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艳宠 作者:陈云深   文案:   苏若华十一岁那年戴罪入宫,服侍了两朝后宫,把宠妃服侍成太妃,把七皇子服侍成了皇帝。   原本盘算着,自己可以适龄出宫,没想到新君居然打起了自己的主意,她心肝儿一颤便跟着太妃溜出了宫。   然而,皇帝却不肯放过她,一路追来把她拎进皇宫,按在了宠妃的位子上。   身为后宫的风云人物,她什么都会,可就是不会自己当宠妃,更不会生太子啊!   一众嫔妃虎视眈眈——身份低贱的宫女怎能生养皇嗣?!   若干年后,苏若华成了后宫之中最粗的那条大腿。   皇帝有三宫六院但真1V1 sc   食用指南:独宠后宫的小宫女 从宫女到皇贵妃 女主她媚色撩人 与皇帝青梅竹马 身为宫宠的日常生涯 女主她是心机girl   微宫斗,主言情。   文章背景架空,虚构时代,宫女生活部分参考自《宫女谈往录》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甜文 朝堂之上   主角:苏若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宫女到独宠后宫的皇贵妃   立意:相互扶持彼此协助,共度人生难关,追求美好生活。 ========= 第一章   庆和三年春,京都北郊甜水庵内。   当朝恭懿太妃身侧大宫女苏若华,立在庵中杏花春园子内南墙下头,采摘着开春来头一遭的月季花。   她微曲着腰身,仔细辨别着可用的花朵,小心避开了那尖细的花刺,将相中的月季一朵朵采下,丢入臂上挂着的竹篮子里。那楠竹篮里,已搁着三五朵了。   太妃娘娘素来最爱时令鲜菜,又极重视节气,每逢到了日子,总要吩咐厨房做上几道应景的时令吃食。目下,花朝节就在眼前儿了,这既是花神下凡的吉祥日子,更是太妃娘娘的诞辰,不消人叮嘱,苏若华自个儿便琢磨着做上几道百花糕、鲜花饼之类的软糯甜口点心,既应景儿,又合乎娘娘的口味。娘娘一高兴,她们这些跟随服侍的侍从们,便也能过上几日舒心日子,皆大欢喜。   然而这可不算是个轻省的活儿,太妃娘娘在衣食上一向讲究,只是一口点心,用料选材便要十二分的尽心。   “这该是用什么时候的东西,就得是什么时候。敢错半个时辰,那风味儿可就跑偏了。”   这是太妃娘娘往常说的话,她偏也能吃的出来。   比如这选来做馅儿的月季,必要用清晨才开的,那开过了头的,是不行的。掐下来,更要赶在垂头之前送到厨房去,花朵儿的鲜嫩也就那一两个时辰。   若是在宫中时,自有底下的小太监侍弄这些事,怎样也到不了苏若华的手里。   然而,现下是在甜水庵,太妃娘娘身侧就跟着她们几个,当然要事事亲自动手了。   苏若华拘着腰,饶是穿着厚重的冬服,依然能瞧出那细软的腰肢。和煦的日头,将她的影子投在南墙上,窈窕纤细。   墙头上的荼蘼只发了几片嫩叶,不是花期,尚不见那雅丽的白色花朵。   日光和暖,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令人四肢百骸都透着舒适。   今年春季暖的早些,如今正是京里人说的“枣核天”,两头冷晌午暖。苏若华做了这半日的差事,额上、鼻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滴,原本就白皙细腻的肌肤,更现出凝脂一般的润泽来,温婉柔媚。   周朝宫廷规矩,除年节喜庆日子,凡宫女者不得涂脂抹粉,不得描眉打鬓。   苏若华自也不能例外,然而这粉黛不施,却显出了那天然的一段风韵,如昆山美玉,由内而外的光华润泽。   “若华姐姐。”   甜脆的嗓音,伴着一阵风到了自己身后。   苏若华不回身也晓得是谁,轻轻说道:“又这般没规矩了,好在这不是宫里,不然你又得提铃*去了。”   春桃吐舌一笑,上来亲亲热热的挽着她胳膊,喜孜孜道:“若华姐姐从来疼我,当然不会罚我的了。”   苏若华直起了腰身,掠了一下鬓边滑下的散发,秀丽的眉却轻轻一蹙:“你也出来了,难不成屋里只余下容桂一人服侍了么?”   春桃笑说道:“娘娘说现下天热,屋里人多燥的慌,不叫都在跟前杵着。再说了,皇上今儿过来,旁人都还罢了,偏生姐姐你先走了出来,余下的谁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出来了。”   苏若华听见“皇上”二字,神情微微一顿,半晌说道:“她也该学着些服侍的规矩,见一见世面了。以往总说年纪小,然而到底是要历练的。”言罢,便不语了。   春桃是个娇俏的人儿,圆圆的脸蛋,嘴角常挂着笑,一咧嘴腮上便泛起两个酒窝,一双眼睛亮莹莹的,叫人瞧着就心生亲近。   她小苏若华四岁,如今却也十七了。   苏若华自十一岁入宫,至今已有将近十个年头,从底下一层层的往上走,终是熬到了太妃娘娘身侧最得用的大宫女。若娘娘还在宫里时,这往下的小宫女们,都要问她喊一声姑姑了。   论规矩,春桃也要叫她作姑姑,但两人关系亲厚,苏若华本也不是个拿班做派的性子,不在宫中规矩也无那般森严,故而也就随她叫去了。   她出了会儿神,忽被一阵风吹在身上,春寒料峭,不觉打了个寒噤,遂重新去摘花。   春桃却兀自喜孜孜说道:“姐姐你说,皇上今儿过来,到底为着什么?”   苏若华忙着手中的活计,随口说道:“皇上的心思,谁敢揣摩?谁敢说知道?”虽是这样讲了,她却还是添了两句:“花朝节就在眼前,既是开春第一个好日子,又是咱们娘娘的寿诞,皇上来探望娘娘,也在情理之中。”   春桃却凑上前来,身上扑的香粉味儿直往苏若华的鼻里钻,她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说道:“姐姐,我瞧着皇上是不是有意接咱们娘娘回宫呢?再有,我出来前,听着皇上的话里,关系着你呢。”   苏若华指尖一颤,到底是没能躲开一枚尖刺,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她将食指放在口中轻吮,默然不语。   春桃喋喋不休道:“论理,皇上虽不是咱们娘娘亲生的,到底也是打小儿抚养长大。皇上的生母,林太妃一早儿就没了,他在咱们娘娘膝下长大。虽说后来跟了如今的太后,但这抚育之情到底是难忘的。打从先帝过世,咱们娘娘来这背哈喇子地方已有三年了,他来接娘娘回去尽孝,也是情理之中。”   苏若华听她说着,面淡如水,不置可否。   春桃忽又一笑,低声道:“再则,皇上待姐姐从来是另眼相看的,怎会舍得姐姐一直留在此处呢?”   闻言,苏若华水眸微抬,静静瞧着她。   春桃一怔,不由道:“姐姐……我说错什么了?”   苏若华淡淡说道:“打从你选入宫来,到我手下,我叮嘱过你多少回。这是宫里,谨言慎行,一句不慎,就能引来杀身之祸。比如你方才那些话,你觉着合适么?你是为着咱们娘娘,然而如今宫里掌事的是太后娘娘,你这些话若传入她耳中,你不是在给咱们娘娘招祸么?”   春桃吐了吐舌头,笑道:“姐姐还是这样谨慎周到,咱们又不在宫里,跟娘娘出来的统共也没几个人,谁的舌头能那么长,学到太后娘娘的跟前儿去?”口中这样说着,她缠上了苏若华的胳臂,撒娇笑道:“我晓得姐姐从来稳重,怨不得娘娘这般疼爱姐姐,把姐姐当个心腹臂膀倚靠,什么事都先交代给姐姐。但咱们不是在宫里啊,姐姐也莫这般心事重重啦,乏得很呢。”   苏若华面淡如水,伸手替她理了理歪了的蝴蝶盘扣,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打从你入宫来头一日,我便告诉你了。宫里不比别处,一句话就能断送了咱们的性命。”   春桃又是吐舌一笑,敲了敲头。   晌午的日头照着她,娇憨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活泼。   看着她的笑脸,苏若华心头那些郁结不自觉的也化了些许,她将臂上的篮子递给她,说道:“别在这里打牙犯嘴了,瞧什么时候了,快把这些先拿去厨房,叫他们做起来。若耽搁了差事,这儿是不能提铃,仔细我罚你站墙角。”   春桃晓得她是嘴硬心软,接了篮子,一溜烟的去了。   苏若华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适才的话,微有所思。   她转头,向太妃娘娘所居的怡兰苑望了一眼,怅然若失。   苏若华静默了片刻,转身正欲再摘些香椿嫩芽,便听身子左侧的假山石子后面微有脚步声。   来人步伐轻健,她便只当是庵中的尼姑,并不曾着意,满心只想着娘娘平素的口味,筛选着眼前的香椿叶片。   待摘了些许嫩芽之后,身后那人忽然出声道:“摘这些个香椿,还是如以往一样,做腌菜么?”   这嗓音冷冷清清,便如夏季里的井水一般,直透人的心扉。   苏若华心头一颤,慌忙转身,合身拜倒,向着来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奴才拜见皇上!”   眼前,果然是一双玄色掐金丝蟠龙云纹靴。   她轻轻咬了咬唇,心中暗道:他不是在怡兰苑陪太妃娘娘说话么?怎么独个儿走来了,身边连一个跟的人也没有。   陆旻没有言语,颀长的身躯背光而立,影子便在地下拽的长长的,将苏若华整个盖住。   俊美清隽的脸上,无一丝神情,令人猜不透他的喜怒。   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透出一抹玩味。   他半晌无言,苏若华只得低声回道:“回皇上的话,是,奴才是打算做腌香椿。近段时日,娘娘的胃口不大好,奴才便想着弄些时鲜的吃食。”   陆旻微微颔首,清冷如水的面上,微有波澜,他说道:“你们在此处,诸般不便,倒是辛苦了。”   苏若华忙回道:“都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只晓得服侍娘娘,尽忠职守,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陆旻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将头埋的极低,只能瞧见那满头如鸦翅般黑亮的发,以发绳扎成了辫子,干净光洁,无一根杂发。宫女不能做艳丽妆扮,涂脂抹粉,妖调惑人,按宫规是要挨板子的。她自然也是如此,却在扎束发尾之时,挽了个蜻蜓结,质朴的发式顿时便添了几分俏皮。   她低垂着头,从上向下望去,便是乌黑的发,尖尖小巧的小巴,细白的肌肤,以及润红的唇。   卑微谦恭守礼,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但她这幅模样,却不知怎的令陆旻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呀,新文开始连载咯~   喜欢的读者亲请点个文收作收~   *提铃:提铃是古代对宫女的一种处罚。"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走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   ——————————————————————————————————   接档文《念奴娇》已在作者专栏开放文案预收,请感兴趣的读者亲挪歩收藏一下~谢谢~ 第二章   苏若华拘着礼,久久不闻陆旻命起的旨意,腰腿便有些酸了。   好在她入宫时日已久,这等功夫是早已练下的,并不算什么。   只是,陆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着实的令她有些不适。   威严、淡漠却又带了几许莫名的炽热,使人无从揣摩这位君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了,他已不再是那个会伏在书案上,侧着脸以童声喊着她姐姐,要她做这弄那的七皇子了。   如今的陆旻,已是大周朝第五任君主,是这天下的主人。   而自打他登基继位,她随太妃娘娘来至这甜水庵,两人已有三年不见了。   再见面,恍如不识。   陆旻瞧着她,半晌开口说道:“许久不见太妃,她老人家身子倒还硬朗。你们仔细服侍,功不可没。”   苏若华垂首回道:“皇上谬赞,分内之事,奴才不敢夸口贪功。”   陆旻向前走了两步,方才说道:“你且起来答话。”   苏若华低低应了一声,缓缓起身。   她俯身久了,若猛然起来,必定头晕。入宫为奴,下跪行礼是家常便饭,赶上哪位主子心中不快,一跪不起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何能令自己不失态,倒也是一门本事。   苏若华初进宫时,曾亲眼见过,一个小姊妹因跪久了,起来时头晕打了个踉跄,便被当时管她们的姑姑训斥说,没出息,调理不出来,立刻就送到了浣衣局。   那件事被她深以为戒,她是个心气儿极高的人,绝不准自己落入那般境地之中。私下无人之时,她曾苦练过一阵,方才能像如今这样,稳当得体。   陆旻瞧了她两眼,见她低眉垂眼,并不看着自己,虽明知这不过是宫女应守的本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生出了些炮燥。   他负手,信步走至一株杏树下头。   今年回春早,虽才是二月,杏花便已渐次开了,轻红粉白的娇嫩花朵,宛如少女的脸颊。   陆旻摘下一朵,似不在意的问道:“来此地,也有三年了?”   苏若华垂首称是,眸光扫去,却见一朵杏花在那修长的指间被肆意的把玩着。   陆旻又问道:“从没想过回宫?”   苏若华心口微震,只回道:“奴才,是太妃娘娘的宫女,自然是主子走到哪里,奴才跟到哪里。”这言下之意,她想不想回宫都无关紧要,能做决断的是太妃。她是太妃的宫女,一切自然由太妃主张。   陆旻薄唇轻抿,勾起了一抹淡漠的笑意,他说道:“你对太妃娘娘,倒是忠心的很。”说着,他忽的将手紧握成拳,再舒展开,那娇弱的杏花已变得残破不堪,自他掌心滑落在地。   苏若华静静的瞧着,温婉的脸上,一片恬静。   陆旻却有几分光火,他今日屈尊降贵跑来这里,不过就是为了借着探望太妃娘娘的由头,来瞧瞧她。   熟知,他人都到了,她居然躲了出来。如此也还罢了,如今见了面,她竟是一句体己的话也无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官面上搪塞人的言语。   整整三年了,她都躲他三年了!   当初,陆旻登基之时,便想要她到御前服侍。   太妃娘娘要苏若华自己拿主意,然而她却不肯,说了一大篇舍不得旧主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时,正逢太妃要出宫修行,为先帝祈福,她便自告奋勇,一定要追来服侍。   陆旻虽然不愿,但奈何她到底是太妃的人,哪有刚当上皇帝,便去抢长辈贴身服侍的宫女的?此事,也就只好作罢。   陆旻始终不明白,这个一路陪伴着自己,温柔似水的女人,为何在他得登大宝之时竟然舍了他?!   他轻哼了一声,又问道:“见了朕,竟是无话可说么?”   苏若华轻轻道:“是,皇上想问什么?”   陆旻被这一句噎的说不出话来。   苏若华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们不过是君臣主仆,他有吩咐,她便听着,多余的,一概没有。偏生她是个最守礼最恭谨的人,便是想挑错借题发挥都没这个可能。   再则说来,即便是能,他舍得么?   他舍不得,所以陆旻只能受着。   陆旻气结于胸,偏偏又无法可施,想拂袖而去,鬼使神差的就是挪不开步子。   两人一个生闷气,一个低头听吩咐,竟就这么僵持着。   半晌,陆旻忽而一笑,轻声道:“朕,预备下月迎太妃娘娘回宫,你以为如何?”   苏若华眸光微闪,轻轻抬了一下头,却又连忙住了,视线便停在了皇帝宽阔的胸膛上。   今日并非大朝会的日子,陆旻穿着一袭水清色丝绵常服,胸襟上以金丝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仿佛要腾飞出来。   这般精致的绣工,不愧是宫内造办处盯的最紧的差事。   苏若华暗暗想着,当初替他绣的香囊荷包,怕是早已都不见了吧?   陆旻不见她回话,便又问道:“朕问你话,怎么不答?”   苏若华这方道:“是,这等大事,自有皇上、太妃娘娘定夺,岂是奴才能置喙的?”   又是一枚软钉子。   陆旻颇有几分气恼,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还当真就没有一点法子。   当下,他哼了一声,抬步离去。   苏若华重又跪地,口中道:“恭送皇上。”   待那昂藏的背影消失不见,苏若华方才自地下起来。   看着陆旻离去的方向,她心中五味杂陈。   愣怔了片刻,苏若华调转了身子,缓缓往怡兰苑而去。   陆旻大步迈出杏花春时,月洞门上候着的太监李忠连忙跟了上去,口中道:“皇上,还回怡兰苑见太妃娘娘去?”   陆旻步履飞快,口中斥道:“朕要去哪里便去哪里,由着你这奴才多嘴多舌的问?!”   李忠连忙自己打脸,心中叫苦道:若华姑娘,你这到底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呀!来前儿皇上还好好的,欢欢喜喜,这一眨眼的功夫,就龙颜大怒了。皇上生气,发不到你身上,可苦了我们这些跟着的人了。   陆旻走出一射之地,方停下步子,微微喘了几口粗气,问道:“见过太妃了,这底下还有什么事?”   李忠暗道:适才还斥责说我奴才多嘴,这会儿您自己个儿倒问上了。   然而这句牢骚,也只能闷烂在自己肚子里。   他赶忙回道:“您出来前,贵妃娘娘打发了人过来知会,请皇上过去用晚膳。”   听闻“贵妃娘娘”四字,陆旻那原本清隽的脸上,更如乌云蔽日。他冷笑了两声,嘲讽道:“打发人来知会,贵妃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李忠可不敢接这话,唯唯诺诺的一笑,又试探问道:“那皇上,您的意思……”   陆旻微微沉吟,说道:“淑妃抱病几日了?”   李忠回道:“已向内侍省告假五日了,昨儿皇上打发奴才去探问,娘娘气色还不大好,还略有些咳嗽。”   陆旻眸中精光微闪,勾唇一笑:“既是如此,朕便该过去好生关切关切,免得日后太后得知,又责怪朕冷落六宫,对着阖宫妃嫔不闻不问。”   李忠先是一怔,顿时醒悟过来:皇上,这是要让贵妃与淑妃斗气啊!   他暗自咋舌:这赵贵妃可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当初还是太后娘娘做主,让她进宫服侍皇上的。皇上虽说素来不待见她,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总还是留三分颜面。今儿竟然是连这表面文章也不肯做了。赵贵妃与钱淑妃素来不和,皇上丢着前来邀宴的贵妃不理睬,却突然去探问久病不出的淑妃,这可是活脱脱打贵妃的脸啊!   这赵贵妃是个跋扈的主儿,钱淑妃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儿演了这一出,日后这两宫娘娘又不知要怎么斗法了。   李忠微微仰头,看着前面那青年天子意气风发的背影,联想至近一年多来,皇帝所作所为,心底忽的一凛。   这大周朝第五代帝王陆旻,人称之为傀儡皇帝。   陆旻生母身份低微,不得先帝宠爱,不过偶然因幸得子,便埋没于深宫之中,且早早离世。其入宫时为才人,离世时依旧是个才人,以至于身为七皇子的陆旻,亦不甚受先帝重视。   先帝晚年时候,储君之争甚是激烈,但谁也没能想到,这个一向寂寂无名的七皇子竟然一鸣惊人,最终登上了大宝。   然而,这倒不是陆旻的手腕如何高明,一切皆是当时的皇后赵氏操弄而成。   赵皇后并非先帝原配,乃是先帝为平衡朝廷势力起见后娶的。其于平康十五年入宫,貌美精明,又是抚远大将军之女,深得上宠,终被册封为皇后。   赵皇后子嗣上不济,接连小产两次,好容易保住一胎,却不巧又是一位公主。   彼时,先帝龙体每况愈下,而前面又有几位已成年的皇子站着,时局对于赵氏而言,可谓十分不利。   这赵皇后却是个刚毅果决之人,杀伐决断不在男子之下。她当机立断,以中宫之尊,将其时寄养在慧妃膝下的七皇子陆旻硬夺了过去,并在其母族支持之下,将不肯投诚的皇子赶尽杀绝。那一场争斗,当真是血雨腥风,朝中牵连者众多,京城护城河水染的血红,郊外的乱葬岗甚而来不及埋人。   一番洗牌之后,十六岁的陆旻便在赵皇后的操持下登上了皇位。   新皇一无母族,二无朝臣支持,可谓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前朝后宫一切事务皆由太后做主。   面上,陆旻是皇帝,私底下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大周朝实际的掌权人乃是赵太后。   人前,两人倒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赵太后虽专横,陆旻却是个谦和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两年来也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年来,形势似有不同了。   不仅朝政上,皇帝与太后屡屡生出异见,便是连后宫日常琐事,皇帝自己的主意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皇帝又这般给赵贵妃难堪……   李忠只觉得颈子后面嗖嗖冷风吹过,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脖颈,低头跟了上去。   他是个奴才,只有低头听命的份儿。 第三章   苏若华出了杏花春,一时却又改了主意。   她先至小厨房叮嘱了一回帮厨的姑子,太妃口味刁钻讲究,许多细节需得一个知根底的人盯着才好。   出来时,迎头又碰上了甜水庵的监院师父。   这监院虽不是住持,但平日里督察庵内各堂口诸般事宜,且掌管库房,权力仅次于住持,在庵中可谓地位极高。   太妃虽是皇妃之尊,但到底身份有些尴尬,且来至人家的地界儿,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也要礼让三分。   是以,恭懿太妃叮嘱了身侧侍从,务必礼待庵中僧人。   苏若华一见着监院,缓步上前,温婉一笑:“水心师父,晌午时候了,还这样忙碌,当真辛苦了。”   水心带着两个年轻姑子,正横眉怒目,不知为什么事发脾气,见了她,脸上的怒气不由自主的便先消了三分,两道浓黑的扫帚眉垂了下来,双手合十微笑道:“苏姑娘,这会儿到厨房来,可是太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原本,庵里的称呼该是施主,但苏若华是个宫婢,又是随太妃寄居此地,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庵中上下皆称她为姑娘。   她秉性温柔谦和,又是个玲珑圆滑之人,待人接物周到之至,从不以太妃贴身宫女自居,拿大架子压人,故而这庵中上至住持,下至各执事尼姑,大都喜欢她。   苏若然含笑说道:“不过是太妃娘娘午后要用的茶点,我怕上次传话时没说清楚,帮厨的师傅不清楚娘娘的口味,弄出差错来,可就是罪过了。佛门净地,怎能生出口舌是非?急忙过来告诉给师傅听。”   