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驯之臣》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大美人×武力值max少年僧   在遇见贺兰慎前,裴敏只想抱紧武后这座靠山,闲时舌战群儒,没事卖弄心计,努力在大唐奸吏之路上越走越远。   谈起她,九成官员都会狠狠啐上一声:“此女外戚党羽,目无纲法!”   对此,裴敏本人回应:“呸!”   有人奉劝:“裴司使得罪谁都不要紧,千万别得罪贺兰慎,那可是圣上派来压你的阎罗爷!”   裴敏回想起那晚被自己摘去幞头帽,压制住的俊美少年和尚,散漫道:“这话劝晚了,我不仅得罪过他,还轻薄过。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个少年郎,有甚打紧?”   直到有一天,她打着哈欠出门迎接新上司,却发现新上司恁地眼熟……可不正是那被她摘了幞头调戏过的俊美和尚?!   贺兰慎临危受命,从佛门入朝堂。在接管净莲司前,他一直以为裴司使空有一张艳丽无双的好皮囊,却无傲骨、无气节,猫憎狗嫌。   却不想,她也曾鲜衣怒马、一腔热血肝胆,纵使青云折翼,眼眸依旧明媚张扬。   “小和尚,你说那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她笑着问。   “有。”他凝望着她,坚定回答。   “不驯之臣,只为一人折腰。”   她不知道,有个人甘心为她舍了禅心,蓄起长发,折服于她的裙裾之下。   妖艳洒脱谁杠我我刚谁绝不吃瘪女主×沉稳矜持无条件护短前和尚。   1、古言,女大男两岁,披着官场外皮的言情文。   2、朝代背景为唐,但背景可以忽略不计,大有架空,一切都为谈情说爱服务。历史人物爱好者慎入,逻辑死勿考据!   3、男主很美很强,女主更美更强,大概率美强苏甜。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打脸   主角:裴敏;贺兰慎 ┃ 配角:下本《嫁给残疾世子冲喜》,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美人X少年僧,禁欲和尚爱上她 =============== 第1章   自贞观之治以来,盛世开辟,河清海晏。   太宗之后,如今的天皇陛下小心翼翼扛起了江山重担,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平突厥,灭高句丽,将大唐疆土一扩再扩,四海之内皆以大唐为荣。   只是如今大唐的江山,已有一半是武后的天下了。   武后麾下党羽众多,若论谁最能激起群臣之愤,朝中十之八九都会推举净莲司的裴司使,并狠狠啐上一声:“此女外戚党羽,目无纲法!张扬恣睢,睚眦必报!当属恶吏之首!”   对此,裴敏本人回应:“呸!”   坊间关于这位裴司使的传言可不少,有人说,裴敏当年为求苟活,是用父兄的命换了自己锦绣前程;有人说她面容丑恶,粗犷如夜叉降世……   但较为统一的说法是,她统领的“净莲司”名义上是为天子效力,实则为天后所用,专管清理门户及告密缉查之职,受尽唾骂,故而裴敏难免也被打上了‘阴沟老鼠’‘贪生怕死’的烙印,为世人不齿。   ……   正是新春元日,长安城的天气好得出奇,无风无雪,日光和煦,市坊间文士子、妇人胡人往来不绝,新年的气氛也格外浓烈些。   沿着崇仁坊往里走,可见一阴森半旧的府衙兀立,这便是为天后效忠的净莲司。   此时,这司的主人正裹着一条灰白色的兽皮褥子,只露出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来,躺在木马似的老爷椅上摇来摇去,手里拿着的,正是下属们从隔壁坊间撕下来的“裴司使辟邪像”。   画像上的裴司使面容凶煞,秃顶龅牙丑恶如母夜叉,颇有些以恶镇恶、以毒攻毒的意味。   司监堂执事朱雀观摩着裴敏的脸色,试探问道:“近来坊间对大人颇有诋毁之词,可要暗中惩治一番?”   其实,裴敏长得并不像夜叉,若单论相貌,她算得上占尽风华。当今天后曾评论:“敏儿皎如皓月,飘若回雪,恣意不羁有惊鸿之态。”短短数言,已是对她皮囊的莫大赞许。   “这么较真做甚?瞧他们那恨我怕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不失为一桩乐事,真见了着我们,一个个都吓得瑟缩如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竹椅吱呀吱呀,裴敏望着那几张辟邪纸严肃半晌,忽的一笑,兴致勃勃道,“去,把这个粘在大门上,咱们也避避邪。”   “……”朱雀刚毅的嘴角抽了抽,说:“是。”   贴完画像,朱雀拿出簿子,向裴敏进行每日例行的汇报:“宰相郝处俊猝死家中,长安风声四起,说郝相之死是净莲司动的手……”   “郝相那把病怏怏的老骨头,哪里值得净莲司动手?这些流言蜚语恶毒又愚蠢,竟然也有人信,可见长安城的人多半没得脑子,大唐迟早要完。”   裴敏嗤笑了声,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闭眼示意道,“下一条。”   朱雀又翻了一页,继续道:“昨夜子时,圣上秘密诏见一少年入宫,赐百金及乌金佩刀,封为四品羽林中郎将,与之相谈甚欢,至丑正方散。”   裴敏抬起一只眼皮,懒洋洋问道,“秉烛夜谈,礼贤下士……那少年是谁,竟得天子如此青睐?”   “贺兰慎。”见裴敏疑惑,朱雀提醒道,“六年前云麾将军贺兰庆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只留下了一条血脉,便是贺兰慎。前不久天子重审旧案为贺兰家昭雪,追封贺兰庆为忠义公,紧接着便诏贺兰氏遗孤回朝。”   裴敏似乎有点印象。贺兰一族净出自寻死路的蠢货,唯独贺兰庆这一旁支算得上“歹竹出好笋”,一直兢兢业业为大唐守卫边疆,可惜后来出了“叛国”这样的事,祸及子孙……   如今圣上不计前嫌重用贺兰慎为亲信,不知意欲何为。   朱雀翻页,念道:“年前,裴行俭大将军受侍中裴炎诬告通敌,入大理寺狱已有月余,朝中各派正在想法子营救,试图争得先机……”   说这事,还得从去年谈起。   年过花甲的裴行俭率兵再攻突厥,费尽口舌劝降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立下战功赫赫。率突厥战俘入长安面圣时,裴老将军百般请求圣上:“阿史那伏念等人仰慕我大唐威仪,决意弃暗投明,我朝天子素有容人之量,万望陛下能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善待归降战俘!”   圣上大手一挥,说:“朕知道了,裴卿安心养老罢!”   说完,转头就将突厥战俘尽数斩杀于市,一个不留。   裴老将军闻讯,气得几欲呕血!翌日朝会,君臣二人起了嫌隙,吵得不可开交。   圣上自然骂不过老裴,心里正窝着火,又受小人挑拨,越发觉得裴行俭如此护着阿史那伏念,定是与突厥人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遂一怒之下,以勾结外敌之罪将裴将军丢入了大理寺狱,谁敢劝谏便贬谁。   “那群伪君子,不过是觊觎裴行俭手中的军权,又舍不得满身富贵施救,拖了一个月也未曾将人救出。”   裴敏在心里可怜了倒霉的老裴片刻,摆摆手示意:“下一条。”   正说着,忽闻急促的马蹄声穿街而来。   一名穿着束腰圆领袍服的女官勒马翻身而下,锦靴踏过司门前石阶,墨色的披风扬起一地枯叶。她径直入了净莲司,拿出腰间令牌一亮,扬声道:“天后口谕,着净莲司使裴敏听令!”   “哟,穆女史。”裴敏很不走心地打了个招呼,团吧团吧兽毛褥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虚着艳丽的眼笑道,“看来,咱们又有活儿干啦。”   【永淳元年,正月初二   天后密令:抢在众党派动手前将裴行俭将军救出大理寺狱,拉拢这位军中重臣   任务难度:地字级上】   穆女史走后,裴敏将密信丢入炭盆中烧尽,叹道:“净莲司做惯了见不得光的事,救人倒是头一遭。”   “这任务没得缘由。天后想让大理寺放人,搜罗些能证明裴公清白的书信证据,随便找个心腹出面上书都比净莲司方便。”   一旁,朱雀分析道:“再者,裴老将军乃是军中顶梁柱,圣上不可能杀他,不过是因为被老将军直言谩骂,当众损了龙颜,这才关他入大理寺解解气,也许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便会放了。”   裴敏道:“由圣上赦免与被救,并非一回事。天后是想赶在圣上赦免前,卖裴老将军一个人情。如此一来,若是裴行俭知恩识趣,天后在朝中又多了一股势力支持,真真是好算盘。”   现今情势,天后不能冒险直言进谏,可裴大将军之事拖得越久越寒人心,故而只能行非常之招,不计方法,不计代价,将裴大将军救出。   朱雀了然,问:“裴将军在大理寺东狱还是西狱?”   裴敏答道:“不知。”   “有无接应?”   “无。”   有些棘手。   朱雀眉头一皱,低声提醒自家主子:“因郝相之死,圣上对净莲司颇为猜忌,近期也许会借机打压。不如裴司使出城去避避风头,裴公之事就交给属下们去安排施救。”   “你们不行的,裴行俭这件事不能与大理寺起正面冲突,以免让天子揪住把柄牵连天后。”仅是片刻,裴敏心生一计,“长安城的风越大,才越方便我办事。既是不计后果代价,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不是说郝处俊是净莲司杀的么?很简单,让大理寺提审我,送我入狱。”   ……   永淳元年,正月初三夜。   此时大理寺狱的最底层,两点油灯在壁上跳跃,昏暗阴冷中,裴敏跪坐在垫了稻草的褥子上,裹着一袭雪白的狐裘,垂首低眉,正纸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看在天后的面儿上,相比其他褫衣受刑的罪犯而言,她的待遇已是超常奢华。   忽的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在阴冷空寂的地牢中显得格外清晰。裴敏顿笔,漫不经心抬眼一瞧,“咦,陈少卿?你也来啦。”   铁栅栏外站了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绯色官服、腰挂银鱼袋的年轻男子,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他面容周正,剑眉凤眼,两点油灯的火光掠在他的眼中,叫人看不透喜怒。   见到裴敏在写画,陈若鸿目光一沉,以为她在写认罪书,然而提灯靠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认罪书,而是张丑不拉几的母夜叉画像,画像旁边还批注两列狷狂的行草,上书:   【法力无边裴司使,镇宅辟邪保平安】   陈若鸿的目光霎时变得一言难尽。   他微微皱眉,沉默了会儿方道:“裴司使在这,倒过得安逸。”   “尚可,只是这地牢里没有窗,看不到外面的雪景,又孤寂得很。若能让同病相怜的裴老将军来与我做个伴儿,聊聊天,一起痛骂大唐几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裴敏抬眼的样子十分好看,眉形优美不失英气,眼睫纤长,眸如点墨,蕴着惯有的浅浅笑意,却不过是金玉其外,一旦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能让人恨得牙痒痒。   譬如她此时明明言辞恣睢,偏又装出几分廉价的遗憾来,吹了吹那张画技辣眼的宣纸,“怎奈裴公一生战功赫赫,倒落了个和我这奸吏一样的结果,可见做忠臣也没什么意思。”   “你在西狱他在东狱,相隔甚远聊不到一块去,且死了这条心罢。”沉吟了会儿,陈若鸿终于问道,“郝处俊之死,真是你们净莲司做的?”   裴敏捻了捻手上沾染的墨渍,神情散漫,“还没到三司会审的时候呢,陈少卿如此这般,是想以权谋私私审我?”   陈若鸿眉头皱得更紧些。   他说:“寻常犯人来此,都会吐露些秘密作为保命的筹码,因为他们知道若是什么都不说,没了敲打的价值,只会死得更快。”   裴敏慢吞吞道:“你都说了,那是‘寻常犯人’。可我不是寻常人,只要我想走,大理寺困不住我。”   “既如此,等着瞧。”陈若鸿回以冷嗤,吩咐身后狱丞道,“明日会审前,恐净莲司的那群疯狗会来劫狱,务必加派人手看管好她,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狱丞领命称“喏”。   亥时,裴敏在狱中伸臂撑腰,活络筋骨。   众狱吏:“假意放松,裴司使定有阴谋!”   子时,裴敏打着哈欠,趴在案几上瞌睡。   众狱吏:“故弄玄虚,裴司使定有阴谋!”   寅时,大家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松懈下来,守卫之人也哈欠连天,靠着墙打盹儿。   寅正,大理寺被一片鸣锣敲鼓之声惊醒,有人高呼“有刺客”,霎时锣声鼓声,火把通明。大理寺倾巢而动,狱丞率领所有狱吏从四面包抄赶来,一片混乱。   待众人匆匆赶到的西狱一瞧,不由怔愣。   只见地牢紧锁,裴敏正懒洋洋坐在垫了稻草的褥子上,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打着哈欠道:“怎么了这是?着急着忙的,搅了人家的美梦。”   怎么回事?   狱丞脸色变了几变,转身厉声质问道:“方才谁敲的锣?”   狱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说不出来警报最先是谁敲响的。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闹剧过后,狱吏们熬了一整夜已疲惫不堪。狱丞心细,并未放松警惕,指着值夜的小队道:“盯紧她,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于是,众人又提刀拿棍,乌拉拉散去,只留下一队人寸步不离地看守。   裴敏撑着脑袋闭目养神,心里计算着时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牢狱外传来几声闷哼,继而是噗通噗通到底的声响,再睁眼时,那一队狱吏已尽数被打倒在地。   仅剩的一名狱吏走到栅栏前,阴影在他身上褪去,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是司监堂执事朱雀。   朱雀弯腰从昏迷的狱吏腰间寻到钥匙,打开牢门,朝裴敏恭敬道:“属下来晚了,请裴司使恕罪!”   原来方才的锣鼓声只是为了声东击西,朱雀趁乱潜入大理寺狱吏的队伍之中,轻而易举地寻到了关押裴敏的准确位置。   裴敏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稻草,闲庭信步般从大开的牢门中走出。   而与此同时,义宁坊的波斯胡寺上,一名白袍金刀的少年武将迎风挺立,脚踏积雪,背映苍穹,衣袍猎猎,如惊鸿俯瞰长安城池。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背景大唐,有私设架空,大家看得开心就成,切莫考据!   PS:男强女强,但女主的强大并非指武力,有打脸,想写点势均力敌的同僚爱情。   下本开《嫁给残疾世子冲喜》,专栏预收求带走~   一场“贵妃误诊”风波,牵连太医院上下十余名医官。为救身为太医令的父亲,明琬主动请缨,收拾包袱含泪嫁给了宣平侯世子——   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又断了腿的十八岁阴郁少年,闻致。   他敏感脆弱,阴沉疏离,满身冷冽的尖刺,开口字字如刀,非要将自己和别人刺得遍体鳞伤方肯罢休,像块永远捂不热的臭石头。   纵使温柔开朗如明琬,也受不了他阴晴多变的坏脾气……   终于有一天,她决意离开,还自己和他自由。   却不料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闻致狼狈地摔倒趴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死死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若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回身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除非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五年后,明琬牵着“儿子”伫立雨中,看着那个本朝最年轻的首辅大人撑着伞,一步一步平稳缓慢地朝她走来,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兴许到头了。   男主前期脾气很坏很坏,但深爱女主;追妻火葬场,无大虐,主基调甜甜甜(小声) 第2章   寅正,大明宫某处偏殿。   听到大理寺送来的消息,年过半百的皇帝披衣坐在榻上,嘶哑道:“人才交到他们手里不到一夜,就给弄跑了,大理寺都养了一帮什么废物!”   殿中,值守的羽林大将军秦正道:“‘净莲司谋害郝相’之事,本就证据不足,不过趁机打压一番净莲司也就罢了。既是没有性命之忧,裴敏又何须冒险逃狱?”   “她虽狡诈,也不过是狐假虎威之势,翻不出什么大浪。”皇帝揉着秋霜斑白的太阳穴,神情苍老疲倦,“让贺兰慎去处理,朕累了。”   贺兰慎与裴敏皆是年少成名,一个少年肝胆,忍辱负重栖身佛门;一个张扬恣睢,青云折翼却能东山再起……   这两人碰到一起,也不知谁更胜一筹。   五更正值宵禁解禁的时刻,贩卖早点的茶楼和小铺也陆陆续续开门准备营生,路上间或能看到三两菜农挑着担子往西市而去。市坊间檐下低垂的灯笼灭了大半,只余零星两三点昏光点缀在如墨的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渴睡人的眼。   脚步纷杂,火把的光划破了夜的寂静,深巷犬吠中,间或传来卫兵和狱吏们的几声吆喝。   茶肆二楼,裴敏依旧裹着那身雪白亮眼的狐裘,双手拢在袖中,凭栏眺望不远处搜查移动的火把光芒,朝身旁问道:“沙迦那边情况如何?”   朱雀以黑色的三角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粗犷的眉眼,递给裴敏一杯热茶道:“算时辰,应该已经得手。”   裴敏接过茶水小口饮尽,驱走一身寒意,颔首道:“按计划行事,继续诱敌,给沙迦再争取些时间。咱们跑慢些,别把人甩掉了,吊着大理寺那群小耗子满长安跑才好玩儿。”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灯影摇晃,现出对街楼阁上的一道人影。裴敏警觉,抬首望去,随即缓缓眯起了眼睛。   隔着几丈远,可看到对面酒楼上站着个修长高大的人影。   那人上半身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唯有檐下一缕残灯的昏光打在他强劲的腰间,照亮那条工整的镶金躞蹀带,腰带旁的双臂以护腕束袖,一手按着一柄黑鞘金纹的细长唐大刀,另一只手腕上缠绕着一串黑漆漆的佛珠……   四品武将?   方才并无听到可疑动静,他是何时靠近的?   诸多思绪涌上心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暗色朦胧,裴敏却能感觉对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锁在自己身上。   正思忖他是敌是友,一旁的朱雀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他护着裴敏朝楼梯口走去,还未走出一丈远,忽闻背后破空之声。朱雀瞬间拔剑回身,将裴敏护在身后,横剑一挡!   铮——   刀剑相撞,火光四溅!裴敏睁大眼,只见一柄长刀擦着她的鬓角钉入身后墙壁中。   裴敏惊愕,近在咫尺的刀身钉入墙壁半尺有余,整面墙迅速裂开蛛网般的细缝,足以可见拔刀之人力气之可怖!   ……看来,是敌非友啊。   下一刻,对方总算从阴影中走出,足尖一点,攀身几个腾跃间便飞身过来,踩着茶肆雕栏,宛若飞鸿翩然落地,一开口竟是十分清冷好听的少年音:“羽林中郎将贺兰慎,奉圣命缉拿净莲司使裴敏归案!”   贺兰慎……   哦,原来是他。   裴敏露出了然的神情,心道:还以为是什么罗刹修罗。不曾想,竟是如此英俊的少年郎!   面前的少年武将的确一等一的俊美,身量颀长矫健,长眉星目,墨色幞头低低压在眉上,更显得面部轮廓深邃英挺,即便是紧抿着唇不苟言笑,也难掩满身干净沉静的少年气……可惜就是冷了些,一袭白衣在夜色中像是发着圣光般皎洁,仿佛没有七情六欲,即将羽化登仙。   裴敏伸手示意一旁的朱雀勿要轻举妄动,好奇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寒风袭来,撩动贺兰慎的武袍飘飖。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拔-出刺入墙中的大刀负在身后,淡然道:“今夜,净莲司真正要营救之人并不是你,而是裴老将军。”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冷风从二人间呼啸而过。   裴敏缓缓敛了顽劣的笑意,神色多了几分认真,打量面前少年道:“哦?此话怎讲?”   “你逃狱后又不急着出城,反而牵制大理寺和金吾卫主力于市坊间奔逃,引走其所有防守兵力,此举只有一个可能:调虎离山,暗度陈仓。而大理寺狱中值得净莲司出手的,只有裴公一人。”   所有人都以为净莲司是为救裴敏而来,将全部兵力都放在了追捕她之上,殊不知后防空虚,给营救裴将军创造了充裕的时间。贺兰慎抬眼,一锤定音:“我猜此时,裴公已不在狱中。”   前因后果,竟是猜得分毫不差。   被拆穿了“阴谋”,裴敏不急不恼,反将空了的茶杯倒扣在朱栏之上,无赖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有一处疑点,”贺兰慎并不理会她的狡辩,嗓音平静清透,“你是如何劝服裴公,跟净莲司出狱的?”   袖中,裴敏搓了搓略微苍白的指腹,呵笑道:“净莲司救人,这种话说出去谁信?证据呢?若真如此,贺兰大人还在这磨蹭作甚,不如趁早去将裴将军追回来。”   贺兰慎神色不变,刀尖上移抵至裴敏面前,“我的任务,只是负责缉拿你,别的不在范畴。”   天际一线微白,有买馄饨的老者推着小车叫卖经过,树梢的积雪不堪重负坠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双方对峙,护主心切的朱雀已率先出招,短剑与长刀相撞,迸射出一路火花,两人出手的招呼快到化作残影,无法被肉眼捕捉。   朱雀的身手能排进大唐前列,裴敏并不担心他会落败,趁着两人缠斗的间隙,她优哉游哉朝楼下走去。   天快亮了,她得去西市街边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回净莲司补上一觉,觉醒后,刑部那边也该收到太医署呈贡的药方证据,证明郝处俊乃是死于痼疾而非净莲司之手……   至于裴行俭,他是军中老将,屡建奇功声望颇高,天子自然不会真的将他冤杀在狱中。即便发现他被救走,多半只会顺应民心赦免了他。   何况净莲司手脚干净,断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把柄,天子最多借机惩戒裴敏“逃狱”之失,她一向脸皮厚,受得住。   裴敏心中算盘打得叮当响,心情也愉快起来,熟料刚走到楼梯口,便见一条人影如沙袋般飞来,砸断护栏连连滚了十几级台阶,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裴敏停住脚步,看清楚那从尘灰中挣扎着要站立的人,惊诧道:“……朱雀?”   “大人……走!”朱雀勉强站起,呸出一口血沫子,咬牙执剑道。   朱雀败了?   净莲司排名前四的高手竟然败了!   裴敏猛地回身,盯着身后执刀挺立的少年,心中头一遭有了紧迫感:贺兰慎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回大理寺狱。”贺兰慎伫立在夜色中,望向她清冷道。   裴敏收敛神色,试图和他讲道理:“我说,郝处俊之死与净莲司无关,你即便抓我归案,不到几日又会无罪释放,何必多此一举呢?”   贺兰慎不为所动,淡色的唇微张:“请裴司使,回大理寺狱。”   “你这人真是……”   裴敏转身就走,却被贺兰慎扣住肩膀。想也不想,她旋身便是一掌击出!   贺兰慎眉色一动,侧身躲开,继而抬掌回击。他原以为裴敏身为净莲司之首,定是武艺卓绝,却不料她拍来那一掌软绵无力,根本没有丝毫内劲!   贺兰慎眼中闪过明显的讶然,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   裴敏也不曾想贺兰慎竟用了这般力气回击,霎时,她腰撞在二楼护栏上,疼痛之下失了平衡,整个人仰面跌坠了下去!   这可是二楼!   “大人!”   两条身影同时从楼上跃下,到底是贺兰慎快了一步,于半空中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裴敏反应迅速,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反握住贺兰慎的腕子用力一带,两人顷刻间在空中调转方向,变成裴敏在上贺兰慎在下的姿势。   贺兰慎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大,可来不及细想,他的身子砸在茶肆旁摊位支棱起的布棚上,布棚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噼里啪啦倒塌下来。   尽管有棚子缓冲了下坠的力度,落地时贺兰慎仍是背部着地,震得五脏六腑生疼,倒是裴敏则趴在他身上,整个儿以他的身子为肉垫,毫发未损……   身上压着一个人的重量,便是大罗神仙也会疼痛。贺兰慎长眉微皱,总算知道裴敏为何要在半空中调转位置了。   偏生这始作俑者还在恶人先告状,揉了揉被他掌风震疼的肩膀,骑在他腰上得意地笑:“少年郎就是不懂得分寸,这一掌打得本司使好生疼痛!如此粗暴执法,不知本司使要不要去天后面前参你一本呢?”   两人的姿势着实不雅,若是普通少年早就面红耳赤了,可贺兰慎依旧是清冷自持的模样,自始至终连半分局促也无,只冷冷道:“下去……”   一句话还未落音,忽觉头顶一凉,裴敏竟然伸手摘了他的幞头小帽。   贺兰慎倏地睁大眼,檐下一盏残灯照亮寂寥的薄夜,也照亮裴敏张扬恣睢的脸庞。   裴敏也瞪大了眼睛,举着帽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少年武将……   长眉如墨,凤眸绯唇,贺兰慎的五官样貌宛如刻画般俊美。如此近距离,裴敏甚至能看到他眼尾一点极细的朱砂小痣,给他白皙清冷的脸庞添了一分艳色,可惜……偏生是个剃了发的光头。   难怪方才看他的鬓角处,总觉得怪怪的。   不知为何,贴头皮发茬的贺兰慎躺在地上,有种神圣干净的美感,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短暂的惊异过后,裴敏伸指勾着他的幞头帽,眯着眼拉长语调笑道:“呀!原来贺兰大人,竟是个小和尚!” 第3章   贺兰慎推开裴敏翻身坐起,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幞头。裴敏迅速将幞头背至身后,眼里带着挑衅的笑意,继而朱雀飞身下来,挡住贺兰慎的一招,连连退了三步才站稳。   相比朱雀,贺兰慎打得脸不红气不喘,游刃有余。   凌晨呵气成冰,裴敏裹紧了狐裘披风,指尖勾着那顶黑色的幞头,立于暗处不动声色地观摩着贺兰慎的招式。   他的身手少见的漂亮,天生神力而又干脆利落,刀法不似常人那般凶猛阴煞,而是内敛沉稳,上身矫健,下盘稳固,拳拳带风,招招破敌,佛珠串子缠在腕臂上,似是悲悯众生,又似一道禁锢。   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全大唐也屈指可数。   奇怪,为何这些年都不曾听过贺兰慎的名号?圣上究竟是从哪里将他挖出来的?   眼瞅着朱雀快撑不住,再缠斗下去也是无益。何况这般动静,很快会引来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人马,若和那群人起了正面冲突,事情就不是“逃狱”这般简单了……   裴敏擅长及时止损,在心中权衡一番利害,随即直身抚掌,轻喝道:“住手!”   朱雀应声而停,贺兰慎收势负刀,望向裴敏,目光幽深沉静,有种目空一切的强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裴敏勾着幞头晃荡,长叹一声道,“贺兰大人既奉圣命而来,裴某也就不做垂死之挣啦,跟你回去便是。”   “大人!”纵使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不安常理出招,朱雀依旧焦急得不行,低声道,“大人三思……”   反正营救裴行俭的目的已到达,裴敏示意他不必多言,望向贺兰慎:“走么,小和尚。”   “我说你们俩,这就走了?”方才一直缩在墙角的朝食摊主颤巍巍探出半截身子来,指着地上狼藉一片的棚布和摊位,气得胡须乱颤,“我不管你们是情人还是仇家,公仇还是私怨,孤男寡女搂搂抱抱从天而降,砸了我的摊位就不管啦?天子脚下还有没王法啦!”   方才从坠楼,那一方布棚已尽数倾塌,竹竿锅碗折了不少,乱七八糟地躺在泥水中。   “就是就是,要赔要赔!”裴敏不知何时站到了摊主的阵营,勾着幞头晃晃荡荡耀武扬威,帮腔道,“你们羽林卫总不能仗着自己受宠,亦或是年轻不懂事,就肆意毁坏百姓财物罢?”   贺兰慎回刀入鞘,大步向前夺回幞头。直到一丝一毫仔细戴得平稳方正了,他才走到那摊主面前,将随身携带的军中令牌送过去,低声道了歉:“晚辈未曾携带银钱,暂且以令牌抵押,天亮后必定前来赎回。”   说话没有起伏,一板一眼,像个小古董。   正想着,贺兰慎走回来了,示意裴敏:“走。”   裴敏横行惯了,素有恶趣味,平日见着那些古板固执的假正经便想捉弄一番,看着他们抛却清规礼教暴躁跳脚,便比什么都开心。她存心为难,便道:“就这样回大理寺?我这等身份,没有囚车坐么?”   贺兰慎只是静静看着她作妖,像尊跳出凡尘的、没有感情的石像。   偏生裴敏是个不怕死的,偏要试试这小和尚的底线在哪,将他拽入七情六欲的俗世之中。她懒洋洋,半真半假道:“我一天一夜不眠不食,没有车,怕是走不动了。”   片刻的寂静,贺兰慎大步向前,走到裴敏面前站定,一把抓住她的腕子。   见他突然如此,裴敏反倒怔愣了。   路边倒塌的摊位上有麻绳,贺兰慎先刺啦撕下一块薄布包住裴敏的腕子,随即以麻绳飞速缠了几圈打了个缚猪蹄的死结,动作一气呵成。而后,他拉了拉麻绳的另一边,直将裴敏拉得一个趔趄,方沉声道:“现在,走得动了么?”   裴敏看了看被缚住的手腕,又看了看贺兰慎那张年轻圣洁的俊脸,有些一言难尽。   也不知该说这少年无情还是心细,腕上垫了柔软的薄布,减轻了麻绳捆绑的疼痛,只是姿态着实难堪。   “放开大人!”朱雀将‘主辱臣死’的信念发挥到了极致,如狼般瞪着贺兰慎,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贺兰慎攥紧了手中的佩刀。   “干什么,干什么这又是?”裴敏看了眼以缚猪的方式绑住的腕子,气笑了,“把刀收起来,我跟贺兰大人回大理寺一趟,玩够了自会回家。你们先回净莲司,记得让老贾煮一壶好酒,备些好菜,给我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她言辞自信,必定安排好了退路,但朱雀依旧有些犹疑。   裴敏给朱雀使了个眼色,朱雀咬了咬牙,只好领命,艰涩道:“……是,我等静候大人归来!”   安抚好下属,裴敏伸指勾了勾麻绳,笑得没脸没皮:“满意了不,贺兰大人?”   于是,长安街上早归的浪荡士子、商客和菜农便看到这样一幅神奇的景象:天色熹微,残灯寥落,一名清隽挺拔的少年侠士牵着一位双手被缚在身前的秾丽女子穿街而过,场面令人浮想联翩。   好在大唐包罗万象,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没见过?早起的路人见状也不过嬉笑两句,并不曾围观指点,好歹保了裴敏几分颜面。   “羊肉胡饼喽,羊肉胡饼喽!”   “臊子面哎!正宗热乎的臊子面哎!”   天快亮了,早市开放,吆喝声四起,各位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裴敏早就饿了,勾起腹中馋虫无数,便用手艰难地勾了勾绳子,“小和尚饿否?吃个朝食再走?”   贺兰慎脚步不停,背影清冷,没有理她。   “小和尚?少年郎?”   没回应。   “贺兰大人?”   依旧没回应。   “不吃也行,咱们聊聊天儿?你的身手甚佳,师出何人?因何落发出家做了和尚,又因何还俗入朝为官?”   “……”   “莫不是,因为圣上所赐的百金?出家人讲究七情尽断,六欲皆绝,若果真如此,可见你佛性不坚啊!”   “……”   唉,真是个心如磐石,不懂风情的少年郎啊。   裴敏在心中自怜,越发胡言乱语起来:“你这绑人的绳结打得不好。我知道平康坊的小娘子们会打一种风情结,绑起来不会弄伤腕子和皮肤,且越是挣扎得厉害则收束得越紧……要不,我教你?”   贺兰慎总算有了回应,淡然道:“我不介意,把裴司使的嘴也堵起来。”   话音一落,身后那喋喋不休的女人总算安静了。   然而寂静了不到一刻,裴敏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语间透着真诚的好奇:“长安风大,而你没有头发,脑袋不冷的吗?”   贺兰慎:“……”   好在半路上撞见了前来搜查的大理寺人马,贺兰慎总算不要再忍受裴敏的胡言乱语。   狭窄的道上,陈若鸿领着狱吏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又从下属的手中接过火把,仔细打量着前方一前一后而来的二人。   下属警觉,喝道:“前方何人?”   深蓝的晦暗中,贺兰慎身形渐显,嗓音低沉:“羽林中郎将贺兰慎,押逃犯裴敏前来复命。”   贺兰慎的名号,长安城中但凡耳目灵敏些的都略有知晓,陈若鸿也不例外。   面前的少年武将竟从净莲司手下抓回了裴敏,陈若鸿压下心中的诧异,抬起火把一照,裴敏那张张扬欠揍的脸果然从贺兰慎身后探出,笑道:“陈少卿,咱们又见面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裴敏被缚住的腕子上,又看了看牵着绳子另一端的端庄少年……   这画面,噫。   作者有话要说:  永淳元年,正月初四凌晨,水灵灵的大白菜将他的“猪”绑走了。   谈及与贺兰大白菜的初见,裴猪敏表示:年纪轻轻就有脱发困扰,少肝少熬夜。   感谢在2020-03-24 11:53:24~2020-03-25 11: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梨沧 10瓶;嗯 5瓶;略略略 3瓶;路易_二百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长安破晓,天际一线微微的白。   光线晦暗,黎明时的空气又冷又湿。一辆质朴的小车停在宣阳坊万年县馆旁的别院门口,车帘撩开,钻出来一位身穿囚衣、苍颜白发的老者。   老者步履矫健,虎目炯然,花白的胡须蓬乱,压不住身上军人的凛然气势。他顺着侍从的指引入了别院,厅堂内,已有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伫立等候在此。   厅中那人摘下斗篷兜帽,缓缓转过身来,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贵气:“裴卿受苦了!”   老者的目光一变,怔愣半晌,他忙躬身垂首,铿锵一拜道:“臣裴行俭,叩见天后!”   ……   “听说了吗?昨夜,裴大将军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   “谁都想占裴公一份恩情,我等暗中观望了这些时日,倒让别人抢了先!”   “且不管是谁主使的,那人都做了朝中各派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既有人率先出头,咱们只管上书附议,请求圣上赦裴公无罪。”   初四仍是春假期内,未曾复朝,但内朝殿中已挤满了文武百官,三五成派低声议论,皆是为裴行俭一事而来。   圣上关了裴行俭月余,气早消了大半。事已至此,民心所向,再者东突厥贵族蠢蠢欲动,大唐还有用得着这员猛将的一天,他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装模作样颁了道口谕赦免裴行俭的‘忤逆之罪’,只削了他的军功,准其戴罪立功以证清白,这事儿就算揭过。   但朝中的明争暗斗,并不会因此而消弭。   裴敏出狱的那日已是初八,天气暖得不像年初。   从阴森森的地牢中出来,阳光瞬间驱散了她满身的阴寒。裴敏抬手挡在眼前,好一会儿才适应刺目的光线,透过指缝窥视那一线灰蓝色的天空。   其实早在前几日,太医署已呈上口供证明郝处俊乃是死于痼疾,只是刑部那起见风使舵的小人故意压着案宗迟迟不判,这才使得裴敏多享了几日牢狱之灾,光是借送饭之机给她下毒的人,便来了三批。   可惜,纵使刑部和大理寺再不甘心,也只得判了她无罪释放。至于私自逃狱一事,圣上额外罚了她半年俸禄,降职一级。   罚俸禄,那简直能要了裴敏的半条命!   负责送她出大理寺的,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   裴敏还在为那半年的俸禄惋惜,忽闻身边陈若鸿低沉的声音响起,刻薄道:“裴司使好手段,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将我等耍得团团转。”   “陈少卿,这话何意?”裴敏叹了声,一副懵懂惊异的模样,“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过来,裴某可担当不起。”   陈若鸿目视前方,哼了声:“你我之间,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裴司使总是这般借风起浪,当心阴沟里翻船。”   裴敏反倒笑了,“放心放心,都说‘祸害遗千年’,我肯定比陈少卿活得久。”   正说着,她看到了前院石阶前有一小队身着银铠戎服的羽林军,正同大理寺丞交接公文。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着缺胯战袍,头戴黑色幞头,修长高挑,侧颜十分年轻熟悉,定睛一看,不是贺兰慎是谁?   裴敏在心中叹了声“冤家路窄”,也不回避,甚至笑吟吟朝贺兰慎走过,主动招呼道:“贺兰大人,好巧啊!”   听到她的声音,贺兰慎停止与寺丞的交谈,微微侧首,淡漠平静的目光望过来,却没有看向裴敏,只按刀朝陈若鸿颔首致意:“陈少卿。”   陈若鸿官职比他低半级,躬身回礼道:“少将军。”   裴敏一见这些官场的繁文缛节就想笑,一本正经,跟拜堂似的。   她朝贺兰慎道:“那日你送我入狱,怎的今日,还要迎我出门不成?”   裴敏是贺兰慎绑着入大理寺的。虽说麻绳之下“体贴”地垫了布条,但她生来就是睚眦必报之人,故意气他,想看看贺兰慎见到自己亲手所抓的“罪犯”不到几日便无罪释放后,脸上会有如何精彩的表情……   但很可惜,贺兰慎面上一点波澜也无。   裴敏有些失望,视线落在他左腕上缠绕的黑檀佛珠,再扫过他过于干净的鬓角,对这少年的过往经历越发好奇。   倒是贺兰慎身边一名副将被裴敏激怒了,绷着一张黑脸嗤道:“少来小人得志!少将军能抓你一次,就能再抓你第二次、第三次!”   “我是小人,你的少将军又能高尚到哪儿去?”裴敏漫不经心揣着袖子,笑着回击,“我为苟活而为鹰犬爪牙,贺兰大人为权势而还俗入世,所谓‘佛门金刀’,也不过是造势抬价的噱头罢了。说到底都是一类人,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若论拌嘴的功夫,裴敏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   那副将憋了半晌,只脸红脖子粗地吐出一句:“休得胡说!”   自始至终,贺兰慎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清样,眼尾的一点朱砂痣在暖阳下格外抢眼。他不屑于辩解,望向寺丞平淡道:“名册已经呈上,接下来审讯之事就劳烦大理寺费心,贺兰告辞。”   说罢按刀,领着部将有序离去,自始至终唯有丝毫恼怒之色。   按理说,他这样的年纪身居高位,定是难以服众的,然而不过短短数日就能让部下对他言听计从,着实有几分本事。身手也是一顶一的好,难怪天子这般器重他。   “裴司使素来张狂,也有碰上硬茬一天?”陈若鸿打断她的思绪,冷声警告道,“好言奉劝一句,裴司使得罪谁都不要紧,千万不要得罪贺兰慎。他可是圣上派来压你的阎罗爷!”   裴敏想起那夜初见,她伸手夺走贺兰慎帽子时的一幕,短促一笑,半真半假道:“这话劝晚了,我不仅得罪过他,还轻薄过。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个少年郎,有甚打紧?”   陈若鸿望着她张扬疏狂的背影,目光沉沉。   回到净莲司,几名心腹堂主、执事俱候于前庭。   这些年,裴敏的身子一直有些虚弱,此番狱中折腾了几日,虽未曾受皮肉之苦,但到底寒气入侵、疲惫交加,入门后就直接瘫软在躺椅上,脸色微白,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冬末的阳光中。   她握拳轻咳了两声,眼睛倒一如既往的晶亮,对朱雀道:“裴行俭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都如大人所料,东突厥骚乱不断,圣上做了个顺水人情赦免了裴行俭,并未刻意追究。天后已和裴行俭见面,对这次任务十分满意。”顿了顿,朱雀又想起一事,“不过听王止说,这几日大理寺那边联合羽林卫的贺兰慎,弄了一番大动作。”   咦,又是贺兰慎。   “继续说。”   “属下让暗线辗转打探,方得知大人入狱的这几日,贺兰慎的人一直暗中守着大理寺,查处了各党派的暗桩眼线,收归成册后交给大理寺审讯。”朱雀翻开情报簿子的某一页,递给裴敏审查,“自贺兰慎上位后,羽林卫大换血,打探情报不似之前方便,具体内情不得而知,还要请大人裁断。”   裴敏“唔”了声,想起方才在大理寺见到贺兰慎时,他与寺丞交接的名册的一幕,而后脑中灵光一现,所有的疑难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裴敏睁开眼,墨色的眸子里映着疏枝暖光,缓缓道,“刑部和大理寺是以我为饵,钓出各党派潜伏的暗桩。”   因为净莲司网罗天下情报,手里捏着不少朝臣的命脉,所以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调动各方棋子,去大理寺狱打探她的情况。有人想要救她,但更多的是要杀她……   也就是说,凡是因裴敏入狱而蠢蠢欲动之人,多半是有负圣恩、犯了律法,被净莲司捏住致命把柄的奸佞之臣。   再想想这几日牢狱中带毒的饭食,裴敏哼笑道:“我说这几日怎么大理寺狱的防守越发松懈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原来是以我为饵,瓮中捉鳖。贺兰慎守在大理寺狱的暗处,将那些送上门的棋子一网打尽,再顺藤摸瓜,不知要替圣上揪出多少害虫奸吏。”   被那小和尚摆了一道,裴敏屈指叩着躺椅边沿,眯眼‘嘶’了声,意味深长道:“倒是小瞧他了。我这心里,怎的如此不爽呢?”   朱雀一见她这副表情,便知她在心中记了仇。“大人可要进宫,将此事禀告天后?”   “我刚从大理寺狱出来,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边的动静,此时不宜进宫。”说罢,她忍不住低咳,带着略微沙哑的气音道,“别急,别人从我身上算计走的,我迟早会算计回来。”   “大人风寒了。”朱雀尽职尽责道,“我去唤师堂主来诊治。”   “罢了,只是有些疲累。”言罢,裴敏撑着椅子缓缓坐起,嗅了嗅两只衣袖,随即嫌恶地拧起眉头,“噫”了声说,“一身地牢的腐烂霉味,容我沐浴更衣,睡他个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要说:  可可爱爱的我,可以向更可爱的读者们求个收藏吗~(* 第5章   裴敏在狱中染了风寒,躺了几日方缓过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体刚好些,便搬了椅子坐在院中晒太阳,让人将积压的情报逐一念给她听,顺便挑几条值钱的定下下一次行动任务。   “老汪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般敛财如命。”   听到吏部侍郎私见河西富贾的消息,裴敏思忖片刻,从一旁石桌上的托盘里拿了块印有紫金莲纹的人字令牌,朝一旁伫立瘦高个男人晃了晃牌子,“王止,你和朱雀去查查他。按照大唐律法,贪墨之财大过一月俸禄,便可革职抄斩啦!正巧我被罚了俸禄,老汪若是识趣,便知道该怎么做。”   司监堂左执事王止依言记下任务内容,双手接过令牌道:“属下明白。”   一行人正阴恻恻密谋,忽闻平地里传来一个清冷如玉的女音,愠怒道:“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消停会儿!她人还病着,什么天大的事非得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商议?怎么着,净莲司没了她裴敏就过不下去了吗?”   一听到这声音,王止和朱雀俱是双肩一颤,平日里呼风唤雨、掌管暗杀刺探的左右执事一句也不敢反驳,只好脾气地合上情报簿子,给声音的主人让开道来。   裴敏抬眼望去,果然见一紫衣大美人娉娉袅袅走来,便笑道:“师姐!”   当然,此“师姐”非彼师姐,纯粹是因为大美人姓“师”且比裴敏年长几岁,便得了个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号。   紫衣大美人全名唤作师忘情,乃是司药堂执事。她师承白山药王孙思邈门下,擅炼药制毒,一双素手能医活人肉白骨,容颜姣好如天仙坠凡,只可惜出了名的脾气差。   美人瞋目,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重重往石桌上一顿,命令道:“把药喝了!”   裴敏一闻到那股苦涩的药味就反胃,举起袖子懒洋洋往脸上一盖,躺着耍赖:“我早已大好啦。”   “风寒只是表症,五年前的旧疾早已掏空了你的底子,干的又是折寿的活儿,你要是嫌自己命长,也可以不喝。”师忘情美目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敏,蹙眉不耐道,“裴司使是自己喝,还是要我们帮忙?”   裴敏也只有在师忘情面前才会收敛一二,老老实实端起药碗,嗅了嗅,忍着吐咕哝:“这药太苦啦!师姐妙手回春,就不能将药弄得甘甜些么?”   师忘情漠然:“毒-药是甜的,你喝不喝?”   裴敏装模作样嘤了声,捏起鼻子吨吨吨将药一饮而尽,而后苦得直翻白眼。   漱了口,裴敏缓过那股苦涩劲儿,躺了半晌方想起正事儿,有气无力地吩咐朱雀:“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正在收拾药碗的师忘情听闻,姣好的面容冷若寒冰,“你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几天不成么?每天除了算计就是在算计的路上,这样下去,迟早把你自己给作死。”   裴敏讨好般拉住师忘情的手,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就知道师姐疼我!可我刚被罚了俸禄,总得去找人讨回来呀!不然,怎么有银子给师姐买药材和药炉呢?”   师忘情柳眉微蹙,拂开裴敏的手,对王止和朱雀道:“这个人没救了。以后她若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求我,老娘熬夜配出来的药方子,就是拿去喂猪也比用在她身上强。”   说罢,端着药碗冷然离去。   “你们说,是不是貌若天仙的女子都脾气不好?”裴敏撑着下巴,大言不惭道,“譬如我。”   朱雀和王止齐齐额角抽搐,看了眼大门处贴着的“裴司使辟邪像”,不好做声。   沐浴更衣后,裴敏换上浅绯色的束腰圆领袍服,乌发束于头顶,戴上幞头,蹀躞带勾勒出纤细却不羸弱的腰肢,脚踏翘首鹿皮小靴……仿男装而制的女官官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英姿飒爽之意,有种雌雄莫辨的洒脱美感,与裹着狐裘的样子大不相同。   含凉殿外,宫人如木雕石像伫立,仿佛连呼吸都停滞。   裴敏百无聊赖,伸指在雕栏上画圈,不稍片刻便见一名十七八岁的朱袍女官出来通传,含笑道:“裴司使,天后有请。”   这名女官秀美白皙,举手投足娴静如水,颇有大家风范,气质与那一众木头人似的宫婢截然不同,正是武后身边最得宠的另一心腹上官氏。   “上官舍人,有劳。”打过招呼,裴敏跟着上官氏步入殿内。   穿过层层轻纱帷幔,终于在一幅巨大的锦绣山河屏风后见着了武后。   那是个雍容威仪的妇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发髻高耸,蛾眉淡扫,蝴蝶唇描画得精致艳丽,即便两鬓微霜也难掩仪态万方的风华。她朝裴敏招招手,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弧度:“敏儿,过来。”   裴敏行了大礼,这才行至武后坐床前跪坐,仰首望着这个能操控大唐大半边天的女人,弯着眼睛笑吟吟道:“天后气色甚佳,可是有喜事?”   “那喜事,还不是你这丫头带来的么。”武后看裴敏的眼神与看别人时是不一样的,看别人如同看死物,看裴敏是看活物——她聪明狡猾,有趣而不失分寸,亦有几分魄力,仿佛有她在的地方连空气都会活络起来。   大唐的女子,就该是裴敏这般恣意明艳。   武后抬了抬指尖,示意上官氏将案几上的蟹黄饆饠递给裴敏。她将手搭在坐床扶手上,扫过来的视线极具压迫感,“膳房刚做的,敏儿尝尝。”   普通官吏接受天后赐食,往往要匍匐跪地举起双手,将赐食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且只轻轻咬一小口,余下的恨不得烧香供奉起来,以示感激。但裴敏是不讲究那些的,捻了块饆饠就往嘴里送,直率坦然,眯着眼的样子像只狐狸。   武后忽的开口,半真半假道:“敏儿就不怕这点心里有毒么?”   “膳房呈给天后的点心,怎会有毒?天后才舍不得臣死呢!”   裴敏装作听不懂武后的话,依旧慢条斯理地咬着饆饠,嘴角沾了屑,眸子越发飞扬灵动起来,“您常说臣是小狐狸,狐狸有九条命,旁人是杀不死我的。实在万一天后要臣死,也不必费这些周折,知会臣一声,臣给亲手给您递刀子。”   “你啊,总是会逗人开心。”武后伸出指甲嫣红的手,轻轻抚了抚裴敏的幞头,满眼爱怜,“此番营救裴行俭,感觉如何?”   裴敏咽下嘴里的糕点,想了想方叹道:“世道艰难!您瞧,臣好不容易做桩好事,却被陛下罚了半年俸禄,吃穿不济,可见还是做恶人舒坦。”   武后懂了,她这是来哭诉委屈来了。   “放心,该你的少不了你。”武后道,“出宫前去婉儿那领赏,不会比你丢的俸禄少。”   “天后英明!”裴敏笑得张扬,保持跪坐的姿势叉手一礼,“臣愿为天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瞧瞧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简直和太平一模一样。”武后坐起身,脸上的笑意敛了些许,换了个话题道,“今日召你进宫,是有个消息要透给你。”   不是由女官代传,而是武后亲自宣召入宫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消息。   “昨夜我伴圣驾左右,听天皇陛下提及当年收编净莲司的初衷,似乎觉得净莲司越发脱离掌控,想加派一名亲信协管。”武后神情威严淡然,继而道,“此消息,今晨已得到证实。”   裴敏心道:难怪圣上要降她一级职位,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心腹腾位置。   她面上不动声色,笑问:“不知圣上要派哪位高人入净莲司,降妖除魔?”   “陛下口风很紧,具体指派谁还不得而知。”   兽炉里放了沉香屑,淡白的烟雾袅袅升腾,武后闭目,缓缓道:“近来陛下的眩晕之症越发严重,常常气喘难以呼吸,全凭张思邈的药方子才能缓解一二。这时候我做得越多,诸臣和陛下对我的猜忌便越多……他们既是有意瞒着此事,我便当做不知道,但我的东西也绝不容他人觊觎,敏儿,你可知道该如何做?”   哪怕,那个人是他枕边的丈夫。   云翳遮挡住日光,光线有了一瞬的晦暗。沉香烟缕缕散开,如梦似幻,裴敏沉静依旧,惫赖如常,拉长语调笑道:“您放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净莲司,永远是天后的净莲司。”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贺兰慎:不是道,是佛。   裴敏:可惜,你这佛注定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感谢在2020-03-26 11:19:35~2020-03-27 11:0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拳一个小朋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闪闪闪、陋室孤灯 10瓶;19658797、花叶姑娘、路易_二百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靳余回来了。   裴敏从宫里回来,甫一进净莲司,便见一条人影飞扑过来,险些撞上她时又堪堪刹住脚步,兴奋唤道:“裴大人!”   奔过来的人也就十六七岁,身穿墨蓝翻领胡服,束起的高马尾随着步履甩动,身量虽然算不得高大,却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眼眸澄澈没有一丝杂质,是个很可爱的邻家少年。   “小鱼儿回来啦?”裴敏唤他的小名,眼里也带了些明媚的笑意,“此去洛阳一行,可找着自己的爷娘了?”   靳余是洛州饥荒时,被裴敏从饿殍尸堆中捡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有些失望的样子,然而很快打起精神来,笑出腮帮上一点梨涡:“我给大人带回了洛阳特产的梨花春和羊肉干,已经送去您房间啦。”   “还是小鱼儿有孝心,平日没白疼你。”裴敏去武后那儿将被罚的俸禄补了回来,心情正好着,便道,“下去玩罢,我去正堂商议些事。晚上我们一起,让你乌至哥哥烤羊肉佐酒吃!”   乌至是回纥人,烤羊肉的手艺一绝,靳余咽了咽口水,欢呼一声跑开了。   裴敏朝身侧候命的下属道:“朱雀,吩咐诸位执事、主簿,一刻钟内正堂集合议事。”   朱雀领命前去。   裴敏性格散漫,赏罚分明,却不以死板的规矩约束下属,一月也难得去正堂集会一次。司监堂左执事王止察觉到了些许严肃,便问道:“裴司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敏朝正堂走去,官袍明丽,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终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帝后之间生了嫌隙,首当其冲的便是净莲司。”   裴敏三言两语,将今日入宫得来的消息说清,又道:“这么大的动静,净莲司居然全然不知,北衙禁军越发厉害了。”   “圣上的人一旦渗透进来,以后无论净莲司选择哪一方,都势必会得罪另一方。”话虽如此,可王止并未流露太多担忧。   “净莲司这块硬骨头,不是每个人都能吞得下的。”何况天皇陛下病体沉疴,将来是谁的天下还未可知。   思索间已到了议事厅正堂,裴敏望着檐下挂着的黑漆牌匾,唇线微微上扬,“这里已经多少年不曾热闹过了?不管那边派谁过来,且看看到底是他吞了净莲司,还是净莲司吞了他。”   正堂门扇往两边推开,厅内案几后,十余位身穿印有紫金莲纹戎服的下属跪坐。闻声,这群面色或阴冷或凶煞的恶吏一改懒散姿态,收敛神情,直身叉手行礼道:“裴司使!”   ……   连着数日的沉静,宫里一直没有新消息传来,自羽林卫换血,拔了一众暗桩眼线,打探消息也不似之前那般便利。   越是风云变幻之前,则越是风平浪静。   不几日到了上元佳节,长安市坊间提前一日便挂好了各色花灯,像是一夜之间春风入城,吹开了市坊街道上空层层叠叠的灯笼花海。还不到黄昏,已有红男绿女赶早结伴出行,届时灯火通宵达旦,热闹会持续一整夜……唯有净莲司内大门紧闭,与喧闹绝缘。   偏厅前的空地里,裴敏正在审讯新抓的犯人。   那人蓄着山羊胡,身量黑而精瘦,脸上挂了彩,衣襟处也不知沾了谁的血,此时正被手脚朝上绑着,背部朝下,整个人如同一只烤全羊般被缚在粗长铁钎上,身下不到两尺处就是一大盆未点燃的炭火。   这火若是点起来,便是一头整猪也会烤熟。   男子吓得面色发白,仍拼死挣扎,瞪眼咒骂道:“你们这些净莲司走狗,啖狗屎的蛆虫败类!有本事杀了老子!”   裴敏不急不躁,等男子骂累了,方翘起尾指掏了掏耳朵,散漫道:“骂得好。只是你可知道,净莲司如何处置嘴巴不干净之人?”   朱雀接上话茬,故意阴声道:“口出恶言者,当漱口刷牙。只不过刷牙的器具不是柳条也非茶叶,而是布满了尖锐铁钉的刷子。这一刷子刺入嘴里,不消几下,牙龈舌头都会被搅个稀烂,直到碎肉和着鲜血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牙齿颗颗脱落,那才罢休。”   方才还在挣扎咒骂的男子果然僵住了身子,睁大眼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披着“正义”外皮的贪生怕死之徒,稍稍一吓唬便原形毕露。裴敏哂笑,端详着男子色厉内荏的狼狈模样,“常远,洛州曲县人士,家中有一花甲老母,妻儿双全……老汪若是识趣,就应该奉上银两买回净莲司的情报,好保住他老人家的官帽。可惜,他竟傻到派你夜潜净莲司偷盗证据。”   裴敏轻飘飘揭了他老底,直到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惧意,方笑吟吟问:“说罢,你家主子见了河西富贾高家多少次,收了他多少钱财?”   男人张了张嘴,复又闭紧。   “不说?”裴敏点头,给了朱雀一个眼神,示意他处置。   朱雀拿来了火把,作势将炭盆点燃。   渐渐的,热浪蒸腾而起,扭曲了空气,男子垂下的衣裳下摆已经有了烧糊的焦味,汗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下滑,全部沁入衣领之中。偏生净莲司的恶鬼罗刹们还体贴地转动铁钎,力求使得他受热均匀。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男子被这阵仗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哑声哀求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小人只是负责替汪侍郎联络高家的中间人……并不知晓他们密谈什么!这次偶然间听……听高家人提及,想以美人、良田相赠,求汪侍郎举荐……举荐高家嫡子入吏部门下为官!”   断断续续说完,男子已是喘气如牛,张大嘴虚弱道:“就、就这些了……求大人们饶过小人!”   这厮狡猾。裴敏知道他并未说出全部实情,所吐露出来的口供不过冰山一角。   不过净莲司有的是时间,裴敏也没打算真的“大烤活人”,便摆手示意王止将炭盆挪开,转头问朱雀,“供词都记好了?”   朱雀点头称“是”。   正说着,忽闻前院传来争吵,继而是砰地数声闷响,似是有人打斗。裴敏寻声望去,果见青檐上隐隐有尘土扬起,司内潜伏的高手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赶去。   “怎么回事?”裴敏顾不得还绑在铁钎上的疑犯,扬声问。   一名下属匆匆而来,躬身道:“回裴司使,门外有羽林卫的人执圣上御笔亲书的文书而来,说是新上任的净莲司督察使。”   “他们进来了?”   “不曾,沙迦大人领着青鸾和狄彪镇守门口,与羽林卫起了冲突。”   来得这么突然?   朱雀问:“来的是羽林卫的谁?”   下属摇头:“不认识。”   王止道:“应是谢寄北。”   朱雀不赞同:“谢寄北年轻,来者必定位高权重能震慑众人……我猜是将军秦正。”   听二位部下争执,裴敏突发奇想,不正经道:“不若赌一注?来,押大赌圣上派来的是羽林卫将军秦正,押小则是长史谢寄北!”   秦正与谢寄北皆是羽林卫中的骁勇老辣之辈,深得天子倚重,派他俩来的几率最大。   对于自家主子的跳脱顽劣,净莲司上下早习以为常,何况有一等高手沙迦和狄彪坐镇,羽林卫的人要进这扇门并不容易。   便不再紧张,王止率先压了二两碎银,道:“押小,谢寄北。”   朱雀丢了一颗银锞子:“押大,秦正。”   下属们:“押大……”   “谢寄北……”   “秦正……”   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石凳上一分为二散落了不少铜板银钱,一群没有去观战的闲人围着裴敏,押注押得不亦乐乎。   唯有那衣裳焦黑的山羊胡疑犯还绑在铁钎上,孤零零的,颇有些哀怨。   约莫片刻,打斗声明显朝偏厅方向而来。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继而一条人影撞开偏厅庭院的大门,直直飞了进来,背部着地滚了一圈迅速挺身而起,抬袖狠狠蹭了蹭划了一道血口的铁青下巴。   裴敏认出这名部下,不由眉尖微挑,怔了会儿方问道:“狄彪,没事罢?”   “老子能有什么事!”狄彪声如洪钟,肌肉虬结,站起来足有九尺多高,宛若巨人般提着重剑一顿,喝道,“小兔崽子,爷爷跟你拼了!”   门口,一条修长熟悉的身影缓缓踏过石阶而来。   裴敏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然而还未等她看清楚来人的脸,一旁的狄彪艰难抱起院中贮水的青铜水缸,霎时他脖子及臂上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借力转了两圈后将铜缸狠狠朝门外来人掷去!   这缸少说也有数百斤,普通人根本无法撼动分毫,纵使高手如云的净莲司中也只有狄彪能搬动一二。   铜缸带着呼呼风响而去,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要死了。   裴敏仅存的一点良心发现,思忖自己是否纵容属下闹得太过了?虽说要给新官一个下马威,但她并不打算在自己的地盘闹出人命……   正想着,只听见嗡的一声闷响,门口那人竟徒手接住了那只几乎半人高的铜缸!那么重的东西,他只是朝后退了半步,膝盖微屈便顶住了。   此人天生神力,世间罕见!   四周死寂。   他半截身子都被铜缸遮挡住,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铜缸边缘一放……又是咚的巨响,铜缸坠地落稳,震得地面颤了三颤,扬起一地尘灰。   黄灰弥漫中,一条银铠白袍的身影绕过铜缸而来。   他仿佛于混沌中破出的战神,先是黑靴迈出尘雾,继而是武袍下摆、镶金的蹀躞带,再是墨色的束袖护腕及缠在左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   最后,是一张冷清英挺的少年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戳了戳小和尚结实匀称的臂膀,不屑道:“光力气大有甚用?智慧才是人最厉害的武器。”   贺兰慎不说话。   然而将来……   被贺兰慎轻而易举打横抱起,且挣脱不得的裴敏:……终于知道力气大有什么用了。   (PS:不提倡“铁钎烤人”的法子,好孩子不要学习哦!)   感谢在2020-03-27 11:09:52~2020-03-28 12:4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渔矶 5瓶;路易_二百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咦,小和尚?”短暂的怔愣过后,裴敏再次感叹冤家路窄。   她猜到了圣上会从羽林卫中调人来净莲司,唯独没有猜到调过来的会是贺兰慎——一个入官场才半个月的佛家少年。   按理说,贺兰慎在羽林卫有大好前程,不该“流放”至净莲司。   日落时分,长安街市陆陆续续点了花灯,如同星河宛转流淌。   天色黛蓝渐浓,颓靡的夕阳与新生的灯火交相辉映,橙黄的暖光洒落,空气中的尘埃都成了浮动的碎金色。   “我奉圣命兼任净莲司督察使,还有谁要立威的,尽管上来。”贺兰慎站定,隔着半个庭院与裴敏对视。   那双眼深不见底,霎时间裴敏竟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沙迦呢?”她玩着指间的铜钱,压低声音问道。   大概方才扔缸耗尽了力气,狄彪握着重剑的手微颤,不爽哼道:“屋脊上。”   说来也巧,恰时一人从屋檐跃下,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地上,拔-出腰后交叉悬挂的两柄波斯弯刀,缓缓朝贺兰慎走去。   这人身穿西域异族服饰,一头棕褐色的茂密鬈发,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见的灰蓝色,麦色的皮肤如豹子般矫健,嘴角带着痞气的笑意,看似漫不经心,浑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是凶悍非常,实力绝对凌驾于狄彪之上。   这就是来自波斯的第一高手,净莲司司狱堂左执事,沙迦。   贺兰慎单手按在刀柄上,摆出备战的姿势。几名羽林军也纷纷拔刀,对准缓步逼近的沙迦。   见状,净莲司内或坐或立的下属们也直起身,如狼环伺,恶狠狠盯着羽林卫的人。   两派人各自对峙。   分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弯刀和唐刀撞在一起,发出龙吟般的铮鸣声。数招过后,沙迦和贺兰慎各自后退两步站稳。   气氛正胶着,忽闻远处暮鼓声声,酉时到了。   “时辰到,收工了。”裴敏慵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她打着哈欠起身,抻了抻双臂,挥赶净莲司众人道:“还杵在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灯,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   沙迦率先收了刀,杀气消散,竟不再管那群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只痞笑着走向裴敏,耸肩摊手道:“没钱啦,裴司使借两个钱银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涨价呢!”   他的长安官话带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裴敏将手中的铜板丢给他,沙迦嫌少,撇着嘴走了。   狄彪狠狠瞪了贺兰慎一眼,也走了。净莲司的下属们纷纷去拿石桌上的赌钱,却被裴敏拍开。   她将那些零散的铜钱银两归拢揣入袖中,笑吟吟道:“来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谢寄北,大小通杀,庄家赢!”   下属们这才察觉上了当,挥手“吔”了声,四散开去。   聚众赌博,散漫轻浮;说杀就杀,说散就散;将无将威,兵无兵规……几个羽林卫的人看到净莲司的人如此作风,俱是目瞪口呆。   庭院空荡起来,唯有那铜缸突兀地立在阶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还被绑在铁钎上,没人管他。   太阳完全沉没,光线逐渐晦暗,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立,听到少年的嗓音稳稳传来:“赴任文书在此,请裴司使过目。”   即便刚经历一场恶战,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清朗,没有丝毫起伏。   随行的副将趁机向前,耐着性子,将装有文书和官印的锦盒捧至裴敏面前。   “上元夜吉日,净莲司不揽活了。”裴敏一副懒于应付的样子,伸出纤白的五指置于唇边吹了吹,对送到眼前的锦盒视若不见。   捧着盒子的副将欲怒,忽闻角落里传来一个人的呼救声:“羽林卫大人!大人救救小人!”   贺兰慎寻声望去,看到了绑在铁钎上的男子。男子满脸烟灰,衣服下摆被烧焦了,毛虫似的抱着铁钎挣扎扭动。   贺兰慎剑眉微蹙,问道:“此人所犯何错?”   “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罚他。”裴敏过了好半晌才回应,抬眼瞥他,眼中蕴着恶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绳结眼熟么?还是跟你学的呢。”   绑住男子的是缚猪蹄的结,和那夜贺兰慎绑裴敏回大理寺狱的如出一辙。   贺兰慎道:“审问刑罚之事,当属刑部和大理寺职责范畴。”   裴敏瞪大眼,佯做惊异:“呀,是么?这么说来,他们岂非要感激我侠肝义胆为其分忧?”   她这般说黑为白,贺兰慎一时无言。   “贺兰大人好像不大开心?那就好,你不开心我才开心。”裴敏轻笑,凝望少年的脸色,试图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细微的情绪变化,“你所见之人,是不良人集结的恶鬼修罗;你所立之地,是长安城最黑暗的炼狱深渊。愿贺兰大人在此官运亨通,早日超生超度!”   “裴司使不必试图激怒我。”   贺兰慎一语道破,又道,“同僚为官,你我之间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议交接事宜。”   裴敏装作没听见,慢悠悠朝外走,扬声吩咐:“来人,将这疑犯关入水牢,直至他吐干净真话为止”   “裴司使!”身后传来羽林副将的怒喝,“你身为下级当协助督察使熟悉环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抛下上司一走了之!”   裴敏头也不回地出门去,笑得越发猖狂。   入夜,上元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花灯在头顶汇成光的海洋,东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摊,卖面具、卖吃食、卖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将道旁占得满满当当。各色男女来来往往,买花灯猜灯谜,或是挤在平康坊的楼阁下争相抛掷红绡绸缎、头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怜……   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戏,裴敏站在人群外围驻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么‘滚钉板’‘碎大石’的老把戏,假得很。他们若见过牢狱里哀嚎的犯人,尝过真正的筋脉寸断、肉烂骨碎之苦,便没兴致操这样的营生了。”   靳余手里拿了个胡麻饼咬着,闻言满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时也能像朱雀、沙迦他们一样出任务捕犯人?”   裴敏失笑:“等你再长大罢,小孩儿。”   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开话题道:“贺兰慎那边,裴司使准备如何处置?”   裴敏道:“按计划来,静观其变,先摸清楚他的底细。沙迦不是……沙迦呢?”   “我在!我在这!”沙迦高举一只手,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显然又是仗着一张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   他擦了擦脸,爽朗一笑,用带口音的汉话问道:“什么事?”   裴敏好笑道:“问你今日与贺兰慎交手,几分胜算?”   “他力气很大!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远不及他身手厉害。”一谈起下午交手的那少年,沙迦眼睛都亮了几分,赞许道,“若是一对一单挑,我最多五分胜算。裴司使,那少年是个天才!”   也就是说,贺兰慎那小和尚竟能和净莲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   裴敏拿起路边摊位上售卖的鬼面面具,罩在脸上比划一番,复又放下,继续朝前挪动道,“我倒越发期待了,且看看这小和尚会出什么招数,镇住本司的一帮妖魔鬼怪。”   “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谁来监督,沙迦的心永远都属于你,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下属!”说这话时,‘最忠诚的下属’此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旋转起舞的胡姬,还抽空吹了声口哨,与胡姬眉来眼去。   裴敏十分感动,回应他……   “滚。”   一行人玩到子时方归,净莲司内已没有了贺兰慎和其部将的身影,唯有交手时打碎的瓦砾、破损的围墙被修缮好了,水缸也恢复原位。   看来贺兰慎的人不住净莲司,也好。   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后半夜,朦朦胧胧睡下,感觉刚合眼没多久,便听见庭院中传来了催命符似的大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脑壳疼。   不一会儿,鼓声停,有人沉声高喊道:“少将军有令,起床,点卯!”   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懒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没醒。   小和尚要完。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8 12:40:49~2020-03-29 12:0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渔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536761 100瓶;Biu 2瓶;茴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净莲司殿侧有块不大的校场,贺兰慎领十余亲卫,从天色漆黑的卯时站到晨光熹微,集合大鼓两刻钟一敲,净莲司上下无一听命前来,即便有几个起得早的路过校场,也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一番便走了。   残星寥落,天色微白。   “少将军,快辰时了……”随行校尉严明看了眼空荡萧瑟的校场,尴尬道。   贺兰慎没说话。又听严明愤愤提议:“要么,卑职将他们挨个揪出来!”   “不必。”贺兰慎挺身伫立在清冷的晨曦中,戎服上都蒙了一层湿气,却没有丝毫不耐,“只需揪住净莲司里威望最高之人,其他人自会安分。”   “少将军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严明想,莫不是要把裴敏从榻上拽出来,杀鸡儆猴?   可她是个女的呀!   说来也巧,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从侧门围墙上翻下来,歪襟斜带,打着哈欠脚步虚浮地往寝所方向走。   这人一头张扬的棕栗色鬈发,腰后十字形交叉挂着两柄波斯弯刀,正是在平康坊的脂粉堆里厮混了一夜未归的沙迦。   “来了。”贺兰慎低声,话说间已顺手拔-出严明的佩刀,用力一掷。   刀刃离手,迅如闪电,嗡的一声钉进院墙之中,堪堪挡住沙迦前行的道路。   沙迦瞬间酒醒,眯着眼四顾,喝道:“谁?!”   视线与贺兰慎交接,沙迦恍然。他垂首看着距离自己胸口仅有半尺的刀刃,眨眨眼,又屈指将雪白的刀刃弹得叮当作响,随即摇头道:“这刀不好,我不要。”说罢要走。   自己的佩刀被嫌弃了,严明脸色霎时难看,心想:谁要送你刀?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波斯人的脑子和裴敏一般古怪!   贺兰慎唤住沙迦,握着黑鞘金纹的细长唐大刀道:“左执事,来切磋。”   沙迦眼底疲青,满身酒气,挥手道:“改日……”   “你胆怯了。”贺兰慎逆着屋脊上的一线晨光,将右手从刀柄上松开,似是轻视。   “我害怕?哈,我害怕?”沙迦被激起了斗志,回手搭在腰后的双刀上,躬身抬眼,宛如野兽蛰伏,咧嘴笑道,“小兄弟,若是哥哥不留神伤了你,你可不要哭着鼻子去找大唐天子告状!”   咚咚咚,咚咚咚,大鼓急促擂响,间或夹着刀刃碰撞的清越声、或远或近的谈话声,吵吵嚷嚷一片。   裴敏从被褥里伸出头来,将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天已大亮了。   寝房门外传来靳余刻意压低的声音:“嘘!你们小声点儿!裴大人还在睡觉。”   裴敏脑袋昏沉,长发凌乱,闭眼还想睡,却被吵得睡不着,便索性起身唤道:“小鱼儿!”   “大人?”靳余的身影映在门扇上,问道,“您醒了吗?”   清晨有些冷,裴敏披着被褥坐在床榻上发呆,声音沙哑道:“外面何事吵闹?贺兰慎的人还在?”   “嗯!”靳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新来的上司在和沙迦大哥切磋,二人打起来,大家都在观战!”   又打起来了?   到底是血气方刚,一天天的就知道逞能斗勇。   裴敏轻笑,而后忽觉不对劲:贺兰慎并非沉不住气的人,为何突然要和沙迦决斗?   ……莫非故意挑战净莲司内第一高手,意在以实力震慑众人,又可闹出动静引众人前去观战集合,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外头的谈论声和助威声越来越盛,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交手是多么精彩激烈。裴敏挣扎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按捺住凑热闹的心思,掀开被子下榻穿衣。   梳洗完毕,她拉开高柜,伸手拿起一件翻领的胡服,想了想,又将这件常服收回柜中,转而取下一旁衣架上熨烫好的浅绯色女官服穿上,束好腰带,长发束成一髻后戴上幞头,裹上网巾透额罗,明丽飒爽,噙着笑推门而出,顺着靳余的指引朝校场方向走去。   果然热闹!   裴敏走到围观人群的最里头站定,只见校场中心两人过招拆招,拳脚如疾风骤雨,不相上下。沙迦出拳击向贺兰慎的面门,却被对方抬掌包住,化掉他那一拳力度,再借力往自身方向一扯,沙迦顿时一个趔趄……   裴敏眯眼,啧了声:“这个沙迦!”   一旁的靳余感叹道:“新来的这位大人好年轻,身手却好生了得。从未有人能与沙迦战上半个时辰!”   “左执事杀他!”净莲司的恶吏们挥舞拳头呐喊。   “少将军威武!”十几个羽林军也振臂高呼,但他们势单力薄,助威声很快被更大的呐喊声淹没。   拳风,脚风,呐喊声,小小的校场热血沸腾。   “这样打下去,何时才有胜负?”朱雀不知何时站到了裴敏身边,低声道。   “不如,来赌一把?”裴敏故技重施,不正不经地招呼下属道,“来来来,押大沙迦赢,押小贺兰慎,买定离手,本司使亲自坐庄啦!”   大家才被骗过一次,已然不上当。有人道:“昨日他们才打成平手,今天想必也是不分伯仲,左右又是‘大小通杀庄家赢’!”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裴司使,小的们俸禄微薄,您就别坑我们了!”   裴敏哈哈大笑,顺着话茬说道:“既是没有胜负的比斗,看着也无甚意思。”说罢,她抬手于空中击掌三声,扬声道,“停手罢,再打下去净莲司都得给你们拆了。”   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校场,贺兰慎的目的达到了,闻言收手而立,不再恋战。   沙迦斗红了眼,趁着贺兰慎收手之时狠狠扬拳揍去!   “沙迦!”裴敏一声轻喝。   昨夜沙迦留宿平康坊,大概闹了整晚没睡,不知被娘子、歌姬们灌了多少黄汤,此时脚步虚浮招数混乱,身手不及清醒状态的七成,再打下去未必有胜算……   旁人不明白,裴敏却是知情。她得稳住净莲司的军心和颜面。   沙迦的拳头距离贺兰慎的鼻梁仅有一寸,堪堪顿住,扬起的拳风呼呼作响。他苍狼般灰蓝色的眼中满是不甘,龇牙一笑,将青筋暴起的拳头放下,说:“小兄弟,我们之间还没完。”   贺兰慎没理会他,单手按着佩刀,淡漠沉静的眼睛环视围观众人,沉声道:“各领头执事,厅堂集合议事!”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净莲司众人刚见证了一场旗鼓相当的决斗,胸中热血未凉,此时听贺兰慎发布集合命令,一时尴尬,想走又显得气量小,留下又太掉面子,不由齐刷刷望向裴敏,等她的裁决。   裴敏慢斯条理整了整袖子,笑道:“都看我作甚?贺兰大人是奉圣命而来,自然要给圣上颜面,都去正堂候着罢,本司使还等着吃朝食呢。”   她发了话,众人才三三两两朝正堂走去。   见他们眼里只有裴敏而无贺兰慎,严明心中不爽,张嘴欲斥,却被贺兰慎低声制止。   一旁,裴敏朝靳余道:“小鱼儿,去将李主簿和师姐唤来,一同议事。”   天大亮了,春寒萧索,云翳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与贺兰慎擦身而过之时,裴敏开口道:“没想到你这小和尚,也有几分狡猾,竟想到这样的法子。”且挑沙迦最疲惫的时候下手,足以震慑净莲司。   “多谢谬赞。”贺兰慎身穿牙色戎服,腰束黑色蹀躞带,幞头外包裹着一块绛罗帕,那样抢眼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容英挺白皙,眼角的小痣风华无限。   校场里没了闲杂人等,裴敏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老实说,你卯时敲鼓扰人清梦,我以为你这小和尚是撑不过今日的,未料不仅撑住了,还站稳了第一步。”   贺兰慎看着裴敏,青色发茬的鬓角淌下几滴晶莹的汗水,腕上缠绕的佛珠温润流光。他冷峻道:“你该唤我大人。”   少年郎一本正经的模样甚是有趣,裴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好不张扬恣意:“大人?你哪里大?”   话蹦出了口,方觉有歧义。   贺兰慎看了她一眼,眸色有些凌寒。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大人?你哪里大?   贺兰:哪儿都大。   裴敏:……咳,我是说你的的年纪!   贺兰:我是说我的力气……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感谢在2020-03-29 12:05:27~2020-03-30 11:5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 10瓶;路易_二百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裴敏直觉贺兰慎会错了意,却并不打算解释,在大理寺狱中被算计的仇,她可一直记着呢!   遂稀奇道:“原来你也会生气?我还以为你是尊石像呢!”   贺兰慎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越过她而去。   二人各怀心思入了正堂,净莲司内领了职位的皆已到齐。   “裴司使。”   “裴司使!”   众执事纷纷朝裴敏躬身行礼,皆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贺兰慎,间或抬眼看他,也大都带有些阴恻恻的敌意。   贺兰慎倒沉得住气,按着佩刀坦然走向前方主席之位。   主席之上,只有一张案几,一个席位。裴敏越过贺兰慎,率先在案几后盘腿胡坐,招呼一旁立侍的靳余道:“小鱼儿,看茶。”   她坐姿过于洒脱不羁,贺兰慎身后的严明看不下去了,不满道:“少将军官职比你大,乃是上级,按礼当上座。裴司使坐在这个位置,怕是不妥罢?”   裴敏曲肘搁在案几上,道:“我是一司之长,不坐这坐哪儿?坐你身上?”   “你……”严明气得直瞪眼。   偏生座下一片哂笑,严明更是脸红脖子粗,额上的青筋突起,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贺兰慎道:“裴司使如若喜欢站着议会,也可。”   裴敏这才收敛些许,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让出半个席位来,笑道:“哪能让贺兰大人站着呢?快请坐,这地盘我舍一半与你。”说罢,还挑衅似的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案几是长形的,约莫四尺来长,尽管如此,让出来的一半也不宽绰。贺兰慎落座,必定与裴敏比肩咫尺。   纵使大唐风气开放,大多男子对女子仍是带着骨子里的轻视,更遑论是出自清规戒律森严的佛门弟子?   裴敏料想贺兰慎不屑与她同席,有意让他为难。可未曾想小和尚眼也不眨,将佩刀往案几上一方,便直身正坐下来。   两人并排而坐,妖艳与清冷、端庄与不羁形成惨烈的对比。   堂内细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以怪异的目光打量这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人。   反倒是裴敏愣住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清了清嗓子,朝众人道:“傻站着作甚?都坐罢。”   裴敏本想让靳余重新加一个位置给贺兰慎,想想又作罢,显得自己露了怯似的。她换了个姿势,支棱起一腿,手搭在膝盖上,侧首看着贺兰慎线条流畅俊美的侧颜,目光落在他眼尾的朱砂小痣上,低声调笑道:“小和尚,你的佛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如虎,不要近女色吗?”   两人距离近,说话像是耳语般奇怪。   贺兰慎坐姿端正如高山之雪,岑寂道:“佛言戒色,是不近色,而非不近女。”   裴敏道:“女人不是色么?”   贺兰慎说:“色是淫邪,男女皆有,不应以偏概全强加于女子身上。心无邪念,所近之人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裴敏细细琢磨着他这番话,竟品味出几分禅意来。她接过靳余递过来的茶水,捧在鼻端嗅了嗅,却不饮下,只笑道:“你这几句倒颇有些眼界,不似那些总拿女人比‘祸水’的庸人。”   贺兰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静睿智的眼睛扫视座下众人,趁着他们安静下来的间隙,沉声道:“在下羽林卫中郎将贺兰慎,今奉圣命为督察使协管净莲司。今后同僚为官,皆为大唐社稷谋福,当患难相恤、荣辱与共,还望诸位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   他官话说得有模有样,净莲司各领事要么低头抠手指玩茶盏,要么歪身坐着发呆,显然是无拘无束惯了,并不吃新上司这套。   裴敏在一旁咬着唇哂笑,还未笑完,忽见贺兰慎的视线投来,望着她道:“贺兰初入长安,对座下诸位不甚了解,还望裴司使做个引荐。”   许久的寂静。   过了好半晌,裴敏摇晃着茶杯,慢悠悠抿了几口,才道:“此乃裴某职责所在,贺兰大人抬举了。”   说罢,她抬眼,霎时间变了气场,扬声道:“净莲司主簿李静虚,司起草命令,礼仪待客,账目出纳考核之职。”   左侧第一张案几后,一名三十上下的儒雅男子应声直身,朝主席之位一拱手,墨发以玉冠半束,广袖青衣,神情不冷不淡,颇有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   贺兰慎微微颔首,以示明了。   裴敏摩挲着杯沿,目光投向下一位:“司药堂掌事师忘情,掌全司上下医药炼毒、治病扶伤之职。”   紫衣大美人端坐,冷冷投过来一瞥,不耐道:“快些说完,炉子里的药汤要糊了!”   “司狱堂左执事沙迦,右执事狄彪,掌管缉拿审讯事宜,贺兰大人都已见过,我便不再多做赘述;司监堂左执事王止,右执事朱雀,掌管潜伏暗杀、情报刺探……”   笑面虎王止朝着贺兰慎的方向一叉手,朱雀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当做招呼。   “司器堂左执事乌至,右执事楚希,掌管兵器锻造冶炼、司中一应物件的供给。”   一名身穿窄袖胡服、蓄着蜷翘胡髭的回纥人起身出列,一手抚胸躬身行礼;楚希是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于座上直身叉手,上下级间就算正式相识了。   “还没完呢,贺兰大人!接下来我要介绍的这位,可是我们净莲司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介绍完各心腹,裴敏反手将身后的靳余拽过来,硬推他上前,笑道,“靳余,净莲司内第一的高手,兵不刃血便能逢凶化吉。”   闻言,贺兰慎的目光落在紧张不已的靳余身上,见这少年比自己年纪还小,便问道:“是何职位?”   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气势过于清冷神圣,靳余有些胆怯,直往裴敏身后躲,摆手磕巴道:“无、无职位,裴大人说等我长大了,再、再让我当差……”   “小鱼儿莫怕,挺直了腰板说话!”裴敏伸手将他的腰拍直。   这少年指节干净,没有习武所留的老茧,脚步不稳,并非练家子。贺兰慎一眼将他看了个透,又问:“有何本事?”   “没、没什么本事……”靳余下意识要往后缩,想起裴敏方才的话,又鼓足勇气挺直腰板,“就是会吃,会做点心……”   裴敏大笑起来。不止裴敏,座下的各执事也爆发出善意的笑声,靳余更窘迫了。   贺兰慎皱眉。能留在净莲司的人,不可能是无用之人。   正想着,靳余弱弱的声音飘过来,不确定道:“……运气比较好,算不算本事?”   “故弄玄虚。”严明忍不住插了一嘴,冷笑道,“小孩儿,你且说说你的运气如何之好?”   靳余想了想才说:“射覆赌钱,从未输过。下雨不湿,天晴不晒,出门捡钱,逢凶化吉……当然,只是碰巧而已啦。”   “哼,骗鬼呢?官门中人怎可妖言惑众!”严明看了贺兰慎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道,“来赌正反,破你谣言,敢吗?”   靳余看向裴敏。裴敏鼓励他道:“有何不敢?”   座下狄彪和沙迦等人也纷纷起哄,大声道:“要是小鱼儿全猜中了,你的赌注是什么?”   “点到为止。”贺兰慎道。   严明点头称‘是’,转头问靳余:“当差时辰内不赌钱,你想要什么赌注?”   靳余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就细声道:“我是净莲司内年纪最小的,大家都拿我当亲弟弟对待,可我也想尝尝做哥哥的滋味。所以若我全对了,你三天内见着我,都要唤我一声‘哥哥’,可好?”   “你赢了再说!”严明屈指一弹,铜钱打着旋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在他手背上按住。他面色严肃地盯着靳余,问,“正或反?”   靳余下意识看了裴敏一眼。   裴敏将视线从严明手上撤回,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笑道:“看我作甚?尽管答便是。”   “正?”靳余‘呃’了声,试探道。   严明松开覆着的手,见到手背上的铜钱,面色变了变。   “怎么样?猜对了没有?”   “说话啊!”   座下几个凑热闹的纷纷起身伸长脖子,比靳余还着急结果。   铜钱正面朝上,“开元通宝”四字格外显眼。   严明不服,咬牙道:“不过凑巧罢了!再来!”   又一次抛掷,这次靳余有底气了些:“正。”   再抛,“反!”   “反!”   “正!”   五次全中,最后一次抛掷,严明狠狠按住铜钱,盯着靳余道:“最后一次,我就不信了……”   “……”靳余面色犹疑,许久没回答。   “如何?猜不中了?”严明松了一口气,面露得意。   “你掌心里没东西。”靳余道。   “什么?”严明明显一僵。   靳余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说,你手里没东西,铜钱被你藏起来啦!”   严明看怪物似的看着靳余,松开手,手背上空空落落的,果然没了铜钱。   众人忍不住鼓掌叫好。   严明喘气半晌,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再来!”   “严明!”贺兰慎喝住部将,“够了。”   “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怎么做到的?耍了什么手段?”严明睁大眼,百思不得其解,久久回不过神来。   “愿赌服输,快叫小鱼儿哥哥!”裴敏起哄,严明的脸涨得通红,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没关系的,你若怕丢脸就私底下再叫我。”靳余贴心道。   裴敏看热闹不嫌大,火上浇油道:“小鱼儿乃天降祥瑞于净莲司,逢赌必赢、逢战必胜,兵不刃血便可化凶为吉,怎么样,严校尉可领教到他的厉害了?”   严明说不出话来。   正闹腾着,冷不防撞上贺兰慎探究的眼神。   他淡漠的眼睛通透深邃,坚定强大,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障。裴敏掉开视线,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轻浮笑道:“小和尚这般看着我作甚?”   “你心虚了。”贺兰慎一语道破。   裴敏一顿,随即笑得东倒西歪:“我心虚什么?不过是怕你看我上瘾,动了凡心。”   作者有话要说:  转发这只团宠小鱼儿,三天内必有好事发生!   大伙儿猜猜小鱼儿成功的秘诀是什么,猜对有奖,时效一天~   感谢在2020-03-30 11:51:15~2020-03-31 11:3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颜辞镜 10瓶;Chocolate_Wings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贺兰慎皱眉,没有理会裴敏的轻佻,转而望向靠门口的一个空位,问道:“有人告假没来?”   裴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了然,指腹摩挲着杯盏半晌,方道:“那是李婵的位置。那丫头孤僻害羞,是不大参与这种场合的,贺兰大人勿怪。”   “姓李?”贺兰慎下意识在脑中搜寻了一番李室宗亲中的女儿,未曾听过有个叫“李婵”的。   裴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道:“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去了,有甚稀奇?李静虚不也姓李?”   贺兰慎垂眼,拿起案几上的名册翻了翻,找到李婵的名字,发现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祖籍宗系、父母兄弟一栏皆是空白,是最先跟在裴敏身边的“元老”级人物。   他合上册子,问裴敏道:“她可是司中编外吏员?”   “不是。”   “是家属亲眷?”   “也不是。”没想到贺兰慎会如此谨慎,揪着李婵不放,裴敏便笑着改口,“算是家眷罢,我妹子。”   贺兰慎狐疑地看她。   裴敏道:“认的,不行么?我偶尔发发善心,也会捡些没人要的小孩儿当做弟弟妹妹之类,怎的只允许你普度众生,不允许我做个好人?”   “若只是如此,正堂议事厅内不会留有她的位置。”贺兰慎道,“裴司使在隐瞒什么?”   “……”明明这么俊美的少年郎,怎的如此敏锐不讨喜?   裴敏歪着身子笑,勾起的嘴角颇有些嘲讽的意味,“都说净莲司内不是恶人就是怪人,以后慢慢的你就懂了。”   两人同坐一席,本就挨得近,交谈时像是在低声耳语。座下的狄彪性子急躁,一拍案几浑厚道:“小将军到底还有无话说?若无事,我等就散了!”   贺兰慎稍稍正色,问:“司中各职和人员名录我已大致了解,只是不知每日议事时辰和地点是如何安排?”   狄彪道:“哪有什么固定的时辰地点?裴司使何时心情好便何时处理情报,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午夜,有时在庭院,有时在厅堂……”   裴敏干咳一声,给狄彪挤眉弄眼,示意他莫乱说话,结果却被贺兰慎抓个正着,忙收敛表情。   “还是要定个时辰地点。”贺兰慎发声,沉吟片刻,正色道,“每日辰时三刻,于此地议事,诸掌事不得无故缺席迟到,一应大小事务、情报任务,皆要商议后方可行动。”   “辰时?太早了罢……”裴敏不满。天冷嗜暖,天热嗜睡,怎么着也要巳时才起得来。   贺兰慎道:“五品大员朝会,卯时便要进宫面圣。”   裴敏笑笑不语,心想:我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又能奈我何?   这念头刚在脑中浮现,一旁的贺兰慎像是施了读心妖法似的,轻描淡写补上一句:“若有无故缺席不服管教者,扣当月俸禄。”   裴敏一僵,眯着眼,阴恻恻地警告小和尚:“敢扣我俸禄,我和你拼命!”   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失态,贺兰慎嘴角微动,情绪稍纵即逝,“裴司使大可以试试,你的月银经得住几次扣。”声音虽然沉稳依旧,面色却不似之前冷硬肃然。   第一次议会,贺兰慎并未逞官威为难净莲司上下,只初步定下规矩,交待了闲杂事宜,就放他们自由散去,各司其职。   散了会,靳余留下来收拾正堂。   他将茶盏茶壶果盘等物放入木质的托盘中累好,这才费力地搬起托盘,下颌抵在累积的茶盏上,艰难地往厨房走。   严明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一下闪到柱子后躲着,一下又从假山后探出个头来,誓要揪出靳余“逢赌必赢”的内幕真相!然而躲了老半天他才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   靳余不会武艺,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跟踪。   他搬着茶盏走到厨房檐下,刚上石阶,屋檐上就忽的掉下一块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他的脚后跟不远处……若他再走慢半步,就要被瓦砾砸中了!   “呼——”靳余听到动静转身,看着地上的碎瓦片道,“好险好险,碎碎平安!”   而后眼睛一亮,蹲下身将托盘放置一旁,从地上捡起一物,对着天空照了照:“咦,碎银?谁掉的?”他拿着那一钱碎银四处看了看,又挠挠头,茫然自语道,“算了,等会儿交给裴大人,看有没有人认领罢。”   遂又搬起茶盏托盘远去。   墙角后,目睹全过程的严明目瞪口呆,一副信仰被碾碎的震惊样。他五指死死抠着墙皮,喘息着无声呐喊:“当真是出门见钱、逢凶化吉!这运气也太神了罢!”   正抓狂着,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沉稳清冽的嗓音:“严明。”   严明猝不及防双肩一颤,忙垂首站好,立于一旁恭敬道:“少将军。”   见他面色有些古怪,贺兰慎眉头轻皱,问道:“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严明嘴角抽搐道,“少将军有何吩咐?”   “随我来。”贺兰慎道。二人一前一后去往议事厅,所经之处皆是青檐黛瓦、长庭广院,墙砖斑驳陈旧,阴凉沉寂,连一声鸟鸣声也无。   贺兰慎路过道旁绿植,忽的停了脚步,望向叶片上静止的一只虫子。   严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恍然道:“是只蝗虫。”说罢挥舞手臂,将蝗虫扫落在地,一脚塌扁。   贺兰慎眉头轻皱,似有顾虑。   半晌,他问严明:“据今晨观察,你觉得净莲司中谁最厉害?”   “厉害?”