干净,没有他预想中的半点反应,他看着她这般,心里面闹哄哄的,好像有许多念头搅在一起,理都理不清时,忽有一个念头,一骑绝尘,冲到最前。   ……萧观音这般能装,若他就这样喊停,放弃揭开她平静表面下的种种心思,岂不就代表他失败了,他轻易地向她投降认输了?!   宇文泓这样一想,复杂凝看萧观音的眸光愈深,嗓音慢慢地道:“后背不痒了,前面痒。”   萧观音听宇文泓这样说,又拿起搁在榻几上的药瓶,在掌心再倒了些止痒的药露,仔细匀平后,坐到宇文泓身前,看着他问:“前面哪里痒?”   宇文泓道:“都擦擦,都擦擦。”   萧观音遂再次开始像涂抹颜料般,给宇文泓涂抹止痒药露,她手刚一探上,宇文泓就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决定错了,怎么在前面好像比在后面,更加熬人,萧观音这一下一下的涂药动作,来来回回,不停地拂过他的心口,好像把他的心跳也给勾起来了,一下下地,随她动作,跳得越发厉害了。   前面与后面到底有些不同,宇文泓正迷迷恍恍地想着时,认真涂药的萧观音,手不小心碰到了某处,她自己都微怔了怔,而被碰到的宇文泓,这次真没忍住,身体不由自主,因此微微一颤。   ……天地造化,阴阳之别,近似却又不同,真是神奇呢……   思考着人体的萧观音,如一位最是称职的医女,继续认认真真地为宇文泓涂药,而被上药的宇文泓本人,本就燥乱得很,这下心里面更是如翻江倒海,几是在心底呐喊道:……她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故意涂药动作轻轻柔柔地,故意在碰触那里后又故意绕开,故意在周围把止痒药露涂来涂去,让他的身体越发难受,一方面僵热如铁,另一方面又像石落静水,随她不停涂药的动作,有涟漪就此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宇文泓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忍受酷刑了,可看萧观音,仍是一脸认真平静的模样,澹静如水,波澜不起,与他似是身处冰与火两个世界。   纵是如受酷刑,宇文泓还是迟迟没有开口喊停,强忍着身体难受的他,边暗想着不能向萧观音低头认输,边看在前涂药的萧观音,朝他越靠越近,简直快要依在他的怀里,只要他双臂微拢,就能将她抱个满怀。   这样想着,双臂竟不自觉微动了动,宇文泓想,她是故意的,故意如此勾他,不如暂顺她意,然后在她以为将要如愿之时,再突然拒绝她,叫她这极会装的馋人女子,从云端跌至地上,岂不有趣?!   为自己圆好理由的宇文泓,正暗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要慢慢拢起双臂时,却见萧观音停止了抹药动作,骤然离开了他的身前。   她的离开,像是将热气香气带走了大半,怀中骤空的宇文泓,在近乎空虚的一愣后,又缓缓松了口气,暗暗静等身体平复下来的他,在将要悄悄匀平燥乱的呼吸时,却见萧观音突然又凑近前来,惊得他呼吸一窒。   刚刚松了口气的宇文泓,才将绷紧的身体刚刚放松了些许,就被萧观音这突然折返近前的动作,又弄得浑身绷直,他怔怔看着萧观音,看她好像是嫌之前看得不够清楚,这次手里拿了一只明亮的小纱灯过来,用小纱灯照着他的身体,人比之前凑得更近,眸光几是黏在他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尽情打量流连。   萧观音因想宇文泓后背痒前面也痒,这是被小虫咬得厉害了,搞不好小虫不止一只、现在还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担心宇文泓睡下之后,还会被小虫咬得浑身难受、睡不好觉的她,在把宇文泓喊痒的前前后后,都仔细涂好止痒药露后,特地捧灯过来,照着宇文泓的身体,仔仔细细地查看,看他身上可有小虫藏匿啮咬。   萧观音是真真出于关心,但在满脑子清奇心思的宇文泓看来,萧观音这宛若视察疆土一般,捧着灯、一寸寸仔细照看他的身体、双眸近得都快贴上去的动作,真是的……真的是!!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   ……她放肆!她放肆!!   内心几在咆哮的宇文泓,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符,在萧观音眸光的逡巡下,动也不能动,直到感觉到萧观音融暖的呼吸,细细地扑在他的身上,所过之处,简直要激起一层战|栗时,几要浑身冒汗的宇文泓,也不管什么认输投降了,终于忍无可忍地要打断萧观音这可怕女子的可怕动作时,见她又抬起头来,在灯光中,含笑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安心睡吧。”   这一笑,在宇文泓看来,当真是意义丰富,没在宇文泓身上发现小虫的萧观音,在洗净双手后,将纱灯揭罩吹熄,放在榻几上,安然睡下了,可一颗心不知已砰砰乱跳多久,到现在还不能平静下来的宇文泓,要如何睡,如何……安心地睡……   他溃不成军地朝里躺倒了,一颗心混乱到不行,连带着睡着也是十分混乱,混混沌沌,迷迷糊糊,好像夜里是做梦了,又好像是没有,等到翌日晨醒时,宇文泓身上汗湿地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脑袋晕晕沉沉,十分不清醒地一手抱头坐起身来时,垂着的眸光往身下一落,短暂的一怔后,立时晕意全消。 第52章 雪光   天已大亮了, 身边人睡醒坐起的动静,让萧观音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 她一睁开眼, 就朦朦胧胧地望见她的夫君宇文泓, 呆呆坐在榻上、盯着什么东西、十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萧观音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眸, 一边忍困坐起身来,要关心地看看宇文泓是怎么了、又在看什么时, 身子才刚移靠过去、双目还没看到什么,就见原本动也不动的宇文泓,忽地一手伸来, 捂住了她的双眼,而后, 似是就这么一边捂着她的眼, 一边几近慌张地跨过她的身体,像是要下榻。   遮在眼前的手,随宇文泓跨到榻边的动作移开了, 萧观音怔怔看着宇文泓背影在前, 看他想要快点下榻,却因动作太过慌乱焦急, 一脚踩在了松散的衣裳一角, 直接“砰”地摔倒在榻边,只好在他两手及时撑在地上,没叫脑袋直接叩地,而两条腿, 则直挺挺地朝天撅靠着榻,整个人像一根种歪了的愣头大葱。   萧观音给宇文泓这一摔吓了一跳,困意全消地赶紧伸出手去,要扶他起来,但宇文泓却似不想被她触碰、不想被她看到身前,她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裳,他就匆匆地爬起身来,背着她,快步走至衣橱前,胡乱扯了几件衣裳出来,而后就抱着衣裳,飞快地跑到另外的房间去了,背影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一“逃”,萧观音一个早上都没见到宇文泓,苑内侍女说看到二公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身边半个侍从也没带,萧观音原想宇文泓是在王府园子里溜达晨跑,还会回来用早膳的,但,她等到早膳都快凉了,也还是不见宇文泓的身影,这倒稀奇,从前宇文泓虽也常早晨离府去玩,但定是会用过早膳再走的,似今日这般,再联想他晨起时的奇怪举止,真是有点古里古怪。   宇文泓人不在,萧观音想关心问问这古里古怪的因由也不能,便边在长乐苑内做着自己的事,边等待妹妹妙莲的到来。   妹妹妙莲与弟弟迦叶不同,在她生辰之后,已来过雍王府长乐苑好几次了,且每次来,在长乐苑里与她亲密叙聊个把时辰后,总央她带她到雍王府花园走一走,今日也是如此,在如约而至后,于长乐苑坐了有一个多时辰,姐妹间说了许久话,并一同用了午膳后,妹妹妙莲道没有困意、不想午憩,央她带她出去转转。   萧观音想妹妹是看够了窗外菜园,故而如此,回回妹妹走进长乐苑,看到一地的菜蔬,总是眉头皱得高高的,并就此认为和长乐公一同生活是一件极为困苦之事,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无论她怎么说,总觉得她的婚后生活糟糕极了,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长乐公宇文泓。   “若姐姐嫁的是旁的人家就好了,不是雍王府宇文家,那姐姐就可以和离改嫁了”,妹妹妙莲有次这样嘟囔着,片刻后声音更低,“……若不是雍王府宇文家,姐姐一开始就不用嫁来的……”   这两个假设,在妹妹妙莲那里,连成了首尾相绕、没法儿解开的结,萧观音每每见妹妹为她露出忧愁之色,总会好声安慰,妹妹爱她关心她希望她万事都好,她知道,她也很爱她唯一的妹妹,希望她日日都能展露笑颜,对她的请求,一般都不会推辞的,回回听她说想去雍王府花园走走,总会应下陪她。   这次也是如此,在离开长乐苑时,萧观音有指着庭园菜地,含笑对妹妹道:“其实也不全是菜,长乐苑里也有花的,你看那亭子周围,是迦叶赠我的那伽,到秋天应会开的,还有那一小块花圃,是夫君他种的花,等开了,应也会很好看的。”   ……姐姐的身边,应是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这“万绿丛中一点红”,算什么呢……   萧妙莲还是不高兴,还是讨厌那个讨厌的长乐公,讨厌这个权势赫赫的宇文家,逼得姐姐嫁给了这样一个人,她忿忿地想了会儿,忽又想到一个同样姓宇文的人,想他在姐姐生辰那日,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与宇文家一众英俊子弟在一处,也依然是那样显眼,眉目昳丽,神气清粹,无意间眸光与她对望,如越过山水看来,挟着蓊郁林木间的澄净清气,合仪地向她微微一颔首,唇际浮着淡淡的笑意,那样地清秀通雅、纤尘不染,好像他身后,都不是一畦畦粗俗的青绿菜地了,而是淡泊幽雅的兰草,他身处幽谷,人亦如兰。   这样想着,仿佛眼中又看见了他,就似那日,站在不远处的菜地边上,朝她颔首微笑,当时的她,双颊止不住微微红热,现下也是如此,怕被姐姐瞧见的萧妙莲,用手中团扇,半遮脸庞,但团扇遮住了她面上的红意,却遮不住她心底隐隐的期待,如春日里嫩绿的新柳,在她心间随风拂来拂去,忍不住地畅想:今日,会不会在园子里遇到他呢?   并不懂男女之情的萧观音,如何窥得妹妹的小心思,只是如她所愿,携她离了长乐苑,来到雍王府花园内,随意闲走,并聊说闲话,询问嫂嫂孕事,托妹妹妙莲回头离开时,将她为嫂嫂腹中孩子所绣的婴儿肚兜、虎头小帽等物,带回家去,送给嫂嫂。   因午后地上燥热,尽管萧观音尽量捡着林荫下走,但还是有暑意侵袭,令人不适,她遂渐引妹妹走至临水长廊,与她一同在扑面而来的舒惬凉风中,赏看翠叶菡萏,悦目怡情。   临水折廊上,摆有大大小小的花缸,里头种有洒锦、玉蝶、春晓、醉半熏、钗头凤、朱帘半卷、仙女散花等品种各异、适合缸植的小型莲花,而廊外池中所植,是青毛节、朱红台、黄舞飞等莲花品种,亭亭玉立,姿态各异,并有清香随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萧观音与妹妹妙莲边一同赏看,边闲议莲花品种,见池中有一株莲花,与别不同,花叶硕大,花瓣纤长,如彩蝶飞舞,姿态优雅飘逸,前所未见,正不解它是何品种时,听有少年清音渐近,“这是舞妃莲。”   萧观音闻声看去,见是四弟宇文沨手持一柄钓竿,走近前来,向她见礼,含笑问他道:“四弟是在此处垂钓吗?”   宇文沨噙笑点头,“午后无事,便拿了柄钓竿过来,在此打发闲暇时光。”   他二人是如常闲话,而站在姐姐身边的萧妙莲,在望见少年郎走来的那一刻,心就不可自抑地“噗通”跳了起来,眼望着他一步步地走近,手中的帕子越发拧搅地不成形状,在看他在同姐姐说了几句话后,眸光转落在她的面上,看着她一施礼道“萧小姐”时,忙不迭也要还礼,却因心慌意乱,在微屈膝一福时,将手中帕子掉在了地上。   还未等她含羞躬身去捡,如珠似玉的少年,即已为她弯身捡起,含笑递来,萧妙莲轻声道谢接过,想与宇文沨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静了静,找话问道:“四公子既是在此垂钓,怎不见携带鱼篓呢?”   宇文沨挽了钓线,将线尾钓钩拿与萧妙莲看,萧妙莲见是直钩,讶然笑道:“……这不是‘愿者上钩’吗?”   “正是愿者上钩”,宇文沨含笑望着萧妙莲道,“我对钓物无兴趣,只是单纯享受坐荫垂钓的乐趣而已。”   萧妙莲与宇文沨聊说了几句垂钓之事后,心中不舍就此无言,又没话找话,指向池中舞妃莲旁的一株粉红莲花,问宇文沨道:“四公子可知这是什么莲花?”   “这叫千瓣莲,嫂嫂应当认识的”,日逐流水的粼粼波光,漾得临水曲廊光影缭乱,宇文沨看向萧观音道,“传说观音娘娘所坐莲台,即为千瓣莲所化。”   萧观音正要说话,有长乐苑侍女急急走近,向她恭声禀道:“王妃派人传话至长乐苑,让夫人现在就去映雪轩。”   母妃相召,萧观音只能离去,在离去之前,她原要遣侍女送妹妹妙莲离开王府,但妹妹说她还想再看会儿莲花,又道她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等会儿就回长乐苑等她,若她久不回来,她会自己回家的,让她不用担心。   萧观音遂留下莺儿等侍女陪她,自带着阿措离开,在走了有一段后,她回身看去,见妹妹妙莲正与四弟凭栏闲话,池风吹得少年少女衣袂飘飘,妹妹臂间所挽的水绿轻纱披帛,随风曳在身后,在满廊莲花香气中,轻飘颤摇。   去到映雪轩后,方知不过是府中女眷聚在一处看戏用茶而已,萧观音陪了母妃许久后,再回长乐苑时,听侍女说,妹妹妙莲已经离府了,她没在苑内看见妹妹,但看见了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宇文泓,走上前去,要问他早上是怎么了、这大半天都去了哪里、在外可有好好吃饭时,人刚离宇文泓稍近了些,就见宇文泓板着脸绕走开了,好像当她是洪水猛兽,靠近不得似的。   还未见宇文泓这般过,一见她就绕开,晚上用膳也与她保持距离,全程不与她说一个字,冷冷淡淡得很,萧观音对此不解,而板着脸不说话的宇文泓,心里面,其实也是乱七八糟得很。   从昨夜乱到今晨,再从今晨乱到现在,宇文泓一整天都在回想自与萧观音相识以来的种种,越回想越觉自己不对劲,很不对劲,在面对萧观音时,好像不知不觉会做一些傻事,不是有意装傻,好像……真的有点傻……   他认认真真地反思自己,到了夜里,仍一边拿了只桃子慢慢地啃,一边凝神认真反思,努力想理清心中的迷思时,见沐浴后的萧观音,穿着清凉地朝他倾身靠来,灯光下,玉山巍巍,一片雪光迷离,缭花人眼,满腹疑思登时滞住,人僵如石,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儿~第一章作话说过,再说下,这文主写狗血感情,男主有事业线,但第一阶段涉及很少,后面写到了也会写的相对简单,这文主要就是写感情啊写感情,作者就是想扎扎实实细写一本男女主之间的爱情是如何产生如何发展,不会着重给男主的雄图大业占很多篇幅,男主的事业是服务于感情线的。 第53章 回家   从早上一睁眼, 发现自己竟然那般了,宇文泓这一天, 人虽“落荒而逃”地跑出了长乐苑, 但一颗心, 还是留在了长乐苑里, 全然系在了身在苑中的萧观音身上,一整天里, 都在反复回想他与萧观音之间的日常之事,越想越是觉得,他与萧观音的每一件日常之事, 都好像透着股傻气,似是真的傻气, 不是出于在人前扮演“二傻”的需要, 似在她面前,真的会脑子不太清楚,人也有些不对劲。   ……若不是真傻, 有何必要在萧观音睡着、也无人旁看的情况下, 扯了根尾巴草,去挠她足底, 有何必要, 看黑狗睡在萧观音怀里,强行将它拽下来,还不许它出声惊醒萧观音……   类似这样的发傻之事,他以前还没觉察, 如今这一细想,那真是不要太多,十根手指根本不够数的,宇文泓越想越是心惊,明明白日里是艳阳高照,人却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激灵清醒过来,再回想昨夜之事,想自己根本“敌”不过萧观音,夜里那般溃不成军,今晨又是落荒而逃,都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不是大哥,不是风流慕色之人,对女子向来是心如止水,当初人人称赞柔媚绰约的眉妩,半点不穿地来勾引他,他看眉妩都如看石雕泥像,还是看着很糙的石雕泥像,心中半点波澜不起的,怎会被衣裳完整的萧观音,随便手抚了几下,就那般方寸大乱?!   他从前还想着任萧观音“温水煮吧煮吧”,反正他是不会被“煮”透的,结果,不知不觉都被“煮”傻了,居然糊里糊涂到现在才醒觉!且,不仅傻了,自制力、意志力等,也是大不如前,从前,他被银针扎入连心的指腹,都能忍着一动不动的,而昨夜,萧观音不过是摸了他几下,他竟几次三番忍耐不住,到最后,还生出了向她投降认输的心思!   简直可怕!!   白日里想得混乱心惊的宇文泓,在回到长乐苑后,依然迟迟没能想出个答案来,只知道萧观音有如洪水猛兽,该离她远些,再远一些,在冷冷淡淡地用过晚膳后,沐浴更衣后的宇文泓,继续冷冷淡淡地坐在一旁,一边随手拿了果盘上一只桃子,食不知味地慢慢啃着,一边暗暗理着心中的种种疑思,试图找到迷思的出口时,见沐浴后的萧观音走了进来,在灯树辉映的明光中,坐在离他不远处,以手为梳,慢慢梳拢着披散的长发。   ……真是奇怪,他早见过萧观音面容,在成亲之日洞房夜,她移开障面的团扇后,他一直清楚地知道她生的是何模样,为何偏偏近些时候,在看着她时,会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双眸更澈更亮了,好像长发更黑更滑了,好像肌|肤更柔更白了,好像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加璨光迷离,直让人移不开眼了……   原边默默望着萧观音,边细理心中疑思的宇文泓,望着望着,竟不自禁盯着萧观音的面容,渐渐出神了,直到灯树上的灯火轻轻一跳,他的心也猛一咯噔,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发傻了!   几是恼羞成怒地“咔咔”啃了两下桃后,在心中厉斥自己一声的宇文泓,赶紧收敛心神,继续认真反思,但,认真了没一会儿后,萧观音就起身走了过来,她穿着极清凉,就这么倾身靠前,骤然一片雪白柔软呈现在他眼前,瞬间耀乱了他所有的思考,直令他立时呼吸一窒,周身动弹不得。   好在只一瞬,她就直起身子,在拿了他身边玉壶春瓶里的一支雪白木槿后,重又坐到一边,差点被喉中桃肉噎死的宇文泓,这才像被解了定身符,恢复了气力,他将卡在喉中的桃肉硬咽了下去,脸也跟着涨红,眼睛瞄向萧观音,心里头翻江倒海。   ……故意的……她是故意的是不是!!   披穿着轻薄纱制寝衣的萧观音,还真不是故意的,夏日炎热,夜里穿得轻薄些,本就寻常,而且,她视宇文泓身体如无物,宇文泓也视她身体如无物,那在宇文泓面前,有何好遮遮掩掩,自是穿着舒适为上。   她是心坦荡身清凉,而宇文泓是心闹腾身燥热,且一边燥乱,一边忍不住想,有何好乱,方才又为何像个傻子一般动弹不得,早在成亲第一日,在鹤梦山庄时,他就见过萧观音沐浴时的样子,当时为何能做到心如止水,而现下为何会心慌意乱?现下萧观音虽穿得若隐若现的,但好歹还是穿了件衣裳,他为何反而会不如从前,为何在她靠过来的那一刻,一颗心,会噗通乱跳,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竟真像是被她煮沸了!   宇文泓悄看萧观音的眸光愈发复杂,起先还凝有几分严峻沉重,但渐渐,又不由心神微恍,如风逐流水,晃晃悠悠,看萧观音人在灯光下,手拢长发,以木槿花枝为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忍不住在心底道:……还……怪好看的……   这一声在心底响起的同时,猛地醒觉自己又在发傻的宇文泓,一口啃在了桃核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自己发傻还好,现在知道自己时不时就要犯傻,却还怎么都控制不住,这感觉几要将宇文二公子给逼疯了,他草草漱口、捂着牙倒榻朝里了,再不看萧观音一眼,直到萧观音也上了榻并沉入睡梦,方在长久的纠结后,慢慢慢慢地转了过来,一手抵枕撑颊,侧身看向枕边人熟悉的睡容。   ……锻……锻炼一下?   宇文泓凝望着熟睡的萧观音,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一手撑在榻上,慢慢低身靠去,一分分地与她面容更近,几要与她贴面相对时,极力维持的心跳,因他拼命的克制,依然如常平稳,未因这愈发贴近的距离,而变得十分急促。   ……不过如此,两只眼睛一只鼻一只口,人都是这样的……他从前是被她“煮”得着魔了,如今醒觉了,往后就好了 ……   宇文泓正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时,忽见她睫毛微闪,心中立时跟着一抖,慌慌张张地翻过身去,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忙不迭做假寐之状。   她并没有醒来,依然是安恬入睡,而匆匆忙忙背过身去的宇文泓,耳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简直想拿头撞墙了,浓重的挫败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一手抱着头蜷得更紧,在心底“悲愤”地呐喊着道:至少,该分榻分居了!   翌日晨醒时,宇文泓即说有话要对她说,但萧观音眼望着宇文泓,等啊等啊,直等到用完了早膳,都没从他口中听到半个字。   于是萧观音在放下箸勺时,主动问了他一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急什么!”好像被她问急了的宇文泓,急急地回了这一句。   萧观音道:“我没有急”,她看宇文泓没怎么用早膳,好声劝道,“今早这道百合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再吃点,我让莺儿给你多加点糖……”   她话未说完,就听宇文泓嚷了一声:“……我不吃!”而后就见他搬了只小杌子,一个人坐到门口去了,谁也不理。   萧观音望了会儿宇文泓倔强的背影,看他好像真的不想被她打扰,便袖了乐谱,安安静静地从他身后掠走过去时,宇文泓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也不转过来看她,就这么背着身问:“你要去哪里?”   萧观音是因听说升平公主回来了,便去找她,顺便将她默记下的乐谱拿给大哥,她心中坦荡,便如实对宇文泓道:“我去趟云蔚苑。”   背着身的宇文泓不说话,萧观音道:“那我去了。”   宇文泓还是不说话,萧观音看他坐得太靠廊外了,等会儿太阳烈起来,是要挨晒的,临走之前,又叮嘱了一句:“往后坐坐吧,或进屋子里,不然待会儿要嫌热的。”   她的夫君宇文泓,闻声把身下杌子往前挪了挪。   “……”萧观音看他好像莫名有股气性,但她自己从昨日起,也是莫名得很,因想着有沉璧等人在,不会看着宇文泓晒到中暑的,萧观音还是先往云蔚苑去了,宇文泓听着萧观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里的烦闷,正似愈烈的阳光,越发燥涌炙热。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为何看着她的双眸,就是说不出口!他宇文泓装傻多年,什么话不是张口就来,就连对着他的母妃,都能配合表演各种母慈子孝,说出各种亲昵言辞,为何就简单的一句“分榻分居”,对着萧观音,死活说不出来?!   ……他早晚要将萧观音休了的,可现在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枉他一直自以为戏外之人,殊不知受她扰乱如此之深,这太可怕!太可怕!   越想越是心绪阴沉烦乱的宇文泓,眸光无意一抬,正见有只大白鹅扑腾着翅膀,飞踩到了围着那伽花的栅栏上,它这一下去,萧观音种下的那伽花必得遭殃,宇文泓下意识抓起廊下一块石子,要打飞那白鹅,但手扬到半空,却又僵住了。   终是没有掷出石子,见尚无侍从注意到此事的宇文泓,也像没看见一样,将手中石子随扔到一边,沉着一张脸,无言地离开了长乐苑。   他这一走,又是大半天才回,回来时,先走到亭子旁看了眼,见栅栏里的那伽花,果被摧残了不少,宇文泓人在栅栏外站了站,又往苑室走,边走边心想,极看重这那伽花的萧观音,定会为此动怒,怒及这满苑白鹅的主人——他。   ……也好,为何要相敬如宾、平静度日?!既想休妻,想拔了她这颗暗雷,早该闹将起来的,以此事为起点,一日日地同萧观音怼怨越深,最终闹到人尽皆知、再在同一屋檐下过活下去就要出人命的地步,解除了他二人的夫妻关系,将她撵回安善坊萧家去,不是正好?!   宇文泓如此想着,在走至苑室前时,脚步却缓了缓,好像……有点怕见发怒的萧观音……好像……不太想和她吵吵闹闹……   又又又犯傻了!   宇文泓甩了这念头,大步走入室内,像要极力证明什么似的,直接往萧观音最常在的书室去,在没见到她人后,便一间接一间地找,像想立刻将萧观音找出来,与她大吵一架。   可他把他们的房间一间间都找遍了,也没见到萧观音的影子,宇文泓顿住脚步,站在空荡荡的室内,问:“……她还在云蔚苑吗?”   沉璧摇了摇头,“夫人回萧家了”,她小心觑看着她的主子道,“夫人上午从云蔚苑回来后,看到那伽花被鹅毁了,立就回家去了。” 第54章 动心   说完这话的沉璧, 人虽微低着头,但眸光一直暗暗盯看着自家主子的神色, 见二公子在听她说罢后, 僵默片刻, 弯了弯唇, 似是想在唇际勾出一抹开怀的笑意来,但努力许久, 都没能成功弯唇展颜,那努力弯了些的唇角,不但弯不出什么真心笑意, 反而弧度扭扭歪歪的,显得他脸也有几分扭曲。   沉璧跟着沉默许久, 见弯不出笑意来的二公子, 放弃地耷拉了唇角,她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试探着问:“公子可要去萧……”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 就听二公子大声嚷道:“怎么还不呈晚膳?!我要饿死了!”   沉璧遂低了头, 将未竟之言咽了下去,领着众侍将刚做好的晚膳, 端呈入室。   美味佳肴摆满了食案, 二公子还是不满,抓着一双乌箸,飞快指了几道食盘,命侍女撤下鱼香茄花等几道菜肴, 沉璧看这几道都是夫人平时爱多用几筷的,也不说什么,只是领芸香等人,将这几道菜撤下去,再回身时,又听二公子道不用人伺候,将她们这些侍从通通赶了出去。   人赶干净了,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宇文泓心想,好,好极了。   ……原想着要以此事为起点,同萧观音吵闹许多次,才能成功将她赶回家去,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气,就这么直接给气回家了,真算得上是一劳永逸,再好不过了!   身边没人,萧观音也不在,他不用再在人前装什么了,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等过会儿沐浴上榻,也可想怎么睡便怎么睡,不用担心说梦话叫萧观音听去,不用再将自己的个人时间,继续同萧观音事无巨细地搅在一起,此后日常将大大减少“装傻”时间,他可一个人清清静静、自由自在地做他的宇文泓,真是再好不过了。   既是再好不过,心情就当也极好,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宇文泓这么想着,手下也是如此做着,以风卷残云般的大吃大喝,阻断自己脑中再想些别的什么有的没的,越吃动作越快,一口塞一口,都快将自己吃噎着呛着了。   将噎将呛的那一刻,宇文泓手下动作停住,脑子也有了一瞬间的思考闲暇,这短暂的一瞬间,立叫他想起萧观音来,想起若她此刻一如往常坐在他的身边,见他要噎着呛着了,定会抬手轻拍他的背,并递杯温水过来,柔声对他道:“慢些吃啊。”   好像真听到萧观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宇文泓梗着脖子怔愣须臾,忙在心中摇首,将这烦人的声音甩得远远的,胡吃海喝了一顿的他,又开了门提着灯,亲自去菜地里摘了只甜瓜回来,一边自己动手洗切,一边在心中不停地道:好极了!萧观音不在,瓜也可以一个人吃,不用分给旁人,真是好极了!!   他这么想着,迅速洗切好了甜瓜,送到口中,却发现,刚摘切的这瓜,味道不怎么甜。   这个夏天以来,瓜藤上结的瓜,被宇文泓摘了一只又一只,个个都清甜爽口得很,怎么偏偏今夜摘的这只,味道不好……宇文泓心里正有些不快,又见萧观音养的那只黑狗跑了进来,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宇文泓随手丢了它一片瓜皮,道:“吃皮。”   黑狗视若无睹,闻也不闻,仍是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嗅着鼻子,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宇文泓知道这狗是在找萧观音,他看它这样,心中莫名涌起烦乱,吼了它一声:“别找了,她不在!”   黑狗闻声停下了寻找的动作,两只眼睛死死瞪视着宇文泓,在静默片刻后,第一次冲宇文泓发怒吠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好像在质问眼前这个差点把它掐死的坏家伙,把它美丽的主人弄到哪里去了?!   一声声的吠叫,像把宇文泓心中的无名火也勾起来了,他腾地站起来身来,与狗大声对骂: “蠢货!她自己走了!她不回来了!!”   “……呜呜……”   犀利的言辞像尖刀一样扎来,黑狗的吠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化作委屈伤心的呜咽,宇文泓见状,心里越发烦闷,几是咆哮地大吼一声:“蠢货!她不要你了!!”   这一声下来,似掏空了他全身的气力,微张着口的宇文泓,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无声片刻,默默地闭了嘴,而黑狗则被骂垂了头,成天欢摇的尾巴,也耷拉在身后,它一步步地走到萧观音常弹的那架紫檀箜篌旁,趴了下来,头搭在地面上,眼望着窗,默默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宇文泓看这蠢狗一副“一定会等到萧观音回来”的蠢架势,心里又有燥乱火起,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跟狗对骂的他,转过身去,不再看狗,自去沐浴上榻,一个“大”字躺在榻上,心想,真好,又和从前一样了。   他闭上眼,想在久违的清静自在中,无所顾忌地安稳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在榻上辗转反侧到夜深,听外面万籁俱寂,连唧唧虫鸣都没有了,还是半点困意都没有,只身在宽大的锦榻上,从里滚到外,从外滚到里,翻来倒去不知多久,最终心烦意乱地坐起身来,睁着一双眼,无声坐在幽暗的夜色里,孤身一人,连个陪他的影子都没有。   既睡不着,那就想想事情,宇文泓这样想着,却又发现自己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想事,心思像被什么牵引着,总是不知不觉地飘到其他地方去,而其他地方是什么,他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知道自己脑中像是有一团乱麻,想什么都想不明白。   小的时候,父王曾给他们兄弟一人一团乱麻,让他们设法解开,当时他一刀斩乱麻,干净利落得很,得父王称赞果断,往后做事,也秉持果断之道,怎么在近来,这般优柔寡断,又拖泥带水,又发傻犯蠢,半点不像过去的他自己,好像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那天晚上,看到那盒殷红的野花花瓣开始的…   脑子不清楚的宇文泓,趿鞋下榻,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想极力静下心来理清一切,抑或是耗尽气力后,可以安稳入眠,但他走来走去,事情没想清楚,身体也没走疲惫,而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室内檀架前,打开一只锦盒,取出了那方绣有花瓣的雪白帕子。   宇文泓望着帕角的殷红点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后悔谋划萧观音与大哥有所苟且的他,疯一样地跑出了长乐苑,奔跑在无边的夜色里,那时的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脚下跑得飞快,眼前尽是萧观音接过花束对他道谢的笑影,只是跟随自己的心,赶到了澹月榭,亲手毁了自己的安排……   那时他半点不明白,现在,在连日来的反思下,在这一夜的折腾中,他好像有点懂了,天地无声的幽静深夜里,宇文泓心想,所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是……有点喜欢上萧观音了吗……?   只有这个理由吧,他从未喜欢过一名女子,不知自己在动心后会是何模样,所以近来种种言行举止,连他自己都觉陌生,就像木雕人像一事,自在小的时候,悄悄为母妃刻雕木像,想在母妃生辰日时,给母妃一个惊喜,却在那之前,发现了母妃对他的恨意杀意,亲手将半成的人像毁了后,他在心底决定,这辈子再不刻人像,却还是在前些时日,为萧观音破了例,尽管只是一双眸子,但这不该是他极能自持的宇文泓,会做出的事,也许只有传说中会让人糊涂的“情”之一字,能让他这般犯傻了……   想到了“喜欢”二字,宇文泓燥乱许久的心,奇异地慢慢地静下来了,他不怕难题,只恐惧未知,或许找到了心中迷思出口的他,手握着这方帕子,慢慢坐回了榻边,在沉思许久后,忍不住在心中想,萧观音此刻,在做什么呢?她有多看重那片那伽花,他是知道的,那伽花被毁,她……会哭吗?   这样一想,宇文泓握帕的手,不由紧了紧,他望着那帕角的绣花,不知怎的,又想起萧观音送他帕子那夜,他所做的奇奇怪怪的梦——一片红色花海陡然化作火海,他离她只能一步之遥,眼睁睁望着她在他身前、在肆虐的火海中,陡然化为幻影,如月光飘拂逝去,人间再不见她的清影……   当时他醒后忆起这梦时,心中浮起莫名的不安,现下想起,这不安又似重了一层,这也是因为“喜欢”吧,因为“喜欢”,所以会莫名其妙地做奇奇怪怪的梦,会毫无必要地奇奇怪怪不安……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宇文泓从前历过种种,就是没有历过情之一字,眼下遇上了,只当考验,将此关过了,往后再不会为情误事,为情所迷,这尘世间,再没有什么,可让他宇文泓的心,微起波澜,他宇文泓,将无懈可击。   天色初亮时,在心中想定将这份“喜欢”,当作情关来过的宇文泓,也为自己找到了去往萧家、劝返萧观音的理由,他推开寝房大门,一路走到庭院一角的鹅圈旁,想将那只糟蹋萧观音宝贝花的大白鹅给找出来,却见圈里的鹅,一个似一个的肥白,只只都长得差不多,根本辨不清是谁在白日里干了坏事,气得它们的主人之妻,一怒归家不回。   宇文二公子犯难地在鹅圈外杵站了片刻,找来了他的乐器大锣,一阵“哐哐当当”,将长乐苑所有人,都给叫了起来。   夏日炎热,只早晚能有凉意,故清晨时分,街上行人不少,有事需要外出的,都尽量趁这时候赶紧早起去办了,安善坊前宽阔的宣义长街上,原正因此人人形色匆匆,但渐渐,脚步飞快的行人们,都为一奇异之景吸引了目光,纷纷停下脚步,小声议论看去。   住在安善坊附近的神都民众,谁人没围观过长乐公娶妻,俱认得出这抱鹅下车的年轻男子,正是宇文家的“二傻子”,但他一个人傻就算了,怎么后面的侍从们,一个个地都跟着他傻,男的女的年少的年长的,人人都如他们的主子,怀里俱抱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呆头鹅,就这么一行人跟着在前带头的“二傻子”,浩浩荡荡如鹅一般走成一列,来到了萧家大门前。   萧家长子萧罗什,昨夜因母亲晕病的缘故,一夜不曾合眼,到这时候,因母亲已无大碍,而他昨日也已向吏部告假过两日,故想扶同样一夜未睡、犹有身孕在身的妻子,回房休息一阵时,人刚扶着妻子往外走了几步,就听门上小厮来报,说他那大妹夫长乐公忽然来了。   闻讯的萧罗什,登觉额边青筋一跳,等他不解地迎上前去,见那一只又一只的呆头鹅,个个朝他“嘎嘎”看来时,这青筋,简直是在他额边敲鼓点了。   ……这个宇文泓,在长乐苑种菜养鹅还不够,还想把他们萧家,也变成他的农家大菜园吗?!   萧罗什忍住满腹怒火,咬着牙上前一揖礼道:“……不知长乐公来此,有何贵干?”   在明白自己是有点喜欢萧观音后,“娘子”这个从前被他随便唤来唤去的称呼,像是不太能轻易唤出口了,宇文泓静默片刻,方慢慢道:“我找……我娘子。”   妹妹观音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想让妹妹不被傻子打扰、能够好好休息的萧罗什,正要替妹妹设法拒见时,听妹妹的声音,已经从后传来,含惑问宇文泓道:“怎么过来了?” 第55章 同榻   萧观音看向宇文泓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 同他们怀中同样各抱的一只肥嘟嘟的大白鹅,嗓音更是疑惑, “……这是?”   她这厢含惑发问时, 她的夫君宇文泓, 也一直默默盯看着她, 且抱鹅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惹得怀中的大肥鹅,不自在地“嘎”了一声。   ……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泛红的双眸也比平日肿了些, 这是……因那伽花被毁,伤心泣泪了一夜未眠……?   宇文泓本就滞涩的嗓音, 因这一想, 更加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他在萧观音的再一次询问下,默了许久, 抬手打了下怀中白鹅, 轻轻地道:“它不乖……”   怀中白鹅莫名挨了这下打后,又见它的主人, 看向了它一众同类, 嗓音低低地道:“也许不乖的不是它,是它的哪个兄弟姐妹……”   萧观音见状怔了怔,忽然有点明白宇文泓领着这么多人、将鹅抱来的因由了。   昨日上午,她从云蔚苑回来后, 见到沉璧满面含愧地告诉她说,有鹅飞跳到了她的那伽花地里,侍从疏忽,待鹅在里面踩了一会儿才发觉此事,等侍女们将鹅弄出来时,地里的那伽花,已被毁去了不少。   那伽花种乃弟弟迦叶所赠,她当时听了,自然心疼,正站在亭外,暗暗惋惜时,家里又有侍从忽至,告诉她母亲晕过去了,她闻讯自是心急如焚,托沉璧告诉宇文泓她的去向后,便匆匆赶回家去了。   回到家时,父兄嫂妹,聚围在昏迷的母亲榻旁,因母亲厌见迦叶,为防母亲苏醒后见到迦叶,会动气伤身,父亲和哥哥皆未通知迦叶赶回,她知道母亲有头疼的旧疾,但回回发作,吃药休息即会好的,从未见母亲这样不省人事过,心中焦急的她,急问父兄是怎么回事,哥哥说他也不知,只是听家中侍从说,母亲今晨出门礼佛,等回来时,从马车上下来后,跨过门槛,走没几步,便忽地双足一软,晕过去了。   大夫把脉说母亲是因受刺激、气血上涌、牵动旧疾,故而如此,待喂下药后,再歇躺些时候,便会苏醒,但她与家人直等到天亮,方见到母亲醒来,且一醒来,便有涟涟泪水,于母亲面庞顺颊而下。   她从未见过性子刚强的母亲落泪,纵是当年迦叶身份因意外被揭露时,气急大怒的母亲,在与负心的父亲决裂时,也是神情冷傲,脊背挺直,没有落下半滴泪来,她看怔在那里,父兄等人亦然,早将双目熬红的父亲,在几度踌躇后,终还是小心轻握住母亲的手,颤着嗓音问:“……紫兰……怎么了……紫兰……”   母亲不答,只是轻将手抽离,背过身去,低声说她无事,让他们都去休息,心系母亲的她,让熬守了一夜的父兄等人,皆去歇息,留她照顾就好,但父亲不肯,反将他们几个孩子都劝了出去,一个人留在室内,坐在母亲榻旁。   离开母亲居处的她,原是要回在家住的青莲居的,但没走几步,就听到宇文泓忽然来此的消息,心中不解的她,在走向大门附近时,见到浩浩荡荡一群人与鹅,更是惊怔,在看到她的夫君微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低低说“它不乖”后,明白了事情因由的她,再望向这一群人与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看着,心底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   原本因母亲晕病落泪,她的心忧惶不安得很,但见到这样一幅可爱的情景,这样一只只可爱的大白鹅,还有身前这位言行可爱的“孩子”夫君,萧观音原本忧郁的心情,因此放松了些,她伸手轻抚了抚宇文泓怀中的白鹅道:“没事的,花根还在,虽然今秋开不了了,但等到明年秋天,一样可以看到它们绽放的。”   宇文泓觑着萧观音神色问:“……不生气了?”   萧观音轻摇了摇头,宇文泓默了默道:“那……我们回去吧。”   萧观音还是摇头,“我母亲病了,我得在家留几天。”   “……你母亲病了?”宇文泓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萧观音道:“昨日,我正是为这个回家来的”,她看宇文泓像是才知道的样子,也是惊讶,问道:“沉璧没告诉你吗?”   在后抱鹅的沉璧,默默地垂下头去,等待着主子责骂的同时,心底却悄悄泛起笑意,宇文泓看了看身后的沉璧,再看了看身前的萧观音,忽然明白自己又犯傻了,萧观音昨日哪里是被气回家的?!她神情憔悴、眸中泛红,又哪里是因为哭花哭了一夜的缘故?!领着一堆人抱鹅来此的他,真是蠢透了,蠢货,大蠢货!   之前宇文泓每次意识到自己在为萧观音犯傻时,总会恼羞成怒,但这一次,在刚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喜欢萧观音了后,宇文泓发现自己再一次为她犯傻,起初的羞窘之后,心中竟浮起几分坦然,坦然地接受自己又为萧观音做了一回傻事,或许动了心,就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傻事吧……   他想了想,觉得既已为萧观音犯傻,再傻一点也无妨,抱着怀中鹅道:“我去看看岳母。”   萧罗什在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母亲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陡然见这糟心女婿抱了只鹅过来,怕不是又要直接气晕过去,他忙开口拦道:“我母亲已睡下了,现在不方便见人”,又对妹妹观音道,“你也累了一夜未睡了,快回青莲居休息吧。”   宇文泓听了,便将怀中白鹅交给侍从,跟着萧观音一起回了青莲居,又与她一起洗了下手和脸,看萧观音宽衣上榻,也走到榻边对她道:“我也一夜未睡了,也要休息。”   萧观音便朝榻内挪了挪,绿云堆枕地望着宇文泓道:“上来吧。”   宇文泓除了自己的两只鞋,与榻边萧观音的并排放好,上榻躺在了萧观音身旁,两手交叠在身前。   萧观音问他:“昨夜为何不睡?”   “……”宇文泓闭上眼睛道,“寝不语。”   萧观音轻笑,“好,睡吧。”   于是青天白日,朝阳越升越高,将灿烂的光辉洒向大地时,青莲居门窗紧阖,重重帘幕低垂,一男一女一同躺睡在榻上,宇文泓虽然一夜未睡,但实际仍无半点困意,自惊悉自己的心意后,他精神得很,在闭眼不动许久后,睁眼看向身边人熟悉的面容,心想,他有点喜欢上萧观音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首先,萧观音长得顺眼,他在洞房夜看到她第一眼后,心中警惕虽重,但并没有对她产生厌恶之情;第二,萧观音这女子不同于眉妩,只会简单地解了衣裳勾引,而是手段高超,极擅在各种日常之事、在他没有防备之时,与他讲甜言蜜语,并有种种亲密之举,不着声色地一点点来“煮”他,想来换了旁的风月老手,也不一定能抵挡她这般攻势,何况他从未经过男女之|事,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他宇文泓虽然年轻,但人生经历并不浅薄,独独在男女之情上,完完全全是初次涉猎,就这么快被萧观音“煮”熟了才醒觉过来,虽然狼狈,但也并不十分丢人,与其日后因情误事,倒不如现在好好历练一番,好好体验下所谓“心动”、所谓“喜欢”,在体验明了之后,知晓男女之情是为何物的他,日后才不会再陷入这样脑子不清醒的狼狈境地里来,正所谓想要放下,需先得拿起。   宇文泓是决意将这份被“撩勾”出来的“喜欢”,当作情关来度了,甚至已想好了自己度了此关后,从此真正心如止水,再不为情之一字所迷,莫说一个萧观音,就是十个成天绕着他转,也撩勾不了他心弦半分。   他肘撑着软枕,一手支颐,望着枕边之人,再不克制逃避半分,就这么任自己的眸光,落在她的面容上,长久地凝望着的同时,心里也没忘了思量他这桩婚事的由来,在深查萧观音本人以及与他母妃可有密联,皆一无所获后,他将目光移到了萧家身上,萧家这些年,处处平平,唯一曾稍微掀起点波澜的事情,就是萧观音那弟弟萧迦叶,从“养子”变做了“亲子”,惹得神都民众有段时间,茶余饭后议论纷纷。   宇文泓静默地望想了一阵,见萧观音睁开眼来看他,“怎么不睡?”   从前这样“偷看”被发觉后,他总要急急地转过头去,这次竟然没有,宇文泓静静地望着萧观音道:“……你也没有。”   萧观音心系母亲,一闭上眼,总是看到母亲落泪的情景,故而身体疲惫极了,可精神却半点歇息不了,在沉默片刻后,轻轻地道:“我睡不着。”   窗外灿烂的阳光,虽被一重又一重的垂帘所隔,但还是洒有几丝入帐,淡淡地落在枕边人的面上,令她双眸浮耀明光,恍似那夜醉眸明亮,宇文泓望着这样的萧观音,慢吞吞地道:“要不要……喝点酒助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写到这儿吧,今天身体抽风唉……感谢在2020-04-09 16:47:58~2020-04-10 16:1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勍 20瓶;妮妮酱 10瓶;南里亦寒深 3瓶;suakinaki、秃秃 2瓶;试用千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改嫁   “罢了, 我这里没有藏酒,让侍女去取也是麻烦, 莺儿等跟着我累了一夜未睡, 无谓再打扰她们休息”, 自澹月榭一醉后, 至今未再沾酒的萧观音道,“饮酒虽可助眠, 但我近来,有些估不出自己酒量,别一不小心, 又喝醉了,反使醒后头疼。”   她说着语气难掩疑惑, “从前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就是一两杯, 也一向自持,不会多饮的,去澹月榭那天晚上, 怎么会喝得那么醉呢……”   心里有鬼的宇文泓, 闻言默默不说话了,只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 十根手指无声地拨来拨去, 他这般静默了一阵,开口对萧观音道:“无谓多想,天下间,总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   他这话说罢, 却见萧观音静静地盯看着他,登时虚上加虚,停了乱动的手指,问:“……怎么了……这样看我?”   萧观音淡笑摇头,“无事,只是听你这话说的,和你平时说话不太一样。”   宇文泓道:“……我有长大,每一天都在长大。”   萧观音含笑点点头,宇文泓沉默片刻,犹是心虚找补,“天下间也真的有很多难以解释之事,比如日升月落,比如夏热冬寒,比如……世间女子千千万,为什么偏偏就是你,成了我娘子呢……”   萧观音道:“是啊,世间男子千千万,为何偏偏,我就嫁了你呢……”   在伽蓝寺所抽中的签文,在她心底一掠而过,萧观音望着宇文泓道:“佛讲缘份,讲因果,我等着了因知果的那一天。”   宇文泓心想“因”自他母妃而起,这“果”自然是他拿萧观音做筏子,渡了这所谓的情关之后,与她一拍两散,他心里如此想着,口上也不说,只点点头道:“我也等着那一天。”   就这般碎碎说着闲话,二人的声音,渐渐都低了下去,困倦靠头睡着,浮光在帷帐间无声跳跃,榻前一尊百合香鼎吐香柔绵,在地上落下淡淡的香影,蜿蜒如流,直通向榻边并排放着的男女靴履上,一双海棠花好,一双青柏万年。   “……到底……是怎么了?”   长久的沉默凝望后,心中忧极的萧道宣,再一次问他的妻子道。   他的妻子卫紫兰,依然背身朝里,许久,方哑声低道:“我昨日,见到了绿萼。”   这是早已远去的名字,萧道宣怔了一瞬,方才记起道:“你是说你的妹妹——清河王妃?”   ……十一年前,当今天子的皇叔——清河王赵皎,联合多方势力,密谋剪除宇文势力,归权于皇家,却因事泄,未能成事,含恨而亡。清河王死,泄事向宇文氏投诚的卫家,自此得到雍王宇文焘重用,于前朝步步高升,而清河王妃卫绿萼,长伴青灯古佛,自绝于世,不见外人,包括每一个卫家之人,妻子与这妹妹已有多年未见,甚至连她现居何处都不知晓,怎会昨日突然就见到了?见后又会这般?他与她夫妻多年,还从未见她似今晨那般流泪过……   萧道宣心中忧切,欲再追问,但妻子却不说什么了,只是哑着声音道:“我们成亲前说过的。”   “……不问前事”,萧道宣望着妻子的背影问,“昨日之事,事涉前事吗……?”   妻子不言语,萧道宣沉默地不再追问,只是因妻子提及成亲之前,想到自己当年对她“永不相负”的承诺,心中愧极,却又无法直言真相,将风雨分与她同担,踟躇许久,仍是一字难言时,背着身的妻子,已然轻声对他道:“你走吧。”   萧道宣低沉的嗓音中隐有恳求,“让我在这陪陪你吧,你病了,让我照顾你。”   可妻子的声音轻淡而坚持,提醒他一个冷冰冰的现实,“你我已断情分居多年了。”   似有一柄冰刀插入胸膛,萧道宣瞬间涩声难言,他望着妻子清瘦的背影,缓缓站起身来,提步将走之时,又因难忍心中酸楚,忍不住回转过身来,“……迦叶……迦叶他……”   因心中犹疑深重,迟迟未能道出的一句,最终为妻子淡声打断道:“不必说了,该知道的,我早知道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有别有用心之人,查到了迦叶的亡母苏氏身上,他别无他法,在情急之下,将迦叶认作自己的亲子,那一刻,妻子紫兰因知晓“真相”而露出的极度惊痛失望的神情,像一把尖刀劈到他心上……   ……他心痛的同时,清楚地知道,被“背叛”的妻子,心里所承受的痛苦,远是他的十倍百倍,“永不相负、平安喜乐”,这是他曾许诺的,但却失信了大半,他“负”了她,也让她这些年来郁结于心、不得喜乐,唯剩下“平安”二字,是他尽力能给她的,若有一日不幸事发,望他能一人担下罪过,望这“断情分居”的决裂,与卫家之势,能保并不知情的她和孩子们,性命无虞……   终还是又一次缄默无言,萧道宣背过身去,一步步沉默地离开了妻子独居的寝房,房内榻上,卫紫兰缓慢手抚着佛珠,听着丈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声声越发轻了,直至房门从外阖上,再无声息。   ……不必说,她早知道,她都知道的……只是因她之故,萧家这些年,或都被人盯着,这样一件厉害之事,更要藏深,不能叫人觉出破绽,从前,她也有想,是否是自己太过谨慎,毕竟前尘旧事,已过去许多年,但当观音的婚事落下时,当她放下自尊去请求退婚却见不到那人时,她知这不是她的错觉,担忧多年的报复来了,落在了她心爱的女儿身上……   想及大女儿观音,卫紫兰的心,又觉绞痛起来,她握紧了手中佛珠,又一次深深懊悔,悔恨少女时因一时天真慈念,曾与噬人的恶狼,有所牵扯。   ……“我救了你,你以后就不许再杀人!”   ——“你今日救我,我|日后定会搅得天下血流成河”,少年处境狼狈,浑身血污,眼睛却仍像狼一样孤桀,在黑夜里,幽亮地盯望着她,“这样,你还救吗?”   她还是因一时慈念救了,将他藏在佛像之后,一番牵扯之后,她抽身而退,他留下一句“终有一日,你会后悔”,她当时心想永生不悔,可到现在,悔恨蚀心,不为自己,而为累及女儿,累及妹妹,累及这天下许多人,纵是她终日礼佛,又如何消得一身罪孽,如何叫时光倒流,唯有悔之晚矣。   “母亲对不住你。”   离家那一日,萧观音在单独向母亲辞行时,听母亲忽然这样说,惊怔不解,“母亲何出此言?”   母亲的眸光盈满愧疚,“母亲许了你可以终身不嫁的,可没能做到,还让你,不得不嫁给了那样一个人……”   “其实夫君他,虽然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但为人甚是有趣,平日里也不拘束干涉女儿什么”,萧观音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一桩坏婚事,母亲不要这样想。”   母亲凝望着她不语,良久后又道:“……我记得,他有一个九弟?”   “是,单名一个‘淳’字,虽是庶出,且生母病逝多年,但父王很是疼爱他”,萧观音疑惑地问母亲道,“母亲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母亲微垂了目光,“……没什么”,她轻轻抚摩着她的手,像是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但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目送她又一次离开家里,登上了返回雍王府的马车。   车帘落下,萧观音人刚在车内坐稳,就见她的夫君,袖手朝她靠来,唇际噙着笑意问:“我哪里有趣?”   原是听墙角将她与母亲的话听去了,萧观音微讶地看了宇文泓一眼,低笑着道:“说话有趣,做事也有趣。”   “还有呢?”她的夫君追着问。   萧观音笑望着他问:“现在这样追着问,也很有趣。”   宇文泓抱臂点点头,略静了静,又望着萧观音,微压低声音问道:“身体有趣吗?”   萧观音想他这么大个头,说话做事童言童行,被夏日烈阳晒得微黑的俊健身材,配一颗稚子之心,活像一尊金刚娃娃,含笑轻点了点头。   这尊金刚娃娃,见状唇际笑意更深,不再追问什么,只是笑意一直若有若无地萦在唇角,萧观音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里也觉得很轻松的样子,自仲春成婚时的忐忑局促不安,到现在夏末,和她的夫君宇文泓相处,已是一件自在之事。   她的夫君“金刚娃娃”,在时节入秋后,因一场接一场的连绵秋雨,减少外出,渐渐开始“褪色”时,雍王府内出了一件事,世子殿下“病愈”后不久,雍王殿下的侍妾柳姬,不慎落水溺亡。   这事叫她暗暗心惊,但府中诸人,似都视之为小事,她因此心神恍惚时,她的夫君问明缘由后,大大咧咧对她道:“无妨,没有大水能冲进长乐苑来淹人”,顿了顿又似心绪忽转,“……若有一日真冲进来,你就改嫁吧。”   前面一句还很有他平日说话风格,后一句,萧观音就不知宇文泓怎么忽然就说到“改嫁”上了,一时懵懵问道:“……我嫁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0 16:13:58~2020-04-11 16:0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里亦寒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胸的小姐姐 16瓶;Isa、你好呀 6瓶;新月清兰、春秋小梦 5瓶;29679511、南里亦寒深、夜璀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搂抱   宇文泓心想, 若哪日他不幸在这明争暗斗里落败身死,萧观音这女子难道还会为他守寡不成?!他也不要她为他在宇文家守寡, 这女子, 除了会装模作样馋馋人外, 什么也不懂, 他在长乐苑,长乐苑便风平浪静, 他若不在,便是暗流汹涌,来个浪头将她掀了, 她都不知大浪是从哪头打过来的,岂能一人留在这里, 还是早点改嫁离开算了, 比如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玉郎表哥,马马虎虎就还行,卫珩是嫡子, 卫家在前朝也到底得势些, 比她娘家萧氏,更能护她。   这样一想, 牙根子竟有些发酸, 宇文泓心想“喜欢”的情绪真是烦人时,转念又想,若是宇文家的谁盯上他了,卫家也是不成的, 普天之下,连皇家赵氏都护不了她,只有他这个做丈夫姓宇文的,能护得了他这娘子。   宇文泓暗暗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清醒过来,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喜欢”只是暂时的,等他过了,与萧观音一拍两散了,管她守不守寡,是死是活!   于是,迎看着萧观音懵懵的目光,宇文泓面无表情道:“爱嫁谁嫁谁!”   话音刚落,就听一男子笑音道:“是谁要嫁人?”   宇文泓抬头看去,见是大哥来了,忙起身相迎,萧观音亦起身向世子殿下一福礼,宇文清还礼唤一声“弟妹”,笑看宇文泓道:“难不成是你要纳妾?”   宇文泓听了,慌张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从前一个人睡大床舒服得很,自从娶妻成亲后和娘子一起睡,夜里已经够挤了,要再来几个人一起躺床上,那得挤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地放脚的,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宇文清听他这二弟又在“胡说八道”,原应像一位包容的大哥,无奈地淡淡一笑的,但他如此做了,眸光掠看过萧观音,想她与二弟夜里情形,心底却泛起几丝苦味,令他唇际笑意涩苦僵住,静默片刻,听身前的二弟好奇问他道:“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无事找你”,苦味从心底漫到舌尖,化作直接的言辞,宇文清看向萧观音道,“我是来找弟妹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乐谱,含笑递与萧观音,“这是我近日进一步修改的《相思引》下阕,请弟妹再看看,提提意见。”   萧观音含愧道:“大哥所续,比我之前那版好上许多,我自愧不如,怎敢一再乱提意见?!”   宇文清温和道:“乐事需要交流,我自续自弹,固步自封,辨不出好坏,也难有进益,弟妹若肯看上一眼,说几句感想,就是帮了我了”,又道,“这曲下阕,我自己在云蔚苑有抚琴弹过,但不知是否是古琴、箜篌有别,听来总觉有些不对,不知弟妹可否试弹一阙箜篌?”   萧观音原正对着窗外淅沥细雨,一边同宇文泓闲话,一边顺手舀挖石榴籽与他吃,听宇文清有此请求,便看向了宇文泓,宇文清亦含笑看向宇文泓,似开玩笑道:“暂借夫人与为兄一用,二弟不介意吧?”   宇文泓直接拿了半个石榴,啃得唇如染血,嗓音含混道:“不介意不介意……”   宇文清一笑,便随萧观音往书室箜篌旁去了,宇文泓在原地站了一阵儿,还是跟过去了,人倚在雕花隔断处,望着萧观音坐弹箜篌,他那大哥在旁坐听,如此一阙终了,两人又开始商聊乐事。   萧观音望着乐谱真心赞道:“大哥这版,比上一版更好了。”   宇文清谦道:“还是感觉有所不足。”   萧观音道:“已经很好了,至少有七八成谐和上阕,与我之前所续那版,可说有云泥之别,大哥所续,可与上阕呼应情融,我那版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不管怎么改都有曲音不谐之处,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宇文清迎望着萧观音等待解惑的目光,嗓音澄静,“等日后心中想定,并有闲暇再聆弟妹乐音时,再讲与弟妹听。”   他起身将走时,又凝望着萧观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与我无关。”   ……不知为何,在得知柳姬的死讯后,随着涉及阴谋权势的猜测,一并涌至心间的,是担心萧观音会认为柳姬是他所杀,虽然他宇文清在这之前手上早已沾血,但他还是不想让萧观音对他产生这样的误解,不想让修佛心善的她认为,他宇文清,是个心中无德的草菅人命之人……   萧观音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世子殿下口中说的那个人,是指柳姬,她不知世子殿下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个,只是闻言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声音虽轻,但还是传的进一旁之人的耳中,宇文清再淡笑着看向旁边的宇文泓道:“二弟可知我说的是谁?”   宇文泓摇摇头道:“不知道,我笨。”   宇文清看了他这智愚难辨的弟弟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悄瞥了眼萧观音身边那个名为“阿措”的侍女,告辞离开,他人走在长乐苑的长廊上,两边细雨渐密,连成珠线,落水如水帘一般,随凄凄秋风,吹送沁凉寒意,钻袖侵肤,令人微觉冷栗,仿佛不久前的夏日,久远的是多年前的时节。   因脸伤滞在云蔚苑的那些炎热夏日,他并非终日无所事事,除仍将所掌朝事捏在手中,常隔帘召见下属、批复公文外,对澹月榭一事,他自是有命人深查到底。   ……柳姬其人,原为南人官宦之后,后在战中被俘,在离乱中辗转几遭,被人献与父王,父王后宅侍妾不少,原对柳姬也并不上心,只是养在后宅罢了,但不知夏日里柳姬如何媚宠,竟得了父王几分欢心,如今想来,她有意邀宠亲近父王,便是为了之后,能与父王相约澹月榭,以栽赃他这前来赴约的世子殿下了。   ……柳姬那里,手下人刚查到她与长乐苑暗有密联,柳姬便“不慎”落水溺亡,不知是真与他这二弟有关,怕他进一步深挖出证据来,忙将线索断在“柳姬之死”上,还是有人故意将澹月榭柳姬之事,往长乐苑引,要的就是他疑心此事乃二弟所为,他疑心一起,柳姬也就无用,为防日后再从柳姬这里查出什么,索性叫她一死,以死将线索绑定在长乐苑长乐公这里……   ……另一方面,关于那夜萧观音为何会往澹月榭方向去,他也有相询,萧观音只说是恰好与侍女去晴碧阁赏月而已,他不疑萧观音,但疑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恰好,仍是命人将那名为“阿措”的侍女查了一遭,这侍女从匪灾中逃出、来到萧家为奴的经历清清楚楚,但在这之前,便缈不可查,尽管因从前战乱之故,这份“查不得”,情有可原,但在他这里,所有不够清楚的人与事,都得留心……   随着庞杂心事愈发纷乱,雨势也越发大了,侍从为世子殿下撑起油纸伞,宇文清踏入雨中没几步,发现二弟的菜园子里,有一片种的秋花,红蕾白蕾,看着都似将在雨后开了。   他脚步因此微顿,片刻后再度提步,身影渐在雨幕中远去,回到云蔚苑时,见升平公主正靠坐廊栏赏观雨中木芙蓉,一些雨水都溅打到她身上了,开口劝道:“让侍女折摘了回屋赏看吧,小心淋雨着凉。”   升平公主不动,恍若未闻,宇文清便命侍女为她撑伞、披披风,他将入室时,听升平公主在后道:“你为什么不亲自来擎伞,像从前一样?”   宇文清背着身道:“我从前这样,你心中并不喜欢。”   “是,我不喜欢。”   升平公主淡淡说了这一句后,不再言语,仍是望着雨打芙蓉,落红片片,长乐苑室内,宇文泓看萧观音盯着窗外秋雨愈烈,口中喃喃“水都积起来了”,漫不经心地接道:“没事的,我们这里地势高,下面有好几层台阶呢,雨下大了也淹不进来的。”   萧观音开玩笑问:“要是真淹进来了呢?”   宇文泓道:“那我就坐在浴桶里面,像划船一样划出去”,他顿了顿,又咬了口石榴,含混道,“带你一起。”   萧观音笑问:“要去哪里呢?”   宇文泓道:“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嘛,我们一起划去最高的地方,水就淹不过来了。”   萧观音看他一边说一边吃,好像啃石榴没吐籽,虽然吃的是软籽石榴,籽可嚼咽,但一般人不太吃的,含惑问他道:“你是把籽咽下去了吗?”   宇文泓“嗯”了一声,萧观音想起小时候哥哥逗哄她的玩笑话,起了玩心,神色微峻道:“糟糕了,籽在肚子里,是要发芽的。”   宇文泓看了萧观音一眼,把手中石榴一放,低头看了会儿肚子,突然“啊”地一声,开始抱着肚子打滚,口中直嚷疼。   萧观音本来是开玩笑,结果被宇文泓这样吓了一跳,她想他这种秋寒天气,还没事就敞敞衣裳,她越劝他还敞得越频繁,是否因此着凉肚疼了之类的,总之绝不会是因石榴籽发芽,着急地赶紧近前关切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大夫?”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横空搂来,将她搂靠在他的胸膛前,不再打滚喊疼的宇文泓,两只眼睛晶晶亮地笑看着她问:“听听,有没有种子发芽的声音?”   萧观音才知自己是被戏耍了,她望着宇文泓,“嗤”地一笑,伏在他的身前,作势认真道:“让我听听。”   宇文泓手仍揽在她的身后,他望着伏在身前的女子,心想,他对上萧观音,是真像个傻子了,好在,这只是一时的。   窗外秋雨仍在随风飘摇,柳姬溺亡的那个晚上,天也下着雨,他知他纵有一日能攀高,也是没有平静日子过的,总是四面风雨,危机暗伏,没有能真正放松的时候,他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他该怎么走,只萧观音这个变数,被他母妃强塞过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今这种傻乎乎的心动,更是始料未及的……   ……他曾想拿萧观音对付大哥,会有人有同样的想法来对付他吗……拿萧观音做棋子在前,暗隐在后,坐看鹬蚌相争,等待渔翁得利……   他不过是一时犯傻,大哥不过是贪色而已,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从古至今,哪里真有人肯为一女子,放弃大业,想以萧观音为棋,来搅乱浑水,谋定全局,未免太过天真。   宇文泓正无声想着,见萧观音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他道:“发芽了,噗噗直长,不知长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宇文泓指了指自己心口道,“在这儿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1 16:07:40~2020-04-12 16:4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里亦寒深、4448048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 étoiles 50瓶;Maggie 20瓶;银姑娘 3瓶;suakinaki、叽戈叽戈、吃个白菜 2瓶;你好呀、荆镜、32322359、南里亦寒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矜持   萧观音笑将手掌轻按在宇文泓手指着的心口处, 感受着掌下一声声有力的心跳,笑问他道:“石榴花结果了吗?”   宇文泓忽地想起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 有“多子多福”的寓意, 他与萧观音成亲时, 青庐内的榻几上, 便摆放着两只红玉做的石榴果,祈祝两情长久、子孙绵延。   ……一时的犯傻, 怎会有结果呢……花开一季,花落即完,不会结果, 更不会有什么多子多福,他与萧观音, 怎么可能两情长久、子孙绵延……况且, 他对子嗣之事,心底甚是排斥……   “没有结果”,宇文泓道, “就长到这里, 然后渐渐就谢了。”   萧观音好奇问:“为什么?”   宇文泓道:“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渐渐就到冬天了, 花都冻掉了, 更别提结果了。”   “可冬天过了,明年又有春天,春华秋实,只要根芽在, 还是可以再开花结果的”,萧观音笑说了这一句后,感觉自己这话说的,也真像个小孩子一样,略静了静,不再伏在宇文泓身前,坐直身体,手拢着先前被宇文泓揽落的发丝。   ……是同宇文泓在一起久了,渐渐受他影响,也生了几分童心吗?   萧观音回想自己方才言止,心底哑然失笑,而怀中骤空的宇文泓,空虚地坐起身来,望着身边的萧观音,微低着头、静静手拢青丝的模样,如画般弧度柔和美好,真似诗中所说“静女其姝”,忽地很想为她在漆墨鬓边,簪上一朵皎白的小花。   ……快了……   他眸光越窗,看向雨幕中的花圃,看朵朵白色花蕾,正经历瑟瑟风雨,风雨有时尽,待重见日出,便能等到秋爽花开。   持续多日的连绵秋雨渐渐停歇,数日阴霾后,秋高气爽,秋阳澄净,长乐苑应时当开的丛丛秋花,渐也如时展露娇颜,红似火,白如雪,在秋风中轻轻颤摇清香,引得长乐苑众人争相赏看。   诸花之中,萧观音自然最是关心弟弟迦叶所送的那伽花,她见亭外未遭大鹅“荼毒”的那伽,盛开大半,真似书上所说,花开无叶、玉白如雪,与寻常之花不同,看得心中欢喜,命人去请弟弟过来一同赏看,但弟弟迦叶,仍是如前推脱不至。   萧观音见弟弟迦叶不肯过来,想了想后,亲自选取了花圃中几朵将开未开的那伽,折摘入清水瓶中,命人捧送去伽蓝寺予弟弟赏看,宇文泓在旁看她细细叮嘱将去送花的侍从,路上要如何仔细照顾好花,等送到了,又当告诉她弟弟如何照料至花开等等,好像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弟弟所送的那伽花上,对长乐苑里他所移种的那圃秋花,看都没看几眼,心中不免不快。   他这厢闷闷不说话,那厢目送送花侍从走远、回转过身的萧观音,见坐在廊下阶上的宇文泓,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上前柔声问他道:“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宇文泓道:“花开得不好。”   萧观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花圃,惑道:“没有啊,不是开得很好吗?”   “不好不好”,宇文泓道,“要是开得很好,那你怎么不摘来赏看呢?”   萧观音微怔了下,看宇文泓这是又犯小孩儿脾气了,唇际浮起笑意,揽衣在他身边坐下道:“花留在枝上,才能开得长久些,若是折摘下来,照料得再好,几日时光,也就谢了的,若不是迦叶不肯过来,我也舍不得摘那伽花,现下圃里这些玉簪、凤仙,我平日随时都能赏看到的,为了能长长久久地与它们朝夕相伴,那自然是舍不得摘的。”   耷拉半晌的唇角,随着女子好听的言语,悄悄地弯了起来,纵是主人一再克制,仍忍不住勾起点上扬的弧度,宇文泓站起身来,嗓音明快,“摘一点没事的,我种了好多呢。”   他跑到花圃边上,选摘了一朵娇莹清香的玉簪花,又跑回萧观音身边,像从前所想的那样,将这种冰清玉洁的清丽花朵,簪在了她耳边鬓上。   萧观音身前无铜镜,不知簪花的她自己是何模样,遂一边手抚着鬓边小花,一边问宇文泓道:“好看吗?”   玉簪花花蕊淡黄、花瓣细长,整体色白如玉,形如发簪,故有此名,又因姿态脱俗、冰清玉洁,别有佳名——白鹤仙,宇文泓见萧观音簪花抬眸看来,澄净的秋阳拂拢下,冰姿雪魄相映,更是清丽超逸、恬静动人,看着真似仙人一般,静默凝望片刻,动了动唇道:“……花好看。”   好看到恍若有雪光迷离,眼睛都要看花了,宇文泓站起身来,又跑到花圃边上,摘了一朵红凤仙,回来要给萧观音另一边发鬓簪上,却为她抬手拦住,愣了下问道:“不喜欢红的吗?”   萧观音从他手上接过小小的红凤仙,道:“这花少有女子戴,一般是用来染指甲的。”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亮了起来,阳光下如星子璨璨,“不若再多摘一些,我做瓶染指甲的花液,过几日去阿秀家时,正好送她。”   说做便做,侍女们汲水的汲水,捧盆的捧盆,帮着夫人摘了些火红的凤仙花瓣,洗净淘干,萧观音将红色花瓣捧放入白玉臼中,加入明矾,一手挽长袖,一手持玉杵,轻捣研磨,宇文泓在旁蹲看,见凤仙花汁渐在臼底渗开,如用上好的胭脂调染出来,颜色深红,单看着,似就能想象的到女子十指蔻丹的美丽情景。   磨毕花瓣的萧观音,笑向阿措伸出手道:“来,试涂看看~”   宇文泓看这好像是她们主仆之间的常有之事,那个不会说话的阿措,闻言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萧观音身旁,伸出自己一只的手,轻轻地搭在萧观音掌心,萧观音一手轻握着这阿措的指尖,一手执细软毛刷,浸饱凤仙花汁,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小指指甲涂去,二人距离近的,几乎是抵额相靠,呼吸交融。   ……应该是看起来很寻常的场景,但……他怎么心里莫名有点怪怪的呢……   宇文泓忍耐地看等到萧观音将那小块指甲涂完,立将她的手,从阿措那里捉离,拿了她手中的小软毛刷道:“我也给你涂涂。”   萧观音看宇文泓涂完一只指甲后还要再涂,淡笑着拦道:“好了,不涂了,总共就摘做了这么些,越涂越少,阿秀就没有了。”   正涂得兴起、觉得十分有趣的宇文泓,哪里肯罢手,一边仍是低头认真涂饰,一边直接道:“她没有就没有吧”,顿了顿,又补一句,“外面还有好多凤仙花呢,没了再做就是了。”   终是将十指圆润粉白,皆涂得艳如丹蔻,直到数日后往阿秀家去时,依然未消,艳若澄霞,收到花汁礼物的阿秀欢喜极了,一整日都绕着许久不见的“神仙姐姐”转,令原本只是来用午饭的长乐公夫妇,直在村里留到天黑都没离开,又被常春一家挽留下来用晚饭。   萧观音因觉中午那道莲子素肚汤味道很好,晚间无事,便按照白日里看过的李氏做法,有模有样地学做了一碗,等这道她亲手煮就的莲子素肚汤,端上食桌时,自是无人敢先动筷子,就连迫不及待的阿秀,都被自己阿娘按住,只等着长乐公本人用过他夫人烹制的鲜汤后,再跟在后面尝鲜。   坐在主座的宇文泓,在众人的目光下,望向正中那碗看起来卖相尚可的莲子素肚汤,难掩期待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立被某种五味杂全的神奇味道,冲击地舌尖发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在萧观音期等的眸光注视下,终是将这勺神奇的汤,硬咽了下去。   萧观音好奇问道:“味道怎样?”   僵着舌头的宇文泓,说不出话来,只缓缓伸出一只手,慢慢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太好了,我后面调料加来加去,自己都不知是好是坏了”,松了口气的萧观音,欢悦地一拍手,“我也尝尝~”   她执一瓷勺,刚碰到汤面,就见宇文泓忽地端起这碗莲子素肚汤,“咕咚咕咚”喝了个见底。   “……小气哥哥吃独食”,没汤喝了的阿秀,不满地轻轻嘀咕一句,立被爹爹轻拽了拽衣袖,农人常春忙打圆场哈哈道:“看长乐公多喜欢喝夫人煮的汤啊!”   萧观音笑看宇文泓,“你喜欢的话,等回长乐苑,我再煮给你喝。”   五脏六腑都正被神奇汤水冲击的宇文泓,闻言抖了抖唇角,“……不用麻烦。”   萧观音笑说“不麻烦”,说着又给宇文泓夹了一筷豆角。   宇文泓有仇必报,凭白受了这碗闹心汤水,岂不有回报之理,等自己五脏六腑终于消停下来后,立给萧观音倒了满满一碗酒。   萧观音道:“我会醉的,不能喝这么多。”   宇文泓又道“这种村酿酒,喝起来跟甜水似的,不怎么醉人”,又道“就算醉了,醉睡一觉就是,这么多人在这看着,会照顾好你的”,又道“难得来阿秀家一趟,就当高兴高兴,放肆一回”,终是左一句右一句,诓哄得萧观音,将这碗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等到星子满天时,宇文泓如愿看到米酒后劲上来的萧观音,双颊酡红,眸光飘忽,他心中暗笑,脸色正经,在看到萧观音揉着头站起身来、往某个方向走去时,开口问道:“去哪儿啊?”   女子含含糊糊道:“……天黑了……要回家……”   宇文泓不要侍从随侍,一个人跟走在萧观音身后,看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阿秀家的小院、走上了田间小道,一直不远不近地相隔几步,唇抿着笑意,背手跟走在后。   正是丰收后的时节,田地里的金黄稻谷都已割收,只一座座草垛留在田间,在天上繁星照耀下,如一座座的小山,年轻女子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脚步虚浮地缓缓走着,年轻男子慢悠悠地背手在后,在满天星光披拂下,一步一步,悠哉跟走,直至看到女子走到河边坡上,顿住了脚步,望向了下方平滑如镜、映着星子的清澈河溪。   宇文泓同样顿住脚步,并问萧观音道:“到家了?”   女子不说话,只是在静默片刻,要下坡往河边去。   宇文泓看她这醉步虚软的,别一脚站不稳、一头冲下去,他刚这么想了一瞬,就见萧观音好像真的要如他所想,忙大步近前,一把搂抱住了她。   这一抱一跌,两人一同从坡上滚了下去,只好在坡上土软草茂,并没坚实石木之类,一路滚下来也没受伤,只除了宇文泓的一只手,因护在萧观音头后,手背处被草叶割了条浅浅的血印子。   宇文泓是发现了,好像每次他想整点萧观音什么,最终倒霉的,都会是他自己……   不知该作何感想的他,正躺瘫在河边草地上,看自己的倒霉手背时,软软趴在他身上的萧观音,也懵懵地抬起头来,看向他渗了点血的手背,在怔怔片刻后,轻握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呼了几下。   宇文泓看呼完他手的萧观音,又将眸光落在了他的面上,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掰来掰去,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遭后,目光下移,蹙眉看向他穿着完好的衣裳,似在为何事犯难,没一会儿,又像想到了办法,一手搭上了他的腰带。   宇文泓登时脑弦儿一绷,“……萧观音,你干什么?!”   女子恍若未闻,仍是将他的腰带玉勾解开,拉敞了他的衣裳,成天说瞎话不打草稿的宇文二公子,在这四周无人的秋夜里,不由舌头打结地结巴起来,“……这……这是野外不是屋里啊萧观音,你矜持一点啊……你是大家淑女……你容德甚美啊萧观音……别太狂野啊……你的佛看着你啊萧观……萧……” 第59章 可爱   其实醉中的萧观音, 只是见身下之人手受伤了,担心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处, 想仔细检查一番而已, 但, 她这番遵循本心的善意举止, 在被检查是否有伤处的宇文泓看来,那就纯粹是“酒后露真情”了。   ……果然, 一喝醉了,平日里装模作样、藏得极好的私心,就立马暴露出来了, 连屋子都等不及进,就在这野外河边, 迫不及待地对他上下其手, 馋人到令人发指!   宇文泓僵躺在草地上,看萧观音倾着身子,探靠过来, 立回想起那天夜里擦药的情形, 身体不由更僵,简直像一块布满裂缝的高大石柱, 稍稍一敲, 就要哗啦啦碎一地了。   可身前女子不敲,她像是知道怎样最能折磨他,动作轻柔缓慢,抚来抚去, 如是在给他上慢刑,秋夜里的风,是沁凉微寒的,可敞衣迎风的他,因此微起寒栗的同时,另似有火苗在他身上燎起,萧观音就是那点火人,她手到哪里火便燎到哪里,直让他似身处冰火两重天,身心饱受煎熬。   这厢,醉得晕晕乎乎的萧观音,完完全全是醉中犹不忘关切,心无旁骛地认真检查,看宇文泓身上可有伤处,但心思杂乱的宇文泓本人,就像是被活活置在火上烤了,秋夜凉风阵阵,但他面上却不由浮起汗意,原先的风吹寒意,终是随着女子柔软之躯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熬人动作,被四处火苗蹿成的烈焰,给压烧得干净,火融了冰,直往某处蹿去,一直僵沉不动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缓缓抬起,欲揽上身上人纤柔的肩背,而后……而后……   正欲遵循本能动作的宇文泓,还没在心中“而后”个所以然出来,就见萧观音微直了身体,神色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帮他把敞开的单衣,重又拢上,认认真真地系穿好了。   “……”   宇文泓抬起的手臂,距离萧观音肩背只有一寸之遥,因她这突然且莫名的动作,硬生生僵停在半空。   系穿好了单衣还不够,萧观音又帮他把外袍也穿好了,并将腰带也牢牢地扣上了,还抬手帮他掸了掸衣裳上沾着的青黄草叶。   “……”   怔愣僵躺在地上的宇文泓,明明没醉,脑子却一片茫然,而找不到伤处、放下心来的萧观音,做完这一切,便离开了宇文泓身前,只是离开的时候,好像被什么硌了一下,醉得迷迷糊糊的她,也未细究这是什么,仍是动作不停地离开,安然地坐在了一边的草地上。   她是安然了,宇文泓是快难受死了,一边难受一边不解,萧观音这馋人的女子,都已经借酒放肆到这份上了,怎又突然继续装起娴静淑女了?!难道她还想欲擒故纵?!难道她就是故意如此,故意撩得他起火又离开,就是非要逼得他宇文泓主动不成?!   星夜下的河边草地上,后背已然冒汗的宇文泓,暗咬着牙根、坐起身来,抱膝坐在一旁的萧观音,原本迷迷糊糊都有点困意了,但见有不明突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不远,又消了困乏,好奇不解地盯望着。   宇文泓本就身心冒火,看萧观音这般认真凝看的模样,羞窘之余,心头更是火大,想这女子真真坏透了,自己都馋到这般眼也不眨的地步了,竟还妄想等他主动开口!   ……他偏不开这个口!!   宇文泓暗自忍耐不语,萧观音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抱膝坐在一旁,将下颌搭在膝盖上,安静到乖巧地好奇盯看着。   宇文泓原本想忍等到自己消停下来,但被萧观音这么看着,好像越被看越是身心燥热,不但怎么也好不下来,反还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愈来愈不好了,心底一片混乱焦躁,迫得他像找宣泄口般,忍无可忍地冲萧观音嚷了一声:“你弄的!”   她闻言微歪了头,面对他的忿忿“控诉”,十分不解地眨了眨眼,眸光相当之清澈无辜。   宇文泓是越燥越热,越热越燥,如深陷死循环一般,感觉自己人都快烧着炸开了,偏偏点火的那个人,还假装无辜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这般出丑,宇文泓越想越是恼火,见萧观音还看还看,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没见过啊?!”   身边的女子,在夜风中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真没见过,单纯无辜地就像只小兔子,是来自月宫的玉|兔,偶落凡尘,不谙世事。   宇文泓是要被这个装模作样的萧娘子,给气死了,他正有满腹的气话,要对萧观音咆哮而出时,一根纤白的手指,却如玉葱先伸了过来,似好奇般,轻轻地戳了一下。   宇文泓登时身体一抖,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讲不出来了,装模作样的兔子精,戳了一下还不够,还翘着那根手指,又来了一下,宇文泓浑身跟着一战栗,简直半条命都要给她戳没了,咬牙切齿地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让她不得再“行凶作恶”。   原是这么想的,可当他磨着后槽牙,含怒看向萧观音,对望上她的如水双眸时,满腹怒火,却像撞上了两汪秋水,都似渐渐溺消在她眸中无瑕星光里,心神一恍后,心念也跟着一转,只觉手中握着的那只女子纤手,是那样粉滑柔腻,不忍丢开,只觉偶尔在她面前小小地低一下头,也不算什么,就当……今夜让她一下……毕竟,他的萧娘子,平日里尽管是别有目的地待他好,但好起来时,也是真的能让他心里,感到有些暖暖的……   夜风拂过,河水映着星光,如银鳞跳跃,片片草叶簌簌摇曳,连如草溪一般,宇文泓的一颗心,也像水流闪跃,像草叶颤摇,在天地间的潺潺轻响中,燥热|地摇来摆去,最终将炽|热的心意,冲涌至舌尖,定定地望着身边的女子,结结巴巴地道:“既……既没见过……那……要不要见见?”   她还是微歪着头静静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好像只等着他的决定。   夜色中,宇文泓滚了滚喉结,他边深深地望着萧观音,边轻而紧地捉握着她的手,朝自己一寸寸靠去,就在将要靠上时,却又顿住,在无声凝望她许久后,也不知是在她的清澈眸光下,败下阵来,还是终究不肯向萧观音低头,心中激涌起若此物都不能平、将来何以平天下的气性,最终艰难地松开了她的手,硬忍着难受,背身站起,大步离开。   ……大不了就跳河冷静一下,现成的河水就在旁边,回头承安等人问起,说不慎落水就是,反正他也不是在此处第一次落水,方法现成就在这里,何必求人,他不求人!!   宇文泓刚逼着自己想定,逼着自己走离了七八步,就听身后响起轻轻柔柔的声音,像一道缠绵的软钩子,钩在了他的心尖,钩住了他的脚步,“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那边吹吹风”,急行的脚步一顿,刚坚定没一会儿的心,又像因此动摇了起来,明知她有可能是故意唤留他,宇文泓还是微微低了高贵倔强的头颅,“……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要”,似因醉中的困意,女子一口回绝、毫不犹豫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不想动。”   宇文泓简直要将一口银牙咬碎,这个萧观音,这个故意撩人又撒手不管的可恶萧观音!!   ……更可恶的是,他还没有从有点喜欢她的情绪中,成功脱离出来,仍是情关中人的他,竟然觉得这么可恶的她,可恶地有点可爱……   ……醉得双颊红红的模样有点可爱,晃晃悠悠地在田埂间乱走的模样有点可爱,一本正经地解他腰带的模样有点可爱,甚至……甚至伸出一指戳他的时候,也有点可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人蹲在远处河边的宇文泓,心里脑里全想着一个萧观音,“可恶”与“可爱”两个词,如两军交战,在他脑中打得不可开交,如此不知多久,身体终于在交战中平静下来后,心里面仍是一片燥乱,牙根子也依然痒痒,怀着“报复”心理的宇文泓,大步往回走时,却见要报复的对象——萧观音,已然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微蜷着身体,像一只林野间的小鹿,在星光下,安然入梦。   他走近前去,静静地凝看着,随风飘曳的柔软草叶,似将他的心,也渐渐拂平了,宇文泓也不知自己这样站看了多久,只知终究没打搅她的星夜好梦,而是弯下|身去,动作轻轻地将她背起,在满天繁星下的清澈河溪边,慢慢走着,一步步地,带她回家去。   原是如此想着,但,走没几步,她就在他背上醒了,脸贴在他后背一小会儿后,抬起头来,望向璀璨星空,语气疑惑,“月亮怎么不见了……?”   宇文泓道:“被狗吃了。”   “……那怎么不吃星星?”   “嫌硌牙硌得慌。”   “……硌得慌”,女子声音恍惚,“我之前好像被什么硌到了……”   宇文泓脚步一顿,正在夜色中悄悄面皮僵热时,背上的女子,又手抓着他的两只耳朵,伸头靠看过来,在他侧首与她对望上后,懵懵地唤了一声:“宇文泓……”   “不是”,宇文泓一边往上抬了抬手臂,防止这个不安分的女子滑落下去,一边口中道,“不是宇文泓。”   她懵怔不解地问:“不是宇文泓,那是谁?”   宇文泓嗓音幽幽道:“我是你绿油油的玉郎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3 16:51:11~2020-04-14 16:2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清 10瓶;suakinaki 2瓶;柴柴呀、南里亦寒深、miaomiao2014913、电话费很喜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决心   “……玉郎表哥?”   女子含惑地重复了一声, 双手掰定了年轻男子的脸庞,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 双眸乌圆, 一眨不眨。   被掰的宇文泓, 感觉脖子都要扭了, 想要挣开,但萧观音认真凝看的目光又似有魔力, 注视在他面庞上,他便动弹不得,更有微醺的清甜香气, 因她注看他时仅有数寸的亲密距离,随她暖融呼吸, 轻轻地扑在他的面上, 更是让他如陷香网,无法避退分毫。   正身体僵硬而心神微恍时,凝看他许久的醉中女子, 忽地了然一笑, 星光下如昙花盛开,“不是玉郎表哥, 是宇文泓啊。”   她松开了捧他脸颊的两只手, 枕靠在他的肩膀处,侧首看着他道:“是宇文泓。”   宇文泓边再抬了抬手臂,防她滑下,边“嗯”了一声, “是宇文泓”,他道,“旁人也没有宇文泓这么好看的大花脸。”   她抬指戳了一下他的花脸颊,问:“宇文泓,你要背我去哪里啊?”   宇文泓如实道:“带你回去睡觉。”   “不睡觉,我不困”,她摇摇头道,“星星,宇文泓,我想看星星。”   终是如她所愿,带她来到了田地里的草垛丛中,宇文泓将她送到一座草垛最高处,看她坐在上头,不安分地左看右看,朝她伸出一臂道:“躺稳了,一不小心滚下去,说不定就直接上天看星星了。”   她乖乖地靠了过来,枕在他的手臂上,依躺在他的身边,宇文泓手搂着萧观音,仰面望着满天繁星,心中忽地盈满了满足感,好像仅仅这般,此世已足,不需再求什么争什么,能有这般,已是上天厚爱,此世之幸了。   这般想了一瞬,他不由弯起唇角,无奈失笑,又又又在犯傻了,宇文泓在心底轻摇了摇头,将这荒唐的想法抛却,看向怀中的萧观音,见她眼望着秋夜星空,十分专注的模样,问她道:“都认识吗?”   “有些认识的”,她点了点头道,“小时候,我随父亲背《步天歌》,认了许多。”   《步天歌》是古人讲解星辰之书,她这般答了一句后,便喃喃念背了起来,从三垣紫微宫开始,“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   轻柔的声音,像山间潺潺的溪水,在他身边缓缓流淌,宇文泓安静地聆听着,在听她念到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时,问了一句,“心宿即是商宿吗?”   她点头道“是”,又道,“商宿在东官苍龙,参宿在西官白虎,此出彼没,彼出此没,似人世隔绝,无法相见,故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意思是说,虽然我们现在靠得这么近,但一旦因某种原因分离,就会像天上的参宿与商宿一样,比天涯海角更远,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无法相见,也许一世至终,都不会再见上一面了。”   不知为何,听她拿他们两个人来解释这诗,心里头滋味沉沉的,宇文泓难掩不悦地反驳道:“有车有马有船,再不济人还有两只脚,天涯海角再远,走上一世,也是能相见的,怎会永不再见呢?!”   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在静默片刻后,忽地掺了几分莫名的伤感,似在叹息,“生离或可再见,但若死别,就无可奈何了。”   宇文泓听她越说越不像样了,不由微皱眉头,盯看着她道:“才十七岁的人,说什么‘死’字?!”   她眸光微渺,嗓音亦是幽幽,“我大抵是不长命的。”   宇文泓闻言不由皱眉更深,浑然忘记不久前是谁在心底叫嚣“管她是死是活”,直接道:“不要乱讲。”   “没有乱讲”,她轻轻地道,“是佛告诉我的。”   宇文泓:“……”   她的嗓音仍是轻低,轻低而平静,“我不畏死,但怕爱我的人,会为此伤心”,她掰着手指一一数道,“父亲、母亲、哥哥、妙莲、迦叶……”   宇文泓听她数了一串人名出来,都没提到自己,心道她倒是有自知之明,知他宇文泓对她只是一时犯傻,心底是无爱的,永不可能生爱的。   这样想着,怎么心里滋味有点怪怪的,宇文泓正有点心神恍惚时,忽听她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来,“宇文泓……”   仿若梵音入耳,宇文泓身子一定,怔怔看向怀中的萧观音,见她静静地望着他,眸中隐有期待,“宇文泓,我死之后,你可以帮我照顾狗吗?”   