她这话说的十分圆润,既说明了来意,又不叫甜水庵众尼以为,太妃挑剔庵中的饮食,把错儿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水心笑眯了一双眼睛,说道:“姑娘是福慧双全之人,莫怪太妃娘娘如此看重姑娘,凡事都倚靠着姑娘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一向多亏了师父照料,若非师父事事替太妃娘娘想到头里,怡兰苑也不能这般周全。甜水庵的照拂之情,我们娘娘都是记着的。”   水心听了这话,虽明知都是些面子上的奉承话,还是听得开怀不已,更喜笑颜开道:“姑娘真是客气了,太妃娘娘肯降贵在小庵修行,是甜水庵上下的荣幸。姑娘这话,太过客气了。”   苏若华微笑颔首:“太妃娘娘那边还等着我,就不耽搁水心师父的差事了。”   两人相互道别,各自离去。   待苏若华走后,水心敛了笑意,又往库房行去。   跟随她的两个徒弟,一个便问道:“师父,这苏姑娘不过是个宫女,何必对她如此礼遇?”   水心淡淡说道:“你们莫瞧不起她,自来英雄不问出身。依着这苏姑娘的人物品格,日后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   那小徒弟似有几分不服气,又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宫婢罢了,能有什么作为?再说了,如今宫里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跟着太妃,能有什么前程?”   水心面色肃然,说道:“出家人,怎能在人背后搬弄口舌是非?这等话,往后不许说。如让本座听到,必定以庵中规矩惩治。”   那两名小徒顿时一凛,连忙称是。   水心又道:“今日,皇帝来咱们庵中上香,面上是为众生祈福,实则是为了探视太妃娘娘。虽说,今上是太后扶持着,然而亦在太妃娘娘膝下抚养良久。往后的事,还难说的紧。”说到此处,她不敢再多议论宫中的事,便闭口不谈。一行三人,往库房去了。   苏若华眼看左右无事,算着时辰,差不离皇帝也该起驾离去了,便逶迤往怡兰苑而去。   才踏入怡兰苑门槛,果然见院中唯有两个年小的姑子在扫地,宫里跟来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她缓步入内,那两个小姑子见了她,忙笑道:“苏姑娘回来了,适才太妃娘娘都问了你三遍了。你一会儿不在跟前,太妃娘娘就念叨呢。”   那姑子说这话时,正逢容桂端了一盆水自屋里出来,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便有几分不自在。   苏若华向那两个姑子笑了笑,走上前去,问道:“我不在,娘娘跟前可有什么事?”   容桂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下巴尖细,细眉圆眼,唇色极淡,站在风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回姑姑,无事。只是,太妃娘娘问了姑姑三次,似有什么吩咐。”   苏若华微微颔首,便径直上阶,打起帘子进门去了。   容桂立在廊下,呆了一会儿,低头走开。   苏若华踏进门内,那股子清幽的檀香味儿迎面而来,沁人心脾。   她垂首屏息,轻步往东暖阁里走去。   入内,果然见太妃正自躺在梨花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小机上安放着青花瓷茶碗,红漆嵌螺钿细隔棂匣子,匣中放着些果脯糕点,总共约有十来样。   自从太妃入甜水庵以来,衣食诸般节俭,每日茶点满共不过两三样就罢了,今日如此当还是为了皇帝亲至。   苏若华轻轻上前,看太妃双目轻阖,便没有出声,先摸了摸茶碗,见茶碗已然半冷,便轻手轻脚把茶碗拿去倒了,依着太妃平素的喜好,重新泡过送来。诸般事毕,便退在一旁侍立,一丝声响也没出。   太妃躺了一会儿,抬手去拿茶碗。   入手,只觉茶碗微烫,她秀眉微扬,并不言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热浓淡恰是自己所好,便点头道:“若华,回来了。”   苏若华这方回话:“是,奴才适才在园子里摘了些月季,已打发春桃送到厨房了,预备花朝节的点心。”   太妃是个合中身材,圆圆的脸面,眉目秀丽,四旬开外的人,脸上略长了些肉,眼角也微微长了几道细纹,越发显得慈和。她今日穿着一件牡丹缂丝常服,膝上披着一条半旧灰鼠毡子,都是宫里带来的旧物。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些年来,还是你贴合我的心思。你不在这里,容桂一人,颠三倒四的,凡事也指望不上。皇上跟前,险些失礼。”   苏若华浅笑回道:“惦记着太妃娘娘的茶点,又怕指派了旁人干差了差事,还是奴才亲力亲为好些。原本想着,皇上或许还要再待上一会子,能吃上这口点心。不想,皇上竟走的这样急切。”   太妃笑瞅了她一眼,并没有戳破她,只是换了话头:“倒是难为你,我来这里三年,多亏了你里外张罗,才能这般周全。指望着那两个,还不知到什么田地。”   苏若华低头垂眸,神色恭谨道:“娘娘谬赞了,奴才只是尽心尽力办差罢了。”   太妃没接这话,径自说道:“我身边这三个丫头里,独你是个拔尖儿的,相貌好,性格好,办事妥帖周到。那两个,春桃虽勤谨忠诚,性子却急躁了些。容桂,不消说了,上不了台盘的。若不是我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至于用着这样的人。旁的也罢了,倒是难为了你,左右周旋。”   苏若华赶忙说道:“奴才辛苦不算什么,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原本,依着宫里挑人的规矩,太妃的位分手底下也该有几个像样的宫人。   然而,赵太后那一场乱斗,太妃身份尴尬,能保全自身到这甜水庵来已是艰难,又如何敢争长论短,更不想令太后以为她是蛰伏伺机。于是,除却苏若华是执意跟来,旁的宫人便都散了。内侍省虽拨了人来,但恭懿太妃担忧其中或许会有太后的眼线,便只留了春桃、容桂这两个不怎么机灵的。   太妃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倒有几分伤感,人前却不愿露出来,正欲同她说几句闲话,却一眼瞥见容桂悄然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方托盘,脸上却怯怯的。   太妃便有几分不喜,说道:“杵在那儿做什么?瞧瞧那副可怜样,好似谁欺负了你一般。”   容桂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送来的这些个点心,奴才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太妃闻言,坐正了身子,说道:“端来我瞧。”   容桂应声上前,将托盘放下。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林林总总大约六盘的糕点,大多是太妃素来爱吃的,皆是御膳房的手艺。   太妃看了一回,指点道:“这果馅椒盐金饼、薄荷凉糕,与住持、监院两位师父送去。奶饽饽并白糖糕,暂且收到橱里,留作日后茶点。这道……”话到此处,她却突然顿住了,看向苏若华,嘴角噙笑:“这桃花酥,是你最爱吃的,你便端去吧。”   苏若华一怔,说道:“皇上孝敬娘娘的,奴才怎好拿去?”   太妃眸中笑意渐深:“罢了,皇上也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我到底养了他一场,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自然清楚。”   容桂就在一旁站着,太妃却说出这番调笑的话来,苏若华还当真是窘住了。   主子的恩典,她不能不接着,微微一顿,福了福身子,谢过恩,便端了过去。   容桂立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怯怯的。 第四章   不知是否因皇帝今日过来探视,太妃的兴致不错,同苏若华不住说笑。   又过了片时,春桃回来,她是个嘴甜爱撒娇的性格,见此情形,几句玩笑更将太妃哄得合不拢嘴。   太妃一时高兴,便把桌上那匣子里的点心,便都分了她们三个,只是独不与容桂说话,将她晾在了一边。   甜水庵里少事体,苏若华无过服侍一回太妃,略有些差事四处走动告诉一番便罢了。   下午,太妃午歇起来,住持过来相陪说了几句话,这一日便就完了。   晚夕,三人伺候着太妃歇下了。   今日,该苏若华上夜,她独个儿守在太妃床畔,脚蹬上铺了一条红毛毡,她便坐在那毡子上,将头倚着床柱子,看着帐子上绣着的松梅图出神。   侍寝这差事,可是宫里的上上差,不是最机灵,最能干,最得主子信赖的宫人,是不能当差的。   毕竟,唯有侍寝的这个人,能守在主子的床畔,屋中唯有主子和这个宫人,两人能一起说说家常心里话,最贴近,最亲昵。这是宫人堆里的头一份的荣宠,人人挤破了脑袋想争取。苏若华当初被太妃亲口提拔去侍寝时,还被屋中的宫女们眼红排挤过一阵儿。   然而,这也是个苦差事。   一夜不能睡,不能吃喝,连打个瞌睡都要提着精神,除了听候要茶要水的吩咐,主子一夜翻几回身,咳嗽几声,几时入睡,入睡深浅,都要铭记在心,备着太医每月请脉时问询。   一晚上熬下来,既渴又饿,且疲乏不堪,但这差事依旧是旁人眼里的最炙手可热的红差。   还在宫里时,苏若华跟另外三个宫人轮值侍寝,到了这甜水庵,便只有眼前这两个人了。   春桃与容桂倒也替换着来守夜,然而总不合太妃的心意,于是依然是苏若华当班的时候多些。   苏若华数着帐子上的掐丝,瞧着哪条不好了,记在心里,隔日要修补。   这样被人侍奉的日子,她以往在家时,也是有过的。   苏若华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而是前大司空苏幕怀的掌上明珠。   苏家世代为官,原本也是京城望族,然因家族卷入党争,最终落得阖家被抄,全族没落的下场。父亲被撤职流放,一道同去的,还有自己的母亲、兄长、姐姐,唯有她自己,因年岁不足十四,充入宫中为奴。   入宫那年,她才十一岁,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个年头了。   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身为世家的女孩儿,她更是自幼就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这滋味儿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好受。   进宫这十年,也曾有不好过的日子,但也都熬了过来。   往昔闺中的千金岁月,苏若华已大多模糊了,只是如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时,她会隐约想起在家里时,同着姐姐苏若芸手挽手一起登上家中最高的楼阁赏月。   姐姐长她五岁,是个娇艳美丽的女子,京城之中颇有艳名。她偎在姐姐怀中,大哥苏廷授则在一旁剥橙子与她们姊妹两个吃。   大哥那一年十六岁,家里已谈好了一门亲事,只待到日子就迎娶进门。   姐姐温热馥郁的体香,大哥含笑的眼眸,仿佛还在近前,然而这些亲人却已隔了千山万水了。   这样安闲静好的日子,随着家族溃败而一夕倾颓。   父亲母亲,兄长姐姐,都远离自己而去,而她则孤苦伶仃,入宫为奴。从大司空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介宫婢。   边关山高路远,且贫瘠苦寒,母亲的身子一向是不好的,去了那边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苏若华想着远方的亲人,眸子里便有了几分湿热。   便在此刻,床帐之中传来太妃那轻淡的声音:“若华。”   苏若华顿时回神,忙直起腰身,低低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太妃却道:“若华啊,你服侍我,多少年头了?”   苏若华不明所以,只回道:“自从奴才到太妃娘娘身侧,至今已有七年零五个月了。”   太妃轻轻一笑:“记得如此分明,可见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是一日日熬过来的。”   苏若华忙回道:“娘娘多心了,正是奴才在娘娘身边过的好,珍惜这些日子,才会记得清楚。”   太妃笑了几声,似是十分舒畅,叹息道:“你啊,从来就是这样会哄人,怪不得用过你的主子都说你好,喜欢你。当初,林才人离世前,郑重其事的将你交给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果不其然啊。”   苏若华静听不语,她知晓太妃绝不会无端说出这些话来。   果然,太妃继续说道:“你这么个人,当宫女可实在是可惜了。”   苏若华这方回道:“那是娘娘抬爱,奴才只是个平常人。”   太妃并不理她这自谦之言,说道:“若不是造化弄人,依着你的家世、容貌、品格,必定是一位大家夫人,即便入宫,再不济也是个宠妃。如今落到这等田地,我都替你惋惜。”   苏若华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她顿了一下,嗫嚅道:“娘娘,夜深了,早些安置……”   太妃却似是谈兴甚浓,说道:“当初,林才人将七皇子与你一并交给我。一晃眼,你们都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那些年,你服侍七皇子周到体贴,凡事都替他想到头里,又是个最温柔软款的性格。你们年纪相仿,差不离算是一道长起来的,他忘不了你,也是情理之中。”   苏若华也听,心中越是没底,不由道:“娘娘,为何忽然……”   太妃却又叹息了一声,似是无限怅然道:“老七虽不是我亲生,但我膝下无子,也是将他当作心头肉一般看养长大的,心血费了无数不说,他更是长在了我心里。赵皇后一句话,就把他从我身边硬生生夺走。是,我不比她,蒙受盛宠,家族显赫,又是皇后。她来夺子,我是没话可说。然而,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呢?!”   说到此处,太妃的嗓音有些沙哑,透着一丝愤懑。   而苏若华却神思飘渺,不由自主飞回了当初。   那时候,她才入宫,负罪之身,能分到什么好差?不过当一个下等宫女,干着最苦的差事。凭靠着聪明悟性,她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睐,被提拔去妃嫔的宫室里当差,这方到了林才人处。   林才人位分低,出身差,且无宠,若非膝下有个皇子,早就不知被埋没到哪里去了。   她那里,也算不得多好的去处,但苏若华却很知足。林才人的性子恬静,且没多少主子架子,也从不作践下人。也因她无宠,宫里那些争宠斗爱的妃嫔,也懒怠理会她。跟着她,虽没多少体面,但也少有罪受。   陆旻,便是林才人的皇儿。   直至今日,苏若华还清楚的记得,与他初见那日的情形。   他小她三岁,那一年他才只是个年方九岁的顽童。   他站在林才人身侧,轻轻歪着头凝视着她,一双眼睛乌黑的如同古井,凉森森的,直透人心。   林才人令她服侍陆旻,也算做个玩伴。   两人年纪相仿,自然也十分投契。陆旻不爱与他那些尊贵的兄弟在一起,倒常常与她黏在一块。甚而因此被旁的皇子取笑,他还为此与那几个皇子打了一架,被少傅罚跪了一个多时辰。   待惩罚结束,陆旻一瘸一拐的走出书房,满头冷汗,却向泪眼汪汪的她咧嘴一笑:“没事儿,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   打从那时起,她便在心底里笃定了,若是她今生的命就是服侍于人,那么这个人便是陆旻。   她便越发尽心竭力的照料着他的一饮一啄,揣摩着他所有的喜好习惯。   陆旻也喜欢与她在一起,久而久之更成了一种习惯,他一应衣食住行,都要她亲手打理。   林才人曾笑语,说他们就像亲姐弟一般。   曾经,苏若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明知他们身份悬殊,心底里却依然是拿他当作弟弟看待。   林才人是个良善却没什么作为的妇人,为了谋取一席之地,她依附着其时尚是昭仪的太妃。   她病故之前,便将他们都托付给了太妃。自此之后,两人更是相依为命。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苏若华便隐约觉着,陆旻看她的眼神似是有些变了,夹杂着少年的热忱,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每每他这样看她,她便会心绪缭乱。   到了他十四岁那年,赵皇后一道懿旨,便将他带走。   移宫之前,陆旻悄悄来找她,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早晚有一日他会来接她。   苏若华并没有把这句话狠放在心上,也从没敢深想过陆旻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初,皇帝来问我讨你,一则你不肯去,二来我也有所忧虑,所以没放你走。如今,你后悔么?”   太妃柔哑的嗓音飘忽而来,将苏若华的神思自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苏若华正了身子,郑重回道:“娘娘,奴才是自愿追随主子而来。太妃娘娘是奴才的旧主,待奴才恩深似海。奴才怎能因主子一时落魄,便抽身离开,转头跳高枝儿去?奴才虽愚钝,却还明白这些道理。”   太妃又笑了一声,话音带了几分戏谑:“可是,皇帝也算你的旧主啊。你去服侍他,算不得背主。”   苏若华一时语塞,她有几分奇怪,太妃今夜是怎么了,如何会抓住她不放?   想起白日里的事,及春桃告诉她的言语,她的心被整个的提了起来。   只听太妃问道:“若华,你想回宫么?” 第五章   太妃话音落地,屋中却是一片寂静。   苏若华默然了片刻,方开口说道:“娘娘,奴才只知跟随主子。娘娘在何处,奴才便在何处。旁的念头,奴才没有。”   太妃却朗声一笑:“好个痴心的丫头,你对我也算是十分忠心了。那么,如果我想回宫呢?”   苏若华静默不语,片刻回道:“奴才是娘娘的人,听凭娘娘的差遣。如此大事,娘娘自有决断。”她话说的圆滑,实则并不曾袒露自己的心意。   “哈哈哈……”   太妃畅快的笑声自帐中飘出,在这寂夜里却显得格外诡谲。   她笑了两声,悠悠说道:“若华,人若乖巧过了头,可是要折损福气的。”   话音落,床架子发出咯吱的响声,太妃似是翻了个身。   只听她又说道:“出来也有三年了,这甜水庵虽清静自在,到底不比宫中舒坦,且是寄人篱下。我倒很是想念宫里的日子。今日,皇帝过来,言语里也有这个意思。”   苏若华大概猜到了太妃想要她如何,她轻轻说道:“皇上是娘娘一手抚养长大,抚育之恩,皇上必不能忘。娘娘为先帝离宫祈福已有三载,如今孝期已满,迎娘娘回宫孝敬,也是情理之中。”   太妃没接这话,半日忽问道:“若华,你对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若华心头一颤,眸光微闪,将早已预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奴才不过是宫女,只知忠心向上,服侍主子,并无别的念头。再说……再说,奴才是罪臣之女,戴罪入宫,也不该有什么妄想。”   太妃淡淡一笑,说道:“戴罪入宫?你有何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再则说来,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前朝的孝文皇后、安宜皇贵妃不就是……”   苏若华越发不敢接话,太妃提及的这两位,皆是阖家被抄,自身没入宫中为奴,后被皇帝看中,蒙受盛宠,平步青云的。孝文皇后暂且不提,安宜皇贵妃甚而是反叛逆臣的女眷,初蒙宠时亦在前朝后宫掀起无数风波,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皇贵妃,后宫的实际掌权人。   太妃忽然说起这两人,还将她们比及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苏若华忽想到了什么,望着精致秀美的帐子,帐中太妃的身影隐隐绰绰,正背对着自己。   她低声郑重道:“娘娘,奴才有一事相求。”   太妃似来了兴致,翻过身来,隔着纱帐盯着她,说道:“哦?说来听听。你是我的心腹臂膀,这些年跟着我一路过来,事事替我谋划。我能有今日的安泰,你功劳也是不小。你有所求,但凡能的,我必定答应。”   苏若华深深拜倒,说道:“是,奴才谢娘娘怜惜。如若将来娘娘重返宫闱,奴才恳请娘娘放奴才出宫。”   宫廷自有规矩,宫女年满十八即可出宫,然而苏若华是戴罪入宫,本该一世为奴,自不在此列。但她毕竟是太妃的爱婢,多年来为太妃在宫廷生涯里立下了汗马功劳,讨这个恩典并不为过,端看太妃是否肯放了她。   果不其然,太妃重翻身过去,意兴阑珊道:“我乏了,睡吧。”   苏若华便不再言语,她将身子重新倚靠在床柱上,望着窗格子怔怔出神。   太妃,大约是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银色的月光撒入窗棂,如霜一般,笼罩在她纤细婀娜的身躯上,那张明艳秀美的脸庞,笼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陆旻出了甜水庵,乘上銮驾,吩咐回宫。   李忠得令,忙传了下去,仪仗浩浩荡荡向皇宫行去。   陆旻坐于龙辇之上,凤眸轻眯,清隽俊美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令人无可琢磨,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出声:“李忠。”   李忠打了个激灵,赶忙回道:“皇上,您吩咐?”   陆旻的声音沉沉自头顶落下:“甜水庵,近来可安泰?”   李忠回道:“皇上放心,一切供应都是宫中及时划拨的,奴才亲自盯着,內侍省不敢怠慢。”   陆旻轻哼了一声,说道:“愚钝,朕不是问这个。”   李忠只觉的脖子后面一凉,慌忙道:“是,是,奴才糊涂。皇上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霍大人日夜把守甜水庵,不敢有丝毫懈怠,管保太妃娘娘平安无虞。”   陆旻淡淡说道:“太妃的安泰,自然要紧。然而其余的人,也不能疏忽。到底是一条性命,如有闪失,朕必不轻饶。”   李忠连连答应,心里却嘀咕着:这太妃娘娘与若华姑娘,还真不知谁占了谁的光呐。   片刻功夫,御驾便浩浩荡荡回至皇宫。   进了宫,陆旻便回了养心殿。   内侍张全福服侍着皇帝更换常服,他生着个胖大身子,一张大圆脸,白面团似的,一笑便眯细了两只小眼睛。   他回禀道:“皇上出宫这半日,贵妃娘娘那边遣了吟霜姑姑来说,晚上务必请皇上往承乾宫用晚膳。”   