严明满你脑子都是靳余捡钱的样子,下意识答道,“那个叫小鱼儿的少年罢,他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贺兰慎投去深沉一瞥,严明忙收拢思绪认真道:“若论功夫,唯那个波斯人沙迦能与少将军匹敌;若论城府,主簿李静虚倒是个让人猜不透的;若论脾气,当属司药堂的师忘情了。”   贺兰慎不语。   严明忐忑道:“属下眼拙,若有看不准的地方,还请少将军明示!”   “你可曾想过,这么多高手,为何却对裴敏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当年裴司使接手净莲司时,方十六岁,短短五年间便能制服众多高手、将净莲司发展到如今规模,可见绝非一般人。”   贺兰慎按刀,指腹下意识摩挲着刀柄,腕上缠绕的佛珠串子温润内敛。他道,“善于用刀之人,永远比刀剑本身可怕。”   严明语露不屑:“五年前丁丑之战,裴沧海和裴虔父子战死,净莲宗覆没,若非裴敏踩着父兄的尸骨投靠了武后,卑躬屈膝苟延性命,净莲司使之位怎么轮得上她一介女流来坐?不过是卖了良心,靠天后撑腰罢了。”   “永远不要从别人的嘴里去了解一个人。”穿过庭院,贺兰慎又问,“你还记得六年前御前献武,仅用半个时辰便打败众多高手、摘得花球的那少年么?”   “当然!得花球,赐金刀,长安游侠的盛宴,谁不记得?”说起这事,严明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又疑惑,“可那得了金刀的少年不是裴家长子、原定的净莲司使裴虔么?与他妹妹裴敏何干?若不是丁丑年净莲司谋逆遭受围剿,裴虔年少战死,净莲司就不会是他妹妹的天下了。”   贺兰慎闻言,不置与否。   议事厅内,裴敏枕着情报簿子瞌睡,做了个梦。   梦中还是裴家最鼎盛的时候。   河东道以南,天色湛蓝,阳光明媚,太行山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下,一名身穿绛色戎服的少年策马踏过浅溪,溅起碎玉般的水花无数。他高举着手中的御赐金唐刀,笑得张狂:“裴敏,想要金刀就来哥哥这抢啊!看你追不追得上!”   “裴虔——”一名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女策马怒奔,气恼道,“你自己睡过了头就来抢我的东西!当心我告诉阿爷!”   “你去告啊!索性告诉阿爷,我这金刀是如何来的!”   “裴虔!裴虔!!”   “裴虔……”裴敏头猛地一点,从梦中惊醒,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明媚的眼中似蒙着一层沉重的云翳。   “裴大人,您睡着啦。”案几前,靳余跪坐倾身,有些担忧地说道,“是做噩梦了吗?我听您嘴里一直叫着‘赔钱赔钱’的……”   裴敏怔忪,半晌才缓慢一笑,揉了揉眼睛,直到揉散眼底的阴翳,这才喑哑道:“是啊,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的金刀丢了……”   “是您挂在卧房里,日日擦拭的那把吗?”靳余好奇道,“您一向身体不好,不能习武,那刀是谁送您的呢?”   裴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望着靳余脸上隐现的梨涡,问道:“你今年十六岁了?”   靳余心想,莫不是裴大人终于要收我当差啦!遂点头如啄米:“嗯嗯!”   忆及往事,裴敏感叹道:“我有个兄长和你一般,也是十六岁。”   靳余愣了愣,语气有些许失望:“裴大人又诓我啦!您年纪比我大,您的兄长自然比您年纪还大,怎会和我同岁呢?”   这次,裴敏垂下眼,撑着下巴许久才说:“他永远停在了十六岁。”   靳余的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顿时难过得不行。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讷讷道:“裴大人,我……”   裴敏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抬眼,散漫如常的目光投向门口,凉凉笑道:“原来,贺兰大人有听人墙角的习惯。”   靳余回头,门口伫立的清朗少年不是贺兰慎是谁?   左右被发现了,贺兰慎索性迈入议事厅,朝案几后的裴敏走去,语气带着些许歉意:“非是有意。”   他本来是想避开些的,但听到“金刀”二字,便忍不住驻足入了神。   裴敏哼了声:“听到了多少?”   贺兰慎少见地犹疑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真话:“从卧房里的金刀开始……”   “小和尚,你过来。”裴敏半眯着眼,笑意有些冷,看得出是极其介意此事,“看我不把你那不懂事的耳朵咬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靳余:裴大人,贺兰大人也有金刀哎!你们是不是……   裴敏冷笑:没有!不可能!别胡说!   贺兰慎:哦?那昨夜“咬”我耳朵之人是谁?   感谢在2020-03-31 11:34:52~2020-04-01 12: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靳余缠着严明,让他履行赌约叫自己“哥哥”。   严明被闹得烦了,才极其含糊快速地咕哝了声:“靳兄!”   靳余那小傻子也不介意,心满意足地走了。   严明替贺兰慎搬了张空余的案几上来。大概为了彰显上下有别,他特意将案几朝前挪了半尺,居裴敏案几的左前方。   贺兰慎在案几后正坐,取了净莲司近几年处理的卷宗文书一条条审读。   裴敏还在芥蒂刚才的事,心中莫名翻涌难平。   她将自己的案几推上前,与贺兰慎的书案齐平,案几木腿摩擦地面发出“刺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厅堂内显得有些刺耳。   贺兰慎翻页的手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有出言指责,依旧认真专注自己的事。   气氛正古怪,便见乌至和王止勾肩搭背,并排笑着进门来。见到贺兰慎也在厅中,两人俱是愣了愣,有些犹豫该不该进来。   “何事?进来说。”裴敏率先开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案几。   王止看了贺兰慎一眼,见裴敏没有反对,方呈上一纸沾了血迹的罪状道:“裴司使,疑犯常远已尽数招供。据他所述,自上元元年至开耀元年七年间,汪侍郎私见高家约六七次,收金银珠宝数万,私建别院宅邸三处,大多挂在他的妻妾舅子名下掩人耳目。房契账簿等证据皆藏在汪府书房的暗格内,您看接下来……”   “人证先看好,物证交予我上报大理寺。”贺兰慎眼也不抬,翻着卷宗道。   王止又看了裴敏一眼。   “贺兰大人好不讲理。”裴敏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罪状上,却一字也没看进去,只短促一哼道,“人是净莲司抓的,供词是净莲司审出来的,到头来却要你去大理寺邀功。如此抢功,怕不妥罢?”   “裴司使这话才叫不妥。净莲司上下一体,皆为天子分忧,当不分你我。”贺兰慎道,“属于裴司使的,贺兰绝不居功。但缉拿朝廷命官绝非小事,当上报大理寺备案,不可僭越。”   裴敏哂笑:“什么事都让大理寺和刑部做了,那净莲司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若净莲司不复存在,于你而言并无损失,但对于司中百余口人而言却是灭顶之灾。贺兰大人入净莲司才两日,吃相未免太心急了些!”   贺兰慎终于将视线从卷宗上调离,忘了裴敏好一会儿,才说:“你就是这般看我的?”   裴敏道:“不然呢?”天子派心腹监管净莲司打得什么主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偏生这小和尚还做出这副表情,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贺兰慎并未多言解释,转过头,垂着眼的模样更冷清了些。   “按贺兰大人说的做罢。”裴敏改主意了,合上罪状,想借机试试贺兰慎的秉性。   王止领命退下,乌至还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裴敏,一会儿又看看贺兰慎,随即捏着卷翘的胡髭道:“二位大人吵架啦?”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一怔,又不约而同住了嘴。   “……”裴敏缓过神来,自顾自沏了杯已经凉透的茶,问乌至,“你有什么事,一并说了罢。”   “裴司使,司中没钱用啦!去年年底修缮翻新花去了不少银两,加上在执行任务中死去的吏员抚恤金,近来长安城外蝗虫猛增,粮米越发昂贵,已经是入不敷出。户部那边卡着春季的俸禄不曾发放,司中储备已坚持不了七日。”   说到这,乌至想起了以往惯例,贼兮兮问裴敏:“要么,还是像以前那般放几条情报出去,换些赎金?”   “噗。”裴敏险些一口茶喷出,瞥了乌至一眼:这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   然而贺兰慎何等聪明,思绪稍稍一转便明白了。   净莲司有着全长安最完善的情报网,大的不说,便是城中飞进来一只苍蝇也逃不过净莲司暗探的眼睛。大概以前司里周转不过来的时候,裴敏会纵容吏员会将手里揪着的把柄放出去几条,自有人以重金乞求净莲司销毁罪证,以此牟利。   “以前净莲司刚在长安落脚,诸多规矩还不甚完善,有这样那样的纰漏也是正常的。不过,如今既有贺兰在大人坐镇净莲司,我们哪还会愁钱花?”   裴敏打了个马虎眼,随即转移话题,望向贺兰慎年轻完美的侧颜笑道,“裴某听闻,当初圣上赐金百两召你回朝。可贺兰大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想来这百两重金也只是放在家中蒙尘,倒不如散了它积些功德,救司中上下于冻馁苦难之中。这百两黄金,我们也不好意思全要,总得留些给贺兰大人将来娶妻成家……这样罢,你赏给我等九十九两,留一两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如何?”   一谈到钱,她越说越来劲,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笑得东倒西歪没个正形。   贺兰慎由着她胡言,一目十行看完卷宗,淡然道:“裴司使还是去抢罢。”   裴敏:“……”   话虽如此,之后某日辰时议会,裴敏打着哈欠进入正堂,随即被厅中央摆着的两口大箱子闪到了眼!   两口沉甸甸的红漆大箱子里,堆满了一吊一吊码放整齐的铜钱,少说得有几百两。裴敏登时清醒了,走过去摸了摸堆积如山的铜钱,又摸了摸,这才缓缓走向主席之位,问早已等候多时的贺兰慎道:“贺兰大人,你这又唱得哪一出?”   满座下属俱是同样的疑问,厅内从未有过的安静。   贺兰慎端坐如松,幞头下眉目如画,腕上佛珠内敛,全然是与年纪不符的睿智沉着。他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议事开始。我既已奉天子令协管净莲司,就应与诸位同荣共损,故将天子所赐百金折换成现钱供司内吃穿用度,以解燃眉之急。”   话音一落,满座沸腾。   说实话,连裴敏自己都不相信。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她缓缓撑着案几坐下,朝身侧之人投去讶然一瞥,“百两金,可换铜钱一千吊,够你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买房置地、逍遥快活了……你认真的?”   同时她也很清楚,贺兰慎并非哗众取宠之人。这一百金、千吊钱,小和尚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不曾有丝毫留恋。   待厅内的议论声渐渐平息,贺兰慎才继续道:“两口箱中有现钱五百吊,另有五百两银铤交予李主簿代管,用于司中物资供给、抚恤慰劳事宜。有要支取者,须得将用途、数额上报李主簿,并由我与裴司使同意后方可通行……”   贺兰慎一口气订下诸多规矩条例,使得净莲司内账目管理越发严谨明晰,而座下众人莫敢不从。   这个青灯古佛下熏陶长大的少年,强大沉稳,心思缜密,虽没有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却如玉石般温润流光。   他是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后起之秀。裴敏不得不承认这点,亦不甘心。   二月初,春社。   今年的春社日忧心忡忡,蝗虫泛滥成灾,啃噬树木庄稼,长安城以南几十里地皆被吃得寸草不生,想来是去年末至今年初未曾霜冻下雪的缘故,虫卵孵化,转眼就成遮天之势。   为求灭蝗消灾,天子于太社祭祀散斋,天后陪伴左右。除文武百官外,贺兰慎与裴敏皆受邀在列,只不过各事其主。   “净莲司终究是朕的一块心病,虽说天后助朕良多,但到底是武家外戚,朕不能留下这么大一块后患给李氏子孙。”   圣上满脸疲惫,呼吸杂音颇多,强撑着接过内侍跪呈的药丸就水服下,方温和看着殿中躬身的少年,“此次灭蝗你好生表现,为自己积攒威望,才能早日将净莲司握于股掌。”   与此同时,偏殿后。   “天后懿旨:此番灭蝗,你必须打败贺兰慎夺得首功,决不能让天皇陛下抓到废黜净莲司的把柄。”   水榭中,穆女史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冷脸,低声道,“贺兰慎的堂叔和叔祖乃是死于天后之手,此人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裴司使记着,若他不能为己所用,便送他去九泉之下与贺兰氏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留一两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如何?   后来,裴敏看着束起头发的贺兰慎递过来一两金子和聘书,陷入了沉思……   感谢在2020-04-01 12:38:33~2020-04-03 12:3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此次灭蝗赈灾,净莲司乃是代表天后抚恤臣民,故而司中上下穿了齐整的吏服,皆是头包罗帕幞头,身穿暗色印紫金莲纹的戎服,一个个凶神恶煞气势逼人,与一旁整齐静候的羽林卫相隔几丈远,互相看不顺眼似的,形成泾渭分明的两块阵营。   “凭什么要和净莲司的野狗一起干活,真是晦气!”羽林卫中有人小声嘀咕。   狄彪听见了,本就凶悍的面容更狠了些,将肩上的长柄网兜一顿,喝道:“你们这群瘟鸡在嘀咕什么?大声些说出来给爷爷听,爷爷教你做人!”   “我等不屑于奸吏为伍!”   “呸!不孝孙倒嫌弃起爷爷来了!你们不想和我们一起,我们还不想和你们比肩呢!”   “贺兰大人,要不还是两队分开行事罢?”严明看了校场中吵成一团的两派人一眼,提议道,“这水火不容的架势,放一起怕会惹出祸端。”   吵闹声越来越大,净莲司那群痞子甚至扬拳要揍人。贺兰慎皱眉,刚要发话镇压,却听见身后一个倦懒的女音传来:“羽林卫的诸位既是瞧不起净莲司,不如来打个赌罢!”   贺兰慎回首,便见晨曦中,身穿紫金莲纹的吏服的裴敏拢着袖子缓缓而来。   她头戴一顶垂纱帷帽,姿态一如既往慵懒不羁,春日的风撩起她帽檐上垂下的薄纱,明媚的眉眼和含笑的朱唇若隐若现,仿佛云层藏月,雾水拂花,有种与平日不同的朦胧英气。   “贺兰大人早啊!”裴敏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   羽林卫的人早已被裴敏那番话激起了斗志,不依不饶道:“裴司使,你要赌什么!”   严明乘势道:“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不若就赌今后的净莲司到底由谁做主,裴司使敢么?”   “玩这么大?”裴敏讶然道,随即垂下眼久久不语,似是忖度。   “怕了?”严明得意,总算吐了一口恶气。   “严明。”贺兰慎按刀注视,保持着一贯的清醒冷静。   贺兰慎知道裴敏绝非等闲之辈,想要阻止这场莫名的赌局,然而已是来不及。   “赌就赌。”裴敏指尖绕着腰间垂挂的银香囊,慢吞吞说,“就怕你们输不起。”   “赈灾救民,岂能做赌局儿戏?”贺兰慎发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莫名令人信服。   “少将军,净莲司的恶徒除了杀人告密之外并无赈灾经验,又不得民心,而羽林卫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断不会输。”严明不甘放弃,低声道,“若能兵不刃血地收服净莲司,于少将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咬什么耳朵呢?”裴敏故意提高嗓音,使得在场众人都能听清楚,“此次蝗灾,以长安城外东南方最为严重。这样,贺兰大人领羽林亲卫五十人往东,我领净莲司吏五十人往南,谁最先、最快消灭蝗灾则为赢,输了的便不可再争权,要任他差遣……如何?”   贺兰慎还未回应,场上两派已是热血沸腾,挥臂称好。   裴敏很会煽风造势,为稳住军心,贺兰慎便不再坚持拒绝,只道:“我可以应了你的挑战,仅是你我二人间的较量。灭蝗之事关乎国运,不可弄虚造假。”   “那是自然。”裴敏颔首道。   沿着长安主街出城,市集上基本看不到卖新鲜蔬果的老农,唯有每家米坊前排着长龙般的队伍,待米坊门一开,便争相推搡涌进抢买米面,踩踏有之,打架有之,谩骂争吵有之,买一升米跟打仗似的,不稍片刻便引来巡城的官兵吆喝维持秩序。   蝗虫吃尽了菜苗粮食,长安米价哄抬,一切都乱了套。   出了城,方知蝗灾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城郊十几里地几乎看不到丁点绿意,密密麻麻的大肚蝗虫仿佛沙尘席卷而来,竟形成硕大的阴云铺天盖地,连日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耳畔尽是昆虫翅膀扇动的沙沙声,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道旁、田地里、树上,到处都是指节长的蝗虫栖息,几乎无立足之地。   已有数百近千的官吏、百姓散布在寸草不生的田地中,自发取了网兜扫帚等物捕杀蝗虫,然而收效甚微。   贺兰慎率先下了马,立于官道上远眺这看不到尽头的虫灾,眉头少见地紧紧皱起。平日里再睿智强大的少年,在面对天灾时,也不过如蜉蝣般渺小。   “自这往南十五里地至王家村,由净莲司负责。”贺兰慎立于黄沙之中,俊朗的眉目也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吩咐道,“严明率小队继续前行,自东郊道口往东灭蝗。”   裴敏跟着下马,吩咐靳余将净莲司的旗帜插在地上做标识,以示身份。   她抚掌示意,对拿着工具踟蹰张望的众吏道:“别干瞪眼,都动起来罢,能杀一只是一只。”   话音刚落,人群里传来一声冷嗤。   裴敏闻声望去,敏锐地察觉到狄彪的情绪不对,笑问道,“狄执事,这大清早的谁欠你钱啦?”   狄彪肩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长柄网兜,满脸横肉凶声道:“我等皆是净莲司一等一的高手,乃是为刺探情报、暗杀潜伏而生,怎可如田舍村夫一般去捉蚂蚱!且这虫密密麻麻的,何时能完?”   裴敏知道他心气高、脾气躁,平日是最不服管教的。   她不慌不忙,笑意不减,直待狄彪骂骂咧咧完了,方道:“古人云‘茫茫众生,皆如蝼蚁’,如此看来,你平日杀人抓人也不过是抓了只蝼蚁,同样是虫子,怎的蚂蚱就不行啦?”   她满嘴歪理,又莫名在理,一番话将狄彪堵得哑口无言。   “老狄,你可闭嘴罢!敢和裴司使顶罪,这不是自取其辱么?”王止拍了拍狄彪壮硕的肩背,笑着安抚道。   众人一阵哄笑,狄彪怒道:“滚!笑你老子!”   裴敏也跟着笑,忽然感到一抹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侧首一看,果然是贺兰慎。   知道他是在观察自己驾驭下属的技巧,裴敏也不介怀,反而伸手将帷帽上的薄纱撩起,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来,散漫轻佻道:“好看么?要夸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我可不稀奇。”   贺兰慎调开视线,说:“世间女子鲜少有裴司使这般,脸皮厚的。”   未料他端着一副清高自持的架子,却也会开玩笑。裴敏觉得有趣,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严明已领着小队先一步赶往东郊灭蝗,贺兰慎暂且留在原地,正向田垄间指挥督查的县官询问蝗虫习性和灭蝗的方法。   裴敏四处溜达了一圈,而后下了地,悄声走到一身官袍俊俏的少年身后站定,唤道:“小和尚你看,这是什么?”   说罢,她忽的亮出了手中的木棍。   贺兰慎下意识回首,一眼瞧见了小木棍上挂着条沾着新鲜泥土的小蚯蚓,眸子瞬间瞪大,身形绷紧,猛的后退一步避开。   裴敏本来是想给他看看泥块中的蝗虫卵,而小蚓虫只是不小心夹杂在了其中,却不料贺兰慎如此大反应,不由怔愣。   贺兰慎绷着一张年轻的俊脸,眸色深沉,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惊恐并没有逃过裴敏的眼睛。   她故意举着木棍晃了晃,新奇道:“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贺兰大人,竟然怕蠕虫?奇怪,你们佛不是讲究‘众生平等’,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放生的么?怎会如此厌恶我手里的东西?”   “裴敏!”贺兰慎呼吸全乱,竟是叫了她的全名,可见的确是动了气。   他扭过头避开视线,不去看裴敏手里的东西,缠着佛珠串子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许久才哑声道:“它没有心,没有眼,没有嘴,没有温度手足……”   “所以觉得可怕?”裴敏笑得胸口疼,面纱在尘土黄沙中鼓动。   贺兰慎的索性背过身去,宽阔的双肩微微起伏,显然是在调整呼吸情绪。裴敏笑够了,方将手中的木棍丢至一旁,道:“不逗你了。你若不害怕了,便去看看土壤中未曾孵化的虫卵,要治虫灾,还需本末兼顾。”   再转过身来时,贺兰慎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清冷道:“我去东郊,此处就交给裴司使。”   说罢,大步朝前跃上官道,翻身上马,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将。   “还是要有七情六欲,才像个活人哪。”裴敏嘀咕了一声,朝贺兰慎一骑绝尘的背影挥挥手,扬声道,“小和尚,记得我们的赌约!”   “裴司使,这样下去根本杀不完这些蝗虫。”王止擦着汗,将一筐断翅残腿还在不停爬动的蝗虫抬过来,“您有什么好法子就快说罢,属下们都怪累的。”   裴敏看了眼仍满天乱飞的虫,故作深沉道:“法子?还未想到。”   “没想到?”王止险些一个趔趄跌倒,“那您应什么赌约?”   还赌那么大一局!   裴敏不在意地摆摆手,“法子总会想出来的,急什么?先将这东西倒入那边的野池中溺死罢,看着怪恶心的。”   她负手张望,看到不远处的草庐,便道,“你们先应付着,我去那边看看。”   草庐里住的是一家四口,瘦骨嶙峋的老妪坐在篱笆旁咳嗽,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光着腚在院中玩蝗虫,另有一个黄瘦憔悴的年轻媳妇在院中简易搭成的灶台旁烧火做饭。   见到裴敏穿着一身光鲜贵重的紫莲官袍进来,屋内四人皆是停住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看向她。   裴敏叉手一礼,取下帷帽道:“我是天后派来灭蝗赈灾的女官,叨扰几位,想来讨碗水喝。”   紫莲官袍是净莲司独有,长安城远近无人不识,即便寡闻如山野村妇,也是认得那官袍上绽放的莲纹的。   两个孩子不懂事,婆媳二人倒是局促紧张起来。媳妇将染了黑灰的手使劲儿在自己破旧的衣裳上擦了擦,这才讷讷道:“您且稍等……”   趁着媳妇去打水的功夫,裴敏笑吟吟问那目光浑浊的老妪道:“老婆婆,家里的男人呢?”   老妪合拢双手,颤巍巍道:“大人体恤,老妇的男人死了,儿子在帮着官府杀蝗虫。”   “近来长安米贵,您灶上所煮的是何物?”说罢,裴敏掀开锅盖一瞧,顿时怔住。   热气弥漫,破铁锅里蒸着一大碗蝗虫。   “没粮食吃了,十里八村都在吃这个。”老妪讪讪,显出不安的样子,“也拿不出什么招待大人……”   “贞观二年蝗灾,太宗亦是生吞蝗虫以止灾情,您吃的是和皇帝陛下一样的东西呢,都是为灭蝗出力。”裴敏数言化解尴尬,而后又道,“不过,我听闻蝗虫油炸之后撒上少许盐和椒粉,更为好吃,可以一试。”   老妪道:“大人说笑了!咱们贫苦人家,哪买得起那么多油盐啊!”   正说着,妇人端着一只缺口的搪瓷碗走来,手抖得厉害,说:“只有自制的粗茶,大人莫嫌弃。”   裴敏道了谢,接过来那碗浑浊的茶水抿了一口。   “裴大人!”靳余小跑而来,脸蛋红扑扑的,扛着网兜趴在篱笆栅栏上,“吃午膳啦!我带了胡麻饼,您要么?”   王止跟在靳余身后,亦是满面尘灰狼狈不堪。他看着院中优哉游哉喝茶的裴敏,无奈道:“属下累得半死,裴司使倒来这逍遥了。”   “你们来得正好!”裴敏朝妇人老妪拱手作别,又塞了一钱碎银在玩蝗虫的小二儿手中,这才重新戴上帷帽推开篱笆门而出,笑吟吟道,“我想到一条妙计。”   ……   当天傍晚,疲惫不堪的羽林卫小队回到净莲司交还器具,甫一进门,便见净莲司上下围着一口大锅嘻嘻哈哈闹腾着,似是在烹饪什么。   与满面红光的净莲司吏员一比,羽林卫的诸位一个个灰头土脸,如霜打过似的蔫。   “他们怎么收工这般早?”严明莫名愤怒,不平道,“还在司中大搞宴席!”   “咦,贺兰大人回来啦?”裴敏听到动静,举着一串从油锅中捞出的炸物慢吞吞走去,“正好,来尝尝这长安城中绝无仅有的美食!”   贺兰慎略显疲惫,垂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竹签,上面一串黑褐色的东西辨别不出原来模样,便问:“是何物?”   “炸蝗虫。”裴敏笑得很是高深莫测,“好吃的!”   “……”贺兰慎面色微变,皱起英气的眉,绕开她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贺兰大人灭蝗,算不算破了杀戒?   贺兰慎:我已不在佛门,今后要破的戒还会更多。   裴敏:比如?   贺兰慎默默看着她,没说话。   感谢在2020-04-03 12:37:01~2020-04-04 17:2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糖 14瓶;ktt怪兽 6瓶;Fish 5瓶;196587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仓房内,羽林卫小队众人一边将捕蝗器具归拢,一边小声议论方才所见之景,俱是不可置信。   “那裴司使未免太草率了!我等辛辛苦苦捞了一天的蝗虫,胳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她却领着一帮下属炸虫子吃!难道靠他们几个人,能把这漫天蝗虫吃光不成?”   “连这玩意儿都吃,真不愧是群茹毛饮血的怪物!”   严明坐在门槛上听了会儿,脱下靴子抖去里头的碎石尘土,插嘴道:“这样不是更好吗?他们越懈怠,我等的胜算就越大。待少将军赢了裴敏,狠狠挫伤净莲司锐气,看那群疯狗还会不会到处狂吠攀咬!”   “净莲司必输无疑!我们光是今日就捕捉蝗虫好几石,照这个速度下去,用不了半月便可控制虫灾……就是累了些。”   “贺兰大人说了会有法子的,大伙儿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战!”   又有人问严明:“严校尉,我听说贺兰氏族灭之时,是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救了少将军,让他栖身佛门避难,所以少将军才剃了发、佛珠不离手……这传言可是真的?”   “是啊是啊!”众人被这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忘了蝗灾之事,纷纷问道,“严校尉,少将军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开始我们见他是从寺里出来的年轻和尚,又生得俊俏,没还以为是花拳绣腿的草包呢!未料身手如此了得,缉裴敏、清君侧,不曾有过败绩,太了不得了!”   涉及往年秘辛,严明并未直接回答,埋头穿上抖干净的靴子,说:“英雄莫问出路,少将军虽年轻,却有勇有谋。我等只需勤勉跟着他,将来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正说着,有人小声提醒:“少将军来了。”   正做着沾光借势之梦的严明一抖,猛地起身站好,磕巴道:“少、少将军……”   仓房门口,贺兰慎单手握着佩刀的刀柄,逆光而站修长如竹,一双淡漠的眸子通透深邃。   他神情泰然,兴许没有听到严明那番功利心极强的话,亦或是听到了也不在意,长腿一迈进了仓房,将佩刀顺手立放在墙边,示意众人道:“不必问礼,原地就座,商议一番明日的灭蝗部署。”   严明面色略微尴尬,将点燃的油灯置于地上,与夜幕初临的晦暗中圈出一方亮光来。   众人围着贺兰慎盘腿而坐,那跳跃的油灯光芒映在贺兰慎的眼中,仿若星子灿然。他亦盘腿而坐,脊背挺拔,手掌朝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道:“明日起,小队中五十人分为两拨,以严明、陈达二人为首,日夜轮守。飞蝗白日躁动,难以捕捉,我已派人备了几车最细孔的渔网,再以竹竿支撑围拢,以阻止飞蝗继续朝四周蔓延,此事交予严明负责。”   “属下明白。”严明道。   贺兰慎继续道:“夜里飞蝗视力受阻,通常栖息不动,以陈达为首的令二十五人则执火把燎烧。两拨人日夜交替,我亦会与之并肩作战,务必在赶在春耕结束前控制虫灾。”   “是!”众人齐齐道。   “今日辛苦大家,院中给诸位备了茶水吃食,吃完就回去歇着。”   贺兰慎三言两语定了策略,又自掏腰包备了吃食,众人既感动又兴奋,疲惫一扫而光,纷纷鼓气道:“谢少将军!我等必胜净莲司!”   提及净莲司,贺兰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在贺兰慎率领羽林卫小队日夜不分地灭蝗时,裴司使在做什么呢?   她命人将捕来的一筐筐飞蝗油炸至香酥,撒上些许食盐和椒粉,在东市近平康坊最繁华的街口支了个摊位,五文钱一漏勺,当街售卖油炸飞蝗。   长安城虽包罗万象,但任凭哪族人都没有吃蝗虫的习性,一时间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净莲司吏兜售炸虫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愣是没敢下嘴。   裴敏特意将靳余唤了出来,让这小吃货站在摊位前表演吃蝗虫,吸引买主。   围观者虽心中抵触,但架不住滋啦滋啦油炸的蝗虫太香,终于,在靳余快吃吐时,一个胆大的屠户禁不住诱惑挤开人群上前,丢了几文钱在摊位上,鼓足勇气道:“当年太宗都能吃的东西,凭甚我吃不得?来一勺!”   以往人们不吃蝗虫,是因为大多费不起那么多油盐烹炸,水蒸的蝗虫又软又烂难吃无比。可这新鲜炸出的蝗虫热乎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肉香,屠户捏起一只丢入嘴中嚼了嚼,又嚼了嚼,登时瞪大眼。   “怎么样?味道如何?”   “不会有毒罢?”   “竟然香酥无比,好吃!”屠户又抓了一把塞入嘴里,连连点头道,“是个下酒菜,再来一勺,用油纸包了带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油炸蝗虫香酥有肉味,又比米面便宜许多,不到两日,这奇特的吃食便在长安城大火,因其物美价廉,便是家境拮据之人也能买上几斤尝鲜。   “今日卖油炸蝗虫所得共八两八钱,除去油盐、柴薪的成本九钱,共获利七两九钱,十天就有七十九两……”靳余扳着手指计算,而后将一大盆铜钱及碎银揽入怀中,开心道,“裴大人,我们发财啦!”   蝗虫是出任务时顺手捕的,且数量极多,只需费些油盐钱,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卖一日油炸蝗虫都快抵得上吏员一月的俸禄了。   裴敏躺在椅中养神,嘴角一扬,吩咐靳余道:“将这些铜钱拿去给李静虚管着,让他记好每日入账,待灭蝗结束后,吏员按功劳分钱。”   有利可图,净莲司内吏员捕捉蝗虫越发积极,油炸蝗虫在长安城也越来越受追捧。每夜贺兰慎的人交接回来,便看见净莲司上下围着裴敏又是算钱又是喝酒,俱十分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   入夜,贺兰慎刚从东郊督守灭蝗归来,打了水在天井下洗脸。   缼月低低挂在长了新芽的枝头,皎洁的月色揉碎在水盆中,泛起银鳞般的光。贺兰慎摘了幞头和绛罗帕,露出一头扎手的青色发茬,初春之夜依旧凉寒,他却将脸埋入冷水中大力泼了几把,直到疲惫散尽方抬起头来甩了甩,水花如碎玉飞溅。   盆中水波荡漾,贺兰慎仰头呼出一口气,抬手了把湿漉漉的发茬。来长安一个多月,一直未曾再剃发,倒有些不习惯如今的样子。想了想,他折回房中取了剃刀,沾了水,坐在石阶上一点一点将新长出的发茬剃干净。   忽的门外一声极细的轻响,像是野猫踩过树枝。贺兰慎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门外,“原来,裴司使也有窥墙角的习惯。”   又一声细响,门外果然探出一颗笑吟吟的脑袋来。裴敏靠着门道:“整个净莲司都是我的,在自己家中,哪算得上‘窥墙角’?”   刀刃刮去发茬的沙沙声清晰可闻,贺兰慎眉间与下颌挂着晶莹的水珠,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干爽利落。裴敏也见过不少僧人,清一色的光头里,贺兰慎算是顶好看的一个。   “小和尚,你当初为何出家?”裴敏明知故问,想听听和情报簿上不一样的答案。   月色下,贺兰慎回答:“渡己。”   “那你为何又要接圣旨入仕,回到这曾经毁了贺兰氏的暗流中来?”   “渡人。”   一个“渡己”,一个“渡人”,颇有些少年凌云志。   裴敏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弯起的嘴唇带着些许自嘲,自语般道:“渡己容易渡人难,终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你自己外谁也救不了。”   短暂的怅惘,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晶亮的色彩,笑着问他:“听闻你还未曾吃晚饭,庭院中他们在炸虫子,我来问你要不要也去吃一点?让那些飞蝗在你肚里度化……”   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无情拒绝:“不必。”说罢,端着铜盆起身走了。   裴敏在他身后佯叹:“唉,小和尚好生绝情。”   过了四五日,裴敏去城外转了一圈,几乎每处都能看到捕蝗的吏民,虫灾情况好了许多。   回到净莲司正堂,她摘下帷帽搁在案几上,支棱起一腿歪坐着,问迎上来的朱雀道:“东郊那边,情况如何?”   朱雀留守长安掌控情报搜罗,不必参与灭蝗赈灾,汇报道:“贺兰慎将手下之人分为两拨,白天以密网围杀蝗虫,阻止其向别处迁徙扩散。夜里则用大火燎烧,如此交替,见效奇快,当地县令及户部度支皆对他交口称赞。”   裴敏撑着额头,哼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想了这法子,白天黑夜都守在那儿呢。”   应了那么大一个赌注,她还是这副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模样,朱雀忍不住替她着急,询问道:“他们那边齐心协力,功绩卓然,我们净莲司是否也要改变策略,把挣钱之事暂缓一缓?”   毕竟卖蝗虫所挣的钱与赢了赌局想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人不应该植被蝇头小利迷惑。   可裴敏根本没听进去,只道:“继续卖,把生意闹得越大越好。”   正说着,门外来了人。   靳余垂头丧气地回来,后面跟着一脸盛怒的狄彪。   “怎么了小鱼儿,谁欺负你啦?”裴敏逗他。   “裴大人,有人和我们抢生意。”靳余小跑到裴敏面前,迫不及待道,“这几日长安诸多食肆、摊子都开始兜售油炸蝗虫,连城外的小镇也开始效仿,到咱们铺子里买的人越发稀少。因捕捉蝗虫售卖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压越低,如今只卖三文钱一勺啦!裴司使快想想办法!”   狄彪道:“要不爷爷挨个去掀了他们的摊位,看谁还敢和净莲司抢生意!”   裴敏细细听完,方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好事啊。”   “好事?”靳余眨眨眼,不太明白。   “个鸟的好事!”狄彪怒吼,“老子的钱没了!”   裴敏从躺椅中直起身,撑着额头慢悠悠道:“我且问你们,天后安排给净莲司的任务是什么?”   “灭蝗呀。”靳余回答。   “我与贺兰慎的赌局是什么?”裴敏继续问。   “谁先控制消灭自己范围内的蝗虫,就能成为净莲司的老大……哦!”靳余露出恍然的神情,一拍手道,“裴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去城外捕捉蝗虫售卖,实际上是在帮我们尽快完成任务!”   “不错嘛小鱼儿,比狄执事聪明。”裴敏无视狄彪愤愤的眼神,慢悠悠说道,“天底下最能驱使人的,唯‘利益’二字尔。有如此多现成的劳力为净莲司灭蝗,竞争一大,价格压低,能买得起蝗虫吃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买主一多,商家就更愿意捕捉蝗虫,如此一来不出七日,蝗灾便可得到控制,可不比贺兰慎那日夜奔波不休、累个半死的法子要好些?”   方才还忧心忡忡的朱雀顿悟,佩服道:“所以,裴司使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可是有个漏洞。”靳余歪着头思索道,“若那些人也跑到东郊去捉蝗虫了,岂不是帮了贺兰大人他们?”   裴敏笑道:“贺兰慎的地盘远,我们的地盘近,那些做生意的俱是人精,又怎会舍近求远?自然要等城南近处的蝗虫吃得差不多了,才会去远的地方继续捕捉。”   听她这么说,朱雀为方才怀疑裴司使而惭愧不已,望向她的眼神越发恭敬。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万物皆可油炸……吸溜!   PS:裴司使很会吃东西,但她的厨艺特别特别糟糕,用狄彪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宁愿去和狗抢shi吃也不吃裴司使做的菜!”   闻言,裴司使淡定问狄彪:“所以狄执事,shi是何滋味?”   而贺兰慎虽然主吃素,却做得一手神仙好菜。   感谢在2020-04-04 17:25:54~2020-04-05 17:1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ish 5瓶;196587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二月中,长安城外的飞蝗已基本消灭,剩下的善后清理事宜便交给各县丞处置。净莲司和贺兰慎的人相继收队,前后所差时间不过一日。   为了这一天的胜负之分,辰时集会时,正堂内已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迟一日也是迟,还是乖乖认输,跪下来叫我等一声爷爷!”众多争论声中,狄彪洪钟般的嗓音清晰传来。   “输的明明是你们才对!城南郊外的蝗虫十之八九都是商贩厨子们抓的,并非净莲司的功劳。”严明原想要挫净莲司锐气,却未料是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握紧双拳呼吸急促道,“你们净莲司作弊!”   “就是就是!耍些旁门左道,断不能算数!”   “放屁!当初订下赌约时,只说谁先消灭自己所管之地内的蝗虫便算赢,可没限制用什么法子!堂堂羽林卫,别输了就跟只缩头王八似的不认账,当初下赌时,你们不能挺能吠的么!”   “吵吵嚷嚷的头都疼了!”师忘情皱眉怒嗔,随即望向裴敏道,“既然没司药堂的事,我就回去炼药了,不奉陪。”   说罢,竟还真的起身就走,丝毫不给上头两位上司留颜面。   “贺兰大人,发个话罢?”裴敏看够了热闹戏,心中畅快无比,将矛头引向一旁静坐的贺兰慎,“到底是输是赢,你给个结果。”   厅内的争吵也渐渐平息,大家分成两派,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贺兰慎,或焦急或嘲弄,且看他怎生应付。   “现在论胜负,未免言之过早。”贺兰慎依旧是那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从裴敏的角度,可清晰看到他眼尾的一点朱砂小痣,十分俊俏。   下面异议声渐起,贺兰慎不慌不忙道:“飞蝗虽基本捕尽,但藏在土壤中的虫卵却并未清除,若不处置,不到一月飞蝗亦会死灰复燃。是输是赢,现在未有定论,还需往长远来看。”   说罢,他侧首对上裴敏张扬的视线,问:“裴司使,你认为呢?”   裴敏一时猜不出贺兰慎这番话是不服输,还是真的在为大局考虑。可偏偏,他说得又有些在理。   忖度了片刻,裴敏弯唇一笑,眯着眼说:“我认为,贺兰慎大人说的极是!”   此话一出,就等于给了羽林卫一个台阶下,将赌局的胜负无限延期:虫卵在地底,肉眼无法捕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消灭,亦或是怎样才算完全消灭呢?   净莲司的吏员哗然,不明白裴敏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羞辱贺兰慎的机会。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这样的整法根本不会有胜负,何时才是个头?”   “好啦狄执事,别总是愤世嫉俗的,虽说咱们做惯了恶人,但关乎民生大计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飞蝗,没了粮食,净莲司的俸禄也就泡汤了!”   何况裴敏以天后的名义想出油炸飞蝗的法子,“蝗虫噬我谷,我啖蝗虫肉”,百姓们既泄了愤又裹了腹,对天后的拥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争一时之利也无甚意义。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属摆摆手道:“诸位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儿领赏钱,将前些日子卖蝗虫的所得一并分了。”   见有赏银,净莲司众人转怒为喜,越发得意猖狂,而羽林卫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贺兰慎示意严明、陈达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他与裴敏二人。   见贺兰慎并无挫败之意,裴敏觉得好生无趣,正起身欲走,却被他轻声唤住:“裴司使留步。”   “叫我?”裴敏顿住,在‘回去睡回笼觉’和‘留下来陪小和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慢腾腾又坐回席上,拖长语调问,“何事?若是不服气要找我论辩输赢,我可不愿意多费口舌。”   “非是论输赢。裴司使的厉害,贺兰已领教,故而有一事请教。”他垂眼整理案几上的纸张公文,神情始终无波无澜,看得出的确没有什么功利心。   裴敏乐了,噗嗤一声道:“难得难得,我这个只会旁门左道、臭名昭著的恶吏,竟然也有值得贺兰大人请教的地方?说罢,可得把话说好听些,哄得阿姐高兴了才为你解惑。”   “是关于虫卵之事。”贺兰慎没理会她轻佻的言辞,将公文归拢叠放整齐,方道,“裴司使认为,该如何杀去土地里埋藏的虫卵?”   他神情罕见的认真,裴敏没忍心再开玩笑,想了想才道:“奖励耕种,将土壤重新翻过,然后……然后再命人多养些鸡鸭鹅,放养田间啄食?”   贺兰慎颔首,沉吟道:“蝗虫怕湿冷,还需浇水灌地,使其无法孵化。若是能让司药堂配副驱虫的方子交予各县衙调制,蝗灾必能消灭得更彻底些。”   裴敏曲肘抵在案几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赏钱么?师忘情那臭脾气你也见着了,没有些好处,怎么能使得动她?”   贺兰慎一皱眉,很快松开,淡淡道:“要多少?”   他俨然当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去和师姐说,三天内方子配好给你,赏钱先欠着,以后我再向你讨。”   二月十五,天星陨落,药王孙思邈逝世。   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的半仙人,终于在春雨连绵之夜乘风归去,羽化登仙。   师忘情一身缟素,给裴敏送来了驱虫的药方子,告了一个月的假,前去为师祖送别。   药王的离去并未阻止长安春天的到来,虫灾消灭后,长安城的街巷陌边一片新绿淡粉,花团锦簇,出门踏春之人往来不绝。   刚下过雨,空气潮湿清新,枝头带着雨露的桃花瓣飘然坠下,落地无声。坊间土垣旁,裴敏与一名少女并排走着,身上落满了花瓣,却浑然不觉。   那少女身姿纤细绰约,从背后看俨然是个小美人,可正脸却罩着半截丑陋可怖的鬼面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颌来。她忽的停了脚步,仰头伸手,去接墙头飘落的桃花……如此角度,更显得那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格外诡谲可怖。   “阿婵,尝尝这个!”裴敏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李婵面前,哄道,“好吃呢,甜的。”   李婵犹豫,将手中的花瓣轻轻拂去,这才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捻了颗糖山楂送入嘴中,随即面具下的唇线紧抿,酸得打了个颤。   裴敏哈哈大笑。   被骗的李婵生气了,双手环胸转过身去,站在坊墙边不理裴敏。   裴敏只得又去哄她,正好言相劝,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块石子,啪的一声打在李婵的面具上,直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边,闷哼一声。   李婵受惊,忙攥紧裴敏的袖子,扑入她怀中紧紧抱住。   李婵命运坎坷,儿时生过大病,心智比平常人要低些,又性子孤僻寡言,平日里没少受外人取笑。渐渐的,她开始闭门不出,只爱摆弄房间里冰冷呆滞的木偶人傀儡。   裴敏一边安抚她,一边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步开外的杂物堆旁站了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手里拿着把粗制滥造的弹弓,朝着李婵做鬼脸,尖声喊道:“丑八怪,打死你!略略略!”   听到“丑八怪”三字,李婵一颤,将脸埋在裴敏肩窝。   见她害怕,小孩儿更得意了,又捡了块石子包在弹弓中,瞄准作势要打。   裴敏拍了拍李婵的肩,冷笑道:“小孩儿,看你年纪小,刚才那一下我们可以不计较。若是故意再犯,姐姐们可要还手了!”   那小孩儿丝毫不惧,照丢不误。   “很好。”裴敏捡了块石子塞到李婵的手中,“阿婵,砸回去!”   李婵抬头,面具孔洞下的美丽双眼有些迷茫。   裴敏道:“别人欺负你,你就要欺负回来。别怕,尽管去。”   又一颗石子打在李婵脚边,这会儿她忍无可忍了,大步走到那顽童面前站定,垂眼看他。   那顽童吸着鼻涕,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脑门上吧嗒一痛。他丢下弹弓,捂住红了一块的脑门,嘴巴张得足有半张脸大,呜哇哇大哭着跑远了。   路人见状,纷纷侧目。   裴敏刚“欺凌”完弱小,心中一点愧疚也无,反而笑眯眯问李婵:“阿婵,爽快些了么?”   李婵用力点头,又捡了块石子,朝小孩跑开的方向用力掷去。   “好啦好啦,人都跑远了,别浪费力气啦。”裴敏压下李婵的手,慢悠悠道,“阿婵,以后别人对你的好呢,你要记着;对你的不好,你也别忍着。人生苦短,有气就撒!”   正灌输着歪理,忽见前方有一人眼熟。   她停了脚步,眯眼仔细打量那鹤立鸡群的挺拔少年,随即展眉一笑,挥手道:“贺兰真心,好巧啊!”   “真心”是裴敏近来给贺兰慎取的诨名,只因其名“慎”拆开,恰巧是个“心”与“真”。   贺兰慎少见地穿了正式官袍,与裴敏面前站定,看了她身侧的鬼面少女一眼,方将视线重新落回裴敏身上,清朗道:“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裴敏将手中的糖山楂重新包裹好,挑眉道:“什么事,还得劳烦你亲自通传?”   春风拂面,花香袭人,金纱般的日光自云层中倾泻,贺兰慎眼尾的朱砂与墙头飘落的桃花相得益彰。   “灭蝗功绩卓然,天子论功行赏,于大明宫麟德殿设宴群臣。”他肩头落着桃花瓣,沉静道,“我带你去赴宴。”   裴敏“哦”了声,说:“不去。”   一腔好意被拒绝,贺兰慎不解:“为何?”   裴敏煞有介事道:“平日里咱们明争暗斗,可没少给对方使绊子,谁知是不是鸿门宴呢?到那时你若摔杯为号,三千刀斧手冲出将我剁成肉泥,我岂不惨哉?”   贺兰慎:“……”   裴敏噗嗤一笑,散漫道:“逗你玩呢,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收藏涨太慢辣……自我怀疑中┭┮﹏┭┮   感谢在2020-04-05 17:14:47~2020-04-06 17:1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tt怪兽、啊怡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春风拂面不寒,撩动纱帘。   麟德殿东廊之上,天子负手而立,眯着眼远眺北面的太液池与蓬莱山,问道:“听说借灭蝗的契机,你与净莲司的裴敏打了赌?”   贺兰慎伫立天子身后,回答:“是。”   天子长长“唔”了声,没有问谁赢了,只叹息般喑哑道:“此次赈灾,你与她一个得了名,一个得了利,看似平分秋色,实则不然。贺兰,你是小辈中的佼佼者,唯有一点比不上裴敏,可知道是哪一点?”   贺兰慎认真思索,而后方答:“臣久居佛门,不似裴司使经验丰富。”   “不对。”天子摇头,转身看着这个宛若高山之雪般的少年,眼中有温和慈爱流露,缓缓道,“你的心太干净了,不比她狡诈心狠。”   贺兰慎皱眉沉思。   他见识过裴敏的狡诈诡谲,但若论心狠,却还未曾领教。   贺兰慎并未随声附和,垂眼道:“‘狡诈无情’非常人之道,臣学不来。但请陛下放心,若净莲司内有作奸犯科之人,臣绝不姑息。”   “陛下,天后来了。”一旁的内侍轻声提醒道。   贺兰慎退开些,果然见一名雍容威仪的妇人被宫人簇拥着而来。只见她高髻如云,阔眉樱唇,一双凌厉的凤眼只有在望向丈夫时才带了些许笑意,缓缓道:“我说怎么找不到陛下,原是到这躲清静来了。”   “媚娘。”天子唤了声。   “天后。”贺兰慎躬身行礼。   武后打量着他,颇具上位者的威严,问道:“这就是贺兰家藏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少年?到底是修了佛的,模样气度非贺兰敏之、敏月之辈能比。”   “好好的,又提那些人作甚?”天子回想往事,神色有异,低咳两声换了个话题道,“今日怎么不见太平?”   武后道:“刚派人进宫回话,说是昨夜受了寒不太便利,过几日再来看陛下。这儿风大,陛下头疾未愈,还是入麟德殿就座为好。”   对于皇后,天皇陛下爱她敬她,却也惧她,忙道:“好,听媚娘的。”   谁知一入麟德殿,就见裴敏穿着一身浅绯色的圆领官服坐在案几后,正与殿内群臣斗嘴斗得正欢。   裴敏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庆功宴,毕竟以她那猫憎狗嫌的性格是不够格来这与朝臣平起平坐的。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是贺兰慎将她灭蝗的计策和功绩如实禀告了天皇陛下,记了她首功,陛下这才破例请她赴宴同席。   裴敏见惯了同僚间尔虞我诈、抢功打压之事,习惯了冷言冷语,反倒对贺兰慎的赤诚淳厚不适应起来。   入殿雅乐袅袅,裴敏在宫人的指引下入席,心中感慨:贺兰真心果真是少年气十足,还未曾被官场的黑暗腐朽染透,一颗心干净而又美好。   心中对他的观感好了许多。   见她入座,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与她座位毗邻的朝臣莫名冷嗤一声,离席避开,其他人也纷纷将自己的案几搬离远些,转眼间一丈以内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就座,仿佛她是什么瘟神似的避之不及。   这群文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自视清高。裴敏懒得理,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朝臣让座,见到诸位如此尊贤敬长,裴某真是‘老’怀大慰!甚好,甚好!”   “我等是不屑与女流为伍!你这等奸吏,真真是丢尽了我们河东裴氏的脸面!”侍中裴炎首先站出来,与裴敏划清界限。   裴敏抿了口酒,乜视裴炎道:“不孝子。何况我来的是庆功宴,何来‘丢脸’一说?倒是你搬弄口舌,去年污蔑裴行俭大将军通敌的龌龊事,这么快就忘了?”   “你!”裴炎瞪眼,肃然道,“你叫谁‘不孝子’!老夫都够做你爷爷了!”   “我替令堂骂你两句。”裴敏笑吟吟道,“你说你不屑与女人为伍,可你娘不是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还是说,裴侍中没有母亲教养?”   武后挽着天子的臂膀进门,贺兰慎跟在二人身后,一入殿就撞上这样一出大戏,不由怔住。   天皇陛下登时来了兴致,头不晕眼不花了,拉着武后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低声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快,给朕和天后拿些瓜子干果,不必惊动他们。”   武后知道陛下平日最爱看骂架拌嘴的八卦之事,当做寂寥深宫中的一丝调剂,便也陪同他一起坐在大殿角落里嗑瓜子。   那边,裴炎噎了半晌也没找到回击的话,皱巴巴的老脸涨得紫红。   倒是他身旁的金部郎中接过话茬,出言道:“为母者相夫教子,德容兼备。而你身为女子却用父兄的性命博取权势,纵容手下告密暗杀、扰乱朝局,已然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张侍郎所言极是!”裴炎找到了突破口,正色道,“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辈,毫无品性可言,岂能与我等经纬丈夫同坐一席?真是笑话!”   裴敏眼睛明亮,莹白的手撑着下巴,晃荡着杯盏中的酒水道:“说得好啊!只是不知当初裴侍中诬陷同僚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是那不忠不义之徒?诸位排杀政敌时,以笔为刀,可曾掂量过自己的品性是善是恶?再者,我当初率净莲宗残部归乡投诚大唐天子,乃是弃暗投明,若这样都算错,那凌烟阁里事二主的魏郑公、李卫公岂非都是不正经之人?”   “凌烟阁功臣,岂容你这般亵渎!”   “男人像女人是自贱,女人像男人却是僭越,说得好像男子生来就比女子高贵似的。你们骂来骂去无话可说了,就只会攻击我女人的身份,真是好没道理!”   她字字珠玑,不疾不徐,裴炎拂袖冷哼,执拗道:“阴阳调和,男女有别!女人就应该安居于后,怎可抛头露面搅弄风云?”   裴敏气定神闲,反问道:“若是不安居于后,偏要如男子一般决策政务,又如何?”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那便是妖女!”裴炎怒喝,声音在麟德殿内回荡,余音不绝。   裴敏短促一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缓缓起身,朝殿门处一拜,躬身道:“天后,您都听见啦!裴侍中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影射辱骂天后为妖女,臣要弹劾他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四周死寂。   方才还在口诛笔伐的朝臣面露慌乱,纷纷出列躬身,行礼道:“臣拜见陛下、天后!”   裴炎更是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拱手道:“天、天后!裴司使颠倒黑白,含血喷人,望陛下、天后圣裁!”   武后执掌朝政这么多年,方才听到“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八字,心中已是十分不舒坦。她慢悠悠拂去裙摆上的瓜子壳,起身瞥了眼双肩微颤的裴炎一眼,凤眸不怒自威,说:“裴侍中方才说的字字句句,我都听明白了。”   裴炎彻底慌了。他记恨裴敏救出自己的政敌裴行俭,只想骂她几句出出气,却不料反被裴敏下了套,连同天后一起骂了进去!   天后是何等威严,今日他怕是要当庭杖毙了!   裴炎骇得面如土色,方才的咄咄逼人全然不见,扑通一声跪拜伏地,声线抖得不成样子:“臣之所言并非针对天后,绝无不敬之意!臣、臣……”   裴敏憋笑憋的肚疼,好不畅快。   “行了裴卿,若论嘴皮子功夫,十个你也不是裴司使的对手。本朝民风开放,忠君不分男女,裴司使协同天后赈灾有功,是朕特意命贺兰将她请来赴宴的,诸爱卿当以礼待之。若恪守礼教,镣铐加身,使人不能听、不能言、不能辩,那大唐就不是大唐了。”   天子知道武后气量小,真动起怒来连自己人也杀,便打圆场道,“都坐罢!君臣间难得宴会一场,莫要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气氛。”   天子三言两语暂缓危机,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捏着汗落座。   天子看向身后的贺兰慎,语气温和了些:“贺兰,你也入座。”   贺兰慎行礼:“谢陛下。”   麟德殿很大,空着的案几不少,朝臣有意拉拢贺兰慎,皆殷勤邀请他来自己身边就座。贺兰慎目光平静,婉拒众人的招揽,直直朝一人独坐的裴敏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   贺兰慎:。   裴敏:???   贺兰慎:……   裴敏:小和尚也要来和我吵架?   贺兰慎:裴司使没有朋友,甚为可怜。身为上级,似乎该有所表示……   感谢在2020-04-06 17:14:33~2020-04-07 12:0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ish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tt怪兽 20瓶;唐竛羽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裴敏极擅长攻心,一张嘴能颠倒黑白是非,其手下恶吏又多高手,也只有贺兰慎这样心性坚定的冷情之人,才能制住裴敏的炙热张狂。   故而众人皆以为这二人势必水火不容,等着看好戏,却万万没想到贺兰慎将下裳一撩,直接在她邻座正坐。   诸臣登时惊掉下巴!   一时间众议纷纷,连天子都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裴敏本独占一排空位,正乐得清静,忽觉身侧阴影笼罩,侧首一看,就看到了贺兰慎那张年少英俊的脸。   她嘴里的酒水险些喷出,愣了会儿,眨眨眼,又眨眨眼,不解道:“那么多空位你不去,坐这里作甚?”   贺兰慎将酒壶置于一旁,重新取了茶盏倒水,没有回答。   裴敏促狭道:“喜欢我?”   贺兰慎修长的指节端着茶盏,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平静道:“朝堂之上,还望裴司使慎言。”   裴敏想起他之前说过会与司中上下“同荣共损”,便问道:“你是怕我受人排挤会难受,所以才特意与我毗邻而坐?”   贺兰慎没说话,算是默认。   裴敏又烦躁又好笑,挥手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你作伴!如此一座不解风情的冰雕杵在身旁,只会令我更难受!”   她似乎永远不安常理出招。   好心反被嫌,贺兰慎侧首看了她一眼,心道:我佛慈悲,裴司使是没有心肝肺的么?   遂不再管她。   宫里的酒水甘冽好喝,又有美人鼓乐助兴,裴敏没忍住多喝了两杯,出宫时只觉有种微醺的飘然爽快。   “裴司使。”   忽闻身后有人唤自己,裴敏回首一望,见贺兰慎自建福门下朝她走来,看这架势,似要与她同归。   裴敏心想,贺兰真心今日怎么的这般粘人?   遂笑道:“你不会又想来安慰我之类的罢?免了,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非是如此。”贺兰慎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漂亮,眼尾朱砂如血,看上去比往常要温暖些。他道,“裴司使洒脱不羁,断不会为世俗偏见所扰,自然无需旁人安慰。”   裴敏怔了片刻,而后噗嗤一笑,问他:“你既然知道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宴会上,为何又要执意与我比邻?”   贺兰慎道:“你我同僚,自然该坐一起,别无他意。”   二人并肩穿过主道,沿着太极宫东侧的宫墙往永兴坊走。   高墙之下空阔无人,只是偶尔才有巡逻的禁军有序走过。碧空澄澈如洗,墙上的鸟雀灵动地梳理着自己的羽翼,又歪着脑袋,注视墙下并肩走过的两人。   短暂的沉默,裴敏没忍住,提醒他道:“小和尚,你难道不曾看出来,圣上是借这次宴席试探你我之间的立场么?你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我是天后麾下的爪牙,你若爱惜羽毛,便该离我远些。”   贺兰慎的脚步一顿。   裴敏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便回首看他。片刻,她轻轻一笑,眼尾染着淡淡酒意的桃红,道:“你还真是活学活用,才说保持距离,就真的保持距离。不过这样也好……”   “裴司使。”贺兰慎轻轻打断她,神情罕见的认真。   裴敏便住了嘴,等他发话。   贺兰慎淡色的唇线抿了抿,眸色幽深,少顷方道,“古人言‘君子和而不同’,你我虽为政敌,却并非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放下成见,勠力同心。”   有轻风撩过,拂动二人的衣摆,鸟雀啾鸣一声飞上天际,带落一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杏花。   裴敏微微睁大眼,半晌才收拢多余的情绪,问道:“你唤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她止不住笑出声来,笑得张扬明艳,双肩止不住地抖啊抖。贺兰慎轻轻皱眉,问道:“裴司使因何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朝中像你这般可爱的人真的不多了。说来也怪,我明明该讨厌你这般清高古板之人的,却怎么也对你厌恶不起来。”裴敏笑够了,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渍,继续道,“贺兰真心,这天下的朝局非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我绝不会背叛天后,只因有些事只有她能助我办到。所以,除非李家与武氏上下齐心、不生嫌隙,否则你我之间,永远没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阳光下,贺兰慎身披一层金纱,如神明耀眼,通透深邃的眼睛依旧望着她,笃定道:“不试试,怎知不可以?”   望着他那双眼睛,裴敏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心中竟有些动容恻隐。   她问:“圣上交给你的任务,并非招抚我罢?”   贺兰慎移开视线,继续前行。天子给他的任务,是折断外戚羽翼,不择手段掌控甚至消灭净莲司……   他原来,也是这般做的。   直到入了净莲司,数次接触,才发现裴敏和众人嘴里那个恶贯满盈的恶吏似乎略有不同。   她剑走偏锋不遵礼教,伤过人,却也救过人;她懒散随意满怀心计,但面对大局却又能洒脱一笑,不计个人得失……   窥基大师说过: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黑白,就像时间除了白昼和黑夜,还有朝霞和黄昏,还有芸芸众生。   贺兰慎道:“若能招抚,何须兵刃?我只是在想,若裴司使能换一条路走,兴许会豁然明朗。”   裴敏看着面前这个赤诚的少年武将,忽的想起了那夜天井阶前,他一边执着剃刀刮发,一边倾吐“渡己”“渡人”的宏大愿景。   或是钦佩,或是怜悯,总之至少这一刻,贺兰慎是真的想拉她一把。   裴敏默然,随即朝贺兰慎伸出一手,似是要抚摸他的脸颊。   贺兰慎眉色一动,下意识后退半步躲避。   然而,裴敏只是屈指,轻轻掸走了他肩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花瓣。   “贺兰慎,你渡不了我的。”裴敏第一次叫了他全名,莫名吐出这么一句。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叹息,眯着眼打量身侧高大挺拔的俊朗少年,说:“我忽的有些惆怅,等过两年你在官场的大染缸中变得面目全非,不复初心,我大概……会难受的。”   贺兰慎恢复镇定,淡淡道:“那我尽量不让裴司使难受。”   “咦,不错,你竟然还会顺着话茬往下接啦。”裴敏打趣他,两人难得如此平和,一同踏着长安铺满阳光的地砖,穿过永兴坊琳琅满目的街道。   路过已逝郑国公魏征的居所,贺兰慎停下来,朝着紧闭萧瑟的大门躬身一礼,方继续前行。   他躬身的时候,裴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剃得干净的后脖子,便问道:“小和尚,你既已还俗入仕,为何还要剃发?”   “六根清净。”贺兰慎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裴敏眼中有促狭,道:“就因为这个?我不信。”   贺兰慎想了想,又答:“发茬扎手,剃了方便。”   这个理由可谓是很实用了,裴敏觉得有趣,轻漫一笑:“贺兰真心,你如今越发有烟火气啦!比之前那副端着架子、生人勿近的姿态可爱许多!”   贺兰慎负手而立,解释道:“我年少修佛,素来性子冷淡,并非刻意拿腔作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和谐,不觉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崇仁坊,净莲司的屋檐已隐约可现。   这种和谐令人贪恋。   可裴敏也清楚地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难平,这种和谐的假象就如同头顶的繁花,风一吹,便零落成泥。   果然不到两日,剑拔弩张的日子就卷土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司使对贺兰慎称呼的变化:   有外人在的正经场合:贺兰大人。   私底下:小和尚。   调笑时:贺兰真心。   以后嘛……   就不好说了,嘿嘿。   (PS:本文参加“科教兴国”活动,参赛理由:主角用科(并)学(不)的法子治理大唐蝗灾、疾病等,造福百姓~一瓶营养液为一票,啥都不说了,快灌它!灌它!)   感谢在2020-04-07 12:06:54~2020-04-08 17:5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竛羽 11瓶;噫噫噫www 7瓶;花叶姑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裴敏难得起了个早,腹中饥渴,便打着哈欠慢腾腾挪去膳房找吃的。   正是日始之时,天色还不大敞亮,空气湿软,带着沁人的花香。裴敏还未进门,便听见靳余那傻小孩的声音从膳房中传来:“贺兰大人,您看面团揉成这样成么?”   继而是严明略带嫌弃的声音:“靳余,你到底有没有吃饭?力气这么小,揉个面都揉不好!”   靳余委屈道:“起得太早,的确没吃饭呀!”   “严明,靳余还小,你让着他些。”贺兰慎打断两人的争吵,继而又道,“快辰时了,准备击鼓集会。”   严明领命出来,鼻子上还沾着面灰,正巧与裴敏撞了个正着,随即一愣,不情不愿地行礼道:“裴司使。”   “严校尉。”裴敏与严明错身而过,迈进膳房,于蒸笼缭绕的水汽中笑道,“一大早的,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呢?”   “裴司使!”膳房内的两三个厨子纷纷起身和裴敏打招呼。   “裴大人!”靳余两只手沾满面疙瘩,笑着道,“贺兰大人在教我们做好吃的斋饭呢!”   一旁的贺兰慎高挽着戎服窄袖,手背和臂上的青筋隐现,极富年轻蓬勃的力量感。裴敏往他忙活案板上看了一眼,只见他正将隔夜蜜渍好的填馅蜜藕切片,刀工齐整又漂亮,显然是个中老手了。   她咽了咽嗓子,盯着片片码放齐整的琥珀蜜藕垂涎道:“哟,贺兰大人今日如此雅兴?”   坐在灶门旁摘菜的厨子老贾笑道:“贺兰大人每日天还未亮就来司中值班了,卯时部署完公务,就会来膳房帮忙备朝食。”   “卯时?”那真是起得比鸡还早,裴敏顺手拿起筷子,偷吃了一块藕夹,随即眯起眼赞道,“好吃!贺兰真心,我记得你的府邸是在永乐里罢?离净莲司不近呢,你每日卯时上岗,暮鼓方歇,都不用休息的么?”   “还好。”贺兰慎将菜刀挽了个花,准确插-入刀匣中,解下围裙擦手道,“是裴司使起得太晚。”   “胡说。”裴敏乜了他一眼,又趁机夹了块蜜藕放入嘴中,藕片脆甜带着桂花蜜的清香,填馅晶莹软糯,甜而不腻,堪称御馔。   裴敏吃上了瘾,还欲再夹,贺兰慎却是伸手抓住她的腕子,说:“此乃糯米馅,不宜吃太多。”   裴敏体虚内寒,手脚常年的是温凉的。可少年的掌心却十分温暖,哪怕一触即分,她也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力度。   “我饿。”裴敏道。   贺兰慎年纪轻轻颇具威仪,坚持道:“马上就到朝食的时辰了。”   裴敏只好悻悻扔了筷子。   正此时,屋外传来哐当一声响,似是什么瓷器从高空跌落摔碎的声音。   “什么东西碎了?”裴敏探出脑袋问。   “裴大人,是屋脊上的盆栽掉下来啦!”靳余甩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殷勤跑出门去,查看了一番道,“大概是哪只野猫作孽弄下来的,我去清扫干净。”   裴敏“咦”了声,自语道:“奇怪,谁会将盆栽搁在屋脊上?”   话刚落音,外头的靳余便惊呼一声,蹬蹬蹬跑回来,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唤道:“裴大人,贺兰大人!摔碎的花盆里有好多银子!”   “银子?”   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前后脚跟着出膳房一看,阶前果然碎了一只瓷盆,零散的黑土中隐隐露出一包油纸青布裹着的银铤并碎银,大大小小约莫二百余两。   裴敏拨开那沾着泥土的青布,眸色一变,随即又将青布重新盖好,笑道:“小鱼儿你还真是福星,连天上掉银子的好事都能被你撞见!”   “是吗?真是我带来的好运么,裴大人?”靳余将信将疑,复又笑道,“说起来,上次我也是在这儿捡到了一钱碎银……”   “咳!”裴敏打断靳余的话,清了清嗓子道,“即是天降横财,我若不收便对不起老天的一片心意。这样罢,见者有份,我们平分?”   贺兰慎没有回答,只皱着眉蹲身,伸手去摸那包银子。   裴敏却挡住他的手,眯眼笑道:“贺兰大人,不会是想独吞罢?”   贺兰慎又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在岔开话题?当即眸色一沉,不顾她的阻挡解开那块青布,露出细碎的阴凉和一张来不及销毁的密信。   密信没有署名,却清楚地写着“一百两银子,杀雍州阳关镇张岳”。   裴敏不知道那个“雍州张岳”是何许人也,她只知道,净莲司中有人要倒霉了。   辰时三刻的议会,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贺兰慎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那封阴煞的信笺和银两,而裴敏歪在席上玩指甲,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厅堂内静得可闻落针。   “裴司使。”贺兰慎淡漠的眼睛望向裴敏,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威慑,饶是裴敏这般的厚脸皮也没由来一颤。   净莲司的吏员大多有过案底,要么是江湖草莽之辈招安,要么是穷凶极恶的刀客归降,上头拨下来的俸禄又少,故而司中有人会重操旧业,揽些不能上台面的私活,只要不是太触及底线的,裴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次靳余说他在膳房门口捡到一钱银子,裴敏就怀疑是哪位下属藏钱时遗漏的,还特意叮嘱他们收敛些,谁知还是被发现了。   此番贺兰慎问罪,裴敏虽在心中痛斥那人敛财没有底线,却也不能将为她几度出生入死的下属尽数供出,只能三缄其口,装作讶然道:“贺兰大人,这些银钱从何而来,我着实不知。您看,要不干脆没收充公,以儆效尤?”   她给贺兰慎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大事化小。   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贺兰慎的眼中有明显的失望划过。不知怎的,见小和尚如此反应,裴敏莫名有些烦闷不安。   贺兰慎不理会裴敏的暗示,坚持道:“身为朝中官吏却行杀人越货之事,丢天子脸面,损天后声名,犯大唐律法,这其中任何一项若追查起来,皆是株连全司的大罪,万不可姑息纵容!如今我们关起门来说,非是要问罪诛杀,而是给诸位一个权衡利弊的机会。”   他扫视众人一眼,“若无人敢认,其罪全司连坐。”   又是良久的沉默。   “谁不敢认?!”座下的狄彪拍案而起,愤怒道,“钱是你狄爷爷我的!”   裴敏扶额嘶了声,不忍直视道:“完了……”   一个时辰后,裴敏望着满院子杂碎的花盆、木架,破了个窟窿的院墙和瓦砾碎裂的屋顶,长叹一声道:“这又得花多少银子修葺啊。”   方才狄彪对贺兰慎出手了,两人打起来那叫一个“摧枯拉朽”。当然,更多时候是贺兰慎单方面碾压狄彪,可狄彪也非等闲之辈,动起真格来一剑就能劈倒半边土墙。   挑衅贺兰慎的后果,便是狄彪被押入净莲司狱中待审。   “裴司使,狄彪那事,您要不要想想法子?”说话的是沙迦,狄彪是他的右执事,也是他的好兄弟,他不能坐视不管。   裴敏看着沙迦,明明嘴角带笑,却令人没由来一慌,凉凉道:“早说过你们都谨慎些,总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临了甩一堆的烂摊子过来,我让你们吃不饱饭还是怎的?”   沙迦被训了,像只大狼狗似的垂下头,单手按胸道:“对不住了裴司使,沙迦会管教好手下的。”   裴敏这才放缓面色,给忐忑不安的沙迦一剂定心丸:“放心罢,人死不了。贺兰慎既然没有将此事上报,而是关入净莲司狱中私审,就说明他并非真的要取狄彪性命。听着,你们谁也不许给狄彪求情,让他关上几日冷静冷静脑子再说。”   沙迦忙不迭狗腿道:“当然都听裴司使的,您就是我们的指路星!”   这油嘴滑舌的波斯人!裴敏白眼翻到后脑勺,随即朝远处招招手,唤道:“小鱼儿,过来,陪阿姐出去赌钱散心去。”   永昌坊多茶肆,附庸风雅的文人也多,道旁楼上,到处都能看到互相传阅诗文或是咬着笔杆苦吟的读书人。   贺兰慎自宫中述职归来,与严明一同行过充斥着茶香和墨香的宽阔街道。   回想起早晨那“赃银”事件,严明几番不解,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少将军,为何不将那狄彪交予大理寺处置?”   见贺兰慎不语,严明又怕他因徇私被问责,便劝道:“净莲司里没有一个干净之人,从内到外都腐朽透了,您救不了他们的,倒不如以此为契机把他们交出去……”   贺兰慎看了严明一眼,明明没有出声,却令严明倏地止住了话茬,垂下头道:“是属下僭越了。”   贺兰慎淡淡道:“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莫要擅自决断。”   正说着,他忽的停住了脚步,淡漠清澈的目光越过人群,定格在前方的赌坊门口。   严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道:“少将军,那不是裴司使和靳余么?他们怎么去赌坊了?”说罢,严明心生一计,肃然道,“身负公职却私入赌坊,待我去抓个人赃并获!”   “等等。”贺兰慎唤住他,目光从裴敏身上移开,定格在赌坊外徘徊的几个异族人身上,吩咐道,“你先回司中,我去看看。”   ……   这家名叫“四海聚金”的赌坊是裴敏常来之处,一撩开帘子进去,大堂内光线晦暗朦胧,零散聚了几桌玩双陆的闲客。穿过大堂往里走,过回廊,立即有清丽的侍女推开一扇绘着貔貅兽纹的门扉,赌客们的呐喊声、拍手声才如山海般席卷而来。   不大的厅堂分上下两层,厅中、楼上俱是人山人海,声浪人浪聚集,放眼望去只有各色衣裳的人影如蚁虫般攒动。   “裴大人。”有熟识的侍者迎上前来,躬身道,“您这边请。”   裴敏带着靳余挤入人群,在一张赌骰子的赌桌面前站定,桌旁的庄家正巧摇好骰子,捂着碗让赌客押大小。   侍者体贴地搬了坐床过来,裴敏便撩袍坐下,示意有些拘谨的靳余道:“小鱼儿,放开了玩。”   靳余对周遭的吵闹声不适应,从钱袋里掏钱时手有些发颤,结果被周围的赌客们取笑道:“少年郎,毛都没长齐就来上赌桌,你阿爷知道么?”   靳余面色发红,飞快地丢了二两碎银在“小”上,细声说:“押小。”   庄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闲坐的裴敏,指节飞速一动,开了碗。   二点,果然是“小”。   裴敏看了几场,直到靳余面前堆满了碎银和铜板,心中方觉畅快。正欲起身向侍者讨杯茶水喝,却忽的瞥见几个神色异样的男子陆续进了赌坊。   那几个男人俱是生得面圆敦实,肤色黑中透红,蓄络腮胡,虽穿着汉人的服饰,却衣斜帽歪,连腰带都系错了,显然是披着汉人皮的异族人。他们大步进门,却对热闹的赌桌瞧也不瞧一眼,径直拨开人群,擦过裴敏的肩朝后门走去。   裴敏眼尖,一瞬就瞟到了他们脖子上的刺青图腾。   她眯了眯眼,抓住方才迎她进门的侍者道:“怎么会有突厥人?”   侍者顺着她的指示望去,了然道:“是这两日才出现于城中的,因赌坊后门离平康坊近,他们便拿咱们这当过场,且凶得很,我等也不敢轻易驱赶他们。”   裴敏颔首,又问:“为何不报官?”   侍者道:“他们有入城通行令,且未曾闹事,报官了也没法管。”   裴敏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门扉一开,又进来一人。此人相貌出众,气质出尘,一身淡色戎服英俊无双,不是贺兰慎是谁?   嫣红的纱灯下,裴敏的目光与贺兰慎交接,俱是深不可测。   短暂的试探过后,贺兰慎避开来往拥挤的赌客,快步朝后门而去。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裴敏笑意淡去,转而吩咐侍者道:“你去告诉小九,随时替我留意那群突厥人。”说罢,她丢下淹没于赌客中的靳余,追随贺兰慎而去。   靳余又赢了钱,兴奋回头:“裴大人……”   坐床上空空如也,四周也不见裴敏身影,靳余愣了会儿,忽而崩溃道:“啊啊啊!我把裴大人弄丢了!”   而后巷,那七八个乔装过的突厥人甚为狡诈,出了赌坊后门并不直奔目的,反而兵分两路在永昌坊附近绕圈子。   贺兰慎按刀躲在巷尾的枣树后,沉静幽深的眼睛一直锁定前方不远处大笑交谈的突厥人。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背后传来脚步声靠近。   他一凛,拇指一压下意识拔刀,转头眸色如冰,却不料对上裴敏那双笑吟吟的眼。   贺兰慎绷紧的身躯放松些许,将抽出一寸的刀刃复原,轻轻蹙眉道:“裴司使,你……”   “小和尚,你跟了我一路,一直盯着我看,可看出什么名堂来啦?”裴敏打断他,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   未等贺兰慎反应过来,她朝前一步,伸手捧住贺兰慎白皙英俊的脸颊,踮脚靠近他,以一个近乎亲吻的姿势调笑道,“才半日不见,就思念至此,跟着我到这儿来了……”   “裴敏,你!”   呼吸近在咫尺,裴敏那张明艳英气的脸无限放大,连她脸上细微的汗毛都清晰可见!贺兰慎才松懈下来的肌肉又瞬间绷紧僵硬,瞪大淡漠通透的眼睛,满脸都是惊愕和抗拒。   见他伸手要推,裴敏反而捧得更紧些,几乎将他的脸挤压变形,倒显得异常滑稽可爱。   只是此时裴敏没心思欣赏,依旧带着轻薄的笑意,压低嗓音道:“不想暴露身份就别动,那群突厥人发现你了,正在往我们这边看。”   “……”贺兰慎果然站直不动,垂着眼宛若受刑,眸中浩瀚如汪洋暗涌。   “咦,小和尚,你的脸怎的这般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求收藏、求花花、求灌溉的一天!   看在贺兰真心迈出重要一步的份上,盘他!   感谢在2020-04-08 17:52:27~2020-04-09 19: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65879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 10瓶;唐竛羽 7瓶;Anney 4瓶;花叶姑娘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轻风拂动衣摆,裴敏站在枝叶疏朗枣树下,金粉般的阳光透过叶缝洒落在她墨色的眸中,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英气漂亮。   贺兰慎生来性子平稳淡然,芸芸众生于他而言不过千人一面,并无美丑之分。直到此刻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裴敏的容颜,他却忽的明白了文人画师笔下的美人是何情态……   今日的阳光是否太燥热了?   贺兰慎正思索着自己那股陌生的不自在从何而来,便见裴敏凑得更近些,压低嗓音道:“别跟受刑似的,揽着我。装情郎会么?”   “……”贺兰慎动了动手臂,复又放下。   “你在紧张?”一声轻笑,裴敏眼中多了几分促狭,“不近女色的贺兰大人,似乎定力不够啊!还是说你嫌恶我至此,宁可被人发现你是在跟踪,也不愿与我作戏一场?”   好在贺兰慎多年清心修佛,只是片刻的异常便恢复了镇定。   “我已心若磐石,不会为女色所动,只是裴司使的法子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垂首与裴敏对视,眼尾的朱砂痣艳丽无双,“要打消突厥人的疑虑,并非只有假扮情郎这一种法子。”   裴敏一怔,随即恶劣一笑:“的确有别的法子,可我偏想看你心旌动摇,想试试你的禅心是否也知人情冷暖。”   贺兰慎听出了她话语中淡淡的嘲弄,不由皱眉,问道:“方才那家赌坊里,有你的人?”   “何以见得?”   “你和靳余却只赢不输,赌坊无利可图,若没有自家人坐镇,怕早被轰出去了。”   “聪明。”裴敏忖度了一番,索性自己兜了老底,“那家赌坊最大的东家就是我,否则,你以为小鱼儿为何能一直赢钱?自家的赌坊,总不能让主人输钱罢。”   “裴司使身为大唐吏,私开赌坊?”贺兰慎不知道裴敏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狡兔三窟,大抵如此。   裴敏低声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明面上不说,朝中官员十之八九谁没有弄一份私业?尤其是我这般的,手底下要养活百余口人,没有一点家业傍身早喝西北风去了。”   两人以最亲密的姿态,远远看去俨然一对璧人,却是话锋藏刀,来往过招。   一直窥探的突厥人似乎暂时放松了警惕,互相打了几个看不懂的手势,一同加快步伐拐过巷子口,很快消失不见。   听到脚步声远去,而裴敏却依旧捧着自己的脸没动,贺兰慎浓密的眼睫几番轻颤,忍不住提醒道:“已经走了。”   裴敏笑得轻漫:“我知道。”   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贺兰慎眉头轻皱,抬臂将裴敏的手从自己脸上拂下去,转身望向空荡的巷口。   裴敏的视线从他挺拔的肩背下移,落在他腰间的镂金蹀躞带上。他的腰劲瘦有力,腰带金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汇集着所有少年的英气美好。   她懒洋洋靠着垣墙道:“他们已警惕,别再追了。像你这般样貌出众之人,只消一眼便难以忘怀,天生就不适合追踪潜伏的,若论跟踪,还需那些丢在人群中一眼认不出的平庸之辈才好。”   贺兰慎不置可否,背对着她,肩背上承载着斑驳的树影,许久才按着刀淡然道:“方才,多谢裴司使解围。”   “不谢不谢!”裴敏大度地摆摆手,“反正我也不曾吃亏,你的脸摸起来很舒服。”   贺兰慎侧首,眼中似有不满,然而唇线抿了抿,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敏乐此不疲地捕捉他脸上的一切反应,轻笑着追上他的步伐道:“贺兰真心,方才那些突厥人你有何看?”   贺兰慎笃定道:“不正常。”   “突厥四分五裂战乱不休,兴许是流落大唐避难来的,就像当初那些萨珊王朝的波斯人。”裴敏揣测。   “不太可能。”贺兰慎否定了她的看法,“去年天子斩杀突厥降俘阿史那伏念,已是寒了不少外族的心,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外族投靠长安,多半是细作之流。追踪这块,净莲司是个中翘楚,还望裴司使多多费心留意此事。”   裴敏哼笑一声:“你倒聪明,平日里对净莲司百般瞧不上,这会儿倒知道使唤起我来啦?”   贺兰慎停住脚步,望着她一会儿,方认真道:“来净莲司之前,我的确信过传言,对裴司使心存偏见。但如今既为同僚,便再无半点不敬之心,更谈不上瞧不起你们。”   他这般肃然的解释,裴敏反倒有些汗颜。   春日缱绻,她懒得再多费心神想这事,干笑一声揭过去道:“我开玩笑呢!这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查,只是看在我这般卖力办事的份上,能否饶过狄彪这回?”   她锱铢必较,付出一分,便要索取一分。   贺兰慎目视前方,嗓音好听且淡然:“裴司使所说的‘卖力’,是去自家赌坊消遣?”   裴敏一笑而过。   不过说起赌坊,她“咦”了声,沉思道:“我怎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然而想了许久也没想起究竟忘了什么,只好作罢。   而此时,靳余还孤零零地坐在“四海聚金”的石阶上,手中抱着一袋赢来的银子,挠了挠脖子愁眉苦脸,俨然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儿。   思绪被岔开了,裴敏收拢心神,追问道:“所以,狄彪你待如何处置?”   贺兰慎沉吟片刻,道:“停职关押,直到他认错悔改。”   少年人做事一腔热血,就是不懂得圆滑变通。   裴敏漫不经心道:“狄彪那般刀口舔血之人是过不惯平常生活的,若因罪被流放驱逐出净莲司,多半会落草为寇。再者,他若真杀了那雍州王岳,断不会傻到将证据存留,那张纸还在,则说明他并未来得及动手,而是在犹豫之中。既未酿成大错,你意思意思就成了,别削他吏籍。”   贺兰慎不语。   见他清正,裴敏决意攻心为上,遂停住脚步道:“贺兰真心,这样罢,我带你去个地方。”   贺兰慎顿足回首。   风撩起裴敏鬓角的碎发,她弯着眼道:“你跟我去后,再决定如何处置狄彪。”   五色的纸风车在货郎的担子上转动,垣墙内间或有几只纸鸢歪歪扭扭飞起,小娘子的笑声如银铃清脆。风拂过陌上杨柳,蜂蝶萦绕于花枝,整座长安城都像是嵌在画框中似的,庄严繁华,美得不像话。   长乐坊多酿造,还未进里门,便已闻到浓郁的酒香。   裴敏将贺兰慎带去了长乐坊最东边巷子尽头的一家小院。   小院有些年头了,门瓦陈旧,却胜在干净温馨,石阶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点青苔杂草,暗色的大门上铜环光亮,张贴着褪了色的红色福字。从半开的大门朝里望去,可看见里头并不宽敞的天井小院,院中有七八个孩子在玩木马、放风筝,大的已近弱冠,小的才三四岁,吵吵嚷嚷一片。   一个男孩儿不小心撞到了女孩,女孩子大哭起来,场面一片混乱。继而竹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响起,一名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年敲着拐杖,小心地避开满地乱跑的弟妹,随即蹲身搀扶起跌倒大哭的女童,温声红道:“花奴勿哭,大哥给你呼呼,不疼不疼啊!”   女童果然抽噎着止住啼哭,扑入少年的怀中。   少年微笑着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眼睛。那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深重的浊雾,映不出阳光的色彩。   “看到那个盲人少年了么?他叫狄问礼,是狄彪的长子。以前狄彪还是不良人那会儿,因查案结了仇家,那人便绑走他的儿子报复,后来虽好歹救回来了,一双眼却被匪徒生生刺瞎,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裴敏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重伤痛,煞有介事道:“狄彪没了妻子,只留下一个瞎儿子和七个未成年的儿女相依为命,家中还有卧病的老母亲,每月需要不少珍贵的药材方能续命。为了养活着一大家子老弱病残,狄彪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干活挣钱,眼瞅着瞎眼的儿子到了成亲的年纪,好不容易相中一个不嫌弃儿子残疾的小娘子,对方却开口要一家独院和百两银子的嫁妆,实属不易啊……”   她言辞恳切煽情,就差在狄彪的脸上写下“苦命人”三字了。可贺兰慎静静听完,只是淡然问她:“裴司使编完了?”   裴敏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什么编?你这话说得……”   “除了那盲眼少年外,院中的七个稚童全都不是狄执事的亲生孩子,而是他陆续捡来的弃婴和孤儿。家中卧病的也并非是他的老母亲,只是一位曾经有恩于他的浣衣大娘。”   贺兰慎眼里落着璀璨的碎光,说道,“我倒觉得,真相比裴司使的那番编辞更动人。”   裴敏大惊,讶然道:“你怎的知道?!”   贺兰慎道:“吏员名册上写着。上个月我来看过他家人两次,送了些药,与之闲谈时便知晓了他们被收养的经历。”   裴敏:“……”   早知如此,她就不费力杜撰那些了。   裴敏不解,问道:“所以,你是看在这些老弱病残的份上,才没有将狄彪交给大理寺?可我不明白,众人皆是做得少说得多,而你做了这么大一桩能收拢人心的善事,为何不告诉狄彪?”   贺兰慎并不在乎这些虚名,风轻云淡道:“我与司中关系紧张,因怕狄执事误会我别有居心,倒不如不说。”   裴敏心中微动,有种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暖意涌上心间,遂笑道:“小和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说得坦诚而不扭捏,无半分旖旎暧昧,却令贺兰慎有了一瞬的失神,脑中不由掠过她于枣树下靠近的明艳容颜,阳光也变得燥热起来。   今日心不静,他下意识摸到腕上的佛珠,于墙角的花荫下虔诚闭目,默念《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身边突然传来清朗低沉的念经声,裴敏简直一脸莫名,“???你在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不久后,大慈恩寺,贺兰慎挺身跪在团蒲上,道:“师父,弟子近来心中有异,却不知这股慌乱从何而来。”   窥基和尚看着他,合掌道:“恭喜。”   贺兰慎不解:“喜从何来?”   窥基笑而不语。   感谢在2020-04-09 19:00:19~2020-04-11 17: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78583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你所见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tt怪兽 7瓶;镜中的番茄XDD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狄彪是个直心肠的粗人,心高气躁,在净莲司狱中待了整整五天,愣是梗着脖子不低头。   “老狄,你就认个错罢。我可是把赌坊的据点都交出去了,才换来贺兰慎松口。”裴敏去牢中看他,劝道,“若等贺兰慎没了耐性,真将你送去大理寺问罪,再想捞你出来可就难啦!何况,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刘大娘和那帮孩子谁照顾?”   牢中狄彪并不领情,重重哼道:“杀几个值钱的悍匪恶霸而已,老子又没有错,凭甚要低头认罪?老子可不像裴司使!宁可站着死,也不愿向他们摇尾乞怜!”   这话说得难听了,几乎是戳着裴敏的脊梁骨骂,连旁边的朱雀都心中一凛,皱眉喝道:“狄彪!你说的什么浑话!”   刺耳的话一出口,狄彪就有些后悔了,但他依旧瞪着眼不愿服输。   自己人捅的刀永远比旁人要来得痛些。裴敏垂首弹了弹指甲,半掩的眼睫落下一圈阴影,道:“狄执事这两句话倒是将我骂醒了。你说我裴敏明明是六亲不认的奸吏,做什么要来当好人呢?毕竟传言中我可是为了苟活于世而摇尾乞怜,连父兄都能杀的人,折损一个不听话的下属又算得了什么。”   朱雀周旋道:“裴司使,狄彪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和他一般计较。”   裴敏凉凉一笑,哼道:“我怎会和一个‘死人’计较?”说罢,不再看狄彪一眼,转身出了净莲司牢狱。   狱中,狄彪起身张了张嘴,又懊恼地垂下头,狠狠砸了把墙壁。   裴敏前脚出了牢狱,后脚贺兰慎就从狱门外的石阶处转出,望着裴敏离去的背影似有思虑。   “少将军,您说传言是真的吗?”严明刚才只隐约听了个末尾,又联系朝中对她的一些传言,难以置信道,“她如今的地位,真是用裴家人的性命换来的?”   贺兰慎对这等八卦之事并无兴趣,沉稳道:“流言猛于虎,谨言慎行。”   严明便不再追问,道了声“是”,又问:“那狄彪如何处置?”   贺兰慎看了眼独自坐在牢狱角落里的大个子,想了想,对严明道:“放他回去,与家人团圆。”   这两日,裴敏一直留意着狄彪那边的动静。   也不知贺兰慎用了什么法子,从狄宅回来后,狄彪就老实了许多,自愿去刑房领了三十笞刑,所得的不义之财尽数充公,降职为普通吏员,便算是服软认了错。   净莲司忠义堂中,贺兰慎将五十两银铤递到狄彪面前,道:“这案子我暂不上报,待你今后将功补过,自会为你销案。这五十两银子是我个人的意思,权当给令郎的婚事添彩。”   狄彪伸出一只肌肉虬结带鞭伤的手臂,重重将银铤推了回去,道:“我此番服软,是不想让孩儿们知道他们的药钱和学费,是他老子用人命换来的,非是怕你!钱,我会自己挣上,不要你的怜悯!”   “狄执事好气节!”裴敏一身绯色的翻领窄袖胡服,负手笑吟吟走进来。   扭头见到她,狄彪眼中有尴尬一闪而过,撑着高大壮实的身躯笨拙起身,朝裴敏一叉手,低声道:“裴司使……”   裴敏不看他,自顾自在席位上坐下,语气凉飕飕的:“狄执事一身傲骨,我这‘趋炎附势’的小人可当不起您这大礼。”   狄彪知道她还在为狱中之事生气,便咬牙将头埋低些,放低姿态道:“裴司使,狄某是个粗人,当初犯事幸得裴司使收留才免于一死,这份恩情,做属下的没齿难忘!狄某狱中焦躁失言,还望裴司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则个!”   裴敏捏了捏耳朵,道:“你说甚?”   狄彪:“……”   裴敏这才破功一笑,心中那点不平之气也就烟消云散,慢腾腾道:“行了,以后说话过过脑子,别总拿讨嫌当直爽。”   狄彪这才松了口气,垂头退出厅堂去。   裴敏见了案几上的银铤,伸手要去拿,却被横过来的一柄金纹刀鞘压住。顺着刀鞘往上看,贺兰慎俊颜端正,道:“无功不受禄,裴司使自重。”   “你这小和尚,忒无情了些。”裴敏眨眼笑道,“那几个突厥人的藏身之地查到了,这条情报值不值你十两银子?”   贺兰慎闻言,果将刀鞘拿开,问道:“在何处?”   裴敏拿了十两银子抛起又接住,把玩道:“平康里。听说包了几位花娘,寄居于她们的宅子中。”   贺兰慎压了一张宣纸抚平,随即提笔润墨,将此事写成公文。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是双很漂亮有力的少年的手。   裴敏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他搁笔吹墨。贺兰慎将公文仔细折叠抹平,对裴敏道:“还请裴司使随我去一趟南衙禁军,将此事汇报与王将军。”   “我可不去。”裴敏没骨头似的趴在案几上,松散道,“一见南衙禁军那起目中无人的庸徒,我便胸闷头疼。”   贺兰慎的视线落在她手中把玩的银铤上,似乎颇有收回之意。   裴敏忙将银铤塞入怀中藏好,起身正色道:“能为贺兰大人鞍前马后是我之荣幸,这就走,这就走!”   一个时辰后,南衙府。   “城中有突厥人?裴司使和少将军莫不是到我这儿来开玩笑了!除去去年天子斩杀的那些,城中流亡的突厥人没有数百也有几十,算不得什么稀奇事。”禁军统帅王信姗姗来迟,只粗粗扫了两眼,就搁置一旁,并不打算处置。   裴敏与南衙禁军向来不对付,闻言只冷笑一声,坐在一旁喝茶。   贺兰慎耐着性子道:“现今登记在册突厥人大多是战前入城,而这批则是在阿史那伏念被斩后才混入城中,如今唐与突厥战事吃紧,突厥人冒险潜入,怕是居心不良。戍守长安百姓安危,乃是南衙禁军之职,卑职不敢僭越,还望将军费心明察。”   王信饮了一大口茶水含在嘴中,咕噜咕噜漱口咽下,方敷衍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罢。”态度松散,显然是看贺兰慎年少,不将他放在眼里。   贺兰慎便不再多言,与裴敏一同出了南衙府门。   两人还未走远,就听见身后传来王信嗤地一声:“一个毛头小子,一个奸吏女流,也敢来对南衙禁军指手画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继而又是一阵哄笑。   贺兰慎停住步伐,显然是听到了这番奚落之言。裴敏负手而立,阴恻恻凑到他身边道:“咱们骂回去?”   “不必。”到底是佛性坚定之人,他长腿一迈下了台阶,步履稳健,宠辱不惊。   “长安官场多的是倚老卖老、捧高踩低之人,要想立得住脚,你就得比他们更无赖更无耻。”裴敏拍了拍他的肩,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老气横秋道,“以后你就懂了。”   贺兰慎侧首,看了眼被她拍过的肩头,眉头微皱。   裴敏全然不察他的细微情绪变化,只乜眼问道:“南衙禁军那帮饭桶是指望不上了,你可要同我前去探探虚实?”   