原不是掰指数到了他,而是喊他帮她养畜牲,宇文泓心中莫名一堵,直接冷冰冰道:“你前脚死,我后脚就把那畜牲剥皮炖了吃狗肉汤!”   她咬唇一瘪,摇着头喃喃道:“不可以……”   “……不可以你就活久一点,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宇文泓边说着,边轻握了握她指尖,感觉有点凉,问她道,“冷吗?”   她道:“一点点。”   宇文泓扯了腰带将外袍解开,原想将外袍除了盖在她的身上,助她御寒,但除了一半,又变了想法,就这般手拉着敞开的外袍覆在她的身上,将她拢入他的怀中,令她紧贴在他的身前。   “这样还冷不冷?”宇文泓问。   她一手揪着他身前单衣,轻摇了摇头,“不冷了,宇文泓身上热热的。”   萧观音言中指的是他温暖的胸|膛,但这话听在宇文泓耳中,却使他想起了之前在河边草地上,他浑身燥热难忍的情形,脸颊登时又有点发热,轻咳一声道:“不冷就好……继续看星星吧……”   怀中人却安静赏看星空没多久,就在这暖意包围中,醉睡过去了,她人裹在外袍里面,脸贴在他心口处,一手拢着他的脖颈,一手揽着他的腰,像抱着一个大软枕般,依睡在他的身前,宇文泓原也将她抱得紧紧的,想这样依偎取暖,感觉倒是不错,但没过多久,他就知自己的这一决定错了,就和晚饭时蓄意灌醉萧观音般,大错特错,又一次玩火自|焚了……   ……岂止是取暖,简直……简直是要再一次热得炸开了!   朝阳初升时,萧观音在温暖的阳光中,睁开眼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睡在高高的草垛上,身上盖着一床蓝布面的被子,夫君宇文泓就坐在她的身旁,正迎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晨风吹得他发丝飘舞,如染金光,两颊在阳光拂照下,红扑扑的,像是镀上了两道赤色朝霞。   惊惑的萧观音推开被子、坐起身来,见不远处的田间,沉璧等人,正三三两两地散走着闲话笑语,不解地问宇文泓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怎会睡在这里?   宇文泓道:“昨日你醉了,非要爬到高处草垛上看星星,然后……然后就睡在这儿了,沉璧等人见我们久不回去,找了过来,怕我们睡在这里感染风寒,给我们送盖了一床被子。”   萧观音半点也记不起醉中之事,喃喃地道:“是这样吗……”   她只是疑惑自己怎么酒后记性这么差,并非是在质疑宇文泓话中真假、是否有所隐瞒,但宇文泓听她这样说,却像是一下子被点炸了,像猫一样浑身“炸毛”道:“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萧观音怔怔看着他道:“我知道了,你不要激动……”   宇文泓一愣,而后抬起手来,在晨风朝阳中,半捂着脸,嗓音低低道:“我没有激动,就是这样而已。”   口中是如此说,但心底,却另有声音,老老实实地道,不止是这样,不仅仅是河边草地,还有在草垛上时,他抱着她柔软的身体,越来越热,就似在河边草地时,既忍不住将她越抱越紧,又不敢太过用力,惊醒了熟睡中的她,就那般抱着,自己煎熬着,颤抖,战栗,最后……   ……简直是……不堪回首……   宇文泓一直自诩是个厚脸皮,但昨夜今晨,脸皮真真是薄透了,他两只手都捂在自己脸上,将自己越发红热的脸颊罩在其中,暗与自己的心跳声为伍时,又听身旁的萧观音道:“你看,太阳越升越高了,真是好看。”   宇文泓缓缓移下手掌,随萧观音目光看去,见金红的阳光披洒向一望无际的田野,天际红霞如染,人间金光闪跃,确实如她所言很美,但再美,好像也没有身边人惹眼,他默默地转看向萧观音,听她嗓音含笑道:“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草垛上看日出呢。”   她凝望了会儿秋晨乡野美景,又转首笑看向他,眉眼弯弯,“也从来没有像昨夜那样,在草垛上过夜,以天为盖地为庐,自从认识你以来,真的是做了许多从前从没有过的事。”   宇文泓心想,他也是,自从认识萧观音,不仅仅是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事情,有的时候,他都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比如说,从无欲无求,到一夜两次……都是因为萧观音。   ……其实,为何要忍,他既有点喜欢萧观音,萧观音又是在装模作样,实际心里极想的,可说是一拍即合之事,为何要强抑自己,虽然未来会一拍两散,但他们现在正是夫妻,行房是天经地义的,总不能总像昨夜那般,一碰就热,一热就忍,这样与萧观音日夜相对,没完没了地怎么得了,也许等真与她行过一次,了然了,也就过去了,以后不会再动不动就瞎热了,他宇文泓,本就不是好色之人……   秋日晨阳下,宇文泓默默地望着身边的女子,暗暗心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圆了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准备主动献|身,美滋滋美滋滋~   感谢在2020-04-14 16:21:20~2020-04-15 15:4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俗世呀。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俗世呀。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个白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sa、妮妮酱 6瓶;miaomiao2014913、柴柴呀、南里亦寒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主动   从草垛上下来后, 二人一起回到阿秀家中用早饭,李氏与常春早备好豆粥小菜包子等, 虽然相较长乐苑简单, 但因新米清香, 食来颇有滋味, 宇文泓连用了好几碗,萧观音也将一碗豆粥饮到见底, 如此用罢早饭,本将要走时,却又因阿秀再三挽留, 又在村中逗留了一上午,午后膳毕方才返程。   将返程时, 常春夫妇摘送了许多秋蔬请他们带走, 阿秀也很是恋恋不舍,央他们冬日再来玩,只少年阿和, 虽已病愈, 但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全程不发一语, 只是默默地跟站在家人身后, 目送他们离开。   从京郊阿秀家,回到京中雍王府时,时近申初,萧观音与宇文泓一踏入长乐苑中, 就见坐在廊下的九弟宇文淳,“唰”地一下站起身来,边朝他们冲奔过来,边笑容灿烂地嚷道:“嫂嫂你回来啦!”   宇文泓在宇文淳将奔近时,伸出手臂,一把按住他往萧观音怀中冲扑的势头,宇文淳因此刹停脚步,仰面笑嘻嘻地望着萧观音道:“嫂嫂我等你好久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回去练剑了。”   萧观音笑问:“等我做什么?”   宇文淳答道:“嫂嫂上次给我的乌梅丸糖没有了,我想来问嫂嫂还有没有了?”   萧观音讶然道:“前几日不是刚给过你一包吗?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她抬指轻刮了下宇文淳的鼻尖,柔声嗔道,“慢些吃啊,小心把牙吃坏了。”   “不是吃光的”,宇文淳摇摇头道,“我上午吃糖时,跟父王分享了一颗,父王好像很喜欢的样子,还问我糖是哪里来的,最后把我那包糖都拿走了,不肯还我,我一颗都没有了,只好再来问嫂嫂要了。”   他拉着萧观音的手央道:“嫂嫂嫂嫂,再给我一些吧。”   宇文泓在旁看九弟这般黏糊糊的样子,忍不住微皱眉头,要将他的手拉开时,萧观音却牵着九弟的手往室内走,边走边笑对他道:“我这里还有一些,都给了你吧,夫君他嫌甜不吃的。”   “二哥呆呆”,被牵着的九弟,回头朝他做鬼脸道,“有好东西都不知道吃~”   宇文泓心道这酸死人的鬼东西,舌头有问题的人,才会喜欢吃,嗯,父王上年纪了,味觉大概也开始出问题了……   他这般边默默想着,边背手跟在后面走时,目光渐落盯在萧观音牵九弟的手上,心想,萧观音好像还没怎么主动牵他手过呢……   ……今夜想怎么牵就怎么牵……在榻上牵……十指相扣地压在褥上牵……   宇文泓这么一想,不仅心头暖热,身子好像也跟着热了起来,他强抑着心中的小躁动,闷声不响地跟走入室,看九弟得了乌梅丸糖后,立马拿起一颗扔到嘴里,边含边问萧观音道:“嫂嫂怎么能将乌梅丸糖做的这么好吃啊?别人做的,都比不了嫂嫂的。”   萧观音含笑道:“我是小时候看母亲做过,照她的法子试做的。”   “母亲”二字,似牵起了宇文淳的心绪,成日无忧无虑的九公子,闻言笑意渐淡,璨凉的眸光也稍暗了些,喃喃轻道,“不知道我娘还在世的话,会不会做糖给我吃……”   萧观音见状自然怜惜,将自幼失母的宇文淳,拥在怀中安慰道:“一定会的。”   宇文淳依在嫂嫂怀中低道:“我娘在生我没多久就病逝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   萧观音正要再安慰几句,却听宇文泓忽地嚷了一声,“父王那里有画像的,去找了看看就知道了。”   自小备受父王疼爱的宇文淳,还从没听父王提过这事,怔怔地从萧观音怀中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看向他的二哥道:“……真的吗?”   扯起谎来、面色不改的宇文泓,一脸正经地点点头道:“是真的。”   宇文淳站定想了想,终倒向了他愿意相信的那一方,抓了乌梅糖包,急急地跑出长乐苑、找画像去了,宇文泓成功打发走了这个牵他娘子手、依他娘子怀的混小子,心里终于舒坦一些,再看向他的娘子萧观音,忽地不想熬等到晚上,现在就有点想牵她手了。   其实,早不是第一次牵了,以前并非故意时,因种种原因,牵过多次,抱过多次,算是有过不少亲密接触,可从前不管怎么接触,好像都能心平无波,就算看到萧观音沐浴也能淡定如常,而近来,特别是明了自己有点喜欢萧观音后,每一次的触碰,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像是春日里的芽儿被风吹过,稍稍一碰,心尖就颤啊摇啊,人都像要跟着化了。   光想想就感觉心在融化的宇文泓,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朝萧观音伸出手道:“过来……”   萧观音问:“做什么呀?”   宇文泓眼望着她,慢慢道:“……我们……说说话。”   萧观音却轻摇了摇头,“升平公主近来身体不好、不得出门,我要去云蔚苑一趟,给她送些秋蔬,并陪陪她。”   宇文泓停在半空的手,没能如愿牵上,孤独地缓缓垂落下去,声音也像有些耷拉,“那……快些回来,我等你……”,他双眸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萧观音,如等待主人投喂的爱宠,默了默,嗓音低沉,“……等你……吃晚饭。”   萧观音本不解外头天色还早,宇文泓怎就突然说起吃晚饭的事了,再一想,宇文泓昨夜将那碗莲子素肚汤喝得精光,一滴都不肯分给别人,瞧着喜欢极了,可是想今晚她再给他做一碗,遂含笑对他点点头道:“好,我会早些回来的。”   宇文泓得了这一句,岂不欢喜,生平首次盼着天色早些暗下来,如此盼来等去,终见暮色将沉,萧观音应快回来了,在吩咐苑内侍从快去做晚膳后,又嗅嗅自己衣裳,让人抬水入内,先行沐浴。   二公子不喜香气过重,平日里沐浴单用澡豆就是,不需往浴汤里沉香囊的,侍从们今日黄昏原也是这样做,但二公子在屏风内除衣时却像想到了什么,问侍女道:“夫人平日沐浴,是何浴法?”   侍女回道:“夫人的浴汤里,一般会加百和香粉香囊,所用的澡豆,掺了沉香、檀香香末,虽然偶尔会更换其他的,但最常用的,就是这两种了。”   宇文泓若有所思,“她最喜欢这两种的味道……”   侍女点头道“是”,宇文泓听萧观音喜欢,立让侍女给他依样来了一套,香喷喷浴毕后,又单独吩咐承安,令他去拿一样物事来,如此可说是万事俱备,只等观音了。   萧观音从云蔚苑回来后,并未直接入主室,而是先去了厨房,再做了一碗莲子素肚汤,这一次出锅时,她有先尝一下,因为昨夜宇文泓喜欢到吃独食的模样,萧观音在送汤入口时,以为味道是很好的,但亲自尝了一口,才发现与想象大相径庭,这碗热腾腾的鲜汤,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汤舀盛入碗,端去主室食案,宇文泓一早在案后等着了,见萧观音过来了,十分殷勤地从她手上接过盖盖的汤碗,并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啊?”   萧观音道:“是我煮的莲子素肚汤。”   宇文泓随即手一顿时,又听萧观音嗓音低低地道:“但我感觉味道有些怪,要是待会儿你觉得难吃,就把它撤下去吧。”   宇文泓抬头,看萧观音神色难掩挫败之感,想是有生以来学什么都能有所小成,还是在厨艺上第一次栽跟头,默了默道:“不难吃的,我就爱这个味道。”   想到将会发生的夜间之事,宇文泓为慰娘子之心,硬是开始面不改色地喝这神奇汤,萧观音在宇文泓身边坐下,见他好像真的爱这“不一般”的味道,心中讶然时,又注意到他像是沐浴过了,轻轻地道:“好香啊。”   宇文泓原因神奇热汤僵沉的唇角,因此悄悄弯起,似连汤的怪味都感觉不到了,如此美滋滋用膳毕,在等萧观音沐浴回房时,承安也将那物送过来了,并犹怕他这“二傻主子”不会用,要与他密语一番时,被他不耐打断,他宇文泓是装傻又不是真傻,虽之前未有过这档子事,但曾无意间见过,难道还不会依葫芦画瓢吗?!   将承安等侍从通通屏退后,宇文泓在室内踱来踱去等人,一会儿觉得屋内灯太亮了、萧观音或会不好意思的,吹熄了几盏,一会儿又觉得太暗了会看不分明,又点燃几盏,如此熄熄点点时,沐浴后的萧观音回来了,在拢着长发走至榻边时,注意到榻几处多了只小盒子,疑惑问道:“这是什么啊?”   灼灼灯火,照得宇文泓双颊有点发热,他低着嗓音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萧观音从前没见过这物事,打开看了也不知是何物,她手指捻了捻那薄近透明的一层,含惑看向宇文泓,宇文泓从她手中接过这物事,放入一旁早备好的热水中,低声对她道:“这是羊肠。”   提到肠类,萧观音只会想到麻辣肠肚之类的菜式,她看这羊肠在浮有油脂的热水中慢慢软化了,怔怔问道:“是用来吃的吗?”   宇文泓听她说到“吃”字,立想起那小人书里的其中一幅图,双颊更热,嗓音也不由扭扭捏捏,“……也……也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萧观音听宇文泓说话嗓音怪怪的,再看他面庞红红的,伸手探了下,感觉还有点烫,关心问道:“你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发烧了?”   着凉是没有,但身体是真有点烧,宇文泓眼望着萧观音默默不语,手中则开始解扯衣带,萧观音看他又要开始没事儿就乱敞衣裳了,平时里乱敞就算了,这会儿像是病了怎能再着凉,立制止他的动作道:“把衣服穿好了,都快入冬了,夜里很冷的。”   但宇文泓不听她的,不仅仅解敞了,甚还除扔在地上了,萧观音无奈地要捡起给他穿上时,还没弯下腰,身子已被宇文泓抱住,他浑身烫如热铁,在她耳边低低地道:“那东西,是用来行房的。”   因知他这萧娘子惯会装模作样,明明极想却能装得毫不想要,宇文泓也不再和她绕来绕去,争个输赢,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干耗了,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送入榻上。   萧观音被那“行房”二字震住,脑子嗡嗡一片空白,直至宇文泓人已撑在她身前,方醒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行……行房?!”   柔拢罗帐的灯光中,宇文泓望着身下神情惊怔的女子,轻握住她的手,吻上他亲手涂上的鲜艳蔻红,以最简单的一个“是”字,向她宣告了他的失败。   清醒过来的萧观音,见宇文泓猝然吻上她的指尖,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了自己的手。   手中骤空的宇文泓,看萧观音仍是一脸惊怔,忍着身体难受的同时,将他向来昂然的头颅,在萧观音面前,垂得更低,眸光幽亮地深深看她,嗓音低哑道:“观音,你赢了,我输了。”   萧观音不知宇文泓这话是什么意思,仍沉浸在“行房”二字震惊里的她,惊颤问道:“你……你不是说这是没有意思之事……不好玩……不想再玩了吗?!”   宇文泓看他人已低头认输至此,身体也已是箭在弦上,萧观音却仍是一脸惊怔,不像是装模作样、欲拒还迎,心中也不由迷糊起来,“……你……你不想吗?”   “我……”萧观音虽已可视宇文泓袒身如无物,但想及那小人书上奇怪歪扭的姿势,心理上还是觉得别扭,摇着头道“我不想”,并要离开宇文泓身下时,却似不小心碰到什么,登时僵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箭在弦上,发还是不发……   感谢在2020-04-15 15:41:36~2020-04-16 16:5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嘻娇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六一 2个;燕麦片真好吃、胡杨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何何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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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以置信地怔怔望着身下女子惊惶不安的神情,心中一团乱麻,忍不住想难道从前种种,都是他想错了,难道萧观音并没有那个意思,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难道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艰难挣扎,到最后的低头认输,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越想越是心乱的同时,忍耐多时的身体也越发燥热,灼灼如火,将他极力清明的思考,烧得混乱,宇文泓无法再深想,只是遵循本能紧箍着她、紧握着她的手,烧得沙哑的嗓音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殷切恳求,“你可以想的,观音……你唤我‘夫君’,我们……我们是夫妻啊……”   萧观音虽因世俗身份之故,日常唤宇文泓,一口一个“夫君”,但实际更多地,是将宇文泓视作类似家人友人的存在,她在宇文泓几近恳求的目光下,颤唇难言时,又听他低低道:“夫妻之间,男女敦|伦,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其实在成亲洞房夜时,迫于权势、为家人安危、不得不嫁入雍王府的萧观音,那时是真有做好心理准备,为家人故,舍弃己身,真正意义上地与宇文泓结为夫妻,但,那一夜,宇文泓因为“麻麻烦烦不想玩”,并没有与她行房,此后长期也没有,她身心由此松懈下来,中间虽与宇文泓有一次酒后圆房,但因为她对此没有丝毫印象,故一直以来,还是将宇文泓视作类似家人友人的存在。   既将宇文泓视为家人友人,和曾经艰难做好的行房心理准备,已经遥远的是六七个月前的事情,到现在早就在与宇文泓的平和日常中,如流沙倒塌干净了,又如何毫无心理障碍地与之敦|伦,萧观音在家中被嬷嬷教导时,嬷嬷其实也说得十分隐晦简单,只是道男女体构不同,一似杵一似臼,到时除尽衣裳、任由夫君所为便是了,至于究竟是如何所为,还是那夜宇文泓陡然将小人书摊在她面前,她才知大抵是如何所为,萧观音回想起那书中情形,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避开宇文泓恳求的目光,颤声低道:“我……我真的不行……”   “观音!”   宇文泓这遽然拔高的一声,简直是从嗓子里低吼出来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牙强抑住自己狂乱的情绪,压低了嗓音,控制住自己实恨不能将身下人揉进骨血相融的力道,极力动作轻柔地,手抚着萧观音的鬓发道:“观音,我好难受,难受地像是快要死了……”   萧观音从未见宇文泓如今夜这般过,她看他强抑着自己,面上浮满汗意,身体烫沉如铁又紧绷如弦,双眸更是红亮地像要滴出血来了,瞧着真的像是难受极了,正心中纠结时,又见他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轻吻她掌心的同时,双眸湿红地望着她,如可怜的孩童乞问:“你忍心见我这样难受吗?你不能帮帮我吗?”   她已视男子皮囊如无物,是否可以同样视敦|伦之事如无物,其实这是没有感觉之事,是否可以闭上双眼、忍一忍就过去了……不忍见宇文泓如此难受的萧观音,正在这样的想法与那小人书上的种种中,来回纠结不停时,又见宇文泓引她看向那榻几上的盆中之物,低对她道:“不会怀孕的,观音,没有后顾之忧的,观音……”他的身体似已忍至极限,灼哑的嗓音,也将这一极限,清晰地传递与她,“好不好?好不好观音?”   平日里像大男孩一样的年轻男子,此时双眸似鹿一般湿|漉楚楚,又像暗狼一样衔着猩红的血意,萧观音望着这样的宇文泓,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佛祖“割肉喂鹰”一事,缓缓抬手抚了下他面上烫热的汗意后,咬着唇,闭上了双眸。   这是默许的意思了,箭在弦上多时的宇文泓,难忍内心激动喜悦,急忙朝外伸手,拿那水中物事入帐时,匆匆忙忙手带过金制帘钩,令柔软的罗帐如水滑落,曳地合拢,掩住一帐香暖,迥然于瑟寒秋夜,旖|旎升温,恍如春至。   外室无有春风入罗帷,仍是秋意寒凉,昭示着冬日将至,轮值守夜的承安,是个不死板的活络性子,原出于好奇,还想听听内室动静,但因耳力不足,听不到什么,便就作罢,老老实实守夜,如此许久后,又觉得有些冷了,想今日特地命他拿来羊肠的二公子,夜里应是想大展雄风,又想二公子这身体,他就没见过比二公子更好的,夜里几次不在话下,定没闲暇召他的,遂直接从园中菜地里挖了番薯生炉烤吃,并热心地分享给与他一同守夜的夫人侍女阿措。   但阿措却不伸手接过,仍是静静倚站在通往内间的隔断垂帘处,低着双眸,一动不动,承安一边劝说“无事的,今夜主子们没空传我们的,快吃吧,不然都要凉了”,一边大大咧咧地直接抓住她缩在袖中的手,要将番薯放在她掌心时,却见阿措手攥成拳,五指紧掐掌心,都掐出血意来了。   承安一惊缩手,怔怔看向侍女阿措,见她仍是低垂着眸子,无声地将手拢入袖中,似乎感觉不到痛意,仍旧一动不动,惊怔的承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见幽幽灯火中,她半个身脸都笼罩在暗色里,恍若一尊静伫不动的石人,无知无觉,无悲无喜,亦,没有心。   秋夜寒风,仍旧一阵接着一阵,有淅淅沥沥的秋雨,随之轻落在房檐上时,寝房内室,已是风平浪静,萧观音原先因紧张害怕而僵硬不动的身体,已如常柔软放松下来,她轻轻地匀平呼吸,暗暗心道,果然如上次一样,是没有感觉之事呢。   原先在她身上之人,正背着身缩在榻上一角,萧观音看他袒着身体,担心他在这寒夜里着凉,趿鞋下榻,从靠壁的花梨木柜里,另取了一件干净的男子单衣,上榻披在宇文泓的肩头道:“把衣服穿好吧,夜里冷,若是不小心着凉了,明日晨起要头疼的。”   背身蹲坐在榻角的宇文泓,现下岂会担心明日头疼,他此刻整个人被从未有过的深重挫败感所裹挟,肩背如压有千钧之重,直不起背、抬不起头来,恨不能地上有个大洞,好让他钻进去,暂不面对萧观音,不一遍又一遍去回想,那刚解了衣裳、还未探上,即匆匆释放的荒唐一幕。   可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想得厉害,宇文泓手揪着衣裳一角,正沉沦在无穷无尽的崩溃里时,又听萧观音柔声问道:“不难受了吧?”   她探他额头上的热汗,都已变成凉汗了,执了一方帕子要帮他擦擦,却见她越擦宇文泓头垂得越低,都快埋到褥里去了,不解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累得……都直不起腰了?   嬷嬷说过,这是劳累之事,事后会腰酸背痛的,虽然她是没有什么感觉,但之前难受极了的宇文泓,想来应是很累的,她关切问了这一句后,宇文泓不答,只是在沉默许久后,低着头,声若蚊蝇地问道:“……刚才的事,你……你怎么想呢……”   被解衣抚触之事,她想来还是甚觉羞涩、脸热心跳,而那之后……萧观音想到嬷嬷曾说此事因人而异、有快有慢,轻声回答宇文泓道:“就……挺快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6 16:53:36~2020-04-17 15:1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睡觉 40瓶;田小仙儿 12瓶;糕糕、毫无感情的催更机器、栀白、举个栗子吧 10瓶;猫宋 6瓶;suakinaki 3瓶;晋江到底什么辣鸡、叽戈叽戈 2瓶;miaomiao2014913、圆、森薰、花花花花花椒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阴影   她这话说罢, 见宇文泓腰更弯了、头更低了、整个人几要缩成一团了,帮他把要滑落的衣裳, 又往肩头拢了拢, 温声对他道:“累了就睡吧。”   宇文泓却仍不动, 久久地背身缩在锦榻一角里, 许久后声音沙低道:“你先睡吧。”   萧观音看他像是要在榻角种蘑菇似的,不知要这般蹲坐多久, 遂将一床被子又拢在他的身上,如此将自去睡时,静了静, 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夜怎会难受成这样子?平日都没有的……”   宇文泓垂头沉默不语, 萧观音跟着沉默一阵, 回想不久前的情形,想虽然之后是没有感觉之事,但之前被解衣抚触时, 她虽一直闭着眼, 但可清晰地感受到宇文泓微砺的指腹掌心,来回摩|挲盘桓, 所带的来陌生狂野的触感, 令她肌|肤战|栗、身体僵直,连足趾都紧张到微微蜷起,呼吸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着实不是什么静心宁神的好体验, 现在想一想,犹是忍不住脸热心跳,遂在微红着脸、静默片刻后,又低声对宇文泓道:“以后不再玩这个了吧,看起来让你那么难受,好像对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反正……是没有意思之事,还不如早些歇息,是不是?”   宇文泓深深埋头不语,而萧观音因为上次没有印象的酒后圆房,和这次记忆清晰的“割肉”行房,心里已认定男女之|事便是这般无甚感觉,而且,她的夫君在无甚感觉的同时,还很快。   在心中认定男女敦|伦,除繁衍后代的功效外,再无其他的萧观音,抱着这样的想法,再想到先前她为宇文泓擦涂止痒药露时,也曾像他今夜对她所做的这般,在那时对他做过,只当与从前抵了就是,不必多想,如此劝慰着自己放下此事,慢慢静下心来,裹被睡去。   而蹲在榻角的宇文泓,则没法儿像萧观音这样劝慰自己,他人如磐石不动,心里则似翻江倒海,无穷无尽的挫败与崩溃,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高高掀起,将他吞没了一次又一次。   今夜之事,先前有多美好,其后,就有多么糟糕,当从前撩人的若隐若现,随他动作,似羊脂美玉,第一次真正出现在他眼前时,当得到默许的他,可随心抚触、不需再强抑自己时,恍若直面月开月明、雪光霜华的他,不由自主地轻屏呼吸,小心触碰,并忍不住处处落吻,只觉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都像是要化在她身上时,那最最要紧的所在,却因他极度激动的心怀,最最不争气,真真是,糟糕透了。   虽然他也是生平首次,但他从前见过、听过一些榻帷之事,知道女子初夜会痛,原本,他还想着要如何同萧观音解释,已经并非初夜却会疼痛的原因,结果,根本无需解释,因为他宇文泓是个不中用的大草包,因为萧观音她根本就毫无感觉,毫无感觉!!   夜已深了,室外秋雨声低,榻上女子静睡,而蹲坐在锦榻一角的宇文泓,仍沉沦在深深的崩溃里,糟糕透了,糟糕透了,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呐喊着,不仅仅是身体上不争气的糟糕所在,还有,原来萧观音她,对他并没有所谓不可告人的馋人心思,一切都是他宇文泓在妄想,是他宇文泓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回想从前种种,本就崩溃至极的宇文泓,愧窘地更是羞惭难当,身体上的挫败与心理上的挫败,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不知在这岑寂秋夜里,无言煎熬多久,才能够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向已然深睡的萧观音。   他拢被蹲在她的身旁,看她一只手搭在被外,一段清纤雪白,在石榴红被的映衬下,越发莹润如玉,是他不久前,曾如白日里所想,十指相扣深深压在褥中的,宇文泓默声无言地想着看着,崩溃许久的心,又像是有点热了起来,渐渐目光慢慢上移,落在她的恬静的眉眼处、小巧的樱唇处,想他抚她时,她紧闭着双眸、一字未语,只是双颊红云如染,紧紧咬着朱色的樱唇,像是快要将樱桃红咬破,呼吸亦难自抑地紊乱,暖香轻融,如能醉人,令他心神摇荡,难以自持。   静默无声地望着望着,恍又回陷至那迷醉的情境中,宇文泓不由自主地垂首低身,似想轻|吻上她的玉颊,但,尚未触碰到,那令他崩溃的荒唐一幕,又陡然浮现在他脑海中,如一片阴霾,紧紧地攫住他的心,朝他心头的燥热,狠狠地泼下了一盆冰水。   瞬间透心凉的宇文泓,僵着脊背,再度背过身去,倒榻朝里,他这混乱一夜,几乎未曾合眼,直至天色将明时,方才朦朦胧胧睡了一阵,却睡中亦不得安宁,迷迷糊糊好似又哄得萧观音与他好,可箭在弦上时,却觉不对,低头一看,自己竟成了个阉人,他心中一惊,再看身下女子已然不见,抬头找去,见她素裙翩翩立在不远处,被一年轻男子拢在怀中,那男子,似是她那玉郎表哥,似是他那慕色大哥,又似是旁人,将她亲密柔拢怀中,轻蔑瞥看他一眼后,携她愈走愈远。   “观音!”   他在梦中急唤,现实中亦是如此,急唤着睁开眼来,见身边无人,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受惊地腾地坐起身来时,听她嗓音轻柔地应道:“怎么了?”   原来她就坐在离他不远处,在镜台前,由着她那个不会说话的侍女阿措,为她梳发挽起。   因为昨夜之事,宇文泓一时真不知该怎么面对萧观音,对望片刻她关心的眸光,垂下眼去,讷讷道:“无……无事……”   “无事再睡会儿吧”,萧观音道,“外面还在下雨呢,今天就待在长乐苑内,不要出去玩了吧。”   若是萧观音从前这样说,宇文泓定会往她在刻意留他这方面想,但,经历了昨夜那样直白果断的拒绝后,宇文泓脸皮再厚,也没法儿再这样想了,他默默地坐在榻上,看萧观音注意到那侍女阿措掌心有伤,关心地问她怎么弄的,又拿了药来,亲自为那侍女阿措擦抹伤处。   ……其实,她一直是这样的,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好,无关身份,无关尊卑,他宇文泓,也仅仅是她身边人的其中一个而已,他之前为何会以为她待他好是暗怀目的,真真是犯傻到了极点,猪油蒙了心!!   从白日梦中醒悟过来的宇文泓,再回想从前种种,就知处处与人为善的萧观音,待他并没什么特别的,不仅不特别,甚至可能还不如她脚边那条狗,他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萧娘子,而他的萧娘子,现下心思,全在侍女阿措的掌伤上,边为她抹药,边再一次问她道:“是不小心碰到什么了吗?”   侍女阿措虽不言语但会写字,有时候和小姐交流无法意会,便会以指为笔,在小姐掌心一字字写下,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写下回答,只是朝小姐轻轻摇摇头,意思是,“我没有事,不疼的。”   萧观音与阿措相伴多年,心中并不是只将她视作寻常侍女,而是也视为家人友人,她知道她掌心有伤后,便不让她为她绾发了,自梳拢好长发,在莺儿的帮助下,绾了寻常发髻,盥洗起身,携她们往外室去了。   而宇文泓,怔怔地望着萧观音身影远去,独个儿呆坐榻边许久后,垂着头叫人送浴汤进来,等他浴毕来到摆满早膳的食案前时,伺候在旁的承安,见夫人容光如常,而二公子没精打采,想二公子这般勇猛身体,竟都抵不了夫人之热情风情,真真似俚语所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夫人真真了得也,而二公子能得夫人这般貌若天仙、外温柔内风情的绝代佳人,也真真是运气极佳,白日和和美美,夜里销|魂蚀骨,这份好运,也足可羡煞世人也!   他哪里知道,自家公子不是销|魂蚀骨,而是失魂落魄,其身心之重重受挫,正似这室外凄风苦雨,怎一个惨字了得?!   从夜里开始落下的瑟寒秋雨,一直到翌日巳时都未停歇,近日困于风寒、身子不爽的升平公主,阖眼靠榻休息时,迷迷糊糊感觉有侍女喂药,便张口就饮,如此阖眼用了几勺,双眸睁开些许时,却见坐在榻边喂药的,不是近身侍奉的侍女,而是宇文清,他舀起一勺,轻吹了吹热气,送到她的唇边,如一位最是体贴不过的丈夫,周到温柔,无半分不妥。   只是“如”罢了,升平公主偏开头去,并不饮这勺递至唇边的苦药,她的丈夫宇文清也不恼,只是将这勺药放回碗中,轻搅了会儿,抬眼淡笑着问她道:“之前那般,不好吗?闭着眼,只当我是侍女,将治病良药喝下,何必要拗着性子呢?”   升平公主不答,只是倦声道:“你是忙人,不必在我这里耗功夫,去做你的事吧”,静了静又道,“我只是风寒而已,不是什么顽疾重病,死不了,纵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北雍还有其他公主。”   宇文清搅药的手顿住,望了会儿榻上的升平公主后,不再多说什么,径将药碗交与旁人,如她所愿离开,伺候升平公主多年的侍女,在世子殿下走后,忍不住近前轻对公主道:“殿下何必如此……”   ……殿下何必如此……数年前,心腹侍女也曾这样问她,并劝她难得糊涂,闭着眼不去看那些,不去计较那些,只当不知宇文清温柔之下的冷情本性,她的驸马爷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好郎君,她便可以日日欢喜,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侍女这样说,升平公主知道,宇文清言下之意也是在这样问她,可她不愿,纵是沉沦苦海,她也要睁着眼活。 第64章 生死   宇文清从升平公主居室出来, 在廊中走没多久,便见萧观音在侍女陪同下, 在向这里走来。   他与她已有数日未见, 乍然看到, 脚下步伐不由加快了些, 及向前快走数步,方意识到自己失态, 心中一哂,复又徐步如常,缓走上前, 与她见礼,“弟妹是来看公主的吗?”   这是明知故问了, 她何时来云蔚苑是为找他这个大哥的呢, 宇文清说话之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又为这在面对其他人时, 并不会有的心绪, 另又别样之感时,见萧观音闻问微微颔首道“是”, 又问他道:“公主殿下, 今日身体好些了吗?”   宇文清回道:“比昨日好些,烧已全退了,再歇躺用药几日,应就大好了。”   萧观音闻言面上浮起欣喜, “那就好”,她同宇文清再简单说了几句,一福离开,要往升平公主居室去时,听宇文清在后唤了一声,“弟妹!”   萧观音不解回首,见长廊两边潇潇的雨意中,一袭青袍的宇文清静望她须臾,动唇问道:“……二弟他,这几日如何?”   他静了静道:“我这几日,因公事在身,都没能去长乐苑看看他。”   萧观音淡笑着道:“夫君他很好,大哥不必挂心。”   宇文清沉默须臾,轻道:“有弟妹在二弟身旁,我自是不必挂心。”   “我刚嫁入王府时,大哥即将夫君托与我,此后又常常提点嘱托,我为人|妻,自是会时时心念夫君,照顾好他,大哥不必担心。”   萧观音说了这一句后,朝宇文清微一颔首后,提步离开,宇文清望着萧观音远去的背影,回想他从前为在人前树立关心爱护弟弟的长兄形象时,对萧观音曾说过的那些话,心中不由泛起苦笑。   其实,他方才唤住她,并不是为问二弟之事,而是因看到她的衣裙,被随风乱飞的雨水打湿了些,担心她因此受寒,故才唤住欲问,但,尚未开口,他即已醒觉,哪有为人夫兄的,这般关心弟妹身体的呢……   不能说,雍王世子与长乐公夫人,有太多的不能说,而宇文清对萧观音,却有太多的想说想说,他想能与她安静对坐,单纯就他们二人,不是大哥与弟妹,就只是宇文清与萧观音,宇文清想同萧观音讲说他看箜篌乐书笔记时的所想,想听萧观音亲口说说她的从前,想告诉萧观音,她的《相思引》之所以不对,是因为曲中缺了一味相思。   而他的续曲,之所以能与上阕更为谐和,是因他每当试续时,心中皆在想她,这份相思中情有几许,此生从未待一女子如此的他,心里并不明白,就似这满天秋雨溅起的茫茫水汽,如雾里看花,自己都看不分明,只是唯独清楚一点,有生以来,唯有萧观音,令他有此迷思。   他从前看女子,如赏园中百花,各有娇妍,但看萧观音,无法也不愿再以花比拟,萧观音便是萧观音,天地人间,只此一位萧观音。   而他,也似只有在她面前,才敢卸下那种种沉重的世子光环,在她面前,做回九分真正的宇文清,此外,还有一分,深藏在他心底,至今未敢言明,就似依然无法做到十分谐和的续阙,因种种外因,尚埋在心间,沉默地酿着曲调,未知可有完美接续的那一天。   满天的秋雨,也似杂乱的曲调,打落在屋檐之上,萧观音走入室中时,见升平公主正推拒不肯用药,上前劝道:“殿下还是喝了吧,我|日日盼着殿下早些好起来,再像从前一样,和殿下一起游园泛舟、品茗调香呢。”   升平公主见萧观音来了,微一怔后,淡笑着道:“你进来前,我觉这药苦得难以下咽,现看到你了,我就觉这药是甜的了。”   萧观音笑着在升平公主榻边坐下,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碟蜜饯,等待公主喝完药后,拿与她吃,升平公主饮下碗中剩下的药后,就着萧观音递来的手,衔了一枚杏肉蜜饯时,注意到萧观音衣裙微湿,正要命侍女端热茶来与萧观音暖身时,尚未开口,已有侍女打帘进来,奉上热茶,并将地上炭炉里的火,拨旺了些。   热茶有两杯,但升平公主心知,命侍女送茶来的人,实际心中是在关切谁,她默默抿吃了口中甜得发齁的蜜饯,看向正在用茶的萧观音,含笑问道:“这茶可合口味?”   萧观音啜饮着杯中姜茶道:“平时不太爱喝这个,觉得辣辣的味道有点怪,但现在这时候喝,倒很适宜,饮得身上暖暖的。”   升平公主笑望她着道:“那就好。”   自在夏日里,故意引萧观音至云蔚苑而她又借口离开,为萧观音与宇文清创造了相见之机,而后她再归来时,已明显可感受到原先那因脸伤而抑郁低沉的雍王世子,整个人的心境,都似变了,这一变,印证了她心底的猜测,游赏花丛的宇文清,倒也有为一朵花停留的时候了,只是不知,他肯为这花,停留多久,他的心意,到底有多深。   萧观音看升平公主长久凝望着她不语,放下手中的瓷杯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倚榻而坐的升平公主,衔着笑意道:“我看着你,想起一个人来。”   萧观音问:“什么人?”   “我的王嫂,曾经的清河王妃”,升平公主望着萧观音道,“你这样坐在这里,侧面看来,似与她有几分相像。”   清河王妃是卫氏女,母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小姨,在清河王离世后自绝于世,不与任何人往来,连母亲都有多年未能与她相见,只在四五岁时见过小姨的萧观音,已不记得这位小姨生的是何模样,听升平公主这样说,只能道:“小姨与我母亲是亲姐妹,我又与母亲容貌相似,殿下既这样说,也许我真和小姨有几分相像。”   升平公主含笑道:“看着侧颜有几分相似,但你一说话,又觉不像了,我的这位王嫂,可不是你这样的性子,若听人说,她和谁长得相像,反是要恼的。”   萧观音在家时极少听母亲提及小姨的事,此刻听升平公主提起,不由好奇聆听,但升平公主却不继续说清河王妃的性子容貌了,在静了静后,提起另一件事来,望着她淡淡地道:“记得我小时候在清河王府时,一次病了,王嫂就像你此刻这般,坐在榻边陪我说话,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说到了婚嫁之事上,我不害臊地说羡慕王叔王嫂相敬如宾,希望将来也要嫁这样的郎君,那时王嫂的神情我看不明白,及到现在懂了,也发现,我好像算是如愿了。”   萧观音不知小姨与清河王曾经感情如何,但知升平公主与世子殿下,似是不太好的,至少,不似她的哥哥嫂嫂那样恩爱,听升平公主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接说什么时,一只手,已被升平公主轻轻握住,她静静地望着她道:“你小时候,怎不往清河王府走走呢?若那样,也许我们可以早很多年就认识的。”   不仅仅是她,清河王府覆灭前,哥哥似也从未随母亲往王府去过,母亲与小姨之间的姐妹关系,究竟是好是坏,因旧事渺远,萧观音无法探寻,面对升平公主的疑问,只能笑叹道:“许是那时缘分未至吧,可惜了。”   升平公主轻放开她的手,声音淡淡地道:“是啊,可惜了。”   在云蔚苑陪了升平公主小半个时辰后,再回到长乐苑时,萧观音见宇文泓正坐在窗下刻木头,近前问道:“在刻什么?”   宇文泓低着头道:“给父王的寿礼。”   就快到父王四十大寿了,萧观音仔细看了看宇文泓手中木雕的形状,问:“……是乌龟吗?”   宇文泓点点头,“千年王八万年龟,送乌龟以祝父王高寿。”   虽然可把乌龟说成灵龟,这个寓意听起来也可,但灵龟被当作寿礼时,一般都是送八、九十的高寿老人,父王今年才四十不惑,似是不妥,萧观音想了想,劝宇文泓道:“要不,我们换个寿礼吧。”   “比如金书佛经、粉玉寿桃、福禄寿瓶、八仙献寿图……”,她一一列举着,征求宇文泓的意见,而她的夫君宇文泓,其实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自萧观音靠近过来,宇文泓的心就乱了,低头强抑许久,仍完全无法抑制半分心头浮躁的他,站起身来道:“随你随你,反正我送什么,父王都不喜欢”,嘟囔了这一句的他,放下木头和刻刀,走离萧观音身边,离她离得远远的,直走至室外廊下,望向仍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秋雨,真希望这雨再下大些,到他心里来,将所有关于萧观音的影子,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的。   ……犯傻,犯傻,以前是不知自己在犯傻,后来是自以为知道了,直到昨夜才真正知晓,原来自己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愚蠢,不仅愚蠢,还不中用!   到此为止吧,犯傻到此为止,所谓过情关也到此为止,一拍两散,管她死活,各不相干,这才是他真正该想的,从春时成亲,到如今即将入冬,这么长久的时间里,他宇文泓都在做什么,早该与她分开,一天天拖到现在,蠢到现在,该清醒了,早该清醒了!   宇文泓望着茫茫秋雨,在心中散乱地想着如何生事与萧观音一拍两散,断了这所谓的喜欢,以及它所带来的愚蠢,做回从前的宇文泓,却不想根本无需他生事,机会很快就到眼前,且这机会,极“顺”他心,比他所想还要一了百了,直将他的萧娘子,推至生死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过渡,下章搞事~   感谢在2020-04-18 16:40:08~2020-04-19 16:4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43727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砚浮生 78瓶;顾盼不生姿 2瓶;柴柴呀、桃花雨纷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狠话   是年立冬日, 正是雍王宇文焘四十寿辰,自大业元年, 宇文焘领兵入神都, 拥立今上为帝, 受封为王, 封号正为皇朝之“雍”,北雍大权, 便渐渐控揽于其一人之手,若非天下未平,不仅半数南地为独孤氏所控, 边族亦未全数收服,仍需雍朝天子名号, 宇文氏登基为北境之帝, 或许人心难平,但论权势,反掌之间。   虽未称帝, 实胜皇族, 雍王过寿,北雍满朝文武、世家大族, 皆携礼来贺, 煊赫王府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笑语盈天、热闹非凡之时,又有侍从来报,道帝后驾到, 亲为雍王贺寿。   雍王宇文焘忙领家人及宾客,恭迎帝后驾至,并请帝后至正堂上座,但皇帝道尚未至开宴吉时,并不就坐,欲先在宴园中闲走赏景一番,并命王府中人及宾客等,不必拘束,仍如前在园中游乐就是。   当下,宇文焘领众子陪侍皇帝游园,因唯一的亲生女儿忽然归来,而十分惊喜的雍王妃,则欲引宇文皇后入内,母女之间好好说说话时,自四年前嫁入皇宫后,第一次回到雍王府的宇文皇后,却似没多少话要与母妃说,不过在后堂坐了一盏茶时间,便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一众府中女眷,最后落在萧观音身上,对她道:“我离家四年未回,家中路径都不记得了,没你熟悉园景,你且陪我走走逛逛。”   皇后娘娘不要仪仗跟随,只携贴身近侍,萧观音遵命陪侍皇后娘娘游园,但见娘娘似乎并没有游园的心思,也似乎并没有忘记园中道路,一路走至较为偏僻的如梦轩,在内坐了,与她碎碎说了一会儿闲话,却并不问宇文家事,反问她娘家之事,说着说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兰台郎卫珩,是你表兄不是?”   若非曾在宫中画楼,无意间窥见皇后娘娘与玉郎表哥私会之事,萧观音会真以为皇后娘娘这话只是随口问问,也就不会像此刻这般,一从皇后娘娘口中听到表哥的名字,心中便一咯噔,“……是。”   “听说这卫珩是个好郎君”,皇后娘娘笑看着她道,“若非曾因母孝在身,耽搁三年,或会与你结有姻缘的。”   萧观音忙道:“那只是家人之间的玩笑话而已,我与表哥之间,唯有兄妹之情。”   皇后娘娘含笑看了她一会儿,似在辨她此话真假,又似并没有什么特别深意,如是片刻后,手一指她身后的侍女莺儿,吩咐道:“长乐公夫人有事要见表兄兰台郎卫珩,去将他带过来。”   莺儿诺声应下,并悄悄看她这小姐一眼时,皇后娘娘又再次强调道:“是长乐公夫人要见表兄,话传清楚了。”   莺儿恭谨奉命去了,并怀着满腹疑惑,而心知内情的萧观音,则暗暗惊惶,夏日里,她因忧切,问玉郎表哥幽会之事时,表哥说皇后娘娘只是一时兴起,拿他取乐,说他知道厉害分寸,绝不会越矩,但看现在,事情并非如玉郎表哥所说的“很快就淡下去了”,皇后娘娘分明与表哥仍有纠缠,且,纠缠到了雍王府中,还似乎想拿她做幌,再行私会之事?   正暗暗心惊地想着,皇后娘娘又问起玉郎表哥的幼少之事,萧观音心怀忐忑地一一回答,如此过了许久,身在雍王府中、来为雍王殿下贺寿的玉郎表哥,在莺儿的引领下,来到如梦轩中,一入室,看到皇后娘娘在此,短暂的一怔后,如仪叩行大礼。   皇后娘娘见玉郎表哥如此“见外”,好似有些不悦,也不叫玉郎表哥起身,就那般慵懒地靠着凭几,望了地上跪着的玉郎表哥片刻后,像是想定了什么,眉目舒缓,微含笑意的清泠嗓音,似是责备又似轻嗔,“见你一面也不容易,还得我追到王府里来,用你表妹的名义。”   萧观音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话,不像之前有所遮掩,而是直接光明正大,似是半点也不想在她这外人面前,遮掩这份有违纲礼、本该不为人知的心意,愈发心惊时,又见玉郎表哥朝地叩首,对皇后娘娘道:“娘娘是母仪天下的中宫,微臣是凡夫俗子,娘娘凤颜,微臣本就不该仰视半分。”   玉郎表哥话中的推拒之意,她这外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何况皇后娘娘……萧观音悄看皇后娘娘神情,见她听了这话,并不着恼,而是含笑朝她看来,十分直接道:“劳你陪我陪了这么久,我在这里歇歇脚,你去吧。”   萧观音心系表哥,但又无法违逆当朝皇后,只能悄看玉郎表哥一眼后,垂首如仪退下。   她人离了如梦轩,因心忧之故,一路上都是心神不属,等回到了宴厅里应当落座的席位附近时,依然心神不宁,连夫君宇文泓,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都是过了一会儿后,才看在了眼中,并问他道:“夫君不是和父王、大哥等一起,在陪陛下游园吗?”   宇文泓边吃着面前食案上提前摆就的干果,边不冷不热|地回她道:“游游游,府里园子我都走了不知多少遍了,无聊至极,才不陪他们乱转。”   她的夫君宇文泓,近来与她说话,就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口气,且平日里也不跟着她转来转去了,她在一个房间,他就待在另一个房间,单方面待她,颇有点像哥哥嫂嫂置气冷战时的情形,但萧观音想,他与她虽是夫妻,但并无真正的男女之情,宇文泓忽然这般,定不是因为男女之情置气的缘故,而是由于某种孩子气性,又忽然犯了。   她从春日里嫁他,到如今立冬日,八个月的时光里,已见他这样冷热反复数次,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忽然这般,就像是一种……间歇性的……疾病似的……   萧观音见宇文泓像是不大想和她说话,便也不说什么了,她自有心事萦怀,为此深深不安,默默在他身边坐下,暗暗回想如梦轩之事,为玉郎表哥忧心。   但她这样微蹙眉头、心神不宁的样子,落在宇文泓眼中,便是另一种意思了,在离开“陪游”的人群,一个人在园中乱走时,他恰看见莺儿引着卫珩往某处去,说是萧观音要见表哥,以为他的萧娘子刚与她那表哥相会归来的宇文泓,认为她现下心神恍惚的原因,正是为了卫珩,而他看着她这般,心里头,岂会有好滋味。   等开宴吉时已至,帝后入宴,众人行礼后重新入座,宇文泓看他的萧娘子,无心宴饮,目光寻觅着找到她的表哥,等她表哥朝她微微摇首,像是用眸光告诉了她什么后,她方才安定了些下来,心中滋味,更是五味杂陈。   现在的他,可不会认为卫珩只是个单纯的小白脸了,萧观音半点都不馋他,半分心意都不在他的身上,想来一与他分开,就有可能没过几日,就收拾收拾,改嫁与卫珩了。   ……他管她改嫁与谁!   宇文泓这样想着,端酒就饮,酒入愁肠,满腹心绪,也随之涌了上来,从前他鬼迷心窍,一拖再拖,迟迟没能把萧观音弄走,前些时日下定决心后,办法很快想出来,却又一日日地拖到现在,仍未实施,拖什么,有何可拖,她定是巴不得早离了他、琵琶另抱的,如此两皆欢喜之事,为何要拖?!   一杯又一杯的醇酿,在贺寿宴中,因纠结恼怒,灌入愁肠,等回长乐苑时,酒量甚佳的宇文泓,是真觉自己有点醉了,他人倚靠在榻上,看萧观音拧挤了一道温热的湿毛巾,过来要给他擦脸,推开她的手道:“不要管我……”   “我也不管你了”,他这样说着,想定自己真的醉了,一个醉鬼可以随心所欲,说出平日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望着萧观音道,“我要和你分开,然后你爱和谁一起在一起,我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萧观音只当宇文泓在醉话,并不应说什么,仍要帮他擦擦脸时,宇文泓却又推开,幽深地望了她片刻,一字字道:“你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你,一点点、一点点都不喜欢,我离了你,半点都不会不快活,不会的,你不重要,不重要……”   混着酒气,喃喃说出口的话,与其是说与萧观音听,其实是更像是说与宇文泓他自己,一字字地,努力说服他自己,宇文泓碎碎喃喃了半晌,看萧观音始终静默不语,一双眸子,静静地望着他,不知怎的,那些话,渐渐又说不出口了,干脆翻过身去朝里,不再看萧观音。   萧观音默默看了宇文泓的背影一阵,站起身来,要向外走时,又听背着身的宇文泓,闷声说了一句,“我要休了你。”   她脚步微顿了顿,仍是打帘出去了,宇文泓听珠帘轻晃,跳如雨珠一般,响个不停,心中更是烦乱,想等与萧观音分了,要将这帘子换了,将她在长乐苑陈设过的所有物事都换了,将萧观音留在这里的所有影子,都抹了干净,从他心里,抹得干干净净!   萧观音走出寝室,原是想醉中的宇文泓同她拗脾气,就吩咐侍女进去照顾他,但她刚走至外室,还未吩咐沉璧等人,就见父王身边的韩攸,领着七八名侍卫过来了,见她后并不行礼,直问公子何在与寿礼之事。   萧观音为父王准备的寿礼,在寿宴酒过三巡时,同宇文氏的公子小姐们,一起献寿礼时,献与了父王,她不知父王为何这时遣人来问这个,而且遣的还是韩攸这一父王素日最为得力信任的近侍……平素专为父王处理要紧之事的韩攸,怎会为一件小小的寿礼来长乐苑,还带来数名侍从,看架势,竟有几分似行捉拿之事……   心觉有异的萧观音,沉默片刻后,如实答说,宇文泓已经醉睡,而寿礼是她所备下。   灯光下,韩攸神情冷峻,虽说敬语,嗓音却是冰寒,“奉王爷王妃命,请夫人立至萱华堂。”   寝房内室,宇文泓已默默在榻上躺了许久了,狠话已撂下许久,萧观音也久不回来,正好,她一在他身边,他就心烦意乱,心里除了一个她,什么也想不了。   ……可……她不在了……怎还是想她……   宇文泓回想自己撂的狠话,与萧观音当时的神情,心里渐又涌起另一种烦乱,迫得他心神不宁,终是在僵躺许久后,起身下榻,打帘走出,却见萧观音人不在外室,心中忽地浮起不安,怔问侍女,“……夫人呢?” 第66章 动刑   从侍女口中听说, 父王身边的韩攸,是因何事将萧观音“请”走后, 宇文泓立时醒觉不对, 萧观音所献的那份寿礼, 定是出了问题。   因为先前有意避开萧观音, 他将贺寿礼一事,任由萧观音去办, 未再主动过问,萧观音后来同他说选定了哪几件贺礼,他查看了一下, 没有问题,便没有再管, 今日萧观音随众人将寿礼献上时, 他因萧观音与卫珩私会之事,心绪不佳,自顾喝酒, 也没再打开看一眼后再由她呈上, 竟叫人在此钻了空子。   明枪暗箭,冲他宇文泓来就是, 为何要对萧观音下手?!是想借设计萧观音进而陷害他宇文泓?可贺寿礼之事, 他从头到尾,都未插手,并有不少人证可证,若真是冲着他来, 何必拿这样一件事来做文章?!此事大抵应还是冲着萧观音来……   ……可萧观音这温良性子,从不与人争什么,能碍着谁的路?得罪什么人?   ……若真有意害萧观音,她柔柔弱弱,无武力傍身,无势力自保,想害她方法多的是,为何要动心思到贺寿礼上,相较其他,这法子又麻烦又危险,事涉父王,父王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幕后之人,就不怕惹火烧身吗?!   ……还是,此事本就是针对父皇,萧观音纯粹就是无辜受难,恰被选作针对父皇的棋子,抑或,那幕后黑手的目的,是要父王迁怒,迁怒于他?他在父王心中,丢尽颜面的狗儿子一个,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迁怒的了,迁怒萧家?可萧家这些年处处平平,同萧观音一般,谁也碍不着,怎无端端招来这般祸事?!   ……不,没有谁也碍不着,萧家有一个人近来颇为碍眼——萧罗什,他大哥手下治贪的第一干吏,在陆陆续续处置了一批贪腐官吏后,近来正在调查朝中四贵,听探报,正暗暗查到了尚书令的头上……   凛寒的冬夜里,跑在冷风中的宇文泓,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在心中匆匆过了一遍,如此步伐飞快,一路急跑至萱华堂前,要往里去时,门口侍卫将他拦住,道无王爷王妃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是个“二傻子”,还是个一身蛮力的“二傻子”,“听不懂”这些话,宇文泓假作折身欲走,趁门口侍卫不备时,直往里冲了进去。   他摆脱了后面的侍卫,但室中的韩攸等人,直接刀不露刃地横在了他面前,嗓音恭敬而又疏冷,“请二公子止步。”   宇文泓隔着轻透的垂帘,隐约见内室之中,萧观音正跪在父王面前,伏首在地,身影单薄,像是一抹雪意,风吹一吹,就要随之散了。   ……笨女子,大冬天夜里被逮,也不知多裹几件衣裳过来……   恃傻的宇文泓,直接开嗓,嚷叫了一声:“观音!”   帘内跪地不动的女子,似因这一声纤肩微颤,但仍是伏首在地,并未回头,宇文泓还欲再嚷时,他那母妃搴帘走了出来,嗓音温和,“不要吵闹,你父王在处理事情。”   宇文泓只当不解,“我没有打扰父王处理事情,我只是来带我娘子回去的,我一个人睡好冷好冷,都没有人暖被窝”,他探头朝里看,并懵懵问道,“娘子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不理我呢?”   满室的荧荧灯光中,母妃无声凝望他片刻,淡淡地道:“母妃原是要为你选个好娘子的,可却像是选错了,差点害了你父王。”   当从母妃口中得知,萧观音所送贺礼的装匣,竟是一件机关匣,开启即有暗针射出,若非父王眼疾手快,或会当场中招后,宇文泓一颗心,登时直往下沉,此事比他所以为的,还要严重许多,萧观音现下处境,也真是危险至极。   若单纯只是寿礼出了问题,幕后之人要做的,只是点燃父王的怒火,他还能设法往他这个“傻子”身上揽一揽,让他父王有什么火都冲他来,可涉及刺杀之事,他便不能使这种呆办法,不但不能,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净,以让他自己仍是自由之身,可腾出手来速查,速速查明真相,还萧观音一个清白。   可他担心,未等他逮出幕后之人,萧观音即已承受不住父王的猜疑怒火,幕后之人敢于设下此事,定有万全之备,短时间内应难揪出,可萧观音等不得他慢慢地查,父王对待刺杀之人,从不心慈手软,上个刺杀父王的狂徒,被押至刑场直接剐杀,死后尸体亦被陈尸城门数日,受尽鹰鹫叼食,对待仅有嫌疑的萧观音,父王虽不至直接如此,但为查清此事,父皇绝不会心存什么对待子媳的慈念,会不会在萧观音喊冤后,为尽快判定萧观音言中真假,直接对她上刑拷问一番……   想到此处,宇文泓陡然浑身发寒,他望着帘内柔弱的身影,感觉心都狠狠地揪了起来,暗暗急想如何令父王别动这狠念时,父王已负手走了出来,面色峻寒,冷冷看他一眼后,吩咐左右,“将二公子送回长乐苑。”   宇文泓正欲挣扎言语,父王已厉眸如电地剜看过来,“再在这儿胡闹多说一个字,就关在长乐苑中,不必出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向来呆呆傻傻、惧怕父王的宇文二公子,怯怯地低下头去,他遵父命,未敢再多说一字,只是在遵命离开前,解下了身上的衣袍,入内披在了他的娘子身上,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朔风夜寒,宇文焘负手站在门边,望着二儿子离去的身影,渐融入深沉夜色之中,沉凝不语,雍王妃回望一眼帘内仍跪着不动的女子身影,问丈夫道:“如何处置呢?”   宇文焘问:“你以为呢?”   雍王妃淡笑,“当年成亲时便说好了的,家事你不插手,外事我不插手,如今事涉你的安危,已不是单纯家事,我不过问。”   宇文焘原是行武之人,妻子出身远高于他,当初他起事时,便得力于妻子母族的大力支持,在起兵之初、创业坎坷的那段时光,原为高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为他吃了许多苦,甚至还因他某次兵败,被俘入敌营、受辱为婢、长达年余,对待这位发妻,宇文焘自觉亏欠良多,在得势后,对妻子及其母族荣宠无限,日常待她敬重宽容,有时纵是知道一些什么,也不会深究,就如一次他查知妻子曾以他的命令,阻拦一人前来求见,也并未拿此事,去斥责妻子,只当不知。   一阵风烈,吹得门前廊灯摇影乱晃,宇文焘劝妻子早去歇息后,又侧身望向那帘内依然跪着的背影,雪白柔纤,如清直玉竹,恍惚与记忆中那个拜佛的身影,重叠起来,灯影明灭的一晃眼,匆匆流逝的,是多少年的旧时光。   那时,他尚年少,因伤躲在佛像之后,而她每日独自往佛堂礼佛时,借此悄悄送他药食,回回她来,他便从佛像后探半个身子出来,看她在放下药食后,只当佛堂里没他这个人,自顾如常拜佛,周身沐浴在明光中,端肃的神情,与少女年纪十分不符,面上是他所无法理解的认真虔诚。   一次他逗她,说她这般拜佛,连同着是在拜他了。   她双手合十地睁开眼来,脊背挺直,清脆的嗓音如珠似玉,“没有,没有在拜你。”   纵是身陷泥潭,跌得再狠,他也坚信有一日腾云而起,静望着她道,总有一日会拜的。   但,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仍未等来,从负伤逃出神都,再到领兵归来,将半个天下都踏在脚下,掌权多年的他,处处被人叩拜,甚连天子都需在他面前低头,却依然未见她在他面前躬身垂首,余生不相往来,少时一约,多少年身处一城,却如天涯海角,再未相见。   深藏心中许久的旧事,因一相似的身影,无声浮起在心头,宇文焘回走至萧观音身前,看她仍是眸光澄净,虽未言语,眸光却似在重复她之前的陈冤之词,他望着这双十分相似的清致眉眼,沉默良久,吩咐一声:“来人。”   翌日,长乐公夫人涉嫌谋害雍王殿下一事传出,传闻雍王殿下大怒,将长乐公夫人囚入地牢看守,甚对其动用刑罚,严加拷问。   长乐公夫人为萧家小姐时,深居不出,世人只知其容德甚美而已,及其嫁为人妇,方知所谓容德甚美,原是这等仙姿玉貌,闻听此事,均如见名花凋零,不由心生不忍,但,也只敢暗暗不忍而已,谁人敢在刺杀这等事上,冒着雍王殿下的怒火,为长乐公夫人喊冤,只能在心中暗暗唏嘘而已。   当王府上下对此噤若寒蝉时,暗室之内,终日不语的清秀侍女,轻启朱唇,第二次下达指令。   老者并未应下,只是劝道:“老奴劝公子谨慎,此事干系厉害,背后可能性太多,甚至这消息许是宇文焘有意传出,等看何人入局,我们身处敌境,当静观其变,万不可贸然行事。”   他望着身前形貌宛若少女的沉默少年,低声提醒道:“一旦贸然行事,导致事败,主公交与您的这条线,或会全军覆没,老奴等人一死不足惜,可公子您风华正茂,在北境隐忍多年,才终于等来主公给您的机会,只要您做到了,便可回去,拿回原属于您的一切,并向毒害您身体、迫您幼即流亡北境的人报仇,这机会来之不易,公子当步步谨慎,切不可冒险半分。”   少年仍是沉默,老者心底轻轻一叹,一字字道:“主公给您的机会,只此一次,为她一个萧观音,不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二狗救老婆,其实这儿没到签文,只是一个小转折点,过了这个点,二狗就没有间歇性深井冰了,就要变成一个糖做的黏糊糊的为悦己者容的臭狗子了,签文在后面,但其实可以安心的,因为这文虽然有波折,但男女主he,he得不能再he的那种he,淡定淡定安心安心——作者磨着波折小刀如是说   感谢在2020-04-20 17:02:41~2020-04-21 16:4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也_晕晕、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eresa 20瓶;栀白 10瓶;晨、千门柳 5瓶;归路.时间默笙、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阿措   ……不值得吗?   若论值不值得, 他的出世,本就是不值得, 错, 他并非名“措”, 而是错误之“错”, 由母亲亲自取下,他的出生, 是错误,母亲与那人的纠葛,更是错误,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天底下,就不该有他独孤错这个人。   若没有他,就好了, 那母亲, 也只是那人在外的一笔情帐而已,应不致招了那人正室的杀心, 没有他这个儿子, 母亲应不致招来杀身之祸、葬身河川、尸骨无存……   的确是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的存在,不但半点护不了母亲, 还害了她,若母亲当初能狠下心来,用一碗药流了他的性命,抑或刚生出他时,就将他用力扼死就好了,在母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日夜不眠地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厌恶与痛恨,如潮狂涌,与日俱增,同刻骨的仇恨,一同烙在心间,如地狱业火,灼烧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杀了害死母亲的人,而后自尽去陪她,来世,他还要做母亲的孩子,但,不要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再为母亲带来丝毫危险,他要孝顺她、保护好她,他要她一世平安,不让这尘世间的任何风雨,靠近她分毫。   怀着赴死的报仇信念,他明知前路危险重重,还是在那位性情“贤淑”、尚未有生养的正室夫人来接时,佯装不知母亲意外身亡背后的真相,作为外室之子,随之入府。   外人并不知他母亲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个短命的奴婢伎人所生,是他那生父在外应酬时,一夜风流的结果,他原想隐忍筹谋,徐徐图之,为母复仇,可一个几岁的孩子,终是敌不过高门主母,正室夫人在外人看来待他很好,视若己出,实际上却派人在他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他平日里千防万防,处处小心,却还是没防过那种慢性毒|药,直至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阴柔,并不似年纪相仿的男童,正常成长。   他那生父知晓此事吗?   也许吧,连带着知晓他母亲意外身亡的真相,可,并不在乎,也不会为正受暗害的他和死去的母亲,做些什么,他母亲曾深深爱过的男子,正醉心权势、逐鹿天下,极需他妻子背后家族所代表的陇南势力的支持,岂会为他们母子,与他的名门正室,闹出不快,甚至撕破脸皮?!   表面关怀下的长期毒害,看着他日夜饱受病痛折磨,身体越发不男不女,依然不能解那位夫人心头之恨,一次战役中,她欲设计他不幸死在乱战中,死在敌军的乱箭下,而他趁此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隐姓埋名、流亡至北境这一仇人势力不可触及之地,那时的他,仍是满心不甘与仇恨,欲抱着残躯,在北境隐忍苟活,等有一日,返回南地,为母亲与自己报仇。   每一日,他的身体里,都在流淌着仇恨的血液,每一日,他都在痛恨自己的存在,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躯体,直至,遇到了萧观音。   她迄今仍以为,那日初见,他是刚从山贼手中逃脱,身上所溅,是亲人之血,其实不然,那日,他并非仓皇出逃,而是刚屠尽一窝贼人、掠其钱财,他便是如此在北地秘密生存,如见不得光的鼠类,活在阴影之中,手上沾满了人命鲜血。   他是挣扎在炼狱里的恶鬼,而她是人世间的佛陀,阳光下,她向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无边炼狱,牵回人间。   自迎看着她温柔澈静的眸光,缓缓抬手,搭上她温热的指尖,他再未叫自己的双手,染溅鲜血,他怕……弄脏了她。   原先,他是那般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身体,直至遇到萧观音,他对自己这具躯体的厌恶排斥,才终于淡了几分,因它可让众人皆以为他是女子,令他可成为萧家侍女,长留在萧观音身边,可让他与萧观音朝夕相见,年年岁岁,日夜不离。   他原先觉得自己已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直至无意间见侍女为萧观音宽衣,一怔之后,匆匆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有力地在他胸|膛搏跳,让他从长久混乱的厌恶痛苦中清醒过来,真真切切地认知到,自己身为男儿。   真如戏文所唱,从此不敢看观音,他避开伺候宽衣沐浴之事,因他不想自己身为男子的凡俗眸光,亵渎她半分,除此之外,他陪在她身边,为她绾发磨墨,随她弄乐莳花,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   当她诚心礼佛时,他跪在她的身旁,在如烟缭绕的檀香香氛中,凝望着她虔诚的背影;当她调弄箜篌时,他侍在一旁,为她写记乐谱,在空灵仙雅的乐声中,与她眸光交汇,如闻灵犀之音;当她闲荡秋千时,他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款推秋千绳索,望着她粉白的裙袂,在清风中如蝶翅飞扬,心也似随之轻轻飞起,在她于摇荡的海棠花影间,向他回眸一笑时,心尖似有花开,是她素手柔柔拂过,一瓣瓣绽在她的指间。   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眼里都是她,心里也是她,一日日恬静的时光,如缓缓流逝的潺潺流水,将他从前饱受煎熬的心,渐渐抚平,将那些曾灼烧得他日夜不宁的仇恨与痛苦,流送至角落里,令他享有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心境。   这样安宁温和的时光,甚让他不由在思考,是否要放弃回到南地,放弃复仇,就这般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旁,尘世相伴,永不分离。   一日日的思考与挣扎中,在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多年后,那人命秘布在北雍的人手,找到了他,并传递了承诺与命令——完成任务,便可返回南雍,恢复身份,拿回应属于他的一切。   原对“拿回”一事,并不热衷,那人所看重的权势,正是害死母亲的根源,原是如此,他宁可为婢,伴守在她身边,她在萧家做一世不嫁的小姐,他便陪她留在萧家一世,她去寺中落发,出世长伴青灯古佛,他亦跟随,原是如此思量,可当雍王府的聘礼,忽然送到萧家时,当他看着她为了家人,违逆本心,低头应下婚事,将要嫁给一个痴傻无礼的狂徒时,巨大的无能为力,瞬间击垮了他从前所有的自以为是。   不怕,在她说不知雍王府是个怎样的地方,不想令他陪嫁过去时,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轻轻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以为他是在说他自己不怕,不怕跟着她陪嫁去那陌生的王府,其实,他是在对她说,不怕,他看出了她平静表面下的惊惶不安,他想告诉她,不要怕,他会跟去保护她的,给他时间积蓄力量,等时机来临,他会带她离开雍王府这座牢笼的。   而他自己,实际上真是怕极了,他怕他根本就保护不了她,怕他在能做到带她走这件事之前,她会在王府里受到欺辱,而他只能隐在暗中,眼睁睁望着,什么也不能做。   事实也真如他所害怕的,他总是什么也不能做,她与她那痴傻粗蛮丈夫的洞房之夜,他耳听她受尽戏弄,却只能站在青庐之外,一动不动,听宇文泓的侍从议论他对女子的残暴之举,她在澹月榭醉酒,被雍王世子轻薄时,身在帘外的他,也只能当没有看见,无法冲入帘内,将她救出……一次又一次,从进入王府到现在,他看她身边渐渐围满居心叵测之人,不但不能主动做什么,有时还要利用那些居心叵测,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尹老说的对,他知道,此时宜静不宜动,尤其距离柳姬之事方才数月,蛰伏不动,静观其变,才是上上之策,一着不慎,所谋将成泡影,满盘皆输,他心里清楚明白,可却做不到,关心则乱,当知道她陷入刺杀这样的要命之事,听说她在牢中吃苦受刑,如何能忍,又如何能慢慢等看形势发展,再做决策。   她那样弱质纤纤,怎么禁得住可怕的刑罚,他怕他动手稍晚一些,她已似命如游絮,轻飘飘地落入了尘土之中……   他之所谋,不是那人许诺的未来,而是那份许诺的背后,他将拥有带走并保护萧观音的能力,可若萧观音有个三长两短,他之所谋,有何意义?!   沉默良久的少年,在老者恳切的目光注视下,终仍再度启齿,下达命令,“他说过,此线全权交与我负责,不必多言,去做就是了。”   少年淡淡言罢,站起身来,向暗室紧阖的木门走去,尹老望着少主离去的步伐,于心底重叹一声,沙哑着喉咙道:“主公还曾说过,若有一日公子年少气盛,让老奴转说一句话与您。”   “……说。”   “主公说,在南雍等您归来的,不只有他,还有一人”,尹老望着少年的清执的背影,低着嗓音,一字字道,“您的母亲青夫人,还活着。”   少年离去的步伐猛地顿住,周身僵硬,如磐石定在门前。   门外,北境冬日的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了下来。   纷纷扬扬,如吹棉扯絮,很快覆得处处银白,宇文泓人立廊下,望着长乐苑庭园一片素洁如银,心想,若萧观音在,此刻会正做什么呢?是会安安静静地赏雪品茗,还是会同侍女们笑捏小雪人,同黑狗在雪中自在嬉戏?抑或取一狐裘,披在他这个总是任性的夫君肩头,柔声叮嘱他小心着凉,不管他如何不耐,还是执着地将一温暖的小手炉,塞入他的手中?   他不知道,这一年,他与她春日成亲,共度夏秋,还没有一起走过冬季,他想这个冬天她在他身边,还有以后的许许多多的冬日,许许多多的春夏秋冬。   不是没有想过,萧观音涉嫌刺杀一事,正好可叫他彻底摆脱她,他不是一直如此想吗?想着与她一拍两散、不管死活,既然他这边鬼迷心窍地一日日地拖着,迟迟没有动手,将她推离他的身边,现成的契机,从天而降,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就可看着萧观音这颗暗雷,被挖得干净,从此与她再无干系,此后不必再渡所谓的情关,他不用再被喜欢这一无用的情绪,百般纠缠地寝食难安,不会再一次又一次地犯傻,可重新做回从前的宇文泓,不是很好吗?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理智劝说自己,可最后的结论是,不好,岂止不好,根本是糟透了!   在真正的险境前,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那一夜,他努力说服自己的话,都是反的,她没有不好,她好极了,天下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他也没有不喜欢她,他喜欢她喜欢极了,他根本休不了她,不是因为鬼迷心窍,而是因为他喜欢她喜欢到根本离不了她,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秋日里不过离了她一夜,他便醒觉自己陷入恋慕,而如今三日未见,想她这三日,或在狱中受苦,便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假以时日、抽丝剥茧、徐徐查之,应能查出幕后之人,可他没有这个时间,他在自己的事情上极有耐性,可对萧观音身处险境,他没有这个耐心,无法忍看萧观音在险境中,再多待一天,为她洗冤的“障眼法”已经定下,相关线索,已不着痕迹地出现在大哥属下眼中,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待,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从前为自己的事,隐忍等待上十几年,亦能气定神闲,可现在,他时时如在锅上熬煎,忧心如焚,好像眼前所飘,一片片不是轻雪,而有千钧之重,重重积压在他心头,迫得他直往深渊坠沉,从不信神佛的他,竟忍不住在心底向萧观音所信的神明祈祷,祈佑计划万无一失,祈佑他的娘子,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他身边来。   ……观音……观音! 第68章 相思   虽然长乐公夫人涉嫌刺杀雍王殿下, 传闻正被囚牢中受刑拷问,但其母家萧氏一门, 暂未受到牵连, 不仅萧道宣、萧罗什父子, 官职暂未有变动, 萧氏一家人也未被软禁府中,仍可自由如常。   但, 虽可行动自由如常,人人身心,皆饱受煎熬, 自知萧观音出事,萧家上下心忧如焚, 急议如何为其洗冤、将其救出, 就连孕中的裴明姝,都想着去往王府向姑姑求情,只众人最终, 都为萧罗什拦住, 萧罗什同样为妹妹急忧不已,但他深信一人, 深信雍王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秘密派人传话来说,萧家此时需得稳住,不宜有所动作,又道他定会尽快救出他的妹妹, 让萧家等待数日,切勿因急躁生事,令所谓刺杀一事,更加复杂难解。   得世子一诺,萧家忍等数日,心中急忧越发狂乱,如火灼心,身为人母的萧夫人卫紫兰,早在初知爱女出事时,即因惊忧过度引发旧疾,三日忧惧惊惶下来,从前用药即会很快缓解的头痛,不仅药石无灵,反因时时刻刻担心女儿在狱中受苦,愈发剧烈难忍,但,纵是如此,卫紫兰又如何能安心卧榻养病,又一次从女儿受苦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的她,再难忍等,下榻从一尘封多年的密匣中,取出一道匕首袖起,即忍痛推门而出。   ……既如此衔恨报复,那她拿命偿了就是,用她的命,换回她女儿的命,还有她的孩子们、萧家往后的安宁,她一人拿命换了就是!   上次求见不得,这一次,或也会被直接阻拦,心生死志的卫紫兰,欲通过妹妹绿萼,见到那人,在家人的劝拦下,仍抱着病躯往外走时,长子罗什,忽地满面含笑地快跑了过来,高声宣布喜讯,“无事了!无事了,母亲!妹妹被放出来了!!”   暮光霭霭,浮在昨日落了一夜的满园白雪上,亦洒落在那一动不动、定站在庭园旁的男子肩头,冬日暮阳,冷寒无温,侍立那年轻男子身后不远的侍从,都忍不住悄悄抓紧了袖角,不叫暮时冷风灌入,但前方负手静立许久的年轻主子,却似感觉不到寒意,仍是如磐石定立在风口处,像是已不知这人间寒暖,只是一副躯体僵站前方不远,心神飘摇,早已脱离。   混着雪意的冬暮冷风,扑面而来,如刀子般,刮得人脸生疼,但再疼,又怎及他心中忧切半分,自将秘密部署安排下去后,宇文泓已等待近一夜一日,这一夜一日,他未曾阖眼一时半刻,时时都在等听萧观音的消息,但,为何萧观音还没有归来?是他计划有失,大哥怀疑“线索”来源,不肯顺此追查?还是父王的心思,并不似他所揣摩,不肯相信大哥所查结果,仍在怀疑萧观音,不许放人……?   在决定使此“障眼法”前,他仔细琢磨过每个环节,并细细揣摩过大哥与父王的心思,确定此事一举多得,既可救萧观音,又顺大哥、父王心意,应无万一,但,等了这么久仍不见萧观音归来,宇文泓不由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算错了,是不是何处出了意外,应该如何补救,如此越想越乱,脑子渐渐无法清晰思考,而强抑在心底的惧怕,无法自控地狂涌至心头,令他如溺水之人,几难呼吸时,忽听有急快脚步声,匆匆跑近,是承安欣喜地奔近前来,高声呼道:“公子,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宇文泓如闻仙音,心中一震后狂喜紧跟着涌上,忙向长乐苑大门处跑去,并翘首踮望,见萧观音已走至苑外附近的梅林了,心内喜不自胜,步伐飞快地跑入林中,要迎上前去时,又见萧观音身边陪走着大哥,登时脚步一顿,放缓了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行速如常地走近前时,又见萧观音闻声抬眸朝他看来,忽地想起那天夜里,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狗话,脚步一下子缓僵在了原地,像深陷在烂泥坑里,拔不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一些?”   先说话的,是走近前来的萧观音,她的腕臂处,挽搭着那夜宇文泓披在他身上的衣裳,见身前的宇文泓穿得单薄,便将这件衣裳,重又披在了他的肩头。   宇文泓双眸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萧观音,看她双手和面容似都没有伤痕,但说话的声音,有些沙低,人也像是瘦了些,面色不好,没什么血色,不知这几日受了多少惊吓苦楚,心中揪疼,嗫嚅着唇道:“……他们说,你做错事被关了起来,那地方冷不冷,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有没有人打你……”   萧观音轻轻摇头,“我没有事的,只是在别的地方,单独住了几日而已,那地方不冷,有人送饭,也并没有人苛待我”,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宇文清,再安慰宇文泓道,“大哥已帮我洗清冤屈,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了,不用担心。”   宇文清亦在一旁道:“事情已经查明,弟妹清白无辜,父王英明,不会冤屈无辜之人,弟妹已是平安无事了,二弟不必悬心。”   宇文泓忙向宇文清道谢,连声道“多谢大哥”,宇文清制止二弟躬身行礼的动作,淡笑着道:“事涉父王安危,职责所在,我本就该对此事深查到底,不必言谢。”   萧观音却正色朝宇文清福礼致谢道:“大哥是职责所在,但亦救我脱离险境,救萧家脱离险境,春日在西苑围场时,我即承蒙大哥相救,此次亦然,恩情无以为报,当铭记于心。”   “弟妹言重了,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本就该互帮互助”,此次深查刺杀一事,远比他所想的要顺利许多,宇文清心底疑虑难消,也未在这时多说什么,只是道,“父王手下能人众多,换旁人来彻查此事,定也能还弟妹清白,弟妹不必放在心上。”   宇文泓心里十万火急地想把萧观音带回长乐苑去,看看她是否真的毫发无损,按捺着急性,默默听大哥与她说了这几句后,立在旁急躁道:“娘子我们快回去吧,你不在,狗都不吃饭的,它快要饿死了……”   萧观音再向宇文清一福后,随宇文泓往长乐苑大门走去,慢走在后的宇文清,望着他的二弟又将萧观音不久前为他披上的衣裳,转披到萧观音身上,手揽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如呵护着易碎的珍宝,将她带回长乐苑中,与春日里那个讨厌成亲、觉得妻子麻麻烦烦的宇文二公子,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的……又岂止是他一人呢……   并肩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眸光可及处,宇文清无言沉思片刻,将心思又落到了那份疑虑上,缓缓向云蔚苑走去,而长乐苑中,因为夫人归来,侍女们高兴地如过年一般,全都欢喜地围在夫人身旁,这个捧暖毯,那个拿手炉,这个烧热茶,那个拧毛巾,个个都往夫人身前凑,把个正经主子长乐公,都给挤到一边去了。   着恼的宇文泓,正要开口赶人时,见萧观音喜爱的侍女莺儿,在往萧观音身上扑,又只得暂时默默闭了嘴,萧观音见扑至怀中的莺儿,一双眸子肿如桃儿一般,想是这几日不知为她哭了多少次了,轻抚着她的脸颊,边帮她擦眼泪,边柔声安慰道:“没事了,不要哭了。”   喜极而泣的莺儿,点点头道:“我知道小姐不会有事的,小姐哪怕出丁点儿事,那都是老天不长眼!”   萧观音又安慰了会儿莺儿后,边抚摸着犬背,边看向四周,见众侍女均围站一旁,独阿措离她稍远,且在她看向她时,不似平日迎看过来,而是匆匆低下头去,像是不太敢看她似的。   还是第一次见阿措这般,是被这件事吓到了吗……萧观音不解地朝她伸手唤了一声,阿措闻唤,身子一定后,慢慢地走近前来,抬手搭上了她的掌心,萧观音轻握着阿措的指尖道:“我没事的。”   不会言语的阿措,沉默无言,只是在凝望她片刻后,垂下眼去,于她身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冬夜寒风渐烈,呼啸着吹打窗扉,云蔚苑书房中,宇文清已静思许久,心底的疑虑仍是飘忽不定,落不到实处,也无法完全排除。   刺杀一事,查得太顺了,且这结果,对他有利,父王也乐见幕后之人乃尚书令邓豫,从最初发现的那条线索开始,一步步顺查下去,是尚书令邓豫因正遭萧罗什暗查,怀恨在心,欲栽赃萧观音,以牵累萧家,令萧罗什自身难保、遑论调查,从情理上可以讲通,从证据上可以查实,更重要的是,父王乐见这样的结果,对于邓豫这样早年有大功、如今贪腐败坏的官员,父王从前从重处理,一批勋贵老臣将有怨词,但邓豫自己做下这样的不可饶恕之事,无人再会为邓豫,不平半分。   他也早想收拾尚书令,为救萧观音,而查出这样的结果,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可说是意外之喜了,但,若这意外,不是意外呢……   静望窗外夜色、深思良久的宇文清,缓转过身,在书案后坐了下来。   ……不管是不是意外,他都只能这般顺查,因为这是能够救萧观音的最快的一条路……   幽深沉思的眸光,落在书案上未续完的乐谱上,渐渐变得柔和,宇文清望着其上婉转顿挫的曲调,心思又像回到了这几日的焦灼与忧惧,当得知萧观音陷入这样一件要命的可怕之事时,当听闻她身陷囹圄、正受刑罚拷问时,何为心如刀绞,他算是明白了,何为相思摧心肝,他也算是真正懂了!   紫毫舔墨,从前总无法做到十分谐和的曲调,在笔下,如流水顺畅淌出,青庐初见、围场相救、水榭醉拥……到向父王禀明此事真相,将她救出,望着她在雪光中,向他一步步走来,自相识以来的每一幕,随着笔下乐调,在他心中闪现不停,而笔下乐调,亦随之写就不停,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在续就下阕,写下最后一调落笔的瞬间,无穷无尽的相思缠绵,在心中盈起荡气回肠之感,令他难耐激动地,将这终于完全谱成的《相思引》下阕,紧紧抓在手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向长乐苑匆匆走去。   冬夜冷风扑面而来,凛寒刺骨,可一颗心,却是火热,快步走近苑内正房的宇文清,见室内灯火晕黄,而她正坐在窗下,清影映窗,如月中嫦娥,脚步微一顿后,抓紧手中下阕,耳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欲近前入室时,却见二弟身影靠近窗前,将她亲密地打横抱起,微微低身,吹熄烛火,与她同融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2 17:15:38~2020-04-23 16:5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950848 6瓶;鸟baobao 2瓶;子非鱼、千门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吻颊   晚膳是极丰富的, 夫人平日爱多用几口的菜肴,摆了满满几食案, 数量是平日用膳的几倍, 萧观音看她和宇文泓再怎么吃, 十分之一也吃不完的, 便让室内的侍从,都一起坐下享用, 侍从们闻言,俱抬眼看宇文泓,宇文泓大手一挥, “听夫人的!都听夫人的!”   于是莺儿等侍女,俱捧着碗, 围坐在丰盛的食案周围, 今夜晚膳,如此之丰盛,自是宇文泓特意吩咐, 他担心萧观音这几日食不果腹, 想让她好好补补,但, 萧观音却似对满案佳肴无甚兴趣, 并不怎么动筷,宇文泓望着她微垂眉眼的模样,小心问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厨房去做……”   “不是,菜肴味道很好”, 萧观音轻咳了一声道,“是我自己不太舒服,感觉身上寒浸浸的,没什么胃口。”   她为身边的阿措夹了一筷酸梅鸭,对她道:“等用完晚膳后,帮我煎一碗祛寒汤吧。”   一直低着头的阿措闻言,立抬起头来,认真看了她面色一眼后,就要起身去煎药,萧观音拉住阿措的手道:“不着急,等用完晚膳再去。”   一旁的宇文泓早听急了,“你病了吗?怎不早说,我去给你找大夫!”   他人刚站起,就被沉璧拦住,“让承安去找大夫就好了,公子快趁热用膳吧”,她含笑看向萧观音道,“夫人不在的这几日,公子在长乐苑,都没怎么用饭的。”   萧观音看宇文泓是瘦了些,亦拉他在身边坐下,给他夹他平日喜欢吃的菜,并问她这原先胃口总是很好的丈夫,为何不好好用膳?   宇文泓原担心他那夜说的“不好”“不喜欢”“休了你”,会气着萧观音,会让她再也不想理他,但看萧观音现下这般,是“宽容雅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二傻子计较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眼望着她,低声答道:“我一想你在牢里可能没饭吃,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下……”   萧观音重获自由后,方知这几日外面都在说她被关进牢中、受刑拷问,但事实上,并没有,她没有被关进阴暗可怕的地牢中,只是被父王命人锁进一座阁楼里,她这几日也并没有经受拷问、粒米不进,每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且皆是鲜汤热食,与平日所食相差不大的,外面说的她这几日像是经受了天大的苦楚,但其实,她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被关了几日、行动不得自由而已。   只是,虽然身体上未受苦楚,但心理上,却甚是焦惶不安,不解是何人如此害她,更担心此事,会连累她身后的萧家,她这几日过的,可谓是度日如年,幸好大哥及时查明此事真相,还她清白,也将萧家从险境中解救出来,萧观音对此甚是感激,将此恩情记在心中,对宇文泓道:“已经没事了,大哥救了我,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了,别再担心,而且,我黄昏时同你说过的,我在那阁楼里时,也是一日三餐齐全的,快别想这事了,趁热用膳吧。”   当从萧观音口中,听说她这几日的真实情况时,宇文泓暗暗长舒一口气,高悬数日的心,因此安然放回腹中后,心中又浮起疑惑,先前萧观音入狱受刑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既然真实情况并非如此,那就是有人有意放出这假消息,别有目的……   ……目的为何呢?   ……放出这假消息的人,是别有目的之人,还是,就是此事真正的幕后之人?   宇文泓一时想不明白,此事连同刺杀之事,还需秘查,现下只是庆幸自己没有急乱到明面出手,一下子暴露自己并不痴傻的事实,而是借大哥之手,救出萧观音,但,庆幸之余,想到萧观音在梅林时对大哥的感激神情,心中不免有些泛酸,酸着的同时,听萧观音的话,夹菜入口,又觉佳肴很是香甜,这样一同用膳的日常之事,在与她分离的这揪心几日,他才知是多么可贵,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日寻常,都闪闪发光,胜过珍宝,当好好珍惜。   宇文泓想着便站起身来,亲自为萧观音舀了一小碗她素日喜爱的蟹黄豆腐羹汤,送到她手中道:“吃不下东西,那喝点这个吧,喝了暖暖身子。”   萧观音接过道谢,宇文泓静了静,望着她轻声道:“不用说谢谢的,我……是你丈夫啊。”   萧观音淡淡笑了笑,将碗中羹汤用了小半,后又在大夫来望闻问切后,用了碗祛寒汤,如此梳发盥洗后,在窗下静坐了一会儿时,见将室内炭炉拨得暖意融融的宇文泓,走上前来,望着她道:“快上榻休息吧,别坐这儿冻着了。”   萧观音轻摇了摇头,“我让莺儿去收拾偏室榻褥了,待会儿我过去那里睡。”   宇文泓听僵在那里,“……为什么……为什么要分开睡”,他怔怔问出这一句后,不待萧观音回答,即像是忽然明白了过来,双眸睁大,急切问道,“你在生我气是不是?为我那天晚上说的混话生气是不是?”   “观音!”   像是怕娘子会忽然离他远去,宇文泓一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在她身前屈膝半蹲,仰面深望着她,慌张急乱地解释道:“观音,我那天晚上喝醉了,我是在胡说八道,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我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想要休了你,观音,我……我不会休了你的,不会的!”   