陆旻笑了一声:“她今日这般殷勤,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张全福陪着笑,一面跪在地下替皇帝仔细着装,一面说道:“贵妃娘娘十分惦念着皇上,今儿都打发人来了好几趟了。得知皇上一直不曾回宫,一时急了,才把吟霜姑姑打发过来。奴才告诉贵妃娘娘,皇上今儿往甜水庵看望太妃娘娘,回来必不能早,但必定龙心大悦。贵妃娘娘如有什么事,今儿晚上求了皇上,一准儿能成。”   陆旻面淡如水,薄唇微抿,挑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眼却朝着张全福兜屁股便是一脚。   张全福正跪在地下打理皇帝的玉佩络子,猝不及防,登时就是个狗啃泥。   他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一手扶着头上歪了的冠,一面跪在陆旻跟前,赔罪道:“皇上,皇上,奴才做错了什么,您让慎刑司打奴才板子就成,何必劳累龙体。奴才承受不起啊!”   陆旻冷笑道:“朕去何处,见何人,做何事,乃至于心情如何,你都一五一十的告知贵妃,你倒是对贵妃忠心的很。”   这大内混到高品阶的太监,又是御前服侍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张全福慌忙脑袋撞地,咚咚磕起头来,连声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陆旻掸了掸衣衫,迈步向外走去,再不看这跪在地下的奴才一眼,只远远说道:“既自知有罪,那便自去慎刑司领罚吧。领完罚,也不必回来了。”   张全福仰起头,只见皇帝那修长笔直的身影正走向殿外。   陆旻才踏出门槛,李忠便手捧茶盘迎头进来。   这张全福是李忠的徒弟,李忠见此情形,心中便咯噔了一下,连忙退让到一旁。   见皇帝走远,李忠便走上前来,问道:“怎么着?你到底怎么惹着皇上了?”   张全福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哭丧着脸说道:“师父,我这到底说错了什么啊?咱们,这不是一向这么服侍?皇上以往也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李忠听了这话,便用力朝徒弟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低声呵斥道:“小兔崽子,前儿我怎么教导你的?皇上如今的脾性,已不比三年前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谨言慎行,提着脑袋办差。贵妃娘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皇上没叫人摘你脑袋,都算轻的了!还冷着干什么,快,滚去慎刑司领罚吧!”   张全福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摸着脑袋问道:“师父,方才皇上说我领完罚不必回来了。那,那我去哪儿啊?”   李忠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哪儿?你替哪个主子卖力,就去哪个跟前儿。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张全福登时慌了,向李忠哀求道:“师父,您替徒弟跟皇上求求情吧。徒弟,徒弟哪儿也不肯去。徒弟打从十四岁就服侍皇上,好容易熬到今天。这要是徒弟被从御前撵了出去,这皇宫大内怕是再没有徒弟的容身之地了!”   李忠却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死东西,记吃不记打!”   陆旻离了内殿,径直走到了前殿东暖阁。   此地,是他亲政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所在,有时亦在此地会见外臣。   踏进门内,迎面便是一股绵长细悠的香气。   这是御制的宫中香,凝合沉香、檀香、甲香、龙脑并龙涎香等诸香蜜炼窖藏而成。每日取一丸置于铜鸭熏香炉内,能使一室幽香。   这香幽沉庄重,令人闻之心神宁静,工艺繁复,用料昂贵,丝丝缕缕之间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唯有这大周朝最尊贵的人方能使用。   此香无有不好,陆旻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登基三载了,他还是不大习惯。   端正沉稳有余,却失了活泼韵味,陆旻心中明白,要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许多事情都是要舍去的。   然而,他还是怀念啊。   当初,他还是后宫之中寂寂无名的七皇子时,母亲林氏位份低微,自己亦不得父皇欢心,一月用度有限,更遑论熏香这等奢侈风雅之事。   那时候,京城贵胄附庸风雅,极喜在香料衣品上拼比互斗,皇室子弟亦不能免俗。   每每书房念书时,那拼比输了的兄弟,便蓄意来挑衅他撒火泄愤,横竖有他这七皇子垫底,面子上总都说得过去。   陆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颜面之事,受了欺辱心中窝了火,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应付一月开销已是力竭,哪能再帮他置办这些东西。   内侍省的奴才,自来就是拜高踩低的,每月份例能按时发放便烧高香了,更不能指望别的。   不忍母亲难过,年幼的陆旻将这些事都藏在了心里,却不知如何被苏若华看了出来,并打听出了事情原委。   原本,这等事情,主子尚且无能为力,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她却收拢来平日里用剩下的蔗渣、橘皮、梨渣、榠楂果核,仿照古方《陈氏香谱》调制成了小四合香,替他熏衣,并将香粉蜜炼成珠,盛于香囊之中,与他佩戴。   这小四合香虽不及宫中御制的那些香品昂贵幽沉,却有股格外的清新活泼之感,尤其夏季佩戴身上,如置身于花果丛中,芳香满怀。   皇子们所用的香品,虽不尽相同,但因皆出自宫中造办处,也就所差无几。但也因人见多了,便不觉得稀罕,反倒是陆旻这四合香占了上风。   偏巧那日,先帝按例召见诸皇子查问功课事宜,微有所觉,夸赞陆旻所用香品格调不俗,又问他详情。得知这味合香用料竟如此寻常朴素,更大加赞赏他质朴节俭,有君子之风,又斥宫中奢靡之风盛行,便该好生整顿。   陆旻所佩的青竹云鹤香囊,亦被先帝赞赏不已。   平日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尊贵兄弟们,一起站了墙边,一个个灰头土脸。   他自养心殿出来,回了丽景轩,先帝还使人送了许多赏赐过去。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亲林氏也高兴了许久。   私下里,陆旻曾问苏若华,是否算准了那日先帝要召见他们,方才如此行事?   苏若华笑而不答,只回话道:“主子,奴才只是个宫女,见识不多,也不能为主子分忧解愁。但奴才晓得一个道理,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要向上看朝上走,遇上难事就要想法子应付。如若只是自怨自艾,这难事怎样也不会自己长脚跑了的。主子虽受目下之困,但凡事向上,怎知将来如何呢?”   那时,陆旻年纪不大,不知为何,却为她这番话深有触动。   这件事,在漫长的宫廷生涯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不足够动摇内廷局势,但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母妃林氏虽是血肉至亲,却是个温柔懦弱的女人,除了嘘寒问暖,体贴衣食,一无作为。   再之后母亲病逝,来到慧妃膝下,慧妃待他其实不错,也尽到了一个养母的职责,然而毕竟不是亲生,又带着功利之心,于是不论怎样母子两个总是隔着一层。   一路走来,唯有苏若华一心一意的为他打算,为他筹谋。   她如母亲一般的温婉恬静,却又不失坚韧,从她身上,陆旻似乎总能看到一股茁茁的生机。   她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如春风化雨,无声的滋润着他的心底。   三年前,他被太后强拥登基时,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将旧时伺候的宫人一并带到御前。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苏若华一人。   然而,她却拒绝了,并且随着太妃一道出宫去了甜水庵,一走就是三年不见。   为免太后疑心,陆旻并不曾在明面上过多询问甜水庵的事宜,也极少去看视太妃,但从暗卫送来的线报里,她在甜水庵似乎过得相当快活,并无有一分因离了他而不快。   即便,今日他亲自去了,她居然就避了开去,见了面竟也无话可说。   陆旻在紫檀木四角包铜江水海牙书桌前坐了,打开一方挂锁的书奁,从里面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缎子有些黄了,显是年深日久之物,但其上绣着的青竹云鹤纹却纹理分明,无一丝磨毛了的痕迹,足见佩戴之人爱惜。   他揉捏着香囊,眼前不觉又是她的影子。   和风自窗棂吹入,轻轻拂在这位青年帝王的脸上,如同女子柔软的小手。   陆旻抬眉,望向窗外。   院中一树贴梗海棠开的正艳,似有一柔媚女子立于树下,向他拈花微笑。   “若华,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我?” 第六章   她长他三岁,但那又如何呢?   陆旻揉捏着香囊细软的缎子,其上仿佛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淡香。   他依稀记得,这枚香囊当初还是苏若华用自己份例里裁裙衫的绸缎做的。那年夏天,她便没有做新衣裳。   去岁做的夏衫便有几寸短了,她端果盘来时,露着一段藕节似的粉嫩手腕,上面套着一枚菊纹绞丝银镯子,衬着皓腕如玉。   那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着,待将来自己封王开府,能自主当家了,必定要为她置办最华美的衣衫,最精致的首饰,她值得最好的。   然而,如今他坐在这天下至尊的位子上,她却并不在他身边。   陆旻微微出了会儿神,暗叹了口气,将香囊重新收回书奁,取了一旁放着的折子批阅。   自从去岁六月,太后还政于朝,他亲政至今尚且不足一年。   朝中各派势力胶着,明面上一派祥和太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仅仅是太后的娘家赵氏一族便盘踞大半个朝廷。   先帝在位时,为平衡各世家宗族,格外重用赵氏,并将赵氏的女儿立为皇后,宠爱有加。这么些年下来,旁的势力被压制了不少,却将赵氏一族养的肥壮。   如今,太后虽在旁余势力逼迫下,许他亲政,然而实际的权柄仍有不少在她手中。自己要颁布什么旨意,往往还要问询太后的意思。   除却赵氏一族的威迫,朝中那些支持自己的派系,也未必绝对忠诚于自己,无过是想当第二个或是第三个赵氏罢了,各有各的心思。   朝中派系斗争复杂,民生要务亦是繁复,匪乱蝗灾水患,种种事宜皆与百姓疾苦息息相关。先帝虽为君勤勉,但苦于派系争斗,稳固皇权,精力不济,到底还是留了个烂摊子下来。   陆旻虽本无意于皇位,但既然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便要尽为君之责。   他并不甘心受制于赵太后,培植心腹势力,分化赵氏一族,减免苛捐杂税,与民休养生息,诸般事宜需得一件件按部就班的办来。   亲政大半年以来,虽也遇上了许多坎坷,他倒能尽数化解,平日里算得上勤于政务,并未出什么乱子。   然而,他还是想要个贴心人在身边,独个儿面对这前朝后宫,还当真是寂寞。   白日尚且罢了,没到夜晚,对灯独坐,形单影只,这滋味儿可当真是不好受。   陆旻批了一阵折子,便觉喉中略有几分干渴。   恰在此时,李忠端着茶盘进来,弓腰轻步上前,将一只定窑萱草纹茶碗放在了皇帝手边。   陆旻头也未抬,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面色如常,只是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微不可查的轻轻皱了皱。   李忠仔细瞧着,忙低声道:“哟,皇上,这是去岁江西进贡的云雾茶。前儿奴才见皇上在太后娘娘那儿多饮了两盏,想着皇上喜欢,今儿便让茶房预备了。可是不合皇上的口味?若不然,奴才换了去?”   陆旻不置可否,片刻说道:“茶而已,就搁着罢。”   李忠连连称是,又见皇帝忙于政务,侍立在旁,再不敢言语。   半晌,陆旻将笔搁下,活动了一下筋骨。   李忠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皇上政务繁忙,想必是累了,外头小茶房备的有小食,替皇上端来?”说罢,见皇帝并无不满神色,便匆匆去了。   片刻,李忠端了茶点回来,依旧放在陆旻手边。   陆旻扫了一眼,见是两块山楂锅盔,两块栗子糕,便取了一块锅盔,咬了一口,点头道:“酸甜适口,倒正好这时候吃。”   李忠陪笑道:“是,不敢误了皇上晚膳的胃口。”   陆旻眉眼不抬,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淡淡说道:“怎么,是想替你徒弟求情?”   李忠赶忙跪了,苦着脸道:“奴才不敢,这小畜生忤逆了皇上,皇上要撵他奴才没话可说。只是,奴才也上了年纪的人,无儿无女,家里也无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徒弟。皇上若不待见他,他在这皇宫大内可当真就没了活路。奴才舍了老脸,求皇上给个恩典,宽恕他这一遭罢。”   陆旻并不接话,径自将一块山楂锅盔吃尽。   李忠赶忙递手巾上去,陆旻擦了擦手,这才说道:“你们师徒两个服侍朕多年,朕本当给你这个面子。但是,朕这儿不留不机灵的人。前日在太后那边,听贵妃抱怨身边那没有合用的人。便让张全福过去,伺候贵妃罢。”   李忠微微一怔,转瞬便明白过来,略一踟蹰,便低头道:“皇上恩典,奴才回去便告诉他。”   陆旻再不提此事,言道:“朕记得,年前辽宁将军进贡了几株成型的茯苓,御药房制了二十颗茯苓丸。你取来,过半个时辰,朕去瞧瞧淑妃。”   李忠在御前服侍了些时候,见皇帝别无吩咐,便走了出来。   他站在廊下怔了一会儿,微风吹来,遍体生凉,方觉衣衫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李忠回过神来,抬步回了自己住处。   小徒弟张全福已去慎刑司领过了罚,正趴在床上哎呦呼痛。   一见他师父进来,张全福连忙撑起胖大身子,说道:“怎样,师父,皇上饶了我么?”   李忠先不答话,走上前来,问道:“不必起来了,身上可还好?”   张全福咧嘴一笑:“慎刑司罚了三十杖,倒也没啥。当奴才的,哪儿有不挨罚的,徒弟没事儿。已问太医讨了药,明儿就能下地了。”   李忠点了点头,在床畔坐了,心里找了几句话,说道:“你造化,皇上开了恩了。”   张全福一听,脸上顿时乐的开花,但这嘴还没等咧到耳朵边,就听他师父又道:“皇上说,贵妃那边缺服侍的人,叫你过去伺候。”   张全福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哭丧着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能不能再像皇上求求情。奴才实在舍不得皇上啊。贵妃娘娘那脾气,谁受得了?再说,再说奴才今儿也不是有意的。往常咱不一向这样服侍?也不见皇上着恼。怎么今儿出了这一遭,皇上就要撵了奴才?”   李忠拍了拍他的头,叹息一声:“你这猴崽子啊,平日里倒是机灵,怎么这时候偏就傻了?我问你,贵妃娘娘是怎么进的宫,怎么当的贵妃?”   张全福心道,这老师父是老糊涂了?这事儿阖宫上下谁不知道?   这般想着,还是说道:“贵妃娘娘是太后的侄女儿,皇上登基那年,太后娘娘主持选秀,特特儿的把她送进宫来的。”   李忠又问道:“那我再问你,这贵妃娘娘可是皇上的心上人?”   张全福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那可当然不是,老人都知道,皇上的心上人那是若……”这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恍然大悟道:“皇上,这是想让我……去盯着贵妃娘娘?”   李忠抬手拍了一下他脖颈,说道:“你小子还不算太笨。眼瞅着太妃娘娘要回宫,皇上怎么也得先安置好了后宫啊。”   张全福大胖脸上滚下大颗的汗珠,他咧嘴说道:“师父,不是我不愿意过去。只是贵妃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子,有事没事刮旋风*。去岁一整年,她宫里处分了四个宫女,连带来的陪嫁都撵了两个,险些让慎刑司活活打死。这我要过去,那不是跳了火坑。”   李忠说道:“话是这样说,但这其实算是你小子的造化。”   说着,他起身负手在屋中地下来回踱步:“宫里什么情形,你心里也该有数。皇上越发的与太后分庭抗礼,自然要有能出力的人。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自是要忠心向上。唯有皇上好了,才有咱们这些奴才的前程。这里头轻重,你心里该明白。你不去,那也成。御前你是待不住了,离了这儿出去,我这当师父的也不能事事照拂。你掂量着办吧。”   张全福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片刻将手一拍:“既是为着皇上,那我去。待我能下地了,就去承乾宫。”   李忠看他答应,点了点头,安抚了徒弟几句,便推门出去了。   先转到库房,吩咐小太监取来皇帝说的那二十颗茯苓丸,抱在怀里,又进东暖阁听差。   陆旻又批了半个时辰的折子,看外头天色渐晚,便将折子收了,吩咐动身。   李忠服侍皇帝更衣,又传话出去预备仪仗。   陆旻乘于歩辇之上,看着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及那远处的亭台楼阁逐渐没入暮色之中,心底却倍增寥落之感。   大约是,今天才见过她罢。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一串楠木珠子手串,半晌问道:“可有知会过淑妃?”   李忠忙回道:“皇上没吩咐,奴才便不曾打发人过去。贵妃那边,也不曾。”   陆旻微微颔首,唇角微勾:“这会子,可以打发人去说了。”   李忠会意,低头应命。   钟粹宫西暖阁内,淑妃正倚着绣了腊梅花的洒金软枕,卧在条山炕上捧着一卷书,膝上盖着一条星星红毛毡,颜色艳的有些刺目,与她这一室清幽淡雅的摆设不甚相宜。   黄花梨炕几上摆着玻璃翠屏风,一只紫砂香炉里散着袅袅青烟。   室内地下东北角里放着红木高几,其上摆着一大盆漳州水仙,花朵雪白,叶片青翠,甚是雅致。   淑妃头上随意挽着一个家常的堕马髻,两鬓已有些碎发散落下来,两边额角贴着膏药,面色微微有些蜡黄,秀丽的容色便消损了些许。   她倚着枕头,手里虽握着一卷书,却不时的望向窗外,似在盼着什么,又似没有。点漆也似的眼眸,随着暮色四合,也逐渐光彩暗淡。   便在此刻,她身侧服侍大宫女秋雁忽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娘娘,皇上过来了。李忠公公打发人提前知会,要娘娘预备接驾!”   淑妃微微一怔,手中的书卷落在了炕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刮旋风:没有来由的乱发脾气 第七章   秋雁走来,欢欢喜喜道:“皇上还是惦记着娘娘的,娘娘病着的这些日子,皇上虽不曾来,但时不时的打发李公公过来探问娘娘的病情。如今想必政务告一段落了,记挂着娘娘,皇上这就来了。”   淑妃面上微微现出了一抹绯色,略有了几分精神,她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散发,轻轻说道:“话虽如此,这半月功夫,皇上一次也不曾来过。贵妃那边,皇上倒是去了几次。”   秋雁将嘴一撇,一脸鄙夷的神色:“那哪儿是皇上自己要去,分明都是她撒泼耍赖,仗着太后,硬将皇上拉去的。进宫这两三年来,皇上可曾有半只眼儿瞧过她?”她嘴里说着,走到一旁去开衣服箱子,又道:“还是咱们娘娘太好性儿,才让她始终压着一头。论起容貌性格,娘娘哪里输她?便是家世,娘娘可是出身京城名门,就说贵妃是太尉家的小姐,可咱们大爷也现任着吏部尚书,不比她差什么。”   淑妃静静听着,默然不语,但瞧见秋雁开了箱子,翻找什么,出声问道:“你做什么?”   秋雁笑道:“当然是找好衣裳,替娘娘梳妆打扮啊。娘娘病了这许久,整日不理妆容,憔悴了许多。皇上好容易来了这一次,自是要好生打扮一番。娘娘本就生的美,皇上待娘娘也很是恩宠的。只要娘娘使一把子力,多留皇上几次。皇上如今膝下无子,娘娘若能生下龙种,那可是皇上的长子,旁人可就再也赶不上了。”   秋雁说的欢喜,且满含着憧憬。   然而淑妃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青白,尴尬难堪,微微带着几分难言之色。   她不露声色的将书卷捡起,合上书页放在炕几上,侧过脸淡淡说道:“这等话,往后不要乱说。免得传扬开来,叫六宫都说本宫轻狂,且还惹得太后厌憎。”   秋雁听了这话,更替她主子打抱不平起来:“太后娘娘也真是偏心,纵然贵妃是她的侄女,一碗水也该有个平的样子。许多事,分明是贵妃蛮不讲理,颠倒黑白,偏生太后就是信她的。一时恼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娘娘叫到寿康宫训斥。娘娘好脾气,也不跟皇上说。”   淑妃说道:“进宫三年了,哪一日不是如此,还不习惯么?罢了,不要提这个,传出去又是一场。”   话至此处,她不愿再提贵妃,便岔开了话:“你不必忙了,本宫不用梳妆。你去小茶房,叫红杏预备几道点心。”   秋雁一怔,说道:“娘娘,可……这幅样子,怎好面圣?”   淑妃微微一笑:“便是这个样子才好呢。”   秋雁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主子的吩咐,盖了箱子,出门去了。   淑妃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满园春色,沉默不语。   庆和元年八月选秀,她入宫至今已将满三年了。皇上待她其实也还算不错,后宫上下不过六个嫔妃,虽有贵妃当前,但一个月里皇上总会见她几面。加之,皇上与贵妃的矛盾,阖宫皆知。所以,满宫上下都以为,淑妃娘娘备受圣宠。   