不知不觉间,她竟是将贺兰慎当做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伴,又自顾自笑道:“倒忘了小和尚不近女色,出入青楼之地,岂非破戒?”   未料贺兰慎只看了她一眼,便淡然道:“好。”   这下,反倒是裴敏挑眉讶然。   三月底,北方的战报就一封接着一封地送入长安大明宫,打乱了裴敏和贺兰慎的计划。   西突厥十姓反唐,缕犯西北边境,平息了不到一年的战火再次熊熊燃起,呈燎原之势。   裴敏直觉,这场声势浩大的战火或许与长安混入的那批突厥人有关。   暮春时节,刚下过一场细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花香。正值华灯初上,夜色朦胧,拢花阁内纸醉金迷的喧嚣扑面而来。   高台上,胡琴、琵琶伴随着异域舞姬的艳舞响起;坐席中,女子的娇笑如莺啼绵绵。倾倒的杯盘中落满了恩客赏赐的金珠和红绡,灯火缠绵,酒香混合着脂粉香,令人意乱情迷。   严明和净莲司的暗探已经潜伏在平康里四处的路口,裴敏和贺兰慎、沙迦则各自换上常服,装作恩客入了拢花阁。   “沙迦,你多少日没来我这儿喝酒啦?”说话的是个高鼻深目、皮肤白皙如牛乳的异族姑娘。   “哟,有新客!好美的少年郎!”几名脂粉浓艳的花娘执着纨扇拥簇上来,葇荑素手不老实地往他们胸膛腰腹处招呼。   沙迦来者不拒,很快与姑娘们打成一片,裴敏也笑着揽住一个迎上来的花娘,目光在屋内巡视一圈,贺兰慎则负手而立,自带高山之雪的清冷气质,婉拒了殷勤贴上来的花娘。   欢乐场中大多是文人士子或肠肥脑满的富绅官吏,鲜少有贺兰慎这般俊美的少年,一时间被他拒绝的那几个姑娘俱是满脸哀怨,看得裴敏直乐呵。   仅是片刻,贺兰慎的目光便锁定在二楼,雅间门口有两名神色警惕的汉子。   裴敏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赌坊中领头的那位络腮胡突厥人。她打发走黏上来的花娘,又给了通晓突厥语的沙迦一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去打探一二,自己则和贺兰慎在厅中找了个方便观摩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沙迦回来了,坐在裴敏对面朝她耸耸肩。   贺兰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低声问道:“如何?”   “聊了两句,确定是我们找的那批人,外面两个把风的,房间里头还有五六个左右……没看清。”沙迦倒了杯酒水一言而尽,道,“都是高手,而且十分警觉,不让我靠近厢房一步,我怕打草惊蛇就没再继续套话。”   裴敏颔首,屈指叩着案几思索对策。   不稍片刻,她看到两名花娘端着酒水、果盘进了厢房中,便道:“得找个伶俐的美人,想办法混进房间里去,兴许能听到什么。”   “对对,这个可行!”沙迦连连点头,而后又双臂环胸苦恼道,“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美人?”   裴敏看着沙迦,沙迦看着裴敏。   裴敏看着沙迦,沙迦看着裴敏。   两人灵光一现,齐齐望向一旁俊美的少年郎,笑道:“贺兰大人,您去试试?”   正在饮茶的贺兰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1 17:39:17~2020-04-12 17:5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子家的爱丽丝 5瓶;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玩笑归玩笑,裴敏也不可能真让贺兰慎扮成大美人。且不论样貌,主要是头发不好弄。   几番商议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由裴敏出马,扮成花娘前去接近。   找拢花阁里的姑娘买身衣裙并不难。红纱飘动的香房内,裴敏换上一袭藕色团花上襦配嫣红间色长裙,挽了髻,描细眉,再在花娘莺儿的帮助下敷上艳丽的脂粉,待红妆落成,镜中的她有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秾丽漂亮。   许多年没有穿过这样柔美的衣裙了,裴敏起身时颇为不适应,好几次险些踩到裙边。推开门出去,廊下纱灯明亮,暧昧的人群相依来往,一名杏白戎服的少年头戴幞头挺身而立,光是一个背影便已是风华无限。   他似乎一直等在门口。   裴敏一愣,才重新挂上笑颜,拢着披帛唤道:“贺兰真心,你在这等我?”   贺兰慎闻声回首。   不知是错觉还是灯火映入的缘故,他在望见红妆初成的裴敏时,眼中有明显的亮光划过。   “不是罢裴司使!”沙迦也顾不得和花娘玩闹了,跑过来打量裴敏,灰蓝色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原来你扮女人的样子这么好看!”   “什么叫‘扮女人’?我本来就是。”裴敏拿起手中的纨扇在他额上一拍,眯着眼笑道,“还有,在外头不要唤我官职,当心暴露了身份。”   “好的,美丽的姑娘!”沙迦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出口,“那,我去那边守着。”   待沙迦走后,贺兰慎这才向前一步,在裴敏面前站定。   他的眼睛漂亮深邃,眉形浓而英气。裴敏红唇轻扬,不紧不慢地摇着纨扇,问道:“有话就说。总这么盯着,我都怕你见色起意犯了戒。”   贺兰慎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把手伸出来。”   “嗯?”灯火娇艳,裴敏疑惑照做,伸出左手手掌道,“做甚?”   贺兰慎解下自己藏在窄袖中的一只护腕,而后拉起裴敏的手,将她的袖子小心卷起,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而后一顿。   她腕子上横亘着两道泛白的陈年旧伤。伤痕有些突兀,尽管颜色已经很淡了,却永远无法消弭,看得出是凶狠的利刃所为。   裴敏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腕上的伤痕处,眸色一暗,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没抽动。   好在贺兰慎并未多问,神色如常地将取下的护腕戴在她手上,盖住那些旧伤。那护腕还染着他的体温,有种奇异的温暖触感。   裴敏心中讶然,以至于忘了反应。   “为何给我这个?”她问。然而再仔细一看,她才发觉那护腕暗藏机括,上头带有一支三寸余长的短箭。   “是暗器?”裴敏活动了一番手腕,问道。   “鸣镝。你进去后若有意外,便扳动机括,射出鸣镝为号。”说着,贺兰慎捉住她好奇乱动的手,低声警告,“此时莫要乱碰,鸣镝只有一支。”   裴敏“噢”了声,放下袖子遮住护腕,道了声谢,随即混入那一群燕瘦环肥的花娘之中,顺手从别人托盘中端了一壶酒水就朝厢房的房中走去。   贺兰慎依旧守着楼梯口的位置,目送裴敏离去。   短短十来丈远,裴敏努力让自己姿态妖娆做作些,到了门口,却被那两个望风的汉子拦下,用不熟稔的汉话凶道:“干什么的?”   裴敏不疾不徐,弯着红唇笑道:“给郎君们送酒。”   她容貌艳丽,举止不俗,且毫不怯场,有种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洒脱之气。那络腮胡汉子放缓语气,打量她道:“不是才送过吗!”   裴敏道:“方才少送了一壶,蕊娘便让我替她补上。”   朱雀的人早将情报收集好了,蕊娘便是收留他们暂住的花娘之一。突厥汉子不疑有他,开门放她进去。   进了门,只见屋内杯盘狼藉,案几上堆砌着大块的牛羊肉骨,五个突厥人围拢坐在一旁议事,裴敏懂的突厥语并不多,听不出大意来,便将听到的突厥语发音仔细记在心中,打算出去再说给沙迦听,请他转译成汉话。   听得入了神,倒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不料忽的一只大手伸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酒壶一个瘦高八字胡的突厥人推了她一把,吆喝着驱赶道:“这里不需要你,中原娘们,出去!”   突厥人下手粗鲁,裴敏揉着肩暗自咬牙,偏生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受惊的柔弱神情来,低头慢腾腾起身。   刚站起,身后那突厥人忽的喝住她:“等等!”   裴敏顿住。   那突厥人用弯刀拍了拍她干净的腰带,问道:“你怎的没有木牌?”   裴敏心中一阵咯噔,腰牌是花娘身份的象征,她方才只顾着匆匆换上衣裳,却忘了将腰牌一并顺来……   那突厥人也不傻,瞬间警觉,喝道:“你不是花娘,到底是什么人!?”   领头之人鹰目如炬,抡起两把手斧冷声道:“官家人?”   事不宜迟,裴敏按下袖中藏匿的袖箭机括,一支鸣镝刺穿门扉,尖锐的响声盖过了拢花阁中的热闹。   几乎同时,屋里屋外三批人闻声而动。   贺兰慎和沙迦分别从廊下两旁飞身过来,裴敏匆忙推门跃出,恰巧避开突厥人恼羞成怒的那一斧头!霎时门扇被劈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过往的男女纷纷抱头避开,惊声尖叫起来……   裴敏的脚踝被飞溅的木块击中,登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身形也随之踉跄扑倒在回廊的雕栏上!而身后阴风乍起,她回首一看,只见突厥人的大斧已砍至面前,不由连连旋身躲避,雕栏被数刀劈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木块哗啦啦朝楼下坠去。   “沙迦!!!”裴敏低喝同伴,本就脚踝受伤站不稳,此事半个身子都倚在雕栏上,还未来得及反应,雕栏劈裂,她整个人也失了平衡,闷哼一声仰面坠下!   然而下一刻,一条熟悉的身影越过众人飞奔而来,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腕上一痛,裴敏几欲昏厥,咬牙抬首,便看到了贺兰慎那张俊朗的脸。沙迦后一步赶到,两柄波斯弯刀架住突厥人的刀刃,替贺兰慎清理背后的攻击,电光火石间配合极为默契。   突厥人见来了高手,不敢恋战,吹了声长哨便退回屋内,从后窗翻身逃出。   沙迦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眼还悬挂在半空中的裴敏,不放心道:“裴司使……”   “别管这……”贺兰慎跪在雕栏碎裂长廊边沿,死死攥着裴敏的手腕,额角青筋凸现,咬牙挤出俩字,“快追!”   丝乐声停了,楼下已乱成一片,惊呼的,看热闹的,报官的,乱糟糟闹哄哄。   裴敏悬在半空,手疼脚也疼,望着贺兰慎艰涩道:“小和尚,能不能拉我上去?若不能,赶紧叫人来帮忙!”   “能。”贺兰慎只说了一个字,随即臂上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绽出。   裴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贺兰慎生生拽了上来!此人天生神力,当真不是盖的。   双脚着了地,裴敏总算松了口气,闭目平复急促的呼吸。她揉了揉腕子,扶着廊柱刚要站起,左脚却是痛如噬骨,不由一个踉跄。   贺兰慎忙伸手拦住她的腰扶稳,皱眉担忧道:“受伤了?”   “你别管我,快去追突厥人!”裴敏咬牙撑过那一阵疼痛,换了只脚受力,强撑着笑推了一把贺兰慎,轻松道,“他们人多,若分头而逃,光凭沙迦和严明几个人根本抓不住!”   贺兰慎没回答,视线下移,落在她异常的左脚上。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半跪着蹲下,伸出那只缠绕着漆黑佛珠的手,试图撩开裴敏过长的裙摆。   裴敏笑容一僵,忙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跳着后退一步,看了眼四周惊魂甫定的花娘和恩客,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小和尚?”   平日里轻佻不羁的女人,这会子反倒害羞起来。   贺兰慎抬眸,眼尾的朱砂痣映在橙红的灯火下,像是一点妖冶的血。可他的神情是清冷干净的,坦然道:“看看你的伤。”   “你不追细作了?这么大一桩功绩,你不要了?”裴敏连连发问,又惊又气,心道:这小和尚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不懂得分轻重缓急了?   贺兰慎不语。细作有严明和沙迦的人在追,而裴司使身边则只有他一人,若将裴敏一个人丢在此处,万一细作回来寻仇,她难逃一死。   想到这,贺兰慎执意撩起她裙摆一角,见到她红肿透紫的脚踝,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些,道:“我不认为同僚的性命,比不上一桩功绩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没有看到贺兰真心的女装,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沙迦:+1   裴敏:不过作者告诉我,这次虽然没看到他的女装,但以后会看到些更刺激的东西……   沙迦:………………………………我不想懂。   感谢在2020-04-12 17:59:38~2020-04-13 11: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述明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26864636、花叶姑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此时已宵禁,坊间大门紧闭。   街道空荡无人,深蓝的夜色铺展于眼前,有着与销金窟内迥然不同的寂静安宁。短短二三十丈远的距离,裴敏走得异常艰难,额上疼出一层细汗。   她实在走得痛苦缓慢,约摸着伤势加重了。贺兰慎停下脚步,低声道:“等等。”   说着,他将裴敏换下的衣物包袱交到她怀中,而后朝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蹲下身道:“宵禁后车马不行,我背你。”   道旁的灯笼摇曳,少年的肩背算不得十分宽厚,却挺拔有力。裴敏扶墙单脚站立,身上落着一层晦暗的光,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倒也不必如此……”   贺兰慎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回首,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一个走不稳路的瘸子,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裴敏向前,犹疑着趴在他背上,双手松松环过他的脖子,有冷淡的木香萦绕鼻端,那是属于贺兰慎衣襟上的味道。   “其实,你大可以去追突厥人,我在平康里等你们归来便是。”裴敏在他耳畔说。   贺兰慎从鼻中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反手托着她稳稳起身,沉声道:“平康里鱼龙混杂,恐细作狡兔三窟,伺机报复。”   背上有些许颠簸,裴敏气息略微不稳,长长‘哦’了声,望着他干净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细心的,总让我怀疑你的年纪……对了,你究竟多大?”   贺兰慎呼吸平稳,淡淡道:“净莲司的情报网冠绝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问。”   裴敏笑得花枝乱颤。   属于女子的柔软就贴在背脊上,贺兰慎却无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脚步皱眉道:“莫乱动,当心掉下去。”   “十九岁,出佛门,居高位,当真风华无限。”裴敏伤了腿也不老实,思绪跳脱,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   她对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贺兰慎安然不动,反问道:“裴司使是‘色’?”   裴敏佯做大惊:“我没有色?”   夜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浮动,连星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唯有贺兰慎清朗的声线稳稳传来:“色是空,是虚妄,可裴司使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色’,还是不是‘空’?   “听不懂。”话虽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扬。   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为莹白,没有什么血气,可嘴唇却花瓣鲜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贺兰真心,你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   “所以说,佛家的清规戒律最是烦人。”   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若一人尚不能爱,如何爱众生?”   她总是有许多标新立异的歪理,叫人认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贺兰慎稳稳走着,剃度干净的鬓角有汗水晶莹,回答:“大爱,不与小爱同。”   裴敏道:“爱不分大小,没有高低。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是伪善,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爱过恨过,体会众生之苦,方能与之共情……可你们偏偏闭了心、绝了爱,永远都不会明白。”   贺兰慎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在理。   可是,怎样才是才是‘爱’?   这个念头如风过心湖,又起了涟漪。   平康里与崇仁坊之间的夹道旁长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树,据说还是开国之初便存在了,此时枝繁花茂,风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洒洒,地上积了一层极厚的梨白。   夜空黛蓝,月色皎洁,梨花飞雪,微凉的花瓣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满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赏过花看过月了,那段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仿佛还在遥远的前世……   她其实,是有些歆羡贺兰慎的。   “裴司使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寂静中,贺兰慎的声音更为低沉。   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旧,顽劣道:“年少鲁莽,谁没有一点小伤?”   她含糊其辞,贺兰慎识趣地不再追问。   净莲司内,朱雀正取了调令前去各据点收罗一日的情报,谁知一出门,便见金佛般不染尘埃的贺兰慎背着一名襦裙艳丽的女子缓缓走来。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灯盏仔细一看,方认出清冷和尚背着的那名妖艳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惊,脑中霎时闪过八百出缠绵跌宕的传奇故事,迎上前协助贺兰慎将裴敏扶进门道,“裴司使怎的这般模样?”   “与突厥人交手了。”贺兰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湿帕子覆在她红肿泛紫的脚踝处,吩咐朱雀道,“速请师掌事前来诊治。”   师忘情鬓发松散,打着哈欠前来救场,见面先劈头盖脸将裴敏数落了一通,而后掀开冷敷在她脚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伤处。   裴敏疼得直吸气,告饶道:“师姐轻些,轻些。”   “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怕疼?说来也是笑话,一群大男人在,倒还让一个女人出头受伤!”师忘冷冷瞥了一眼贺兰慎等人,倒了药酒在掌心揉化搓热,方硬声道,“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忍着点!”   说罢,将药酒推拿至她脚踝和手腕的伤处。   上完药已是后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内衫,简直比上刑还难受。她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旁伫立的贺兰慎一眼,问道:“你不回去歇着?”   贺兰慎道:“今夜不回,等追击突厥人的消息。”   “那成,随你。”裴敏打了个哈欠起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寝房处走去,挥挥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   说着,她上台阶时一个趔趄,贺兰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识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稳住了,一个人踏着廊下的灯火,朝后院跛足行去。   贺兰慎又平静地收回手,改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   第二日,辰正。   裴敏瘸着脚姗姗来迟,一进正堂便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平日里堂中就属沙迦最闹腾,嘻嘻哈哈没个正型,但此时他却愁眉苦脸地趴在案几上。   “哟,怎么啦这是?”裴敏问道,“昨晚功劳太大,在愁银子怎么花?”   “别说了裴司使,事情办砸了,到嘴里的鸭子都飞了。”沙迦皱起浓粗的眉毛,‘唉’了声,“死了五个,跑了两个。”   在此事上,严明倒是与沙迦同仇敌忾,愤懑道:“原是抓了几个活口的,谁知南衙右骁卫冲出来插一脚,明摆着抢功!争执间一时不察,让那几个突厥细作服毒自尽了。”   沙迦道:“那还不是你们羽林卫没用!”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贺兰慎一夜未眠,声音也跟着喑哑几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卫所封锁城门,逃走的那两个必定还在城中”   “对了,我昨夜在拢花阁厢房听了几句突厥话,不太懂,沙迦你给我转译成汉话。”裴敏腿有伤,坐姿越发不羁,斜斜倚着案几将那几句晦涩难懂的突厥语咕哝出来。   “图纸事成……拿到……渡黄河从并州撤退……骨笃禄可汗的马蹄将踏碎……”沙迦根据裴敏的复述断断续续翻译,而后连成石破天惊的一句,“拿到图纸,事成后渡过黄河从并州撤退,阿史那骨笃禄将冲破西北防线长驱南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面面厮觑。   四周一片寂静,沙迦干咳一声,试图活跃气氛:“别这样严肃嘛,大唐盛世,岂是一个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   “图纸。”贺兰慎目光凝重,缓缓道。   裴敏屈指点着案几边沿,道:“虽不知他们要拿到手的是什么图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对大唐边境必定是个巨大的威胁。”   严明道:“兹事体大,必须即刻上报。”   “上报?你拿什么上报?几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吗?”裴敏冷嗤,“谁会信?”   “我……”严明欲辩无言。   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声道:“地字级任务,司监堂、司狱堂听令。”   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   “司监堂调动一切力量搜寻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狱堂全力缉捕,便是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两人给我揪出来!”   天色晦暗,云墨低垂,狂风吹落一城花叶,似是暴雨将至。   安排好诸多事宜,大堂内空荡荡的,唯有贺兰慎与裴敏并排而坐。   “我有预感。”裴敏的声音打破沉寂,侧首望着眉头紧锁的贺兰慎,“小和尚,我们的麻烦要来了。”   一语成谶。   四月底,芳菲落尽,天子任老将裴行俭为行军大总管,北上抵抗突厥,收复失地。   然而裴老将军还未出师,便猝然死于家中,长安一夜之间变了天。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慎:师父,怎样才是才是‘爱’?   窥基:爱是你心中所想,所念,见之欢喜。徒儿,你见谁欢喜?   贺兰慎垂眼盖住眸中跳跃的波光,沉默不语。   感谢在2020-04-13 11:59:59~2020-04-14 12:2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白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oebe、过期的薯条 5瓶;Ann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阴雨时节,天像捅了个窟窿,大雨呈瓢泼之势,打在瓦砾上,溅在庭院中,满眼都是迷蒙的水汽,如同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铺展。   这种天气无法上工,也不能耕种,长安城的街道积水淋淋,人们俱缩在家中避雨,连平康里招揽客人的琵琶声都变得慵懒断续。   大慈恩寺中,佛殿庄严静穆,隔绝一切淅沥聒噪的风雨声。巨大的金身坐莲佛像之下,贺兰慎一袭白衣盘腿而坐,闭目诵经。   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敲着木鱼,单手合十,闭目悠然道:“孩子,你心不静。可有困扰?”   闻言,贺兰慎睫毛轻颤,睁开眼,眸中倒映着莲座下灯盏的暖光。   沉默半晌,他道:“师父,弟子遇见了一个人。”   檐下雨帘淅沥,殿内木鱼不急不缓,窥基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兰慎想了想,方道:“弟子形容不出来。但我欣赏她,亦是第一次,对一个人的过往产生了好奇。”   “既是欣赏,又为何困扰?”   “她是天子要铲除之人,声名狼藉,弟子与她一开始就站到了对立面。可是弟子……”   窥基老和尚呵呵一笑,温声道:“你心中其实已有了抉择,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去罢。”   远处寺钟长鸣,宛若天籁,贺兰慎只觉心神一荡,如拨云见日,清明万分。   “弟子,多谢师父指引。”贺兰慎以额触地,俯首行了大礼,方起身朝殿外而去。   身后,窥基依旧慈善,淡淡道:“指引你的不是贫僧,是你的心。”   午后,雨停了,裴敏推门出去,满地残红绿叶,留下一片风雨过后的狼藉。   从檐下走过,穿过中庭,便见药师堂门前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朱袍儒雅,女的紫裙飘逸,正在低声交谈些什么……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与净莲司的药师师忘情。   郎才女貌,站在一块儿总是赏心悦目的。   裴敏笑吟吟向前,朗声道:“陈少卿偷偷摸摸地来与净莲司的师美人幽会,可曾问过我这个一司之长同不同意?别的不说,千把两的聘礼决不能少。”   正在交谈的两人齐齐望过来。   陈若鸿不露喜怒,师忘情亦是蹙眉冷面,裴敏踏过庭院中的积水上了台阶,斜眼笑看他俩道:“不必管我,你们继续。”   檐下积水坠落水洼,砸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裴司使。”陈若鸿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清冷倨傲,“裴老将军故去了。”   裴敏停住脚步,回身道:“昨日的事了,陈少卿不会以为净莲司的消息如此落后罢?”   “裴老将军故去当日,将军府内丢了一份朔州边境布防图。”陈若鸿的声音沉了几分,“陈某怀疑老将军并非死于急症,故而借师掌事前去查验一番,还望裴司使首肯。”   “朔州布防图?”裴敏眯了眯眼,联想到那夜拢花阁所闻。   陈若鸿看着她道:“听闻裴司使在追查突厥人?若有线索,还望告知一二。”   “追查之事由贺兰慎负责……咦,贺兰慎呢?”裴敏这才想起今日还未见过那小和尚的身影,自语道,“奇怪,平日每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净莲司,今日怎的没了影子?”   与此同时,长兴坊内。   土垣之上,一名身量壮实的汉子狼狈翻滚下来,满身泥泞顾不得拂拭,只挺身站起,拼了命地朝前跑去。   一支鸣镝破空而来,土垣旁的屋檐之上,贺兰慎踏着瓦砾飞奔,衣袍翻飞,雨水四溅,渐渐地竟赶超垣墙下的突厥人。   那突厥汉子一边玩命狂奔,一边不住拿眼睛瞄身侧屋檐上与自己齐头并进的少年武将,眼中有明显的惧意流露。前方拐个角便是出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使尽最后的力气咬牙冲刺……   然而还未触及到出口,屋檐上的白袍少年飞身而下,屈膝朝突厥汉子后心一顶。那汉子大叫一声扑倒在泥水中,朝前滑出两丈远,又迅速挣扎站起,拔刀朝身后砍去!   贺兰慎轻巧避开这一击,再横刀一斩,突厥人的刀刃竟铮的一声崩裂成铁屑!   贺兰慎单手抓住他的腕子制住刀刃,戴着佛珠的左手则化拳为掌击中他的腹部软肋。那突厥汉子本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力,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吐出一口黄水,抱着腹部跌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恶狠狠呸出一句突厥语,颤巍巍伸手想去够那柄掉在泥水中的大刀,然而只是徒劳。忽的他目光一凛,从腰带中掏出一粒药丸丢入嘴中……   正此时,土垣之上又一人跃下,飞速卸了突厥人的下巴使他不能吞咽,再曲肘猛地一顶他的腹部,直顶得他苦胆水连同毒药一同呕出,方拍拍手看着地上完全动弹不得的突厥人,笑道:“贺兰大人,心慈手软可不行啊!”   来人正是沙迦。   贺兰慎回刀入鞘,姿势干脆洒脱,淡然道:“押回去。”   水洼中倒映着长安城阴云不散的天空,转而又被凌乱的步伐踏碎。   裴敏刚从将军府回净莲司,便见沙迦捆着一个浑身泥水的汉子朝司中地牢方向行去。   她问:“抓到了?”   沙迦道:“抓到一个,多亏了贺兰大人出手!不过另一个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裴敏并没有露出多大的欢喜,只淡淡朝庭院中望了眼,“贺兰慎呢?”   “方才还在这呢!”沙迦挠了挠脖子,朝书房方向一指,“好像去那了。”   这小和尚抓到了细作,多半去写奏折呈报去了。   净莲司的书房很大,独揽一殿,里头锁着诸多公文案牍。裴敏负手上了石阶,穿过廊下到了正门,房门虚掩着,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戳开,迈了进去。   阴雨天,房中光线晦暗,燃着两盏油灯,立地屏风后一条修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裴敏没多想,轻手轻脚过去,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笑道:“你躲这后面做……”   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赤着上身,只穿了条干净的亵裤,正弯腰摆出一副穿衣裳的姿势,露出匀称矫健的身体,背部肌肉连着腰线收拢,肌肉清晰,线条完美,当真是条龙精虎猛的好腰!   他没有戴幞头,骤然回头撞见裴敏,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难堪,配上那剃了发的模样和眼尾的朱砂,更显得圣洁无双。   “……甚?”裴敏把落下的一字补全,也不回避,只笑着看他,眼神明媚清澈。   贺兰慎猛地转过身背对她,抬手一扬,白色的里衣如云散开又落下,轻轻披在他肩头,沙哑道:“裴司使还要看到何时?”   语气中是明显的不满,倒有几分少年的青涩反应。   裴敏双臂环胸,笑道:“这么紧张作甚?司中最不缺的就是糙老爷们儿,我见惯了男色,还会对一介少年图谋不轨不成?”   说的话还是一样的散漫张扬。   不稍片刻,贺兰慎换上干爽的衣物,穿戴整齐从屏风后出来,神色已恢复如常,依旧是佛座下清冷自持的金刀武将。   贺兰慎将换下来的湿衣仔细叠放整齐于一旁,抚平褶皱,方问:“何事?”   “师忘情去将军府看过了,裴老将军没有中毒迹象,但的确死于他杀。”裴敏靠在屏风旁道,“他有痼疾,加之风寒,本该要发汗散邪,药汤却被人换成了阴寒凝滞之药,导致血脉阻塞不同,诱发死亡。”   贺兰慎一顿,沉声问:“谁做的?”   裴敏道:“府中厨子,在将军府干了七年,却未料是个细作,事发后就窃取朔州边防图逃了。”   两个时辰后,大明宫紫宸殿。   “堂堂行军大总管,我大唐的军魂!在长安城自己的领地里被暗杀,说出去颜面何在!民心何在!”天子鲜少动这般大怒,喘气不已,裴敏都怕他憋着。   虽说天子不喜欢裴行俭执拗的性子,但也不希望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去,不由涨红了脸直喘气,哆嗦指着殿中垂首躬身的三人道,“不是有固若金汤的南衙禁军守卫么?不是有网罗天下情报的净莲司么?怎的连这么大一桩阴谋都查不出来!”   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倒映着裴敏的身姿,她抬头直言道:“回陛下,长安城混入突厥细作之事,净莲司早在一个月前便有所察觉。只因巡城守卫乃是南衙禁军之责,便与贺兰大人一同呈报给了王将军。”   说着,她瞥了眼一旁的王信,冷声道:“王将军有无处置,臣就不得而知了。”   “王信!”天子哑声低喝,斥责道,“裴敏所言属实?”   “回陛下,臣并未收到净莲司的禀告!”王信睁眼说瞎话,摆明了要甩锅给裴敏。   “王将军,此时不是推卸责任之时,你想清楚了后果再回答。”   “裴司使这是污蔑我纵容奸细?”   “行了!”天子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贺兰,你说。”   只要贺兰慎咬定裴敏失职,与王信沆瀣一气,今日裴敏难逃其咎。   她知道,这是个动摇净莲司势力的绝佳借口,不由悄悄瞥向一旁挺拔的戎服小将。   “回陛下,裴司使所言属实,净莲司的确已将此事上报。”贺兰慎不卑不亢,清冷道,“所发现的奸细伏法六人,活捉一人,另有窃取图纸的厨子在逃,臣等已在想办法追捕。”   天子这才缓过一口气,负手踱步道:“朔州边防,乃是边境命脉,决不能落入敌手!”   正凝重着,轻纱垂帘后,一个威仪的女音传来,四两拨千斤道:“陛下,如今再动怒已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他们将功补过,亲自前往朔州追回边防图。”   透过纱帘,可见发髻高耸的武后有一搭没一搭抚着手中的狸奴:“王将军乃禁军统帅,自当要留守京师。追踪之事,就交给贺兰慎和裴敏去做罢,追不回图纸,便让其以死谢罪。”   那个“死”字落音很轻,却仿若有千钧之重,沉沉压在裴敏肩上。   她知道武后在暗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花花求收收!   感谢在2020-04-14 12:26:23~2020-04-15 17:5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弓长张 3个;过期的薯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过期的薯条 4瓶;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2瓶;星星是你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大战在即,为稳定民心,裴行俭之死最终还是以突发急症盖棺定论。   正堂内,裴敏盘腿而坐,慢慢展开宫中刚送来的密笺,垂下的眼睫在眸中落下一层阴翳。   上面的“杀之”二字格外醒目。   有人来了,裴敏下意识将纸条攥入掌心,敛神抬眼,果然见贺兰慎披着一身雨水而来,仿若烟雨中走出的俊朗游侠。   “都安排好了?”裴敏眼中蕴着浅浅的笑意,问道。   贺兰慎“嗯”了声,将箬笠搁在门槛旁沥水,按刀稳稳进来,坐在裴敏身边铺纸研墨道,“事不宜迟,今日便出发。”   裴敏右手轻轻握成拳,攥住掌心的小纸团,拇指不住摩挲食指,道:“那个消失的厨子,你如何看?”   贺兰慎修长干净的手握着细笔,思忖了会儿,低沉道:“有处疑点。他若是突厥细作,为何前些年裴老将军率兵平叛突厥时,他不曾动手,而是选在此时?”   裴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绪游离,好一会儿才接上话茬问道:“有何结论?”   “我们一直将目标放在突厥人身上,出城关卡处也只是严查异族人,却不曾想过若那庖厨并非突厥细作,而是背后另有其主,盘根错节,我们未必能找到他。”   “你是说,朝中权贵有人通敌?为何?”   贺兰慎笔尖一顿,保持着悬腕的姿势淡淡看了裴敏一眼:“这恐怕,得问裴司使你。”   “我?”裴敏揣着明白装糊涂,好笑道,“与我何干?”   “裴司使替天后救出了裴老将军,便是替他站好了队。朝堂中有多少人因站错队而招惹杀身之祸,裴司使应该比我更清楚。”   “从故去的褚遂良、上官仪到如今的李敬业等保李党派,朝中反对天后当政之人可不少。的确,若有人妄图勾结外敌来平息内乱,以至于暗杀裴大将军,也并非毫无可能。只是如此一来,未免教人寒心。”   裴敏冷嗤道,“敌国未攻而先内乱,树未成荫而自断其根,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做自毁根基之行径……都说净莲司可怕,可他们又有几个是双手干净的呢?”   贺兰慎写完述职表,将笔搁在笔架上,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追回图纸,及时止损。”   “敌在暗我在明,我们连搜寻的方向都没有,真追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裴司使有何高见?”   “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裴敏倾身凑上前,几乎半个身子搁在了贺兰慎的案几上,弄乱了他刚整理好的公文,压低声音道,“引蛇出洞,自有人会将我们带去图纸所在之处。”   她的眼睛永远是黑亮明媚的,仿佛蕴着瀚海星辰,离得近了,可闻见她身上味道独特的熏香,和她这个人一样炙热张狂。   贺兰慎的喉结动了动,平静地移开视线,反复将公文折抚了好几遍,轻声说:“我亦有此意。既如此,两个时辰后押解那名突厥细作北上朔州,追回布防图。”   “贺兰慎!”裴敏忽的唤住他,似有什么话要说。   贺兰慎回首,捕捉到了裴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但仅是片刻,她又恢复常态,笑着说:“没什么,就随便唤唤你。”   贺兰慎望着她,眸色幽深沉静,裴敏莫名生出一股错觉,仿佛他早已看破一切阴云迷障。她以为贺兰慎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抿了抿唇线,轻轻颔首,便出门重新拾起箬笠戴上,按刀走入斜飞的细雨之中。   永淳元年,五月初一,天字级任务。   裴敏挑了王止和沙迦并五个驱赶囚车的吏员随行,贺兰慎则带上了严明,剩下之人留守长安净莲司。等出了城北渡黄河,梅雨渐歇,过洛水,延州境内的骆驼商队伴随着漫漫黄沙扑面而来,干燥得像是千百年来未曾降过甘霖。   这里没有长安那般栉次鳞比的高楼,房舍多为窑洞土砖,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龟兹人和肤色黝黑泛红的吐蕃人往来。   官驿内,裴敏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指尖勾着一壶塞北烈酒,审视马棚里镣铐加身的突厥人道:“知道为何要带你北上朔州么?”   “呸!”那突厥细作伛偻着高大的身子,蜷缩于方寸囚车之中,眼神依旧如草原上的苍狼般恶狠,用生疏的汉话道,“边防图,很快就会送到可汗手中。可汗的铁骑将扫平障碍,征服中原!”   裴敏自顾自抿了口酒,笑道:“你真认为得了几个丧家之犬的支持,就妄图能侵占泱泱大唐?”   闻言,那突厥人神色微变。   裴敏将其收归眼底,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朝中某派,的确与突厥人有往来。   她不动声色,继续诈道:“大唐皇后干政,朝中暗流涌动,你以为裴老将军真的就老糊涂了,会粗心到让图纸落入敌手?”   那突厥细作道:“狡诈的中原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突厥细作急了,狠狠拍了把囚车,身上镣铐叮当作响,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裴敏笑够了,方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道:“我笑你们太笨,竟然将一份假的边防图视作宝贝。”   “你说什么?不可能!”突厥人瞪大眼,喘息道,“那图纸是真的!”   “左右你已是笼中囚徒,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大唐边境布防图乃柔软耐磨的羊皮所制,印有军符虎纹,裴老将军早有防备,书房中的那份布防图乃是假的,真的早呈去了天子手中。”说着,裴敏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卷轴,敲着手心得意洋洋道,“可惜裴老将军出师未捷,死于奸佞之手,圣上便让我将真的这份图纸送去并州薛仁贵将军手中,一举破敌。”   说着,她‘哎呀’一声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偷走了假图纸,好令我等将计就计,等着阿史那骨笃禄送上门,好斩下他的脑袋祭战旗!我带你北上,就是为了让你亲眼见证你的族人,是如何自取灭亡。”   “啊啊——”得知真相,那突厥人在囚车中疯狂挣扎起来,怒吼道,“狡诈的中原人,我要杀了你!”   “可惜,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的图纸在哪儿了。”裴敏饮尽最后一口酒,起身罢图纸往怀中一塞,将突厥人绝望愤恨的吼叫抛之身后。   待出了后院,裴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迎向按刀伫立墙边的贺兰慎,轻声道:“上钩了。”   贺兰慎道:“方才王执事得了情报,前方并州饥荒大旱,流民遍野,北行之路或会受阻。”   还真是祸不单行。   裴敏想了想,道:“我们要赶在突厥人之前到达朔州,并州是条捷径,若绕远路,便要失期了。”   两人商议,依旧按原计划的路线北上。   谁知临近并州了,才发现饥荒旱灾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烈日当空,千里黄土饿殍满地,官道都被数以万计的难民拥堵,更有甚者见到衣裳光鲜的过客或商队,饿到极致的灾民们便一拥而上哄抢财物粮食,与暴徒无异。   这是谁也未曾料到过的情况。方圆几十里内的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尘土弥漫,到处是如死人手指般干枯的树枝和龟裂的土地,原来人一旦饿疯了,也和蝗虫无异。   涌上的灾民如洪流,将裴敏一人一马与其他同伴冲散了。她独自深陷灾民的追堵中,进退两难,那一只只瘦骨嶙峋肮脏的手扒拉着她的靴子、马匹、包袱中一切可以换来粮食的东西。   他们不怕被马蹄踏伤,枯睁着浑浊的眼发出痛苦的哀嚎:“给点吃的罢,官爷!给一口就成,孩子都快饿死了!”   被困在灾民中半个时辰,裴敏心里烦闷至极,高高扬起马鞭,咬牙望着下方蠕动的人群,然而在看到那一张张颧骨突出的灰败脸庞时,手中的马鞭却终究没舍得落下。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一个瘦高的汉子瞄上了她背上鼓囊的包袱,大喝一声道:“她包里一定有吃的!”   话音刚落,一行人蜂拥而上将她生生从马背上拉扯下来。裴敏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风光无限的裴敏,这具羸弱的身躯几乎来不及反应,就侧着被拉下了马背!   她在心中咒骂一声,此时跌下,即刻会被踏成肉泥!   电光火石之间,裴敏只能壮士断腕,咬牙解下包袱用力朝远处掷去,吼道:“吃的都在里面,自己去抢!”   那包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重重摔在地上,人群也像引流的河水般跟着包袱坠落的方向狂奔而去。混乱之中马匹受惊,人立而起,裴敏本就被拉扯得半个身子都倾斜了,此时更是失去平衡,朝马下栽去!   正此时,一骑飞奔而来,裴敏只觉腰上一紧,一条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竟单手搂着她策马冲出重围。   马蹄扬起尘土,裴敏的帷帽掉了,发髻凌乱,猝不及防吃了满嘴的灰,借着贺兰慎的帮助翻身上了他的马背,两人共乘一骑,前胸贴着后背。   裴敏的马遗落在灾民中,被饥饿的人群扑倒,疯了似的生啖马肉、马血。那马挣扎着仰头,发出惨烈的嘶鸣声,惊起枯枝上虎视眈眈的乌鸦。   “抓稳。”贺兰慎的声音沉着清冷,很令人安心。   裴敏依言搂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肢。   一路马不停蹄到了并州城下的安全地界,王止并吏员已等候在城门下。   见贺兰慎将裴敏平安带回,王止擦了擦脸上的汗,策马迎上前道:“裴司使,那突厥人果然趁乱逃了。沙迦已经跟去,沿途会在各据点留下信号。”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裴敏疲惫地舒了口气,正欲催前方的贺兰慎进城,却发觉他侧首凝神,还遥望着城外灾民流离的方向。   夏风燥热,裴敏灰扑扑的鬓发飞扬,屈指挠了挠他的腰,语气也低了几分:“走罢,我们几个救不了所有人。”   最多只能传信回长安,望天子施压赈灾。   贺兰慎垂下眼睫,捏紧马缰绳,英挺的鼻尖上有薄汗,清冷道:“外有强敌,内有灾荒,此行一战怕是凶险万分。”   闻言,裴敏心中动容,不禁又想起了密令上的“杀之”二字,心情莫名烦闷焦躁。   她想:或许贺兰真心并不知道,这一战他们要面对并不只有凶恶的敌人,还有内心的野兽和来自身后的冷刃。 第24章   长安是夜, 乌云蔽月, 星光黯淡。毗邻东宫的永昌坊某处华贵府邸内,虫鸣悄寂,风卷起竹帘晃荡,高阁之上,一锦衣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的金鱼袋明灭隐现。   “大唐女祸, 妖妇当道。宠奸灭贤, 帝星式微……”一声长叹飘落, 九天之上雷声轰鸣,阴风乍起, 大雨将至。   “李国公不必忧叹, 裴行俭已死, 朔州边防图已在呈送可汗的路上。”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压低声音,以熟稔的汉话道,“朔州一破,可汗攻占单于都护府,必借兵十万予李国公, 迎回李家太子,助国公完成匡复大业!”   李国公仰首望着乌云低沉的夜空,良久道:“妖妇派遣净莲司北上追查边防图失窃之案,那个裴敏非等闲之辈,尔等切记小心, 最好杀之以除后患!”   “图纸在阿史那也珠的手中,我会嘱咐她见机行事。”斗篷男子弯腰按胸行礼,身形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翌日,远在千里之外的并州。   并州城内虽不如城外触目惊心,但也难逃荒凉凋敝。   城中除了药铺和米行还有人守着,其他的房舍基本大门紧闭,商铺都打了烊,饥荒又逢战乱,实在卖不出东西。   临近城门的巷子里有一家酒肆,如今民生凋敝,酒肆中一个客人也无,掌柜的却依旧开门营生,门口酒旗上的紫金莲纹格外醒目。   见到裴敏负手踱进来,正在擦拭桌椅的掌柜一愣,缓缓直起身。认出了她,掌柜的态度肃然恭敬,擦擦手迎上前,郑重行礼:“卑职净莲司队正杨忠义,见过裴司使!”   净莲司在大唐各地皆有据点,此处酒肆便是并州的情报汇集筛选之处。   “四年未见,杨队正还是这般精神。”裴敏笑吟吟坐下,自顾自拿了酒盏斟酒,嗅了嗅酒香,方问道,“沙迦可曾来这留过消息?”   “来过,左执事一直跟着那突厥人,往岚州而去。岚州的兄弟们已经在接应了。”四年来,杨忠义终日记录着并州城内鸡毛蒜皮的小事,遴选有价值的情报送还京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多的无聊枯燥都在此刻有了价值……   胸中热血未凉,他不禁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塞。   裴敏抿了口酒,接过那份撕下衣襟匆匆绘就的地图,顺着上头红色圈住的几个地名观摩片刻,方将其团好塞入怀中,勾起那小坛未喝完的酒起身道:“我知道了,有劳你。”   走了几步,她又顿住脚步,站在门外萧瑟的莲纹酒旗下回首,轻声道:“你们是净莲司的骄傲。明年我送个小年轻过来,换你回长安。”   杨忠义难掩激动,铿锵道:“今日能用得着属下一次,过往四年蹉跎,亦是值了!”   裴敏点了点头,转身朝驿馆方向行去。   城门处挤了乌泱泱一片人,是等待施粥续命的灾民。城中官吏策马来回奔呼,执着长戟马鞭维持秩序。   迎面来了两骑,正是前去与并州刺史交谈的贺兰慎与严明。   贺兰慎显然也瞧见她,勒马翻身下来,将缰绳交给严明,让他先行把马匹带回驿馆,自己大步朝提着小酒坛悠闲漫步的裴敏走去。   关中大旱,尘土飞扬,街道、房舍上全落了一层灰蒙蒙的死寂,可贺兰慎依旧一身素袍洁净,不染尘埃。   “来一口?”裴敏笑着,将开了封的小酒坛递到他面前。   酒香钻入鼻腔,贺兰慎脑中混沌了一瞬,方抬掌隔开她递上前的小酒坛,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一起,触感陌生。   贺兰慎飞速地缩回了手,裴敏愣了愣,随即不在意地笑笑,问:“赈灾的事,你与刺史商议好了?”   “飞书已送去长安。并州的义仓已经空了,须得从岚州、汾州等处调送粮草,而因突厥骚乱不断之故,能运送赈灾粮款的道路皆已受阻,若想运粮赈灾,则需娄将军、薛将军合力驱除外敌,恢复道路通畅。”   提及领兵打仗之事,贺兰慎的话比平时要多些,不端着架子故作成熟的时候,颇有几分真诚可爱。   裴敏觉得自己约莫魔怔了,竟然认为一个不通七情六欲的和尚可爱。   她掩饰似的啜了口酒水,道:“这一仗,娄师德和薛仁贵必须赢。只有他们赢了,我们的大鱼才会彻底上钩。”   贺兰慎轻轻“嗯”了声,说:“我已将此事禀告给薛将军,他自会安排。”   不知何时起两人心思默契,交谈融洽,连步伐都是完全一致的。这种灵犀默契,令裴敏有些迷茫。   贺兰慎又问:“沙迦那可有何消息?”   裴敏有心事,正走神,根本没留意他问的什么。贺兰慎便止住脚步,有些担忧地看她,唤道:“裴司使?”   “嗯?哦,沙迦。”风中尘土颇多,裴敏又抿了口酒,尝到了些许泥土味,便嫌恶地皱了皱眉,将小酒坛顺手搁在街边的货架上,负手道,“人在岚州,我们得去一趟。”   永淳元年,五月十五,薛仁贵率军大破突厥,收复云州。   三日后,岚州郊区偏僻的农舍内。   远处狼烟篝火不息,两个突厥男人的身体撞破窗户和土墙,灰扑扑从里滚出,还未爬起就被紧跟其后的沙迦屈膝顶翻在地。棕发蓝眼的波斯人嘴角带着痞笑,手中的两柄波斯弯刀狠命朝下一插,刀刃分别穿透两个突厥人的肩膀,将他们的身体钉在地上,使其逃脱不得。   沙迦坐在他们挣扎不已的身躯上,以骨肉为垫,揉着肩咕哝了一句波斯语,而后咧开笑道:“追了七日,总算找到你们接应的老巢了!说,边防图在哪?你们在大唐的接应人是谁?”   两个突厥人嚷着含混不清的异族语言,多半在‘问候’沙迦故去已久的家人。沙迦手下用力,转动刀刃,直将两人的肩膀搅和得血肉模糊,哀嚎声直冲天际。   他脸上笑意不改,甚至声音更温柔了些,问道:“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那份假的边防图,是谁给你们的?”   “……你来晚了!”那名被当做诱饵放回的突厥汉子喘息着张嘴,眼里有得意和愤恨,龇牙笑道,“公主已得到情报,前去取真正的图纸,还有……还有你主子的首级!”   沙迦笑意一顿,缓缓眯起灰蓝的眼睛道:“你们突厥人的公主,要对裴司使下手?”   入夜,残月凄清如霜。   岚州驿馆,疾风乍起,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几条黑影相继跃上屋脊,猫着身子挨个掀开每间客舍房顶的瓦片。忽然,屋脊上一个织着小辫、身量娇小的蒙面人眼睛一亮,朝身后的同伴打手势,示意找到了。   裴敏侧躺在榻上浅眠,窗外月光一暗,她几乎瞬间就醒来了,睁眼一瞧,窗外的黑影以苇杆捅破窗纸,丝丝缕缕吹入淡白的迷烟。   还好早有准备,裴敏不动声色地摸到枕下的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含在舌根,随即攥住藏在被褥下的匕首。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异香淡去,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来。裴敏闭目,佯装不知,直到那行人在自己榻前站定,高大的阴影如云般笼罩着她的睡颜……   骤然发难,裴敏拔出匕首挺身刺去,却刺了个空。   闯入之人身手不凡,电光火石之间已横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令她无法反抗。   森凉的刀刃就贴在脆弱的脖颈处,裴敏一愣,识趣地松了匕首,索性不再挣扎,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夜闯女子闺房,不太好罢?”   “听闻净莲司的裴司使狡猾得像狐狸,果真如此,竟连迷烟都放不倒。不过你最好安静些,别想耍花招!”   那群黑衣异族刀客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众人让开一条道,只见一个织着小辫子女子执着短刃向前,扯下蒙面的三角巾,故作凶恶道,“刀剑无珠,你要是敢大声呼救,我便将你碎成万截!”   是个很年轻的突厥姑娘,满头深棕色的小辫,额前缀着珊瑚珠额饰,琥珀色的猫儿眼十分俏皮。   “是‘刀剑无眼’‘碎尸万段’罢?”裴敏嘴角抽了抽,问,“你的汉话谁教的?”   “闭嘴!”突厥女子恼羞成怒,向前将短刃抵在裴敏的胸口,低喝道,“说,真的布防图在哪?”   裴敏神色不变,悠悠道:“想要拿我的东西,总得告诉我你的姓名罢?”   “阿史那也珠。”女子抬起下颌,骄傲地说。   “野猪?”裴敏估摸着,这个名字着实不太雅观啊。她低低一笑,不动声色地问,“你是突厥王室成员?”   “是又如何?我的父罕叫阿史那伏念,乃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狼王!”说到这,阿史那也珠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短刃往前送了送,咬牙道,“你们中原人花言草语骗他归顺大唐,却见色忘义斩杀了他……”   “是‘花言巧语’‘背信弃义’。”裴敏为这突厥公主的汉话感到担忧,想了想,而后道,“所以,你把你父亲的死归结于裴行俭的过错,刺杀了他?”   “不错。他难道不该死吗!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难雪我心中之恨!”   “这么说来,与你们接应、助你暗杀裴行俭的人,想必也是个朝中肱骨权贵罢?我猜猜,是李家人?”   “不……”反应过来她在套话,阿史那也珠心中警觉,哼道,“差点上了你的当!来人,给我搜,务必把图纸找出来呈给骨笃禄可汗,为我父罕报仇!”   突厥人在屋内一阵翻找,却不曾找到图纸。   “你把它藏哪儿了!”阿史那也珠问。   “你们找不到的。”裴敏悄悄摸到了袖中藏匿的鸣镝,那是夜前贺兰慎特意交给她的。   还未扳动机括,便见阿史那也珠沉默许久,撤回抵在她胸口的短刃,换了语气道:“我不明白,大唐杀了我的父罕,也杀了裴司使的族人,按理说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裴司使何不弃暗投明,反而认贼作父、替杀父仇人卖命?不如这样,若裴司使肯与我合作交出图纸,我告诉你当年是谁害死了你的裴氏族人,如何?”   裴敏一顿,指尖明明已碰上腕上机括,却又收回,眸中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而与此同时,驿馆对面的深巷之中,贺兰慎与严明等人埋伏于各个路口,然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裴敏的鸣镝信号。   “少将军,他们进去这么久都没动静,莫不是出什么事了?”严明的姿势因长久潜伏等候而略显僵硬,低声问。   月光下,贺兰慎的眸色幽深如潭,拇指不住摩挲着左腕上的佛珠。   透过驿馆围墙望去,二楼一盏油灯昏暗,有人走到窗边四顾一番,然后放下支撑窗扇的竹竿,隔绝了视线。   “怎么还关起窗来了?”严明大惊,“裴司使要和突厥人密谈?这可是……可是通敌之罪!”   话一出口,严明倏地闭嘴。   他想起了圣上派贺兰慎去净莲司的最初目的,不由心中思潮涌动:裴敏临时篡改了诱敌计划,迟迟不发鸣镝,且深夜与突厥人关门密谈,怎么看都像是临阵反水的表现……若真通敌,这将是一个很好的除去她的机会。   净莲司第一高手沙迦不在她身边,杀她易如反掌。   杀了裴敏,净莲司必将瓦解,届时他便是首功……   心中有了阴霾,脸色也会跟着变得晦暗。严明不住吞咽嗓子,情不自禁攥紧了腰间的佩剑,正盘算着,忽的抬眼撞见了贺兰慎冷冽的眼眸,不由一怔,如冷水兜头而下,瞬间清醒。   严明只觉得自己那点龌龊心思从头到尾皆被看穿,不禁血气涌上双颊,烧得慌,忙低下头道:“少将军,我……”   “羽林卫的刀,不该对准自己人。”夜寒如水,贺兰慎的神情看不真切,嗓音却比往日低沉有分量,“她并非不顾大局之人。”   此时屋内。   阿史那也珠道:“诬告你父兄谋逆之人,与同我结盟之人,乃是同一人。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名字的,除非,你将真图纸给我。”   裴敏面色沉重,眸中有明显的动摇之色。   当年裴家被诬告乃至连根覆灭,父兄死于混乱之中,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伤,触之疼痛。   她缓缓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卷,却并不交出去,只道:“我如何知晓,那份假图纸真的在你手上,你才是我们要找之人?”   闻言,阿史那也珠拍拍手,立即有突厥侍卫双手递过来一张图纸。   裴敏缓缓眯起眼睛,道:“你不会是随便拿张纸来诈我罢?给我瞧瞧。”   阿史那也珠仔细观察着裴敏的神色,试图找出一丝狡黠或破绽,然而未果,便将那份假图纸顺手丢了过去。   裴敏慌忙接住。正此时,阿史那也珠瞧准时机,一手攥住那份‘假’图纸,一手去夺她手中的羊皮卷。   图纸承受不住撕扯,嗤地裂成两半,一半在阿史那也珠手中,一半在裴敏手中。倒是那份羊皮卷没握紧,被阿史那也珠整卷夺走。   争抢中,阿史那也珠后退两步站稳,看了看左手的半截碎纸,又看了看右手的羊皮卷,红唇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来,哼道:“拿到手了!赶紧撤!”说罢,领着一行人翻窗逃出。   裴敏眨了眨眼,回神似的,起身扑到窗边射出鸣镝,故意大声唤道:“来人!布防图失窃啦!”   几乎同一时间,隐藏在巷中的贺兰慎如惊鸿踏墙飞奔,足尖一点攀援上了屋脊,一马当先追着阿史那也珠逃走的方向而去。   苍穹浩荡,暗夜深沉,裴敏穿着雪白的中衣趴在窗棂上,身披夜色,手里攥着大半张‘假’边防图,止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落了窗户,将那张名为假实为真的布防图展开看了眼。   阿史那也珠抢走的那小半边多为山脉走势,并无太多粮草屯兵的标志,裴敏放了心,将图纸折叠成细条,置于油灯火焰上点燃。   图纸燃烧的光跳跃在她眼中,晦明莫辨。   而半个时辰后,好不容易逃出岚州的阿史那也珠躲在一尊破旧的小庙中,迫不及待地拿出抢回来的卷轴。   那‘假’图纸已经撕碎了,只零星看得出山脉河川的走向,并无大用,好在羊皮卷还完好无损。   她匆匆忙忙打开卷轴,随即瞪大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卷轴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身后仅剩的一名侍卫道:“公主,听说汉人撰写机密信件时会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写在纸上不现形,要用明火炙烤,字迹才会隐现。”   阿史那也珠觉得有道理,于是接下来,一主一仆蹲在小火堆前烤了半个时辰的羊皮卷。   月色西斜,风过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酸麻的阿史那也珠将依旧空白的羊皮卷狠摔于地,发出一声被骗的怒吼:   “裴敏——!!我要和你缠绵到底、同生共死!!!”   ……   贺兰慎到天亮后方归,抓了两个活口,连同沙迦带回的那两人,一同关在驿站的马厩里。   “那个突厥公主呢?”裴敏打着哈欠下楼,问坐在驿馆天井下泼水洗脸的贺兰慎道。   他没有戴幞头和罗帕,新长出的发茬还未来得及剃去,贴头皮的一层短发沾着细密的水珠,给他过于精致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硬气。   “跑了,城外有人与之接应。”贺兰慎的嗓音低哑,取了棉布仔细拭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   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长漂亮的,逆着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发圣光似的俊朗。   自方才起,贺兰慎蹙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裴敏知道他兴许自责,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无碍,左右图纸已经毁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图纸换去了假的,还沾沾自喜。”   贺兰慎没说话。   裴敏倚着石桌,自顾自沏了茶漱口,眯着眼打量贺兰慎的背影。   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实,却很挺拔,背对着她,是毫不设防的姿态。   裴敏想起了自己还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阴影晕散。良久的沉默,她将茶水吐出,抬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问道:“贺兰真心,昨夜我迟迟不发鸣镝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贺兰慎擦脸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裴敏见了,缓缓弯出个莫测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远,我若意外暴毙啦、因里通外敌而伏法啦,都是说得过去的。如此良机千载难逢,贺兰大人何不动手?”   说这话时,裴敏一半调笑,一半认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说不明的期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贺兰慎拧干帕子晾在竹架上,泼了水,方回首反问道,“裴司使呢?离京这么久,为何不下手?”   裴敏一顿,怔然半晌,问:“你一直都知道?”   说罢又一笑,自语般道:“也对,若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你便不是贺兰慎了。”   贺兰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怨无恨,仿佛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你可别误会我舍不得你,”裴敏适时垂下眼,盖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杀得了你,我早动手了。”   以净莲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杀贺兰慎,他未必能防得住。   尽管知道裴敏这番话是个托词,贺兰慎依旧心中一轻,尘埃落定。他搁下铜盆,在裴敏对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与你说了什么?”   裴敏苍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说愿意告诉我当年丁丑之战的真相,助我昭雪复仇。”   丁丑年,天子派兵夷灭了河东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与少数族人部众苟活。   贺兰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顾一切效忠天后。他问:“裴司使没应允?”   裴敏嗤笑,抬起一双过于明媚艳丽的眼睛来,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与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闹了鼠灾,有人上门对你说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杀老鼠,你可愿意?”   江山如房舍,老鼠是奸臣,总不能因为国家中出了几个奸佞之辈,就与虎谋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罢?   贺兰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问了。”   “裴司使,贺兰大人,吃朝食了!”王止与沙迦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下楼出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将朝食搁在石桌上,四人围桌而坐。   早饭是四碗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两小碟皱巴巴的咸菜并四五个馒头。   “今日的饭怎的这般少?”裴敏记得贺兰慎与沙迦的食量一个比一个大,就这点东西,估摸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更不用说要分给四个人吃了。   “别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动用了关系。”沙迦拿起筷子,意兴阑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着脸一筹莫展。   王止道:“旱灾连着饥荒,岚州并州一线灾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饿死的、病死尸首堆积成山,臭气熏天,已是人间炼狱。实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   “其他的吏员可有吃过?”贺兰慎皱眉问。   见贺兰慎此时还不忘关心下属,王止和沙迦对他的观感又好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点头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每人两个粗面窝头,没有粥水和咸菜。”   “灾情这般严重,长安那边为何还未派遣赈灾抚慰?”贺兰慎问。   沙迦道:“已经让杨忠义传信回长安净莲司,最迟半个月内有结果。”   “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还是早些带那几个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长梦多。”裴敏将手中的馒头撕着吃,细细嚼着。   贺兰慎未置可否。   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笃禄南犯岚州。   “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杀,岚州失陷了!”   这个消息如最可怖的噩梦席卷关中诸地。   裴敏一行人前脚才入并州城门,后脚突厥人的大军便如乌云压境,围攻并州。不到三日,到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尸首,曝晒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气弥漫十数里。   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军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断粮的巨大恐慌中。   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断,数以十万的灾民和从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们脏污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或枯睁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丧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来临,或跪在路中间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过这一劫。   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长安,必须破突厥围攻之势。   “贺兰慎!”裴敏跌跌撞撞越过街上横躺的灾民、士兵、尸首,追上贺兰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贺兰慎回首,眸中有坚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弃攻打朔州,是想困杀并州十万人,打开侵占大唐的另一条道路。并州决不能失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岚州失陷,薛仁贵还在云州抗敌,并州群龙无首,失陷只是迟早的事!”裴敏攥紧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皱眉道,“就凭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   贺兰慎看了她一会儿,淡色的唇微张,说:“斩敌首,振士气。收拢岚州残部,抗敌死守。”   裴敏眸色微动,透过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曾想深渊屠龙、扬名立万,却只落了个满身泥泞、臭名昭著。   风过无声,鼻端硝烟味未散。她缓缓松开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贺兰慎只说了这两字便毅然转身,大步朝城墙处走去。   裴敏站在原地,只见远处狼烟烽火,残剑颓旗,盘旋着哀沉的死气。满目疮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跃上城墙,将倒塌的并州军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战旗历经磨难,破了洞、染了血,却依旧鲜艳亮眼,于黄沙燥风中猎猎飞扬。少年铿锵的声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声喝道:“诸将士听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贺兰慎!”   这一声成功引起城内流民、散兵的注意,众人望去,只见战旗猎猎,白袍小将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坚守城池直至援军到来,尚有一线生机!我愿请缨出战,为诸位斩杀突厥将领,以正大唐威名!诸君愿战者,请随我杀敌!”   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谈何容易!   裴敏皱眉,转身大步回了驿馆内。   到了驿馆,王止迎面走来,似有话要说,裴敏却视而不见,一把推开他进了厅堂,来回焦躁踱步。   “裴司使怎么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询问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   沙迦耸耸肩,无辜道:“女人嘛,总有几天奇奇怪怪的。”   王止观摩她的脸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议好了,只待突厥那边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护我们出城南下长安……”   裴敏没空闲思索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她阴着脸倒了杯茶,却不饮下,只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齐齐一颤,冷笑道:“若是等会儿贺兰慎还活着,你们给我把他带回来,绑也要绑回长安!”   王止与沙迦对视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直到入夜,月照黄沙如霜,战鼓初歇,紧闭的并州城门吱呀敞开一条小缝,明灭的火把照射下,十余骑扛着破败不堪的战旗、带着满身血气飞奔进来。   骏马人立而起,竭声嘶鸣,为首的少年武将手持黑鞘金刀,鲜血将战袍染成透红,如战神在世。   紧跟其后的严明亦是浑身血迹,将一个圆溜溜带着辫发的东西掷于地上,哑声吼道:“少将军斩杀突厥右将卜骨德!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卜骨德死了?”   “那个贺兰氏的年轻小将,真的斩杀了阿史那骨笃禄的右臂大将?!”   “天降战神!王刺史在天英灵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如枯木逢生,众人纷纷响应,士气空前大涨。   驿馆内,裴敏坐在院中,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蹙起的眉头彰显了她此刻内心的焦躁。   一人从屋檐上跃下,裴敏闻声睁眼,见到了沙迦那双灰蓝深邃的眼睛。   “赢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似一剂定心丸,胜过千言万语。   裴敏的眉头总算松开,坐了许久,轻哼道:“倒也还有几分本事。”   正说着,门外马蹄飞奔靠近,裴敏抬眼望去,见贺兰慎一身血气而来。   明明才半日不见,却恍若隔世,那被鲜血浸透的战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认。她愣了愣,方抬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唤了句:“小和尚?”   贺兰慎脚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轻颤,眉骨和脸上溅着血,一时分不清鲜血与朱砂痣哪个更艳。   忽的一个踉跄,精疲力竭的他险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搀住他的臂膀,问:“你怎么了?”   贺兰慎似乎有些茫然,闭了闭眼,倚在裴敏的怀中调整呼吸。他的身体很沉很冷,半晌睁眼,他轻轻推开裴敏站直身子,眼神虽已镇定,却蒙着一股莫名的悲哀。   贺兰慎年纪轻轻于万人之中斩人首级,功勋赫赫,本该是大喜事,他却看起来……不甚开心。   裴敏察觉出了贺兰慎的不对劲,嘴角的笑也淡了些许,试探道:“你不舒服,是受伤了吗?”   少见的,贺兰慎没有回应她,只行至院中的水缸前,用葫芦瓢连舀了十数瓢水泼在脸上、淋在手上,似是要洗去那满身腥臭黏腻的鲜血。   塞北昼夜温差大,夏夜依旧寒凉,那水兜头泼下,裴敏都替他冷得慌。   她是个聪明人,稍加思索便知道贺兰慎的反常是从何而来了。   血水流淌冲刷,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暗紫色溪流。那些血有别人的,也有贺兰慎自己的。   裴敏本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但见贺兰慎沉默悲凉的背影,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几经犹豫,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闻出家人有三次还俗的机会,若此间动了凡心、杀了生,也不算破戒。你既已出了佛门,便是个凡夫俗子,杀一救万,更不算破戒。”   贺兰慎手撑着水缸边沿,垂首望着缸中水波揉碎的月光,不住喘气。   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裴敏靠在廊下的木柱旁,望着贺兰慎许久,斟酌道:“佛在心中,不在刀上,别自责了。我已安排好了退路,过几日出城回长安,你一起走。”   贺兰慎直起身,开口喑哑道:“你们走,我留下。”   “你……”裴敏双手环胸,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冷声道,“行,我也留下,看着你死了我才好回去复命。”   贺兰慎已经习惯她的刀子嘴豆腐心,长舒一口气。两人一个倚着廊柱,一个靠着水缸,沉默对立。   五月底,唐军驰援并州,数次交锋,阿史那骨笃禄撤军暂退桑干河以北。   但并州的危机并未解除。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裴敏和贺兰慎。   驰援的唐军送来了粮草,并州刺史于城门下施粥赈济灾民。贺兰慎一战成名,在军中威望极高,并州刺史便亲自来驿站请他前去帮忙施粥,以示大唐天威犹在,为的是稳定民心军心。   城门下的粥棚挤满了前来领粥的百姓,闹哄哄一片,裴敏让王止、沙迦将几个插队复领两份粥水的无赖提溜出来,鞭笞示众,乱糟糟的队伍瞬间安静有序起来。   裴敏拍拍手,走到贺兰慎身边,望着这个挽起袖子施放粥水的年轻战神笑道:“并州刺史只让你来做个样子,稳定军心,你怎的还亲自打起粥来了?”   盛夏的阳光透过布棚上的破洞,打下星星点点的几道光柱,落在贺兰慎的眼中、肩上。他手上动作不停,淡然道:“闲着无事,力所能及而已。”   裴敏看着棚外没有尽头的长龙队伍,建议道:“这样是不行的,男人比女人有力量,总能插到前头来,反而女人和小孩儿常有领不到粥水者。不如男女分开,交错开来领。”   “可行。”贺兰慎肯定了她的举措,“我去与并州刺史商议改善。”   “还去?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留点功绩给别人罢。”裴敏懒洋洋靠在土墙之下,手搭凉棚遮在眉上,笑道,“收拾东西,我们该启程回长安复命……”   话音未落,远处人群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官爷!有人急症昏厥了!”   贺兰慎神色一凛,将施粥的长勺交到严明手中,自己大步朝骚乱的队伍处走去。   裴敏叹了声,自语般摇首道:“到底是少年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   她寻着贺兰慎的背影而去,挤进人群中,果见地上躺了个双目紧闭的瘦弱妇人。   “大概是中暑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妇人衣不蔽体,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十分苍白病态,身子不住蜷缩颤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稍片刻,她竟紧闭双目,哇地自喉中喷出一股带着猩红铁锈色的秽物来,众人跳脚躲开,又是一阵唏嘘。   裴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人并非中暑,而是某种急症。   队伍后头又是一阵喧哗,士兵按着头盔小跑过来,汇报道:“贺兰大人,那边又有三四人昏厥了,俱是浑身发颤、呕血不止!”   贺兰慎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皱眉道:“速报军医处理。”说罢,他伸手要去给地上昏厥的妇人把脉。   “贺兰慎!”裴敏觉察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腕子,面色少见的凝重,“别碰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是感情的催化剂,贺兰真心要开始他的不断破戒之旅啦!   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双手比心心~   PS:专栏预收追妻古言《嫁给残疾世子冲喜》求预收呀~   感谢在2020-04-16 20:14:18~2020-04-18 12: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u 4瓶;一个什么静 2瓶;26864636、花叶姑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是疫病。”从外头打探消息归来的王止道, “天大暑, 旱饥荒,人与尸首曝露于野,尸体腐败发臭,滋生疬气。”   祸不单行,听闻此消息,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 果决道:“为防止疫病蔓延, 此处很快就会封锁城门, 我们必须即刻离开。小和尚,方才你与病者接触颇近, 可要小心些。”   屋内门窗紧闭, 晦暗的光落在贺兰慎的眼中, 格外沉静。他道:“每日以棉麻布巾遮面,需沸水勤烫,少言慎行。”   “知道了。”裴敏摆摆手,示意屋内或坐或站、面色凝重的下属道,“都下去安排罢,最迟明日离开并州。”   以天灾人祸为温床,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   最先是城外灾民相继病倒,俱是高热抽搐,呕血昏厥,再后来,经城中大夫判定, 乃是天气炎热腐化尸首滋生的疫病,传染性极强。   不到三日,疫情已蔓延至军中。偏偏此时突厥人虎视眈眈,屡次派兵渡河骚扰试探,疲于控制疫病的唐军根本无力应对。   并州刺史已打算将城外灾民集中于城内,共同管辖,以防疫病蔓延。   说是共同管制,实际上是要弃城封门。届时军队趁夜撤离,严守出入,牺牲并州灾区百姓以保住大唐根基,否则若疫病流入长安诸地,后果不堪设想。   这着实是个残忍而又无奈的决定,裴敏说不出该同情并州无辜的百姓多些,还是该同情不惜破了杀戒、也不曾保住并州的贺兰慎。   街道上内,军士俱是蒙着口鼻,拿了艾草四处熏燎。牛车上堆满了病死饿死、即将火化的尸首,那尸堆中突兀地刺出几只皮包骨的手掌来,像是临死前拼尽力气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这般草木皆兵的死寂中,连谁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人群的极度恐慌。   烟雾缭绕,艾草熏燎呛鼻,裴敏一行人以棉布罩口鼻,押着四名突厥俘虏的囚车碾过街道,满目创伤荒芜。   获得出城的手令花了些时辰,最后还是守城官看在贺兰慎立过功勋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开城门放行。   “王止,严明,你们几个押着囚车先行,沙迦与我在后。”裴敏安排好了部署,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翻身上马,勒马小跑着追上贺兰慎,与他比肩道,“别不开心嘛小和尚,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何况已传书给师忘情,她是药王最得意的徒孙,定是能配出方子以解并州燃眉之急。”   这些日子,似乎总是她在安抚贺兰慎,疏通全身而退的计策,解决后顾之忧。   贺兰慎神色平静了不少,目光扫过满街横躺的灾民,轻声道:“裴司使为并州做的也不少,若非没有净莲司在各处的据点,并州也等不到援军到来的那天。”   裴敏毫不在意,扬着马鞭笑道:“哦?你若真这般认为,回去可要好好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就保下我这条小命了。”   她本是开玩笑,未料贺兰慎却一本正经地应下了,认真道:“好。”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可爱,裴敏一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一条窄道,仅容一车一骑堪堪通过。不曾想门才一打开,困在城中的灾民便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一时间叫喊声、惊呼声、稚童的哭泣声,混杂着巡城官吏的呵斥,皆如洪流般涌上城门,乱成一锅粥。   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止等人领着囚车出了城,裴敏和贺兰慎、沙迦三人却没有这般好运气了,马匹堵在恐慌的人群中,根本无法前行,官兵执着鞭子和长戟前来维持秩序,然而收效甚微。   “贺兰慎!沙迦!”裴敏的掌心被马缰绳勒得生疼,拼命于骚乱中控制住受惊的马匹,回身搜寻同伴的下落。   不安攒动的人头之中,没有那抹素白挺拔的身影。   “裴司使!”声音竟是从前方传来的。   裴敏艰难调转马头,果见贺兰慎和沙迦两人骑马立于城门下,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裴敏虽只离了几丈远,然而裹挟在疯了般想要逃离疫病城的人群中,每挪一寸都是无比艰难。   于马背上尚且如此,若下马步行,则更是危险。   正吵吵嚷嚷间,一声雄浑凄凉的号角划破天际,方才还骚乱不已的人群如同定格般瞬间安静下来。   三千鼓声不断,裴敏心中一咯噔,心想:不会这么惨罢!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城墙上狼烟冲天而起,传令官提着铜锣奔走而来,一边急促猛敲一边嘶吼道:“突厥人来了,都回去呆着!”   “突厥人来了,关城门——”   “关城门,备战御敌!快!!!”   墙上令旗挥动,几名壮汉合力推动沉重厚实的城门一寸寸关拢,裴敏与贺兰慎的目光在空中交接,说不出的复杂。   “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股急躁在胸腔中蔓延,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裴敏被倒流的人群裹着不断后退,皱眉盯着伫立不动的贺兰慎,用尽力气道,“城中有净莲司的据点,我不会有事!你快走!”   所有人都在奔逃倒流,贺兰慎岿然不动,他甚至弃了马,直接飞身上了土墙,越过慌乱的人群朝裴敏飞奔而来,稳稳落在她的面前,替她牵住了因受惊的马匹。   “城门就要关了,你过来作甚?!”裴敏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几欲吐血,弯腰一把揪住贺兰慎齐整的衣襟,俯视他露在布巾外那双漂亮英气的眉眼,咬牙道,“你善心泛滥发疯了?谁要你管,快走!”   与她的盛怒不同,贺兰慎始终淡然,眸色比往日更深些。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轻轻扳开,轻声道:“杨忠义传信未归,净莲司在并州的据点已经空了。”   未料他什么都知道,裴敏一愣。   “坐稳。”贺兰慎沉沉说。   裴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贺兰慎拔出金刀朝马臀上一刺,马儿吃痛,高高扬起前蹄长嘶,朝城门处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使得裴敏身形一晃,忙不迭伏在马背上攥紧缰绳,稳住重心。   视野被颠簸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反应过来贺兰慎做了什么,她于马背上回首,惊怒交加道:“贺兰慎!你这个小秃驴,王八蛋——”   一瞬的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她看到烽火狼烟下,贺兰慎提着带血的刀伫立,白衣飘飖若神,然而终究是渐渐远去,触不可及。城门寸寸合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铜锣惊心,马蹄急促,终于一跃而起,赶在最后一刻跃出并州城下门洞。   几乎同时,城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将那金刀佛珠的少年僧人隔绝于炼狱之中。   愤怒,茫然,还有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远处黄沙弥漫,那是突厥大军进犯扬起的土尘。白日当空,躁动的战马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城外旷野上喷响鼻。严明策马本来,问道:“裴司使,少将军呢?”   裴敏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半晌没有言语。   于是严明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他道:“我回去找他!”   “这个时候你就别去添乱了!大战在即,城门不能开!”王止低喝。随即又换了语气,对裴敏道,“裴司使,大局要紧……”   他本想劝两句,但裴敏很快调整了情绪,策马扬鞭道:“抄小道退守汾州,调集河东道所有净莲司据点听候命令!”   “是!”王止与沙迦等人铿锵应诺。   入了汾州城门,恍若隔世。   这里战火不曾波及,没有灾荒饿殍,没有烽火疫疾,也没有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唤“裴司使”,安详得过分。   裴敏心中从未有过的空荡,似乎将心中某个重要的角落遗忘在了并州炼狱中。她知道,若贺兰慎死在了并州疫病之下,对她的前程来说反倒是莫大的好事。   可她不愿,也不能。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唯独不想在此事上失了底线。   杀了贺兰慎,就是杀了过去风华无限的自己。   有史以来头一遭失眠,睁眼枯坐,她索性披衣而起,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竹筷三两下绾起长发,推门而出。   阶前庭院中,王止、严明起身站立,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等候许久。   三人对视,有那么一瞬的沉默,可裴敏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执着。   这一路走来,贺兰慎与净莲司上下同进共退,一起做过朝食、切磋过武艺,虽有过摩擦却也无伤大雅。那少年的强大努力,他们都记在心中。   更深露重,浮云蔽月,裴敏缓步下了台阶,打破沉寂道:“我要去做一件事……”   王止和严明猜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裴敏又扫视他俩一眼,继而道:“此事有性命之忧,且无功勋可拿。”   “愿听裴司使差遣!”二人又道。   “算我一个。”屋脊上传来一个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抬首一看,沙迦背映满月而站,身后的两柄波斯弯刀格外抢眼,如鹰隼俯瞰道。   “不需要这么多人去送死。”裴敏略微沉思,随后道,“严明,你的身手不及沙迦,便领着其他羽林亲卫押送突厥俘虏回长安复命。沙迦联络河东道净莲司据点,不惜一切代价疏通道路,以便能顺利驰援并州。”   沙迦跃下屋脊,道:“明白。”   “至于王执事,与我一同备齐药材物资,等候师忘情领医师北上赈灾。”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裴敏却道:“此番安排并非净莲司排外,只有严校尉回长安如实禀告复命,天子施恩,并州才有一线生机。”   严明便不再说什么,抱拳道:“是。”   “都别磨蹭了,即刻行动。”裴敏毫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安排妥当,示意王止道,“王执事,带上净莲司的人,我们去城中各大药铺走一遭。”   卯时,天还未亮,汾州药铺的大门被挨个敲开。   总药行大厅内,十数名药行掌柜战战兢兢而立,看着那几名手执利刃的恶吏不敢言语。   虽是不认得这群人的姓名,但他们吏服上绘就的紫金莲纹却无人不识。紫金莲纹所到之处,不是告密便是抄家缉捕,俨然是比噩梦还可怕的存在。   上座之中,一名绮丽英气的女子屈腿而坐,肘搭在膝盖上,白细的指尖玩弄着一枚天后所赐的纯金令牌,懒洋洋扫视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甘草、石膏等物,冷笑道:“并州死伤遍野,你们这儿就开始囤货抬高药价了?想吃牢饭就说,何须如此迂回。”   只此一言,下方的掌柜俱是汗出如浆,不敢反驳分毫。   接下来几日,净莲司劫掠药行之事在河东境内迅速传开,各大药行如临大敌,纷纷藏匿,裴敏身上的恶名又记上深重的一笔。   王止替她打抱不平,裴敏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嗤笑道:“早已满身泥泞,又何必在乎脏了鞋子?”   又过了两天,师忘情领着同门十七名医师并各类药材二十车抵达汾州,与裴敏会合。   这二十车药,再加上裴敏‘搜刮’来的十四车,足够令并州城喘息片刻。   不敢稍加停歇,一行人又匆匆赶去并州。   并州只进不出,已不是十天前见到的那番样子:城墙颓败,房舍倾塌,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去旷野焚烧,所见百姓呻-吟咳嗽者不绝于耳,他们甚至已经没有艾草熏燎,上一刻还在街上行走求药的人,下一刻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将师忘情等人安顿在并州刺史的府邸,裴敏步行赶往北门疫灾最严重的地方,目光几番搜寻,终于在破败的布棚下,见到了蒙着口鼻为病人熬汤送药的贺兰慎。   他似是瘦了,肤色也深了些许,眉骨处有一道新伤,但好歹还活着,侧颜依旧年轻俊朗。   裴敏长舒一口气,整理神色,换上惯有的笑颜,走到他身后站定。   药味浓烈,瓦罐杂多,棚下躺着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哀嚎,他专注于研磨熬药,并未发现身后之人的到来。   直到她忍不住出声,笑吟吟唤了声:“贺兰真心。”   那是专属于她独创的诨名,贺兰慎手上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阳光之下,她一袭绯红的翻领戎服挺立,头戴网巾透额罗,背映断壁蓝天,笑得明媚张扬,给这座死寂的城池带来些许鲜活的亮色。   燥热的微风拂来,掀起了贺兰慎眼中的波澜。   裴敏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愕呆愣的模样,从前的清冷自持,都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被击了个粉碎。   他皱起剑眉,眼中的情绪褪去,化作深不见底的一片幽黑。   而后他猛地起身,攥住裴敏的手将她扯离疫病弥漫的破棚,嗓音低而冷,几乎是质问般低喝道:“你来作甚?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写这章大纲的时候,还是去年十二月份。现在写到这章正文,却是物是人非,很多感慨。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过期的薯条、弓长张 3个;百里透着红、苏白啊、我不是星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din 60瓶;我不是星星 8瓶;逢生 5瓶;花叶姑娘、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裴敏第一次见贺兰慎失态, 怔愣了好一会儿, 方弯着狐狸似的眼睛笑道:“你这小和尚好不讲道理,我为并州百姓送药而来,你却赶我走?”   贺兰慎闻言松开她的腕子,看着她道:“药送到了,你立刻走。”   “如今并州只进不出,走是走不了啦。”裴敏揉了揉手腕, 垂下的眼睫承载着金粉, “记得那日蝗灾过后的庆功宴, 在太极宫旁的宫道上你问我,我们之间是否能放下成见, 勠力同心……”   那日宫道旁的杏花飞鸟, 春日融融, 都还历历在目。大唐盛世,四海升平,不似今日并州炼狱。   “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裴敏坦然迎向他复杂的目光,缓缓道, “将后背交给彼此。”   她的眼中有瀚海星辰,有青云扶风,有历经尘世波澜后依旧未曾泯灭的赤诚丹心。这样的女子,又怎甘心做龟缩于后的弱者?   贺兰慎胸膛起伏,心口滚烫,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陌生的悸动令他茫然,却又甘之如饴。   贺兰慎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裴敏却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大步向前,一把扯下他蒙在脸上的那块麻布三角巾。   并州物资极度匮乏,这块三角巾也不知用了多久、沸水烫过了多少遍。已经变得薄而陈旧。   在贺兰慎诧异的目光中,裴敏从怀中掏出一块簇新的白色棉布,不管不顾地蒙在他的脸上。   那棉布带着清新的药香,明显是特殊处理过的。贺兰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疫病极易从口鼻眼处入,你的手脏,我给你系好。”   裴敏的身量在女子算是高挑妙曼的,可贺兰慎比她还高上大一截,须得踮起脚尖才能顺利够着。她利落地为贺兰慎系好面巾,打结的时候手上没有轻重,直将他勒得皱眉闷哼。   裴敏拍拍手,望着贺兰慎面上干净的布巾甚是满意的样子,爽朗笑道:“这下好多了。”   贺兰慎抬手摸了摸那药香沁人的布巾,垂下眼良久不语。   “贺兰大人!不好了!”有传令官疾步跑来,气喘吁吁站在贺兰慎面前道,“义仓那边出了点事,刺史徐公请您过去一趟。”   贺兰慎眉目一沉,大步跟着传令官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担忧地望着负手立于病棚外的裴敏。   裴敏眼中笑意不减,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道:“左右无事,我也去凑凑热闹罢。”   二人去了义仓,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是药材对不上号,比登记的要少上几十斤。   偌大一个义仓,几十斤的药材虽听起来不多,但若用于实际之中,则可换十几条性命。而每一条性命,都千金难买。   并州历经战乱旱灾和疫病,将领死伤大半,军中全靠贺兰慎顶着才不至于四分五裂,故而并州刺史对这年轻的小将十分倚重,大小事务都愿躬身请教于他。   此时刺史徐茂很头疼,指着阶前跪着的十余兵士道:“负责轮班守仓的就是这十八人,但谁都不承认窃药之事。现今也不知那些药材是被谁窃去用了或是卖了,越是危难之际,则越需要整顿军纪,决不能纵容这种风气。不知依少将军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若是查不出偷儿,只能全部受罚了……”   此言一出,下方跪着的士兵皆是喊冤讨饶,说不曾动过药材。   贺兰慎略一沉吟,问道:“尔等是并州本地人的,出列。”   跪着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六七人。   贺兰慎道:“有家属亲人在城内的,再出列。”   有三人犹豫着,又往前一步。   裴敏旁观在侧,心中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军中偷盗按律当斩,没有士兵会傻到偷药售卖,用性命换钱,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偷药不为钱,是为亲人、为情义。   “既是他们无人承认谁丢了药,不若所有人一同承担。若他们谁家有染了疫病的家属亲人,一并拖去荒山乱葬岗扔了,权当是省下资源弥补丢失的药材缺口。”裴敏徐徐道,“这样,才叫公平。”   话一出口,站出的三人霎时色变,噗通噗通相继跪下,叩首道:“诸位大人,药材是我等偷拿的,小人愿以死偿罪,还望大人勿要连累家中老小!”   “果然是你们!敌人还未攻进来,你们倒使起自己人的绊子来了!”徐茂一甩袖子,重重哼道,“说罢,为何如此!”   “徐公,药不够啊!”最中间那个国字脸的黝黑汉子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塞道,“城中染病者数万,药材寥寥无几,总是官爷、富绅等有几分脸面的人瓜分后方分给下层之人,僧多粥少,哪里轮得到我们的妻儿!”   “是啊,各位大人!”左边那名军汉也插嘴道,“我们的爷娘已染病死了,妻儿尚在病榻上残喘,领不到药,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死去吗?我们是大唐军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父亲,若非到了绝路,怎会铤而走险?小人甘愿以死谢罪,还望各位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还望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徐茂看着贺兰慎,等他做一个裁决。   “那些药材不能白拿,若真想谢罪,就去战场上杀敌建功,将功补过。”贺兰慎道,“三人各领三十笞刑示众。”   他这一番话名为“罚”,实则是放了他们生路又收拢了人心,一举两得。   回驿馆的路上,裴敏故意问贺兰慎:“为何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贺兰慎回答:“突厥尚虎视眈眈,正值用人之际,不宜再内乱分心。”   他对军营之事的处理十分熟稔,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裴敏心中好奇,又问:“你这些招数,都是跟谁学的?”   “先父。”贺兰慎道。   贺兰庆?那个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的前云麾大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裴敏斟酌了一番辞藻,方缓缓道,“传闻令尊投敌叛国,祸及族人,若非窥基和尚出手将你带去佛门,便是你怕也难逃一劫……当年那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   断壁残垣,二人并肩走在破败的主街上,沉吟良久,贺兰慎平淡的嗓音才稳稳传来:“假的。”   “嗯?”裴敏诧异。   “当年凉州城危,兵死粮绝,先父为保凉州百姓性命,主动开门投降,实则是奉命故意诈降,以便打入突厥内部,秘密为唐军传送情报消息。当时李国公许诺先父,只要击退东突厥诸部收回关北失地,便将先父迎回大唐,为其昭雪授勋……”   说到这,贺兰慎眉头皱起,语气也低沉了些许,“然而先父并未等到李国公应诺,他到死,都还是叛将的身份。”   未料其中竟是这般内情,裴敏亦有些唏嘘。   张嘴正欲安慰贺兰慎两句,她忽的瞥见了他空荡荡的腰间,便问道:“贺兰真心,你的金刀呢?”   贺兰慎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腰间,淡然道:“近来外敌骚扰,厮杀不断,金刀有所损坏。”   都不能佩戴了,想必是损得厉害。   “可惜了。”裴敏想起了自己那把封了鞘的金刀,敛了笑意,又重复叹息了一遍,不知是为谁,“真是可惜了。”   “一把刀而已,无甚可惜的。”贺兰慎说着,停住脚步,朝驿馆的门口微抬下颌,示意道,“到了。裴司使回房要勤沐浴更衣,莫要出门乱跑。”   “你呢?眼睛里血丝这么多,好些天没有休息过了罢?”   “无碍。”   “行了,别硬撑着了!”裴敏一把拉住他的腕子。掌心下的佛珠颗颗突兀,她却顾不得许多,直将怔愣的贺兰慎强拽入驿馆,冷哼道,“旁人夸你两句‘战神’,你还真将自己当神了?老实回去躺着,少忙个半日,天塌不下来!”   贺兰慎本想抗拒,然而直待她将自己拉上楼,推入房中,也没能甩开她的手。   裴敏将他推入卧房后,便哐当一声关了门,身影打在门扉上,清晰道:“老实躺着罢,两个时辰后我放你出来。”   贺兰慎于房中静静站了会儿,心中情绪难言。他垂首摸了摸护腕上缠绕的佛珠,那珠子温润深沉,还带着她的体温。   说来也奇怪,这是贺兰慎这半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入夜,王止传完司中密信归来,一进门就发现裴敏坐在天井下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柄豁口折断的金刀。   王止觉得拿刀眼熟,提着灯盏凑近些许,问道:“这不是贺兰大人的佩刀么?”   裴敏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碎成两截的刀刃,眼眸映在清冷的断刃上,心不在焉道:“嗯,方才从他房中拿的。”   刚才偷溜进小和尚的房间,贺兰慎几乎立即就惊醒了,然而睁眼看到是她,眼中的戒备瞬间消弭,只于黑暗中望着她,低哑地唤了句:“裴司使。”   裴敏以为将他吵醒了,便放轻声音笑道:“我来拿个东西,你继续睡。”   贺兰慎乖巧颔首,说:“我有好好睡觉。”说罢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对她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弄得裴敏呆呆愣了好久,哭笑不得。   他定是日夜操劳许久没休息过了,睡得很沉,连裴敏带走了搁在案几上的残刀都未曾察觉。   “怎么弄成这样?”王止将灯搁在石桌上,为裴敏照明,打断她的思绪道。   裴敏没回答,问道:“你说这个,司器堂能修好么?乌至应该能有办法罢。”   那模样,简直比折损了她自己的金刀还惋惜。   “断成这样只能重铸,但重铸后,金刀便不再是金刀了。”那些属于原主的荣誉和骄傲,也会随着烈火的淬炼而消失,最后得出的只会是一柄面目全非的新刀。   闻言,裴敏又叹了声。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铜锣战鼓擂响,哐哐咚咚一片,有人点燃烽火高呼道:“突厥人来了!备战!备战!”   话音未落,一人从驿馆二楼跃窗而出,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贺兰慎。   他一边穿衣戴帽一边大步朝马厩走去,顺手牵了匹马,便从侧门而出,直奔城门。   留下裴敏在天井中默然静坐,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十二点多的样子还有第二更~么么哒!   感谢在2020-04-19 12:41:33~2020-04-20 11:0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白啊 3个;41514980 2个;星星是你爸、TooyamaKazu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m 10瓶;弓长张 3瓶;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突厥人兵力虽不多, 却凶蛮好战, 死缠烂打。并州疲于应对,能在贺兰慎的统领下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   然再厉害的将领,也会面临兵甲不足的窘境。   箭矢很快用完了,无法远程攻击,敌人一旦靠近城墙,放云梯攀援而上, 则并州危矣。   黎明破晓, 战事初歇, 又活过了一天。   “必须派人出城拾箭,修复良弓。”贺兰慎俊朗的脸上沾了黑灰和血渍, 手上臂上也有不少血痕, 立于城墙下巡视仅剩的千余士兵, 其中伤者残者已占到一半。   若派兵出城拾箭,遇上突厥人放箭屠杀,多半有去无回。   这点仅剩的兵力,经不起折损了。   军营上下陷入沉默。正为难之际,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迟缓而来,颤巍巍朝贺兰慎一拱手, 哑声道:“贺兰大人,老朽愿领三十男女出城拾箭。”   贺兰慎向前扶起他,低声道:“这如何使得?军人奉命守城,就是护并州百姓安危,怎能在此时将你们推入险境?”   老者徐徐摇首, 坚持道:“贺兰大人,你听老朽说。这三十人皆是身患疫病者,虽身处不详之境,却仍有报国之志,皆自愿燃衰朽之命,为大唐尽绵薄之力。”   兹事体大,若那三十人中有借机出城逃亡者,将疫病带去别地,必定将引起更大的恐慌。   见贺兰慎犹豫,老者又道:“我等愿立下状令,非死则必定携箭回城,绝不逃跑。”   贺兰慎权衡一番利弊,与刺史徐茂对视一眼,方对着老者抱拳一躬,郑重行礼道:“那么,有劳了。”   在场的众军士已是一躬到底,报之以国士大礼。   旭日东升,旌旗猎猎,徐茂于城墙上目那三十重病者出门拾箭,面容凝重。他对这群主动去战场上捡拾兵刃的病患并不放心,便低声示意身旁弓箭手道:“盯紧了,若他们有人借拾箭而逃,即刻射杀!”   然而三十人蹒跚而去,三十人载箭而归,无一人临阵潜逃。   军士将这群病患冒死拾回来的兵刃用沸水煮过,徐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惭愧叹道:“太宗所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抵便是如此。”   才解决了箭矢不足的空缺,师忘情的医馆那儿又出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   染病者飞涨,从长安和汾州运来的药材已临近告罄,战事吃紧,沙迦那边迟迟联络不上,新的药材也就运不进来,两难之间必须做出抉择。   天还未亮,医馆内数十名医者已自发前来议会,其中有汉人大夫,亦有吐蕃、回纥等异族医师不远千里前来驰援。他们俱是面色肃穆,垂首坐立,等候裁决。   “现有的药材,最多只够救三成人。”师忘情面带疲色,姣好的面容更显冷肃。   裴敏撑着额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闭目思忖。   许久,座下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无奈道:“不如命每家每户将现有的疫病患者按轻、中、重三类上报,优先轻者和戍边将士,其次是中症者。”   “这……”这话简直如沸水滴入油锅,座下细碎的异议声此起彼伏。   “不妥当罢?”   “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愿望,顾此失彼,怕有民怨呀!”   “就按陈大夫说的办。”裴敏压了压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   下面吵得更厉害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裴敏冷嗤道:“要你们拿主意时,你们都盼着我做恶人。如今我替你们拿了主意,你们又嫌这嫌那。要么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来,要么闭嘴。”   吵闹声渐渐平息,但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只有师忘情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裴敏所做的决定虽为下下之策,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实不可取,但如今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丢卒保帅,一如当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东裴氏门人弟子百余条性命,哪怕满身恶名。   何况救一个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药材剂量与精力,至少能救活两名轻症者,以一换二,不算亏。再者重症者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死亡数极高,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过去。   “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愿救治,而是现今状况,只能以少换多,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说着,师忘情蹙眉起身,朝庭院中煎熬的几十上百个药炉走去,挨个查验汤药火候。   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陆陆续续散了。   午时,浮云蔽日,闷得慌。   裴敏从医馆出来,正巧碰见巡城归来的贺兰慎。道旁相遇,两人有默契地点头招呼,一起回驿站。   “援军何时接管并州?”裴敏问。   “要等疫病控制之后,否则无人敢来。”贺兰慎又问,“药材供给的问题,还是不曾解决么?”   “沙迦已联络净莲司各处,将药屯于汾州义仓,因突厥盘踞道中,运不进来。”裴敏冷嗤一声道,“薛、娄二位将军顾忌并州疫病,恐传染唐军主力以损国运,无法调动大军前来,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死守并州是不成的,须得有人率兵主动出击,从内部杀出一条通道……”   两人各怀心事,谈得入了神,却不料意外就此发生。   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断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   事发突然,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   贺兰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沉声喝道:“来人!”   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   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贺兰慎沉着脸,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吗?”   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没事。”   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那男人咬了个空,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破了皮。   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眼中的暗色更浓,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沉而喑哑:“回医馆!”   他步履飞快,心乱了,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   去医馆清洗敷药,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   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眉宇间落着阴影,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   她却依旧笑吟吟的,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么?伤处理好了,没什么问题,一起回驿站用膳?”   贺兰慎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语。   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唉”了声,叹道:“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又来甩脸子,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   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问道:“师掌事如何说?会否感染?”   “还能怎么说,药王徒孙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裴敏抻了抻腰,摆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饿坏了,回去吃东西去。”   她姿态洒脱不羁,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这会儿倒心大得很。   ……   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   “大人!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声声嘶哑道,“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他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裴敏推门出来,散发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   王止道:“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亲的症状轻些,孩子却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孩子得缓缓。”   “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了,丈夫战死,公婆相继染病去世,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怕是挺不过去……”   王止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妻小,颇为同情。   三岁的重症者,便是救过来了,家中亲人俱已离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   裴敏面色不太好,哑声道:“让她去找大夫处置,来我这有何用?除了耽误时辰,我又救不了她。”   王止叹道:“说了。她不肯走,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何办法?杀人作恶我倒擅长。”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好歹……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   王止垂首躬身,道:“是。”   糟心事太多,裴敏满心疲惫,只觉比应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要更劳神费力。   她着实气闷,又躺回床榻上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日,入夜饿醒,这才披衣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飘去驿馆厨房找吃的果腹。   出乎意料的,贺兰慎正挽起袖子在厨房忙碌。灶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间身上,显得温暖而贤惠。   “做什么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随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惫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负手踱进去左瞧右瞧,而后道,“有酒?”   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坛子,拔了塞子一闻,是辛辣的高粱酒。   “并州刺史给的,只此一坛。”贺兰慎将一碗粗面捞出沥水,置于碗中汤水里,淡然道,“我不饮酒。”   “哦。”裴敏明了,自顾自饮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给我留的?”   贺兰慎不置可否,将刚煮好的面条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蓝布围裙擦了擦手。   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惊喜道:“面也给我?”   吃了个把月的干粮粥水,这碗散发出温柔麦香的宽面便显得格外珍贵。   “听王执事说,你一日未进食。”说着,贺兰慎在她对面坐下,肃然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   裴敏装作没听见,不耐地缩回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了。”   她拿起筷子搅和一番面条,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着贺兰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点。”   “吃过了。”贺兰慎垂眼,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可有高热恶心?”   “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声,毫不客气地卷起面条吃了起来。   今夜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苍穹月色极美。   吃了面,裴敏腹中热烘烘的,提着酒坛和贺兰慎一同坐在驿馆外的石阶上看星星。   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风竟有点冷。   裴敏搓了搓手臂,饮了口热辣烧喉的高粱酒暖身,随口问道:“你的金刀是怎么回事?”   贺兰慎道:“与突厥左将阿史德战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损过多,未曾得空保养,故而折损。”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战,便道:“那般险境还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只是没了刀,你以后怎么办?”   贺兰慎没回答,反问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么回事?”   裴敏一怔,放下酒坛道:“你说我房里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临死前将它赠与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贺兰慎默然。   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成了如今这番样子。”   “如今这样,也无甚不好。”贺兰慎抬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缓缓道,“他们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实的裴司使。一如这星空,旁人都只看见了夜的黑暗,却忽略了星辰的光芒。”   “你是在夸我?”裴敏挑眉,呛着似的低咳了一声,笑道,“难得,你也会夸人!刚才那番话我定要碑拓下来,永生铭记。”   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   “诶,小和尚!”裴敏打断贺兰慎的思绪,托腮望着夜空闪烁的碎光,懒洋洋笑问道,“你说那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   轻风拂过,带来树叶与衣裳摩挲的细响。   那窸窣的风声中,有坚定沉稳的嗓音清晰传来,说:“有。”   裴敏微微睁大眼,侧首望去,对上了贺兰慎深邃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半晌,大概呛了风,裴敏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肚子也笑得绞痛,断断续续道:“你真是……真是……”   “可爱”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忽的一阵反胃,有什么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喷出,噗的一声喷溅在掌心,很烫。   笑声戛然而止,裴敏捂着嘴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颤抖。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红,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   她没敢松开手,就这样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倏地起身,背对着贺兰慎朝前猛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阴翳侵袭,视线有了一瞬的晦暗。   驿馆门下的灯笼随风飘荡,摇落一层晦暗的光,那光打在地上,更衬得那几点猩红格外刺目。   贺兰慎睁大眼,瞳仁微颤。   “裴司使……”他朝裴敏走去,不相信似的,想看看她的正脸。   “别过来!”裴敏厉声喝住他。   贺兰慎抿了抿唇,眼中血丝隐现,仅是脚步微顿,便更执着地朝她走去。   “我让你别过来,没听见吗?”   裴敏倏地转身,月光凄寒,灯影摇晃,她唇角喷溅的血渍像是一朵妖冶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十二月定大纲时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灾的很多资料,小可爱们勿要将小说与现实挂钩,轻松看文哈。   这段剧情下章就完,终于到了我最期待的感情戏~嘿嘿(苍蝇搓手)   专栏预收《嫁给残疾世子冲喜》求预收啦! 第28章   贺兰慎前进一步, 裴敏便后退一步, 最终两人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对峙。   夜凉如水,贺兰慎的脸色比裴敏的更可怕。他身形僵硬,什么戒痴戒嗔的心经佛偈全顾不上了,竭力稳住稳住心神,嗓音有些喑哑:“兴许只是寒症,我带你去见师掌事。”   方才还说要给她把脉的人, 真见到她呕血颤抖的样子, 却又不肯相信所见事实了。   “我自己去。”裴敏抬起一手示意执着靠近的贺兰慎停步, 目光清醒坚定,笑道, “贺兰真心你听着, 我知道体恤下属, 敬重同僚,但这个时候不要感情用事!并州……还需要你。”   她嘴角染着血,笑起来的样子着实算不上好看,道:“我现在除了身子乏力畏寒些,没有抽搐昏厥之状,应是轻症, 死不了。”   贺兰慎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眸色闪动,双手缓缓握成拳。   裴敏取出怀中的新棉布围在口鼻上,遮住唇畔触目惊心的殷红,只露出一双恣意如初的眼眸来, 似乎还想对他说句什么,然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负手转身,独自逆着夜色朝城边病营中行去。   夜色深沉,星光摇落,塞北的风那般大,她的身形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单薄。   贺兰慎迈动步伐,不远不近地跟在裴敏身后,无欲无求的少年心终于在今夜品到了些许苦涩的悸动。   裴敏听到了脚步声,回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朝身后的贺兰慎挥挥手道:“回去回去!”   贺兰慎不为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只是脑中漫出一股强烈的念头,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即便不能与她比肩而行,也想默默护着她的背影。   病营前的篝火彻夜不息,路障从地面刺出,像是一把把锋利的断刃。   非医患者不能入病营,即便将军、刺史也不例外。裴敏在营门前停了脚步,回身一看,贺兰慎修长挺拔的身形兀立于道路尽头,远远地目送她。   刚饮下的烈酒也暖不了指尖的冰冷,裴敏看了眼衣袍猎猎的贺兰慎,自语般笑道:“没想到还怪粘人的。”而后定了定神,同戍守值夜的医师说明了情况,越过路障进了营。   病营内外躺满了或低咳或熟睡的病人,铺位不够,大多数人席地而睡,几乎没有什么落脚之地。空气中的腐味和药香交织,死亡与希望并存。   师忘情刚忙完一天的诊治,将双手置于热水中浸泡,正静坐出神,便见帐篷垂帘被人撩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弯腰进来,唤道:“师姐。”   “裴敏?”师忘情顾不得擦干手,倏地起身喝道,“你来这儿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美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裴敏底气弱了些,眼神飘忽道:“知道,病营嘛。”   “知道你还来!你……”喝完,师忘情瞥见了她指尖的血渍,不由一怔。   那血是淡淡的红褐色,不太正常。这样的血迹,师忘情每天都要在病营里见上无数次。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裴敏倒是轻松,自顾自在案几后寻了个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指尖浸在热水中一点点洗净,垂眼道:“师掌事,我来找你看病。”   师忘情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凝成暗潮汹涌的怒意。她柳眉紧紧蹙起,走到裴敏面前一把扯过她的腕子切脉,又翻看了她的舌头和眼睛,面色越发凝重,问:“呕血了?何时有的症状?”   裴敏思绪清晰,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清:“昨日开始疲劳无力,只当是烦心事太多,不料方才脏腑难受便呕了血水,有些畏寒。”   师忘情冷冷端坐,咬唇不语。   “是轻症,对否?”裴敏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师忘情道,“轻症本就易痊愈,何况有师姐在,三两天就好了……”   “轻症者是相对易活,但那也只是‘相对’!”师忘情暴躁打断她,玉手一扬,将案几拍得哐当作响,“何况也得有药才能给你治!如今这情形,你让我去哪里找药?早说了让你少出些风头,劫了药眼巴巴送来并州,又有几个人承你的情?落个这样的下场是你活该!”   师忘情不住喘息着。   骂归骂,但她还是愤愤取了搪瓷碗,去营帐外的药炉上挨个倾倒,从每只药罐里倒出一小口,东拼西凑了几十只罐子,才在不影响剂量的情形下为裴敏凑齐了第一碗汤药,重重往她面前一搁:“快喝!”   这会儿裴敏也不敢嫌苦,乖乖捧着碗将那苦涩难咽的药汤一口闷尽。   师忘情坐在油灯摇曳的影子中,泛红的眼中蒙着一层深切的悲哀。   “再过两天,连这一口药都凑不齐了……”师忘情说着,侧首望着营帐上晃动的人影,不让裴敏瞧见自己湿红的眼睛,“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死去的兄长交代?”   裴敏捧着药碗的手一顿,苦涩从舌根漫上心间,笃定道:“放心罢,祸害遗千年呢,我死不了。”   ……   “粮草药材没了,城中军马都已宰杀了大半,再耗下去也是个死。”刺史徐茂神情沉重,望着座下同样肃穆的下属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少将军所说,从内杀出重围,与汾州军接应打通路况,运送粮草药材归来。”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以并州的老弱残兵,要想冲破突厥的包围谈何容易?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活计。   “我去。”贺兰慎摩挲着腕上缠绕的黑色佛珠,淡然开口。   “少将军……”   “少将军不可!”   并州参将刘敬率先道:“有少将军在,并州的军心才会牢固。何况此去凶险,咱们这点兵力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我领三人前去即可,轻装上阵,绕开突厥主力。至于并州,夜里于城墙之上点燃篝火,彻夜通明,再命人将所有长戟、盔甲立于城楼之上,三个时辰一换,造成援军已至、兵力充足的假象,足以震慑敌军,使其不敢贸然进犯。”   贺兰慎字字清晰,抬起英气的眉眼,“只要撑过四日,我必游说汾州军驰援,携粮草归来。”   徐茂长叹:“带三人轻装上阵,无异于去送死……这能做到吗?”   贺兰慎脑中浮现一人张扬恣睢的笑颜,沉沉吐出一字:“能。”   ……   这几日以来,裴敏都是住在师忘情的营帐中,得了这位药王徒孙的面子,不必去和其他病患挤通铺。   饶是如此,病着的感觉也着实不好受,连药都是师忘情从每人的药罐中匀出来的那么一小口,加之甘草、石膏匮乏,药性大打折扣,这几日未曾好转半点。   早晨喝的一小碗粥水几乎吐了个干净,裴敏也懒得再管并州和汾州那些破事,只扯了条破毯子裹住发冷身体,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正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觉帐篷内光线一亮,有人撩开垂帘走了进来。   大概又是师忘情,裴敏眼睛都没睁,裹成蚕蛹似的恹恹道:“师姐你先别发脾气,我着实吃不下东西……”   来人没有说话,脚步声轻而稳,不像师忘情那般风风火火的性子。   半晌没有听到熟悉的责备声,裴敏悠悠抬眼,看到了站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的贺兰慎。轻风撩动营帐垂帘,投入一线狭窄的阳光,微小的尘灰浮动在空中,仿若细碎的金粉。   裴敏有一瞬的恍惚,随即眯了眯眼,撑着沉重阴冷的身体坐起,将挂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往上扯了扯,严严实实蒙住口鼻,方瓮声道:“贺兰真心,怎的是你?”   而后她悚然一惊,带着些许病态的双眸微睁,急切问:“你不会也……?”   “我没事。”贺兰慎眸中有矛盾之色。静默片刻,他跨过地上的杂物朝她走去,平静道,“不放心,来看看你。”   入夜后他就要出城赶往汾州求援了,明明诸事安排妥当,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非得来这看上一眼,求个心安。   裴敏刚松了口气,见贺兰慎朝自己走来,一口气又重新吊起,忙往后缩了缩,伸出一手赶他走,头疼道:“打住打住,你就站那儿说!站远些,莫要靠近我。”   贺兰慎没说话,反倒顺势握住了她的腕子,趁着她怔愣之时将一串温润的珠子套在她腕上。   她的皮肤温度很高,指尖却是不正常的冰冷,那两道陈年旧伤横亘在她莹白的腕子上,显得突兀狰狞。   裴敏低头,看到了自己腕上多出来的一串佛珠。那珠子平日应该是做持珠用,有些长,须得在她腕上绕上好几圈才不至于脱落,光华温润、深沉,一如贺兰慎其人。   是贺兰慎那串不曾离手的佛珠。   “此珠乃玄奘法师所持之物,能消灾渡厄。”贺兰慎轻描淡写道。   裴敏眨眨眼,抽了抽手,讶异道:“这珠子你不是天天绕在臂上宝贝得很么,给我作甚?”   贺兰慎抬起眼来,淡色的眼睛通透清明,说:“愿裴司使能活下来。”   “你拿回去罢!我能活的。”裴敏心中温暖,仿佛驱散满身寒意重见天光,连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佛门的东西戴在我这种恶人身上,总觉得瘆得慌。”   贺兰慎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起身撩开垂帘出了门去。   营帐外,药炉熏烟缭绕中,一袭紫衣的师忘情卓然而立。   见贺兰慎从裴敏帐中出来,她飞快地抹了把微红的眼角,走过来问道:“什么时候走?”   “子时。”贺兰慎道。   师忘情思绪游离,并未发现贺兰慎臂上少了点什么,只道:“平日里我总骂裴敏,骂她做事没有底线,好像净莲司上下离了她就活不成了似的,但事实上,我们真的离不开她。”   她咬了咬红唇,眼中烟雨氤氲,面上却依旧坚忍冷清,道:“从河东到长安,从意气风发的裴氏女到如今恶名远扬的裴司使,中间泥泞变故,若非她断尾求生,我们这些裴氏幕僚门生早就被株连斩首。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敏死……此去汾州,望贺兰大人定要将药和援军带来!”   说罢,她低下高傲的头颅,一礼到底。   贺兰慎颔首回礼,哑声道:“师掌事放心,我定竭尽所能,既是为并州,亦是……”   ……亦是为同僚,为她。   入夜,贺兰慎领着三骑悄声从南城门而出,踏清月如霜,过疾风猎猎,直奔汾州。   这一去,便是前路凶险,百里龙潭虎穴。   第二日清晨,裴敏头昏脑涨,被腕上的硬物硌醒了,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瞧,原来是臂上缠着的佛珠,仿若妖冶与禁欲的碰撞,白的越发白,黑的越发黑。   她举起手臂,耐住喉中的燥热不适端详那珠子。大概是病了,思绪模糊敏感,她心中竟有些久违的感动,正看得入神,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忙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一天未曾进食,只吐出了些许酸水。   “裴敏,醒了吗?”帐外传来师忘情清冷不耐的嗓音,似是斥责营中不听话的病人,“说了不要瞒报病情,怎的嫌自己命长?”   裴敏忙抬袖拭净嘴角,毁灭证据,清了清嗓音道:“醒啦醒啦!”   师忘情端着药碗掀开帘子进来,见裴敏面色苍白却依旧撑出笑意,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放缓语气道:“喝药。”   今天的药比昨日还少,只有兜碗底的一点点,药汤几乎透明,三两口就能抿完,甚至尝不到多少苦涩味。   裴敏知道,并州最后一点药材也要繁复煎熬耗尽了。   “你腕上的是什么?”师忘情每日忙得晕头转向,才发现裴敏前臂缠了一串熟悉的持珠,道,“贺兰慎的佛珠,怎会在你手上?”   “这个?”裴敏将那手藏在身后,放下碗笑道,“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便不说了。   “你们……”师忘情神色复杂,望着裴敏苍白的脸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哈?”裴敏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茫然道,“什么在一起?”   “没什么。”师忘情沉默着收拾好碗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挣扎许久才肃然道,“他年纪小,久居佛门不通情-欲,你莫玩弄人家。”   “???”裴敏一脸莫名,满头雾水。   师忘情却不再多言,只给她一个“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眼神,冷哼一声走了。   ……   没了药,裴敏的情况越发严重。   除了她,病营里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她终日浑浑噩噩地睡着,不分白天黑夜,一会儿呼吸滚烫,一会儿如坠冰窖,做着光怪陆离、零零碎碎的噩梦。   梦里有阿爷威严冷硬的声音,斥责她:“女子学这些有什么用?终究是深闺妇人,早些嫁人才是正经!”   与她同胞双生的兄长裴虔拿着金刀耀武扬威,故意高声气她:“哈哈哈裴敏,叫哥哥!叫一声,我就把金刀给你!”   书厅中,宽厚仁慈的老师捏着胡须,摇头叹道:“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取得真好啊!一个‘赔钱’,一个‘赔命’,闹得府中无一日安宁!”   继而画面陡然翻转。   残刀断刃,旗靡人亡,尸骸堆积如山,河东裴家宅邸已成一片血海。   “小妹,这把金刀早该还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家家主,带着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么?”   血雾之中,一少年浑身创伤,撑着剑勉强跪立,朝她展颜一笑:“抱歉,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兄长。”   活下去……不能死!   活下去才有希望!   “裴虔——!”裴敏含混低喝一声,倏地坐起,从梦中惊醒,视线茫然聚焦。   “醒了?”灯影摇晃中,师忘情搁下挑灯的竹签,起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紧蹙的眉头松开,“退烧了,不枉我这几日费心照顾。”   师忘情走到帐外倒了新鲜的药汤,将碗搁在裴敏身侧的案几上,淡然道,“喝药。”   那黑褐色的药汤浓稠,显然不是煎熬多次的残渣。裴敏冷汗涔涔,平复呼吸,捧起碗看了会儿,疑惑道:“有药了?哪来的?”   师忘情道:“贺兰慎从汾州带回来的。一并带来的还有汾州的十万援军,多亏了他日夜奔劳,现今并州疬气已基本控制。”   裴敏不禁想起那日贺兰慎给她送佛珠的神情,怔愣许久,才问:“他何时去的汾州?一个人去的?我怎的不知情!”   “他没告诉你?”师忘情眼中有惊异,但很快收敛神色,催促裴敏将药喝完了方道,“他也真是命大,领四人夜潜而出,活着率援军归来的只有他一人。入城时浑身都是伤,几乎都快站不稳了,听说为了不耽误时辰,他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一进城就昏厥在地……”   裴敏捧着药碗的手一抖,立即道:“他受伤了?还昏着吗?”   “睡了一天一夜,还躺着呢!不过他年轻,底子强,死不了。”说到这,师忘情忍不住瞥了神情莫辨的裴敏一眼,低声问,“你知道他昏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裴敏没有明白心中的闷疼从何而来,心绪叠涌,怔怔问:“是什么?”   那夜贺兰慎下马时,浑身战袍没有一处干净完整的,双目因奔波劳顿而布满血丝,目光涣散,全然靠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念,一步步强撑着走到师忘情面前。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一字一顿问:“裴司使……可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小可爱们都是在养肥吗?   我要哭了……   感谢在2020-04-20 13:17:29~2020-04-21 21:2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渔矶、苏白啊、逢生、过期的薯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oyamaKazuha 28瓶;阿思朵 2瓶;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病好出营那日, 天气难得阴凉, 裴敏隔着面巾呼吸了一番沁凉清新的空气,只觉浑身舒畅无比。   并州街道上已恢复些许生机,裴敏回到驿馆沐浴一番,洗去满身晦气,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出门,便见王止和沙迦端着粥水面点上来, 朝她笑着招呼:“裴司使辛苦了, 先吃点东西果腹。”   在病营里灌了十来日汤药, 以至于现在看什么都是佳肴美馔。裴敏慢吞吞搅着粥水,对沙迦道:“你这波斯人半个月都没有消息, 我还以为你殉国了, 正想着把狄彪扶正, 顺带向天后上表求些抚恤呢。”   沙迦爽朗大笑,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弯着,说:“我可是裴司使您最忠诚的下属,您尚且健在,我怎敢先死一步呢?”   裴敏佯装冷笑,咂摸道:“这话我怎么听着刺耳呢?”   “沙迦同突厥人交手了好几次, 一直找不到机会突破防线运送物资,直到贺兰大人前去汾州引路,这才顺利将备好的物资送来并州。”王止解释道。   裴敏在病营的这些时日,净莲司的情报往来、大小事务处理,皆是王止在代劳, 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方知裴敏平日里劳心费神是多么不容易。他重新舀了碗粥并两个馒头过来,“并州形势大好,过两日我们便能启程回长安了。”   “但愿事情顺利,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才好。”沙迦咕哝道。   “少乌鸦嘴。”裴敏用筷子敲了沙迦手背一下,而后抬眼问王止,“那些东西给谁送去?”   王止回答:“给贺兰大人的。他伤势重不方便出门,这几日的吃食都是给他送去房中。”   裴敏想起那串搁在房中的佛珠,三两口将粥水饮尽,擦了擦嘴道:“放着罢,等会我给他送去。”   王止“啊”了声,而后很快改口:“好。”   说罢,将盛着早膳的托盘小心交到裴敏手里。   待裴敏出了门去,沙迦眼冒狼光,凑到王止面前贼兮兮道:“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是错觉么,怎的感觉裴司使对贺兰小和尚的态度变啦?这些年裴司使活得像个男人似的,还从未见过她对谁这般耐性呢。”   接着他又自顾自点头,摸着下巴道:“莫不是你们唐人所说的,美人救英雄,患难见‘真心’?”   这波斯人的汉话颠三倒四的,王止收拾碗筷,脸上撑着一贯的假笑,好脾气道:“左执事还是少看些爱情话本方好。如今两位上司暂时停战,净莲司不必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我们而言是好事,就是……天后那儿不好交代。”   沙迦深以为然。   另一边,裴敏去自己房中取下那串熏香去秽过的佛珠,将带着淡淡草药香的佛珠串子置于鼻端嗅了嗅,方揣入怀中,端着还热乎的米粥面食朝贺兰慎房中走去。   她没有做声,屈指叩了叩门,里头立即传来清朗熟悉的嗓音:“进来。”   裴敏推开了门扉,光线照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三尺薄光。   只见贺兰慎在案几后正坐,赤着上身,臂上和左胸处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绷带,肌肉匀称有力而不夸张,完美得如同精雕细琢而成。他本在擦拭案几上搁放的金刀断刃,闻声抬眼,见到裴敏时明显怔了怔,连擦拭的动作都不自觉停了下来。   “不用看了,你不是在做梦。本司使病愈出山,决意重新为祸人间。”裴敏笑着进屋,在贺兰慎对面坐下。她虽已病愈,却依旧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落拓不羁的眼眸来,将吃食往案几上一方,“吃饭。”   贺兰慎收敛眼底的波澜,起身抓起木架上晾着的衣裳披上,背对裴敏穿戴齐整了,方再次坐下。屈腿时大概牵动了伤处,他皱了皱眉,取了粥碗慢条斯理地小口抿着,苍白的唇上沾着水光,颇为润泽。   见他没有什么血色,裴敏问道:“伤了哪儿?”   贺兰慎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戒律,将粥水饮尽后才淡然道:“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能把你折腾成这样?我告诉你,该叫苦时就要叫苦,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能者多劳’从来都是骗傻子的。”裴敏以一种过来人的态度喋喋不休,贺兰慎只是安静听着,并不反驳,却也不会附和。   对他而言,功名利禄皆是过眼浮云,力求问心无愧而已。   “不过,也要谢谢你。”裴敏话锋一转,曲肘撑着案几的一角道,“若没有你这股傻劲儿,过五关斩六将,单枪匹马带来援军和药材,我这会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听她提起这事,贺兰慎心中那些刻意被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三天四夜百里奔袭,战马累死亦不敢稍作停歇,他无法想象若自己迟来一步,裴敏死在病营里会是何情境。   佛心已乱,味同嚼蜡,他将胡饼努力咽下,倒了茶汤慢慢饮着,说:“知道后怕,以后就莫要意气用事。”   “你教训我?”裴敏缓缓眯起眼,凉凉哼道,“当初我入并州送药,是为了谁?你这没良心的小和尚非但不承情,反倒教训起我来啦?”   见贺兰慎垂眼不语,颇有几分病态之感,裴敏心一软,叹声大度道:“罢了罢了,看在你是伤员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   说着,她拉起贺兰慎的一条臂膀,将怀中的佛珠拿出来,欲重新绕回他腕上。   贺兰慎微微睁眼,迅速抽回手,五指蜷了蜷。半晌,方低声道:“佛珠已赠与裴司使,为何退回?”   裴敏被他这般反应惊了一下,而后散漫笑道:“你的金刀已经坏了,这佛珠我不能再拿你的。你放心,珠子我仔细熏过香了,干净得很。”   “我并非这个意……”贺兰慎张嘴欲辩解。   “好了,少废话!你对同僚重情重义,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信佛,戴着这珠子怪模怪样的,不如物归原主。”说话间,裴敏再次拉过贺兰慎的手臂,将这串黑沉的佛珠重新绕回他腕子上。   还是戴在他身上合适些。   裴敏想着,感觉到贺兰慎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然而等她抬眼望去时,少年又悄无声息垂下眼睫,避开她的目光。   裴敏嘴角一勾,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明亮,道:“马上就能出城回长安了,高不高兴?”   贺兰慎眼睫微颤,说:“嗯,高兴。”   六月十七,并州城开,被困许久的人终于得以返回长安。   距离离开长安追查布防图一案,已过去了一月半有余,期间种种波折跌宕,恍若经年隔世。   出城时,并州劫后余生的军民夹道欢呼,自发送贺兰慎与裴敏归去。   淳朴的百姓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只这一村凑一篮子鸡蛋,那几家凑些许烧饼,眼巴巴送来,让贺兰慎等人拿去路上做干粮吃。更有甚者,一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抹了把脏兮兮的脸蛋,将一小束蔫了吧唧的红蓼花递到裴敏的马下,踮起脚尖奶声道:“阿姐,送给你!”   小小稚子,还不懂得她身上的净莲司吏服有多‘可怕’,眼眸纯粹干净。   “我也有?”裴敏颇为意外的样子。   马背很高,小姑娘很矮,裴敏须得弯腰俯身才顺利接过女孩递过来的红蓼花,顺势摸了摸女孩的羊角髻。   阳光下,她的嘴角微扬,神色温柔,一点也没有恶吏的影子。   这一幕,被贺兰慎收归眼底,印在心间。   似乎察觉了他的注视,裴敏倏地抬头挺身,目光准确地搜寻道贺兰慎的位置,挥舞着手中热烈的红蓼花道:“贺兰真心!”   她驱马小跑而来,捧着和她衣裳一样英气鲜妍的花束,得意道:“我也有赠别礼呢,好看么?”   贺兰慎点头,诚然道:“好看。”   也不知是指花,还是指她。   裴敏将花往蹀躞带中一别,晃着马鞭,感慨道:“太久没做善事,都忘了被人喜欢是种什么感觉。”   贺兰慎压下心中的情绪,依旧清冷如佛,挥鞭在一片欢呼相送中出了城门。   “走罢!”裴敏示意王止、沙迦等人,扬鞭跟上前方一骑。   回到长安,依旧是繁华富庶,盛世升平之景。   入了净莲司,一切回归正轨。裴敏与贺兰慎各事其主,于庭院中对视良久,终是裴敏挠着鬓角打破沉默,朝后院指了指:“那,我去忙了。”   “嗯。”贺兰慎看着她说,“我也要入宫一趟。”   夏风穿庭而过,树影婆娑,于是两人各自转身,背道而行。   裴敏不敢稍加懈怠,沐浴更衣后便马不停蹄去了大明宫含凉殿,面见天后。   午后,盛夏的太阳毒辣,连风都是燥热不安的。   裴敏独自跪在含凉殿外,只觉暑气蒸腾,汗出如浆,不到两刻钟便后背透湿,洇出一块深色的痕迹。   吏服繁复,头顶在曝晒之下像是着火似的难受,裴敏眼前发花,视线已有些模糊,趁没人注意稍稍放松姿势,咬着发白的唇直吸气。   正此时,殿门从内推开了,一名秀美的朱袍女官缓步出来,站在廊下看裴敏。   裴敏忙端正姿势,下颌汗水滴落在砖石上,转眼又被蒸发殆尽。她面红唇白,撑着笑意道:“上官舍人,天后醒了么?”   上官氏温声笑道:“醒了。但天后说了,此时天气酷热,她心情不好,不想见裴司使。”   裴敏早料到是这般情形,脸上笑意不减,滴着汗道:“那,天后何时才凤颜转好?”   “这个可说不准,兴许太阳落山便好些了。”上官氏说着,悄悄给一旁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也伶俐,端了杯解暑的凉茶催促裴敏饮尽,又迅速退下,自始至终没有多出一言。   “谢了。”裴敏抹了把嘴角,对上官氏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你我同是女子,在宦海沉浮,自是要互相帮衬些。”说着,上官氏压低嗓音,无奈道,“裴司使知道天后为何动怒……若那和尚死在了外边,你也不必受这等皮肉之苦。”   裴敏颔首:“我知道。可是上官舍人,小和尚救了并州。”   “裴司使何时这般良善了?”上官氏垂着眼看她,也不知是怜悯还是别的,淡淡道,“李家死去的那些,有几个不贤良、不无辜?”   点到为止,她不再多言,转身入了大殿。   黑皴皴的殿门合上,不知何时才能再打开。   不远处的宫道上,几个小宫女透过拱门见到长跪的裴敏,纷纷议论道:“那不是天后面前的红人裴司使么!今儿怎么跪着啦?”   “都跪了半个多时辰了,你不知道么?大概是犯了什么错罢。”   “平日里她告密排挤之事做得还少么?这就叫‘善恶有报’。”   “嘘,你们小声点儿!”   小宫女们窸窸窣窣走远了,宫道拐角处才转出一条修长的身影。   贺兰慎一袭戎服站在宫道上,透过门洞望去,花影交错下裴敏摇摇晃晃跪着,后背洇湿了好大一块。   那湿痕像是阴云笼罩心间,他不由皱眉,加快步伐朝紫宸殿走去。   裴敏在含凉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圣上那边派了人来传话,天后顾及天子猜忌才松口放人,让上官氏传言送裴敏回净莲司呆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入宫来。   裴敏晒得眼前发黑,膝盖也疼,在小宫女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出了含凉殿,好半晌,发麻的腿脚才渐渐有了知觉。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到了建福门,忽闻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唤道:“裴司使。”   裴敏心中一紧,抬首望去,建福门下等着的白袍小将不是贺兰慎是谁?   她一愣,下意识挣脱小宫女的搀扶,示意她们回去复命,这才竭力稳住步伐朝贺兰慎走去,笑道:“呀,贺兰大人!好巧好巧!”   她走得慢,虽极力掩饰不适了,但依旧可以看出些许痕迹。   贺兰慎负着手,面上依旧清冷平静,唯有眸色较往日深沉些,问:“因为我,受罚了?”   “怎么会?我可是天后身边红人,怎会因你牵连?未免也太抬举自己的分量了。”裴敏笑着掩饰过去,舔了舔发白干燥的嘴唇,挥手道,“走罢,回去说。”   贺兰慎没说话,只是突然想起在并州时,裴敏来他房间送粥时说的话。   那时她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我告诉你,该叫苦时就要叫苦,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可轮到她自己受苦了,却为何一声不吭,将所有伤痛埋藏于笑颜之下?   在宫中,两人要保持疏离的距离,只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出了建福门,远远地见着一辆马车停候。   严明从车上跳下来,朝贺兰慎躬身道:“少将军,东西都在车里,备齐全了。”   贺兰慎微微颔首,而后侧首,朝身后显然精神不济的裴敏道:“裴司使,上车。”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慎:裴司使,上车。   裴敏:车???   抱歉小可爱们,今天有点卡文,所以来晚了一点!   感谢在2020-04-21 21:26:26~2020-04-22 20: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14980 2个;听风唱歌、苏白啊、陈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烊烊、41514980 20瓶;舒柔_ 15瓶;18421097、方糖、Kokkia、41268403 10瓶;Miss.M 9瓶;葵禾、小萌星君、乐简安 5瓶;逢生 2瓶;26864636、桃之夭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贺兰慎先一步上车, 而后伸手将裴敏扶了上来。   马车中间摆着一张矮案, 案上置有消暑的冰盆与凉茶,还排了一列各色药瓶。撩开竹帘进去,阴凉之气扑面而来,裴敏挑眉撑着案几坐下,又伸指戳了戳铜盆中的冰块,笑问道:“贺兰真心, 你还真会享受。”   “案几上的药, 都可活血散瘀。”贺兰慎弯腰倒了一盏凉茶, 又取过冰镇的帕子拧干水叠成整齐的小方块,轻轻推至裴敏面前, “若是疼得厉害, 先冰敷镇痛。”   听他这么说, 裴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合着这些东西都是给她准备的?   心中的沉闷顿时舒畅了不少,她道:“好你个贺兰慎,是不是去偷看我受罚了?若是看了我挨跪的样子,最好赶紧忘掉,我最不喜将这等掉面子的事展现给别人看了。”   贺兰慎解释:“只是恰巧路过。”   “行了,和你开玩笑呢!我说那张公公怎么这么巧去了含凉殿, 想来也是你去天子面前说了什么。”裴敏用帕子擦了脸,除了面色白些,似乎和平常无异。   贺兰慎默认,视线落在裴敏的膝上,很想看看她的伤是否严重, 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这样于礼不合。正迟疑间,裴敏已自顾自撩开吏服下摆,卷起裤腿,露出莹白匀称的小腿来。   贺兰慎几乎立刻调开了视线,匆忙起身道:“裴司使自己上药,我去外边。”   说罢也不顾马车摇晃,一撩帘子大步钻出。   帘外,传来严明略显诧异的声音:“外头炎热,少将军怎的不去车中坐着?”   “……透透气。”贺兰慎沉声回答。   马车轱辘碾过盛夏的炽热,透过时而晃开时而合拢的轻透竹帘,可看见贺兰慎落满阳光的背影,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裴敏不由一笑,看了会儿帘外才收敛心神,端起案几上的凉茶饮尽,继续撩起裤腿,将绑在膝盖上的护膝摘掉。   即便提前做了准备,膝盖处也红了一片,腿脚的酸麻劲儿现在都没缓过。她拿起一只药瓶嗅了嗅,倒出些许药油揉散在掌心,敷在膝盖之上,长舒了一口气。   六月底,并州刺史徐茂的奏表抵达长安,其中对贺兰慎御敌赈灾的表现大加赞赏,天子大喜,当即诏贺兰慎入宫嘉奖。裴敏虽险些将命交代在了并州,但光就‘以赈灾之名强行征收药材’这一条,就足以搅得汾州药商怨声载道了。   念在她纵容净莲司搜刮药材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唐天子判她功过相抵,未曾置予评论。   含凉殿内,裴敏跪于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朝纱帘后斜倚的妇人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   过了好一会儿,方有清丽的宫娥卷起纱帘,露出那妇人妆容威严的脸来。武后正在翻看并州刺史的奏表,淡淡道:“过来。”   裴敏起身,走到武后坐床下再次跪拜,笑着道:“天后,您今日可曾消气些啦?若是还气着,不用您罚,臣自个儿去殿外跪着反省。臣这等蝼蚁,生死皆是您一句话,着实不值得您气坏凤体。”   她主动提及,武后倒不好发作了,只将奏表折子往案几上一扔,哐当一声,审视裴敏道:“反省?你倒可曾反省?”   “臣千言万语,实在不知该从何谈起。此行北上追图,臣的确不敢忘记天后密令,可谁料战乱灾荒诸多意外,若没有贺兰慎死守并州,突厥大军必定破城南下,到那时长安危矣。”   裴敏不卑不亢,徐徐道,“臣私以为,与长安权贵勾结的突厥人远比一个贺兰慎要可怕得多,安内须得攘外,臣不能为了一己之功利,而让天后身处长安受困的险境。”   武后道:“行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没有想到?只是敏儿,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无论这种背叛是来自于至亲、亦或是至爱,皆不可饶恕。若非顾及大局,你背叛的下场,绝不是跪两个时辰那般简单。”   裴敏垂眼:“臣明白。”   武后审视着面前这个明媚的女子,半晌,终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像是忆起什么般道:“我还记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像一头不愿屈服的困兽,那么狼狈,又那么耀眼。你说只要我保住你门人性命,就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   拿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轻轻刮过脸颊,有些许不适。裴敏沉默着,听武后肃穆的声音稳稳传来,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般,低声警戒她:“敏儿你记着,世间感情皆为累赘。若想走得远,爬得高,须得抛下诸多束缚。天下男子从来都是视女人为玩物,于你我而言,男人又何尝不是玩物?你欣赏贺兰慎,可以,若痴迷于他,便是万万不可……明白么?”   裴敏抬眼,坦然道:“谢天后赐教,臣谨记。”   暮鼓声声,商旅不行,万物初歇。   一个多月不曾回长安,净莲司内积压的卷宗如山,贺兰慎批阅到华灯初上方将自己那份做完。他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起身,正欲出门,不经意间瞥到身侧裴敏的空位,目光扫过她案几上七零八落胡乱堆放的公文,不由驻足。   她身体还未好全……   竟是片刻的犹豫,他重新坐回,将裴敏案几上那堆乱糟糟的案宗一份份整理堆放齐整,提笔润墨,替她批阅起来。   从夜色初临忙到第二天旭日东升,烛台燃尽,贺兰慎方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去天井打水冲凉。   夏日昼长夜短,卯正已有朝阳爬上屋檐,洒下一层橙黄的暖光。贺兰慎弯腰泼水,洗去一脸疲惫,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杆上,随即取下另一件浆洗干净的戎服穿好,扎好工整的镶金蹀躞带。   正忙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原来你在这呢,叫我好找!”   贺兰慎侧身回首,脸上还滴着水,见裴敏负着手沐浴朝阳走来,一时忘了挪开眼睛,唤道:“裴司使。”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咦,你嗓子怎么了?”裴敏并不知他彻夜未眠,倚在天井的廊下问道,“病了?”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这会儿恢复正常些了,低声道:“没有。”   裴敏只是笑,唤他道:“小和尚,你过来。”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刻意藏着什么。贺兰慎面上闪过疑惑,轻轻歪了歪头:“什么事?”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裴敏挑眉看他,“怎的,怕我把你吃了?”   贺兰慎取了棉布仔细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俊颜无俦,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净。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身上笼着佛光般圣洁,问:“是何东……”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裴敏从身后递出来的物件,不由微微睁大眼眸。   是一柄乌鞘金纹唐大刀,独属于裴敏的金刀。   “你的金刀不是坏了么?乌至说修不好啦,正巧我有一把新的。”裴敏抓着那柄象征她过往的金刀,眉眼张扬,催促贺兰慎道,“愣着作甚?接刀啊,送你了!”   那刀看得出质感沉重,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来源于刀本身,更是裴家过往的辉煌与荣耀。   风过无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碎光。廊下阶前,红衣女子手持金刀递出,白袍少年垂首静立,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长。   衣袍随风翻飞,贺兰慎没有伸手去接。   他的眼里有光华流转,喉结滚动,千言万语翻涌在心间,最终只化为艰涩的一句:“这刀,我不能拿。”   “你……”未料会被拒绝,裴敏简直不敢置信,面色复杂道,“我第一次送人东西,你不会这般不给脸面罢?”   “这是你的刀。”贺兰慎眸中思绪叠起,固执道。   “什么我的刀?我又不会使用,与其放在房中蒙尘,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裴敏没了耐性,一把拉住贺兰慎的腕子,将金刀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你拿着就拿着!怪沉的。”   金刀握在手中,是与曾经那把不一样的触感。她就这样,将裴家的过往交到了贺兰慎手中。   “为何给我?”他问,像是个诚心求教的受业门生。   裴敏短促地哼了声,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凑上前说:“自然是……拿了我的金刀,就是我的人了。”   她离得那么近,贺兰慎甚至能看到她墨色眼睛中倒映的树影和天空。   他面色岿然不动,手却下意识握紧了金刀,身形有些许难以抑制的僵硬。   “以后遇着什么事,看在这把金刀的份上,你也得帮衬着净莲司才行,知道么?”裴敏补上这么一句,方狡笑着退开些,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慎青涩的反应。   “肚子饿了,我去吃朝食。”裴敏转身出了天井,背影嵌在门框中远去,举起一手挥了挥,扬声道,“谢你多次救我,贺兰真心!”   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   贺兰慎握着金刀立于原地,垂下眼,便是《心经》在怀,佛珠在手,也难以平息他此刻汹涌的情绪。   当她笑着,故作轻松地将金刀递给自己的那一刻……贺兰慎便知道,数年的禅心终究困不住自己了。   ……   下午,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头宰杀好的肥羊,当做给净莲司上下的犒劳。   夏日天热,羊肉放久了容易腐败,最后裴敏决定晚上燃篝火夜宴,全司上下好好吃上一顿炙羊肉。   暮鼓刚过,司中庭院里的篝火便燃起来了,回纥人乌至擅长料理羊肉,将整羊腌制后上架翻烤,到了戌正,月明星稀,炭火堆上的羊肉烤得金黄流油,滋啦滋啦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众人搬了十几张案几,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各自用小刀割新鲜炙烤好的羊腿肉佐葡萄酒吃,一时间欢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从未有过的热闹。   酒过三巡,除了贺兰慎食素禁酒外,其余众人皆有些微醺醉意。   苍穹浩瀚,黛蓝的夜色中,火光明亮摇曳,众人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严明红着两腮与狄彪划拳拼酒,沙迦取了波斯琴热情弹奏,乌至摇着回纥手鼓围绕火堆起舞,吏员们被异族舞蹈感染,也跟着跳起乱七八糟的胡旋舞来。   “一群妖魔鬼怪。”裴敏笑着,仰首饮尽杯中的葡萄酒,眼尾也染着桃红色,挪到贺兰慎身边坐下,问道,“小和尚,你肉也不吃酒也不喝,坐在这不无聊么?”   她身上有清淡的酒香,并不难闻。   贺兰慎眼中映着篝火的光,望着院中随着琴鼓声起舞的众人道:“有同僚之乐,何须酒肉之乐。”   “又来了,你就端着架子罢。”裴敏没骨头似的撑着案几,杯盏里殷红剔透的葡萄酒沿着桌沿倾倒也不顾,懒洋洋道,“人生在世,不过逍遥百年,何必用那些清规戒律折磨自己呢?何况,你早就不是和尚了。”   说到这,她倒想起一事。   裴敏侧首,借着篝火的亮光打量着贺兰慎的鬓角。大概是夜色深沉看不太清,她凑近了些许,伸指摸了摸他幞头下露出的短发,好奇道:“小和尚,你的头发长了好多,不剃么?”   她的指尖微凉,贺兰慎下意识想要侧首避开,然而身形一僵,到底没舍得疏离她的亲近。   “不剃了。”他说。   裴敏讶然:“为何?”   贺兰慎沉默了一会儿,才望着她过于秾丽的眉眼道:“为一人。”   “……”好半晌,裴敏才消化他这简单的三个字。   一心向佛的小和尚竟然……真动了凡心?   炭火噼啪,夜风拂去燥热,裴敏心情复杂,说不出是惊讶多点还是怅惘多点。她抿了口酒,又抿了口,直到杯盏空空如也了才回过神来,笑着感慨道:“那人一定很特别罢?得是个多么天仙似的人物,才能让你甘愿舍弃禅心?”   贺兰慎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似乎比之前更沉默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天仙·敏:我夸我自己!   感谢在2020-04-22 20:50:12~2020-04-23 22:0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莲子. 10瓶;略略略、星星是你爸、弓长张 5瓶;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回想初见之事, 贺兰慎手持金刀于月下翩然而至, 如高山之雪般自带佛门仙气,一双眼是看透尘世的清冷漠然。如今时过半年,当初无欲无求的少年僧人竟为一人甘坠凡尘,怎么说都有些难以置信。   裴敏震惊于此事,心中情绪复杂。见贺兰慎久久未曾回答,她又挪近了些, 几乎抵着贺兰慎的肩, 忍不住好奇道:“你平日早出晚归的, 宫里宫外,净莲司、羽林卫两处跑, 何时勾搭上的小娘子?圣旨赐婚, 还是一见钟情?”   贺兰慎张了张嘴, 然而未等他回答,裴敏又自顾自否决道:“……若圣旨赐婚,我不可能不知情。一见钟情的话,你平日所见最多的也就是宫女太监,想来是看不上的。奇怪,莫非是司中同僚?”   篝火跳跃, 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酒香和肉香。贺兰慎眸色微闪,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垂下眼算是默认。   他礼佛礼得虔诚,爱也爱得坦荡,裴敏面上的震惊之色更甚, 杯盏中的葡萄酒险些倒出,压低嗓音道:“不是罢,你真的看中了窝边草……是谁?”   心中的澎湃难以抑制,裴敏茫然环顾了院中围着篝火群魔乱舞的下属们,而后想起什么,醍醐灌顶般望向贺兰慎:“你该不会是……”   贺兰慎也回望着她,橙黄的篝火暖光映在他眸中,深沉而又通透。   答案呼之欲出,裴敏似乎有些无措,颤巍巍端着酒盏抿了一口压惊。此时仿佛所有的喧嚣热闹都已远去,星空暗淡,唯有彼此的容颜是清晰可见的。   贺兰慎也是在并州时才隐约察觉出来自己的不对劲,不是没有过挣扎,不是没想过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可越是打压它,它越疯狂恣意,拼了命地想跳出胸腔追随她而去。   在并州见到她指尖的鲜血,强撑的笑颜,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裴敏心中的波澜并不比贺兰慎少。   “你不会是……”她憋了许久,方看了角落里独自饮酒的师大美人一眼,试探道,“不会是喜欢师姐罢?”   贺兰慎身形一僵,眼中的希冀明显黯淡下去,渐渐的,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裴敏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放眼望去净莲司阳盛阴衰,算上膳房里的厨娘一共也就四个女人。若论风情相貌,师忘情自称第二,长安何人敢居第一?便是她脾气火爆一点就炸,这些年来也不乏有贵族子弟诚心仰慕,求娶者能从净莲司门槛一直排出长安城外……   裴敏眯着眼望着如清水芙蓉般遗世独立的师忘情,许久才道:“单论样貌才华,你与师姐的确般配,只是年龄差距大些。何况师姐心中有个求而不得的朱砂痣,为此拒绝了不少人的求亲,你若看上她,怕是情路坎坷。”   贺兰慎垂眸静坐,身上气质恢复了往日的冷冽,眼睫投下一圈阴影,平淡道:“并非裴司使所想的那样。”   他语气不大对。   虽然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语调,但不知怎的,裴敏就是听出了些许异常。   她一愣,张嘴欲问,弹琴弹累了的沙迦大步走来,拿起裴敏案几上的酒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两位大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月色这么好,别虚度了,快来和大家一起跳舞!”   这么一岔神,裴敏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只将沙迦凑过来的狗头推开,摆手道:“别烦我。要跳你们跳,我才不和你们一起疯。”   沙迦不依,吹了声口哨唤来乌至,两人一个架着裴敏,一个推着贺兰慎,将他们俩往篝火边围拢起舞的人群中请去,热情道:“别害羞嘛二位大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来来,诸位抚个掌,让咱们裴司使与贺兰大人跳个胡旋舞!”   沙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很会活络气氛,一时间喝得半醉的吏员们都纷纷鼓起掌来,口中起哄道:“来一个,来一个!”   连靳余都塞了满嘴的羊肉与馕饼,含糊不清地助兴道:“裴司使来一段!我还从未见裴司使跳舞呢!”   起风了,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将月影割成明暗不同的碎片。篝火呼呼跳跃,火星扬起,仿若万千萤虫飞起,又恍如星子摇落人间。   鼓掌声和起哄声还在继续,裴敏与贺兰慎相对而立,骑虎难下,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泛起的波光。   “我不会跳舞。”裴敏仰首看他,眸中有倦懒洒脱的笑意,“你呢?”   一个僧人,哪里懂得跳舞?   贺兰慎按着腰间的金刀回望着她,摇了摇头。   “嗐,又不是跳给皇帝看,弄得这般拘谨隆重作甚?跟着琴声鼓声摆动手脚就行,我教你们!”说罢,沙迦一手牵住靳余,一手牵住裴敏,让众人围城一个圈,随着乌至的手鼓声来来回回地蹦跶起来。   没有人去牵贺兰慎的手,一是敬他怕他,而是他自带清冷气质,仿佛碰一下都是对佛祖的亵渎……   但裴敏才不怕什么亵不亵渎,一把牵住贺兰慎的手腕,将他强行拽入人群中来。   “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场面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丢脸!”裴敏拉着他一起跳舞。说是‘跳’,其实也只是顺着人潮的牵引瞎摆动几下。   她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得心应手起来,颇有几分异族风情,横眼瞥着一旁挺直站立的贺兰慎道:“站着不动更傻,跳起来呀!”   离火堆那般近,将她的眉眼容颜照得丝毫毕现,连鬓角细密晶莹的汗珠都颗颗分明,像是闪着光似的。她的指尖依旧温凉,触之如软玉,贺兰慎紧绷的身形稍稍放松了些,跟着她的步伐挪动起来。   他步履有些生涩,却并不难看,反而自带矜贵的气场,众人见两大上司皆融入进来了,气氛较之前更为火热。   他们笑着,跳着,影子被篝火拉得老长老长,琴鼓声欢快悦耳,极具异域风情。此情此景,便是再冷的冰也能化作一滩春水。   所有人都在笑,贺兰慎也在笑,嘴角的弧度极淡,透着内敛的、不为人知的满足。   他牵着了裴敏的手,却不会有人起疑。   包括,她自己。   热闹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推开净莲司的大门,叩了叩门环,打断他们道:“看来,陈某来得不是时候?”   波斯琴和回纥鼓声戛然而止,裴敏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敛,回首一看,石阶上立着的那人一袭朱红圆领袍子,身形熟悉,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   “呀,陈少卿?”裴敏下意识松开了贺兰慎的手,鼻尖带汗,以手扇风喘气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前不久裴大将军那案子的卷宗,需要净莲司落个印核对口供。敲门唤了几次了,没人听见,还得我自己推门。”   陈若鸿抱着叠卷宗缓步迈下台阶,皱眉看了眼杯盘狼藉的庭院,“我说怎么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椒粉孜然味,闹闹腾腾的,原是你们在公府中夜宴。如此恣睢不驯,当心被人弹劾扰民渎职。”   裴敏接过陈若鸿递来的卷宗,也不看,只随手往盛着羊肉和酒水的案几上一扔,懒散道:“什么要紧事,要劳烦陈少卿亲自送一趟?不过既是来了,便坐下同我等一起喝上两杯,如何?”   “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陈若鸿的目光落在贺兰慎身上,眉头皱得更紧些,正色道,“少将军如此纵容,也不管……”   未说完的话卡在喉中,陈若鸿看见了贺兰慎腰间的金刀,并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把。   陈若鸿认得这把刀,不由缓缓眯起眼睛,脸色越发清冷。   不等他发话,裴敏意味深长道:“羊肉是天子所赐,与贺兰慎何干?陈少卿难得登门,若是让少卿空手而归,倒显得我们净莲司小气……孩儿们,把陈少卿请入席间,好酒好肉伺候着!”   沙迦和乌至应了声,将冷着脸的陈若鸿架到案几后,强行按着他坐下,又是斟酒又是切肉,就差喂到陈若鸿嘴边了。   陈若鸿不好拒绝,只好接过酒水抿了口,勉强加入夜宴的队伍,神情有些复杂,似有心事。   众人又闹了两刻钟,疲了乏了,就三三两两俱在一起聊天消磨。   裴敏斜斜靠着案几屈腿而坐,眼睛一扫,瞥见了角落里低声交谈的师忘情和陈若鸿。   近些年陈若鸿好像和师忘情走得挺近,一开始裴敏想着,若师忘情能忘却过往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也就释怀了。   却不曾想今夜节外生枝,小和尚说他喜欢上了窝边草,裴敏又有些挣扎起来,不确定贺兰慎喜欢的人到底是师忘情,还是……   大概是酒意上涌,思绪还未平息,她先一步开口唤道:“陈少卿,你要追求净莲司第一美人,也要问问我们大家同不同意才成啊。”   她这么一打岔,众人的视线都纷纷朝师忘情处望去,发出善意的哄笑。   原本在交谈的师忘情和陈若鸿俱是一僵,各自坐直身子。师忘情冷哼道:“你这张嘴若说不了好听的话,回头我给你毒哑了,省得乱嚼舌头。”   “师掌事别生气,咱们裴司使是孤身久了,所以见不得别人欢好。”沙迦灰蓝的眼睛带着戏谑,抬手摸了摸下巴,玩笑道,“裴司使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尽管说,属下们为您挑几个送来!若是瞧不上外边的男子,咱们净莲司内就有干净的少年任你采撷!”   说着,沙迦一把把靳余推出去,不正经地挤眉弄眼:“小鱼儿,给你裴司使侍寝你愿不愿意?”   靳余呆愣了半晌,而忙不迭点头笑道:“愿意愿意!为裴司使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小子,压根就不晓得侍寝意味着什么呢!当即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裴敏嗤了声,端着酒盏晃了晃,迎着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   此话一出,靳余立刻失望地垮下双肩。于是众吏员纷纷拍着靳余的肩,安抚他看开些。   沙迦举手道:“裴司使,我不小,您要不考虑考虑我?”   裴敏轻笑:“滚。”   笑声阵阵,热闹依旧,谁也没留意一旁静坐的贺兰慎轻轻握紧双拳,眼中有落寞的阴翳。   篝火燃尽,只有一堆木炭还在散发着金红的暖光。   夜虫悄寂,沙迦摇摇晃晃前来给贺兰慎敬酒,嘴中波斯语掺杂着汉话,颠三倒四道:“……说实话,贺兰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厉害的和尚!来,这一杯敬你的秃头,不喝不是兄弟!”   “行了你这醉猫!小和尚不喝酒,要多远滚多远,别烦他。”裴敏笑吟吟替贺兰慎挡下这杯酒,没舍得让他为难。   谁料刚把酒盏置于案几上,便见一旁横生过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毫不迟疑地取走了那杯酒。   贺兰慎端着那盏葡萄酒,宝石红的酒水倒映着天上的星光。他垂眼看了片刻,定了定神,而后在众人齐齐的吸气声中将那酒一饮而尽,神情决然。   不得了啦,小和尚破戒了!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瞪大眼面面厮觑,良久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语言。   裴敏也诧异万分,不晓得贺兰慎今晚受了什么刺激。心中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抓住那一线灵光,却又从指缝中溜走……   贺兰慎第一次饮酒,姿势洒脱漂亮,唇上染着葡萄酒的水润,衬得眼尾的朱砂痣越发艳丽。   他轻咳了一声,明显呛着了,捂着嘴好半晌才皱眉平息。   裴敏看到了他腕上的佛珠,禁欲与破戒共存,心中没由来心疼,忙不迭给他抚了抚背,眨眼担忧道:“没事罢,贺兰慎?”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完这段,但实在是太累啦,明天继续!   有糖。   感谢在2020-04-23 22:04:48~2020-04-24 22:3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图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68403、madao 10瓶;小萌星君 5瓶;徐徐图之 3瓶;26864636、Bi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劝酒这等事, 只要有第一人领头, 后面多半没完没了了。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吏员前来敬酒,贺兰慎皆是来者不拒,直到喝了七八杯,裴敏方觉这样下去不行,出手将那一排唯恐天下不乱的下属挡了回去。   “少喝点儿!酒这种东西浅酌方是最佳,牛饮既是糟蹋酒又是糟践身子。”裴敏伸手罩在贺兰慎的杯盏上, 将他手中的那杯酒夺过来自己喝了, 而后将杯盏倒扣于案几上, 问道,“你以前喝过酒吗?我是说, 去大慈恩寺以前。”   贺兰慎缓缓摇了摇头, 皱着眉, 似乎有些不适。   “你得庆幸这是果酒而非烧酒,否则有你好受……贺兰慎?还清醒着么?”说着,裴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贺兰慎攥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了些许清明,低声道:“无碍。”   贺兰慎的掌心干净温暖, 很有力道。裴敏抽了抽手,没抽动。   好在他们所处的角落光线昏暗,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划拳,并未有人留意他们这边的小动作。裴敏见贺兰慎面色如常,并无醉酒的熏红, 这才压下心中的怪异,笑道:“到底天资聪慧,连酒量都高人一等。”   果酒虽然甘甜,但后劲十足,靳余那小子三杯就能倒,贺兰慎第一次碰酒就喝了七八盏,依旧面不改色坐得端正。   月上中天,缼月隐在云层中,风已带了些许凉意。   一向在净莲司中深居简出,没什么存在感的李静虚喝得微醺半醉,乘风伴着急促的鼓点,在庭院中舞起剑来。剑南李家的剑法天下一绝,故而李静虚虽只是净莲司内主簿文官,却深得一众吏员敬服。   裴敏与李静虚相识这么久,也只见他舞过两次剑,一次是六年多前的长安金刀宴上,一次便是今夜。   李静虚崇尚古人遗风,一袭广袖儒服随风飘飖,一手执剑,一手折扇,于月下荡起剑气如虹,看得一众吏员热血沸腾,连连拍掌叫好。   波斯人、回纥人,文官、武将,琴鼓声、剑气声,司中男女老少俱是汇集于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彰显盛世大唐之夜的辉煌与热闹。   一曲剑舞毕,众人尚不尽兴,又撺掇着贺兰慎也展露展露身手。   “贺兰大人,我们家裴司使都将金刀赠与您了,您怎么着也该表示表示罢?若是不想跳战舞,唱个歌助兴也成,我亲自为您弹琴伴奏!”沙迦喝得两颊绯红,嘿嘿笑着道。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请求贺兰慎表演助兴。   吏员们一半横七竖八醉倒在地上,一半随着沙迦起哄,裴敏被他们吵得耳朵疼,只好托着腮朝贺兰慎道:“看来不拿点东西出来,这帮崽子们是不会罢休了。贺兰真心,你可有什么弹琴舞刀之类的本事?”   贺兰慎摇了摇头。   他所学的刀法招招破敌,并非是用来表演的。   “一点技能也无?”裴敏惊讶。   贺兰慎想了想,半晌才道:“有一样。”   裴敏来了兴致,眼眸一亮,稍稍坐直身子道:“那赶紧的,搪塞他们一番即可。闹完了好让他们回去睡觉,明儿还要办公呢。”   贺兰慎颔首,起身整了整衣袍,缓缓走向庭院的篝火旁。   沙迦抢了乌至的回纥手鼓一阵乱敲,将醉倒的几人挨个吵醒,朗声笑道:“起来了起来了!贺兰大人要表演助兴了,都给个面子,坐起来!”   醉倒的几人只好咕哝着坐直身子,强撑着困意趴在案几上。寂静中,大家翘首以待。   众人皆以为以贺兰慎的身手,定是要表演刀法或拳法之类的硬功,俱是磨拳搓手兴奋无比。唯有陈若鸿看着他腰间的金刀,神情清冷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知贺兰慎并未拔刀,只是于月下卓然而立,语气清朗肃然道:“请诸位打坐,吐浊纳清,气沉丹田。”   “?”这开局似乎有点不对,但大家并没有多想,纷纷盘腿坐好,屏息凝神。   贺兰慎一定是要放大招了,艳惊四座的那种。   裴敏如此想着,就见贺兰慎取下金刀搁在一旁,而后盘腿坐于庭院中,取下持珠挂于指间虎口处,闭幕垂眸,深吸一口气……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①”低沉的嗓音恍若天籁传来,神圣庄严,涤荡心神。   裴敏:“???”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②”   众人:“???”   合着您的助兴表演就是念经?!   庭院中一排恶吏打坐,皆是面面厮觑,气氛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裴敏‘噗’了声,想笑,又不忍心打破贺兰慎虔诚的诵经声,憋笑憋得肚疼。   “裴司使,救……救命!”沙迦僵硬扭头,以口型向裴敏求救。   裴敏只当做没看见,笑吟吟望着庭院中打坐念经的小和尚……他认真的样子很是英俊。   夜色静谧,云散月开,皎洁如纱的薄光投射在贺兰慎的身上,给他英俊的侧颜镀上一层神圣的银光,仿若天神不可冒犯。他手中持珠深沉,梵音低沉传来:“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③”   裴敏听久了,竟也觉得这经声如此通透好闻,如清泉漱过心间,洗去铅华浮尘,返璞归真。   今夜,净莲司一干恶吏沐浴在月光中,于经文声声中洗涤灵魂,各个面色安详,如入大乘之境,灵魂脱离肉—体飞入西天极乐,达到天人合一的大和谐……   夜宴于子时方散,托贺兰慎的福,深受佛经熏染的吏员们安抚了躁动,老老实实回去歇息了。   裴敏摇摇晃晃,疲惫的眼半阖着,打着哈欠朝寝所方向走去。   刚过了走廊转角,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音,唤道:“裴敏。”   裴敏驻足,回首一看,挑着眉懒洋洋笑道:“师姐,陈少卿走了?”   “这时候他还不走,难道留着过夜么?”师忘情大步走来,紫裙摇曳,容颜在转角的残灯下由显朦胧冷艳,皱眉道,“我问你,那把金刀为何在贺兰慎手里?”   裴敏一怔,惫赖道:“还能为什么,我送他了。”   沉默片刻,她又低低补上一句:“抱歉师姐,那是裴虔留下的东西,我……”   “有什么好抱歉的?那本来就是你的刀,何况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说到这,师忘情猛地止住了话语,咬唇半晌,方舒缓语气问,“我不明白,为何是他?他是和尚,亦是天子亲信,无论哪一点都站在了你的对立面。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认真对待,而不是一时兴起害人害己,明白么?”   “放心罢,师姐,我自有分寸。”裴敏想起今晚贺兰慎望着她的眼神,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敛了笑垂眼道,“我留着那把刀,原是想留个念想,后来明白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我也希望师姐能早日走出泥泞,重新开始。”   师忘情眼眸微微睁大,眸中第一次浮现出无措之色。   她想起了那年随着师父登临裴府,满院桃花灼灼,那少年从花丛中一跃而下,大狗似的甩着满头的花瓣朝她笑,道:“原来你就是灵山药师的关门弟子?在下裴虔,久仰大名。”   他比她小三岁,初见之时,她只觉得这少年冒失轻佻,名字也不好听……   叫什么‘赔钱’?   后来见了她双生同胞的妹妹,方觉裴家人取名当真是别树一帜,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   他妹妹,叫‘赔命’。   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师忘情恢复往日冷清,哼道:“少转移话题,先管好你自己罢!贺兰慎是个心实之人,官场老辣情场单纯,偏生站错了队,你好好想清楚!”   说罢,她给了裴敏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离去。   裴敏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疼。   后半夜,凉风乍起,裴敏躺在榻上,昏昏然做了个梦。   梦里梦见贺兰慎盘腿坐于佛莲之上,一袭白色僧袍飘然若神,身后金光万丈,手持念珠睥睨她道:“你这孽畜为祸人间,还不速速迷途知返,皈依佛门……”   而后便是一连串“唵嘛呢叭咪吽”的经文声,裴敏头疼欲裂,就差满地打滚叫一声“师父求你别念了”,猛地从梦中挣脱醒来,窗外夜色正深沉,风吹动门扉,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窗外树影重重,看来是要下雨了。   裴敏躺了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榻倒茶喝,将将杯子递到嘴边,眼睛不经意间瞥见门外站着一条黑魆魆的人影,不由一惊,将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尽数喷出。   那人鬼一样站在她的门外,一动不动,身影打在镂空门扉的窗纸上,颇有几分灵异之感。   “有鬼?”裴敏心中诧异,而后又道,“不对,净莲司就是长安城的‘阎罗殿’,哪个小鬼敢来这里作乱?”   如此想着,她反倒有了底气,摸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背至身后,走到门前站定,嗤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裴司使。”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   “贺兰……慎?”   裴敏一愣,忙打开门一瞧,只见满庭树叶被狂风摧残,灯笼摇晃,贺兰慎于风中岿然不动,立于廊下,深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裴敏心中的诧异在此刻到达了顶峰,被风吹得一哆嗦,搓了搓双臂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我房前站着作甚?”   贺兰慎还穿着夜宴时的衣裳,显然一晚未睡。   他没有回答裴敏的话,衣袍于风中猎猎,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般,只看了裴敏半晌,低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裴司使,芳龄几许?”   “哈?”裴敏悚然一惊,狐疑地看了贺兰慎许久,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面色如常,脸却很烫,明显是酒意作祟。   “我说呢!”裴敏好笑道,“你喝醉啦,贺兰真心?”   贺兰慎执意望着她,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裴敏一提年纪及烦闷,只好敷衍笑道:“芳龄二八,青葱年少。”   贺兰慎眯了眯眼,写满了怀疑之色。   裴敏被他看得老脸一红,加之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只好说了实话:“二十又一”,满意了么?赶紧走赶紧走,风怪冷的。”   贺兰慎没有动,只自顾自点头,莫名来了句:“我并未比你小多少。”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裴敏胸中一震,仿佛被一棒击中心坎。   未等她反应过来,贺兰慎却是轻轻向前一步,伸手将她僵直的身躯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是个十分亲昵的姿势。   他的怀抱暖而有力,足以驱散夜风的狂躁与寒冷。   裴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睁眼望着头顶摇摇晃晃的一盏残灯,手臂好几次抬起,复又放下,张了张嘴道:“贺兰慎,你怎么了?”   夜色浓浓,风雨将至。   贺兰慎闭目,腕上的佛珠抵在她腰上,声音低低在耳畔响起,复杂且决然,说:“裴司使,我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补丁:①②③都是出自《心经》感谢在2020-04-24 22:33:28~2020-04-25 18: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风唱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七 11瓶;是阿霁呀 5瓶;Biu 2瓶;26864636、223152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庭中树影婆娑, 骤雨前的疾风狂躁阴凉, 裴敏的心却止不住发烫。   茫茫人世,风雨泥泞,她皆是自己独自蹒跚走来,从未想过倚靠在另一个怀抱中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她一时恍神,舍不得推开。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 然而贺兰慎却能轻而易举将她圈在怀中。她不得不仰首, 才能勉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 好半晌才回神,哑声失笑道:“傻子, 你能有什么罪?”   有罪的是她, 过往狼狈的也是她。   贺兰慎, 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   贺兰慎搂着她的腰很紧,裴敏还得提防着手中的匕首不要伤到他,想把他推开都不成,只好叹道:“粘人精,先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啦。”   贺兰慎的呼吸微烫, 闻言稍稍松开了臂膀,垂眸望着她说:“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龄了。”   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闻之心酸好笑,只好点头附和道:“嗯, 小和尚长大了呢。”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贺兰慎皱眉,几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乱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   这样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无法对他此刻的脆弱与挣扎视而不见,只得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说:“你这人就爱想太多,圣人云‘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动心乃人之本能,何来‘有罪’一说?回去睡罢,听话。”   贺兰慎摇了摇头:“睡不着。”   “要下雨啦,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晚上?我是没意见,可你这副尊容绝不能让下属们看见,否则以后谁还会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夜空,无奈叹到道,“别傻站着了,来我房中避避风醒醒酒罢。”   贺兰慎还是摇头:“不妥。”   “有何不妥?”   “女子闺房,不可擅入。”   裴敏心想,你方才借着酒劲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说:“多亏你提醒,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   说罢,裴敏转身回房,将手中的匕首搁在案几上,抓起外袍套上,懒得束发,就这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提灯盏朝贺兰慎道:“走罢。”   贺兰慎的宅邸在永乐里,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尔处理公文太晚,过了宵禁的时辰不能通行,就会在忠义堂侧殿的书房小榻上歇息。   裴敏提着灯盏,三尺暖光铺地,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素面莹白秾丽,如同暗夜中走出来的精魅。一阵狂风吹来,头发迷离了眼睛,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盏,却见一旁横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我来。”   贺兰慎接过她手中的灯盏,摇晃的烛火安静下来,稳当而温暖。   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乱。她拢了拢吹乱的鬓发,对贺兰慎道:“没有带伞,这雨又大,等会儿再走罢。”   贺兰慎点头应允,两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尽头,仰首望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夜雨出神。那一盏灯点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颗跳跃不息的心脏。   “小和尚,你知道吗?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生活久了,是会害怕光明和温暖的。”裴敏将手伸出廊外,任凭雨点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   她的手苍白没有什么血色,但生得纤长好看,指节匀称漂亮。贺兰慎知道,这样一双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   风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旧伤若隐若现。光镀在她的鼻尖与眼睫,说:“有人害怕光,不是因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够坚强优秀。”   “她很优秀。”贺兰慎轻声打断她,幽深的眼睛没有看雨也没有看灯,只是轻轻落在她洒脱坚忍的身形上,“与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诡谲与阴云,还有星辰与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却依旧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   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声溅开无数碎光。   “你真的喝醉了,贺兰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话若是让天子听见,多半会失望罢。”裴敏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的水渍道,“你生来光芒万丈,一出佛门便是平步青云,不该对黑暗产生同情。而满身泥泞之人纵使发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脏污泥泞的外表之下,没有人会在乎。”   长安一夜风雨,两人的衣袍翻飞交叠。过了许久,贺兰慎方道:“裴司使,记得在并州时你问我,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你而亮……从前有没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必定是有一颗的。”   他搁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垂眼道:“小僧从未动过凡心,没有经验,但会好好学习……如何去保护一个人。”   裴敏指尖一颤,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思索这个难题。   雨已经小了,但风还未停歇。灯盏中的烛芯噗嗤一声被吹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   两人比肩而立,一如无数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惧风霜。   夜还长着,长安城满城风雨,彻夜不息。   裴敏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得房,只记得廊下骤雨初歇,屋檐滴水,贺兰慎矜持有礼地对她说:“今夜叨扰了,裴司使回房歇息,不必相送。”   第二日醒来,庭前积水,满地落叶狼藉。   裴敏脾胃虚寒,昨夜喝多了酒又吹了风,起床时便有些精神不济。慢吞吞捯饬齐整,这才负手懒洋洋朝膳厅走去。   靳余早就将她那份朝食准备好了,食盘上装着一碗粳米红枣粥并两个蒸饼,这是吏员们惯有的朝食标准,只不过裴敏额外多了碗胡椒猪肚汤。   “汤是贺兰大人额外开小灶给您熬的!”靳余将托盘递到裴敏手中,神神秘秘道,“卯时大人便来膳房了,亲自守着炉火煨汤,沙迦大哥闻着香味而来,想蹭一碗汤喝他都不许呢!”   “卯时?”裴敏回想昨夜分别时,怎么着也得丑末寅初了,贺兰慎难道不用睡觉的么?   裴敏满腹狐疑,端着托盘在膳厅中张望了一番,目光锁定在靠门角落里独自用膳的贺兰慎,定了定神,朝他走去。   裴敏其实还未曾想好该如何开口回应,方不至于冒失伤人,但一见贺兰慎独自用膳的背影,她忽的想起昨晚那声喟叹般的“我有罪”,心中一软,撑着惯有的浅笑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   还未开口,对面的贺兰慎一顿,慢条斯理的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抿了口茶汤道:“早,裴司使。”   他嗓音略带低哑,不似平常那般清朗,显是宿醉未曾好好睡觉。可他的神情实在又过于淡定泰然,仿佛昨夜的失态只是幻觉一场。   裴敏满腹的话语尽数被堵回腹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碗中的奶白色猪肚汤,笑道:“早啊,真心。多谢你熬的汤,有心了。”   贺兰慎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奇怪,太奇怪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   裴敏想着,忍不住试探道:“你昨晚喝醉了,头疼么?”   “尚好。裴司使呢?”   “也好。”裴敏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两人平时相处也是客气居多,但今日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裴敏意兴阑珊地抿了口汤,眯着眼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贺兰慎停下筷子抬眼,微微侧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和茫然,问:“我可有失礼之处?”   不记得了?果真如此。   这小和尚,还真是……   “裴司使?”贺兰慎望着她。   “啊,没什么。”裴敏低笑一声,眼神恢复明亮,朗声道,“就是你喝醉了,当着众吏员的面强行念了半个时辰的心经而已。”   听到这话,邻桌的沙迦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听了贺兰大人讲法,我终于得以大彻大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唐佛法高深,渡我于苦难之境。从此我愿舍弃波斯袄教,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裴敏一口胡椒汤险些呛住,喉中辛辣,捂着嘴又笑又咳,眼角泛着淋漓的泪光,断断续续道:“你这波斯人,何苦在我喝汤时逗我!”   沙迦继续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贺兰大人最忠诚的信徒。”   裴敏道:“墙头草,昨儿还说是说我最忠诚的狗腿呢,今儿就变了风向?”   沙迦这才破功,端着吃干净的碗碟大笑着走了。   裴敏被辛辣温暖的胡椒猪肚汤呛得嗓子疼,正咳着,对面的贺兰慎轻轻推过来一盏凉茶。   裴敏管不了那么多,端起那碗茶一口气饮了,方舒坦许多。   她舔去嘴上的水渍,却未曾留意到对面贺兰慎深沉含笑的目光。等到她抬首时,那道目光又收敛情绪调开,化作一片平静的幽深。   七月初,长安遭受风灾侵袭,太庙屋檐瓦砾毁了大半,连树木都折了不少。   净莲司也并未逃过这一劫。   庭院中皆是瓦砾碎片,树枝凌乱堆砌,灯笼残渣遍地,李静虚立于狼藉之中,飞速拨打算盘道:“……正堂侧殿共十间房舍损坏严重,瓦砾修缮二十两,屋顶漏水修补费八两七钱,灯笼、卷帘填补三两五钱,绿植清理填补预计六两……大小一应物资、人工费合计,至少五十两。”   “五十两?”庭院积水,倒映着天光云影,裴敏接过司器堂呈上的账簿扫了眼,安排道,“先把院子清理干净,催工部前来修缮,将所需费用按市价登记好交由户部报销。”   安排好一切,她问:“损坏最严重的是哪一间?”   乌至道:“是正堂偏厅的书楼,屋顶被折倒的松树压了个窟窿,恐里面上万卷宗被雨水毁坏,故而贺兰大人领了十余人前去搬运抢救。”   “走,去看看。”说话间,裴敏负手朝偏厅处走去。   进了门,果见头顶漏光,枝繁叶茂的松树压在屋脊上,枝叶、瓦砾碎屑落了满厅一地,平日集会的案几多半毁了。   一颗碎瓦从屋顶窟窿处坠落,吧嗒一声。   有灰,裴敏扬手在鼻端挥了挥,目光在屋内忙碌清扫的人群中扫视了一眼,而后定格在某处,唤道:“贺兰慎!”   贺兰慎高高挽起袖子,闻言回头,手中还搬着一摞两尺多高的案宗卷轴。见到裴敏,他先是怔愣片刻,而后眸色一暗,肃然道:“此处有坍塌的危险,裴司使勿要过……”   话还未说完,压在屋顶上的巨大松树又往下沉了沉,陈旧的房梁簌簌落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令人毛骨悚然。   裴敏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见房梁咔嚓一声猛然断裂,沉重的梁木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瓦砾直直坠下!   “小鱼儿!”裴敏厉声一喝,冲上前将呆愣的靳余一把攥过来。   几乎同时,房梁轰然倒塌。   烟尘四起中,众人的呛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有人问:“裴司使!靳余!你们没事罢?”   “没事。”裴敏攥着靳余的手跌倒在门前,心有余悸地回应。   她呛咳着派去身上的尘灰,抬头一看,而后怔住。   尘土飞扬中,只见贺兰慎屈膝半跪,竟是以双臂和肩背将那截坠下的横木生生扛住,护住了瘫在地上还未来得及逃脱的吏员。   两三百斤的断裂梁木,他竟以凡人肉躯顶着,力气之大、勇气之嘉无不令人咂舌叹服!   可裴敏知道,再天生神力被这样一砸,也是会痛的。贺兰慎以一个擎天的姿势垂首跪在地上,手臂和脖子上突起的青筋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嘴唇也抿成了一线苍白……   她止不住心惊肉跳,哑声喝道:“其他人都瞎了!赶紧把梁木从贺兰慎身上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复工后的加班时间着实没有把握,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叭~   我太难了。   感谢在2020-04-25 18:52:33~2020-04-26 20: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宴来、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个名字想了半天 20瓶;我学不完了 15瓶;唐竛羽 9瓶;小萌星君 8瓶;弓长张 5瓶;花叶姑娘 3瓶;元妈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见师忘情从司药堂偏厅中出来, 裴敏迎上前问道:“师姐, 怎么样?”   师忘情看了她一眼,道:“有瘀伤,但未伤及根骨,敷药养四五日便好了。”   “那便好。”裴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想了想道,“师姐去忙罢, 我去看看他。”   “裴敏。”师忘情唤住她, 欲言又止, 蹙眉许久,终是清冷道,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 你如何打算?”   裴敏想了想, 回复道:“还是老规矩。”   师忘情轻轻颔首:“我和李婵去安排。”   推门进去,深重的膏药味扑鼻而来,贺兰慎盘腿坐于一尊绘有流云野鹤的屏风前,赤着上身,严明正端着一只药罐子给他抹药。见到裴敏进来,严明下意识横身挡在只穿了裤靴的贺兰慎前, 皱眉道:“裴司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   “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裴敏也不避讳,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扫了眼贺兰慎大片青紫瘀伤的肩背,眉毛微不可察地一皱,“这般严重, 若是砸到了脑袋成了傻子,那可如何是好?”   贺兰慎抓起衣裳披上,修长的手指三两下系好衣结,示意严明先退避。   待严明走后,贺兰慎将下裳褶皱抖平,问道:“司中修缮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你都这样了就少操点心罢!工部派人来了,乌至正和他们协商着呢。长安宫城、官邸遭风灾侵袭者多处,工部要先忙完宫里的才管得了咱们这儿,少说还要缓几日。我已命吏员将书楼卷宗移至正堂,暂且扯些油布盖在屋顶应急。”   裴敏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问:“你的伤没事罢?看着怪吓人的。”   贺兰慎淡然道:“皮肉伤,不碍事。”   裴敏瞥见贺兰慎握拳置于膝上的双手,见他指腹和手背上有些许破皮的擦伤,想必是接住那横梁时不小心划破的。   伤口不算深,但房梁上积灰颇多,不算干净,裴敏有些不放心,便挪过去坐近些许,与贺兰慎共用一案,道:“严明做事未免太不细致,你这手上的伤还未处理呢!过来,我给你上药。”   说罢,不由分说拉起他的左手置于案上,用药勺剜了白玉凝膏一点点糊在他的伤处。   裴敏做事不比严明细致多少,药膏抹得太厚,动作却轻而认真。贺兰慎只需稍稍侧首,就可以看到她浓密半垂的眼睫和挺直漂亮的鼻……   她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需要凑近了才看得清。   狂风初歇,一线天光从云层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来,发着光似的。   那一线薄光从窗边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药,她忽然问道:“贺兰真心,你中元节……可有安排?”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好在贺兰慎并未察觉,依旧摊开双手任由她抹药,平静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长明灯,诵经渡厄。”   裴敏抠了抠案几边沿剥落的红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问……”   “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贺兰慎又低声补上一句。   裴敏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贺兰慎良久,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实说贺兰慎,那晚喝醉后的事情,你到底记不记得?”   贺兰慎亦回视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点朱砂色俊美无双。   到底是裴敏先败下阵来。她哼了声,将药勺往罐中一丢,凉凉道:“行,忘了也好!药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让程六给你送房里来。毕竟他今儿这条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亏。”   说罢,她拍拍手起身,依旧拖着慵懒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贺兰慎目送裴敏出了门,视线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药膏的手上,嘴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浅淡弧度,是她不曾见过的惊艳温柔。   远处暮鼓声声,到了歇工休息的时候。   贺兰慎牵了马出司门,在侧门处见着了采办纸扎天灯归来的师忘情和李婵。   两行人对上,师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开,贺兰慎却是沉声唤住她道:“师掌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忘情有些讶异,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香烛等物交到李婵牵着的牛车上,示意这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让乌至叔叔把东西收好,再去通报裴敏一声,好么?”   师忘情一向脾气火爆,这还是贺兰慎第一次见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讲话,心中对李婵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   李婵脸上照着的鬼面阴森可怖,乖乖点了点头,牵着牛车绕去后门仓房。   侧门矮墙兀立,绿荫横生,水洼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师忘情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问:“少将军何事,直言便可。”   “有几句话想请教师掌事,”贺兰慎抚了抚牵着的马儿,认真道,“和裴司使有关。”   闻言,师忘情习惯性皱眉,立即问:“我家裴敏欺负你、轻薄你了?”   贺兰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摇首道:“并未。师掌事何出此言?”   师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后道:“裴敏性子顽劣,不拘小节,虽声名狼藉,但对自己人从未亏待过。自接管净莲司后,她更是不曾把自己当女人看,招猫逗狗惹人嫌的事没少干过……所以,若她有什么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军,我替她道声歉。”   师忘情看人极准,心思细腻,这等事总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师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贺兰慎抚了抚身旁喷着响鼻躁动的马儿,方道,“我想知道当年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司使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连师掌事都没法消除的伤痕,必定是极深极痛。”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明显地低沉下来,师忘情甚至听出了些许‘心疼’的意味。   面前的少年是诚心关怀裴敏的,哪怕他所处的阵营是裴敏的对立面。   心中动容,师忘情红唇轻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后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来不喜有人揭她的旧伤。她不愿说的事,我也不会说,少将军想知道,不妨自个儿去问她。”   “那我换个问题。”贺兰慎抬眼,如云开雾散,缓缓道,“六年前赢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谁?”   师忘情神色一变,霎时的惊诧和迟疑闪过,并未逃过贺兰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节,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样,净莲司中午便关了大门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领司中的十余老部众一同去河边旷野燃天灯,致以酒肉,告慰先灵。   河东丁丑年一战,裴氏九族战死者尸骸累累,一魂一灯,千盏灯扶风而上,恍若旷野银河星垂。历时六年,当初浩浩荡荡数万裴氏族人门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这伶仃的十三人还顶着恶吏的名号,陪伴在裴敏身边。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翻涌绿浪,橙红的天灯密密麻麻飘散在天际,指引亡灵超度往生。一樽浊酒洒入泥土,众人烧香举于头顶,虔诚躬身,那逝去的辉煌与永生不灭的伤痛伴随着冗长的招魂声,沉浮于浓于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并未随众人一同回净莲司,而是转而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节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这一趟,可到了坊间,看到身边小摊和头顶汇聚的各色莲灯,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贺兰慎的邀约:“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   心中一软,脚步跟随心的指引,情难自禁。   大慈恩寺的门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见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贺兰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圆领袍服,大概是还了俗的缘故,并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样子,想必是清冷寡欲如高山神祗般好看。   正感慨着,贺兰慎仿佛心有灵犀般抬首,视线隔着攒动的人群与她对视。   十里灯海绵延,光河之下,两人皆是有些恍惚。   贺兰慎回过神,将手中的粥勺交到身边小沙弥的手中,而后按着刀穿越人海和灯河,稳稳朝她走来。   他身姿如此修长挺拔,既有着少年人的青涩干净,亦有着成年人的沉稳强大。金刀挂在他的腰间,令裴敏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又看见了六年前那个赢了金刀接受万千长安游侠致敬的少年。   面前阴影遮下,贺兰慎并未责备她的迟来,只轻声道:“走罢。”   中元夜也是要宵禁的,再过半个时辰市坊间就关门禁行了,故而湖边并未有闲杂人等,只有密密麻麻被水打湿的河灯黏在两岸,化作一堆废纸。   两人各买了一盏莲灯,坐在青龙坊前城角的湖边石阶上,将莲灯缓缓推入潺潺的流水中。   那两点烛火跳跃远去,裴敏面上带着醉酒的微红,抱膝道:“贺兰真心,为何约我来放河灯?”   贺兰慎不答反问,眼中映着粼粼的月光和烛火道:“裴司使为何应约来放河灯?”   裴敏眯着迷离空洞的眼,笑了好一会儿,才模糊道:“怕你一个人傻等,正巧没事干,就来了。”   “喝了多少酒?”贺兰慎皱眉,“你身子不好,喝多了会难受。”   “不多,就几杯而已。”说完,裴敏方觉不对劲,换了个姿势,曲肘撑着身后的石阶道,“不对,我喝多少与你何干?”   贺兰慎没回答。   他盘腿坐于石阶上,将腰间的金刀解下置于膝上横放,摩挲了许久上面陈年的砍伤划痕,方沉沉问道:“裴司使当初赢得金刀时,是何感觉?”   “还能有什么感觉……”话音戛然而止。   裴敏浑身一僵,酒意消退,歪头盯着贺兰慎俊美的侧颜,冷笑道:“好啊,贺兰真心,你在套我的话?”   “非是套话,而是肯定。”贺兰慎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方道出压在自己心中许久的秘密——   “那年,我也在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6 20:50:48~2020-04-27 21:1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蓝、苏白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伽蓝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大唐以武立国, 自高祖、太宗以来, 历代帝王对武将的选拔从未懈怠过。龙朔二年起,三年一度的“金刀会”便是少年游侠的盛宴。   届时从长安永宁坊至大明宫丹凤门前划定赛场,并在丹凤门前筑起高楼,楼上以红绸悬挂花球一枚,诸位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武学翘楚从永宁坊主街出发,不能借助车马之力, 谁最先打败其他人抵达丹凤门前摘下花球, 并将花球敬献给宫城上观战的天子, 便可赐金刀御宴,荣及满门。   鼎沸的人声仿佛犹在耳畔, 裴敏眯了眯眼, 问道:“上元三年, 丙子,三月初一,金刀宴。你说你在场……是什么意思?不对,金刀宴需年满十五方能参与,你那时候才多大?”   贺兰慎白皙有力的指节一点点拂过裴氏金刀上的斫痕,眸中映着粼粼的河灯波光, 低声道:“我并非参加金刀宴,而是随父亲入宫述职,出宫前刚好撞见你的花球掉落于马前……”   那年他虚岁十四,贺兰家还未陷入“叛国”的阴云之中。他随阿爷述职出宫,被丹凤门前的热闹吸引了目光。   “快看!那个站在屋脊上的红衣少年!”   “咦, 这少年倒也狡猾,知道街道上拥挤且敌手颇多,故而另辟蹊径从屋脊上攀爬奔跑,比所有人快了至少两刻钟。”   “他怎么不跑了?快,快爬上高楼摘花球啊!”   贺兰慎顺着道旁围观者的目光看去,只见碧空万里无云,春日正好,一名身量高挑纤细的红袍少年挺身立于光宅坊青黛色的屋脊之上,手挽长弓,背负羽箭,高高束起的马尾发在风中微微飘扬。   下一刻,少年反手摸了只羽箭,拉弦如满月,以射日的豪迈之姿,将箭尖直指高楼之上垂挂的花球。   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围观者俱是一愣,而后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几十丈远呢,又有风,怎么可能射下花球!”   “就是就是,可惜了明明占尽先风,却功亏一篑。”   下方嘘声一片,那屋脊上的少年却是面不改色,食中二指一松,箭矢离弦,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射向花球。万籁俱静,屏息以待中,那花球只是微微晃了晃,并未坠下。   于是,围观者的嬉笑声越发纷杂。   “虽有几分本事,终归是年少轻狂,太自负了。”贺兰慎也跟着惋惜,在心中如此点评。   正看得入了神,冷不防贺兰庆的声音传来:“阿慎,看够了没?有时间观战倒不如回去练好本事,过两年来参加金刀宴的角逐,方不至于给贺兰家丢脸。”   说罢,他一勒马缰绳掉头,冷声道,“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堂兄堂姐,丢得脸已经够多的了。”   “走罢,少将军。”副将上前安慰他,“将军今日挨骂了,心情不好。”   贺兰慎攥紧手中的缰绳,垂眼抿唇,调转马头跟上贺兰庆的步子。   谁料才刚走两步,一阵风吹来,什么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他的马前。   他匆匆勒住受惊的马儿,定睛一看,竟是那只花球,球上还插着一支莲纹雉羽箭。   原来那少年的箭矢并未落空,只因花球扎得太紧,在风中晃荡了好一会儿才坠下。   几十丈远的距离,能在大风天里精准地射下花球,那该是怎样的身手和箭术?!   诧异间,一道阴影掠过眼前。红衣少年自屋檐上翩然落地,将花球拾起吹了吹灰,抬眸间视线与马背上的贺兰慎交接,各自一愣……   阳光明媚,视野清晰,这般近的距离,贺兰慎甚至可以看到他鼻尖上一个浅淡的小点,像是一颗小小的浅痣,又像是一点雀斑。   他们说这少年叫“裴虔”,是河东裴氏一族的少家主。   贺兰慎本有意结交,可惜没两月贺兰家便陷入了“叛国”的阴云之中。他入佛门避难,渐渐的也将此事忘却,直到入了净莲司见到裴敏,沉睡的记忆才一点点被唤醒。   “前不久我在膳房偶然间听厨子与吏员们闲聊,他们提及当年裴家的双生兄妹儿时相貌极相似,府中下人常常无法分辨彼此,兄妹俩便互相扮成对方的样子捣蛋,直到后来经裴夫人告知,妹妹的鼻尖有颗不明显的小痣,而兄长没有,这个互相扮成彼此的游戏才被戳破……”   那几个吏员是原本裴氏中幸存下来的族人,将此事当做逸闻说给厨子们听,一旁揉面的贺兰慎留了心,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   所有人都说当年赢得金刀的少年是长子裴虔,可贺兰慎却分明记得,那少年的鼻尖有一点生动的浅痕,就如同……   贺兰慎侧首望着裴敏这张艳丽张扬的脸,视线下移落在她的鼻尖处。被水流冲到岸边的莲灯恍若星子聚积,浮光跃金,点亮了那琼鼻上的蝇足小痣。   裴敏也回望着他,眸中有水光潋滟,半晌嗤笑一声:“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想问什么呢?”   “有一处疑惑,除了鼻尖上的小痣外,你如今的样貌与六年前的那个少年并不十分相同。”贺兰慎轻轻皱眉,顿了顿方道,“裴司使,你能否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敏抻着腿晃了晃脚尖,侧过头慢悠悠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说到底,我的过往又与你何干?”   这话有些过于冷漠疏离了,贺兰慎久久没有出声回应,以至于裴敏也跟着紧张起来,脚尖晃动的频率越发大,颇有些焦躁之意。   “我也不知为何会执着于你的过往,只是偶尔,”贺兰慎停了会儿,似是在思索如何措辞,“只是偶尔见到裴司使手上的伤痕,心中会难受。”   裴敏晃动的脚尖骤然安静下来。   她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久到贺兰慎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她微哑的声线传来,道:“贺兰真心。”   “嗯。”贺兰慎道,“我在。”   她问了一个南辕北辙的话题:“你说,若是一个小孩儿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忽然有一天某个好心人给了她一颗糖,你知道那小孩儿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吗?”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贺兰慎依旧认真地想了想,道:“小孩儿会将那糖果视若珍宝。”   “不。”裴敏摇了摇头,叹道,“她会怀疑那糖里有毒。一个挨过痛的人,又怎会轻而易举相信别人的善意呢?”   贺兰慎怔然。少年的眼睛在月夜下显得如此干净澄澈。   裴敏不知怎的笑了起来,双肩抖啊抖,上气不接下气道:“真心,去给我买坛酒罢。”   贺兰慎依旧端坐,膝上横放金刀,没有动。   裴敏伸指轻轻戳了戳贺兰慎的肩,而后讶异于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硬实的肌肉,少顷回神,懒洋洋道:“我钱袋放在阿婵那里忘拿了。放心,回去就把酒钱还你,绝不欠账!”   贺兰慎正色道:“非是舍不得酒钱,而是你不能再喝了。”   裴敏眯着眼看他,说:“不喝酒,我怎么讲故事?”   贺兰慎露出犹疑之色。思忖了会儿,他拿起金刀起身,朝路边的小摊走去。   不稍片刻,他复又坐回石阶上,将一碗还热腾着的酒酿桂花圆子递给裴敏,说:“喝这个。”   不伤身,暖胃。   “你……算了。”裴敏不情不愿地接过那碗勉强与‘酒’搭得上边的甜食,用瓷勺搅了搅抿上一口,目光投向河面上没有焦点的远方。   夜风拂动杨柳沙沙,波光粼粼,两人放的那盏莲灯不知飘去了何方,汇入万千将灭未灭的灯海中,与天上的星辰遥相辉映。   “我以前,很讨厌裴虔。”暗夜中,裴敏的声音悠长散漫,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贺兰慎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   “讨厌他只比我早出生一盏茶的时间,我却要被迫叫他兄长;讨厌他身为我的兄长,却不尽兄长的责任,终日以欺压我取乐;也讨厌只因他是个男子,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风吹落回忆的尘埃,那些泛黄陈旧的画面渐渐浮现脑海。   丙子年三月初一,金刀宴当日,裴敏望着榻上宿醉不醒的裴虔,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二娘子,金刀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这可如何是好?”随行而来的谋士萧云满面愁容,喟叹道,“若是让人知道裴家少家主报了名,又缺席不来,丢了颜面不说,天子那儿也不好交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裴家摆谱,连天子的面都不屑于见呢。”   “他灌了一夜的黄汤,就是醒来也是两腿打颤,如何去夺花球?师姐又不在,连个解酒的人都没有!”   裴敏来回踱步,眼见日头渐高,只得一咬牙,朝角落里独自玩木偶人的鬼面少女道:“阿婵,能把我化成裴虔的模样么?我替他赴宴。”   其实自从十三岁后身形轮廓长开,裴敏和裴虔的样貌便不似儿时那般相似,毕竟男女有别,再如何孪生也只像个六七成……但万幸,裴敏将李婵带来了。   那个小姑娘是大唐最年轻的偃师,一双手出神入化,能操纵木偶栩栩如生,亦精通妆扮易容之术。   兄妹俩底子相似,只稍稍加深眉眼轮廓,使其更符合少年的刚毅英俊,裴敏就成了裴虔的翻版。   一袭红色戎服的‘少年’望着镜中英气的容颜,皱眉打了个哆嗦,嫌恶道:“一想到我要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心中就泛恶心。”   就这样,两刻钟后的永宁坊坊门下,高台上的宦官巡视下方乌压压的游侠,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河东裴氏裴虔……裴虔!裴虔来了吗?”   “哎,来了来了!”一袭红色戎服的少年挤开攒动的人群,高高举起了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晃了晃,懒散笑道,“河东裴氏裴……裴虔,到。”   回忆停歇,真相大白,贺兰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素闻长安城内有一年轻偃师,精通易容操控之术,原来竟是李婵。难怪你当年的样子,与现在大不相同。”   裴敏又抿了口温甜的酒酿汤,云淡风轻道:“赢得比赛是我偷奸耍滑,亏得天后没计较,反而说我懂得变通,这才赏了金刀。”   “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厉害了。从没有人能在一炷香内拿到花球,你是第一人。”贺兰慎摩挲着腰间的金刀,上面的斫痕明显,似是厮杀时留下的痕迹。   他转而问道:“刀鞘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裴敏眯了眯眼,恍惚间仿佛圆月如血,妖冶凄凉,满湖波澜都化作血池涌动。   她放下吃了大半的酒酿碗,淡然道:“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不说了。”   “裴司使……”   “南衙军在催宵禁呢,回去罢。”   贺兰慎便咽下满腹话语,轻声道:“好。”   他率先一步起身,一手端着裴敏那吃了大半的甜汤瓷碗,一手伸出顺势将裴敏拉起,两人的指尖握在一起,仿若烈火与凉玉的触碰。   大概是刚放下了心防,又或许是微醺的酒意,裴敏没有及时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些。她眼尾桃红,胸中波澜叠涌,扬着唇猝然说了句:“贺兰慎,你就是那颗递到我手里的糖。”   贺兰慎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不由瞳仁微缩。他安静望着她,喉结几番滚动,哑声道:“裴司使,你说明白些。”   “一开始呢,我是不愿意接受这颗糖的,但他实在看起来太甜太可爱了,所以我就想着,”   裴敏捏了捏他的手指,淡笑着说,“即便有砒—霜,我也要尝尝是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补丁,改一下被和谐的口口   感谢在2020-04-27 21:18:49~2020-04-28 23: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INTY 30瓶;百里透着红 7瓶;鸭鸭、花叶姑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裴敏这话说得含蓄, 但贺兰慎听懂了。   深夜的湖畔寂寥无人, 连风都轻柔起来,他站在石阶上看裴敏,只觉她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漂亮明亮。   他恍然间明白,原来裴司使心里也有他呢。   尽管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他已然知足,手上用力将裴敏拉上台阶与自己平视, 说:“裴司使可以试着相信, 他不会让你失望。”   低而认真的少年声线, 如春风化雨淌过心间。   或许是此刻夜色太美,少年亦太美, 裴敏又是个懒得拐弯抹角的人, 索性敞开了说:“贺兰真心, 你喜欢我,是哪种喜欢?”   贺兰慎不暇思索:“最认真的那种喜欢。”   这倒是意料中的答案。贺兰慎这样心性坚定之人,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必定是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见裴敏久久没有回应,贺兰慎眼睫颤了颤, 握着她指尖的手温暖有力,问道:“裴司使呢?”   “你说呢?”裴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正在蛊惑圣僧坠凡的妖女,且一丝愧疚也无,直言道,“你的样貌和性子, 很难有人不喜欢你罢。”   贺兰慎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眉目也柔和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般:“裴司使也心仪我。”   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裴敏哼了声,将手指从他掌心抽离,迈上台阶道:“一点点罢。”   贺兰慎按刀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走在青龙坊的空荡街道上,心想:一点点,也够了。   道旁灯火阑珊,在青石板转的地面上铺上一层薄薄的暖光,裴敏负手踏着这暖光前行,忽的用肩顶了顶身旁的贺兰慎,笑道:“贺兰慎,你其实并未忘记那晚醉酒后的言行,对么?”   这是裴敏第三次提起这事,贺兰慎实在不好再否认,便咽了咽嗓子道:“是。”   果真如此!裴敏危险地眯起眼,语气凉飕飕的:“好啊!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也学会骗人了?”   “只有这一事我未曾说实话。”贺兰慎忙解释道,“醉酒后情不能自已,后来清醒,怕给你带来烦扰,亦不想让你为难。”   闻言,裴敏好笑道:“你以为你装作忘了,我就不烦恼了?不过也多亏你那晚的胡话,倒让我想通了许多事。若别的男人那般待我,我早一刀捅过去了,偏生是你,我非但没有动刀动怒,反而怕那刀会伤害到你,你说奇怪不奇怪?后来我琢磨许久,心想,你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喜欢’罢。”   可她想清楚了,贺兰慎却装失忆了,弄得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郁卒了好一阵。   “即便是今夜,我也没打算向你坦白。不是不喜欢,而是我很清楚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抉择,我俩都并非耽于情爱之人。”说到这,裴敏转过身倒退着走路,望着贺兰慎的眼睛道,“真心,你要想清楚了,我的生命里不会只有爱情。”   “我知道。”贺兰慎回答。   裴敏又道:“我这人懒,以后的路怎么走,我并未想清楚。”   “我会想。”贺兰慎说。   他这般主动,裴敏反倒诧异了,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道:“怪事!我这人优点没有,毛病一大堆,何德何能承你青睐?”   裴敏本以为贺兰慎多少会夸自己两句,谁知他端着瓷碗沉思半晌,缓步道:“我也不知。”   裴敏胸口一疼,颤巍巍问:“当真什么优点都没有?那你喜欢我,莫不是降蛊中邪了?”   活了快二十二年,第一次动心竟然是这样一份莫名其妙的感情,她着实一言难尽。   小和尚莫不是日日同她相处,乃至于产生雏鸟情节,错把同生共死的同僚情谊当做爱情啦?   正想着,贺兰慎的嗓音稳稳传来,内敛而深沉:“但我所有的好奇、疼惜、忧惧、思念,皆是因裴司使而生。师父说‘爱是心中所想,所念,见之欢喜’,我见裴司使就很欢喜。”   带着禅意的情话并不肉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恰是最能扣人心扉。   裴敏的心大起大落,怔愣了一会儿,方低低笑道:“这话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来说,怪恶心的。怎的从你嘴中说出来就这般好听,莫名有种不容亵渎的虔诚。”   “那,我们可以试试么?”贺兰慎停了脚步,望着她的眼中有光。   裴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拒绝。   她年长于贺兰慎,所经历的起落风雨数不胜数,心中顾虑自然也就多些。她甚至没想在此时此刻将第一份感情和盘托出,可一见贺兰慎,就什么都乱套了。   “自然可以,但并非现在。”裴敏收敛笑意道,“我并非良善之人,而你却有大好前途,说实话,这段感情定是你吃亏多些,我能想象未来的路有多艰难,故而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们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贺兰慎向前一步,立即道:“我不会后悔……”   “我浑浑噩噩一生,唯有此事不想占便宜,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了。”裴敏伸出良玉般的指节压在他的唇上,将他的话语尽数堵回,“你想清楚,若是真的不惧风雨恶言,我便答应你。”   两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对视,明明只是一瞬,却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终于,贺兰慎退一步妥协:“好。”   裴敏这才露出一贯的笑意,伸手抚了抚贺兰慎发茬扎手的鬓角,弯着眸子道:“真心乖。”   贺兰慎身形僵了僵,但没有躲开,只抿着唇,耳尖浮现一层薄红。   正此时,宵禁的梆子声响起,坊门关闭禁止通行,而裴敏和贺兰慎才走到永崇坊。   果然谈情说爱的时辰过得格外快些。   裴敏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看来今夜赶不及回去了,寻家客舍住下?”   贺兰慎颔首,依旧是那个字:“好。”   两人朝前走了半里路,见一家客舍还开门亮着灯笼,便一前一后进门去。   伙计本在柜台后打盹,见二人进来,忙腾地站起,眼睛还未睁开笑意先爬上脸,热忱道:“哟,二位客官!天儿这么晚了,可是要寻个落脚处?”   贺兰慎将装酒酿圆子的碗往柜台上一搁,面色如常道:“住店,两间房。”   伙计是个人精,贼溜溜的眼神在贺兰慎和裴敏身上转了一圈,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宵禁后孤男寡女出门,还能是什么关系?   伙计翻了翻抽屉中的房牌,而后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郎君,真不巧,今儿客满,只有一间上等的厢房了,要不二位凑合着住一晚?”   贺兰慎皱眉,显然是没有应付这般事件的经验。   偏生裴敏还在一旁‘噗嗤’直笑,挑眉故意道:“哎呀就一间房了,你说怎么办?”   贺兰慎思索片刻,重新端起碗欲走:“换一家问问。”   “唉……郎君,别!”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弄巧成拙,小伙计耷拉着脸,有苦难言。   裴敏于是笑得更放肆了,心道贺兰慎怎的这般直白可爱?真是要人老命。   “你不抱着我睡一间房,怎对得起这天时地利人和?”裴敏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拉住满眼疑惑的贺兰慎道,“不必走了,永崇坊僻静,便是科考时士子汇集也不曾住满客,怎的会没房?这厮糊弄你呢。”   说罢,她熟稔地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挑了天字房毗邻的两间房牌并钥匙,朝上抛了抛又接住,以眼神示意贺兰慎:“给钱。”   “二钱银子,茶酒吃食另算,热水稍候给二位送上来。”伙计收了贺兰慎的碎银,这才朝裴敏叹道,“小娘子眼光好,这是找了个‘柳下惠’啊!”   “他啊,可比柳下惠厉害!”柳下惠虽‘坐怀不乱’,到底是凡夫俗子,哪比得上白衣翩翩的少年僧人入世破禅。   裴敏将手中的木牌与钥匙丢给贺兰慎一份,顺手接过伙计递来照明的灯盏,朝贺兰慎眨眨眼道:“走罢,上楼。”   木楼梯老旧,踩上去吱呀吱呀的,贺兰慎大步向前接过她手中晃悠悠的提灯,照得稳妥些,轻声问道:“既是有房,方才那伙计为何撒谎?”   裴敏迈上最后一阶木梯,站在廊下看着他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贺兰慎提着灯微微侧首,眼神干净,写满了求知。   裴敏慢悠悠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出门,你说是为了什么?伙计想必误以为你害羞,故而想帮你一把,故意说只有一间房,才方便你我行苟且之事啊!”   ‘苟且之事’四个字仿若投石入水,贺兰慎平静的眼眸霎时起了波澜。   裴敏明显地看到他的眸色暗了下去,抿着唇,喉结几番滑动,连握着灯笼的手指都捏紧泛白。真是有意思,原来无欲无求的人一旦动了情,反应会比常人来得更炙热猛烈些。   裴敏心想:胆子这么小还想学人家谈情说爱,我看用不了三天,就得被我扒一层皮不可。   虽如此腹诽,到底心疼更甚。裴敏生怕将他吓坏了,忙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好啦,我就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要把你怎样。这不是给你单独弄了一间房了么?”   贺兰慎很快恢复了镇定,定了定神淡然道:“我记住了。”   “嗯?”裴敏一脸莫名,“记住什么了?”   “下次再住店,就说只要一间房。”他说。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人彻夜未归,天亮后才回净莲司。   谁知一入净莲司的门,就撞见师忘情背着药篓出门。见到裴敏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与贺兰慎一同从外面归来,师忘情一怔,而后脸色瞬息阴沉。   “我就知道,”大美人握着小药锄,冷然笑道,“你这不省心的惫赖玩意儿,迟早要对无知少年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世界再爱我一次……(流泪)   感谢在2020-04-28 23:08:26~2020-04-29 21:3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白啊 9瓶;沈伽蓝、小萌星君 5瓶;花叶姑娘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司药堂前的院中摆满了簸箕, 晾晒着诸多草药, 即便在门外也能闻到浓烈的药香,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院门下,师忘情捏着小药锄冷冷看裴敏,质问道:“说罢,你到底怎么想的?”   裴敏扫了她手中的药锄一眼, 玩笑道:“师姐, 我若是说轻薄了那小和尚, 你该不会抡起锄头打我罢?”   闻言,师忘情露出一抹冷艳的笑来, 凉飕飕道:“你若真欺负他年幼懵懂, 肆意玩弄, 我不仅要打你,还要挖个坑把你埋了,省得出来祸害良家子弟!”   裴敏听了这话真是百感交集,叹道:“师姐,别人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才胳膊肘往外拐,你这还未嫁人怎的也这样?在你眼里, 我就是那般混蛋之人?”   师忘情反问:“在明知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还去招惹人家,不是混蛋是什么?”   “你怎知道是我招惹的他,而非他招惹的我?”裴敏笑了声,靠着青色的大门道,“若我真玩弄他, 不用你动手挖坑,我自己将自己埋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并不戏谑,眼里的认真连师忘情看了都为之动容。   师忘情冰封的面容渐渐软化,茫然了一瞬,放下药锄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昨晚你们干了什么?”   裴敏道:“昨晚?我们在客舍睡觉了。”   正此时,沙迦哼着波斯小曲来司药堂,准备讨些舒筋活络丹,谁知还未进门,便猝然听见裴司使的声音传来,说什么‘一起在客舍睡觉’之类的惊悚之言。   沙迦大惊,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忙侧耳贴身,如蜘蛛般吸附在墙上,努力去听门下那模糊的谈论声。   “你……”师忘情抡起药锄要打。   裴敏又忙不迭补充道:“分房而睡,没欺负他!我和他放完河灯准备回来,正好赶上宵禁,没办法,这才在客舍将就了一晚。”   这些年来,师忘情明明有更好的出路,却一直念着旧情陪在裴敏身边,裴敏知道她藏在坏脾气之下的关切与爱,也知道她为自己付出了多少。   裴敏并不打算隐瞒她。   只是稍稍组织了一番措辞,裴敏便以最轻松的姿态抛出了自己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小和尚喜欢我,我亦喜欢他,所以彼此都在认真考虑终身大事……就这样。”   只言片语,已如飓风卷地。   小和尚?   小和尚??   贺兰慎?!喜欢裴司使!!   沙迦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大张,僵化如石,久久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半晌,他轰出天灵盖的元神勉强归位,捂着抑制不住想要仰天长啸的嘴,同手同脚颤巍巍离去。   而药师堂门下,师忘情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认真的?”   裴敏点头。   “他呢?”   裴敏依旧点头:“他像是顽劣之人么?”   也是……   师忘情沉思,而后道:“你们即便相爱,时局朝政也不会允许你们轻易地在一起,想好了吗?”   裴敏笑着颔首,眼中的恣睢之气一如既往明媚张扬,毫无畏惧道:“目前还未想好解决的法子,但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人生苦短,爱恨一瞬,难道因害怕死亡就拒绝出生吗?我此生已失去太多,不想再错过他。”   师忘情半晌无言。   “总之,试试看罢。”裴敏道。   “既是决定了的事,那随你。”出乎意料的,师忘情并未苛责裴敏的轻狂恣意,只平静地背起药篓,道,“唯有一条,别把你的小命作没了。”   说罢,也不等裴敏回应,她背着药篓走入纤薄的晨光中,一袭紫衣如云霞飘逸。   裴敏望着她的背影,轻而认真道:“好。”   回房间换了衣物梳洗,已是辰末。   裴敏没睡够,三步一哈欠慢吞吞赶到正堂,贺兰慎已经集会结束,正独自坐在案几后批阅卷宗。   大概是昨晚的回忆着实太过美好,明明才分别一个时辰,裴敏却依旧被贺兰慎的身姿气度吸引,只觉得他低眉垂目认真办公的模样煞是好看,一袭绯红的圆领缺胯衫格外鲜丽。   他很少穿这般颜色,乍一穿格外惊艳。   裴敏情不自禁挂了笑意,走过去一瞧,见贺兰慎将自己的那份公文也处理了,不由道:“你忙你的就是,我的公文搁在案几上,有心情了就会批阅,不用你管。”   “顺手而已。”贺兰慎嘴角也带了些许浅淡的弧度,需要很认真才能察觉出来他的心情不错。   两人的案几并列,相距不过三尺,贺兰慎便微微倾斜身子,伸手将一小叠已整理好的案宗递过来,道:“这些案件可上报,需裴司使落印盖章。”   裴敏接过案宗复查了一遍,见无甚纰漏,便满案几翻找圈画批注用的朱砂笔。她一向丢三落四,那朱砂笔也不知滚哪儿去了,半晌没找着,正要出门唤人送支新的过来,便见旁边横过来一手,骨节分明的指间捏着一支润好朱砂墨的狼毫细笔。   裴敏愣了愣,笑着接过贺兰慎递来的那笔,撑着下巴圈画了几个人名,哼道:“谢了。”   贺兰慎捻了捻被她触摸到的指腹,垂眼重新忙自己手中的事,只是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稍纵即逝。   气氛安享静谧,夏日的燥热与公文的枯燥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   不多时,朱雀步履匆忙地赶来,站在门外朝两位上司叉手道:“裴司使,贺兰大人!”   他的语气有些肃穆,裴敏抬眸看了他一眼,将盖了司印的案宗合拢道:“进来罢。今日有什么情报,简单说。”   知道她不再避讳贺兰慎,朱雀也没了顾忌,大步进门于裴敏身侧站定,躬身低沉道:“裴司使,宫里传来消息,天后要安插一名新宠入净莲司。”   五月的边关之行,裴敏并没有遵循天后的指令杀了贺兰慎,尽管有‘大局’作为借口,但主仆间到底心生了嫌隙……谁都能猜到,此时天后空降心腹入净莲司意味着什么。   贺兰慎翻阅案卷的手明显停顿了下来。   裴敏反倒没什么反应,只虚着眼淡淡道:“哦?是什么人,查清楚了?”   朱雀道:“此人名唤来俊臣,本是雍州无赖游民,善谄媚,因揭发汪续罪行而深受天后信赖,可谓一步登天。”   “哟,也是告密者。”裴敏嗤了声,将最后一份案卷落下司印,问道,“天后瞒着此事,是想杀我个措手不及呢。可有查到他何时上任?”   “应该就是这几日。”朱雀道,“裴司使,可要属下通知司监堂的人将他……”   朱雀手搭在颈项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裴敏心领神会,看了贺兰慎一眼,方悠悠道:“杀鸡焉用牛刀,那等无赖出身之人多半没得什么脑子,光靠谄媚惑主,能长久几时?且不必管他,嘱咐司中上下提防着些便是。”   朱雀称‘是’,又捡了几条重要的情报念了,得到回复后便下去安排监听、查处等事宜。   待朱雀走后,贺兰慎合上案卷问:“既是对裴司使构成威胁,为何不除?”   “不为何。天后已经对我生了嫌隙,若此时杀了那姓来的,不就坐实了我心虚叛主的名声么?”裴敏凉凉一笑,抻了个懒腰道,“派只耗子来试探而已,无甚大不了的。”   说着,她瞥过眼去,歪身靠在案几上,屈腿道:“真心,你担心我?”   贺兰慎抿了抿唇,诚实说:“是。”   裴敏不知为何笑得双肩耸动,哎呀叹气道:“这般坦诚,当真是一点情趣也无。”   见她这般说,贺兰慎便又露出了那般求知的眼神,疑惑问:“何为‘情趣’?”   裴敏坏笑,眨着眼问道:“你当真想知道?”   贺兰慎点头。   裴敏于是眼眸一转,朝他勾勾手指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贺兰慎于是乖乖起身,走到裴敏身边,撩袍正坐,与她相视。   “‘情趣’呢就是,心里的话不直白说出来,偏要拐外抹角勾得对方直痒痒,欲罢不能……”   裴敏本是想继续歪言歪语糊弄过去,可不经意间抬眼看到贺兰慎的眸子,猝不及防撞见他深邃通透的眼波,满腹胡言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贺兰慎的脸怎么这般好看?越是近在咫尺,越能看到他无暇的俊美,眼尾的小痣像活了似的勾人魂魄。   裴敏显然不是个好‘先生’,见眼前白玉无瑕,忍不住动了邪念,笑得意味深长起来。   正堂的门半掩着,投下三尺静谧的阳光,这个时辰司中上下各忙各的,不会有人来这儿打扰。裴敏心中邪念更甚,没多想,几乎只是遵循本能地倾身侧首,将嫣红温暖的唇轻轻印在贺兰慎的脸颊上。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蜻蜓点水般纯洁,稍纵即逝,却足以在彼此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裴敏倏地退回身子,后知后觉地品味出几分局促尴尬,只能望着贺兰慎那双越发幽黑的眸子,强行自圆其说:“你看,我明明想亲吻你的唇,却偏偏吻在你脸上,让你意乱情迷不能自已……这便是‘情趣’。”   话音未落,眼前一片阴影笼罩。裴敏感觉自己的腰被大力搂住,使得她的身子不得不前倾,继而清冷的木香萦绕,呼吸交缠,贺兰慎吻住了她的唇。   裴敏瞪大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到,以至于久久没有做出反应……直到唇上传来刺痛。   若说裴敏是个差劲的‘夫子’,贺兰慎必定是个不合格的‘学生’,那热烈的辗转厮磨与其说是‘吻’,更像是不要命的品尝撕咬。疼爱疼爱,是带着疼的青涩深爱。   裴敏不能呼吸,伸手去推他,却摸到了他腕上的佛珠,不由一怔,罪恶感后知后觉地漫上心间。   唉,她招惹了个什么人啊!   裴敏险些背过气去,终于在贺兰慎试图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时一把推开,喘着气抹了把火辣辣疼的唇瓣,而后在手背上看到一抹淡绯色的血迹。   “你这小王八,是要吃了我吗!”裴敏‘嘶’了声,摸着下唇破皮的地方,恨不得在贺兰慎那张俊美无俦的无辜脸上揍上几拳,转念一想又舍不得。   “你不是清心寡欲的修佛之人吗,这算怎回事?怎么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起肉来比我还生猛!”裴敏简直不敢置信,方才带起的激烈情愫久久不能消弭,只冷笑着瞪着贺兰慎道,“我刚刚怎么教你的,情趣懂不懂?”   “我学不会。”贺兰慎低低地说。   裴敏怔愣。   他唇上也沾了些许微红,应该是裴敏的血迹,仿佛圣洁与妖冶交织,碰撞出一个全新且陌生的贺兰慎。   他清醒了些,压抑住心中翻涌的野性与爱意,伸手轻轻抹去裴敏唇上的血珠,垂下眼睫歉疚道:“我学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   他想吻她的唇,所以就吻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感觉自己的腰被大力搂住……   贺兰慎(拔刀):‘大力’是谁???   感谢在2020-04-29 21:37:16~2020-04-30 23:4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面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儿超帅呀 20瓶;述明月 10瓶;花叶姑娘、八二、是吟哥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事实证明, 被重重枷锁禁锢的心一旦冲破桎梏, 其爆发力会比常人更可怕。   裴敏浪里逍遥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会栽到一个和尚手里,当真是将“调戏不成反被压”诠释得淋漓尽致。   下唇依旧酥麻渗血,触之疼痛,裴敏气极反笑,揪着贺兰慎的衣领道:“说实话, 谁教你的这些?”   方才凶猛如斯, 直捣黄龙, 连她都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技巧。   “没有人教。”贺兰慎说着,伸手去碰裴敏破皮的唇。那嫣红的颜色如此娇艳, 令人情动, 令人怜惜。   裴敏毫不客气地隔开他的手, 不让他碰,凉凉笑道:“好啊,看来天赋异禀之人学什么都是无师自通。只是你把我弄成这样,怎么见人哪?”   贺兰慎看了她许久,喉结几番滚动,终是道:“我们在一起, 好不好?”   裴敏一怔,半点气都撒不出来了。   “再等等罢,真心。你没听见方才说天后要派人来净莲司么?如今朝局波谲云诡,你我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   裴敏回望着贺兰慎那双认真干净的眼,嘴唇染血笑得妖艳, “少年人做事不能只凭一腔意气,冷静下来再谈此事不迟。放心,你咬我的这一下,迟早有一天我要加倍地咬回来。”   说罢,她别有深意地伸出温凉的食指,在贺兰慎淡色好看的唇上按了按,而后起身要走。   “去哪儿?”贺兰慎的声音有些喑哑。   裴敏短促一哼:“上药。”   望着她恼羞的背影离去,贺兰慎抬起手背抵了抵唇,那里仿佛还留存着她的味道。未料平日里尖牙利齿的一个人,竟也会有如此温软的唇瓣,令人食髓知味。   贺兰慎餍足了,裴敏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苦恼中。   对着铜镜端详,嘴上破皮的地方如此明显,便是抹了厚厚的口脂也没法遮盖住,这要是让下属们见着了,颜面何存?   想了想,裴敏将擦嘴的棉布往铜盆里一丢,撑着脑袋叹气,心中幻想着将贺兰慎压在地上咬了七八百回泄气。总这样躲在房中也不是办法,她索性起身,朝师忘情的司药堂走去。   出门没两步,刚巧碰见靳余提着一个木盒子过来,脸蛋红扑扑的,高兴道:“裴大人裴大人,我方才与膳房的曹叔打赌赢了,请他做了一份酥山,送过来给您尝……咦,大人你的嘴怎么受伤了?”   大唐冰贵,取之不易,酥山亦是士族夏日消暑难得的珍品。裴敏平日挺爱吃的,无奈厨子曹叔性子懒惰怕麻烦,只有在立夏、中元、中秋这样的日子才舍得做两份,平日里求他都懒得取冰炮制……   这份冰饮来得着实不是时候,裴敏一张嘴就疼,也无甚心情品尝,只摆摆手叹道:“无碍,撞门上磕破了皮。酥山搁我房里去罢,待我回来再尝。”   靳余生性单纯,也不追究裴敏一个大活人为何会莫名其妙磕门上去,只‘哦’了声道:“那……您要记得快些吃,晚了可就化成水啦。”   “等等。”裴敏唤住他,改主意道,“把这酥山送去贺兰慎那儿,给他吃了。”   “……啊?哦。”靳余应了声。直到裴敏的背影转过回廊走远了,他才小声道,“裴大人和贺兰大人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裴敏去了司药堂,两个小童子正在庭院中翻晒药材,师忘情在药庐中配药炼制。见到她进门,师忘情将配好的药置于石臼中碾碎成粉,鬓角几点香汗沁湿,问道:“你又来作甚?”   裴敏顺手拿起一旁的蒲扇,站到师忘情身边给她扇风纳凉,抿着嘴含混道:“讨点创伤药抹抹。”   “别扇,药粉都飞了!”师忘情怒目而视,起身夺过裴敏手中的蒲扇,蹙眉道,“你嘴怎么回事?”   这会儿裴敏不说撞门上了,讪笑道:“被‘奶狗’咬了一口。”   师忘情不是靳余,又是医者,这年纪该懂的都已懂了。她只消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将蒲扇往裴敏额上轻轻一拍,“你越发作死不懂得收敛了!说,又把人家贺兰慎怎么了?”   裴敏满眼不可置信,指着自己的嘴道:“师姐你看清楚!受伤的是我,应该是他把我怎么了才对罢?”   师忘情冷然一笑:“你倒是会颠倒黑白是非。贺兰慎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他一个刚出佛门的懵懂少年,连喜欢人这种事都是头一遭,哪晓得那些亲嘴欢好的腌臜事,不是你招惹他、引-诱他的?”   “我……”裴敏又委屈又滑稽,哭笑不得道,“我也是头一遭喜欢人哪!师姐,你讲话要凭良心,我嘴都被那小子啃成这样了,你非但不同情,还数落我冤枉我!”   师忘情道:“你还好意思笑?那定是你将他欺负得狠了,他才咬的你。”   裴敏当真百口莫辩。太液池里的水,就是她翻涌的冤屈。   其实想想也是,贺兰慎平日里端庄自矜,满脸都写着‘无欲无求’四个字,谁能想到他门一关竟会化身为狼?若不是亲眼所见所感,连裴敏自己的不会相信。   她索性不再解释,破罐子破摔频频点头道:“是,是我轻薄了他。我不仅轻薄了,还这样那样将他吃干抹净了,所以师姐您能赏我点药抹抹,让我挽回几分颜面么?”   师忘情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瞥了裴敏一眼道:“等着。”   拿了药,裴敏在师忘情心中俨然成了欺女霸男的女恶霸,欲辩不能。   而另一边,贺兰慎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从正午去膳厅用膳开始,他便陆陆续续受到了许多心腹吏员的注目礼。   先是朱雀端着饭碗哐当一声坐在他对面,却不和他说话,只用筷子狠狠地戳着碗中的饭粒,一脸阴沉复杂地盯着他看,如见隔世仇人;继而狄彪路过,朝贺兰慎竖起大拇指,颇为崇敬的模样。   吃完饭去刷洗碗筷,又见王止从身后冒出,假笑着关切道:“贺兰大人,我家裴司使可有威胁于您,以武力逼迫您屈服就范?”   贺兰慎一脸莫名:“并未。王执事何以如此相问?”   “噢,没什么。”王止依旧堆着笑,额角青筋抽搐道,“贺兰大人威武。恭喜您啊,恭喜!”   吃完饭去仓库巡视,正在清点兵刃器具的严明一见贺兰慎,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踟蹰道:“少将军,听沙迦说……”   他欲言又止,贺兰慎皱眉问:“他说什么?”   “……没什么。”严明叹了声,颇为感慨的样子,“男人嘛,迟早会经历这些。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属下会为您保守秘密的。”   说罢,严明摇了摇头,一步三叹气地走了。   贺兰慎眉头轻皱,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仓库中出来,半路撞见靳余。这小少年提着一只沉重的食盒,顶着烈日跑得满头是汗,将食盒拎到贺兰慎面前道:“贺兰大人,这是裴大人让我给您的酥山,很好吃的!”   “裴司使给我的?”贺兰慎双手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以奶酥、蜜糖,佐以葡萄、梅子冰镇的甜品,虽有些化了,但依旧奶香扑鼻。   裴司使心里惦记着他呢,连好吃的也不忘送他一份。   如此想着,贺兰慎嘴角晕开浅淡的笑意,恍若春风化雪。   靳余看得呆了,心中又羡慕又酸楚,半晌才在贺兰慎转身走远前鼓足勇气道:“贺兰大人!”   贺兰慎脚步一顿,闻声回首道:“何事?”   “我想问您……”靳余捏着衣袖,红着脸细声好奇道,“怎样才可以给裴司使‘侍寝’?”   “……”贺兰慎沉静抬眼,“为何问我?”   靳余毫无防备,将内情和盘托出,“沙迦大哥说的。他说昨晚,您给裴司使‘侍寝’了……”   “胡闹。”贺兰慎稍稍沉下脸色,靳余便吓得不敢再多言,道了声‘叨扰’,便一溜烟儿跑了。   贺兰慎眸色幽深,记住沙迦的名字,掉转脚步朝正堂行去。   午后在正堂撰写公文,便见沙迦晃悠悠捧着一摞案宗前来,于门口躬身道:“贺兰大人,您唤我?”   贺兰慎笔触不停,淡然道:“进来。”   “诶!王侍郎的结党营私案已经坐实了,和英国公李敬业有些关系,相关证据证词已收编整理,请您过目。若无差错,便差人呈进大明宫啦。”   “放在案几上。”   沙迦应了声‘喏’。   放案卷时,这棕发蓝眼的波斯人先是瞄了裴敏的位置一眼,而后凑到贺兰慎身边神神秘秘道:“裴司使不在?”   贺兰慎笔尖一顿,悬腕迟疑片刻,方道:“裴司使身子不舒服,回房暂歇。”   嘴上挂了伤,可不得是身子不舒服?   但沙迦明显是想歪了,又思及早晨无意间窥听到的“一起睡觉”等只言片语,他露出恍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道:“您真厉害!得是怎样的铁血儿郎,才能啃得下裴司使那块浪荡不羁的硬骨头?”   贺兰慎正打算同他算账,搁下笔冷冷扫视沙迦一眼,沉声道:“今日司中上下气氛古怪,是你同他们说了什么?”   沙迦忙举起双手,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说!”   “左执事是净莲司中肱骨,且不论这是裴司使的私事,就是公事,也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贺兰慎面色沉沉,肃然道,“裴司使本就处于风尖浪口,怎能忍你如此推波助澜?”   贺兰慎极少动怒,猝然间沉下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倒颇具几分上位者的威慑力。   沙迦敬贺兰慎,但更怕裴敏秋后算账,闻言有些怂了,揉着鼻尖辩解道:“我也是早晨无意间听到裴司使与师美人谈话,说她与你夜宿一起,我一时震惊才与王止他们谈了几句……但您放心,那些老部将都是忠诚之人,绝不会将这消息透露给别人!”   贺兰慎闻言,神色有了微微的松动。   原来早晨裴敏支开他,竟是为了向师忘情坦白二人的感情?也就是说,尽管裴敏并未马上答应与他在一起,但实际上已经在心中接受他了……   她原来,早就接受他了。   沙迦小心翼翼地观摩着贺兰慎的脸色,讷讷问道:“所以,您和裴司使真的那啥……”   说着,沙迦屈起两手的大拇指,比划了个手势。   贺兰慎看不懂,问道:“何意?”   “您……唉!”沙迦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着贺兰慎那张圣洁俊美的脸,仿佛说什么都是亵渎。   沙迦默默道了声“罪过”,而后从靴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陈旧的册子来,左右四顾一番,而后迅速塞到贺兰慎手中,操着带口音的官话道:“这可是我从平康里带出来‘夫妻恩爱’秘籍,乃是绝版,今儿送您了!就当是我给您赔不是,您收着!”   “恩爱秘籍?”贺兰慎垂眼望着封皮上若隐若现的字眼,断断续续道,“春……”   沙迦猛地盖住那册子,‘嘘’道:“现在不能看!您带回去一个人看,好好研习,以后用得上的。”   说罢,沙迦朝他挤了挤眉眼,露出个‘只可意会’的笑容,“裴司使一定会很喜欢的!”   “什么东西,我一定会喜欢?”裴敏一进门,便见沙迦握着贺兰慎的手,对他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她不由眉尖一挑,负手进门,冷然笑道:“波斯人,你对我家小和尚干嘛呢?”   沙迦和贺兰慎俱是一惊,各自分开坐直。   那本册子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仰面朝上摊着,上面斗大的‘春宫’二字若隐若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有味道的避火图。   感谢在2020-04-30 23:46:18~2020-05-02 22:4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1498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弓长张 5瓶;daiwazhenle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沙迦悄悄伸出爪子, 将地上那本册子胡乱一拨, 扫到贺兰慎身后藏好,而后摸着后脑勺尴尬笑道:“忽然想起我还有事,二位大人忙,不打扰了!哈哈哈!”   说罢起身,贴着墙根移动,一溜烟儿闪出门外。   “站住!”   裴敏冷冷一喝, 沙迦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中, 硬生生钉在原地。   这波斯人看起来凶狠如狼, 实则傻狗一只,裴敏知道他定是干了什么不正经的坏事, 便慢悠悠踱到贺兰慎身边坐下, 伸手将沙迦藏在他身后的那本册子抽了出来。   看到封皮上旖旎的图画和字眼, 裴敏险些眼皮抽搐。   这该死的波斯人,都教了贺兰慎些什么?!   裴敏冷笑一声,沙迦顿时背脊一颤道:“我可以解释……”   “我听说,你今日听了我与师忘情的谈话,还将其添油加醋大肆传播?”裴敏打断他的话。她随意翻看了两眼册子,脸上的笑越发玩味危险, 问道,“这册子,你看过了?”   沙迦忙摇头如拨浪鼓:“我可是您最纯洁、忠诚的下属,怎会看这种东西,这个……这个是我从犯人那里收缴来的!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 我义不容辞冒着被玷污的危险将其没收,呈给贺兰大人处置!谁成想刚好被您撞见,这不是误会一场么……”   “哦?是这样?”裴敏讶然,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小字道,“这册子上怎的写着,‘玉英赠波斯情郎’?”   沙迦一噎,险些将后脑勺挠秃,只好承认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裴司使的慧眼。”   裴敏虚着眼,慢腾腾道:“既是看过了,那就好办。当值时辰却怠工闲游,教唆上级,乃官仪失措之罪,便罚你去校场,当着众同僚的面将这册子上的姿势都演示一遍。”   沙迦垮下双肩,憋了半晌,问道:“演男的还是女的啊?”   裴敏忍笑,嗤道:“你随意。”   沙迦‘噢’了声,看了贺兰慎一眼,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大尾巴狼,灰溜溜走了。   静谧的正堂内,只剩下贺兰慎和裴敏两人毗邻而坐。   裴敏撑着脑袋,大概是上过药的缘故,下唇的咬伤已经结痂止血,凝成花瓣似的的一点暗红,与莹白的皮肤相衬,平添几分艳色。她好奇心重,随意翻看了几眼册子,只觉得那上面的图画过于稀奇古怪,譬如男女办事时还要画个端着茶水的小厮或婢女听墙角,亦或是还有几人在旁边帮忙,且男人多半画得油头粉面,见之反胃……   正索然无味,乍一抬眼,刚好撞见贺兰慎幽深的眸子。   干净而强大的少年,如一泓清泉洗涤视野,光是身披薄光坐在那,便已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见他望着自己,裴敏便将摊开的册子挪到贺兰慎案几上,笑道:“怎么,你要和我共赏这奇书?”   贺兰慎扫了一眼,对那白花花的图画无甚兴趣,只看着她嘴上的伤道:“还疼么?”   “当初下嘴的时候怎的不见你心疼,这会儿装什么老实人?”裴敏说着,翻开下一页,顿时惊道,“咦,在秋千上也行?”   又翻开一页,是个年轻的和尚睡在榻上做梦。   裴敏起了捉弄的心思,将这页图指给贺兰慎看,勾着唇线道:“小和尚你瞧,这个像不像你?”   她本是随口调笑,但贺兰慎只是看了一眼便飞快调开了视线,浑身僵硬如石,一向淡然自若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   裴敏还是第一次见他在清醒的情况下如此失态,明明方才看前面的图画时,他都如见草木般不为所动,唯见到这‘和尚做梦’的一页,便如戳到命门般,反应如此之大。   短暂的惊讶过后,裴敏很快明白过来,倾着身子问他:“你这般反应,可是做过同样的梦?”   贺兰慎不语,垂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指腹下意识摩挲腕上的佛珠,手背上青筋隐隐凸显,俨然乱了呼吸,连耳尖都蒙上一层可爱的绯红血色。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裴敏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在胸腔中震颤。   “裴司使,我有罪。”那夜贺兰慎喝醉酒伫立在裴敏寝房外,对她如此说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这句‘我有罪’是何意思。   “好了,瞧把你吓的。做个梦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裴敏又好笑又心疼,捏了捏他滚烫的耳朵,合上册子不再取笑他,“你去大慈恩寺时也有十二三岁了罢,还这么不通人事?”   贺兰慎的嗓音甚哑:“先父家教甚严,后来落发礼佛,绝情灭欲。”   难怪如此。   贺兰慎少年老成,定力极佳,哪怕避火图在眼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唯有在见着能引起共情的画面时才会猝然失措,清规戒律全抛之脑后。   裴敏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如此掀波涌浪般的存在,难怪她稍加撩拨,贺兰慎引以为傲的定力便分崩离析。   裴敏心中酸酸胀胀的,刚要开口安慰他几句,便听见贺兰慎低哑的嗓音传来,问道:“裴司使呢?”   裴敏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道:“我什么?”   贺兰慎顿了顿,问:“裴司使可曾通晓这些?”   即便是大唐民风开放如斯,讲究妻子‘从一而终’的男人也不在少数。裴敏以为贺兰慎也是在乎这个问题,心中反叛,故意哂笑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早入官场,烟花柳巷谈生意也是常事,便是懂得又如何?我虽名声不好,但蒙天后抬爱,在长安亦有几分地位,有攀龙附凤的男人想要讨好又如何?”   “我非是介意这个。只是我年轻懵懂,在感情之事上并无经验,不知该如何取悦裴司使,故而发问。”贺兰慎几乎立刻解释,望着她诚心道,“裴司使艳若骄阳,便是有众多男子喜欢,我也会学着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笃定的话语温暖有力,裴敏心中竖起的尖刺瞬间偃旗息鼓。   她自嘲一笑,倔强张扬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柔软,放缓语气道:“你已经够优秀了,贺兰真心,再优秀我可就配不上你啦。”   闻言,贺兰慎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知道,这是裴敏给他的答案。不管世事如何,她都会把心中最干净柔软的地方腾给他。   裴敏又瞥了眼案几上那份未写完的公文,将避火图卷起塞入蹀躞带中别住,道:“这图册我没收了,你继续忙。以后这种事不可以和别人探讨,知道么?”   “嗯。”贺兰慎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应允,目送裴敏出门远去,这才收敛心神重新抬笔润墨,将未写了一半的公文完成。   待唇上的伤好了,裴敏入宫觐见武后。   含凉殿外,女官上官氏已悄悄暗示裴敏,天后新宠正在殿中侍候,让她小心些应付。   裴敏道了谢,跟着上官氏一同入殿,果在武后身边跪侍着一名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正捧着一盘冰霜晶莹的紫玉葡萄,忧叹道:“天皇陛下旧疾复发,天后为大唐社稷日夜操劳,凤容憔悴了不少。如此兢业功绩,虽是苍生之幸,臣却见之实为不忍!”   常人面见武后,都喜欢夸她驻颜有术、青春焕发,这男子却反其道而行,夸大武后操劳之功绩,又表明衷心,三言两语便哄得武后心生愉悦。   匆匆一眼,裴敏已将男子的身份近况摸了个大概,便收回视线撩袍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   武后这才示意年轻男子让开些许,朝裴敏招了招指甲涂抹血红的手,中气十足道:“敏儿,过来!你来得正好,我介绍个人给你。”   裴敏向前几步,重新跪于武后坐榻前,笑道:“若臣没猜错,您要介绍的人,可是手捧葡萄、舌灿莲花的这位?”   她顺势往旁边一看,与那青袍男子的视线撞在一起,不由微微眯起眸子。   如此近距离,她看得更清楚了些。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这位一步登天的‘来俊臣’,竟是生了一张极为讨喜的俊俏白脸,斜眉凤目,天生嘴角带笑,看上去颇为圆滑面善。   是只善于伪装的狡诈野兽,裴敏在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武后用玉签子插了颗剥了皮的冰镇葡萄,却不吃,只望着那晶莹的淡绿果肉道:“不错。雍州来俊臣,这可是个妙人!别看他面相斯文,所揭发的秘密和研究的酷刑倒有几分意思,这样的人放在你的净莲司正合适。”   她这话明着是抬爱信任裴敏,实则一锤定音,裴敏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裴敏将英国公私兵一案的案宗双手呈上,笑得意味深长:“天后太抬举臣了,这么大一尊佛,净莲司这尊小庙哪容得下呢!”   来俊臣将一盘葡萄捧得四平八稳,连连躬身道:“裴司使谬赞!小人怎敢在裴司使面前称大,折煞我也!”   武后捻着玉签子,翻看两眼裴敏呈上的案宗,缓缓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必分谁大谁小?以后来俊臣就是你手下吏员,随便安排个差事即可……来俊臣,给你的上司敬茶。”   来俊臣应了声‘喏’,将果盘轻轻搁在案几上,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水,跪着朝裴敏身边挪动,眯着狭长的眼笑道:“裴司使,日后请多照拂指教。”   裴敏心中一阵恶寒,脸上散漫的淡笑不变,接过那杯茶沾了沾唇,悠悠道:“来大人客气了。日后谁照拂谁,还不一定呢!”   直到回了净莲司,裴敏依旧抖不去满身被毒蛇盯上的恶寒之感。   “来俊臣这个人城府颇深,比司监堂情报掌握中的信息更甚,我担心他会对贺兰慎不利。”   正堂里烛火摇曳,裴敏屈指叩着案几边沿,难得正色,吩咐朱雀道,“通知司中上下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来俊臣成为武后身边酷吏,大概是683年左右,这里时间线为682年下半年,稍作改动。   感谢在2020-05-02 22:41:09~2020-05-03 23: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葵禾 4瓶;徐徐图之 2瓶;可可爱爱没有脑袋、深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八月夏末, 燥热不减分毫。   绿树枝叶蔫蔫, 蝉声疲惫,庭中石砖路被阳光炙烤得发白,裴敏摇着木柄绢扇在刚修缮好的书楼厅中纳凉,案几上摊开一本书,既非公文,又非案宗, 而是上次从沙迦那儿缴来的平康里避火图。   对于情爱之事, 裴敏并不比贺兰慎通晓多少, 只是她平日里好强,又自觉年长于贺兰慎, 不愿在此事上掉面子, 故而总是装作一副镇定老辣的模样, 实则心虚得很。正巧今日午后无聊,她便顺手翻看翻看,临时抱佛脚补些知识,想着将来真正在一起了,方不至于落在下风……   谁知越看越不对劲,每看一页图示, 裴敏都要感慨一句:“还能这样?”   每当她以为这个姿势已是奇葩时,下一页永远会更奇葩。   “噫,什么玩意儿!”在看到一位金发碧眼的胡人女子与黑乎乎的昆仑奴‘戏水’时,裴敏终于忍不住了,臊着脸将册子一丢, 手中的绢扇摇得呼呼作响。   正心烦意乱,王止叩了叩门,前来请示道:“裴司使,来俊臣前来赴任了,您看安排他什么差事合适?”   王止这么一提醒,裴敏才想起这茬来。来俊臣是武后指派过来的人,自然不好让他干伙夫杂役之活,亦不能将他搁在重要的职位上,以免动摇净莲司根本。   想了想,裴敏道:“他不是擅长刑罚之事么?就将他送去沙迦的司狱堂,从小吏做起。”   待王止退下,裴敏闲着无事,又拿起那本避火图一边嫌弃一边翻看起来,看到‘小和尚做梦’那页,她眼前蓦地浮现起贺兰慎当时的反应,想起他不断吞咽的喉结和绯红的耳尖,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她看得入了神,直到叩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裴敏以为是王止去而复返,眼也不抬,慢腾腾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门口那人并未回应,裴敏察觉异常,抬眼一看,忙将那册子合拢压在案卷底下,唤道:“真心?”   贺兰慎提着个食盒,一袭杏白戎服如明月入怀,走至裴敏身边正坐,道:“我见着来俊臣了,像个伪善谄媚之人。”   裴敏‘嗯’了声:“司狱堂整日和犯人打交道,我将他放去那儿,静观其变。不过,你也要小心些,我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知道。”贺兰慎说着,将身边食盒的盖子打开。   裴敏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沁人的奶香,便歪过身子去看,问道:“好香!什么吃的?”   “酥山。”贺兰慎道。   类冰的青瓷荷叶盘中盛放着雪山般堆砌的冰镇滴酥,点缀着葡萄、酸梅,又淋有金黄剔透的桂花蜂蜜,冰气缭绕,色香俱全。   “咦,给我的?”裴敏笑道,“今日是曹叔的什么好日子,他竟舍得做这个啦?”   贺兰慎将小银勺摆上盘子,连同酥山一起推至裴敏面前,没有回答。   裴敏察觉出什么,嘴角的笑一顿,试探道:“这个,是你做的?”   贺兰慎点点头:“第一次做,有些不熟练,你多担待。”   “真是你做的?”裴敏看了看面前这份与庖厨曹叔手艺一般无二的冰镇甜品,拿起银勺尝了一口,只觉冰冰凉凉入口即化,齿颊生香,满身燥热都烟消云散。   她眯着眼,毫不吝啬地赞许道:“好吃好吃!贺兰真心,你太厉害了!就是分量少了点,吃几口就没啦!”   得到认可,贺兰慎眼中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唇角翘起,又很快压下,恢复淡然的神色道:“听师掌事说,你近几年阴寒体虚,这类冰食要少吃,解解暑即可,不可贪食。”   “行了行了,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话比师姐还老成?”裴敏又挖了一勺霜雪般皓洁的酥山,却不是给自己吃,而是递给贺兰慎道,“你尝过了么?吃点儿?”   银勺盛放的雪白滴酥就在眼前,裴敏的手指竟和那滴酥一样白如霜雪。贺兰慎抿了抿唇道:“不必,我吃过了。”   “若是不嫌弃我用过这勺,你就赏脸吃一口。这么大热天还费心学做这个,甚为辛苦!来,这一勺理应我敬你!”裴敏笑着举着勺子,腾出一手来替他摇了摇扇。   唇上冰凉,贺兰慎拗不过她,只好垂眼张嘴,轻轻抿了一口勺尖上的一点酥山,飞快退回去,低声说:“我够了,你吃。”   吃相当真比姑娘还斯文。裴敏笑了声,顺手用袖子给他擦去唇角沾染的奶渍,闲聊道:“你做菜的手艺,都是向谁学的?”   唇上传来羽毛般的触感,贺兰慎怔了怔,方道:“少年时初入大慈恩寺,吃不惯清苦的斋菜,闲时会自己研习了些古法秘籍,久而久之便会了。”   “哦。你说我是该嫉妒你呢,还是嫉妒你呢?”裴敏弯起眼眸,咬着勺子哼道,“天赋异禀之人,学什么都是这般精湛。”   此时的她全然并不曾想到,贺兰慎的‘天赋异禀’还能体现在其他方面。   贺兰慎顺手替裴敏收拾整理凌乱的案几,手摸到那本令人血脉偾张的避火图时,指尖微微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道:“今日起,我准备搬入司中寝舍居住,已让乌至收拾了新屋子,与你一墙之隔。”   裴敏一怔,笑道:“好啊。那你得把门窗关紧了,说不定半夜三更我就潜入你的房间,将你吃干抹净!”   她依旧这般没个正形,贺兰慎倒是习以为常,低声道:“我不认为以裴司使的身手,能拿我如何。”   “英雄末路,世态炎凉。”裴敏慢悠悠吃了最后一口酥山,捏着葡萄往嘴中一丢,含混道,“这话要放在六年前,我定能让你趴在地上求我。”   贺兰慎将纸张、书籍叠放齐整,张了张唇。   裴敏知道他多半又要问六年前的事,便岔开话题道:“今年灾荒连连,听闻陛下要去嵩山封禅筑天宫,你如何看?若陛下要去,则天后必定随行,到时净莲司也要派人一路护送,又是劳神费力的活儿。”   贺兰慎果真不再追问,面色严肃了些许,顺着话茬道:“连年征战,已是国力疲乏,此时再大兴土木封禅筑天宫,不适宜。”   裴敏观摩着他的脸色。两人同生共死,又心意相通,他只需眨眨眼,裴敏就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主意。   她问:“贺兰慎,你要劝谏?”   “天子此时前去嵩山,长安必乱。”贺兰慎没点头,但这番言辞已说明了态度。   “不可。咱们的天皇陛下并非大度之人,不过是为了维持明君的形象而佯做宽容,何况有天后把持朝政,你见过几位直言谏臣有好下场?轻者贬官流放,重则杖毙于阶前。”裴敏语气沉了沉,自并州归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政见不合,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天子必须走。”她道。   长安的水越混,才越方便她办事。   “裴司使是想趁此机会,杀英国公李敬业和裴炎?”贺兰慎一针见血。   裴敏有了短暂的失神,眼中有诧异和悲凉之色闪过,搁下勺子问:“真心,你暗中查我?你明知道,我不想提当年旧事。”   “但你一直都为旧事所累。”贺兰慎望着她,澄澈的眸中不是厌恶也不是鄙夷,而是深切的担忧,“我没有刻意查你,只是当时风灾损坏书楼屋顶,转移陈年案卷时我偶然发现你一直在追查李敬业和裴炎,甚至还为他们开辟了专门的暗箱来存纳证据……我便猜想,你与这二人定有深仇大恨。”   后来看到她手上的伤,听到她那些从青云直坠泥淖的零碎过往,稍加推测,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李敬业背信弃义害死了先父,他也是我的敌人。但要复仇,不是现在。”贺兰慎沉沉道,“李唐内乱,得益者乃是边境敌族。何况如此突兀地连杀两名肱股之臣,天子回来会如何想?你可曾给自己留过退路?”   最后一句话,几乎带了颤音。   裴敏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无从遁形,张了张嘴,呼吸有些紊乱。   半晌,她舒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没信心答应你的示好,真心。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喟叹般的一句话落在耳边,如波涛平息,阴云消散。   裴敏身子一歪,顺势靠在贺兰慎身上,汲取他年轻气盛的温暖体温,闭目软声道:“对不起,贺兰真心。”   贺兰慎僵硬的身形渐渐放松。   他手臂动了动,终是紧紧将裴敏揽在怀中,以一个少年人最大的力气,垂首轻声道:“裴司使,你别走。”   裴敏笑了声,脸上恢复些许惫赖活力,拍了拍他腕上的佛珠道:“傻子,我不在这么。”   “你虽在我怀中,可我总觉得,稍不留神你就会消失不见。”少年人脸上少见地流露些许茫然之色,“佛祖教会了我如何爱众生,却没有教会我如何爱一个人。” 第41章   暮鼓声歇, 长安街巷的小铺陆续关门, 行人游子陆续归家歇息。   傍晚夕阳秾丽如血,轻风凉爽,赶走一日的燥热。裴敏斜倚在绿荫下的秋千椅上纳凉,一手撑着脑袋,抬眸看了眼朱雀手中的密令,阴影婆娑落在她的眉间, 像是波涛叠涌而过。   “穆女史送来的?”她问。   朱雀道了声‘是’:“天后密令, 人字级任务。七月洛水暴涨, 冲坏了蒲州堤坝,十天前天子命水部员外郎张鉴携官银十二万前去蒲州修补水利, 却被查实账本与实际开销对不上数目, 足有六万两白银去向不明。”   既然是人字级, 那必定与杀人放火抄家无关了。裴敏心中竟是松了口气,问道:“查处官员应是大理寺的职责,为何要交给净莲司?”   朱雀解释道:“水部员外郎张鉴乃是工部尚书苏良元举荐。”   话点到为止,裴敏恍然:苏良元是武后临朝的拥护者之一,他的工部出了贪墨渎职之事,势必会牵连武后在朝中的利益。而武后再强大可怕, 终究是个女人,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断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水部员外郎而让人揪住把柄,毁掉整盘大棋。   