他这样急切地说着,到最后慌张到情难自禁,紧牵着萧观音的手近前,轻吻了下她的手背,焦切地仰望着她,声音轻低,像是略大声些,就会震碎了琉璃珍宝,隐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生平未有过的温柔,“观音……”   萧观音见宇文泓忽然吻她手背,原是一惊要缩手的,但见灯光下他恳求的眸光,小心翼翼,一瞬不瞬,是她从前没在宇文泓身上见过的,一怔后没有立刻挣离,静静望了宇文泓片刻后,柔声对他道:“我知道那夜你是在说醉话,我没有放在心里的。”   宇文泓心中愧喜纠缠,他紧握着萧观音的手不肯放开,眸光黏腻地望着她道:“那你不生气,我们就上榻歇息吧,不要分开。”   萧观音仍是轻摇了摇头,“我感染风寒,身上有病气,和你一起睡,可能会过给你的,还是分开睡的好。”   宇文泓听萧观音要分榻睡原是为这个,心中一松,立接道:“没事的,没事的,宇文泓身体好得很,不会生病的!”   他说着就顺拉着她的手臂,揽腰将她打横抱起,微微低身,吹熄了窗边几上的烛火。   萧观音没有澹月榭那夜醉酒的记忆,以为是生平第一次这样被人打横抱起的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宇文泓脖颈,问:“做什么呀?”   一片暗色中,宇文泓眸光晶晶亮的,“睡觉、睡觉”,他这样含笑说着,抱着萧观音往内室榻边走,“宇文泓身体像个大火炉,百寒不侵,可以帮娘子捂得暖暖的。”   等到了榻上,萧观音原是要如常与宇文泓各拢睡一床被子歇息的,但,宇文泓人一沾榻,即将被子用力一扬,直接将她与他一起裹了进去,真像他所说的,将她拢抱在怀中,帮她取暖。   其实,虽然已是冬天,但因榻边炭炉暖热,榻上并不冷的,萧观音被宇文泓这样亲密拢抱、靠在他的身前,忍不住想起那次秋末雨夜里,与宇文泓的第二次行房,身体和心里,都不由有点不自在起来,边将宇文泓揽她腰上的手拿开,边往后退道:“我不冷的。”   但她的夫君却不肯分开,不容她后退,手臂微一使力,又将她带到他身前,将她拢抱得更紧,口中道:“我冷我冷,你帮我捂捂。”   萧观音从宇文泓怀中抬起头来,哑然失笑地看向他道:“宇文泓的身体,不是一尊大火炉吗?”   她的夫君轻捉住她一只手,探放在他的心口处,在柔拢罗帐的淡淡榻灯灯光中,定定望着她道:“没有娘子帮捂,火炉里的火,就是熄灭的。”   萧观音听宇文泓又在说“趣话”了,弯唇笑望着她道:“你这样抱着我,压着手臂,睡不着的。”   怀中笑靥如花的女子,仰面看他,星眸璨亮,樱唇染朱,吐气如兰,宇文泓望着这样的萧观音,抱她的手臂不由又紧了紧,心里也轻轻敲起小鼓,似在一声声催他,催他……低首俯就那香软红唇。   “……我……我们……”   踟躇片刻后,对望着女子清澈双眸的宇文泓,终将心里的鼓点声强压了下去,只是道:“我不困,我们……这样说说话。”   他细细问她被关阁楼那几日是如何度过,其中吃穿冷暖等等,如此一一细问遍后,看铜漏接近亥正,想萧观音晚膳没吃多少的,搂着她问道:“你要不要吃点夜宵?”   虽见萧观音摇头,但宇文泓还是劝道:“多少吃一点吧,肚子空空,对身体不好的”,想了想,又唇浮笑意道,“我给你弄点新鲜的,以前夜里没吃过的。”   萧观音看宇文泓坐起身来,披衣趿鞋出去了没一会儿,提了个小竹筐进来,她趴在床边看去,见筐里装的是番薯、玉米、芋头等之前收获自室外庭园的蔬菜,宇文泓将它们一一拿起,拨着火钳,埋入了炭盆中,又从房内几上的果盘里,取了两只橘子放在炭盆架上,笑对她道:“等等就有的吃了。”   等柑橘的香甜气息,同食物的香气混飘起在榻前时,宇文泓又忙得不亦乐乎地将它们从盆中夹出,萧观音还未这般吃过夜宵的,瞧得有趣,见宇文泓将那几粒烤熟的芋头,夹放在盘中,要拿一只试吃看看时,手还未碰到,即被宇文泓迅速捉住。   “好烫的,别烫着手了。”   他这样说着,自己却像不怕烫,拿起一只芋头帮她剥了皮,送至她唇边,萧观音咬了一小口,感觉十分香软可口,笑对宇文泓道:“很好吃。”   她的夫君听了这一句,像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又要给她剥其他的,萧观音看他在地上忙来忙去,怕他冻着了,掀起被子一角道:“上来吧。”   于是凛寒冬夜里,外头寒风呼啸,寝室香气四溢,萧观音看他们二人这样趴在床边吃烤食,忍不住低头笑道:“像……两只松鼠……”   宇文泓亦笑,吃的有点口干的他,拿起一杯茶,饮了半口,眨了眨眼,笑对萧观音道:“若这茶,是莲子素肚汤,今夜这夜宵,就十分圆满了。”   萧观音不知宇文泓言下戏谑之意,只是见宇文泓对她做的那道味道怪怪的莲子素肚汤,这般念念不忘,便对他道:“你若想吃,我明日做给你吃就是了。”   这样说后,萧观音还是难忍惊讶,问宇文泓道:“你真的觉得……我煮的莲子素肚汤……好喝吗?”   “好喝极了”,她的夫君,认真地点点头道,“一世都喝不腻的。”   他这样说着,像是说了件十分有趣之事,说得唇角飞扬,忍不住手捂着脸,吃吃笑了起来,如此笑得双肩颤动,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脸埋在手中,直笑了好一阵,方慢慢停了下来,平定了身体,在垂首不动片刻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萧观音看宇文泓眸中湿亮,像是都笑出泪意来了,忍不住要问何事让他笑成这样时,尚未开口,就见她的夫君,忽地湿着眸子靠近前来,轻轻吻上了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3 16:58:11~2020-04-24 16: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ao_sz 10瓶;阿嘻娇娇 7瓶;举个栗子吧 6瓶;终是自在 3瓶;Biscuit? 2瓶;miaomiao2014913、小小、子非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吻发   上次宇文泓这般, 是秋末雨夜行房的时候,他抱着她, 从面颊一路吻下, 忽被宇文泓又这般轻吻脸颊的萧观音, 一时怔僵在那里, 看宇文泓在轻轻吻了这一下后,不再似上次那般动作, 而是静静地凝望着她,灯光下眸光幽亮,润着晶莹干净的水意。   片刻的怔愣后, 萧观音微低了头,人也朝后微退了退, 抵靠在榻柱处, 低低地道:“……做什么啊……”   她的夫君,静望她须臾,跟挪近前, 牵握住她的手道:“拜观音。”   原担心夫君再次身体难受、又需要行房的萧观音, 登时“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抬眸看向宇文泓, 笑望着同样笑意盈盈的他, 温声嗔道:“观音菩萨哪里是这么拜的?!当双手合十才是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坐在榻上的宇文泓,边笑望着她,边将双手合十, 似要朝她倒头就拜,忙捉住他合十的双手,笑拦道:“快别这般折煞我,要折寿的。”   信佛的萧观音,说下这话后,心中忽地闪念过那道签文,唇际笑意微微一凝,而不信佛的宇文泓,不知那日萧观音在伽蓝寺究竟掣中了什么签,也不信那夜在草垛望星时,萧观音所说的醉话,只是笑望着她道:“我有一愿,唯有观音,可助我实现。”   萧观音悄收回心神,含笑望着宇文泓道:“那我们哪天一起去伽蓝寺上香好了,到时候,你向观音菩萨陈愿就是了。”   宇文泓深望着他的娘子道:“不必去寺里,在这里即可。”   萧观音浅笑颔首,“心中有佛,在哪里祈愿都是一样的。”   “是,心中有佛”,静望着萧观音的宇文泓,缓声重复一遍她的话后,忽地掠身近前,在噙笑着道“再拜一下”的同时,朝她颊处,又轻轻啄了一下。   萧观音不防宇文泓如此,待她反应过来,“得逞”后的宇文泓,已退开身去,挟着唇际上扬欲飞的满满笑意,朝榻内一倒,口中嚷道:“睡觉、睡觉!”   萧观音望着她这孩子夫君的背影,抬手轻抚了下方才被他孩子气地“吻拜”了两次的颊处,浅笑着轻摇了摇头。   她饮茶漱口,在榻几处的铜盆水里净手擦干,吹熄榻灯,在宇文泓身边躺睡下时,朝里不动的人,又忽地翻转过身来,一手揽搭在她的腰上,靠近前来,嗓音轻低地问她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想向观音求什么?”   榻帷内一片黑暗,萧观音看不清宇文泓的面容神情,只感受到他说话时,暖热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像是夏日里燥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令她面颊,随这份暖热,微微发烫。   暗色里,她朝后略退了退,并轻摇了摇头道:“这是宇文泓的小秘密,在心中,悄悄告诉观音菩萨就是了。”   她的夫君宇文泓,声音低低的,“只在心中说,不知观音能不能听见?”   萧观音道:“只要祈愿心诚,观音菩萨定能听见的。”   宇文泓嗓音似带着笑意,捉她一手,探放在他有力跃动的心口处道:“心是很诚的”,言罢静默片刻,轻低的声音中,又似凝结着深重的希求,沉甸甸的,像是将一颗心,都捧放上去了,“……只不知,能不能向观音求到……?”   萧观音仍是点头,“心诚则灵。”   “好,心诚则灵。”   无灯的夜色中,萧观音看不见宇文泓面容,但能感觉到,宇文泓说这五个字时,一双眸子,似在深深地黏望着她,他轻轻说了这一句后,又揽紧手臂,将原先退后的她,抱拢至身前,抵在她肩处耳边,声音沉沉道:“我等着。”   萧观音无奈地靠在他怀中,“都说了,你这样压着手臂,睡不着的。”   “那,这样就可以了”,宇文泓笑说着边睡正身体、仰面向榻顶,边将萧观音揽腰一带,他原是同她玩闹,要令她趴睡在他身上,但暗色中,二人都看不清对方,这抱着一带,令萧观音与他贴面拂过,有香软如花之物,自他唇上轻轻擦掠,如三月里温柔和暖的春风,轻轻拂过花蕊,令他心尖猛地一颤,紧跟着响跳如雷。   黑暗中,宇文泓僵住身体,被揽抱至他身上的女子亦然,在一愣之后,方醒觉自己刚刚不小心碰触到的是何物的萧观音,在短暂的怔寂后,难掩慌张地从宇文泓身上下来,背身侧睡过去道:“不……不早了,睡……睡吧……”   僵躺着的宇文泓,没有阻拦萧观音的离开,一因他仍沉浸在那一触所激起的心潮狂澜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作,二则因在心澜逐波、心尖发热之时,宇文泓下意识不敢让萧观音继续趴在他的身上,对此,他有前事之鉴,知道如果不加抑制,这愈涌愈烈的心澜,将会引起什么,知道接下来不久,哪里会越发燥热,又一次想起那不中用之夜的他,生怕听到萧观音,再评价他一次“挺快的”,沉耽在那夜阴影中的宇文泓,尚需时间,恢复自信,而且,他的观音,对真正成为他妻子这件事,其实,还没有准备好,他,尚需耐心等待。   他的观音,宇文泓在心中这样又想了一下,心间唇边眸里,皆浮漾起绵绵笑意,他慢慢侧过身去,没再将手搭上萧观音的纤腰,而是悄悄执起她一缕流淌在枕边的乌发,轻轻地绕在指尖。   从前,他总以为上苍无眼、老天不公,待他宇文泓太过狠苛,人世之爱,半分都不肯予他,迫得他要自毁容貌、伪失心智,做个人人皆可嘲笑鄙夷的痴傻之人,但,如今他心里,不再那么怨憎上苍,老天许是公平的,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褫夺了他宇文泓许多许多,是为了在他十七岁的春日,将这天下间最好的,捧送到他怀中来。   “……观音”,他轻吻着指尖的秀发,眼望着前方,轻轻地唤了一声。   背身侧躺的萧观音,刚刚平复了因那无意一触所激起的心澜,手仍抚在心口处,听宇文泓在身后唤她,静默须臾后,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微动了动唇,即似又想起不久前那香软触感的宇文泓,嗓音带笑,“只是发现,好像开始有点点灵了。”   他悄悄放下了她的乌发,边帮她拢好,以防他夜里睡着,不慎压发扯痛了她,边对她道:“睡吧,做个好梦。”   想起萧观音说被禁阁楼时、有天夜里曾做噩梦的宇文泓,又补了一句道:“有宇文泓在身边,不会再做噩梦了。”   萧观音问:“为什么?”   虽然眼前一片黑漆,但却似可望见萧观音侧睡着的清纤背影,心海中的轮廓,清晰到可一寸寸拂指描出,因他已在从前的许多个夜晚里,这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不知有多少次,暗色之中,宇文泓望着他的娘子,有意压低声音,如在唬人,“因为宇文泓是个大夜叉,有血盆大口,镇在娘子身边,可以将娘子的噩梦,一口一个吃得干净!”   如他所想,萧观音闻言轻声嗤笑,虽同样因黑暗不可见,但她展颜而笑的清丽容光,却随心海所想,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会再做噩梦的”,宇文泓再一次说罢后,轻轻道,“我保证。”   “我保证”三个字,亦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再不许俗世风雨雷暴,落在萧观音的身上,再不能让萧观音,落入可怕的险境之中,他要她再也不会因惶恐惊惧而寝食难安,他要他的观音,一世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在他的身旁。   天明之时,决定好好做几日“闲人”,陪着他的观音的宇文泓,拉着他的观音在榻上赖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室外,已是冬阳广照,拂在满苑的白雪上,令廊檐处融雪滴滴,如一支支轻灵的小调,萦绕着长乐苑苑室,欢响不停。   美妙的“雪乐”声中,宇文泓原是饶有兴致地坐在萧观音身旁,看她梳妆,但,靠近萧观音的他,在望向镜中清丽佳人的一瞬,同时看见坐在她身旁的自己,两张脸同时出现在一张镜子里,一个云鬓花颜,而另一个……真真突兀到不行,简直不配一同出现在同一画面里,略靠近些,都似是对那云鬓花颜的亵渎。   已拥有大花脸多年的宇文泓,在这雪后初晴的冬日上午,第一次觉着被自己辣到眼睛了,他默默地移出了镜子的照射范围,边摸着自己的脸,边望着正戴耳环的萧观音,在心中暗暗思量时,听有“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并带来一声急切撩帘声响,抬头看去,见是九弟宇文淳跑了进来。   ……哪有做弟弟的,往兄嫂寝房跑的?!   宇文泓正要斥骂九弟一声,但转念一想,他这二傻子不该这么懂礼数,如此迟疑的一瞬间,他的九弟,已经直接跑到了萧观音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满面关切地问东问西,并道:“我有帮嫂嫂去父王面前求情的,可父王不理我,还好后面大哥查出真相来了,没有冤了嫂嫂!!”   一旁的宇文泓,听宇文淳提大哥听得闹心,看宇文淳俩爪子搭在萧观音手上,看得也闹心,他正忍无可忍,要将九弟俩爪子,从萧观音手上挪开时,萧观音却轻握住九弟的手,好生温柔安慰了他一番,并让莺儿取来乌梅糖,笑对九弟道:“我之前又做了些,是专为你做的。”   宇文淳还没来得及为此展颜,就见他的二哥站起身来,大咧咧一伸手,直接从侍女莺儿手中,把乌梅糖包拿走了,“我的”,着急的宇文淳,站到宇文泓面前,仰望着他道,“二哥,嫂嫂给我的!”   宇文泓恍若未闻,尚且年幼个矮、跳来跳去也够不着糖的宇文淳,着急地向萧观音告状道:“嫂嫂,二哥抢我的糖,二哥欺负我!”   萧观音无奈地笑看向宇文泓,“别闹了,把糖给九弟吧。”   宇文泓摇头,“不给,我的”,说着就拈了一颗乌梅丸糖,塞入口中。   宇文淳呆呆地看着鼓着腮帮子含糖的宇文泓,心想,二哥有些痴傻,旁人早告诉过他,他是知道的,可二哥这分明瞧着还有些流氓,怎没人同他说过呢……   萧观音对此则是惊讶,她看宇文泓这架势,是定要将那包乌梅丸糖据为己有的,不解问道:“你不是不爱吃这糖,嫌它太甜,说它味道‘甜死人了’吗?!’”   宇文泓道:“现在又爱吃了。”   萧观音望着他问:“那……现在觉得味道如何呢?”   晴雪透窗的明澈天光中,宇文泓唇勾笑意,定定望着萧观音道:“甜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4 16:57:31~2020-04-25 16:5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盼不生姿、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阳 20瓶;听说是个栗子壳 5瓶;miaomiao2014913、阿游、小小、春山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美容   宇文淳听二哥还是嫌这糖太甜了, 立跳着道:“我不嫌甜!二哥,我不嫌糖甜, 我可以吃, 快把糖还给我!”   充耳不闻、吃着糖的宇文泓, 心里也是奇怪, 之前,他吃过一次这糖, 是夏日里在曲江游仙苑时,当时萧观音为与卫珩独处,拿一颗乌梅丸糖哄他, 令他不要跟随,当时他吃那糖, 差点没酸倒大牙, 此后一见萧观音拿这糖出来,就觉牙酸,怎么现下吃着, 甜津津的, 半点酸味也无……   ……是……心境变了吗?   宇文泓含糖望着镜台前、正无奈且温柔笑着的萧观音,心中亦如齿间, 甜津津似浸满蜜糖汁时, 也没忘了卫珩这茬儿。   得让萧观音,将心从卫珩那处,转到他这里来,宇文泓如此想着时, 又想到了不久前在镜中看到的那两张脸,于心中默默思量,而在他身前、跳了半天都没跳出结果的九弟宇文淳,恨恨一跺脚,转到萧观音身前诉委屈,“上次父王抢我的糖,这次二哥又抢我的糖……”   萧观音看宇文泓是定要“吃独食”了,柔声安慰宇文淳道:“没事的,我今天再给你做一些。”   宇文淳闻言立欢喜起来,原先皱成一团的小脸,浮起欣悦之色,并冲宇文泓做鬼脸嚷道:“坏坏二哥!”   宇文泓不理九弟的鬼脸,只看萧观音,满怀关心地对她道:“你感染风寒,还病着呢,别累着自己了,今天还是什么都不做,好好歇一歇吧。”   萧观音道:“无事,我已经好了。”   她牵着宇文淳的手起身,在打帘走出寝室前,回首笑对宇文泓道:“昨儿夜里,被暖暖的大火炉,给捂好了。”   口中的乌梅丸糖,似随着女子笑语,越发甜了,宇文泓一手捂着腮帮子,心想,这下不是要酸倒大牙,而是要甜倒大牙了……   可,纵是要甜倒大牙,他也没把口中的丸糖吐出,不仅越发含吃得津津有味,还将那只抢来的乌梅糖包,好生收起。   一糖含尽,齿颊留香,心思也已想定,宇文泓抬手招来近侍承安,向他要药。   因为之前二公子曾让他找来羊肠这等行房秘物,故现下二公子主动开口提药,承安立就往行房药物上想去了,并暗暗心惊,依公子这等勇猛壮健的身体,都似无法令夫人满意,还需借助外力药物来频频持久,夫人……夫人未免也太生猛了些……   他暗暗在心里抹了把汗,关心且小心翼翼地对二公子道:“其实公子还年轻,应不太需要这药的……有时候,这种事,也需稍稍节制一些……药用多了,可能会掏空身体,对往后不好的……”   宇文泓一开始没听明白承安是在结结巴巴说什么,等明白过来了,心觉好笑的同时,又不由聚起阴霾,他回想自己糟糕的初夜表现,暗想难道他宇文泓身体是真有问题,真需要借助药物不成……   暗想片刻,不肯信自己真似阉人的宇文泓,朝承安斥道:“罗里吧嗦什么!我要的是治脸伤的药。”   承安闻言一愣,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公子之意后,更加愣怔了,这治脸伤的药,之前多少年,他和沉璧姑姑等,不知劝了多少次,公子半点都不肯涂的,怎这时主动要涂了?   他遵命应下,将去取药时,没忍住好奇,小心问了一句,“……公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涂这个了?”   宇文二公子嘿然不语,只是从一木箱里,取出一唯有双眸的木雕,拿起了刻刀。   一场刺杀之事后,雍王府风平浪静,再无波澜,各方皆在这冬日里蛰伏不动,宇文泓亦然,在暗中布置好人手悄查刺杀之事的真相,以及监视尚书令倒台后,其余党动向后,他不再成日外出,大都时候,就待在长乐苑里,和他的娘子萧观音一起“猫冬”,并开始认认真真地,整治起他那张脸来。   严寒漫长的冬日里,长乐苑上下都是闲人,围绕着宇文二公子的一张脸,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冬日里的雪,在一日日的捣药声中,落了几场,又晴了几场,转眼便至腊月,天子按仪赐食百官腊八粥,熬煮腊八粥所需的菱角米、红江豆、榛穰、松子、桃仁、杏仁等物,由内宦送至雍王府时,升平公主去往宫中,与皇兄相见,絮絮说些王府中事。   若说从前只是觉察宇文清对萧观音有意,在萧观音身处险境时,宇文清急为其洗冤的表现,以及其后种种,让升平公主看清,宇文清并非只像是为花驻步一时,而像是对萧观音真生出情意来了,她缓缓地同皇兄讲说着她的丈夫,语气平静地,就像是在说旁人丈夫的事,到最后,声平无波地道:“其实,他这样喜欢是好事,用情越深,越好不过。”   皇帝静静地看了会儿他的同胞妹妹,垂目饮了半口茶,淡淡地道:“在雍王寿宴上,朕遥遥见过那女子,容姿胜雪,世所罕见,若有‘红颜祸水’一说,当世除她,恐无女子再担此名。”   升平公主不语,只无声地望着窗外的红梅白雪,心神飘摇,好似什么也没有在想,单纯出神而已,又恍似忆起春日里鹤梦山庄,她推开围屏的那一瞬,见茫茫水汽缥缈,屏内女子朝她抬眼看来,冰肌雪肤,朱唇绯颊,明眸皓齿,恍若仙人。   “是”,许久后,她才轻轻地接了皇兄的话,“我见犹怜。”   皇帝见升平公主说了这一句后,站起身来,似要离开,开口留她再坐坐,但升平公主却摇了摇头,“今日是清河王叔忌日,我想去故居走走。”   皇帝未再多留,他望着妹妹身影远去,直至不见,一人在帝殿,独坐许久后,命侍从端来两碗新煮的腊八粥,装盒提往皇后宫中,自己亦徒步前往。   宫人在外传报“陛下驾到”时,宇文皇后正倚坐窗下,把玩一枚玉佩,听宫人传报,莫说起身迎驾,连眼皮也未抬,皇帝入殿走近时,便见皇后正闲闲倚窗赏玉——一枚看大小纹饰,应是男子日常所配的和田玉佩。   走近的脚步,未因此有丝毫滞留,皇帝在窗几另一边坐了,令内侍将食盒内两碗腊八粥端呈几上,对皇后道:“今日腊八,按仪,帝后当共用腊八粥。”   皇后仍是微垂着眉眼,专注赏看手中那枚玉佩,嗓音不咸不淡道:“往年这时候,也不见陛下同我讲这礼仪,怎么今年,忽起了这兴致?”   皇帝道:“也无什么,只是偶然想起这事。”   皇后唇际微弯,勾起一抹笑意,冷若弯刀:“陛下偶然地不合时宜,我如今最厌这腊八粥的甜腻味道,单闻闻便想吐的。”   皇帝未因此有丝毫着恼之色,只静静地望了皇后一阵,站起身来道:“皇后既不想用,那便算了。”   他令侍从将腊八粥撤下,将要走时,听皇后在身后问道:“陛下便没别的话,要问我了吗?”   背着身的皇帝,无声片刻,仍是嗓音淡淡,“事情别做太张扬了,朕能在帝位坐这么多年,是因令尊乃是‘守礼’之人,若有一日事情张扬出来,为有心之人闹大,你所看重之人,或不仅仅将因令尊为‘守礼’而贬黜,甚会有性命之忧,既爱重一人,便不该将其置于险境,不是吗?”   回应他这些话的,是背后一声凉凉的冷笑,皇帝未再说什么,负手缓步离开,殿内倚窗独坐的皇后,无声垂首,许久不动,直至眸中泪意似将落下时,方抬起头来,昂起脖颈,不肯叫自己的双眸,落下半滴眼泪。   几上的两碗腊八粥,早被撤走了,但仍有甜香残留,萦绕在殿内,如丝如缕,勾起心内尘封已久的记忆,令她恍见对面坐有青袍少年,清雅如玉。   心神摇恍只一瞬间,皇后便抬手掀起窗扉,令冷风灌入殿内,将这残余的甜腻味道并恶心记忆,吹得干净,“传卫珩来”,她高声吩咐侍女。   侍女面露难色,小心低道:“之前奴婢们过去传话,兰台郎总不来的。”   宇文皇后神色冰冷,“那就再加一句。”   腊八日,虽官员理当休沐一日,但正官途炙热、政事繁多的萧罗什,仍是在吏部办公半日,方回返归府,他人在门前下了马车,见门前停有来自雍王府的车马,原以为只是妹妹回来了,及入内循着笑语声走进园中,却见不远处的亭内,不仅有妹妹观音、妙莲、弟弟迦叶等人,宇文泓与那位九公子,也笑坐在一旁。   已有多日未见妹妹观音的萧罗什,并没有即刻上前,他人定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的妹妹观音,心事絮乱。   今日上午,在向世子殿下单独汇报政事时,他见殿下的书案上,放有一支女子所饰的白玉莲花簪,看形制,像极了妹妹在家时、常戴的那一支,若是从前,他之所想,仅仅会停留在一个“像”字上,只会以为这是偶然,可在经历了冬初世子殿下为观音洗冤一事,他对此的所思所想,便无法仅仅止步于此。   ……若仅仅是为雍王殿下深查刺杀一事,可细细详查,世子殿下不必在乎涉嫌的观音被关押多久、是否受刑,也不必特意秘密派人传话萧家,让他们稳住安心……   再联想春日里,世子殿下在西苑围场救下观音之事,以及殿下手下能人众多,却偏予他机会,颇为重用他,令他主理治贪之事,使他可青云直上,在妹妹观音洗清嫌疑、恢复自由身之后,萧罗什心下就有在猜测,世子殿下是否对妹妹有意,及今日,这似为妹妹所有的白玉莲花簪,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这猜测,在他心底,又重了许多。   ……北境的天下,迟早是宇文家、也就是世子殿下的,世子殿下若有一日登基为帝,北境的新皇后,绝不会是如今的世子夫人——升平公主这一前朝之人,当初世子殿下尚升平公主,便是时局所促,与升平公主如今夫妻关系淡淡,也不是什么秘闻,若新朝建立,世子殿下登基,与升平公主的婚姻,无论从时局上还是感情上,都没有存在的必要,那么,新皇后……   ……若世子殿下,真对观音有意……   冬日冷风灌吹廊间,萧罗什却似不觉寒,他定定望着不远处,眸光从蠢笨粗蛮的宇文泓,移至温雅动人的妹妹身上,心头忽地涌起火热。   ……他冰清玉洁的好妹妹,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远远值得比现下处境好上千倍万倍的,怎可一世身陷泥潭之中,他当将她救出烂泥,一路捧着她,高高地捧着她,将她送至万人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5 16:51:48~2020-04-26 16:5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dgg123 20瓶;花花花花花椒鸡、teresa 5瓶;顾盼不生姿、笑笑不说话 2瓶;?上弦月?、小小、悠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礼物   宇文淳是硬跟着来萧府的, 他原是去长乐苑找二哥和嫂嫂玩,但见二哥和嫂嫂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一问后知嫂嫂要回娘家, 便嚷着要跟着一起来。   二哥不许, 但二哥也得听嫂嫂的, 隐隐觉察到这一点的他,见二哥冷着一张脸, 便直接向嫂嫂撒娇,扭没几下,嫂嫂便将他一起带上了马车, 二哥在后暗暗皱眉亦无用的。   等到了萧家,他先好奇地去往嫂嫂在家的闺居转了一圈, 而后又牵着嫂嫂的手, 在嫂嫂家园子里走走看看,同嫂嫂的嫂嫂弟弟妹妹一起,坐在亭中, 听嫂嫂和他们闲话笑语, 感觉悠悠哉哉,心中十分轻快。   嫂嫂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温温柔柔的, 单听着便是一种享受,手托着腮、听了一会儿的宇文淳,看向身边二哥,见二哥双眸, 一直盯看着嫂嫂,一瞬不瞬,眸底隐似盈有悠悠笑意,如暖泉流漾,身体亦如眸光,一动不动的,似是傻傻笑看呆了,但在一阵混着梅香的寒冽冷风穿亭吹过时,立又“活”了过来,随即握住嫂嫂的手问:“冷不冷?”   萧观音身上披着狐氅,手中又抱着手炉,含笑朝宇文泓轻摇了摇头,“不冷的。”   宇文泓握萧观音的手确实温暖,放下心后,也不想放开,仍旧将这温软柔腻握在手中,笑看向对面的萧妙莲、萧迦叶问:“弟弟妹妹冷不冷?”   从前,宇文泓对萧观音的家人是浑不在乎的,但自明了自己对萧观音的心意,深知萧观音有多爱重家人的他,回想自己当初来亲迎时,闹得萧家上下有多难堪,便忍不住有几分后悔,此次来,他有意为萧观音与萧家结好,第一次带了许多礼物过来,萧家老少,人手一份,就连萧观音嫂嫂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他都送了一份金玉之礼,以示己诚。   但,他有意结好的心是挺诚的,可在萧家众人看来,这只是一“二傻子”忽地心血来潮、玩小孩子分玩具的游戏而已,并没什么特别意思,忽地被宇文泓“关怀冷暖”的萧迦叶与萧妙莲,也感受不到什么姐夫的温暖,心中都觉怪怪的,一个微扯了扯嘴角,露出合仪的淡淡笑意,轻摇了摇头,一个则拧着手中帕子,眸光落在姐姐被紧握的手上,心中不快,恨不能把宇文泓的脏爪子抓了丢开,却又不能,暗暗越想越闷,欲站起来出亭走走、眼不见为净时,一起身侧首,正见到不远处廊下站着的大哥,立甜甜唤了一声。   萧罗什见随着妹妹妙莲这一声,亭内众人俱看了过来,暂按下心中所想,走上前去,朝身为长乐公的宇文泓施礼。   尽管依礼躬腰垂首,但萧罗什心中对宇文泓,实是观感厌憎,甚是看不起瞧不上,而宇文泓则因萧罗什是他大哥手下人,并深得他大哥重用,待这大舅哥不同于萧观音的弟弟妹妹,心存提防,在萧罗什面前,越发憨傻,不露半点破绽。   他这不露半点破绽的越发憨傻,看在萧罗什眼中,更添厌憎,更为妹妹观音不值,令他心底潜藏的想法,越发深刻,只强抑不表,陪在亭中闲坐,与怀有身孕的妻子和弟弟妹妹们,说一会儿话后,见有仆从过来传用饭,立携众人,往宴厅中去。   尽管膳食用材同王府相比,是不如的,但因是第一次来嫂嫂家,处处觉得新鲜的宇文淳,吃得津津有味的,他吃着吃着,见嫂嫂的母亲,好像一直在看他,抬起头来,对望过去,摸着自己的脸,疑惑问道:“我的脸上,是沾东西了吗?”   “……没有”,嫂嫂的母亲微一怔后,淡淡笑望着他道,“只是看你长得太可爱了。”   被赞的宇文淳嘻嘻笑道:“大家都这么说~”   卫紫兰望着眼前不远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心情复杂,沉默片刻后,又问:“膳食合口味吗?要是不喜欢,我让人再另做一些。”   “喜欢喜欢”,宇文淳扒饭扒得飞快,“我喜欢吃。”   卫紫兰见男孩这般,淡淡笑了,又温声嘱咐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她这样亲和关切的言止,落在一旁用膳之人的眼中,都以为是单纯对小孩子的喜爱而已,萧府之内,上一个这样被萧夫人关怀的男孩,是原先身为养子的萧迦叶,因为腊八被接回家来用膳一回的他,默默地坐在食案最末,悄望着母亲为九公子夹菜舀汤,忆起小的时候,他还未遭身世之变时,母亲对他的种种关怀,心中酸楚,食不知味,又怕叫姐姐瞧去,为他挂心,只能极力神色如常,似真是潜心修佛的少年郎,不为外物喜悲,可看淡一切人情,已是半个出世之人。   这厢萧府午膳,渐用至尾声,那厢皇后宫中,午膳都将凉透了,仍一筷未动,侍女劝不动只顾一味饮酒的皇后娘娘,也不敢多言招了娘娘怒火,只能默默无声地侍在一旁,在心中盼着兰台郎卫珩,快快到来。   自数年前嫁入宫中,皇后娘娘一直不快活得很,唯有在今春认识兰台郎后,方有转变,在每每见到兰台郎时,眉眼间皆漾有笑意,深宫冷寂,似唯有与兰台郎相见,可让皇后娘娘,暂得片刻欢喜。   千盼万盼,终将兰台郎盼来,侍女们将食案凉食撤下,另换热食后,皆自觉退了下去并阖上殿门,宇文皇后望着如仪朝她行礼的年轻男子,唇边浮起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为了你的好表妹。”   她让侍女多加的一句话,与萧观音有关,宇文皇后令卫珩平身近前,悠悠望着他,软语似是轻嗔,“还说对表妹无意,我不过随口一说,吓吓你而已,你就来了。”   卫珩嗓音神色皆是平静,“我与表妹兄妹情深,自是不能对她的安危坐视不管,事涉其他亲友,亦是如此,其中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皇后咬着笑看卫珩,也不知对他这说辞信几分,只是道:“好极了,你亲友众多,这请你来的法子,还是能使许多次的。”   自入殿起、一直微垂着头的卫珩,抬眸看向身前不远醉酒的女子,静默片刻后,轻声问道:“娘娘何苦?”   皇后饮着杯中酒问:“什么何苦?”   卫珩静望着皇后道:“娘娘对微臣,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何苦如此……”   握持酒杯的手,在微微一顿后,将杯中残酒,尽数灌入喉中,皇后看向卫珩,眸光如笑,“谁说我对你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极了。”   她自斟着酒道:“我知道你喜欢萧观音,不必为怕我害她而藏着掖着,她招人喜欢,我知道,不像我,专招人厌。”   卫珩道:“没有。”   皇后笑,“什么没有?是没有喜欢萧观音?还是没有讨厌宇文菀?”   卫珩无声静望皇后片刻,低道:“……微臣……没有喜欢的女子。”   “既没有喜欢过人,又如何看得出旁人喜不喜欢”,皇后一手支颐,一手悠悠晃着杯中酒,笑望着身前男子道,“宇文菀是喜欢卫珩的,喜欢极了。”   卫珩闻言沉默许久,眼望着皇后,轻轻地道:“既然娘娘懂得,那想必,是曾喜欢过一人……”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直含笑与他说话的皇后娘娘,陡然神色一变,面容如染寒霜,将手中酒杯,狠狠朝地一掼。   美酒泼出,酒杯“咕噜噜”滚到他的靴前,卫珩望着身前眉目凝雪、朱唇冷淡的年轻女子,宛似一支傲雪红梅,凌寒不屈,默默垂下眸子,一拱手做请罪状,“微臣令娘娘不快,不该再在此处碍娘娘的眼,微臣请退。”   皇后娘娘似也不想看他,扬手一指朱色殿门,卫珩再一躬身,转身将走出此殿时,却又听身后女子冷声道:“站住。”   他背身僵站在那里,身后的皇后娘娘,却也不说什么了,如此沉寂许久后,方听有脚步声缓缓近前,皇后娘娘的声音,也变得如前笑语吟吟,“你不想要这个了吗?”   一枚莹白的和田玉佩,自皇后娘娘手中摇落,出现在他面前,这枚玉佩,是卫家家传,他日常佩在腰畔,之前被皇后娘娘解了去,家中问起时,他还只能以丢失为由搪塞,卫珩望着玉佩,以及佩后的女子,默了默道:“自是想要的。”   “陪我出宫转转,就还了你,若我在宫外,又看上了别的男儿,往后也不必召你这贞烈男子相陪了”,皇后踱步走至卫珩身前,执佩背手在后,眼望着卫珩,笑意盈盈,“如何,玉郎?”   若论神都城游逛胜地,天晟长街是排得上前十的,从萧家用罢午膳离开后,因九弟宇文淳想看戏法,而娘子又纵宠着九弟,宇文泓陪着娘子与九弟,来到这天晟长街,游逛了半日,三人边玩边吃,到天黑回到王府时,也不必再用晚膳,早早盥洗。   萧观音是女子,因需解饰卸妆,梳洗自然要比宇文泓慢一些,等她收拾好自己,屏退侍女,向榻边走去时,见她的夫君宇文泓拢被坐榻,裹得自己像个大粽子,灯光下,眸光晶晶亮地望着她,像是已等她多时了。   虽知夫君常有些奇思妙想,但萧观音猜不出他此刻是为哪般,笑问他道:“这是在做什么?”   “变戏法”,她的夫君笑对她道,“你过来,我变给你看。”   萧观音噙笑走近,刚在榻边坐下,就被宇文泓忽地一张被子,给裹了进去,她短促的一惊后,熟悉的无奈,涌至心头,微微仰首,笑望着同样笑意盈盈的宇文泓问:“然后呢,要像今日在天晟长街看到的那般,将我变没吗?”   宇文泓摇摇头,“不是变没,娘子不能变没,娘子变没,宇文泓要发疯的。”   他一边笑说着,一边在被中,将一物事塞到萧观音手中,萧观音拿起看去,见是一尊观音木雕,并不十分宝相端严,而是慈眉善目,面相温恬。   因宇文泓平日只雕刻动植物,且成品比较粗糙,面对这样一尊刻工精美的观音像,萧观音难忍惊讶地问了一句,“这……是你刻的吗?”   因想给萧观音一个惊喜,宇文泓平日刻这木雕,都是避着她的,瞒了这么久,终于能将此物送给萧观音的他,不掩自豪地点点头道:“礼物。”   虽见白日里夫君将她的父母哥嫂弟妹都送遍了,但萧观音并没想到他也会送自己礼物,她望着手中的观音像,真诚道谢道:“谢谢。”   “说了是丈夫,不用说谢谢的啊”,宇文泓手拢着被子,将萧观音抱在怀中,见她专注地凝望着观音像,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心中亦是欢喜,抱着她低低地道:“我不喜欢‘佛渡众生’这个词,我希望观音只渡世间一人,只渡有缘之人。”   萧观音道:“可观音菩萨的有缘之人,远远不止一个,有很多很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唉……   感谢在2020-04-26 16:57:39~2020-04-27 16:5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璀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Adjani. 10瓶;翁公鱼 7瓶;文刀亦心 3瓶;多加一点可爱 2瓶;言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可笑   这回答自然不能叫送礼之人满意, 他想想卫珩,想想他那大哥, 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 声音低低的, 听来竟有一两分像是在撒娇, “观音,我是你丈夫啊……”   “知道的”, 萧观音浅笑着道。   知道就好,宇文泓在心中低低说了这一句,紧紧地搂着他的娘子, 像一个大孩子,将下颌搭在她的肩处, 轻嗅着她发间好闻的蔷薇花露香气, 缓缓阖上了双眼。   从前,他还想将萧观音休了,她爱嫁谁嫁谁, 他半点不在乎的, 想她在婚内与人有私情,爱找谁找谁, 他正好可趁势将她休了, 再好不过的,甚至,他还曾亲手安排澹月榭一事,差点让中药的萧观音与他大哥发生些什么, 如今,他回想这些事,自然是在心中斥骂自己愚蠢,斥骂之余,看清自己心意的他,也彻底明白了,上述种种,他根本忍不得,半分都忍不得,单想一想,便觉有阴霾袭涌,搅得他心中不得安宁。   如何能忍见萧观音这般被别的男子抱在怀中,如何能忍见她与别的男子同床共枕、出入同行,如何能忍见她笑唤别的男子夫君、对那男子事无巨细地关怀备至,如何能忍见别的男子将她压在衾褥中,与她欢好,与她生儿育女、共度一世……这样的场景,他单单稍做拟想,便觉要发疯,如果有一日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定是会疯的,他疯了会做何事,他不愿深想的同时,却也能清楚地猜到。   萧观音至善,可他不是个善人,日常笑语相见的,譬如大哥等人,他早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大致的死法与死期,就如萧罗什,既选择站在大哥那边,那他日后收拾起来时,连带着萧家都不会手软,原是如此,但如今,这些暗地里的计划,都得改一改了,至少,对萧家萧罗什,不能再这般直截了当,一些杀戮之事,他也不能亲自动手,不能在明面上将他双手沾满鲜血,若在明面上双手鲜血淋漓,叫萧观音看得一清二楚,他玉雪冰清、一心向善的萧娘子,如何肯让他抱?!   他可以为她暗暗改一些事,只要她一直在他身边、是他娘子,只要他能等到她有一日将心转到他这里来,可若没有这样的可能,若萧观音直接离开他,转投入别的男子的怀抱,与他宇文泓形同陌路,那他定会为之疯魔,他的心里确实藏有吃人的恶鬼夜叉,他的观音在他身旁,便能将之镇住,可若观音离他而去,那么到无需隐忍之日,揭开这具痴傻的皮囊,多年潜恨业火冲涌而出,会烧出一个怎样的宇文泓来,他可以想象……   ……或许,甚会超过他之所想,因为,有一束曾照他深渊的光,又选择离开了他,在尝到甜头之后,苦会加剧百倍……那时的他,会对离他而去的萧观音,做什么呢……   宇文泓暗暗想至此处,拥着怀中女子的双臂,不由越抱越紧时,又忽地醒觉这样会弄痛她,忙松开了些,他望着仍在专注凝看观音像的女子,轻轻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萧观音抬头,“……怎么忽然这么问?”   宇文泓道:“……我有做一个不好的梦……很不好的梦……梦里,你就在我眼前,离我那么近,可却忽然消失了,怎么也找不着了”,他轻握着萧观音的双肩,定定地望着她,询问的语气中隐着坚决与恳求,“我们是夫妻,沉璧说夫妻是要一生一世一起不分开的,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可他的观音,却在静默须臾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会离开的。”   “观音!”   宇文泓瞳光猛地一缩,语调提高,握肩的手也不由抓紧,萧观音感受到宇文泓整个人身体都绷僵住了,望着他暗沉的眸光,抬手轻抚了抚他冷凝的面庞,仍是轻轻地道:“会离开的,人有生老病死,没有谁能陪谁一世不分开的。”   听到“会离开”的原因,原是这个,宇文泓绷僵的身体,稍稍平缓了些,他将心中的阴霾压下,轻握住萧观音的手道:“可以一世不分开的,生老病死也不怕,我们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然后牵着手一起走,这样等到来世也不会分散,下辈子还在一起。”   他在他的观音面前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上了她的指尖,不管出于各种因由,令萧家的大小姐成为了他的娘子,既然上天将萧观音送到他面前来,那他就不会撒手,今生来世,她所带来的风险,他愿全部承受,所需要为她转变的,他也愿意改变,这些在她带给他的温暖面前,通通不值一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夜已深了,未化尽的白雪,重又凝结冻起,令地上微微打滑,宇文焘在侍从铺就的地毡上,缓步走至门前,听室内琴声清泠,在他打帘的那一刻,微微一顿,复又如初。   他踱步而入,见几上篮子里,他今晨派人送来的纸钱香烛等物,纹丝未动,撩袍在那女子身前坐下,“今日是你亡夫的忌日,也不为他祭祭,聊表心意?”   女子垂目抚琴不语,只在宇文焘挽袖倒茶时,冷冷吐出几个字,如冰棱刺出:“下毒了。”   宇文焘仍旧啜茶,嗓音清淡,“我若连你这一方宅院都控不住,如何控天下?!”   琴音无温,女子红唇微动,冷声嗤道:“天下?不过连一半也没有,南有独孤氏,西有铁敕族。”   似早已见惯女子这般言止态度,宇文焘神色未有稍动,仍是饮着茶道:“早晚都是宇文家的。”   女子微抬眸光,轻飘飘自宇文焘身上掠过,“早晚?也不知你一把年纪,能不能活见到那一天。”   这话已是极无礼了,放眼北雍,无人敢对雍王如此不敬,纵是天子,也不会这样对宇文焘说话,但,听到这话的宇文焘,并未发作什么,只是静静望着琴后的女子道:“你总是这般怨戾逼人,若淳儿在你身边长大,定也会养得一身戾气,而不似现在明朗活泼。”   清冷琴音骤断,女子手勒着琴弦,嗓音冰寒,“我本就不想生他,他既姓了宇文,在你身边长大,那就不是我的孩子。”   勒着琴弦的手,随着眸光复又低垂,缓缓松开,琴声如初,如冰川流水在室内流淌许久后,女子忽地冷笑一声,“可怜,可笑。”   宇文焘望着她问:“你说谁人可怜?谁人可笑?”   十指纤纤,抚琴不停,女子嗓音幽幽:“自是在说我自己,夫君为人所杀,可怜,被逼为害我夫君之人生子,可笑”,她微微抬眸,含笑望向身前男子道:“难不成是说你可怜可笑吗?权势滔天、对天下万物皆唾手可得的雍王殿下?”   琴声铮铮,窗外,一钩冷月无声,拂照天地,安善坊萧宅之内,萧罗什边在月色下将许大夫送出房门,边问妻子孕事,听大夫说妻子与腹中孩子一切安好,心中安心。   虽然他们萧府,请这许大夫看病,不过两月左右,但萧罗什对其精湛医术,甚是信任,冬初那阵,母亲为观音涉嫌刺杀雍王殿下的祸事,犯了旧疾,及后观音被释出,仍是隐疼难消,比往常犯疾要厉害许多,他这做儿子的,经人介绍,请这位许大夫常来府中为母亲看病调养,这两个月来,母亲犯疾的次数,屈指可数,比从前好了很多。   为妻子孩子感到安心的萧罗什,送走大夫、回到房中时,见妻子正在打量一套玉制的文房四宝,他之前从未见过,便问道:“这是你为我新买的吗?”   妻子摇头道:“不是,这是长乐公送给你的。”   萧罗什登时面色微沉,但也未说什么,听妻子裴明姝又语含笑音道:“我看咱们这位长乐公妹夫,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你今儿上午不在,没看到他陪观音回家时是何模样,可不是当初观音初嫁回门时那样子,只自顾自地玩,什么都不管的,而是一直跟在观音身后走,风吹一吹,便问观音冷不冷,看到地上有雪,便牵着观音绕开走,生怕她滑了跌了,看着会心疼人了,不再是当初那样子了。”   微顿一顿,又笑着道:“且不仅仅是待观音不同,待我们萧家,也不一样了,长乐公今儿来这一趟,跟散财童子似的,从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到我们这儿,处处送礼,连我在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都没忘记,说他痴傻,却也不傻的,知道什么礼物送的出手,也知道像观音这样的好姑娘,天生就该是捧在手心里,让人疼的。”   裴明姝含笑说了一阵,要拿匣中那只雕成荷叶形状的青玉砚台与丈夫看,却见丈夫直接将之放回,将匣盖阖上,愣了一下,问他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萧罗什道:“我的妹妹,难道是几件金玉之物,就能买去的?!”   裴明姝知道丈夫一直为观音妹妹的婚事耿耿于怀,她也一直替观音妹妹不值,觉得观音妹妹应当托付于玉郎表弟那般才貌双全的年轻男儿,但木已成舟,既然早就是无法更改之事,不如放宽心些,毕竟,作为长乐公夫人的观音妹妹本人,现今看来,并无什么自伤之感。   裴明姝好言安慰丈夫,“我看长乐公已经在改脾气了,不是刚成亲时那混样子了,渐渐会越来越知道心疼人的。”   “再怎么改,也是个一无是处的丑傻之人”,萧罗什道,“他的心疼又有何用?!观音屡次身处险境时,他的所谓心疼,能救观音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要渐渐不丑不傻了~   感谢在2020-04-27 16:50:17~2020-04-28 16:1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dgg123、Priscilla 10瓶;teresa 5瓶;阿嘻娇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帝后   裴明姝看丈夫像是越说越生气了, 唇际的笑意,也慢慢地淡了下去, 她总疑心观音妹妹与宇文二公子的婚事, 与当初她在姑姑面前提说了一句观音妹妹的生辰有关, 见丈夫这般冷面凝眉, 心情也不由沉重起来,微低下头, 沉默不语。   萧罗什浸在对宇文泓的怨气中好一阵,才发现妻子的好心情被他弄坏了,忙转了神色, 搂着她道:“好啦,不说这事了, 你说得对, 木已成舟,不想了,夜深了, 我们歇息吧。”   他拥着妻子往榻边去, 帮有孕在身、身子沉重的妻子除鞋解衣,扶着她在榻上躺了后, 方去镜台前盥洗, 侍女帮他将发髻上的玉簪取下,萧罗什望着灯光下白玉莹泽,眼前恍又浮现起世子书案上的那道白玉莲花簪。   今日,他有状似无意地问起妹妹, 怎未簪在家时常簪的那支白玉莲花簪,妹妹说不慎遗失了,他又问妹妹宇文家事,借此提问到世子殿下身上,妹妹说世子殿下平日待她彬彬有礼,又先后救她两次,这份恩情,她当常记于心。   伴随着妹妹话语,在萧罗什心中回想起的,是萧家嫁女那日,宇文泓宛如强盗土匪的行径,闹得萧家鸡飞狗跳,成为神都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是那日之后的好一段时间,全神都城人,皆在热议宇文二公子亲迎时的“壮举”,嘲笑声处处可闻,他们萧家,经营累世的兰陵萧氏,自此就像是粘上一块狗皮膏药,再也揭不开了。   若只是名声受损,倒也忍得,可妹妹观音,是真将自己如花似玉的一生,给砸进去了,当初妹妹不得不嫁给宇文泓时,他这个做哥哥的,半点都帮不了她,绝望的无能为力,就像尖刀在他心里戳,再怎么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观音往火坑里跳,可如今,不一样了,不再绝望,他替妹妹看到了一条前方光明的出路,也不再无能为力,他可为妹妹这条出路出谋出力……   犹记得初次去往雍王府时,在长乐苑的那片菜地前,他看到宇文泓衣上溅满水渍泥点,憨蠢粗笨地活像个农夫,傻傻蹲在地上,而妹妹观音与世子殿下站在一处,锦衣华裳,珠联璧合,金灿的暮光中,二人风采照人,宛如玉人一般。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的妹妹观音,值得天下间最好的。   已是亥正时分了,萧罗什怀着想定的心思,“噗”地一声,吹灭了榻边烛火,此处寝室陷入黑暗,与窗外夜景同色,而深宫之中、皇后殿里,有灯光渐渐燃起,点灯的人,不是宫侍,而是当今天子,他不知已在这黑暗中独坐多久,直至皇后归来。   醉中的皇后归来,被陪侍皇后娘娘出宫的宫女,扶搀入殿,宫女们见圣上在此,俱不由惊惶,但圣上仍是平和如常,只是一边亲自点灯,一边吩咐她们伺候娘娘梳洗上榻。   圣上从不在皇后娘娘宫中过夜的,将醉中的娘娘,伺候上榻的宫女们,见圣上竟似没有要走的意思,原先的惊惶又添惊讶,彼此悄看一眼,见圣上并不问皇后娘娘去了哪里、又为何醉成这般,只是轻摆了摆手,俱按下心中惊诧不安,垂首退至殿外。   灯树柔光拢在绯色帷帐处,滟滟流红,宛似大婚之时,皇帝人在榻边坐了,看皇后醉颊酡红地香梦沉酣,面似芙蓉,绿云堆枕,醉睡的神色十分之安恬,不似平日冷淡清傲,总似蒙着一层霜雪,远远望之则觉寒凉。   他人在榻边,也不知如此静看多久,心神恍恍,似又回到少年之时,那时,他这雍朝太子,早已结束了幼时被各方争来夺去作为筹码的傀儡生活,但,也不过是从颠沛流离的牢笼里,换到了另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清河王叔之死,对他打击甚重,也令他对宇文氏,恨意极深。   恨意极深,却也不能展露分毫,仍只能每日与“奉礼”的宇文焘,上演君臣之道,一个假作忠良,一个处处谦恭,那时,北境已平,北雍民众皆在传他这傀儡天子的皇位,坐不久了,跟随宇文焘的勋贵朝臣们,也纷纷按捺不住,建议揽掌北雍大权的宇文焘,取而代之,逼他禅位,日日心境沉郁至极的他,在那年年底腊八日,出宫散心,于落雪纷纷的明月桥头,遇见了一名擎伞而过的少女。   他说,他叫林琅,她说,她是顾莞。   那是他自有记事以来,最为快乐的一个晚上,在当时那样刀悬于颈的危险情境下,那个夜晚,他更是纵情,颇有拼尽余生之欢之感,暂放下心头一切的重担与忧思,不做赵棣,只做神都城中的一名少年郎,那个晚上,在少女顾莞面前,他不是少年天子,只是初心萌动的少年林琅,陪她走在神都城的大街小巷中,擎伞赏灯,踏雪夜游。   夜深人散之时,将要分离,原先熙熙攘攘的长街,空空荡荡,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纷飞的白雪,在一笔墨摊旁,她将一道折好的红笺,放在他的掌心,望着他道,笺上,方是她的真名。   旁的话,她没有多说,转身离去,红氅掠起风雪,如一支傲雪凌寒的红梅,他知悉她的意思,却没有打开那写有真名的红笺,没有在知晓她的家世来历后,与她进一步深交,进而上门提亲,回到宫中的他,望了那折着的红笺许久许久,最终,将之锁入匣中,从未打开。   他不能误了她,他是个笼中人,还是随时可能丧命的笼中人,不应将她同样拖入笼中,陪着他日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当嫁个好郎君,喜乐无忧地过好这一生,林琅只是个相识半夜的陌生少年,不值得惦念,应很快抛之脑后,不再想起,她应如尘世间所有幸福的女子一般,嫁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岁月静好,而不是踏入天家,陪着他朝不保夕。   他在心里想定此事,却还是会时常想起,想起那半夜,想起明月桥头,想起少女顾莞,而外界时局变幻,甚嚣尘上的“自立”一说,最终没有被老谋深算的宇文焘所采纳,宇文焘没有逼他禅位、而后杀之,而是仍做“忠义之辈”,并将他的长女,嫁他为后。   繁冗复杂的帝后婚礼上,他仍是一个傀儡,四肢百骸缠满枷锁,北雍身份最高贵的傀儡,一道道繁复的礼仪中,心境郁沉的他,望着对面以扇障面的女子,有几瞬恍惚之间,竟感觉身前之人是她,他是在与顾莞成亲,在踏入满目赤红的洞房时,他双足如束铁链,一步步走得沉缓,可在望见灯树旁的红衣新娘时,竟又忍不住心神微恍,想那新娘是顾莞,定定地顿住脚步,仿佛不踏足近前,这梦,便不会碎裂。   不远处的新娘、宇文家的嫡长女,对这一日的繁冗礼仪,似已忍到了尽头,既天子走入、诸侍皆退,便不愿再作态,未待他如仪念却扇诗,即纤臂轻移,似要直接将障面的团扇拿开。   他望着那画有牡丹的泥金团扇,心想,梦该醒了。   他等着一张陌生的脸庞,可团扇移下,那面容却是那般熟悉,因他在心中,已不知念了有多少遍。   不是没想过此世与她仍有些许缘分,那或许是他身死,至她耳中,成了一个与改朝换代有关的陌生人的消息,也或许幸有命存,许多年后,他在明月桥头望见她,远远地看她和她的夫君孩子,含笑走在一起,而不是这般……这般相见……   不管想得有多清醒,心底还是存有小小希冀,盼着此世能与她再次相见,只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会是这般绝望。   满室的滟红烛光中,她抬眸向他看来,眸光亦是惊颤,那惊颤在她眸光中,最终凝成了寒冰,紧抓着团扇扇柄的双手,也不再颤|抖,“原来如此”,寒冰在她眸中碎裂,漫至全身,她嗓音森寒,似在冰水中浸过,“劳累陛下为保帝位,陪我赏游半夜。”   她以为那夜是他有意设计相见,他张口欲言时,却又顿住,满室轻纱红滟,映红了他的眼,就似清河王叔死时,汩汩流溢的鲜血,淌至他的脚边。   大婚之夜,帝后各自坐到天明、一夜无言,此后数年,僵冷如冰,一如大婚之始,直至如今。   榻边的烛火燃得久了,无声跳晃起来,将散乱的心神,搅得越发支离破碎,冷寂的寒冬深夜里,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连呼吸与心跳,都轻不可闻,皇帝已不知这般静坐多久,看榻上的女子,在深睡良久后,无意识地微微侧身,将一只手臂,不安分地伸出被外,掌心,一枚莹白的玉佩,被紧紧地抓攥着,样式熟悉,之前见过。   皇帝无声凝望须臾,沉默地微微低身,轻握住那只手腕,将之送回被中时,听她呢喃轻唤了一声:“玉郎……”   ……玉郎……   北雍朝的皇后,夜里仿佛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似是少时,一人从家中出来,擎伞走在雪夜长街里,身边是位清雅如玉的少年,又似没有落雪、没有撑伞,头顶一轮冷月,街上人声鼎沸,有年轻男子走在她的身边,她笑看着他,唤了他一声“玉郎”,他僵着身体不说话,耳根子却微微泛红,一直烧到了颊上……   皇后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坐起身来,发现手里仍攥着那枚玉佩,不由怔住。   醉酒的记忆里,在令卫珩陪游半夜后,她依诺将这玉佩还给他了,并说他这人没意思得很,不是美玉之珩,而是个呆石头,往后再不找他了,让他从此放心了,这玉佩……怎会还在她手里……?   ……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一点~写一点帝后卫珩相关,是因为这条线,影响了女主对感情的看法   感谢在2020-04-28 16:10:53~2020-04-29 15:0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风北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脸红   皇后倚坐榻上, 仔细想了想,醉中记忆, 确确实实已将玉佩归还, 但掌心攥着的玉佩, 又确确实实存在, 她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是不是自己昨夜醉得太厉害, 记忆出现了幻觉偏差之类,唤了昨夜随行的侍女过来相问。   但侍女却说她后来醉得厉害了,令她们通通不要跟随, 只兰台郎陪侍在她身边,她们也不知这玉佩是怎么回事, 皇后无声凝望玉佩许久, 将之放下,起身下榻时,服侍更衣的侍女, 又觑着她轻声道:“娘娘, 昨夜陛下来过……”   皇后穿衣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一撩长发, 嗓音散漫地问道:“他来做什么?”   侍女道:“陛下是亥初左右过来的, 那时娘娘还没回来,陛下在殿内坐等了半个时辰,在娘娘回来后,又屏退奴婢等人, 在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奴婢们原以为陛下已在内歇下时,陛下又忽地开门离开了,没留下什么话。”   “歇在此处?”皇后冷冷笑了一声,“枉你随我入宫多年,竟还会这样想?!我这里是冰窖,他怎会喜欢,多半是另寻温柔乡去了。”   侍女见娘娘心情不豫,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边为娘娘穿衣,边暗暗心想,圣上哪有什么软玉温香呢,放眼整个后宫,通共就皇后娘娘一位圣上的女人,其他半个妃嫔也无,外人私下说,这是因雍王殿下威烈的缘故,使得圣上除了姓宇文的皇后娘娘外,不敢再接近旁的女子,更别提纳选妃嫔了。   因无妃嫔,娘娘又与圣上关系冷淡,宫中总是冷冷清清,寻常宫宴总没有的,只除了年节按仪必设的几场食宴,娘娘才会与圣上共坐用膳,转眼又至年底,又是一年按仪陈设的除夕夜宴,宴上又只圣上与皇后娘娘二人,一如往年,气氛冷清,在这举家团圆的欢庆时候,北雍最高贵的宴席上,除了轻轻的杯箸之声,无人言语。   跟随娘娘入宫的侍女,都已习惯如此了,默默为皇后娘娘布菜时,听娘娘忽地出声问道:“那夜为何去我宫里?”   侍女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皇后娘娘是在同圣上说话,提的是多日前的那件事,尽管说话的时候,微垂着头,眼也未抬。   侍女悄转眸光,看向圣上,见圣上持箸的手微微一顿,而后道:“并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夜深未归,过去看看。”   “不必担心”,皇后娘娘道,“纵是我在宫外出了什么事,也是我自己任性的结果,无人会归咎到陛下的头上。”   侍女默默听着皇后娘娘言中的讽意,看圣上无声用膳,并不对此说什么,而皇后娘娘见圣上不说话,静了静又道:“我讨厌宫里,只有同喜欢的人出去走走,心里才会欢喜。”   圣上闻言饮了半口酒,微垂着眼道:“你欢喜就好了。”   圣上说这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如无声流淌的河水,不掺半点情绪,但听在皇后娘娘耳中,却似含有冷讽之意,皇后娘娘微抬眸光,看了眼对面的圣上,唇际勾起冷笑,如弯刀似能割伤他人,但却又似同样割着了自己,垂下眼去,不再言语。   如此简短的几句话后,这帝后除夕宴再次沉寂无声,只是殿内跨年迎新的支支红烛,燃得热闹明亮,映照着宴席上成双成对的帝后碗筷,龙凤呈祥。   相较宫内清冷,雍王府除夕夜宴,则是杯筹交错、热闹非凡,但,再热闹丰盛,宇文二公子也坐不住的,他按仪同娘子一起,向父王母妃敬了一回酒后,便要带娘子悄悄离开,可,宴上人多眼杂,他才刚握着娘子的手站起、还没迈步呢,就见几个兄弟围上前来,闹着要一起喝酒。   娇娘在侧,宇文泓才不想同他们喝酒,他推拒几句、执意要走时,听四弟宇文沨笑道:“记得二哥成亲那天,只顾着要喝酒,还得大家催着,才肯进洞房看嫂嫂,现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宇文子弟里有人已经喝多,说话便也有些口无遮拦,“若是我得娘子似二嫂这般,定也像二哥这般急回居所,才懒得在外应酬喝酒。”   旁人虽笑让他莫要胡言,但其实心底多少也是这么想,笑说了几句岔开后,道今夜除夕,他们这些做弟弟的,要向二哥二嫂轮流敬杯酒后,才肯“放人”。   恃傻的宇文泓,才不管这鬼话,他望了眼将他夫妻二人捧酒笑围住的宇文子弟,静默须臾,忽地将身边的萧观音打横抱起、拢在怀中,然后迅速以头当柱,直接一头撞开了包围圈,冲了出去。   他力气大,被撞的几位宇文公子,个个趔趄欲倒,杯中酒都泼洒了大半,众人望着明灯辉映中宇文泓急抱娘子远去的背影,活像一只大熊,抢着了蜜罐子,就赶紧抱着跑了,在短暂的怔愣后,俱不由大笑起来,只除了一直静坐不动的宇文清,望着宴厅外远去的身影,无声地饮了一盏酒。   在长乐苑内抱抱搂搂无事,可在外头就这么打横抱起,萧观音不由感到不好意思,在反应过来、也即已被宇文泓抱冲出宴厅后,立轻推了下他肩膀道:“快放我下来吧。”   宇文泓却不放,仍是这般抱着萧观音往长乐苑方向走,口中道:“不能放不能放,后面有豺狼虎豹要吃人。”   萧观音轻笑,“哪有?”   她见侍立在外的王府守卫侍女等,俱纷纷悄往这里看,柔嗔着催促宇文泓道:“快点放我下来吧,这是在外头呢,怪不好意思的。”   可她的夫君宇文泓摇着头道:“宇文泓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   萧观音无奈地望着她的夫君道:“宇文泓厚厚脸皮。”   她的夫君半点不恼,接着她的话点点头道:“宇文泓厚厚脸皮,宇文泓不会脸红。”   萧观音是拿他没办法了,只能由他这般抱着往长乐苑方向走时,一阵夜风吹过,挟着梅花清冽香气扑至面前,有什么记忆,似也随之拂近,令她心神微恍至某个同样花香轻逸的夜晚,轻怔着问宇文泓道:“你之前……是不是也这样抱过我……”   “在长乐苑抱过好多次啦”,厚厚脸皮的宇文泓道,“萧观音记性不好~”   “不是……不是在长乐苑……”萧观音的声音,随着缥缈的记忆,飘飘忽忽,“是在外面……是……在澹月榭附近好像……”   宇文泓轻快的步伐,因“澹月榭”三个字,猛地一滞,他暗怀忐忑地看向怀中女子,见她仍在努力牵理那夜记忆,轻轻地回忆道:“那天,我在澹月榭同大哥一起,等你过来,然后……”   萧观音还没“然后”个所以然来,就被忽地抱着她转圈儿的宇文泓,给转没了,惊到下意识搂住宇文泓脖颈的她,一点忽然闪现的记忆思路,被这忽然的几转,全给转到爪哇国外去了,待一点晕乎劲儿平息下来后,无奈又好笑地望着宇文泓问:“怎么忽然转起来了?”   看萧观音把那点记忆丢开了的宇文泓,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望着她道:“因为……太高兴了。”   萧观音问:“高兴什么?”   “高兴的事太多了,要过年了高兴,和娘子一起高兴,和娘子一起过年高兴”,宇文泓微顿了顿,笑望着怀中女子道:“最最高兴的是,要和娘子一起,过很多很多很多年。”   一早按公子吩咐、悄悄备好的烟花,在公子抱着夫人入门后,立在庭园中燃放起来,在长乐苑上方夜空,璀璨盛开,流光溢彩。   萧观音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靠在宇文泓怀中,望向那满天芳华,怔怔看道:“何时备下这个的,我怎么半点都不知道?”   “惊喜”,宇文泓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拢得更紧,问萧观音道,“喜欢吗?”   一重重的五彩光华,洒落在女子的琉璃双眸中,她浅笑颔首,而宇文泓心内蜜甜,他将萧观音抱放至廊下,与她并肩赏看烟花,却见那黑狗夹着尾巴跑了过来,像是被烟花声吓到了,来找萧观音求安慰。   萧观音总是很宠它的,在廊栏处坐下,由着黑狗将下颌搭在她的膝处,手搂抚着它的脖颈,温柔安慰道:“不怕不怕~”   宇文泓承认,他有时是有点嫉妒这狗的,走至萧观音身后坐下,看这狗丑不拉几的,扔大街上都没人要,却能得萧观音这般宠爱,真真好命,于心中默默腹诽一阵,又想起自己这张脸来,不由忐忑。   这个冬天,他有好好整治他这张脸,照镜子的次数,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他自己觉得,好像是好了那么一点点了,但不知萧观音,有没有看在眼里……   “娘子……”   满天的烟火下,宇文泓踟躇一阵,问萧观音道:“你看看我的脸,有没有好一点?”   萧观音回身看去,见宇文泓坐姿端正,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似一名上交考卷的学子,正被先生检查,她觑近前去,仔细看他的脸颊时,忽地想起不久前她的夫君说,“宇文泓厚厚脸皮,宇文泓不会脸红”。   厚厚脸皮、不会脸红的宇文泓,原因萧观音近前看脸,正紧张地坐等答案,却觉颊处忽地一软,他僵住身子,见萧观音含笑抬头,望着他道:“拜一下~”   “砰”地一声,最后一朵最大的烟花,在长乐苑上空,声势浩大地篷簇绽放,点完烟花的承安,回身看公子是否喜欢,却见呆呆坐着的公子,整张脸都红透了,就似烟花一般,快要炸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谈恋爱兼搞事业,撒糖并磨刀~   感谢在2020-04-29 15:09:58~2020-04-30 15:2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739591、绮罗莉、如酥、teresa 5瓶;miaomiao2014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分别   萧观音感觉自己同宇文泓待久了, 人也像是变得有“童心”了,想起他说自己“厚厚脸皮、不会脸红”, 便想逗他一下, 但, 她原以为自己“拜一下”, 宇文泓会像她上次被“拜”时,小小害羞一下而已, 谁承想,就这么轻轻一碰,只见宇文泓身子一僵, 而后整张脸都瞬间红透了,蔓延往下耳根脖颈, 好像他是一只正在火上烧的茶水壶, 头顶都在冒烟了!   “……夫……夫君……”   萧观音轻轻唤了一声,抬手在他眼前轻摇了摇,但宇文泓哪里听得见、看得见, 自颊边一软, 他便心神惊荡地如火山迸发,长久沉浸在萧观音的主动一“拜”里, 直至好一阵儿后, 方慢悠悠地醒过神来。   刚醒过神,对望着身前女子关切的眸光,稍稍褪热了些的脸颊,又像是要红透了, 与脸颊泛红一起的,还有他心中涌起的无尽欢喜,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不带结巴的宇文泓,这时望着他心爱的娘子,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不知要说什么好的他,变成了一个笨口拙舌之人,呆呆地望着他娘子许久,最后讷讷低低地道:“宇文泓会脸红……”   萧观音轻笑,抬指柔柔刮了下她夫君的脸颊,“宇文泓的脸皮,比萧观音还要薄。”   被娘子抬指刮过的地方,又像是要烧起来了,宇文泓望着萧观音,欢喜冲涌之余,心中又浮起忐忑,僵着唇舌,轻声问道:“宇文泓的脸皮……难看吗?”   萧观音轻摇了摇头,见她的夫君,红着脸凝望她许久,展臂抱住她道:“宇文泓想变得好看一些……”   他的呼吸是灼热的,像自烫热的心尖袭来,轻喷在她的耳边,声音亦是轻热,像在与一片飞羽说话,怕稍大声些,就会将之惊走,可又止不住沉甸甸的暖热心意,必要轻轻地说与她听,“因为娘子,宇文泓想要变得好看一些。”   除夕之夜,应当守岁,然萧观音日常作息十分规律,实是熬不住,在看完烟花,被宇文泓揽回房中没多久,便有困意袭来,起先,她还强撑着精神,与宇文泓同坐窗下,一边饮茶笑语,一边剪些窗花之类,但没多久,倦意便越来越重,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只是醒来的时候,见自己仍在窗下,靠睡在她的夫君宇文泓怀里。   她的夫君,则好像一夜未睡,真的守岁至天明,且仍精神奕奕,见她醒了,抬手将窗帘揭开,任新年的第一道曙光,拂照入内,披洒在他们身上,笑对她道:“是新的一年了。”   是新的一年了,宇文二公子又长了一岁,只是脑子一如往年,仍是痴痴傻傻,如同孩童,这新的一年,刚过去没多久,成日无所事事、闲极无聊的“二傻子”,在神都市井嬉戏玩闹时,和人打了起来,最终引发了两帮人械斗,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到了雍王殿下耳中,宇文二公子被押跪在他父王面前,犹是十分不服,“什么以理服人,拳头硬、能打赢才是道理!”   雍王正背着手要开骂时,恰在一旁的威武将军傅望,笑劝着平息雍王怒火,“二公子这话,在战场上是极有理的”,又道,“末将看二公子这一身力气,倒是适合从军,若殿下舍得,可让二公子入军营历练历练,也算找个事情耗耗气力。”   雍王负手看看地上的二公子,又看看威武将军傅望,最后一甩手,似再懒怠多看这傻儿子一眼,直接道:“孤有什么舍不得?!”   这事落在旁人眼中,自是宇文二公子又换了个地方玩闹而已,但萧观音看她的夫君宇文泓,虽然面上看起来,也像是换个地方玩耍的态度,但心里,好像藏着几分认真劲儿,在翌日清晨,帮他换穿了去往军营的衣裳,佩好了军刀,送他出长乐苑时,见他朝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不解问道:“怎么了?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她转身走回的夫君,在她身前定住,静静凝望着她,神色凝重,“我忘了一件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萧观音看宇文泓这般认真,以为是什么要紧大事,正要问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夫君,便忽地一凑前,轻啄了下她的脸颊,并有笑意从他眼底漫开,“刚才忘了拜观音了,现在拜一下,拜下观音,保佑事情顺顺利利。”   拜到了观音的宇文二公子,满足地撤开身体,笑望着他的娘子问道:“我去军营里了,你一个人在长乐苑,会不会想我?”   萧观音含笑不答,只是叮嘱跟往军营的承安,要照顾好公子,并暗想自己这番举止,竟有几分像送孩子去学堂,唇际不由笑意更深,而没等来答案的宇文二公子,也不着急,只是笑容灿烂地叮嘱他的娘子道:“要想我啊!”   送走了宇文泓,回到苑内居室的萧观音,仍如以往礼佛抄经、看书调乐,就像宇文泓从前并不常待在苑里、成天跑出去疯玩、留她一个人在长乐苑的那些日子,她也早已习惯这样的清静自在,就似仍在家中青莲居做萧家小姐时,心无杂念,拿了一卷诗书,坐在窗下翻看,渐读到“丹砂作顶耀朝日,白玉为羽明衣裳”等咏鹤之句,听到窗外“嘎嘎”的鹅叫声,抬头看去,见一群翅膀雪白的大鹅,排成一队在菜梗上走着,像是一列保卫菜地的卫兵,气势非凡,领头的一只尤其威武,颇有雄赳赳气昂昂之感。   萧观音倚窗望着望着,不由渐渐心想,宇文泓在军中,是否也是这般,走在操练的队伍最前,雄赳赳气昂昂……   想着想着,眼前真似出现了那场景,她的夫君,身上穿着今早她为他穿上的缺胯袍,腰间紧束腰带,一手扣着军刀,或还身披铠甲,站在队伍最前,昂首挺胸地大步走着……   思如游丝,是新抽绿的柳枝嫩条,在风中轻轻摇曳,凭窗静望的女子,在散漫的思绪中,抬手掠一掠为风吹乱的发丝,无声弯起了唇角。   于是这日,当宇文二公子自军中归来,问他的娘子,他不在时可有想到他时,他的娘子,闻问轻点了点头,原正用茶的二公子,听到这样出乎意料的答案,登时身体一定,而后“砰”地一声放下茶杯,速走至娘子面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真……真的想了?”   萧观音再次点头,含笑望着她的夫君道:“想你在军营里做什么。”   如有蜜糖滴溅在他的心尖上,宇文二公子欢喜到抖着唇角笑了,若非他心内有打定主意,要注意在娘子面前的个人形象,暗暗提醒自己控制一下,快乐的他,简直都要搓下手手了,但,手控攥住了,唇际的笑意可抿不住,宇文泓欢欢喜喜地对他的娘子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欲拉着娘子坐在一处为她解惑,又忽地想起自己今日弄了一身的汗,别熏呛着了娘子,遂又让萧观音稍等一会儿,自己速速去沐浴了下,将自己整个人弄得清清爽爽后,方同他的娘子一起,一边共用晚膳,一边将自己在军中之事,细细讲与她听。   起先还是夜夜皆归的,每日回来时,问萧观音在长乐苑都做了什么,告诉她他在军中又做了何事,夜夜同枕共眠,晨时相望醒来,但渐渐地,宇文二公子便常一两日回来一次,有时跟着威武将军去附近地区巡视,四五日方归,也是有过几次的事,这四五日,对从前的宇文二公子来说,弹指一挥间,不算什么,但对如今心有挂牵的宇文泓来说,滋味可就不那么好受了。   但,不好受也得受,他必得为长久计,而即将到来的离别,远比这几个月来断断续续的四五日,要漫长许多许多。   当得知境西边族似有异动,宇文泓要与威武将军一道、奔赴边疆时,萧观音是惊诧且担忧的,她之前虽与别人不同,是能感受到她的夫君对从军这件事,是有几分认真劲儿的,但也没想到从前成日疯玩的他,会对这事,认真到这等地步,担心宇文泓会受伤甚有性命之忧的她,怔怔地望着他问:“你想好了吗?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好了”,宇文泓说着轻握住萧观音的手,轻吻了吻她的掌心。   这事他如今做来,已再熟稔不过,宇文泓深深望着他的娘子道:“我想要长大了,真正长到和娘子一样的年岁。”   他温言安慰萧观音,“不用担心我的安危,宇文泓有观音保佑,可以一世无灾无难。”   萧观音自幼被爱她的家人保护得很好,虽年幼时曾经历过战乱,但没有真正直面过尸横遍野的血腥场景,只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可想象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血腥残忍,知道一场战争之后,将有多少死亡苦痛,而那背后,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既担心夫君,又心系世人、担忧真会再起战火的她,一时忘了夫君的孩童心智,忧心问他道:“真会与铁敕族开战吗?”   宇文泓道:“也许”,他看萧观音眉凝忧愁,又拢着她安慰道,“又也许,我们一过去,立就镇住铁敕族了,因为宇文泓是个大夜叉,会吃人的,到了那里,‘嗷呜’一张血盆大口,就把他们全吓回老家了。”   他看萧观音因他的趣话微露笑意,心头稍轻了轻,又即有沉甸甸的思念覆涌而上,人还未离开,就已开始想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早尝到了,这一去许久,该是如何煎熬摧心呢……   怀着满心的不舍与思念,宇文泓轻轻地将他的娘子拢入怀中,珍惜这分别前的宝贵时光,此时的他,尚不知晓,这一分别,他怀中的娘子,将不再是他的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30 15:28:05~2020-05-01 16:2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六一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579266 30瓶;叶疏桐、福耐比 10瓶;Almar 5瓶;银姑娘、Biscuit? 3瓶;miaomiao2014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吃掉   对于宇文二公子将赴边疆一事, 世人仍只以为,心智有如小儿的长乐公, 玩心太重, 已不满足拘束在神都附近, 想到外面走走看看玩玩, 故有此行,而二公子的生父生母雍王夫妇, 一个对这傻儿子完全不管,态度好似是他爱去哪里去哪里,不在眼前还省心, 一个虽是慈母之心殷切,再三劝拦, 但也禁不住儿子苦求, 雍王妃本就最是疼爱这位二公子,哪有不依儿子的道理,在宇文二公子的再三恳求下, 终是允了二公子的赴边之行。   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在随军离开神都城前,宇文二公子将他那位仙姿玉貌的美娇娘, 送回了安善坊萧家, 原本依当世世俗,丈夫出门,妻子仍应留在婆家、尽心侍奉公婆才是,这样直接将妻子送回娘家, 只有妻子犯了七出,抑或夫妻感情不睦至极,才会如此,但宇文二公子明显不是正常人,也不会依正常世俗做事,做出这样的事来,虽在世人意料之外,但的的确确,也在宇文二公子的“情理之中”。   离别前的夜晚,宇文二公子与他的娘子,歇在萧家的青莲居,是夜室外落雨不停,扰人清眠,而榻上二人也无需被扰,他们在这离别前夜,本就因心思郁结,辗转难眠。   宇文泓搂着妻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一手紧揽着她的纤腰,令她依贴在他身前,一手轻抚她柔滑的鬓发,一下又一下,心中愁绪,非但无法因此时的亲近,排遣半分,反还随着离别之时愈近,而愈来愈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每一道丝结,都绕系着萧观音,绕系着他心爱的娘子,因爱而有忧,生平从未这般爱恋一人的他,也从未这般担心一人,他担心他离开之后,雍王府内有人欺她辱她,遂在走前,将她送离那狼窝虎穴,送回爱她护她的家人这里,雍王府是北境最大的漩涡,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各方势力角逐,不知藏有多少危险,他不能让她再陷入类似去年冬日的刺杀险事里,那件诡异的刺杀之事扑朔迷离,好像真相藏得极深,又好像别有势力插手,故意将此事搅得让人看不分明,至今仍未有个结果,实在叫人心忧,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长乐苑,他在,长乐苑太平无事,他不在,长乐苑四周俱是危险,尤其他那个风流好色的大哥,就住在长乐苑隔壁的云蔚苑,离她那么近,单想一想,就叫他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若有可能,真想将她一并带走,与她时时相伴、日夜不离,但却不能,因他所去的,是比雍王府更加危险的战场,且,不管此时有多不舍与担心,他都必须得去,为了他的未来,与她一起的未来。   雨声淅淅沥沥,像是落在宇文泓的心尖上,他紧搂着怀中女子,无声忧想许久,轻吻了吻她的发丝,温声嘱咐道:“我走之后,你就一直待在你家这里,不要再回王府住了,不管府里有何事、何人来请,你都不要回去,借病推脱就是。”   相较雍王府,萧观音自然更愿住在家里,从前她身为人妇,需得随夫长居王府长乐苑,如今她的夫君将与她久离,在走之前,将她送回娘家长住,这样的安排,她是欣然接受的,只是不解,夫君为何要这样讲,言中竟似要她与夫家雍王府,完全切割似的。   她在他怀中,不解地问了一句,宇文泓作为一个心智痴傻之人,一时无法对他的娘子讲明,只能将事情往预感上扯,对萧观音道:“因为宇文泓有预感,只要萧观音安安心心地待在萧家,宇文泓在战场上就能平平安安的。”   他微低身子,几是与她贴面相望,低沉的嗓音中隐有恳求,“答应我,好吗?”   萧观音看宇文泓眸光之认真,是平日所少见的,在他的注视下,轻点了点头,宇文泓见她点头,眸中浮起笑意,笑吻了下她的脸颊道:“好娘子。”   这样的吻颊,萧观音因日常防不胜防,早已不防,宇文泓目望着他的好娘子,心里真是有千言万语涌溢、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可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候,却又似因心境低沉,唇僵舌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潮无声暗涌许久,轻握住萧观音的手,令她抚上他的脸颊,声音低低地道:“整治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好了一点了,不知道这次去往边疆,风吹日晒的,会不会叫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不仅仅是风吹日晒,战场上,刀剑无眼,划到脸上,只留疤不取命,已是幸事,怕吓着娘子的宇文泓,没将后面这种可能,讲与萧观音听,只是定定望着她问道:“要是我回来时,变得比之前还不好看,你会嫌弃我吗?”   萧观音想他一个赴边的人,不担心身体安危,反担心一张脸蛋,不由轻笑,并轻摇了摇头,柔声对她的夫君道:“变成什么样,都是宇文泓啊。”   天底下,真是没有比他娘子,更会说话的人了,满心的忐忑不安,都被她的温柔轻语,柔柔抚平,宇文泓望着怀中佳人,望着她眸波盈盈的眉眼,望着她柔嫩玉白的双颊,望着她那张常让他心中比蜜还甜的朱樱红唇,真是越看心中越爱,满得就像是要溢出来了。   真是要溢,自明晓心意以来,强抑了许多时日的爱意,与将要离别前,心中满满的不舍与思念,凝结成无法压制的缠绵冲动,令宇文泓在这特别的夜晚,在含情深望怀中人许久后,情难自制地轻捧住心爱之人的双颊,凝望着她的双眸,慢慢低下头去。   一分、一分靠得更近,萧观音从未见宇文泓这般认真模样,心中隐隐感觉,此次不是吻颊游戏那般简单,却也没有后撤离开,许也是无暇避开、无法拒绝,因宇文泓抚她脸颊的动作虽轻,可极坚执、双臂紧绷,靠近前来的动作虽缓,但因二人距离本就极近,很快即覆上了她的唇,将她或会说出的拒绝言辞,全数吞没。   这是萧观音记忆中第一次被吻唇,圆房那夜,她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不知宇文泓那夜到底对她如何又如何,而秋末雨夜的第二次行房,她记得清楚,宇文泓是慌慌乱乱地顺颊吻下,并没有触至她的唇,及后又有一次,冬日的黑夜里,她因看不清,不小心碰了下宇文泓的唇,但那也只是轻轻一擦、掠过而已,如蜻蜓点水,激起些许心澜涟漪,而非现下心中波澜迭起,简直如惊涛骇浪,将她所思所想,全都拍得粉碎,一下子什么也想不明白,脑中乱乱哄哄,只能真切地感受到宇文泓起先青涩小心的轻触吮含,渐如鱼得水,难以自控般越发狂烈,简直似在攻城掠地,身体越发低沉,双手都插拢入她的乌发之中,似要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在宇文泓青涩小心时,萧观音即已惊得呼吸短促,等宇文泓情难自持、越发猛烈时,她便直接难以呼吸了,急得用手去推她的夫君,可她手探上他身前,她的夫君却误解为另一种意思,直接紧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身体越发亲密无间时,吻亦如是。   没奈何,萧观音只能极力试阖贝齿,这一堵,终叫那个纵情任性的人,暂停了攻势,也是第一次吻人的宇文泓,全凭本能动作,适才只知沉醉在她的柔软芳香里,到此刻因微痛清醒,方缓缓醒过神来,他望着身下女子呼吸急促、眸光羞惶、面颊红得都似能滴出血来了,方知自己好像就似那次秋末雨夜,又将事情做糟了……   “我……”   宇文泓望着他的观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到最后,哑声低低道出心声,“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他问:“你喜欢我吗?不是对莺儿阿措那种,不是对你兄长弟妹那种,也不是……对那条狗那种……就单单是对宇文泓的,独一无二、谁也替代不了的那种喜欢?”   像是知道萧观音会回答什么,像是不敢听她直接说出他所猜的答案,未待萧观音回答,宇文泓即已接道:“会喜欢的,萧观音以后会喜欢宇文泓的,独一无二,谁也替代不了,因为我们是夫妻,宇文泓是萧观音的丈夫,萧观音是宇文泓的娘子,宇文泓喜欢萧观音,萧观音也应该喜欢宇文泓,只喜欢宇文泓。”   原先羞惶的萧观音,听宇文泓忽地说出这么一通话,言辞语气,都不似稚龄孩童,气势也不同往常,正不由有些怔愣时,又听她的夫君,声音放低道:“宇文泓的心好小好小,只有娘子一个,娘子也应将心收小一些,只放宇文泓一个人,不然,小气的宇文泓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吃人,把不该在娘子心里的人,一口一个,通通吃掉!”   宇文泓言下有所指,可他又无法对他心爱的娘子,做出警告威胁之事,于是别别扭扭说出的话,听在萧观音耳中,就似童言,是她平日熟悉的夫君会说出的话,而刚才那个好像成熟峻肃的年轻男子,只是一时的幻觉。   不希望再次被堵到难以呼吸的她,想顺借这话,转移宇文泓的注意力,便接问道:“那……然后要把萧观音如何呢?”   ……会如何呢?如果萧观音不再是他的娘子,如果她另投他人怀抱,如果她与别人暗通款曲,如果她要与他一刀两断……   只这么稍稍一想,就似有无尽阴霾涌上,宇文泓将手扣得更紧,嗓音低沉,“关起来。”   “……再然后呢?”   宇文泓再次低身吻下,“吃掉!”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感谢在2020-05-01 16:20:45~2020-05-02 15: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miaomiao2014913、太清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生熟   萧观音怕了那令人心慌意乱又难以呼吸的感觉, 偏头避开道:“别闹了,你明天要早起, 早些睡吧。”   宇文泓此刻方真正知晓何为“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熟练地轻吻了下萧观音的脸颊, 以做安抚, 再朝那柔软芳香的樱唇,试着靠去, 并轻轻道:“这次我注意一些,不会叫你难受的。”   他说着忍不住弯起唇角,“都说一回生两回熟嘛。”   可他身下的女子萧观音, 并不想“熟”,仍是试着避开, 却因宇文泓握她双肩的手, 轻而有力,被控身下的她,避无可避, 感觉自己都要落入宇文泓疾雨般的吻网里了, 只能干脆抬起双手,捂在自己的整张脸, 在掌下闷声道:“不要玩了, 夜深了,快歇息吧……”   她话未说完,她的夫君忽地微低身子,如同那次秋末雨夜时, 第一次感受到那份不同寻常,尽管这一次依然没有真正去看,但萧观音掌下的一张脸,还是再一次细细密密地燎窜起火星,没一会儿,就全红透了。   “怎么办呢”,既双手遮面,年轻男子便轻轻啄吻她的指尖,并声音低低道,“宇文泓又难受了……”   掌下的萧观音,感觉自己一张脸,都快着火烧起来了,咬唇片刻,闷闷的嗓音,隐似带着气,“萧观音也难受……”   “哪里难受?”宇文泓的嗓音,则似带着笑音,“宇文泓帮你……”   他说着欲如上次那般,去解萧观音寝衣,但手刚搭上衣裳系带,即见紧捂着自己脸的女子,忽地放下了双手,双颊晕红地咬唇看他,神色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像是有点气鼓鼓的。   ……生气了?   自去年春日成亲相识,宇文泓还未见萧观音生气过,不仅仅是对旁人,对他这个三天两头做蠢事、看着即叫人生厌的丈夫,也没有过,纵是他由着大鹅毁了她不少那伽花、甚至对她说出“不好”“不喜欢”“把你休了”之类的过分言辞,她也没有生过他气,这样在她脸上看到类似生气的神情,还是相识以来第一次。   第一次见萧观音生气的宇文泓,真是慌急了,他的心陡然一沉,手忙脚乱地离了萧观音身子,坐在一旁,小心觑看着她的神色,胡乱解释道:“……我……我只是因为要走了,心里太舍不得你了……所以……所以……”   他慌不择言地“所以”了一通,看萧观音仍是咬唇不语,渐渐地消了音,心情复杂地凝望着他的娘子。   无言的沉寂中,宇文泓心里,既有些后悔今夜忘情、惹萧观音生气,又为时间已过去这么久,萧观音仍没有真正接受宇文泓妻子的身份,以她那样的好脾气,竟会为与他的亲近,排斥到会动怒的地步,而不由心中难受不甘,他坐在一旁,望着他心爱的女子,极力将那些不该上涌的阴暗心思,强压下去,心乱如麻地哑声对她道:“观音,你不要生气了……不要不说话……不要……不理我……”   其实不说话的萧观音,此刻心里,也真是乱得很,她是有点在生气,她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生气,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躺在那里想来想去,到最后,竟发现自己,好像是在跟她自己生气。   ……生气自己做不到心如止水?生气明明早不是第一次了,却还是会心慌意乱?生气一颗心噗通乱跳,根本不听她的?生气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生气心里涌溢出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了解她自己的惶恐?生气自己竟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躺着榻上的萧观音,越想越是心乱,她微微侧首,看宇文泓蹲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感觉莫名生气的自己,是在迁怒他人,她萧观音……竟会……迁怒他人……   “……我……”   缓缓坐起身来的萧观音,因心中纠结,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慢慢道出一个“我”字后,便止住了声音。   她虽只轻轻说了一个字,但听在宇文泓耳中,已如梵音了,他见萧观音终于肯同他说话了,心内一松的同时,仍是小心,小心地望着他的娘子道:“不生气了……不生宇文泓的气了,是不是?”   其实本就生气生得糊里糊涂的,到这会儿都没在心里想明白,萧观音闻问轻摇了摇头,而宇文泓见状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想将萧观音拢入怀中,但抬起手臂时,又怕她忽然又恼,僵在半空片刻后,才试着轻轻揽上萧观音的肩背,看她并没有排斥避开,方将另一条手臂也搭上,慢慢将她拢在怀中,并轻道:“不生气好,生气对身体不好的,萧观音生气,宇文泓心里好难过的……”   絮絮低语的宇文泓,因方才心情复杂、惶恐不安,之前都忘记了自己身体的难受,但被他拢入怀中的萧观音,刚与他靠近了些,即真切感觉到了,她默默后退了些,眸光一掠而过,讷讷低道:“……还……还难受吗?”   宇文泓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看萧观音似真没有气了,又变为他熟知的萧娘子了,默了默,眼望着她道:“难受,我难受极了。”   萧观音听宇文泓这样说,低垂着头,声音也更低了,“你……你上次都累到直不起腰了,明天要早起出远门的,不能劳累……不能……不能那个,你……你……你让它下去,然后早点睡吧……”   宇文泓静默片刻,望着他的娘子,语气无辜又无助,“可它不听我的。”   若换了其他经过人事、了解男子的女子,一听则知宇文泓是在鬼扯,但萧观音是真真不知,听了宇文泓的话,真以为这东西不会自己消了,越发无措道:“那……那要怎么办呢……”   其实宇文泓手边没有羊肠,也不敢真刀实枪地与萧观音做什么,对子嗣之事,依然甚是排斥的他,轻握住萧观音的手,循循善诱道:“还有一个办法的,你见过的,在那本小人书上……”   萧观音一怔的同时,听宇文泓道:“萧观音记性很好,想起来了是不是”,双颊登时又有些发烧,下意识要将自己的手缩回去。   但宇文泓轻握着她手腕,不让她缩回,人也靠得更近了,暖黄的灯光下,望着她的双眸,如润水汽,“我们明天就要分开了,要好久好久见不到了……”   既是“很快”之事,是不是稍碰两下,就结束了,无需像上次那般解衣相对,那般心慌意乱,纠结许久的萧观音,望着身前难受到“可怜”的宇文泓,终松了力气,由着他捉着她的手去了。   但,她却想错了,原以为的很快之事,这次一点都不快,家中嬷嬷说的对,这真的是一件累人之事,上次宇文泓累得直不起腰,而这一次,她的手也酸累极了,这本就是极羞人之事,她强忍着满心的羞窘,只盼着速速完事,可却迟迟不完,不由越发急羞,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有些着恼地想罢工了,声音低低道:“怎么还不好啊……”   她的夫君没有回答,萧观音抬头看去,见身体轻颤的宇文泓唇微张着,满面浮汗,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眸光幽亮,眸底发红,暗色中看向她的眼神……像狼一般……   真是像狼一般,好像下一刻就要张口咬人了,萧观音瑟瑟缩了手,背过身去,边拿帕子拭手,边低声道:“我……我不弄了,你找别人吧……”   宇文泓在后靠过来,身体热得像只大火炉,将她拢在炉中,嗓音也像是燃着火,灼热得冒着火星,喷在她耳畔撩起丝丝战栗,一字字问她道:“这是敦伦之事,我除了找娘子,还能找谁呢?!”   萧观音感觉自己都要被拢出汗了,心中慌急到想起被宇文泓日常无视的那位通房,口不择言道:“你……你……你可以找眉妩……对了眉妩……她是你的通房,你可以找她的……”   拢她在怀的手臂,登时一僵,身后宇文泓的声音也沉沉的,“……你真希望我去找旁的女子?”   “我……我……”   一语未竟,她的夫君似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直接轻抬起她的下颌,“二回熟”地靠了过来,其后的事情,真就乱了,“二回熟”后又“三回熟”,还有那令人手酸的小人书之事,一件件地搅在一起,全都乱套了,原想着这般不必解衣相对,竟也解了,也不知是如何解的、何时解的,竟比去年秋末雨夜还要彻底,心神每每挣出几分清明,很快又被“大火炉”灼乱,总之是兵荒马乱地慌乱晕乎,如跌落一池春水,涟漪圈漾,心神迷恍,不知被水流推向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等许久之后,也不知是何时辰了,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室内帐中也安静下来,晕倦至极的女子,被她的夫君抱在怀里,细细轻吻,絮絮低语。   ——“我走之后,每天都会想娘子的,娘子也要想我……”   ——“我会慢慢变聪明、变好看的,娘子且等一等,耐心地等我回来,等宇文泓不再是个傻瓜,他会把他所拥有的,都捧到娘子面前来……”   ——“离卫珩远一些,宇文泓人虽走了,可眼睛还看得到这里,知道了会生气的……”   ……   有些话,萧观音听得明白,有些,她便听不明白了,但不明白也没力气去问,被赤身抱着的她,应当极羞窘的,可也没有精神羞窘,晕倦至极,在宇文泓的喃喃低语,困倦睡去,直至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2 15:50:03~2020-05-03 16:0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dgg123 10瓶;糖多不怕猴、梦小耳 5瓶;夜璀璨 2瓶;小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笼雀   因昨夜双双出汗出得厉害, 天亮醒后,宇文泓即命人送浴汤入内, 并抱着他的娘子萧观音一起, 下榻共浴。   原本这样的极羞人之事, 萧观音平日定是不准的, 但昨夜都已那般赤诚相对,且被那般贴抱了一夜, 到今晨,宇文泓抱她下榻时,她又浑身倦乏无力、推不开他的, 贝齿间勉强挣出的几句推拒之词,他又不听, 仍是将她一同抱入浴桶中, 道要一起洗洗,一起清清爽爽。   昨夜之事,虽不是真正的行房, 但对平日尝不着什么甜头的宇文泓来说, 已是一顿饕餮盛宴,令他颇为餍足的了, 他的娘子, 真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甜,他的心都要为她融化了,融了又沸,泄了又挺, 若非他宇文泓极为排斥子嗣,且算是心坚自持之人,恐怕早要将未带羊肠之事,丢到九霄云后了,一整夜,他都在为他的娘子身心激荡,及现在想起,也依然心潮澎湃,心头燥热。   于是说好的“一起清清爽爽”,渐渐又变得“黏黏糊糊”,想到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要与娘子分离多月、不得相见的,这份“粘糊”,越发粘稠,简直恨不得与萧观音融为一人,好将她一同带走,宇文泓成婚一年多,至此方知,为何形容夫妻恩爱,总要说“如胶似漆”了,只可惜,这“如胶似漆”,只是他这丈夫单方面的,他怀中的娘子,经过半夜歇息,已不似昨夜无半点招架之力、任他所为,而是养了些精神出来,一直在推拒,让他不要玩闹了。   怎么是玩闹呢,这是在他心中,与大业对等的认真之事,从前冷心冷肺的宇文二公子,为他的娘子,暖热了一颗心,并将自己的心意,全数捧送到她手上了,宇文泓吻着萧观音的指尖,口中含糊“嗯”声,手臂仍是将她紧紧地搂依在身前,挣不开的萧观音没奈何,想到她的夫君就快走了,便由他在走前再肆意玩闹一阵了,而宇文泓,则一步步得寸进尺,从指尖到脸颊,从脸颊到樱唇,细细吻上他所想吻就的一切。   从前,是萧观音温水“煮”呆瓜,如今,是宇文泓温水“煮”娘子了,含吮着的宇文泓,经过昨夜多次尝熟,不再是个令所吻之人难以呼吸的生瓜蛋子了,他一边动情轻吻,一边望着双颊晕红、眸波迷离的女子,回想他的娘子从从前略碰碰即身体僵硬、避之不及,到如今可被他圈拢怀中、共浴轻吻,这一一点点迁就接纳他的过程,唇际不由浮起笑意。   再予他的好娘子一些时间,等她从心底接纳夫君宇文泓,等他回来,再享用那最是齁甜的蜜糖,那时,他们将是真真正正的夫妻,宇文泓与萧观音,再不分离,再不分离。   越想越是心热的宇文泓,将脸依贴在萧观音脸颊旁,轻轻地对她道:“我们……以后再重办一次婚礼好不好?”   萧观音被方才宇文泓所为,又弄得神恍身软,声音低低地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去年春日他们的婚礼,是别人一手安排,因为他们的那场婚礼,被他这二傻子,搅得乱七八糟,那时,他像土匪一样冲进萧家,将萧家布置得锦绣璀璨的嫁女正堂,搞得一团糟,令踏着满地狼藉出来、走向他这夫君的萧观音,心中是何感受呢……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愧疚,宇文泓抱紧萧观音道:“因为,宇文泓实在是太喜欢萧观音了。”   虽然宇文泓常说“喜欢”,虽然宇文泓会与她“玩闹”,但始终将夫君视作需要包容的孩子看待的萧观音,并不会将这份“喜欢”,往诗书上所说的至死不渝的男女之情上想,仍只当是孩子的喜欢,孩子的玩闹,她对此没说什么,而宇文泓已想定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要亲自操办,再予萧观音一个盛大的婚礼,上次,萧观音在世人的唏嘘嘲笑声中走出萧家,成为了二傻子的妻子,而新的婚礼,他要为她洗清过去的一切,他要予她世间最盛的荣光,他要令她为世人所仰望欣羡,他要,以江山为聘。   这一天,无法倥偬即至,这一天,或因时局变化莫测之故,比他所推算的,还要遥远许多,通往这一天的荆棘之路,坎坷艰难,伴有无数风险,从前,他还有想过成王败寇,或有一日,他竭尽全力仍落得个身亡的下场,但现在,他绝不能输,因这条路的尽头,有与萧观音的未来在等着他,他定要走过去,一步步地走过去,牵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走至最高处,让尘世间的风雨,再不能侵扰他们半分,一世执手相牵,恩爱白头。   纵是再怎么惜时如金,离别的时候,还是很快到了,萧观音将宇文泓送出萧家大门,原要细细叮嘱他在外照顾好自己,可宇文泓的话,比她还多还密,使得她最后不得不打断提醒他道:“快误了时辰了。”   其实,在近来数月,宇文泓已陆续将一些人手,安插在萧家为仆,如萧家新来的园丁、青莲居的新厨娘等等,皆是他为护萧观音而安在萧家的人手眼睛,但,纵是已做好了安排,心里总还是不放心,想来这是因爱故生忧,忧思过度的缘故了,宇文泓在心底笑自己为情所困,又为这份“困”,由衷感到甜蜜,他愿一世困在对萧观音的情意里,若说这是牢笼,他愿做她的笼中鸟,一辈子。   “等我回来”,深望着他的娘子,道出最后四字后,宇文泓翻身上马,他迎着晨风,一振缰绳,驰至街头,又忍不住勒马回看,看他的观音仍站在萧府大门前,目望着他远去,见他勒马回身、朝她看来,便抬起手臂,向他挥手告别,和灿的晨光拂照得她发色若金、周身如拢柔光,她莞尔而笑的身影,如世间最美的画卷,定格在他心里。   当他回来时,他的娘子,也会像现在这样,迎接她的丈夫归来,再深望萧观音最后一眼后,宇文泓怀着满心的爱意与希望,策马奔驰,融入金灿的晨光之中。   萧观音见宇文泓连人带马,身影再不可见,长街空空荡荡,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处,她人在大门外静站了一阵,回转过身,一步步地回到了她的青莲居,一个人静静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想起宇文泓临走之前,再三嘱咐她说以后要日日想他,好看的唇角,微微弯起。   ……哪里需以后呢,刚分离没多久,心里就念起来了,毕竟作为夫妻,几不离分地一起生活有一年多,彼此牵扯的记忆太多太多,随便看到什么,都能想起与宇文泓有关的事来,比如镜台上的发梳,他曾拿在手里,为她梳发,比如窗下几旁,她曾和他一起对坐用茶,闲话笑语,比如那张锦榻……   想到此处,萧观音双颊微烧,心中涩涩,她默然无声地想了许久,又想,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无论与谁和睦相处一年多,乍然要分离许久,都是会想念的吧……   正想着时,黑狗用头拱开了掩着的房门,摇着尾巴,走至她的身边,蹲坐着仰首看她,萧观音边柔柔摸着它的头背,边心想,相处久了就会有感情,就会在离别的时候感到不舍,会在心中时不时想起,譬如她同爱犬也相处有一年多,若是它离开了,她也会想它的,想有关于它的每一件小事,这便是人之常情,心里想到宇文泓便类似此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应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吧……   在不知有无特别的迷思中,芳名在外的长乐公夫人,又回归至从前的萧家小姐生活,她常居娘家,除与升平公主仍有往来外,几乎闭门不出,雍王府内的一些女眷宴会,也总是推脱不去,几是有些与世隔绝了。   但,如是推了几次后,却有一场宴,实是无法推脱了,因那是她婆婆雍王妃的寿宴,因雍王妃特地派人去萧家接她回府,因王府来人时,她正同阿措等侍女莳弄花草,面上半点病色也没有的,无法借病推脱的萧观音,遂只能携寿礼回到王府,为她的婆婆雍王妃庆贺生辰。   对她这位王妃婆婆,萧观音虽嫁入王府一年有余,但其实往来不多,因雍王妃免了晨昏定省之礼,平日又是忙人,日常婆媳相见,并不算多,只每每相见,除了那次涉嫌刺杀之事,王妃对她的态度,十分失望严冷外,其他时候,王妃待她这个儿媳,总是亲和的,且还曾在刺杀之事的真相,被查明后,特地传她过去,温言宽慰。   此次生辰宴,雍王妃也没有大办,只是家宴而已,萧观音同作为雍王妃侄女的嫂嫂一起,去往王府,陪坐在王妃身侧,在献上寿礼后,再向雍王妃敬酒时,原本酒量不佳的她,想着敬婆婆一杯酒后,便不再多饮的,但一杯酒敬下后,雍王妃又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此后频频,萧观音实是受不住,婉道不能再饮,嫂嫂亦笑着帮说她酒量不好时,雍王妃笑道:“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纵是醉了又如何,是在家里呢。”   终是醉了,晕沉的萧观音,感觉有侍女扶她起身,迷迷恍恍、脚步虚浮地随之去了,她不知往哪里走,又走了多久,只知被搀扶至一张锦榻上,躺下歇息,侍女为她除鞋解衣,放下帷帐,无声退了出去,榻上的萧观音晕沉无力,既无法彻底晕倦入睡,又因醉神思不清,也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听有脚步声近,榻边帐外,现出一道男子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3 16:02:51~2020-05-04 15: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多不怕猴 9瓶;太清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梦耶   当宴席之上, 萧观音不胜酒力,晕沉欲睡时, 其嫂嫂萧家大公子夫人裴明姝, 原是要陪她离宴并照顾她, 但却为雍王妃笑拦, 道让侍女们搀下并照顾就是了,仍留裴明姝在宴中饮酒笑语。   裴明姝遂让随侍萧观音的侍女莺儿与阿措, 好生照顾萧观音离席,其实不必她嘱,莺儿与阿措自然会尽心尽力, 她们二人,原要扶醉中的小姐, 至王府长乐苑中休息, 但刚扶小姐离开宴席没几步,雍王妃身边的侍女便过来了,道去往长乐苑尚有段距离, 王妃吩咐让二公子夫人就近歇下, 又道王妃慈心,怜她们这两名夫人侍女侍守许久, 令她们自去吃酒, 不必再跟着服侍,王妃这边的侍女,自会照顾好二公子夫人。   莺儿心大,在表示仍想随侍小姐却被拒绝后, 见王妃身边的侍女,说话声气虽温和,但神情间自有威严,便未再多说什么,相信小姐会被照顾好的她,诺诺应声,未再跟随,而另一名侍女阿措,是无法言语之人,自是更加无法违逆王妃之令。   纵可强违,他亦不能,不能展露异常,引人注目,总是不能的他,望着王妃身边的侍女,将萧观音搀扶向雍王妃居室,心中直觉浮起不安,他一时也想不明这不安的由来,只是直觉此事有异,直觉醉中的萧观音,好似正被搀扶向一处陷阱,不可视若无睹。   心有不安的阿措,没有离开此地太远,他隐在附近角落中,暗思此事时,听有两名侍女经过,轻声闲聊。   一名侍女道:“不知雍王殿下今夜会歇在何处?是在杨夫人那里,还是近来得宠的俞夫人?”   另一名侍女则笑她糊涂,“今日是王妃生辰,雍王殿下自是会陪着王妃、歇在王妃这里的。”   侍女轻声笑语远去,而隐立在暗处角落的阿措,心内悚然一惊,一个荒谬而又极为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陡然浮起,如一道冰冷的毒刺,狠扎在他心间,令他瞬间遍体寒凉,唇颤骨栗。   繁华的生辰宴厅,依然是人声鼎沸、杯筹交错,虽然此次雍王妃寿宴并未大办,只是家宴而已,但因宇文氏与裴氏人丁兴旺,与宴者众多,厅内一直欢声笑语不断,无母的九公子宇文淳,与他大哥坐在一处,环视了一圈热热闹闹的宴席场景,小声地道:“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二哥在的话,一定更加热闹。”   宇文家的子弟,年少些的,文武功课繁杂,年长些的,渐入朝堂理事,独心智痴傻的宇文二公子,从前是个闲人,与年纪最小的宇文淳,玩得最多,宇文淳本就爱和二哥玩,后来二哥娶了神仙嫂嫂,他就更喜欢往长乐苑跑了,只是后来,二哥从军打仗去了,嫂嫂也不住在长乐苑了,他平日寂寞了许多,在今日这等热热闹闹的场景下,不由越发思念起他的二哥来,接着喃喃地道:“也不知二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要找他算账呢……”   宇文清在旁淡笑着饮酒,随口问道:“算什么帐?他是诓你什么了吗?”   “二哥是诓我了”,宇文淳忿忿不平地道,“二哥之前信誓旦旦地骗我说,父王那里有我娘亲的画像,我就去找父王要了好几次,结果父王都说没有,我还不信,前几日,我午睡在父王那里,醒的时候,见父王不在,就偷偷找看,结果找来找去,只在父王房间里,找着了一幅嫂嫂的画像……”   年幼的孩子,不懂这画像出现在雍王房间,可能意味着什么,而宇文清饮酒的动作,因此猛地一顿。   恍似有晴空霹雳兜头劈下,他震在当场好一会儿,犹自心惊,偏首看向母妃身旁空着的席位,与饮酒正酣、即将醉去的父王,沉默须臾,悄声吩咐身边侍从,查探长乐公夫人,现身在何处。   当心腹侍从回来报说,醉酒的长乐公夫人,被王妃身边的侍女,搀至王妃居室歇息时,宇文清僵坐原位片刻,终是站起身来,在九弟不解的唤声中,大步走出了宴厅。   无法直接明面出手,便只能使些旁门左道,隐在暗处的阿措,正想着设法在雍王妃居室外围放火,借此将外围守卫侍女引开,并可有理由冲入室内,将萧观音带走时,却听有阴雷骤响,于暗黑的夜幕中闷声滚滚,瞧着像要下雨,天公不肯相助。   心中忧思,越发灼急时,又听有匆匆脚步声近,是雍王世子宇文清来到此地,一路大步走至居室门前,似要直接入内。   自是被门前侍女拦住,侍女说话声气客气,但态度却是坚决,言中之意,此乃王妃居所,雍王世子身为人子,不可擅闯母妃居室。   在人前一向最是守礼的雍王世子,僵立原地片刻,开口问道:“长乐公夫人是否歇在此处?”   拦人的侍女没有回答,但心知内情的她,眸光闪过的一丝警惕暗色,立叫宇文清察觉,他心惊胆战地进一步肯定自己的可怕猜测,抬臂拂开阻拦的侍女,执意要推门入内时,听侍女在后急道:“世子殿下三思,殿下若执意闯室,王妃娘娘定然不悦!”   母妃性情,最恨别人违逆她意,若他坏了母妃的事,母妃定然不悦,这一点,宇文清心里清楚,他是世子,是嫡长子,却并不得父王多少疼爱,也不得母妃多少偏爱,母妃一直待他淡淡,若招惹了母妃的不快,令母妃对他心生芥蒂,对他来说,不是好事,毕竟,母妃不止他一个亲生儿子。   可若母妃的打算,真与他心内所想相同,若萧观音真落入那样不堪的可怕境地中……只僵思片刻,对萧观音的关心,便压过了其他一切,理智明知不该为一个女子,违逆母妃,失去母心,可宇文清的身体,却还是遵循心内最深的冲动,挥开拦人的侍女,硬闯入内。   重重帘幕之后的锦榻上,萧观音正醉得晕沉,迷迷恍恍间,她听有脚步声近,见有男子身影,映在帐上,侧首看去,却醉眼朦胧,什么也不看清楚,只见这糊得看不清面目的年轻男子,撩开帐帘、望她须臾,即弯下|身来,将她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男……男女授受不亲……你……要带我去哪里……”   晕极却也乏力至极,虽心内隐隐约约觉得不可如此,但身体却无力推拒半分,萧观音眸光茫然地望着抱她的男子,听他答非所问,只是轻轻地道:“别怕,我在这里。”   他这样宽慰她,抱她的手臂更紧,快步急走,带她离开清凉的室内,走至狂风大作的室外,漆沉夜幕低垂,高悬的明灯,被烈风吹摇得光影缭乱,让人越发头晕目眩,又有惊雷滚滚之声,一时远得像在天际,一时又近似耳边,令醉中的女子,更加难受,下意识手揪着眼前衣裳,头埋身前,如倦鸟归巢,希避风雨。   她并不重,可宇文清却觉怀中沉甸甸的,将手臂拢得更紧,他抱着萧观音走出母妃居室没多久,便见不远处,有仆从正扶醉中的父王向这里走来,为自己的猜测竟然为真,惊颤出一身冷汗,并后怕不已,忙携萧观音暂避一假山石后,待父王一行走离,方再走出。   此处离长乐苑,距离不近,王府之内,本就人员混杂,今夜母妃生辰宴,更是人多眼杂,宇文清令萧观音面朝他怀中睡去,不为外人瞧去面容,静立原地,思量须臾,未这般将她抱带回长乐苑,而是趁着夜色,就近疾走至溶月池,解了池畔小舟的缰绳,携萧观音上舟入舱,欲待那边宴散客离、夜深人静之时,再携萧观音回到长乐苑。   一叶小舟,被划至池中央没多久后,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并有雨点随之落下,紧接着雨势越来越大,舱内,原睡着的萧观音,为雷雨之声惊醒,怔怔地睁开双眸,见四周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身下轻晃,自己似身在一只小舟之上,外头是满天满地的惊雷风雨声,恍若将起滔澜,将这小舟掀翻吞没。   醉意未消的萧观音,怔怔地坐起身来,心想,她是在梦中吗……   暗中不能视物的她,摸索着要下地时,手却无意间触到了旁人的另一只手,登时一怔。   ……还有人在这里……?!   萧观音的手僵停不动,那只手亦沉寂不动许久,在她要默默移开手时,方缓缓移近前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指尖温凉,指腹与掌心,皆覆有薄茧,像是宇文泓的手,因为平日好耍耍刀剑、搬搬石头,常摩擦的部位,俱生了薄薄一层茧。   ……是宇文泓吗?她……梦到了宇文泓?又一次梦到了她的夫君宇文泓?   在宇文泓走后,她有梦到他好几次了,梦里,都是一些平日相处的小事,有夕阳西下,金灿的暮光笼罩在翠绿的菜地上,她与宇文泓走在菜梗地上,听他如指点江山般,背着手点评各菜长势,哪株乖乖长势喜人,哪株不听话应趁早拔了;有雪花纷飞的时节,她和宇文泓一起坐在窗下看雪,一个不注意,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没一会儿又有帘响,宇文泓捧着满怀梅花笑向她走来;也有下着雨的夜晚,因为雨声喧闹,睡不着的她与他,躺在榻上闲话,暗色中,宇文泓握着她的手,一根根地拂玩着她的手指,乐此不疲,像在游戏……   被握住手的萧观音,无声心想,她是……又梦到她的夫君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4 15:32:38~2020-05-05 16:2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俗世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新了吗、福耐比 10瓶;良辰拒可待 9瓶;最喜欢女主天下第一好 5瓶;阿游、miaomiao2014913、太清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告白   她未动, 那只手的主人也没有动,舟外, 风雨之声肆虐侵袭, 令此处小小的一方舟舱, 宛若一座孤岛, 她与他一起在这里远离尘世间的一切俗礼纷扰,似是在风雨中归巢的两只鸟儿, 躲在他们的小小天地里,遮蔽风雨,彼此依靠取暖, 她只有他,他也, 只有她。   犹自醉得昏沉的萧观音, 在一片不可视物的黑暗中,神思迷迷恍恍,犹以为自己置身梦境之中, 任她的“夫君”, 轻握她手许久,无声心想, 他在边城, 一切都好吗?   牵念自心底涌出,渐渐攀至唇齿之间,萧观音将另一只手,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喃喃轻声叮嘱,“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听承安的话,好好用饭,好好穿衣,万一真起了战火,在战场上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我答应你了,在家里等你回来,你也答应我了,要毫发无伤地回来见我,一定要做到啊……”   轻轻握着她的手,似随着她的言语,微微僵住了,在沉寂片刻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醉言叮嘱许久的萧观音,看宇文泓一直不说话,渐也止了声音,抬起手来,轻抚上她夫君的面庞,指尖摩挲一会儿后,却感觉,似是有些不对。   正神思昏沉地晕乎怔愣时,舟外忽地亮起一道闪电,照得舱内一时明如白昼,萧观音见她手抚着的身前男子,竟非她的夫君,而是世子殿下,神思惊怔地茫然不解,而手已下意识地飞快回缩。   但,尚未撤离,世子殿下即已捉握住她的指尖,令她的那只手,依然贴偎在他的脸颊处,风雨交加的电闪雷鸣声中,他的双眸,也似浸润满了茫茫水汽,如幽潭深不见底,闪电的明光令这潭光漆亮,那两点亮的中心,俱全然映着她,一双幽亮的眸子,似蕴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尚未看得分明,乍然闪现的电光,又骤然黯淡下去,那双眸子重又融入了黑暗之中,她再看不到什么,只感受到握着她手的两只手,紧而有力,并有轻热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掌心处,令人肌肤僵栗。   ……世子殿下……怎会梦见世子殿下……?!   萧观音边迷怔不解地想着,边要挣开自己的两只手,可她刚有所动作,梦中的世子殿下,甫一觉察她欲挣离,即更加坚执地牵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被抱的萧观音,立如石雕僵在当场,脑中乱哄哄一片,如弥满大雾,愈发迷怔惊茫,怎会有这样的梦……她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纵是神思迷恍,纵是以为身在梦中,萧观音也清楚地知道,不可如此,一瞬后反应过来的她,边要将世子殿下推离,边急对他道:“错了,错了,我是萧观音,不是升平公主……”   可梦中的世子殿下,却在轰隆隆的响雷声中,将她抱得更紧,又有数道闪电乍现,映亮舟舱,世子殿下轻握着她双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深深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是萧观音,我眼里看到的是萧观音,我心里想的,也是萧观音。”   原不欲言,可终究难忍,终是不甘,风雨肆虐,将这池心的一叶小舟,吹掀逐浪,随风飘摇,那些潜藏心底许久的情感,也像随之掀涌出来,波涛激涌,直往上冲,一道道惊雷鸣响,一声声叩开了他尘封的心门,霹雳闪电,一次次撕开漆黑夜幕,清楚地照亮暗处所隐藏的一切,风雨雷电交杂的光影中,宇文清望着萧观音,一字字轻而沉道:“喜欢萧观音,宇文清喜欢萧观音。”   惊怔到极致,倒无法及时反应了,疑心自己听错的萧观音,惊怔不动好一阵,方醒过神来,她想,自己这梦真是越做越诡异了,世子殿下怎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这太奇怪也太不该了……   ……不该……不该……   醒过神来的萧观音,硬挣开了宇文清的手臂,她退身背靠舱壁,在一时明一时暗的闪电光影中,惊怔望着坐在小榻边上的世子殿下,看他没有追搂过来,而是定身坐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沉,像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她说,涌至唇边,暂凝成轻轻的两个字,启齿唤出,“观音……”   ……观音……世子殿下从不这样唤她,殿下只会谨守身份,唤她“弟妹”,声气也是合乎家人礼仪的亲近而疏离,从不会失礼地唤出她的名字……   是梦……这是梦……神思混乱的萧观音,怔望着榻边的人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时,一道惊雷骤然在上空炸响,她心头随之陡然闪过一念,若……这不是梦呢?!   雨势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舟舱顶上,也似用力砸在她的心上,心乱如麻的萧观音,晕沉醉意为这一闪念,生生吓没,她手揪着衣袖一角,极力理清神思,想自己是在宴上醉了,而后被侍女扶至室内榻上歇下,她在榻上躺了很久都未睡着,也不知过去多久,有脚步声近,一男子撩开帐帘,将她打横抱起,带了出去……   ……那人……是世子殿下吗?   萧观音怔怔地望着榻边的黑沉人影,心中惊疑不定,“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清道:“有人要害你,我带你到此处避一避。”   他在闪现的电光中,望见萧观音缩靠在舱壁,闻言难掩震惊之色,温声宽慰她道:“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他说着再度朝她伸出手去,却见她如一只警惕的小兽,见状再朝后退了些,望他的眸光十分震惊警惕,不复从前的温和。   从前温和,却亦疏离,仅仅将他看做雍王世子,看做她丈夫的兄长,此外再无其他,看他宇文清,同看其他男子,并无什么区别,宇文清望着这样的萧观音,心想,至少从此,她看他,是有些特别的了……   从前那样难以说出口的话,在今夜,已然道出,或是因今夜险事,他惊颤到心情复杂难控,或是因她心心念念着二弟,他不甘嫉妒到受激,也或许,仅仅是因为长期压抑的情意,已经无法再抑,在这难得的二人独处时,在这宛若远离尘世的小舟上,他再难克制半分,电光暗淡,小舟舱内重又陷入黑暗,她的眸光在他眼前消失,却沉沉落在他的心里,风雨声中,宇文清“望”着萧观音道:“我不会害你的,我喜欢你,观音。”   他一句句地,想将潜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一句句讲与她听,“……那首《相思引》的下阕,我早就谱好定稿了,是心里想着你谱完了,一直都想弹与你听……”   他欲向她证明,他暗慕她许久许久,并非一时兴起,他想将自己漫长的心路,将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事,通通说与她听,可她却不愿听,他仅仅才说几句,即被她颤声打断,“不要说了”,她的嗓音透着惊惶惧怕,“大哥……殿下……你糊涂了……”   “我很清醒”,暗色中,宇文清靠近前去,轻而坚执地握住她一只手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过得糊涂,套在一个雍王世子的壳子里,凡事只想着雍王世子该当如何、雍王世子该求什么,等遇见你,等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我才能真的看清楚自己,看清楚另一个宇文清,心里想要什么。”   “雍王世子肩负了许多许多,宇文清心里,最想要一个萧观音。”   言至动情深处,宇文清低首轻吻上她的手背,萧观音惊骇异常,急急抽出自己的手后,欲退却已退无可退,愈发惊惶心乱,低首轻道:“别说了,这不应该……”   “是不应该,可情难自抑,如之奈何”,宇文清的声音,似带着自嘲之意,又有着深深的惋惜与慨叹,“观音,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去年春日,与你成亲的人,是我而非二弟,若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赶在二弟与你定亲之前,枉我与你兄长,在那之前已经相识数年,却一直不知,他有你这么一位妹妹,若我能早一些认识你,哪怕就在你成亲的前一日,而非在你与二弟的婚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你,那就好了……”   “我知道,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话听在你耳中,或许十分轻浮,但,不是那样的,观音,我是真心待你,‘真心’二字,我从前也以为宇文清不会有,可我错了,那是因为从前的宇文清,不知这世间有位女子,名叫萧观音。”   “观音”,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想从她这里,得到哪怕一丝回应,却听她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地道:“我只希望今夜是一场梦,我所听到的,都是梦话。”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只是明知如此,之前却还在心底,隐隐期盼着什么,宇文清沉默片刻,低声问道:“若今夜之事真是梦,于你来说,是……噩梦吗?”   “……殿下错爱,我承受不起”,并不关心男女情爱的萧观音,万没想到雍王世子,竟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无法回应他什么,只能将事实强调与他听,“殿下是升平公主的丈夫,而我,是宇文泓的妻子。”   长期积攒在心中的不甘与妒念,都似随着这后半句,涌上宇文清心头,平日里,她作为妻子,对二弟点点滴滴的关心,那一夜,隔着一道明窗,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丈夫打横抱起,被“名分”二字,束缚地只能转身离去,夫妻名分,不仅一直是紧紧束着他情意的枷锁,也让萧观音,不可能逾矩半分。   这锁,并非牢不可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5 16:25:05~2020-05-06 16:0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情如此 20瓶;画扇浅醉 5瓶;最喜欢女主天下第一好 3瓶;suakinak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思念   长久的沉默后, 惊雷声隐,雨势也渐渐转小, 淅淅沥沥地落在舟舱顶上, 落在舟行的池水中, 沙沙声响, 一片暗色细雨声中,宇文清低声问道:“你喜欢他吗?”   良久的无言后, 是她再一次表明名分,“他是我的丈夫。”   佛心未动,黑暗中, 宇文清微弯唇角。   一场雷雨,下了有大半个时辰, 雨停了, 生辰宴也散了,赴宴的宾客,陆续离开雍王府, 裴明姝则因妹妹观音仍在府内, 并不着急离宴,等人走尽, 方才离席往长乐苑去, 但,她人尚未至长乐苑,才走到附近时,却远远看见本应醉睡在长乐苑的观音妹妹, 竟在外面和世子殿下走在一处。   虽然长乐苑旁,就是世子殿下所居的云蔚苑,观音妹妹可说是同世子殿下顺路,但醉酒的观音妹妹,本该身在长乐苑内才对,怎会在外和世子殿下一处……而且,观音妹妹和世子殿下之间,怎么瞧着,二人气氛有些不对劲?   裴明姝因怔忡不解,在一株花树后,顿住脚步,无声凝望着远处的二人,雨后的凉风中,萧观音渐走至长乐苑大门前,停下脚步,微低着头道:“殿下请回吧。”   自他剖陈心意后,她便不再唤他“大哥”,言语行动上,俱进一步与他保持距离,他以顺路保护为由送她回长乐苑的路上,她也一个字没有与他说,至此刻,方才开口“赶人”,风摇明灯的夜色中,宇文清望着身前微垂着头的女子道:“今夜之事,是我唐突了。”   萧观音垂首沉默片刻,低道:“今夜,又一次承蒙殿下相救,观音心中感激不尽,自嫁入王府以来,殿下屡屡施以援手,待观音恩情深重,他日若有机会,可回报殿下恩情,观音定不敢辞,只是除恩情之外,再无其他,观音对殿下,唯有感激二字而已。”   宇文清对此未说什么,只是道:“在长乐苑歇息半夜便走吧,这半夜,我的人会盯着这附近,但凡有何风吹草动,便会禀报于我,护你周全,今夜过后,如无必要,暂不要再回王府,离母妃与父王,越远越好。”   在溶月池小舟之上,在她的询问下,世子殿下告诉了她今夜可能发生的险事,一想到今夜之事,有可能是雍王妃故意安排,萧观音便觉齿寒骨冷,生性温善的她,犹不敢相信她声声柔唤“母妃”的那个人,会对她做出这样的莫名而又心狠之事,在宇文清的温声嘱咐下,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再一次问道:“今夜之事,真的是母妃……有意为之吗?”   想来依她性情,怎能想到自己的婆母,会设计她这样可怕的险事,宇文清望着萧观音眸中的难以置信,心中浮起怜爱之情的同时,同样清楚,此事依母妃心志手段,绝对做得出来,只是他尚不明了,母亲此举,究竟为何。   母妃虽是高门千金出身,但性子不同于寻常大家闺秀,少时即对天下大势自有见的,并极有主见,不顾家族反对,坚决嫁给父王,后在父王起事初期,历经坎坷,甚被俘为婢年余,将性情磨砺地愈发刚强,论手段,不下朝臣,论心志,也并无妇人柔弱,一人在敌营内吃尽苦头,却仍生下并养活了二弟,在父王得势将她救出敌营后,亲手斩杀了俘她为婢的败军之将,并将那一年多里曾驱使过她的人,通通收为婢子驱使折磨,在解恨之后,再选用了药性甚烈而发作期长的毒|药,将那些人,通通亲手毒杀。   原本母妃人生中的最低谷——这件被俘为婢之事,该随着那些人的死亡,就此过去,但,偏偏还有一根钉子,插在这世上,二弟是在敌营出生,故自母妃与二弟被救出后,一直有传言说,二弟并非是在母妃被俘之前怀上,母妃曾在敌营受辱,二弟乃是母妃受辱所生,后来,随着二弟渐渐长大,相貌不似父王,不似一众宇文子弟,类似传言愈传愈烈,而与这传言相对应的,是母妃愈发疼爱二弟,远超诸子,若真是受辱所生,该是人生污点,避之不及才是,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疼爱,于是相关传言,渐被雍王妃最是疼爱次子的事实,给压了下去,如今神都城中,类似传言,已少有人提。   旁人是如此看,但他对他的母妃,有一定了解,并不会如此简单做想,本来,母妃为二弟安排迎娶萧观音为妻这一举措,他眼中看来,只以为是母妃为向世人展示,她有多么地疼爱她的次子,而精心为二弟选挑了这样一位仙姿玉貌、容德甚美的好女子,作为与二弟相伴一生的妻子,但经过今夜之事,他无法再将此事想得这么简单,母妃选挑萧观音嫁给二弟,必还有旁的因由,而父王房中的那幅画像,背后隐因,也需得设法查知。   他有种预感,查清此事,或可助他解开名分枷锁,但与此同时,定会令他触怒母亲,理智上,他清楚知道,不该与母亲对立半分,但为萧观音,无需反复权衡,值得。   微凉夜风轻拂,宇文清静静望着萧观音道:“总之小心为上,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你的。”   但却听她低声婉拒,“殿下好意,观音心领,只是殿下身份尊贵,肩负国家大事,一言一行关系天下苍生,不该分心至我这里,待天明后,我会回到萧家,闭门不出,不见外人,静心等待我的夫君归来。”   这外人,自然是包括他了,对他今夜的表陈心意,她惊惶不安、避之不及,但,并没有表现出厌恶之意,宇文清为今夜料想之中的挫败,寻着了一丝慰藉,看灯光下,她说话声音虽低,但神情坚定,是一位最坚贞的妻子,不肯越雷池半分,一心守等丈夫归来。   ……只那样一个人,如何值得她等,自入雍王府以来,她频频遇险,二弟为她做过什么,又护过她几时,今夜若非他在府中,她此刻恐怕已被算计陷入极为不堪的境地中,那千里之外的长乐公,根本无法救她于水火,这一点,萧观音心里应是清楚的,她对二弟并无情意,一心守等二弟,也不过是因为妻子的身份,只这身份没了,她的目光,才不会只落在二弟身上,她的眼里,才看得到旁的人……   ……其实,纵是他不暗中动作,设法解除这名分,她也有可能失去她的丈夫,不管是表面装傻、实则暗有图谋、有意赴边,还是纯粹痴傻、单纯想出京玩玩而已,二弟此次离京赴边参战,都可谓风险极大,想他死的人,这些年来在神都城中,对着一痴傻之人,一直有所顾忌,无法下死手以致沾惹一身腥,可若二弟他自己,“不慎”战死沙场,这死因,真是光明正大得很……   暗压下心中思量,宇文清不再多说什么困扰萧观音,只让她早些歇息,萧观音在听宇文清说了那些话后,也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夫兄,不再问什么了,低着头一福后,转身走入长乐苑中。   长乐苑内,因有沉璧等人日常收拾,一切如旧,萧观音屏退未睡的苑中侍女,一人在苑内慢慢地走着,走到哪里,都能想起与宇文泓有关的日常小事,在廊阶处,他曾摘了亲手种的玉簪花,为她簪在鬓边,在画窗下,他假装石榴籽在腹中发芽,“哎哟”喊疼,道心在开花,还有许多许多,如涓涓细流汇成汪洋,冲涌着她的思念心潮,不知要往何处去,她平日就有在想他,断断续续的,而今夜,这份思念如有千丝万缕,缠着她每一瞬的心念,简直要将她吞没了。   ……要是宇文泓在就好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这样想着,尽管知道她的夫君宇文泓,是孩子心性,纵是他在她身边,也无法替她处理被设计之事,她也无法将世子殿下剖陈心意一事讲与他听,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是宇文泓在就好了,好像只要他在她身边,哪怕不做什么,不说什么,只是说些孩子气的话、憨憨地望着她笑,她就会心安很多,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彷徨无助,心乱如麻。   夜色中,因今夜之事,心情极其惶乱低沉的萧观音,心想着雍王妃与世子殿下,愁肠百结,与平日澹静大相径庭,而这极其异常的神态,落入无声走入苑内、不知内情的裴明姝眼中,再联想先前见观音妹妹与世子殿下深夜同归的景象,便不由在心底,生出点可能的猜测了。   翌日天明回府后,她犹豫数次,还是将昨夜之事,讲与丈夫萧罗什听,丈夫听后,神色若有所思,在她觑着他的脸色,结结巴巴地道,世子殿下与观音妹妹,会不会有些什么后,丈夫不但没有因她这有损观音妹妹名节的猜测而发怒,反还闻言唇浮笑意,意态闲适地去逗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裴明姝一开始被丈夫这态度弄得糊里糊涂,后来心中猛地闪过一念,瞠目结舌道:“难道你想……不、不可能的!观音妹妹已为人妇!”   丈夫笑望她一眼,“只要有心,便有可能。”   平日家中之事,裴明姝俱听丈夫的,但有关此事,她觉得应无可能,世子殿下有升平公主为妻,观音妹妹也早为人妇,这两个人,如何有可能?!   她原是作如此想,但没想到,等到这年冬日,这事竟成了一半,那是在婆母缠绵病榻不久后,就如当初雍王府聘娶观音的消息,来得那样突然,观音妹妹与长乐公和离的消息,也是那样突然,一日清晨,王府忽然来人,带来雍王殿下的王谕,道萧观音与长乐公,此后解除夫妻关系,萧家之女萧观音,自此不再是宇文家妇,婚嫁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观音:……?   二狗:?????!!!!!啊啊啊啊啊!!!!!   作者:搓起洒狗血的小手手~   感谢在2020-05-06 16:07:25~2020-05-07 16: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mar 10瓶;BJYXSZD 4瓶;终是自在 3瓶;太清黛、miaomiao2014913、安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心声   雷雨之夜的差点被害之事, 萧观音并未对父兄等人言明,毕竟, 对方是雍王妃, 他们萧家, 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与父兄母妹等人说了,也仅仅是让她的家人, 为她徒增担忧而已。   选择缄默的背后,她本人,除了忧心不安, 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避在家中, 自那夜之后, 从雍王府回到萧家,萧观音再未出门半步,期间, 她有担心雍王妃再派人来传、而她无法推辞, 幸而没有,夏去秋来, 再至冬日, 雍王府那边无半点动静,除了九弟与升平公主,有时会来萧家找她,其他王府中人, 好像真就忘了她这个人,不仅雍王妃与雍王爷从未召她回府,令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世子殿下,也未再打扰过她。   萧观音一人在家中,清清静静且暗暗不安地度至冬日时,母亲忽地缠绵病榻不起。母亲身体不大好,每年至严寒时日,旧疾会稍微严重一些,这是每年皆有之事,但从没有哪一年,像今年冬天这么严重,卧榻难起,终日神思昏沉,令全家上下为此揪心不已,弟弟迦叶,也因心忧母亲,早从伽蓝寺,回到家里。   弟弟迦叶回家一事,府内上下,因怕母亲知后动怒,会使病情越发严重,自然全都守口如瓶,瞒着母亲,迦叶在母亲意识清醒时,也从不露面,只敢在母亲睡着后,才去看望,尽管这些年里,母亲因心中恨怨,待迦叶十分严冷,可迦叶并不为此怨恨母亲,他一直深爱着母亲,眷恋着母亲昔日待他的脉脉慈情。   一夜,她与迦叶陪侍在母亲房中,母亲意识不清地睡去,梦中喃喃唤出她孩子们的名字,一声声道“罗什”、“观音”、“妙莲”,在静默片刻后,又轻轻地唤了一声“迦叶”,守在榻边的弟弟,闻声登时身子一震,眸光幽沉地凝望榻上的母亲许久,双眸渐渐润湿。   在为母亲看病的许大夫说,若长此以往,母亲病情都无起色,或会有性命之忧后,迦叶来到母亲从前礼佛的佛堂,日夜跪祈,愿折己寿,以换母亲病愈,其他家人,虽未如迦叶这般做,但心中,莫不都做如此想,许大夫医术精湛,之前母亲因她涉嫌刺杀一事,头疾复发难忍时,是许大夫助母亲解除病痛,如今许大夫对母亲的病情有如此推断,在阖家上下听来,可谓是锥心之语,令人忧急如焚。   阖府上下,正为母亲病情,终日愁云笼罩时,一日清晨,王府忽有人来,萧观音起先以为,是雍王妃复又遣人传她回雍王府,为此忐忑不安地随父兄等人,同至正厅前时,却听来人说他带来了雍王殿下的王谕,道从此以后,她与宇文泓,不再是夫妻。   事出突然,萧观音听惊在当场,萧道宣等人亦是,在僵愣片刻后,以萧道宣为首,怔问传话之人,雍王殿下为何忽然会有这样一道王谕?   传话之人道,王意难揣,只是雍王殿下说了,此乃和离,并非休妻,萧大小姐并非因七出之事,不再是宇文家妇,而是因二公子心智有缺,性情憨直,与容德甚美的萧大小姐并不匹配,这桩婚事,并非良缘,而二公子与萧大小姐俱还年轻,不应再错下去虚耗年华,和离之后,萧大小姐婚嫁自由,无需受拘于曾经的宇文家妇身份,尽可再觅良缘。   依雍王殿下素日的决断性情,这样一件和离之事,可说是处理地十分客气了,但,这般突然又这般客气,更是叫人一头雾水,尽管这事,对爱护萧观音的萧家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对此事,最先展露笑颜的,是萧妙莲,近日,她因母亲的病情,日日愁眉不展,心情坏得不得了,没想到,老天开眼,突然来了这样一件大喜事,姐姐自此可摆脱那个又傻又丑的长乐公,恢复自由之身,真是天大的好事一件!   于是,满心欢喜的萧妙莲,在雍王府传话之人一走,就迫不及待握住姐姐双手,含笑向她道喜。   ……是喜吗?   惊怔的萧观音,犹被这突然的和离消息,震得回不过神来,心中甚是迷茫不解。   ……对这突如其来的和离,她应该……欢喜吗?   ……当初,这桩婚事突然降临萧家时,她心底是极为排斥此事的,原本无心风月、只想清静一生的她,为了全家上下的安危,生生违逆了自己的本心,嫁入了雍王府,成为了长乐公宇文泓的妻子,在嫁人的那一日,她心境极其低沉,是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低沉,当时的她,以扇障面,坐在家中正堂后的幕帐里,听外头乱乱哄哄,宛若有人在打砸抢,伴随着桌椅倒地、花瓶碎裂、人声尖叫等种种混乱之音,父兄惊怒无奈的急呼,听起来是那样令人揪心……   ……她在幕帐中,紧攥着团扇扇柄,听出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将与她成亲的丈夫,在这之前,她已有听说过她的丈夫宇文泓,是何心智性情,听说过他之前的种种“光辉事迹”,有拟想过她嫁他为妻后,生活会如何天翻地覆,如何陷入种种不堪艰难,但没想到,尚未正式迈入婚姻,在成亲之礼上,就已是这般……   ……当一切嘈杂的声响平息下来,她在家中嬷嬷的引领下,持扇走出正堂时,余光瞥见,原本堂中家人为她精心布置的锦绣之物,尽没有了,她走向他,在一片狼藉中,一步步走向他,透着面前雪白的绢扇,隐隐约约地望着身前的年轻男子身影,心想,这就是她的丈夫了,她将和这位名为宇文泓的陌生男子,自此度过一生……   ……那时的她,怎会想到,这桩权势逼迫下的无奈婚事,竟还有解除的一天,便是在今晨之前,在见到雍王府来人前,她也从没有预想过,她与宇文泓,会有一日,不再是夫妻,在成亲之夜的青庐之中,她放下团扇,第一次真正望见了宇文泓的面容,与他相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有一点,是沉沉落在心底的,那便是她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同他们腕间所系的红线一样,一生一世,解不开了……   ……父母家人,俱认为她的一生一世,沾上了这么一位丈夫,算是毁了,起初她也有隐忧,担心嫁人之后,无法继续从前清静自在的生活,但,一日日与她的夫君相处下来,她发现宇文泓和她原先想得不太一样,也和传言很不一样,传言说他如何粗暴蠢笨、糟糕透顶,可她看他,一点也不糟糕,不仅不糟糕,还常常孩子气得很可爱,脑子里一会儿一个奇思妙想,小主意多的是,透着一股聪明机灵劲儿,是清清爽爽、可可爱爱的聪明机灵劲儿,一点也不招人烦的……   ……和宇文泓在一起的夫妻生活,是轻松自在的,和他在一起,不知为何,好像要比和旁人在一起时,要轻松许多,她在他面前,不是萧家的小姐,没有女儿、姐姐、弟妹、儿媳之类的世俗身份,面对她孩子心性、无心风月的夫君,她就是单单纯纯一个萧观音,她在长乐苑的生活,自在如在家中青莲居时,至于清静,那则少了不少,因为她的夫君,是个热闹之人……   ……她并不十分为这少了不少的清静,而感到惋惜,因为这种热热闹闹的生活,是她从前没有过的,和宇文泓一起,她的人生,像浸润了不少人间烟火之气,她随他做了许多从前没有做过的事,就连性情,也像随他变了一些,有的时候,也如宇文泓般,像个孩子,会顺着他玩玩闹闹……   原以为这样的生活,是要一直到此世尽头的,却就这般戛然而止,萧观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应该泛起何种滋味。   ……该欢喜吗?理当是应该欢喜的,她本就是无心男女情爱婚姻之人,这桩婚事,是违逆她本心的身不由己之事,如今能够解除,她应该高兴才是,应像妹妹妙莲一样,展颜欢笑才是,可为什么,心里却不是全然的欢喜……   ……那么,应该失落?不至如此,她与宇文泓相识相交,和离之后,也可继续做友人,宇文泓虽常说“喜欢”,还会缠着玩闹,但是孩子心性、不通风月,她也一直无心风月,他们本就不算是正常的俗世夫妻,失去夫妻名分,对他们二人,应不算什么……   可,明明心里一层层理得明白,怎还絮絮乱乱、复杂难解,萧观音一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对着妹妹笑颜,沉默不语,只是在心底默默想到,此后,她不再是宇文泓的娘子,宇文泓,也不再是她的夫君了。   妹妹萧妙莲不知姐姐心里弯弯绕绕,她是一根直肠,认定了这是一件大好事,为此欢喜,不久之后,好事连着好事,母亲的病情,渐渐好转,萧家上下为此欢欣,而萧府之外,则是人心浮动,在这严寒冬日,为长乐公夫妇和离之事,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炽|热来。   高门大族,大都会为子女经营声名,常常六分的好处,能宣出十分来,各族的女子,都是如何兰心蕙质,如何国色天香,萧家大小姐未出嫁前的“容德甚美”之名,混在其中,并不突出,世人也以为这“容德甚美”,是多少掺了些水分的,却没想到,萧家人这般实在,不仅没有夸张,还十分之谦虚,等深居闺中的萧大小姐,成为长乐公夫人,世人方知萧家大小姐萧观音,岂止容德甚美,乃是倾国倾城。   于是一时神都城中,不少未娶妻的大家子弟,俱懊悔不已,但懊悔亦无用,宇文家的儿媳,谁能觊觎,如此感叹佳人蒙尘、念念不忘年余,机会忽至眼前,能不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来的二狗:啊啊啊啊哪个杀千刀在搞事!!啊啊啊啊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男人!!!啊啊啊啊老婆我的仙女老婆呜呜呜   感谢在2020-05-07 16:20:33~2020-05-08 16:1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俗世呀。 3个;何物不朽、不再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丫么小白兔、suakinaki 4瓶;靡不有初、冷兔宝宝 3瓶;BJYXSZD 2瓶;太清黛、miaomiao2014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归来   大业十四年春, 安善坊萧家,因长女萧观音与宇文二公子的婚事, 成为全城焦点, 翌年十五年冬, 又因长女与宇文二公子的和离之事, 再次备受瞩目。   一时间,在这个冬季, 与萧家长子萧罗什,勤加交游的大家子弟,不知多了多少, 其妻裴明姝,偶尔在参加一些贵妇游宴时, 也被那些受托于自家子侄的妇人们, 百般探问萧观音之事,其中意思,双方皆是心知肚明。   而神都城中的其他民众, 也不闲着, 茶余饭后都在猜测,曾经的长乐公夫人、如今的萧家大小姐, 下一任丈夫会是哪家的公子, 猜来猜去,人人看法不一,但有一点,是上至豪门大族, 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点头赞同的,那就是萧家大小姐的下一任丈夫,定然远远优于第一任丈夫,毕竟就是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年轻男子,也比那个愚笨憨丑的长乐公,要好得多了。   十五年冬,白雪飘落的时节,外界人心炽|热,各方议论如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而安善坊萧家,相较外界,平静许多,萧家的当家人萧道宣,并不急着为长女寻觅良缘,他的心思,皆扑在夫人卫紫兰身上,萧夫人身体的日渐好转,才是萧家人关心的头等大事,萧家上下,在这个冬季,轮流陪侍在萧夫人身边,子女儿媳,会在萧夫人清醒时,在旁伺候用药,而萧夫人日常不太想见的丈夫与庶子,便在她睡下后,再来照顾。   一夜,萧观音在陪侍母亲睡下后,与哥哥一同离开母亲的房间时,听哥哥说要送她回青莲居,原是婉拒,劝明日还要上朝的哥哥,早些回去歇息,多陪会儿嫂嫂和小侄儿,但哥哥却还是坚持送她回去,并从侍女手中接过油纸伞,亲自为她撑在头顶,如此缄声在风雪中走了一路,将她送至青莲居附近时,微噙笑意对她道:   “说来妹妹莫笑,记得小时候有次这样送你回来时,不知怎的,想到你以后长大嫁人,要这般将你送出家门,心中甚是不舍,暗想到时候要生得威武高大些,可震慑旁人,这样站在你的身旁,可叫你夫家知道,萧娘子身后有护她的兄长,断不可轻视欺负了你半分。”   说着笑意隐没,嗓音滞沉,一顿后方轻轻道:“儿时不知人世多艰,等大了方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去年春天,让你被迫嫁给了那样一位丈夫,我这做哥哥的,不仅半点阻拦婚事的法子也没有,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亲迎礼闹得一团糟,让你这新娘子丢尽颜面,每每想起此事,再忆及幼时雄心,我总是羞愧难当,暗恨自己无能……”   萧观音看哥哥神色难掩愧惭,宽慰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哥哥不要放在心上。”   “……是,都是过去的事了”,萧罗什看着萧观音问道,“能与长乐公和离,高兴吗?”   萧观音不知道自己高不高兴,遂也无法回答,萧罗什看妹妹微垂着头、不言语的模样,心里却理解为另一种女子含羞的意思,唇际抿起笑意道:“向前看吧,哥哥以后,不会再是个坐视妹妹陷入困境、却束手无策的无能之人,而我的妹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萧罗什将萧观音送至青莲居房门前,望着她道:“现在外面那些子弟,其中虽也有英朗俊才,但,并非最好,且耐心等些时候,这一天,或会来得有点晚,但总有一天,我的妹妹,会得到世间女子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哥哥帮你。”   他在风雪中擎伞离去,萧观音望着哥哥身影远去,转身回房,想一会儿哥哥的话,又想一会儿和离之事与当初成亲之事,心中忽地涌起些许烦乱。   ……成亲之事也好,和离之事也罢,还有她所不明了的哥哥“帮忙”,好像都是身不由己之事,无人先来问她一句愿不愿意,问她萧观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可她萧观音自己,想要什么呢?……就如与宇文泓的和离一事,她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萧观音,为此愈发心乱了,回到房中的她,在默坐许久后,拿出宇文泓送她的那尊观音像,轻轻手抚着其上精细的雕痕,心思絮乱飘飞,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后,注意力又渐为窗外“叮叮铃铃”的脆响所吸引,抬头看了过去。   那是一架悬在廊下的响玉,是她之前从王府长乐苑带回来的,从前在长乐苑时,宇文泓曾失手摔了一件玉器,她与他,就一起将碎玉,打磨成一些大小不一的珠子,同先前他送她的野花干花瓣一起,串做成了一架响玉,风起时,响玉“叮叮铃铃”,如是轻灵欢快的乐声,引得人唇际也不由随之微微弯起。   如今想来,好像同宇文泓在一起的日子,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萧观音望着响玉上的红色花瓣,想那时串做响玉时,宇文泓道要给野花花瓣取个名字,在沉思半晌后,声音低低地道:“……就叫红音。”   她那时,直接听成了“泓音”,浅笑着问他道:“是将我们的名字,合起来了吗?”   宇文泓闻言立刻大叫起来,“不是的,是红色的‘红’!因为花是红色的,所以前面是个‘红’字,因为被同碎玉一起做成了风铃,风吹过像音乐声,所以后面是个‘音’字!”   这样高声叫嚷着辩解,他的脸,却似比花瓣更红了,宇文泓声音哑住,在静默片刻后,垂着头低低地道:“所以合起来,叫红音……”   红音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唯有他们所知的花名,一点记忆,牵连起心念的千丝万缕,幽寂无声的青莲居内,女子倚立窗畔,静望红音,心神渺远,似已飞绕至千里之外的那人身上,而千里之外的那人,也正望着他们的红音,雪白帕子一角,红色的花瓣,灼灼如火,像是他心头的寸寸相思,烧得他思妻如狂。   ……好在,就快踏上归程了……   身处边城、思妻如狂的宇文泓,想及这一点,唇际不由弯起,并轻轻手抚过帕角的红色花瓣,无声拟想归京时与娘子萧观音团圆的场景,想娘子会像送别他时,站在萧家大门前,温柔笑望着迎接他的归来,心头悄悄浮起甜蜜。   当神都城歌舞升平时,北雍边境与铁敕族交兵数次,将进犯的铁敕族重又赶回天庸关外,因南有独孤氏虎视眈眈,双方皆顾忌第三方乘虚而入,此次战役并未扩大,就此暂熄战火,战火已熄,而宇文二公子此次出京赴边的两大目的,一在军中崭露头角,二与地方势力密联,皆已达到,且还躲过期间数次暗害,自身安危无虞,一张脸也没因战事留下什么疤痕,可谓是事事顺利至极。   事事顺利至极,因有观音庇佑,等返回京中时,当好好“拜拜”观音,“拜”得彻底一些,以示感谢,宇文泓想到此处,唇际笑意更深,边收好这方珍贵的帕子,边拿起记有京中之事的密信,打开看去,匆匆扫没几行,目光陡然一顿,停驻在“和离”二字之上。   仿佛是不认识这两个字,宇文二公子双目睁得滚圆,惊震的眸光在僵滞许久后,渐转幽沉,眸中如燃起两簇烈火,要将那两个字烧出两个窟窿来,他捧信的手臂僵沉,呼吸渐也变得粗重,于长久的死寂后,从僵冷的唇齿间,猝然迸出一声冷笑。   原本依返军行速,要在年后才能抵达神都城,但归心似箭的宇文二公子,先率近侍,飞马急归,日夜兼程,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提前抵达了北雍神都。   除夕日,神都城内一片喜迎新春的热闹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安善坊萧家也不例外,大门之前,萧家的老管事,正指挥几个小厮在府门前挂上红色灯笼,他目望着那热闹喜庆的团团红色,心头也是一片暖意融融。   夫人的病好了,大小姐的糟心婚事也没了,这年过得,可再舒心不过了,老管事正这么想着时,忽听马蹄声疾,转身翘首望去,见是几匹飞骑朝这儿飞快驰来,那为首的一骑,在门前猛地勒停,马上的年轻男子,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跨上台阶。   定睛看去的老管事,见来人竟是从前的姑爷长乐公,不由吃了一惊,他还未迎上前去、说些什么,长乐公已直接掠过他的身侧,大步往里走了,老管事一边急命小厮去通知老爷公子等,一边急急地走追长乐公,边追望着离他愈来愈远的高大身影,边忍不住在心底想,是他老眼昏花了吗?长乐公怎么看着……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去往青莲居的路,宇文泓熟得很,他脚步飞快地将身后人甩得老远,一路速走至青莲居前,听室内欢声笑语如铃,从半敞着的花窗,可看到萧观音同她的弟妹嫂子坐在一处,微低着头,手执银剪,正剪窗花。   在看到萧观音的那一刻,强抑许多时日的焦灼与思念,再也抑制不住,波涛汹涌地向宇文泓袭来,他如被浪推,大步走入房中,室内众人闻声抬首看来,一个个俱怔住了,就连原先趴在主人身边、悠悠哉哉摇尾巴的黑狗,都不由垮了一张狗脸。   宇文泓眼里看不到其他,只看得到他最心爱的女子,急声向她走近,“娘子!”   却见她惊怔地站起,望他片刻后,朱唇微动,嗓音疏离,“……长乐公……”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啊啊啊啊啊啊啊叫老公啊!!!   感谢在2020-05-08 16:19:56~2020-05-09 15: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耐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小公举 8瓶;cp守卫者 5瓶;太清黛、Biscui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恳求   宇文泓急切向前的步伐, 因这一声距离疏远的称呼,硬生生僵顿在半路, 他怔怔望着几步之外的娘子, 惊惑不解的眸光下, 隐着脆弱的慌乱惧怕, 声音亦不由放低,如孩童嗫嚅, 喃喃轻唤:“观音……”   听说赴边大军会年后返京的萧观音,没想到宇文泓会突然回来、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尽管在分离的日子里, 在心底将他念了千遍万遍,可这样乍然相见, 见到已经不是她夫君的宇文泓, 本就弄不明白自己心思的萧观音,一下子心中更乱,懵懵怔怔, 不知该对此作何反应。   ……若放在从前, 若她还是他的娘子,那她是什么也无需细想的, 千里赴边的夫君回来了, 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嘘寒问暖、百般关心,她的夫君,是爱玩闹的性子,可能会在这样长久的分别后, 一见面就同她搂搂抱抱、拜拜亲亲之类,那她也会由着他玩闹,因为,他们是夫妻,她是他的娘子,可以由他这般。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萧观音与宇文泓不再是夫妻,她不再是宇文泓的娘子,于宇文泓,她只是萧观音而已,她不可再唤宇文泓“夫君”,当合乎身份礼仪,唤他一声“长乐公”才是……   尽管自初冬惊知和离之事后,她已明了她与宇文泓,不再是夫妻的事实,可至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相见之下,关系疏离的“长乐公”三个字,不得不从唇齿间,一字字轻声道出后,萧观音方真正体会到和离之事意味着什么,与宇文泓不再是夫妻的事实,随着这轻轻的三个字,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心底,像一块重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再是夫妻,就意味着一切一切,都不可以回到从前了,她不可以再唤他“夫君”,唤他“宇文泓”,不可以同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情地关心他,同他说些玩笑话,只能客客气气尊称一声“长乐公”,除此之外,一言一行,无法再随心所欲……长乐苑所有日夜相伴的日常,也都回不去了,她不再是长乐苑中与宇文泓亲密无间的妻子,不会再回到那里,与他寝食同行,形影不离……那些曾经笑语不断的日日夜夜,都要像幻影一样逝去,男女有别,从此之后,她需得事事与他保持距离,夫妻之外的距离,因为,他们已经和离……   几步的距离,却因和离之事,宛似隔有天堑,萧观音望着喃喃唤她的宇文泓,心像是被一只手揪攥在掌心,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室外匆匆脚步声近,是哥哥赶了过来,在快步入室、朝宇文泓如仪一揖后,哥哥微躬身体,一伸手臂,嗓音客气地对宇文泓道:“长乐公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已在待客的正厅备好香茗,请长乐公至厅中喝茶。”   但宇文泓恍若未闻,仍是定定地凝看着她一个人,提起脚步,似要近前,哥哥见状,快步走至她与宇文泓之间,不卑不亢地拦住宇文泓道:“此处是在下妹妹的居室,论礼,外男不可擅入,还请长乐公移驾离开。”   “……外男”,宇文泓喃喃地复述出这两个字,眸光越发幽沉,越过哥哥,向她看来,声音如悬风细线,微微轻颤,“……观音,我于你来说,是外男吗?”   既已和离,那从世俗之礼上来说,自然已是外男,可道理想得清楚,对望着宇文泓深深看她的眸光,却唇齿如有胶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情复杂纠结的萧观音,沉默地望着她曾经的夫君,而这缄默无声的回答,如在宇文泓已然忧灼不已的心间,又狠狠添了一把烈火。   见萧观音竟未否定,惊急焚心的宇文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心爱的娘子,他薄唇微颤,似因心潮激涌难平,又似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一双震颤不解的眸子,亦如蕴满千言万语,其中眸光幽闪不定,满腹心潮随之起伏,憋闷地好像要在他胸膛中炸开了。   萧罗什见宇文泓神色不对,担心他会在妹妹的青莲居闹事,正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以应对他突然的暴怒发狂时,却见浑身僵硬、眸光幽灼、死死盯看着他妹妹的宇文泓,慢慢地微弯了脊背,他微微倾身近前,眸中怒色也隐褪下去不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妹妹观音,沙哑轻低的声音,听在旁人耳中,竟似有几分低声下气……   “……观音……你不想见我吗……?”   强行抑住惊怒的汹涌心潮,抿定住唇,最先道出口的,是这样轻轻的一句,宇文泓双眸紧望着萧观音,低声恳问:“观音,我们分开了这么久,你不想见我吗?你……不想我吗?”   像是怕听到令人心碎的回答,未待身前女子说些什么,他已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我是很想你的,自从离开后,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早上睁开眼时就想,夜里看到月出也想,路上看到雪、看到花,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想你说过的话,你说的话,我都有听的,我有好好用饭,好好穿衣,照顾好自己,我事事都听你的,我答应你,会好好地回来,我现在回来了,观音,你看到我不高兴吗?你说过会在家里等我回来的,观音……”   这倾诉心意、恳求回应的一字一句,听在萧罗什耳中,只觉是无赖在胡搅蛮缠,令人腻烦,他再度开口强调此处是妹妹居室,欲将宇文泓请离青莲居,“长乐公是外男,在此多有不便,且请去正厅用茶,由家中男子作陪,断没有男客临门、家中女眷相陪的道理……”   话未说完,却听一直沉默的妹妹观音,忽地开口道:“请长乐公在此坐坐,也无不可,到底……相识……我有话,想同长乐公说……”   萧罗什望了妹妹观音一眼,暗想就当在今日此时,让妹妹与过去的糟心婚姻、与宇文泓,彻底做个了断,遂顺了她的意,领着妻子弟妹等,暂退至青莲居外,室内,萧观音望着身前于梦里梦外、忆想了千遍万遍的熟悉面容,将心底最关心的事,轻声问出:“你在边城,一切都好吗?在战场上,可有受伤?”   宇文泓见萧观音关心他,就像从前一样关心他,心中的惊怒惶惧,终于略消了些,他如释重负地暗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不少,僵冷的唇际,都不自觉微微弯起,又是连连点头道“一切都好”,又是忙着摇头说“没有受伤”,并要走近前去,熟络地牵握住萧观音的手。   然,伸出的手,刚刚触碰到她指尖,就见她下意识身子一瑟,缓缓将手背至身后。   唇际微弯的笑意,登时僵在了面上,宇文泓怔怔地望着身前的女子问:“……怎么了,观音?”   心底略消的恐慌,成百上千倍地如浪潮重又袭来,急忧不解的宇文泓,着急近前,再度伸出手去,却见萧观音竟为避他,生生向后退了一步,微垂着眉眼道:“不可以这样了……”   “……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观音?”   “我们……已经和离,不再是夫妻了”,萧观音微抬双眸,将知和离之事后,数月来的沉思,说与宇文泓听,“人世之间,缘聚缘散,最是平常,我们之间有姻缘,曾因此结为夫妻,如今和离,即是夫妻缘散,缘既已散,不再是夫妻,许多事,便不可以了……”   “……什么意思……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对你来说,仅仅只是一副丈夫的空壳吗?”   宇文泓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叫自己心底的惊怒爆发出来,尽力想放松些与萧观音说话,可故作轻松的语气里,却难掩恐慌忧惶,于是声气听起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兼之他的嗓音,因冒着凛冬风雪、日夜兼程的奔波赶路,而有几分沙哑,于是听起来更是诡异,简直像是夜鬼桀桀。   “……你……你过去对我种种,仅仅是在对待一位丈夫,而不是对宇文泓吗?……那岂不是何人皆可?!若你哪日改嫁,只要对方是你丈夫,占了你丈夫的名义,不管他是谁,都可以随意牵你的手、吻你抱你、和你同床共枕,你是这个意思吗?!”   难抑心中惊急痛怒的宇文泓,越说越急,嗓音也不自觉拔高近似咆吼时,见萧观音惊怔地望着他、双眸微微泛红,登时喉咙一滞,哑了声息。   “……观音……我……”沉默之后,宇文泓的嗓音,尽量轻低,“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激动了……我脾气很好的……宇文泓脾气很好的,不会对你乱发脾气的……”   极力小心翼翼的语气中,有无尽的酸楚,从心底涌了上来,眸光沉痛的宇文泓,定定凝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珍爱的女子,却见她像是不愿与自己对视,避开他的目光,微低了头,立觉自己额边青筋一跳,心中强抑的惊怒,又随之猛地掀起,令他硬是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肩。   “你看着我!”   萧观音因这隐含怒气的一声,抬头望去,见宇文泓眸中怒气翻涌,以为他就要发怒时,却见他又硬将眸中阴霾,一点点压了下去,声音亦放软,带着几近乞求的期盼,“观音,你看看我,我有变得好看一点了,也有变得聪明一点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嗓音轻低而沙哑,“我还会变的,会慢慢变得更好看,变得更聪明,观音,你看看我,我不比别人差的,观音……”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呜哇呜哇呜哇   其实女主这性情,在某方面算是个狠人,另外,人无完人,不要在对男性角色无比宽容的同时,对女性角色无比苛刻   感谢在2020-05-09 15:58:50~2020-05-10 16:2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丽苏苏 10瓶;顾盼不生姿 5瓶;suakinaki 2瓶;太清黛、欣、miaomiao2014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委屈   一字字的喃喃心声, 从心窝子中掏出,几是在低声下气地殷殷恳求, 然, 他说得再掏心挖肺, 再情深意切, 却似依然无法叩动身前女子紧锁的心门,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 再一次低下头去,不肯看他,不肯看他宇文泓。   心中如火的焦灼, 一分分地凉了下来,宇文泓望着他心爱的女子, 嗓音哑沉, 难忍酸痛,“……没了丈夫的身份,我对你来说, 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无法直视宇文泓沉痛泛红的眸光, 低着头的萧观音,眼前看不到那样一双眸子, 可心, 依然纠结如乱麻,丝丝缕缕像紧紧缠勒在她的心脏上,勒得人心隐隐生疼。   原本,在知和离之事的数月里, 她已将事情想得清楚,缘聚缘散平常,她与宇文泓和离,即夫妻缘分已散,往后,不可再如做夫妻时亲密相处,当保持距离,各自珍重……明明已想得清楚,可一对望上宇文泓的眸光,她的心就又乱了,已经想好的一切,又全都如乱麻一般,纠缠不清,竟好像……好像还想回到长乐苑,同宇文泓一起,继续从前的夫妻生活……   ……可,这是万万不可的!他们,已不是夫妻!   ……她的夫君孩子心性,不知世事,故而随心所欲,可她萧观音不能如此,她知道何为纲礼,她当谨守之,她是萧家的女儿,不能做出什么有违礼道之事,令家中名声受累……   思及此,低着头的萧观音,强抑心中的难受,紧抿着唇,又向后退了半步,令自己的双肩,脱离了宇文泓的束缚。   两手空空的宇文泓,心也像是被人挖空了,他定定地望着他的娘子,双眸通红,“……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观音……什么都不是……宇文泓对萧观音来说,原是……什么都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听宇文泓这样说,萧观音鼻尖跟着一酸,心里还泛起几丝莫名的委屈,她紧攥着自己的手,直将指节都攥得发白,努力平复了些复杂难解的心绪,抬起头来,看着宇文泓道:“不是什么都不是……”   奇怪,怎么一开口说话,竟像是要哭,萧观音说了这一句,自己惊住,而喉中越发酸涩,有莫名其妙的情绪,直往上涌,控制不住,令她又匆匆低下头去,紧咬着牙,以防双眸突然莫名地落下泪来。   被惊怒痛苦裹挟得几要发疯的宇文泓,正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在萧观音面前爆发出来,心如刀割的他,没有发现萧观音的异常,只看到她一而再地,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一颗心,愈发沉凉,颤声问道:“……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旧人吗?”   “……是友人”,这是萧观音原先想定的答案,她压住嗓音中的颤声,尽力平和声气道,“虽然我们已经和离,不再是夫妻,但在那之前,我们在长乐苑,相处得很好,也算是……性情相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做朋友……”   “我不愿!”   冰冰凉凉的三个字,陡然砸来,砸断了萧观音的话,也让她极力压抑的情绪猝然上弹,喉中因此一哽,低垂着的双眸,瞬间润湿。   她将头垂得愈发低了,而宇文泓的心头火,越发烈了。   ……什么友人……依她温善脾气,天下人,都可做她的友人!!   ……枉他以为掏出心来待她,她待他,也会多少有点特殊,哪怕只是零星半点也好,哪怕只有零星半点,他也不至如此,几要发狂……可……就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本就是没人喜欢的,竟会像着魔一样奢望着什么,真以为处处待他狠苛的上天,会予他什么好运,以为耐心等着,总有一天,他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唯一,都是他自顾做的一场白日梦罢了!!   可笑!可笑!!   一时被惊怒痛苦冲晕头脑的宇文泓,再难清醒地想到其他,只是心乱如灼,望着身前垂首不动的女子,心潮激涌地竟想使蛮,就在他将难以自制时,有人走至门外,向他一施礼,非是萧家人,而竟是父王身边的韩攸,嗓音恭敬而清冷,“雍王殿下得知二公子回京,派属下来接二公子回府,共用除夕家宴。”   雍王宇文焘子女众多,王府的除夕家宴,也一向十分热闹,原本众人以为,今年除夕的王府宴会,要少一人,但这人,却在除夕之夜赶了回来,凑了个团圆,对此,雍王府内的大半人,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宴会上的音乐舞蹈等娱人乐事,平日宴会,已看了许多许多,没什么稀奇,而宇文二公子的笑话,因他之前离京赴边,众人已有很久很久没能看到了。   但,归来的宇文二公子,甫入宴厅,却叫宴中等着欢笑一场的人们,先愣了一愣,记忆中,总是呆头呆脑的宇文二公子,竟像是有些变了,璀璨明灯的照耀下,他一张脸如刀削斧斫,棱角分明,面容透出几分清爽,看着竟没以前那么花了,兼之他神色冷肃,将眉眼间的呆里呆气,冲淡了不少,又身躯凛凛,高大强健,这样一晃眼瞧着,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真像是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   也只一晃眼罢了,宇文二公子一开口,立将这幻觉给冲没了,他冷着一张脸,并非因气势凛然,而是因被父王逮传回府,心生不悦,皱着眉头道:“我在娘子家享用除夕夜宴也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我回来呢?”   一张口就是呆话了,与宴众人低头暗笑,而上首的雍王殿下则是拧眉,“你与萧家大小姐已经和离,她不再是你娘子,萧家的除夕家宴,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宇文二公子仍是不快,“和离和离,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和离了!好好的,为什么要将我和娘子分开?!”   雍王殿下对这傻儿子说话,一向不客气,直接道:“你自照镜子看看,上大街问问,有没有人觉得你与她相配?!”   宇文二公子还是不服,嗓音硬梆梆的,“既然父王觉得不配,那当初我与娘子成亲时,父王为何不加阻拦?!”   这次未待雍王殿下说什么,雍王妃即已笑道:“你父王派人带你回来,是为了一家团圆,不是让你杵在那里问东问西的,快别杵站在门边了,到母妃身边来,这么久不见,母妃真是想煞你了,快过来让母妃看看你瘦了没有?”   宇文二公子最听母妃的话了,闻言咽下疑问,乖乖坐到母妃身边去了,灯光下,雍王妃凝看了会儿二公子的面庞,忽地一笑,“倒真似传报所说,在边城待了许久,脸倒好些了。”   她慈和笑望着她平日最是疼爱的儿子,“那想来,传报中说你作战勇猛,人也聪明了些,也是真的了。”   宇文二公子望着他的母妃道:“儿子一直很聪明。”   这句自夸的话,甚似二公子从前“为人处世”的风格,话一说出,配着二公子认认真真的表情,立引得厅中众人哄堂大笑,欢乐的笑声中,宇文二公子亦憨憨地咧开唇角,笑望着他慈爱的母亲。   尽管他事先有想过,此去边城,参与战事,在有些人眼中,是个不幸身死的好机会,但当在军营中、在战场上,真的面临来自己方的危险时,早被这些年经历磨冷的一颗心,犹是感到冰凉,都说血浓于水,可血是冰冷的,锥心刺骨,令人战栗。   他的心头血,也曾被人捂热过,暖烫了一颗心,都是为她,可一个名分没有了,他宇文泓对她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若不曾上至云端,便不知登高跌重,是有多痛,如今弄得自己为一个女子,这样痛苦狼狈,是他自找,是他活该,是他痴心妄想!!   满心的难受,令宇文泓端起手边的酒壶酒杯,自斟着站了起来,向与宴众人一一敬酒,旁人敬酒,从位高者开始,他却是随便乱敬,逮着一个算一个,但这在他人眼中,倒也没有什么,因为宇文二公子,就是个大傻瓜,纵是听说他在战中表现不错,那也只是一介武夫,空有蛮力,至于脑子,虽然好像好点了,但还是没有多少的。   “二哥呆呆,该先敬父王母妃啊!”被敬酒的九公子宇文淳,提醒他的二哥道。   宇文二公子却笑了,“宇文泓就是个呆子!痴心妄想的呆子!!”   他这样大声笑了起来,像是不仅傻,还有点疯,一通乱敬到他的四弟宇文沨处,听四弟笑对他道:“二哥当敬大哥一杯,是大哥告诉父王,二哥回来了、人在萧家,父王才派人将二哥带回,共用团圆宴。”   宇文泓闻言笑意更深,“说的对!说的对!”   他斟了满满一杯,去敬他的好大哥,“多谢大哥这般惦记着我。”   宇文清含笑饮酒,“自家兄弟,何必言谢。”   敬罢大哥,又去敬父王母妃,王府夜宴上,一通乱敬的宇文二公子,饮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似已醉了,宴还未散,他就醉醺醺地走出了宴厅,径往他的长乐苑去了,承安生怕公子走跌到池子里,要在旁扶着公子,但公子却不要他搀扶,就这么一个人在前走着,一直走至苑中的花圃旁,方慢慢顿住了脚步。   饮了许多,却没有醉,结合手下所探来的近来数月各方动向,想了一路和离之事,究竟是父王心血来潮、还是有人在后生事的宇文泓,在看到苑中花圃的一瞬间,用思考正事来强压下去的揪心难受,又纷纷涌上心头。   ……为她手种下这些花时,想的是往后年年,与她共看花开,可她,哪里想与他一世长相守,是他自做作情了……   ……去年的除夕之夜,他满心憧憬,只觉将是新的一年,往后一年一年,将会更好,如今想来,都是讽刺,犹记得在廊下时,她温柔地“拜”了他一下,他那时满心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而现在想来,那不是对宇文泓,是对丈夫,是丈夫就行,若她此刻嫁了别人,是否也可对那人那般……   想到此处,再想到今日在青莲居时,萧观音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酒意的冲击下,宇文泓抬起脚来,欲将这些代表他昔日可笑行径的冬日枯花枝,尽踩个粉碎,可高高地抬起脚来,已压在了那些花枝上,最终,却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不忍毁花的落脚很轻,而心头很沉,重若千钧,放不下,纵是她对他一世无情,他也放不下她哪怕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0 16:21:01~2020-05-11 16:3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落师门、顾盼不生姿、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砚浮生 65瓶;Ale、念念 20瓶;一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朋友   长乐公随雍王府来人离开后, 萧妙莲等萧府中人,俱暗松了口气, 想着已将“瘟神”送走、可好好过年了的萧妙莲, 上前挽住姐姐的手臂, 要带她一起去吃除夕家宴, 并高兴地笑着道“以后姐姐和这个人再也没有关系了、真是太好了”时,却见微低着头的姐姐, 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嗓音微哑道:“今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苍茫的夜色下, 青莲居的室门,随着女子动作, 轻轻地阖上了, 门外,方才还满心欢喜的萧妙莲,心中立涌起了不解与担心, 她望着姐姐的身影随门阖隐没, 怔怔转首,看向身旁的家人问:“……姐姐她怎么了?”   无人能答, 就连室内门后的萧观音, 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知今夜是除夕,她当与家人一起用宴守岁,明知她现在这样一人待在青莲居内, 在这样的特殊节日很不应该,会让她的家人,为她担心,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因她实在无法强颜欢笑地去用宴守岁,在这普天同庆的时日,她无法欢喜半分,不仅笑不出来,好像……还要哭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只是一想到宇文泓看她的眼神,想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忍不住心里难受……所谓心如止水,她早没有了,在与宇文泓分离的日子里,在知与宇文泓和离一事后,在今日突然与宇文泓相见时,她的心,只要与他有关,一直都是乱的,似乱麻纠结,纠缠得不成形状,到今日此时,在与宇文泓久别重见、却是那样并不愉快的会面后,愈发纠缠紧勒着她的心,打成死结,迫得她心中闷疼,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宇文泓说,她只当他是一个丈夫的空壳子,而不是宇文泓本人,若她哪日改嫁,只要对方是她丈夫,占了她丈夫的名义,不管他是谁,都可以随意牵她的手、吻她抱她、和她同床共枕……她会这样吗……   ……她与宇文泓疏离,是因为他们已不是夫妻,她需守礼,与他保持距离,若她哪日再嫁为人妇,会因为这个夫妻名分,而允许那名是她新丈夫的男子,合乎夫妻之礼地触碰她,就像宇文泓从前对她做的,抱她吻她,同床共枕吗……?   ……不……只这么一想,她好像就在心底排斥此事……可这是合乎礼仪的,若那名男子是她丈夫的话……为什么会对此心有排斥感……为什么同样曾为丈夫的宇文泓这样对她,她就不会反感,为什么……   茫茫迷思,像织成了一张密网,困住了不懂情爱、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女子,除夕夜色渐渐深浓,女子心中的迷思,也如夜色越发深重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妇人温柔的声音,“观音,是母亲。”   蹲坐在门后的萧观音,忙站起身来,在强自平复了下心绪后,伸手打开了房门,晕黄的廊灯照耀下,母亲静静地朝她面上看了一会儿,走入房中,握着她手,边携她走至窗下,边和声问她道:“怎么了,观音?”   母亲待父亲和弟弟态度冷淡,但待她和大哥妹妹,总是一如既往地慈和,温柔望着她道:“心里有什么事,就同母亲说说,说出来,许就好受些了。”   萧观音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遂也无法向母亲明说,只是道:“女儿没事,女儿只是心里有点乱……”   母亲身体初愈,平日里天入夜后,是不会在这凛寒天气出来走动的,现下却为她过来了,萧观音为自己的任性,感到惭愧,向母亲道歉,母亲却含笑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看你这样闹小脾气,心里却是有几分高兴的。”   “这样的小脾气,妙莲从小到大,不知闹过多少次了,可你之前,却一次也没有过”,母亲温和望着她的眼神,似隐有叹息,“……就是在去年春天,身不由己地嫁人时,也没有……从小到大,你事事都为旁人着想,却从不为自己想什么,母亲看你这样,心疼……”   萧观音道:“我是萧家的女儿,凡事为家人着想,是应该的。”   “可你从来都是为旁人喜,为旁人忧,从不为自己想什么”,母亲道,“我希望,你多为自己想一想,多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心里不高兴时,任性一些为无妨。”   母亲顿一顿道:“我像你这么大时,其实并不事事循规蹈矩,做过不少任性之事呢。”   萧观音从前自卫家那里,听过一些母亲姐妹的事,都道母亲闺中性情善和淑雅,而她的小姨清河王妃,性子则任性一些,此时听母妃这样说,不免惊讶。   母亲看出她的惊讶,笑朝她眨了眨眼,一瞬间竟似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嗓音带笑,“偷偷任性。”   “有些事,是少女心性,留在那一年,单纯成了记忆,有些事,许是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一直影响到如今,真的任性错了……从前,我总是耿耿于怀,这次大病一场后,倒想开一些,许是缘分使然,命中注定罢,若无那次任性,后来我也不会与你父亲结缘,也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因为弟弟迦叶之事,平日母亲与父亲关系不睦,萧观音听母亲突然提到父亲,心微微一颤,却见提到父亲的母亲,神情温和,眉眼间并无怨怼之意,静静望着她道:   “你和你的哥哥妹妹,我是一样爱的,只是其中最放心不下的,并不是平日里爱使小性的妙莲,而是永远都不会生气的你,观音,你自小生得太好,性子也太干净,母亲总是放心不下你,见你小时候说愿随我礼佛,就顺势一直将你留在我身边,令你少见外人,使得长年累月下来,你性子越发异于常人了,如今想来,也许是我错了,不该这般,让你眼里看得到佛爱世人,却看不到自己。”   萧观音怔怔问道:“慈爱世人,难道不对吗?”   “对,但在爱世人前,观音,你要先爱自己”,母亲温柔轻抚上她的面庞,凝望着她问,“你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是为长乐公的事吗?”   “我……说不清楚”,萧观音踟躇地回答着道,“母亲,我心里很乱,想不清楚……”   “没关系,你还年轻,一世还长,可以慢慢想”,母亲道,“过了今夜,又是新的一年了,人世长远,总会想清楚的。”   虽然与母亲也没说什么,心里也依然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但这样与母亲说了会儿话后,竟像是好多了,萧观音点了点头,像妹妹妙莲平日那般,依偎在母亲身边,轻轻地道:“我听母亲的。”   母亲淡笑,“不要只听母亲的,更要听听你自己的心,也许现在还听不清楚,但只要去听,总能听明白的,过去你做了许多年萧家的女儿,后来又为萧家做了长乐公夫人,新的一年,做你自己,观音。”   满城的烟火,在子正时分,绽放在璀璨的夜空中,除夕宴散,是新的一年了,宇文清望着父王的那些姬妾,拥站在廊下,欢笑着抬头仰望夜幕烟火,想从她们的面上,寻出几分近似萧夫人的影子来,却是徒劳,父王藏得这样好,难怪这些年来,一直不为人知。   若不是偶然查知,大夫许节竟是在父王授意下,去为萧夫人治头疾的,他也不会想到,那幅女子画像,所绘不是萧观音,而是她母亲这一可能。   他无法查知当年父王与萧夫人之间的每一处旧事细节,但能查知这一可能,已可行事,他恩威并施地收买了许大夫,作为己用,试令萧夫人似重疾难治,令许大夫告诉父王,萧夫人是为女儿观音忧思至此,长此以往,或有性命之忧,竟真换来了萧观音与二弟的一纸和离。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因他没有想到,杀伐决断的父王,会为萧夫人特殊至此,他全了自己一愿,但也大大得罪了母妃,在母妃生辰那夜,他毅然决然地将萧观音带离母妃居室后,这钉子,就扎在母妃心中,依母亲性情,许是一世拔不出了。   但,值得,宇文清望向漫天烟火,新的一年,她不再是长乐公夫人。   不再是长乐公夫人的萧家大小姐,受全城热议,名花将为谁主,但她本人,却似无意再嫁之事,平日所交游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名门子弟、英才俊杰,反是些平民百姓、贫苦之人,她在世人的惊讶热议声中,将自家的一处别业,改为善庄,聘请大夫,在内为家境寒微之人免费治疾,常于庄内施粥赠药,并收容一些无家可归之人,作为施行善举的帮手。   其实在此之前,萧观音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碍于身份,迟迟没有施行,新的一年,在母亲的支持下,她遵循自己的心,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数月下来,过得颇为充实忙碌,有时忙碌间一恍惚,都觉之前两年的长乐公夫人生活,好像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当闲静下来时,她还是会常常想起她曾经的丈夫,但,如母亲所说,顺其自然、没有执着心乱之事的她,不再那么纠结难解了,一时想不明白无妨,总会慢慢清楚的,这数月的时间里,她有断断续续听说宇文泓的事情,听说有位神医在为他治病,听说他心智比从前好了些,听说他有件事处理得很妥当,使得雍王殿下还破天荒赞了他几句……   听说了不少,只是,自去年除夕后,身处一城,再未见过了,这日,萧观音人在善庄内,帮大夫晒药草时,见莺儿急急走近道:“小姐,长乐公来了!”   