然而,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她直至今日,还是个处子。   淑妃轻轻闭上了眼眸,一双玉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起,杏仁色的指甲越发的青白。   每一次,每一次去侍寝,她都独个儿躺在体顺堂的大床上,失眠至天亮。而后,便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被轿子送回钟粹宫。而后,便是贵妃的怒火,太后的冷眼。   皇帝分明不曾碰过她一下,她却白担了这个名声!   淑妃轻轻咬了咬指甲,奋力的压着满心的愤懑。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必定是要入宫的。只是谁也不曾想到,最终登上皇位的,竟然是那个素来默默无闻的七皇子陆旻。   陆旻素来不被看好,京中这些名门闺女们,提起他来,大多是一句——可惜了那副好面孔。   这话既有惋惜之意,更多的则是嘲讽。   是皇子又如何?龙生九子,还种种不同。一个注定了没有前途的皇子,这世家大户的女儿,谁瞧得上呢?   淑妃倒是不曾随着那些姑娘们奚落过陆旻,但她心里,一样是看不上他的。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嫁的人,该是太子。   不曾想,最终皇宫是进了,她也当上了皇妃,只是这皇位上的人却变成了她最意想不到的人。   说起来,她心底里还是不甘的。   凭自己的容貌才情家世,居然是嫁了一个靠运气当上皇帝的男人!   淑妃长舒了口气,平复了心境。   她取来一旁丢着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人面如花,却也似秋雁所说,有几分憔悴蜡黄。   她浅浅一笑,将鬓边散下的发重新别在耳后。   父亲送她入宫时的话,言犹在耳。   横竖她所要的,不过是眼前的位份,和家族的未来。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都无关紧要。   即便是陆旻,她也一样会去谄媚。   贵妃那副交横跋扈的性子脾气,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陆旻踏入室内,迎面便是一股药气。   他轻轻蹙眉,看了一眼地下俯身拜倒的女人,莞尔一笑:“淑妃既是身子不好,何必这般拘礼。”说着,便亲手挽了她起来。   淑妃起身,容长的脸面上浮着两抹红。   她垂首微笑道:“皇上跟前,臣妾无论生什么病,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   陆旻扫了一眼她头上略有几分毛糙的发髻,及身上家常衣裳,腹中冷笑了一声,面上依旧春风和睦道:“你从来就是这般识大体,懂礼数。你和贵妃一道入宫,还是你更令朕省心些。”   淑妃让皇帝在炕东边坐了,她在一旁侍立。   秋雁端了茶盘过来,她看了一眼,便亲手将茶碗捧与陆旻:“这是才沏的茉莉花,皇上处理了一日朝政,想必有些燥闷,且试试这个。”   陆旻接过茶碗,垂首轻轻抿了一口。   淑妃立在一旁,正瞧见皇帝的侧首。   行将日落,稀薄的日光洒在陆旻身上,仿若一层碎金,高挺的鼻梁上,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俊美的脸如细瓷一般的光净。   淑妃只觉得心口有些温热,其实她也不算吃亏不是么?   毕竟,论及容貌,陆旻却是一众皇子之中最好的。   她温婉一笑,柔声道:“贵妃姐姐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自小家中宠惯了,难免性格张扬些。臣妾倒觉着,贵妃姐姐格外的可爱呢。”   陆旻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他将茶碗随手搁在了炕几上,抬头凝视着淑妃的眼眸,说道:“淑妃真是好教养,贵妃时常刁难于你,你倒觉的她可爱?”   淑妃略有几分措手不及,她怔了一下,转而又笑道:“皇上,取笑臣妾了。臣妾自来是这个脾气,笨嘴拙舌的,就觉着贵妃姐姐这样的人,实在可爱呢。”话未了,她便咳嗽了两声。   陆旻看在眼中,似是颇为关切道:“淑妃这病,可怎样了?若还不好,朕便自民间召请名医进宫为你诊治。”   淑妃忙说道:“皇上不必为了臣妾一人,如此兴师动众,怕是要惹朝野议论,臣妾于心不安。再说,太后必定又要训诫臣妾了。”说着,她螓首微垂,似有一分委屈。   陆旻瞧着她,将臂肘搁在了炕几上,颇有触动道:“太后管辖后宫严苛,你受委屈了。”   淑妃摇头道:“有皇上这话,臣妾不觉得委屈。”   宫里的人和事,就像戏台上的戏。   彼此都知道这不是对方的心里话,却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下去。   陆旻同淑妃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吩咐李忠将带来的茯苓丸拿来,又道:“今日倒是空闲,所以朕来瞧瞧你。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养心殿,不打搅你休息。”   淑妃眼见皇帝要走,便有几分急了,忙道:“时候既不早了,皇上何不在臣妾这里用了晚膳?春寒料峭的,这一路回去再喝些冷风,怕是要作病,就是臣妾的过错了。”   陆旻掸了掸衣衫,说道:“不必了,还有些折子要批。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罢。”说着,就迈步要走。   淑妃看他即将走到门畔,心中急了,竟一时忘了分寸,出声道:“皇上!”   陆旻回头,望着她不语。   淑妃脸上一片绯红,咬了咬唇。   陆旻见状,便挥退了左右。   淑妃一步步走上前来,双眸如水,半晌低声道:“皇上,可否让臣妾真的服侍您一回?”   陆旻瞧着她,看她一副惊如小鹿含情脉脉的样子,不觉唇角微微一挑,出声道:“淑妃莫不是忘了?朕以往是怎么交代你的?先帝仓猝离世,朕心悲痛,曾在灵柩前发誓,要为先帝守孝四十八月。孝期未满,朕绝不行敦伦之礼。”   淑妃嗫嚅道:“皇上至孝,臣妾钦佩。但……但……皇上登基将满三载,膝下一无所出。不止前朝议论纷纷,太后也时常问责后宫……”   陆旻神色冷淡了下来,他淡淡说道:“淑妃,既入后宫,身居高位,有些委屈是不得不受的。”   言罢,竟拂袖而去。   淑妃无奈,只好俯身//下拜,恭送皇帝离去。   待皇帝走后,淑妃缓缓起身,卸下了满脸的温婉谦卑,尽是不甘愤恨。   秋雁快步走进来,本是笑盈盈的,见了她主子这神情,吓了一跳,说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淑妃冷声道:“无事,可打听出来了?”   秋雁点了点头,道:“原本李公公不肯说,张公公今儿又没跟来,奴才使了银子,李公公才透了些口风。”说着,走上前去,向她主子附耳低语了两句。   淑妃听着,双目炯炯的看着她,问道:“当真?”   秋雁道:“千真万确,皇上今儿去甜水庵,不单单是拜佛探望太妃来着。”   淑妃不言语,紧紧的咬着唇。   秋雁见她脸上红色越发盛了,道了声告罪,试了试淑妃额头,失声道:“啊呀,主子您在发烧,奴才这就请太医去!”   这边,钟粹宫里延医请药,又是一片忙碌。   陆旻乘于歩辇之上,狭长的凤眼轻阖,似在养神。   片刻,他问道:“她问了?”   李忠打了个激灵,忙低声回道:“回皇上,瞅着皇上与淑妃娘娘说话的空子,秋雁问了。”   陆旻轻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李忠揣摩着皇帝这会儿兴致不错,便试着问道:“皇上,奴才瞧着淑妃娘娘对皇上很是谦恭柔顺,也很是惦念着皇上。这饶是病里,也没少做了鞋袜使人送到养心殿来。怎么皇上总不准她服侍呢?”   陆旻果然心情甚好,笑了笑,竟说给他:“这欲拒还迎,欲盖弥彰的把戏,淑妃玩的过火了。”   李忠恍然大悟:“皇上,您是说……”   陆旻说道:“你都提前知会过她,依然这幅样子接驾,分明是要告诉朕,她性淡如水,安贫乐道。朕来与不来,她不甚在意。她打量朕是个傻子,以为自己高明的很,笃定了朕会吃她那一套呢。”   李忠陪笑道:“皇上,淑妃娘娘如此,也是为了讨皇上的欢心,情有可原。”   陆旻垂眸,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李忠,钟粹宫平日里没少与你好处吧?”   李忠哆嗦了一下,连忙道:“皇上,奴才可不敢行那背主忘恩的事儿!即便两宫娘娘偶尔打点奴才,皇上也都知情。就是,奴才就是觉着,皇上这登基三载了,身边空落落的,连个贴心人儿都没有……奴才心里不落忍。”   陆旻不语,半晌言道:“朕的贴心人,绝不会是她们。”   曾经他位列皇子之时,这些女人如何在背地里奚落嘲讽他,议论他,他怎会不知?   即便这个淑妃,人前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依然是追着太子的屁股后面跑。   如今自己做了皇帝,她又来谄媚于自己。   其实,这人是谁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得坐在这个位子上。   陆旻曾经恶毒的想过,是不是一条狗坐在这位子上,她们也会如此?   她们要尊位,要赏赐,他都可以给她们,至于旁的,就免了吧。   本就不是真心待他的,他也不想在她们身上浪费什么感情。   贴心人……他的贴心人么?   想起那个唯一会真心待他的人,陆旻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八章   在太妃床畔熬了一夜,眼见天色将明,太妃亦有醒来的迹象,苏若华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棂,朝外比了两根指头。   这意思,太妃娘娘即将起床,要外面的人预备着。   这是宫里带出来的规矩,传信儿递物都要拿眼睛、拿手说话,绝不可大呼小叫。也唯有极聪慧机灵,悟性一等一好的人,方才能选在主子身边伺候。   恭懿太妃原本手下也用着几个好丫头,只是一朝失势,身边就只剩了苏若华一人,那两个多少都有些差强人意。   好在,苏若华仔细教导着,春桃与容桂倒也能指靠一二。   原本在宫里时,太妃屋内外,少说要有五个人守夜。但来了这甜水庵,自是没那么多人手可用。但在苏若华的调度之下,日常事宜倒也依旧井井有条。   春桃与容桂早已起来,在廊下守着,眼见里面送了消息出来,赶忙烧水,预备热汤、面巾、洁面胰子等物。   太妃还未从周公梦里彻底醒转,外头一应事宜便已静悄悄布置妥当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太妃悠悠醒转。   苏若华打起帐子,扶太妃坐起。   春桃与容桂手捧黄铜面盆、面巾、茉莉花胰子等一应物事进来,立在一旁,悄无声息。   苏若华先试了试热水,便侍奉着太妃洗脸梳头。   这近身的差事,恭懿太妃素来不用旁人,春桃与容桂便躬身退了出去,急忙忙的去厨房催饭。   太妃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黄铜镜里现出一副美艳贵妇的姿容来:雍容、端庄、贵气,然而眼角细微的纹路,鬓边微不可查的银丝,都在在暗示着岁月的痕迹。这二十余年的宫廷生涯,一晃眼儿就过去了。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又看镜中映出的苏若华。   苏若华立在一旁,正全神贯注的与她梳理发髻,插戴发钗。她一手高抬,将衣裳拉起,便显出紧窄的腰身,高挺的胸//脯,婀娜窈窕,如一株盛放的桃花,俏生生娇艳艳立在这里。那张光润白净的小脸,即便脂粉不施,也同样的容光照人。   正是年华大好,鲜花怒放的时光啊。   太妃眯细了眼,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苏若华只觉太妃的眼光与平日不同,似带了几分审视,虽有些不自在,依然落落大方的立着。   片刻,太妃出声道;“华儿,昨儿夜里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苏若华倒也不躲不闪,平静回道:“回娘娘,昨夜奴才已然说了,奴才是娘娘的宫婢。娘娘去哪里,奴才便跟到哪里。”   太妃闻言,睨了她一眼,只见那张小脸上泰然自若,她便微微颔首,又浅笑叹息道:“华儿,你是个聪明姑娘,该知道如何给自己谋划前程。你说想出宫,然而你家中实在无人,你出去后以何为生?”说着,又意有所指道:“皇上待你,是有几分真心的。”   苏若华将最后一枚金绞丝嵌东珠蝴蝶钗插在太妃的发髻上,便跪在地下,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说道:“奴才不是家中无人,奴才的家人在边关。外头早膳该得了,奴才这便去取。”言罢,起身竟不等太妃言语,出门而去。   太妃看着她的身影,淡淡吐出两个字:“犟驴。”   服侍着太妃用过早膳,苏若华的差事这才算卸下。   她走到小茶房,果然见春桃容桂两人正坐在条凳上闲话,等她过来吃饭。   饭食是早已在桌上了的,黄杨木小圆桌上,摆着三碗红稻米粥,一盘子香油酥圈,一盘子马蹄烧饼,一盘子炸三角,又一碟子香菇面筋。这甜水庵的师傅们,知道她们是太妃身侧服侍的人,很不算亏待她们。   还是宫里的规矩,宫女一桌吃饭,人不齐不能动筷,何况苏若华已是掌事姑姑的身份了。   苏若华走进房来,春桃一见了她,立时跳起,满面堆欢道:“若华姐姐,你可算来了,我都要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容桂倒是腼腆,向她福了福身子,怯怯道了一句:“若华姑姑。”   苏若华微微颔首,说道:“咱们吃饭。”   春桃赶忙端了热水盆来,与她洗手。   容桂布了筷子,一切事毕,三人坐下吃饭。   春桃毫无心事,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饱食酣眠,一日都是乐呵呵的。   容桂依旧是小心翼翼,低眉顺眼,连夹一口菜也要先看苏若华一眼。   苏若华服侍了太妃一夜,无食无水,本当饥渴交加,然而昨日皇帝来访,昨夜太妃的言语,都让她胃口尽失,香甜的米粥吃在口中,也食之无味。   躲了这些日子,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么?   先是林才人跟前,落后跟着太妃,苏若华可谓是看尽了后宫纷争,女人们为了荣宠,为了尊位,为了儿子前程,使出无穷手段,不见刀光的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你踩我我踩她,没人知晓明日谁又上去了,也没人知道自己又将如何。   这宫廷生涯,简直如同炼狱。   她尽心竭力的帮着林才人,帮着太妃谋划争宠,实则也是为了自己筹谋一个庇护所在。   至于陆旻,她曾经虽是明知身份不配,心里也是把他当做弟弟一般看待照料的。   深宫孤苦,有这样一个人在,心底总是好过一些。   然而,自从他被赵太后夺去,苏若华便觉两人是渐行渐远了。   那时候,太妃心有不甘,还做过一番争斗,有事无事常打发人去看望。她便领了差事,借机过去看他。   每一次去,她便敏锐的察觉到,陆旻的城府似乎与日俱增,他瞧她的眼神,他的言谈举止,都让她难以琢磨。那张日渐出色的面容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事,她是再难揣摩。   坤宁宫与陆旻,仿佛一个漩涡,要将她吸入进去。   先帝驾崩,赵太后大权独揽,簇拥陆旻登上皇位。   大典当日,她奉命前往某处办差,曾遥望过新君一眼。   陆旻一袭龙袍,立于殿中,受着臣子朝拜。   打从那时候起,苏若华便彻底明白了,他已不再是那个会叫她姐姐的七皇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普天之下的主人。   陆旻问太妃要她,她第一个知道了。   她甚至没多细想,便向太妃告说要随她前往甜水庵服侍。   太妃来甜水庵为先帝祈福,这主意,也是她出的。   既避开了赵太后的锋芒,亦令她有了躲避之处。   离开皇宫的这三年,日子确实轻松了许多,但偶然夜深人静时,她也还会想起以前的时光。   虽想,却并不想回去。   然而皇帝的到访,却打破了这份平静,令她心乱如麻。   “姐姐,姐姐!”   甜脆的嗓音,唤醒了她。   苏若华回过神来,瞧见春桃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不由道:“怎么?”   春桃笑道:“姐姐想必是昨夜累着了,这时候胃口不好,这碗粥都凉了,还不快吃么?”   苏若华低头看了一眼碗中的稀粥,便放下了碗,起身道:“我去歇下了,娘娘如有要紧事,快些来告知我。”说着,便向寝房走去。   两人瞧着她的背影,都默默的。   容桂见她进去了,方小声道:“姑姑这好似是有心事。”   春桃看了她一眼,说道:“姐姐服侍了娘娘一夜,身体劳累,不思饭食也是有的。你瞎猜些什么?”   容桂怯生生道:“昨日,我在上面伺候,听皇上话里的意思,是要接太妃娘娘回宫,还要把若华姑姑要到御前去。姑姑是不是,是不是不想去?”   春桃“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柳眉一竖,瞪着她,斥道:“你乱听乱传些什么?!皇上与太妃娘娘说的话,也是你能瞎嚼的么?!若在宫里,你这就要跪墙角去!”   容桂吓了一跳,忙说道:“我知错了,姐姐消消气。”   宫里管人,自来一是罚,二是打,三便是杀了。   打还好些,一顿熬过去了。这墙角跪起来,可不知要到多早晚时候。宫里这些小宫女们,都怕挨罚。   春桃两句话唬住了容桂,又溜眼看了一下寝房,心内也着实记挂着苏若华。   两人吃过了早饭,便都上去服侍太妃了。   昨夜既是苏若华上夜,白日里的差事便是她们二人的。   苏若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时想起太妃的话,一时想起陆旻。   她躺了一会儿,依旧睡不着,索性坐起身,算了算日子,洗脸梳头,换了件碧水青丝绵夹袄,取了些东西,向外去了。   离了怡兰苑,苏若华逶迤向西行去,一路上也遇见几个庵中的尼姑,点头笑过。   恰巧,容桂奉命去厨房取果盘,出来正瞧见苏若华挎着个篮子,往西边去。   她心中狐疑,暗道:再往那边去,可就到了西角门了。若华姑姑去庵外头做什么,莫不是要见什么人?   这念头一起,容桂登时被自己吓了一跳。   虽出了宫,她们到底还是宫人,受规矩管束。宫女私通外人,那可是大罪。   她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她远远的跟着苏若华,只恐被她查知。   苏若华几次回首,她都躲到道旁的山石大树背后,藏了踪迹。   可还没走出一射之地,就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从道边钻了出来,迎头撞上,笑嘻嘻道:“容桂姑娘,你不服侍太妃娘娘,这是往哪里去?再往那边走,可就出了庵了。”   容桂被她们拦住,心中大急,又不善言辞,支支吾吾找不到个托词。   那两个尼姑越发不肯放她,这么一番耽搁,苏若华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偏巧这个时候,春桃找了过来,斥道:“容桂,你死往哪里去了?!太妃娘娘等你回话呢!”说着,便拉她回去。   那两个尼姑相视一笑,便也去了。   苏若华走到西角门上,向外看了看。   此地是个背街的巷子,尽头又是个死胡同,无有人家,只一家茶棚子,也黑洞洞的,平日难见一个客人。一座茶炉子上坐着一把老铜壶,正滚着水。   苏若华将篮子放在那茶炉旁,转身就要进去。   才要走,背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苏姑娘。”   苏若华止步,回首向那人福了福身子,微微一笑:“霍大人,今日愿见我。 第九章   那人身着玄色衣衫,乌青的裤子,皆是粗布所制,是时下京城市井百姓最常见的穿着。   他身量极高,肩膀宽阔,一双臂膀肌肉偾张,将布料撑的蓬起,显得孔武有力。   这人就立在茶棚前,冷峻的脸上,一无神情,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盯着站在门内的苏若华。   苏若华微笑道:“霍大人,可有事?”   那霍姓之人说道:“昨夜子时,有人夜探甜水庵,已被在下撵走。”   苏若华一怔,便问道:“大人可知来者何人?”   那人不语,静静的看着她。   苏若华明白过来,望他一笑,又欠身行礼:“多谢霍大人示警。篮子里,是太妃娘娘的一点心意,大人辛苦了。”言罢,她回身向里行去。   那人瞧着她身影远去,冷不防又出声道:“苏姑娘!”   苏若华有些愕然,回首看他。   那人微一踟蹰,说道:“诸事小心。”   苏若华闻言,含笑点头,迈步走开。   那人立在原地,看着她背影远去,方才提起那只篮子。   揭开篮子上盖着的蓝底儿碎花布,底下有一包点心,一瓶刀创药,另有一只牛皮口袋。   他浓眉一挑,拿起那只口袋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这口袋倒是简单质朴,只是牛皮熟了之后以粗麻线缝制而成,朴素到了竟不像出自一个姑娘之手。   他扯了扯口袋,只觉甚是结实,颇合心意,眸光便不由暖了几分,恰如冰雪初融。   恰好自己的暗器囊坏了,正可替换。   他将篮子放回茶棚内,又看了一眼甜水庵内,那道倩影早已不见。   他面上现出了几分复杂神色,这苏若华不是个简单人物。   皇帝派他前来暗中保护太妃,蛰伏于这茶棚之中,扮成个市井杂役。这件事,除了皇帝与其心腹几人外,无人得知,更无消息走漏。他在此地一连住了三个月,甜水庵众人也无所察觉。   直至一日,苏若华忽然来到他面前,向他笑说:“霍大人,太妃娘娘体恤你守卫辛苦,命奴才送些吃食过来。”   因无上方的旨意,他并不曾理会她,但她却坚持每隔五日便来送一次东西,有时是精细点心,有时是零碎用品,皆是实用之物,并无花哨的东西。   他是不知如此举动,是太妃的指使,还是苏若华自作主张,但看这份用心,却不似一个上位者的手笔。   宫里人曾私下传言,恭懿太妃能一路平安走来,苏若华功不可没。   她忠心护主,一心为太妃谋划,所以来拉拢自己,这也是情理之中,然而这份心思却是极细致周到又十分灵活巧妙。   太妃如今势微,虽说眼下仰赖宫中,衣食无缺,但到底也是捉襟见肘,当初她离宫之时,除却日常用品及几套四季衣裳,赵太后竟不准她多带一分财物。太妃手里无钱,想要打点拉拢,也必定有心无力。这若换做旁的侍从,主子既不能,那奴才更不能,乐得什么也不做,或者敷衍塞责。   然而她却并未如此,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且观察入微,极擅揣摩人心,打量自己是个武人,送来的便皆是吃用之物,比如今日这牛皮口袋——不花哨、不华贵,却极贴合心意。   打从她看穿自己身份,自己极少理会她,她倒是风雨无阻,每隔五日必定前来。旁的不说,单单这份韧性毅力,那就很令他这个大男人佩服了。   