朱雀五指一拢,将密笺碾碎在掌心, “大理寺的暗桩传来消息,天子已秘密命二位少卿彻查此事,我们得赶在大理寺的人之前处理干净,将天后从此案中摘出来。您看,派哪位执事前去处理较为妥当?”   裴敏忖度片刻,道:“王止随行,我亲自走一趟。”   朱雀闻言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放低嗓音道:“从六品小官,交给属下们去做即可,怎可劳累裴司使亲自东去蒲州?”   “张鉴虽只是从六品的水部员外郎,但到底牵涉天后利益,我亲自去放心些。”   正说着,忽闻门外传来男人们的谈笑声。   净莲司里很少有这样热闹的笑声,裴敏抬眼望去,只见狄彪并几名吏员拥簇着来俊臣穿过庭院,几人勾肩搭背的,似乎颇为热络。   “来俊臣在司中,倒是挺受欢迎嘛!”裴敏嘴角上扬,笑得没什么温度。   “他逢人一张笑脸,凡事有求必应,很会笼络人心。加之他擅罗织罪名,又在司狱堂中贡献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刑罚方式,能把狱中的硬骨头治得服服帖帖,故而短短数日就已有不少吏员与他走近结交。”   朱雀观摩着裴敏的神色,沉声道:“裴司使勿要动怒,属下这就去把那些与来俊臣走得近的吏员叫过来责罚一顿。”   “那些吏员都不是净莲司老臣,不似你们忠诚。你此时把他们叫来责骂一顿,不是将他们越推越远么?”裴敏哂笑一声,换了边脑袋撑着,倦怠道,“你去把来俊臣唤来,正巧有桩案子,让我试试他到底打的什么鬼算盘。”   朱雀领命前去,不一会儿就将来俊臣带了过来。   裴敏笑着受了他一礼,吹了吹指甲道:“阁下在司狱堂,过得可好啊?”   “托裴司使的福,小人才疏学浅、身份鄙薄,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来俊臣一张白脸浸润在昏黄的夕阳中,不染丝毫温度,仿佛挂着伪善的笑面似的,眯着狭长的眼睛道,“小人寻思着,若能沾裴司使的光在司中要间寝舍住下,也好方便日夜为各位大人鞍前马后。”   “你在长安没有宅邸?”   “小人身份低微,初来乍到,哪有资格置办宅邸?”   这样一个善于攻心的缜密之人住在净莲司,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裴敏屈指在腿上轻叩,缓缓道:“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蒲州水部员外郎的案子你一并前去,若做得好,别说是一间房舍,便是高门大宅也任你挑。”   入住净莲司的要求被拒绝了,来俊臣一丝懊恼诧异也无,依旧眯眼笑着,应允道:“小人明白。”   裴敏望着来俊臣的背影远去,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俊秀清瘦的男人,竟能想出用瓦罐烹煮犯人以逼供的残忍法子呢?   正怔愣出神,又见一人进门,与来俊臣擦肩而过。   裴敏定睛一看,眼神明亮了些许。来人穿着一身绯色虎纹官袍,腰间蹀躞带挂金刀,正是从宫中述职归来的贺兰慎。   见贺兰慎进门,朱雀识趣地悄声隐退,替二位上司把天井庭院的门掩上。   裴敏晃了晃秋千椅,心情也跟着飘荡起来,笑吟吟问:“回来了?圣上留你在宫中这么久,可是又谈了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秋千扬起又落下,光影透过叶缝在她身上交错,竟是比这夏末初秋的残阳还要艳丽慵懒。   贺兰慎眸色微动,解下金刀搁在石凳上,而后大步走到水缸前鞠水泼在脸上,洗去一日的疲乏。   他弯腰的时候,肩胛骨会从官袍下微微凸起,冷玉镶成的蹀躞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肢,煞是好看。   “监察御史李善感死谏天子,极力阻止嵩山封禅一事,天子和天后大怒,紫宸殿中一片混乱。”贺兰慎抹了把脸,背对着裴敏在石凳的另一旁坐下,两人隔着小半个庭院的距离。   吱呀晃荡的秋千声停了,裴敏稍稍坐直身子,唤道:“贺兰真心,你转过脸来看着我。”   贺兰慎疑惑转身,英气斜飞的眉上沾着水珠,线条分明的脸湿漉漉的,竟是比平日里更为俊美诱人。裴敏眯着眼,已能想象他出浴的样子该是何等的风华。   透过帽沿看去,他鬓角长了很多,湿湿的贴在脸上。裴敏盯着他的脸,慢悠悠问道:“你该不会,替李善感求情了罢?”   水珠从贺兰慎下颌滴落,在官袍下裳上晕开几滴暗色的湿痕。   他并未否认,诚然道:“是。”   “你……”裴敏气得胸口疼,阴恻恻笑道,“你能平安回来还真是命大!李善感凭着一根死脑筋直言进谏,自以为忠诚,实则愚不可及,惹得二圣大怒就是自寻死罪!这时候谁替他求情谁就跟着一起遭殃,你替他辩解什么?嫌自己命长,还是觉得以你的分量能撼动天子天后?”   见裴敏动怒,贺兰慎放轻声音解释道:“他说出了文武百官都不敢说出的真话,气节犹在。若无人开口求情,他会死于朝堂之上。”   “关你何事!”裴敏倏地起身,大步走到贺兰慎面前审视他,伸手抬起他的下颌道,“你一入朝堂就是四品武将,多少人崇慕你,就有多少人嫉恨你,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我不是教过你么?嗯?”   “你说的,我都记得。”贺兰慎大概不喜欢处于被动弱势,轻轻侧首,摆脱裴敏的钳制,而后顺势握住她的腕子道,“只是我心中有自己的道义,也有分寸。”   “你就是运气好,有分寸个……”不雅之词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罢了罢了,何必同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置气。   “算了,我管不了你了。”裴敏挣脱他的手,凉凉道,“明日我就出城查案,你想做什么都行。”   贺兰慎一怔,立即起身道:“你去哪里?”   他的眼神克制而又关切,裴敏心中一软,放缓语气道:“蒲州,水部员外郎那案子你听到风声了罢?”   “我同你一起。”   “你留在长安……”   “我和你一起去。”贺兰慎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为低沉,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强势威严,“不管你有何计划,不要避着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裴敏张了张嘴,而后哑然,长叹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我们俩之间到底是谁蛊惑了谁。在喜欢上你之前,我明明不是这般心软之人。”   那‘喜欢’二字落在贺兰慎的耳边,令他心跳骤然加快。   “裴司使……”   “行了,我答应你了。不过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若是再自己胡来,我真不要你了……”   话还未说完,她已被拉入一个木香清冷的怀中。   一片叶子落在水缸中,将倒映的胭脂色天空搅乱,荡开圈圈涟漪。   贺兰慎抱了她一下,又察觉失态似的飞快松开,在她耳畔落下一个低沉炙热的字音:“嗯。”   裴敏知道,自己这辈子认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5 00:57:49~2020-05-06 00:1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 5瓶;葵禾 2瓶;鸭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视线所及, 皆是一片浓墨般化不开的黑暗。   一道凄寒的光柱从头顶的小孔中射入, 如同一柄利刃刺向裴敏的头颅。她披散着黏腻头发,浑身是伤泡在脏污的水牢中,两条细长的铁链穿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高高吊在半空中。   耳畔有连续不断的淅沥水响,在封闭的黑暗空间内显得刺耳又聒噪。水位不断上涨,殷红的血源源不断从伤口出滴落, 晕散在水池中, 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寒入骨髓。   不断上涨的水位压迫着她的胸腔, 使之呼吸困难, 每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冷死、憋死时, 水牢中的塞子又会准时打开,水位哗啦啦下降,她得以急促残喘片刻,而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水位一点点漫上胸膛脖颈,周而复始。   痛苦,难受,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是不是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裴司使……裴司使!”   脸上传来温暖的触感,驱散满身阴寒。   裴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攥住那只为自己拭汗的、骨节修长的手,瞳仁骤缩,流露出凌厉惊惶之色。喘息半晌。她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不在阴冷的水牢之中,而是在温馨的客船内,在贺兰慎的身旁。   昨日大理寺的人已从官道出发前往蒲州,净莲司需赶在他们前头将案子结了,故而选择抄近道走水路。   裴敏白着一张脸,恍惚想起自己是来找贺兰慎推演布局的,却抵不住晕船疲乏,趴在厅中案几上睡着了。   贺兰慎面露担忧之色,反手握住裴敏冰冷的指尖,道:“你做噩梦了。”   他的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温暖得令人贪恋。半晌,裴敏松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带着鼻音恹恹道:“我讨厌水。”   贺兰慎也是今天才知道裴敏不识水性,平日里作天作地的人一上船就跟敛了爪子的猫似的,蜷缩在案几后一动也不动。   他起身,去角落的行李中翻出随身携带的小药箱,找到装着凝神香的药瓶,而后重新回到裴敏身边,将瓶子递给她道:“水是包容万物,为何讨厌?”   客船随波摇晃,案几上的残烛也跟着忽明忽暗。   “人在水中浮浮沉沉没有支点,光是想着那冰冷的液体从口鼻中灌入的感觉,便没由来令人心烦。”裴敏打开药瓶嗅了嗅,随即皱起眉头,仰着身子将药瓶捏出老远,惊诧道,“这什么东西?这么冲鼻!”   贺兰慎道:“难受时闻一闻,可缓解晕船之症。”   裴敏捏着瓶子小心翼翼靠近鼻端,吸了一口,顿时感觉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霎时什么噩梦、寒意全部被冲得七零八落,精神倍加。   裴敏彻底清醒了,一脸嫌弃地将瓶子盖住,扇风道:“这么冲的味道,别说是晕船了,便是死人也能熏活罢。”   正说着,一线破晓的微光挣脱黑暗的桎梏,江面倒映着金鳞般的波光,天际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亮堂起来,残星与红日遥遥相对,构成一幅黑暗与明丽交织的奇特画面。   “到蒲州渡口了。”裴敏倚在窗边说。   正午,日头正盛,蒲州南城门的街道上,一辆马车不要命地狂奔,车中之人被颠得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却仍不住催促道:“快些!再赶快些!”   马车猝不及防急停,车中之人一个不察,身子前倾磕在车壁上,顿时疼得‘哎哟’一声,掀开车帘眼冒金星道:“王二,你干什么?!”   “张、张员外,前面有人挡道……”叫王二的车夫捏着马鞭,颤巍巍指了指前方。   水部员外郎张鉴捂着额头望去,只见空阔的大道上,一袭白色戎服的少年卓然而立。   张鉴只看了眼他腰间悬挂的金刀,便如雷劈般僵住,面色惨白道:“完了,完了……”   两刻钟后,官驿之中。   “净莲司的消息若没错,张员外上任才不到半年罢,就捅出来这么大篓子?”上岸歇息了半日,裴敏莹白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睛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负手打量着被贺兰慎带回来的矮个男子,眯眼笑问道,“说罢,那六万两官银去哪儿了?”   听到‘净莲司’的名号,张鉴已是两股战战。他没想到,净莲司的恶吏之首竟然亲自来蒲州了。   吾命休矣!   张鉴连连磕头道:“下官不知道,下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逃什么?”裴敏冷笑道,“也罢,渎职贪墨本就是死罪,不若我将你押解回京献给天后,你亲自向她解释?”   说罢不等解释,裴敏一挥手道:“来人,把他押入囚车中,明日回京复命。”   王止只是微微一顿,便马上反应过来,吩咐手下吏员将涕泗横流的张鉴绑了,推搡进囚车中。   官驿外,许多闻讯赶来的百姓和州府士兵俱是探头张望,对着喊冤不已的张鉴指指点点。   来俊臣立在裴敏身后,即便是炎炎烈日之下也不流丁点汗水,由内而外散发出阴凉之气,笑道:“小人斗胆,要让张员外开口吐露实情,小人有不下一百种方法。裴司使不审问清楚就匆忙结案,怕是在天后那儿也不好交代罢?”   裴敏像是没听见似的,淡淡抿了口茶。   启程来这里之前,蒲州的暗线已经张鉴近来的活动及来往人员名单交予了净莲司。张鉴奉命督查水利工程,到任没多久就有南方一名自称是石料商人的贾姓男子找到他,许以重金,从张鉴手中揽下了采购石料木材的活计,从中牟利。   蒲州进出城门盘查颇严,带私吞的六万两白银出城并不容易。而河堤每日运送石料的货船来来往往,若是将银两藏在石料中运出,那便大有可能了。   以张鉴的脑子,多半是贪财被人利用了。现今唯一头疼的是,如何赶在明日大理寺的人马来之前,将姓贾的及其幕后主使找出来清理干净,好保全天后的名声。   裴敏摩挲着茶盏道:“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个胆子偷官银?而这一笔巨大的款项,他们想偷去什么呢?”   “官银无法在寻常百姓中流通,那么有胆量偷走官银的,必定是有着洗钱能力的官宦世家。”说到这,来俊臣恍然,“裴司使故意闹出这般动静,是想以张鉴为饵,钓出他的同谋一网打尽?怪不得呢,方才不见贺兰大人在您身边,想必是在某处暗中追踪罢?传闻中二位大人水火不容,可见都是流言造势。”   他提到贺兰慎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令人听了浑身别扭。   正此时,人群中一个头戴箬笠的男子压了压笠沿,转身拨开人群离去。几乎同一时刻,坐在屋脊隐蔽处观察的贺兰慎察觉到了异常,按刀从屋檐跃下墙头,又稳稳落在地上,追随那步履匆忙的男子而去。   子时,浮云蔽月,河岸杨柳绵绵。   渡口停着几艘黑魆魆的货船,唯有一艘还亮着灯,几个高壮的汉子提着灯来来往往,收锚准备开船。   “确定是上了这艘?”渡口墙角的隐蔽处,裴敏压低声音问。   “亲眼所见。”贺兰慎低沉的呼吸就在她头顶,眸子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他们见张鉴被囚,急于脱身,今晚必定离开蒲州。”   “要开船了,船上至少有十二人。”裴敏抬眼道,“你和王止能搞定么?”   “能。”贺兰慎吐出一个字眼,回望她道,“等我。”   裴敏笑了声,道:“好。”   这条货船并不大,裴敏隐在角落里,见贺兰慎与王止一袭夜行衣,借着暗色的掩护抛出钩锁,轻巧攀上了货船尾仓。   约莫过了一刻钟,船上的灯盏晃了晃,继而收拢的踏板重新放下,裴敏就知道贺兰慎将事情搞定了。   江风有些大,上船时踏板吱呀晃动,裴敏正犹豫着,便见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贺兰慎还记得她怕水的事,轻声说:“若是害怕就去岸上等着,这里我会清查干净。”   “不必了,我没这般娇弱。”裴敏搭着他伸过来的手掌,借力跃上甲板。   光线亮堂了些,裴敏看到了贺兰慎手背骨节处的擦伤,眉尖一挑,问道:“受伤了?”   贺兰慎淡然地抽回手,将擦伤的手背在身后,道:“无碍。”   “裴司使,贺兰大人!”王止打断二人的话,提着一个被打昏的男人过来,“船上所装皆是木材与酒桶,并未发现失窃的官银。”   “酒桶中检查过了么?”裴敏问。   王止道:“检查过了,并无异常。”   这就怪了。   裴敏并不怀疑贺兰慎的办事能力,他既是确定此船与张鉴有关,那必定不会错。   她去二楼的厢房转了一圈,只在箱子里搜到两只布老虎和一床扬州刺绣锦被,锦被下压着几块军牌……   裴敏一顿,将军牌丢给贺兰慎道:“他们当中有老兵。你认得属于谁的部队么?”   贺兰慎单手接住军牌,对着幽暗的烛火端详片刻,皱眉:“图腾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很眼熟,似是见过。”   “你先收着,回去再想。走,去船舱看看。”裴敏示意贺兰慎,二人一同沿着木楼梯下了货仓。   舱内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敏冷不防一脚踩在水中,登时一惊。   她接过王止递过来的油灯低头一看,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水洼?而是一桶倾倒的酒水!   难怪方才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烈酒味……   几乎同时,裴敏与贺兰慎扭头吹灭油灯,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撩动鬓角的发丝。   烛火应声熄灭,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小心明火。”贺兰慎低沉的嗓音响起。   “知道。”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裴敏跨过酒水,摸索到对方的木材。   她屈指敲了敲那些圆木,而后唤道:“贺兰真心,你过来摸摸看。”   贺兰慎听声辨位,寻到她所在的位置,伸手去摸木材,却不料摸到一片细腻温软。   “……”裴敏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让你摸木头,你摸我的手作甚?”   “抱歉。”贺兰慎嗓子低哑了些许,将手挪开,这次准确地摸到了圆木。   他天生神力,用手将那堆放齐整的圆木挨个掂了掂。摸到第五根圆木时,贺兰慎目光一凛,道:“重量不对。”   他伸手将裴敏拉到自己身后护住,而后拔出金刀一砍,寒光闪过,那截圆木应声而断,有什么银花花的东西噼里啪啦洒落出来。   裴敏蹲身捡起一块,仔细摸了摸,其形状和纹路皆是大唐五十两一铤的官银无疑。   “竟是将银两藏在掏空的木材中,再粘合断口,难怪查不出来。”此时船舱中实在太黑,也不知具体藏了多少官银,裴敏便将那银铤顺势揣在怀中私藏,拍拍手道,“连人带船一同押回去审问……”   正说着,贺兰慎皱了皱鼻子,打断她道:“什么味道?”   他抬头朝楼梯口望去,顿时瞳仁一缩,喝道:“有火!”   裴敏抬头一看,只见被王止所打晕那名汉子不知何时醒了,手里举着一盏油灯怒目吼道:“谁也无法阻止殿下的匡复大业!妖后爪牙,去死罢!”   说罢,一盏灯狠狠砸向船舱里泄酒的酒桶。   霎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王止反应过来,飞身扑来接住灯盏抱在怀中,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带着火光的灯芯却从他的指缝掉落,照亮了舱内弥漫的酒光。   贺兰慎一把将裴敏护在怀中,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以肩狠命撞开货舱两侧的通风口,带着她朝波光粼粼的洛水河中坠去。   几乎在破窗而出的同一瞬,巨大的爆炸声与舱中响起,火光碎屑直冲天际,将河面照应得金光粼粼。   贺兰慎将她紧紧按在怀中,连耳朵都被他保护着。巨大的热浪将二人掀出几丈远,而后重重砸在水面上。   不断下沉,下沉,那股冰冷窒息的感觉再一次从七窍涌入,争先恐后地蚕食她的勇气,吞噬她的力量,回忆如梦魇般叫嚣着涌入脑海,五脏六腑如同要炸裂开来般难受。   “裴氏逆贼,心怀不轨,谋反之罪证据确凿,杀无赦!”   “你要活下去,阿妹!带着裴家的骄傲,勇敢地活下去……”   “只要皇后娘娘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可以……把一切献给您!”   “我不救无用之人,想要他们活命,你得拿些本事出来……召集你的旧部,替我杀了太子李贤的上宾柴骏。他们死,你们活;他们活,你们死。可明白?”   “……明白。”   她想起来了,那夜也是这般烈焰升腾,柴府上哀嚎一片,柴骏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扯着她紫金莲纹的吏服衣摆,哀求道:“我死,放过我的妻小……”   那时自己是何反应呢?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缓缓道:“当初我阿爷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求你的罢?你呢?你让三千部众轮番上阵,耗干他最后一丝力气,再趁着他精疲力竭之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成就了你‘英雄’的名声!你把阿爷的头悬在城门示众时,你当着他那双不瞑目的眼睛杀死他的儿子时,你逼得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横刀自刎时……你可曾想,要放过他的妻小?”   柴骏答不上来,只是用力地揪着她的吏服……直到瞳仁涣散,手无力地垂下,在她下摆上出五条血痕。   大火吞噬一切,将所有恩怨烧得干干净净。那场大火‘烧死’了柴骏,而其妻女却侥幸逃过一劫,没多久就消失在长安城中,不知所踪。   其实,那场大火中死的并不是只有一个柴骏,还埋葬了她的过往与善念。   “裴司使!醒醒!”   谁?谁的声音如此模糊又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   “醒来……快醒来!”那声音发颤,有人不住地拍打她的脸颊,急促道,“张嘴呼吸!快呼吸!”   裴敏挣脱过往的束缚,意识回笼,呛出一口水来,咳得昏天黑地。   “真心,我们将来……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咳咳!”她浑身水淋淋的,被贺兰慎抱着勉强浮在水面上,断断续续地笑道,“你怎么能,下这般狠手打妻子的脸?”   她大概意识不清了,说话胡言乱语的,贺兰慎却没心思计较,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边凫水一边喑哑道:“抱歉……”   “不必道歉的,你这傻子。”裴敏紧紧回拥住他,于月光下绽开一抹湿漉且苍白的笑,靠着他的胸膛道,“好温暖。真心,我忽然觉得和你在一起真好,至少你在身侧……我便不再怕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00:17:52~2020-05-06 22: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桶王 8瓶;小萌星君、喜洋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河面上碎屑飘荡, 那船被炸开了个豁口, 河水灌入其中,已沉了一半。贺兰慎让裴敏攀住浮木,随即凫水将她推上岸。   裴敏趴在河岸上,身体触及结实的地面,对于水的恐惧渐渐消弭,反身将贺兰慎拉上岸来, 两人沉默着恢复力气和呼吸。   片刻, 裴敏抹了把脸上的水, 手撑在身后问贺兰慎:“你没事罢?”   贺兰慎盘腿坐着,即便休憩时亦是腰背挺直如竹, 似是出神般, 半晌没有回应。   裴敏拍了拍他的肩, 贺兰慎才猛地抬头,茫然望向裴敏。   “真心,你还好吗?”裴敏凑近些,又问了遍。   贺兰慎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没事。”   话音刚落,鼻腔中却缓缓淌下一线濡湿。他以为是水, 下意识抬起手背一抹,却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血腥气。   银色的月光与橙红的火光于水面交错,借着那金波银鳞似的碎光,裴敏看到了他鼻尖下的一线擦拭暗痕,顿时一惊, 捧住他的脸道:“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鼻腔流血,多半是内伤……也对,方才三只半人多高的大酒桶失火爆炸,即便裴敏被护住了耳朵也依旧感觉到了几乎震碎脏腑的冲力,更何况以身为盾护住她的贺兰慎?   “哪里难受?耳朵有没有流血,还能听见吗?”裴敏真是又急又气,扳过贺兰慎的脸左右瞧了瞧,皱眉道,“你这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可你不是‘别人’。”贺兰慎说,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放心,我听得见,不会有事。”   他的耳道并未流血,裴敏松了口气,抬袖替他将鼻端下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叮嘱道:“以后不要这么逞强了。”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护住你。”说着,贺兰慎微微前倾身子。   裴敏一怔,险些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但他没有,只是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五指扣着,眼睫上承载着湿漉漉的水光道,“你那么怕水,在水中一动不动,浮出水面时连呼吸都停了,我差点以为……”   以为他害死了她。   “我也不想显得那么怂,但是一到水里就控制不住地僵硬,让你见笑了。”裴敏顺势亲了亲他的鼻尖,一向张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问他,“好些了么,真心?”   那纯情的一吻使得贺兰慎浑身一颤,半晌才喑哑道:“嗯。”   砰——   一支烟火自河心升腾而上,划破黑夜,绽放刺目的紫白色光芒。那是净莲司特有的信号,足以让驿馆里留守的吏员闻讯赶来支援。   “裴司使,贺兰大人!你们没事罢?”湍急的水流中隐约传来王止的声音。   他也还活着?   裴敏起身,拨开头顶拂动的柳枝朝河心望去,只见远方一个黑点浮浮沉沉,便挥手道:“老王,我们没事!你能行么?”   王止一边凫水,一边竭力喊道:“没问题!这里还有几个疑犯活着,我带他们上岸!”   闻言,贺兰慎将腰间沉重的金刀解下,低声道:“你在这稍候片刻,莫要走远。”   “等等!”裴敏一把攥住他的手,肃然道,“小和尚,你想做什么?”   “下水。”   “你有伤,不许去!”   “若是落水的疑犯潜逃或合力反击,仅凭王执事一人之力难以对抗。何况若疑犯潜逃,使得幕后真凶有了喘息之机,裴司使回长安如何向天后交代?”   “怎么向天后交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贺兰慎眸色坚定,轻轻将手从裴敏掌心抽离,脱下外袍和腰带叠放在岸边,而后起身将裴敏拥入怀中,“我清楚自己的能力,你可以相信我。”   他不明白,信任与担忧并不冲突。   贺兰慎的怀抱还是这般温暖有力,那股温暖令人安定。裴敏蓦然清醒过来,拥着她的少年勇敢赤诚,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年轻强大,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地的主宰,从不会甘心活在别人的庇佑之下。   “撒撒娇就能让我心软,你几时学会的这招?”裴敏无奈,抚了抚他日渐宽阔的肩背道,“去罢。下水不要太急,若是乏力抽筋就赶紧抱着浮木上岸来,切莫逞能,明白么?”   “好。”贺兰慎在她耳畔低低应了声,而后走到河岸边,一头扎了进去。   船还在烧,裴敏抱着贺兰慎的衣物走到渡口岸边等候。   江风很大,吹拂湿透的衣物有些许凉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河心忙碌的贺兰慎。在水中远比在岸上艰难,何况大多时候是他在泅水四处打捞追捕疑犯,更是消耗体力,直到月影朝西坠了坠,精疲力竭的两人这才牵着五名绑在浮木上的疑犯泅水而来。   贺兰慎让王止先行上岸,再将半晕不晕的疑犯一个个推至岸边,做完这些他已是接近极限,上岸时手臂脱力又险些滑回水中,裴敏搭了把手,让他借力顺利上岸。   相比贺兰慎的拼命,王止就圆滑得多,只是在原地负责将贺兰慎处理好的疑犯看守捆住,故而还能站立。正此时,远处传来纷杂的马蹄声,是两名亲信吏员率人赶来接应了。   “裴司使!”   “裴司使,王执事!属下等看到紧急信号就着急赶来了,你们没事罢?”   “没事,死不了。”裴敏料想贺兰慎需要一两盏茶的功夫恢复体力,便对王止道,“你们绑着这几人先走,我和贺兰随后就来。没问题罢,老王?”   王止扯了扯手中的绳子,将五人绑紧了些,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没问题的,裴司使。可要命人给您备马车?”   “不必,留两匹马就成。”顿了顿,她又改口道,“一匹。”   王止并未多言,道了声“喏”,便翻身上马,率着赶来的众人押送疑犯回驿馆审问。   不多时,马蹄声、呵斥声远去,只留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安静地在河边吃草。   贺兰慎的恢复能力向来非同常人,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呼吸已渐趋平稳。裴敏抹去他鼻尖滴落的水珠,托腮问:“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贺兰慎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在想,要是万一你没入水中出不来了,我定会跟着一起跳下去。那一瞬我忽然发现,比起怕水,我更怕你死。”   裴敏低低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眼中闪着璀璨的光,以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出了最缱绻的话语,“然而我跳入水中有什么用呢,很大可能是跟着你一块死罢了。这着实不像我的风格,毕竟我这人一向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贺兰真心,你成功了,我没法再死撑着不回应你,我认输。”   贺兰慎脸上挂着水珠,整个人清冷而又俊美。他何其聪明,立刻知道她此番话语的意思,眼中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稍稍坐直身子道:“裴司使,你的意思是……”   “清风明月美如斯,不及君风华万一。”裴敏捏住他的下颌,在他唇角落下轻吻,“我要正式拐走你啦,贺兰慎。”   “好。”贺兰慎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   裴敏愣神,而后失笑道:“你这人,怎生这般好骗哪?一点佛门中人的矜持也无。”   “我记得你说过,要口是心非、曲折委婉方为‘情趣’,可我学不会,也等不及。”贺兰慎的嗓音不复清朗,变得沙哑而低沉,倒有几分成熟男人的稳重,“我迫不及待,蓄谋已久,只为此刻。”   劫后余生,他于月光下,背映着粼粼的河水,满腔情意冲破理智的枷锁,闭目侧首,俘获了裴敏的唇。   他的吻还是这般炽热凶猛,不懂得收敛调-情,仿佛要将满腔精力释放在唇瓣之间。相比之下,裴敏就显得弱势得多……   她一向只会小鸡轻啄式的亲吻,亲上去连水渍都不会有的那种,纯情得不能再纯情,又怎能比得上‘清心寡欲’的前和尚无师自通呢?   月光碎在河水中,河水又荡漾在她眼里,呼吸连同理智皆被攫取,如激流浮木,如并蒂连理,如烈火焚身……轰轰烈烈,至死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裴敏莹白如冷玉的面容第一次浮现出了绯红血色,衬得五官更加明艳动人。两人皆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深情对视,享受着互证心意后的缱绻温柔……   直到裴敏扭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揉了揉鼻尖,歉意一笑,而后又忍不住捂嘴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什么缱绻温柔,皆烟消云散。   “看来连老天都怨恨我引-诱了佛门中人,正骂我呢!”裴敏耸肩笑道。   “别胡说,多半是着凉了。”贺兰慎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衣服湿着,容易风寒。”   此时的贺兰慎即便皱着眉,也是温柔清俊的。   裴敏极擅长顺杆而上,乘势揽住他的腰道:“要不继续?你身上这么烫,抱起来就不冷了。”   贺兰慎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不急,来日方长。”   贺兰慎不会撒谎,裴敏知道他是认真的,今夜欠下的债迟早要还。遂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收回手,跟着贺兰慎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朝城中官驿赶去。   第二日清晨,裴敏打着喷嚏下楼用早膳,就听来俊臣汇报说:昨天抓来的那名疑犯头子咬舌了,什么供词也说不出来。   裴敏搅和着碗里的粥水,只觉得索然无味,瞥了来俊臣那张白净笑脸一眼,冷然笑道:“昨晚被抓时不曾寻死,这会儿倒装起死士来了?咬舌了不要紧,留着手画押认罪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班比较晚,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粗长只能留到周末啦~   谢谢小可爱们的地雷,我爱你们~感谢在2020-05-06 22:53:16~2020-05-08 23: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7个;一拳一个小朋友、弓长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竛羽 10瓶;小萌星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裴敏一手端着面点粥食, 一手叩了叩贺兰慎的房门, 里头立刻传来对方清朗的嗓音:“进来。”   裴敏推门进去,用脚勾起门扉关上,弯腰将朝食置于案几上,捏着嗓子道:“贺兰大人,奴家给您送朝食来啦!不知大人身子好些了么?脏腑可有内伤?”   贺兰慎正在窗边的小案几上撰写公文,闻言抬起头来, 嘴角的弧度稍纵即逝, 温声道:“行动如常, 并无大碍。”   话刚落音,就见裴敏猝然弯腰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贺兰慎搁笔, 起身道, “包袱里有药。”   “我没事, 你坐着罢!”裴敏恢复常用的声线,拉住贺兰慎一同坐下。她歪头看了眼案几上写了一半的公文,笑道,“你大清早的就忙这个?张鉴这桩官银流失之案还未定音呢,案宗可以留着回长安再写,何必着急?”   贺兰慎见她面色精神如常, 想必身体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心道:“诸多供词、及案情细节恐有疏漏,及时记录为好。”   身居高位的少年,难得有他这般身先士卒、细致沉稳的。裴敏自己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平日里这等琐碎之事都是交给下属们去干, 当然,有了赏金亦会按功劳与大家共赏,故而司中吏员敬她多半是为利,敬贺兰慎却是为义为情。   裴敏欣赏贺兰慎的强大认真,却一点也不嫉妒,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眯眼笑道:“好好干,大唐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不过这朝食再不吃,可就要凉了。”   贺兰慎将案几上的纸张叠放整齐,砚台毛笔秩序排列,一丝不苟地清理好小案几,他才将歪斜搁置的食盘至于面前,问道:“裴司使吃过了么?”   裴敏托腮哼了声,道:“没胃口,吃不下。”   贺兰慎不假思索,放下粥勺道:“若是驿馆的朝食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咦,原来拐个小郎君还有这等好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护着,似乎也不错。   裴敏心中一暖,笑着制止道:“算了,我在你这里讨点吃便是。早上碰见一个讨厌的人,听了一件讨厌的事,平白坏了我的胃口,你不必事事都如此紧张的。”   贺兰慎这才放弃了给她做早膳的想法,道:“我生平第一次喜欢人,总担忧自己木讷不够好,故而想多做些什么讨你欢心。”   裴敏闻言,果然欢心了许多。她喜欢听贺兰慎说这些青涩懵懂的情话,心情一好,胃口也就来了。   她顺手从贺兰慎的盘中取了个胡饼,用手掰成小块送入嘴中,慢慢嚼着道:“方才来俊臣审问疑犯归来,说那纵火的头目咬舌自尽了,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贺兰慎将粥水抿尽,道:“我已将昨夜沉船的位置告知本地城官,这两日会派人将沉船打捞,或许会寻些线索。还有那块军牌上的符文,我今晨忽而想起,七年前剑南道蜀州司马会见先父,当时他腰牌上的纹路与昨夜从船上箱中翻出来的那块有些相似,不过时隔久远,加之军牌上的纹路磨损严重,我也并无十分把握,还需回长安查证方可定论。”   “若真是巴蜀一带的军牌,则说明这些疑犯曾经是军人,他们幕后的主子多半也是在巴蜀做过高官的长安权贵……既是权贵,想必不缺钱,可他依旧费尽心思从张鉴这儿骗取官银,到底意欲何为?”   裴敏觉得口干,便将剩下的半块胡饼又放回盘中,倚着案几道,“那船上窗纸及被褥皆是扬州特产,或许那人还和扬州有点干系……有点意思!诶,真心,你记不记得昨日那船上纵火的头目口中喊了什么?”   贺兰慎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接上话茬道:“他提到了‘殿下’和‘匡复大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裴敏颔首道:“不错,长安城中能够被称之为‘殿下’,又与匡复李唐皇室有关的人,可不多啊。”   废太子李贤已被流放巴州,成了丧家之犬,自顾尚且无暇,似乎也没精力再来长安搅弄风云;杞王李上金为宫人所出,势单力薄,常年奔赴在外,对武后敬怕有加,未曾听闻有反武之心;   那么接下来,便是与武后有着杀母之仇的许王李素节、近来势头正盛的太子李显及相王李轮。   君臣猜忌,母子反目,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当真是精彩至极,残忍至极。   “说起这事,我倒想起来了。”裴敏伸指点了点贺兰慎的眼尾的朱砂小痣,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若一直效忠李唐皇室,我俩的姻缘情分必定是不能顺遂的,两人之间总要一人妥协,方能是个办法。如今关起门来说,我拿你当知己,当同伴,亦是心上人,说句实话,李家这些个皇子们除了五子、六子这两位前太子素有贤名,可惜一个早死、一个流放,其他几个皆是畏缩庸碌之辈,难堪大任,必定斗不过天后。如今陛下久病,将来局势如何,一眼就能看到结果。”   这个问题一直是横亘在二人间的最大心病,贺兰慎很清楚,它并不是规避就能解决的。   放下粥碗,他仔细思忖良久,方道:“天子于我有再造之恩,只要他在一日,我不能负他。”   意料之中的回答。   天子如今病重,说得不好听些,兴许没几年可活,贺兰慎是想用这几年的忠义来换一个问心无愧。   “这样也好,你还年少,缓个几年也无妨。”裴敏散漫惯了,并不急于步入婚嫁的囹圄中,亦不愿强行改变贺兰慎的心志,徐徐道,“可天后并非大度之人,她可记仇得很呐!将来帝星摇落,她算起旧账来,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   贺兰慎像是早有抉择般,认真道:“真有那一日,你不必护我,保全自己为先。即便到了最坏的那种局面,我的对手也不过是天后一人,而天后要面对的,却是全天下的口诛笔伐。”   “说得也是。你且放心,我这人最是贪生怕死,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活到最后的。”说着,裴敏身子一歪,顺势靠在贺兰慎怀中,伸指挑起他的下颌道,“听着,贺兰真心!无论生死哀乐,碧落黄泉,你都要陪着我,知道不曾?”   贺兰慎垂眼看她,眉目宽阔,鼻梁挺直,淡色的唇微微扬起,说:“好。”   “君子一诺千金,你可记着了。”裴敏轻佻一笑,捏着贺兰慎的下巴凑近些许,眼睛狐狸似的半眯着,说,“空口无凭,得盖个章。”   说罢,她张嘴咬上贺兰慎的唇。   贺兰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反客为主迎了上去。   “嘶……你属狗的么贺兰慎!”裴敏低呼一声退开些许,指腹在唇上一点,果然摸到了一丝血色,登时冷笑道,“我给你盖章,不是让你给我盖!你这小和尚,是故意为之还是装不懂哪?”   “我看看。”贺兰慎歉疚地抚了抚她的唇,喉结滚动道,“我还不太会……这些,总是弄疼你。”   “贺兰大人过谦了,我看你倒‘会’得很。”裴敏一拳打在贺兰慎肩上,没什么力度,猫挠似的道,“想我闻风丧胆一介恶吏,竟然缕缕被政敌咬得毫无还嘴之力,真是气人!”   “抱歉,下回我会注意轻些。”话虽如此,可贺兰慎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裴敏很少见他笑,一笑煞是惊艳,集世间少年之美好于一身,如春风化雪。   “不许取笑。”裴敏色厉内荏,不老实地戳了戳他的嘴角。   贺兰慎握住她的指尖,并未收敛分毫,这会儿连眼低都晕开了温和内敛的笑意。   “我很开心。”他低低地说。   那种源于夙愿得偿的喜悦,是连他腕上紧紧缠绕的佛珠也禁锢不了的。   少年人真是直白得可爱,裴敏蓦地心软了,又是一拳轻轻砸在他肩上,好笑道:“小傻子,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遂,也不计较他咬破嘴唇的事了。   正想着,一阵叩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贺兰大人,裴司使在您这儿么?”是王止的声音。   老王老奸巨猾,看透一切,倒会寻人。裴敏给贺兰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供出’实情。   贺兰慎不习惯撒谎,避重就轻道:“何事?”   “大理寺的人来了,与咱们吏员撞了个正着,正在质问案情呢。”王止道,“属下们人粗话糙,怕多有冲撞,还需二位大人出面方为妥当。”   裴敏朝贺兰慎眨眼。   贺兰慎会意道:“请他们稍候,我即刻就来。”   待王止走了,裴敏才从贺兰慎怀中离开,曲肘抵在案几上道:“你去应付罢,张鉴得跟我们回长安复命,其他犯人他们想要便交给他们,沉船也让他们打捞,他们自会去扬州追查剩下的五万两银子,咱们的任务,只需证明银两的去向与天后无关便是。”   贺兰慎点头明了,又问:“裴司使不去会见?”   裴敏一怔,哼道:“没良心的,我这嘴如何见人?”   贺兰慎望向她唇上的一点嫣红,有些歉意,张嘴欲言,裴敏却挥手赶他道:“行了,快去罢!早些谈完我们便回长安,还能赶上中秋曹叔做的大蟹。”   贺兰慎走后,裴敏在房中待得无聊,便起身出门,准备去囚车那儿看看。   谁知刚转过回廊,便在楼梯门口撞见一人。   清晨细雨蒙蒙,陈若鸿提着下裳上楼,见到裴敏打着喷嚏出来,脚步一顿,唤道:“裴司使。”   “陈少卿?”见到他,裴敏并不惊讶,负手笑着下楼道,“你来得正是时候。”   “不及裴司使来得迅速,我等今日赶到,也不过是捡些净莲司的残羹冷炙罢了。”   “这话未免太见外了,那疑犯和沉船想必都已转交给你,到时算功劳,自然是大理寺首功。你我皆为天子分忧,何来‘残羹冷炙’一说?”   楼梯狭窄,陈若鸿侧身为裴敏让路。   两人擦肩而过,陈若鸿忽而叫住她:“师掌事近来可得闲?”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裴敏好笑道:“你要追求佳人,何须来我这拐弯抹角?她闲着呢,虽然师姐人冷又脾气差,实则刀子嘴豆腐心,你需多点耐心,对她好些。”   陈若皱眉听着,盯着她的嘴意味深长道:“师掌事若得闲,裴司使还是去找她治治伤较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很郑重地给大家道个歉,这几天身体实在不舒服,从5月6号下午开始发烧,前天凌晨从医院吊水回来,昨天凌晨又高烧去了医院,今天上班累了一天,回来后又在发热的边缘反复试探,算起来烧了三天了,以至于更新时间不稳定,甚至于答应大家的长更也没有兑现……   实在是抱歉,身体好些后我一定补上,感谢小可爱们的关心和支持,爱你们!比心心~   感谢在2020-05-08 23:59:10~2020-05-10 01:0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2个;过期的薯条、鸭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竛羽 7瓶;小萌星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裴敏让王止先一步传书回长安, 吩咐朱雀差人分别前去巴蜀与扬州追查军牌背后主使。安排好一切, 她与贺兰慎次日押送张鉴启程走水路回长安,剩下的收尾就交给大理寺去跑腿忙碌,暂且不提。   虽已入秋,长安的天气依旧闷热难当,厚厚的云层中一轮白日隐约可现,阴翳笼罩在含凉殿上空, 闷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女官摇扇, 纱帘鼓动, 武后正倚在榻上翻看裴敏呈上来的案宗。她一袭凤袍华贵,发髻高耸, 蝴蝶唇畔两点笑靥娇艳, 却压不住她满身肃穆凌厉的气势。   裴敏跪在帷幔前, 清晰道:“禀天后,水部员外郎张鉴以权谋私,收贿款将修缮河堤所需石料的买卖承包给富商贾氏,被对方暗度陈仓卷走款项而不知,如今已缉捕归案。官银的去向与朝中某位王爷有关,臣已让人着手去查, 最迟九月会有眉目。”   闻言,武后合拢卷宗,嘴角的讥诮一闪而过,冷声道:“好一个‘天家无情’!为成大事,可戮至亲……这一点, 我的儿子们倒学了个十成十。”   裴敏低眉垂首,识趣的没有接话。   “张鉴此人庸碌贪财,就不必留在长安了,革职杖三十,流放三千里。”武后将卷宗搁在案几上,沉思片刻,示意身侧立侍的上官氏道,“此行敏儿辛苦了,明日中秋,便赐瓜果一石,新进大蟹两筐,银百两,回去好生歇息几日。”   裴敏忙笑着行礼:“谢天后!”   听到有赏赐,她眼睛都亮了几分,毫不掩饰自己无伤大雅的敛财心性。武后笑着看她,道:“下去罢。”   待裴敏告退离去,武后嘴角扬起的浅笑渐渐消弭淡去,眸色如刀刃清冷,对着屏风后某处道:“如何?”   屏风后一道人影缓步转出。阴影在他身上一寸寸退去,露出来俊臣那张白皙俊秀的阴森笑脸。   “回禀天后,依小人拙见,裴司使对天后的一片忠心,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捏着下巴,微妙地顿了顿,方继续说道,“只是,近来似乎与那位贺兰大人关系颇为亲近呢。”   轰隆——   忽的雷声如滚滚车轮碾过苍穹,乌云翻滚,疾风卷地驱散宫城外的闷热。   裴敏在建福门前的夹道上等了会儿,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男音传来:“裴司使。”   光是听到这熟悉的嗓音,裴敏的嘴角已扬起笑意,回首一看,果然是一身戎服按刀出宫来的贺兰慎。   “我们一同入宫,各见其主,出宫时不见你在门外等候,我就想你定是还在天子那儿呆着。”裴敏笑着,与贺兰慎并肩朝永昌坊的方向行去,“果不其然,你这不就来了。”   风呼呼吹过耳畔,撩起衣袍窸窣,贺兰慎步履沉稳,眼中有内敛浅淡的笑意划过,低声道:“若我先行走了呢?”   “你不会。以你的性子,先忙完出宫的话,必定是要等我的。”裴敏笑着摆手,而后话锋一转,缓缓道,“张鉴大概要死了。死了也罢,他触了天后霉头,活着只会更痛苦。”   贺兰慎眉头轻蹙,问:“此话怎讲?”   裴敏解释道:“天后罚张鉴杖三十,流放三千里,至于流放何处,却并未提及。我猜,她是想让张鉴死在路上……我就说嘛,天后是很记仇的。”   两人并排走着,肩与肩之间相隔两尺,仿佛只是普通同僚间的闲话同行,可两颗年轻的心却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紧密相连,亲密无间。   行至永兴坊东街的时候,猝然下起瓢泼大雨来。裴敏与贺兰慎皆未带伞,只好就近躲在一家府邸的檐下避雨。   说来也巧,那府邸正是荒僻了许久的魏征旧宅。   阶前落叶潇潇,檐上雨点四溅,劈啪作响,裴敏看着满街的商贩匆忙收摊,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抛却礼教狼狈奔逃,妇人们举着袖子遮面避雨,千姿百态,不亦乐乎。   “感觉长安许久不曾下过这般迅猛的秋雨了。”裴敏靠在红漆斑驳的魏宅大门上,双手环胸看着满街奔走避雨的行人,笑道,“风雨一来,管他皇子王孙还是布衣百姓,皆是这般狼狈不堪,低头喏喏,你说好笑不好笑?”   贺兰慎对着魏宅大门叉手一礼,淡然道:“天急避雨,叨扰魏公。”   他弯腰的时候,肩背线条极为漂亮,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裴敏忍不住伸指勾了勾他那条工整的蹀躞带,“整这些虚礼作甚?魏公生前虽然小气,但总不至于小气到连个屋檐都不肯借。快站过来些,别淋湿了……”   话音刚落,一阵歪风袭来,吹得大雨飘入檐下,噼里啪啦淋了裴敏一声。   裴敏怔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气极反笑道:“我不过说他‘小气’,这魏老头子就淋了我一身雨,真是为老不尊!”   “风大雨急,与魏公无关,裴司使慎言。”话虽如此,贺兰慎却移步挡在裴敏身前,替她遮去全部风雨。   街道空了,青砖路上泡着两根糖葫芦,一方手帕,不知是谁仓皇奔跑间遗落。魏宅檐下的两人面对面站着,耳畔唯雨水喧嚣淅沥,长安的青砖黛瓦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石阶旁的一丛芭蕉油绿,隽美如画。   裴敏不喜欢冰冷的水,亦对阴雨天喜欢不起来,每到这种糟糕的天气,她身上的旧伤总会隐隐作痛,如万蚁噬骨,不会要人性命,只是绵绵密密地疼着,令人没有片刻安宁……   但今日的雨不同,是温暖的,明亮的。   裴敏望着用身体替自己遮挡风雨的少年,抬手摸了摸他的背,仅是片刻,他的背已被雨水打了个透湿。   裴敏心疼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脆弱,你不必如此。站到我身边来罢。”   贺兰慎站着没有动,身形如翠竹挺拔,屹立在风雨檐下。   他青涩的示好执拗且认真,裴敏不得不承认,自己越发沉迷眷恋这少年带来的心悸与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慎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朱门上的某处,像是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般,神色有了片刻的僵硬。   裴敏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视线望去,顿时一愣。   斑驳的朱漆大门上,一只蜗虫背着小壳,艰难地蠕动身躯爬行,在门扉上留下一行黏腻的湿痕。   贺兰慎咽了咽嗓子,生硬地调开视线。   裴敏恍然,噗嗤一声道:“你还是这么怕虫子,连蜗虫也怕。”说着,她屈指轻轻一弹,那倒霉的蜗虫便呈一条优美的弧度飞入雨帘中,落在芭蕉丛里消失不见。   危险解除,门上只留下一行黏腻的痕迹。   贺兰慎垂着眼,手指下意识摩挲腕上的佛珠,有些不自在。裴敏见状,安慰他道:“不必觉得丢脸,便是金身罗汉也有害怕的东西。你不也知道我怕水么?就当交换秘密,咱俩扯平啦。”   贺兰慎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让裴司使见笑了。我平日,并非这般幼稚无用之人。”   “我知道,平日里净莲司的人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强大可靠。”裴敏笑着道,“何况我并不觉得可笑,挺真实可爱的。真的!”   贺兰慎轻轻‘嗯’了声,宽慰了些。   天越来越阴沉,这雨一点也没有变小,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裴敏站到腿脚发麻,忽然听见檐上传来几声虚弱凄厉的呜呜声,有些像猫。   “什么东西?”裴敏手搭凉棚遮在眉上,抬头看了看,只看到四溅的雨水,皱眉道,“这声音怪瘆人的。”   “大概是谁家的狸奴。”贺兰慎侧耳听了听,那声音哀嚎不止,便道,“我上去看看。”   说罢,他踩着石阶旁的石狮子,攀援上墙,一阵噼里啪啦的瓦砾松动声后,他又稳稳从屋檐上跃下,将怀中裹着的东西给裴敏看,温声道:“还很小,后爪有伤,卡在屋脊上下不来了。”   他臂弯中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奶灰色的毛湿淋淋的,四爪却是如套靴子般的黑色,耷拉的耳朵尖尖一簇,样子有些奇特,不知是从哪国引进的。   裴敏没有去看那猫,只是抬袖擦去贺兰慎额上和鼻尖的雨水,望着少年清俊的容颜道:“这猫没铃铛,不知谁家的。雨停前就在这儿等着罢,若有失主前来认领,就还给人家。”   贺兰慎用干爽的戎服下摆给小猫擦干雨水,那猫性子极野,龇牙乱动不肯配合。   裴敏担心道:“你小心些,当心抓伤你。”   贺兰慎应了声,轻而温柔地替小猫擦拭身子,渐渐的,那猫在他怀中安分了些,收敛爪牙,间或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若无人认领呢?”贺兰慎忽然问。   裴敏蹲身,撑着下巴看他,嘴角一扬道:“你想养它?”   雨声淋漓,贺兰慎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半晌抬眼看着她,迟疑问道:“可以吗?”   裴敏被他那样注视着,哪能说一个‘不’字?   她哼道:“你要养就养着罢。不过,我连我自己的都不会养,就不要指望我能帮你投喂了。”   贺兰慎眼中有明显的光亮闪过,立即道:“好。”   这猫野性难驯,想来是流落在外的野猫,多半不会有主。裴敏怂恿道:“不给它取个名字?”   “猫。”贺兰慎说。   “嗯?”裴敏侧首不解。   贺兰慎垂着眼,抚了抚小猫半干炸起的毛发,认真道:“它的名字,就叫‘猫’。”   “……”裴敏长叹一声,不禁为他将来儿女的名字担忧起来。 第46章   雨停了, 贺兰慎与裴敏一同将猫带回了净莲司。   那猫右后腿有伤, 深可见骨,裴敏便将它带去了司药堂,让师忘情帮忙诊治。   阶前滴雨,师忘情正在以蜂蜜调和药丸,紫衣墨发清美如莲,抬起眉目瞥了眼贺兰慎怀中的猫, 冷声道:“你们还真是怕我清闲, 救完了人还要来救畜生。”   话虽如此, 她到底起身洗净了手,接过那只小猫为其处理伤口。   “你们在哪里捡到的?叫什么名字?”师忘情用棉布将挣扎乱动的小猫包裹住, 只露出它受伤的后退来, 问道。   裴敏看了身侧的贺兰慎一眼, 眨眼笑道:“就叫‘猫儿’。”   师忘情轻哼了声,将药粉倒在猫腿的伤处,“取个名字也这般不正经,你见过谁家儿子的名字叫‘人’的?”   贺兰慎忙道:“师掌事误会裴司使了,名字是我取的。”   师忘情语气温和了些,眼也不抬道:“你不必护着她, 除了她,谁还会取这般敷衍的名儿?”   师大美人嘴上说着让贺兰慎别护着裴敏,但实际上心中到底是欢喜的,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肯站在裴敏身边, 为她说话,为她遮挡风雨。   贺兰慎张嘴还欲辩解,裴敏却是曲肘轻轻顶了顶他的臂膀,示意他不要多言。她笑道:“我倒觉得这名字挺好。”   师忘情利落地取了竹片为猫腿固定断骨,包扎好,这才望了眼庭院中淋漓的积水,起身给裴敏使了个眼色:“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裴敏小心地抱起猫,将这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交到贺兰慎手中,这才跟着师忘情的步子入了药庐。   “今日阴雨,旧疾又犯了了罢?疼就回去歇着,净莲司少你一天不会亡。”师忘情从柜中摸出一青一白两个瓷瓶,塞到裴敏手中道,“药丸口服,药油搓热了敷在伤处,拿回去!”   “师姐,还是你对我好。”   “少‘师姐’长‘师姐’短的,净恶心我!”   师忘情透过竹帘望向庭院中伫立的戎服少年,欲言又止,终是不耐叹道,“我还要炼药,没工夫陪你闲聊。你们‘一家三口’赶紧走,别三天两头来我这碍事!”   “说起‘一家三口’,师姐可曾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裴敏笑道,“前几日在蒲州遇见陈若鸿,他还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   “陈少卿?”师忘情神色一凛,深吸一口气道,“裴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裴敏茫然:“嗯?”   “你……”话到了嘴边,师忘情有所顾忌似的,叹道,“算了。我与他不可能的,你莫要乱点鸳鸯谱,再胡说八道,当心我药哑了你的喉咙!”   空阶滴水,雨色天青,贺兰慎抱着猫等候在庭院中,神色平静温和。   见到裴敏笑着出来,他疑惑道:“何事如此开怀?”   “没什么,师姐方才说我们是‘一家三口’呢。”裴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贺兰慎和猫,“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儿子,叫贺兰猫。”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兰慎白皙的耳廓微红,轻声纠正:“猫是猫,儿子是儿子。”   裴敏哼了声,装作没听懂他的话,两人一同朝正堂行去。   “手里拿的是什么药?”贺兰慎问。   裴敏将拿着药瓶的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道:“没什么,给猫用的。”   酉时,宫中的人送了武后的赏赐过来,果真是鲜甜的瓜果与肥美的大蟹。   司中吏员大多为外地人,即便是中秋节休假也难以赶回去与妻儿老母团圆,裴敏便用武后的赏赐办中秋夜宴,所有不能回家的吏员皆在一起品瓜拆蟹,喝酒吃肉。   “这哪是什么猫啊?裴司使,您再仔细看看,这小畜生尖耳短尾,叫声怪异,分明是只小猞猁。”   篝火明亮,灯盏璀璨,王止指着那偷了一条烤鱼在案几上呜呜进食的‘猫’,笑道:“您说是在永兴坊东街捡到它的,想必是从东市贩子手里逃出来的野物罢。”   “我说呢!这猫怪模怪样的,就是瞧不出是哪国进贡的品种,没想到竟然是只‘草上飞’。”裴敏恍然,而后倾身对一旁的贺兰慎低语,“待‘儿子’伤好了,咱们寻个地方将他放生了?既不是猫便难以驯服,留在长安恐伤人。”   她左一句‘儿子’右一句‘儿子’,弄得贺兰慎心神不宁,只掩饰般抿了一口酒,道:“好。”   “诶,你少喝点!若喝醉了,又要勒令大家听你念经。”裴敏打趣他,将一盘切好的瓜果推过去些,“来,吃这个。”   “来俊臣怎的不在?”波斯琴叮咚,有人高声问。   “来兄好像告假了。”另一人回答。   吏员们交头接耳,谈论的皆是来俊臣如何大方讲义气、审问犯人如何老辣干脆、研究出来的刑具又是如何闻所未闻,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裴敏晃着杯盏中的菊花酒,并未施以约束,只是静静听着,意味深长道:“来俊臣比老王还像笑面虎,笼络人心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只可惜,这么好的大蟹美酒,他怕是尝不到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数十里开外的官道上,古木森森,怪鸟乱鸣,满月的清辉洒在大道上,照亮了一地的鲜血。   十余具身穿囚衣的尸首凌乱地扑倒在道上,他们中间有的是花甲老者,有的是年轻妇孺,还有不及弱冠的少年……俱是因水部员外郎官银失窃一案被牵连流放的张家亲眷。   来俊臣的长刀从张鉴的后心刺入,前胸贯出,刀刃在他身躯内转着圈搅了搅,直到张鉴惊恐瞪大的瞳仁彻底灰败涣散,再没了生机,他这才噗嗤一声抽出刀在尸首上擦拭干净,瘦削的身形隐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野兽,徐徐道:“将他们丢下悬崖,就说是天黑看不清路,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   四名押送的差役噗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可是,刑部和大理寺那儿……”   月光移动,阴影一寸寸从来俊臣身上褪去,露出他溅着血渍的笑脸,阴森森透着鬼气。他笑意不改,握着鲜血黏腻的刀缓缓道:“若是说错一个字,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明日。”   “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子时,宴席散了,裴敏喝得两颊绯红,晃晃悠悠地回房间睡觉。   路过天井时,只见满庭月色清辉中立着一人,显然是故意等候在此。   裴敏一愣,倒退几步走回贺兰慎身边,问道:“贺兰真心,你怎的还在这?”   “你有心事,宴席上便一直强撑欢笑。”贺兰慎目光移动,望着裴敏的眼睛道,“为何?”   “……”被戳穿心事,裴敏失神片刻,而后忽的一笑,“看来心上人太聪明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我如今在你面前连一点秘密也没了。”   贺兰慎伸手,轻轻拉住她的腕子,与她一同坐在廊下石阶上,仰望圆月道:“是因为天后的赏赐么?”   “嗯。”裴敏托腮,“去蒲州跑一趟,本就是我的本职,此案也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却莫名得此丰厚赏赐……无功受禄,总觉得有些不详啊。” 第47章   两人同僚大半年, 几经波折生死, 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如今天子病重,匡复党派与天后党羽暗中较量,维持平衡已是艰难无比,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裴敏赌不起。   中秋的夜风已有些凉意,清辉洒落庭院,皎洁如洗。跛脚的猞猁慢悠悠走来, 在贺兰慎脚边躺下, 呜嗷打了个哈欠。   贺兰慎伸手摸了摸猞猁的下巴, 低声问:“你打算如何?”   裴敏‘唔’了声,道:“还没想好。”   贺兰慎垂着眼, 安静道:“若有需要我的地方, 裴司使尽管开口。”   月色西斜, 藏入浮云之间,庭院中的清辉黯淡了一瞬,裴敏的眼中也落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阴影。她的眸子是比夜色还浓的墨黑,凑上前问:“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贺兰慎‘嗯’了声,没有丝毫犹豫。   浮云散开,月光倾泻, 裴敏想了想,又道:“若我要做的是过分的事,会伤害到你呢?”   “你不会。”贺兰慎捏了捏猞猁的尖耳朵,侧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平静。   “这般相信我?”裴敏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石阶上, 将因酒意上涌而沉重发烫的脑袋轻轻搁在贺兰慎肩上,闭目道,“话说,你是何时察觉自己喜欢上我的?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永远将心事埋在心底,却为何好像没有一丝挣扎,就接受了自己动了凡心的事实?”   贺兰慎一顿,良久侧首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曾挣扎过?”那彻夜誊写的清心经文,早已堆满了整只箱箧。   轻而低沉的语气,令裴敏心尖儿一颤。   她摸了摸贺兰慎腕上温润的黑色佛珠,指尖顺势往下,而后与他五指相扣,玩笑道:“被我这样的人拐到手,委屈你了。”   贺兰慎嘴角扬起浅淡矜持的弧度,说:“我从未后悔。”   夜已经深了,石阶的凉意沁入骨髓,贺兰慎担心裴敏在阶上坐久了会着凉,便起身道:“你饮了酒,不可受凉吹风,回去睡罢。”   裴敏坐着没动,哼道:“再陪我坐会儿,我今日乏得很,懒得动。”   她一身旧伤,还这般做作,难怪总是小病缠身。   贺兰慎闻言,屈膝背对着她蹲在阶前,道:“我背你。”   裴敏勾唇一笑,暖流自心口向四肢蔓延,熨烫了冰冷的指尖。她撑着石阶缓慢起身,拍了拍贺兰慎宽阔的肩背道:“不必了。若是让巡夜的吏员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贺兰慎抬眼看她,有些意外的样子,“我以为裴司使不会在意他人评论。”   “我原是不在意的。只是喜欢上某人后,也会时常注意不要给他添麻烦,平白毁他一世清誉。”说着,裴敏朝他勾勾手指,“你且站起来。”   贺兰慎疑惑,依言站直身子。   裴敏单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得低了些,而后侧首在他淡色的唇上轻轻一啄,眯着眼笑道:“这样就够了,回去睡罢。”   趁贺兰慎还未回过神来,她飞快松手后退,保持安全的距离道:“嘴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好,可不许再咬人了。”   咬不着人,小和尚并未餍足,将自己关在房中抄了半夜的《心经》。   九月初四,天后请太史局占卜测天意,天子再提嵩山筑天宫封禅之事,却遭到了以监察御史李善感为首的诸臣极力劝谏,一来二去,君臣关系愈发紧张。   天子大概是年迈体衰,越发想要做出一番大业,竟将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李善感三番五次触他霉头,天子自是盛怒,命当时侍奉在侧的贺兰慎差羽林军将李善感押下去施以笞刑。   贺兰慎第二次替李御史求了情,天子盛怒,连同贺兰慎一起责骂了。   “伴君如伴虎,这还是头一遭罚你。”净莲司书楼的偏厅中,裴敏给刚下朝回来的贺兰慎倒了杯茶,“不过好在只是降职一级,禁足反省七日,并未伤筋动骨。我早说过让你不要管这事,你偏不听,明明是武将,揽什么谏臣的活儿?”   贺兰慎并无丝毫沮丧之意,宠辱不惊道:“我既是入朝为官,当守臣之本分,说两句真话而已。”   两人正说着,门外一人躬身,笑着行礼道:“少将军,裴司使,本月查处的卷宗已整理好,请二位大人过目落印。”   听到这个阴森森带着笑意的声音,裴敏就浑身不舒坦,抬眼一看,果是来俊臣捧着一摞卷宗立在门外。   她稍稍坐直身子,与贺兰慎保持些许距离,问道:“往日这些东西,不都是沙迦和狄彪整理来的么?”   “狄执事有事要忙,小人正巧闲着,便斗胆代为效劳。”来俊臣将案宗小心地放在裴敏案几上,而后退至一旁立侍。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裴敏拿起一份卷宗看了看,正巧是张鉴那案子的证词及后续追查,上头清晰记录着‘永淳元年八月十五夜,张氏族人流放途中坠崖,十四人无一生还’。她眯了眯眼,合上卷宗道,“这里无需伺候,下去罢。”   来俊臣道了声‘喏’,转身退避。   跨出门槛时,他脸上的笑意消散,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来贤弟,卷宗送给裴司使了?”狄彪扛着重剑从回廊一侧走来,沉声问道。   来俊臣回身,转身的时候已换上笑脸,道:“送去了,少将军也在。说起来,少将军与裴司使的关系似乎很好呢!连处理公务都是在一块儿。”   “那是自然!裴司使与贺兰大人皆是少年英才,郎才女貌的,又一同办案查案,日久见真情……”似是说漏了嘴,狄彪的话语戛然而止,伸手拍了拍来俊臣清瘦的肩,尴尬笑道,“说这个干啥!狱里新来了个犯人,嘴硬得很,还是得辛苦贤弟出马!”   “不辛苦。”来俊臣眸色隐晦,看了眼偏厅的方向,方道,“狄执事请!”   酉正,暮鼓声声。   正堂内,裴敏翻开案几上叠放整齐的卷宗一看,只见贺兰慎基本已替她批阅核查完毕,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问一旁的朱雀道:“扬州那边有消息了?”   朱雀道:“是。那个姓贾的石料商人是眉州司马钟赫的表兄,而钟赫,曾是英国公手下的亲信副将。”   裴敏动作一顿,屈指叩着案几道:“我倒想起来了,李敬业曾任过眉州刺史。这么说来,那利用商船偷运官银的几个老兵,想必也是他的部将了?”   “正是。贺兰大人拿来的那块军牌,属下仔细查验过了,确是眉州驻军无疑。属下命人南下扬州密查,竟发现英国公私藏兵力,号称要废除妖后、匡复废太子殿下……”说到这,朱雀的嗓音低了几分,“裴司使,可要将此事上报天后?”   “不急,再等等。”裴敏仿佛又想起那年水牢里蚀骨的寒冷与疼痛,冷然笑道,“待他势力壮大,危机天后利益时再上报,方能一击置之于死地,以报我当年伤筋断骨之仇。”   朱雀领命,悄声隐退,仿佛自黑暗中来,又回归黑暗中去。   裴敏又独自坐了会儿,直到窗外斜晖黯淡,这才揉着肩起身,关门朝膳房走去。   在她离去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正堂的门被人悄悄推开,一条黑影飞速闪了进来。   确定四周无人,那黑影这才轻声摸到裴敏的案几上,将那一叠公文挨个打开查看。审阅落章明明是净莲司司使的职责,可上面的朱批却分明是贺兰慎的笔迹,再往纸篓中翻,甚至能找到几张裴敏写坏的废纸,上面无非是‘午膳食什么’‘茄子难吃’之类的废话,又或是间或讨论朝中风向……   每一张纸上,贺兰慎必定回上一句:知道了。   二人的私交甚密跃然纸上,这在官场上乃是大忌。   黑影唇角勾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他还欲再找些证据,门外却忽的传来脚步声。   黑影大惊,忙将案宗复原,把纸团匆匆往怀中一塞,从后窗翻出,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贺兰慎披着斜晖伫立门前,看着一丝不苟的案几,轻轻皱起眉头。   九月初八夜,风雨大作。   子时深夜,净莲司的大门被人叩响,严明连幞头都来不及戴,举着伞焦急地在门外踱步徘徊。   “严明,何事?”接到通传,贺兰慎穿戴齐整,提着一盏灯笼披风破雨而来,气势凛然不可犯。   风声呜咽,严明半边身子湿透,擦了擦下巴的雨水道:“少将军快回府罢!宫里来人了,正等着您进宫面圣呢!”   贺兰慎神色不变,沉默了会儿方道:“知道了。”   黑皴皴的夜,秋雨显得格外凄苦,贺兰慎带着满身水汽入了天子寝宫侧殿,刚撩袍跪下,就见几分密折劈头盖脸摔到了自己面前。   天子胸中浊音嘶鸣,花白的头发半散着,怒道:“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羽林中郎将,好一个心性坚定的佛门少年!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贺兰慎叉手躬身,雨水顺着鼻尖和下颌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他缓缓屈膝弯腰,将那几本凌乱的密折与皱巴巴的纸张从地上拾起,展开一看,不由眸色微动。   密折上弹劾的是他与净莲司司使裴敏私交过密,纸张上是裴敏闲来时与他在纸上的闲话交谈,其语气亲昵,显然已僭越于从属关系之外。   天子在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坐稳,指着殿中他曾寄予厚望的少年浊声道:“贺兰慎,你还有何话可说?”   闪电撕裂天空,将夜空照得煞白。雷声滚滚,惊醒了困顿于噩梦之中的人。   裴敏猛地直身坐起,直到叩门声响起,她才猛然回神,哑声问:“谁?”   “裴司使,是我,朱雀。”秋雨飒飒,朱雀的声音显得模糊难辨,低声道,“天子深夜急诏,宣贺兰大人入宫觐见,似乎……风雨要来了。”   又一道闪电落下,将裴敏的脸照得苍白。她披发坐在榻上,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第48章   偏殿中, 面对天子的盛怒与诘问, 贺兰慎只是挺直跪下,沉声道:“臣无话可说。”   天子敦厚的脸上浮现出盛怒的红晕,推开来给他顺气的内侍道:“你承认了?朕派你去监管净莲司,是信得过你的能力与品性,你倒好,净莲司没瓦解, 自个儿倒是被策反了!她裴敏怎生这么大本事!”   贺兰慎叉手, 不卑不亢道:“臣从未心怀不轨, 与裴司使交好,只因其心怀大义, 心向往之, 情不能自已。”   皇帝‘哼’了声, 反问:“她心怀大义?”   “初春蝗灾,是裴司使独辟蹊径遏制灾情;城中奸细,亦是裴司使先行察觉上报;并州大疫,她二进城门率医师药材驰援赈灾,以至于身染恶疾险些丧命。此桩桩件件,非常人能及, 虽偶有私情,毁誉参半,但不损国之大义。”   说这话时,贺兰慎的语气始终平静,既不夸耀也不惶然, 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此乃你一己之见,为官者最忌心怀偏颇、结党营私,这些还要朕教你么?当初你爹就是因轻信同党,这才误背上一世骂名,有时候你信任之人捅起刀来比别人可要狠得多,官场上哪有什么情义可讲?”   天子呼吸平缓了些,抿了口茶润喉,浊声道,“贺兰慎,你若及时止损,站好队,这四品羽林中郎将的位置朕仍给你留着。”   殿内灯火通明,雨水顺着贺兰慎的鬓角滑落,在下巴上凝聚成珠。雷鸣过后,他沉稳的声音清晰传来:“若要屠戮无罪同僚以证清白,这样的清白臣消受不起。”   “你……”天子将茶盏重重一顿,指着殿中跪得挺直的少年道,“窥基和尚都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既如此,不听话的‘臣子’朕也消受不起,从今夜起以结党忤逆罪夺你职位,幽禁永乐里府中,非诏不得出门半步!”   第二日辰正,空阶滴雨,落叶满庭无人打扫,净莲司内没有点卯的鼓声,有种不同寻常的肃静。   到了议会的时辰,正堂内诸位执事、主簿皆已到齐,唯独主席之上还空着一张案几。   破天荒的,贺兰慎头一遭缺席迟来。几个消息灵通的执事已知晓昨夜发生了何事,皆用眼神小心翼翼地打量裴敏的神色,等待她开口发话。   裴敏屈起一腿坐着,手搭在案几上轻叩边沿,眼底一丝疲色,倦怠道:“有事就说,无事就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闻言,众人皆是诧异。   他们以为以裴敏和贺兰慎的关系,此番贺兰慎以结党罪论处,吉凶难料,裴敏少说得调动净莲司的力量为其奔走开脱才对,他们甚至已经做好要插手的准备了,谁料她竟只字未提,好像之前与贺兰慎的情义皆是过眼云烟,没了痕迹。   “裴司使……”王止起身叉手,斟酌道,“贺兰大人那事,您看要不要属下等……”   “他死了么?”裴敏打断他。   “呃,贺兰大人年少有功,又是忠良之后,罪不至死,只是……”   “既是死不了,你们急什么?”   顿了顿,裴敏抬眼,墨黑的眸色在雨霁的晨光中显得幽深凉薄,凉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听着,贺兰慎的事净莲司谁也不许插手。”   王止一愣,道了‘是’,便退回位置上不再多言。   倒是狄彪那粗暴的性子,不满都写在脸上,忍不住起身抱不平道:“裴司使,贺兰小子平日对你也不薄,此番获罪亦是与你有关,就这般袖手旁观不太好罢?”   裴敏冷冷一笑:“那你待如何?此时不避嫌,等到净莲司牵连获罪,同他一起被罢官被禁足被杀头,你就满意了?”   狄彪一噎,瞪着眼睛狠狠锤了锤案几,既愤怒又无力。身侧的王止和沙迦连忙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堂内气氛正沉闷无比,忽闻阶前传来严明的声音,高声道:“裴司使!”   他不顾吏员的阻拦,大步跨进正堂,满身水汽未干,匆匆一礼道:“裴司使,少将军幽禁府中,前路凶险,还请裴司使看在往日情分周旋周旋!”   这校尉虽然功利心重,但对贺兰慎倒有几分忠诚。   裴敏沉默不语,久久未曾回应。   严明不傻,已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多有灰败失望之色,梗着脖子道:“裴司使不愿出面?”   “我为何要出面?”裴敏淡然道,“天子就盼着揪住净莲司的狐狸尾巴,莫非我要拿司中百余人的性命前程来换贺兰慎一人么?”   “你……你怎可说出如此无情的话?”严明眼中拉满血丝,抱拳的手缓缓垂下,在身侧紧握成拳,沙哑道,“少将军只要顺从天子的意愿掌控净莲司,铲除异己,非但不会获罪,反而会平步青云……可他没有这么做,昨夜为了替裴司使正名,他不惜忤逆天子也绝不伤害你半分,可你呢?你竟忍心作壁上观!”   裴敏不为所动,甚至低低一笑道:“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不淌这趟浑水,与他划清界限,正好能打消天子疑虑,于他岂不是好事?”   “好,好一个‘深明大义’的裴司使!”严明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掐灭,红着眼狠声道,“这些日子,是少将军错看你了!”   说罢,他阴沉沉瞪了裴敏一眼,重重拂袖离去。   堂内一片死寂。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想起来,六年前的裴敏亦是这般断尾求生,舍下家族清誉和自己的尊严为奴为犬,这才换来众人免于斩首株连的命运……   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强大?不过是比普通人狠绝些,懂得取舍些罢了。   九月十一,贺兰慎被削职幽禁的第三天,裴敏入了一趟宫。   这几日天子头疾又犯,武后正同几个宫女一起配安神香丸,见到上官氏引着裴敏进来,她用梅花烙压了压炉中的香灰,唇角扬起个冷淡的弧度:“敏儿,你莫不是来求情?”   “怎么会?”裴敏伏地叩拜,笑吟吟说,“臣此番进宫,是来贺喜的。”   武后蛾眉一挑,执着梅花烙示意宫人退避,这才朝裴敏招招手道:“哦,何喜之有?”   裴敏起身向前,再拜道:“君臣心生嫌隙,贺兰慎被革职幽禁,掌管天子安危的羽林卫空缺了那么大一个职位,怕是镇不住风浪了。”   她点到为止,其中深意已是呼之欲出。   武后不动声色,将香炉盖子盖上,‘唔’了声道:“我原以为,你要救他。”   “天后何来此意?臣对天后忠心可鉴,岂是一介少年能轻易动摇?”裴敏佯做讶异,叉手道,“为表诚意,此番臣非但不为他求情,反而是要推波助澜一番。贺兰慎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在羽林卫中颇具声望,只有将他彻底赶出长安,天后方能高枕无忧。”   闻言,武后嘴角的笑意更甚,抬起丹蔻鲜红的手抚了抚裴敏英气艳丽的脸庞,满意颔首道:“瞧瞧,我熟悉的敏儿终于又回来了。”   永淳元年,九月十七,边境突厥再犯,朝中人人自危。   天子以忤逆罪褫夺贺兰慎官职,幽禁府中,然羽林大将军秦正等人多次求情,天子念在贺兰慎年少多才,准其戴罪立功,于九月二十重新启用为定远将军,于十日后率军北上抗击突厥。   说是率军北上,实则相当于京官流放。   入夜,天气清寒,书楼偏厅内的灯还亮着,隐约现出裴敏托腮歪坐的影子。   这几日,来俊臣一直暗中留意着裴敏的动作,看她是不是还与贺兰慎私下往来,然而未果。   今夜也不例外,见裴敏的影子还在偏厅中,来俊臣放下心,笼着袖子悄悄从侧门出,快步走到崇仁坊东街巷口。   夜色昏暗,已有一条黑影伫立在那,等候多时。   “如何?”黑影问。   来俊臣笑道:“裴侍中且放心,裴敏一直在司中并未出门。因贺兰慎一案,净莲司中人心涣散,对裴敏多有怨言,瓦解她的势力已是指日可待……只是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裴侍中别忘了答应小人的事。”   “你想要什么?”   “净莲司。”来俊臣睁开眼,月色下眸色阴寒,缓缓道,“我要整个净莲司,为己所用。”   天空中浮云蔽月,长安陷入一片黑暗混沌。   与此同时,净莲司偏厅之内,朱雀从门缝内窥探,而后转身朝案几后坐着的女子一礼:“他已经走了,辛苦师掌事。”   师忘情穿着一身紫金莲纹的吏服,头戴网巾透额罗,墨发高束,显是做裴敏打扮。她与裴敏身量相仿,穿上一样的衣服坐在案几后,影子难分彼此。   闻言,师忘情起身揉了揉脖子,坐端正些,蹙眉道:“裴敏去哪儿了?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裴司使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贺兰大人的府邸。毕竟长安将有大乱,临别之际,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方好。”   朱雀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恭敬道,“裴司使的心思布局,便是连属下难以揣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2 23:59:21~2020-05-14 00:0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夜间宵禁, 坊门紧闭, 卫兵于街道上来回巡视,裴敏避开众人进入永乐里着实费了些周折。   夜风萧瑟,树影婆娑,永乐里西街后巷,贺兰府侧门处,裴敏穿着一身暗色的圆领袍服, 左右四顾一番, 而后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 不多时门栓松动,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灯开了一条门缝, 眯着眼打量裴敏, “您是?”   裴敏猝然被那灯晃疼了眼, 忙抬手遮在眼前,颔首笑道:“深夜叨扰,烦请老伯通传贺兰慎一声,就说净莲司裴敏拜谒。”   “净莲司?哦哦,您就是裴司使?”闻言,老伯将门打开, 恭敬道,“少将军吩咐过,若裴司使前来,无须通传,直接请入府中。您快请进, 天黑,小心脚下石阶!”   原来,小和尚一直在家等着她上门么?   裴敏心中一软,笑道:“夜间宵禁,过来时已经晚了,您家少将军可曾睡下了?”   老伯叹道:“少将军这几日都睡得晚,此时应该还在书房看书打坐,请您在厅中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去请他。”   正说着,廊下一人大步走来,冷声道:“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司使么?深夜来此,有何贵干?若是让巡城卫兵知道您宵禁出行,怕是少不了一顿笞刑。”   裴敏转身,果然见严明阴沉着一张脸走来,眼中满是敌意,显然还在记恨前些日子裴敏‘见死不救’的行径。   裴敏脸上笑容不改,问道:“严校尉,你这住这?”   “过几日就要出征北上,内外诸多事情要安置妥当,我来这帮少将军。”严明冷哼一声,讥讽道,“不像某些人,少将军落难非但不能帮忙,还在背后落井下石,平白浪费了少将军一腔真情。裴司使还是走罢,此处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严明!”蓦地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严明道,“不得无礼。”   严明一怔,不情不愿地止住话头,回身颔首道:“少将军,您是因她而获罪,可她非但不替您证清白,反而火上浇油诽谤于您,此番前来不知又要算计您什么,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断了往来为好!”   贺兰慎稳步走来,依旧是一袭杏白戎服,冷清干净,英俊的眉目在灯笼的暖光下逐渐清晰。他通透的眼眸落在裴敏身上,看了她许久,方道:“我自有分寸,请裴司使来书房一叙。”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劝解什么,却被一旁的老伯捅了捅胳膊,摇头制止。   裴敏跟着贺兰慎入了书房,一路上两人都不曾说话。明明只是半个月不曾相见,但此时望着贺兰慎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关上书房的门,隔出一块静谧的天地,烛台投下暖黄的光晕,镀亮了满室典藏书籍。裴敏伸指抚了抚案几上摆放的木鱼和香炉,眼睛瞥到满桌的手抄经文,哑然失笑道:“真心,你这般沉默,莫不是在生我气哪?”   贺兰慎面对着窗户而坐,捻了茶叶于小炉旁煮茶,垂眸望着水雾升腾的沸水道:“裴司使做事向来有主张,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我好不容易来见你一面,你连面对着我说话都不肯,还说不生气?”裴敏没皮没脸地笑着,起身走到贺兰慎身后盘腿而坐,拥住他劲瘦的腰肢,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哄道,“你是佛门子弟,得道高僧之徒,心胸见解不比常人,就不要同我计较了,行不?”   两人前胸贴后背,姿势亲密无间,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贺兰慎身上肌肉的僵硬。   “小和尚?真心?”裴敏死乞白赖地粘着他,微微侧首就吻到了他的耳垂,顺势轻轻一咬,含糊道,“你看看我呀!”   贺兰慎深吸一口气,侧首躲过她不老实的撩拨,将煮好的茶水倒在杯盏中,这才转身望着她道:“你盘算这么多,为何从不告诉我?”   他的眼神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裴敏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光,似是失望,又似是哀伤,令人没由来心疼。   她放缓了语气,摩挲着指腹问:“你指的哪一件事?”   “净莲司管理严密,眼线众多,你我之间的密信往来怎会轻易落于外人之手?我获罪革职的日子,你立即与我划清界限,甚至暗中操作推波助澜,掐准突厥进犯的时机将我送出长安……一切的一切看似合乎常理,但仔细想来,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拨开重重雾霭,真相呼之欲出。   贺兰慎抿紧了唇线,半晌低沉道:“没人能在你的眼皮底下带走那些密信及证据,除非,这是你有意为之。裴司使是何时开始布局盘算的?十日前?上个月?还是……与我相处的每一日?”   裴敏并不否认,夜色静谧,暧昧的灯火中氤氲着淡淡的茶香。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小口抿着,问道:“你既是明白一切都是我的布局,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为何还如此生气?”   贺兰慎侧首道:“作为同僚,我理解你的做法;作为你的良人,我无法释怀你的隐瞒。”   “我若是提早同你说了,你会答应么?”裴敏放下茶盏,拉住贺兰慎的手,将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来,而后与他五指紧扣,笑着道,“真心,我需要你与我比肩作战,而不仅仅是你的保护。长安官场对你来说太凶险了,你的性子注定无法适应朝局的尔虞我诈,只有战场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能的地方。”   “所以,你故意使我获罪,贬谪出京?”   “是,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我都清楚,一份高贵的爱情是成就彼此,而不是互相束缚。你去塞外建功立业,将来无论谁当皇帝,你都有能力自保,此乃其一;阿史那也珠和阿史那骨笃禄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根深蒂固的长安士族,你去塞外,能更方便地查清楚藏在他们背后的通敌者是谁,此乃其二……”   裴敏将心里话和盘托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其三,是我的一点私心。若你留在长安,势必会受夺权之战的牵连,你我永远都只能处在对立的党派,永远无法在一起。所以,我将你摘出去,真心,我是真的在考虑如何才能与你走得长远,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下下之策。”   “这些你若与我说清楚,我未必不会配合你。只是,实在不该瞒我。”   贺兰慎伸手,指腹小心翼翼地碾过她的眉眼,神情复杂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何地位呢,裴司使?你常说我少年老成,常说我太过拼命一点也不知圆滑变通……可你不知道,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若不拼命,不趁年轻势盛积攒些威望,他将来如何有资格谈及娶她?   他介怀的并非裴敏的算计与布局,而是她的隐瞒。那种拼尽全力去追逐守望,却被对方排除在外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抱歉,真心,关于这件事我无话辩解。你这般干净清高的少年,我实在没法让你和我一同演戏欺君。”裴敏平日并非忸怩做作之人,此时见贺兰慎低落,心中滋味也并不好受,放软声音道,“只此一次,你莫要生气,你知道我心里在乎你才出此下策的。”   言罢,她闭目在贺兰慎鼻尖上一吻,笑着道:“我说了,我需要你,阿慎。”   这一句正正经经的‘阿慎’,比‘真心’‘小和尚’之类的诨名要更为缱绻深情。贺兰慎面色清冷,眸子却越发深邃,低声道:“你总是这般……”   总是这般恣意张扬,恃宠而骄。   “阿慎。”裴敏又唤了声,这次吻在他淡色的唇上,又捻起自己耳后垂下的发丝撩了撩贺兰慎的脸,“说好的不生气了,嗯?”   那柔软带着菡萏清香的发尾扫在脸上,冰凉微痒,她半垂着眼献吻的模样仿若是夜色中诞生的精魅,乌眸红唇,肤色莹白几近透明,诱人采撷。   理智吧嗒一声断弦,贺兰慎反客为主,揽过她的腰肢贴紧,俯首咬住了她的唇瓣。   烛火摇曳,禅香袅袅,汹涌的情感冲破桎梏释放。不知是谁的手肘碰倒了茶盏,茶水在竹藤编织的地上洇出一团狼狈的深痕,却无人顾及。   那串温润的佛珠硌在后腰上,有些不舒服,唇上传来熟悉的刺痛,裴敏却没有推开贺兰慎。她只是笑着,疼得越厉害笑得越欢,以从未有过的包容及热情迎接来自少年恣意的肆虐。   这是她的少年,她的郎君,她的小和尚。   倒是贺兰慎稍稍恢复些许理智,轻柔了些,舐去她下唇的血珠,哑声道:“又咬疼你了……”   “是有点疼,不过够劲儿。”裴敏揽着贺兰慎的脖子,与他相对而坐,额头相抵,呼吸交缠道,“真心,你快及冠了罢?”   贺兰慎轻轻‘嗯’了声:“十一月初六。”   “还有一月余。可惜,不能陪你过生辰了。”说着,裴敏狡黠地眯了眯眼,衣襟松动,慵懒玩笑道,“不过,我可以提前将成年礼给你。”   贺兰慎怔怔地望着她,低哑道:“成年礼?”   “是啊!我听说呢将军出征前都要临幸妻妾,好留下香火。”说着,裴敏凑到贺兰慎耳边,呼气如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哼笑道,“少将军可要赏脸,临幸临幸本司使呀?”   贺兰慎身形蓦地一僵,耳朵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泛红,浑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4 00:07:51~2020-05-14 23: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白啊 2个;莲幽清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弓长张、苏白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虽然裴敏常嫌弃贺兰慎青涩没有情趣, 但事实上,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大多时候,他都如老僧入定、清冷自矜,可一旦情动起来,便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越是纯情青涩,裴敏就越是想要撩拨他,非要看他冲破理智失控的样子。   她指尖下移, 轻轻勾住贺兰慎的蹀躞带, 凑上前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 笑得狡黠无比:“怎么不说话?今夜我不打算回去了,若你不敢临幸我, 我临幸你也是一样。”   风从窗户缝中吹入, 撩动案几上摊开的手抄经文书页哗哗: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贺兰慎喉结滑动,按住裴敏解腰带的手, 低声艰涩道:“……不要。”   “不要?”裴敏诧异,而后笑得越发愈发恶劣,解下他的蹀躞带挂在指尖上晃荡,“真的不给你们贺兰家留个香火?”   “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等等, 你做什么?”贺兰慎语气低而急促,将被解了系带的袍子重新拉拢裹紧,红着耳尖道,“敏儿,不要闹。”   “嗯?你叫我什么?”裴敏将他捂在衣襟上的手扳开,挑开他的领子,眯眼道,“敏儿?小郎君,你越发对阿姐没礼貌了。”   “什么阿姐?别闹了。”贺兰慎的声音哑得厉害,定神将松散了一半的衣裳重新穿上。   裴敏见状,盘腿托腮道:“奇怪,是你定力太强还是我魅力太差?怎的临别时投怀送抱都不管用啦?”   贺兰慎背影一顿,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望着她许久,终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我已知道你的心意,不必做这些奇怪的事……来证明什么。”   两人紧密相拥,贺兰慎的身躯炙热结实,像是冷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翻涌的岩浆。感受到他的反应,裴敏愣了愣,而后顺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了然笑道:“看来,你的定力没有那么强,我的魅力也没有那么差嘛!真心,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贺兰慎的嗓音显得低哑沉闷,将她拥得更紧些,“莫再撩拨我了,我会忍不住。”   裴敏好笑道:“傻子,我又没让你忍。”   “若你真有了身孕,我会放心不下。”贺兰慎垂下眼认真道,“我们将来所做之事,无异于刀尖上行走,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让你承担更多的危险。”   裴敏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贺兰慎打断她道:“我知道,你大约又要说我‘不解风情’了。可我非是不懂,而是舍不得。”   裴敏是个崇尚享乐之人,做事向来只凭喜好,倒没有这么多思虑。因隐瞒贺兰慎一事,她心中有愧,便想着满足贺兰慎这一夜,却不料被拒。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丝毫恼怒羞耻,反而心中愈发温和平静,有种细腻的甜蜜涌上心头。她习惯了被索取、被谩骂,偶尔被这个比自己年少的情人珍视保护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想到此,她笑出声来,唇上咬痕鲜艳,道:“好了,我知道啦。只是宵禁后难以通行,我能来此找你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否允我在此留宿一晚?待卯时通行,我自会走的。”   卯时……   原来彼此相处的时间,竟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   “好。”贺兰慎松开她,温声道,“我去给你准备客房。”   “不必了,就几个时辰而已。”裴敏拉住他的手,眨着晶亮的眼道,“若不嫌弃,咱们一起睡便是。”   即便明知于礼不合,贺兰慎也不舍得拒绝。   今夜似乎格外宁静,连深秋的寒风都变的温和起来。贺兰慎给裴敏打了水梳洗,待他从庭院中冲凉回来,裴敏已梳洗完毕,正披散着头发在屏风后宽解外袍。   贺兰慎还是第一次见她长发披散的模样,墨色的头发柔和了她过于张扬艳丽的五官,别有一番风情。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便再也不舍得离开。   “好看么?是不是后悔方才拒绝我了?”裴敏将外袍搭在屏风上,只穿着纯白的中衣向前,用袖子擦了擦他眉眼处湿漉漉的水渍,“都快立冬了还冲冷水,仗着年轻身子好就为所欲为?”   贺兰慎感觉刚降下去的热度又沿着心口蔓延四肢,按住她的手道:“不早了,睡罢。”   裴敏先行上了榻,躺着滚了一圈,拍了拍被褥道:“你的床榻挺大,就是硬了些。”   “卧榻太软,不利于修行。”话虽如此,但贺兰慎还是拉开了高柜的门,从中抱出一床柔软的新被铺在榻上,仔细将每个褶皱抚平了,方问道,“这样好些了么?”   “行了行了,上来罢。”裴敏曲肘撑着脑袋侧躺,乌发自肩头柔柔地垂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   贺兰慎吹了灯,将幞头摘下搁在叠放整齐的衣裳上,这才掀开被子仰面躺下。   他连睡觉都是这般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朦胧静谧,连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裴敏掩唇打了个哈欠,趴在枕头上看着贺兰慎模糊的睡颜。   片刻,她伸手戳了戳贺兰慎扬起的唇线,低低笑道:“别以为天黑我就看不出来,真心,你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啦!和我同榻而眠,就这般令你开心?”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将嘴角的笑意收敛些,诚然道:“嗯。”   不知是不是灭了烛火的原因,暗夜中这声克制低沉的‘嗯’格外撩人。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裴敏已先一步做出了行动,遵从本心啄了啄他的唇角。   贺兰慎的呼吸明显乱了。   大约觉得好玩,裴敏又啄了啄他的鼻尖,垂下的头发落在贺兰慎的脖颈处,仿若羽毛搔刮而过。   有趣!贺兰慎简直僵成了一块又硬又热的石头。   腰肢忽的被大力揽住,还未来得及逃离,炙热凶猛的吻已攫取了她的理智与呼吸。   这个吻绵长热烈,与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很不一样,直到被褥凌乱地散在地上,贺兰慎压着她的腕子居高临下地凝视她,裴敏才知道自己撩拨了一头怎样的野兽。   分别的怅惘,年少的情动,夜色的缱绻,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不可以……”贺兰慎攥紧她的腕子,绷着最后一丝理智,呼吸颤抖,涩声道,“这样不对。”   