萧观音闻声抬头看去,见日光下,真是宇文泓向她走来,一时怔得也不知要说什么,在沉默片刻后,如仪一福,嗓音沉静地问道:“长乐公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十九岁的长乐公,面无表情道:“来做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1 16:35:11~2020-05-12 17:0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长歌 2瓶;miaomiao2014913、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借宿   因为上次见面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 彼此又弄得那样不愉快,萧观音再见不是她丈夫的宇文泓, 心中滋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而宇文泓心中是否同样似她所想, 她不知道,因宇文泓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么,只听他声如沉石, 硬邦邦地从口中蹦出四个字,“来做朋友。”   这四个字, 萧观音一下子真不知该怎么接, 说“欢迎”自是不妥的,单点头说个“好”字,也感觉怪怪的, 于是她思考来犹豫去, 默了半晌,都没接话, 而这沉默, 落在宇文泓眼中,那就有些不妙了。   原本走高冷路线来到这萧家善庄的宇文二公子,面无表情、宛若覆冰的一张脸,在这日光下的长久沉默里, 隐隐浮起裂痕。   ……距离去年除夕日她说“做友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难道这话,还有时限?!难道过了这时限,连友人也做不成?!   于是,看似高冷的宇文二公子,唇角不为人觉地微抖了抖,嗓音僵硬地追问了一声:“……不行吗?”   这其实是颇为心虚忐忑的三个字,但因宇文泓板着一张脸道出,语气也沉冷沉冷的,听在外人如莺儿耳中,便是一句冷冰冰的逼问,中还似带着威胁之意。   ……不行吗?!……非要跟小姐做朋友似的!   从前的姑爷——宇文二公子这几个月的转变,莺儿也是听在耳中的,听说那大夫极厉害,二公子叫他治得渐渐没那么呆呆傻傻了,不说有多聪明,但至少,一点点地在向正常人转变了,但,在向正常人转变的同时,二公子的性情,也越发坏了,不再成天傻乐的他,从一个极端,倒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成天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有时候还会突然发狂,听说他有次本来好好地在跟一帮子弟喝酒,结果喝着喝着突然发疯,猛地暴揍其中一人,差点将人给打死了……   莺儿这么一想,看宇文二公子都有点后背发寒,幸好小姐在他这样暴戾前就跟他和离分开了,不然哪天二公子喝醉发疯,将拳头落在小姐身上,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替小姐暗暗庆幸的莺儿,又为二公子突然来找小姐这件事感到恐慌,她默默看向小姐,见小姐在二公子的“逼问”下,默了一瞬道:“自是可以的。”   远来是客,萧观音暗想,自己面对宇文泓,不该总不知如何是好,心乱地不像她自己,事情都已过去数月了,她面对他,应当以平常心相待,既非夫妻,而是从前相处愉快的年轻男子,对他,自是当以友人相待,一言一行,与友人标准相合就是了,不必总想来想去,拘拘束束。   这样想定,将曾经的丈夫,视作友人的萧观音,秉持着“待客之道”,吩咐莺儿去烧壶茶、取些茶点来招待客人,并对宇文泓道:“此地简陋,茶点都是寻常之物,还请长乐公担待些。”   原本长乐公主动上门来做朋友,还有点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叫萧观音之前那沉默一吓,将不甘立抛远了些,巴不得能与她做朋友,能做朋友已是好的了,萧观音一句“自是可以”,叫受吓的长乐公,暗松了口气,哪还管茶点寻不寻常,纵是萧观音此刻命人端来馒头咸菜,他都能为有理由在她这里多待些时候,而肯细嚼慢咽地拖时间咽下去的。   在萧观音眼里,她与长乐公,自除夕之后,已有数月未见,但在长乐公宇文泓本人这里,可不是这般,在这数月的时间里,他隐在暗处,瞧了他的娘子不知多少次了,只是一直未曾近前。   在惊知和离之事后,他飞马回京,一是为速查此事背后因由,二是为与娘子相见,在一解相思之苦的同时,宽慰她不必担心,告诉她,他会想办法让和离之事作废,让他们回到从前,但,他所以为的长久分离后的相见,是萧观音会与他一样,激动欢喜,在细诉相思后,两人会抱在一处,再说和离之事,商讨该如何设法复合,而现实,却与之南辕北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他透心凉。   ……哪里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欢喜,又哪里会想着与他复合,乍一和离,就陡然冷淡,在没了丈夫名分后,萧观音立与他疏冷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他!   ……和离之事,固然令人怒恨交加,但他这些年一直遭人算计,早习惯了旁人对他的恶意,习惯了时不时被|插冷刀,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也如之前那些阴招一般,他宇文泓接招拆招就是,反正他是需与他们一直斗到最后的时候,斗就是了!   ……他习惯了被人算计,被人插刀,因他宇文泓一直被人厌憎,旁人对他态度如何,他无所谓,他早已习惯,可萧观音不同,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世上人都对他态度严冷,他也可半点也不在乎,可萧观音一与他和离,就避他不及、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无情态度,真是叫他的心,都要碎了……   ……碎到不甘灼心、愤恨难平时,他也有想着罢了罢了,他宇文泓在与萧观音成亲前,一人过了那么些年,好好地活下来了,难道离了她,就活不下去了吗?!不过是回到从前罢了,有何不可?!还更清静些,没有这情爱打扰,他可以更专心于他的正事,也不必因萧观音的缘故,藏匿自己的真实性子,改变一些行事作风,令自己缩手缩脚,不是很好吗?!做一个无心无情、没有软肋的宇文泓,难道不好吗?!   ……好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时,长乐苑中,却到处是她的影子,他一人用饭,她就坐在他的身旁,笑意盈盈,他一人就寝时,迷迷糊糊一恍眼,好像看见她就歇在他的身边,窗下、廊边、庭中……好像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每每被这些影子逼得要疯时,他得悄悄去看她一眼,才能平息这狂乱的心潮。   与他相思若狂相较,她的日子,可真是好极了,半点不受和离之事影响,也半点想不起他这个旧人前夫的,每天忙于打理善庄之事,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热热闹闹,有滋有味,好像将之前两年作为宇文泓之妻的人生,全抛到九霄云外,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有借她的善事,安排人入这善庄,在保护她的同时,时不时地将他宇文泓的一些事,在她耳边说上几句,对此,她从来都没什么反应,不管是他聪明些了、好看些了、被赞被骂了,她都是神色淡淡,不知有没有听在耳中,也从不追问什么,一副忘却前事、漠不关心的模样。   萧观音不关心宇文泓,而关心萧观音的人,真是多了去了,萧家小姐深居府内,外面眼馋的人再多,也不好往她家里跑的,可她自己走出家门,那就不一样了,有为一睹传说中的倾国美人,扮瘸扮穷往这儿跑的,也有子弟为献殷勤,跑到这儿来说要帮忙行善的,萧家有派管事家丁等,帮她处理类似的事情,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他的人,在悄悄把这些别有用心的漏网之鱼,设法往外撵时,发现庄内也有人悄悄地在做同样的事情,这一查,那人,竟是他大哥插在庄内的人手。   倒是兄弟同心,想到一处去了。   宇文泓想到此处,心中冷笑不止,和离之事,十之七八与他这大哥有关,且记上一笔,以后一并要他偿还,只是这以后,离现在尚还有段距离,甚怕在这段距离中,萧观音成为他人妇的他,只能先认了这“朋友”的身份,过来近水楼台,撵走她身边的狂风浪蝶。   ……纵是一世无情,她也只能是宇文泓的妻子,早晚他会将她重新迎娶回来,而目前,能做朋友,总比形同陌路好,再这么身处一城而不想见,渐渐不太傻的长乐公,怕是真要有点疯了,宇文泓被萧观音引至待客的厅中坐了,看她揽衣在他对面坐下,边等待莺儿端茶过来,边抬眸向他看来,不由端正了些坐姿,将脊背挺得笔直。   ……今日过来,他自是有注重仪容衣裳,临走前,瞧着还是颇精神的……   ……既然从前咋咋呼呼的宇文二公子,再怎么待她好,都不能挑动她半点情思,那新的呢?   想从头再来,给萧观音留个新印象的宇文泓,不知何为用力过猛,他本就凝肃着一张脸,再这么气势凛凛地坐着,瞧着好像不是友人上门做客,而是专门来找事的,下一秒就要掀桌子了,看在旁人眼中,着实是有点吓人的……   莺儿小心翼翼地将茶点呈上,看看小姐,再看看曾经的姑爷,忐忑地站在一旁,萧观音倒不怕什么,只是看宇文泓这般,相比从前,真的沉稳多了,这样坐着不说话的样子,有几分像位将军,有不怒自威之势,乍然间叫她,还真有点看不习惯。   既是友人,关心日常是寻常之事,萧观音饮了半口茶,开口问道:“最近……都还好吧?”   走新风格的宇文泓,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心想既是友人,那他也是可以关心她的,遂问:“你也……都还好吧?”   他是明知故问,萧观音果然也说,“一切都好。”   简单的问答后,厅内又陷入沉寂,一旁侍立的莺儿,看从前大大咧咧、饮极品香茗也如喝凉白开,堪称“牛嚼牡丹”的宇文二公子,此时在小姐面前,竟像个真正的贵族子弟,举止翩翩地品茗,不由感觉有点惊悚,疑心他是被鬼附身。   而萧观音看宇文泓这品茗架势,一怔之后倒有些不好意思,“这茶粗得很,权当解渴用,品不出什么的……”   硬是拗了会翩翩贵公子架势的宇文泓,也是拗不下去了,再又品了一小口后,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心中有点焦灼。   原先,他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是想着赖着同萧观音说会儿话后,天就快黑了,黑了,就可以蹭个晚饭,等蹭晚饭到夜深,神都城城门关了,他这友人,就有理由,可在这城外庄内借宿一晚,如此一二三地下来,就可以与萧观音多相处些时候,但现下,他不知要同她说什么,好像要直接死在第一步上了,若还没蹭到天黑,萧观音就开口赶人,怎么办呢……   萧观音看宇文泓眉头微凝、欲言又止,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已在心内斟酌许久、越想越是焦躁的宇文泓,陡然听见萧观音这样问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直接跳过了一二三的步骤,脱口而出最后的目的道:“我今晚想睡你这里。”   “砰”地一声,莺儿手中的茶盘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2 17:05:50~2020-05-13 16:5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画扇浅醉、太清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轻笑   “嗡嗡嗡嗡嗡”, 圆溜溜的茶盘,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 “啪”地一声, 扣砸地上, 没声儿了, 厅内,随之一片沉寂, 道出“虎狼之词”的宇文二公子,依然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怔怔看他的女子, 表面有多淡定,内心就有多焦灼, 恨不能抽自己俩大嘴巴子。   ……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张嘴巴,伶俐得很,咋一见萧观音, 这嘴, 就老跑偏呢?!!   懊悔无用,当务之急, 是赶紧补救, 不能让萧观音以为,新的宇文泓,傻是不太傻了,但人成了个道貌岸然的大色胚,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心中着急的宇文泓,欲张口解释,但他刚开口道了个“我”时字,恰对面的萧观音,也问出了一个“你”字,两人俱一怔后,萧观音望着他道:“你先说……”   宇文泓默了默,两只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萧观音道:“我……方才的意思是,我今晚想借宿在这里,天色不早了,我……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再车马奔波地回城了……”   萧观音之前还以为宇文泓那句“今晚想睡你这里”,是想像从前做夫妻时,在长乐苑那般,与她同榻而眠,此时听宇文泓这样说,方知自己刚刚是误会了,不由在心中感到不好意思。   许久不见,纵是一直有听到关于他的事,但她看宇文泓,还是不由将他当成那个小孩心性、随心所欲的长乐公,但,他不是了,确实如传言所说,他不太一样了,人沉稳很多,一言一行,都有几分,像是真正的十九岁的年轻男子了。   萧观音在心中默然想着,而宇文泓看她不说话,不由在心里又有点发慌了,紧张到一张脸愈发凝重,盯望着萧观音问:“……不行吗?”   ……不行吗?!又在冷脸威胁小姐了!!   一旁的莺儿暗暗腹诽,又是焦急,平日里府中两位公子和卫家表公子,时不时会过来这里,但今日,他们恰都没来,这庄子里只有一些管事家丁,要是长乐公在这里使蛮,谁能来保护小姐呢?!   莺儿暗暗为小姐感到担心,而被担心的萧观音,则不会想到这里去,她知道这世间并非全善,有许多可怕之事,有许多伤人之举,可她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开始,好像在心中认定,宇文泓是不会伤害她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的。   望着她曾经的夫君,萧观音含笑点头道:“可以的,只是此地因被改做善庄,布置相较从前,简陋许多,客房也是,因被充做收容之所,内里布置仅床几等物,相较长乐苑,十分简单,你或许会歇不惯的。”   宇文泓闻言暗松了口气,唇际忍不住微微上翘,又觉这般不够庄重,硬压了下去,仍保持着端肃神情,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年轻长乐公道:“无妨,我在军中时露天为营,没有什么歇不惯的。”   其实在还没有和离时,萧观音有想过,等宇文泓回来后,要细细问他军中之事,问他在军中的细致日常,但没想到和离一事,来得那样突然,宇文泓回来后,相见又是那样不快,她也没机会问出口,一直到现在,都不知在千里分离的那些日子里,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默思须臾,萧观音想起宇文泓说“身体不太舒服”,关心地道:“你哪里不舒服?庄子里正好有大夫,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宇文泓身体哪有什么不舒服,婉拒道“不必麻烦”,但萧观音道:“大夫就在外面,不麻烦的”,说着就让莺儿将大夫请进来了。   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把脉探来,宇文泓心里不由敲起小鼓,生怕大夫说出一句“长乐公身体好得很,半点毛病也没有的”,他暗自忐忑地望着拈须把脉的大夫,看这老头把了半晌后,望向他道:“长乐公近来,夜里睡得不大安稳吧?”   宇文泓立将这“夜里睡不安稳”的危害,放大了十倍百倍,说了好些因此白日里头痛体乏之类的话,老大夫慢听他说完,给他开了方安神汤,嘱咐他睡前喝上小半碗后,又同他说了些助眠的法子,天色渐黑,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了。   善庄内,萧观音与众人是一样吃食,为将更多的钱财用在为人治病上,平日生活简朴许多,她在庄内衣裳朴素,饭菜也很是寻常,尽管为宇文泓到来的缘故,厨房多加了两个菜,但因庄内本就没什么珍贵食材,这顿晚饭,还是十分简单家常。   简单家常的晚饭中,新的长乐公宇文泓,为保持形象,十分得体地慢慢吃着,夹菜是一小筷一小筷,饮酒是一小口一小口,一番矜持做派,与他从前大吃大喝、大快朵颐、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模样,大相径庭,看在萧观音眼中,不由是觉得庄内饭菜不合宇文泓口味,所以他才吃成了这般“樱桃小口”,用了一碗饭后,就放下了筷子,不像在长乐苑时,总还叫嚷着再添一大碗饭了。   膳罢,萧观音将宇文泓送至他歇息的客房门前,告诉他道:“待会儿,会有人送熬好的安神汤过来的,用了汤后,早些睡吧。”   几个月里,才有这一次真正面对面的相见,宇文泓很想留萧观音再说说话,但他又不知该如何相留,从前是夫妻,他根本无需思考的,直接搂着萧观音进屋上榻就是了,想同她说多久话,就可以说多久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无需想七想八的,可现在,他套在了这个劳什子“友人”身份里,一言一行都得斟酌,处处缩手缩脚,不知如何才最得体,如何才能做一个她可能会喜欢上的宇文泓。   夜色中,宇文泓想了又想,又怕言多必失,又怕自己嘴瓢,最后,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道:“多谢。”   萧观音是真不太习惯身前这位十分规矩的长乐公,望着他一副板板正正的模样,以主人身份道:“不必言谢,你借宿在我这里,我自然当尽地主之谊,招待好你。”   将走之时,她又问了一句,“夜里为什么睡不安稳?”   宇文泓望着将走的萧观音,心中的依依不舍,令他讲了句实话,“我一个人,总是睡不着。”   宇文泓心想,思念朋友睡不着,好像是件正常事,古代好像还有位大诗人,因为夜里想朋友想到睡不着,下榻起来走来走去,写了首思念友人、流传千古的好诗来,既属于正常事,那么,说与萧观音听,并不是失礼之事。   繁星璨璨的夜空下,宇文泓望着他的“朋友”萧观音道:“我想我的‘朋友’,想到睡不着。”   又是“一个人睡不着”,又是“想朋友睡不着”,萧观音再迟钝,也听明白宇文泓口中的“朋友”,是曾与他同床共枕的朋友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因她有时,也会想曾同床共枕的友人,想到睡不着呢……   “……喝了那碗安神汤,应就能睡着了”,萧观音说了这一句后,不再说什么了,一福离开,她人回到自己房中,盥洗梳发,遣散侍女,一人在室内看了会儿书,又踱走了好一会儿,渐渐夜已深了,却始终没有睡意,好像心内有什么,放不下似的。   已是初夏时节了,夜间有些闷热,这样总是心燥地睡不着,渐渐身上,也有些嫌热,似要出汗了,萧观音原要推开花窗、吹吹凉风,但甫一开窗,就见不远处的蔷薇花树旁,站着一人,见她看了过来,下意识要将身子往树后藏,藏了一下后,又意识到自己这样是欲盖弥彰,似含羞的大姑娘,慢慢地将头重探出来了,默默地望着她。   万籁俱寂的夏夜里,唯有虫声唧唧,萧观音望着那花树旁的年轻男子,一惊之后,轻“嗤”一声,手背掩口,笑了出来。   ……这个样子,倒像她从前认识的宇文泓呢。   以为宇文泓有事找她的萧观音,打开房门,边走近前去,边问他道:“这么晚了,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心里真正所想,越过了朋友的范畴,怎么能说呢,宇文泓静默不语,而萧观音忽地想起饭量很好的宇文泓,今夜在她这里用晚饭时,像小鸡啄食,没吃多少的,想必这会儿已经饿了,便问他:“你是饿了要吃夜宵吗?”   来“要饭”,总比大半夜偷窥前妻,敞亮好听一些,宇文泓点点头,萧观音因想这时候庄中厨娘睡下了,劳累她们起来也是麻烦,遂道:“你跟我过来吧,我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夜已深,好像整座庄子都已睡了,唯有他们二人醒着,凉风轻拂,夏虫低鸣,宇文泓跟在萧观音身旁,一步步地走着,听她说他和过去不太一样、看着成熟许多了,默了默道:“过去呆傻,令人生厌。”   萧观音道:“不讨厌的。”   宇文泓脚步微一顿,看着萧观音问:“那……现在呢?”   萧观音抬手掠一掠为风吹拂的鬓发,“现在……和过去很不一样,不一样的,有点不太像你……”   “那……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还是,有点点喜欢?   虽然心底不想承认,但他今日这番举止做派,是有几分学了她那玉郎表哥的,宇文泓暗暗忐忑地等待一个答案时,正好萧观音推开了厨房房门,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从她脚边跑过,吓她一跳,一转身,正好扑在了宇文泓身前。   “没事没事,是耗子……”   撸起袖子的宇文泓,正想好好表现一下,逮耗子以讨娘子欢心,却见那条黑狗突然窜了进来,一口逮住了那小毛耗子。   ……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轻松轻松再转折   感谢在2020-05-13 16:57:00~2020-05-14 16:3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ugita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git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和晏无师抢峤峤 3瓶;夜璀璨 2瓶;阿嘻娇娇、欣、糖多不怕猴、桃之夭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询问   表现的机会没有了, 扑在他身前的人,也因危险解除, 离开了他的怀中, 宇文泓看那多管闲事的黑狗, 真是万分不顺眼地感到牙痒, 而惊魂未定的萧观音,看黑狗逮了耗子后, 就冲出房门去了,轻轻舒了口气,双眸流露出欣慰之意。   欣慰一瞬, 萧观音忽地想到自己方才受惊,一转身正扑在宇文泓身前, 这一举动, 甚是不合友人之礼,不由面上有点发烧,低对宇文泓道:“我失礼了……”   宇文泓愣了一下, 才明白萧观音这句“失礼”是指什么, 想到他们从前做夫妻时,搂搂抱抱再寻常不过, 哪像现在碰一下就是“失礼”, 宇文泓心内不由发涩的同时,将那害得他丢了丈夫名分的恶人,在心中咒骂不停。   ……虽然难过没了丈夫名分,宇文泓对萧观音来说, 最多就是个友人这一事实,但他不得不承认,丈夫这名分,好使极了,可让萧观音,只属于他一个人,可让他做许多许多唯有丈夫可做之事,可让萧观音不会时时谨慎守礼地与他保持距离……这一名分,绝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一想到谁人占了这名分,就可获得萧观音的百般关怀,就可同萧观音搂搂抱抱、同床共枕,他简直可以气疯……   ……之前,在一次宴席上,有纨绔子弟,根本不将他这二傻子放在眼里,醉酒之后,忘了他也在当场,搂着一歌姬嚷喊“观音娘子”,道要将萧观音娶回家去,夜夜笙歌,满口污言秽语,气得他动手将那人揍了个半死,这一揍,那些对萧观音心存觊觎的子弟,都消停些了,但他那慕色大哥,不是会被他这一举动,给震慑住的人……   ……震慑不住、心存旖念亦无用,大哥有升平公主为妻,萧观音绝不会允许自己同大哥越矩,只怕大哥会在得不到后开始强求,放在萧观音身边的人手,还是再多些为好……   ……还有,萧观音不会同有妻室的大哥有什么,但她那表哥卫珩至今没有娶妻,他有听耳目说,卫珩来这善庄次数不少,男未婚女未嫁的,本就有情,现在又没了阻隔,保不准过段时间,改嫁之事就提上议程了,得想办法给卫珩弄桩婚事成家,以萧观音的德行,卫珩成了家,应就能与这表哥无奈断情了……   总之,纵是他暂时做不了萧观音的丈夫,这丈夫名分,谁也别想占去,谁也不能占去,在心中想得咬牙切齿的宇文泓,面无表情地随萧观音走进厨房,帮她点亮了房内的灯,看她在厨房内翻找一阵后,面含歉意地对他道:“想来是因为夏天天气炎热,厨娘怕食物馊坏了,厨房内也没存放现成的吃食,要不,我现煮点粥给你吃吧?”   宇文泓微讶问道:“你会煮粥?”   其实萧观音没煮过,但她知道煮粥就是水里加米,而后煮上几刻钟时间就可以的,没甚难度,便道:“我可以试试,应该能煮成的。”   宇文泓倒不是贪吃一碗粥,但想这样可以同萧观音多相处些时候,便道谢点头,当下两人揭开了厨房米缸缸盖,却在第一步就犯了难,这米,应该取多少呢?   纠纠结结地试取了半碗米后,淘澄完又在加水的时候,犯了难,不知淹没米面多少,才是正确的煮粥水量,萧观音倒水入锅的手,一时倾一时停,等看水像汪洋大海一样,在锅里溢开后,她心中原有的自信,也像被大水冲散了,暗暗忐忑地绕走到灶膛后,拿起了打火石。   宇文泓怎么能见萧观音为他烧锅,立道:“让我来吧,我力气大,撅折柴火快,烧火烧得旺,能快些把粥煮好”,说着就直接坐在了灶膛后的小凳上,生火烧柴,不给萧观音拒绝的机会。   原说要煮粥给宇文泓吃,但到头来,却让客人自己动手烧锅,萧观音心中甚觉不好意思,可又不知该做什么,心里乱乱地在厨房转走了一会儿后,发现了一包干莲子,眼睛一亮,看向宇文泓道:“我们可以煮莲子粥的,你想不想吃莲子粥?”   宇文泓哪里会否定萧观音的话,闻言立点了点头,看她因为终于找到事情做,而有几分喜滋滋的,认认真真地清洗了好些干莲子,放到半开的锅中去了。   萧观音不知道煮莲子粥,要事先要将干莲子浸泡个把时辰,并进行去芯,就这么将之洒入了锅中的水米里,而第一次烧锅煮粥的宇文泓,不知道冷水煮粥,是先要用大火将水烧开,而后转小火慢炖的,灶膛里的火,被他烧得一会儿旺,一会儿小,甚至还有一阵儿,因为他悄悄看萧观音,而忘记添柴,熄灭了都不知道。   如此“夫妻”二人合作出来的一道莲子粥,熟透散香时,萧观音揭盖看去,见锅里的粥没有特别粘稠或稀薄,暗松口气,以为大功告成,拿了一只碗,将之盛出,等变凉一些后,捧与宇文泓,又洗了一把小瓷勺,塞到他手中。   接过碗勺的宇文泓,以友人身份,道了一声:“谢谢。”   说出这两字的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怪怪的,而从未见宇文二公子对她这般客气过的萧观音,也怔了一怔,方慢慢道:“不用说谢谢的,我……我是此地主人,当尽地主之谊。”   缓缓说出这句客套话的萧观音,声音渐低,想起从前在长乐苑时,她每次向宇文泓道谢时,那个大男孩一样的宇文泓,总是隐有不满不甘地望着她道:“不用说谢谢的,我是你丈夫啊”,好像嫌她客气到见外,觉得她说一句“谢谢”,是与他宇文泓——她的丈夫生分了。   ……但,不是丈夫了……早不是了……   萧观音坐在另一张小杌子上,望着身边这个与她再无夫妻名分、也转易了性情的宇文泓,看他这样捧着粥碗、乖乖坐着的模样,倒有几分从前的影子,让她对“新宇文泓”不习惯的感觉,褪了不少。   手碰了碰碗壁、感觉粥已温凉的萧观音,想宇文泓好久之前就已饿到来找她要夜宵吃,这会儿定是越发饥肠辘辘了,催促他道:“快吃吧,粥不烫了。”   宇文泓“嗯”了一声,舀了一勺入口,立刻感知了苦莲与白米等量熬粥的威力,下口如饮药汤。   萧观音看喝粥的宇文泓眉头忽地一抖,惊问他道:“怎么了?……粥很难喝吗?”   “没有没有……挺好的”,宇文泓面不改色地大口喝粥,希望赶紧将这碗苦粥喝完,而萧观音看他大口大口饮粥的模样,同今日晚饭吃得特别斯文的宇文泓很是不同,更像是从前长乐苑里餐餐都用得很香的宇文二公子,唇际不由浮起笑意。   看宇文泓嚼吃莲子吃得很“欢”的萧观音,想他真的很爱吃莲子,不无惋惜道:“要是厨房里有素肚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煮莲子素肚汤,不必煮粥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似乎不太合宜,毕竟,莲子素肚汤,是做夫妻时煮给宇文泓喝的,现在身份不同,这样提起过去的事,似是很不妥当。   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被拘着的感觉,令萧观音心里泛起涩涩的感觉,一直涌至舌尖发苦,不说什么了,只是微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而正吃神奇莲子粥的宇文泓,因萧观音提起莲子素肚汤,回想起那久违的神奇味道,混着现在的莲子粥口味,在这寂静的夏夜里,于他口中无声酿了一会儿,竟似酿出点儿奇异的甜来,在他想着过去的事,望着身边的萧观音,用着她为他亲手熬煮的莲子粥时。   丝丝的甜,让他本来苦得发僵的唇角,都不由悄悄浮起,在这星子满天、凉风轻拂的夏夜里。   宇文泓想,他面对萧观音时,心总是很大又很小,很大,要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要她只能同他一个人好,只关心他一个人,心里也像他一样,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可又很小,小到他心底对她的希冀有很多很多,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可现实中,只要她肯对他稍微好些,肯对他笑一笑,肯给他一点点糖,他就已经忍不住地要弯起唇角了。   心思各异的片刻沉默后,萧观音忽地想起,莲子粥盛出锅后,是应加糖再用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宇文泓碗中都用了大半了,讷讷问道:“……粥是不是有点苦啊,要不要加点糖?”   “不苦”,宇文泓道,“莲子清甜,我很喜欢。”   萧观音松了口气,话也随意了些,“喜欢的话,下次来时,再煮给你喝好了。”   说罢一怔后即想,朋友之间,相邀做客,最是寻常,并无什么不妥的,释然的萧观音,静静笑看着宇文泓,看他又喝了两口粥,看了过来,望着她道:“我过段时间要过生辰,我有个朋友那天正好也过生辰,可不可以,一起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扯几句,这文主要就想写男女主的恋爱过程,因为作者之前文里,基本一见钟情或者没多久就爱上了,没有非常细致地写过恋爱是怎么谈的,从有火花到有好感到爱上到爱的死去活来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有篇倒是比较接近了,但没谈好就中道崩殂了),所以想写一本谈恋爱这方面的,又想男女主如果一看就才貌性情十分般配,也不太有挑战性,所以选了看起来不太可能会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女主类型,来作为本文人设,就想写写看起来不般配不可能相爱的人,是怎么爱到天雷勾地火的   相对作者其他文,这篇文写得比较平和,洒狗血的力度也比较小,要按作者以前写法,写到三十万字女主翻来覆去都经历了几次大风大浪了,或者直接按原型李祖娥史实写,这文风格就直接暗黑下去了,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作者对本文女主不太下得了黑手,因为萧观音的性格有点特殊,不像君妻女主“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越挫越勇遇强越强那种,观音虽然能走出风浪,但她中间心路会比较痛苦,作者不太忍心把这个黑手啊,往她身上招呼(话虽这么说,后面还是有一点小刀……)   这文篇幅大概只有臣妻一半(大概大概啊,作者估字数经常不准),主写男女主感情,其他杂七杂八都是为了推剧情以推动男女主感情,因为感情这种事,有时候不是单单两个人的事,是需要世事推动的,本来无缘或缘浅的两个人,因为世事缘分的一次次交集,就有可能渐渐缘深了,总之这文主要看谈恋爱就行了   感谢在2020-05-14 16:36:10~2020-05-15 17:0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好呀 4瓶;?上弦月?、冲啊大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来人   片刻的静默后, 女子轻轻颔首的动作,落入宇文泓的眸中, 唇际笑意更深, 凉粥的苦味, 也似消于无了, 他在她的询问下,随说些军中之事, 只捡轻松的讲,不拿那些血腥之事,惊着了她, 如此慢说着粥已用至见底,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只是今夜的分别, 来日方长, 宇文泓将萧观音送回她房前时,见那黑狗,正趴在萧观音房门前等她回来, 不由心叹人不如狗, 又问:“它还是没有名字吗?”   萧观音轻笑摇头,从前, 她有好几次想给爱犬取名, 但每次一想取名,宇文泓总要在旁打岔,说狗就是狗,不用特地费心思为它取什么爱称, 好像对她为狗取名一事甚是不满,还说有那时间功夫,倒不如给她正经夫君,另取爱称。   都已是夫君了,还要如何称呼呢,当时她这样问宇文泓,宇文泓在含笑望她片刻后,轻轻地道:“可以叫‘泓郎’啊,就像戏台子上,娘子总是这样唤夫君。”   其实应是一个意思,可作为妻子,“夫君”她唤得出口,后者她就不行了,好像唤他“泓郎”,意思就不一样了,遂一直到夫妻缘尽,都没有对宇文泓这样称呼过。   ……而现在,连唤“夫君”也不可了……   夜色中,回到房中歇息的萧观音,辗转反侧许久,都没有睡着,明明心中没什么事,可又像装着些什么,萦绕在她心间,她回想着今日与宇文泓的相见,这数月来,心里空落落的一处,像是因此填上了,不再因除夕的不欢而散和连月来的不再相见,而暗暗彷徨不安,心安了,好像在见到宇文泓后,在看看他,与他说说话,与他这样平静地相处了几个时辰后,她的心,由此安定下来了。   ……只是,还是不太习惯他现在的做派呢……   萧观音回想今日宇文泓一言一行,都像硬拘在一个翩翩公子的框架里,四肢都像有木偶线牵着,板板正正、木木愣愣的,不由轻轻一笑。   ……明日清晨,该用什么早点招待他呢?   榻上的女子,丝毫不觉她现下以主人身份思考这事,像极了从前在长乐苑做妻子时,思考丈夫的膳食,独自怀着这样散碎的思考,在淡淡的笑意里,渐渐沉入梦乡之中。   梦中,似有莲子清香,梦醒之后,天色已亮,萧观音要亲去厨房,嘱咐厨娘多弄些可口早点、招待长乐公时,却被侍女告知,长乐公在天未亮时,就已经离开善庄了。   不是从前无所事事、成日闲玩的宇文二公子,而是正正经经、忙于正事的长乐公了,萧观音再一次认识到这一事实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庭园里,为这突然的离别,心中浮起一丝失落时,又听侍女告诉她道:“长乐公留话说,他有空就过来帮忙积德行善,还请小姐不要嫌烦。”   ……不烦的……   明明人已经走了,可听侍女这样说,好像宇文泓就站在她面前,在明灿的日光中,亲口对她说出这句话,眸光真挚,或还浮着笑意,萧观音望着心中的幻影,再一次在心底道,不嫌烦的。   ……他来,她好像还有些欢喜呢……   原本如常帮忙大夫晒磨药草的一个上午,好像因昨日宇文泓的到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淡淡的药草香气中,随之萦绕着的,还有与往日有关的回忆,萧观音一手持杵,慢捣着臼中的药草,想起在长乐苑时,宇文泓有这样帮她捣烂凤仙花花瓣,而后用浸润了鲜红花汁的小毛刷,将她十指涂得如染丹蔻,阳光下看去,鲜艳如拂霞光,好看极了。   正心神散漫地悠悠想着时,在旁帮手的莺儿,忽然含惑问道:“小姐在笑什么啊?”   萧观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弯着唇角,也不知是何时弯起又为何弯起,她匆匆压下,并道:“……我……有在笑吗?”   莺儿点点头道:“好久没见小姐这样笑了”,说罢,声音又有点低,“自从去年冬天开始,小姐总是郁郁寡欢的……”   去年冬天,母亲生病,她与千里之外的宇文泓,忽然和离,后来,母亲的身体渐渐好了,可她与宇文泓的和离之事,是铁一般的事实,除夕那日,宇文泓突然回来,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样不愉快的相见后,之后数月,都将自己浸在善庄之事上,以暂时忘却其他,自觉过得十分充实忙碌,然……是郁郁寡欢吗?   萧观音握着石杵道:“……有吗?”   “有的”,莺儿笃定地点点头,又笑看小姐,“不过刚才小姐笑得好看极了,就像花儿慢慢开了一样,谁见了都要爱上小姐的!”   “别胡说”,萧观音轻轻嗔斥了莺儿一句,继续捣药,眸光落在自己粉白干净、未染花汁的指甲上,心中忽地有点空落落的。   ……今年秋日,长乐苑凤仙花开,是否将无人采撷,寂寞花开,又零落成泥……   ……还是,宇文泓会将鲜红的凤仙花,采摘下来,另为他人簪在鬓边,抑或亲自捣做成染甲的花汁,为其他女子,挑染指甲……   这样想着,捣药的动作,也不由慢了下来,一旁脚踩石碾磨药的莺儿,见原先盈盈浅笑的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如大雾散开,全都淡了下去,眉眼也微微簇起,正不解地要问怎么了时,听有脚步声近,抬头看去,见是阿措姐姐回来了。   自从与失散的家人重逢后,阿措姐姐日常大半时间,都不在小姐身边,常常会离开小姐数日方归,小姐也早将她的萧家侍女身份消了,还她自由,这样离开几日又回来陪伴小姐几日,已是寻常之事,莺儿也以为此次同从前一样,却没有想到,这一次,阿措姐姐是来同小姐道别的。   萧观音也没有想到阿措真的要离开,自阿措偶然与家人重逢团圆,她一直替她欢喜,还去过她家人现住的南平村做客过一次,平日里阿措想回家,她也从不拦的,消了阿措的侍女身份,让她来去自由,阿措每次回来善庄,她都只当阿措回来帮忙,并不将她萧家当侍女使的。   原以为以后一直都会这样,却没料到分离这样仓促,阿措将与家人一起回到故土,很快就将动身,虽知人世聚散寻常,但知道道理,与真正面对,是两回事,萧观音见与她相伴多年的阿措,真的要与她分开了,难免心生不舍,在分别的前夜里,独留阿措在房内,与她说了许多的话。   阿措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着,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似蕴满千言万语,但,一字也不能言,只能轻轻点头,让她不必为她担心,以眸光告诉她,往后,她会照顾好自己。   叮嘱许多,仍是不舍,萧观音牵握着阿措的手,轻轻地问她道:“真的一定要走吗?不能定居在神都城吗?”   阿措望她的双眸,总是平静的,但这一次,在微晃的灯火下,如有涟漪轻迭,在片刻的沉寂后,垂下眼去,隐下眸中波光,以指为笔,在她掌心,一字字写下一句,“故土有心牵之人,血浓于水,不得不暂做分离。”   一个“暂”字,叫萧观音心中伤感稍淡,她看着阿措问道:“还会再见的,是不是?”   “一定”,简单的两个字,阿措写得极认真,一笔一划,落在她掌心,如要烙进她心里,在写定最后一划后,抬起双眸看她,眸光沉定而又复杂,灯光下,真似有波光跃跳,叫她看不分明,只是见她唇微颤了颤,似是想尝试与她开口说话,但因无法言语,终归徒然,最终,无声地抿紧了唇,一如这些年来,继续沉默。   从前,阿措常常会为她守夜,这最后一夜,想到人世茫茫、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候的萧观音,出于珍惜最后宝贵的相聚时光,原想与同为女子、相伴多年的阿措,同榻而眠,再多说些话,但阿措却在沉默片刻后,轻轻地摇头拒绝了,一如从前为她拢好帐幔,将合着的双掌放在脸侧,做了个“好睡”的动作,祝她一夜好梦。   这一夜,萧观音没能做场好梦,因为伤感分别,她一直没有睡好,直至凌晨时候,方昏昏沉沉地,陷入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她听不清楚,也不知是梦是真,只是醒来时,阿措已经离去,房中无声,四下无人,不知今生何时再会,能否再有相见之期。   萧家善庄内,自此彻底少了一个人,而长乐公,如他自己所说,真常往此地来,每次来时,还带许多蔬果,采摘自长乐苑的菜地里,以供善庄食材,一日日光阴如水,渐至他与萧观音的生辰日,这一天,萧观音在中午回家与家人用宴庆生后,便坐马车,来到了离善庄不远的、神都城郊的月牙湖旁,她与她的朋友长乐公宇文泓有约,今日未正在此相见,泛舟游湖,共同庆生。   但,一直等到时辰过了许久,也未见宇文泓的身影,而天色越发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了,狂风啸吹得衣裳迭飞,也让萧观音心乱不已。   ……宇文泓不会无故失约的,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不会的,应该只是临时有事来不了而已,今日也是他的生辰,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电闪雷鸣,大雨落下,不得不登车回庄的萧观音,这样安慰着自己,在抵达时自家庄院时,见有一辆王府马车,停在善庄大门前,以为是宇文泓来了,忙在莺儿搀扶下擎伞下车近前,却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霎时僵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5 17:08:47~2020-05-16 16:5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非 2瓶;?上弦月?、小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不甘   自从家中, 搬至郊外善庄后,世子殿下有来过几次, 每次来, 她作为此地主人, 以礼相待, 世子殿下也仅仅是喝盏茶、说几句话就走,以为这次也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的萧观音, 这一次,也与从前一般,在惊怔一瞬后, 压下复杂心情,作为善庄之主, 将冒雨到来的世子殿下, 如仪迎至厅中,命侍女送茶。   面对世子殿下,她总是心情复杂, 一方面, 世子殿下屡屡救她,对她有大恩, 另一方面, 世子殿下那一夜的陈情言止,着实是吓着了她,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世子殿下,只好在世子殿下, 在那一夜后,再未提及那事,偶尔来这善庄坐坐,也只随问几句庄内之事,再不说些吓人之言。   滂沱大雨,浇得厅外雨帘一般,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厅内,茶炉雾气氤氲,莺儿将新沏的茶端上,萧观音奉与世子殿下,看他接过饮了一口后放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檀盒,递与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萧观音自是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再三婉拒来自世子殿下的生辰贺礼,世子殿下也不勉强,只是缓缓垂下手臂,望着她问道:“若这贺礼,是二弟所赠,你会收吗?”   没有否定的沉默,已然是她给出的答案,宇文清心中如针刺一般,目望向厅外密雨,一声又一声轰隆隆的雷鸣,如响在他的耳边,声平无波地问道:“为什么?你与他,早已不是夫妻。”   “……虽非夫妻,可为友人。”   “我与你,便连友人也做不得吗?”   “……观音敬重感激殿下……”   总是这样的话,他一再克制,怕她受惊,怕她为难,却总是只能换来这样的话,善庄诸事,他自有耳目探听,没了夫妻名分,她待二弟,依然不同,友人……她可与二弟做所谓友人,为何不能稍稍亲近他哪怕半分,总是客气疏离,在他陈情后,与他越离越远……   不甘,心底的不甘,已如粹毒一般,越激越烈,为她,他将母妃生辰那夜,可能发生的险事,设法令父王知晓,因这一举动,他招了母妃的恨,惹了父王的疑,却也换来了此后她的平安,尽管令自己前路更险,可他并不悔这一举动,至今也不悔,只是不甘,因她待已非丈夫的二弟,依然与别不同,而愈发不甘。   就像在幼时,他不甘父王更加疼爱二弟,明明他才是嫡长子,明明他生得更像父王,明明他处处追随父王的喜好,可父王总说,二弟最是像他,那时的他,还不能发觉母妃对二弟的复杂感情,只是见父王看重二弟,母亲偏爱二弟,心中危机感,一日重过一日……   于是,在无意间发现有人要害二弟时,他选择了沉默……   那时的他想,若是二弟真摔下马去,伤残了一双腿,他养这弟弟一世就是了,但,那次摔马,比他所以为的更加严重,差点要了二弟的性命,二弟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是真有些悔了,曾跪在佛前祈求,祈求他能够平安醒来。   或会有人以为,他当时只是在扮演一位怜弟的好兄长,心中实则在盼着二弟死,但其实,在二弟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望着二弟终日徘徊在鬼门关前,回想从前的兄弟友爱之事,是真盼着二弟能够醒来,只是,当二弟真的醒来后,望着父王与母妃欢喜近前,对二弟百般关怀,他的心中,又一瞬间,激涌起了杀意,想二弟还是死了的好……   ……义是真的,可妒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他名为“清”,表面光风霁月,而内里善恶浑浊不堪,唯一清澄些的,便是对萧观音的情,他对她的感情,十分简单,就是喜欢,他所想要的,也想得清楚,就是希望她眼里能看到他,能一点点地接纳他。   北雍迟早是他的,他会将天下女子所能拥有最好的,捧到她面前来,可她不肯看他,只看他的二弟,从前与二弟做夫妻时,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呆傻的宇文泓,如今不是夫妻,她依然待二弟与众不同,而现在的二弟,也与从前不同了。   是从前真心智痴傻、而今慢慢痊愈也好,还是装痴扮傻多年、而今渐露锋芒也罢,他多年经营,岂是二弟可蚍蜉撼树,从前还似幼时想着,二弟若真的有事,真的痴傻,他这哥哥,护养他一世就是,可一如幼时,一旦想他平安无事、心智正常,心中随即涌起的,又是一山不可容二虎的杀意……   ……身在人间,清风朗月,一颗心,却早就堕入深渊,若按佛家所说,他这样的人,该是入无间地狱的吧……   宇文清微移目光,看向人间的观音,看她已不再心无尘念,坐在茶几对面的她,微低着头,眉眼静垂,一言不发,像是无声地在等待着什么……   ……其实能猜到的,她在盼等着他快些走,盼等着二弟快些来……   厅外的雨越发大了,微垂着头的萧观音,心中忍不住渐渐有些焦灼,暗想宇文泓会不会正在来的路上,他是坐车还是骑马,若是骑马,知不知道找地方避雨,身上衣裳可有被淋湿……   默默想了一会儿,萧观音又觉自己好笑,怎么总还将宇文泓当成从前的大孩子看,他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干站着等雨淋的……   如此想了一瞬,却又忍不住提心吊胆,从京中来这里的路上,会经过一座河桥,雨天路滑,若是马儿失蹄,会不会连人带马,一同摔下河去?!   这样一想,萧观音的心弦,立跟着一颤时,听对面用茶的世子殿下,忽地声音淡淡地道:“二弟今日不会过来了,他有桩事情弄糟了,今年这生辰,过不好了。”   萧观音因心忧宇文泓,一时也未想起来问世子殿下怎知她在等宇文泓,只是语气微急地关心问道:“什么事情?严重吗?”   “一桩政务,父王颇看重的,本来看二弟近来心智见长,拿与他练练手、立立威,不想二弟有负父王期待,处理得那般……平庸……”   他一顿之后,淡淡说出的最后二字,用词似已十分客气,却又能让对面女子,感知到“平庸”二字背后,是有多么糟糕,萧观音回想在雍王府时,屡屡见雍王殿下对宇文泓严加斥责,有几次,甚至差点对宇文泓动手,一颗心,不由替他暗暗揪起。   她为宇文泓揪心不安,而对面之人,见她在听了这话后,眉尖若蹙、暗拢愁忧,不由另有一种揪心,口中的茶味,也愈发发苦,静室无声闷沉,明明室外风雨肆虐,却像一丝凉风也吹不进来,吹不散心头涩意,只是愈发闷堵,堵得人隐有窒息之感,袖中握着小檀盒的手,也不由愈发用力。   雨声终停时,宇文清起身告辞,萧观音如仪送他出善庄大门,宇文清明知她此刻心思,全绕系在未来的人身上,却在将离开时,犹忍不住转身,轻问了她一句,“不想看一眼我送的贺礼是什么吗?”   她只是说:“不久之后,是升平公主的生辰。”   雨后的空气是清冷的,连带着这份沉寂,同样浸染了寒意,沉寂之后,粼粼车马声响起,车上的宇文清,自袖中取出那方小檀盒打开,望着盒内那只小小的印鉴,眸光幽沉。   ……在惊知父王待萧夫人有特殊情意后,他以此为契点,命人将萧家之事暗查了遍,原本,是专查萧夫人卫紫兰之事,却在无意间牵扯出其他,有了意外收获,足以令萧家家破人亡的意外收获……   ……他目前重用萧罗什,并不希望萧家出事,也知萧观音看重家人,原本想将这要命的证据,当做生辰贺礼拿与她,任由她毁了,以示己诚,以叫她安心,但,她却不肯与他宇文清有何沾染,不肯要这贺礼……既不要,那就可以……有另一种用途……   长期积攒的不甘如火山将迸,理智如火上悬线,在不断的冲击下,颤巍将断,车上,宇文清手执印鉴,缓缓印在左手掌心,无声凝望那掌心红字许久,慢慢将手握紧。   车马远去,驻足在大门外的萧观音,迟迟没有离开,她并非为目送世子殿下远去,而是心有不安地等看宇文泓会否到来,但,直到天色渐渐黑了,她也未等到宇文泓。   不知宇文泓到底将那桩政务,处理得有多糟糕,不知他是否因此受到雍王殿下责打……一个个的“不知道”,让得不到消息的萧观音,越发为宇文泓感到担忧,晚饭,食不下咽,夜深了,也难以入眠,在这众人皆已歇下的夏夜里,她耳听着“哗啦啦”的落雨声,独自辗转反侧许久,终是心神难定地无法入睡,边想着明日天亮后,回城打听下他的消息,边在又一道雷鸣响起时,坐起身来,将榻边几上的小灯点燃。   灯亮的那一刻,室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6 16:57:32~2020-05-17 16: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拉拉姬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烟火   短暂的一怔后, 萧观音以为是庄内出了什么事,莺儿这时叩门来告诉她, 又想会不会是宇文泓, 竟在这时候来了, 所以门上来人禀报她?   这后一种猜想, 令萧观音心急起来,匆匆趿鞋下榻, 捧灯近前开门,以为门外是莺儿或其他侍从的她,在打开门的一瞬, 见门外站着的,竟是宇文泓本人, 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看他身上衣发皆湿了不少,昏暗的廊灯下,一双眼睛, 定定地凝望着她, 中似蕴有紧张小心之意,嗓音嗫嚅轻道:“对不起, 我来晚了……”   夜幕漆沉, 大雨哗啦不停,搁在门外廊下张着的油纸伞,伞面水声滴滴,犹未落尽, 一道闪电掠过,在望不清身前之人的霎时雪亮中,萧观音猛地响起,她是刚点燃榻边小灯,门外立就响起叩门声的,宇文泓是早就站在房门外吗……因为房内漆黑,以为她已经睡着,遂未出声打扰,直到见她房内灯亮,知道她醒着,才敢抬手叩门吗……?   ……他已在门外,在这风雨夜里,默默站等了多久……   闪电暗淡下去,轰隆雷鸣紧跟着响起,萧观音望着身前可说是形容狼狈的年轻男子,脑中也是一片轰轰然,嗓音惊讷,“……你……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去客房歇睡……?干站在这里做什么……”   ……就为了同她说一声,抱歉迟来的“对不起”吗……不是和从前不一样,已经变聪明些了吗,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做傻事?!   冷雨呼啸的深夜里,萧观音望着身前衣发滴水、嘴唇发白的年轻男子,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不忍见他在外受冻,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合不合仪了,低对他道:“快进来吧,别再吹风受寒了。”   在家中青莲居时,侍女莺儿会睡在外间小榻上为她守夜,但在这庄中,萧观音日常生活相较家里,处处简单许多,因夜里通常无事唤人,她也不要侍女守夜,让莺儿平素歇在偏房,这时候,莺儿定早睡着了,萧观音略想了想,也没有叫好睡的莺儿起来伺候,自在房内找了条干毛巾出来,让宇文泓擦擦脸上的水珠。   ……只是一张脸好办,身上湿衣裳怎么办,她身边,都是侍女嬷嬷,这间房里,没有男子衣裳,可供宇文泓更换的……   萧观音这样一想,忽又想起,这大半夜的,宇文泓是如何过来这内宅女子居所的,就算他是长乐公,夜里突然到来,庄内侍从都不敢拦,也不会任由宇文泓一个男子来她门前,至少会有侍从跟过来禀报,怎就他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过来了?   萧观音问出心中所想,而宇文泓自不能如实说出他在庄中安插不少人手,到这儿如来自家一般方便,只能说是自己以长乐公身份,硬让跟随的侍从离开了,原打算在她门前站至天明,等她醒来再相见的。   萧观音心中原有的疑虑,立被宇文泓最后一句话,给冲开了,等站至天明?!若这样湿身站在门前,任风吹雨打,冻到天明,定是要生病的!   ……怎么傻乎乎的!!   一下子气涌上来的萧观音,竟想责备做傻事的宇文泓几句,话至舌尖,又猛地忍住了,她有什么资格身份,责备数落宇文泓呢……她……竟会想责备数落人?!   奇怪……萧观音微抿了抿唇,咽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和心中的不解,她看外面滂沱大雨不停,再看宇文泓浑身湿|漉|漉的,想着留他在室内坐一阵,等雨停了,再将他送去客房,让那里的小厮们,伺候宇文泓沐浴换衣。   宇文泓一向身体强健,这么湿衣坐等一阵,应不会生病的吧……萧观音这样想着,心中还是忍不住有点担心,望着他问道:“你冷不冷?”   宇文泓原想说“不冷”的,但看萧观音眸光蕴有关心,舌尖一绕,就换成了另两个字,“还好……”   还好……这就是冷的意思了,萧观音心里更是替宇文泓担心,可这时候,又不好让他脱下湿衣裳,又没有热茶给他喝,没有火炉给他烤,着急而又无法的萧观音,忍不住有点生气起来,暗暗心想,夜里下这么大雨为什么要过来?!过来了为何不去客房沐浴更衣、好好歇着,非要跑站在她门口吹风受冻?!还准备等站到天明,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尽管只是在心中急想,没有说出口来,但暗暗生气的情绪,还是隐现在了面上眸中,宇文泓看萧观音似在生气,自是以为是自己今日月牙湖失约一事,惹恼了萧观音,僵着唇舌,又道了一声“对不起”,对她恳切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失约的,实是有事耽搁了……”   除了忧恼他或会着凉生病,今日世子殿下所说的宇文泓办砸政务一事,也让萧观音为他感到担心,此时听宇文泓主动提起,便就急问道:“我有听说一点,到底是怎么了?雍王殿下他,可有责打你?”   今日之事,原是有人挖“坑”予他,他对着那“坑”,沉思过后,决定目前暂不要过于急进,全然暴露己方实力,还是示弱麻痹对方为好,遂浅浅地“跳”了下去,原本这“坑”摔下,能“断他双足”,但因他事先有所准备,没一味冲到“坑”底,倒也还好,只是为此招了父王责骂,为补救此事,一直忙到夜里,大半个时辰前,才有空赶来善庄这里,向萧观音赔罪。   原是要摇头表示未受责打的,但看萧观音紧张关心地凝望着他,宇文泓在默了默后,启齿缓道出含糊的一句,“没事,我皮糙肉厚……”   这就是挨了打的意思了,又挨了打,又淋雨身湿,要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有伤、雨水浸到伤口里怎么办……若还是做夫妻时,萧观音定要脱宇文泓衣裳看看,可现下不能,只能紧攥着自己的一双手,凝眉望着宇文泓,不知要如何是好。   这雨,怎么还不停呢?!   窗外嘈杂的雨声,令萧观音越发心乱,她暗暗盼等雨停,好让宇文泓去客房更衣,好让大夫过去那里看看他身上伤势,正默默焦急时,又见宇文泓低下头去,轻轻地咳了一声,满心的急忧,登时压不住地上弹,脱口而出道:“既受责打,为何不好好歇着养伤?!为什么要这时候跑过来淋雨?!你……你做事之前为何不能多想想?!身体再好也经不住你这样折腾,怎么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原本装冷装伤,还低咳一声,是想博取萧观音的关心,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萧观音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宇文泓还未见萧观音这样“骂”他过,登时愣在当场,片刻后,方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只是想来同你道歉,我想子夜未过,就算今日未过,还可以同你庆生……我……怕你生气……怕你怪我……”   “……我……什么时候怪过你呢”,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莫名有点失控的萧观音,低哑了声音,宇文泓望着身前的女子道:“本来今日,我是想同你一起的,还为今夜特地准备了烟火,但,我那边有事绊住,天公也不作美……”   萧观音道:“没事的,明天再一起庆生就是,以后年年,还长着呢。”   她是脱口而出了这句话,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好像不太妥当,默默地微垂下头,而宇文泓听到这话,真真是心中一暖,他深望着他心爱的女子,试探着问道:“要是你以后再嫁人了,年年生辰,想来都是和丈夫一起过的,我这外男,是无法与你一起庆生的……”   萧观音因宇文泓这话想到,若宇文泓以后再娶妻,年年生辰,自是要和他娘子一起,她当离他离得远远的,哪还有什么“年年一起庆生”呢……她家中在婚嫁之事上随她,她不想再嫁,应无人勉强的,可宇文泓的婚事,是他父王母妃做主,就像当初娶她一样,要是雍王夫妇再给宇文泓安排一桩婚事,他就立有新的妻子了……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莫名有些低沉,而宇文泓看萧观音低头不说话,却以为是含羞不语,想岔到卫珩那里去了,以为他试探着问成亲,萧观音立就想到她的玉郎表哥那里去了,心中为此着恼,声音也不由有点发僵,像嚼着一块铁板,告诉她道:“卫珩就快成亲了。”   萧观音不知宇文泓突然提卫珩做什么,只是对他的话感到惊讶,“玉郎表哥要成亲了吗?前几日他过来时,没有听他说啊。”   “是板上钉钉的事”,宇文泓的声音也硬邦邦的,“是桩好婚事。”   萧观音闻言遂道:“那是好事啊。”   将自己醋僵的人,登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萧观音,见她一副真为卫珩感到欢喜的模样,脑子里乱哄哄了半晌,呆呆问道:“你……不喜欢卫珩吗?”   “喜欢啊”,萧观音浅笑着道,“玉郎表哥待我很好,就像待亲妹妹一样,我看玉郎表哥,也似看亲哥哥。”   长久误会下闹哄哄的脑袋,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宇文泓望着萧观音,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喜欢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不是喜欢的哥哥,是……是丈夫……”   萧观音听宇文泓忽然问起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真想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暗暗灼热了脸颊,转望向窗外,回避这个问题道:“好了好了,雨停了,快去客房那边吧,我送你过去。”   雨后夜凉,将宇文泓送出门的萧观音,看他湿着一身衣裳,还走得慢吞吞的,不由替他心急,催促他走快一些,小心着凉,却见宇文泓始终不紧不慢的,简直恨不得将两只手搭他肩膀上,推着他快些往前走。   被人放在心上关心冷暖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宇文泓只盼脚下这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哪里肯走快呢,他笑望着萧观音道:“没事的,你忘了吗?宇文泓的身体,是个大火炉啊。”   这话一说,倒像是从前那个宇文泓了,而不是近来那个板板正正、套在框子里的长乐公,一句话,牵连起许多从前的记忆,萧观音脚下步伐,也不由放缓了些,慢走了一会儿,轻对宇文泓道:“我还是习惯你从前那样。”   “那我还像从前那样”,宇文泓摸不准萧观音对卫珩究竟是何感觉了,不会真当亲哥哥吧,那他在她面前模仿卫珩言止,岂不是在促使她也把他当亲哥哥看,这样一想,宇文泓心内悚然一惊,脱口而出道,“总之你喜欢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安静极了,雨后的庭园小径,连虫鸣鸟啼也无,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宇文泓看他说话后,萧观音一直微低着头不言语,暗想自己方才那句是不是太过轻浮了,面对萧观音,总是患得患失、慎而慎之的他,想找个话题岔过去,遂又提到了之前说过的话,惋惜地道:“我这么晚过来,什么都赶不及弄与你看,要是我今天得空早些过来,天公也作美就好了,原本这时候,我应该在放烟火给你看的……”   “有烟火啊”,身边微垂着头的女子,忽地轻轻说了这一句,抬起双眸,引他看向四周的葱茏草木。   有点点萤火,从雨后草木暗色中飞起,一只一只,似宝石,似星子,渐渐汇如蜿蜒河流,萦绕在他们身边,一闪一闪的星灯海洋中,她双眸亦灿如星子,含笑静望着他道:“谢谢,因为你来,我才能看到这样特别的美丽“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平静   感谢在2020-05-17 16:58:47~2020-05-18 17:0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耐比 10瓶;顾盼不生姿、小丫么小白兔 2瓶;太清黛、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心意   夏夜萤火低飞, 秋日青枫染红,时光如水, 脉脉温情, 亦似流水, 在一日又一日的平静日常中, 缓缓流漾,款推时光向前, 荏苒光阴流逝,中有情愫,随之暗暗深浓, 日渐情难自抑,浮出冰面心尖, 化为百般温柔关怀, 令原于□□、总易误解糊涂的宇文二公子,都对此隐隐有所察觉,为此悄悄欢喜, 为此愈发沉下性子, 耐心等待,继续用自己暖烫热烈的心, 去捂自己的心上人, 等待冰雪化融,等待她同样暖热了一颗心,此后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人,也许用不了等待多久, 也许就是明年春暖花开之时。   花尚未开,而这年冬天,一如往年凛风冻吹、万里冰封,只是虽是严寒侵骨,但宇文二公子,依然因暖热着一颗心,情热如火,和他至爱的女子一处,他不知人间寒冷,这一日,得闲前往善庄赴约的他,冒着满天飞雪,一手抱梅,一手策马,一路踏溅积雪,驰至善庄附近时,遥遥见有一辆王府马车停在善庄大门前,似乎是他那大哥,又来此地造访了。   大哥偶尔会过来这善庄,他是知道的,在此安插的耳目,有告诉他,大哥每次来,喝杯茶,说几句话而已,而萧观音待大哥总是客气疏离,不似待他的,想到此处,宇文泓不由自主翘起唇角,加快驰速,纵马奔至善庄大门前。   虽然大哥偶尔会来,但他们兄弟,从未在此处碰面过,还是头一次在此撞上大哥的宇文泓,在大门前勒停骏马,居高临下地望着那辆马车旁的两名侍仆,躬着身子,慢将车帘卷起。   几片雪花,顺风飘入渐无遮掩的车厢之中,华美车厢内坐着的,果然是他那位大哥,一如既往地玉冠束发、狐裘拢身,一副浊世玉公子的翩翩模样,隔着簌簌落雪,淡笑着向他看来,并道:“这几支梅花,开得不错。”   自然不错,在来的路上,见有片梅林开得正好,他特意折摘了其中最好的,抱来送与萧观音赏看,宇文泓人坐在马上,望着他这慕色大哥,在美色上向来无往不利,却在萧观音这里一而再地碰钉子,心中不由浮起一丝快意,再想到萧观音眼里看不到女子尽皆赏爱的雍王世子,却对世人皆憎的他,别有不同,一丝快意里,又涌起许多甜蜜,唇际笑意也不由更深,笑对他这大哥道:“我特意摘来送与观音的,她定会喜欢。”   “观音?”大哥淡淡地跟道出这两个字,声音薄脆如冰,似刮得人耳膜一疼,而后又噙了些凉凉的笑意,静望着他道,“你与她早非夫妻,这样直呼名字,是否有些不妥?”   宇文泓这些时日,渐可感知他在观音心中占有一定分量,与他曾经的妻子,在这几个月的交游中,似是未婚未嫁的年轻男女,在没有明摆上台面的默默追求中,依稀感觉得到,二人之间气氛,似与过去,渐渐有些不同,如美酒正酿,长此以往,定有香气四溢的一天,对未来之事、希冀满满的宇文泓,面对他这总是碰钉的大哥,自也是十分自信,直接言语打击,向大哥宣示他对观音的绝对主权。   毕竟,就算萧观音疏离大哥,大哥只是偶尔来、吃杯茶就走,他也对此腻烦得很,被大哥多看一眼他的观音,他都浑身不自在极了,只想大哥离他的娘子越远越好。   “大家都说我不通文墨,说大哥博闻强识,怎么我都知道‘破镜重圆’的道理,大哥竟不明白?!”   宇文泓这样直接说罢,看大哥也不着恼,只是微笑着望着他问:“圆了吗?”   “早晚之事!”   宇文泓掷地有声地道出这四字,见大哥未在就此多说什么,只是眸光静静下垂,落在他抱怀的红艳梅花上,声平无波道:“抱回长乐苑自赏吧,今日她无瑕陪你游戏,我已邀她去往鹤梦山庄赏梅用宴。”   宇文泓听了这话,简直觉得大哥是在自取其辱,萧观音怎么可能应约前往鹤梦山庄,她对身为升平公主丈夫的大哥,一向谨守礼节,保持距离!   疑心大哥今日是不是脑子有点糊涂、以致莫名自信过头了的宇文泓,正心中不解时,又听门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抬眸看去,见是萧观音在莺儿的伴随下,缓缓走至了大门前。   “观音!”   宇文泓立如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抱着满怀的梅花,跳下马去,大步走至他心爱的女子身前,笑对她道:“你看我为你折的梅花!”   可她却不看,一眼也不看,身子定定的,眸光亦只定定地看向前方,前方,是大哥的马车,人坐其中,静静地迎望着萧观音。   “观音……”   喃喃轻唤,亦不能唤回她的心神,宇文泓不知萧观音是怎么了,一旁扶着小姐一只手的莺儿,亦是不解,只是感觉到小姐掌心冰凉,一颗心也因此惊惶不安,小心觑看着小姐的神色,看小姐紧紧地抿咬着唇,面色发白,眸光幽闪,惊怔地望着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双足如灌铅定在门边,迈不上前。   不久前,世子殿下派人入庄传话,道他在庄外马车上,候等小姐共赴鹤梦山庄议事详谈,小姐待世子殿下,与待从前的姑爷长乐公不同,总是疏离客气的,自然不会应这外男之邀,如她所猜想的,客气婉拒了世子殿下的邀请,那派来传话的侍从,似也预料到了小姐的反应,在听小姐婉拒后,从袖中取出一道请函,道是世子殿下给小姐的,请小姐看后再做决定。   她不知那请函上写了什么,只知小姐看后,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匆匆将请函阖上,抓着它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眸光是难以置信,并有深深的恐惧,她从未在小姐面上见过这种神色,纵是当初与长乐公的糟糕婚事,陡然砸至小姐头顶时,也未见小姐惊惧成这般!   担心不解的她,有试着轻声问小姐是怎么了,可小姐不说话,只是惊怔地站在原地,如木塑石雕,是裂痕暗生的石雕,在将碎之时,忽似醒过神来,沉默地将那请函纳入袖中收好,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转身向大门走去。   这一步步走来,小姐手冷得令她心惊,莺儿心中慌极了,惊忧不解地看着小姐,又看向车厢内的世子殿下,见世子殿下望着小姐,神情嗓音,皆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过来,观音。”   简单四字,听得宇文泓心中一刺,但,以为大哥是在痴心妄想、自取其辱的他,却见像是看不见他的萧观音,闻声竟真缓缓抬足,向大哥走去。   不解与慌乱,一下子袭卷在宇文泓心头,他抢身拦在萧观音身前,令她眼中只有他,忍惊望着她问:“……观音,你怎么了?”   像是才看到了他,身前的年轻女子,似收回了些心神,微颤了颤唇,轻声道:“我……我有事找世子殿下……”   ……她与大哥之间,能有什么事?!   宇文泓还要再问,却听身后车内的大哥道:“我与观音今日有约,二弟你早不是小孩子了,怎还拦着不许人走?”   耳听大哥一声声轻唤“观音”,宇文泓心中怒涌,却只能咬牙暂忍,只是微沉声道:“巧的很,我也有事找观音。”   他望着身前的萧观音,柔和了声气道:“我最近忙,一直没能来看你,今日得空过来,陪你一起用晚饭好不好,你看,我还摘了许多梅花过来,你喜不喜欢?”   宇文泓说着将梅花捧离萧观音更近,却见她眸光飘忽,根本无心赏看的模样,而大哥在后轻轻笑了一声,“既巧到一处去了,那就由她心意吧。”   若放在这之前,宇文泓不用多想就知道,萧观音绝不会选去鹤梦山庄的,这倒不是他对自己有多自信,而是依他对萧观音的了解,她不会与大哥那般亲近,但,现在,眼看萧观音似是有些不对,宇文泓心中发慌,对此竟有些想不准时,见萧观音在片刻沉默后,低对他道:“我今天真的有事找世子殿下,改日,改日再……”   她像是根本没心思“改日”了,话未说竟,便咽了声音,不再说什么,只是微低着头,掠走过他的身边。   下意识地牵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往那里去,亦没能阻止她,挣不开他手的萧观音,竟急到用另一只手,试将他的手推开,并抬眸看他,焦急的眸光中,隐有恳求。   终是败在她的眸光下,宇文泓放松了手劲,而她一挣脱手,便径走离开,在马车前微一顿后,竟真的上了大哥的车,在靠外处,坐在了一边。   侍从将车帘缓缓放下,茫茫白雪飘落,进一步遮住了他的视线,只是隐约见萧观音坐上车后,一双眸子,便一直深望着大哥,一阵风吹雪,车夫调转马首,驱车远去,粼粼车轮轧雪路,载着马车,融入风雪之中。   雪更大了,不解的惊怒背后,越发深重的不安,如飞雪,积压得宇文泓心沉如铁,他唤来自己安插在庄内的人手,问在他没来的这几日,是否发生何事,却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手下说近来一切如常,方才也只是世子殿下派人拿请函来请萧小姐而已。   越是寻常,越是古怪,越是不解,越是不安,宇文泓现下顾不得耗时深思内情,担心萧观音会出事的他,翻身上马,急驰追去,篷簇绽放的梅花摔落马下,朵朵红梅,为疾奔的马蹄踏散为片片殷红,融入雪地,似血溅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8 17:03:20~2020-05-19 16: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夏 10瓶;太清黛、miaomiao2014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祸事   因先前宇文清道是接萧观音至鹤梦山庄, 心急的宇文泓未做多想,直接往鹤梦山庄方向, 策马奔去, 却未想宇文清中途改了行程, 所去并非鹤梦山庄, 而是另一处隐蔽庄园。   风雪肆虐,车外冰寒彻骨, 车厢之内,则因设有锦褥暖炉等物,并无寒意, 但,饶是如此, 萧观音犹觉遍体冻彻, 她每回想那所谓请函上一字一句,便心头一颤,一字又一字, 像一柄柄尖锐的刺刀, 将她的心戳得鲜血淋漓,无尽的恐慌, 从伤口上涌, 似浪潮要将她吞没,佛家道出世,可她做不到真正的出世,她可以淡看自己的生死, 可做不到眼睁睁地望着她所珍爱的家人们,处境危难,生死悬于一线,迦叶、父亲、母亲、妙莲、哥哥、嫂嫂,还有小侄儿,他还那么小,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这人间,方才数年……   惊骇的恐慌,令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压在掌心,萧观音深望着告诉她这可怕之事的年轻男子,艰难地问出口道:“……是……真的吗?”   “我不骗你,观音”,那年轻男子这样说着,将身边的一道方盒拿起,捧放在她手中,并帮她,将那盒盖的扣锁,轻轻打开。   盒中诸物,是一道道的证据,是萧家不能承受之重,萧观音原就惊骇恐慌的心,因之重重沉至深渊底时,又听宇文清在旁淡道:“若你还不信,可回家问一问令尊,自然,令尊不惜自污名声,瞒了世人这么多年,对你,或也不肯如实相告,但……”   他微微一顿嗓音,望着身边几乎面无血色的美丽女子道:“若事情揭出,进了刑部大牢的罪人,没有一个,可在诸多拷问刑罚下,至死一字不言。”   这一句,像是将萧观音的心,都给击碎了,她抬起双眸,望着身前之人,轻颤着唇说不出话,眸中尽是恳求之意,他望着她,静静地望着她道:“为人子,为人臣,论理,我应将此事,直接报呈父王……”   话未说罢,平日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子,紧张焦急地抓住了衣袖,眸光恳求之意更深,宇文清见她澄净的双眸中,全然只映着他一人,心中暗霾翻涌愈烈。   ……她的眼中,终于看得到他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一直所求的,不正是这般……早该这样,也许他早该这样的,而不是一再克制,一再犹豫,望着她与二弟夫妻情好,望着她在不是二弟的妻子后,还是待二弟那般亲厚,与别不同……凭什么,凭什么二弟能得她另眼相待,论地位、容貌、心智、才学,痴傻平庸、到处闹笑话的二弟,哪一点比得上他?!   ……若她心上之人,真是令他宇文清也自愧不如的当世俊才,或许他心中,还不会如现下这般怒恨不甘,可偏偏是二弟,是让他幼时笼罩在阴影下的二弟,是长期以来,被天下人当笑话看的二弟,她这样举世难寻的品貌,竟偏偏对二弟青眼有加,在没了夫妻身份后,依然如此,令他妒火灼心,好似又回到了幼年忧嫉得夜夜难眠之时……   ……就像身为嫡长子的他,幼年处处追随父王,平日说话做事,甚至在日常喜好上的饮食穿衣等,都尽向父王靠齐,不惜为此违逆自己本来的喜好,极力压抑自己做到这般,可父王,就是偏爱我行我素的二弟,二弟从一张脸开始,根本就不似父王,什么也不做,却最得父王欢心,正似他一再救她,从初识就是,为她一再破例,放弃谋取最大利益,为她不再游历花丛,明里暗里做了许多,却始终得不到她一丝半点的特别,她总是疏离,总是只看得到二弟,总是仅仅将他看做雍王世子,总是对他视若无睹……   ……如今想来,何必那般求而不得,这样简单,就可以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原就这般简单,一直以来,是他魔怔了,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心神阴乱地想着,一只手,也不由轻托起她的下颌,令她双眸,与他靠得更近,她自是一惊侧首避开,恳求抓他衣袖的手,也匆匆滑了下去,垂下螓首,背靠着车壁,轻轻地颤着身子。   宇文清也不着急追迫,只是缓缓垂了手,将自萧观音衣袖滑落至脚边的那道“请函”拾起,瞟了其上字迹一眼,目望向她道:“我想,我已在这上面,将唯一的解救之法,写得十分清楚……”   她仍是垂着头,声音轻低,“殿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不应是……”   “若我是秉公执法、绝不徇私之人,萧家从萧迦叶始,家破人亡,若我是……挟恩图报、私心深重之人,此事,绝不会传至父王耳中,萧家上下,满门平安”,坐定在车厢主座的年轻男子,华服玉白,纤尘不染,静静望着一旁身形清薄的女子问道,“观音,你希望我是哪种人?”   她缓缓抬起头来,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眸光幽闪许久,艰难吐字道:“殿下想要的,我给不了……我心中并无情爱二字,如何对殿下有情……”   “会有的”,宇文清望着她道,“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渐渐定会有的。”   ……一直以来,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不甘与执念,如阴霾暗涌,遮蔽了宇文清心中的清醒与理智,只是将他心底的欲|望,翻搅得愈发声势浩大,不欲克制,不欲再忍,满心肆虐的情思与欲|念,如车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啸风中覆满天地,令四野一片冰冷的寒白,再无二色。   暮色沉沉时,车马停在一处庄园前,此地与华美雅丽的鹤梦山庄,很是不同,占地不广,建筑陈朴,简朴地有些似山中隐士所居,庄内植满梅花,暗香浮动,挟着应时的冰雪寒意,清气香冽,扑面袭人,宇文清携萧观音沿着梅林小径,往林中居室慢走,边走边道:“其实鹤梦山庄并不是我最钟爱的别业,此处才是我心境燥乱时,会小住宁神之地,早想带你来此,可每次邀你出游,你总是推拒,从春到夏,从夏至秋,到如今梅花开了,才终于能带你到这里来……”   他说着停下脚步,看向身边越走越慢之人,看她哪里有赏梅的心思,也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所有的心神,全在系压在萧家的要命秘事上,或正思虑着,是否要接受他的要求。   是,要求,从前,他总是请求,请求她看向他,请求她考虑他的情意,然她总是一避再避,总是不肯,如今,涉及她所珍爱的家人,她避无可避了,她必须在心中权衡思量唯一可护她满门的办法,考虑是否接受这背后唯一的要求,她的心,终于有因此,有想到他宇文清了。   一阵寒风吹过,有梅花脱离花枝,散入风中,宇文清解下身上的狐裘,披拢在萧观音肩头,这一举动,令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欲避,然在望见他双眸时,又定住身子,在沉默片刻后,再一次道:“殿下不应是这样的人……”   “我父王是何性情,你这些年来,应有所耳闻,我母妃内里手段如何,你也差点领教,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生在宇文家,为何在你眼中,会独自光风霁月,清清白白?”   “宇文家的人,都能藏能装,二弟,也并不只是你看到的那般”,拢系好了狐裘,双手,却也没有离开她清弱的双肩,宇文清静静地望着身前女子道,“观音,你不够了解我,也或许,更加不了解他。”   “二弟他在你面前,不管从前痴傻,还是现在渐渐‘病愈’,是否总是简单憨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一个头一次上战场的人,在战场之上,如何能做到挥刀劈面,毫不迟疑?又是用什么手段,撬开了异族斥候之口,令那些号称意志如铁之人,只求速死,甚至令己方目睹之人,感到胆寒?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心智渐长’之后,父王派了他哪些差事,他平日忙到无瑕来善庄时,都在忙些什么?又或者,他有没有同你说,他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几岁?当时我这大哥在旁,犹被惊得行动迟缓,可年幼的他,却眼也不眨,好像手下之人,根本是没有气息的死物,骨子里对杀戮之事,毫无畏惧……   ……你不知道的,是不是……二弟他,不仅仅是你平日看到的那般,我宇文清两只手,固然不十分干净,但二弟他的手,同样浸满了鲜血,观音,你是虔诚礼佛之人,缘何没能嗅到他骨子里的血腥味?为何要那般亲近他,为何偏偏对他另眼相待,你可知每次听说你与他的事,我心中有多难受!”   差点压抑不住的心潮,在一顿后,猛地收住,宇文清抑住心中暗霾,和差点失控的力气,咽下了那些更为激烈的言辞,缓垂下手,握住萧观音冰凉的指尖,声音也变得轻和,自嘲着道:“看我,在这里同你说别人做什么,该说我们的事才是。”   他道:“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将续完的《相思引》,弹与你听,可你总是避我,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如是说着,他抬眸笑着看她,簌簌飞落的飘雪,像有几片,落在他的眸底,眸中点点融雪水光,漾起心愿终将实现的欢欣。 第96章 诛心   琴声清越, 一曲诉尽衷肠,余音袅袅, 却并不得身边女子凝神倾听, 她始终微垂着头, 双眸无甚神采, 似木塑石雕般失了心魄,心神不知坠沉至何方, 半点心思,也没有匀放在这曲婉转动人的《相思引》上,从始至终, 似没有听进耳中,一音半调。   琴声的主人, 似并不在意, 他眼里看到的是长长久久,并不在意这眼下的得失,只是展手拂平琴弦, 为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 终于实现,而感到快意, 唇际浮露笑意, 温柔凝望着身边女子,一字字告诉她,自己正是依着对她的寸寸相思,才能谱完这支相思之曲, 情到浓时,相思曲成,这支曲子的下半阙,一音一调,皆是他的心声,是他全然为她一人而作,也,只想弹与她一人听。   尽管无声回应,他还是一人说了许多许多,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太久,积了太多,从前他想对她略说一两句,她总是一字也不肯听,而如今,终于能柔顺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倾诉心声了。   ……只要能有机会握在手里,只要她肯给他这机会,终有一日,她是能将这些话,听进耳里,听进心中的……   心中深藏的绵绵情意,随着喃喃倾诉,愈发上涌,宇文清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抚上她愁绪凝拢的纤眉,似要为她将蹙眉抚平,萧观音一惊回神欲退,但腰肢却被世子殿下另一只手揽住,他勾拢着她,轻轻一带,即叫她跌落在他怀里。   像是跌落汪洋大海,她愈退,却叫自己愈陷愈深,无法退离,只能极力偏过头去,不叫自己与他贴面四目相对,她心中惧怕,惧怕会让萧家家破人亡的祸事,惧怕世子殿下对她的要求,惧怕眼前这个宛似从不认识的世子殿下,重重的恐慌惊惶,像要将她淹没,她如溺水之人,抓不住任何救命稻草,只知自己最看重的家人安危,全都系在抱她的世子殿下的身上,他一句话,即可叫萧家顷刻覆亡。   于是,当他一壁不肯放手,紧搂着她,一壁微张开唇,道出一句轻轻的“观音,乖些”,即叫她缓缓僵定住了身子、停止了徒劳的挣退,如被押至刑台的囚犯,如是砧板的鱼肉,无法动弹,只能强抑着满心忧惶,惊惧地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所有。   世子殿下似是满意她“乖些”了,眸中有着心愿得偿的欢喜,化作柔和的眸光,聚凝在她的面容上,凝望许久,一手慢慢拢在她的发后,轻抚着,将她拢入他的怀中,全然地抱拢着她,面贴在她的鬓发处,于她耳畔,轻轻发出一声,似是满足的喟叹。   她的身子僵冷如冰,而世子殿下情浓如火,满怀都是热意,紧抱着她,似有一种将所失之物,重新寻回怀中的感慨,汹涌在他心中,几要令他为这一刻的拥怀,而感动不已,他抱着她,浸沉在满心欢欣中的同时,也似未忘了心中的尖刺,在拥怀有顷后,轻轻地问她道:“二弟他,是不是经常这样抱你?”   未等她回答,世子殿下似也不需她回答,这样问后,已自轻笑一声,手抚着她的乌发,轻叹着道:“经常的,我平日看见的,就有不少,夜里梦中,也能望见,每一次看二弟抱你,我心中总是羡嫉不已,二弟他,占了一个丈夫名分,便可对你肆意亲近,而我,却连碰一碰你衣袖,都不能……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雍王世子,在面对你时,其实像是个乞丐,等着你对我笑一笑,等着你允我抱一抱,等着你施舍给我一分半分,可是观音,你心肠这样好,对世人那般柔善,连对二弟那样的人,都肯那样包容,为何偏偏要对我心狠,为什么……”   他犹有不甘地叹问着,但其实,已不想去追究那个答案了,现在这般,不是很好吗?他从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一个乞丐,终日眼巴巴地乞求,能求得什么,又求得多少呢,当做高高在上的君王,主动将一切都攥在手中,他本就是君王之命,未来北雍天下是他的,她自也是他的!   原就是他的!!   心潮激涌的宇文清,缓缓离了萧观音肩侧,目望向她清丽无瑕的面容,并抬起手来,随着寸寸拂过的眸光,一点点地,轻抚过她的眉眼鼻唇,他在心中,念了无数遍的皎皎容光,终于可在他指尖下真实柔触,指腹拂触在她柔软的面容上,也像拂触在他的心上,他的心随之变得柔软,随着指下每一次的轻触,为之轻轻颤化。   无一处不好,由身至心,宛若天人,天下间,再无比她更好的女子了,宇文清想至此处,不由蓄着笑意,轻对她道:“世人都道二弟痴傻,依我看,他半点也不痴愚,因他也知道,什么是世间至好,知道追逐,知道占有,知道珍惜。”   “只是,不是他的,他追逐一世,也不该得到,你也好,北雍乃至天下大权也罢,本就不应是他的,他或许根本就不是宇文家人,生父或就是那被斩首扬灰了的败军之将,如何能娶你?!又如何能掌宇文权柄?!这一切,本就该是我的,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从前我流连风月,只当是一件消遣之事,美人环绕,却无人入心,但自与你相识,自在二弟成亲之夜,与你相见,并渐渐相交,我为你变了,观音,我心里装满了你,我只想要你,观音。”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曾梦见,与你成亲的人,不是二弟,而是我,那是在我去过澹月榭的那天夜里,不是夏夜我遭人算计那次,是那年暮春夜里,你、我、二弟,原是要一起在澹月榭用晚膳,但二弟迟迟未至,你在榭内先用了些酒,而后……”   喃喃至此,仿似又回到那个旖旎迷人的春月夜里,这几年时光,宇文清将那一夜,在心内回想过一遍又一遍,那段短暂而美好的记忆,如酿酒般,在他一次次的回想中,越发香醇醉人,稍稍忆想,便忍不住随之弯起唇角。   沉醉忆想的片刻静默后,宇文清眸中笑意更深,紧拢着怀中佳人的手臂,也愈发有力,他令她与他靠得更近,轻抚她的柔颊,噙笑告诉她道:“那天夜里,你便是这样,依在我的怀里……”   “……不……”   一直沉默的怀中女子,终于开口,轻颤的嗓音,是不肯相信的惊疑,眸光亦是如此,宇文清为她半点也不记得那夜之事,深感无奈惋惜,低首轻吻了吻她的鬓发,自袖中,取出那道白玉莲花簪,拿至她的眼前。   不肯相信的眸光,在看到这道“遗失”数年的白玉莲花簪时,瞬间怔住,宇文清抬手将她云髻上的簪钗取下,任那三千青丝倾泻,就似那夜,如瀑流淌在他指间,并将那时扣他心弦的月榭秘事,细细讲与她听,告诉她,在那二人独处的春夜水榭中,醉酒的她,是如何手揪着他身前衣裳不肯放开,是如何主动近前、扑至他怀中,是如何柔若无骨地依在他怀里,是如何嫣然动人地对着他笑,柔颊酡红,媚眼如丝,令他心神为之摇荡,至今难平,一世难平……   他细细告诉她听,将那夜亲密的每一处细节,讲与她听,末了,轻轻叹息,望着她的眸光,深情而又无奈,“你诱了我,让我为你心动,为你日渐情深,自己却忘得干净,徒留我一人,浸在这甜蜜的痛苦里,怎么也走不出那一夜……”   无奈轻叹的语气,似还掺有一分委屈,孩子式的委屈控诉,控诉大人将他遗忘,萧观音原先的不肯相信,已被这一处处真实的细节,击得粉碎,今日所知之事,已足够叫她心神欲裂,现下又来一件,使她惊震难言,使她颤裂欲碎的心,再添裂痕,摇摇如窗外渐黑的天色,沉沉向无尽暗渊坠落,若还受外力刺激,恐将直接坠至渊底,四分五裂。   而,还没有完,宇文清为今日筹谋多时,自是要将诸事,凝于一击,方能最大程度地动摇人心,一事接着一事,皆在筹划之内,他再取出一道冰裂梅花笺,令萧观音抬眸看去,告诉她道:“夏夜那次,我是因收到这张邀约,才会夜赴澹月榭,若非以为这张邀笺,是你亲手所写,我不会贸然前往澹月榭,落入圈套之中。”   纸笺上真假难辨的字迹,令萧观音本人,都不由有一瞬间的恍惚,宇文清看她双手紧执着梅花笺,一动不动地怔望着其上字迹,似因一事接一事的惊震,已经无法做出反应,在静默片刻后,继续道出致命冲击的言辞。   “那夜,我赴约至澹月榭,榭中人是为父王的姬妾柳姬,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那夜榭内柳姬,身形与你极像,衣裳发饰,甚至薰衣的香气,都像极了你,这显然是为我宇文清精心设下的陷阱,以你邀约为引,将我骗至澹月榭内,与庶母相会,而后,正被父王撞见,一环套一环,就是为了让我成为觊觎庶母之人,为让我这世子,因此失去父王的信任。   我这世子,若能倒下让位,获利的,自然是我的弟弟们,这事,也极有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人,在后谋划,我命人秘查柳姬背后之人,线索却中断在了长乐苑,我手下之人,刚查到柳姬与长乐苑内某人有牵连,她就‘不慎’落水身亡,断了线索,这是否,也太巧了些?   观音,长乐苑内,什么人能对你的日常细节,了如指掌?什么人,能熟知你的字迹,加以模仿,且能设法送到我的手中?又是什么人,知道我暗暗爱慕着你?连你本人都不知晓,可那人,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并能方便地加以利用?!”   宇文清望着面无血色的萧观音,一字字告诉她道:“暮春夜,你我在澹月榭举止亲密时,迟来的二弟,是亲眼看见了的。”   他看着她执笺的手轻轻一颤,立紧紧握住,深望着她,并继续道:“当然,他当时还不似现在,心智宛如小儿,对自己的妻子和大哥拥在一处,视若无睹,没有任何反应,但,也许当时他是在装,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在演,从幼时摔马失智开始,他就在扮演一个痴人,为此避开宇文家的纷争,为人人都不防备他,好让他暗中谋事、坐收渔翁之利?   也许,他一直在骗所有人,并成功骗过,包括你,他在你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开朗憨直,也许仅仅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让你对他毫无戒心,他与你,平日里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刻,展露是真正的宇文泓,他亲近你,是因为他早知道我对你有情,控住你,就是控住我的软肋,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你对他有用,他不会去做无用之事,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一女子上心,而我亦是,我只对你有情,于是他,只亲近你一人……”   握在掌心的手,冷得似冰,宇文清望着怀中沉默不言的女子,望着她手中已然皱成一团的纸笺,微微缓和了语气,轻对她道:“想知道二弟他是否一直在骗你,其实十分简单,此地隐蔽,除我与亲信外,应无人知晓,如果我这二弟,真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宇文泓,无心权势,对我这大哥没有暗中调查过,他绝无可能找到这里来,可若他能找过来,观音,他和你以为的不一样,他一直以来,都在骗你利用你,观音……你希望他找过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0 17:04:36~2020-05-21 17:0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耐比 10瓶;靡不有初,mousefi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撕裂   天色渐黑, 风雪未停,宇文泓勒马在寒风之中, 衣上身上落沾冰寒冷雪, 一颗心, 则是忧灼如火, 像将被满天呼啸的风雪撕扯裂开,随着暗沉天色, 不断往深渊下沉。   