但只一件事,她是否还记得他?   苏若华缓步朝着怡兰苑行去,心头微微有些沉甸甸的。   她知道,那人说的夜探绝非这般简单,必定是宫里有人想对太妃娘娘下手了。   会是太后么?   苏若华略一琢磨,便摇头否定。   赵太后如若真想对太妃动手,便不会等到今日,早在当初便会随意罗织个理由除掉太妃。即便是因顾忌皇帝,来了这甜水庵,也大可知会庵主一声,不动声色便能行事。如何会派个刺客,前来刺杀?这般躲躲藏藏,又大费周章,实在不似赵太后的行事风格。   若说是旁人,太妃早已离宫,朝中又无势力,谁会容不下一个先帝的女人?   苏若华想不透彻,便暂且放下,一路走回怡兰苑。   今日上午是不必她当差的,寄居甜水庵,太妃平日也无甚要紧事。她进了怡兰苑,便回了住处。才踏进门内,就见春桃坐在炕沿儿上低头做活计。   苏若华走过去瞧了一眼,见春桃攥着一把的石青线、鼠线、金珠子线,原来是在打络子。   她笑了笑,说道:“今儿倒是有功夫,做起这个来了。”   春桃听见声音,抬头冲她一笑,将手里一半的络子丢下,快步走到橱柜边取出一盘马蹄糕,端到苏若华面前,说道:“姐姐,却才主持过来,送来几盘点心,娘娘便赏一盘。我惦记着姐姐早饭时没吃多少东西,怕姐姐饿了,藏起来的。”说着,又抿嘴一笑:“容桂不知道。”   苏若华并无几分胃口,但看她申请殷切,还是拈了一块,微笑道:“你总这个样子,容桂背地里又要埋怨了。”   春桃嗔道:“她埋怨什么?!咱们都知道,虽说是随着太娘娘住在这儿,若不是有若华姐姐调度,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她自打来了太妃娘娘手下,倒都做过些什么事,一天天沮丧着个脸,好似人人都亏欠了她似的。背着人,便抱怨什么时运不济,本是进宫的,倒来了尼姑庵。她也不把镜子照照,这要不是赶上这档子事,她也配到娘娘跟前伺候?!换做是宫里,这般挑三拣四多嘴多舌,我早把她送到浣衣局去了!”   苏若华浅笑道:“就数你厉害,动不动就要把这个送浣衣局,那个撵出去。待人都被你撵干净了,剩谁给娘娘端茶倒水去?”   春桃嘻嘻一笑,跑到廊下提了水壶进来,泡了茶,拉着苏若华坐下说话。   苏若华问道:“你我都在这里,就容桂一个在娘娘跟前伺候?”   春桃一面替她倒了杯茶,一面就摇头说道:“娘娘和主持说话,又说想下两盘棋,不愿人在一旁碍事,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我想着多打几条络子换钱,就在屋里没出去。容桂想是找小尼姑们说话去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顺手拿起春桃丢在桌上的络子瞧了瞧,倒是宫里流行的样式,配色也很是不俗,遂说道:“倒是苦了你,还得靠这法子换些零用。”   宫女们都极擅打络子,做绣品,尤其是这送到主子身边伺候的,都是经姑姑们仔细教导过的,算是个傍身的本事,也备着主子们的不时之需。   因着宫中花样新鲜,宫女们的手艺又十分精道,竟是外头所不能比的,故而宫中出来的绣品络子在民间十分稀罕,能卖个好价钱。常有宫人做了绣品,托太监送到宫外去换些零钱使用。   然而,娘娘们身侧的大宫女,却是向来少干这样的事。主子们的赏赐,其他宫女太监们的巴结,令她们从来不缺银钱使用。   只是,恭懿太妃眼下这尴尬处境,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庇佑底下的人。   春桃却抿嘴一笑,模样甚是俏皮,她说道:“这有什么?咱们都是娘娘的奴才,自然是跟着娘娘同甘共苦的。再说了,在这儿住着,倒是比宫里清净,各样用度虽少些,却也没了那许多是非。我倒还感激姐姐教了我这么一门本事,又找了这条来钱的路子。这两三年下来,我也存了些银子,不独自己用够了,也接济了家里。待将来出了宫,我也能自个儿过活,不必受他们的摆布。”   春桃入宫,是庆和元年朝廷采选宫人时,由民间遴选入宫的。   本朝规制,凡民间有女在十二至十四岁者,皆需候选,待朝廷采选之后,方可婚配。后规制渐松,亦可捐银买赎。   春桃十三那年正逢新帝登基,朝廷大选,她家中本不宽裕,兄长又才娶妻,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那笔银子,更巴望着她入宫能谋个前程,也好提携着一家子平步青云,便将她送进了宫。   “我走前那天,我哥哥送我,亲口对我说,不指望你能当上嫔妃,但进宫能多见见世面,侥幸被哪位贵人看中,就是收你当个妾侍偏房,也好过嫁个穷小子,也算一家人沾了你的光。”   说到此处,春桃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极轻蔑不屑的笑意,她说道:“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呢,给人当妾做小,一辈子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什么意思!再说了,我也拉不下来那个脸。在这儿好,既清净,又堵住了他们的嘴。”   苏若华瞧着她说的起劲儿,眼里亮晶晶的,不由笑道:“瞧你这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明儿你就能出宫了似的。说话这样没忌讳,若是在宫里,可又要挨罚了。”   春桃倒来了兴致,越发说道:“难道不是么?我入宫时日虽短,却也算看的明白了。其实有什么意思,比如咱们娘娘这般,也算是一辈子锦衣玉食过来了,还是抚养过当今皇上的,如今又怎样?娘娘心里果然就快活么?更不要提什么给权贵们做妾做小了,那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倒宁可自己张罗些什么,自己养活自己,什么婆婆丈夫正房的脸色,一概不看!”   苏若华微微有些出神,半晌才点头道:“是啊,如你所说,果然是自在快活的。”   春桃悄悄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道:“若华姐姐,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你和我们必是不同的。”   苏若华一怔,面无神情的望着她,默然不语。   只听春桃又说道:“皇上待你,是当真不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跟大家说个事儿,明天暂且停更一日,周四晚九点恢复正常更新哈~ 第十章   苏若华只觉得心头如被虫蚁啃噬,她自马蹄糕上捏了一角下来,放在掌心揉捏着,香甜的气味儿瞬间散开。   她轻轻问道:“你怎会如此以为?”   春桃低头打着络子,嘴里说道:“皇上登基三载了,后宫只那么寥寥几人,膝下又一直无子。人人都说淑妃娘娘最得宠爱,然而这两年多的功夫,她却一无所出。我总觉的,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再说咱们皇上,这两三年来,虽少来甜水庵,却不时打发人来探望,送来的那些东西,吃的用的,总有那么几样是给年轻姑娘的。”   苏若华听至此处,插口说道:“便是如此,咱们在此处服侍太妃娘娘,皇上有所体恤,也是情理之中,何以见得就是对我格外看待?”   春桃微叹了口气:“若华姐姐,不是我排揎,你看别人的事从来看的分明,到自己身上就犯起糊涂。这每次皇上打发人送来的东西,不都是你喜欢的?再则说来,也只有你服侍了皇上那么些年,我和容桂哪有那么大的脸面。”   苏若华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春桃的话让她并无一丝的喜悦之情。   被皇帝另眼相看,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无上的荣宠,然而之于苏若华,却是五味杂陈。   先是林才人,而后是恭懿太妃,先帝待谁不过都只是一阵子罢了,好时当做掌中珠宝捧在心坎上,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视作平常人一个了,等有了新宠那便更什么也不是。   林才人还替先帝生养了七皇子,却到头来,她过世时,先帝连来瞧都没有过来瞧上一眼。   按嫔位份,葬入妃陵,便是林才人身后那唯一一点的哀荣了。   先帝或许连自己后宫之中是否还有这么一个女人,都不记得了。   落后,跟了当时的王昭仪,也即是如今的恭懿太妃。   王昭仪貌美且颇有几分野心,那时候她还狠得先帝的宠爱。为了给七皇子与自己谋一个庇护所,苏若华亦是尽心竭力的帮她出谋划策。   王昭仪在后宫也曾风光一时,坐到了慧妃这个位子上,直至赵皇后入宫。   因着原就是宠妃,赵皇后可谓是将慧妃看作眼中钉肉里刺,没少找慧妃的麻烦。然而,先帝的宠爱早已移到了赵皇后身上,失去了倚仗的慧妃,几乎步履维艰。甚至连抚养了几年的七皇子,也被一道圣旨夺了去。   苏若华在宫中这些年,也算看尽了无数嫔妃的大起大落,悲欢荣辱。为了恭懿太妃,她也曾身陷险境,好容易才平安走到今日。   后宫的阴谋算计,永无止尽,而帝王的宠爱,却是飘忽不定的。   至于陆旻,苏若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无奈之中带了几分自嘲。   陆旻对她,或者有那么几分不同,然而他也一样是有着三宫六院的帝王,有着宠爱的妃子。   淑妃娘娘宠冠六宫,这事可是连甜水庵里的尼姑们,都是耳熟能详的。   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的脸面如此高抬自己。   再则说来,宫里还站着一个赵太后呢。   “那,若华姐姐,你想回宫么?”   苏若华被这一声拉回了神思,她眼眸微垂,遮住了其下的心事,淡淡说道:“回不回宫,岂能由咱们说了算?娘娘如何打算,咱们便如何就是了。方才那些话,我只当你是玩笑,往后再不要提起。”   口吻虽平和,隐隐的却透着几分不悦。   春桃却偏是个不怕死的,又添了一句:“姐姐,既入了宫那咱们都是皇上的人,只看入不入得皇上的眼。这个理儿,咱们都知道。若是皇上当真要你过去服侍,姐姐,你能躲得了么?”   饶是苏若华一向机敏善辩,面对这样一番言辞,却也没了言语。   是啊,倘或陆旻执意不肯放她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华,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是当初她执意要跟太妃来甜水庵时,已为皇帝的陆旻私下见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时隔三年,言犹在耳。   苏若华静默无言,心头却忍不住的有一丝颤栗。   春桃见她良久无声,情知自己的话触中了她的心事,便岔了话题:“这个容桂,跑哪里去了。我还等着使唤她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躲清闲。娘娘的茶吊子还等着她收拾呢,又要我去寻她!”抱怨着,便收拾了手里的活计,起身要出去。   走到门上,苏若华却忽然出声道:“春桃,往后你再说这个话,我是要生气的。”   春桃扭身回望了她一眼,却见那张宁静姣好的脸上,一双眼睛亮莹莹的,兀自望着自己。   她忍不住说道:“姐姐,我知道这话不中听。但是,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言罢,她便迈过门槛,走开了。   苏若华禁不住抱住了自己细瘦的双臂。   她知道春桃是为了她好,然而她又能如何打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容桂走了进来。   似是没料到苏若华居然在屋中坐着,她吃了一惊,脸上依旧怯怯的,走上前来,向苏若华行礼:“若华姑姑。”   苏若华却没瞧她,只轻轻说道:“去门廊下柱子边,跪上一个时辰,把宫女条例背上一百遍。”   容桂身子晃了晃,却不肯动弹。   苏若华抬头看她,问道:“怎么,已经不听话了?”   容桂嗫嚅道:“姑姑,我不服。”   苏若华浅笑道:“为何?”   容桂说道:“我未做错任何事,凭什么罚我?”   苏若华微笑道:“去把宫女条例背上一百遍,就知道错在何处了。”   容桂不情不愿,但她不能违抗苏若华,只好扭身一步步挪出门去,跪在廊下。   在宫中,做到掌事姑姑的宫女,手中的权柄极大,一宫的宫女皆归她管辖,由她任意惩处,实在觉得不好,亦可送到浣衣局去,主子跟前说一声也就是了。   虽说如今众人来了甜水庵,到底还是宫里的人,依旧守着宫里的规矩。   当下,容桂在廊下受罚。   院里尚有几个小尼姑在做事,见了这情景,都朝她指指点点。   容桂只觉得脸上一阵比一阵烧烫,仿佛有无数小虫顺着背脊往上爬。稍加时候,额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滴。   她心中暗道:分明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我撞见,却要拿我来扎筏子,遮人的眼,真是好没道理!   又熬了片刻,好容易看见苏若华的身影自门里出来,她刚要仰首祈求,苏若华却快步转到了东暖阁里,没瞧她一眼。   苏若华走进东暖阁时,恭懿太妃的棋摊子将将散去。   她轻步上前,替太妃收拾茶碗,瞧了一眼棋局,微笑说道:“娘娘今儿下的尽兴。”   恭懿太妃转了转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意兴阑珊道:“主持尽让,倒没什么意思。”说了两句闲话,又问道:“近来,可有什么事?”   苏若华先到橱柜边,心里揣摩着太妃此刻的心情,重新泡了一盏茉莉花,送到太妃手中,方在一边规矩站了,说道:“有一件紧要事,本要禀娘娘的,只是看着娘娘见客,所以耽搁了。”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馨香的茉莉花味儿直沁心脾,果然甚合己意,啜了两口,随口道:“在这背哈喇子地方,能有什么要紧事。”虽这样讲,还是说道:“你且说——”   话未了,却听外头“咚”的一声,紧跟着便是几声女子的惊叫。   恭懿太妃也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苏若华心中大约猜测到一些,倒是不慌不乱,正要出去看,一个相熟的小尼姑却先跑了进来,双手合十急急行礼,说道:“太妃娘娘,容桂姑娘在廊下栽倒了,才扶到厢房里去。”   苏若华眸光轻转,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言语。   恭懿太妃疑惑道:“这容桂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栽倒?也不曾听她说得了什么症候。这孩子身子骨弱,又是个腼腆脾气,就怕有病闷在心里不说。我从来就嫌她上不了台面,三年了还是这么着。”   那小尼姑瞧了苏若华一眼,没敢多嘴。   苏若华走到太妃身侧,低声道“娘娘,适才奴才罚她在廊下跪着,不知是不是她禁不得罚,所以惊扰了娘娘。”   恭懿太妃更觉奇怪,看了苏若华一眼,说道:“你向来少打罚手下的宫女,今儿是怎么着?”   苏若华说道:“因她做了一件大错事。”说罢,又道:“娘娘不如传她来当面问问,如此这般,也是奴才的一面之词,反倒有失公允。”   恭懿太妃略一沉吟,便向那小尼姑道:“若是容桂能走动,叫她即刻过来。若不能,就缓缓。”   那小尼姑答应了一声,又疾步去了。   苏若华便立在太妃身侧,神情平静。   少时,但听弓鞋擦地声响,两人便见容桂低着头,自门外走了进来。   容桂走上前来,向着太妃行礼问安,瘦弱的身子摇摇曳曳,似乎随时都要栽倒。   太妃命她起身,满面关切道:“听说你方才在廊下栽倒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好?你们都是近身服侍我的人,若是哪里不舒坦,可一定要及早说出来。拖久了,身子就要出大症候了。”   容桂轻轻道了一声是,抬头望向太妃。   苏若华冷眼旁观,只见那张小脸果然白了几分,甚至连唇上也失了血色。   只听容桂说道:“回娘娘的话,方才是若华姑姑罚奴才在廊下跪,想是日头毒,奴才又一向怯弱,受不住所以栽倒了。惊扰娘娘,奴才有罪。”说着,磕下头去。   苏若华瞧了一眼外头的天气,日头虽好,但二月天气,哪里就说得上日头毒?   恭懿太妃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到底为什么,若华姑姑要罚你?”   容桂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苏若华一眼,神情似是十分畏惧。   苏若华笑了笑,说道:“回娘娘的话,不要看我。”   容桂这才道:“是,是,奴才今儿奉娘娘的差遣,去厨房拿点心,路上碰见若华姑姑往西角门去,还带着个篮子。奴才心里好奇,就想跟上去瞧瞧,不想半路却被春桃姑姑叫了回来。想必是若华姑姑知道了,所以罚奴才。”说着,磕头如捣蒜:“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她满拟讲了这实情出来,恭懿太妃必定要治苏若华一个私通外人的罪名。   熟料,恭懿太妃却忽的变了脸色,一张脸冷了下来,双眉一竖,说道:“好啊,你倒是长进了,学会窥篱听壁,盯人梢儿了。若华倒也真罚错了,她是罚的太轻了!去,院子里地下,顶瓦盆去,不到傍晚时候,谁也不许放她起来!晚上,将宫女条例抄上一百遍,明儿一早拿来!”   容桂当真没有想到,她一番做作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然而这是太妃娘娘的口谕,她更不敢违抗,只好再度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怡兰苑洒扫的尼姑们,又瞧见容桂跪在了地下。 第十一章   苏若华伴在太妃身侧,垂手侍立,安静无声,间或替太妃添满茶水,又或收拾了果皮果核。   太妃端着盖碗,以盖子轻轻拨弄着茶水,半晌才悠悠说道:“瞧不出来,倒是个脖子后面长反骨的。”   苏若华低声道:“奴才没有调理好,请娘娘责罚。”   太妃瞧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罢了,当初内侍省送她来时,我便不大想要。但那个时候,哪里由着我挑好坏?行不行的,只好就这么凑合着使。从来只觉她小里小气,上不得台面,也难堪大用,却没想到原来是个有心机的。”   苏若华没接此话,只说道:“娘娘避居此处,万事不便,受委屈了。”   太妃微微一笑,懒散说道:“技不如人,败军之将,哪儿有那么多好听的说辞。”言罢,她却拉住了苏若华的手,仔细端详着。   苏若华略有几分不自在,却还是任她拉着。   半晌,太妃微微颔首,如一个慈祥的母亲般微笑说道:“华儿,你这手生的可真好,又白又软,细滑的像缎子一样。我记得《诗经》上曾有一句,手如柔荑,大约是讲女子的手柔嫩洁白。这话,放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苏若华猜到太妃必是另有话说,一时没有言语。   果不其然,太妃又道:“你这个孩子,当真不是做宫女的人,如今这个身份处境,真真是埋没了你。你我虽是主仆一场,但我也是真心实意的疼惜你。之前你说,你想出宫。然而,你想过没有,你出宫之后又往何处栖身?即便你们族里在京中还剩几个远房亲戚,那些人也早已潦倒不堪,自己顾不得自己,哪里还能照看你?你又是个心气儿高的孩子,怎会甘心受这些市井之徒的摆布?若是落在这样人的手里,那可真是明珠暗投,良才美玉就此荒废了。好孩子,你且想想我的话。”   苏若华只觉得五味杂陈,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太妃又道:“再则,你不为你自己,却想想你在边关的家人?我晓得,你一直惦念着边关的家人。然而你若只是个宫女,又如何照拂他们?单只凭你每年寄去的那些物事,又济些什么事?难道,你不想接他们回来么?”   苏若华心中一阵翻腾,她并未接话,只是跪在了太妃身侧,诚挚说道:“娘娘,若华是您的奴才,这辈子都是您的人。只要娘娘不嫌若华无用,奴才愿意一辈子服侍娘娘,哪里都不去。待将来娘娘驾鹤归西,奴才也愿为娘娘一世看守坟茔。”   这话面上说的真挚,实则已是回绝了太妃。   恭懿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摇头道:“傻丫头,当宠妃岂不好过当奴才?你这样倔强,最终只是耽误了你自己的一生。这点点道理,怎么就想不明白?再一则,皇帝待你果然有一分真心,你若点了头,那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何况,皇帝如今膝下尚无子嗣,你能先有个一男半女,那今后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的。”   苏若华垂首,跪地不言。   恭懿太妃瞧着她那副柔顺的模样,心里到底不忍,叹息道:“罢了,你起来吧。虽是二月天了,地下到底还是凉,动不动就跪,也不怕坐下毛病。”   苏若华谢了恩,方才起身。   恭懿太妃便再不提此事,只问道:“你适才说有一件要紧事,且讲来听听。”   苏若华便附耳,低声将那人所言重讲了一遍。   恭懿太妃微微一惊,手下便不稳当,茶水泼洒出来,沾湿了裙摆。   她咬牙切齿道:“我已来了此处,落败至如此狼狈地步,她难道还不肯放心,定要赶尽杀绝不成?!”   苏若华急忙拿了手帕,替太妃擦拭,口中低声说道:“娘娘莫急,奴才以为,此事未必出自太后的手笔。”   恭懿太妃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问道:“怎么讲?”   苏若华答道:“娘娘且想,倘或太后当真要对娘娘动手,何必这般藏头露尾,只消吩咐一声,在娘娘饮食里动些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娘娘就寿终正寝了。哪里用得着派什么刺客,还一击不中,徒留把柄?”   恭懿太妃心中微微思量了片刻,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同她打了这些年交道,这的确不像她的行事风格。”言罢,心绪略平静了些,又问道:“那么依你所看,该是何人所为?”   苏若华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此事,她猜测不出是何人所为,但她也知道,太妃真正要的也并不是知晓幕后主使是谁,而是对应之策。   当下,她答道:“娘娘,奴才愚钝,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奴才以为,这幕后之人手段并不高明。如今之计,倒不如以静制动。”   太妃细眉微抬,问道:“何为以静制动?”   苏若华微笑说道:娘娘的千秋眼看就要到了,往年虽没有,但今年看这情形,皇上必定是要来的。皇上若再提起接娘娘回宫一事,娘娘只管含糊着,不说答应不答应,只说有苦衷。皇上见状,必定要查问此事。霍大人负责守卫娘娘,必定据实上告。到时,自有分晓。”   恭懿太妃犹疑道:“然而,皇上有意接我回宫,在宫里替我办寿宴,也算是接风洗尘。