他的眼睛那样清冷明亮,写满了爱意与挣扎。   裴敏叹了声,无可奈何道:“听着阿慎,我喜欢你,所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听话,松开手……”   被压着腕子,她只能费力地抬起头,于贺兰慎耳边笑着安抚,一句‘我帮你呀’几乎是化作气音拂过耳畔。   卯时,宵禁解禁,远处钟鸣声响起,涤荡心神。   裴敏睁开惺忪的眼,眼睛还未适应昏暗的光线,便撞进一双幽深的眸中。   裴敏一怔,揉了揉眼哑声道:“你不会一夜没睡罢?”   心上人在侧,还是这样一个大美人,贺兰慎如何睡得着?回想昨夜点滴,胸口更是烫得不行。   “卯时了?”裴敏翻了个身仰躺着,闭目倦怠问。   “嗯。”贺兰慎伸手将她凌乱的鬓发别至而后,低低问,“必须要走么?”   这话倒是提醒她了。   裴敏咬了咬牙挺身坐起,揉着酸痛的手腕道:“最近被人盯得紧,得趁天亮前回去。”   贺兰慎也跟着起身,拉住她的手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将你藏在房中,直到我离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   裴敏惊讶于他竟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语,随着两人关系的越发亲密,他似乎也越发变得像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少年了。   “你明知道这不成。师姐顶替不了我太久,迟早会露馅。”不忍见他落寞,裴敏抚了抚他半长的头发,岔开话题道,“平日里你戴着帽子,我竟不曾发现你头发这般长度了。”   贺兰慎果然有些介意,拿起搁在一旁的幞头戴上,遮住那长度古怪的头发道:“有些奇怪。”   “但还是好看的。”裴敏笑得双肩颤抖。   贺兰慎抿了抿唇,将幞头调整端正,起身穿衣道:“我送你回去。”   这会儿裴敏没有拒绝,欣然道:“好啊。”   天还黑着,街上十分空荡,只有零星两三个早点商贩敲着木梆子卖馄饨、面食之类。   两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从夜色混沌走到天色微明,崇仁坊的坊门于街道尽头隐约可现。   送人十里,终须一别。   裴敏并非黏腻扭捏之人,便停下脚步大方道:“贺兰真心,军旅艰险,你要好好护着自己。待你得胜归朝,我这边的事应该也差不多了,将来才好顺遂成亲。”   她负手站在黛蓝的晨曦中,鼻尖在冷风中冻得微红。贺兰慎望着她,颔首道:“你也是,要平安等我归来。”   “放心罢,那么多风浪我都熬过来了,没理由跌在这儿,顾好你自己就成。”说到这,裴敏想起一事,揪着贺兰慎的衣领道,“昨夜我要临幸你,你偏不肯做到最后,此番去塞外,你若敢跟着军痞们找别的女子泻火,我就宰了你,听见不曾?”   贺兰慎皱眉,似有不满道:“军营生活再清苦,也苦不过做和尚。我既是许诺了你,又怎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   “也对,倒忘了你曾是个和尚了。”裴敏放下心,替他抚平衣襟。   抚着抚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久,自嘲般嗤笑道:“没想到,我也有像深闺妇人般伤感离别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4 23:59:37~2020-05-16 00:1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阿霁呀 10瓶;百里透着红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十月初, 贺兰慎离开长安出征北上。   那日凄风凛冽, 长安下着清寒的飘雨。旌旗猎猎,军仪肃穆,年轻的将军一身战甲于马背上回首展望长安。城郭绵延,门洞萧索,行人背着包袱行色匆匆,他的视线定格了一瞬, 而后变得深沉坚定, 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净莲司内, 裴敏一个人歪身坐在正堂中,撑着脑袋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案宗卷轴, 长长叹了一口气。   回想年初相遇, 贺兰慎轻轻松松接住数百斤的铜缸跨入净莲司, 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如今两情相悦,期间不过短短十个月,却仿佛经历了一辈子般漫长。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敏已习惯身旁有一人静坐相伴,或提笔批阅,或低声交谈……而现在, 再也没有人替她将凌乱的公文清理整齐,心也跟着正堂大厅一起变得空荡起来。   奇怪,自己在遇见贺兰慎之前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这会儿又矫情什么呢?   想到那日清晨他送自己回司,在无人墙角里失控的临别之吻, 她不由浅笑,砸吧着嘴回味了一番当时的热烈缠绵,这才搓了搓发冷的指尖,打起精神研墨审阅公文。   刚批阅了几本,便见门外一小吏捧着一叠新的证词公文等物躬身进门。那小吏扫了眼裴敏案几上堆砌凌乱的纸张案卷,眉毛拧成个疙瘩,抱着新的公文不知该往哪里放,讷讷道:“裴司使,这……”   裴敏眼也不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笔杆敲了敲身侧地面,懒洋洋道:“搁这儿罢。”   “是。”小吏放下公文,转身欲走,却被裴敏唤住。   “你等等,把这些移去书楼密阁,交给朱雀处置。”裴敏拿起一旁审阅完毕的几本案宗,丢入小吏怀中道,“这是蒲州官银那案子的后续,其中牵涉颇多,你千万要小心些,务必亲自交到朱雀手中,他知道如何处理。”   一听说裴司使竟将如此重要的机密卷宗交给自己运送,小吏既兴奋又惶恐,捧着那几本薄薄的公文肃然道:“裴司使放心,我一定亲自送到。”   裴敏‘唔’了声,继续埋头审阅。   小吏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机密公文出门,转过回廊,朝书楼方向前去。穿过中庭时,迎面走来一个白面细皮的年轻吏员,笑吟吟道:“程六兄,往哪儿去?”   “来兄!”程六与来俊臣关系极好,换句话说,这净莲司内半数以上的吏员都与来俊臣交好,这般会做人又仗义大方的同僚,谁会不喜欢呢?   程六抬起下颌示意自己手中捧着的公文,道:“有几分卷宗,裴司使让我送去书楼密阁。”   闻言,来俊臣流露出惊讶艳羡的神情,问:“送去密阁,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机密文件罢?程六兄近来深得裴司使信赖呢,看来晋级升官指日可待,来某在此先恭喜程兄!”   “见笑了,承蒙裴司使抬爱。”一股清香飘来,程六皱了皱鼻子,嗅道,“好香的酒味!来兄手中提着的,可是忘仙居的玉露春?”   来俊臣眼珠一转,晃荡着手中的小酒坛道:“正是!只此一坛,还是我托朋友走了关系才抢到这么点儿,正要与程六兄一同畅饮……”   说着,他手上一个不察脱力,酒坛哐当一声摔碎在脚下,溅起的酒水将程六的靴子打了个透湿。   来俊臣大惊,歉意道:“抱歉抱歉,程六兄,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见来俊臣蹲身,作势要用袖子来给自己擦拭靴子,程六心中感动无比,跳脚躲开道:“无碍无碍,来兄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来俊臣自责关切道:“这天寒地冻的,程六兄还是去换双干爽的鞋子较好,若是因有损仪容而被裴司使责备,亦或是着凉风寒,那便是来某的罪过了。”   程六有些犹疑:“可是,我还要赶着去送公文……”   来俊臣道:“若程六兄不嫌弃,可将公文交给来某暂管,来某于此处等程六兄换鞋归来,再将公文还给程六兄。这样程六兄既不会受寒,又不会被我抢去功劳,如何?”   听来俊臣这般说,程六颇为不好意思,细声道:“什么抢功不抢功的,我并未有如此龌龊的心思。来兄的品性我是绝对信得过的,那就有劳了。”   程六不疑有他,将公文交到来俊臣手中,而后匆匆赶往寝舍换鞋。   来俊臣笑眯眯望着程六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他眼底的热忱也渐渐淡去。   四顾无人,来俊臣转入假山后打开公文密折,粗略扫视两眼,随即勾唇一笑:“有意思,蒲州官银流失的背后,竟是牵扯到废太子-党-羽……这么大一桩密谋案她竟然压着不上报,是何居心哪?”   说着,他瞥见公文中夹带的一封密信,便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蜡,抽出密笺展开一瞧,密信上寥寥数言,相约裴司使于十一月初六东宫兴安门夹道私见,共谈应对废太子之策……   落款处没有姓名,却赫然盖着东宫储君的印章。   裴敏压下废太子-党-羽密谋一案不上报,又与现太子李显勾结,这其中任何一桩捅到武后耳中,都是非死即伤的大罪。   “裴司使,这可是您自寻死路。”来俊臣上挑的下场眼眸中闪过寒光,将公文小心复原,确定一丝一毫皆与程六离开时一样,这才重新挂上温润无害的笑脸,从假山后转出,耐心于原地等候。   次日,含凉殿内。   武后瞥了眼跪在殿中的来俊臣,那眼神如刀子刮过皮肉,威仪道:“来俊臣,你方才所言属实?”   来俊臣顿首道:“臣不敢有一字谎言,皆是臣于密文中亲眼所见。”   武后沉吟不语。她一生最恨背叛者,手下之人但凡生了二心,皆难逃一死。   可那人是裴敏,是她从水牢里捞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是她最信任的左臂右膀,怎会连她也萌生不臣之心?莫非是见来俊臣当红,有了危机感,故而急着找第二个靠山?   霎时间,武后端庄威严的面色下波涛暗涌,无数念头悄然闪过,又归于平静。   她并未表露丝毫情绪,只冷嗤一声道:“照你的话说,敏儿压下废太子那边的动作,以此为诱饵与七子显儿结盟?若真如此,我的心腹与我的孩儿合起伙来骗我,未免太令人寒心。”   说到此,她扫视一眼匍匐在地的来俊臣,稍稍直身道:“来俊臣。”   “臣在!”   “此事暂且不必惊动陛下,就交予你与穆女史去暗查清楚。若裴敏的确与东宫勾结、以侍二主,从今往后,你就是净莲司的新司使!可若是你为一己私利搬弄口舌,愚弄于我……”   武后的语气微妙一顿,拖长语调说:“你想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自己有机会取代裴敏的位置接手净莲司,来俊臣眯起眼睛,缓缓道:“臣,谨遵天后懿旨。”   十月底,天气急转而下,长安像是一夜之间被冰霜封住,冷得叫人打颤。   裴敏早已裹了厚重的狐裘,脸色越发莹白如冷玉,没有一丝血色。此时她懒洋洋躺在摇椅中,从狐裘中伸出一手让师忘情切脉,神情倦怠,比往年冬天更没有活力。   师忘情望着她腕子上突兀的伤痕,心中的怒火降了大半,从药瓶中倒了两粒褐色的药丸塞入裴敏嘴中,没好气道:“给你的药又忘了吃?你这身子需长期将养,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时能好?”   裴敏将那苦涩的药丸嚼碎了咽下,若是平时早就苦得吐舌头瞪眼了,此时却像是没了感觉似的味同嚼蜡,恹恹叹道:“若是小和尚在身边就好了,他的身子那么暖,冬天抱着一定很舒服。”   “你还说呢!若非你摆弄心计赶走他,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孤苦伶仃的境地?他一走,连个提醒你吃药的人都没了,这会子就后悔去罢!”师忘情收拾药箱,朝远处路过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以后由你监管裴敏吃药,知道没?”   靳余不似贺兰慎天资聪慧,师忘情讲了好几次各类汤药、药丸的剂量及服药时辰,靳余这才勉强听明白,连连点头道:“师掌事请放心,我记住了!”   话虽如此,但师忘情一走,靳余便面对着满药匣的瓶瓶罐罐陷入了沉思。   咦,方才师掌事说先吃哪个瓶子的药丸再吃哪个瓶子的药粉来着?红色的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一次吃几丸?   “这傻孩子……”裴敏裹着狐裘叹了声“还是小和尚好啊”,而后起身朝书房行去。   马上便是贺兰慎及冠生辰了,裴敏想书信一封送去朔州边防,提笔半晌写了些琐事,无非是年底俸禄涨了二钱一月、天气冷了要注意穿衣之类,信后还附送她张牙舞爪的丹青画作一幅,画的是从避火图中描下来的‘小和尚春梦图’,颇有些调侃的意味。   画完,裴敏搓了搓发冷的指尖,将信笺和画作小心折好密封,这才推门唤道:“朱雀!”   朱雀应声而来,躬身道:“裴司使有何吩咐?”   “将这个送去朔州贺兰慎处。”裴敏将信交给朱雀,呼出一口白气,继而问道,“对了,初六与那人的会见,你可都安排好了?”   朱雀道:“初六酉时东宫兴安门宫道旁,已按照裴司使的吩咐谒见了那位大人,定会准时赴约。”   裴敏不疑有他,嘴角扬起莫测的笑意:“这就好。”   十一月初六,长安大雪。   今日是贺兰慎的生辰,远在塞北的小和尚终于成年了,不知塞北是否也是大雪纷飞、风如刀割,亦不知他的头发是否长到可以束冠的长度了呢?   卷帘外飞雪迷蒙,室内暖香无比。裴敏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一点点将翻领胡服穿戴齐整,束好蹀躞带,抬眸看了眼镜中张扬恣睢的脸庞,这才冷淡一笑,推门走向鹅毛飘飞的大雪中。   酉时日暮,光宅坊旁的夹道空荡,满世界刺目的白,只隐隐瞧见厚雪中几点青色屋檐的痕迹。   裴敏在凤凰门下了车,没有举伞,就这样顶着一头风雪独自朝夹道尽头的兴安门行去。   门下,一袭圆领朱袍的年轻男子执着绘有寒梅的纸伞挺身而立,浑然贵气仿若一幅隽永的画卷。   听到身后踏雪的脚步声窸窣靠近,男子察觉,缓缓转过身来,唤道:“好久不见,裴司使。”   与此同时,埋伏在光宅坊楼阁之上的来俊臣笑得冷冽,朝一旁的女官道:“穆女史,你都瞧见了?裴司使侍奉二主、背叛天后,若不趁机拿下伏法,更待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不会分别太久哒,很快就能见到小和尚长头发的样子啦!   感谢在2020-05-16 00:15:41~2020-05-17 00:4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茁目格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大雪是最好的掩饰, 兴安门旁空荡的夹道上, 撑着伞的朱袍男子与裴敏相对而立,不知在密谈些什么。   ‘净莲司司使’之位唾手可及,来俊臣如鹰隼般俯瞰雪中伫立的两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裴敏密谋败露、惊慌失措的样子了。   穆女史面容冷肃,扬手示意身后侍卫道:“既如此,便请来大人率侍卫将裴司使拿下问罪, 至于太子殿下, 勿要伤他分毫。”   来俊臣虽急于打败裴敏取而代之, 但也不想做出头鸟伤了太子颜面,心思一转, 推辞道:“这……怕是不妥。小人人微言轻, 怎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放肆?”   “你倒是会做人。”穆女史乜视他一眼, 负手道,“此事由你告密,必定由你求证。何况此番是为裴司使叛主一事前来,太子殿下是聪明人,断不会因为一个裴敏而为难你。”   见来俊臣不语,穆女史催促道:“我是不会替你出这个头的, 若再不动手,她可就要跑了。”   来俊臣权衡片刻,终是抵挡不住唾手可得的权势诱惑,握紧手中的剑道:“如此,小人便斗胆前去拿下叛臣裴敏, 以正天后威名!还请穆女史率人截住凤凰门,以免叛臣逃脱!”   说罢,来俊臣一扬披风,率着武后派来的侍卫十人朝兴安门下大步走去。   留守的另几名侍卫向前,低声询问道:“穆女史,我们可要依言埋伏于凤凰门下?”   穆女史不为所动,皱眉望着远处裴敏的背影,缓声道:“不急,看看再说。”   兴安门下,宫墙积雪,裴敏背映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夹道,帽檐及肩上落了一层碎白,鼻尖冻得微红,笑道:“有劳你跑一趟。”   面前男子一袭朱红常服,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分明。闻言,低垂的伞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冷峻熟悉的脸来,问道:“裴司使在密信中所言,是真的?”   裴敏张了张嘴,正欲回答,却忽闻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匆忙回首一看,只见来俊臣率着宫中亲卫大步赶来,拔剑喝道:“来人,将净莲司叛臣裴敏拿下!”   数名带着刀刃的侍卫上前,将裴敏和那红袍男子团团围住。   事出突然,裴敏脸上的诧异和惊慌一闪而过,随即很快恢复镇定,皱眉后退一步道:“来俊臣?你我同僚一场,便是抓我也要说个理由,敢问我何罪之有?”   “裴司使是聪明人,何必死撑着嘴硬失了风度?诸位小心,她身边多高手,当心劫人暗算。”部署完毕,来俊臣挂着惯有的笑意,只是在刀刃的寒光下,那笑显得格外阴鸷可怖。   他欣赏着裴敏强作镇定的神情,笑道:“裴司使明知废□□羽蠢蠢欲动,却知情不报,当以叛主之罪论处,此乃其一;于暮色四合之际,雪中私会东宫太子,结党营私预谋不轨,此乃其二……怎么,裴司使不服?”   裴敏咬唇,冷声道:“你说我包庇废□□羽,私会东宫结党营私,可有证据?”   “证据,就在你的身后。”来俊臣提剑逼近裴敏,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直直刺向藏匿在后的朱袍男子,随便叉手一礼道,“臣净莲司司吏来俊臣,拜见太子殿下!臣奉天后之命捉拿叛臣裴敏,若不慎惊扰了殿下,还望宽恕则个。”   纸伞下,低沉的男音稳稳传来,嘲讽道:“来大人这反戈一击,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听到这个声音,来俊臣嘴角的笑意一僵,猛地抬起头来。   纸伞微抬,先露出一点干净的下巴,继而是紧抿的唇,挺直的鼻,端正的眉眼……风雪迷离,一袭朱袍如血蝶翻飞,执伞站立的人哪里是什么太子李显?分明就是大理寺那个冷面冷心的少卿陈若鸿!   怎么回事?明明密谋约见裴敏的那封信笺上盖的是东宫的私印,为何赴约的却是陈若鸿?!   “陈少卿?”来俊臣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原本白皙的面容又白了几分,愕然道,“怎么会是你?”   一旁的裴敏再也忍不住了,咬着唇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在暮雪中显得妖冶张扬,啧啧道:“来俊臣,你瞧见了?我并非密谋私会东宫之主,而是与陈少卿在此讨论扬州废太子残党谋反之事,谁成想半路杀出个你来,一言不发就扣了我一顶好大的帽子!”   “不可能……”来俊臣勃然色变。   “确是如此。”陈若鸿一向嫉恶如仇,冷清的目光落在来俊臣手中的剑上,又扫视围拢的侍卫一眼。   那侍卫见是乌龙一场,忙收拢兵刃抱拳告饶。   裴敏眯着眼,继而道:“倒是你,来俊臣。大明宫前,兴安门下,你提剑来此,刀挟四品大理寺少卿,可知是何罪?”   仿佛是印证她的话,不远处建福门大开,一队羽林军匆匆而来,高声喝道:“皇宫门外,何人带刀作乱?给我拿下!”   事到如今,来俊臣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此番中计了,不由方寸大乱,想要收剑却已来不及,被羽林军团团围住,勒令缴械。   来俊臣乃是混混出身,虽心狠手辣,可惜那点下三滥的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他不再挣扎,乖乖将剑往雪地里一丢,阴沉沉笑道:“裴司使好手段,小人佩服,佩服。”   “一个人有野心是好事,但若只看得见天上的太阳而不顾脚下,迟早会跌得很惨。我是无所谓你如何栽赃陷害,可是在宫门前刀挟大理寺少卿,又污蔑当朝太子,可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说着,裴敏将视线投向陈若鸿,问道:“敢问陈少卿,此该当何罪?”   陈若鸿冷淡道:“带刀于宫门作乱,污蔑储君,按律当斩。”   此话一出,来俊臣的面色煞白如纸,嗫嚅道:“是误会……我是被冤枉的!”   裴敏当做没听见,轻轻掸去肩上的碎雪,悠然笑道:“既是如此,陈少卿可否介意我清理门户?”   陈若鸿道:“裴司使请便。”   大理寺少卿发了话,便是坐实了来俊臣的罪名。羽林军一拥上前,将来俊臣按倒在雪地中,以粗绳捆了。   “抱歉,宫门前闹事者按律当押入大理寺牢狱,不能交予净莲司受审。”当值的这队羽林军旅帅乃是之前贺兰慎的下级,与裴敏有过数面之缘,恭敬道,“辛苦裴司使与陈少卿一同前去大理寺,将事情来龙去脉复述清楚,以便定此人之罪。”   “不!这都是裴司使的阴谋,我明明看见……穆女史!对,穆女史可以作证!”来俊臣挣了挣绳子,试图站起,却被羽林军一把猛按回地上,脑袋磕在墙上,当即血流不止。   来俊臣额角流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望向光宅坊的楼阁之上。风雪呼啸,只见穆女史转身离去,再不曾看他一眼。   于是来俊臣不再挣扎,任凭额角的血顺着眉毛流入眼中,猩红一片。   戌正,雪霁。   大明宫紫宸殿,天子已服药睡下,武后替丈夫掖好被角,与上官氏一同悄声退出大殿。   殿外,穆女史已等候多时。   “兴安门前的事,我都听说了。”武后将指甲鲜红的手搭在穆女史臂上,嘴角扬起一个凉薄的弧度,稍纵即逝,玩味道,“空有野心的野狗,怎么斗得过步步为营的狐狸?”   穆女史道:“现今来俊臣被关押在大理寺牢中,天后您看该如何处置他?”   “依敏儿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是要杀了他而后快的。”武后脚步一顿,侧首询问身边秀美聪慧的女官上官氏,“婉儿,依你看我是保他,还是杀他?”   上官氏莞尔,温柔道:“生与死,不都是天后您的一句话?”   武后嗤笑一声,半晌道:“来俊臣这人狠得低级,奸得明显,一眼就能看透似的,这样的人其实最好掌控。水至清则无鱼,朝中偶尔也需要一两个这样的奸佞小人存在,朝臣们才会安分守己。”   穆女史心下了然,立即躬身道:“天后的意思,臣已明白。臣就这就去大理寺狱一趟。”   夜色清寒,大理寺丞吴守泽亲自提灯送裴敏出门。   大理寺门前,吴守泽躬身笑道:“裴司使放心,为免夜长梦多,这桩案子定会尽快定罪,还您与陈少卿一个清净。”   “有劳了。”裴敏抬手一礼,这才朝阶前停着的马车走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奔来,身披斗篷的女官翻身下马,与裴敏擦肩而过。   “那不是穆女史么?”朱雀伸手将裴敏搀扶上车,低声问,“她来作甚?”   裴敏掀开布帘钻入马车中,皱眉舒了口气,将苍白的指尖置于炭盆上揉搓着,许久道:“但愿大理寺中的那人已经动手,赐来俊臣一死。”   朱雀知道裴敏在大理寺中埋了线人,却一直不知对方的名字,闻言,朱雀耐不住好奇道:“裴司使在大理寺中的那位‘旧友’,可是方才送您出来的吴寺丞?”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裴敏低低一笑,岔开话题道,“快回去罢,冷死我了。”   朱雀扬鞭,马车轱辘滚动,在暗夜的雪地中留下两行清晰的车辙印。   颠簸摇晃的马车内,裴敏将苍白冰冷的手烤得发热发红,这才放松身子依靠在车壁上,侧首掀开车帘,望着道旁飞速后退的青檐积雪出神。   今日是十一月初六,贺兰慎的生辰。   不知他对远在长安的这份生辰礼物,是否还满意呢?   说起来,若不是贺兰慎将留在长安羽林卫中的人脉介绍给了自己,今天的行动也不会这般顺遂……罢了,想那么多作甚,除去来俊臣这食腐的蛆虫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而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塞北苦寒之地。   烽火未散,北风吹落一地霜白,年轻的银铠将军拿着一封新到的家书大步走入营帐,于油灯下铺展品阅起来。   还是那般熟悉狂妄的字迹,贺兰慎英气的眉目变得柔和起来,将那封短短的家书反复看了几遍,这才翻开下一页。   第二张纸上是一幅画,画的是……   贺兰慎身形一僵,忙将那露骨绮丽的画作压在案几上,耳廓不可抑制地浮上一层薄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7 00:41:32~2020-05-18 00:5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含凉殿外, 雪霁初晴, 屋檐上的积雪在冬阳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如同会发光的玉石般漂亮。   雪化时最为寒冷,因入宫面见天后需注重仪容,裴敏在宫门外就解了斗篷,只穿着冬季的吏服站在殿门外候着。   方才陆陆续续进去了几名太医,皆是行色匆匆, 裴敏猜想武后要一阵才有空闲诏见自己, 便一个人捧了宫婢侍奉上的热茶, 伸手去揪石阶旁桂树枝头挂着的冰棱玩。   茶还未喝完,又见方才那群太医陆续走出大殿, 女官上官氏于廊下唤道:“裴司使, 天后有诏, 请随我进来。”   裴敏将茶杯搁在宫婢手中,迎上前热络道:“天后宣见太医署,可是凤体有恙?”   “太医们是为陛下的病情而来。一到冬天,陛下晕眩气喘的毛病便越发严重,天后担心陛下龙体,这才请太医前来询问情况。”上官氏放慢脚步, 压低声音道,“昨日羽林军拿下来俊臣之事,天后已知晓,裴司使说话可要谨慎些。”   宫门前发生的事,哪能瞒过天后的眼睛?   一切皆在意料中, 裴敏笑道:“裴某明白,多谢上官舍人提醒。”   入了殿,武后妆容大气,发髻高耸,斜倚在坐榻上养神,神情不见喜怒。裴敏先行跪拜,开口便是一句:“臣有罪,请天后责罚!”   裴敏主动请罪,武后反倒不好过于苛责,嘴角勾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顺着她的话道:“敏儿何罪之有?”   话头一旦掌控在自己手中,裴敏已放心了大半,顿首道:“废太子残党窃取官银养兵作乱,意欲不轨,臣不该瞒着此事不上报,但臣绝无二心,暂时压下风声也是为天后着想。”   武后悠悠睁眼,不怒自威道:“哦?敏儿明知有人磨刀霍霍要杀我,却知情不报,这是为我着想?”   “自二圣临朝以来,天后所受非议便不曾停歇,臣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但还不足以使陛下及群臣信服。何况被废为庶人的那位……其残党不乏朝中权贵,若贸然请求陛下斩杀,恐会引起朝局动乱、群臣不满,故而加深陛下对天后的误解。”   裴敏挺身而跪,一字一句不徐不缓道,“臣就想着,反正线索已握在手中,不若等那叛贼按捺不住有了动作,证据确凿后再奏请天后也不迟,如此既是师出有名又能堵住悠悠众口,岂不更好?”   武后闻言不置可否,抬起保养良好的手拢了拢鬓发,道:“你这张嘴向来能说会道。过来!”   裴敏依言挪至武后身旁跪下,有清冷的梅香萦绕鼻端。   “我以为,你是为来俊臣而来。”武后淡然道,“我竟不知你在大理寺也有人脉,昨夜若穆女史晚去片刻,来俊臣便不止是瞎了一只眼那般简单了。”   裴敏并不会傻到承认是自己动了‘私刑’,佯装惊诧道:“他瞎了一只眼?真是可惜,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如若我亲自动手,哪能只让他瞎一只眼呢?”   听了这话,武后轻轻一笑,望着裴敏的目光复杂,似是赞许,又似是警示,缓声道:“不,敏儿,来俊臣并非猛虎,不过是徒有野心的豺狼罢了。他永远,都比不上你分毫。”   裴敏知道武后在疑心些什么。   她与贺兰慎交好,又能轻易调动羽林军除去来俊臣,武后是担心她有朝一日倒戈背叛自己。   “臣不会忘记,臣这条命是天后给的。”她笑着说,眸子坦诚而张扬。   从含凉殿出来,在宫城之下偶遇了大理寺少卿陈若鸿。   残雪茫茫,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随即各自颔首一礼。   宫墙下,陈若鸿在前,裴敏在后。陈若鸿一袭朱红官袍,身量修长清隽,如修竹挺立,裴敏不禁拿他的背影与贺兰慎比较起来。   贺兰真心虽然年少,但身量却是十分结实矫健,极富力量感,不似陈若鸿这般一股自傲的书生气……   唉,也不知小和尚在塞外过得如何。   正想着,前面的陈若鸿停了脚步,回首清冷道:“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被你利用。”   裴敏回神,怔了会儿,方漫不经心笑道:“陈少卿,以我们之间的交情还谈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未免太见外了!”   “交情?”陈若鸿哼了声,反问道,“我倒想知道,我与裴司使算是什么交情?”   裴敏挑眉笑道:“若论交情,我们不是险些成了一家人么?”   “不许提那事!”陈若鸿皱眉,情绪有了一瞬的失控。   裴敏一怔,好笑道:“你这般紧张作甚?我是说,你不是倾心于师忘情么?师姐是我的家人,你若娶了她,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家人。”   闻言,陈若鸿很快恢复常态,侧首疏离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最好也别牵连到我。”   说罢,陈若鸿乜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裴敏在他身后打趣道:“陈少卿,别怪我多言,你这冷冰冰的别扭脾气得改,师姐不会喜欢的!”   陈若鸿没有搭理她,步履走得更快了些,显然是不屑于同她废话。   十一月十三,窥基大师于大慈恩寺圆寂。   窥基是个不受拘束的和尚,虽已出家,身边的家妓、美食、仆役却不曾断过,于世俗中参禅,古怪得很。裴敏与他并无交集,但念在他是贺兰慎的佛门师父,还是决定去大慈恩寺一趟,替贺兰慎尽孝送行。   然而踏雪去了大慈恩寺才发现,寺中静谧悄寂,并无盛大法事,一切如常。   佛殿中诵经的青年僧人接待了裴敏,合十道:“师父说了,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不必喜悲,照常便可。女施主前来,所求何事?”   裴敏将三炷香举在头顶,拜了三拜,方道:“无所求,只是替一位故人前来送别大师。”   青年僧人流露些许讶然的神情,而后慈悲一笑,温声问:“女施主的故人,可是贫僧那入了红尘宦海的小师弟?”   裴敏将线香插入香炉中,颔首道:“正是。请教大师,贺兰慎尚在佛门时,是个怎样的人?”   青年僧人指了指殿中垂眸冷硬的佛像,笑道:“这石像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虽完美,却少了几分生气,自律到可怕。”   裴敏忍不住低笑,双肩颤抖道:“我想也是如此。”   想起什么,青年僧人招手唤来一旁侍候的小沙弥,耳语一番,而后才重新望向裴敏,温声说:“施主请稍后片刻,师父先前留下一物给小师弟。如今既是女施主来了,便是缘分,有劳施主代为转交”   “成。”裴敏应允,不多时果然见小沙弥捧来一物,是个锦囊,捏了捏,里头似乎有张纸。   “我能打开看么?”裴敏问。   僧人笑而不语,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锦囊中并无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藏了张折叠的纸条,上书遒劲的两行箴言:勿忘禅心,急流勇退;莫问得失,随性而为。   寺钟声声传来,惊起一行飞鸟,涤荡心神。   裴敏一扬嘴角,将纸条折叠好重新塞入锦囊中,而后朝着身后的大慈恩寺拢袖一躬。   东风化雪,冬去春来,转眼到了永淳二年。   “大将军薛仁贵卒了!”   二月二十一,噩耗自边境传来,自裴行俭后,大唐接连损亡两名猛将,军心难免动摇。   然而祸不单行,三月初,突厥围攻单于都护府,不久丰州都督兵败被俘。战事连连失利,正是朝中人心惶惶之际,七月战报传来,贺兰慎与杨玄基合力击退突厥大军,收复失地,唐军士气大涨,有望在三个月内稳定西北边境。   天子大喜,连发两道圣旨慰劳贺兰慎及诸将士。   转眼间,贺兰慎离开长安北上已有一年。   清晨秋霜厚重,阳光淡薄,净莲司正堂内,裴敏接过朱雀递来的情报册子翻看两眼,随口问道:“这都十月份了,贺兰慎那边还没有书信寄来么?”   “自从上个月,贺兰大人查得与阿史那也珠交易叛国的线索后,不曾再见到有边境的书信送来净莲司。”朱雀说着,又安慰道,“如今西北战事吃紧,兴许贺兰大人没有空闲写,亦或是中途遗失也未可知。”   裴敏‘嗯’了声,合起册子想了想,道:“通知净莲司各处据点,若有战事相关的线索情报,皆要及时告知贺兰慎,暗中为其疏通联络。”   朱雀道:“裴司使放心,属下早已吩咐下去。”   “突厥人冬天粮草不足,必败无疑。最迟年底,小和尚就要得胜归朝了。”裴敏抻了抻懒腰,眼底蕴着几分莫测的笑意,“在那之前,我们得把那只藏在突厥人身后蠢蠢欲动的老狐狸给揪出来。”   然而未等裴敏动手,长安局势突变。   十二月,天子改年号为‘弘道元年’,亲临则天门楼大赦天下之时,不料突发郁气不顺,于二十七日当晚驾崩。   寒风呜咽的冬夜,深宫丧钟大鸣,裴敏于梦中惊醒,扭头望着被风吹得不断开阖的窗扇,猜想暴风雪该是提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发的真心下章上线!   ps:jj后台崩了,一直没法更新,修改的稿子也保存不了,只好将文档转到手机上重新修改编辑,不知不觉就弄到了凌晨一点……   叹气。 第54章   十二月中, 太子李显在忧惧之中匆忙即位, 军政大权尽数落于皇太后手中。   一开始,城门告示之下,每天都有不怕死的文人士子摇头慨叹,说些什么“新君年轻荏弱,李唐江山落于妇人之手矣”的愤世嫉俗之言,若是不幸声音大了些, 立即就会有酷吏自宫城下冲出, 将这群义愤填膺的文人带走。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扇深邃的城门就像是巨兽大张的嘴,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支持武氏还政的人。渐渐的, 城门下的告示泛黄破损, 人们见之最多叹惋一声, 却再无异议之言。   “听那群士人的意思,似乎觉得我与新帝配不上紫宸殿中的位置,言辞间对庶人李贤多有怀念。”   朝中诸事操劳,武太后的精神不见丝毫颓靡,反而越发容光焕发,接过裴敏递来的折子扫视一眼, 哼笑道,“当初从李贤的马厩中搜出来兵刃铠甲之时,不是朝臣弹劾他谋逆不轨、致使他被废流放的么?怎的这会儿又想起他的好来了。”   裴敏向来不喜议论这些,只委婉道:“世人皆以为得不到的才最好,归根结底, 贪得无厌罢了。”   “巴州那边,是该派个人去瞧瞧了。”武太后的目光轻轻扫过裴敏,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心下了然,徐徐道,“敏儿冬日体虚,这劳心劳神的活儿就交给旁人去做罢,这长安到底还需要你替我稳住风向。再有谣言作乱者,可先杀后奏!”   去巴州监视废太子,弄不好就是个遗臭万年的罪名。若放在两年前,裴敏并不在乎自己手上沾染多少鲜血,身上背负了多少污名,但如今有了贺兰慎,她便也变得惜名惜命起来。   武后既是将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交给了别的酷吏,她自然乐得清闲,不动声色道:“臣,谨遵天后旨意!”   今年的冬天格外萧瑟,因先帝崩殂的缘故,天下服丧,即便是临近新年也未曾有什么热闹,街旁的灯笼换成了白色,连平康里的销金窟都罢了歌舞丝竹,宫城外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裴敏近来替武后肃清异己,着实花费了不少心神,此时凄雨蒙蒙,她并未带伞,只想独自清净须臾,便抬手遮在眉前于绒毛细雨中漫步。   新帝登基,边防战事大捷,按例贺兰慎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了,不知能否在除夕前赶回来见上他一面……   正想着,她忽然发现光宅坊间的宫墙之下站着一位执着青伞的戎服青年。   青年将伞打的很低,几乎遮住了脸庞,未束幞头,胸前两缕柔软的长发垂下,在风中微微飘动。绵绵冬雨弥漫,他执着青伞,一身素袍衬着暗色的宫墙,湿润如画,光是一个站姿就已是风华无限。   裴敏思绪恍惚,并不曾留意太多,只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匆匆一瞥,随后顿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青年腰间别着的金刀。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住。   呼吸蓦地一窒,裴敏连连倒退两步,走到青年面前站稳,侧首从伞檐下打量青年的容颜,眨眨眼,轻声唤道:“……真心?”   青伞轻轻抬起,青年的脸明朗起来。那是一张俊美干净、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庞,唯一不同的是少了几分少年的冷峻青涩,多了几分沉静内敛的风华,如同一块打磨温润的璞玉。   “真的是你啊!”裴敏的眼睛霎时明亮,如阴霾散尽。   “嗯,是我。”贺兰慎定定地望着她,嘴角的弧度克制内敛,眼中却是一派汹涌的深沉。   “你好像又长高了些,身形也厚实了不少,我险些没认出你来!”裴敏伸指抚了抚他眼尾那颗漂亮的朱砂小痣,像是确认什么般,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你何时到长安的?奇怪,为何我竟不知?”   贺兰慎没说自己特意知会了朱雀,让他暂时瞒下自己归京的情报,一则是避免朝中党派闻讯谒见,难于应付;二则也是他自己的一点私心,想给裴敏一个惊喜。   方才从宫中面见新君出来,听闻裴敏也在大明宫,便专程在宫墙下等她。   “一年零三个月了。”贺兰慎嗓音低沉,压抑了太多的情绪。   宫城之外,眼线众多,裴敏只得按捺住想要抱抱‘小和尚’的冲动,眯眼笑着道:“是啊,一年多了,你头发都这么长啦!”   天青冷雨,云墨低垂,裴敏背映着长长的宫道,眸子也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湿润明亮。贺兰慎情不自禁地倾斜了伞檐,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暴露在细雨之中。   贺兰慎发丝上沾着细雨,嘴角扬起一个内敛好看的弧度,低声道:“裴司使,带我回家。”   马车就停在凤凰门外,裴敏并没有送贺兰慎回永乐里,而是径直去了崇仁坊净莲司官邸。   两人并肩进门,穿过前院和中庭,转过回廊,径直朝寝舍走去。   下雨天,吏员们多半在正堂或书楼坐着,一路上撞见的下属并不多,唯有中途遇着沙迦,这波斯人提着一壶老酒,瞪大眼盯了贺兰慎许久,方夸张叫唤道:“贺兰大人!你你你……你长头发啦!”   沙迦是个大嗓门,不到一刻钟,净莲司里十之□□都知道贺兰慎刚到长安就被裴司使拐进闺房了!   裴敏的寝房很是宽敞,分内外两间,外间有个小茶室,可做招待亲眷之用。裴敏按着贺兰慎的肩头让他坐下,又将一壶青梅酒置于小炉上温煮,这才瞥眼望着门口叠罗汉似的一排脑袋,凉凉道:“看够了么?”   门外,靳余在下,沙迦的脑袋叠在靳余上,王止的脑袋叠在沙迦上,朱雀在最上。感受到裴敏语气中的逐客之意,这群看热闹不嫌大的下属一窝蜂散了,还体贴地掩上房门,纷纷道:“二位大人忙,小的们这就散了!”   “保证方圆半里内无人打搅!”沙迦坏笑着补充一句。   裴敏懒得理他们,斟了杯温好的青梅酒递到贺兰慎手中,道:“这雨冷得慌,喝杯酒去去寒。”   贺兰慎顺从接过,正欲饮,裴敏又按住他的手,笑着打趣道:“你酒量好些了?若醉了念经,我是受不住的。”   她的指尖冰冷,贺兰慎蹙眉,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焐热,另一只手端起酒盏饮尽,道:“无碍。”   裴敏被他握住了手,暖意顺着指尖攀爬,淌遍四肢。两人的相处温馨自然,仿佛从未分离过,举手投足间默契无比。   她以指尖不老实地挠着贺兰慎的掌心,撑着下巴望着面前这个墨发垂胸的俊美青年,新奇道:“我明明是第一次见你长发的样子,却好像早就见过了般,无丝毫生疏陌生之感”   贺兰慎垂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阴影,迟疑道:“和尚还俗蓄发,是否很奇怪?”   裴敏摇头,捏了捏他垂下的发丝,笑着说:“你这模样少了几分禁欲圣洁,多了几分清俊贵气,也是极为俊俏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的小郎君,怎样都好看。”   贺兰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与她五指相扣。   冬雨绵密静谧,室内暖香无比。   裴敏的视线落在贺兰慎洇湿的肩头,起身道:“真心,你的衣裳湿了,脱下罢。”   说罢,她倾身去解贺兰慎腰间的蹀躞带。   贺兰慎下意识要躲,然而裴敏却是不依,指尖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后仰的身形拉回,欺身道:“一年多过去了,还是这般害羞?”   “不是,我……”贺兰慎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终是放弃抵抗,任由裴敏胡作非为。   炉上的水还沸着,香炉中一线乳白晕散,不知是谁先吻住了谁的唇,一年多的思念和爱意如干柴烈火,如洪水宣泄决堤,霎时一发不可收拾。   虽说是裴敏先撩拨的,但在吻技这种事上,显然是贺兰慎占据上风。这小子动了情后根本判若两人,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只是肆意地侵占掠夺,令人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裴敏差点‘死’在他怀里。   她的幞头帽没了,乌发披散满肩,贺兰慎的衣裳亦是被剥了大半,只剩下一件纯白的里衣。他撑臂看着躺在身下的裴敏,按住她试图宽解自己最后一件衣裳的手,轻声制止道:“不可以。”   裴敏眉尖一跳,哭笑不得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不可以?”   贺兰慎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歉意道:“下次。”   裴敏躺在柔软宽敞的榻上,伸手捧着贺兰慎轮廓分明的脸颊,望了他许久,咬着唇低低一笑。   贺兰慎莫名,低哑问道:“敏儿笑甚?”   “没什么。”裴敏抚着他的眉眼,呼吸缱绻,眼中的情动渐渐散去,轻声道,“真心,你睡会罢。”   贺兰慎没有应允,望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犹疑片刻,他下定决心似的,带着近乎虔诚的献祭,于耳畔低哑道:“你要……也可以,但不要脱衣。”   裴敏愕然。   半晌,她无奈地捏了捏贺兰慎发烫的耳朵,翻身将贺兰慎压在身下,两人顷刻间调转身形,一如永淳元年初见那夜。   裴敏用指腹抚了抚他眼底的暗青疲色,失笑道:“说什么呢?第一次见你如此疲惫,几天没睡觉了?”   她看出来了。   贺兰慎喉结滑动,望着她自肩头披散的秀发,喑哑诚实道:“三天,要赶在期限内归京面圣。”   所以他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才赶回长安,面圣完来不及歇息片刻,便又赶去见她。   闻言,裴敏随手将被褥抖开盖在他身上,踢了靴子与他一同并排躺着,道:“睡罢,我陪你。”   短暂的诧异过后,贺兰慎并未合眼,只是睁着一双淡漠通透的眼睛望着她。   裴敏侧躺,曲肘撑着脑袋,乌发如妖,低低笑道:“别看了,我没生气。本司使虽然垂涎你的美色已久,但也并非急于这一时,何况少将军年富力强,还怕没有用武之地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9 01:07:31~2020-05-20 01: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子家的爱丽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子家的爱丽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宫墙外乍一见面, 裴敏就留意到了贺兰慎眼底的疲色, 可他未曾流露丝毫劳累抱怨之语,努力以最完美的姿态陪伴久别重逢的心上人。   若非方才被裴敏点破,他不知还要撑多久。   远处传来暮鼓声,正是休工的时辰,天色渐渐晦暗,窗外雨声渐大, 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这样冰冷倦怠的天气, 最适合和心上人一起躺在床榻上消磨时光。   贺兰慎几乎闭眼就睡着了, 呼吸沉重绵长,显是累到了极致。裴敏小心翼翼地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动作很轻, 并未惊醒他。   怕他束发睡着不舒服, 裴敏又极轻地解了他的束发,使得他的长发松散垂下。贺兰慎新长出的长发偏粗,但十分黑亮柔顺,裴敏忍不住捻了一撮绕在指尖玩耍,手感冰凉极佳。   睡梦中的贺兰慎微微蹙眉,裴敏怕惊醒他, 只好暂时放过他的头发。过了会儿,待他的呼吸渐趋平稳,裴敏这才坐起身子,伸手挑开贺兰慎的衣襟,露出左肩和一片结实的胸膛。   裴敏一怔, 保持着掀衣服的动作失神许久。   贺兰慎的肩上有些许擦痕,左胸处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形伤疤,疤痕很新,观其形状多半是箭伤,距离心脏仅一寸之隔。裴敏甚至能想象,在烽火狼烟、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这一箭该是怎样的凶险万分……   难怪方才他怎么也不肯脱下这最后一件衣裳,或许,他身上看不见的其它的地方,也都密布着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伤痕罢。   裴敏垂眼看了箭伤许久,又想起贺兰慎强忍疲惫捂住衣裳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闷疼。她没有继续翻开别处的伤痕,而是轻轻为他合拢衣襟,掖好被角,这才小心越过熟睡的贺兰慎,将散乱一地的衣裳捡起披上,推门出去。   她先去密阁吩咐朱雀留意巴州及李敬业处的动静,而后转去师忘情那儿要了几瓶祛疤生肌的药膏,夜里处理完公文再回到寝房,贺兰慎依旧熟睡未醒。   外间的炭炉上水正沸,裴敏将热水倒入铜盆中,转而换上从膳房顺来的羹汤温在小灶上,以便贺兰慎睡醒后果腹。大概是打水洗漱的声音略大,贺兰慎猝然从睡梦中惊醒,警觉坐起,目光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是戒备。   裴敏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一边擦脸一边绕入内间,望着贺兰慎道:“吵醒你了?”   见到裴敏的面容,贺兰慎眼中的锋利警戒才渐渐散去,手撑着额头舒了口气,嘶哑道:“……敏儿?”   “是我。”裴敏料想他多半是在边塞生活久了,须时刻提防着敌军进犯,以至于一时卸不去紧张。她将铜盆端入内间,坐在榻边拧了帕子,拉开贺兰慎的手给他擦脸,“放松点,你在我的房中,不是在战场上。”   裴敏并非温柔细致之人,照顾人时也是粗枝大叶的,胡乱给贺兰慎的脸上抹了一番,又拉起他的手掌擦净,问道:“饿了大半天了罢?灶上热着羹汤,吃一点?”   贺兰慎大概还未睡醒,给他擦脸时就默默仰面,给他擦手时就配合抬手,乖巧得不像话。闻言他摇了摇头,哑声问:“几时了?”   “亥时罢,方才不久才听闻外头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裴敏答道。   贺兰慎伸手从榻边小案上取了冷茶水漱口,复又躺下,闭目道:“明日卯时要入宫面圣。”   他长途奔波劳累,三个时辰根本不够休息。裴敏便也不勉强他起来用膳,起身去外间炉灶里加了两块炭,这才解了外衣在贺兰慎身边睡下。   裴敏冬日体寒,手脚冰冷,往时都要备好汤婆子暖手暖足方能入睡。但今夜贺兰慎在身边,被窝中十分温暖,裴敏忍不住把手脚都缠在他身上汲取暖意,舒服得直叹气。   油灯昏暗,裴敏睁开眼,一抬头便撞见贺兰慎的视线,那摇曳的光晕落在他眼中,温柔而又静谧。   他不知何时又醒了,正静静地望着她。裴敏笑了声,将搁在他胸腹处取暖的手缩回来,“你身上很暖和,忍不住就想抱着睡。”   贺兰慎没说话,只是换了个侧躺的姿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如此一来两人的身体挨得极近,发丝交缠到一起,愈发舒坦炙热,裴敏甚至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一夜安睡。   不知过了多久,裴敏隐约察觉到身侧有下榻穿衣的窸窣声,不多时,一个温热的吻小心翼翼落在了唇上。   熟悉的气息,裴敏慵懒地哼了声,抬手揽住始作俑者的脖颈,睁眼笑道:“贺兰大人这意思,是想要把昨天欠上的补上?”   天还未亮,油灯已燃到尽头,屋内光线幽暗,贺兰慎的眸子格外亮。   他低低道:“我要走了,今日朝会,还有许多事要上奏交待。”   裴敏‘唔’了声,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模糊问了句:“你建树颇丰,又这般勤奋认真,新皇帝会升你官儿么?”   “不知,我亦不在乎这些虚名。”贺兰慎诚实道,又问,“你可希望我留在长安?”   裴敏打了个哈欠,想了想道:“既希望,又不太希望。”   新君登基,朝中局势不稳,矛盾颇多,她怕贺兰慎夹杂其间左右为难,以至于引火上身。   天后与新君之间,总要死一批人才能稳住局势的,她不希望贺兰慎卷入其中。他太年轻,亦太干净,做不到像她这般圆滑世故。   贺兰慎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遂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敏侧身,撑着脑袋问:“若不留在长安,你何时回朔州?”   听她这般发问,贺兰慎语气更为低沉,显出些许落寞:“三月,开春后。”   开春后突厥水草丰盈,军粮充足,常骚扰边境,故而须有猛将坐镇,直到秋冬歇战为止。   觉察到贺兰慎语气的不对,裴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笑道:“你不开心作甚?我随口一问,又不是赶你走。对了,你还是回永乐里的宅邸住么?还来不来我这儿?”   贺兰慎语气稍缓,答道:“我已离开净莲司,再来这不太方便。”   裴敏颔首:“那行,外间的小炉上还煨着羹汤,你吃完再去进宫。那边案几上的药瓶是给你留的,祛疤效果极佳,你一并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她大约已知晓自己的伤势,贺兰慎顿了会儿,才说:“好。”   裴敏掩唇哈欠:“我就不送你啦!”   贺兰慎依旧道:“好。”   等了会儿不见动静,裴敏眯着眼好笑道:“快到点卯的时辰了,怎的还不走?”   话音刚落,眼前一片黑影落下,贺兰慎在她唇上轻轻一咬,道:“你再睡会,待军务处理完毕,我再来找你。”   裴敏笑着,心中柔软万分,挥挥手道:“走罢走罢。”   贺兰慎替她仔细掖好被子,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上元夜,又是国丧期内,宫中休朝,连带着净莲司也跟着闲暇起来。   难得有这样长的假期,司中吏员大多归家团圆去了,只有负责监察情报的司监堂一脉及沙迦、乌至等异族人还留守司中。   傍晚下了小雪,苍白的灯笼投下三尺暖光,映着黛蓝的夜色和飘飞的白雪,颇有几分风雅情趣。国丧期间不能娱乐宴饮,裴敏便让膳房做了几桌家常小菜,请留守司中的吏员一同过节。   靳余去集市买了新鲜的羊肉,裴敏一问价格,方知他被肉铺欺了价,心疼道:“旁人买羊肉都是二十文一斤,到你这儿就得要二十五文,十斤的羊腿肉平白被他多诓了五十文,当净莲司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得知自己被骗的靳余提着羊腿肉,垂头丧气跟在裴敏身后,懊恼道:“他说是回纥羊肉,要卖贵些,我才……”   “行了,我又不是生你的气。”裴敏屈指弹了弹靳余光洁的脑门,笑着吩咐道,“把羊肉交给乌至罢,去唤阿婵出来用膳。还有,明日你穿着净莲司的吏服再去肉铺中一趟,看那屠户见到你衣裳上的紫金莲纹后有何反应。”   以裴敏这锱铢必较的性子,便是不讨回那五十文钱,也要出一口恶气方肯罢休。   一听能穿上梦寐以求的吏服,靳余瞬间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道:“裴司使终于同意我做您的下属了么?”   “等你要回那五十文再说。”说着,裴敏负着手,慢腾腾朝厨房走去。   膳房中热火朝天,蒸汽弥漫,升腾的灶火将屋内映得如同白昼。裴敏拨开门框上垂下蒜头串子,进门唤道道:“曹叔,我的酒温好了没?”   大厨子曹叔是个大腹便便的矮个胖子,脾气古怪,做菜全凭心情,闻言头也不回,指了指墙角堆放的酒坛道:“没见厨房人手不够,正忙着呢!裴司使有这个闲情,自己温去!”   放眼整个净莲司,敢这样同裴敏说话的也只有师忘情和这个掌勺的糟老头子。   裴敏并不生气,从墙角阴暗避光处挑了一坛酒,眼睛瞥到正在和面的一道背影,她一愣,快步向前站到青年身边,望着他英挺的侧颜故作惊讶道:“呀,这个小郎君好生面熟!”   贺兰慎手中动作不停,将面团揉得光洁柔韧,问道:“馄饨馅要三鲜还是羊肉?”   “都要。”裴敏抱着酒坛,眼睛弯成两湾月牙,倚着灶台道,“你何时来的?也不同我招呼一声。”   贺兰慎揉面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睫轻轻抖动,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道:“你我四天未见,我若再不主动些来找你,你兴许就将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晚点再有一更~   感谢在2020-05-20 01:00:26~2020-05-21 13:1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弓长张 7瓶;海底月是天上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近几日朝中暗流汹涌, 军政大权尽数把握在天后手中, 朝中多有怨愤,暗流涌动。裴敏一边要陪伴天后左右,为她监管长安各处,一边又要留意巴州和扬州那边的动静,难免忽略了情爱之事。   更何况,贺兰慎这些时日亦是忙得脚不沾地, 既要同兵部交接, 又要向新天子和天后述职, 每日早出晚归,裴敏便忍着没去打扰他, 偶尔实在想他了, 也只是轻叹着对着空气唤两声‘贺兰真心’……   “我原是为你着想, 不想在此刻分你的心,或是让旁人看见你我私交甚密,又要上折子弹劾你。”裴敏叹了声,惋惜道,“早知你会这般失落,我就不强忍着对你的思念了。”   贺兰慎面色柔和些许, 将手中的面团反复折叠擀成一张极薄的面片,而后切割成小块,干脆利落道:“忙了一日归来,总想看看你。”   可是等了几日才发现,若非他主动去找裴敏, 裴敏大多也不会主动来寻他。便是明知裴敏天性洒脱不驯,绝非那种黏黏糊糊、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女子,夜深人静之时,他心中依旧会泛起些许淡而绵长的落寞。   贺兰慎将三鲜馅料填入切好的馄饨皮中,手指飞速一挤,一只只馄饨便包好了。他道:“我原以为回长安后,可以离你更近些。”   “好啦好啦,我已知错了,实在不该放着如花似玉的美郎君不陪伴,整日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公务差事,平白冷落了我的小将军。”说着,裴敏不伦不类的一拱手当做赔罪,将酒坛搁在一旁的矮桌上,挽起袖子笑嘻嘻道,“今晚吃馄饨么?我帮你。”   贺兰慎调的馅料乃是仿长安名吃‘萧家馄饨’的做法,讲究鲜甜不腻。他原是不吃肉的,却特地准备了一大碗羊肉馅,想着给裴敏暖身用。   她的手脚一年四季总是温凉偏冷,若不好生将养,唯恐折寿。   裴敏捏出来的馄饨奇形怪状,不是这里破了皮,就是那里漏了馅。贺兰慎的目光扫过她腕上那突兀的伤痕,低叹一声,伸手隔开热忱过头的裴敏道:“你去歇着,我来便是。”   “不用不用,我能包好的。”裴敏伸手去够碗中填馅的勺子,执着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搭配,干活不累嘛。”   “咳咳!”身后传来一声重咳,曹叔拿着竹编的漏勺,板着一张酱紫色的脸不悦道,“‘治大国若烹小鲜’,膳房可不是用来打情骂俏的地方。”   贺兰慎的面色不变,耳尖却倏地一下红了。   裴敏以肩顶了顶他,玩笑道:“别理曹叔,他独居一生,将所有精力都贡献在了钻研庖厨上,就是见不得小年轻恩恩爱爱。”   贺兰慎坚持道:“晚膳很快就好,这里烟雾熏燎,快去厅中歇着。”   裴敏包馄饨的手艺着实糟糕,再任由她包下去,约莫大家今晚只能吃烂面皮泡肉馅汤了。   裴敏只好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那只瘪塌塌的馄饨,走到灶火旁的胡床上坐下,撑着下巴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定要吃到你煮好的第一碗馄饨才行。”   贺兰慎没回答,嘴角翘起的淡淡弧度却出卖了他此时的愉悦满足。   第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馄饨果然是属于裴敏的,佐以‘金银夹花’的蟹粉卷,连汤带肉,鲜美到能将舌头吞下。   一碗尚不能满足,她欲再吃,贺兰慎却是不肯了,解下腰间的靛蓝襜布道:“勿要贪食,留着肚子慢慢吃。”   晚宴上没有波斯琴声和回纥手鼓的热闹,颇有些不习惯。国丧期间大家也不能尽情饮酒作乐,只规规矩矩吃了顿饭,又天南地北话了些许家常,这才陆陆续续散去。   戌正,碎雪如沙,打在檐上和枯枝间,发出窸窣的声响。   裴敏酒足饭饱,回过神来时发现贺兰慎已不在厅中,便抓起狐狸毛的披风往身上一裹,出门去寻他。   贺兰慎并未走远,站在回廊的灯火下仰望飘零的碎雪,身姿清俊挺拔,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去屋里待着?”裴敏问。   贺兰慎的声音有些清冽低沉,像是那坛清幽的玉露春,说道:“出来醒酒。”   “站会儿就回去,别冻着了。”虽然贺兰慎的身子一向强健,连风寒感冒都不曾有,裴敏依旧有些担心。她揉了揉被风吹红的鼻子,挨过来热忱道,“你瞧这天色很晚了,坊间宵禁,看在你为我洗手作羹汤的份上,诚邀少将军今夜留宿寒舍,如何?”   贺兰慎已然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和善意调戏,闻声嘴角荡开一抹淡笑,垂眸望着她明亮的眼眸,闻声道:“敏儿忘了么?今夜上元节,城中并不宵禁。”   裴敏‘啊’了声,反应过来道:“呀,我竟忘了!那,你今夜是要赶回去么?”   贺兰慎没说话,眼中的深沉眷恋只增不减。   裴敏看懂了他的意思,指着廊下细盐似的碎雪道:“下着雪呢,出门多有不便,不若留下将就一晚,天亮前再悄悄离开。无人看见,则不算失仪。”   何况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枕共席了,还在乎多一次少一次么。   明知若被外人知晓他夜宿净莲司,乃是革职弹劾的大罪,贺兰慎依旧抵不住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缱绻温情,颔首道:“好。”   裴敏于是笑得更明朗了,弯着眼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想,若是你我能顺遂成亲便好了。到那时你光明正大地留宿在我这,名正言顺,再也不用顾忌什么党派什么朝局。”   指尖一暖,贺兰慎握住了她。   “敏儿,我有样东西要给你。”贺兰慎低声说。   他这般肃然,裴敏倒是一愣,顺着话茬道:“什么东西?”   贺兰慎从怀中摸出一两金子,双手捧着,规规矩矩递到裴敏面前。   裴敏被他这行径弄糊涂了,良久回过神来,捻着那两金子噗嗤一笑,“一两金子?除夕夜早就过了,现在给压祟钱未免太晚了些,贺兰真心。”   “是聘礼。”贺兰慎淡然道,眼中蕴着浅浅的笑意。   “什么?”裴敏掂量着金子,“聘礼?就这?”   “永淳元年,一月十六,先帝赐我百金,你要走了九十九两。”贺兰慎将往事娓娓道来,低声道,“那时你说,留一两金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   裴敏怔愣,又见贺兰慎指了指她手中的一两金,“聘礼,在这。”   裴敏大窘,又好气又好笑,未料当初挖的一个大坑,到头来却坑了自己。   “好啊你个小和尚,竟也学坏了,会捉弄人了!”这份‘聘礼’裴敏定是不依,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将金子往怀中一揣,拉住贺兰慎的手就往寝舍走,一边走一边惫赖道,“来来来,去阿姐房中好生算算账!让阿姐好生教教你‘聘礼’是怎么给的!”   贺兰慎任由她牵着自己阔步行走,伴着轻风碎雪,踩着一地暖光,朝炭火馨香的暖房而去。房门一旦闭紧,炙热的吻便将彼此吞噬,这一次没有欲-念,有的只是温柔的怜惜与款款深情。   冬日的夜,还很漫长。   回长安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个月只是眨眼一瞬。   三月初,桃枝初含蓓蕾,裴敏邀请贺兰慎去吃会炊楼的春饼,犹疑许久,还是问出了那个两人都刻意规避的问题。   “你何时启程去边塞?”   贺兰慎正给她沏茶,闻言茶水间断了须臾,复又淅沥淌入盏中。搁下茶壶,他道:“三月十四,待上表请示天子、天后,即可启程。”   裴敏‘唔’了声,手指叩着案几,许久递给他一个春饼:“尝尝看,下次再吃就得等来年了。”   贺兰慎默然接过,饼是香的,却尝不出多少味道。   临行前两日,贺兰慎将在边关搜罗到的关于长安通敌叛臣的线索秘密交给了裴敏。   两人的相处依旧平淡自然,仿佛谁也没有将离别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心中多少无法言说的苦涩,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裴敏与贺兰慎做好了再次分离的准备,谁知三月十三临行前一夜,一场惊雷春雨席卷长安,朱雀深夜敲响裴敏的房门,带来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   废为庶人的前太子李贤,被逼自尽于巴州。   逼死他的人,是他母亲派去监视的另一酷吏。   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李贤的猝然死去无疑是点燃火-药的最后一根引子,次日天亮,宫中已是惊涛骇浪翻卷而起。霎时间,诸臣的愤怒悲戚,新君的忧惧惶恐,天后的冷血威严,全如阴翳般低低压在头顶,殿外金甲卫士时刻准备着的森森寒刀,将朝堂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热之中。   突逢异变,恍若惊弓之鸟的新君极力挽留,将贺兰慎北上的时辰一推再推。   贺兰慎又留在了长安,裴敏却没有多少时间同他厮磨。   这场乱局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伤痛与仇恨,终究是要做个了结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不长,我尽量在一周内把正文完结~   下一篇写古言《嫁给残疾世子冲喜》,下下篇尝试幻言《动物系男友》,喜欢的小可爱们快去戳个哦~   应该很快就会开文哒! 第57章   今年长安局势前所未有的动乱。   一个月前, 废帝李显欲提拔韦皇后的父亲为豫州刺史, 遭拒,李显一怒之下口不择言,竟道:“我便是将天下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这大概是李显唯一一次抗争,却未曾料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此话传到武后耳中,武后只是冷冷一笑:“我儿既是要将江山拱手相让, 我便成全他。”   未过几日, 登基还不到两个月的新君被狠狠地扯下皇位, 贬出长安。   李显被废后,朝中很是安静了几日, 群臣每日看着于龙椅旁听政的武太后, 眼神中皆闪着微微的惧意。好不容易太平了一个月, 巴州李贤的死又如风暴袭来,于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李贤素有贤名,还是太子时便深得人心,至今为止,仍有不少人认为李贤当年的谋逆之罪乃是他人栽赃嫁祸。如今他猝然被逼自尽,那些同情他的、拥戴他的人皆按捺不住悲愤, 纷纷将矛头指向临朝听政的当朝太后。   裴敏很头疼,净莲司的本事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小半年来,长安死的人够多了。   时值倒春寒,这两日冷得出奇, 裴敏将莹白温凉的指尖置于炭盆旁烤着,望着盆中哔剥的火星道:“废太子已死的消息别压着了,差人传到扬州去。”   扬州是英国公李敬业的地盘,他可是废太子李贤的忠实拥趸。这些年来,李敬业偷偷敛财充盈军备,甚至不惜贪墨骗取水利官银,就是为了随时起义迎废太子还朝登基。   朱雀稍加思索,躬身试探道:“裴司使的意思,是想乘机击溃李敬业的军心,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以报当年他与柴骏合谋陷害裴家之仇?”   “不。”裴敏悠悠抬眼,眸中映着窗边三尺冷光,眯眼笑道,“恰恰相反,我要用废太子之死来激起他的愤怒、稳固扬州叛军军心,以便他能尽快举旗谋反。”   到那时,自有人会成为她的剑,替她将李敬业千刀万剐。   八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习惯以笑脸示人,将疮疤掩藏在华丽的皮囊下,没人知道她常从噩梦中惊醒,脑中尽是阿爷和母亲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是兄长裴虔那支离破碎战损的身体,是水牢中日复一日利刃穿骨的疼痛……   裴敏喜欢抱着贺兰慎睡觉,抱着他,梦里就不再冰冷。   而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还有一事……”朱雀接过裴敏递来的‘地字级’令牌,声音放轻了几个度,有些迟疑的样子,“今日未正,趁着太后午睡之时的空隙,新君秘密诏见了贺兰大人。”   ‘新君’指的是新登基的李家八子,废帝李显的同胞弟弟李旦。   裴敏对这个年轻的傀儡帝王并无太大印象,睫毛一颤,懒散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新君在宫中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想要拉拢朝中青年才俊也合乎常理。”   “是商议婚事。”朱雀瞄着裴敏的脸色,小声补充道,“新天子恳切地询问贺兰大人有无婚配,闻天子之意,是想要将刘皇后的同胞妹妹许给贺兰大人……”   裴敏嘴角的笑意一顿,随即笑得愈发张扬,连眼睛都弯成了两汪月牙泉,搓着指尖道:“新天子竟想抬举小和尚做连襟,好大的手笔!”   “裴司使……”   “我已知晓,你下去忙罢。”裴敏摆摆手,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暮春时节,桃枝败谢,柳色深青。街道上羽林军来来往往肃然吆喝,长刀在阳光下闪着森寒的光,听闻是几名参与废帝的飞骑侍卫酒后议政,后悔当初逼走了李显,致使如今酷吏当政、李氏江山旁落妇人之手……   原本他们只是说几句酒话,却不料隔墙有耳,告密者狂奔进宫禀告武后,酒席未散便有羽林军一冲而入,将那几名飞骑尽数斩杀于酒楼。   这么一闹,新昌坊血迹斑斑,已被封锁了。裴敏放下帷帽上的轻纱,改道去了旁边的宣平坊。   正转身,余光隐隐瞥见新昌坊酒肆二楼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细白脸皮,一只眼罩着黑色的眼罩,阴沉沉俯瞰下方。   一阵风吹来,人群攒动,待裴敏仔细去看,楼上那人又不见了。   她眯了眯眼,正望着空荡的二楼出神,忽见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她惊觉,下意识转身,那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咦,贺兰真心?”裴敏舒了一口气,望着身上穿着烟青戎服的贺兰慎道,“你如何在这?”   “前方负责查验的羽林军是我曾经的部将,我便顺便来看看。”提及这桩新鲜的‘酒后失言灭门惨案’,贺兰慎眉头轻皱,淡漠的眼中蕴着些许压抑的情绪,定了定神方继而问,“你呢,为何一人来此?”   “出来透透气,朱雀的人在远处跟着我呢,不会有事。”说着,裴敏撩起帷帽上的轻纱,露出潋滟的眉眼来,“我戴着帷帽呢,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只要是裴司使,怎样我都能认出来。”贺兰慎扭过头,轻声道。   在外人面前,贺兰慎从来不唤她‘敏儿’,克制且矜持。   裴敏看出了他隐忍的爱意,心一软,遂提议道:“这里有个讨厌的人,我不想再瞧见他。咱们去宣平坊喝茶?”   贺兰慎大概还有公务在身,迟疑了片刻,终是遵从本心颔首道:“好。”   宣平坊茶肆之间也在议论方才的血案,有几个儒生谈论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掌柜的立即干咳示意,连茶钱也顾不得收了,命人将儒生们‘请’出了茶肆,以免‘妄议朝政’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众人皆缄口不语,噤若寒蝉。   上了茶楼雅间,裴敏趴在案几上,看着贺兰慎熟稔地煮茶三沸。窗外一枝梨花横生,无蜂无蝶,冷清得很。   何止是这枝梨花,天后统辖境内,今年的整个春夏都过于‘安静’。   “新昌坊酒楼那桩告密案……”袅袅茶香中,贺兰慎的嗓音也如雾水般飘忽。   “不是我做的。”裴敏淡然接过话茬,兴致索然道,“有些激进士族的抄没或许是净莲司的功劳,但这般直接屠杀,却并非我之风格。我向来,厌恶那些肮脏的血液。”   “我并非在质疑你,敏儿,勿要紧张。”二人独处,贺兰慎忍不住亲昵唤她,伸手握住她温凉的指尖道,“我见过你最真实的样子,不必妄自菲薄。”   “真心,这世间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心怀仁慈的,譬如方才那桩告密案的恶名,十之八九又会落到净莲司的头上。”   裴敏冷静地叙说着,眸色嘲讽而倦怠,伸指戳着茶盏盖子道,“他们需要有个人来承担口诛笔伐的宣泄,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并不重要,我已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也不在乎多一个污名了。”   “我在乎。”贺兰慎道。他眉头蹙着,很认真的样子,“敏儿,你从这泥泞中抽身可好?以后我护着你,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   裴敏一怔,托着下巴看他。许久,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心动。可是真心,我不能。”   贺兰慎垂眼,直到炉上的水再次沸腾尖叫,他才恍然回神,将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推至裴敏面前,问:“你一定要如此?大唐已经死了够多人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死的人还少么?不也是贞观盛世?”裴敏低低笑道,“何况我说过,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女人站在官场上,与男子平起平坐。若没有天后,我的净莲司亦将不复存在,即便我要施展抱负,也得挂上一个‘才人’或‘昭仪’的名号,以天子后妃的身份登场……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还是说,你盼着那个和你一般年纪的新天子纳我入宫?”   贺兰慎立即道:“不可!”   他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吓得裴敏手一抖,险些将茶汤洒了满身。   得知裴敏在开玩笑,贺兰慎松了口气,淡漠的眼睛望着她,又重复一遍:“不可拿此事玩笑,敏儿。”   “好,那你呢?”裴敏猝然问,漫不经心道,“新天子要将皇后的妹子许给你,想来是想召你回羽林军,你答应否?”   “婚事,我已拒绝天子。天子好像很失望,随后又打起精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我说:‘贺兰有心上人,却迟迟不曾成婚,反倒将风声捂得很紧,想来那女子必定身份特殊,婚事难成。不若如此,贺兰应允我守卫宫城,待风波平定,我亲自为你与那女子赐婚,如何?’”   贺兰慎平静地复述与新天子的密谈,盛着薄光的睫毛颤了颤,低沉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惧的帝王,还未等我回答,他又匆匆赶我离去,唯恐太后那边得了风声牵累于我。明明他也才比我大半岁,却被折断羽翼,斩去手足,孤身困顿于宫墙围就的囚笼中……”   尽管早知如此,然而在贺兰慎亲口说出拒绝了天子说媒拉纤时,裴敏仍是小小地愉悦了一把。   她柔和语气,淡然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帝王杀子之事史书上记载得还少么?何况唐天子将女儿当做礼物随意送给吐蕃人,也不见得有谁说天子的半句不是,反而盛赞他们英明神武。”   “我并不认为他们杀子卖女是可取的。如今这位的做法,我同样不敢苟同。”贺兰慎道,“我只希望能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能护你衣裙干净、一生无忧,不必再行走于腥风血雨中。”   可大多的太平盛世,剥开华丽的外壳,内里全是腐朽的枯骨鲜血。   良久的沉默,有什么东西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茶水由滚烫到微凉,裴敏叹了声,道:“我早说过的,你适合疆场,而非朝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2 01:04:37~2020-05-23 01: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弓长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那日茶楼谈话, 大概是裴敏与贺兰慎之间气氛最凝重的一次。   那些刻意规避的矛盾全被‘当街斩杀飞骑’一案勾了起来, 虽无争吵,但那种如蛛网般沉重包裹的感觉却着实令人心情不佳。裴敏并不生气,她明白贺兰慎不喜告密机构和武后屠戮异己的做法,并非因为他仁弱、滥好人,而是两人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亦是不同。   贺兰慎久经佛门熏染, 生性沉静坚定, 所见皆为众生;裴敏身处炼狱、手染鲜血, 背负沉重的过往,所求多为自己。   自茶楼散去, 两人都有意识地不再提及此事。回去途中见到羽林军用牛车草席在裹挟处理尸首, 她与贺兰慎也只是沉默无言。   五月夏至, 天气陡然炎热。如今天子形同傀儡,幽禁宫中,军政事务一应落在皇太后手中,加之各地反武起义者多发,净莲司上下缉捕查处之事繁杂,每日要往宫中跑好几趟, 其中辛苦前所未有。   这日顶着炎炎烈日入宫,本就体虚的裴敏脸色越发莹白,宛若冷玉。入殿拜谒时,她在飘动的明黄帷幔后隐隐瞧见一人。   那人身量瘦削,白面含笑, 左边眼睛上罩着一只醒目的黑色眼罩,宛若鬼魅般立在武后身后,正是永淳元年败于裴敏手下的来俊臣。   若非武后插手,他原本该死于大理寺狱中的。   见到裴敏进来,来俊臣脸上笑意不减,提线木偶般勾着唇,朝裴敏遥遥一拱手,而后悄声隐退。   “如今我身边暗流涌动,群狼环伺,天下人心中‘男子为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如此看来需教化、斩杀的庸人太多。净莲司虽是我得力臂膀,但鞭长莫及,我亦不忍见你日夜奔波操劳,便不得不选拔他人分忧。”   武后执着朱笔批阅审视堆积如山的奏章,语气徐而轻淡,姑且算是给裴敏的解释:“来俊臣愚笨驽钝,又曾构陷过你,可他在威服朝臣之事上有几分本事,我用得上他。敏儿若实在记恨他,我让他亲自登门给你致歉,只要不伤及性命则任你打骂出气。”   武后并非慈善之人,此番肯亲自费口舌替来俊臣开脱,足以说明那起小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裴敏面上不见波澜,仿佛刚才看见的并非昔日宿敌,而是一块朽木石头,笑吟吟行礼道:“天后垂爱,臣不胜惶恐!只要这把刀刃天后使唤得顺手,即便他会伤到臣,臣也会恭敬将其双手奉上,又怎会因过往嫌隙而不顾大局呢?”   武后像是看透她的想法,视线轻飘飘一扫,淡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若真将来俊臣交给你处置,你定是要杀了他方能泄愤的。”   裴敏也不否认,道了声:“天后英明!”   武后多疑,素来喜欢裴敏的坦然狷狂,听她这么说反倒放了心,遂搁笔唤道:“敏儿,你过来,看看这份折子。”   裴敏挪过去,一边替武后研墨,一边歪头看了眼那敞开的奏折。   折子是升迁至内史之职的裴炎所写,极力反对武后立‘武氏七庙’,甚至将其与西汉吕后作比,影射‘外戚干政’。   裴炎这人有点意思,从前不得志时整日在武后面前摇唇鼓舌,排挤这个、谋害那个,河东裴氏一族基本被他害了个遍。待到受先帝遗言辅政,他一跃成为国之宰相,竟收起小人的嘴脸,摇身一变成了‘忠良’谏臣,满口仁义道德指点江山,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靠着拥戴武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过河拆桥之人向来没有好下场,何况他拆的还是武后的桥。   想起当年被裴炎谗言枉害的族人,裴敏心中冷笑,畅快人心,面上却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叹道:“臣愚钝,在长安城中抓抓贼鼠尚可,这等国家大事实在力不从心,光看上一眼都头疼万分,不敢妄议,还请天后圣裁!”   她进退有度,圆滑老练,从不留下任何僭越之把柄,武后嗤了声,将那折子一丢,提起朱砂笔道:“你啊,这点小聪明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裴敏瞥见案几上有一帛书,但凡遇见提及‘还政’‘清君侧’的折子,武后便会将写折子之人的名字写在帛书上,鲜红的一笔,像是刑场上即将淌出的鲜血。   她提笔写了个‘裴’,‘炎’落下一点,复又顿住,直到朱砂晕染了一大片鲜红,亦未曾将名字补全。   权衡片刻,武后终是将裴炎的名字划去,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沉沉问道:“敏儿年岁几何,快有二十五了罢?”   她猝然问及年龄,裴敏猜到她的意思,心中一咯噔,忙嘻嘻笑道:“臣今年二十有三,还年少着呢!”   武后道:“寻常宫人年满二十五便可出宫婚嫁,你若有意成家,武家儿郎任你择选。”   果真如此……   裴敏垂眼,仔细揣摩了措辞,方道:“天后所赐隆恩颇盛,臣,并非贪心之人。”   “你不愿?”武后极具压迫性的视线落在裴敏身上,仿佛能刺进她灵魂深处般,“是不愿做武氏妻,还是想同婉儿一般,以后妃才人的名号入主朝堂?”   裴敏直身叉手一礼,选了个折中的托词:“臣闲云野鹤惯了,只愿安守净莲司为天后分忧。后宅朝堂皆是束缚颇多,臣若成了妇人或才人,缚手缚脚,非得被那些规矩扎得浑身是血不可,倒不如孑然一身。”   武后闻言,似信非信,伸手虚扶起裴敏道:“你若真是‘孑然一身’,我反倒放心些。”   裴敏道:“臣的身心皆属于天后,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呢?”   武后一笑揭过,又吩咐了裴敏几桩不大不小的事,便放她出宫去了。   裴敏告退,直到出了殿门,她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方觉后背冷冰冰一片黏腻,不知何时冷汗浸透了内衫。   心事重重回了净莲司,正是午时,进门时撞见靳余提着一条草绳穿腮的大鲈鱼走过,兴冲冲问她想吃鱼羹还是鲈鱼脍。   白花花的烈日悬挂在头顶,蝉鸣拉锯似的冗长,裴敏心中疲乏,便道:“酷暑难耐,实在没心情吃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留一份在膳房待我午睡后再用。”   靳余见她神色恹恹,料想她怕冷怕热的毛病又犯了,‘噢’了声担忧道:“那,可要我去请师掌事?”   裴敏摆摆手,鬼魂似的往寝舍飘,倦懒道:“不必,房中常备有药,容我小憩片刻便好。”   回了寝舍,裴敏推门进去,一头扎在外间茶房的小榻上,又觉闷热,虽不耐地翻了个身,对着里间的屏风方向闭目养神。   正浑浑噩噩,忽觉阵阵凉风袭来,舒爽异常。她诧异睁眼,只见榻前不知何时坐了条人影,执扇为她扇风。   裴敏瞬间惊醒,挺身坐起,险些摔下榻喝道:“谁……”   “噤声,是我。”贺兰慎清冷低沉的嗓音传来,如清泉淌过,驱散夏日的燥热疲乏。   裴敏安静下来,望了眼门扉的方向,喘着气道:“你怎么会在这?不对,你如何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贺兰慎摇着扇,为她纳凉去热,淡然道:“半个时辰前便到了。因不想惹人注意,便从后院逾墙而入,一直藏在屏风后。”   裴敏震惊,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哭笑不得道:“你像个市井之徒一般翻墙进来?”   贺兰慎‘嗯’了声,约莫也觉得这样做太过荒唐失礼,便咽了咽嗓子岔开话题道:“你怎的如此疲乏?我站在屏风后,你竟丝毫不曾察觉,倒头就睡。若是进来的是贼子,该如何是好?”   “放心,我就是这儿最大的贼。”裴敏倾身按住贺兰慎的手,笑道,“净莲司内设有机关暗器,下次别翻墙了,当心伤着自己,有事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去找你。”   “无事,就是想见你。”贺兰慎一副禁欲清冷的模样,通透的眼眸却十分炙热,仿佛冰与火的矛盾交融,热辣辣地灼烧着,“茶楼一别,你又不理我了。”   裴敏顿觉冤枉,道:“奇怪,前天不是才见过你么?”   “前天城中夜乱,你见我乃是为了商讨公事。”长安街上匆匆一见,交接了犯人事务,她便匆匆而别,连句体己话都没顾得上说。   裴敏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歉疚道:“并非我疏远你,而是怕扯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上,又惹得彼此心中不快,不若少说少犯错。”   “敏儿,下次你若心中有想法,不论好坏能否都说给我听?像如今这般什么都不说,我心中更是难安。”贺兰慎道,“我年岁不及你大,经验不及你多,虽心悦于你却总不得要领,但万幸尚有上进之心,肯学肯做。我若做得不好或是出言不逊,你便告诉我,我会改。”   “你没有做得不好,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性和官职,已是十分了不起。那日茶楼你我观念争执,并非你做得不对或是我做得错误,‘成王败寇’的皇权纷争本就难分对错的。”   裴敏只觉十数日的阴郁都一扫而空,眼中明艳艳盛着笑意,柔软道:“你这些日子,就在想这事?”   “还想了许多。”说着,贺兰慎起身,从屏风后端出一只漆花食盒。   裴敏已闻到了香味,本没胃口的肚子顿时咕咕叫起,馋道:“有吃的?”   “上次路遇沙迦,他说你食欲不振。”贺兰慎揭开盖子,端出一碟碧绿可人的槐叶冷淘、一碗馨香扑鼻的麻油汤饼,又取出金乳酥、筷子等物,“以前在大慈恩寺时,每年苦夏都会吃些清爽开胃之物,既可饱腹,又能消暑。”   “真心,你还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都快忘了你是位驰骋疆场的猛将了!”裴敏深吸一口食物的馨香,满足道,“我原以为是酷暑难耐,所以才食不下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而是被你养刁了胃口。”   否则,为何一遇上他做的食物,便精神百倍、胃口大开了呢?   裴敏各样吃了一口,每一样都好吃得令人咋舌。   她含糊笑道:“别光看着我,你吃过了么?”   “嗯。”贺兰慎看着她大快朵颐,眉梢眼角皆是柔情,“我想了很久,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我并未与你相识,不知你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故而没有立场去质疑你的选择。你这一路走来,所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要做的不是给你施压,而是应站在你身边遮挡风雨,守住你的未来。”   顿了顿,他道:“敏儿,我想帮你……”   话音未落,裴敏伸手,将一颗奶香的金乳酥塞入他嘴中,止住了话语。   贺兰慎眨眨眼,神情略微疑惑。   “你想护着我,我又何尝不想护着你?不若这样,我们互相扶持、夫妻同心?”说着,裴敏夹着槐叶冷淘送入嘴中,咬着筷子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若真想帮我,不如等会儿陪我好好睡上一觉,什么烦恼都会忘了。”   金乳酥乃是牛乳所制,贺兰慎本不食荤腥,但见到裴敏期待含笑的眼神,他默默将金乳酥含化在唇齿间,颔首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3 01:58:37~2020-05-24 14: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子家的爱丽丝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八月中, 桂子飘香, 膏蟹肥美,朝中上下休沐一日。   暮色四合,裴敏难得换上了一袭朱红间色的襦裙,挽了髻,大喇喇往案几后一坐,支棱起一条腿道:“有什么消息, 赶紧念了。”   朱雀道了声‘是’, 展开簿子道:“天后有令, 千牛卫参军方守静屡进谗言,离间皇族, 按律当诛……让净莲司今夜动手, 秘密查处方家, 一个不留。”   裴敏叩着案几的手一顿,唉了声叹道:“我最讨厌,在月圆时打打杀杀了。”顿了顿,她吩咐道,“这事交给沙迦罢,告诉他晚些时候再去办差, 让方家多团圆会儿。”   “可是,若是走漏了风声……”   “走漏了便走漏了,他们能活,我们又不会死,有甚大不了?”   方守静为人耿直清廉, 一生唯一的错,便是站错了队。   只是稍稍转念,朱雀便明白了裴敏的意思,应承道:“属下明白了。还有上次您让司监堂盯紧中书令裴炎,不到一月便有了结果:裴相的外甥薛仲璋乃扬州反贼李敬业同党。”   “哦?难怪他最近在朝中底气颇足,原来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借天后宠信上位,又勾结乱党匡复李唐,两边都不知亏呢。”   想了想,裴敏道,“你去做两件事:其一,听闻李敬业在扬州建了匡复府,自称匡复大将军,想必发兵起义就在这几日了,务必盯紧他的动作;其二,天后与裴炎已心生嫌隙,只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且派人煽动长安百姓,大力夸赞裴炎有忠君护主之风,他那人向来爱面子,必当为了这‘忠君’二字而直言死谏,扶持天子得罪天后,到那时,便是他自寻死路……”   说到此,裴敏眉头一蹙,按住腕上的伤痕吸气。   “裴司使!”朱雀忙单膝跪地,关切道,“旧伤又疼了?”   “没事,想起了当年往事而已。”裴敏吐出一口浊气,将当年家人相继惨死的画面逐出脑海,竭力维持心境的平稳道,“还有何事?”   朱雀这会儿合上簿子,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口吻,恭敬且诚心道:“中秋佳节,属下们备了瓜果美酒,邀裴司使一同宴饮。”   裴敏愣了愣神,拉长语调哼笑道:“一定又是沙迦的主意,对否?那个不学无术的波斯人,正事儿不干,整日就想着饮酒作乐。”   “自天后掌权,长安局势水深火热,属下们见裴司使日夜操劳奔波,心中不忍,便想趁此机会让您放松些。”说到这,朱雀有些尴尬地瞄了眼裴敏的穿着,“裴司使今日做女儿打扮,可是要见贺兰大人?不如,属下去将他请过来一起过节?”   “不必了,忙碌了这么久,今夜我想清静些过。”裴敏端起茶盏润嗓,起身抻了个懒腰道,“瓜果美酒你们自个儿享用罢,再让李静虚给吏员发些小钱助兴,可别白准备了这一场。”   说罢,裴敏取了帷幔遮面,推门走入华灯初上的黯淡暮色中。   裴敏特地没有提前知会贺兰慎,伴着宵禁前的暮鼓声去了永乐里。到了贺兰慎宅邸前,裴敏抬手叩响门扉,不稍片刻,一位老者沙哑的嗓音响起,连声道:“来了来了,贵客稍等!”   提灯开门的依旧是上次登门时见到的那位老伯,听说是贺兰慎父亲身边幸存下来的老兵,无妻无子,留在贺兰慎府上做管事的。   见到裴敏,老伯大为惊讶道:“裴司使?我家少将军不是去找您了么,您怎会来此?”   未料如此,裴敏也怔住了,问道:“他何时出门的?”   老伯道:“一刻钟前,想来你们在路上错过了。”   裴敏欲回去找他,然而仔细想想,贺兰慎去净莲司寻不见她,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府邸,遂负手笑道:“既是如此,我可否去屋里等他归来?”   “理应如此,您请进!”老伯开门,将裴敏请进门去。   裴敏在书房摆弄贺兰慎的木鱼,敲了敲,又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响。借着烛火的亮光等了约莫两刻钟,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玩性大发,悄声躲在门扉后,继而门被打开,贺兰慎在屋内巡视一圈,呼吸不稳道:“敏儿?”   裴敏欲从身后偷袭他,谁料还未动手,地上的影子便出卖了她的存在。贺兰慎猛地回身,一手攥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裴敏简直不能呼吸,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我投降我投降,快放开我,要憋死啦!”   贺兰慎应是快步奔来房中的,鼻尖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汗。似乎和裴敏在一起后,他的冷傲矜持全都化作泡影,只余下一腔青涩真挚的热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松开裴敏道:“我去净莲司找你,却听说你来了我的府上……”   “你不是总说我不够粘人,冷落你么?今日休沐,便想与你一起过节。”裴敏顺手给他拭去鼻尖上的热汗,“谁料我们心意相通,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贺兰慎露出一个内敛的笑,眼中盛着她的笑,藏着烛光的暖,低声问:“敏儿可曾用过晚膳?”   “等着和你一块儿吃呢。”裴敏揽着他的腰道。   贺兰慎垂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嘴角笑意扩散,抱了她许久才依依不舍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裴敏只想与贺兰慎多相处会儿,故而并未提什么山珍海味的要求,简单报了几个小菜的名字,便与贺兰慎一同在院中饮酒赏月。   案几上摆了只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一碟填馅蜜藕,一碗荷叶鱼脍汤,蟹黄馄饨佐圆饼,还有对月相酌的两人。   贺兰慎夹了一块蜜藕放至裴敏碗中,低声道:“莫空腹饮酒,伤胃。以前我的母亲最爱填馅蜜藕,这手艺还是她教会我的。”   裴敏眼角一抹桃红,眼中像是盛着月的波纹,执着筷子道:“我很少听你提及爷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家父甚为威严,但待人宽宏;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但在我十岁那年就因弱症过世了……”贺兰慎斟了杯酒饮下,垂眸道,“九年前家父受命诈降潜入敌营,却因英国公瞒报实情而背负叛国之罪,贺兰家几乎倾巢覆灭,宗祠中父母祖宗的画像亦被烧毁,我都不太记得她是何模样了。”   “有时候,忘记远比记得好。”裴敏将蜜藕送入嘴中,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往传来,“我阿爷是个强硬的男子,总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不服,偏要耍枪弄棒习武,对针织女红嗤之以鼻。他常骂我,责罚我,说我处处都不如我的兄长裴虔,那时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见我生性桀骜轻浮,便故意出言激我前行。”   裴敏与贺兰慎碰了碰杯,短促一笑:“我那时太年轻了,看不懂这些,待到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李敬业和裴炎为何要害你父兄?”贺兰慎思索许久,终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裴敏想了想,哼道:“李敬业与我父亲结过怨,裴炎么,不知道……大概是嫉妒罢,同是河东裴氏,他永远被我父亲踩在脚下。”   “我听闻扬州将有大动作,你若想扳倒李敬业,须小心他身边一名幕僚。”见裴敏投来疑惑的目光,贺兰慎道,“骆宾王。”   裴敏说:“有所耳闻。”   贺兰慎道:“此人虽倨傲古板,却极具才学。我有幸读过他的诗文,颇有风云之气,可惜……”   裴敏道:“放心,即便李敬业兵败,天后也不会杀骆宾王的,以免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好了,良辰美景,不谈这些了。”贺兰慎喝了几杯,眼中已有了一丝醉意,越发迷离缱绻,直勾勾望着她道,“今夜留宿,可好?”   裴敏眯了眯眼,戏谑道:“坏和尚,你想做甚?”   贺兰慎耳尖一红,扭过头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眼角的一点朱砂小痣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勾人,喑哑道,“圆月在天,你我也应团圆。”   裴敏没法拒绝他。   窗纸上映着两道亲吻的影子,夜里两个人都有些燥热,险些干柴烈火烧起来,但弄到一半裴敏实在醉酒头疼,贺兰慎给她煮了半夜的醒酒汤才睡下。这么一折腾,火也灭得差不多了。   九月,李敬业于扬州起义,拥戴废太子李贤回朝即位。   裴敏揣着新搜罗的情报入宫,刚到大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哐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大明宫殿内,武后怒不可遏,将一茶盏砸在地上,指着下方战战兢兢的中书大臣道:“李贤不是在巴州自尽了么?叛军拥戴的那个,又是哪里来的李贤!?”   中书大臣唯恐丢了小命,无言辩驳,只能颤巍巍顿首道:“皇太后息怒!”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反了!我奉先帝遗命辅佐朝政,名正言顺,自问治国才能远超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们到底在厌恶什么?因为我不姓李,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武后蛾眉倒竖,愈发威严不可侵犯。她瞥见殿外候着的裴敏,拂袖道,“都退下,限三日内推举一名能将南下伐贼!若逾期未果,便用尔等的鲜血祭旗!”   大臣们求之不得,擦擦冷汗仓皇拜退。   上官氏瞧准时机,将裴敏请进殿中。   “天后勿要动怒,以免伤了身子。”裴敏行礼,奉上密折道,“臣已查清楚了,反贼李敬业拥戴的那位,并非真正的废太子,而是一位与废太子长得酷似的人,不过假借其名声笼络人心罢了。”   武后舒了口气,接过密折看完,神容恢复平静道:“那些朝臣,十个都比不上你一个。”   “天后谬赞。”眼眸一转,裴敏起身站立,笑道,“天后威名远扬,但若光靠铁血手腕教化天下,怕是难以服众。臣有一个法子,可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拥戴天后……”   经过一番附耳低言,武后转怒为喜,笑道:“你这丫头,平日懒散惫赖,近来却如此主动为我出谋划策,实在反常。不过你替我解决了难题,我心情亦佳,准你提一个要求,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现在显然不是提及那事的最佳时机,裴敏便含糊其词,一笑揭过道:“如今局势未明,臣不敢贪心。待将来太平稳定,臣再提也不迟。”   武后很满意,赏了些钱银,让她下去领赏。   出了大殿,在庭前与一人擦肩而过。   阴云密布,秋风乍起,来俊臣朝裴敏离去的方向拱手,森森笑道:“裴司使,留步。”   裴敏目不斜视,负着手晃晃悠悠行走,权当他不存在。   来俊臣也不急,眯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直身道:“二十年前,梁王李忠意图谋反,坐罪赐死,时年二十二岁。但世人不知,梁王身死时身边有一名宠婢有孕,据说在故友的帮助下逃往河东,不久诞下一女,取名李婵……”   裴敏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她眸中盛着阴凉的笑意,回首悠然道:“哪只狗在我身后狂吠?能说点人话么?”   “很不巧,李忠遗孤与裴司使府上的面具女孩重名呢!若是天后知道了,大概又会震怒罢!”来俊臣站在阶前,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咧唇一笑,“不知裴司使可有兴趣与小人做个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4 14:09:31~2020-05-25 01:5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骨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麟德二年, 九月秋,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阿爷带回来一个孩子。   那年,裴敏才四岁余。当高大威严的父亲摘下滴水的箬笠,解下油布斗篷,从怀中抱出一个熟睡的女婴时,她好奇地踮起脚去看, 伸手戳了戳女婴粉红的脸颊, 对裴虔笑道:“咦, 小娃娃?裴虔你看,她好像糕点铺里卖的桃花糯米团子。”   “不对!”同样踮着脚尖的裴虔反驳道, “像是滑嫩嫩的奶冻, 闻起来, 还有一股奶香味儿呢!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裴虔是个不安分的混世魔王,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吸着口水作势要咬。