一路策马急驰至鹤梦山庄,却不见人影,这一扑空, 更是叫他惊骇不安,在来之前, 他有问过被留下的莺儿, 莺儿道说她也不知发生何事,只是感觉小姐十分惊惧,是她陪侍小姐多年, 从未在小姐眼中见过的惊惧。   在善庄门前之事, 已经十分古怪,叫他不安, 莺儿这一说法, 更叫他心如油煎,萧观音绝不会主动亲近大哥,定是大哥使了什么法子,令她愿意登上马车、随他离开……是什么法子, 令萧观音惊惧不已,为此违逆本心?大哥究竟要带萧观音往哪里去?他要对萧观音做什么?!!   一连串的惊急疑问,在见鹤梦山庄无人时,将宇文泓心中的忧急恐慌,推向了顶峰,大哥可是故意给了他一个错误地点,令他不要跟来坏事?今日之事,是否不是大哥心血来潮,而是他一早谋划?若真是处心积虑、一早谋划,那大哥对总是求而不得的萧观音,是否在今日势在必得,观音此刻处境,凶险万分?!!   ……该拦着她,即使她当时恳求地望着他,也该不许她随大哥离开的,就算她为此恼了他,也该硬拦着的!!   宇文泓心中悔急交加,用力一挥鞭,在将暗的天色中,控马离开鹤梦山庄,飞骑急驰,而他满心忧思如狂,如火山迸发,如扑面冷袭的寒冬风雪,将他全然吞没,也将其他一切暂先吞蚀,只一个信念,坚定在心中,烧得他忧心如焚。   ——一定要找到萧观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这是大哥有意设下的陷阱,也一定要找到她,她不可以出事,一点出事的可能也不可以有,他的观音,要一世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一滴眼泪也不会流!   冬日飞雪仍似吹绵扯絮,纷纷扬扬,而天色已然黑透,小小一方梅园中,居室灯火通明,十几道佳肴铺陈在食案之上,色香俱全,旁有一壶清酒,并两只白玉酒盅,宇文清拿起其中一只,浅浅斟了一盅美酒,递至萧观音唇前,见微垂着眼的她,对此视若无睹,人如石雕静坐不动,心神不知坠沉何方。   在他道出澹月榭之事、道出他对二弟的猜测后,她彻底缄默了,今日之事,一桩接着一桩,已足够叫她心神震裂,若他口中所说的,二弟一直以来都在骗她利用她一事,得到印证,那她的心,将被这最后一击,击得粉碎,如此一想,倒盼着二弟能找过来了,盼着二弟以这一举动,亲手断了她与他的从前,断了她对他的与别不同,从此,她与二弟,形同陌路。   筹谋多时,设下今日之事,有一石二鸟之效,一即是为了萧观音,二则,他也无耐性再与二弟长期周旋,试探他心智到底如何,直接用萧观音试他即可,若他今日能为萧观音找到这里来,那从前将宇文二公子视作笑话的天下人,才是真正的笑话了。   这是他为萧观音构筑的牢笼,好让她留在他身边,也是他为二弟设下的陷阱,等着二弟一脚踏进来,顺将陷阱连系牢笼的锁扣扣紧,让萧观音对过去心死,更好地留在他身边,她的心因这一重重的打击碎了,并没什么要紧,因她如今的这颗心里,没有他,这样的心,他不喜欢,碎便碎了,不破不立,等她将二弟从她心里踢开,她会看到他,她不得不看到他,因他身上系牵着她萧家满门的性命,她满心都是家人,心中自然有他。   然后,一切从眼中有他、心中有他开始,宇文清望着将与他相伴一生的女子,也不着急,自将那浅浅一盅清酒饮尽,持箸夹了筷她素日喜爱的菜肴,放至她面前的小碟中,劝她进用些晚膳。   她仍是不动,像是五感皆已被剥夺,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直至宇文清手揽住她腰,几是贴面地靠近前去,方才瞬了下眸子,醒神回到这人间,而后在幽沉眸光轻闪须臾后,更低地垂下眸子,并不愿与他对视。   不愿对视,但也不可逃离,宇文清静默望她片刻,手臂略一使力,即带起了她轻纤的身子,令她坐在了他的身上,他搂抱着她,嗓音温和,犹似往常,“不用担心,观音,你该庆幸,庆幸你家这桩秘事是我查知,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人,早将此事拿去向父王邀功,但我不会,我是为你不会,观音,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件事永就烂在我手里,萧家满门平安,你弟弟他,也可长命百岁,若有谁人想借此挑事,我会先一步杀了他,你一点担心也不用有,一世不用担心,只要和我一起。”   这样越矩的亲密动作,叫萧观音心中难堪不已,但比难堪更要命的,是对全家性命的担忧,她抬起眼帘,望着身前温情看她的年轻男子,身上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他是她所认识的宇文清,救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世子殿下,可又不是,像是有另一个他,从宇文清的躯壳里破壳而出,疯狂的,偏执的,不顾一切的,温和的眸光下,隐挟着地狱业火,能将他所执着的一切灼烧殆尽,包括她。   若能以一己之身堕入业火,换得全家平安,不是不可,父母生她,萧家养她,将近二十年予她多少关怀爱护,她当回报,可,这样想着的同时,心中又蕴有着深深的不愿,好像若世子殿下直接要她一条性命,比现下这样的要求,要让她好受许多,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心中盈满恐慌困惑之时,世子殿下所说澹月榭之事,又叫她心中更乱,新婚那年暮春夜,她真的因醉酒与世子亲近了吗?夏月夜,是何人以她为引,设计世子殿下?真的会是宇文泓吗?宇文泓,真会像世子殿下所说,一直在骗她利用她吗……?   ……会吗?面对她时,总是一团孩子气的宇文泓……总是笑嚷“娘子”“观音”,绕着她转来转去的宇文泓……满脑子奇思妙想、脸皮很薄却又爱和她玩闹的宇文泓……因为和离,和她闹脾气,可后来又跑来和她做友人,说“她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的宇文泓……会为一句“对不起”,傻乎乎站在她门前淋雨的宇文泓……会……全都是假的吗?   ……“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一女子上心,而我亦是,我只对你有情,于是他,只亲近你一人”……“其实想来,也许他一直希望我与你能有什么,如此,我这世子,就有弱点在他手中,他可借此做许多事,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世子殿下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起来的同时,宇文泓的话,也在另一边声声回响,新婚之初时,常常在她耳边夸赞世子殿下,道“大哥优点如天上星星,数也数不完,天底下再没比大哥更好的男子”,当她一直唤夫兄为“殿下”时,宇文泓道“一家人,不要生分”,催促她改口唤“大哥”,当世子殿下说会偶来叨扰用膳时,宇文泓说,“大哥天天来才好呢”……   一声声,像一道道枷锁,将她的心越勒越紧,两边声音如两军交锋,令她越发喘不过气时,室外,忽有嘈杂马嘶人声响起,萧观音身子一定,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而宇文清在须臾静默后,轻声一笑,抬手搭上萧观音衣裳束带。   “萧家之事,在我手上,原是最安全的,但,若是此事为外人尤其是二弟知晓,那我是会不高兴的,我若不高兴,这事传到父王耳中的速度,将比所有外力阻扰都快,这一点,观音你当记住。”   于她耳畔,轻轻道出这几句后,居室大门被人“轰”地一声踹开,其后断裂的门栓垂掉在地,风雪呼啸涌进,吹得室内灯火摇乱,令那门边的人影,形如夜鬼,明暗不定。   宇文清并未带多少随从来此,事先也嘱咐过,若长乐公来此,佯拦即可,不必拼尽全力,由他闯入,此时,眼望着二弟到来,多年的猜疑,也在这一刻,沉沉地落在他心底,宇文清难掩眸中复杂情绪,静望着到来的宇文泓,沉声唤了一声,“二弟……”   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唤声,宇文泓听得懂宇文清这二字背后的含义,从踏入这里,就算是正式撕开脸了,本不该如此早,可他现下顾不得这些,即推开房门,他眼里只看得到萧观音,看她披发散衣地被大哥拢在怀中,几要为此目眦欲裂。   一瞬的惊震后,他大步走上前去,直接对宇文清动手,并一手揽抱住萧观音,将她带离,宇文清是习武之人,又早有防备,没让自己生受了宇文泓那一抡拳,也并不阻拦宇文泓将萧观音带离他身边的动作,他微振衣裳,静站在一旁,望着宇文泓双目赤红、极力忍耐怒恨、几要发狂噬人的模样,心中毫无畏意,涌起的,反是一股快意。   ……且再疯些才好,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急求佳人入怀,而是,再添几把火,将那宇文二公子的表面,彻底撕裂开来,让萧观音好好看看,真正的宇文泓,骨子里究竟如何疯魔,才是最好!   风涌入室,吹灭了几盏明灯,微暗的房间内,宇文清淡声问道:“观音,你愿意同二弟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小狗血,后面有大狗血,大狗血里有把长长的刀,刀完了再撒点小狗血,大概就甜甜地到结局。   这篇文大概什么样,在写第一章 作话时,就已经说得十分清楚——狗血文,是作者文里相对甜的,但不是当下流行的纯粹甜文,内有波折,不加任何甜文标签,基调酸酸甜甜。   为强调此文有狗血波折,作者还特地把两个酸字放在了甜字前面,第一章 作话写了那么长,话都掰碎了说成这样了,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作者写文一直偏狗血古早,也从来不隐瞒,文章开端排雷会直接写清楚洒狗血,提醒读者这文不是流行的苏爽甜宠,作者知道本人写文冷门,受众小,也一再说读者哪里看得不痛快了,就及时自退止损,不要勉强,作者从不强行挽留读者看文,也不会因为本来就不是相应受众的读者离开而感到半分惋惜,没有必要跟作者撒泼打滚,因为作者是不会因为评论改文半个字的   感谢在2020-05-21 17:09:53~2020-05-22 16: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拂袖云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泪水   纵是心中恨火焚天, 目前也无法直接对大哥动手,双目赤红的宇文泓, 暗咬牙忍下心中恨意, 将身上大氅, 解披在萧观音身上, 一手拢着她肩背,一手握定她冰凉的手, 要先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然,她却身形滞沉,像是提不动步伐, 在大哥问了那一句后,身子微微一震, 一直微垂着的头, 缓缓抬起,在微暗的室内灯光下,望向他的脸庞, 幽闪的复杂眸光, 如暗夜里的淡薄月光,竟有几分, 像是有些不认识他。   宇文泓从未见萧观音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心中漫起未知的恐慌,“观音……”   他嗓音微颤地唤她,隐着对未知的惧怕,大哥亦唤, 声音是平静的势在必得,“观音,过来。”   如在善庄门前,她似要再次选择大哥,在僵定的沉默后,要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缓缓抽离。   怎能再放手,先前在善庄门前,任她随大哥离开,之后已叫他急悔断肠,现下,怎能再放手任她同大哥独居一室,方才他来时,见她被大哥拢在怀中,长发披垂,衣裳散敞,大哥那样地亲密抱着她,肆意地抚触她,几能叫他恨灼地双目喷出火来,若任由萧观音继续留在大哥身边,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一目了然,根本无需猜想,他怎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萧观音又怎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能容忍大哥如此,定是大哥使了什么法子,使她改逆本心,是什么……是什么使得萧观音这般,并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一想及萧观音方才看他的复杂眸光,宇文泓心中忧惶更甚,他一时无法深思其中关联,无法查知大哥使了什么法子,只是想着尽快将萧观音带离这里,眼下见萧观音竟似要再次选择大哥,也不再干耗耽误时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室内的宇文清,并不动手阻拦,他平静地望着宇文泓不顾萧观音的挣扎,强硬地将她抱走入夜色风雪中,拿起食案上一只盛酒的酒盅,缓饮佳酿入喉。   ……饮酒,是一分分醉,迫人疯急发狂,也要一分分来才好,总在萧观音面前做小伏低、假作顺服孩童做甚,此时这般强硬,才似他宇文泓,且让萧观音好好看看,宇文泓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让受激日渐疯急的宇文泓自己,在萧观音面前,亲手撕裂他自己的面具,将真正见不得人的他,在萧观音面前,彻底暴露出来,令萧观音自此彻底远离他、厌憎他,甚至痛恨他,不是,很痛快吗?!   夜寒挟卷风雪侵袭,被强抱在怀的萧观音,一直用力推挣,令宇文泓放她下来,但宇文泓始终充耳不闻,双臂紧箍,一味地抱着她大步向梅园外走,她无力地推挣不开半分,满心又是沉重心事,正心沉如铁、忧惶难受时,园中淡灯照梅的晕黄光亮,随着宇文泓急走的步伐,一瞬瞬如走马灯在她眼前掠过,记忆深处,零星几点被遗忘掩藏许久的记忆片段,也随之似走马灯画,在她脑海中一瞬瞬闪现出来,伴随着宇文清先前的话语,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暮春夜在澹月榭时,她的确如宇文清所说,因为醉酒,与他举止亲密,轻浮放肆地,不像她萧观音自己……宇文泓,也的确如宇文清所说,后来来到了澹月榭,望见了她与宇文清超出身份地依在一处,却对此视若无睹,没有任何反应……   原先挣推宇文泓手臂的手,因这突然忆起的记忆片段,僵冷扣紧,宇文泓感觉到萧观音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却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以为她只是被今夜大哥欺她之事吓得狠了,将双臂拢得更紧,紧紧抱她在怀,并低首轻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别怕,我来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什么都别怕,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就是,我会帮你解决好的,别怕……”   如此说着,脚下已飞快地走出了梅园,宇文泓欲将萧观音抱上马背,却在对看上她眸光的瞬间,身形一僵,心中惊沉,他不知萧观音眸中之意为何,只是直觉感到恐慌,在这从没有过的陌生眸光注视中,似大雾在他心中弥漫开来,茫然地惧怕,袭卷在他胸|膛之中。   这份因为未知而愈发漫涌的慌俱,在见萧观音不欲随他骑马离开、目光转看向梅园、似还想回到大哥身边时,在宇文泓心中愈涌愈烈,他不管不顾地径将萧观音抱上马背,一手持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狠狠一挥鞭,策马离开。   冬夜寒风凛冽,冰冷如刀,呼啸着刮得人脸生疼,但,马上急行的宇文泓,似感知不到冷痛,他的心中,只有身前女子,只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让她受到半点风雪侵寒,可是,双臂抱得愈紧,心中未知惧怕,却似愈深,在这夜幕下的银白雪原上,明明只有他与她两个人,明明他与她靠得这么近,可却止不住地生出一种她会离开他的恐慌心绪,难以抑制地时时担心着,在寒风扑面、马蹄溅雪的每一刻,在他心中恐慌蔓延。   ……会吗?她会……离开他吗?   ……不会的,她说过以后年年还可一起过生辰,她说过往后长长久久,她不会离开他的,不会……不要他的……   飞骑在无人的深夜里踏雪急驰,好似今年生辰的雷雨夏夜,他在处理完一堆烂摊子后,冒雨策马奔驰,赶着去见萧观音,当时一路上,他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担心萧观音恼他失约,一颗心随奔波马蹄,七上八下,事后回想,也以为自己那时,真的十分忐忑,可如今想来,那忐忑不安,只是虚浮在表面而已,他当时,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地感到害怕,因他实则有恃无恐,心中暗有底气,知道性情柔善、待他总是温和包容的萧观音,应该不会怪他的,就像她自己说的,何时曾真正恼了他呢?!   ……那是否会有一日,她会真正恼他?……她现下是在恼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事?……   从前,他有恃无恐,恃着萧观音对他的无限包容,而现在,他似没有了恃倚,失了这份底气,心底真正害怕起来,在还未知究竟出了何事,就已直觉感受到像是有什么不对,像是有什么正在发生,宇文泓在惶惶然的恐慌中,又极力宽慰自己,等回到善庄,他问清楚究竟发生何事就好,他会解决好的,多少年风风雨雨、明枪暗箭,他都淌过避过,他能应对所有艰险,等他将事情解决,就没事了,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风雪呼啸声中,骏马飞踏声中,宇文泓伏在萧观音耳畔,一声声喃喃低说,也不知是在安慰萧观音,还是安慰他自己,急驰的飞马终被勒停,嘶声抵达善庄门前时,已是半夜了,等待的莺儿等侍女,闻声围上前来,见小姐身上披裹着一件男子大氅,容色雪白,长发披散,惊讷地不知该从何问起,而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令不要她们侍随、皆散去歇息,一个人背影清寥地往居室走去,在这寒风肆虐的雪夜里,瞧着似风中弱柳,随时都将为风雪吞没,倾倒在地,令人心忧。   众侍从因小姐之命,虽心忧,亦不得近前,但宇文泓不受此令拘束,他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离开萧观音半步,紧跟着上前,边走边觑看她的神色,一声声急切问道:“观音,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听,观音……”   他的一颗心,都快为她忧急疯了,可她却不回答,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容色清冷如雪,没有半点情绪,只是见他跟走至她居室门前,临开门入室时,像想起什么,将身上那件大氅解下,伸手递了过来,静静望着他道:“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的衣裳……夜深了,你该……回家歇息才是……雪夜寒冷,暂歇在庄内客房、明日清晨再走也可……你去客房,会有人为你安排的。”   她言语平静,望他的眸光亦是平静,好像今夜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她越是这样平静,宇文泓心中越是惧怕,他无心接过大氅,只是急着追问她今日之事,但,萧观音仍是不答,微垂着眉眼,将那件大氅放在他手中后,便推门入内,而后转身关阖房门,像要直接将他关在门外似的。   一道房门,宛似天堑,宇文泓心中恐慌如潮水狂袭,一手握住将阖的门扇,制止她关门的动作,眸光深望着萧观音,嗓音恳切到沙哑,几是在请求了,“到底怎么了……观音,你告诉我,我可以解决的,你相信我,相信宇文泓,好吗?”   萧观音望着近在咫尺的宇文泓,在后关门的手,轻轻颤|抖。   ……在梅园时,宇文清道,他希望她与宇文泓冷淡疏离,他说她身边有他的耳目在看着,他告诉过她,若他为此不快,将会发生什么……   这些关系家人性命的冰冷言辞,一字字地,在她耳边回响,而眼前,宇文泓恳求的目光,似戳在了她的心尖上,他凝看着她,一声声道:“观音,你告诉我,你相信我”,他似乎为她“不肯相信”的沉默,而感到伤痛无比,嗓音沙沉近哽咽,一双眸子,全然映望着她问,“观音,你是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一句话,刺得她心随之揪起,长久的沉默后,门后的手,暗暗握紧,萧观音轻低的嗓音,在风雪声中,艰沉响起,“……自相识以来,我无一事有愧于你,你……有吗?”   宇文泓见萧观音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问:“你有什么事,骗瞒过我吗?”   宇文泓心中一震,不知萧观音为何突然问这个,只是忧惶恐慌更甚,微颤了下唇,惊怔地望着萧观音,没有说话,而萧观音见他不答,眸光幽闪须臾,唇际竟浮起些笑意,语气也变得轻松,像是故意的轻松,似风悬细线,含着颤颤巍巍的零星笑意,接着问他道:“其实即使有,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应不必算到现在,应不算什么……只是我想知道,我想听你告诉我……”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轻轻地问:“……有吗?”   ……有吗?   ……自然是有的,有太多太多骗瞒之事,从一开始成亲,到日常的无数细节,处处充满了欺瞒……又怎会对她问心无愧,他的愧疚太多,从成亲之初亲迎就是,最要命的,是那年新婚暮春,他昏了头,竟盼着萧观音同大哥有不轨之事,为此,亲设下澹月榭助情酒一事,他明知那事若成,萧观音一世名声毁尽,若性子贞烈,若受不住世人冷嘲暗讽,或会为此自尽,他还是亲手设下了那事……   ……怎敢告诉她“有”……怎敢将澹月榭一事,告诉她听……   若她知道此事,他与她,就彻底完了……夜色中,宇文泓颤唇不语,而萧观音已不需他出声回答,她已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听到了他的回答。   家族秘事,世子威逼,今日重重祸事打击之下,这最后一击,在此刻,沉沉地落在了她的心间,心之将碎,萧观音低下头去,欲将宇文泓紧握门扇的手推离,宇文泓原不肯松手,但在看清萧观音神色的一瞬,心中一震,右手失力滑开。   “……观……观音……”   他震愕地看着她,看她静望着他并关阖房门,纵是紧紧抿着唇角忍耐,一滴泪水,还是从她骤然泛红的眸中,倏地滑落,随她垂眼关紧房门的动作,隐入不可见的暗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2 16:50:12~2020-05-23 17:1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咖啡布丁 87瓶;桃之夭夭 12瓶;顾盼不生姿 5瓶;sophie、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无缘   ……她知道了什么……她是如何知道, 又知道了多少……她知道澹月榭助情酒之事吗……她……知道吗?……   ……是大哥告诉了她什么,所以她今日才如此反常?……因为知道他宇文泓欺瞒她、设计她, 所以她才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才待他冷淡, 将他拒之门外?……   ……她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过……也没有在他面前, 掉过眼泪……   一滴泪水,令宇文泓的心, 惊震地狠狠揪起,依他对今日之事的急忧,自是想推门而入、问个究竟, 可这泪水,令他脚步僵住, 令他周身如被冰雪冻凝, 动弹不得,他竟不敢推门而入,不敢问个究竟, 他害怕听到一个她知晓一切的答案, 他害怕她真的已经知道,她所信任包容的宇文泓, 她以柔善之心相待的宇文泓, 竟曾盼着她与雍王世子有男女之实,竟不顾她的名声和性命,将她对他的好,通通抛之脑后, 为她与雍王世子送上助情酒,亲手为自己的妻子,设计了这样一桩不堪的祸事……   ……她若知道,定会恨他,定会再也不想与他有半分瓜葛……她今日,是知道这件事了吗……她今日种种异常,皆是因知道此事吗?……   宇文泓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现下,真是怕极了,他是不怕天地,不怕君父,不怕人世种种险阻,可他怕萧观音,他怕萧观音恨他,怕她再也不理他,怕她……不要他……   一道房门,似天堑隔绝,门外的宇文泓,惊惧忧惶至极,门内的萧观音,也被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打击得心之欲碎,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今日之事,就像是一场接连不断的噩梦,家中之事,世子殿下的转变,还有……宇文泓……   这噩梦,像是永也醒不过来,翌日天色将明之时,一夜未睡的萧观音,欲动身回家,打开房门,却见昨夜立在门前的人,一直没有离开,一夜的风雪摧残,令他面白如纸、唇皮干裂,他望着她,在望见她开门的一瞬间,幽沉无光的双眸,如星子掠过深潭水面,漾起些许光亮,无声轻闪的,小心翼翼的,紧紧注视着她,轻轻颤唇许久,最后嗫嚅轻道出四个字:“观音,我冷……”   ……恍惚间,眼前之景,好似是今年生辰夏夜,室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人,竟是宇文泓,她看他衣裳头发都被雨水淋湿,心中担忧他因此着凉生病,急问他冷不冷,并不顾礼仪,携他入室避寒……   ……但,如今,已不是那时了,那时心中有着的,都只是些轻巧的心事,似雨后夏夜飞起的萤火,轻飘飘的,不仅压不垮她的双肩,有时,还会让她莫名弯起唇角,也不知具体在笑什么,只是一想到宇文泓,总忍不住唇浮笑意,心里也是轻轻漾漾的,好像有萤火,飘到了她的心里,飞来飞去,将心房四处点亮……   ……萤火飘飞的雨后夏夜,是清凉的,令人舒适的,而如今,天气凛寒,风雪冽如刀剑,世事亦如刀剑,严加相逼……   心境低沉至极的萧观音,望着门外受冻一夜的人,就像雷雨那夜,看着令人不忍,心想,是假的吗?……眼前是假的吗?……那夜是假的吗?……与他过去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已无力深思,宇文泓昨夜沉默的回答,已予了她重重一击,兼之家族秘事、世子威逼,混乱的思绪,因原就沉重的心事,愈发如乱麻纠缠,勒得人无法抽丝剥茧,去细思诸事,细想她与宇文泓过去所有,细细探究她心底对宇文泓,究竟抱有怎样的期待与感情,只是知道,眼下,她看到他,便心中难受,只是想到,眼下,她必得与他疏离,宇文清的话,一字字地响在她耳边,满门家人的性命,俱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长乐公”,在他小心翼翼注视她的目光中,萧观音如此疏离地称呼他,并客气道,“客房那边,有侍从服侍,长乐公若觉体冷腹饥,去那里会有人侍奉吃穿,此处是我的居室,论礼,长乐公不该在这里。”   她微一顿,继续道:“论礼,长乐公不该来这善庄,我与长乐公之间,早非夫妻,早无牵连。”   这样斩断一切过往与未来的话,无异于一柄尖刀,冰冷地戳进宇文泓的胸|膛,一夜的恐慌惧怕,真成事实,他望着神色清冷的萧观音,心中战栗,而她,在嗓音无温地说下这一句后,掠过他的身边,径直向外走去。   宇文泓在寒风中站了大半夜的两条腿,都冻僵直了,乍然随她转身,差点趔趄欲倒,他也顾不得腿上疼痛,甫一站稳,即焦急地跟走在萧观音身后,有满心的话要对她说,可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才能挽回,唇齿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觑看着她,颤声问道:“观音,你都知道了什么?”   她默然前行的步伐,因此微顿须臾,又继续向前,“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并不看他,只是淡声轻道,“因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观音……我……”   唇齿如有胶粘,什么也说不得,说了,她会恨他,会彻底远离他,而不说,也许她已经知道了,正因此离他越来越远,纠结无解,进退维谷,如此一路心中难受地跟走至大门前,见她吩咐侍从牵来车马,将回萧家,宇文泓张口道:“……观音,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却直接拒绝,再一次强调,与他之间,应无牵连,一日之前,她看他,还总是温柔浅笑,只不过一日,天翻地覆,她眉目如凝霜雪,整个人似结了一层冰盔甲,冷淡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观音”,眼前事实令人心如刀绞,不肯接受的宇文泓,再一次颤声问道:“就当是朋友送你回去不行吗……我们……连友人都不是了吗?”   庄中的侍从,将车马牵至善庄大门前,萧观音望着周围侍从或眼熟或陌生的面庞,实不知这一张张脸庞下,谁人另有异心,会将此处之事报与宇文清听,被沉重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她,再忆想与宇文泓过去种种,一颗心更是难受,在沉默片刻后,微一咬唇,声平无波道:“……我与长乐公之间,无这缘分……我与长乐公,什么缘分,也不该有……”   一句话,如判定了最终的死刑,寒冽的冬日清晨,宇文泓望着萧观音再不看他一眼,无声地登上马车,放下垂帘,清影掩失,车马碾着冰雪,独自辘辘远去,徒留他一人站在这冰天雪地里,骨寒血冷,悔不当初。   从郊外善庄,回到家中,萧观音原是要找父亲说有关迦叶的事,但今日虽是官员休沐,她回家时,父亲却有事外出,不在家中,只能暗暗等待父亲回来,并在等待的过程中,极力掩藏住满腹心事,努力如平日归家时那般,与母亲、妹妹随说些闲话,又陪着嫂嫂逗逗小侄儿。   尽管极力想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满腹的心事,重重积压着,萧观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半点破绽也没有,回到家中没多久,母亲便发现她似是有些不对,关心地问她道:“怎么了?像有心事……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最近……善庄那边,事情也有些多……”   萧观音这样掩饰着,听母亲慈爱地对她道:“昨夜既没歇息好,现回青莲居歇着吧,善庄那边,虽是你想做的事,但量力而为即可,别太操劳了……”   不想让母亲为她担心的萧观音,一一应下,往在家时住的青莲居去了,她人回到居中,在房中坐想心事没一会儿,便见侍女打帘,哥哥走了进来。   哥哥人一进来,便让莺儿等侍女,皆退了出去,萧观音看哥哥这样,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单独对她说,本就牵系家中秘事的心,一下子揪得更紧,怔怔站起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走进室内的萧罗什,看妹妹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自己也怔了一下,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携莫名紧张的妹妹再度坐下,笑对她道:“家中无事,我只是有事想问你,是关于你的事。”   妹妹观音一人常在善庄,萧罗什这做大哥的,自然不能放心,除了吩咐在庄中陪侍的管事侍从等,平日里要照顾好小姐外,还吩咐过,小姐那边并有何异常,都要报与他知的,昨日,妹妹被世子殿下的车马接走,后又被长乐公骑马送回的事情,被今晨随妹妹回来的侍从,禀与他听,因想着妹妹虽然已非人妇,但到底是女儿身,这样白天黑夜地,与不同的男子,有所牵扯,在礼仪上,甚是不妥,萧罗什遂将这事,瞒了下来,命侍从对此守口如瓶,莫将此事,禀呈父亲母亲,而后,见妹妹离了母亲等人,独自回到青莲居,才特地找来,想单独问问她昨日之事。   其实,也不仅仅是昨日之事,妹妹人在善庄,世子殿下偶至、长乐公常去的事情,他一直是知道的,对于前者,他心中欣见,但对后者,他听着,心里滋味,就不大好了,他先前,有就此事问过妹妹,妹妹却与他所想相反,道她与世子殿下身份有别,应保持距离,而与长乐公是相识友人,平日交游,则无不可的。   可昨日之事,似同妹妹先前说的,不一样了,心有疑虑的萧罗什,望着妹妹问道:“你与世子殿下还有长乐公,到底是如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3 17:17:58~2020-05-24 16: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deli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delie 10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刺激   眼看妹妹观音闻问唇角微微一颤, 而后一直微垂着眉眼,似在思量如何作答, 却许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萧罗什轻叹一声, 握了下妹妹的手道:“不管是以大哥的身份, 还是萧家未来当家人的身份,我都希望, 你离世子殿下近些,离长乐公远些。”   这话说罢,妹妹观音眸光幽闪一瞬, 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微动了动唇, 还是没有言语, 复将双眸寂然垂下,萧罗什不知妹妹心中压着怎样沉重的心事、难解的心绪,只是作为她的哥哥、萧家长子, 将其中利害未来, 一一剖与她听。   “我对世子殿下,一直十分敬仰, 这你是知道的, 在这敬仰的同时,对世子殿下,我心中亦有许多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世子殿下, 曾多次救你于危难之中,还因为我们萧家,我为我们萧家,深深感激世子殿下。   在我得世子殿下提拔重用前,我们萧家这些年,一直处处平平,虽曾是名门望族,可没落之象难掩,莫说与卫家相较,就连那些朝堂新贵,也比不上,父亲年轻时,其实声名享誉神都,与母亲可说是珠联璧合,为官后,也能力出众、超越同僚,可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得选贤任能的雍王殿下赏识,这些年来,始终位居低闲之职,于朝堂上不得半点进益,若非世子殿下肯提拔重用我,扶了萧家一把,等宇文氏真正上位为北雍之主,我们萧家,恐将更为没落……   这天下,早晚是宇文家的,世子殿下,早晚是北雍之主,我们萧家,当与世子殿下,牢牢站在同一战车上,才可乘龙而飞,借此振兴家族、福荫后人,断不可弃了这唯一振兴的机会,招了世子殿下的摒弃,等世子殿下,成为北雍的君主,他与升平公主的那桩婚姻,将因时局之故,不再需要,不应保留,而被立即斩断,届时,北雍真正的皇后娘娘,该是谁呢?”   被轻握着的手,猛地被扣紧,萧观音见哥哥眸光幽亮、难掩激动地望着她道:“该是你啊,观音!”   “世子殿下对你有意这事,我早已猜知,原先,我也有想,依殿下从前风流不羁的性情,是否对你也只是一时兴起,可,这一两年,我旁看下来,世子殿下待你,确是不同的,且不说先前多次救你之事,这一两年,殿下在风月上,确实淡了,除了有时会去你善庄那里坐坐,再未亲近过其他女子,而且,殿下他,素来注重名声,一点瑕疵也不肯沾染的,可为你也不顾了,并不顾及你曾经的弟媳身份,将会使他声名有染,我想,殿下他待你,是真心的……   观音,你应与殿下一起,将来与他一起,并肩共看北雍江山,你这样品貌无双的好女子,当与好男子嫡结良缘,天下间,难道还有比未来君主更好的男子吗?!长乐公是无用之人,对你无用,对萧家无用,他配不上|你,你若执意与他亲近,恐会惹恼世子殿下,何必为一无用之人如此,白白糟践了自己的未来?!”   一通激动心声说下,萧罗什略镇定了下澎湃心神,缓和了下语调,再对萧观音道:“从前你在家中,是藏珠于匣,但经了与长乐公的那场婚事,现今是声名远播,不少子弟,都想娶你为妻,只是,一则这些人,哪里比得上世子殿下,二则,我看世子殿下对你,实在与众不同,若你贸然亲近甚至再嫁他人,世子殿下因此不悦,对你,对萧家,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意思,且先安安静静独身等着,依我看这天下大势,宇文家离正式上位,用不了几年了,雍王殿下自今春旧疾复发,身体时好时坏,始终未能彻底病愈,这大权与帝位,早晚都要交到世子殿下手上,等上几载,北雍定当易姓,妹妹你的好未来,也将跟着到来!”   为妹妹与萧家,展望未来的萧罗什,是踌躇满志,心境欢昂,而萧观音本人心境,则与哥哥,完全相反,哪里要什么好未来,又哪里有什么好未来,原先在家做女儿时,未来一眼看得到头,便是终生与家人相亲相爱地守一处,清清静静礼佛一生,可世事相逼,身份一变再变,几年下来,她的心越来越乱,到如今,是半点清静也没有了,只身陷入极其艰险难堪的境地里,半点法子也看不到,像是一世都将被囚笼中,余生不得脱身分毫。   萧罗什道北雍不出几年,将为宇文家,为世子殿下所有,是为鼓舞妹妹,但实则这句话,却让他的妹妹,更觉前方暗无天日,心事更是沉重、齿涩难言,他不知内情,只是看他自己说了许久,妹妹却一直微低着头不说话,于心中轻叹一声,最后再一次强调道:“总之,哥哥希望,你离长乐公远些,观音,他不值得。”   因为妹妹态度模糊,一直没有给他一个准话,萧罗什原以为妹妹观音会不听他的,仍如从前那般,远离世子殿下,亲近长乐公,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自那日与妹妹剖心长谈后,真有了变化,对待长乐公,妹妹竟真像是疏远了,而对世子殿下,回回有车马到善庄去接,妹妹总不推辞,会赴世子殿下之约。   这些事,萧罗什听在耳中,自是欢喜的,从前妹妹与长乐公和离后,他原以为妹妹自此可摆脱宇文泓这痴人庸人,却不想宇文泓还总往善庄跑、妹妹也总是以礼相待,他之前就此事言语暗示过妹妹几次,妹妹反觉他想得太多,说友人交游只是寻常之事,弄得他也无法,总不能在善庄门前插块牌子,道“长乐公不得入内”,如今,妹妹终于听进去他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为此事心忧的萧罗什,终于在这年冬天,放宽了心,这心,一直宽到来年,他耳听侍从回报妹妹观音与世子殿下的私下交游之事,并帮着将这事,在父母亲那里瞒了下来,眼望着这时节里春暖花开,心情也是十分轻徐,仿佛已可见萧家未来鲜花着锦之象,为此,更是勤于政事,为世子殿下分忧,夙兴夜寐,不辞辛劳。   但,这春暖花开的时景,半点,也落不进萧观音眸中,她的身心,一直留在去岁凛冽的寒冬里,一时半刻,不得轻徐。如世子殿下要求,她与宇文泓彻底疏离了,他来善庄,她总是闭门不见,而世子殿下相邀,她必得赴约,有时,是在山中梅园,世子殿下请她用宴,弹琴与她听,有时,是在风景佳丽处,世子殿下携她泛舟,赏春|光丽景,也有时,世子殿下带她去的,便是些她本该无法踏足之地,她在那里会看到宇文泓,在屏风后、垂帘后,听到看到一个,与她从前所认识的、极为不同的宇文泓。   纵是在一次次地看听后,记忆中对宇文泓的原有印象,已经渐渐裂痕遍生,但今日所见,还是深深地震着了萧观音,在被世子殿下带回马车上后,好像犹然身处在那幽暗的地牢里,耳边是囚徒受刑的惨叫声,眼中所见,是神色阴冷的宇文泓,看他不耐地拔出手边长剑,白光一闪,即断了那惨叫,砍下了那人的头颅,眼也不眨,阴沉的眸光,未因此有丝毫改变,好似对杀戮之事,习以为常,天生对这样的嗜血之事,不但没有半丝抗拒,反还顺之从之。   明明已经离了那地牢,浓重的血腥味,似还混绕在鼻下,双手冰凉的萧观音,正因不久前的惊震,心神不宁时,又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是车上的世子殿下,执了一方帕子,拭向她的脸庞。   一点血珠,在雪白的帕子一角洇开,是不久前,宇文泓斩杀那人时,飞溅至她面上的,仿佛又见她受惊出声后,宇文泓猝然回身看向她时的神情,萧观音不由攥紧了指尖,以强抑镇定心神,可身体却难受控,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   宇文清自是能察觉到萧观音此刻身心如何,这也正是他想要见到的,自去冬至今春,他一再有意刺激二弟,迫他展露真实性情,并时不时安排萧观音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今日这事,也是他通过父王,将审问细作的差事,交到了二弟手中。   回想不久前二弟猝然回身,惊见萧观音竟然在场的神情,宇文清心中快意,微垂目光,看向萧观音足下浸血的绣鞋,弯下|身去。   虽然世子殿下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但,除了初至梅园那次,往后世子殿下令她赴约出行,其实都并未对她做过什么,忽被握住足踝的萧观音,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挣开时,听世子殿下,声音淡淡地道:“绣鞋既已浸了血,不能穿了,那就该将它丢了,换双新的,你说是不是?”   背靠着车壁的萧观音,僵定着身子,看世子殿下一手握着她足踝,一手握着她绣鞋鞋尖,微抬眸光,静静望着她道:“若不肯舍弃这双浸了血的旧鞋,坚持留在足下,只会弄脏了你自己。”   嗓音平静温和,动作却渐添力道,没有用尽全力,却是刚刚好,控得她挣不开,萧观音一颗心,随世子殿下除鞋动作,悬高揪起时,忽听车后马蹄声急,一路冲至车前,于一声勒马长嘶后,迫得原正前行的马车,勒缰停下,车夫惊惶声音,在前响起,“长……长乐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4 16:49:44~2020-05-25 16: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 10瓶;夜璀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真心   自冬日那夜开始, 萧观音总是对他闭门不见,他几次强行来到她面前, 她也总是眉目清冷, 一字不言, 仿佛眼里看不到他这个人, 而与此相反的,是她对大哥的态度, 从前总是避着大哥的萧观音,如今对大哥,却是有约必应。   对这一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变化, 没有头绪、暂查不出深因的宇文泓,因萧观音那夜, 破天荒地问他是否有愧于她、是否欺瞒过她, 而误以为是大哥告诉了萧观音什么,才使得萧观音待他如此冷淡,与他划清界限。   论事实, 他欺瞒了萧观音太多太多, 旁的事,多少还有回寰之机, 只暮春夜澹月榭助情酒一事, 最是要命无解,不知萧观音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是否具体知晓这件要命无解之事的宇文泓,这些时日以来,也是有口难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观音一日胜过一日地疏离他、亲近大哥,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依他忧灼之心,眼看着萧观音亲近他这豺狼大哥,心底恨不能直接杀了大哥了事,将萧观音夺回身边来,可偏偏时机未到,势力不足,时局也不允他如此肆意妄为,只能忍耐,形势本已坏到了极点,今日萧观音,竟还亲眼见到他动手杀人,她自然不可能随意到这种地方来,此事是大哥有意安排,回身醒觉的那一瞬,他深悔自己因心绪极差,心思浮乱,竟未能早点察觉。   在听到她因惊吓出声的一瞬,他心头一震,仓皇转身,他恐慌地希望自己只是出现了幻听,可骤然回身的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眼里的自己,阴冷狰狞的,像是暗夜里的恶鬼,身上溅着被杀之人的血,那血亦溅到了她的颊上,玷污了她雪白无瑕的面庞。   似因被她的眸光震慑住了,眼睁睁地望着大哥带她离开,双足像是浸在血潭里动弹不得,满心只是她看他的最后眼神,满心只是惊惧恐慌,铺天盖地地叫嚣着“完了”“完了”,杀人时亦未颤|抖半分的手,因这一声声的“完了”,而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观音是佛女性子,她眼里容不得杀戮,她已经疏离了一个欺瞒她、有愧于她的宇文泓,对一个视杀戮为寻常之事、手上浸满鲜血、阴鸷心狠的宇文泓,定会更加远离,此生此世,不想与他这样的人,再有半分牵扯,他与她,彻底玩了……   ……不,不会完,不可以完!!   满心的惊震恐慌,最终凝成了坚执的信念,穿心刻骨,令他如溺水之人,必得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迈开步伐,追了上去,必须追上,他心中有种感觉,必须追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能由她就这么走了,若由她就这样离开,也许他与她之间,这一世,永将停留在地牢里的这一刻,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   一路纵马,拦下了大哥的车马,隔着车厢垂帘,他颤声唤她,“……观音!”   没有回音,自去冬那日后,她再未同他说过一个字,车厢之内,眼看萧观音在二弟焦急的唤声下,微垂着头,一言不发,似还笼罩在地牢血腥杀戮的阴影下,是他意想之中应有的反应,宇文清心情轻悠,原正要对车外聒噪之声,充耳不闻,继续为萧观音除下沾血的绣鞋时,却见一直僵身不动的她,抬起头来,轻握住他的手腕,眸光轻颤地望着他道:“我想下去走走……我想,自己回去……”   她道:“车里,太闷了……”   微眯着眼、凝望她片刻后,宇文清放开手道:“好。”   宛如欣赏一场好戏,他直起身体,慵懒地倚坐车中,如看出不了五指山的掌中雀鸟,看着萧观音垂着目光,抓起手边的帷帽,打起垂帘,缓缓地下了马车,他的二弟,自是紧着拍马、伴走在她的身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望着萧观音,小心惶恐,哪有之前在牢中那般铁血无情,又哪有从前装痴扮傻时的气定神闲,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七寸,认知到这一点,叫宇文清心中畅快。   他深深地意识到,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萧观音之事,更能摧残宇文泓的心智脊梁,凡俗之事哪怕是世人的鄙弃、世人追逐的权柄,也只能叫宇文泓假意弯下脊梁,叫他性情更为阴沉而已,只有萧观音,能彻底地压垮他,让他真正为之心智疯狂。   ……还未疯呢……   宇文清看着他的二弟与萧观音现下距离只有咫尺,却似隔有天堑,再无从前在长乐苑时亲密无间,心神悠悠地缓叩着手中折扇时,见二弟在僵凝不动须臾后,忽伸手揽抱住萧观音,硬将她揽带着坐在马背上,随之狠狠一扬鞭,强搂着萧观音,驰马离开。   沉思一瞬后,宇文清放弃了派人追逐,虽知现下二弟这般心绪激动,或会发疯伤着了萧观音,但这却会让萧观音,在今日刺激下,真正认识到宇文泓是为何人,二弟现下离萧观音越近,将刺伤她越深,实际上是会将萧观音越推越远,令受伤的萧观音,彻底对其心死……   若放在从前,他定不会坐视如此,因他不忍见萧观音受到半点伤害,但现在,他却这么做了,没有犹疑多久,便这么做了,从胁迫萧观音,到眼下这般,只是为了更远的目的……宇文清望着急驰远去的身影,悠悠心神慢慢僵滞住,手中折扇,也缓缓顿在掌心,眸光渐幽。   ……也许,他自己,已先一步疯了……   急驰的骏马,在少人的郊野花林处,停下飞蹄,宇文泓虽知自己手臂力大,身前的萧观音,理应挣脱不开,但因她挣扎动作实在剧烈,他还是不敢这般强硬,怕她在挣扎间,不慎从飞驰的马上跌下出事,于是在此处勒停了马,松了手劲儿。   手劲一松,她立就下了马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宇文泓牵马跟走在后,心中慌乱,言辞亦是絮乱,一时急着解释自己先前所为,“观音,那人是南雍派来的细作,他该死,若他与他背后的势力,所谋成事,神都城将死不少人”,一时又为她与大哥的亲近,难掩心中忧灼愤恨,“观音,纵是你恼我恨我,也不该同大哥一处,作践自己!”   絮乱惶急地说了许多许多,却始终一个字也得不到回应,只是见她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味地只身向前走,若是能将心掏出来予她看,宇文泓早就这么做了,他看着萧观音,觉得自己空长了唇齿,空长了四肢百骸,完全无用,完全不知该如何做、如何说,才能让她肯看他一眼,才能让她与他回到从前。   她的冷淡与无视,是这世间最伤人的冰刀,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折磨,已足够叫宇文泓锥心刺骨,此刻满腹的千言万语,似一字也不能叩动她的心,更叫他心急如焚,难道与她这一世,真要停留在地牢中溅血相望的那一刻,再也无法进前半步,也再也回不到过去半分吗?!   ……不!!   从绝望中喷涌而出的激烈不甘,令哑声望着萧观音的宇文泓,忽地松开了手中马鞭,径抱揽住前方的萧观音,令她转过身来,手按在她的发后,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的吻,像他满心的爱一样,汹涌灼人,又因此刻心中的惧怕与绝望,越发强势,不容推拒,不肯放手,他早不是第一次吻萧观音,从前做夫妻时,在他的诱哄下,他吻她,有过多次,她无一次主动,总是心存羞拒之意,却也总是无奈地包容承受,纵容他这夫君,仅有的一次,有点生气着急了,阖齿推拒的动作,也是轻轻的,怕伤着了他,不像此刻,在最初地一怔后,即用力地挣扎推拒,像是忍受不了他半点触碰,不愿再与他有半点牵连。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萧观音越是推拒,宇文泓心中恐惧愈深,深吻愈是用力,推拒的动作,被他紧揽在怀中,他全然地抱着她,紧紧相贴,如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她似是排斥拒绝这种相融,强挣的身体不肯放弃,软和的唇齿亦作挣扎,全无从前的一味温柔包容,心里像是发了狠,带着对他的怨意,将自己的唇齿,化作发怒的利刃。   已有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但这点子痛,哪里比得上宇文泓心中之痛万分之一,仍是深吻,手臂揽在她的发背处,强势压靠在树干上,尽情宣泄自己这些时日的恐慌,和长久以来的压抑,末了,在感知到她面上的湿意时,慢慢离开,凝望着她湿润泛红的双眸,轻轻吻上她滢然的眼睫处,哑声轻道:“观音,我爱你……”   他望着她道:“我是骗了你,骗了你许多许多,但有一点,从来没有……从前的宇文泓,对你说‘喜欢’时,没有一次,不是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文除了男女主,其他角色哪怕是搞事的,都是某种意义上男女主的助攻,如果不搞事,他们怎会成亲?!如果婚姻生活完全风平浪静,无人搞事,萧观音也有可能爱上宇文泓,但那过程将相当地缓慢漫长,不似现在,所以其实看到搞事情节不必慌,一切都是为了爱~   然后说下女主人设问题,有同学觉得女主人设偏了,偏了吗?那当然要偏啊,要是作者写到现在,大家觉得女主人设完全无变化,那作者要去拿块豆腐撞墙了_(:з」∠)_   这篇文,其实可以说是女主崩人设的过程,她最初是不懂情爱、不通凡心、不会生气、处处与人为善、被逼嫁二傻子都没掉一滴眼泪的一个人,她最后是爱得很浓烈的一个人,自与男主相识相处以来,她一直在慢慢地偏离最初的人设,每章都在偏一点偏一点,等她偏完了,这文也就快结束了,作者的小目标是端午前写完正文,希望能尽力完成   感谢在2020-05-25 16:52:48~2020-05-26 17:0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464833、刀子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墨熊 30瓶;灵君 10瓶;BB、杀生丸小公举 5瓶;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惧内   也许是因外在威胁, 长期压抑的心潮,已难再克制, 也许是因至今都未能在心底接受宇文泓利用她一事, 不久前, 当宇文泓忽然强吻她时, 这些在心中积压多时的阴郁心绪,如火山将迸, 一下子全然爆发出来,她拼命地推搡挣扎,甚是用手用力捶打他, 用唇齿狠狠啮咬他,像是有一腔怨气要泄, 必须要对宇文泓宣泄出来。   但, 宣泄着的同时,其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的怒怨, 为何会这么重, 她早知道这世间人心不同,她待人好时, 也仅仅是她本心如此, 就这么去做了,并没有想过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并没有想着别人必须同样待她好,可为何偏偏在得知宇文泓欺瞒利用她时, 心里会那样难受,从没有过的难受,就好像,她对宇文泓,抱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期待似的……   一壁是难以宣泄殆尽的怨怒,一壁是愈发深重迷惘的不解,两者在宇文泓强势的拥吻下,搅成一团,让她的心愈发乱了,唇齿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心底,是越发浓厚的酸涩,在一波高过一波的复杂心潮冲击下,直往上涌,润湿了她的双眸。   他停下了那样迫切到几近绝望的深吻,双臂仍是紧拢着她,不允她离开他怀中分毫,他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说,他爱她,他说从前对她说喜欢时,没有一次,不是真心……   ……喜欢……什么是喜欢……他的喜欢,是什么……   所谓喜欢,应是唯愿她好,这是之前玉郎表哥,曾经对她所说,那时,玉郎表哥过来善庄这里,说是得闲半日,过来帮忙,但她看得出,玉郎表哥满腹心事,只是借此在排遣愁绪而已,而她,也是满腹心事之人,在留玉郎表哥用饭时,彼此都因心事挂怀,喝了点酒,虽未因此醉到胡言乱语、道尽心事,但话还是多了一些,起初还是闲聊,后面渐渐地,就不知怎的,聊到“喜欢”二字上去了。   她不懂何为“喜欢”,只能问不能答,只是听满腹心事、将醉未醉的玉郎表哥,低声说了一些,玉郎表哥说,所谓喜欢,应是唯愿她好,旁的都不重要,连自己的心事,也不重要,只要她好,就是了。   风吹花影摇乱,人间三月天的美景,半点也落不到萧观音的眸中,她只是望着身前那个紧紧抱着她的那个人,开口问他,是这样的喜欢吗?   她口中的“喜欢”,是干净剔透、不掺半点杂质的,如琉璃清澈纯粹、熠熠夺目,而他心中的“喜欢”,却混了太多太多,是从他阴暗污浊的一颗心中挖掘出来,天生就干净不了,再怎么努力,都与他心底的阴执牵连不断,他无法喜欢地那般无私,他要她,他要她同样爱他,眼里只有他,只与他在一起,定要与他在一起!   何况,对这份喜欢的初源,他心中,深深有愧,暮春澹月榭助情酒一事,是宇文泓心中的暗瘤,他望着萧观音,再一次无法回答,他的沉默,令她眸中幽闪的泪光,如火苗轻轻熄灭,寂然垂下,她推开了他的手臂,仿佛没有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仿佛之前深吻下的剧烈挣扎啮咬,也没有存在过,人如轻烟,又变成之前那般寂然清冷的模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犹如一潭死水,不会为他宇文泓起半点心澜,独自寂寂地向前走去,留他一人在后……   他跟着她,亦步亦趋,为不久前的冲动一吻,心生懊悔,他想,她定然更加厌恶痛恨他了,厌恨这样一个手沾鲜血、蛮横无礼的宇文泓,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事到如今,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什么也不做,她将离他越来越远,可如溺水之人,试着去做些什么,却也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好像已身至绝境,没有任何办法了……   咫尺之距,却似天涯,宇文泓望着身前不远的萧观音,望着她将手拢在衣袖之中,那样地近,却不能牵握手中,触碰分毫,已近绝望的心底,阴霾渐涌。   ……不是没有办法,还有一种办法,可叫她留在他的身边,一生一世,不会分离……   ……要那样做吗……那样做,她会是他的,只是他的,她无法再对他这样冷淡无视,因她从此以后,将只能看得到他……   ……其实这才合乎他真正的行事准则,一直以来,是他待萧观音,一直破例地特殊,也许,他该这么做,早该这么做,只能这么做了,不然等待着他的,将是一世的煎熬与孤独……   挣扎的心绪间,已然伸出的手,在将探至她衣袖的一瞬间,又在半空顿住,去冬那夜在门后,她倏然落下的一滴泪水,此刻穿越记忆,似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无法再进半寸,去实施心底的强取豪夺。   ……她会哭的,他不想让她掉半滴眼泪……他之前也是这般想,可后来让她流泪的人,却正是他……   心欲成灰,宇文泓望着身前的萧观音,再无他法,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这般跟在她身后,徒然一步步地走着,盼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而她,始终没有回头,在走至一人马停歇的郊外小酒馆前时,微一顿脚步后,走了进去。   这不是平日的她,会做的事,但今日的她,好像就正要放纵她自己,不做从前那个萧观音,任性地反其道而行之,一反常态地,走进酒馆角落处坐下,向店主要了一坛烈酒。   她这样的容貌,甫一入店,即引得店内用酒吃饭的客人,纷纷抬眼看来、停箸罢盏,宇文泓扫看了那些贩夫走卒一眼,唤来店主,将此地清场包下,他只这么分心了一会儿的功夫,再回身时,见萧观音已饮下一盏酒了,清冽的酒气,萦绕在她身边,她原先白皙的双颊,已渐晕薄红。   萧观音的酒量,宇文泓再清楚不过了,忙上前要拦,可她却用力地将他推开,就像之前,紧紧抿咬着唇,蹙着眉尖,恼怒挟怨地将他推开,而后,仍自顾饮酒,如饮水一般,似是想要肆意痛快地醉上一场,以忘却俗世种种,在醉中,暂得片刻安宁。   宇文泓无法,他对她,是彻底没有一丁点办法了,眼睁睁地望着她饮罢一盏后又要再倒时,直接抢在她倒酒之前,将她面前那坛酒抱拿起来,对喉饮下。   馆外,被逐出的店主并几个伙计,趴在窗外,悄往里看,小伙计们年少,看不明白这对年轻男女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那年轻女子美若天仙,赏心悦目,一味痴痴地望着,而店主年长,经事久些,默默看了会儿后,觉得这对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年轻男女,似是情侣或是夫妻,两人像是为什么事吵了嘴,跑到他这小酒馆里,喝酒置气来了。   ……那年轻女子,当真是极美,他活了许多年,阅人无数,当真从未见过这般仙姿玉色,现下容色清冷,更似神女,不可亵渎,而那年轻男子,面皮上虽有些淡淡伤痕,但远瞧着看不出,也算是俊朗,只是不是时人所推崇的俊俏翩翩的玉面郎君,而是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如刀削斧斫,更似武人,这般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单看着就十分威严阴冷,叫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是这看着就脾气大的冷面暴厉郎君,苛待申饬这小娘子了,使得这小娘子,只能在此借酒消愁?……依这小娘子这般容色,当配个好脾气的俊俏翩翩的玉面郎君才是,跟着这如狼似虎的冷面郎君,想来日常生活,多有不和,但,偏她是这般姿容,任谁都丢不开手的,这冷面“狼君”定不肯和离,惧夫的小娘子脱不开身,只能饮酒浇愁了……   这厢店家正按自己多年阅历,默默琢磨这两人时,见那似已微醉的年轻女子看了过来,让再上一坛酒,店家立应下声来,亲捧了一坛好酒过去,年轻女子让他拍封倒酒,而年轻男子伸手拦阻,原本一个弱质纤纤、看着没甚气力的女子,和一个威武冷峻、似一抬手就能将他打趴的男子,店家为他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小店平安,自是要听后者着,但,他正欲抱酒退下时,那年轻男子,被那已然有些醉意的年轻女子瞪视着,竟慢慢地缩手了……   ……原不是小娘子惧夫,而是冷面郎君惧内……   店家默默如此想着,倒了一盏酒后,放下酒坛退下了,宇文泓不知自己在外人眼中成了个“惧内狼君”,只是看不擅饮酒的萧观音,这般乱饮,定然伤身,心中又急又无法时,忽有一道心念,闪过他脑海,令他忍耐着看萧观音又喝了小半盏,方从她手中夺过剩酒饮下,而后死抱着酒坛,再不肯她沾喝半滴酒,只是无言等待。   她也很快真的醉了,宇文泓原是想趁萧观音酒醉,从她口中,套问一些话来,想知道她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该如何挽回等等,但眼前之事,却出乎他所料了。   她是醉了,但不像之前酒醉后醉言醉语,而是一手支颐,在醉眸幽亮地望了他一会儿后,泛红的双眸忽地涌湿,微垂了头,咬着唇轻咽落泪了。   宇文泓见状,立跟着慌了,颤声问道:“观音,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是他越问,她落泪越凶,宇文泓试着抬手揽肩,见醉中的她并不推拒,小心翼翼地将她抱拢在怀中,再次相问,她仍是抿着唇不语,只是流泪,积压了不知有多久,都在此刻醉酒时,簌簌滚落出来,沾湿了他身前衣裳,也叫他的心,要跟着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事没事,之前迦叶弟弟的话是真的感谢在2020-05-26 17:03:55~2020-05-27 16:5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燕麦片真好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信任   不知萧观音心事重重, 以为她的眼泪,只是为他一人之故的宇文泓, 真是剐了自己这混账的心都有了, 他抬手为她拭泪, 却怎么也拭不干净, 望着她伏在自己怀中、泪目朦胧的模样,心如刀绞, 喉咙酸涩,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将双臂箍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一遍遍喃喃轻说“对不起”, 声音愈发沉哑。   他真心地忏悔致歉,恨不能将心挖出来给她瞧瞧,喃喃着低下头去, 动情地轻吻她的眉心, 醉中的她,抬起头来望他, 透着朦胧的泪光, 似不知他是谁,手揪着他的衣襟,轻轻地唤了一声,“迦叶……”   她轻哽的嗓音, 似凝有无限哀愁,“迦叶,怎么办呢……”   宇文泓原以为萧观音只是醉中随便唤人,可当她连续唤了数声“迦叶”后,他心中一动,直觉到一丝不寻常,追着问下去道:“迦叶怎么了?”   她却不说什么了,只是轻叹,只是愁拢淡眉,宇文泓没问出什么来,但将这丝不寻常记在心中,留待深查,在沉默片刻后,又轻轻问道:“……宇文泓……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滢然的双眸微瞬了瞬,又寂寂地垂了下去,宇文泓望着萧观音,大着胆子,接着试着问道:“澹月榭……在澹月榭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她长久没有言语,久到宇文泓,都快要以为,她是不是已伏在他身前醉睡过去时,忽地轻轻出声,讲出了大哥与柳姬之事,末了,抬起头来,眼望着他,轻轻地道:“我没有写那张约笺,是谁写的呢?”   澹月榭大哥与柳姬之事,宇文泓后来有查知,但这约笺藏得太深,他方才知晓,在此事上,确确实实清白无比的宇文泓,见萧观音眸如明镜地望着他,立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不是我,绝不是我,若这事是我做的,立叫老天降雷下来,将我劈死在你面前!”   她静静地望了他一阵,也不知信没信他的话,无声地垂下了眼帘,宇文泓暗想了片刻这约笺之事,将心思又转回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上——最要紧的,是暮春夜澹月榭助情酒一事,她究竟知不知情?!   趁醉几经试探,她确实并不知情,所知道的,仅仅是夏夜大哥与柳姬一事,想来是大哥引她以为那约笺是出自他手,让她认为他宇文泓一直以来都在利用她,但,仅仅如此,也不足以令她倒向大哥,大哥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迦叶?会与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萧迦叶有关吗?   凝神深思的心,已无先前那般滞重,只要她不知助情酒一事就好,只要她不知道此事,一切,就有挽回之机,宇文泓望着怀中已然醉睡的女子,低下头去,轻将她眼睫处悬着的一滴泪珠吻干,心中庆幸,他还有回寰之机,前方不再是全然的黑暗,仍留有一丝天光,只要有光,他定会牢牢抓住,绝不会再做半点蠢事,让这光,从他手中指缝间流逝殆尽。   她,就是他的光。   待被送回善庄的萧观音,从醉中醒来时,知道她一向不记得醉中之事的宇文泓,也不待醒后的萧观音,如之前请他离开或是根本不理他,直接从她睁眼开始,就连连表陈心意,指天对地地发誓,澹月榭约笺之事,绝对与他没有半分关联。   他一人絮絮说了许多许多,连带着将自己当年摔下马后、为何要装痴扮傻的缘由,都讲与她听,一人动情倾吐心声良久,最后眼望着萧观音,无比情真意切道:“观音,我之前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你,但世事所迫,我亦是不得已,我向你道歉,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好女子,早知道我会无法自拔地爱上|你,成亲的第一天晚上,我就会向你交代地明明白白的,也不会那样戏弄你……”   “对不起”,宇文泓回想自己干过的那些混账事,喃喃说了一声又一声,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我过去是糊涂混账,是欺瞒了你许多,但有一件没有,我是真的喜欢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虚假,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观音……”   萧观音刚从醉中苏醒,刚从榻上坐起身来,头还有些醉后的发晕,整个人尚懵懵怔怔地,就见宇文泓突然映入她眼帘,而后与她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她本就晕乎的心神,陡然沉浸在潮水般涌来的话语里,许久后才将这一句句在心底听想明白,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宇文泓紧紧攥在手中。   沉默中,她想轻抽出自己的手,但宇文泓攥得更紧了,深深望着她道:“观音,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你的心,是真的,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往后,我拿一生偿你……”   原先被宇文泓深深凝望的眸光、被他所说的往事、被那一声声“相信”“真心”,搅乱如麻的心,在听到“往后”二字时,又重重坠沉了下去,往后……哪有什么往后呢……   心境惘乱低沉的萧观音,想及宇文清的警告、身上的重担,今日从地牢开始的种种,花林下、酒馆里,连带着现下耳边宇文泓的一字字一声声,心绪愈发纠缠不清,慢将自己的手,从宇文泓手中,缓缓抽回。   这一次,宇文泓没有强攥,只是望着她,声音微低地问道:“观音,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迦叶……”在她沉默不语时,他轻轻道出了这个名字,萧观音静默微垂的眸光,随之一闪,而宇文泓迅速捕捉到这丝异常,再次追问道,“是不是你弟弟出什么事了?”   ……此事攥在我手中,没有任何外力阻扰,能快得过我禀呈父王……   ……若你将此事告诉外人尤其是二弟,我会为此不快,我若不快,观音,你知道我可能会做什么……   纵是身前眸光恳切,但那一字字威胁之语,锥心刺骨,令萧观音有口难言,宇文泓见她迟迟不语,想萧观音或是还不相信他的真心,还在恼他之前种种欺瞒之举,恳切急问:“观音,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话音刚落,室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少年关心担忧的声音,微微沙沉地响起,“姐姐……你没事吧?”   先前,宇文泓为能同萧观音好好说会儿话,自将萧观音送回善庄,就将醉中的她与自己,一同锁在这间房里,不让旁人进来打扰,他的这一举动,自是让外面的管事侍女等,为此忧急不已。   虽然长乐公是曾经的姑爷,但现下已不是了,怎可这般蛮横无礼地与醉中的小姐同处一室,管事侍女等,俱为此心急不安,可又无法,一是小姐醉了,没有开口吩咐他们做些什么,二是长乐公身份在此,他们不能随意冒犯,三则,此地位于郊外,离京中安善坊萧家来回车程不短,请老爷公子等,过来做主,一时之间,想是来不及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众人守在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正好小公子来善庄了,这算是终于来了一位主子,莺儿等人,忙将此事告诉小公子听,心系姐姐的萧迦叶听了,立走至姐姐房门前,关心叩问。   “姐姐”,在听无人回应后,不由心急的萧迦叶,叩门声也大了些,“姐姐,我是迦叶,你没事吧?!”   室内,萧观音在看了宇文泓一眼后,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而是先趿鞋下榻,从内将门打开。   萧迦叶原担心姐姐在内受欺负,但入室一看情形,见姐姐神色沉静,应是没出什么事的,暗暗松了口气,他依仪朝姐姐从前的夫君长乐公,行了下礼,看他根本不注意他,一双忧灼的眸子,只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像是在等待一个很重要的答案,而姐姐一直不说话,也不看长乐公,只是携他这弟弟在窗下坐了,给他倒茶。   宇文泓人在萧观音居室内又留了一阵儿,看萧观音似是还不肯相信他,不肯如实相告,心中难过的同时,亦能理解,短时间内,她还无法接受他的道歉,无法相信他这个人,毕竟,从前的他,真的太过糟糕。   虽然不能听她亲口说出实情,但有了“迦叶”这个点,到底也有下手可查的地方了,宇文泓如今不比从前,是个忙人,今天是贸然丢下差事跑来,这时候,必得回去善后了,他瞄看了坐在萧观音身旁的萧迦叶一眼,将要走时,又无人应答地同萧观音说了一些话,最后静了静,望着萧观音,轻声嘱咐道:“今日那样贸然跑去酒馆喝酒,再不可了,你一个人这样,是很危险的。”   正在喝茶的萧迦叶,听姐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惊讶地一口茶呛在嗓子里,边轻声咳嗽,边等长乐公离开后,问姐姐道:“……长乐公说的,是真的吗?”   萧观音默了默道:“是真的。”   ……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长久积攒的郁沉心事,在刺激下,全然爆发出来,整个人心里像涌着一团火,那样执拗地一个人往前走,那样冲动地走进酒馆想灌醉自己,确确实实不似平日的自己……   ……宇文泓说的对,那样做,确实是很危险的,她不该那般,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可当时,为什么敢就直接一个人往密林里走,敢一个人到酒馆里喝酒,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且酒量极差的,却还这般大胆妄为……   ……是因为,心底深处知道,其实她不是一个人,宇文泓,就在她的身后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7 16:54:31~2020-05-28 16:3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629643 3瓶;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姐妹   萧迦叶望着姐姐默然无声的模样, 心中的担忧,如秋日落叶, 积覆了一层又一层。   ……自从姐姐常住郊外善庄后, 他时不时会过来帮忙, 起先一段时间, 姐姐将自己浸在繁忙的事务里,至于心情好坏, 实难分辨,后来,长乐公经常过来, 姐姐似心情为此轻徐不少,再后来, 也不知怎么了, 姐姐与长乐公冷淡下来,反与世子殿下走的近些,人也随之郁沉许多, 尽管在人前, 总是极力掩饰,强颜欢笑……   ……事实上, 他好像有很久, 没见姐姐真心开怀一笑了……   这期间,他有试着探询姐姐心事,但姐姐总是避而不答,反和他说些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养子时,在家中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自是值得怀念的,说着说着,姐姐也会微微弯唇,淡淡笑一笑,但笑后隐有愁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面上,令他不明所以,也隐感不安……   ……姐姐,怎么了……   总是试问不出什么来的萧迦叶,因心中担忧,萦绕在舌尖的茶味,都似越发苦了,他想为姐姐分担,可不知要分担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做,姐姐或许心中真的有事,只是因他根本帮不上忙,所以才不对他如实相告,选择避而不答的吧……   深感无能的沮丧,在萧迦叶心中蔓延开来,化作低沉的话语,在室内轻轻响起,“我已经十五岁了,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这样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之前,我也想致力科举,出来做事,像哥哥一样帮扶家里,但不知为何,父亲却不希望我如此……”   父亲背后的隐忧,萧观音如今能明白了,却也不好对迦叶说,只是握住他手道:“不管为何缘故,父亲总是为你好的。”   萧迦叶点头,“我知道”,他抬头望着萧观音道,“我也希望父亲好,希望姐姐好,希望家里人都好。”   “姐姐”,他再一次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在弟弟关心的目光注视下,萧观音微低了头道,“我只是心里有些乱……”   “……是为了长乐公吗?”萧迦叶试探着问出这句,因为从前心如止水的姐姐,如今,好像会因这位曾经的丈夫,心境有变了……之前他叩门入室时,室内姐姐与长乐公之间的气氛,也似有几分不同寻常……   重重心事积压,虽不仅仅是为了宇文泓一人,但一想到宇文泓,她的心,好像真就会很乱很乱,不仅心乱,做出的事也是,不论是在树下捶打、啮咬宇文泓,还是任性地跑去酒馆中喝酒,行事也是乱七八糟,完全不像她自己,真真是乱透了……   沉默的萧观音没有回答,但萧迦叶望着姐姐无言垂首的神色,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姐姐会为长乐公心乱,从前心如止水的姐姐,从未为人心乱过,长乐公是第一个,会是……唯一一个吗?   无声的思量,落在在萧迦叶心里,亦在萧观音心中,日复一日地,随着重重心事,来回碾磨,每一日,亦如噩梦开始的每一日,身不由己,只是相较之前,如乱麻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思绪,好像渐渐可梳理了,尽管这梳理甚是缓慢,但有一些从前从未想过的念头,时不时地窜入萧观音心中,譬如,在不得不对宇文泓冷淡时,心中会忽地想起玉郎表哥的话,表哥说,想近而不能,有时也是喜欢,在想起这句时,她会在心里猛地想起宇文泓,她想靠近他吗?……想吗?   心事积压的迷茫中,身不由己的一日日,时光煎熬,一日,在安善坊家中时,萧观音望着哥哥将小侄儿架在肩头,嫂嫂在一旁牵着小侄儿的手,两人一同笑引小侄儿赏看园中红枫的情景,心中不知怎的竟闪过一念,想若她与宇文泓没有和离,会否有一日,她与宇文泓,也似眼前这般……?   ……怎会这样想?!   在醒觉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后,萧观音惊站起身,一颗心突突直跳,几是逃避般,脚步飞快地离了眼前之景。   ……原想清静礼佛一生,纵是不得不嫁为人妇,她也未想过,要真正成为一位妻子,怎会莫名其妙地疯想到这里去了,她真是越来越乱了,想是因心事太重,心思也越发疯乱了,长久以往,她怕不是真的会疯……   ……如果一世如现下煎熬,也许真的会疯……迦叶之事,如泰山压顶,压在整个萧家之上,之前,她有想将此事告诉父亲,但看父亲不过四十余年纪,鬓边竟生出了几丝华发,又将此事生生咽下,不想父亲与她一般,成日担惊受怕,从此没个安稳觉……这样的日子,还要煎熬到何时呢,难道,真要延续一生一世吗?……   萧观音正边心乱如麻地想着,边匆匆走过园中小径时,一转角,见不远处侍从皆被屏退干净,母亲正单独与妙莲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一直低头听着的妙莲,脸也红了、眼泪也涌上来了,最后轻轻一跺脚,直接就甩着帕子跑开了。   妙莲虽然任性些,但对母亲一向敬爱,又知母亲身体不好,不会为日常小事,同母亲这般置气的,不解且担忧的萧观音,放缓脚步,走上前去,轻问母亲是怎么了,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女儿家大了,心思野了,母亲本不是那种拘泥死板之人,婚姻之事,可随妙莲自己心意的,但……”   母亲抬头望了她一眼,嗓音含忧道:“我不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和宇文家有所牵扯。”   萧观音心中一惊,从母亲口中得知,妹妹妙莲,竟同宇文四公子,私下有所往来,原本这事瞒得死死的,母亲也是无意间发现了来往的书函,才发现这件秘事,已隐瞒长达数年。   ……妹妹妙莲,是真心喜欢宇文四公子吗?   对男|女之事,自己都弄不清楚的萧观音,不知该如何评判此事,只能道她过后会去看看妙莲、同她聊聊,试着劝母亲宽心些,但母亲宽不了心,像不仅仅为此事,另有沉重心事压在母亲心头,令她无法舒展眉头。   “……其实,妙莲这性子,有一点像你小姨,我不敢十分反对她,怕她本来心志还不十分坚定,反因他人反对,而硬拗性子,非要成事,就像……就像当年你小姨那般……”   走至几丛玉簪花前的母亲,顿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眼前洁白如雪的花朵道:“你小姨她,是很喜欢这种花的,在家做女儿时,每年玉簪花开,总爱掐上几朵,簪在鬓边,有时,也会顺带着为我簪上一朵……”   母亲很少主动说小姨的事,萧观音听母亲提起,接声问了几句母亲与小姨旧日闺中的姐妹情谊,本意是想让母亲暂从妙莲的事情上脱开,宽一宽心,但母亲闻问,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样的姐妹簪花之事,是极少的,我与你小姨,虽似你与妙莲一母同胞,但姐妹关系,却不似你和妙莲这般好,或者说,我不知该怎么同你小姨好……”   “我不懂她……”母亲这样轻轻地说着,眉眼间忧惘萦拢,“你小姨的性子,不似常人,做事,也不似常人,旁人家的少女姐妹,要么情谊深厚,要么不睦吵嘴,但你小姨与我,既不亲近也不吵闹,我身为姐姐,自然是想待她好的,但,她总是淡淡,我在许多事上,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有一件十分清楚,就是她很不喜欢,她的容貌,有几分像我……”   “旁人家的姐妹,衣饰妆容常常近似,但你小姨,因这份不喜欢,常与我反其道而行之,旁人家的姐姐,担着教引妹妹之责,但我却没什么可教引你小姨的,因你小姨为人处世,其实比我理智许多,甚至在我做下错事蠢事时,警醒我这个姐姐的,正是你小姨……   ……既曾做下错事蠢事,理应来由我这个犯错的人,来承担后果才是,可我不知老天为何如此安排,却将祸水,一而再地引至你小姨身上,你小姨,是极恨我的,几年前,我见过她一次,这些年的唯一一次,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在清河王离世后,以遗孀身份,过着出世隐居的生活,那一次才知道,她这些年,原是怎么过的,她恨极我了,那次相见,她说至死再也不想相见,要我彻底把她忘了,只当没有她这个妹妹……   ……是我害了她,如果我当年没有一念之仁,她如今或仍是清河王妃,也许不会陷入现今的处境里……”   有些话,萧观音听得懂,有些话,萧观音就听不明白了,她感觉母亲也不是想同她说什么,只是心事积压得太久太重,寻个契机,喃喃倾诉出来,目望着风中轻曳的玉簪花,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做错事,当弥补,若能让你小姨得到解脱,纵以命偿,我也什么都愿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过渡……感谢在2020-05-28 16:33:40~2020-05-29 16:0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夜璀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落崖   长久的沉默后, 母亲思绪,又转回到妙莲的婚事上, 微倾身体, 手抚着洁白的玉簪花道:“其实当年, 家中是属意将我嫁给清河王的, 家里只是需要一个女儿成为清河王妃,我是做姐姐的, 年长一些,这婚事,自就落到我的头上, 至于我本人,从未见过清河王、与他也谈不上丝毫情意, 就不在家中长辈的考虑范围内了……   ……原是这样的, 但后来在议婚前夕,你小姨她,突然要嫁清河王, 原因我是姐姐、且性子比她温和些, 家中长辈,还是属意将我嫁出, 可你小姨态度十分坚决, 外人越是反对,她就越是铁了心,到最后,竟有几分以死相逼的意思了……我怕妙莲她, 也像你小姨那样,我越是反对,她就越是态度坚决,甚至,以死相迫……”   “不会的,妹妹她,不会这样伤您的心的”,萧观音柔声安慰了母亲几句,见莺儿走近,向她一福道:“小姐,老爷请您去他书房一趟,说是有事要问。”   到了书房,才知哥哥也在,不是之前与嫂嫂和小侄儿一起赏枫时的笑容满面,而是低着眉头、木着一张脸,像是刚刚被父亲狠狠斥责了一顿,只是,虽看着有几分垂头丧气,面上仍似,隐有不服。   萧观音走近前去,见一向性情温润、待子女十分宽和的父亲,神色凝肃,难掩失望地望着哥哥,眉头紧拧,似是怒气难消,在见她走近后,微敛了敛面上怒气,沉声望着她问道:“因你哥哥一味瞒着,我今日才知你与世子殿下私下往来甚多,观音,你与世子殿下……到底是如何?”   在被父亲冷着脸唤进书房时,知道事出何因的萧罗什,虽知道免不了一场斥骂,但其实并未放在心上,心情仍是轻徐,但等他走出书房后,便如经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洗礼,心绪从飘轻如鸿毛,到沉重似泰山,妹妹观音在书房内时,于长久沉默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双有力的巨手,掐在他的脖颈处,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双要命的手,也掐在萧家的脖颈处,走出书房的萧罗什,脚步虚浮,又一步步走得沉重,惊茫震骇到目光飘忽,望见妻子裴氏仍在带着他们的儿子在园中玩耍,万事不知的无忧模样,就似他之前那般,在看见他时,妻子握着儿子的小手,笑朝他挥了挥手,母子两人的笑容,真是这世间至美的一幅图景,看一世也看不倦的……   ……这样美好平安的生活,怎能消失,妻子、儿子、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妹妹……   陡然悉知的祸事,让萧罗什日夜忧心难安,纵是他心内认定追随雍王世子,一直希望妹妹观音与世子殿下能够结缘,但眼下这样的“结缘”方式,让他心情无法言说地复杂,要命的把柄,怎能一世握在他人手中,纵是那人是他所追随的雍王世子,亦不可让全家担着如此风险,他还从未在妹妹观音面上见过那等神情,纵是当日不得不嫁给宇文泓时,也未曾见过妹妹那般……   沉重的心事,在一日日的煎熬中,渐熬成了萧罗什心中的一根毒刺,而另一知情人,亦是日夜煎熬,萧父当年为保全清河王遗孤性命,将迦叶先收为养子后认作私生子时,为防之后祸事,多年来守口如瓶,为的是有一日万一暴露人前,他可与家人切割,一切罪责由他承担,但眼下事情发展,超出了他曾经的想象,雍王世子,未来的北雍之主,竟以此事胁迫观音,这已不单单是他一人之事,雍王世子既有此心,以他手中权柄,径可轻轻松松,直接将此事打成全家知情、一同包庇罪人之后,萧家满门,性命堪忧。   原想一人扛下,可当年的不忍心、不得已,却在今时今日,成了束缚女儿观音的枷锁,愧疚至极的萧父,日夜苦思破局之策尚未得时,已有人在惊恐下先他一步,于那人来说,家人固然手心手背皆是肉,但,亲疏有别,十指,终有短长。   只是,虽抱有此念,心底,仍是犹疑,当十五岁的少年,在清寒的山风中,湛目看来,静静地问他,“哥哥,为何想杀我”时,萧罗什心中一震,颤唇难言。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因他自己也未真正想定,一直在心内纠结摇摆,只是从伽蓝寺中,将弟弟迦叶带出,携他来到了幼时一家人曾一同游玩的京郊落英山,像从前一样,与他登山赏景而已。   怀着满腹的心事,在山中,他与迦叶随意聊说了许多从前家中之事,在他少时,仅仅以为迦叶是父亲养子时,他将迦叶当亲兄弟看,又因迦叶是男孩子,不同于两个妹妹,他与迦叶有更多的话可说、更多的事可一起做,他与迦叶,十分亲近,纵是后来这份亲近,因“私生子”身份被揭、母亲的震怒、迦叶的离家而淡了些,但兄弟之情未改,他心内,原是想如照顾两个妹妹般,作为长兄,照顾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世的,但未想到,世事会是这般……   ……到底隔了一层,亲疏有别,他在心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但始终下不了决心,仍是犹豫摇摆,也许,心底隐秘的纠结,有在一句句聊说旧日之事中,不慎流露出几分,但未想到,迦叶会直接聪慧敏感至此……   山风猎猎,萧罗什望着身前少年极力平静的双眸下,难以掩饰的惊震伤痛,僵沉不动良久,终是缓缓开口。   天,渐渐黑透,梅园静室灯明,琴声幽雅,雍王世子乐艺卓绝,可说是当世一流,闻之绕梁三日,但他身边的女子,却无心静听,在悠婉的琴乐中,心神恍恍,不知飘向何方,直到猝然一声不谐“铮”鸣,如刀剑相击,方令她猛地醒过神来,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年轻男子。   她看他,半边身子,都罩在灯树阴影下,琴为心声,这一声铮然琴鸣,应昭示着他心境极差,但他却未发怒,神色如常,复又款拂琴弦,好像先前一声,并不存在,仍拂琴弦如潺潺流水,令幽雅琴声,萦绕在一方静室之中。   她望着他,如看陌生人,尽管他这般看来,温润如前,可她却只感觉寒冷,雅如流水的琴声听在耳中,也似暗涌波澜,不知何时将掀起波浪滔天,记忆的雍王世子,久远得印象模糊,而身边之人,陌生地让她感到惧怕,尽管他从未对她发怒,在那一夜后,也未再对她做过什么,平日派人接她过来,只是听琴用宴而已,但只这般,心头的重压,已叫她感到窒息,一方静室,宛如囚笼,明明琴声潺潺,此地却僵滞地有如一潭死水,她与他,都似将困死在这潭死水里,因她,始终无法回应他的要求,而他,始终不肯放手。   ……是要将这一世,都耗在这潭死水中,如此一生吗……   ……也许这一世,还应有不同的活法……   缥缈心神,不知怎的,萦回曾经在长乐苑中的春夏秋冬,犹记一夏日午后,天气炎热,酷烈骄阳,似将一切精神力气都抽尽了,室外被暴晒的青绿菜地,蔫蔫巴巴,白鹅们纷纷躲在阴凉处,蜷缩沉睡,室内的侍女们,也都陷入夏困,寂静得无人言语,针落可闻的安静中,她一人,睡在内室榻上,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忽地感觉足下有些发痒,起先,她以为是黑狗在同她玩闹,没有在意,可那痒意越来越重,终是迫得她微微睁开眼来,她一睁眼,就看见作案的“元凶”,手里抓着作案凶器——一根狗尾巴草,唤她起身,满面笑容,粲如骄阳,映入她的眼帘……   心神恍惚如流水,将越推越远时,幽幽琴声忽然中断,身边一直抚琴不语的宇文清,忽地停下了双手,勒在了琴弦上,听来令人心惊的铮然几声中,宇文清依然不语,萧观音也亦无声,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之间,已说了太多太多,到现在,已似无话可说。   再怎么说,都像是缠着一道死结,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他也不肯放手,给她她想要的,心意既不相通,彼此话说得越多,这道死结,就像是越缠越紧,紧得似能绞死他二人,一世都像要解不开。   琴声已停,长久的死寂后,萧观音站起身来,一如从前,向他请退离开,宇文清没有言语,仍是微低着头、手勒着琴弦,萧观音静默望他片刻,唇齿微颤,心中有话要说,可对宇文清来说,她要说的,早已是“陈腔滥调”,正如他那一声声“喜欢”,她听不进心里,这些话,他也听不进耳中,再说一次,也是徒劳。   沉重的倦怠,令萧观音终是垂了眉眼,一字未言,她朝琴后的宇文清,如仪屈膝一福,转身离开,但,刚走了数步,手刚碰上门栓,身后原先如山不动的人,忽地起身向前。   古琴因这急剧动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铮铮琴鸣如泣,急促身影带风,令室内灯光一时摇乱不定,萧观音刚刚打开的房门一隙,在这令人心惊的迷乱光影中,叫身后之手,猛地用力按上。   门外,风声起,似将要下场大雨,落英山崖下,几名夜归人,原欲赶在雨来前,尽快归家,但急行的提灯一晃,却惊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地上那几步开外的黑影,分明是一具尸体,应是从崖上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第106章 心火   ……事事皆已做尽, 为何她在他身边时,仍会心神不属地念想着另一个人, 明明那人本性与她半点不符, 可说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 天生就不该靠在一处, 明明他已一次次将那人本来面目,揭与她看, 为何还要念着那人,为何眼里就是不肯看到他……   日积月累的不甘与绝望,如墨入水, 晕黑心中全部,令宇文清猝然站起身来, 截断了她的离退之路, 他将她按靠在门外,见她又一次侧首垂眼、不肯正视他,抬手托起她下颌, 令她看他, 好好地看一看他。   ……明明他眼中全是她,可她, 却一点也看不到他, 这不公平……不公平!!   她因他的强硬动作,不得不注目看来,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面无表情的神色下, 眸底隐现着执狂,似一个将疯之人,衣冠楚楚之下,是狰狞的张牙舞爪,可外在愈是狰狞,心中愈是虚空,空空荡荡,迫不及待地要拿什么来填满它,不管用什么法子,填满就好,因这样的虚空,就似一潭死水,将要溺死他了。   风声愈响,有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门窗之上,宇文清在风雨声中,按定萧观音的身子,低下头去时,有叩门声在外响起,心腹侍从恭声叩禀,道有急务需回京中官署处理。   ……总是这般,回回他派人接萧观音过来,不久后,总有各种各样的突发事务需他返京,他这二弟的手下势力,远超出了他先前所想,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虽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却仍未能将他彻底拉入泥潭,二弟不仅总能绝处逢生,还腾得出手来,干涉他与萧观音的私会,总是以公事,让他这个理政清明的雍王世子,不得不以公务为重……   ……但,今夜,他不想做那个人前处处妥当的雍王世子了,几将溺毙之时,所想抓在手中的,是如今心底最为渴望的!!   宇文清隔门屏退侍从,仍是紧握着萧观音双肩,低下头去,将落吻的那一刻,萧观音难耐地避了开去,尽管在被家中秘事重重压着,在一次次被接来私会,早就知道世子殿下要求的她,一直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心底的深深的排斥感,还是令她下意识选择避开。   但,怎避的开,不仅是身体力不能及,心头的重压,更是如泰山压顶,世子殿下的说话声很轻,可每一字,都沉沉地落在她心上,他道,他一直践诺,将萧家祸事紧紧攥在手中,未曾对外泄露分毫,他言尽于此,剩下的话,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已重重落在她心底,他的眼神告诉她,她也应践诺,或者更干脆些,撕开外面那层面纱,赤|裸|裸地,提醒她这桩长久交易的背后条件。   再没有一刻,像现下这般,迫切想要拥有她,以填满他心中的虚空,原抓着他衣袖的手,因他的话,缓缓地垂了下去,宇文清在这一瞬,心中竟浮起奇异一念,恨自己不是她那毫无血缘的弟弟,抑或是其他家人,能被她这样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只一瞬,心底的爱|欲,又已将这奇异念头冲至心中角落,迫切想填满这份虚空的宇文清,如攥救命稻草,将萧观音打横抱起,送至内室榻上。   尽管深知沉默忍受可保家人性命,尽管她深深爱重她的父母亲人,尽管心念着“为救度一切众生发菩提心、不为自身求无上道”,可当身前男子,真正俯下|身来的一刻,双目空茫的萧观音,眼前恍恍惚惚,竟似见宇文泓从前如此,那些与宇文泓做夫妻时的榻上记忆,在这相似的情境下,骤然间全数涌上心头,伴随着那日宇文泓微哽的一声“观音,我爱你”,似一簇火苗,“腾”地一声,在她心中突然绽燃开来,令她下意识伸开手去,用力推开了身前的年轻男子。   ……一方面心知可为家人牺牲一切,正似“为救度一切众生发菩提心”,可另一方面,她的心,却在不断地告诉她,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不是“不为自身求无上道”,她心中,好像也在为自己渴求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未待想明,身子又被用力抱住,宇文清目望着她,眸中如燃欲|火,似一只噬人夜兽,随时可能扑咬过来,她几番挣脱不开,而他力气大得吓人,心中的迷乱与慌急,令她无法自抑地红了眼眶,原先臂如铁钳的宇文清,见状略略松了些气力,但仍是紧紧地抱着她,在无声凝望她许久后,忽地出声轻道:“观音,我要疯了……”   “……观音,你看我,是不是也像是疯了……疯了……许多时候,我看我自己,都像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怎么办……观音,该……怎么办呢……”   他低低说着,仿佛他不是一个权柄在手的要挟之人,而是一个渴求出路的迷茫信徒,在佛前喃喃诉说着,欲求生路,他望着她,深深地望着,手抚着她的脸颊,一字字地轻道: “观音,你这样好,和别人不一样,视众生平等,肯为他人可以舍弃小我,你可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之一,观音,我也是啊……”   他握着她一只手,依在他面庞处,眸光幽闪地望着她问:“你既肯渡二弟,为何不肯来渡我呢?”   ……众生……平等……她真的能做到,视众生为平等吗?   心中迷思越发狂涌,如疾风,令心头那簇火苗,因风来回摇摆,火势似涨未涨,似熄未熄,心内,已是如此越发狂乱不堪,而身前男子引她渡他的亲近,伴着喃喃轻语,再度袭来,在被靠近的那一刻,宇文泓那一声“我爱你”,又似响雷在心尖轰然响起,挟带起飓风,令心中火星迎风撩原,将她心内照得亮亮堂堂。   她终于看清,她无法视众生为平等,宇文泓……宇文泓在她心中是特别的!   ……特别到,在这世间,好像再无第二个人,能在她心中,似他这般!   像是有一道底线,随着心头乱绪解开,在她心中明晃晃地划下,再无人可越过这条线去,唯有宇文泓,唯有宇文泓!   响亮心声,令萧观音再度伸出手去推拒,并直言道出:“不行!”   简单的两个字,是因她心火燃亮而响,却也将身前之人的心火阴霾,彻底点燃,眸中暗霾再涌的一瞬,室外又有叩门声响起,连响不停,宇文清强执的动作,因这叩声暂滞,僵沉身体一瞬,起身斥去。   萧观音亦速速整衣起身,离开这里,她此时心中此念最高,那些乍然雪亮清晰的思绪,令她无法再留在这里,她不可如此,不可放任自己如此,萧观音心中装着许多,却也应装着自己,那个自己,不是无欲无求,那个自己,抛开一切世俗身份,仅仅作为萧观音本人时,亦有所想,有所求。   她向门边走去,大步向门边走去,却见听完侍从禀报的宇文清,神色怪异地回过头来,他看她的眼神,不是先前的偏执占有,而隐隐透着一种恐慌与绝望,一种前所未见、彻彻底底的绝望,如暗涌的潮水,将莫名的恐慌漫浸至她身边,令她不由顿住了脚步,虽尚不知发生何事,但心已高高地悬吊起来,直觉地感到害怕。   死水般的片刻沉寂后,宇文清忽地大步近前,紧紧地抱住了她,比先前每一次都要用力,抱得更紧,但,越是用力抱紧,却像越是绝望,他的绝望,令萧观音觉有寒意自她足下升起,一寸寸地冻凝住了她的身体,使她骨血感到发冷,直觉的惊惧,让她隐约察觉有事发生,是极为可怕之事,极为。   很快,她知道发生何事,她的弟弟迦叶,自落英山崖摔下,死无全尸,血肉模糊,只留身上衣饰,与一封贴身的染血书信,昭示着他生前的身份,是萧家最小的公子,是阖府众人,曾捧在心尖上疼爱的那个男孩。   可,再没有了,那个会一时黏她黏到赖在青莲居不肯走、一时又会害羞地躲在廊柱后悄悄看她的男孩,再没有了,那个因听到姐姐的婚讯,在风雪夜里急返回家的少年,再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一名少年,会一声声地唤她“姐姐”,会为送她一包那伽花种,抱着病躯,在雪夜里回找一夜……迦叶……迦叶死了……?   ……不……不会的!   她不敢相信,心底犹抱有一丝希望,只希望这是噩梦一场,迦叶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而已,等梦醒了,他还会睁开眼来,温和地笑着看她,轻声唤她“姐姐”,对她道:“我也希望,姐姐一切都好。”   可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的她,终连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虚无,她没能见到迦叶的遗体,因母亲紧紧地抱住了她,不让她去见那太过惨烈的景象,几步之遥,白布遮盖下,仅有一角衣裳露出,浅月白,是迦叶生前最常穿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淡定,大刀是给男主准备的,作者对本文女主特别心慈手软,真的,越写越手软这种事,还是作者写文以来第一次发生,真对女主下不了手,也导致本文相对之前文,写得比较风平浪静……   感谢在2020-05-30 17:08:47~2020-05-31 16:4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dfghjjjjgghj 21瓶;pingguo15303 20瓶;我不配拥有姓名 10瓶;大大今天更了吗、顾盼不生姿 5瓶;miaomiao2014913 1瓶;沐月白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想见   迦叶之死, 令全家上下,陷入悲痛之中, 尽管那封染血的贴身书信, 留下了迦叶在这世间最后的话, 希望他所爱的家人们, 忘记萧迦叶之死,忘记萧迦叶其人, 继续如前生活,但整整十五年作为家人的记忆,谁人能如他遗愿, 在一朝之间,立即抛却过往, 迅速从悲伤的泥潭中抽身而出……谁能做到……   面对这骤然的死亡离别, 父亲一瞬间如老了有十岁,妹妹妙莲将双眸哭肿,一向冷待迦叶的母亲, 也难忍双眸通红, 而哥哥,似受打击最甚, 得到消息的他, 赶回家来,怔怔望着那白布覆裹的遗体,面色青白,身颤如筛,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僵如石雕许久后,好不容易缓缓伸出的一只手,在触碰到白布的一瞬,还是骤然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体亦跟着倾颓,如山石摔倒,碎得一地狼藉,无法生出半分直视迦叶遗体的勇气,半分也无法。   家人眸中俱是痛,只在哥哥眼中,萧观音看到了悔。   后来,她从哥哥口中,猜到了弟弟迦叶的死因,那一日,在落英山,哥哥将迦叶的身世告诉了他,将萧家如今的险境和她这姐姐的处境,通通告诉了他,被觉察到心生杀意的哥哥,无法面对迦叶,几是落荒而逃地独自下了山,他以为迦叶之后会下山回到伽蓝寺,抑或是她的庄院或是家中,却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那个少年,没有下山,他将他的这一世,留在了曾与家人的同游的落英山上,最终在最高的山崖处,选择了纵身一跃。   以这此世的最后一跃,偿还恩情,保阖家平安,他说过,希望她好,希望家人都好,就像当年所谓“私生子”的身份被揭开时,为了家中安定,他选择离开,独居古寺,宁可自己一个人常年孤孤单单的,也不希望家中因为他而有半分吵闹与不和,那一次,他选择用自己的生离,来打破僵局,而这一次,他选择用自己的死别,来破此死局,他这一生,只有短暂的十五岁,不管是七八岁的孩童,还是十五岁的少年,他至死,都不想让家人为他有半分为难。   ……迦叶……这世间,再没有萧迦叶了……   第一次直面家人死别的萧观音,在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的同时,却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恍惚以为,迦叶并没有死,日升日落、云舒云卷,每一天,好像都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阳光、清风、落雨、白雾,天地万物依然如常,人生,好似也是这般,并没有亲人真正离世,迦叶,她的弟弟,还在伽蓝寺,某一天,他会回到家里来,总是站得离他们稍远些,但目光,却总是落在他们这些家人身上,抑或,在某个夜晚,他会在外轻轻叩门,轻声唤她“姐姐”,她为他打开门来,门外的清秀少年,与记忆中别无二样,如清风,如明月,手捧那伽花束,人也似那伽玉白无暇,是这世间,最为干净纯粹的少年郎。   除在那一夜,伏在母亲怀中失声泣泪后,她就像是神思僵滞在了迦叶离去的前一日,即使是在望着迦叶遗体入殓下葬时,心中亦是恍恍惚惚,好像那被葬入阴冷之地的,并不是小时候牵着她手去捉蝴蝶的小男孩,大都时候,她总是恍惚的,直至有一日,偶见庭中那伽花开,大片大片雪白的花朵,像是在一夜之间,全然绽放开来,玉色雪色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泪如珠落,而不自觉。   冰冷的事实,从那一刻起,真正如冬日里的冰凌,刺扎在人心间,在平日里的每一刻,在不经意时,无声刺痛人心,于月色下走过时,望向曲折长廊时,往昔的记忆,与眼前之景,总会寸寸重叠,总会使人疑心,走着走着,就该遇到一位少年,他踏月归来,向她温和浅笑,一如从前。   可,再没有了,她心底清楚,家里人,都清楚。   失去亲人的无尽悲伤,如越发严寒天气下的飘飞冷雪,落积得安善坊萧家有如冰窖时,又有多艰世事,沉重地压向了早无欢笑之声的家中,萧观音直至一家将被贬逐离京时,依然没有真正明了究竟发生何事,似是迦叶身世为雍王殿下所知,似是父兄触怒了雍王殿下,又隐隐似与母亲有关,母亲曾离家多日,无人知她去了哪里,等再回来时,她带回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瓷坛,神色悲戚难掩,母亲在家人忧急的询问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独自走回居室时,忽地倾身咳出一口血来,喷溅在瓷坛外壁上,宛如汩汩血泪,自美人玉白面颊,无声流下。   已无时间,供母亲在这冬日长期静养府中、调理身体,随着不知去向的母亲归来,紧跟着的,是雍王殿下所下达的谕令——贬逐萧家满门,离开神都,就连近年来在朝中正是青云直上的哥哥,都一并被贬,限期只有三日,三日内,萧家必须遵谕启程,离开神都城的一切,远至千里之外。   在离开神都城的前一日,萧观音将庭中的一株那伽花,连泥挖起,小心翼翼地移栽在花盆之中,这时节,那伽花自然早已落败,移种在盆中的只有枯枝而已,但,只要在路上照顾得当,有土、有风、有日光,来年秋日,那伽还会再次花开,她想带一株那伽一同离开,伴着他们一起,去往新的家园,如此,就好像是弟弟迦叶,在陪着他们一起离开,再在新家,一起住下,他们一家,不分开。   将这一盆移种出来的那伽花,抱至自己房门前,留待明日启程时一起带走的萧观音,站在廊下,望向庭中剩下的、正为风雪摧打的那伽花枝,心神恍恍,目光如为飞雪所迷,隐似望见了另一处这样的那伽枝丛,遍布在她所熟悉的小亭周围,其上亦似眼前,覆满了飘积的白雪。   ……也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再回到神都城,此处宅院,将在他们走后,请卫家代为守看,有玉郎表哥在,应无人会扰其中花草清静,这些那伽花,年年秋日,应能依时绽放,只是再无人赏……那另一处苑落中的那伽,会有人依时赏看吗……?   ……当初因和离,彻底与长乐苑绝缘时,她移带走了一半那伽,将另一半仍留苑中亭旁,当时她想,夫妻一场,不知该给宇文泓留下什么,思来想去,最后给他留下了花开,她不再是他的妻子,无法再陪伴他一朝半夕,但那伽花每年都会依时绽放,长长久久,年年岁岁,会好好地陪着宇文泓一生一世。   ……长乐苑中的他,每天都活得咋咋呼呼、热热闹闹,但其实,他是,很怕寂寞的人……   ……一人看花,还会觉得寂寞吗……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似从前,与他共看那伽花开……   漫想着心事、无声回到房中的萧观音,在窗边坐下时,见窗下几上,放有一道长盒,她未叫莺儿取放这样一道长盒,也未曾见青莲居内,有过这般样式纹饰的盒子,不知这长盒到底从何而来、如何放在这里、又在此处放了有多久的萧观音,心中含惑地打开看去,见盒内装放着的,是一支干花,花开如雪,玉白无叶。   ……这花,只会在青莲居前,和长乐苑中出现,今年家中秋日花开时,她沉浸在弟弟迦叶离去的哀伤里,未曾有心思采摘那伽、制作干花,那么,这花,只有可能是……   晕黄的灯色下,莹白的花朵如拢雪光,萧观音执花在手,无声静望着这份冰清玉洁,灯光下眸光滢滢轻闪,有细碎心思,亦随之在心底无声掠起,如波光粼粼,一点点的冲击下,渐涌滔澜,惊涛拍岸,令她在长久的静默后,忽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想要见他……想要在走前,再见他一面……   ……人世渺远,也许一别,就是永远,也许此生不会再见,想在走前,再见他一面,想要亲口告诉他,她的心中盈有喜欢,懵懂的她,自己也不知这份喜欢,有多深,有多少,仅仅知道它存在她心里,是纯粹的、干净的喜欢……想要告诉他,这份喜欢……纵是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再也不会有所牵连,也想要告诉他,这份喜欢……   夜色风雪中,心意似箭,但急行的车马,未向前行进多久,即被人拦了下来,萧观音撩起车帘看去,见拦车的人,是宇文清身边的侍从,他请她随他走一趟,不待她开口拒绝,即已道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世子殿下只是想请萧大小姐听一件事而已,别无他意,也耽误不了小姐多少时间,殿下说,若小姐执意不肯来,请小姐想一想曾经所说的‘报恩’之语,殿下道只要小姐肯过来坐一坐、听一听,即算是对从前数次相救的报答,往后殿下对小姐再无半点恩情,旧恩清抹,小姐自此尽可在心中深怨殿下,再无其他。”   自那夜惊知迦叶之死后,她再未见过宇文清,随那侍从前往的萧观音,也未直接见到宇文清本人,那侍从将她引入一间无人的空房,启动机关,打开一道密门,引她走入,在又一段阴暗的密道走过后,自无言退至一边。   萧观音不知何意,只是见一片昏暗中,唯有一处圆孔光亮,她走近看去,见孔外是一间雅室,座中唯有宇文清、宇文泓二人,宇文清边亲为宇文泓斟酒,边淡淡笑道:“但饮无妨,这酒,不是母妃所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1 16:46:25~2020-06-01 15: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30386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月清兰、4055245 10瓶;小丫么小白兔 8瓶;啦啦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揭露   宇文泓未饮, 他们兄弟二人,像已在此坐了有多时, 并已聊说了有些时候, 再也不是她初为宇文家妇时, 所见的“兄友弟恭”, 温和包容的大哥,与孩子气而崇拜兄长的二弟, 如烟逝去,眼前所见的宇文兄弟,虽皆神色寻常, 如在用普通家宴,但唇际淡淡的笑意下, 周身却似披有盔甲, 彼此的戒备试探,如一柄柄冰冷的刺刀,横亘在他们周围, 剑拔弩张。   萧观音不知宇文清如此大费周章, 令她藏于暗室默听,究竟是想要她知道什么, 她丝毫不知, 只是难以克制地感到不安,这份不安,因未知愈发深重,似暗室中的阴冷, 一重重地积压在她心头。   ……纵是之前宇文清一再希望她对他有情时,也没有将那数次相救之事搬出,挟恩图报,何事值得宇文清,在她离开的前一夜,将“报恩”之事搬出,非要她来此听在耳中……是与宇文泓有关吗?……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当初宇文泓向她道歉,将昔日欺瞒,都一一讲与她听了,还有什么她不知道……宇文泓,还瞒了她什么吗?……   未知的不安,如潮水在心中上涨,萧观音僵站在阴冷的暗室中,透过孔洞,望见外面的雅室中,并不举杯就饮的宇文泓,也未言语,只是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宇文清,看他自饮了浅浅一口,淡笑着望来道:“你与萧观音新婚那年暮春,母妃曾赠助情酒,祝你二人圆房之事,是有人设法传至我耳中,此举,是希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罢,是旁的也罢,我眼下皆不十分在乎,只对这桩事本身,最感兴趣。”   “那壶酒,就是那年暮春,你派人送至澹月榭的那壶吧?”   宇文清说话的声音,十分轻缓,如聊家常,如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听在身处暗室的萧观音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轰声在她耳边炸响,一直震到她内心深处。   ……从前,她一直暗觉奇怪,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为何那夜在澹月榭,在丈夫不在身边、只与夫兄对坐的情境下,竟会主动饮酒饮得那样醉,以致人事不知……即后来,她因宇文清的提醒,想起了那一夜的一些零星片段——她在醉中,与宇文清的一些亲密之举,她愈发为此感到心惊,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纵是醉了,或会有些失态而已,怎会行止与本人平时判若两人,怎会那样地轻浮放肆,允许自己与夫兄亲密地抱在一处,甚至,差点亲吻……   ……是因为那壶助情酒的缘故吗……宇文泓知道那壶酒有何功效吗……他……他也许并不知情,只是无意为之……他已将往日欺瞒之事,全都告诉她听了,他说他喜欢她,他说……他爱她……   ……她信他了……她已信了他了……她也是……喜欢他的……   心神震乱的混沌思考下,外室,宇文清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地响起,伴着有感叹之意的轻淡笑意,似一道道煞白的闪电,将她心底混沌的心绪,如拨云分雾,一分分照明。   “纵是我心知你是怎样的人,在得知查实此事时,仍忍不住有些不敢相信。你这事做的,着实是出乎我所料了,怎么舍得的呢?怎么舍得将那样好的妻子,亲手推入陷阱之中,枉顾她一世的声名与性命?”   “明知这事成了的后果,是她轻则失去清白之躯,名声扫地,一世都要在别人的嘲讽指点下,忍辱过活,重则若不堪受辱,极有可能在酒醒后,在事情被你揭出时,当场自尽身亡,竟还是为自己的妻子,安排了那样一场晚膳,借着母妃的手,借着自己是个‘痴人’,亲手为她送上了助情酒,亲手将她推到我怀中,不顾她的意愿、名声与性命,只是为了能给我这大哥,留一个名声污点,就可以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样的事,仅仅是为一名声污点,萧观音在你心中,不过就等值这般。”   “我知我自己不算什么善人,但扪心自问,这样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送至外男榻上之事,我做不出”,宇文清如是说着,淡笑着摇了摇头,“小的时候,父王总说你更像他,说我不如你,我心底一直不服,不服了这么些年,纵使是你个‘痴人’时,心底犹是不甘,直到知道此事,方算是真正服气了,父王说得对,论心狠,我的确不如你,至少,当如萧观音那样的女子,肯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对我笑时,再给我一副心肝,我也舍不得将她视作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给她设下那样的污脏之事,逼着她去死……二弟,上苍如此厚待于你,你太不懂得珍惜了……这份不懂得,真是让为兄我,嫉恨不已……”   在宇文清长久的喃喃感叹下,一直未曾出声的宇文泓,直到宇文清暂止了声、低首饮酒,方望着他,平平静静地开口淡道:“大哥还是少喝些吧,看着都已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对这“胡话”二字,宇文清轻嗤一笑,不做辩解,仍将杯中酒缓缓饮尽,而后,又自斟一杯,举杯对向宇文泓道:“其实,我这做哥哥的,该谢谢你的‘不懂珍惜’,若非你故意送酒、故意迟来,为我与她创造机会,我怎能与萧观音那般亲近,怎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那般……甜美动人……”   语至最后四字,嗓音低沉,如已忆陷入那一夜幽榭秘事,宇文清眸光微幽,望着宇文泓道:“……如你所知,我早对她有意,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既主动给我机会,我自然会握在手中,那一夜,你有意迟来,已给足了我时间,我与她,岂是你后来所见的衣发微乱的模样,在那之前,可做的,能做的,我都已做了,醉酒的她,是那样柔媚动人,任我除尽衣衫,从唇往下,寸寸亲吻,她的身子是那样柔软,每一处,我都已仔仔细细地触碰过了……”   在更多更详尽的细节,被幽声道出前,一记重拳,已掠风挥了过来,被紧揪住衣领的宇文清,望着身前人几欲狂暴的冷凝面容,再不复先前假作平静、按兵不动的模样,心中快意到发笑出声:   “怎么,听我简单说上几句,就受不住?若是当初你时间掐算不对,到澹月榭到早了,说不定还想着在帘外悄看等着,等看着我将你的妻子拢在怀中,等看着我将她的衣裳一点点地慢慢解开,等看着我纵情亲她吻她,等看着我将她压在身下,在她酒醉、意识不清时,尽情地行事占有她,你会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因你在心底盼着我如此,盼着我真正地辱了她、占了她,直到我与她真正成了好事,浸在鱼水之欢中时,方才会现身出来,作为懵懂不知事、心性有如小儿的宇文二公子,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抓|奸成双,嚷嚷着,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想想那场景,也真是有意思,自己的妻子,身无寸缕地被人压在身下,也许助情酒药性将过,她意识已渐渐恢复,在那样极度受辱难堪的情形下,望向自己迟来的丈夫,或还会伸出手去,想要寻求帮助,可她平日里百般包容照顾的丈夫会怎么做呢……他不会给予她丝毫帮助,只会进一步将她推下火坑,让她万劫不复……”   言至此处,已不必再说什么了,目的已然达成,回避不谈此事、假作平静的宇文泓,已被他的话,激怒出手,他的每一句话,宇文泓的激烈反应,都已被暗室中的萧观音听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并不在意被宇文泓重重挥上几拳,如此一可在外进一步坐实他不仁不义、暴戾凶狠的名声,二来,宇文泓越是这般狂怒,越代表他所说为真,萧观音看在眼中,也会信在心里。   ……信,就够了……   ……萧迦叶之死,令他与萧观音,再无可能,心知一世求不得的他,虽已绝望地就此认命,但,他也不容他人,能够求得……   宇文清几是欣赏地望着身前神色阴狠的宇文泓,望着他面色铁青、眸中怒恨狂涌,如恶鬼几能吞噬一切,但最终,还是硬逼着自己强压了下来,隐下眸中汹涌的暗霾,并艰难地松了手劲,缓缓站直身体,背罩着室内灯光,身影阴沉如山。   他看不清宇文泓神色如何,只见他居高临下地俯望他片刻,嗓音淡淡地道:“大哥真是醉糊涂了,夜深了,我就不做陪了,大哥也早些安置吧。”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话,宇文泓略振衣裳,转过身,推门向外走去,门外,夜色如漆,卷风的细雪正无声飘落,宇文清边望着宇文泓走进雪中夜幕的背影,边伸手,打开了连通暗室的机括。   低沉的石壁声响中,暗门,开了。 第109章 知情   滞缓的脚步, 自暗室而出,一步步地, 走至他的身边, 宇文清身体未动, 依然静望着夜幕风雪中远去的身影, 没有侧身抬起头来,看向走至身边之人, 而是与她一同看向那漆冷夜色,看着那为夜色所融的人影,离他们越来越远, 终为风雪夜色吞没,再不可见。   他等着她, 等着她斥他卑劣, 不论是澹月榭旧事,还是现下的卑劣之举,但她长久没有说话, 直至那离去的人影消隐许久, 方轻声道:“往后,应不会再见了。”   宇文清没想到她最先说出的会是这一句, 但下一瞬心一转念, 却又十分自然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她应会这样说,她本就应最先说出这句,因为, 她是萧观音。   没有声泪泣下地激烈追问他澹月榭之事,也没有厉声斥问他今夜之举的背后用意,只是十分平静地道:“如你所说,恩怨消抵,这一世之缘,尽在此夜,往后,不会再见了。”   宇文清没有接声,只是侧首看去,看她灯光下容色如雪,平静而清冷,一如初见。   ……初见,在青庐之中,鲜艳得几要燃烧起来的赤红天地里,身为新娘的她,身着大红赤金婚服,披金戴银,发簪牡丹,那般灼艳明丽的妆扮下,却下扇来,却是清冷如雪的姿容,即使颊染胭脂、眉心着钿,依然如月如雪,皎洁无暇,似以冰玉凝成肌骨,如姑射神女,凡俗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他攀不上,也不容别人攀上,曾眼看着这冰雪因他人无声融滴,如今,亲手又使之冻凝,得不到的他,此一世,一颗心都将为冰雪冻结,再无热暖,如此,他要她陪着他,陪着他在这人世间,冷着一颗心,即使此生再不相见,一世天南地北,也要她此心冰冷,与他相同。   似是这一世,言尽于此了,她不再说什么,目不斜视地掠走过他身边,向外走去,宇文清望着她一步步地远了,这一世余生,离他一步步地远了,冻凝结冰的心中,忽又难抑地激涌起灼人的热意,冲破冰封,直冲至舌尖,使他张开口来。   他想说,他爱她,此生最后一次告诉她,他爱她,即使这份爱是阴暗卑劣的,但,也是真的,他爱着她,真的爱他,可心绪激涌地张开口来,直接道出口的,却是一句,“恨我吧。”   这三字,直接脱口而出,比他的心更快,激涌灼人的心绪,随这三字直接汹涌上头,宇文清嚯然站起身来,灯树照影下,衣发因风桀桀吹起,如将疯之人,眸光幽沉地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几是吼出声来,“恨我!用一世来恨我!!”   她未回身看他,甚至脚步未曾因此停留半瞬,边向外走,边淡声道:“我已说过,与殿下,一世恩怨消抵。”   清弱身影步步远去,融入夜色,为风雪飘遮,再也不见,宅院门前,落雪积得石阶覆满寸厚银白,离宴的宇文泓,尚未动身登车离开,他人站在门前风雪中,任雪寒侵体、冷风如刀割面,试以这寒天冻地的凛寒,来冻消心头恨火半分,却是枉然,越是极力试着平静下来,心中怒恨,越如明火狂燃,烧得他周身血液沸彻,恨如狂澜。   ……恨大哥,更恨他自己!!   ……虽有试着先思考何人有可能查实此事,并设法透露给大哥,虽知探明这一点,很是要紧,但,此时此刻,他哪里静得下心来,去想那些,他脑中所念,心中所想,全是大哥的那些话,心中悔恨如惊涛怒卷,既深恨欺辱了萧观音的大哥,更是深恨,亲手将天下第一好的妻子推出,为大哥创造了欺辱之机的自己!!   ……大哥说,那一夜,在他赶到澹月榭前,已经欺辱了萧观音,将她除尽衣衫拥怀亲吻,将所能做的,都已做了……他不知大哥所说真假,不知萧观音那一夜是否真已受辱,但只想一想那有可能的场景,心中就恨不能将大哥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宇文泓自己,也千刀万剐!   ……怎会糊涂到去设下这样的祸事?!当时他怎会失心疯到这等地步!!!   狂潮般卷迭不尽的怒恨深悔,正叫立在风雪中的宇文泓,烈火灼心、心智欲疯时,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踏着飘落的积雪走近,一步步轻沙的声音,极低极低,为呼啸风声吹遮,本应几不可闻,但,宇文泓还是听见了。   世人万相,各有不同,万万天下人里,他最最熟悉萧观音,熟悉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熟悉她身上的香气,熟悉她走近的脚步声。   怒恨烧灼的心,因这熟悉的脚步声,猛地提至嗓子眼处,宇文泓僵定住身体,一瞬间,连回头看去的勇气都没有,心底几是乞求地期盼着,希望自己只是听错而已,风中无声,身后无人,她不在这里,也没有听到那些,一个字也没有。   但,上天不遂他所愿,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仍是一声声地近了,她走近前来,缓缓掠走过他的身边。   掠身的那一刻,宇文泓的心跳为之停止,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见掠身而过的萧观音,面无表情地微垂着眉眼,好像不知身边有他这个人,未曾抬眼分毫地直接掠走过去,走入更深浓的风雪夜色之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有数步之遥,才似突然梦醒过来,停滞的心,猛地一跳,大步追上前去。   “……观音!”   匆匆数步已追上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小心觑看着她的神色,因心中极度的慌乱惊恐,不自觉地扯扬起唇角,似在努力做寻常笑状也不自知,极力想要如常闲聊的语气中,再怎么保持平静,亦难自抑地隐有颤音,“……观……观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说话,仍是微垂着眉眼,一味地向前走,宇文泓追走在她身旁,难抑惊惶地颤声问道:“……你……你知道什么了?”   这一次,她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寒,正似这漫天的飞雪,“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如是说着,她仍是垂首向前,而宇文泓的双足,立时像是被铁水铸浇住,陷在了这冰冷的雪泥地里,拔不动向前走,只能双眸欲裂地望着她再一次走远,一颗惊震将碎的心,直往下沉。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惊恐的心声,如耳边呼啸的凛风,在宇文泓耳畔一声声炸开,他望着她身影离他愈来愈远,抬起艰沉的双足,再次追上前去,紧握住她的手臂,急声道:“观音,你听我说,我……”   一个“我”字,彻底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声来,宇文泓抓握住萧观音的手臂,令她无法继续向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才知一直沉默无言的她,原来早已双目通红、泪盈于睫。   漫天飞雪中,她望着他,眸光如寒雪凝成的寒刃,冰凉地落在他的面上,一双润湿通红的双目,全然地映看着他,映看着他这个陌生的心狠手辣的丈夫,等着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能否给她一个解释。   ……可……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大哥所说为真,新春那年的暮春,他当真是那般心狠手辣,只不过为了给雍王世子抹一名声污点,就能将自己的妻子,亲手推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明明……明明在那之前,在新婚初夜开始,她就待他那样好,世人皆厌憎的满面红疹的丑陋容貌,落在她眼中,没有丝毫厌恶之意,她不厌其烦地用凉水为他擦脸,一次次抓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挠脸,只为他能早日病愈,减少痒痛……世人皆嘲笑他低智痴傻,行事蠢笨滑稽,有如呆儿,她对此,也没有丝毫看低嫌弃,一如不在乎他容貌如何,也不在乎他心智如何,总是温柔包容待他……明明那时的他,因婚事是母妃操控之故,对她提防极深,平日对她毫无耐性,常常冷落,她还是待她那样好,一颗真心,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可他这心狠手辣的丈夫,对此回报给她的,是什么呢……是那一壶助情之酒……是亲手为她铺了一条受人欺辱的不归之路……   一个“我”字,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喉咙之中,令他满口鲜血腥锈,沾涩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他真的对她做下此事,也曾真是那样一个心狠之人。   紧握着的手,因满心愧悔,渐渐松开,她在他的沉默与失力中,得到了答案,凝望着他的滢滢目光,如为飞雪冻结,寂然垂下,缓将自己的手臂抽离,再度背过身去,一步步地,离他远去。   对昔日的悔恨,似道道枷锁,紧束着他四肢百骸,令他无法动弹地僵站原地,望着她走远,一步步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明日她就将离开,这神都城中,早已是暗流汹涌,接下来数年,还将愈涌愈烈,或见刀光生死,将她送离这修罗场,连同她所看重的萧家人,一并送离,等到诸事平定,他的身边,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时,再将她接回到他的身旁,原是这样打算,原想暂与她分别数年,再续前缘,但,她知道澹月榭之事了,她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他了……   ……不,人世长久,时间可以抚平伤痕,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未来还有机会,也许等上数年时间过去,她心中怨恨消些,会肯与他见面……   ……可若没有时间,今夜,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呢?…… 第110章 活着   不知为何, 望着萧观音身影渐远的宇文泓,心中猛地跳出此念, 他心胆一震, 下意识提足欲追时, 忽地一阵凛风愈烈, 吹卷地雪花乱迷人眼,一片不可视物的雪白中, 他顶风向前大步奔去,心绪也似眼前飘飞的雪花,混沌惊茫, 明明是足以冻僵身体的凛寒天气,脚下一步步, 却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上, 每一步都是虚的,不知前路是何景象,不知……是否还有前路……   十数步走开, 乍起的肆虐狂风, 渐小了些,不再吹卷地满天雪花狂舞, 可眼前, 仍是一片白雪茫茫,空空荡荡的白雪茫茫,不见萧观音身影,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心头骤空的一瞬间, 宇文泓听到了街角的车马声,他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一见那转角处将行的马车,即上前推开了正要登车赶马的仆妇,直接撩开车帘,闯入车厢之中。   车厢内,一片黑暗,宇文泓看不见萧观音,但他知她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旁,他感受得到她颤弱的气息,还有她轻轻颤|抖的身体,她……是在哭吗?   不久前那一双润湿通红的眸子,在此刻的黑暗中,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前,宇文泓惊惶恐惧的心,随之狠狠揪疼了起来,自明晓自己对她的心意后,他一直在心底希望她一世平安无虞,不经风霜,一世展颜欢笑,永不落半点泪水,可到头来,一而再地,让从前不会哭泣的萧观音,频频掉眼泪的人,却正是他……正是他宇文泓……   ……观音……   他在心底涩哑无声地唤她,唇齿依然酸涩,被深深的悔恨与愧疚,紧紧缚缠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伸出手去,迟疑地伸出手出,在黑暗中,轻抚上了她的鬓发、她的脸颊。   柔颊冰凉,而泪水温热,在黑暗中,猝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指尖上,像一簇猝然掉落的滚烫火星,烫得他指尖为之一颤,心也为之狠狠一颤,震颤地五脏六腑,都随之绞痛起来,难以呼吸。   ……观音……观音……   一声声心内的涩哑轻唤中,宇文泓低下头去,吻上她的泪睫,他轻轻触吻着,轻按在她的发后,轻抚着她的面容,逡巡着吻至她的红唇,如终于寻到了救命甘泉的沙漠旅人,在完全的暗色中,怀着满心愧悔和永不能放手的坚执,极力缠绵地吻她,似她是他唯一的生命维系,只有这般,才能呼吸着生存在这天地间,他怎能没有她呢……没有她,活着的那个宇文泓,将是个心碎的疯子,没有心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无法解开的困局之下,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能说什么的最近绝望之时,宇文泓紧紧地将萧观音抱在怀中,深深地吻她,她一直身形未动,并不回应他的吻抱,也没有激烈的推开,仿似一具已经失去心魄、失去自主意愿的木偶,任宇文泓怀着对失去的极度畏惧,不肯放手地紧紧地拥吻她,任宇文泓在愈是深吻、愈是恐慌绝望时,慢慢地停下了动作,脸贴在她的鬓边,在一片无声的漆黑中,轻颤着声音唤她:“观音……”   “……观音……”他这样颤声唤她,嗓音酸涩,一字字似从悔恨的苦水中捞出,“观音,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早知道我错了……早在澹月榭那天夜里,我就知道我做错了这件事,大错特错……我活到如今,做事从来不后悔,只有这一件,每次想到,心里都悔恨地恨不得给自己几刀……观音,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天夜里,我知错了,我一后悔知错,立就赶去澹月榭带你回来,我恨我自己没能早点知错,哪怕早一天、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也就不会有那件事,不会……”   想到大哥所描说的那夜情景,心如刀割的宇文泓,又滞哑住了嗓音,愧恨如潮,将他的心都冲碎了,他难受地低下头去,将怀中的萧观音抱得更紧,在沉默许久后,方能再开口说出话来,“……观音,我那时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爱,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渐渐爱上|了你,观音,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不会再犯错了,一世都不会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给你看,让我拿一世做给你看,我会待你好的,观音,我再不会犯一丁点错了……”   喃喃恳诉许久,终于等到她轻哽出声,她没有回应他的恳求,只是哑声问道:“若这一世,尚未至终点,有一日,你的爱,已似来时,如潮水,渐渐褪去了呢?”   只说了这一句,她再不言语,一直到他将她送回萧家,她再没和他说一个字,风中晕黄摇晃的门前灯笼,照着片片飘飞的落雪,宇文泓望着她向萧家大门内走去,轻道出离别前的最后一句,“我会等着你的,等你回来,一世,等着你回来。”   ……原先计划中的离别之语,是等诸事平定,他会接她回来,原先预想中她的反应,虽不一定似他情深,但也,应不会拒绝,可今夜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的一切预想,都跟着变了,再没有半点底气,想着萧观音会愿与他在一起,携手共度一生,与一个曾经枉顾她声名性命,害得她或被他人欺辱的丈夫,执手余生终老……   ……她会选择原谅他吗?……也许会……因她是极柔善的人,或会在漫长的光阴后,选择放下此事,原谅他……但……她还会有可能爱上他吗?……也许,视他宇文泓,为一曾经相识的陌路之人,自此将他彻底抛却脑后,再不念起,就已是她对他最大的宽容与谅解……   ……若真如此,他一个人的余生,又有何意义?!   “观音!!”   恨悔忧惶心潮涌没,宇文泓猝然唤出声来,几时乞求地问她道,“观音,你能等等我吗?几年……几年时间就好,我会尽快将一切处理好的,你能等我三四年时间吗?!”   无声回应下,所乞求的时间,一声声地缩短,“三年……两年……或者一年也好,一年,观音,你等我一年……”   一声声的恳切请求下,最终等着他的,只有远去的背影,与沉声关阖的大门,风雪夜里,宇文泓一人站在紧闭的萧府大门前,在冷风割面的凛寒中,在惶惶然近绝望的心境下,忽地想起亲迎那日,花香薰暖的暖春时节,他骑着高头骏马,来到萧家紧闭的大门前,满心不愿地,来迎娶他的新娘。   那时,他理应念古人情诗,以此来“叩”开萧家大门,但,极为排斥这桩婚事的他,在承安的一再提醒下,坚持道记不得了,不肯念出半字,最终以那样无礼的方式,破开了萧家大门,其实他记得的,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字字一句句,他当时记在脑中,却没有落在心里,直到渐渐爱上萧观音,才知道那些以前听来酸倒大牙的情诗,一字一句,皆是出自肺腑,那些没有念出口的诗句,在他对她爱意一日浓过一日的时光里,渐渐都沉沉地落在他心里、烙在了他心里,执子之手,他想与她偕老一生。   ……今夜,不会是此世最后一次相见,人生长远,纵是真如他所想的不肯原谅,抑或在原谅的同时,选择将他彻底忘记,他也会有办法的,他会想到好办法的……   自小遇险重重,却总能设法破除危险、保全自身,即使在被逼至绝境时,亦能绝处逢生,在所谋之事上,一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令经历坎坷的宇文泓,其实还从未真正品尝过,所谓绝望,是何滋味。   不会绝望,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办法,风雪再大,也吹不熄他的心头火,细密的希望,从凄惶恐慌中生出,将心火,点得更加明亮。   ……他有的是时间,他们都还年轻,这一世都还长久,他会在权势斗争中,努力地活下来,若她不肯回来,那他就走向她,直至此世至终,他都会守等着她,等她再度浅笑着向他看来,唤他“夫君”……   ……人世长久,会有那一日的……   呼啸风雪声中,宇文泓转身离去,暗中推了一把,成功能将萧观音与她家人送离这修罗场的他,已经派遣人手在赶去崇宁县的路上,即使远隔千里、不得相见,他也会保护好她,令她每一日都平平安安,现在的他,无法陪在她左右,他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必得留在此地,为他与萧观音的未来,去拼杀争夺,纵是前方艰险万重、披荆浴血,他亦不会迷茫失途,因为他心中有光,他等着与她团聚的那一天。   大业十七年的冬日,虽天地冻彻,凛寒侵骨,但宇文泓心火犹存,尚不知,何为绝望,而萧观音心中,可又存有希望?   涟涟落下的泪水,早在凛冽的风雪中干透了,她缓步走回青莲居,将疼涨通红的双目,隐在乌睫之下,垂着眉眼,在居内侍女们的关切询问下,如行尸走肉,静默无声地在窗下坐下。   坐下的一瞬间,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也像被抽尽了,人伏几上,手臂之旁,仍是那道装有那伽干花的长盒,回想在今夜之初,因见到这花,而迫不及待想要去向宇文泓表陈心意的自己,萧观音心中凄然更甚,双眸酸痛,似欲落泪,可已,没有泪水。   居内正在收拾行李的侍女,不知小姐心思,只是见小姐眸光长久落在这道没见过的长盒上,便恭声问道:“小姐,要将这长盒,一并带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所谓的最后一面,所以写细了些,前方有四十米大刀,这个四十米,是按没法看一点点虐的读者的标准算的,其实作者本人觉得没什么,二狗其实是作者写过的男性角色里比较幸福的,是一只幸福到要头顶开花的狗崽子∪ω∪   感谢在2020-06-03 16:29:51~2020-06-04 17: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日抹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死生   虽在迦叶离世之初, 萧观音就已感觉到,母亲对迦叶的态度, 似与她多年所以为的并不相同, 但在离开安善坊家中的清晨, 四处寻不着母亲, 最终发现母亲身在迦叶曾经在家居住的居室,手里拿着小时候亲自给迦叶绣做的虎头帽时, 她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对迦叶离世一事的悲伤,远比她所想的, 还要重上许多许多。   离开神都城的清晨,悲沉与伤郁, 萦绕在每一个离人的面庞上, 只是人心所想,不尽相同,掺杂着不同的情爱名利, 一家人, 一同踏上了前往千里之外崇宁县的漫长道路,至少, 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一家人,还能守在一起,除了永不会归来的那名少年。   原在离去之前,萧观音有犹豫地想着, 此一去,或许一世不再归京,是否要与升平公主告别,但,因先前与宇文清有所纠缠一事,她对升平公主心怀愧疚,已有许久许久,未与公主殿下主动相见,其实,萧观音也有疑心,升平公主早已知道她与宇文清的纠缠,因从前常与她往来的公主殿下,也有许久许久,未曾来主动见她,一个心中有愧、不敢相见,一个也并不传召相见,她们二人,身处同一神都城,其实已有很久未曾会面,曾经在长乐苑时,彼此亲和的妯娌关系,一去不复返,如今之疏远,似连寻常友人,都已不如。   最终,切断她这份犹豫的,是母亲的劝阻,母亲向佛,待人以善,很少会对人,言出怨词,但在得知她在犹豫是否要在临行前,再见升平公主一面时,断然劝下了她,并道希望她往后,与皇家再无半点牵连。   从前与升平公主有交游时,母亲从未劝阻,并对公主殿下本人,不仅没有丝毫怨意,还曾在与她闲话时,私下慨叹过,如此乱世,身为皇室中人的升平公主,也是位可怜的女子,可现下,母亲的态度,与过去截然相反,简短的言语,似隐含着对升平公主及其背后皇室的怨恨之意,萧观音对此不解,而她不解之事,也远不止这一桩,全家被逐至崇宁县一事,内里因由,仍是云遮雾绕,她有种感觉,真正知晓此事内情的,不是身在朝堂的父亲兄长,而是常居佛室的母亲。   或与母亲无故失踪后,所带回的那个白瓷坛有关,她一直疑心,坛中所装,或是一人的骨灰,虽然当世葬俗以土葬为主,但有一些不得已的因由时,时人有时也会选择火葬,置骨灰于坛中,坛中人会是谁,值得母亲随身携带,将他|她一起,带往新的家园……?   在离京的车马上时,妹妹妙莲,向母亲问出了这个问题,母亲闻问沉默良久,而后轻声告诉她道:“……是一个……傻姑娘……”   轻缓的嗓音,如烟雾飘飘渺渺,其中所萦绕的旧事,虚实难辨,只无尽的怅惘与忧伤,从母亲的声音中,清晰地传达与了她与妹妹,“……她是一个傻姑娘,因为看出姐姐,内心对家族安排的抗拒,便自夺了那桩婚事……旁人一直以为她厌恶自己的容貌,有些似她姐姐,就连她姐姐,也一直这么认为,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候,她的姐姐,才从她口中知道,她不厌恶,而是庆幸,因为这份相似,可让她替姐姐承担了许多……可做姐姐的,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姐姐……才是最傻的……”   车厢中的萧观音与萧妙莲,一时无法从这模糊不清的言辞中,窥知那一件件旧事,只是见母亲神情伤难自抑,分别在左右扶住母亲,尽力抚慰,母亲轻握住她二人的手,令她们双手交握在一处,似有话要嘱咐她们姐妹二人,但未启齿,即有泪珠落下,因急驰的马车摇摇晃晃,不知落到何处,不见踪影。   车轮粼粼,扬带起一道道尘烟,驶出北雍神都城,连带着将所有的旧事恩怨,都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一路直向千里之外的崇宁县奔去,抵达崇宁县时,已是月余后的事了,离开神都城的父兄,成了崇宁县中的两名小吏,多年淡泊的父亲对此,并无什么怨意,因在他心中,权势如浮云,家人平安,才最重要,而原可青云直上的哥哥,因这巨大的落差,则难免郁气难平,心境沉郁的同时,念及迦叶之死,无尽的悔恨,将这对权名之事的沉郁,冲远许多,兼又有妻儿在侧,加以抚慰,哥哥初至崇宁县时的满心郁气,终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了些。   一家人之中,妹妹妙莲,原该是心事最少,但,她心有挂牵,常在月夜里,向神都城方向遥望,萧观音知道妹妹是在想谁,也曾与妹妹聊过她所牵挂的人,聊问过他们之前在神都城,究竟如何,每每提起心中思念的那个人,妹妹的双眸总是晶晶亮的,盛满了笑意与羞意,令萧观音常常看得发怔,真心的喜欢,她如今知道,真心的喜欢,就是这般的,她也忆起了,自己其实早就似妹妹这般,早在还是宇文泓的妻子、还身在长乐苑时,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她不懂得,如今知道了、懂得了,却已,难有笑意。   又一夜,见妹妹凭栏望月,萧观音走至她的身边相陪,妹妹倚在她肩畔望月许久,忽地轻轻问了一句,“姐姐,神都城中,有你思念的人吗?”   ……有吗?   清风明月,夜阑无声,一声轻问后,女子一直没有回答,只是眸光,不由自主地静落在了庭中种植的那伽花上,尚不是花开时节,碧叶青翠,在风中轻轻摇曳,人心也似随之,于风中轻轻曳颤,黑夜白日流转、四时风花雪月,一日日的时光流逝中,心中对于情爱的迷思,渐酿成一味五味杂陈的情饮,每一日,在心中浮浮沉沉,不知最终落在心底中,将会是何滋味。   荏苒光阴逝,崇宁县的生活平静而安定,与这份平静和安定相较,远在千里之外的神都城,以及整个天下,并不太平,三四载的光阴中,北雍与南雍之间,从边境频有摩擦,到真正战火忽起,大军侵境,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之愿的雍王殿下,领兵亲战,欲与南雍霸主争夺真正的天下之主,可最终,上天之意,却并未倾斜至北雍,南雍北雍一场大战下,各有胜负,最终仍是隔江而治,而雍王殿下原就旧疾积压的身体,因此次亲征,更受重创,虽与天争时年余,仍是在大业二十一年,病体难支,命悬一线。   弥留之际,雍王殿下所见的最后一人,并非将继承大业的世子,也非是相伴半生的妻子,而是一向十分疼爱的最小的儿子——九公子宇文淳,与九公子相见的最后内情,无人知晓,只是是夜一代枭雄因伤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北雍,传遍了天下,一个时代,也像随之过去,揭开了新的一页。   新的北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曾经的雍王世子,如今理所应当执掌大权的新任雍王身上,不过数月,大量朝臣奏请雍王殿下禅代皇室赵氏,道天命所归、人君之像云云,雍王大权在手、多年来又善谋人心,距离北雍帝位,可说仅仅只剩一步之遥时,却突遭刺杀,重伤昏迷,骤然间群龙无首、多方势力明争暗斗的局面下,二公子迅速掌控住大局,压制住宇文家的内斗,与外部欲趁乱夺权的势力,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北雍之主。   尽管众人皆知,从前痴痴傻傻的宇文二公子,近年来脑子好了些、脾气也更大了,在行军作战上算得上骁勇,在从前先任雍王殿下在世,派下公务时,也能做个七七八八,但,与曾经的世子殿下相比,二公子可谓是萤火之光,难夺日月之辉,谁人也未能想到,他能在形势骤乱之时,迅速掌定住全局、维持北雍稳定,令外界几方势力联手,曾处心积虑、谋划数载,原欲以雍王之死、宇文家兄弟内斗,而祸起萧墙,推动北雍分裂的计划,因他这一变数,彻底失败。   雍王伤重昏迷期间,大权归拢于长乐公的同时,刺杀起因渐渐查明,刺杀之人,为原御史中丞遗孤,此一事,又牵扯到当年一桩旧案,当年,尚是少年的雍王世子,凭查此事,收服人心,人心难求,纵是后来暗查为冤,亦未为之平反,以毁自身声名,使其父王、世人等对其能力质疑更甚,此一事随刺杀翻出,诸多旧事,如流水般,接连不断地被揭露在世人面前,重伤失权的雍王殿下,再失声名,从前人人敬仰的世子殿下,不过数月功夫,便已在重伤昏迷中,一切尽失。   诸事平定,所谓的“昏迷”,也可以宣告终止了,忍等三四载的相思,早已侵蚀入骨,如今大权在握、北雍平定,只再做完这一件事,便可迎见他的观音,多年来的明争暗斗,令宇文泓的心,混浊不堪,可一想到他的观音,便心生光明,最后一夜,提酒去送大哥上路的宇文泓,难掩心中快意,而知活不过此夜的大哥,似已接受成王败寇,看淡生死,缓执杯中之酒,在凝望清澄酒液须臾后,忽地一笑,“……我这一去,黄泉路上,也并不寂寞……”   他微抬首,看向宇文泓道:“当年你派人至崇宁县,我又何尝没有,只是秘命不同,授意手下,她与我,同生共死,我既败了,她也早已活不得,千里之遥,你将她送得太远,救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过渡,如之前作话说的,涉及争斗会写得能简则简,作者是真没兴趣写这方面,作者积极性全点在写感情洒狗血上了,女主生死是这文最后一盆大狗血,之后就甜甜到结局了,因为越写越心慈手软的原因,作者简化放弃了些原计划中的折腾情节,将这文集中在了男女主感情发展上,这个手软情况,真的以前几篇还从来没有过,不知为何,就是对本文萧观音下不了手唉唉唉……   感谢在2020-06-04 17:04:58~2020-06-05 16: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米、夏日抹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秋 6瓶;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新帝   宇文泓瞳孔骤缩的一瞬间, 宇文清已然抬起手臂,将杯中毒酒, 半滴不剩地, 一饮而尽。   无暇去思辨宇文清此话真假虚实, 宇文泓立命手下飞鸽传书, 查探情况,并随信命当地驻防, 加派人手,赶往崇宁县,保护萧观音, 命令下达之后,再回身看去, 先前面对生死、仍自气定神闲之人, 已因毒酒药效发作,而无法自抑地面色苍白、冷汗狂滴,只, 纵是如此, 他唇际犹浮起清淡笑意,如看天下第一可怜人般, 看着他道:“生, 我不得,死路上,总可得她相伴……”   原想着到底兄弟一场、半生劲敌,最后送他上路, 留他一个全尸,可这时,听宇文清说出这早已定下的算计、这歹毒心肠,忧恨如灼的宇文泓,刀剐其躯、生啖其肉的心都有了,未等他怒恨动手,酒中剧毒,已令宇文清说不出话来,剧烈的肺腑绞痛,令宇文清弯下|身去,难以抑制地口涌鲜血,如流不尽的水般,大口大口地喷落在漆色地面上,盛开似一朵朵灼红牡丹。   牡丹黑红将谢,最后的时候,宇文清仍是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这处心积虑谋算一世、却到头来两手空空的可笑一生,还是在笑同样求不得、纵得了天下、亦得不到萧观音的可怜人宇文泓,只是冷冷嗤笑,笑着笑着,唇际的嘲意,渐渐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似是一种真心的期盼,因为这份期盼真心而笑,双眸亦随之微微润湿,似已为这份期盼,等待了太久太久。   ……从前,他是位高权重的雍王世子,可高处不胜寒,纵被万人敬仰拥簇,亦觉孤独,后来,他认识了萧观音,于是这份孤独,愈发锥心蚀骨……   ……但现在,不会了……往后……他再也不会孤独了……   “这几年,我很想她,现在,终于可以与她相见了。”   留下在这尘世间的最后的一句话,隐怀着欢喜与期盼的轻颤嗓音,如飘雪落地,静寂无声,鲜红的血雾喷薄而出,落满了白皙的面容、素白的衣裳,茫茫一片通红血色,染红了宇文泓的全部视线,也让他原先志得意满、对未来满含期待的一颗心,被冰冷的鲜血全然浸透。   ……观音……观音!!   不敢抱有一丝怀疑、一丝侥幸,将宇文清之死暂时压下不发,亲自赶往千里之外的崇宁县,一路日夜兼程、接连跑死了几匹骏马,却还是晚了,迟了,他宇文泓来迟了,早在他赶到崇宁县的十天前,萧观音就已失踪,大哥早在几年前,在萧家启程离开神都城时,就已定下了此事,一旦宇文清无力回天,萧观音就将身死,大哥安排在崇宁县之人,这几年来,所需等做的只有这么一件事,他剪除了大哥在神都城、在朝野的全部势力,却不知这里,还埋有一颗暗钉,已深扎在崇宁县几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将此事算得滴水不漏,在大哥势力彻底倾颓、再无可挽回时,已趁萧观音一次外出时,绕过他所安排保护的人手,将萧观音秘密劫走。   挖地三尺,终将歹人找出,可所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答案,被劫走当日,她死在崇宁县外的归远河上,火烧舟燃,她在熊熊烈火中,随残舟一起坠入冰冷的河水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明明已排除千难万险,充满希望的未来,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怎肯相信在初初伸出手的一瞬间,猝然天翻地覆,世事冰冷残酷至此,人间骤变炼狱,令人绝望!!   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纵是将归远河水抽干、将崇宁县掘地,也要找到他的观音,可,无论如何找寻,都不见芳影,所能见到的,只是归远河下累年堆积的残碎白骨,只是唯有一支如意云纹玉簪,随湍流河水,冲至岸边,是他旧日所赠之物。   还有那支那伽花、那尊观音像,昔日他所赠之物,她在离开神都城时,全都带在了身边,一同带至了崇宁县,在看到她收放在崇宁县家里的一件件昔日旧物时,如有万箭穿心,令宇文泓心痛窒息、鲜血淋漓,那一夜,她在风雪中,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萧家,他以为那时骤然知晓澹月榭之事的她,心里恨透他了,将往日旧情全部抛开,一点都不肯念着他了,却没想到,在翌日离开神都城时,她还是将他们的昔日旧物,都带在了身边,一件不少地,带在了身边……   ……观音……他的观音……   ……怎能没有她……他怎能没有她?!!   仍是疯狂地寻找,以崇宁县为中心,扩大搜寻,几要整个北雍,都为一名香魂已远的女子,掘地三尺,连身为至亲的萧家之人,都已接受了萧观音不在人世的事实,所有的北雍民众都知,那个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损,可他们的新王,在政权等事上,处处睿明,却独独在此事上,昏蒙双目,堵塞双耳,认定萧观音还活在这人世间,就在某处,就在某处,他会找到她,一定会找到他!!   只是,再坚定孤执的心念,在被一日又一日寻而不得的绝望,如锋利的刀刃,日以继夜、永不停歇地狠狠磋磨后,也终不得不一点点地碎裂,不得不绝望地接受眼前铁一般的事实,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那颤颤摇摇,始终不肯熄灭的心火,终为严酷的坚冷世事,彻底扑灭,萧观音不在了,这世间,再无萧观音。   ……原想着,只要人活着,有生之年,他总能等到她,总会有法子,使她肯原谅他,再对他莞尔浅笑,再唤他“夫君”……纵是不能,纵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她的原谅,她始终不肯再对他展颜、与他有所牵连,那么,退至最后一步,这一生,能远远地看着她,也是好的,只要她好,他就心安,心底最卑微的乞求,已经如此,他愿默默地守等她一生,哪怕直到等到这一世之尽,方能等到她再次向他看来,那也值得,却未料想,原来,他宇文泓,连等待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观音死了……   这是天下间最残酷的四个字,每一字每一划,都像是尖锐的剑刃,锥心刺骨,伤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身躯,一世也不会好了,因为心,就此束缚在寒冷的永夜里,再无光明。   真正在心底接受萧观音死亡的那一日,无论如何酗酒、都无法借醉逃避事实的那一日,浑身酒气、醉眸幽深的北雍之主,跌坐在萧观音生前的居室前,在望见那条蜷在廊下的黑狗时,混沌的脑海,忽地忆想起新婚那年,在携萧观音同至郊村、遇见这条黑狗时,农人常春曾经说过,此黑犬天生白尾,是克主之相。   ……是克主之相……   醉得脚步踉跄之人,猝然抽出手边长剑,摇晃着指向了蜷趴在地的黑犬,起初的瑟缩后,察觉到身前之人用意的黑犬,面对冰冷雪刃寒光,并没有闪避躲惧,而是更低身地趴了下去,耷拉着双耳,不做挣扎,昔日晶亮的双眸,早无光亮,始终等不回主人的它,似已对生死,了无畏惧。   但最终,要命的寒刃,并没有斩在它的颈上,而是骤然失力地,落在它的身边,“叮”地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也彻底跟着碎了,再也无法凝结修复,永也好不了了。   ……哪里是这条狗克了她呢……是他,克死了她……他这天生无人爱的天煞孤星,本就该一世得不到半点温暖爱意,顺从天命地孤独而死,为何非要去亲近招惹她,为何非要向她索求爱意,他害了她,她那样虔诚柔善的向佛之人,本该受她的佛祖庇佑,平安清静一世,至死不知伤悲、不落泪水,是他易了她的命,是他害了她……   ……他克死了萧观音……宇文泓……克死了萧观音……   心死在了这一日,所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北境改朝换代,国号为“殷”,殷朝的臣民们,眼睁睁地看着新帝,一日比一日更疯,虽幸好,这疯病,暂还没传染到涉及江山民生的朝廷政事上,在国家大事上,新帝虽还像位君主,但除此之外,一言一行,毫无人君之像,一日疯过一日,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疯事,传遍朝野,令人心忧惶,生怕哪一日,殷朝的皇帝陛下,彻底疯癫,给整个北境,带来灾难。   一时,皇帝要灭佛,因所谓佛家,竟未能庇佑一位生来半点恶事未做、心怀众生、常做善事、一心向佛的柔善女子,令她遭受苦难折磨而死,令北境上下,不得信佛,拆寺毁庙;一时,皇帝又不灭佛,而是在问那些日日受人参拜的佛祖菩萨,是因何善事受人香火后,道他的妻子,是天下第一至善之人,也理应尊为神女,受人参拜,如此令世人瞠目结舌的肆意行事,坐实疯癫传言的同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越来越多的疯事流言,真真假假在民间散开,传遍天下。   外界流言如沸,而宫中,永是寂寞如雪,夜阑无声的时候,皇帝亲信,会见陛下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阶上,缓雕着手中一枚木像,木像雕成的那一日,帘后的承安,因关切天子,小心翼翼地大胆看去,见孤家寡人的皇帝陛下,将脸颊贴在那尊观音像上,挟着熏浓的酒意,沙哑着嗓音,如泣般喃喃自语:   “……观世音,南无佛,   与佛有因,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常乐我净。   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喜欢吞刀看虐的读者,可以把这儿当结局……感谢在2020-06-05 16:35:48~2020-06-06 16:3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git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梦魂   如泣如诉的喃喃醉声, 回荡在孤寥空旷的大殿之中,似一道又一道无形的枷锁, 将那阶下的男子, 紧紧缠缚在这深深宫阙、这人世之中, 余生不得欢喜、不得自由, 往日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柄柄冰冷的尖刀, 在每一刻、每一时,无情地在皇帝心上磋磨,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大权在握的万里江山, 他得到了能与她可能拥有未来所需的一切后,却独独失去了她, 皇帝再也等不回他的妻子, 所谓天子,正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的殷朝皇帝,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疯了, 原先一会儿要灭佛拆寺毁庙、一会儿命全国臣民参拜仙逝皇后的皇帝陛下, 忽地开始向佛,不仅向佛, 天下间几乎所有的教派, 哪怕是边族所信之教,皇帝都一一地跟着信了,他信仰所有的教派,向天下间所有的教派祈愿, 求他的妻子能够死而复生、回到他的身边,他命全国上下,不许有人伤害蝴蝶,见蝶类受风吹雨打,应主动庇护之,只因他的妻子,曾同他讲过化蝶的故事,神思狂乱的的皇帝陛下认为,也许仙逝的萧皇后娘娘,一缕香魂,转系飞蝶,天下间翩翩飞舞的每一道蝶翼流光,都有可能是她,是他的妻子萧观音。   一时,在宫宴上,大发雷霆,斥责弹箜篌的乐女,乐艺不精,侮辱了这空灵仙音,要将亵渎仙音的乐女,推出去斩首;一时,又改了主意,道皇后不喜欢他这般,将跪求地上、吓得半死的乐女,客客气气扶起,引至上座;一时,在宴殿中手舞足蹈,癫狂无状,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失了心智的宇文二傻子,并道要亲自弹曲箜篌,予满朝文武听,以助此宴佳兴;一时,真坐到箜篌旁了,拂拨乐弦没几下,却又当着宇文皇室与满朝文武的面,抱着箜篌,哀声落泪,泣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饮泣吞声的一字一句,是肝肠寸断的相思蚀骨,皇帝是天子,却也是鳏夫,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萧皇后远去的香魂,也带走了皇帝的心魂,向来天子好琼楼玉宇、好后宫丽人,但北境殷朝的皇帝陛下,却不爱轩阔殿堂,不爱各色美人,他命人将昔日雍王府长乐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搬移至宫中,以宫中长乐苑,作为日常起居之所,苑内,除心腹近侍外,也无美人相伴,有的,只是花草蔬果、莺雀鹅犬,有时,入宫议事的朝臣,可见堂堂北境至尊之地,有群鹅连城一线,浩荡而过,御池之内,游水的不是各式珍禽,而是这一只只噗通跳水的大鹅,白毛浮水,红掌拨波。   昔年暗中追随长乐公之臣,皆盼陛下失妻之痛带来的种种异举,早早消了才好,而心有不甘、心怀不轨之人,恨不能对此火上浇油,殷朝的皇帝陛下,彻彻底底疯癫,才最合他们心意,虽满朝忧灼的表面之下,是人心各异,但不轨之人,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同随满朝文武,奏请太后娘娘,劝陛下早日消解哀思,早纳新人,早绵子嗣。   毕竟,太后娘娘,本就最是疼爱次子,岂忍见皇帝陛下,哀疯至此呢?!   从前的皇帝陛下,也与母亲关系亲密,朝野上下原以为,太后娘娘劝一劝,多少能劝住些,但,一众朝臣寄于太后娘娘的希望,仍是落了空,太后娘娘身为人母的恳求劝解,所换来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怒火,传闻中说,太后娘娘入宫中长乐苑,劝皇帝早日放下萧皇后,早日选妃生子云云,并特地推举了几位裴氏一族内品貌双全的年轻女子,作为新后人选,一字一句,本都是出自一片慈母之心,外人听来,都十分感动,可疯疯癫癫的皇帝陛下,却无法体会母后关怀,在一再拒绝之后,忽地发怒,道太后娘娘如今也是守寡之人,既如此热心于再度嫁娶之事,那他这做儿子的,也为母后再安排一桩婚事,说着就随手指了一名老奴,道要将太后娘娘改嫁与此人,气得太后娘娘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之后直接因此事气出病来,卧榻难起。   于是,伴随着疯事传言的,还有皇帝陛下这一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不孝之举,由此一事开始,种种不孝之事,在有心人暗推之下,虚虚实实地愈传愈广,让皇帝本就令臣民忧心不安的疯癫声名,更加不堪,北境之人,对此只敢私下悄议,不敢大加闲谈,毕竟,传闻中说,疯癫不孝的皇帝陛下,性情越发暴戾嗜血,动不动就要杀人,有一夜,忽然犯了疯病,竟然直接提剑,将身边之人尽皆杀死,御殿血流成河,直至天明,就连太后娘娘抱病劝阻,都差点死在皇帝剑下,如此可怖,令人心惶惶不安,怎敢如从前直唤“二傻子”般,对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明面上非议半个字?!   如此传言,愈传愈烈,自也早已传至南地,与北境之人不同,南地之人在茶余饭后,已直接称北地殷皇为“疯帝”,肆意嘲笑,这些嘲笑声,到不了殷朝皇帝的耳中,除了机械地处理北境军国之事,他耳边回荡着的,只有种种昔日之音,莞尔动人的轻轻笑声、幽婉悠扬的箜篌之声,他总能听见往昔的声响,也总能看见她的影子,就在他的不远处,仅仅几步之遥,就可走至她的面前,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她就在窗下看书、就在庭前莳花,他总能看见她,一抬头就是,清澄的阳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衣上发上,为她周身柔拢温柔光辉,沐染漆发如金,细细的暖风中,她鬓边的金色发丝轻轻摇曳,如颤颤的蝶须,一下一下地,轻触在他的心房上,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去,引得她抬起头来看他,就像从前在长乐苑时,知道自己心已开花的他,烦人得很,无事时总爱黏着她,看书不好,看花也不好,总看着他宇文泓,才好呢!   幻影中的她,一如在长乐苑时,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来看他,盈盈秋水眸光,温柔地落在他的面上,可他却心有戚戚、不敢近前了,眼前之景越是美好,他心底就越是清楚,再近前半步,这幻影就将消失,如烟雾散化,了去无痕,连带着把他的心也掏空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冷风吹过,遍体寒凉。   白日里,太过清醒,骗,也骗不了自己,到了夜里,总是渴望入梦,在难辨真假的糊涂梦境里,与她得一夜旧日温存,可,上天不遂他意,他总是梦不到她,自在心底真正接受她死亡的事实后,他再也梦不到她了,一夜夜歇在如今的长乐苑,一夜夜梦回曾经的长乐苑,不管白日黑夜,他总是形单影只,总是,一个人。   又一夜,皇帝也不知自己是夜半醒转,还是陷入了迷恍的梦境之中,在黯淡的灯光下,闻听有隐隐约约的箜篌乐声,睁开双目,趿鞋下榻,循着断断续续的乐声,拂过重重帘幕,一步步地寻走至她曾经在内写字弄乐的偏室,见室内箜篌犹在,无人弹奏,可乐声轻缓,若有若无地萦绕室内,就在耳边。   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深夜里,他闭上双目,记忆好似回到那年暮春的夜晚,那一夜,他将她从澹月榭带回,她弹箜篌以清心宁神,尽管那时与她结为夫妻已有不少时日,尽管他平日已多次听她弹过箜篌,可那一夜,好像才是真正第一次凝神去听,真正第一次认真去看,看他究竟娶回了一位怎样的妻子,认真去想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一次,她落入了他的眸中,也真正地落入了他的心里,及后,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真似曲中所唱连理之枝,每一寸心绪,都与她紧紧缠在了一起,心魂尽已付卿,可卿影,再也无法映入眼帘,心神混沌的皇帝,睁开眼来,见眼前已非暗夜,明晃晃的夏日午后,室外骄阳下,万物静寂,室内湘妃竹帘四垂,光影交错,如藻荇轻漾,伴随蔷薇花影,摇映在叮铃轻响的水晶帘上,一切安恬美好一如从前,只是,没有她,只是,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携着所有的旧梦,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其实上天,早已为他示警,那个她消失于火海之中的可怕梦境,在最初相识的那一年,即已出现在他梦中,可那时的他,不懂得珍惜,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总想着人世长远,人世长远,现在想来,她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红颜薄命的命运,那年在草垛上望星时,她即已说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心觉不详,拿话驳她,道天涯海角再远,走上一世,也能相见,她却幽幽叹道,生离或可再见,但若死别,就无可奈何了。   ……无可奈何了……   皇帝从重重叠叠的混乱梦境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枕面已湿,这一日,他因病罢朝,朝臣们望着空空如也的御座,心思各异,其中不乏有些活络者,想将女儿姊妹送入宫中,以博君心,助力家族,但,萧皇后那等人物,起点委实过高过高,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勉强得入皇帝陛下的眼睛呢?   一些朝臣,还在蠢蠢欲动地默想时,陛下旨意已下,召萧皇后之妹萧妙莲,入宫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淡定……感谢在2020-06-06 16:31:31~2020-06-07 16: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疯子   萧家姐妹, 皆是美人,只是相比姐姐倾城名传, 妹妹萧妙莲如被明月光辉所遮, 名声要相对低上许多, 但其实, 不与那天上明月相比,萧妙莲本也生得十分娇俏可人, 在一众闺秀中,可说是颇为拔尖的,容色俏丽, 宛若三春之桃。   对于一味沉浸在丧妻之痛中、长久不近女色的皇帝陛下,忽然宣召萧妙莲入宫一事, 满朝文武起先听怔, 而后,又多少有些了然。   一则,世间男子, 本不就是这般, 深情而又薄情,纵是妻子美若天仙, 可这天仙没了, 也不会为一死人而孤独一世,何况是对天下美貌女子,皆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皇帝陛下;   二则,萧妙莲乃萧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听说也生得十分貌美,想来容貌性情上,多少会与萧皇后有些相似,皇帝陛下借此移情不是不可理解,史上也多得是姐妹共侍一君之事,保不准这新皇后的头衔,就要落到萧妙莲身上了呢!   对于这后一种猜想,有心送女入宫的朝臣,心中难免有羡嫉萧家之意,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当初暗中追随长乐公之人,如今新朝已立,虽然官职随之水涨船高,但人心难足,百尺竿头,犹想再进一步,如能有女入宫为后为妃,对家族助力,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他们心中有这打算,陛下先前,却一直不近女色,如今终于近了,选的,却还是萧家的女儿!   这萧家,对陛下大业不仅没有半点助力,早年那萧家长子萧罗什,还一味追随世子宇文清,可说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若非因是萧皇后兄长之故,按陛下登基的雷霆手段,这萧罗什早就性命难保,萧家也将被逐至不毛之地,一世难回神都城,哪里能像现在这般,不仅被陛下下旨召回神都城,萧皇后之父,还升至三品,萧皇后之母,得封郡君,可说是满门富贵荣耀,可得享一世、平安无虞了。   外人羡慕萧家因有一个好女儿,遂有了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隔三差五,受赐不断,纵是宇文皇室中人、当朝正一品官员等,遇着萧家人,亦得以礼相待,但萧家人,并不如外人所想的因这份富贵荣耀而心生欢喜,萧观音之死,将他们一家人本就因萧迦叶之死而沉郁难解的心,直接狠狠地碾碎了,再泼天的富贵荣耀,也换不回萧观音的性命,数年内接连遭受重创的萧家人,仍是每日心如刀割时,又一柄利剑,忽地悬至萧家头顶,令萧家上下心惊胆战——当朝皇帝陛下,竟然要召妙莲入宫侍驾?!   对于曾经的长乐公,如今的皇帝陛下,萧家人不仅听了他许多疯事,更是亲眼见过多次,在宴会上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抱着箜篌痛哭,已不算什么,皇帝陛下还曾上门疯过多次,有时,根本无视萧家人,来了,就直接去萧观音生前住过的青莲居,一待大半天,明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口中却碎碎叨叨的,唇边浮着笑意,眸中漾着光亮,好像是在看什么人,在和什么人说话,有时,又表现地十分亲近,来了就绕着萧观音父母转,说自己身为女婿,要代替妻子向双亲尽孝,说着也不顾萧家父母的一再婉拒,硬要自顾自地完成自己的尽孝之举,道必得如此,离去的妻子,才会心安。   虽然这要尽孝的心意,听起来是好的,但疯人不容人拒绝的尽孝之举,往往会导向一些偏离本意的后果,令人觉得不堪其重,本来,要么就在青莲居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围着萧家父母胡乱打转,陛下之前已来过安善坊萧家多次,一直都没有特地留意过妙莲,怎么会忽然间,就要召妙莲入宫侍驾呢?!   萧家上下,为此忧灼不解地想不出缘由时,转念又想,其实,对疯子来说,再怎么突然莫名之事,也不算突然莫名……   心惊胆战,而又对此无可奈何,自接走妙莲的宫车,从萧家大门前离开后,全家人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如此煎熬地守等了三四个时辰,暮色沉沉之时,宫车又将妙莲送回来了,萧家上下,立全围了上去,见妙莲哭哭啼啼地下了马车,双眸肿如桃儿一般,心也要跟着急碎了,忙边将妙莲扶入家中,边问她陛下宣她何事、在宫中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何哭泣?   泪如珠落的萧妙莲,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儿,方能暂止了哭腔,停下来哽声诉苦:“他是个疯子!”   恨恨说出这一句后,萧妙莲刚平复了些的双瞳,又濛濛然似要落泪了,“皇帝是疯子”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负手在旁的萧罗什,不管疯皇帝对他人如何,只担心他的妹妹,忧急如焚的他,正要追问妹妹,疯皇帝到底对她做下了什么疯事时,见妹妹妙莲,忽又憋住了眸中滢滢的泪花儿,双手死死地绞着帕子,恨声控诉道:“他就是个疯子,大疯子!”   “莫名其妙地召我过去,吓死人了,过去了后,叫我坐在窗下不许动,我因为害怕,身体略抖一抖,他就斥我,两只黑黢黢的眼睛,里头泛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看,就像野兽一样,吓死人了,盯着盯着,还突然朝我发火,将我面前的案几等物通通都摔了,颠三倒四地骂我既与姐姐是亲姐妹,为何长得同姐姐不一样,为何性子同姐姐不一样……一通乱骂,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好像在这世上多活一时半刻都是罪,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后,就凶恶狰狞地把我赶走了……疯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姐姐当初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这么个疯子……”   今日受到极大惊吓的萧妙莲,原本委屈地一声声恼恨怒骂,面皮涨得通红,情绪也激动得很,但骂着骂着,声音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姐姐……”她轻轻地唤了这一声后,先前强忍的泪水,又难抑地滚落了下来,“……姐姐……我好想姐姐啊……”   原先为萧妙莲被召入宫侍驾一事,忧灼不已的萧家人,因这一声喃喃动情的“姐姐”,因萧妙莲思念难耐的泪水,满心的忧惶不安,都随之转为同样的哀伤凄然,谁人不想萧观音呢,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悲伤的思念早如潮水,将他们尽数吞没,余生都将浸在这份苦痛之中,不得解脱,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人间至痛之事,萧家父母,已历了两遭,再经不起任何打击的他们,强忍心中悲痛,低声嘱咐小女儿道:“这些话,同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同外人讲,更不要在陛下面前乱说些什么,以防触怒了陛下,知道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如今的萧妙莲,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再不能如从前,总是躲在姐姐身后,一味地做她的娇纵小姐,望着父亲母亲鬓边华发的她,忍着心中的酸楚难受,边将眼泪擦干,边乖乖点头道:“知道的。”   她透着朦胧泪光,望向窗外暮光中的早春寒景,在心底默默无声地暗暗祈祷,今日之事,再不要有下一次了。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今年的北境,东君之风好像来得特别迟,虽按时节来说,已是早春,却仍是天寒地冻,好像冬日凛寒,还没有彻底过去,燃了一冬的炭盆,犹未被宫女们撤下,仍摆在太后娘娘榻边不远,烧红着其中上好的银骨炭,无声飘送温暖,混着殿中的清芬香气,缭绕在重重帘帐之间。   帘外,几声轻柔的行礼声响,是从前的宇文四公子,如今的齐王殿下,缓步踱进殿中,他略挥挥手,屏退众侍,自打帘踱入内殿,见母后正独自在内、倚榻看信,上前请安后,在旁坐下,瞥看了眼旁放着的已经凉了的浓黑苦药,淡淡笑问:“母后这气出来的病,还要装多久呢?”   裴太后眉眼微凝,“左右现在无法动作,只能在内装病,除此,还有何可作为呢?!”   “是儿子无能”,宇文沨见母后神色不悦,嗓音含愧道,“儿子只是想着,往后天气渐暖,母后多出来走动走动,会对身体好……”   “知道你孝顺”,裴太后微缓和了神色,轻拍了拍爱子的手背,叹息着道,“也不怪你无能,是母后,一直以来,都太低估他了,只是知道他手上有些势力,却没想到所知不足百一,没想到他真能掌定全局,压制得旁人完全无法动作,白白错失了那时的大好机会……”   宇文沨平平静静道:“机会只要等,总还会有的。”   “要是他再疯些就好了”,裴太后放下联络的书信,眉眼间现过一丝狠厉,“真疯成心智全无、不知掌权的废人一个,才是最好!”   不是没想过为皇帝的疯癫,添柴加火,让他愈发不配为人君,甚至,设计让成日疯疯癫癫的皇帝,“误食”毒|药而亡,也在计划之内,但,种种有关皇帝疯癫之举的传言,容易流出,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行事,却难于登天,虽在日常事务上疯得不成样子,可皇帝仍将权柄,牢牢握在手里,裴太后暗暗心烦意乱一阵,冷嗤着对真正喜爱的小儿子道:“前几日,我派人送去的几名女子,全被他撵走了,他防我这个母亲,就似防贼似的!”   说着又感到头疼,宇文沨起身帮母后揉按额头的同时,心内飘想过不久前所见,在来母后宫中的路上时,他遥遥望见,萧妙莲被宫人引往御殿去,算来,这是皇兄第二次召萧妙莲入宫了。   沉默的揉按中,人心似刃薄寒,北国的春天,依然寒冷,而南国温暖,早有花开,女子凭栏而坐,望着廊外烂漫盛放的春日香花,想有一人曾头戴花环落入水中,不由唇际微弯,浮起笑意,但淡淡的笑意,方微浮片刻,眸眶即已无声润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7 16:17:37~2020-06-08 16:3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好呀 10瓶;时间是个什么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等待   阿措走至庭中时, 正见萧观音凭栏而坐、静望花开的场景,轻和的阳光, 落在她的眸处, 令她眼角的湿润晶莹, 熠熠发亮, 有一瞬,他以为那点晶莹, 将凝坠成泪,滚落柔颊,但, 在似将凝坠时,她又已低下头去, 寂寂地垂下眼睫, 掩下眸中的湿意,他看不见她的容色神情,只见她身形静寂不动, 宛如画中之人, 兼之清影纤薄,更似一道裙袂飘飘的画影, 仿佛风吹一吹, 就要散了。   于庭中驻足静望片刻,他走上前去,从侍女手中接捧过一道披风,披在她的肩头, 她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是一如既往地清幽复杂,静默不动地深望着他,一字不语,直到他手拢在她身前,要为她系好披风系带,就如从前在北境,每次风起时,为她披系披风时那样,她缓缓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动作,眸光幽深若海地静静望他。   虽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但他已知她想说什么、她的眸光是在说什么,之前她已开口问说过许多次,只是每次他总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时间一久,她渐渐不再开口问这件事了,只是无声等待,等待他这个曾经事事以她为重的侍女,何时能回转心意,不再将她拘束于这一方花苑里,放她离开南国、回到北境,回到她家人的身边,也许,还有爱人……   ……可他,总是贪恋时光……心如匪石,难以回转……   一如每次来时,他在她身前坐下,随意讲些他新得的消息,有关她家人的,有关宇文泓的,消息里,她的家人总是一切安好,而宇文泓,她曾经的丈夫,如今北境的君主,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疯癫,传言中,他已是一位暴戾嗜血的君主,动辄杀人助兴,每每听到这些时,她再怎么垂目不语,纤细的指尖,总忍不住因惊微颤。   ……她和宇文泓,本就不是一类人,他能理解她在最初对宇文泓的种种好,因她本就是那样的与人为善之人,可他始终无法理解,她后来对宇文泓的特别,明明两个人,一似天上云,一似地里泥,为何她独独会对宇文泓另眼相待?