如此这般,会不会扫了皇帝的兴致?”   苏若华微微一顿,又笑道:“这般倒更好了。皇上既要接娘娘回宫办寿宴,必定十分看重此事。近来,宫中若再来人,娘娘只管说不敢回宫,心里不踏实,寿宴便在庵里办也罢了,不必兴师动众,大费周章。皇上对娘娘颇有孝心,自然会过问此事。”   恭懿太妃本想回宫风风光光的办场寿宴,听了苏若华这主意,心里便有些不大情愿,说道:“然而,若是皇上查不出幕后主使,又或者竟不能处置那人,又如何?”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娘娘,那便更不能回宫了。皇上如不能妥善处置此事,那便是说,皇上眼下的实力并不足以庇护娘娘。娘娘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这宫,是越发回不得了。”说着,她走到太妃身后,替娘娘捏起肩来,力道不重不轻,总合娘娘的心意。   太妃舒服的眯细了眼眸,只听那甜糯的嗓音自身后徐徐传来:“娘娘且想,虽说回宫办寿宴是风光,但若皇上能在庵里为娘娘庆贺,这份体面宫里谁又能有呢?再则说来,待皇上将后宫布置稳妥了,娘娘再回去,既安稳妥帖,又叫阖宫妃嫔们都不小瞧了娘娘这位太妃,岂不更好?”   这一番话,算是真正说到太妃心坎上了。   恭懿太妃满意一笑,缓缓说道:“到底还是你聪慧能干,这么些年了,若无你在一旁扶持谋划,我也万不能这般安泰,真不愧是我手下第一谋士。”   苏若华浅浅一笑:“娘娘谬赞了,奴才是娘娘的人,自然忠于娘娘。”   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太妃便道身子乏了,想小憩片刻。苏若华遂道了告退,退出门外。   恭懿太妃倚着软枕,眯眼瞧着那窈窕的身影没在碧青色门帘子后面,满眼复杂。   良久,她叹息了一声。   “真是可惜了!”   苏若华才出了屋子,便见容桂顶着瓦盆跪在院子地下。   红日当空,没遮没挡,她就这么跪着,头上还顶着个盆子,身子一丝儿也不能动,早已汗流浃背。   这是宫里收拾宫人常用的法子,宫廷是个讲究清静的地方,各宫的主子轻易不愿见血腥,都少打骂,故而诸如提铃、站墙角、顶瓦盆这样的法子极多。   苏若华瞧了她两眼,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她移步下阶,行经容桂身侧时,容桂忽然低声道:“姑姑,你处事不公。”   苏若华止步,垂眸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本是要饶了你的,是你自己要往刀刃上撞,又能怪谁?”丢下这一句,又缓缓的去了。   容桂只觉得头晕目涨,苦不堪言,她两手紧紧捏住裙摆,将头挺的笔直,生恐头上的盆子跌落下来,太妃更要罚她。   她微抬了眼眸,瞧着苏若华的背影,不由咬紧了唇。   苏若华回至房中,春桃已然回来了,依旧打着她那个络子。   见她进来,春桃说道:“姐姐,容桂犯了什么事?听说你先罚了她,落后娘娘又罚了她。”   苏若华笑了笑,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   春桃瞪大了眼眸,失声道:“怪道之前你叫我等你出去后,就去盯着容桂。原来……她竟然敢盯姐姐的梢儿?!”说着,她便恨恨道:“这丫头越发不成话了,差事挑三拣四也罢了,如今竟然还想爬到姐姐头上去了?!她打量着捏了姐姐的错处儿,就能在娘娘跟前得脸不成?!她晓得娘娘有多器重姐姐,姐姐又替娘娘出了多少力,她算什么东西,就想往上爬了?!”   她越说越气,竟将手中的络子放下,跳了起来,说道:“不成,我定要给她个教训!免得她以为这里不是宫中,就忘了上□□统!”   苏若华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微笑说道:“知道你是为我,但委实不必如此。太妃娘娘已处罚了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打嘴的?她正受训,你这会子跑去,叫人看个满眼,传到太娘娘耳朵里,又要怪你毛躁轻浮,失了分寸。”   春桃虽是个风火脾气,却极听苏若华的话,被他这般一说,果然就不动了,低头又打她那络子去。   苏若华便坐在春凳上出神,默默想着这两日的事。   太妃的意思,她心里其实明白,指着她和陆旻往日的情分,想着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人。她膝下无子,又没有势力雄厚的娘家可以倚靠,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抚养过皇帝一阵子。宫里有赵太后把持,两人原本就不对付,她想回宫去,自然要为自己扶持个可靠的势力。   她轻轻咬着指尖,并未涂抹蔻丹的指甲泛着杏仁般的颜色,很是美丽。   苏若华心中有些烦乱,既为人仆,自然要忠于主上,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虽说她帮衬着恭懿太妃,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但这忠于主上的心思却从未变过。然而眼下,在陆旻和太妃之间,她却产生了动摇。 第十二章   想起陆旻,苏若华只觉得心口一紧。   无论如何,他是她在这座宫廷之中相伴时日最久的人。   不论其他,单只凭这段相依为命的岁月,便足以令她放之不下。虽则,或许只是她自以为的相依为命。   苏若华对于陆旻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太妃有意要她攀住他时,她并未多想,便回绝了太妃。   她知道太妃所言也都是为了将来的考量,倘或她当真能做了皇帝的宠妃,不单自己能飞上枝头,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亦能有所照拂。更甚至于,或许整个苏家都能再度起复。   然而,她不愿。   她不想任何人,将她当做棋子,来牵绊住陆旻。   苏若华正默默出神,春桃将络子打了个挽扣,随口问道:“姐姐,却才我看橱柜里之前那碟果馅儿酥饼,怎么不见了?”   苏若华闻声回神,淡淡问道:“你寻它怎么?”   春桃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方才有些饿了,所以想起来姐姐才做过点心。本想拿来吃,倒没寻着。”   苏若华朱唇轻抿,片刻说道:“我自有用场。”   春桃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姐姐不必说了,我晓得了。”笑了两声,又说道:“这个霍大人也当真是个嘴刁的,除了姐姐亲手做的,旁的他连碰也不碰。之前姐姐病着,太娘娘指派我去送些吃食。篮子搁在茶炉子下头,硬是两天没人碰,竟都便宜了那巷子口的黄狗了!偏偏,他也能认得出来。”   苏若华听着,轻轻说了一句:“他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不然,皇上也万不会将娘娘的安危托付与他。”说罢,又沉思不语。   一旁春桃兀自喋喋不休:“姐姐,当初你倒是怎么认出来那人是皇上派来的?咱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连甜水庵的师傅们,也都没察觉到后巷子里那茶棚易了主。”   苏若华闻言,瞧着她浅浅一笑:“想知道?”   春桃见她如此问,忙摇头道:“我不过是闲磕牙,姐姐不便说,不说也罢。”   入宫保命第一条规矩,少打听,多做事。若为一时好奇,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怕顷刻间就引来杀身之祸。   苏若华入宫多年,资历深厚,知晓许多陈年旧事,及主子们身上的秘辛。然而这也就是她了,自己若不知轻重,莽撞冒失打听出来,两人再怎么亲厚,怕也要生祸。   嘴严实些,对彼此都好。   苏若华瞧着她那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不由轻轻一笑。   她因何认得那人,其实并无什么不可告知人之处,但春桃聒噪不休,她便捉弄了她一下。   这大约是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恭懿太妃与赵太后正水火不相容,后宫势力亦是泾渭分明,彼此争斗十分激烈。   那年秋天,她为时气所感,不凑巧染上了风寒。   依照宫规,宫女染病当送至安乐堂,以免过人。   然而,那安乐堂说是个收容病人的地方,实则是个遭罪的去处,房舍简陋不说,更少人照料服侍。平常没事儿的人进去,还要染上一场病,更别说病人。   这地方,原本只收容那些下等身份的宫人,苏若华染病之时已是太妃身侧的掌事宫女,身份不同一般,历来这样的人,各宫的主子都是容留在身侧养病的。   其时的赵皇后便抓着这个把柄,竟亲自带了太医到太妃宫中,不顾太妃的颜面与求情,诊明了苏若华的病症,便下了懿旨,将她送到了安乐堂。   安乐堂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苏若华在太妃身侧已过了许多年好日子,乍到了这种地方,当真是如堕冰窟。   好在,兴许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安乐堂的执事太监与姑姑,待她还算礼遇。   而那位霍大人,便是彼时安乐堂的护军。   苏若华入宫已有年头,平日所见不过是宫女太监,囫囵男人除了先帝与诸位皇子,其余实在寥寥。即便有时见过些护军,也大多是一副纨绔公子的习气模样。   这个人,却与那些人都不同。   他一副练武之人的精壮体格,平素里罕言寡语,不论对谁都不假颜色,那双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给苏若华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在安乐堂养病的日子里,苏若华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叫霍长庚,有一身好武艺,却因性情耿直,不肯阿谀媚上,又没有后台背景,方才只得了这么个下等差事。   苏若华从旁瞧着,这个人倒果然是个正直的性情。宫里藏污纳垢,宫女太监们也时常干些偷盗肥己的勾当,尤其是这等不见光的的地方。身在这般处境之中,他倒是从来不沾染这些事。偶有宫人遇了难事,或遭受欺凌,他倒也肯出手相助。扶危济困,这份品格在深宫之中,格外难得。   在安乐堂的那段日子里,霍长庚几乎从未与她说过话。只除了一次,宫中查盗案追到了安乐堂,霍长庚的交班处搜到了三条玉佩络子说不清楚,她便从旁帮了几句,只说那是她自己做的,玉佩也是太妃赏赐,托付霍长庚送出宫去换些银钱。   这事在宫里是常景,虽不大合乎规矩,但硬追究起来,哪宫里都不干净。再则,那些玉佩络子,同盗案所追也并不相符,也就罢了。   这不过是个顺手的人情,苏若华并未放在心上。   她倒是相信,有这般品格的人,必不会作奸犯科,大约是有什么苦衷。   宫人大半孤苦,能相互扶持也是好的。   这件事罢,还有一次。   平常送药的宫女那次却没来,是个生面孔送来的汤药。   苏若华心中生疑,将那碗汤药放在了桌上,并不曾吃。   霍长庚却忽然进来,并不言语,将那碗药端了出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苏若华却已猜到了些许。宫中刀光剑影,乱局之中,也不知是谁人下的手。这个小小的波澜,就此过去了。   自那之后,她的病很快好了,离了安乐堂,再也没有见过此人。   再见面,就是来了甜水庵。   一日,她因差事路过西角门,门恰好没锁,就看见一熟悉的背影正蹲伏在茶炉子旁收拾炉火。她当即便认出来,此人就是霍长庚。   一个护军,如何会出现在尼姑庵外的茶棚里?   这里面的事,并不难想明白。   她将此事禀明了太妃,便每隔五日送些吃用之物过去。   虽说他该是皇帝派来的人,但主仆四人的安危都在他手上,能拢着些还是好的。   太妃曾忧虑,如今手中并无多余的银钱,寻常之物怕是此人不会放在眼中。   苏若华却另有一番计较,她情知霍长庚的性情,这样的人绝不是金银能收买的,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弄巧成拙,倒不如示弱。   她不知霍长庚是否还记得她,安乐堂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大约早已不知她是谁了。   来往这近三年,他极少与她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必是极要紧的事情。   宫里的局势,怕不是十分安稳。   撺掇着太妃暂不回宫,既是为了太妃的安危,其实亦有她自己的私心。   陆旻……   能避他一时,便是一时罢。   承乾宫中,一华服盛装的青年女子,正大发雷霆。   这女子生的甚美,一张周周正正的瓜子脸,鼻梁挺直,一双如点漆般的凤眼,眼角上扬,显得有些飞扬跋扈。她乌发如墨,梳着一个极高的鸾髻,斜插着一支嵌了红宝的金凤钗,另有一支点翠的珍珠步摇,步摇下坠着一支珍珠网罩,内里安置着香囊,随着主人走动,香气满身。   此刻,她娥眉倒竖,双眼圆瞪,抹的雪白的脸上浮着两抹晕红,自多宝阁上抓住一只发金丝水晶碗狠狠的砸向地上。   只听当啷一声,那碗粉身碎骨,破碎的水晶飞溅一地。   屋中无有一人,承乾宫所有的宫人都立在廊下,屏息凝神,战栗不已。   正当此刻,又有一二十出头的宫女快步走进殿内。   这宫人一见这等情形,慌忙上前,下跪道:“娘娘,您怎么生气,都别拿皇上御赐之物发脾气啊。这水晶碗还是番邦进贡而来,去岁娘娘生日,皇上特特送与娘娘的寿礼。娘娘砸了这碗不要紧,不是越发和皇上生分了么?”   这女子,便是大周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赵太后的亲侄女,贵妃赵氏。   赵贵妃气咻咻道:“本宫稀罕他这些!本宫母家府上,随意扒拉几下,都能找出七八十个这样的物件儿!整日就拿这些破烂儿来搪塞本宫,倒把那个贱妇捧到天上,他是有多看不起人?!若不是本宫的母家和姑母,他也配当皇帝?!”   那宫女听了这话,更是吓白了脸面,磕头道:“娘娘,隔墙有耳,这话可讲不得啊!”   赵贵妃瞥了她一眼,斥道:“怕怎的?!这样的话,本宫无日不说,又如何了?!谁不知道,不是有姑母在后面撑着,他那皇位能坐的安稳?!”   那宫女只在地下跪着,不敢接话。   赵贵妃发//泄了一通,胸中怒火微微平息,便转身在一旁的黄花梨镂雕缠蔓牡丹扶手椅上坐了,小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说道:“吟霜,出去打听到什么,说来给本宫听听。”   这宫人,便是赵贵妃身侧的大宫女吟霜,是赵氏从府中带进宫的,长着一张容长脸面,颇为斯文清秀。   吟霜这方从地下起来,且不忙回话,先走到门外招呼宫人进来收拾。   那些宫人见贵妃怒火渐平,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鱼贯而入,收拾了地下的碎片,更换地毯,重新布置多宝阁。   一眨眼的功夫,殿上又是一番整齐的光景。   吟霜走到贵妃身侧,低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出了养心殿,就去了钟粹宫……”   话未完,赵贵妃便将手朝扶手上猛力一拍。   吟霜吓了一跳,忙说道:“娘娘仔细手疼,不值得为这些小事动气。往后……”   赵贵妃嗓音尖锐道:“好一个陆旻!他失约于本宫,却去见那个贱妇,当真是目中无人!”   赵贵妃出身显赫,其父官居太尉,掌握兵马,是赵氏宗族里的中流砥柱,更有太后撑腰,自幼就被娇惯到无法无天。   因赵太后的关系,她从小出入皇宫,对于陆旻也十分熟悉,心里实则根本看不上这个七皇子,始终以为他就是个投靠姑母、倚仗自家势力登上皇位的懦夫。哪怕陆旻已是皇帝,她也时常直呼他名讳,毫无半分顾忌。   吟霜正思量着如何找话抚慰贵妃,外头忽有人报道:“太后娘娘身边的朱蕊姑姑来了。”   话音落,只见一略有几分年岁的宫女稳步进来,行礼罢,说道:“传太后口谕,请贵妃娘娘过去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后宫众妃:你猜我我猜你~   若华:︿( ̄︶ ̄)︿ 第十三章   赵贵妃正满腹浮躁,颇有几分不耐烦,问道:“太后可说什么事?”   朱蕊回道:“回娘娘,太后娘娘并未明示。”   赵贵妃挥了挥手:“知道了,本宫待会儿便过去。”   朱蕊却道:“太后娘娘说了,事情紧急,请贵妃娘娘即刻动身,还要奴才候在这里。若娘娘不便,奴才可侍奉娘娘更衣。”   赵贵妃登时怒冲肺腑,几句话直冲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朱蕊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奴才,她是赵太后多年来的心腹干将,为赵太后在这后宫征伐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赵太后对她极其信任,她对赵太后也万分忠诚,这对主仆的亲密关系,甚而更胜过她这个侄女。   对着这样一个人,饶是赵贵妃脾气再如何暴躁,也不敢随意侮慢。   当下,赵贵妃只好起身,撂下一句:“如何敢劳动姑姑大驾,也罢,本宫收拾收拾,这就动身。”   承乾宫一番忙碌,自不在话下。   好容易更衣梳妆已毕,外头传齐了彩仗,这边伺候着赵贵妃上路。   一路上,赵贵妃乘于翟舆之上,高高在上的看着跪在宫道两旁的宫人,及那连绵不绝的红墙黄琉璃瓦,胸口却有些闷闷的,总有几分不踏实。   片刻,她微微侧身,向跟在一旁的朱蕊问道:“朱蕊姑姑,姑母这会儿传本宫,到底有些什么事儿?本宫一无所知,怕待会儿过去了,说话不稳妥,倒惹了她老人家生气。”   朱蕊口风甚严,不疾不徐道:“太后无有明示,奴才也不敢擅自揣摩。娘娘安心,待会儿见了太后娘娘,就全都知道了。”   赵贵妃见她不肯说,肚里暗骂了几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压了性子。   须臾功夫,便到了寿康宫。   朱蕊当先进去报信儿,赵贵妃下了翟舆,由吟霜搀扶,快步走了进去。   寿康宫西暖阁里,赵太后正坐在条山炕东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临清狮子球猫,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   朱蕊进来,低声道:“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到了。”   赵太后淡淡嗯了一声,依旧抱着那只猫儿,撩着它的下巴,眼皮也没抬一下。   片刻,赵贵妃快步走了进来,道了个万福:“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出声道:“起来吧。”   这嗓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亦没有格外的亲热,既不赐座,亦不上茶。   赵贵妃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起身立在一旁,陪笑道:“姑母就是这么喜欢这猫,行动都抱着,不怕沾了一身的毛。”   赵太后淡淡说道:“猫好啊,再怎么闹腾也是有限,充其量不过是撞倒了花瓶,砸了碗盘。怎么,也不会给哀家惹上麻烦。”   赵贵妃纵然毛躁,却也听出这话有弦外之音,当即噤声再不敢言语。   那猫伏在赵太后怀中,鸳鸯眼扫了赵贵妃一眼,张嘴“喵呜、喵呜”的叫了起来。   赵太后这方放了那猫下地,果然胸襟上沾了几根白毛,她轻轻拈了去,眼眸一翻,睨着赵贵妃,问道:“哀家这会儿传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近来又做了什么事?”   赵太后与赵贵妃的容貌有几分相似,有着一双同样的凤眸,美的张扬,只是气韵之中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从容。   赵贵妃被那双眸子一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背上顿时起了一层薄汗。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姑母……”   赵太后当即打断了她:“叫哀家太后。”   赵贵妃只得道:“太后娘娘说笑了,嫔妾又能做些什么事,又有什么事是能逃得过您老人家的法眼的?”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既这么说,你是嘴硬到底了?!二月初四,你打发人去甜水庵做什么去了?!背着哀家动手,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赵贵妃哆嗦了一下,又听太后如此问来,必然是拿住了实在的证据,情知躲赖不过,索性走到太后身侧跪了,两手揉着太后的膝,娇声嗔道:“姑母,您就疼软儿这一次吧。软儿也是、也是为了姑母啊。”   赵太后怒极反笑:“为了哀家?你倒说说,如何是为了哀家?!”   赵贵妃抿了抿唇,说道:“姑母,软儿听闻皇上始终惦记着甜水庵里那位,如今竟还想接回宫中。这可怎么成呢?您才是咱们大周最尊贵的太后娘娘,她回来算怎么一回事?皇上将那太妃接回来,岂不是根本没把您放眼里?所以,软儿便想着不如早早打发了,也是免了日后的麻烦。”   赵太后斥道:“当真是糊涂!她如今已然失势,即便回宫又能怎样?!何必为了这么一个人,弄脏自己的手?!再则说来,你做事不干不净,藏头露尾,若是犯在了皇帝手里,又待如何?皇帝素来就不待见你,你还做出这样的事来,当真是觉着这贵妃做腻了?!”   赵贵妃将嘴一噘,嗔道:“我才不稀罕……”话说了一半,瞧见赵太后脸色森冷,又改了口:“姑母,有您老人家做主,谁敢动您侄女一下?皇上又如何,还不是要看您的脸色。”   赵太后对自己这个侄女,心里到底还是宠的,冷了半日的脸,终于绷不住了。   她叹了口气,说道:“原本,哀家是有意叫你做皇后的,可偏偏那时候皇帝才登基,朝廷局势不稳,少不得要向那班老臣退让一步。哀家想着,如你这两年里能先为皇帝诞下皇子,那哀家就扶持这孩子做太子,你当皇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些人就再也无话可说了。然而,偏偏你是个不争气的,这些年你自己说,皇帝一月里见你几回?那淑妃家世容貌都及不上你,反倒恩宠优渥,压你一头,你也甘心?!”   赵贵妃听她提起这些,心中也是来气,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破坛子破摔道:“那嫔妾有什么法子?皇上不肯来,嫔妾总不能将他硬拉来……再说了,陆旻有眼无珠,就喜欢淑妃那矫揉造作、装模作样的病秧子,谁稀罕似的!”   