然而下一刻,一双葇荑素手伸来,抱走了那个惊醒啼哭的婴儿。   “这便是梁王的遗腹子?多大了?”阿娘文氏轻晃着襁褓中的婴儿,口中呜呜哄道。   阿爷将一块从衣裳内衬上撕下来的布条递给妻子, 是一封以鲜血匆匆写就的遗书,上有简单的托孤之言,还有孩子的生辰八字。   麟德二年七月初出生,才三个月大。   “可怜见的,还未断奶呢, 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忆及往日交情,阿娘叹道,“梁王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万幸上头并不知锦娘有孕,这才得幸保下一条血脉。”   “锦娘过世了。”阿爷下巴上还滴着水,眼睛像是浸透了雨水的墨,深沉幽暗,“孕期颠沛流离,四处奔逃,生下孩子后便不太行了。”   秋雨淅沥,大门紧闭,裴府屋内陷入冗长的沉寂。   裴虔拿着一把木剑满屋子乱跑,裴敏仰首看着阿娘姣好的容颜,不知为何竟品尝到了些许悲伤的意味。   那孩子止了哭啼,挥舞两只握成小拳的肉手,在阿娘怀中咿咿呀呀地呓语着。   “裴郎想收养这孩子?”阿娘语气温和,仿佛怀中抱着的并非一个罪臣之女,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私藏谋逆皇子的子嗣乃是死罪,阿爷看了那孩子片刻,长叹一声道:“裴氏一族乃江湖草莽立业,每每出入长安,唯梁王以上宾之礼相待,知遇之恩……”   “那便留下罢,万幸圣上和武皇后尚且不知这孩子的存在。”阿娘柔声打断阿爷的话,神情依旧安宁静谧,仿若暴风雨中一株坚忍的莲,轻声道,“我已命人去寻奶娘,今夜雨大,也不知能否寻到。”   “夫人……”   “裴郎不必多言,妾身懂得。”   说罢,阿娘蹲身唤一对双生儿女过来,将那粉嫩嫩的婴儿抱给他们看,温柔笑道:“阿虔,敏儿,她叫李婵,以后便是你们的妹妹了。”   裴敏将李婵的身份藏得极好,即便当年丁丑之战,李敬业、柴骏联合裴炎诬陷裴家拥兵自立,裴敏也没有动过要交出李婵的念头。当年的血书已毁,故而司中除了王止、朱雀这两名心腹老部众及贺兰慎外,并没有其他外人知晓李婵的来历……   而这三人,恰是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   来俊臣兴许猜到了什么,在诈她。   裴敏轻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不急不缓道:“来大人,俗言道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还记得上次你诬陷我与东宫密谋时,是何下场么?当前朝局水深火热,天后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扬州乱党,你却试图用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皇子来给我扣罪名,窝里反断天后的臂膀,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来俊臣笑容一僵,眯着一只狭长的眼打量裴敏,试图从她脸上窥探出一丝破绽。   “裴司使无须避重就轻,我既是敢斗胆来找你,李婵之事则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梁王府上下尽数伏诛,唯有一宠婢出逃,据说那婢子很是承宠哪!她一个弱女子仓皇奔逃,一路上留下不少痕迹,却在河东裴氏的地界消失匿迹,其中内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裴家善后工作虽仔细,但终究会有几条漏网之鱼,裴司使确定赌得起?”   来俊臣犹不死心,凉飕飕笑道,“小人知晓裴司使在追查裴相外甥与扬州乱党交好之事,特请裴司使高抬贵手,李婵是梁王遗孤之事,我也当做不知道。”   “你既自称‘小人’,哪来的脸与我做交易?何况要是真有证据,你早就呈报天后了,还用等到现在?”落叶潇潇,裴敏不怒反笑,尽情地嘲弄来俊臣的不知死活,“奉劝来大人收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老老实实离裴相远些,而不是蚍蜉撼树、引火自焚。”   裴敏的言辞滴水不漏,来俊臣的计谋全被拆穿,面色越发僵白。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握拳半晌,只得冷冷行礼道:“小人,多谢裴司使教导。”   “‘人心不足蛇吞象’,善于用刀者,必将死于刀刃之下。来大人可要当心了!”裴敏轻嗤一声,翻着白眼负手离去。   来俊臣望着她恣睢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样不驯狡黠的女人,这样张扬刺目的色彩,唯有大唐才能看见。   等着罢,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她从天上拽下来,狠狠踏入泥中碾碎。   九月底,长安骚乱四起。   先是有人将‘先太子李贤未死’的谣言四处传播,大力宣扬李贤即位方为正统,扬州匡复府起义军乃是顺应天命诛杀篡权妖后,一呼百应。   武后闻言震怒,褫夺李敬业‘李’姓,改名徐敬业,又命净莲司协助羽林军于五日内抓捕扬州起义军细作,将长安的谣言祸端扼杀在苗头上。   这无疑是项苦差。   寅时,寒风萧瑟,像是要灭尽长安阑珊的灯火般。市坊间大门紧闭,唯有纷乱的脚步声激起深巷一阵又一阵的犬吠。   几点马灯昏暗,裴敏面色莹白,唇红若血,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坐于马背上,手捏着缰绳望着前方逃窜的几名疑犯。   疑犯甚为狡猾,且对长安地势极为熟悉,沙迦带领小队紧紧追着,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们。   这一场追捕已经闹了大半夜了,眼见着疑犯们四散开来,跃下墙头朝西市方向逃去,裴敏以马背抵了抵胀痛的太阳穴,一扬马鞭喝道:“方信号让南衙禁军死守坊门,其余人等随我从北包抄!”   “是!”朱雀让手下令官燃放烟花信号,自己则率人紧紧跟着裴敏。   夜,黑得能吃人,快马加鞭,寒风刀子般吹刮着脸庞。裴敏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到西市北街,果见那条漏网之鱼狂奔而来。   疑犯反应极快,见前方被堵,急忙刹住步伐,踩着墙边的杂物攀爬而上,逾墙翻入了怀远坊。   裴敏目光一寒,捏着缰绳调转马头,朝怀远坊坊门一路狂奔。   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听到马蹄声,忙从卫所中探出脑袋,挥舞手中的长戟喝令她禁行,道:“宵禁期间,坊门关闭,禁止通行!”   裴敏懒得废话,亮出手中腰牌道:“净莲司奉天后之名捉拿乱党,谁敢阻拦!”   闻言,金吾卫匆匆搬开路障,打开城门,裴敏马不停蹄,率着朱雀等人径直冲入坊间。   坊间民居混杂,若是疑犯混入百姓家中,便如滴水汇入大海,更加难查!裴敏正焦虑,却忽见前方一声惨叫,继而是马蹄的嘶鸣声传来。   前方有人……是敌是友?   裴敏匆匆勒马,只见狭长的坊间小道上,疑犯被五花大绑,痛苦地瘫倒在地上哀嚎。而一旁,一条修长的身影伫立,伸手安抚躁动受惊的马儿。   “何人在此?!”朱雀举着灯一声低喝,净莲司吏员纷纷拔剑。   对面的那人一把拎起地上的疑犯,推搡被绳索缚住双手的疑犯前行……裴敏眯了眯眼,只觉得那疑犯手上缚猪蹄的绳结颇为熟悉。   果不其然,马灯于风中摇曳,阴影渐渐褪去,贺兰慎英俊清冷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   “贺兰大人?”   “是贺兰大人抓住了犯人!”   吏员们纷纷回剑入鞘,放松戒备欣喜起来。裴敏亦是伏在马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令净莲司头疼了一晚上的劲敌,竟然被贺兰慎一人轻轻松松制服了……她的真心就是这般厉害!   “人抓到了。”贺兰慎将瞪眼不服的疑犯推向前,望着裴敏的眼睛道。   那样干净的眼神,带着内敛的温柔和邀功似的年轻意气,若非下属们都在,裴敏真想捏着他的下巴赏赐一个缱绻的热吻。   “多谢,真是帮大忙了!”满身疲惫扫尽,她笑吟吟道。   贺兰慎张嘴,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沙迦领着狄彪及数人从墙头跃下,大喝道:“哪里跑……咦,裴司使?贺兰大人?”   “等你赶来,疑犯早跑了。”裴敏朝被按在地上的疑犯抬抬下颌,“多亏少将军在,助我擒住此贼。”   沙迦挠了挠后脑勺,嘟囔道:“我都三天没有歇息好啦,体力不济,否则怎会抓不到他……”   “其他几个呢?”裴敏问。   “抓住了,已让人押回净莲司。”沙迦道。   “送去羽林营牢狱,净莲司做的已经够多了,审问犯人之事就交给他们代劳罢。”安排好一切,裴敏这才望向贺兰慎,张扬冷冽的眸子情不自禁柔和下来,以马鞭抵了抵下巴道,“你们先回去复命,我还有些公事要与少将军商量。”   “哦~公~事~”沙迦刻意拉长语调,朱雀则是强忍着笑意,一张脸绷得几乎抽筋。   打趣归打趣,下属们也不敢打搅二人,押着疑犯匆匆撤离。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直到裴敏迎风连连咳嗽两声。   “冷吗?”贺兰慎忙问。   “不冷,呛着风了。”裴敏清了清嗓子,趴在马背上,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与贺兰慎交谈,“你怎么在这?”   贺兰慎让她坐稳些,当心跌下来,这才低声道:“夜间巡守宫城,归来时听见这边有动静,知晓你率净莲司追捕乱党,便来帮帮忙。”   裴敏了然:“哦,担心我。”   “回永乐里歇息,可好?”贺兰慎坦然接受裴敏的调戏,并发出邀请。   裴敏弯着眼睛道:“好啊,正巧你家近。”   到了永乐里的贺兰府邸,裴敏故意偷懒,借口身子疲乏让贺兰慎抱自己下马。贺兰慎依言照做,裴敏却在他怀中极不老实,一双手在他的腰际盘桓,而后下移,在贺兰慎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手感极佳。   贺兰慎哪里受过这种戏弄?当即身形一僵,耳尖绯红,抱着裴敏的手紧了紧,方艰涩喑哑道:“……敏儿,别闹。” 第61章   贺兰府上西厢房是专门为裴敏准备的, 布置了暖香软塌, 室内如春。   梳洗完上榻已是平旦晦昧,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声。裴敏打了个哈欠翻身,勾住贺兰慎的手道:“今日还要去宫中朝会当值么?”   她大概是忙糊涂了,贺兰慎轻轻握着她的指尖,温声道:“今日休沐,不当值。”   裴敏这才想起今天是月初, 朝中例行十日一休, “噢”了声道:“正巧我也想偷一天懒儿, 留下来一起睡,可好?”   贺兰慎从塞北归来已有十个月, 但两人各自事忙, 同榻而眠的机会屈指可数。贺兰慎很是心动, 可见到裴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有些不忍,唯恐自己定力不够会做出影响她睡眠的事……   正迟疑着,裴敏却是主动往床榻里边让了让,拍了拍身侧的被褥道:“上来罢。”   她闭目的样子像是敛了爪牙的猫,贺兰慎没舍得拒绝, 起身吹了灯,这才解下腰带和衣袍,穿着单薄的里衣轻轻撩开被子,仰面躺上。   刚挨上枕头,裴敏便在被中拱了拱, 手脚自动缠上贺兰慎的身子,汲取暖意。贺兰慎一怔,而后放松了身子,侧身调整好角度,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一夜安睡到天亮。   裴敏是被饿醒的。   醒来时已天色大亮,不知时辰几何。她睁开眼打量着陌生的帐顶,好半晌混沌的思绪才渐渐清明,下意识摸了摸身侧,被褥冰冷,贺兰慎显然已是下榻多时了。   裴敏记得他说过今日休沐的,难得能心无旁骛地相处一日,着实不该将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定了定神,裴敏抻了个懒腰,刚披衣下榻,便见贺兰慎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洗漱用的棉布和铜盆,盆中热气弥漫,轻声道:“醒了?”   裴敏打着哈欠,坐在榻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饿么?”贺兰慎将浸湿的帕子拧干,给裴敏擦脸,又将漱口的茶水递给她。   “饿。”裴敏接过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咕噜咕噜吐在盏中,笑道,“你堂堂正五品的武将,倒服侍起我来了!真心,你说我和你在一起久了,会不会被你宠成残废?”   贺兰慎嘴角极淡地扬起,将她洗漱完的用具一一清理归类,如同一座翻涌着岩浆的冰山,清冷的外表难掩内心的炽热爱意。   他道:“你素来不安分,废不了。”   裴敏好笑道:“我何时不安分了?自从有了你,我都不曾睁眼看别的男子一眼……”   贺兰慎总算露了点笑意,但很快收敛,恢复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端着一碗姜茶试了试温度,递给裴敏道:“入睡时听见你夜咳,恐染风寒,喝碗姜茶驱寒。”   裴敏接过姜茶啜了口,淡褐色的茶汤甘甜微辣,温度适宜,大概是放了红糖的缘故,味道并不难喝,遂仰首一饮而尽。   贺兰慎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嘴角的茶渍,垂眼低声道:“床头给你备了新衣裳……我凭记忆估摸着请人裁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敏儿将就着穿,莫要着了寒。等午膳做好了,我再来叫你。”   裴敏扭头望去,果见榻边叠放得齐整的翻领窄袖胡服,嫣红的颜色,配上雪貂皮的披风,是她日常最喜欢的着装风格。   见贺兰慎起身欲走,裴敏伸指勾住了他的腰带。   贺兰慎疑惑回头,裴敏眼神慵懒,恶从胆边生,笑得像个引诱谪仙坠凡的妖精,“既是你亲自准备的衣服,当然要亲眼看着我穿上,方知合不合身啦!”   说罢,她也不回避,站起来就开始解衣裳。   她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长两岁,便装作一副个中老手的模样来撩拨他。   贺兰慎脸上一热,忙转过身背对着她,克制住不看不想,可身后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却止不住钻入耳中,一点点消磨他的理智,偏生裴敏还在取笑道:“夜里也曾亲吻抚慰,还这般害羞?”   贺兰慎收敛心神,良久才道:“我们还不曾定亲,不曾成婚……”   但凡是定了亲有了名分,他也不会这般忍着,舍不得触碰底线。   不等裴敏穿戴整齐,贺兰慎深吸一口气平复燥热,端起洗漱用具道:“我去做饭。”   说罢清了清过于喑哑的嗓子,快步走出门去,反应青涩得可爱。   午膳温馨简单,做的都是裴敏平日爱吃的菜式。自从贺兰慎离开净莲司,两人鲜少有机会同席用膳了。   贺兰慎夹了几筷子脍羊肉给裴敏,道:“肉食是专为你做的,暖身,多吃些。”   裴敏忙道:“够了够了,吃不下这么多的。你也吃,来,吃这个豆腐!”   贺兰慎做事细致,照顾起人来了亦是周全无比,每每和他在一起,裴敏都能尝到久违的家之温暖……和他过一辈子,似乎是件值得期待的美事。   一顿饭你夹菜我劝酒,慢慢吃着饮着,颇有岁月静好的乐趣。   只可惜还未静上两刻钟,就被一阵叩门声打破。   管事的老伯蹒跚而来,立于厅外通传道:“少将军,裴司使,外头有客求见,自称是净莲司的朱雀。”   裴敏夹菜的手一顿,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对上贺兰慎欲言又止的眼神,裴敏思绪一转,将羊肉送入嘴中,挥手道:“让他回去罢,我没空见。”   “请朱雀执事进来。”贺兰慎淡然打断她,吩咐管家道。   裴敏有些歉意:“贺兰真心,说好了今日休息,不论公事的,让他来作甚?”   贺兰慎依旧美颜平静,看不出喜怒,只道:“无妨。不是急事,他也不会来寻你。”   不稍片刻,朱雀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刚毅脸庞,低声朝裴敏和贺兰慎行礼:“裴司使,贺兰大人!”   “他们知道我正与小郎君花前月下,皆不敢来打扰我,唯有你这个憨货不晓得变通。”裴敏哂笑一声,搁下筷子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朱雀递上一封密笺并一个绑在鸽子腿上传信的小竹筒,恭敬道:“司监堂今日截取裴相府上信鸽一只,得知他已与扬州叛军勾结。”   裴敏接过密笺展开一瞧,上面是一首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①。   再取出竹筒中的回信一瞧,上面只有裴炎亲笔所写的回信二字:青鹅②。   朱雀道:“裴炎答复叛党的密信中的‘青鹅’二字,似为暗语,属下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唯恐贻误时机,故而冒昧前来请示裴司使。”   裴敏盯着那‘青鹅’二字半晌,忽的展颜一笑,将这些证据折好揣入怀中,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裴炎要反么!我们暗中盯梢许久,不就为了这一天?传令下去,司中上下封锁消息,勿要打草惊蛇,我自有办法……还有,你回去时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你来了这儿。”   朱雀道了声‘喏’,不再叨扰,戴上箬笠遮面,匆匆离去。   “可要我帮忙?”待朱雀走后,贺兰慎方问道。   裴敏风轻云淡,游刃有余道:“不必,你继续给我留意阿史那骨笃禄那边的动静即可。”   这么一闹,饭也没心情吃了。贺兰慎见裴敏不再动筷,沉吟片刻,终是断续问道:“敏儿是否……要回净莲司了?”   他望着她,眼中有隐忍的失落,裴敏心一软,下意识笑问道:“永乐里,可有什么好玩之处?”   话题跳跃太大,贺兰慎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裴敏探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这才未时呢,说好的要同你休假一日,可不许爽约!”   贺兰慎眼中掠过一抹亮光,隐忍的失落又化作浅浅的温柔,忙道:“好,我带你去。”   他们就如同一对普通情人般漫无目的地走过永乐里繁华的大街,听茶肆里的话本戏,逛城中最大的金石玉器店,看文人士子题写在酒肆墙壁上的诗作……到了日暮黄昏之时,他们一同登上了坊间最高的揽月楼。   快宵禁了,楼上旅客极少,贺兰慎领着裴敏穿过小厅入了回廊,将身后的朱门雕窗一关,隔出一块静谧无人的小天地来。   暮色低垂,孤鸿从头顶掠过,万里长安盛景,尽收眼底。   裴敏将帷帽垂下的面纱撩至耳畔,露出一张明艳的脸来,视线从楼下蝼蚁般的人群处扫过,望向远处的城墙和巍峨耸立的大明宫。   “还在想那封私通乱党的密信?”贺兰慎负手而立,迎着猎猎的北风问道。   裴敏收回思绪,笑了声:“没有。我在想,你白天所说的那句话。”   贺兰慎疑惑:“何话?”   “你说的,我们还不曾定亲,不曾成婚……”裴敏道,“仔细想想,的确是我疏忽了。这段感情中,总是你付出得多些,细致些。”   “感情又不是做生意,喜欢便是喜欢,哪有什么多少之分?”贺兰慎并不赞同裴敏的想法,沉默片刻,又轻声解释道,“我并非在抱怨……”   “我知道。”裴敏朝他笑笑。   落日完全地没入山峦,绚丽的晚霞渐渐晦暗,长安万家灯火相继点燃,慢慢地,汇成一片蜿蜒璀璨的光河。   朔风袭来,裴敏却觉察不到丝毫的凉意。她站在揽月楼的廊下,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侧首凝望着身侧的俊美青年,眼中有什么情绪恣意流淌,决堤而出:“真心,我们定亲罢。”   贺兰慎似乎被她的提议惊到了,有些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他的眼中仿佛汇着长安的灯火,灼灼道:“何时?何地?”   “此时,此地。”裴敏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爽朗道,“你我皆无父无母,何不免了那些三书六礼的繁文缛节,以天为聘,地为媒,缔两姓姻缘,定白头之约,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贺兰慎淡色的唇动了动,喉结滑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面容沉静,眼中却燃着火,像是要将彼此灼烧,抬起的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抚向裴敏乌黑工整的鬓发。   “我孑然一身,满身恶名,实在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唯剩一颗真心……”裴敏靠近,抵着他的鼻尖道,“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唔!”   贺兰慎身体力行地堵住了她的话。   晦暗的天色中,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唇上熟悉的刺痛,掠夺沉沦,纠缠的影子打在窗纸上,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敏儿,我们回家……”贺兰慎紧紧拥着她,将她抵在雕栏的阴影处,在她耳畔发出喑哑而又撩人的邀请,“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拿反剧本的男女主(#^.^#)   PS:①②都出自唐笔记轶事,并非正史记载。   感谢在2020-05-27 00:03:44~2020-05-28 01:3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卿南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贺兰慎素来淡泊勤俭, 房中只燃了一盏烛台, 并无净莲司中那般灯火通明的盛况。而此时此刻,昏暗的光线映在他幽邃的眼中,有着摄人心魂的缠绵缱绻。   拔下束发的簪子,三千青丝垂下,裴敏将斗篷解下一丢,按着贺兰慎的肩将他轻轻推至榻上坐下, 而后欺身跪在榻沿, 俯身望着他的眼睛, 潋滟的眼波弯成月牙潭,绕着他而后垂下的发丝道:“紧张?”   贺兰慎没有回答, 只是伸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撩至耳后, 露出她明艳勾人的脸来, 而后虔诚地吻了吻她的眉眼和鼻尖。   裴敏极轻地笑了声,勾着贺兰慎的蹀躞带,像个急色的登徒子,一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无。直到被他反手压住,两人间位置顷刻对换,她才露出些许茫然的局促来。   她一向如此, 善于撩拨别人,却经不起撩拨。   烛影摇曳,一室暖香如春。温润的黑色佛珠随着纯白的里衣坠落榻沿,裴敏看到了贺兰慎左胸处暗色的印记。   是刺青,纹的是一朵两寸长宽的莲花, 就在心口的位置,覆盖住了去年留下的箭伤。   裴敏‘咦’了声,指尖一点点碾过那朵妖冶而又圣洁的刺青,惊讶道:“这东西何时留下的?上次见你时都还没有。”   可上次见他宽衣解带,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五月,茶楼别后,我便让匠人纹了这个。”说到这,贺兰慎握着她的手盖在心口处,遮住那朵莲花,问道,“难看吗?”   那朵暗青色的莲花在裴敏掌心下温柔绽放,感受着贺兰慎急促有力的心脏鼓动,裴敏诚实道:“好看是好看的,只是我不曾想你会这般离经叛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刺青者多为不良人,怎么想都不是一个饱受佛门熏染之人会去做的事。   “刺的是佛莲?”她问。   未料贺兰慎摇了摇头,俊朗矫健的身上镀着一层温润的金粉,沉吟片刻方垂眸道:“我本想刺的是个‘敏’字。”   “……敏?”   “不错,你的名。但转念一想,日后军营生活多有不便,若被人瞧见,再联想起你我的旧情,恐节外生枝惹来麻烦,故而作罢,只刺了一朵莲。”   顿了顿,他轻而低哑地补充:“净莲司的莲。”   裴敏心中一震,酥酥麻麻的,恍然间明白了一切。   难怪方才见这朵莲花花瓣舒展,开得过于猖狂恣意,毫无君子之态,原来竟是以净莲司的‘紫金莲纹’为蓝本。净莲司的图腾,便是两手花臂的狄彪也未曾将其纹在身上,贺兰慎却将它纹在心口的位置,纹在象征荣誉的伤疤上……   大概是上次茶楼两人意见相左,起了争执,他思绪难安,便偷偷将她的图腾,纹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那之后的几次同榻,要么和衣而睡,要么天黑无灯,裴敏都不曾发现他身上多出的印记。   他曾是那般端庄克己的少年,却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疯狂。   裴敏的指尖从他心口的刺青上拂过,缓缓上移,攀住他的脖子下压,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炙热的呼吸交缠,眸中燃起烈焰的温度。   凄寒的夜风叩着门扉,发出呜呜的声响。裴敏的秀发铺了满床,鼻根酸涩,好半晌才压下喉间的哽塞,明媚一笑:“阿慎既是将我的图腾纹在了心口上,礼尚往来,你也给我留个烙印罢。”   她说:“在我的身上,里里外外。”   贺兰慎仿佛听到了理智吧嗒一声断弦的声音。   “你会后悔吗?”贺兰慎拥着她低低地问。   锦被松软,裴敏强撑着‘年长者’的自尊,大言不惭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这些?若是不会,便躺平让我来。”   贺兰慎凝望着她,眼中是星火燎原,是波涛暗涌,是此时此夜流转的浩瀚星河。   很快,裴敏便尝到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代价。   年轻人缺乏经历,却并不缺乏精力。犹如被禁锢了二十一年的饥饿野兽出笼,毫不留情地将猎物生拆入腹。   疼是真疼,爱是真爱。   裴敏累极而眠,感觉自己才刚合眼不久,就隐隐听到了鸡鸣三唱和卯时的钟声。   裴敏强迫自己从安逸中清醒,朦朦胧胧睁开眼,正巧对上贺兰慎漂亮通透的眼眸,眼尾的一点朱砂痣隐约可现,与他心口处的莲花相得益彰,摄人心魄。   他的眼睛那般干净,一点疲惫也无,透着深沉的爱意和满足,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问道:“可以再留一天么?”   年轻的嗓音,清朗撩人。   裴敏心弦一动,老树开花,终于能理解为何会有君王举全国之力只为求美人一笑了。   “我已休息了一天,不能再耽搁正事了。”裴敏想笑得洒脱些,但着实笑不出来,浑身酸痛得像是拆卸重组过一般,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坐起,嘶嘶叹道,“何况若再留一日,我非得把小命交代在你手里不可。”   贺兰慎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想要替她揉捏,又不知从何下手,皱眉低声道:“不舒服么?”   头一遭嘛,一个纸上谈兵,一个年轻气盛,难免会受罪些。   裴敏看到了贺兰慎眼中的自责和担忧,调笑他破瓜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改成故作轻松的一句:“还成,缓缓就好。”   贺兰慎依旧自责,闷声道:“若我做得不好,你便告诉我。”   “你做得很好,再没有更好的了!到底年轻些,想我裴敏纵横长安这些年,几时被人这样压制过?”裴敏点头赞许,却因牵扯到了酸痛的肌肉而直吸气,艰难拿起散在榻边的衣物,“只是下次注意些,莫留下痕迹,否则本司使无颜见人。”   贺兰慎耳廓绯红,热度一路从脸上烧到了眼中,晦暗一片。他极轻且哑地“嗯”了声,穿着单薄的里衣坐起,帮着行动不便的裴敏穿戴衣物。   好在如今是冬日,可用三角巾和貂毛领子遮住脖子,堪堪挽回些许颜面。   贺兰慎给她备了暖粥和蒸饼,用过朝食,身上才恢复些许力气。   天色微明,檐上满是霜气,贺兰慎特意备了马车送裴敏回净莲司,一路上观摩着她的神色,目光温柔而专注。马车摇晃,他的声音却很稳,问道:“敏儿,你可否有心事?”   裴敏回神,缓慢一笑:“没有。为何这么问?”   “从昨天开始,你便有些走神。且定亲之事提得如此仓促,总教人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说起这个,贺兰慎神情更认真了些,坐直身子道,“昨夜,终归是我不对,这种事原本该成亲之后才做的……”   裴敏忍不住扑哧一笑:“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我又不曾怪你?何况,我也是很尽兴的。”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即便敏儿不在意繁文缛节,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贺兰慎拥住她,在她耳畔烙下一个承诺,“我会补偿你,做你名正言顺的丈夫。”   裴敏喜欢他认真的样子,心中被填得满满当当,不正经道:“好罢,只是下次洞房花烛时要记得温柔些,别再跟见着肉的狼崽子一样冒失了。”   马车在拐角处停下,裴敏坚持自己独自下了车,站在街角环顾一眼,这才望着贺兰慎笑道:“我走了,这几日忙,兴许不能见你。”   贺兰慎颔首,很是沉静听话的模样,“我等你。”片刻,又补上一句:“别太累,棘手之事我会帮你。”   裴敏道了声‘好’,将脖子上的三角巾拉得更高些,拐过街角朝净莲司走去。   走了几步,她驻足回望,只见贺兰慎还保持着撩开车帘的姿势望着她。心中一暖,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这才定神迈上净莲司的石阶。   推开大门,她面上的笑容淡去,叹了声,在庭院中独自站了会儿,然后朝师忘情的司药堂行去。   师忘情刚起床,正搬着一筛子半干的草药出门晾晒,见到裴敏慢吞吞地挪进来,她眼一横,凉凉道:“裴司使还知道回来?一天天的不着家,我还以为净莲司要换主了呢。”   裴敏握拳抵在唇上,低低一咳,嬉皮笑脸道:“师姐,求你件事可好?”   “哟,这可难得。我何德何能,担当得起你一个‘求’字?”师忘情将筛子置于木架上,素手拨了拨草药,垂眼道,“说罢,你又惹什么祸了?”   “并非惹祸,而是一点闺房烦恼。”裴敏支吾了半晌,方道,“我记得药王著有《千金要方》,最擅解妇科、小儿疑难之症,师姐是药王徒孙,想必也颇有建树……”   “有话直说。”   “我想求个避子的方法。”   “……”师忘情手一顿,缓缓皱起眉头,一双秋水美目定定地望向裴敏,“你说什么?避子?避谁的子?”   “还能有谁?”裴敏一点羞愧也无,依旧笑吟吟道,“好师姐,你也不想这么早做大姨不是?就给我个方子应急罢,再晚就来不及啦。”   “贺兰慎?”师忘情愠怒道,“他人呢?为何这种事让你一个人前来?”   裴敏忙替他开解道:“他脸皮薄,根本不懂这些,是我让他回去的。”   这倒是实话,贺兰慎情窦初开,对于情、事的了解唯有半本避火图,哪里懂得这些细枝末节?   还是要慢慢教才行。   裴敏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将他带来,好好听训。”   师忘情怒不可遏:“你还要有‘下次’?”   裴敏乖乖闭了嘴,揉揉鼻尖嘿嘿直笑。   处理好私事,裴敏入宫了一趟。   武后刚从朝会上回来,面色不太好,接过裴敏递来的密笺一瞧,怒意越发威严:“好一个‘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裴炎这是想自立为王?”   这句童谣合起来便是‘裴炎’二字,裴炎当殿坐,可不就是要反么?   再看他写给扬州徐敬业的‘青鹅’二字,‘青’字拆开为‘十二月’,‘鹅’拆开则是‘我自与’,意思便是裴炎会在十二月于长安起义,与徐敬业里应外合攻占都城。   武后心思狠辣缜密,裴敏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到。   武后将密笺狠狠一掷,怒声道:“传我旨意,裴炎私通乱党,意欲谋反,罪不可赦!即刻打入死牢,夷灭三族,不得有误!”   一旁,上官氏领命,匆匆铺纸研墨,写下诏书。   “裴敏!”   “臣在。”   武后道:“李孝逸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叛,至今未有建树,着你领净莲司前往扬州督战,若有消极应战或有意投靠乱党者,杀无赦!”   既是派出了净莲司,则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其中危险及压力可想而知。   裴敏目光一沉,应道:“臣,领天后旨意。”   回到净莲司,朱雀已得了消息,犹豫半晌,还是低声问道:“裴司使,可要通知贺兰大人?毕竟有他的助力,我们的胜算会更多些。”   裴敏想也不想道:“不必,谁也不许惊动他。”   朱雀嗫嚅道:“可是,若他此战建功,天后兴许就准了二位大人的婚事……”   裴敏立于阶前,打断他:“朱雀,我们此行要面对的不是突厥人,而是扬州叛党。他们中间有我们的亲人、朋友,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贺兰慎的刀不应该对着自己人……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将他拉入这场内乱的地狱深渊中?”   她能猜到贺兰慎得知她南下平乱会是何表情,震惊,或许还有愤怒……不管如何,待她回来再向他请罪。   他那么好哄,定不会气太久的。   作者有话要说:  网页后台崩了,弄了很久都更新不了,只好转为app更新,耽搁了太久tat……感谢在2020-05-28 01:30:59~2020-05-29 01:3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伽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大理寺的牢狱还是这般幽暗阴冷, 如同黑色的沼泽, 吞噬了无数有罪的、无辜的官吏性命。   裴敏对于此处并不陌生,此时踏着一片夜色站在地牢入口处,心境已是与以往大不相同。   少卿陈若鸿提着一盏纸灯笼,一手负在身后,摇晃的灯影略在他眼中,忽明忽暗, 漠然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 大理寺已如净莲司一般成了虎狼之地, 众人避之不及,裴司使来此闲逛, 当心沾了晦气。”   这么多年了, 陈若鸿这张嘴还是这般不讨喜。   裴敏笑得漫不经心, 毫不谦虚地说:“裴某命硬得很,且若论晦气,谁能比得过我这万恶之首?还要烦请陈少卿给个面子,开一开牢门,容裴某下去见个‘老朋友’。”   陈若鸿眉一沉,到底没说什么, 淡然吩咐狱丞道:“开门。”   沿着曲折的石阶往下,火把的光芒越发晦暗缥缈起来,阴森森一片鬼气。斑驳的墙上喷溅着暗色的血渍,间或能看到几条拖曳犯人时指甲抠下的新鲜抓痕,她步履悠闲, 若闲庭漫步,在某间牢狱前驻足,隔着栅栏打量里头一身囚衣的裴炎。   到底是一朝宰相,即便身陷囹圄,也不曾受刑或是受到苛待,只是囚衣单薄了些,显得的身躯愈发嶙峋清瘦。   这样一个看似满身正气之人,谁能想到他就是诬告裴氏一族、陷害裴行俭的真凶呢?   大概是不适应火把的光线,裴炎眯了眯眼,见到裴敏,他又冷嗤一声闭目,竭力挺着瘦削的身子傲气道:“妖妇走狗,你来做甚!”   裴敏冷嗤一声,当真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大大方方道:“自然是落井下石,来欣赏裴先生垂死落魄的模样。”   裴炎果然又羞又怒,瞪着眼不说话,胸腔起伏间,身上的铁链窸窣作响。   “你我之间乃有灭门之仇,就不假惺惺地同一个将死之人寒暄了,困顿牢狱是何滋味,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今夜我忍着将裴先生刮骨剔肉的恨意来此,只为了来寻求一个耽搁多年的答案。”   说罢,裴敏的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   当年眼睁睁看着亲人相继倒在血泊中时,忍着挑筋断骨的剧痛和非人折磨残喘于世时,内心中的滔天的仇恨与痛意如万蚁噬心,她便暗中发誓:终有一日,她要昂首挺胸地站在裴炎面前,将他施加给裴家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如今七年过去了,时光洗去了鲜血淋漓的伤痛,将尖锐的恨意打磨得圆滑,即便如此,见到这张伪善的面孔,她依旧难掩恶心。   她抬起凝着霜雪的眼,一字一句问:“你我同出裴氏一族,祖上同宗,却为何要陷害我的父兄?”   裴炎认定裴敏此番前来定是审问叛党一案,却未料,是这样一个问题。   火把的昏光下,他的眼神变得混沌且复杂,伪善的面具剥落,露出里头肮脏腐朽的内里。   无论他现在如何标榜正义,都掩盖不了他恶臭的过往。那种罪恶就如同烙在背后的耻辱印记,自己看不到,别人却是一览无余……   “同出裴氏一族?呵。”裴炎苍凉一笑,浑浊沙哑的嗓音微微发抖,“我自幼苦读,十数年不曾懈怠一日,诗文策论皆为河东之首,却处处被你父兄压制,人人只知裴沧海而不知有裴炎,便是他儿子,凭借金刀宴上出风头,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在我头上……你能体会那种满腔经纬却无用武之地的悲愤么?你父兄不死,裴行俭不死,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就因为这个?”答案如此之荒唐,裴敏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冷得慌。她连连颔首,极低地讥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就为了这个,你便联合诬告,杀了裴氏族人、门生千余人?手染鲜血的坐于高堂之上,满门被灭的却背负骂名……好啊,这世道真是妙!”   裴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选择了缄默。   裴敏眼角泛红,抬起的下颌却越发张扬骄傲,盯着裴炎如同在看一具枯骨死物,道:“裴先生,将来你入了黄泉地狱,可要好好向我的父兄、向裴氏一千英灵赔罪!”   “我认错,可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没有权势,空有一腔热血又有何用?你这妖女,不也是靠着排杀异己东山再起的么?”裴炎的声音像是破败的风箱,带着嗬嗬的杂音艰涩道,“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着……”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裴敏道,“我和你不同。纵使身处炼狱,佛会渡我。”   贺兰慎,便是她不坠地狱的最后念想。   只此一言,裴炎竭力挺直的脊骨瞬间坍塌,佝偻着背喘咳不已,铁链哆嗦,也不知是在气恼还是在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裴炎没有抬头,花白的头发蓬乱,跌坐在黑暗中哑声道:“……妖女,该说的都已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裴相。”清冷低沉的男音,明显不属于裴敏。   裴炎记得这张脸,朝中最有能力的年轻武将,贺兰慎。   “你也与我有仇?”裴炎问。   贺兰慎将灯笼随手挂在壁上,道:“裴相误会了,晚辈前来,是想询问几桩旧事。”   在裴炎诧异的目光中,他朗然如明月入怀,谦逊挺立道:“关于裴司使的伤。”   七年前,裴沧海抵死不认谋逆罪,都尉柴骏领三千兵马奉旨捉拿其回长安问罪,却受裴炎贿赂及李敬业指使,以车轮战虐杀裴沧海,将其头颅斩下悬挂于城门之上,公然挑衅裴氏一族。   裴氏长子裴虔欲夺回父亲尸首,混战之中中箭倒下,生死未卜。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炎并未掩藏当年裴氏覆灭的内情,以复杂的语气一五一十道:“……自那以后,裴家人战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再无翻身可能。再后来,听说裴虔没有死,很快收拢残部杀了回来,那是柴骏唯一一场败仗,败在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手中,城门失守,裴虔带走了残余的部众和裴沧海的头颅,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路。他们每逃到一个地方,部众便累死、战死一批,裴虔为了保下仅存的百余族人部众而断尾求生,披发赤足入长安请罪,这场持续了两个月的战斗才平息下来。”   那场腥风血雨仿佛穿越漫长的岁月而来,沉沉地弥漫在这阴冷的地牢内。贺兰慎皱眉道:“裴家既已元气大伤,又为何对裴司使用刑,试图赶尽杀绝?”   “因为我们错了,都错了。裴虔早死在了乱箭之中,而打败柴骏的,抢回裴沧海尸首的,为保族人性命而孤身入长安请罪的……是顶替了孪生兄长容貌的裴敏。”   裴敏身边有个小姑娘,名唤李婵,小小年纪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偃师,不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精通妆扮易容之术。裴敏为稳定族人军心,当机立断隐瞒了裴虔中箭身死的消息,在李婵的帮助下易容成兄长的模样,领着残部大杀四方,直到入长安后,她披发跣足,当着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复真容……   那一瞬,满朝震惊。   裴炎呵呵一笑,似是自嘲:“我在武后眼中看到了对裴敏的赞许,心中嫉恨难当。我知道,这个女子会比她的父兄更加耀眼,以她的身手若成了武后臂膀,则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河东裴氏,只需要一个领袖即可。”   真相何其残忍,贺兰慎回想起裴敏腕上的伤痕,想起她故作轻松掩盖伤口的模样,不由双拳紧握,清冷道:“所以,出于嫉恨和害怕,你便让人断了她的筋脉、废了她满身的功力,使其沦为废人?”   良久的死寂。   半晌,裴炎缓缓吐了口气,闭目艰涩道:“是。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命这么硬,还能东山再起……过往种种我并不辩解,如今赴死我亦不躲避,是非黑白留给他们评论去罢。”   贺兰慎数年虔心向佛,清心寡欲,这还是头一次泛起如此汹涌的情绪。   愤怒,无能为力,更多的是心疼。   他从来不知道,裴敏散漫张扬的笑颜之下埋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疮疤。   贺兰慎转身就走,视线是模糊的,大脑是混沌的。他需要冷静,否则再多留一刻就会控制不住生出杀念来……   “少将军?”庭中,陈若鸿冷淡的声音堪堪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停住脚步,几度深呼吸,方冷冷转过脸来,盯着提灯而来的陈若鸿。   陈若鸿被他反常的面色所惊,静默了片刻,问道:“少将军这是怎么了?裴司使刚走,你又来了狱中……”   “裴司使来过?”贺兰慎抓到了关键,立刻打断道。   他一向沉静守礼,极少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陈若鸿不知为何冷淡起来,道:“半个时辰前来过,现在估摸着已经出城了。”   “出城?”   “你不知?”   陈若鸿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收敛多余的情绪,古井无波道:“李孝逸消极应战,扬州叛党久攻不下,午时天后下令,命裴司使领净莲司南下督军平叛,连夜启程……”   话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沉着脸大步离开。不稍片刻,马匹嘶鸣,踏着一地清霜月色疾驰而去。   陈若鸿提着灯伫立在寒冷的冬夜中,望着贺兰慎离去的方向,皱眉不语。   贺兰慎策马狂奔在空荡的街道上,朝安化门方向奔去,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却恍若不觉,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是愤恨还是焦急……   敏儿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高兴时就逗逗他,一有事就将他推开十万八千里,全然不顾他是何感受。   贺兰慎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对裴敏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她不需要他……这个念头就像一把刀,在他纹着莲花的心口肆意翻搅,疼得无法呼吸。   贺兰慎到底没能出得了坊门,禁军将他连人带马拦了下来。   为首的校尉认识他,语气还算恭敬,小心翼翼道:“少将军可是在追查要犯?如有贼人作乱,您只管告诉小人,小人愿为代劳。”   心乱了,一切都跟着乱了。   冷风稍稍唤回一丝清明,贺兰慎的手掌心被马缰绳勒得通红,费力制服躁动的马儿,茫然地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无事。”他眼中满是血丝,望着城门方向许久,如同一只被遗落在冬夜中的孤雁,说给自己听般哑声道,“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已经超过预计中的字数啦   感谢在2020-05-29 01:36:38~2020-05-30 01:3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2个;方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糖 21瓶;是阿霁呀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裴敏率人将裴虔从乱箭之中抢回来的时候, 他已经不行了。   破败的废屋, 头顶蛛网集结,清寒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照在一张张染着鲜血的,或哀戚、或绝望的脸上。   裴敏按着裴虔不住涌血的创口,瞳仁微颤,连手指都在发抖, 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身边的朱雀吼道:“血止不住……快去请师念情过来, 快去啊!”   夜那样冷, 父亲已经死了,若是兄长再有个三长两短, 阿娘会疯的。   裴虔面白如纸, 鲜血染透了战袍, 浑身像是在血水中泡过般,费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轻轻按在裴敏压住伤口的手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只喷出一股鲜血来。   那血溅在裴敏的脖子上,炙热粘稠。   裴敏看到了裴虔眼中渐渐式微的光。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唇瓣颤抖,哆哆嗦嗦地撕扯布条替他包扎,艰涩道:“你会好起来的,裴虔,我不会让你死!你是裴氏一族最后的希望, 你要活着……听见没有?师姐马上就来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给我撑住!”   裴虔抬起一只破皮露骨的手,侧首望着一旁,不顾口鼻中淅沥淌出的鲜血,费力地指了指身侧某处。   裴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旁的金刀。   数日厮杀,那柄金刀已满是斫痕,刀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浸透了鲜血。   裴敏与裴虔平日关系势同水火,日日吵架拌嘴,但到底是双生子,其间默契非常人能及。她知道裴虔想要什么,便取了刀递到裴虔怀中,红着眼道:“……对,金刀!刀还在,裴家的荣誉还在,你不能倒下!”   裴虔攥着刀,深吸一口气,仿若回光返照般费力坐起。   裴敏一惊,喝道:“你干什么?躺下别动!”   裴虔只是撑着刀勉强跪立,和凌乱的长发一同垂下的,还有他口鼻中流淌的血丝。他咳了声,颤巍巍拉起裴敏的手,将金刀交到了裴敏手中。   “小妹,这把金刀早该还给你了……”   这是裴虔第一次唤她‘小妹’,可裴敏却宁愿他跳起来,如往日那般连名带姓地与自己斗嘴争吵,用讨嫌欠揍的嘴脸贼兮兮叫她“裴敏”。   “从今以后,你就是裴家的家主,带着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么?”   “不……什么金刀,什么家主!要做你做,我才不要!”裴敏心乱如麻,一个劲地后缩,带着哭腔道,“裴虔,你别来这一套,你别这样……”   “抱歉,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兄长。”裴虔的声音一掐即断,灰暗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裴敏,带着将死之人深重的执念,断断续续道,“……拜托你了,小妹。”   说罢,他径直朝前栽去,倒在了妹妹的怀中。   “裴虔!!!”   “好想念情啊,好想……再见她一眼……”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虽瘦,却十分沉重,仿佛生命淌尽,只留下死亡的沉重。   裴敏艰难地托住他,视线落在他满是断箭的背上,想要拥抱却无从下手。她哽声道:“师姐就来了,她马上就来了!她不会让你死的,裴虔,你只要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   裴虔的头无力地搁在裴敏肩上,气若游丝,过了许久才笑着咳了一声,哑声道:“‘赔钱’这名字……晦气……”   十六年来,裴敏第一次放下心中不平和芥蒂,艰涩唤道:“兄长……”   可裴虔已经听不到了。他甚至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赶来,手从膝上垂下,再没了声息。   双生子一气连枝,心意相通,裴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裴敏的心脏也仿佛被刀斧劈开,撕心裂肺地疼。   她颤抖着抬起手探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犹如涸辙之鱼般长大嘴不住喘息,想要哭,却哭不出声音,整个人连同灵魂一起被撕裂成两半。   裴敏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痛苦和哀伤,十指掐入掌心,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哭,不能哭出声音,不能让屋外守着的部众察觉裴虔身死,要稳住裴氏族人的心……   直到师忘情领着李婵快马加鞭匆匆赶到,她才将视线从裴虔的尸首上挪开,木然地转过头,眼睛猩红,一字一泪道:“……阿婵,将我易容成裴虔的样子。他没完成的事,就由我来替他完成!”   十六岁,金刀快马恣意江湖的少年还未飞翔,就断了羽翼。   笃笃笃——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惊破了冰冷的梦境。   裴敏在江淮异乡的营房中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伴随着笃笃急促的敲门声,冷雨寒窗上映出一道焦急的影子。   朱雀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匆忙道:“裴司使,有急报!”   烛光昏暗,屋外的树影婆娑,如同鬼影猖狂。裴敏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四更天,睡下不到两个时辰。   不敢耽搁,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起身,下榻时已披上外衣挽好头发,开门放朱雀进来,哑声道:“是徐敬业来攻城了,还是骆宾王又来讨檄了?”   湿润的寒风伴随着夜雨灌进房中,冲散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朱雀浑身湿透,刚毅的眉紧锁着,答道:“不是敌军,而是内乱。属下刚才得知,李孝逸麾下两名副将并宣节校尉杨万秘密谋反,欲趁夜起事,刺杀……”   朱雀顿了顿,似乎颇有忌讳。   裴敏扣好腰带,将斗篷往肩上一披,淡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   朱雀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快速道:“他们欲趁夜起事刺杀裴司使,用您的头颅向徐敬业叛军投降,与他们里应外合攻破苏州,北上勤王。”   裴敏动作一顿。   “哼,这恐怕是李孝逸的意思罢。一开始他便消极应战,节节败退,想来是生了动摇之心,欲投靠敌军反武了。”裴敏冷笑一声,望着摇曳的烛火沉思半晌,当机立断道,“集结净莲司所有吏员,小心些,勿要打草惊蛇。他们既要领兵反杀我,我便也留他们不得了!”   寅时,雨骤。   城西营帐之中,四名低阶武将匆匆披甲执锐,为首的校尉杨万将拭净的长刀送入刀鞘,凶沉的目光扫过共谋起事的三人,低声道:“兵都已候在外头,趁着雨大夜深,兄弟们务必一句刺杀了那妖妇爪牙,助徐公北上匡复李唐皇室!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喏!”众人纷纷握刀应诺。   杨万深吸一口气,撩开营帐帘子大步迈出,随后一怔,僵在原地。   大雨中,只见自己的亲卫皆被净莲司的人刀挟控制住,而身为恶吏之首的裴敏一袭暗色斗篷站立,湿漉漉的脸如同鬼魅般冷白,望着杨万冷冽一笑,漫不经心道:“夜深雨大,就不劳烦杨校尉奔波了,本司使亲自送上门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活着碰到我的脑袋。”   事情败露,唯有拼死一搏。杨万不禁微微后退半步,摆出攻击的姿势,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鲜血溅在营帐上,如一束束红梅绽放,给这过于凄寒的冬夜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艳色。   寅时末,五更尽,雨霁微明。   裴敏斗篷滴水,踏着一路湿漉漉的水痕闯入了李孝逸的营房。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轻轻抬手示意,身后的沙迦便将一个染血的布包掷在地上。   布包咕噜噜在李孝逸脚下停住,黑布松开一角,露出一截凌乱的头发。   李孝逸的脸色已经变了,强撑着镇定,勃然怒道:“裴司使,我是看在天后的面上才对你礼遇有加,如今你非但不知感恩,还杀我部将闯入将营,到底意欲何为!”   裴敏面容冷白,没有一丝血色,乌黑的眼睛沉定锐利。她问:“李将军就不看看,包袱里的那个是谁吗?”   李孝逸不语。   “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杀的是你的部将,而非贼人……”裴敏的唇线一扬,露出个阴凉的笑来,“莫非,李将军未卜先知?”   短短数言,李孝逸的面色变了三变,其他幕僚已是缄默不语。   裴敏领着沙迦等亲信向前两步,李孝逸立刻将手按在刀鞘上,目光中杀气迸射,那是一个绝对防备的动作。   裴敏知道他起了杀意。   她并不害怕,仿佛生死早置之度外,施施然抱拳一礼道:“昨夜营中混入叛党,聚众起事,蛊惑军心,为首者杨万已被净莲司斩杀,其余从党压下候审,等候李将军裁决!”   她这一番话,有意将李孝逸摘出来,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并非裴敏怕他,而是李孝逸一死,军心大乱,没有合适的将领补充空缺,则江南必定失守……届时徐敬业便能率叛军度过长江长驱北上,直逼长安。   为大局着想,李孝逸不能死。至少,在武后派新的将领来之前,他不能死。   李孝逸眼中的杀气并未因她的退步而消散,手依旧搭在刀上,其余幕僚亦是暗中围拢,厅堂内瞬间暗流涌动,杀意四起。   恐生变故,朱雀和沙迦等人按刀靠近,护在裴敏身侧。   裴敏面色不变,直视李孝逸如狼般的眼睛道:“李将军想清楚了,若要动手,你我相隔不过三步,你猜是我亲信的刀快,还是你的刀快?大不了鱼死网破,以将军之命换我这条烂命,稳赚不亏。”   果然,李孝逸犹豫了。   片刻,他直起身子,黝黑阴沉的脸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手从刀鞘上垂下,道:“蛊惑军心的反贼我会亲自审问,就不劳裴司使费心了。”   危机暂且化解。   但李孝逸为人狡诈,且小肚鸡肠。裴敏杀了他手下叛将,等于公开驳了他的颜面,这个仇他不可能不报。   果然,第二天夜里徐敬业派军攻城招降,李孝逸出门迎战,只象征性地舞了两下大刀,便匆匆退回城中,连夜悄悄拔营弃城,退往高邮,并封锁了退路,将净莲司上下并老弱残兵千余人遗弃在城中。   “他这是要借刀杀人,困杀我们!”硝烟未散的战场上,朱雀领着吏员静候,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愤怒焦急。   “裴司使,北门被堵,船只被毁,我们的退路没了。”沙迦探路回来,面色亦是十分凝重,苦恼道,“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裴敏深吸一口潮湿的寒气,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镇定道,“关城门,收拢所有残兵听候调遣,死守至援军到来。”   然而众人都很清楚,除了净莲司自己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援军?何况李孝逸带走了所有粮草,营中军粮不足,根本撑不了几日。   第三天夜,叛党见劝降不成,发起来第二轮进攻。数日不眠不休,裴敏羸弱的身躯已撑到了极致,脑袋和旧伤争先恐后地疼痛起来。   城到底破了,烽火四起。   留下的千余老弱残兵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不多时降的降,死的死,裴敏腹背受敌,已是穷途末路。   不能死。   裴敏告诉自己:要平安回到长安,贺兰慎还在等她。   一路上且战且退,吏员们皆负伤无数,退至城外江畔,紧咬不放的数千叛党却忽的停止了追击,继而爆发出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朱雀面无表情地拔下肩头的羽箭,皱眉眺望坡下动乱不已的敌军。   沙迦幸灾乐祸道:“管他呢,还不趁此机会跑!”   “等等。”裴敏察觉到了异常,勒马回身道,“有人过来了……”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破晓的黎明中,一名武将一刀将叛党首领斩于马下,领着百人冲破敌军包围驰援而来,势如破竹,所杀出的血路一时间竟无人敢填补。   叛党没了首领,霎时军心溃散,旗靡人乱,如无头苍蝇般哗散开来,纷纷调转方向往城中逃去。   冬风,微雨,一线微光挣脱黑暗的桎梏,裴敏满心满眼都是那提刀拍马而来的白袍武将。   如果这是在做梦,那一定是场很美丽的梦。   她不知道贺兰慎为何会出现在这,宛如战神般降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战马嘶鸣,寒气四起,贺兰慎勒紧缰绳于马背上挺立,背映着苍山长江,垂眼审视这群伤痕累累的吏员。   片刻,他翻身下马,朝裴敏走去。   裴敏眼睛一亮,回过神般,强撑着笑意唤道:“贺兰……”   话还未落音,贺兰慎径直越过她,目不斜视,语气漠然且生分:“船已备好,即刻渡江。”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裴敏心中一沉,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心酸涌上心头。   她欲说些什么,然而苍白的唇轻启,身体便如强弩之末全线崩溃。急气攻心、旧疾复发,她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第三段不是笔误。师姐原名师念情,裴虔死后,改‘念’为‘忘’。‘忘’字拆开,是为‘亡心’,哀莫大过于心死。   感谢在2020-05-30 01:32:14~2020-05-31 01: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伽蓝 10瓶;舒克舒克 8瓶;daiwazhenl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裴敏恢复意识时, 人已经到了船上。   船身随着水波摇晃, 仿佛处在摇篮之中。昏昏然睁眼,不知天色几何,唯有一豆残灯亮着,在舱房内投下一圈昏黄黯淡的光晕。   指尖传来温暖的力度,她稍稍侧首,便看见贺兰慎一袭银铠甲胄未卸, 握着她的手, 倚坐在榻边合眼而眠。年轻清俊的小将军, 轮廓已褪去初见的青涩,宛若打磨好的璞玉般越发夺目沉稳。   他大概很累了, 眼睑下一片疲惫的暗青色。裴敏本不想惊动他, 未料喉中干痒, 药味混合着血腥味,着实难受,便扭过头低低地咳了声。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未料贺兰慎还是惊醒了,一睁眼便下意识倾身,伸手去探裴敏额上的温度。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皆是一愣。   距离这么近,裴敏能清楚地看到贺兰慎眼中化不开的担忧和焦急。未等裴敏开口说话,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沉寂下来,皱眉将手从裴敏额上撤离,腾地起身走开了些, 只拿背影对着她。   他还在生气,气她欺他瞒他,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裴敏的笑僵在嘴角,叹了声,病后的嗓音虚而沙哑:“真心,你同我说说话,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贺兰慎倒了一盏热水,连着药瓶一同搁在裴敏榻边,哑声道:“吃药。”   “我没力气。”裴敏缩在被窝中,厚着脸皮耍赖道,“我头晕,胸口也疼,不如你帮帮忙?”   这一次,贺兰慎没有心软。   他侧过头去,平静道:“裴司使向来有主见,天大的事都能自己扛着,这点小事又何须我帮忙?”   裴敏一噎,讷讷不说话。许久,她等不到对方的体贴回应,只好从被褥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去取药瓶。   劳累过度、身子疲软,她的手有些抖,一个不稳药丸洒出,贺兰慎忙伸手替她接住。   你看,明明是在乎她的嘛……   得知这个结论的裴敏安心了些,轻轻握住贺兰慎的手道:“多谢……”   气氛刚旖旎缓和了些,就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朱雀推门进来道:“贺兰大人,高邮渡口到了……啊,裴司使醒了?”   裴敏暗中给朱雀使眼色,迟钝的朱雀不明所以。   贺兰慎收敛好多余的情绪,反手将药丸扣在裴敏掌心,皱眉对朱雀道:“服侍裴司使用药。”说罢,也不管裴敏是何表情,转身迈出房门去了甲板上。   朱雀依言将榻边的温开水递上,对裴敏道:“裴司使好些了么?您呕血昏迷的时候,贺兰大人都急红了眼,不眠不休照顾了你一宿……呃,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呵,你还问我怎么了?”裴敏冷笑,伸手在朱雀的榆木脑袋上拍了把,气道,“谁让你进来的?我叫你打搅我们!叫你破坏气氛!没见我正在哄小情郎么?你若是有沙迦一半的眼力见,我也不至于连个小郎君都哄不好!”   “裴司使我错了,属下该死!”朱雀一边躲闪一边将茶盏交到裴敏手中,忙不迭起身道,“属下这就去将贺兰大人请回来!”   “罢了!”裴敏就着温水将药丸服下,从嗓子眼一路苦到了心里,放下空盏挥手道,“走走走,别烦我。”   唉,生气了的小和尚真是难哄。   下了船,拨云见日,久违的阳光倾泻在浩瀚的江面上,一派烟波浩渺,金鳞浮动的盛景。   高邮城下,李孝逸并不开城门,只命数百弓箭手埋伏于城墙之上,明显是心虚作祟,欲杀人灭口。   裴敏捏着马缰绳,扬鞭示意一旁的狄彪向前,一袭鸦青色的斗篷衬得她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她低声道:“老狄,你嗓门大,待会儿我说什么你便跟着说什么,将话传给城墙上的人听。”   狄彪中气十足道:“明白。”   裴敏望着城墙上一排排森寒的箭矢,虽声音虚弱,但气势犹在,缓缓道:“李将军,净莲司此番南下代表的是太后的颜面,若我一不小心死在这儿,您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再者,净莲司的情报网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今日我若身死,明日密笺就会送至太后的手中,为了我这么一个臭名昭著之人赔上将军的前程,着实不值得……”   狄彪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将裴敏的话吼给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听。   裴敏继而道:“其三,我身边之人乃是天子近臣——定远将军兼羽林军中郎将贺兰慎,贺兰大人。刀剑无眼,若是你的箭不小心伤到这位,打了天子的脸,可就变成拥兵自立、篡位之嫌了。”   不稍片刻,藏在城楼上的李孝逸果然坐不住了,身披一身威风凛凛黑甲向前,疾声道:“我怎么知道裴司使身边之人是陛下派来的人,而非敌军乱党呢?”   裴敏示意贺兰慎:“贺兰真心……”   狄彪立即吼道:“贺兰真心!”   “……”   裴敏无言,横了狄彪一眼道:“傻大个,这句不用复述!”   贺兰慎倒是神色如常,解下腰间的令牌道:“末将贺兰慎,奉天子之令督战!请李将军速开城门!”   嗓音掷地有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李孝逸迟疑道:“战场之上,需见兵符而非令牌!”   “末将受命先行前来熟悉军情,轻装上阵,并无兵符。”贺兰慎不疾不徐道,“但太后已命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前援战,三日后便到,到时候自会将兵符递与李将军查验。”   裴敏亦道:“想我区区数百人,也不会是你三十万大军的对手,李将军还在怀疑什么?”   一听武后派了黑齿常之的大军前来援战,则说明其对江淮的战事心生不满……那个妇人,连自己亲儿子都能杀,遑论一个不听话的部将?   李孝逸感到自己的脑袋已悬在裤腰上,当即不敢再消极造次,大手一挥命人扯了弓箭,开门迎贺兰慎进城。   核实身份后,李孝逸一改之前的倨傲,主动邀贺兰慎一同商议退敌之计。无他,主要是贺兰慎在边关对抗突厥时的战功实在太过耀眼,虽只戍边一年,但却是朔州近十年来最安定的一年。   简陋的军营内,贺兰慎垂眼看着面前的沙盘,而后指了指江河地带:“叛军要攻城,则必定渡河而来,我们可以在此处设伏。”   “炸堤,还是凿船?”李孝逸问。   贺兰慎摇首否决道:“冬季江水枯竭,炸堤无效。天寒水冷,再通水性的人也坚持不了一炷香,更遑论还要游出几十丈远潜伏在水中,凿船亦是不现实。”   一旁,闭目假寐的裴敏笑了声:“依我看,不如火攻。”   李孝逸原本与她就有过节,此番见她插话,不由哂笑道:“一介妇人,妄论军事!水克火,船在江上,如何火攻?”   裴敏道:“火烧连营,不也是在江上?”   贺兰慎撩开营帐,看了眼外头的日光,片刻道:“观天象,七日内都不会降雨。秋冬本就天干物燥,江面风疾,火攻未尝不可。”   贺兰慎作战经验丰富,他既是发了话,李孝逸便再不服也只能忍着,登时一张黑脸憋得酱紫,大步走开不再言语。   李孝逸虽然不喜裴敏,但对贺兰慎这个小辈却是极其尊敬的,特地给他在城中安排了上好的客房休息。   回房的路上,贺兰慎依旧不主动与裴敏说话,只是步履不自觉放慢了些,方便体弱的裴敏能顺遂跟上。   进了院,到了客房门口,贺兰慎这才驻足回身,清冷的眼睛落在裴敏身上,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裴司使的营房,不在这边。”   “天色晚了,实在没力气折腾,我看你这儿就不错……”   “我让朱雀来接你。”   “哎,别!”裴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放软语气叹了声,似是无奈又似是讨好,“阿慎,都两天了,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她的指尖冷得像块冰,即便是裹着斗篷也没有丝毫暖意。贺兰慎心中酸涩,下意识想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中仔细焐着,然而手臂动了动,只轻而坚决地拂开了她的手。   对上裴敏欲言又止的眼神,贺兰慎抿着唇,喉结几番滚动,方迈入房中自嘲道:“裴司使一言不发离开长安,连陈若鸿都知晓你将南下,唯独我一人蒙在鼓中……于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呢?既是走不进你心里,我生不生气又与你何干?”   裴敏跟着进屋,关上门道:“阿慎,你非得这样说话么?”   贺兰慎背对着她,背影从未有过的萧索孤寂。   裴敏隐约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可她不后悔。想了想,她从背后拥住贺兰慎道:“我错了,不该瞒着你……可那绝对不是因为轻视你,而是不想让你卷入朝局争斗的漩涡。若你知道我南下,定会请命一同前来,这场平叛之战无论胜负与否都是史书上的罪人:胜,你会因替天后办事得罪李唐王室;败,你亦会因平叛无功而得罪天后。”   贺兰慎背脊僵硬,许久,才哑声道:“你大概忘了,我是一个男人,不需要你的保护。当初我们表明心迹时不是说过吗?你我之间需要的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而非打着‘保护’的旗号束缚彼此。”   他挣脱裴敏的拥抱,显然心中怨愤难平。   裴敏并不死心,再一次拥住他。贺兰慎再挣开,裴敏再拥住……   如此数次,贺兰慎抿着唇,狠下心将她的手扳开,裴敏后退一步,忽的捂住嘴呛咳起来。   她身子弱,经不起大怒大悲。   贺兰慎心中一紧,强撑的冷漠瞬间崩塌,忙蹲身扶住她道:“怎么了?又吐血了吗,给我看看!”   他强硬地拉开裴敏的手,扳过她的脸颊看了看,在她带着笑意的眼中发现了些许狡黠。   她又骗他……   未等他反应过来,裴敏已乘势勾住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住了他的唇。   偷袭来得太突然,唇上湿热辗转,贺兰慎怔了会儿,而后扭头欲躲开她的吻。   裴敏却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在他下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眯着眼低笑道:“上次才开了荤,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我?”   贺兰慎僵住不动了,睁着深沉的眼,呼吸明显变得凌乱起来。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既是如此,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   “我也是一片好心办坏事,看在我是初犯……”   贺兰慎目光一沉,裴敏想起当初顺水推舟借告密风波送贺兰慎去边关时,也曾瞒过他一次,便讪讪改口道:“看在我是二犯的份上,再原谅我一次?今日要打要罚,我悉听尊便。”   指尖一挑,斗篷如云般散落在地。   她顺势攀附向上,细碎地咬着,慢慢地磨着,致力于击溃贺兰慎最后一丝理智,笑得好不放纵恣意:“阿慎,你是最好的,是我心尖上最干净的朱砂痣,我怎舍得将你扯入炼狱之中?”   贺兰慎眼睛发红,额上隐隐有青筋显出,低哑道:“你总是这样……稍稍示弱,我便怨不起来了。”   下一刻情势反转,两人调转方向,变成了贺兰慎在上裴敏在下的姿势。   情动的贺兰慎是极具侵略性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年佛僧,更像挣脱束缚后恣意掠夺的修罗神。   “敏儿,你高估了我的定力。”他一身铠甲沁骨冰冷,盯着她似是警告。   暮光从门缝中投入,落在裴敏眼中,晕开窄窄的一线惊艳。   “来渡我,阿慎。”她笑着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1 01:44:29~2020-06-01 00: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萌星君 20瓶;略略略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夜已深了, 淮南水乡寒气弥漫, 裴敏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坐在榻上看贺兰慎整理战袍甲胄。   “差点忘了问,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交战,裴敏的嗓音显得慵懒而餍足,眯着眼分析道,“你是先帝身边的武将, 天后一直对你生疏防范, 不可能主动派遣你来督战, 更何况还有黑齿将军领兵挂帅,就更不需要你前来了。陛下的话则更不可能了, 他手中没有实权, 无法越过天后调动你……”   “肚子饿么?”贺兰慎整理好衣裳, 衣襟下隐约可见一枚清晰的咬痕,除了眼中还残留着些许温情,嗓音已恢复惯有平静,“想吃点什么?”   这几日都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饱饭,大多是匆匆几口干粮就冷水,何况方才消耗极大, 裴敏当然饿。   她忙不迭点头道:“饿!随便整点热乎的就成。”   贺兰慎将散落一地的衣裳捡起来,挑出裹胸及亵服递给裴敏,后知后觉的红了耳廓,低声道:“穿上里衣,当心着凉。”   裴敏从被褥中伸出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来, 却不接那裹胸亵服,只习惯性地托着下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她侧首乜视贺兰慎,腮上留着情动后的一抹血色,笑道:“我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这衣服是谁解下的,自然就要由谁帮我穿上。”   贺兰慎对她的恃爱生骄极具包容,只是略微顿了一顿,便依言单膝跪下,揽住她纤弱瓷白的身躯,替她一件件将衣裳穿戴齐整。   裴敏不许他在自己身上留下太多淤痕,他记着了,这次果然很小心,能露出来的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至于看不见的地方就另当别论了。   被心爱的小郎君伺候着穿了衣服,裴敏在他眼角的朱砂小痣上轻轻一吻,弄得他睫毛颤了几颤。贺兰慎大多时候都是安静淡然的,不说话时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唯独在某个时候凶野得很,判若两人……   “若是难受就再躺一会,我去给你做吃的。”贺兰慎温情的话打破了她的遐想。   直到他起身推门出去,裴敏才猛然想起:方才问他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   十一月初,徐敬业叛党果渡江宣战。   有了贺兰慎和魏元忠这两名左臂右膀,李孝逸总算收拢不臣之心,积极应战,趁着连日天晴干燥,听从贺兰慎和裴敏的建议以硝油火箭攻敌,先烧粮草,再毁战船,徐敬业大败于高邮,烧死溺死者近万,损失惨重。   经此一战,叛党军心涣散、元气大伤,粮草和战船、兵刃皆烧毁沉江。次日,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率军驰援赶到江淮,围攻叛党,总算是彻底扭转了局势。   徐敬业见势头不对,竟抛下部将,率妻儿轻骑逃往润州。   营帐内,贺兰慎指了指海图某处标红,沉声道:“润州临海,东去可逃往高句丽。”   “徐敬业是要渡海潜逃?还以为他是个枭雄,却不料这般胆小如鼠!当初我便猜到这乱臣贼子难成气候,果不其然如此!”李孝逸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急功道,“那我们还等什么?不如人从三方包抄,日夜兼程,定能在润州地界围截乱党,取其首级!”   “不用这么麻烦,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动手。”一旁坐着的裴敏举起一手,忍不住插话道,“蛊惑军心之事,李将军不是最擅长了么?”   被戳到痛处,李孝逸黑脸一沉,一拳砸在案几上,低吼道:“妖女,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裴敏收回手吹了吹指甲,依旧是慢悠悠的强调,笑道:“李将军别激动,现如今情势,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最想要徐敬业的脑袋?”   李孝逸答不上来。   贺兰慎略一思索,接上话解围道:“那些被他抛弃在半路的叛党部将。”   裴敏的视线与他的交织,眸中笑意更甚,颔首道:“不错。那三十万叛军本就是打着废太子李贤的旗号东拼西凑而成,军心不稳,如今徐敬业又弃他们而去,其怨愤可想而知。我们只需稍加煽动,许以重利,不出半个月,叛党为求自保,必定将徐敬业兄弟的头颅奉上,到时候李将军只需坐享渔利即可。”   “我?”李孝逸狐疑,“你这般出谋划策,当真愿意将功劳都让给我?”   “那是自然。都是为天后办事,功劳何分彼此?我的,自然也是李将军的。”说罢,裴敏起身叉手一礼,乌黑的眼睛直直刺向李孝逸,“看在裴某尽心辅佐的份上,将来若有什么需要仰仗李将军的地方,还请帮个小忙。”   说罢,裴敏意味深长地一笑,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即便是晴天,冬日的江边亦是十分寒冷的。   裴敏站在江边眺望烟波浩渺,任凭风鼓动斗篷。她发了会儿呆,便听见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   “江边冷。”贺兰慎站在她身边,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方才与李将军所言,是为何意?”   裴敏静静立着,像是这凛冬中一朵转瞬即逝的霜花。   “淮南虽美,山水如水墨丹青,但到底比不过长安的大气辉煌。”裴敏冻得鼻尖微红,眼睛却是飞扬明媚的,望着贺兰慎道,“出来得够久了,我们回家罢。”   她所说的‘家’,指的是长安。   贺兰慎喉结微动,话到了嘴边又揉碎了咽下,最终只垂眼轻声道:“好。”   回长安的路上,裴敏没少拉着贺兰慎胡闹。   对于裴敏的示好,贺兰慎一向不懂得拒绝,有求必应。虽说每次都是裴敏先撩先招惹,但最后被压在榻上红着眼睛告饶的也是她,贺兰慎话不多,只是将她连人带魂嵌入骨血,融入心中,仿佛要将毕生的爱意都宣泄完一般,热情放纵得几乎反常。   回到长安那日正值飞雪如絮,青檐苍雪,黄伞紫伞在雪地中开出朵朵荼蘼,喧嚣而寂寥。   净莲司门口,裴敏在贺兰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也不知是日夜颠簸还是别的原因,走路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这春天还没到,脸上倒多了几分艳丽的桃红。   虽说师忘情给的药也有在吃,以防万一,裴敏还是去了一趟师忘情那儿。   下雪天不能晒药采药,师忘情便在药庐中研究新方子。猝然见裴敏披着一身霜雪进门,她失神了片刻,笔尖在药方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迹,而后收敛情绪将纸揉作一团,声音微涩道:“站开些,你挡住我的光了。”   裴敏离开长安的这两个月,江淮战事一波三折,几次遇险,师忘情想必也有所耳闻。虽然她嘴上冷冷淡淡万分嫌弃的样子,心底指不定有多担心呢!   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裴敏依言站开些,让出身后的贺兰慎道:“师姐,贺兰也来了。”   “你……”师忘情目光复杂,明显有话要说,然而在接触到贺兰慎的眼神时,她又生生止住了话茬,改口叹道,“罢了,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我就不打扰你们这片刻的宁静了。有什么事,就快说罢!”   裴敏毫无羞愧之心,将路上发生的‘事’避轻拈重地说了些。   “什么?你们日日同房?!”果不其然,师大美人怒目横视,将手中的毛笔狠狠一拍,“是药三分毒,何况你本就身寒体虚,可禁不起如此折腾!”   说罢,她将目光投向贺兰慎,语气严厉道:“她胡来,你也由着她胡来么?何况这等事本就是男子的责任大些,你若真怜爱她,就不要只图一己之乐!”   裴敏见贺兰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替他开解道:“师姐你别怪他,他真不懂这个!”   贺兰慎本不懂这些,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上似乎也不曾教过,但他生来聪慧,已从裴敏和师忘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二,霎时耳朵绯红,淡色的唇张了张,局促且愧疚,低声诚恳道:“还请师掌事明示。”   “明什么示?回去我教你。”裴敏脸上发烫,轻轻给了贺兰慎一拐肘,试图岔开话题道,“师姐先给我把个脉罢,这事儿待会再说。”   贺兰慎坚持道:“是我之过错,我该问清楚的。”   见贺兰慎态度不错,师忘情气消了大半,示意裴敏伸手把脉,嘲弄道:“我还不了解裴敏?嘴上一套一套的,看似风流不羁,实则脸皮薄得很,这种事她定是不好意思开口的……脉象虚了些,这样的身子怀上的几率不大。”   裴敏松了口气。   师忘情虽是医师,但毕竟未曾成婚,闺房之事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便寻了本妇科医书翻至某页,指给贺兰慎道:“自己看。”   贺兰慎略微一扫便记住了,合上书道:“多谢。”   “哎。”裴敏揉着鼻尖叹气,“我怎么觉得有些尴尬呢……”   从师忘情那儿出来,大雪依旧纷纷扬扬,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了会儿,方深吸一口气冷气道:“我要进宫去了!”   贺兰慎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入脑中一般,颔首道:“我也进宫。”   “那,一起?”裴敏笑着提议。   “好。”   轻柔的雪落在他们头上,如白首之约,比肩踏过短暂而漫长的宫道,仿佛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大明宫前,贺兰慎忽的停了脚步。   裴敏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便回首看他,疑惑道:“真心,怎么不走了?”   白雪皑皑,宫墙耸立,贺兰慎颀长英武的身姿挺立于天地间,看了裴敏许久,默默褪下腕上的佛珠,将其交到她手中,低低道:“敏儿,我不后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裴敏一怔,失笑道:“莫名其妙。”   因南下平叛有功,武后大喜,赏赐裴敏良多,待她从大明宫出来,便见建福门外的雪地中立着一人。   见她出来,陈若鸿收了伞,沉默良久方道:“贺兰慎被革职入狱了,罪名是‘擅离职守,私自出京,干扰战事’。”   闻言,裴敏并无太大意外之情,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佛珠道:“我知道了,多谢。”   陈若鸿站着没动,神情复杂道:“他在大理寺狱中,生死渺茫,你不为他着急?”   裴敏勾起唇角,那笑像是要融入苍白的雪中似的,轻声道:“在江淮见到他披荆斩棘而来,像是做梦一样,我便猜到了他是私自前来。”   后来回了长安,他一路的过分热情,师忘情的欲言又止,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分别时他那句没由来的“我不后悔”,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可怜的小和尚,还要为她疯到什么程度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说,明天正文就可以完结了……   感谢在2020-06-01 00:39:09~2020-06-02 00:4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雪化后的天最冷, 入骨的寒气仿佛能将手指头冻掉。   裴敏第三次入宫求见, 还未来得及让人通传,就被上官婉儿拦在了殿外。   上官氏劝道:“自先帝驾崩以来,太后积劳成疾,精神不太爽利,太医说了要多休憩方可。若裴司使还是为那桩私事而来,便请回罢!”   四名宫婢端着茶点陆续进殿, 裴敏便猜测武后多半醒着, 只是以‘身体不适’为幌子闭门谢客罢了。   裴敏脸上笑意不改, 顺着上官婉儿的话道:“上官舍人放心,我此番来只为公事, 不谈私情。我知太后因何而忧, 特地为主分忧来了。”   上官氏看了她一眼, 权衡片刻,叹道:“裴司使稍等。”   上官氏垂首进殿通传,不多时轻移莲步出来,笑道:“请进。”   按理说太后应搬离大明宫,另寻他处居住,但武后野心昭昭, 是不在乎这等闲言碎语的。天下她尚且要把控在手,又遑论区区一个大明宫?   见到裴敏进来问礼,武后顺手将御膳房新做的透花糍赏给了她,以玉器轻轻推拉太阳穴提神,闭目道:“大过年的, 好不容易能清静会儿,你不在府上歇着,总往宫里跑作甚?”   裴敏双手接过上官氏递来的糕点碟子,却不吃,只望着里头那晶莹透亮的透花糍道:“右骁卫大将军程务挺及王方翼因牵涉谋逆之案而伏法,如今西北边防重地无良将,突厥人宴饮相庆、蠢蠢欲动,危及江山社稷。臣这次来,是特地为天后举荐良将镇守边关的。”   “哦?”武后漫不经心道,“你要举荐谁?”   裴敏垂首,一字一句道:“大理寺狱,一个戴罪之人。”   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上官氏沏茶的手一顿,颇为忧虑地看了裴敏一眼。   武后闻言轻嗤一声,睁开眼道:“你要保他?未经允许擅离职守,私自离京插手淮南战事,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说话?就不怕连坐同罪么?”   “依臣拙见,他插手战事是好事。”裴敏道,“先不论他在南方平乱有功,足以抵罪,谁人不知贺兰慎年少锋芒、在羽林军中颇具声望?一个从不归附任何党派的孤高之臣却甘愿为天后南下抗敌,这不是说明您才是民心所向、天下正统么?天后福泽深厚,臣岂能不道喜?”   “为我南下抗敌?”武后极淡一笑,“我怎么觉得,他是为你而孤身犯险呢?”   爱怜的语气,却令裴敏心中蓦地一惊。她早该料到的,武后身边绝非只有一个净莲司,酷吏及耳目遍布长安,告密的铜盒藏匿于市,这天下于她而言没有秘密。   裴敏面色稳若泰山,几乎立刻接口道:“臣是天后的人,他帮臣亦是帮天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哼,油嘴滑舌。”武后指了指案几上的一摞文书道,“李孝逸也上了折子请功,说贺兰慎屡献良计、智勇非凡,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呵,小小年纪,羽翼倒是不少。”   裴敏道:“李将军只是实事求是,还望天后明断!”   武后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中的压迫感散了大半,重新闭目,良久的沉默。   这短短的一刻钟,比三秋还要漫长。但裴敏依旧耐心地等着,面带笑意地押出了自己的全部赌注。   兽炉中燃起的烟雾聚拢又飘散,半晌,武后方悠悠道:“敏儿,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做了不少,这些我都记着。我也并非不通情面之人,你到了年纪,若不想加入皇室或武家,想养一两个面首慰藉余生,也并非不可。”   若折断贺兰慎的羽翼,将其变成面首圈在家中,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多谢天后抬爱!只是臣此番来确为公事,不为私情……”   “敏儿,男人只是个玩物,尝尝鲜即可,万不可贪恋其中。想天下男子如何轻视女子,你若对他们认了真,此生也绝无可能再有凌云之志了!”   武后打断裴敏的话,冷漠威严道,“你想清楚,只要你担任净莲司司使一日,便一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要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你一手壮大起来的净莲司么?”   武后是个非同一般的妇人,心狠手辣眼界高远,裴敏不想在此刻触她的逆鳞,思忖片刻,方沉声道:“不会。能让臣离开净莲司的,唯有天后您的命令。”   “好,好!自古以来,天下至强者皆为男人,至弱者皆为女人,其实并非女人羸弱,而是被深闺情爱缚住了手脚。敏儿你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决不可有软肋,稍有行差踏错,必定万箭诛心!”   大年三十,大理寺。   伴着今年最后一场暮鼓声,夜的晦暗悄然降临长安,万家灯火齐明,给黑冰似的夜镀上一层橙红的光纱。核查了赦罪文书,寺丞吴守泽将贺兰慎从狱中请了出来。   半个月未见,贺兰慎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样子,看上去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衣裳单薄了些。裴敏含笑望着他走来,将手中的狐裘斗篷抖了抖,扬手披在贺兰慎肩上,道:“如今你也瞒了我一次,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   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   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   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   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   “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   “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   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   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   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   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   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   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   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   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   “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   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   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   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   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   “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   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   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   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   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   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   “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   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   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   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   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   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   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   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对不起。”裴敏又道。   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   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   “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   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   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   “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   “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   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   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   “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   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   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   “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   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   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   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   “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   “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   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   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   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   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   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   “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   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   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   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   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   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   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   “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   “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   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   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   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   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   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   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