……云影随风,不应会单单落在泥潭里,这世间,没有人和她是一类人,他也不是,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如高山之雪,谁人也无法和她平起平坐,她于山巅看到的,是天下众生,一视同仁,怎会是单单一个宇文泓呢……   ……宇文泓,似对她有情,或起于色相,或源于她的博爱温暖,可情爱,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薄凉玩意儿,就像烟雾,情浓时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将人完全萦拢其中,仿佛一世都将如此,可,或仅因世事风吹,或仅仅是时逝,这烟雾,就会渐渐消散殆尽,了去无痕,所谓一世至白头,普通人都难做到,何况是宇文泓这样的追逐权势之人,一时的情爱或许是真,但难敌更深的诱惑,就像他的母亲和那个人……   ……那个人,多年前为权势二字,放弃了他们母子,视如草芥,不闻不问,几年前,又为权势,同他们再次谈起了情爱、亲缘,身在北境时,为了母亲,他为那个人所谓的大业,默默做了许多,暗联皇家赵氏,挑动宇文氏内斗,为了母亲,他一一完成了那个人的交代,而后离开北地,但后来事情发展,却并不如那人所愿,北雍并未在宇文焘身死后,于内斗中四分五裂,好叫南雍一一蚕食,他低估了宇文泓,那个人亦是,正如天下人低估了宇文泓的能耐,无人能想到宇文泓成了乱局中最大的变数,竟真能稳住欲乱的局势,踩着父兄之死,逼着北雍皇室禅位,建立殷朝,稳定北境……   ……但,这样的稳定,也或许只是一时,宇文泓上位后的疯癫暴戾,又成为了新的变数,看似稳定的北殷时局下,并不太平,就他所知,南雍与北殷皇室,尚有一线未曾断绝,就宇文泓目前这癫态,就算他对萧观音,是世所罕见的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但,一旦有一日,他癫疯至无法掌权控局的地步,贸然将萧观音送回,就是将她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这样想着的阿措,其实心底也清楚,这样想着的自己,只是紧紧抓着一个理由,好让她在他身边,再留久一些,一日又一日,贪恋着不肯放手的他,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他对她,到底抱以怎样的感情……   ……是男女之爱吗……可他向来不信所谓的男女之爱……既不信,为何又在从前见宇文泓借着丈夫身份,与她百般亲近时,心底难忍嫉恨之火……   ……抑或视作亲人、友人,在抱着一身残毒、如魑魅魍魉、孤独流浪北境苟活的日子里,是她,给予了他生的光亮,除了予他生命的母亲,他心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他近乎如虔诚的信徒,守在她的身边,她在前礼佛,他在后看她,一季又一季流转的时光里,她就似他的佛……   ……可她,却不会像待宇文泓那般,特别待他,不管是从前身为侍女阿措,还是如今这一方花苑的男主人,那样朝夕相伴的长长久久,比不过她与宇文泓的短短数年……   南国春日的沉默里,满园鲜花蓬簇绽放,蜂蝶飞舞,香气四溢,端抵是一幅热闹春景,朝气蓬勃,可画中的两人,却是静止的、清寂的,是天地间的两缕孤魂,阿措静坐良久,站起身来,向置在廊下的一道箜篌走去,轻声对她道:“我弹首曲子予你听吧。”   起手便是《相思引》,萧观音望着身前不远、轻弹箜篌的年轻男子,眼前恍惚,似又与从前与她一同弄乐的少女阿措相叠,那一日,她在崇宁县外的归远河上,的确遇险,生死悬于一线,原以为在劫难逃,将命尽于此,可在不知过了多久的混乱晕沉后,她却渐渐恢复了清明意识,睁开双眸的一瞬间,她见到了分别已久的故人阿措,“她”身着男子袍衫,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她,在颤唇片刻后,轻启唇齿,像是想唤她一声,但又不知该唤什么,如此犹豫许久后,终是以从前的侍女身份,轻声唤她道:“小姐……”   初醒时尚且迷恍的她,以为身着男子袍衫的阿措,是女着男装,后来才知,他真是男子,原应不会言语的阿措,开口对她说话的一瞬间,那陌生而又沙哑的声音,让她不禁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只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而已,包括之前归远河种种,都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可,不是梦,渐渐清醒过来的她,再怎么震惊不解,也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身前貌若好女的年轻男子,真是阿措,所见为真、所听为真,虚幻的不是眼前,而是过去的许多年,那些误以为阿措为哑女的记忆,方才不是真的。   她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如何来的势力人手,竟然能救下她,并将她强行秘密带至南雍,一路奔波后,他将她安置在这处雅苑里,被救的感激和故人重逢的欢喜,因为这份强行,而乌云罩拢,可阿措理应明知她心中所想,却还是对此从无解释,面对她的请求和疑问,总是避而不应,避而不答,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阿措有时日日过来,有时隔三差五,每次过来,除了告诉她一些北地之事外,也并不与她说些什么,似也不知与她说什么,沉默地一如从前的阿措。   只是从前的沉默,是安恬平静的,如今的沉默,却叫人感到哀伤,感到煎熬,从前的阿措,她是极了解的,可眼前之人,熟悉而又陌生,一曲《相思引》上阙弹罢,手势未停,接弹下阙,不是她从前和他一起续谱的那半阙,也不是宇文清从前所续,从未听过的半支曲子,毫无宇文清续曲中有关相思的缠绵悱恻、梦魂悠悠,而是透着一种苍凉刻骨的绝望,承接自上半阙那样热切的爱恋相思之后的,原是情断的冰冷与无望,对于情爱的深深悔恨,刻在每一个音调之中,一声声都似在泣着血泪,是一女子的绝望心声,如杜鹃啼血,听来令人呛然。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下半阙”,一曲弹罢,他垂下手腕,沙哑着声音道,“此曲是我母亲所作,其中上半阙,为思凡之曲,是我母亲当年与我父亲的定情之作,情意深绵,流传开来,世人皆以为,上阙既爱恋情深,下阕必承接刻骨相思,其实不然,下阕是哀伤被负,是刻骨的悔恨与绝望,不如无情,不如不解相思,才是真正的下半阙曲意。”   ……《相思引》为箜篌圣手青夫人所作,她因习练箜篌,从前在家中、在长乐苑时,不知有多少次,与阿措一同整理青夫人谱乐、共弹青夫人之曲,阿措总是神色寂澹无波,她从未察觉,他与青夫人,会有何关联……   第一次听他讲他母亲青夫人之事,讲他的真正身世与姓名,听他讲因幼时中毒,故而男生女相却又音如男子,从前总是避而不答的话,在今日,阿措全数缓缓说了出来,心情复杂的萧观音,感觉心被人揪在手里,望着他问:“你身体里的毒……”   “……没事的,早就清了,只是身体如此,治不了了,但,仅仅如此而已,妨碍不了我长命百岁的”,他这样沙声说着,似还淡淡笑了一笑,手拂了下乐弦,又看向她,将那件从前避而不应之事,予了她一个答案,“对不起,回北境的事,还要再等一等……再等些时候就好,这一天,用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见面了,计划是在端午前写完正文,期间不突然来什么不可抗力的话,大概可以……   感谢在2020-06-08 16:30:57~2020-06-09 16:2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麦片真好吃 10瓶;刀子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返魂   相思成疾的北殷皇帝宇文泓, 原因太过思念亡妻,为哪怕能真真切切瞧个影子也好, 故将亡妻一母同胞的妹妹萧妙莲, 召入宫中相见, 但, 人召进来了,他左看右看, 怎么也无法从萧妙莲的身上,瞧出半点亡妻的影子来,相思之苦未解, 反因这份无法,更加剧烈了, 令他神智欲癫, 在那一日,大声斥责萧妙莲不似亡妻的品貌,骂骂咧咧地将她赶出宫去了。   如此过了几日, 皇帝忽又就此事醒过神来, 萧妙莲是妻子观音唯一的妹妹,从前妻子在世时, 对这一母同胞的妹妹, 极为疼爱的,他先前那般无礼地对萧妙莲,妻子泉下有知,定是会生他的气的, 如此一想,在军国大事上半点不慌的皇帝,立马慌得不行,连忙命人将萧妙莲又召进宫来,设宴相待。   萧妙莲原以为再次被召入宫、觐见疯子皇帝,又要胡乱挨骂,她抱着这样抑郁至极的心理准备入了宫,却见皇帝陛下与上次相见大为不同,上次,皇帝就纯粹是野兽一样的疯子,这一次,虽还疯疯癫癫的,但还有点彬彬有礼,不仅特地设宴招待她,宴中一言一行,还有几分像一位正经姐夫,满面堆笑地热情招呼她吃喝,还亲自为她斟了一盏清酒。   对于身前这位和颜悦色、彬彬有礼的皇帝陛下,萧妙莲简直疑心他是中邪了,她心中深觉诡异,七上八下地不安宁,宁可自己今日所面对的,仍是之前那个从头到尾骂骂咧咧砸东西的疯子皇帝,也不要这般诡异吓人,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几日,神都城中的流言,她也有听在耳中,不少人说,皇帝这是看上她了,将对姐姐的思念,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有意纳她入宫为妃,甚至……为后……对于这一传言,她是嗤之以鼻的,外人还以为她被召入宫,是受了多大的恩典,岂知她只是纯粹被疯子皇帝斥骂了一通罢了,怎么可能为妃为后,皇帝陛下当时那可怕的眼神,像气得恨不得要杀了她似的,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   原先,她是这般笃定地以为的,即使再被召入宫中,也只以为是皇帝再次发疯而已,但,眼前这客客气气的疯举,让她的心真的慌起来了,难道,外面传言所说为真?难道,疯皇帝真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行……不行……她不可能顺从皇帝的,她心里有人!!   想到这一点的萧妙莲,登时慌地离席跪下来了,皇帝原正努力做一个好姐夫,却见妻妹突然下跪并瑟瑟发抖,他满心不解,努力好言劝了几句,都不能使妻妹起身,心神越发疑惑混乱时,忽地一激灵想到,妻子观音是极疼爱妹妹的,若是他接连待妻妹不好,观音定会生气,一生气,不就会入梦来责骂他了吗?!如此,他不就可与妻子相见了吗?!   这般想着,皇帝原先温和看人的眼神,渐渐变了,而这一转幽的变化,落在萧妙莲眼中,令她愈发惶恐,以为是自己不肯顺从皇帝,方才又被斥骂一顿、赶出宫去的萧妙莲,一方面庆幸自己今日逃过一劫,一方面又为自己招了这件祸事而感到心忧,不知皇帝何时能放下这可怕想法的她,红着一双眼,携着满腹沉重的心事,如有乌云罩顶般,走出宫门时,恰见有一人也正好出宫,早春微寒的清风中,他向她看了过来,玉袍缓带,清贵无双,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中所积压的恐慌与委屈,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晶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有人惊惶忧惧,有人暗怀鬼胎,而有人,在无尽的绝望中,寻着了一点小小的希冀,于是夜,早早洗漱上榻,双手放在身前,阖上双眼,等待入梦,然,满心难抑的雀跃,令他这般躺榻一个多时辰,方才终于等来了睡意,好容易等到了睡意,却又始终无梦,于夜半醒来的皇帝陛下,心头空落落地,像被人用刀剜开了一道血口子,冷风呼呼地从中吹过,他睁着眼躺在榻上,眼望着帐内混沌黑暗,睡前因期待而微弯的唇角,犹自微微弯着,挂着一点零星的笑意。   黑暗中,皇帝微微笑着,天明时,皇帝更加疯了,开始亲自炼制传说中的返魂香,从前再怎么疯,还未耽误朝事的皇帝陛下,为了这种传说中焚之可用思念引见亡魂的神物,常常将自己镇日关在长乐苑内,可近身者,除了心腹内侍,便只有时不时被传召入宫的萧皇后之妹萧妙莲,又一日,陛下亲自炼香,将按照古方新制成的“返魂香”,置于炉中焚烧后,又一次,转看向萧妙莲。   萧妙莲望着皇帝眸中的命令之意,心中五味杂陈。   世人皆以为时不时被召入宫的她,是甚得陛下欢心,却不知自打皇帝陛下沉迷于炼制返魂香始,她每次被召入宫的因由,都不过是皇帝陛下要“借用”她的思念罢了,皇帝陛下说,他总是梦不到姐姐,姐姐心里还在怨他恨他,不愿意见他,所以他的思念是无法引得姐姐亡魂归来的,唯有她这样至亲之人的思念,才会让姐姐的亡魂,在返魂香升腾起的烟雾中,缓缓归来,才能让他,再得见姐姐一眼,故而每次焚烧新制的返魂香时,陛下总要命人将她接入宫中,命她心无旁骛地,认真思念她的亲姐姐。   返魂香升腾起的烟雾,在宫中长乐苑内,飘了一次又一次,而离去的人,始终没有归来,对此,心智正常的萧妙莲,清楚地知道,所谓返魂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并不是真的,不可能引得亡魂归来,可坐稳了江山的皇帝陛下,精通天下大事,却像是独独不知道这件小事,或者说,他不想知道,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见到亡妻的办法,若连这法子也无用,那他这一世,直到死亡,绝无可能再与妻子相见,这种不可能,是如此令人绝望,以至皇帝陛下,不愿去直面接受这份不可能,只是将每一次焚香引魂的失败,都归结于制香的失败,将希望寄托在下一次上,下一次,又一下次,只要还有下一次,就还存有希望,北殷朝的皇帝,像孩子一样哄着自己,从前,有人拿他当天真可爱的孩子,温情哄劝,如今,他只能自己哄自己了。   又一次返魂香燃,香气袅袅,如轻烟萦绕在室内,令此处宛如山间,有云遮雾绕,唯与皇帝同处一室的萧妙莲,见四周帘幕深深,侍从们都因皇帝先前吩咐,离得远远的,低头袖手,而燃着了香的皇帝陛下,开始在袅袅的烟雾升腾中,不断饮酒,一杯接着一杯,瞧着已是熏然欲醉了,手捂着额头,歪坐着身子,像是已快靠着屏风醉睡过去了。   拢在袖中的手,在袖内香包上,一次又一次地拂过,却因为心中的犹疑,一直没有能够将香包打开,只要一点点,在指甲内掺上一点点,令醉中的陛下嗅入鼻中,北殷就不会再有一位疯癫的君王,那个人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会顺理成章地上位,他登基后,定会实现对她的诺言,萧家也将得到更好的庇护,他会是一位英明的君王,北殷将不会在疯王的阴影笼罩下,将会国泰民安,而她自己,也将得到幸福……   事事想得清楚,正如那个人对她所说的,可指尖在袖内颤了又颤,却始终无法行动,萧妙莲正陷在犹疑的泥潭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为烟雾所拢的皇帝,醉声喃唤了一声“观音”,有泪水,随这一声倏地落下,隐入袍襟之中,皇帝更低地垂下头去,手拢在自己的臂处,像是在抱着自己,盼在香气与醉意中,得一场美梦,明知虚幻,却为可解脱片刻,盼陷入这场美梦,如果可以选择是否醒来,她想,他或许宁可永远沉浸其中,不复醒来。   死寂的一方幽室内,萧妙莲忽地醒觉,她身前不远处坐着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鳏夫,他对姐姐的思念,一点也不比他们这些真正的至亲少……甚至,也许比他们更多更重,只因,她这妹妹,在为姐姐的离去,思念哀恸之余,还有心思,思考自己的未来,追求自己的幸福,可眼前的这个人,他这一辈子,都是如此了……姐姐的死,带走了他的魂,一个失了魂的人,做什么疯事,都不足为奇……   ……若有一日她死了,那个人,会为她疯、为她哭?会只为想再见一幻影一面,便如此沉迷于传说中的返魂香吗?……   山盟海誓的承诺,忽在这一刻,隐隐动摇起来,萧妙莲握紧了袖中的香包,暗暗下定决心,不可如此。   ……不可如此,姐姐泉下若知她竟有害人的心思,会生气的,尤其这人,还是宇文泓……不管从前他们怎么嫌弃、姐姐都没有说过他半个不好的宇文泓,姐姐总是帮宇文泓说话,说他不像他们所以为的那样,说他很好,待她很好……宇文泓,有在姐姐心里,她不能做会让姐姐生气难过的事,即使姐姐已不在这人世间……   见皇帝似真睡去的萧妙莲,在沉默离开时,因心中刚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不免有些恍惚,下阶时差点崴了下脚,有侍女在旁扶住,萧妙莲正要道谢时,却见那侍女淡笑着对她道:“二小姐是先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可不要走错了路。”   一句似意有所指的话,令萧妙莲心中后怕,此次未成之事,成了她与那人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不谐,心中更深的疑惑,还未得到解答时,原先沉迷于返魂香的皇帝陛下,忽又决定南征,并令那人随行在侧,而非留守神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可以相见了~   这文在往结局奔了,总体来说,这文写得比较纠结,纠结不是来自于外力,作者属于评论区翻了天还能不紧不慢一章章写下来的那种人,外力一般影响不了作者,这次的纠结,主要来自于内力,作者也是头一次写文被自己纠结到,作者写这文的过程,就是一打架的过程,理智和情感一直在打架,一直在打架,一直在打架,理智一直在跟作者说,你要按原来的想法走,那样各个人物更丰满,情节更加起伏有看点,各条线可以汇起来让文章更有意思点,但情感一直在拦,道不行不行,那样波折太多,女主和男主受的磨难太多了,你舍得吗?你舍得吗?   在这样的拷问下,作者写文以来,第一次手软了,作者因为在码字方面一直是三次元没人知道、二次元没有基友的状态,不知道其他作者写文是怎样的过程、有没有过这样的状态出现,作者个人写文,哪怕人设大纲都很详细,也要下笔写到十万字左右,才会真正觉得笔下的主角活过来了,以后不是作者控制她|他的一言一行了,而是她|他有自己的想法了,作者的笔,有时候只是代为传达,作者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认识主角了。   以前写文都是这样,真正认识后,也依然可以按原大纲走,不会有什么手软的情况发生,但观音这篇,作者在写到十万字左右的时候,第一次感觉有些不好了,对女主有些下不去手,好像舍不得这么一姑娘受到伤害,哪怕是为了推动情节不得不有的,然后理智和情感就一直在打架、一直在打架,打到后面,作者向情感方面妥协了,简化放弃了一些原有的想法,只将情节集中在了男女主方面,并放弃了一些波折,导致了这篇文章,相对之前几本,情节起伏不大,比较简单,比较平,除男女主外,其他人物也写得不深。   这是作者写文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被自己纠结到妥协,虽然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巴不得你自贬、自我批评、自我怀疑,然后就可以站在制高点上,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狠狠踩你,但还是要把写这篇文遇到的问题说出来,作者对自己的写文水平,一直比较有自知之明,可以进步的空间,那真是太大太大太大、大到没边,有生之年,能不能进步,不好说,因为现实和身体,能再写几本,也不好说,只能认认真真写,写一本是一本,这篇文虽然纠结到妥协,但还是写得蛮认真的,说实话,作者没法儿不认真写文,有时候作者想,这里写简单一点吧,然后剧情就可以快些,不要一字一句地计较,没必要没必要,但是,真正下笔的时候,没有办法不认真,因为不把想表达的内容,完全准确无误地写出来,作者根本就没有办法接着写其他的,想不认真都不行,这种习惯的后果是,写文态度上,对读者比较负责,而写文时速、更新频率上,就……   最后,这篇文大概会在真正定情、心意相通时正文完结,新的婚后日常、狗子当爹等等,放在番外,有的读者看到男女主真正在一起,就会觉得圆满了,对剩下的内容就不感兴趣了,那可以停在正文结局,有的读者喜欢看真正在一起后的甜甜甜日常,那可以继续看看番外~   感谢在2020-06-09 16:23:00~2020-06-10 16:3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顾盼不生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身边   原有不少朝臣, 谏议齐王殿下坐镇神都,但皇帝陛下并不纳谏, 道大哥英年早逝, 四弟为其在世的唯一同母兄弟, 当出入同行, 此去南征,兄弟齐心, 共为大殷江山而战。   依皇帝陛下如今这脾气,被私下授意谏议此事的朝臣们,在劝不动皇帝陛下后, 也不敢再多劝什么,纷纷熄了火, 就连太后娘娘在此事上, 都拦不住皇帝陛下,旁人还有何可作为呢,只是见之前疯疯癫癫、沉迷于炼香一事的皇帝陛下, 忽像振作了不少, 将一应朝事安排得妥妥当当,领军进发, 那意气风发的劲头, 瞧着颇有几分似是平定乱局、尚未登基之时,那时的皇帝陛下,尚不知妻子身亡一事,大权在手、江山将得, 可谓是北境第一得意人,哪里是后来御座上那个失意疯癫的鳏夫呢?!   ……如今复又意气风发,陛下这是,终于……走出了丧妻之痛?   世人多不知此次南征内情,哪怕身居朝堂之高,唯有寥寥几人,知悉皇帝忽又振作的缘由,对此缘由,齐王宇文沨每见皇兄一扫先前颓丧,征心似箭,心中便忍不住感慨,一个大哥,一个二哥,此二人这等人物,却都难敌一袭石榴裙,所谓倾国倾城,并非虚言。   但,于他宇文沨,倾国倾城,唯色而已,色字,可赏焉,可玩焉,终归只是玩物罢了,真正该紧紧握于手中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倾国倾城虽好,但也有容颜老去、白发苍苍的一天,唯有权势,毕生紧握于掌心,才是永恒。   如此想着的同时,他也在心底,感谢这份倾国倾城,感谢因她的存在,从前他暗中可借此屡挑争斗,如今,也可以她为引,将北境的皇帝陛下,送上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   ……从前再怎么疯疯癫癫、亦未误国的北殷皇帝,这一次,真要为一女子,成一昏君,昏聩而死,他特意命他随行,监管在身边,固有防他这弟弟,留守神都城褫权之意,但其实,在某方面来说,如此命他随行,也是称了他的意了。   ……原本有一法子,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简单许多,却因妇人之仁,不得施展,迫得他不得不生造出萧观音身处南国之事,辅以种种“证据”,将此事传入二哥的密报网中,在征途上设好陷阱,引得二哥一步步踏入,将一切皆已布好、展望着大好未来的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样一个旖旎难忘的春月夜,想起在淡蒙月色下,他曾遇见一白狐,曾捡起一只莹白的玉珠耳坠,想起他曾想着有朝一日,要将这只狐,圈养在金屋之中,叫此人间绝色,从此只为他一人所赏。   ……但大哥行事,出乎他之所料,生前既不可得,死后共赴黄泉,曾经,毫无弱点的大哥,在他心中,几是坚不可摧,后来倾颓如山倒,叫他为之深深警醒,向权之人,不该为情|色所迷,他于心中,深深告诫自己,决不能再步大哥后尘。   ……也应不会了,倾国倾城都已不再,天下间还有何人,可动移他心?!   散着黯淡星子的沉沉夜幕,倾压着灯火熹微的连绵营寨,于夜色中信步闲走的宇文沨,走至帝帐附近,见帐内灯火通明,皇兄的身影,黑沉沉地映在帐上,他人在帐中,负手踱来踱去,似难安眠。   ……如此夜深未眠,想是在为不久后与妻子的团圆,欢喜到难有睡意,只那团圆,实为幻影,这般一想,他倒有几分可怜这兄长了……   ……也不知,他这兄长,与他到底是否是一母同胞?   是也罢,否也罢,终归都与父王和大哥一般,打下万世基业,终为他宇文沨,做了嫁衣裳。   自北境崇宁县,被救劫至南国,约莫二十月的时光里,萧观音一直被拘在这方雅苑里,未曾离开,一日,已是初秋时节,庭中枫树略染红意,于室内弹罢一曲箜篌的她,曲罢,出神孤坐许久,方注意到地上落有一道人影,她侧身看去,见是站在室外的阿措,周身沐拢在暮光之中,不知是何时来的,已在此处望听了多久。   “你想出去走一走吗?”   在见她侧首看来后,他轻轻地问了她这句话,黄昏时的秋日暮光,澄澈地落在他的眸中,他唇际微弯,有淡淡笑意浮起,干净剔透,如秋阳下的一捧清澈泉水,日照见底,不含半点杂质。   自被拘在这处雅苑,萧观音一直未能踏足外出半步,每日所见,除了时不时过来的阿措,便只有那四五名苑内侍女,在如金的暮光中,第一次随阿措走出此地的萧观音,方知苑外竟有重兵重重把守,阿措说是带她出去走走,但却引她上了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看着就不似普通人,而似兵卒,随着马车一同离开的,是一列列的便装卫兵,饶是萧观音对军国之事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这份极不寻常,之前她以为她被秘密拘在此地,只是阿措一个人的事,但这般看来,一直以来,都不是……   感觉有大事将要发生的萧观音,难抑心中惊惧与迷茫,看向与她同坐一车的阿措,这一唯一可为她释惑之人,但阿措并未为她解释什么,只是如当年在家中青莲居时,淡笑着对她道:“不怕”,那时,仍是哑侍女的阿措,一笔一画地,在她掌心写下了这两个字,时隔多年,他亲口对她说出,目光清澄,似仍是当年的少女,素日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虽未从阿措口中得知此行去向,但对南地地图城名等,有一定印象的萧观音,通过一路车马走停过的城郭之名,判断出,车马是在向北走,愈来愈靠边城,从偶尔传入车中的南地百姓私议声中,她知道了北军压境、宇文泓亲自领兵一事,南地北地近年来战火频频,战场风云再起,不是什么特别之事,但在这种时候,南国独孤氏的军士,押着她往边城去,令她不由感到心揪起来。   ……独孤氏是要用她对付宇文泓吗……阿措……到底要做什么?   一夜,歇在驿站,心事沉重的萧观音,自是难有睡意,一盏孤灯相伴,独坐窗下许久,直至夜半三更,都未入眠时,忽听外面有厮杀声响,不多时,两道鲜血唰溅在窗纸的下一刻,房门被人用力震开,衣上面上,皆溅有鲜血的阿措,也不与她先多说什么,直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了夜色中一片混乱厮杀的驿站,他带着她,上了一辆马车,在前拼命驾车,驰离此地,她坐在车厢中,见厢内放有干净衣裳、干粮、水囊等,像是阿措早已准备好的,旁还有用软布包束着的一尊瓷坛,似用来装盛先人骨灰,阿措似对之极为看重,为防其在颠簸车程中,有所损伤,将之包裹得极其严密。   但,包裹得再严密,还是因在夜色中疾踏的车马,因越发崎岖的路程,而颠簸摇晃地磕碰上了车壁,紧张地一回首时,阿措见萧观音将那瓷坛抱拿起来、抱在怀中,夜色淡灯中,他与她看了一眼,再回过头去,用力扬鞭,催使马儿驶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临近目的地的山脚时,他将车具焚毁,令马驮物,带着萧观音进入深山隐匿踪迹,她跟着他,并不多说什么,不问什么,他知她是在等,等他自己主动说出来,就像之前一样,这样的等待里,有着对他的信任,即使因他之故,她被困南国近两年,可她依然对那个伴她多年、同样也骗她多年的阿措,抱有信任,这样的信任,令他惭愧难当。   他负她两次,一次在雍王府时,她身陷危险至极的谋杀冤案中,生死悬于一线,急需救助,他却因骤然得知母亲依然活着的消息,放弃了拼上一切去救援;又一次在崇宁县,他本意为救她,但却为那个人所知晓,又一次敌不过母亲在那人手中的事实,他将萧观音秘密劫回了南雍,令她与家人分别近两年,近两年的时间,他令她不得自由、不得欢颜……   如今,母亲已去,再没什么可牵绊他,他不愿母亲葬留在那人身边,母亲一生清傲,皆为那人所毁,他惟愿母亲永生永世,再不与那人相见,银杏清秀沉韧,为母亲生前所喜,将母亲葬在山中银杏树下的阿措,于心中与母亲默言,在此无人相扰,也并不孤单,很快,她的孩子,就将来陪着她,再不与她分开。   萧观音先前已有猜测到那坛中之人,应是阿措的母亲,在他之前告诉她他的身世后,她心知,这世间,应再无一人,能令阿措展露出这般思伤之情,在葬好生母后,他携她向银杏树后的小屋走去,此处,为深山中一别有洞天之地,一段平整开阔地势上,后山前水,中筑一座小屋,看着已在此深山中,寂立多年。   是夜,阿措向她坦诚了一切,告诉她他的生父——南国之主独孤景,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十座城池,这是独孤景为她贴上的价码,向一疯帝索要,在传说中,他的疯病,一日重过一日之时。   “……你觉得,若真按那个人的计划,宇文泓他,会愿以十城相割吗?”   夜谈结束、阿措离开前,问了她这样一句话,萧观音未回答,她心乱得很,唯一清楚的是,以目前局势,以她身单力薄,难以越过边界,回到北境,却不想,她难以跨越天堑,翌日,他便来到了她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上线,下章解释   霸道总裁:过来!!   苦逼二狗:过来……你不过来,我过去……   感谢在2020-06-10 16:31:15~2020-06-11 16:5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燕麦片真好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日抹茶、新月清兰、阿嘻娇娇 10瓶;u仔 6瓶;BB 5瓶;29664794 2瓶;瑜瑜瑜、Sym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相见   翌日天明时, 阿措在外轻叩她的房门,捧来了洁净的清水, 要奉与她梳洗, 就像从前身为哑侍女, 陪着她在青莲居或长乐苑时。   萧观音原有婉拒, 但阿措坚持,道“有始有终”“只当是最后一次罢”, 她难辞其意,只得坐在了镜台前,看阿措拿起木梳, 捧着她微乱的长发,慢慢梳着。   虽已数年未曾如此, 但梳挽长发的手势, 并不生疏,阿措为她挽就了清简的发髻,在放下手中木梳时, 在后轻轻地对她道:“对不起……”   他是在为昨夜所说的那些事, 向她致歉,萧观音透镜望着身后清瘦的年轻男子, 于照窗而入的晨光中, 微一恍惚,仿似又见到了当年与她朝夕相伴的侍女阿措,碧裙双鬟,眉眼低垂, 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挽梳发髻,她总在她的身后,无论她在做什么,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她一回身,总能看到她,那样清静宁远的日子里,她与那个阿措,彼此不离。   ……如果,与宇文泓的婚事,没有陡然砸至萧家,如果,阿措没有被他生父的人找到,是否她与阿措,会一直那般,直至此世尽头,她也会一直过着心底所想的清静安宁的生活,不会尝到情如刀割的苦涩滋味,也不会有那一次次流不尽的泪水……   ……那样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所向往的……那样无情无爱、不知悲喜,真的是她所向往的吗?……她真的,宁愿从未认识宇文泓吗?   ……总是这样,每次想起宇文泓,总是心乱,从前心乱,是因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意,后来明白那份心意的同时,却又知晓他曾对她做下了什么,于是种种小鹿乱撞,蹄带尖刀,刀刀见血,她那时想,宁不如不明白、不知道,可后来,随着时光缓逝,这份宁可不知、不识,又像是渐渐有些变了……   ……算来,自那年神都城雪夜分开,她与他,已有近五年未见了……   ……近五年的日日夜夜,叠加起来,算是漫长,其实,她与他做夫妻不过一年多,其后所谓的做友人,也没有多久,她与他不见的时光,远远超过了相见时,按理说,那样短暂的相识相交,应只是她人生中的蜻蜓点水而已,她该将宇文泓,仅当做她人生中一过客,将与他的那段所谓情缘,当做修行路上的一道劫难,过了也就过了,可为何总是念念不忘,竟像是为那短短的两三年,将自己的一生,都掷进去了……   心神渐又混乱时,阿措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原是想请她与他一起种些花,秋日播种,来年春夏,将有花开,这也是她与阿措从前在一起时,常做之事,没想到阿措竟携花种来此的萧观音,应他所请,与他一起在此地开挖花圃、撒下花种时,心中不禁去想,阿措他,是想在此地长住吗?抑或,一世都隐居在这深山中,陪着他已经离世的母亲……   在向他问出此想时,阿措没有回答,只是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萧观音道:“自是想归家的,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一直都很想我……”   阿措静静地望着她道:“如今北殷的皇帝陛下,也很想你,传说中他为你相思成疾,已经是个疯子了。”   他问:“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没有追等她的回答,阿措已经接着言语,边弯下|身,撒种埋土,边继续道:“如今,他是一个皇帝,也是一个疯子,能为权势,隐忍装痴多年,可见在他心中,‘权势’二字极重极重,这样的重权之人,情爱对他们来说,在大权尽掌时,可做点缀,但真要涉及到身家性命,真到要将情爱和权势,放在天平两端衡量,只择其一的地步,被断然舍弃的,往往都是情爱,就如我那生父一般……   ……还有,宇文泓他,已是疯人一个,也许他与别不同,对你的爱意,超过权势,但这种超过,反有可能为你带来更大的风险,他如今行止癫狂,难以控制,难以预料,若你回到他的身边,或会受到伤害,即使他本心不想如此,但疯人之举,也许他自己也无法加以控制,也许为了让你不再离开,他会牢牢将你锁在身边,做出许多你无法接受之事,他有着远超于常人的坚执,因这份坚执,他才能隐忍多年,登上至高之位,而他对你的坚执,可能比对帝位权势的向往,更加深浓,这样的坚执,是一柄利剑,他从前神智清醒时,剑有鞘,伤不到你,可现在他已疯了,剑无鞘,极易伤人,也许他越是想靠近你,就越会伤到你,也许回到他的身边,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话间,有马蹄声忽在山间响起,萧观音起先以为是有追兵突至,但见阿措神色并不惊惶,仍是慢将花种,一粒粒地放入小坑中道:“但也许,以上一切,是我多虑,也许正如你一直待他特别,他真是一个特别之人,只对你特别”,好像只是想将他心中所虑,单纯地讲与她听而已,说完之后,阿措依然没有追问她心中所想,也没有追看那马蹄声响方向,只是站直身体,看向眼前尚是一片黄土荒芜的空地,好似已看到来年春日山花烂漫之景,唇际浮起笑意,淡淡笑着道:“往后年年春日,都可见此地花开,真是极好。”   马蹄达达,一声声,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越来越近了,萧观音闻声看去的一瞬间,手中握着的一小捧花种,簌簌地全从指间滑落了下去,她疑心自己产生幻觉,疑心自己是在梦中,若非如此,那穿林沐光、打马而来的年轻男子,怎会是她梦中之人?!!   一声勒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停在她身前不远处,那驰马而来之人,迫切地翻身下马,急切要踏步近前的一瞬间,已伸出的脚步,又忽地顿住,他僵站在那里,僵离她仅有十数步之遥,似是不敢近前,好像他一近前,这梦,就要再次碎了。   再不能碎了,全然凭一口气振作起来、凭一口气千里迢迢地南征、凭一口气甘冒奇险至此的皇帝,全然是凭这一口气,吊着自己的一条命,若这口气散了,他也要跟着气散命绝了。   ……在得到他的妻子观音,尚活在世上、身处南国的消息后,他千里迢迢为她而来,顺带着在此行中,铲除身边最大的隐患,他要与她相见,他要将他的观音接回身边,他要他身边从此与危险二字绝缘,他要与她平安无虞、长相厮守地过好这一生!   ……是在无涯苦海中忽见航舟,是在无尽黑暗中忽见光明,他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观音尚在人世的消息,点燃焚烧,在假作不知此事、先密令属下用此事诱设四弟入瓮时,他也有忍不住想过,也许是有人在特意诱他入瓮,也许观音在世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传到他的消息网中,想将他这为妻思狂的疯皇帝诱出宫去,诱杀在外……   ……可,心火既已被颤颤巍巍点燃,心中已然燃起了希望,怎肯不去相信,况,那得来的观音笔迹、观音旧物,一件件,是那样真,观音活着,就在南国,他同她说过的,无惧分别,只要活着,哪怕天涯海角,走上一世,也要与她相见!   他来了,一路上离南地越近,心中却越是惶恐,惶恐他会不会动身太慢、会不会去得太晚,会不会就在与她相见的前一刻,忽又陷入生离死别,抵边之时,他再一次得到消息,具体到她身处何地,予他消息之人,似在有意试他,试他肯不肯为萧观音,放下权势,甘冒奇险,其人,确是小瞧了他,于从前的他来说,权势于他的意义,或与古今争权夺势之人,没什么不同,可自知晓对观音的心意,权势对他最大的意义,便是可保护观音,可为他与观音一世相守提供最坚实的保障,相较观音的生死安危,权势又如何,连他自己的命,早就是萧观音的!!   可,终于见到了,自神都城那夜大雪后,隔着三年的人世两离,两载的阴阳相隔,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他的观音,在极度激动欣喜的心潮,直往上涌时,维系他生命的信念,却又在这一刻,剧烈动摇起来,会不会得到消息是梦、千里赴边是梦、来到这深山是梦,之前燃起他希望的所有所有,皆是一场梦,眼前之人,也是梦……是梦,一切都是梦……再走近些,梦就碎了,如同从前一次又一次随风即散的幻影……   双眸深深地盯望十数步外的女子,瞬也不瞬,怕一眨眼,她就再也不见,而僵滞的脚步,却像陷入了泥潭里,拔不上前,与从前一次又一次的幻影不同,这一次,她走向了他,一步步,虽然缓慢,但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幻影里,她从没有主动近前,因他的心,埋沉在那一夜的风雪里,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观音怨他恨他,无论他如何痛彻入骨的思念,都不能引她入梦,她不肯见他……   ……可身前的观音,不再是那样的幻影,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走至他的眼前……   宇文泓的身体,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活着……他的观音……真的活着……   颤颤伸出的手,想要触碰他在这世间最爱的女子,可在将触到她面庞时,又因心中顾忌她对他的怨恨而僵停,终不敢逾越半分,只是嗓音沙沉,一声声,像是在问,又像是在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你活着……活着……”   在一步步走近之前,萧观音仍不敢信,可,真的是他,是宇文泓,近五年未见的宇文泓,他身上衣着简朴,如普通山民,其上溅有不少泥点,像是一路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至此,发间还落沾有秋日枯黄的叶片,他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震惊与不解冲击着她的同时,还像有其他,因这突然的相见,涌于心中,满得像是要溢。   “……是,我活着。”   四字轻轻说下,萧观音见身前的宇文泓,唇角直抖似是咧嘴想笑,可看神情又像是想哭,晶莹的湿意忽在他眸中聚涌成泪,他一手捂着脸庞,紧紧掩着口鼻,几是掐攥着自己,不叫自己出声,可却仍有含糊“嗬”声,从喉咙中难抑地逸出,伴着大滴的泪水,倏地滚落手背,像小孩子一样,他在她面前,咽声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1 16:56:04~2020-06-12 17:0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水绿波、乌托邦、莫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 9瓶;乌托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归去   那样高大强壮, 曾被她在心中戏称为“金刚”的年轻男子,在她身前, 如几岁孩童, 深深低垂着头颅, 为抑喉中嚎啕之声, 双肩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不是没想过有生之年, 或还会再与宇文泓相见,但无论如何去想,也想不到再见面时, 会是这样的场景,会见宇文泓这般, 近五年的时光, 在他们身上心上,都留下了烙印,于她, 那是近五年的剪不断理还乱, 于宇文泓,三年生离, 两载“死别”, 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在崇宁县那三年,其实她常收到他的信,每封信都是吾妻观音亲启, 每封信都在为澹月榭之事道歉,为他还没能平定诸事道歉,并总在信的最末,请求她再等一等他,再等一等他……最后一封信,是在雍王病逝、世子遇刺后,那时的宇文泓,应是大权将掌,来信也终于不再为自己的“无能”而道歉,而是一字一句地难掩意气风发,他说往后再无人可欺她伤她,他说他的身边将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说他很快就会来接她回京,他请她不要拒绝他,说有惊喜在回京的路上等着她,她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   ……什么惊喜,她至今不知,因在收到那最后一封信不久,她就被救劫至南国,其后,除在那一方雅苑里,天下四海的每一处,萧家的女儿萧观音,都已是一缕亡魂,世人说,宇文泓,是为萧观音疯的,在雅苑的近两年时间里,阿措有将北地的传言,将宇文泓为帝后的疯疯癫癫之事,断断续续讲与她听,她将那些疯事,一件件地听在耳中,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心绪,因之翻绞成一缕一缕,紧紧缠勒着她的心,她辨不清自己对欺她而又护她、伤她而又爱她、如今又为她疯的宇文泓,在长久的分别后,究竟报以怎样的情感,怨有几何,爱有几何,她通通看不清,只是在听到这些事时,心底有声音,从细微地出声,到呐喊地越来越响:想见他……想见他……她想见他!   ……也不知见到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是在听到这些事时,单纯地想要见他,想要见宇文泓,如今,真的相见了,以她绝未想过的突然方式,宇文泓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十分彷徨迷茫之时,在她身前宛如孩童一般,低下头去,饮泣吞声……   ……三年生离,两载“死别”,对宇文泓,意味着什么呢……   仍是辨不清心中的万千思量,只是从心地伸出手去,一寸寸地近前,缓缓地落在了他的发间,萧观音将宇文泓发沾着的几片枯黄草叶捡拾开去,望着抬起头来看她的年轻男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除却深深的不解与疑惑,颤问下,还似隐有其他,除却问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简单的三字疑问后,好似还在问他更多更多,宇文泓望着身前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之人,湿红眸光近痴,一瞬也不舍移开、不敢移开,他极力忍下这五年里生离死别的万千痛楚,压下满喉酸苦,微张开口,想要道出最直接的回答,道出最深处的心声。   ……因为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千万声刻骨蚀心的思念,在心中汇喊如汹涌潮流,澎湃而上,挟着五年内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直冲至舌尖、欲道出口时,却又不由顿住,观音……还在怨他恨他吧……那三年里,他去信一封封,她从未写过回信,有时他厚着脸,要送信人非要从她那里带句话回来,她也总是沉默的,后来,他以为诸事皆定,可以接她回到他的身边,却不知她先历生死,后又被人劫掠至异国,整近两载,被困他乡,不得自由,不得与家人团圆……她所遭劫难,都是受他连累,他累了她,却在她遇险时,未能及时救出,在她被困时,也未能及时查明,对他这样一个害她而又不能及时救她之人,她应……越发怨恨了吧……   深重的愧悔自责,令万千刻骨蚀心的思念,僵涩在了唇齿之间,“……因为……因为我……想来带你回家”,几是小心翼翼地,宇文泓深望着萧观音道,“我要来带你回家,你的家人都很想你,父亲母亲想你,哥哥妹妹想你,你的嫂嫂和小侄子,也在想你……他们一直都很想你,盼着你能回到他们身边,你应该回家去,他们每天都在想你,你应该跟我回去,我……我送你回家……”   对自己在萧观音心中的分量,宇文泓是全无半点底气了,以为自己在萧观音心中,连粒微尘大小的地方,都占不到的他,在终于与她相见的同时,又在心底深深地惧怕着,怕观音不肯随他归去,她心中无他,但有家人,宇文泓搬出她最看重的父母家人,劝她与他一起离开,可身前女子,却一直静看着他不说话,一双秋水双眸幽幽,深蕴着他不明白的心思,只是清楚自己因她这沉默注视,越发心慌惊惶,哄劝的话,说得越发慌乱:   “……与我回去吧,观音,他们真的都很想你,想你想得快要发疯,回去见见他们,观音,你不想见见他们吗?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这两年,我把他们照顾的很好,真的,你的父亲母亲很好,哥哥妹妹也好,还有……还有那条狗,那条狗也好好的……观音,回去吧……回去见一见他们……同我回去……好吗?”   比他所期盼的回答,更先响起的,是走近的脚步声,宇文泓看向萧观音身后来人,那曾经的哑侍女阿措,恳求嗓音立滞,眸中暗霾激涌。   对这以男子之身,假作侍女,伴在萧观音身边多年的独孤景之子,宇文泓心中之观感,极为复杂,一方面,对这人曾在崇宁县救下萧观音一事,他心存感激,若是旁人做下此事,他定会千恩万谢,赐赠千金万金,可偏偏这人,另一方面,又以男子之身,亲近萧观音多年,且在救下萧观音后,将她劫藏在南国,害得他与观音“阴阳两隔”,令他单想一想这些事,就忍不住杀意狂涌,恨不能一刀活劈了这人!   对独孤错其人,在谢他与宰他之间,来回游移的宇文泓,终忍耐着没有动手,没有动手的必要,他先前,已命人深查独孤错,知道这人因多年残毒侵蚀之故,已活不过今年冬天,是必死之命,既已必死,也无谓在观音面前,手刃他人、沾染鲜血,以她心性,对这相伴多年的“侍女”,应还留有余情……定是比对他宇文泓,更有余情的,这个独孤错伴她的时光,远不止同他的短短两三年,至少这个独孤错,没有设下澹月榭之事,又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救下了她……   将自己在萧观音心中的地位,想得极低极低的宇文泓,又将眸光落回萧观音面上,又一次几是乞求地恳切问道:“观音,同我回去,好吗?”   迎望着宇文泓湿润眸光的同时,阿措也已走到了她的身边,他平平静静地问她道:“你要走吗?同一个疯子皇帝一起?”   许是想再提醒她一次,先前所说的有关“皇帝”“疯子”的那些话,但萧观音心中,已然有了无畏的答案,她轻轻“嗯”了一声,落在宇文泓耳中,如闻仙音,恨不能立将她抱上马去、抱在身前、带她离开,却还得暂时忍耐片刻,看她同这个阿措道别。   “往后,你是想隐居在此,陪伴令堂吗?”   萧观音问出了心底的猜测,见阿措闻问微微颔首道:“母亲既已去了,这世俗红尘,就……再没有人事,可牵我心念了,此处山清水秀,无人打扰,是个清静自在所在,我此生将隐居在此,再不入红尘,不会离此地半步了。”   人世渺远,南北天堑,萧观音望着阿措道:“……那此生,或许不会再见了。”   阿措淡淡笑着,引她看向不远处尚是荒芜黄土的花圃,“都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如夜间明月,年年春日,百花也都是一样盛开,即使身处异地,天涯海角,春日里各看花开时,其实也如一同在看,相见与不见,是一样的。”   倒不如他了悟禅机,萧观音望着身前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心道,阿措再不入红尘,而她萧观音的心,却被红尘紧紧地系牵着,再难参悟这些了,放在从前,她所想所悟,与阿措近似,人世聚散寻常,无谓执念,可现在,相见与不见,于她,已无法再是一样,能够相见,十分重要,在看到宇文泓打马而来的那一瞬,她猛地跃起的心跳,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能与宇文泓相见,于她来说,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一匹马,两个人,身影渐渐远去,阿措望那牵马的北殷皇帝陛下,眸光全然落在萧观音身上,像怕一个眨眼、一个疏忽,她就会再次不见,而萧观音,只是静静地朝前走着,没有似宇文泓那般,痴痴地望看身边人——虽双目没有去看,但他知,她的心上,装着宇文泓。   在带她离开雅苑的那一日,他在窗外,听她在弹箜篌,所弹曲目,是为《相思引》,上阙弹罢,即接下阙,非是他所弹过的真正下阙,也不是她从前所续、宇文清所续,而是半阙全新的续曲,一音一调,皆是相思,牵系千丝心念,万缕柔情。   她在相思,她真正懂得了相思,那时,他即知,她会选择回到宇文泓身边,而宇文泓肯冒奇险至此,或也真是她的特别之人,愿往后一切,皆从她所愿,愿她这一生,光明圆满,再无险阻,而他,将留在这里,将这一生,永远留在这里。   并不阴冷寂寞,年年春日,都可见花开,是她亲手所种,极好,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几章到正文结局,二狗在结局前大概还要哭一下,被女主爱哭的233,其实女主爱起人来是很浓烈的,二狗快要感受到了~感谢在2020-06-12 17:05:32~2020-06-13 16:5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乌托邦、燕麦片真好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日抹茶、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igibigibo 10瓶;顾盼不生姿 9瓶;粟米 7瓶;乌托邦 6瓶;雪绒芝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牵手   北殷立朝的第二年, 一场南征,所换回的不是疆土牛马, 而是传闻中倾国倾城的萧皇后, 明明香魂已远, 如何又死而复生, 对此,世人知之不明, 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结合齐王谋叛时事,渐渐堆说出了一个人尽皆知、神乎其乎的传言来。   传说, 齐王宇文沨,伪造萧皇后仍在人间、身处南国之事, 在征途上设下陷阱, 诱使皇帝陛下南征,好叫无后的皇帝陛下,入瓮身死, 而后他这同母之弟, 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北殷皇位,然, 人算难胜天意, 当中计的皇帝陛下,处境危险时,本已仙逝的萧皇后娘娘,竟忽然出现在南北相隔的灵江上, 如洛水神女,缓缓涉水而来,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   魂兮归来,可见皇帝陛下乃真命天子,齐王所谋不得天意,很快,齐王事败,其从党,皆被诛杀,而按律当被格杀的齐王本人,因皇帝陛下事母心孝,允齐王与太后娘娘,此世再见最后一面,故先随军押回京中,再受刑罚,对这从前清贵的皇家贵胄、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北殷民众没甚兴趣围看,相比下来,人人更想一睹传说中死而复生的萧皇后娘娘,只是皇帝陛下护皇后娘娘如珠似玉,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就连陛下身边人,能得见皇后娘娘的都没几人,遑论他们这些普通民众了。   御驾归京途中,曾在温县宁山一带,有短暂停留,宁山一带风景优美,世人以为皇帝陛下是携皇后娘娘,在此冶游一番,却不知,皇帝陛下是让皇后娘娘在此地,与一故人团圆,这份迟来的惊喜,因先前“阴阳两隔”,整整隔了两年,才让皇帝陛下有机会,亲手捧送到皇后娘娘面前。   当年,所谓的萧迦叶之“死”,原是时为长乐公的北殷皇帝宇文泓,为让萧观音不再受到宇文清钳制,而设计令萧迦叶“金蝉脱壳”,命人将其秘密送至温县宁山安置。起先,宇文泓原想将此事秘密告与萧观音,免其为弟弟之死伤心落泪,但不久后,萧迦叶乃清河王遗孤一事,竟被人直捅到了雍王那里,尽管雍王因萧迦叶已死以及其他原因,暂未对萧家追究,但宇文泓因知雍王与宇文清眼线密布,终未敢将此事,令萧观音及其他萧家人知悉,防有萧家人破绽露出,令雍王与宇文清察觉,原在他计划之中,是等诸事平定后,再告诉萧观音这一秘事,作为惊喜,以讨她欢心,但未料想到,一切大事将定时,他的妻子萧观音,却忽然被害“身死”,与他死生两隔。   原先大费周章地,冒险保下萧迦叶的性命,就只是为萧观音而已,萧观音一死,成为了北殷皇帝的宇文泓,相思成疾,成日里疯疯癫癫,更是将萧迦叶抛在脑后,直将已在宁山深处山庄内,关藏了三年多的萧迦叶,又在山中被关了近两年,才得见外人,得知世事变迁。   如此关法,倒也有好处,一直不知外事的萧迦叶,不知姐姐之“死”,未如其他萧家人,饱受悲思摧折,再见姐姐,起先也只单纯以为是五年后的重逢,叙谈下来,方知这五年内,萧家、姐姐都经历了些什么,外界已是如何天翻地覆,身为前朝清河王遗孤的他,对新的皇朝、新的皇家,难免观感复杂,其生父是为宇文焘所杀,而他自己,为宇文焘之子宇文泓所救,按理说,有仇当报、有恩当还,可当恩仇交加在一处,却如何是好?按生恩,为人子,为旧朝之人,当有复仇之意,可养他多年、待他恩情深重的萧家,是新王朝的国丈一家,两方撕扯之下,令本就天性向善的萧迦叶,面对改朝换代、世事变迁,真真有了出世之心,从前修佛是为母亲,如今,面对身世、世事的种种,年近弱冠、本正是大好年华的萧迦叶,不禁想身离红尘,寄身佛家,以求安宁。   俗世唯一牵系他心的,便只有萧家之人了,明白母亲从前的种种冷淡,只为配合父亲的谎言,保他性命,原就敬爱母亲的萧迦叶,心中更是感激不尽,他与姐姐,“死而复生”,同归神都城,令心伤五年的萧家之人,令身为母亲的萧夫人,如何欢喜,自不必多说,而另一边,另一位母亲,可就难再欢喜,恐此一世,都难再展笑颜。   从前的雍王妃,如今的裴太后,一生共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长女,是她初嫁宇文焘时所生,那时,她顶着重重非议,从高门千金,变为寒门新妇,嫁给了尚未起事的宇文焘,在高门贵妇们背后的奚落声中,生下了长子宇文清、长女宇文菀,其后,第二子宇文泓,代表着她一生中,最为屈辱的时候,那时在敌营为奴为婢、熬尽苦难的裴太后,只等着被救出后可见云开月明,可未想到宇文泓,这个她在敌营拼命生养爱护的儿子,却长得不似他生父,而使她虽被救出,之后却饱受世人非议,名节有损,于是在心中对这第二子,越发厌恶。   这几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儿子宇文沨,与之前子女,都不相同,生养宇文沨时,是裴太后一生中,最是扬眉吐气之时,丈夫执掌北雍大权,而她是万人之上的雍王妃,从前所有奚落看轻她的人,都得朝她俯首下跪,这个在她最荣耀的时候,所生下的儿子,最得其时,最得她心,在裴太后眼中,小儿子简直是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母子同心,这孩子最是乖巧、事事都听她的,她也想让天下间最好的,都为宇文沨所有。   世人以为裴太后最是疼爱次子,实则,小儿子,才是她的心肝,属意幼子,继承北雍大权的她,与幼子筹谋多年,却叫多年来装痴卖傻的宇文泓,得了北境江山,自然不甘,后来,见其疯癫,再做谋算,原想一举算计了宇文泓性命、挣得江山万里,却不想,仍是败了,而最是疼爱的幼子,因事败成了将死的疯囚,心碎的裴太后,简直也要跟着疯了。   除了裴太后,还有一人,也为宇文沨的处境,而心碎不已,虽与宇文沨之前因毒害皇帝一事,产生巨大分歧,但自雍王府莲廊一见,这么多年来的情意,岂是假的,萧妙莲为能再见宇文沨一面,求姐姐向陛下说情,萧观音不忍拒绝妹妹这样的请求,而皇帝宇文泓,无法拒绝萧观音的任何一句话,于是,这年冬天,萧妙莲能在姐姐的陪同下,再见她的心上人,最后一面。   但,这最后一面,却让萧妙莲对这份感情的坚持,摇摇坠落,昔日与她心心相印的少年,已变成了一个似疯未疯之人,从他身上,再看不出半分曾经的影子,有传闻说,齐王宇文沨是受不了事败的刺激而失心疯,也有传闻说,是皇帝陛下,命人给他喂下了致疯药,事实究竟如何,萧妙莲不知,但见宇文沨如此,仍是捧出一颗真心待他,可宇文沨一时疯疯癫癫,根本认不出她,一时好似清醒了,认出她后,却对她大加斥责,斥她之前妇人之仁害他如此,斥他自己白在她身上花心思利用……   ……利用……是疯话吗……还是……真的……   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在眼前模糊起来,那些斥责的话,像一声声的嘲笑,在她耳边一一炸响时,陪她过来的姐姐,见她神色不对,近前要带她离开,宇文沨却在这时,忽又安静下来,他怔怔地望着姐姐观音,目中激涌的暗霾,渐渐地褪了下去,眸光清澄,有几分似曾经的宇文四公子,也不知是清醒了些,还是更加疯了,痴痴地伸出掌心,好像要给姐姐看什么东西,口中喃喃轻道:“嫂嫂,耳坠……”   隐在一边暗看的皇帝宇文泓,原想着给这弟弟留一全尸,但眼下看他这般,原还对观音暗藏亵渎之意,只想立刻将他五马分尸算了,心中暗怒,人也没有立即现身,他此来,也不是为了看宇文沨或萧妙莲,而是为能暗暗多看他的爱人几眼,自将观音送回神都城家中后,他这讨人嫌的被怨被恨之人,就自觉避离了,岂不想将观音接到宫中,与他起居一处,日夜不离,但观音心里定是怨着他、恨着他呢,他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惹恼她,又岂敢在她面前成天打转讨嫌,只能时不时偷偷看她,在每次相思之苦涌上、每每又担心她忽然消失时,跑到她府上悄悄看她,见她方能心安,心安方是活着,观音归来,将他的魂也带回来了,从此他宇文泓,不再是身处炼狱之人,有观音的人间,方是人间,她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萧家上下,都被严命,对他的回回到来,需对观音,守口如瓶,这一日,皇帝又来萧家,见萧观音正在不远处的梅林里闲走赏雪,原正躲在一山石后悄悄凝看时,却见观音缓缓走着走着,忽地停了下来,朝他所在方向看来,声音轻轻地道:“不想一起走走吗?”   在外帝威赫赫的皇帝陛下,在他的妻子面前,像个羞见外人的大姑娘,别别扭扭地从山石后出来了,他满心忐忑,担心从观音目中面上看到厌憎之意,但却没有,观音对他这般隐匿悄看,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唤他出来走走,也真的是邀请,而不是一句气讽,宇文泓起先忐忑不安的心,随着身后两排并行的踏雪脚印越来越长,而渐渐平定了些,他尽量目不斜视地走着,怕自己的痴痴凝视,招了她的不快,强压着自己的满腹情思,默默地走在她身边,一字不语,只盼这“一起走走”,能久些,再久一些。   ……观音活着,他能远远地看着她,能这般走在她身边,已是上天厚待,再不敢奢求什么了……他不敢奢求,他怕他一发愿奢求,老天就会厌憎他的贪婪,将他现在所拥有的,全部毫不留情地收走,他无法承受观音的又一次离开,此生能维持与她这般,已是很好很好了,不敢再有奢求,不敢……   冬日寒冷,宇文泓的心,却因这静寂的并肩而行,悄悄地温热着,风中有梅花清冽香气、有雀鸟声声啼鸣,身边是他魂牵梦绕之人,不是触碰即碎的镜花水月,而是真实可感的触手可及,虽不敢直视,眼角余光,却尽是她的倩影,鼻下所绕,尽是她的香气,心热的宇文泓,指尖不由随心微颤了颤,悄悄地,向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靠去。   但,终因心底沉重的“不敢”,这只蠢蠢欲动的手,还是僵在了半路,似“逃兵”,要悄悄收回,只是,尚未及“逃走”,一只柔软的手,已无声靠了过来,轻轻地,握上了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老四其实在原计划里比较能折腾,但……就如之前那串长长作话所说,算了,老实godie吧,以后有机会再写个貌美心黑臭弟弟与温柔善良大姐姐,然后二狗哭这件事,其实作者下笔时是比较犹豫的,觉得哭哭哭好像有损男主气概,但角色写到一定程度,有时候是由不得作者的,作者犹豫要不要哭时,二狗这个崽,就好像在作者笔下打滚叫唤“我要哭我要哭观音活着我要哭”,然后作者只能顺他的心,让他想哭就哭了……   感谢在2020-06-13 16:59:48~2020-06-14 17: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乌托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c、春水绿波、长安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的梦想 10瓶;makabaka 6瓶;你好呀 2瓶;琴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再嫁   宇文泓的身体僵住了, 动也不敢动,连指尖都像石化了, 人似一尊高大石雕, 靴踩雪地, 杵立不动, 非但因石化之故,一个字也说不出, 连呼吸亦不自觉轻屏,好似怕这轻轻的一牵手,只是他的迷恍幻想, 若略动一动、略略吐露呼吸,这缥缈如烟的美梦, 立就要被冲散了, 再也寻不回来。   一瞬间,似是那年除夕夜,长乐苑的满天烟火下, 他也曾像此时这般, 身体僵如石雕,动也不动, 那时, 漫天的璀璨琉璃夜火下,他的好娘子萧观音,莞尔近前,在他脸颊处, 轻轻地“拜”了他一下,那一刹那,他身体彻底僵住,而内心,在短暂的呆滞后,有澎湃的欢喜,像烟花一样,在他心里“砰砰”炸开,良辰佳景、如花美眷,那时,五六年前的他,满心憧憬,满心希望,盼等着他的娘子,早日心中有他,而如今,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他虽仍在心中只认她一个妻子,但萧观音,其实早已不是他的娘子。   ……当年那一“拜”,是一簇火苗落下,让他心中的希望烧得更旺,眼下,这一牵手,是……   宇文泓忍不住朝心底最深处所奢盼的方向想,可又不敢这般去想,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已是不该有的奢求,观音是高山晶莹之雪,而他,纵是尊贵为一朝天子,在她面前,亦似一潭烂泥,污浊不堪,她所不喜的、所厌憎的,他通通都犯了,无情、寡义、欺骗、杀戮,贪嗔痴很爱恶欲,他几犯了个遍,从前,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天真的大孩子、一个简简单单的宇文泓,所以会待他温柔包容,会愿主动“拜”他一下,而如今,他宇文泓是怎样的人、对她做过何事、对旁人做过何事,都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撕开了,她所看到的,再不是那个憨傻的大男孩,而是真真正正的他,那些从前他想在她面前极力掩盖住的不堪,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曾想着修整仪容,以博取她的好感,如今都已无用了,她已能看到他骨子里,看到他的骨血、他的心肝,都是如何肮脏不堪,又怎会再愿与他亲近半分……   条分缕析地想得清清楚楚,心中因这一牵手,而浮起的不该有的奢求欲念,也似被冬日里的寒风,冷冷地扑袭吹散了,宇文泓强令自己自我鄙薄地平静下来,听握着他指尖的萧观音,声音轻轻地评价道:“有点冰……”,她侧首看来,眸光映着冰清玉洁的白雪,望着他问,“你冷吗?”   依她柔善心性,走在大街上,看见路边乞儿,也会赠食施药,对他这样的旧人,有几句关心冷暖之语,实属正常,这般问他一句,是极其寻常之举,并不代表什么,绝不代表什么……宇文泓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莫犯糊涂、莫做美梦,可看萧观音就这样牵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引他往居室中避寒,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虚虚恍恍地漾了起来,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绝无可能的事,一方面心内想得斩钉截铁、板上钉钉,另一方面,心却无法自禁地轻轻晃着,宛如河流上的一只小舟,飘飘漾漾,明知那所向往的渡口,永不可抵达,可还是忍不住随着每一道风吹起的细小波流,悄悄地往那里去。   一步一步,双足像踩在棉花般绵软的云朵上,虚虚恍恍,好似身处梦境之中,冬日薄阳映照白雪,红梅疏影交错的天光里,他在后半步,跟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望着她牵拉着他的纤纤素手,望着她在风中轻漾的发丝、叮铃的流苏,随她从冰天雪地,走进温暖怡人的居室之中,缓步入内、她松开手的一瞬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幸而及时醒觉忍住,在堪堪距她指尖只有数寸之遥时,悄悄垂落了下去,这虚恍而短暂的一场梦,也像在此时戛然而止,随他寂寂落下的手臂,飘散无痕,只有指尖残留的暖热温度,告诉他方才情形,并非是他又疯见了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真真切切地,手是暖的,真真切切地,他心爱的观音,就在他的眼前。   尽管早已接受了观音活在世上的事实,可他总还是要一次次地默默确认,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观音的确活着,真的活着,又一次在心中认知到此事的宇文泓,唇角忍不住有点点上扬,他强行保持神色平静,袖在袖中的两只手,却忍不住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悄地交握在一起,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指尖,那方才被观音轻轻握着的地方,他在袖中,悄悄握着那其上的温暖,似是想叫这暖意,在他指尖留久一些,再久一些……   悄悄做着这样似是头脑不清的傻气之事的同时,心里却还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诫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想,眼望着萧观音请他坐下,并预备亲自煮茶请他喝,宇文泓在心内,一声声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待客之道而已,观音是个好主人,她那样的性情,不会对上门来的客人,做出什么失礼之事的,仅此而已,不可多想,不能多想。   已在心内,将自己贬得极低极低了,低落到尘埃里,被厚土掩埋,可在袅袅茶雾升起、在烧茶声“噗噗”轻响时,那低落尘埃的心,却还是因为这份宁和的相处,难以自抑地有声息轻轻跃起,像是有芽尖忍不住蹿出土来,要悄悄发芽、展露嫩叶,宇文泓忍不住要寻些合适的话语,与萧观音闲聊几句时,不经意眼光一扫,见案上放有一枚玉佩,佩上篆有一“卫”字,像极了那些世家子弟好佩之物。   ……这世间姓“卫”的,与萧观音有关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那玉郎表哥卫珩了……   精心寻找的可聊闲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宇文泓微垂着眉眼,像是只在静静坐着出神,眸光实则木木愣愣地落望在那玉佩上,心里也木木愣愣的,像有一团浆糊,混混沌沌地搅来搅去,最后搅想起了一件事,在他心间浮起……这个卫珩,好像……还没有成婚……   ……五六年前,观音有告诉他说,只是将这卫珩,当做兄长看待而已……五六年后呢……还是一样吗……卫珩……卫珩在她心中,定是比他好的,这世间任何男子,在她心中,都是比他这不堪之人,要好的……   ……如果观音另嫁他人,他……能够接受吗……   原先悄悄冒芽的心绪,因这一陡然在心中浮起的疑问,立如经严霜寒雪,被凛风一扫而空,宇文泓深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对他来说,似比任何军国大事都要为难的问题,越想越是心境复杂,连眉头不由皱起,都不自觉,他的这番异常,落在萧观音眼中,见他眸光长久盯望着那枚玉佩,自然以为宇文泓是在因这枚玉佩而皱眉,遂开口告诉他道:“这是玉郎表哥,落在这里的,他今天早些时候,来过我这里。”   这回答,宇文泓早已猜知,他听萧观音嗓音微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算‘落’,玉郎表哥走时,这玉佩从他袖间滑落下来,我已提醒他了,但他却并没有将之拾拿带走,只说这玉佩已是无主无用之物,让我随意处置,碎了或是扔了都可。”   ……观音岂会这样糟蹋物事呢……宇文泓于心中默默怀疑卫珩遗佩的动机时,果听萧观音道:“听玉郎表哥这样说,我也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先将它放在这里,也许哪日表哥又想要回这玉佩了,也说不定。”   说话间,观音斟好了一杯茶,奉到他手边,又道:“玉郎表哥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托我,是……关于宣平公夫妇的,表哥来我这里,同我讲说了些宣平公夫妇之事,说他之前,谏请宣平公夫妇离京未成,想请我,同你说一说……这样的朝廷国家之事,我也不懂的,表哥既请,你今日恰又过来了,我顺说一句罢了,到底如何,还是你拿主意的……”   原是因卫珩有托,他宇文泓才能坐在这里,得她亲手煮一杯茶,无声用着茶的皇帝陛下,品不出茶水清甜清苦,而萧观音口中的宣平公夫妇,即为从前北雍的帝后二人。   在逼如今的宣平公、从前的北雍皇帝,禅让皇位时,宇文泓的同母姐姐,曾经的皇后娘娘,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在当时,冷静到出奇,对这一向关系冷淡的姐姐,宇文泓无甚感情,而这姐姐亦是,从前,宇文泓心底多少有些奇怪,这亲姐姐,待他冷淡就算了,他宇文泓天生招人厌憎,可姐姐她,却对大哥、四弟亦是,对他们这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一视同仁地感情淡漠,他从前不解,而在那一日,逼君禅位时,终从他这姐姐口中,听到了答案。   生在这世道、生在宇文家,早知你们后来为会权势杀来杀去,最初就不要付出感情,以免未来伤情,姐姐说这话时,声音听着是极理智冷淡,绝情于世,可后来,在他登上皇位后,一次有意对宣平公下死手,一次疯疯癫癫、迁怒卫珩时,他这无情的姐姐,竟低下头来,求了他两次。   宣平公便罢了,到底是姐姐的丈夫,虽多年来都传他们感情极差,可夫妻之事,外人哪里知道得清楚,姐姐为她丈夫求情,是多少可理解之事,只这卫珩,与姐姐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能叫姐姐为他低头,就叫他这弟弟为之不解了。   不解的宇文泓,后来命人一查,查出姐姐早年原和这卫珩有私情牵连,心知这内情的宇文泓,此时默默看着萧观音将那“卫”字玉佩好生收起,口中清茶,越发不是滋味,再看萧观音,收好玉佩后,又为他添茶,就依坐在他身边不远,眉眼柔和,弧度美好,心中的那些不是滋味,又被当惜福的心绪,给慢慢地压平在了心底。   ……此世能这般,得她一盏茶,说几句话,静静地看她,已是上苍恩赐了,她这般待他,已是她对他这不堪旧人最大的好了,当惜福,不该再奢求妄想什么了……   “……如果,你想再嫁,不是不可,只这卫珩,实在是……有点乱,不是什么良人之选……”   艰难磕绊地说出这句话后,宇文泓见萧观音静静地望着他不语,默了默,拼命压了又压的心芽,还是忍不住往上窜了点,语气中,隐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再嫁吗?”   想听到否定答案的北殷皇帝陛下,听他曾经的妻子,声静如水地肯定回答道:“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傻二狗:呜哇呜哇老婆要嫁给别人了   感谢在2020-06-14 17:15:22~2020-06-15 17:0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盼不生姿 5瓶;粟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陈情   像是有道闷雷狠狠砸下, 宇文泓那悬系着最后一丝希望、颤颤巍巍的心弦,就这么被“嘣”地一声劈裂开了, 心像是被人用刀子, 直接剜劈成了两半, 鲜血淋漓, 绞痛难当,可脸上, 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强绷着唇角抖抖索索的笑意,努力将直往下耷拉的面皮, 硬往上提,照不到镜子的宇文泓, 看不见他自己此刻的神情, 堪称笑得比哭还难看,落在旁人眼中,会有多么奇诡, 只是极力平和着语气, 保持镇定地接话道:“……好的,这样挺好的……你还年轻, 想再嫁是好的……不, 跟年纪没关系,什么时候想再嫁都是好的,你喜欢你愿意就好……挺好……挺好……”   心中越是慌极乱极,说话越是大声密集, 恍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自己半点也没有被刺激到,强行保持镇定的宇文泓,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方慢慢地停止了自己毫无意义的聒噪话语,“挺好”“挺好”的声息,渐渐低至无声,他哑涩着唇齿,喉咙处酸得像在肿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发声的力气了,在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后,他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沉默里,沉默地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浑身骨架松散,像一具无魂无心的骷髅架在那里,大小骨头,在这死寂的沉默中,一道道地直往下掉落,要落成一地支撑不起的破碎白骨了。   聒噪言语只是虚张声势,长久的死寂沉默后,宇文泓方真正接受了萧观音要再嫁他人的事实,他微垂着头,极缓慢地张开唇齿,低声问道:“你想嫁谁呢……卫珩吗?他不行的,他跟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不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并没有追问或是反驳他这句话,身前的女子,只是接话问道:“玉郎表哥既不行,那怎样的男子,才是可以呢?”   绝想不到有一天,竟要为萧观音操心再嫁之事,为自己曾经的妻子,为自己在这世上唯一所爱的女子,选挑新的丈夫,宇文泓心里泛起无穷无尽的苦涩,似如刚刚饮过极浓的苦药,心肝脾肺全被这苦涩浸满,唇齿间所萦绕的,也俱是深浓的酸苦,他强抑着自己苦极的真实心绪,努力扯着唇角,微笑着望着萧观音道:   “你这样举世无双的好,那可做你夫君的男子,必得极优秀极优秀,才能配得上你,相貌上,必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方不负你花容月貌,心性上,必得温润如玉、光风霁月,才不负你柔善纯真,能力上,既得惊才风逸,可陪你日常谈诗论佛,也得武艺超群,可护你一生平安无虞,平日里待你,定要时时温柔体贴,为你遮挡外界所有风雨险阻,永不会欺你半分,此外,还要通乐理、会莳花才好,你所喜欢做的事,他通通精通才好,如此,才可陪着你风花雪月……”   一句句絮絮讲下,似有美妙图景,随之在眼前徐徐展开,是婚后幸福的夫妻二人,天作之合,岁月静好,白日里,他们一同莳花弄乐,琴瑟相合,不时相视一笑,眉梢眼角爱意缱绻,夜晚,他们相依相偎,共在窗后望月,影落成双,恩爱情浓,所谓神仙眷侣,即是如此了,宇文泓缓缓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那与萧观音相伴余生的男子身上,好像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幸运之人,陪在她身边每一日、每一夜,无论四季几度流转、世事如何变迁,他们至此世终,恩爱白首,一世不离。   因这不该有的畅想,宇文泓眸底,不自觉微微湿润,鼻喉的酸痛,令他及时醒觉了自己差点失态,忙借低头喝茶,掩饰过去,强自恢复成原先的神情,可他这样神色“平静”地再望向萧观音,想要如先前一般“平静”说话时,话说出口,却因喉中微哽,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的,“你再嫁那人……等你再嫁时……我……我……”   “我”了四五声,亦因满喉酸苦,未能接出话来,末了,宇文泓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能来你婚礼上看一看吗?”   萧观音道:“定是要来的。”   如一锤定音,尘埃落定,此世,再无法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了,心中越是苦极,面上虚缈的笑意,越是扩散,宇文泓笑望着萧观音道:“那到时我一定过来,我来为你主婚,有我这皇帝主婚,你的夫君、你的夫家,无人敢对你不敬不好的,还有婚礼,婚礼一定要办好,要比天下间任何一场婚礼,都要盛大热闹,我……我来帮你办……从前,我毁了你一场婚礼,是我欠你,有欠必要还,等你再嫁时,我还你一场世间最好的婚礼,婚服、花车,样样都要最好的,我命天下最好的匠人为你做,用世上最好的珍珠绮罗,都说皇后后冠所用的珍珠,是世间最大最好的,我让人把它们卸下来,镶在你的新娘花冠上,还有婚服,让宫中最好的绣娘来绣,总之,样样都要极好极好……嫁妆也要极好,宫里那些女子饰穿的簪钗琳琅、绮衣华裳,都无人穿戴空放着,我让人都装了给你当嫁妆,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你身后,不仅有娘家,还有我这个靠山,你的夫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永不能欺了你半分……”   “要是你的夫君不懂事,在亲迎礼上胡闹打架,把婚礼弄得一团糟,我就帮你揍他”,宇文泓这样笑容明朗地说着玩笑话,眸底隐约的湿意,却不由更深了,他微垂眼睫,在静默须臾后,声音也略低了些,轻哑地道:“……不会的,你要再嫁的夫君、你所钟意的男子,不会那样瞎胡闹的,只有天下第一的蠢人,才会那样不懂珍惜,你不会喜欢上那样的蠢人的,是我多虑了……”   喉中难抑的酸哽,令宇文泓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微垂着头,在心中对自己道,该走了,该起身离开了,再不离开,他也许就要难以自控地在观音面前掉下眼泪来了,显得自己这个天下第一的蠢人,越发疯蠢了……   “……总之,你想再嫁,是好事,但这良人人选,得细细地挑,慢慢地挑,要挑一个最好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   用尽最后的力气,故作轻松地说了这句话后,准备赶在失态前、起身告辞的宇文泓,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萧观音,眸光静静地落在他面上,望着他道:“没得挑的,你先前说的那番标准,太高太高,这世上合此标准的良人,只有一人,没有选挑的余地。”   这是已有心上人、已认定这心上人为未来夫君的意思了,宇文泓原想着离她再嫁,应还有段时间,没想到竟就快在眼前,原就快要绷不住的无尽伤思,因这突然的冲击,越发摇摇欲坠时,又听萧观音,轻轻地问他道:“你想见一见他吗?”   心里已是溃不成军,偏身体,还不能做逃兵,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先前极力表现出的大度与成全,宇文泓随萧观音一步步地向外走着,如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先前,他随她走进这温暖居室时,再怎么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亦忍不住心头温热、幻想飘生,而现在,他随她复又走入冰天雪地里,心里也像是成了一座冰窖,一点盼等春日的希望也没有了,连幻想也不可有了,他跟着她,一步步地在雪地里走着,路程的终端,有她的心上人,于她来说,是温暖归乡,可对他来说,那将是冰冷的刑场,将有锋利铡刀落下,在得知她有意再嫁后不久,立令他直面她与她的心上人两相情好,半丝缓冲余地也无的,将他心底所有幻想余地全部粉碎干净,宣告他从此毕生孤独,此一生,至白头,都只是个多余旧人,只能静默地旁看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花前月下、恩爱终老。   一步一步,脚步滞沉地,穿走过梅林,四周极美的白雪红梅之景,半点也落看不进宇文泓的眸中,唯一可感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呼啸寒风,如刀割面,如剑锥心,此一世,都走不出这冰天雪地了,心境沉郁难受至极的宇文泓,不知今日上午,萧观音曾与卫珩走过他此时足踏的路径,聊说了许多许多,不知他先前藏在山石后悄看萧观音时,萧观音并不是在赏看梅花,而是在漫想心事,那件心事,为情不知所起,在不知何时,悄悄悬浮在她心中后,已在她心内悬系了太久太久,这件历时太久的心事,在这冬日,终于一丝一缕地慢慢理想清楚,所有彷徨与迷惘,都已安定,只等一个开口之机,而今日上午,与表哥一番深谈,在得知了一些事后,所体会的“惜时”二字,令她决定不再沉默等待,人生长久却也短暂,花开堪折,直须折。   一支低枝的红艳梅花,为萧观音抬手折下,她执花看向宇文泓道:“既去佛堂,顺道折花供佛”,心神混乱的宇文泓,恍惚想,她的心上人,是身在佛堂吗,也想不清楚,心境低沉至极的他,无法思考,只是见萧观音浅浅笑着同他说话,勉强回之以一笑,面上在笑,心中却似在滴血,她的笑颜,是在为将见心上人,而欢喜呢……   跟着她,一路因心伤,如走在刀山火海上,结果,却真走至了她家里一处小佛堂,堂内唯檀香袅袅,四看不见人,而萧观音也并不找人,只是将那新折的梅花,插|在佛前供瓶中,而后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地仰望着面前佛像,喃喃轻道:   “信女萧观音,曾发愿礼佛、普爱众生,如今,却要食言,我爱上了一个人,与众生有别,世无其二,一世不移。”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的观音:崽啊,你爹就是喜欢想太多,我不喜欢他时,整天脑补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时,又整天脑补我不喜欢他……   感谢在2020-06-15 17:01:24~2020-06-16 16:5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卡酱和大眼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卡酱和大眼仔 15瓶;粟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皈依   宇文泓碎着的一颗心, 正因这句近乎虔诚的陈情之语,越发支离破碎时, 却见合十望佛、言罢此语的萧观音, 回过头来, 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 看来极轻极轻,似春日里的风, 轻轻地拂在人身上,似温软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人面上, 可却在宇文泓心中,如勾掀起滔天波澜, 他心中一震, 似不解这一眼是何意思,又似隐隐约约应该能解,想解之时, 不可能、不该作幻想、不要自作多情等种种心声, 又如惊雷一道道在他耳边来回炸响,声愈发高, 正心海一片混乱, 耳边轰然欲炸时,萧观音轻柔的嗓音,又接前响起,如一束天光, 破开了所有阴霾混沌,令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轻隐,唯留她的声音,如清泉潺潺,如梵音仙灵,一字不落地落入他的耳中、他的心里。   “我爱上了我的夫君,不知是从哪一刹那开始,只知真正意识到时,已是情难自拔,原以为,我此一生,将会清静礼佛,却不想,会遇此情缘,也曾想这情缘,许只是短短二三年的光阴而已,是一生中弹指一瞬,是佛祖设与我的一道修行考验,过了也就过了,那五年未见的时间里,我也一直以为自己过了,直到身在南国,看到夫君他,时隔五年,向我走来,那一瞬,我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能‘过’,原来自己一直身陷情网之中,不仅从来没能离开半步,反还随着时间越久,越陷越深……   ……情难自拔,也,不愿自拔,从前,我眼见众生,却独独见不到自己,在这情网之内,我看到了自己的心,曾经,我发愿要一世常伴青灯古佛,但现在,观音要食言、要离开了,我要离开诸佛座下,到我的夫君身边去,伴着他,一辈子……   ……我愿做这情网中人,一世缚守在他身边,他心病了,我做他的药,他疯似无鞘之剑,我做他的剑鞘,他手上沾染鲜血杀戮,我带着他,渡这一生苦海,渡至此世尽头,一世,再不分开,至死不渝……”   不是不疑心自己所听所见,皆是在梦中,可他的梦,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敢想得这般美好……这样美好得令人不敢的相信的美梦,竟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向佛陈情尽的女子,站起身来,向他走近,宇文泓想,他此刻应该笑,从绝望谷底骤至云端,在至暗之时忽见光明,惊喜至极的他,该激动地将心中狂涌的欢喜,全然笑出,观音爱他,观音的心上人是他,他盼等了多少年的事,他后来再也不敢想的事,他原已绝望了的事,竟然成真了,观音爱他,观音原是爱着他的!她一声声唤他“夫君”,她的心上人就是他,就是他宇文泓!!   无尽的激动与欢喜,令宇文泓心尖直颤,他望着观音走近,想要伸臂抱她,想要张口唤她,可手臂颤着像抬不起来,甫一张口,音未出声,即已喉咙酸哽,先有眼泪掉了下来。   该笑……该欢喜啊……不要这样在观音面前闹笑话……在爱他的观音面前闹笑话……心里一声声地这样想着,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像是落不尽地没完没了,许久都无法说出半个字来,在佛前,在他的观音面前,宇文泓像孩子一样,哽着喉咙,落着眼泪,他想笑,可唇弯起时,泪水却也一同往下掉,他笑中带泪的泪眼朦胧,渐也染湿了对面女子的双眸,他的双臂颤抬不起无事,因那女子,微微踮足,展臂抱住了他。   说不出话来也无事,什么也不用说了,心意既已相通,此时一字也不必多言,绵绵情话,有往后一生的时间,可慢慢细说,这一生,长长久久,可执手白头。   原先,萧皇后“死而复生”,北殷民众都以为之前相思成疾的皇帝陛下,定要将皇后娘娘接住宫中的,却不想皇后娘娘自回神都城后,一直住在安善坊娘家之中,民众不解,如此困惑了近一个冬季,才等来了皇后娘娘将正式入主中宫的消息,也终于明白了皇帝陛下先前异常之举的因由——原是要再次迎娶皇后娘娘呢!   多年前那次迎娶,神都城民众看足了热闹,对佳人蒙尘之事,叹了又叹,而这一次,等看热闹的神都城民众,虽知曾经的宇文二傻子,已是当朝皇帝陛下,但对萧家长女再嫁皇帝一事,还觉是皇帝陛下,多少占了便宜,毕竟,古往今来,皇帝多的是,可“死而复生”、“神女归来再嫁”这种事,就不是每个皇帝,都能遇的上的了。   依当朝皇帝陛下,对萧皇后那般爱恋深重,这再嫁之事,定会操办得极其盛大风光,这一年的年底,如此想着的神都城民众们,都议论等看着来年春日里那场定然无与伦比的盛大婚礼,至于曾经的帝后,如今宣平公夫妇,将要离京之事,便无多少人关心了。   亦几无人送别,宣平公身份敏感,在这新朝,几无人愿节外生枝、主动亲近,而从前的皇后、如今的宣平公夫人,一向冷情,无甚交好之人,为士兵护送的车马,走得冷清,却也清静,有心相送之人,也并不愿令这一潭静水再起波澜,未曾近前半步,只是选择了远望目送,望着那车马驶向天际,越来越远。   在知宣平公夫妇已经离京时,尚身在萧家的萧观音,不由目望向那装有卫字玉佩的木匣,心想,玉郎表哥他,应有去送别吧,至少,远远一望,毕竟,此一去,山水渺远,这一生,再见之机,应是极少极少了……   能真正下定决心,于佛前陈情,在一定程度上,与那一日同玉郎表哥的长谈有关,那一天,玉郎表哥为请她帮忙谏请宣平公夫妇离京之事,有告诉她一些她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从玉郎表哥口中,她得知年前,宇文泓疯疯癫癫之时,曾下令毒杀宣平公,纵是宣平公夫人苦苦哀求,亦未来得及,等夫人赶回府中时,宣平公已在御旨威逼下饮下毒酒,宣平公夫人多年的冷情,原是隐忍的深情,在死亡面前,当看到宣平公临死前、手攥着的一张书有姓名的红笺时,宣平公夫人泫然泪下,怔怔看着那红笺的姓名,起先难以置信,而后几是疯狂地宣告般,泣告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爱我”,“他是爱我的!”   此世,原已在多年虚掷光阴后,又以这般生死错过,彻底收场,但,宇文泓先前所赐下的毒酒,原来并非要人性命的毒物,只是混有令人暂有死状的秘药,宣平公未死,这一世,尚未完,也许未来,他们可放下旧事,终成眷侣,也许不能,一切,离开这旧地,交由时间和余生来决定,可能,在宣平公夫妇身上延续着,而于玉郎表哥来说,那份隐秘的情意,再无可能,应只能永埋心里了。   尽管玉郎表哥没有说明,但懂得了情爱的她,能从表哥的话语中,隐隐感觉到他对宣平公夫人的感情,这枚被表哥选择放弃的玉佩,应与宣平公夫人有关吧,按理来说,这样的家传玉佩,应是送给心爱的女子、未来的妻子的。   人生长久,却也短暂,在得知那样一段旧事后,她放下了最后的顾虑,解下了最后一丝心结,花开堪折直须折,她不愿她与宇文泓,再兜兜转转、虚掷光阴,余生的每一日,都当由着自己的心,顺心而为,听自己的心声,到他的身边去。   将目光从那装玉的木匣上移开,复又落回手中的团扇上,这面团扇,是宇文泓先前送来,扇上是他亲画的兰叶双蝶,她将执此扇障面,再度做他的新娘,对未来的憧憬,充盈在萧观音的心间,而一段旧事,随那玉佩,彻底尘封匣中,再无人知晓,多年前的夜里,年轻失意的皇后,曾以这枚玉佩,迫一臣子陪她夜游,一夜烟花落,皇后放弃了移情解忧,而臣子,却真将心遗落在了皇后身上,醉酒的皇后,遵守诺言,将玉佩还给了臣子,但臣子,在当时,却未收回。当时未收回时,他只是下意识如此做,仍不十分明白自己的心,但日后,当以为自己醉酒失诺的皇后,在清醒时,再度将玉佩归还时,接佩的那一刻,臣子终于明白自己先前所为为何,却,从此以后,都是无可奈何。   尘封的旧事,因离人的远去,因留下之人的沉默,永远地埋藏在了这一年的冰雪中,来年,雪化春回,北殷上下,议声最烈的,便是当朝帝后的婚礼,人人等看着爱妻如狂的皇帝陛下,要以怎样盛大的婚礼,将萧皇后再度迎回宫中,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见着,传闻说,是不愿铺张的萧皇后,婉拒了皇帝的盛情。   倒似皇后娘娘会做之事,世人失落之余,亦能理解娘娘心性,他们以为,因皇后娘娘的一再婉拒,这万众瞩目的再嫁婚礼,直接归无,但其实,也不是半点也无,只是那红纱低垂的洞房佳地,不为外人所见而已。   满目喜庆红色,像极了那日新婚,而这一次,他宇文泓,不会再不懂得珍惜,一步步,他走向他的妻子,她将他从深渊牵回人间,且将牵着他的手,与他爱守一生,她将渡他一世,她是,他的佛。   “今夜……”   紧紧牵握着她手的宇文泓,深情凝望着他的妻子,双蝶画扇移下,烛光潋滟,她眸光如醉,柔声轻问:“今夜如何?”   他深深吻下,在她耳边轻喃:   “今夜,皈依我佛。”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