赵太后压着气,一字一句说道:“软儿,这么些年,哀家当真是把你宠坏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哀家尚能把持局面,你才有这份体面尊贵。待将来,哀家若一朝归西,就凭你今日的作为,皇帝能善待了你?你回宫去,闭门思过,没有哀家的旨意,不得外出。若哀家听见你又胡闹,必定不轻饶!”   赵贵妃虽不肯,但看朱蕊在旁使眼色,又见太后恼怒难平,晓得再说也是无益,只得道了告退,退了出去。   赵太后瞧着她远去,长叹了口气:“真正是个不中用的!哀家怎会有这么个侄女。”   朱蕊过来,替太后添了茶水,说道:“贵妃还年轻,俗语说,年轻气盛。太后娘娘仔细教导着,往后也好了。”   赵太后摇头道:“只怕是没这个功夫了。皇帝登基已有三载,膝下却无有子嗣。朝臣早已议论纷纷,并要皇帝再行选秀。软儿本就不得皇帝喜爱,后宫又有淑妃,如若再添了新人,往后局势如何,实在难说。哀家只想把她扶上后位,膝下再有个太子,赵家与刘家的子弟,将来也都稳当了。”   朱蕊说道:“娘娘思虑周全,但太后娘娘尚在春秋鼎盛之年,何必忧虑如此长远之事?再说,皇上到底是敬重着娘娘,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如何。”   赵太后又摇头不语,眸中泛出了些许复杂的颜色。   皇帝登基三载,朝廷局势已隐隐有了变化。   原本,朝中就有一党臣子,与她赵家不合。皇帝面上对她虽是言听计从,但处置朝政之时,总有不顺她意之处,却又办的合情合理,让她挑不出错儿来。   她心中总觉得,陆旻似乎已不再是那个任由她拿捏的懵懂少年,渐渐的超脱出了她的掌握。   即便自己再如何作为,到底还是个妇人的身子,许多事依然是无奈。   她是当不成武则天的,为了抓牢手中的权力,许多事必得早做打算。   赵太后长舒了口气,转向朱蕊道:“皇上去了甜水庵,可回宫了?”   朱蕊回道:“皇上已然回宫了,又去看了淑妃,贵妃娘娘这才动怒。”   赵太后沉吟道:“不提这个,哀家依稀记得,恭懿太妃身边是不是有个宫女,叫苏……”   话未完,只听外头传报:“皇帝驾到——!”   赵太后当即收了话头,含笑静等。   片刻,果然见皇帝昂首阔步,走进门中。   陆旻身着一袭石青色正面绣五爪金龙的帝王常服,快步上前,向太后请了安。   赵太后微笑道:“快起来吧,这个时候了,皇帝还记得过来瞧哀家。”   陆旻起身,亦莞尔道:“天气渐暖,白日也长了,朕记挂太后娘娘的身子,过来问安。”说着,便一掀衣摆,在一旁的椅上坐了。   赵太后似满面关切道:“这乍暖还寒时候,最易染病,皇帝也要保重身体。无事,还是少出去走动。别在外头被病气扑了,生起病来,可要耽误国事。”   陆旻嘴角轻扬,自是明白赵太后这话外之音,倒也不与她打什么哑谜,将话摆在了桌面上:“太后娘娘说的是,朕自明白轻重。今日去甜水庵看望太妃,她也十分记挂娘娘的近况,还叮嘱了朕要好生孝敬。朕既以孝道治天下,自当为万民表率。两位娘娘对朕都有抚育之恩,朕都铭记于心,日夜不敢相忘。”   赵太后被他这话轻轻噎了一下,但她是何等样人物,自是喜怒不形于色,微微一笑:“哀家与她都是多年的姊妹了,一起服侍了先帝那么多年,交情深厚。当年先帝归天,她痛不欲生,定要出宫去那佛庵为先帝祈福。哀家虽不舍,但看她一片痴心,也只好如了她的愿。这一晃眼,竟就三年了。”   三两句话,轻轻就揭过了当年的杀伐恩怨。   陆旻轻轻一笑,不提此事,只同太后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家常闲话。   因说到花朝节,赵太后皱眉道:“哀家记得,太妃的生辰就在这一日。虽说这不是个正经节日,但既是她的寿诞,还是不宜马虎。皇帝,不如你亲自到甜水庵,替她庆贺一番也罢。” 第十四章   这话,倒是让太后抢到了头里。   陆旻轻轻一顿,莞尔道:“太后娘娘记挂着太妃,想必太妃娘娘听见了这番话,该很是欣慰了。然则,那甜水庵到底是尼庵,为凡俗中人庆贺寿宴,怕不相宜,也易惹百姓闲话。”   赵太后端起茶盅,正欲饮茶,忽的蹙眉道:“这个时候了,怎么还预备普洱?这不合时宜的事情做到眼前,只能令人生厌!”   这话含沙射影,陆旻听在耳中,嘴角轻轻上勾。   朱蕊慌忙接过茶碗,口中说道:“娘娘恕罪,想必是新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上错了茶水。”   赵太后兀自余怒未平,责备道:“不知规矩,那便该好生调理着,如何就叫她上来服侍了?没的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倒在这里现眼!”   朱蕊哪敢还口,唯唯诺诺的捧了茶碗下去。   赵太后这方又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脸孔,向陆旻说道:“皇帝,适才咱们说到哪里了?”   陆旻笑了笑,丹凤眼中眸光轻转,他说道:“宫女不好,太后何必这般动气?”说罢,便向下吩咐道:“谁替太后娘娘预备的茶水?”   话音落,靠门站着的一名宫女走出来应道:“回皇上的话,是奴才。”   陆旻微微一笑:“面生的很,果然是新来的?”   那宫女回道:“是,奴才是五天前蒙内侍省调拨,到太后娘娘跟前服侍的。”   这嗓音甚是柔嫩,恰如黄莺出谷。   陆旻打量了这宫女两眼,生的眉清目秀,眸光如水,虽尚有几分稚气,却已是秀色可观,假以时日,必是一位美人。   这女子穿着打扮,亦与旁人不同。太后身侧宫女,皆是水青色素面比甲,独这宫女穿了一件绛紫色春绸丝绵夹袄,袄上绣着一朵腊梅,不宽不瘦,紧紧的裹着她的身子,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条来。   宫女不能浓妆艳抹,大红大绿的打扮,然而这女子面上却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鬓边插着一支杏花通草,越发衬的姿容雅致。   陆旻将此景看入眼中,似是饶有兴致的莞尔道:“叫什么名字,进宫多少时日了?”   那宫女垂眸,带了几分羞涩,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贱名玖儿,是正月下旬入宫的。”   赵太后见皇帝留意这宫女,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熟料,陆旻却颔首道:“好啊,入宫不足半月,就被调拨到太后跟前服侍。原该是个机灵聪慧的人,你却这等没有眼色,连太后平素的喜好习惯都弄不明白。这样一个笨人,怎配在太后身边服侍?去慎刑司领三十板子,着内侍省发往别处。”言罢,他又向太后微笑道:“内侍省如今竟这般不上心,连这样蠢笨的丫头都送来给太后差使。待会儿,朕必定亲自吩咐内侍省,再挑极好的宫女,送来伺候太后。”   谁也不曾料到,皇帝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玖儿先是脸涨得通红,转瞬又变得雪白,一双眼睛顿时红了,双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朱蕊在外听见,亦觉得天旋地转。   赵太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脱口道:“皇帝!”   陆旻微微侧首,含笑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赵太后看着皇帝那张俊逸的脸庞,带笑的眼眸,不由双手紧紧一握,又旋即松开,笑了笑,说道:“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宫女,不过是小错罢了,哀家还不至于这般不能容人。”   陆旻莞尔道:“太后真是宽宏仁慈,对下人这般容让。然而,太后宽仁,朕却心有不安。一个宫女事小,但足以见得内侍省如今办差是有多惫赖,该好生整顿一番。如若一意厚待,倒怕纵容了他们。”   赵太后微笑道:“一个宫女上错了茶罢了,皇帝未免言重。这孩子虽笨了些,哀家倒喜欢她性情拙朴,倒比那些扬风乍毛的更省心些。”说着,便向玖儿吩咐道:“下去吧,此处不用你服侍了。”   朱蕊早在外面听的心急火燎,一闻太后这话语,慌忙走了进来,向那玖儿低声斥道:“愚蠢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玖儿忙自地下爬了起来,羞愧难当,几乎是捂着脸,踉跄退出去的。   朱蕊又上前,向太后及皇帝请罪:“都是奴才没能管教好这丫头,还请娘娘、皇上见谅。待下去了,奴才必定好生调理。”   陆旻看着她,微笑道:“朱蕊姑姑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了,太后当年进宫时从府里带来的陪嫁,做事最是老成稳重,宫里谁不夸赞?正是因此,太后娘娘才格外看重你。既是姑姑一力承担,那朕也放心了。”   朱蕊勉强一笑,福了福身子:“皇上高抬奴才了。”   赵太后微微有些烦躁,她挺直了腰背,开口道:“罢了,皇帝,家常小事,何必纠缠不放?适才你说恭懿太妃的生辰不宜在甜水庵,可是想在宫里办?”   陆旻微笑道:“太后以为呢?”   赵太后心中掠过一抹不快,面上倒还是若无其事,又问道:“这可是太妃自己的意思?”   陆旻摇头:“太妃倒是一向省检,只是朕以为,太妃为先帝在甜水庵祈福三年,今逢她寿诞,该好生庆贺一番。”   赵太后微微一笑,说道:“按理说,她到底也是先帝的妃嫔,一直在宫外住着,总不是个事。然而,哀家就怕太妃在甜水庵里自在惯了,受不得回宫的拘束,心里未必愿意。皇帝,你倒是先问问太妃自己的意思。若是她并不愿回来,强人所难,反倒不美。”   陆旻莞尔一笑:“那么太后的意思,如太妃情愿回宫,您是同意的了?”   赵太后被他用话僵住了,将声量陡然提了上去:“哀家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她若肯回来,莫不是哀家还要阻拦不成?”   陆旻面上的笑意渐深,说道:“既如此,朕知道了。天色不早,也该是传晚膳的时候,朕便不耽搁太后用膳了。”   赵太后心中不快,嘴里还是说道:“今儿哀家这里的小厨房炖了鹿筋,不如添双筷子,咱们娘俩一道吃顿晚饭。”   陆旻微笑道:“朕晚些时候还有折子要批,便不搅扰太后了。”   赵太后并非真心留他,遂颔首道:“天渐渐长了,皇帝勤于国事是好,也要仔细保重身体。天气喧燥,哀家晚些时候吩咐御膳房送一碗莲子百合羹过去。”   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陆旻便起驾回了养心殿。   待皇帝走后,朱蕊走了过来,一面收拾茶碗,一面小心翼翼的看着太后的脸色,赔笑说道:“皇上今儿过来,坐的时候短些。”   赵太后脸上阴晴不定,半晌长舒了口气,一字一句道:“皇帝,如今是越发难缠了。”   朱蕊说道:“再如何,这宫里到底是娘娘做主。别的不说,就单凭娘娘当初的栽培抚养之恩,皇上便不会忘却的。”   赵太后却自嘲一笑,说道:“这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还是不能一条心。早些年,哀家就是看中他年岁尚小,并没有什么靠山势力——便是收养他的慧妃,其实也不过尔尔。”说着,太后眯细了眼眸,似在回忆什么:“那时候,这孩子看上去还算机灵,却又不是顶顶机灵,哀家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把他笼过来。然则,如今看来,又岂知他不是蓄意藏匿锋芒?”   朱蕊听着,不由哆嗦了一下:“若是如此,那皇上也未免过于精明了。然而奴才的愚见,皇上……并无这般心智。”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软枕上,不疾不徐道:“以前,哀家也以为他没有。可是如今……”   朱蕊替太后添满了茶碗,说道:“不论怎样,后宫还是太后娘娘您当家。前朝,还有大爷、太尉大人在,不管皇上心里如何想,他还得敬您这位太后。待将来,贵妃娘娘产下太子,娘娘再扶她当上皇后,那就一切稳妥了。”   赵太后听她提及此事,不由有些气从中来,说道:“哀家倒也这么打算,然而你瞧瞧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论容貌论家世,她比那个淑妃差到哪里?死要面子活受罪,怎么都不肯拉下脸来。她就到皇帝跟前撒个娇,下个气儿又怎样?倒叫那个淑妃,钱家的女儿,硬生生压了一头,真是丢光了哀家的脸面!”   朱蕊见太后动了肝火,忙劝说道:“太后娘娘莫恼,别气坏了身子。贵妃娘娘到底年轻,娘娘您调理调理也就好了,也是不急的事儿。再则说来,那淑妃虽受宠,但这两三年都毫无动静,依奴才看,只怕子嗣上艰难。整的没有,零碎的也没有,像是个没福气的。”   赵太后轻轻一笑:“哀家问过给她把脉的太医,是个不易受孕的体质。”言至此处,她却微微叹息了一声:“再不然,软儿真不能生养,那也罢了,重要的是孩子。若是个妥帖的人,也无不可。但……”   朱蕊闻言,忽而跪了,垂首道:“都是奴才没用,不能为娘娘分忧解愁,还请娘娘责罚!”   赵太后看着她,目光轻闪,浅笑说道:“何必如此?你跟了哀家这么些年,多少功劳都是你立下的,哀家怎会与你计较这个?皇帝今日此举,便是哀家也不曾料到。哀家原道,他既不喜软儿,那么玖儿这样一个温柔婉转的美人儿,该是能入他眼的。熟料……”说到此处,她面色微沉,“皇帝,不是个轻易为女色所迷之人。”   朱蕊听在耳里,颇有几分难受。   那玖儿是她的侄女儿,在知晓太后有意再栽培一个心腹时,她便举荐给了太后。今日小试,却是出师不利。   她是赵太后的陪嫁宫女,多年来服侍太后,除却忠心二字,其余一概不知。甚而拖到这把年纪,也不肯出宫嫁人。   莫说送上一个玖儿,便是肝脑涂地,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心疼玖儿今日遭遇,只恨不能为太后出力。   但听赵太后又喃喃道:“她预备回宫?那也得看,哀家答应不答应。”   朱蕊听着,不由问道:“娘娘,当年这位太妃可是着实难缠,又抚养过皇上,您真打算厚待她么?”   赵太后举起手,看着手腕上的明珠手钏,淡淡说道:“败军之将,何惧有之?哀家能否善待她,要看她的诚意了。”   朱蕊心里大约明白了什么,点头不语。   片刻,外头有人回禀:“娘娘,晚膳齐备了,可传膳么?”   赵太后正要说话,又有一人急匆匆进来,报道:“娘娘,不好了,皇上下旨,撤换了内侍省总管!”   赵太后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旻:哪来的野鸡~ 第十五章   陆旻回至养心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东暖阁里红烛高烧,灯火通明,晚膳亦早已预备下了。   因着皇帝晚归,一应膳食皆扣着盖子,几只黄铜锅子下面,依旧燃着炭火。   时气虽已入春,但宫中的锅子还不曾撤换。   陆旻更衣盥手毕,便走来入席。   李忠侍膳,将盖子一一揭了,现出琳琅满目的一桌菜肴来。   牡丹燕菜、蟹黄鱼翅、一品干贝、脯雪黄鱼、山药煨羊肉、五香冬笋、鸡丝冬菇粥,色香俱全,皆是宫廷御膳上的例菜。   为君三载,如此饮食倒也惯了。   李忠正欲布菜,忽见桌上放着一小盘蒜梅,不由出声道:“哟,这玩意儿怎么也跟着上来了?奴才该死,竟没瞧见。”说着,就要撤去。   陆旻却道:“不必,这是朕吩咐的。”   李忠不明所以,腹中忖道:这菜可是宫女太监们吃的,等闲上不得主子们的桌,皇上这是怎么了?想着,嘴里一字不提,默默替皇帝布菜。   陆旻夹了一枚青蒜递入口中,梅子凛冽的芬芳酸甘与蒜的香辛直冲鼻息。   他轻轻眯细了眼眸,长舒了口气,回味了片刻,说道:“朕记得,年前吩咐御膳房造了莲花曲,打一壶来。”   李忠哪敢说一个不字,答应着,忙出去吩咐。   张全福正在养伤,他另一个徒弟刘金贵正在门上候着,听了这消息,忙上来问道:“师傅,咱们皇上近来是怎么了?放着那些名酒好菜,却要蒜梅和莲花曲这等下人才吃的东西?”   李忠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皇上想些什么,咱们当奴才的能轻易揣摩,那还是皇上么?少伸头伸脑的乱打听,你也不瞧瞧你师兄的下场!”   刘金贵忙将头一缩,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语一句。   李忠待小太监取了酒来,便双手捧着,回至屋内,替皇帝取来一支莲花口小金钟,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   陆旻举杯,几乎一饮而尽,面色略松泛了些。   李忠琢磨着皇帝此刻心情大约不错,便试探着问道:“皇上今儿怎么有这个兴致,吩咐这样的东西来吃?”   陆旻唇角微勾,又拣起一枚青蒜丢入口中,说道:“怎么,嫌弃这是下等的酒食?”   李忠忙道:“奴才哪儿敢,只是……这到底是宫人们才吃的。”   陆旻似乎兴致甚佳,倒没追问他言语失礼,微微一笑:“朕做皇子时,倒是常吃这些。”   李忠微有疑惑,却听陆旻又道:“……都是她亲手做的。”   李忠登时了然。   陆旻有些失神,莲花的清香将他勾进了记忆的深处。   当初为皇子时,他们母子不受皇帝喜爱,这饮食上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那会儿,他年岁尚小,不知母亲的难处,常因饭菜不合口味而不肯吃饭。林才人为此事颇为头疼,却没有什么好法子。   苏若华便做了这道蒜梅,以青梅与蒜瓣,盐炒腌渍而成。   待菜成,蒜瓣翠绿,芳香酸冽,极能下饭。   苏若华每每将蒜梅切碎放入菜中,他便能吃下两大碗饭去。只是过了许久,他方才知晓,这道小菜原来是宫中贫苦的宫人用坊间的法子造来的。苏若华亦是为了免去麻烦,故而将蒜梅切碎以佐味。   那时候,她常说:“这世间物事皆有它的用途,有什么贵贱之分呢?比如吃食,好的便是好的,难道要以身份为意,特意割舍了去么?那不是傻么?”   然而,打从他去了赵皇后处,她便再也不与他讲这些话了。   那莲花曲,她每次来坤宁宫办差时,总会捎来一翁,莲花的清香,仿佛就是她的味道。   只是,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终于,她再也不来坤宁宫了,为了避嫌他也极少去慧妃处,两人即便在宫里遇上,她也是恪守礼数,淡淡的一声“给七皇子请安”,再无其他。   至于蒜梅和莲花曲,更是再也不见。   如今登基三载,政权局势都在悄然变化,权柄亦渐到他手中,这两样吃食上了桌,也没人敢质疑一句。   那么,她也该回到他身边了。   陆旻忆着往事,才饮了两钟酒,竟就有些微醺了。   春风和暖,自窗棂吹入,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他不由眯细了眼眸,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怎的,近来朕很想念她。”   李忠见皇帝神色平和,便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既这等中意苏姑娘,何不就下旨将她收入后宫?”他是当真不明白,堂堂真龙天子,想要个女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皇上这么屈着自己做什么?   陆旻淡淡一笑:“那多没趣,她也未必肯舍了太妃。朕将太妃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   李忠越发纳罕,虽则有太后压着,但皇帝自登基以来,那也是个说一不二主儿,饶是太后的亲侄女赵贵妃,皇上脾气上来,也不留什么情面,怎么单单到了苏若华这里,就一再破例?   李忠到底是在宫中久了的,早年间服侍先帝,后来赵太后收养了如今的皇帝,他又被拨去服侍,也算看尽了后宫的起起落落,见了这个情形,心中大概也揣摩出来:这苏姑娘若肯点头,只怕是要占尽雨露,在这后宫中一枝独秀了。   心中这般想着,李忠脸上却是不敢带出一丝一毫,仔细服侍着。   陆旻饮了几杯酒,方命撤了下去,盛粥上来。   正当此刻,刘金贵进来报道:“禀皇上,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一碟她亲手做的桃花水晶糕,敬献与皇上。”   陆旻微微一笑,说道:“贵妃什么时候会做点心了?”   刘金贵自是不敢回话,只静候吩咐。   片刻,陆旻沉吟道:“点心留下,之前西洋货船上下来一架玻璃水银镜台,使人送到承乾宫,朕赏赐与她。”   外头吟霜听着,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地,甚而还有几分得色。   刘金贵应命,自带了人去库房搬运物件。   李忠从旁陪笑道:“皇上,您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啊?”   陆旻扫了他一眼,言道:“朕没那般无聊,她到底是太后的侄女,到底该留三分面子。”   李忠连连点头:“皇上思虑周全,是奴才愚钝。”说着,盛了一碗鸡丝粥,双手送了上去,又问道:“那么,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陆旻吃了一口粥,随口道:“赏与你了。”   李忠受宠若惊,忙跪了,说道:“皇上,这可是贵妃娘娘亲手做来献与皇上的,奴才哪儿有这个福气啊。”   陆旻轻轻一笑:“贵妃哪里会做什么点心,怕不又是借花献佛,你自管拿去吃,没人会说什么。”   李忠叩首谢恩,从地下起来,一张脸笑的挤成一团:“皇上待奴才真是恩德深厚,奴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奴才一定尽心竭力的服侍皇上!”   陆旻听这样的话也是腻了,不过一笑了之,又吃了两口粥,问道:“你那徒弟……”   李忠赶忙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已吩咐好了,待他一能下地,就打发他去服侍贵妃娘娘。”   陆旻微微颔首,说道:“贵妃身边,也得有个机灵能干的人服侍。”   李忠附和道:“皇上说的是,贵妃娘娘今儿因皇上不曾过去,发了脾气,将去岁皇上做贺岁礼的水晶碗给砸了。能有个人时常在旁劝解着,该能好些。”   陆旻拨弄着调羹,淡淡说道:“她的气性,倒还是这般大。砸了便砸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朕便晾着她,由着她闹。总不成,她还能将皇宫一把火点了?若真如此,那太后倒是第一个不饶她。”   李忠听着,心里模模糊糊的觉着,皇帝这似乎是要将太后与贵妃分而治之。淑妃主子,瞧来也不像是真得皇上喜爱的。   然而,这是主子们的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心里想着,李忠又问道:“皇上,倒还有一桩事。内侍省的总管位子空缺了出来,令谁补上合适?”陆旻却道:“不急,先放着。待会儿,传朕的口谕,令内侍省副总管钟铜上暂代正职。”   李忠微微一怔,旋即低头应命。   待晚膳已毕,陆旻批了一摞奏折,微觉眼皮酸涩,抬头惊觉竟已是人定时分,便吩咐就寝。   刘金贵服侍着皇帝洗脚,陆旻便问在旁立着的李忠:“太后可传话过来?”   李忠琢磨着该是内侍省那件事,便回道:“还不曾,明儿一早,可要奴才过去问问?”   陆旻却将手一挥:“罢了,太后既不问,那也不用因这点小事去搅扰她老人家了。明儿起来,你亲自到甜水庵走一趟,将朕的口谕,传给太妃。”   李忠连声答应着,又道:“太妃娘娘知道了,一定高兴。”瞧着皇帝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苏姑娘若知道了,想必也会十分高兴。”   陆旻微微一笑,翻身在床上躺下,片刻便睡了过去。   李忠守夜,同他那小徒弟刘金贵一道走到外廊上。   刘金贵便悄声问道:“师傅,皇上果然要将恭懿太妃接回来?那就是说,太后娘娘也答应了?”   李忠瞥了他一眼:“哟,小子,学会揣摩上意啦?这宫里头尤其忌讳自作聪明,多嘴多舌,哪天掉脑袋的时候,可别怪师傅没提醒过你。”言罢,便在他后颈子上拍了拍。   宫里的太监们都有个禁忌,不许人盯着他们的后脖子,更遑论被人拍了,说是太监们大多没什么好结局,怕被人咒砍脑袋。   刘金贵吓得出了一背冷汗,忙陪笑道:“师傅,这是哪儿的话,徒弟蠢笨,还得您老人家提点。徒弟就是觉得,皇上对太妃娘娘还真是孝敬,一直惦记着,那边份例有没有按时发放,每月都要问一声。如今,又要把娘娘接回来了。师父既奉旨办这个差事,娘娘跟前也替徒弟美言几句。”   李忠嘿嘿笑了两声:“你小子倒是油滑,四处给自己找靠山。”嘴上说着,心里却琢磨道:皇上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怕不是压根就不在太妃娘娘身上。这趟差事倒还真是个机会,若能在那若华姑娘面前说上几句话,往后也是多条路。   别看他是御前总管太监,皇上跟前儿的人,然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朝一日改朝换代,若不得新君的青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所谓宫里的太监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太子虽连影儿也没,但谁的肚子有希望,明眼人能看得出来。   李忠心里的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   然而,隔日在甜水庵怡兰苑正堂上,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   李忠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问道:“太妃娘娘,您……您说什么?”   恭懿太妃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身子,微笑说道:“皇上的好意,我自当领受。然而回宫办寿,大张旗鼓的,太过招摇,难免惹人闲话,于皇上也是不利,就不必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宝儿,周三暂时停一天哈,还是周四晚上老时间更新~ 第十六章   李忠仿佛被人闷了一棍子,有些回不过神来,片刻才道:“太妃娘娘,这、这可是皇上的好意啊。”   恭懿太妃微笑道:“皇上一片孝心,我怎会不知?论理,我是不该拒的。但我在此处也有三载了,这乍然回去就要大办寿酒,闹得沸沸腾腾,难免叫人背后议论轻狂,倚老卖老,于皇上面上也是无光。再则说来,这叫太后娘娘心里又怎么想?”言罢,便摆了摆手,笑道:“我这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寿酒不办倒也罢了,也不是什么整年份。”   李忠心里大急,这样的话叫他如何去回皇帝?   皇帝到底惦记着什么,他可是门儿清,就这样无功而返,皇帝非革了他的职不可!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太妃娘娘,您这是多虑了。接您回去,不止是皇上的意思,太后娘娘也是首肯的。”   恭懿太妃心头突的一跳,不由问道:“太后,也是同意的?”   李忠一怔,连忙陪笑道:“昨儿傍晚时候,奴才侍奉着皇上去寿康宫与太后娘娘请安。皇上便将此事告与了太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可没有不愿意的意思。”   恭懿太妃在此地实则待的厌烦了,她早已满心渴望能回宫,只是忌惮着太后的威慑,如今一听赵太后并不反对她回宫,如何不心动?   然而,恭懿太妃到底是在宫廷过了半辈子的人,不会莽撞行事,心里暗自琢磨着:她又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了。交手这些年,我却不信她老来忽然发了善心,心肠突然就软了。不成,我且含混着,还是先和若华商议商议。   想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说道:“连太后娘娘也许可了,我再不答应,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李忠才听了这一句,嘴角已不由自主的向上翘起。   熟料,只听恭懿太妃又说道:“然则,皇上与太后是客气,我怎能不知进退?皇上登基未久,还该以天下子民为重。我已是过了时的人,请皇上勿要挂念。如若皇上果然念着,我生辰那日送碗寿面来也就是了。”   李忠那翘了一半的嘴,顿时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硬生生扭成了一副滑稽的面孔。   他苦着脸,说道:“太妃娘娘,您就心疼奴才一回吧。这话,奴才要是回去转给皇上听,皇上会打奴才板子的。”   恭懿太妃并不打算心疼他,她说道:“皇上素来御下仁厚,不会如此。你且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他必不会为难你。”言罢,端起了茶碗。   李忠见此情形,自也不能赖着不走,只好行礼告退,退出了正堂。   踏出大门,李忠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廊上出神,忽听得一道甜脆的嗓音传来:“李公公,怎么愣愣的?什么差事,能难倒您啊?”   李忠猛可儿的回神,抬眼赫然见苏若华正立在廊下,仰着头收拾着鸟笼子。   他先不言语,却打量了她一番。   苏若华今儿穿了一件石青色线春对襟比甲,衣衫样式虽朴素了些,倒显得她笔管缕一般的长挑身材,那张脂粉不施的鹅蛋脸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春光明媚,人亦是柔婉明艳。   李忠心中暗叹了一句:比先时她离宫那会儿,出落的更加好了,难怪叫皇上心心念念的再也放不下了。   他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若华姑娘,许久不见啦。却才我在里头跟娘娘回话,正纳闷呢,姑娘可是娘娘手下第一得用之人,怎么不在跟前服侍呢?”   苏若华心知他这是无事献殷勤,却也识趣儿的没有戳破,只含笑说道:“李公公尽乱夸我了,我不过是在娘娘手下时候长了些,娘娘又可怜我出身,不嫌弃我粗苯,始终将我带在左右,哪里就是我得用了。再说了,这宫里头,哪个奴才敢说自己是主子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呢?李公公,您说是不是?”   这宫里待久了的人行事说话就是这般,从不会直接了当,总是弯来绕去,先把人绕晕了,好来行阴招儿。   没心眼的人,往往走不长远。   然而这等小把戏,苏若华早已熟稔了,轻轻巧巧就把话柄丢了回去。   李忠倒也不生气,心中却赞她机灵,说道:“若华姑娘还真是口齿伶俐,宫里人都知道,太妃娘娘在此处过得安泰,万事周全,全是亏了你。太妃娘娘也得有你这样一个人服侍,不然可怎么得了。”   苏若华听他只顾虚夸,只含笑不语。   果不其然,李忠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娘娘安泰,皇上太后也放心,那自然是好。然而,倒是我不中用,说不动太妃娘娘,还得让皇上操心。”说着,更唉声叹气起来。   苏若华心里其实明白,面上装着糊涂,满面关切道:“呀,李公公您这是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能让您愁成这样?若您不嫌弃,不若说与我听听,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兴许就能化解了呢?”   李忠正等她这一句,忙不迭将方才之事告知与她,更拍了一下大腿:“若华姑娘,你说说,太妃娘娘这是怎么了?硬挺着不回宫,不是撅了皇上与太后娘娘的面子么?这要我回去,怎么回皇上的话啊?”   苏若华却冲他浅浅一笑,说道:“李公公,这件事我可爱莫能助了。娘娘还等着我剥果仁儿,先去了。您老人家,慢慢想法子吧。”言罢,竟是抬步要走。   李忠顿时急了,也忘了什么忌讳,急忙扯住她:“若华姑娘,你可不能就这样撂手不管啊!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你就忍心看我回了宫挨板子去?”   苏若华更是讶异:“李公公,您真是太高抬我了。娘娘的心意,岂是我小小一个宫女能动摇的?您在御前服侍,皇上做了什么打算,您能给说改了么?”   李忠哪里听得进这个,正欲说些什么,忽又笑了:“若华姑娘,你就别逗我老人家玩闹了。你在太妃娘娘跟前什么地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也不为难你,你给我透句话,太妃娘娘到底因为什么不肯回宫?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   苏若华踟蹰了片刻,方轻轻说道:“娘娘觉着,宫里不清净。”   李忠听了这话,正在心里琢磨,忽见苏若华就要进屋去了,忙追上两歩,低声笑道:“若华姑娘,还有一件事我适才忘了讲,该给您道个喜啦。”   苏若华心头猛地一震,面上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平白无故,不年不节,道什么喜?”   李忠笑嘻嘻道:“这宫里的宫女儿们的喜事,还能有什么?你放心,皇上心里始终惦记着你呢。将来啊,早早晚晚,您也是位娘娘。若华姑娘,您倒是多劝着点太妃娘娘。这早点回宫,对您也有好处不是?这快晌午了,我还赶着回宫,就先走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苏若华却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过神来,五味杂陈的迈步走进屋中。   李忠那番话虽是谄媚奉承之言,但他毕竟是伺候了两朝皇帝的人,绝不会干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那么,皇帝他当真……   苏若华只觉得脸颊上有些烧烫,强压了心事,走到太妃跟前,微笑道:“娘娘。”   恭懿太妃瞅了她一眼,问道:“如何?”   苏若华笑道:“李公公问了,且毫无察觉。”   恭懿太妃微微点头,又沉默不语。   苏若华乖觉,主子不言语,她也不会插嘴插舌。   片刻,太妃出声道:“华儿,事情有些怪。适才李忠来说,回宫这事,不单是皇帝的意思,连太后也点了头。她能有这般好心,能答允了我回宫?”   苏若华闻听此讯,心中便仔细揣摩了一番,说道:“娘娘,这倒是好事。”   太妃不由睁大了眼眸:“好事?那赵氏可是个毒妇,当初在宫里,谁敢与她争锋,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我可还记得,当初那个孟婕妤只因被皇上多宠幸了几宿,言语之中对她略有不敬,夜里便不明不白的吊死了。她下了懿旨,说是孟氏羞愧自缢,谁信呢!我私下问了与她验尸的嬷嬷,那孟氏脖颈上的勒痕绝非是上吊而成,倒像是被人用绳索勒的。这事儿还能是谁做的?!然而先帝不肯追究,也就不了了之。如此狠毒之人,怎会忽然这般大方了?”   苏若华微笑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既对太后的性情了如指掌,便该明白太后是个杀伐果断之人。还是奴才之前说的,倘或太后当真容不下娘娘,一早就动手了,怎会拖延至今,又要把娘娘接回宫去?娘娘众目睽睽之下回了宫,却转眼就出事了,这不是徒留人话柄么?她已是太后,何至于此。再则说来,当初娘娘愿退一步,离宫来了这甜水庵,太后便已收手,更不会三年后再容不下娘娘了。”   恭懿太妃细细思忖了一番,心境略平和了些,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那……她当真会有如此好心?”   苏若华摇了摇头:“娘娘细想,详解娘娘回宫的是皇上,前回皇上过来同娘娘说起此事,可有提过太后的意思?”   恭懿太妃说道:“这倒不曾。”   苏若华颔首道:“这就是了,必然是皇上回宫之后,同太后提起的。太后心里到底怎么想,奴才不知。但她能点头,必然是听了皇上的言语。这也就是说,如今宫中,皇上已能跟太后分庭抗礼了。”说着,她微微一笑:“娘娘,这不是好事么?”   太妃听了她这话,心头忽的好似被人点了一盏灯,顿时亮堂起来。   她笑盈盈道:“不错,该是如此。太后既有掣肘,我便不怕了。”   苏若华却在一边出起了神,陆旻的进境着实令她吃惊。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说自己也知他有志向抱负,但他到底是个背后空空、被人硬提上去的皇帝。   “若华?”   太妃这一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苏若华连忙笑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妃说道:“既是如此,那咱们还用得着硬拗着不回宫么?”   苏若华微一沉吟,抬眸看向太妃,缓缓说道:“倘或娘娘信得过奴才,奴才愿为娘娘投石问路。”   太妃微微皱眉:“投石问路?你是说……”   苏若华点头:“娘娘大可以谢皇上探问的名义,派奴才回宫一趟,以来试探各方态度。”   太妃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成,我怎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宫里局势并不明朗,我不在跟前,你独个儿回宫,若有人刁难,连个能为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要去,打发容桂去一趟也罢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奴才多谢娘娘厚爱,但此去是为了探明局势,打探消息,派容桂去,怕是不行。”   太妃听着,点头叹息道:“这话倒是不错,可恨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若是殷红芳草她们都还在,断断不至无人可用。话又说回来,她们却不如你忠心,大难临头各自飞,都自谋出路去了。临到头来,也只有你,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以往倒是我不好,少疼了你了。”   苏若华听她话语伤感,忙开解道:“娘娘切莫如此说,人各有志。娘娘待奴才一向恩义深厚,奴才自然忠于娘娘。”   太妃口中的殷红与芳草,都是昔年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同苏若华一个地位。   因苏若华是林才人手底下过去的,相较而言,太妃与那两个还更亲厚些。   当年先帝驾崩,太妃有意出宫,见她们心中都有些不大愿意,便索性放了她们自谋出路,唯有苏若华跟了她出来,直到如今。   当下,主仆二人议定了此事。   体顺堂中,陆旻神色清冷,剑眉微挑,问道:“你说什么?太妃竟不肯回来?”   李忠擦着额上的汗,心底不住念叨:太妃娘娘、若华姑娘,您二位可把我坑惨了。嘴上回话:“皇上,奴才已将皇上您的心意都跟太妃娘娘说了,娘娘说好意她心领了,只是劳师动众的,怕惹人闲话,就不回来了。待到了寿诞那一天,宫里送碗寿面去,也就是了。”   陆旻眸子微眯,淡淡问道:“这当真是太妃的意思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宝们~   作者下篇新文《念奴娇》已在专栏开放文案,是一篇重生甜宠小媳妇文~   感兴趣的亲挪歩收藏一下吧~   拜托啦。   爱你们(づ ̄3 ̄)づ╭?~ 第十七章   皇帝的问话,令李忠怔了一下。   他顿了顿,回道:“皇上,这都是太妃娘娘亲口对奴才说的。”说完这一句,他又低声道:“倒是奴才出来时遇见太妃身边的若华姑娘,她私下告诉奴才,娘娘是忧心宫里不清净。”   陆旻闻言,沉默不语,片刻他却忽的笑了一声,清隽的面容如同冰湖乍融。   他低低自语了一句:“还是这样狡诈。”   李忠在下头,听得有些不清不楚,倒疑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只听皇帝又问道:“近来,霍长庚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李忠倒有预备,忙回道:“回皇上,奴才走前特特去问了。霍大人说前几日夜里,曾有人夜探甜水庵,被他惊走。但因并未出事,霍大人并不敢来打扰皇上。”   陆旻听闻此事,面色微微一冷,轻轻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朕打甜水庵的主意!”   李忠顿时一凛,收了满脸笑意,低头听命。   片刻,但听陆旻道:“绕个弯子,将此事散播在宫中。此外,你亲自去一趟寿康宫,禀告太后——若钟铜上差事办的好,这内侍省总管的位子就让他顶了。”   李忠心头一震,连忙应命,又看皇帝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踏出门外,迎面一阵冷风吹的他几乎打了个寒战。他伸手一拭,竟是出了一脸一头的冷汗。   李忠顿了顿足,这倒霉差事怎么全落他头上了?   然而主子有命,奴才从命,除了奉命行事还能如何?   李忠叫来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将这消息散了出去。   宫里人多嘴杂,这种蓄意散播的消息,自是传的极快。   眨眼的功夫,就送到了寿康宫中。   寿康宫西暖阁中,赵太后几乎勃然大怒:“她竟然还敢拿乔!这算是威胁谁?!她不回来也罢,哀家看她老死在那尼姑庵里!”   这一声呵斥,将屋中地下所有服侍的人吓了一跳,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屋前屋后连声咳嗽也不闻。   朱蕊瞧着太后的脸色,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明明太后娘娘宽大为怀,特特赦免了她,准她回宫养老,她却偏不识抬举。娘娘,依着奴才之见,这等不识好歹之人,不如放她在外自生自灭也罢。您却不要动气,伤了身子,不值当的。”   赵太后兀自余怒未消,斥道:“原本,哀家还当真不愿让她回来,到底彼此不对付了这么多年,猛地回来了,在宫里住着,心里头怎么都觉得别扭。但是皇帝总是惦记着她,一年四时八节不消说,就是每月的份例晚了一日也要过问,好吃好喝的供养了三年,如今还要把她接回来。哀家虽有些不高兴,但看皇上有这份孝心,哀家成全了他也罢。不成想,她倒摆起谱来了!她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还当她是先帝的慧妃么!她这是想,想要哀家去求她,亲自去将她接回来,做她的青天白日梦!”   朱蕊瞅着太后手边的茶碗没了热气儿,便自作主张重换了一碗六安茶上来,说道:“娘娘,这太妃素来惯于作态。当年先帝在世,她便没少这般撒娇讨宠,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先帝已不在了,谁还吃她那一套呢?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动气。只是,奴才有句话想问娘娘。娘娘准她回宫,是打算厚待她了么?”   赵太后并未答话,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昨日,哀家已说过了。”   朱蕊忙陪笑道:“奴才哪里敢指摘娘娘行事,但只一点,这太妃当初可是抚养过皇帝的。如今皇上定要将她接回来,不怕她心中又有了指望,回来跟娘娘作对么?”   赵太后听了这话,却不由笑了出来,笑音里既有讽刺,更满是自负。   待笑罢,她方说道:“作对?她指着什么同哀家作对?她不过是希图着能回宫,求着哀家给她拨个院子,颐养天年罢了。再要别的?哀家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是当朝的太后!余下的人,只能跪在哀家的脚边,看哀家的脸色!眼下她这般作态,大约是想叫哀家高看她一眼,也是叫阖宫上下敬她这个太妃娘娘。哼,不必理她,哀家倒要瞧瞧,她能犟到几时!”   朱蕊说道:“娘娘说的是,太妃当真痴心妄想。但奴才却担心,皇上……”   赵太后面色微冷,长吁了口气:“皇帝的心思,哀家岂能不知?”说到此处,她细眉一挑,冷笑道:“他以为,弄回来这么一个老太妃,这后宫里就有了辖制哀家的人?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朱蕊心头忽的一惊,陪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皇上对娘娘可一向是十分敬重的。”   皇帝到底不是太后所出,当年又是太后硬拉到自己身侧的,他二人如若不和,那可实在是宫里的大忌讳。   赵太后轻轻斥道:“哀家瞧着,他的翅膀是硬了。”   朱蕊犹豫了片刻,又问道:“那么,太后娘娘,此事如何处置?”   赵太后淡淡说道:“放着,不用理他。恭懿太妃不回来也罢,难道愁的是哀家么?”   话音才落,外头便报传:“李忠求见太后娘娘。”   赵太后心里忖度着,皇帝这会儿派身边人过来,不知又有何话说了,便点头准见。   片刻,但见李忠入内,先向太后行了礼,便道:“太后娘娘,传皇上的口谕,内侍省总管一职,暂由副总管钟铜上代领。皇上说,若他办差办的好,这职务便也由他顶了。”   赵太后压着满腹怒气,责问道:“哀家倒还没顾得上问,好端端的,为何撤了吴德来?!”   李忠皮着脸笑道:“皇上说,太后娘娘这里竟出了不堪用的宫女,吴德来责无旁贷,自然要撤职查办。”   赵太后的声量陡然提了上去:“哀家说了,此事哀家不放在心上,叫皇帝不必小题大做,迁怒旁人!”   李忠又笑道:“太后娘娘,皇上也交代了,太后娘娘一向宽仁,但整肃宫闱不能大意。倘或都这么纵容下去,只怕就要出欺主的刁奴了。”   赵太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   毕竟,当初是她自己想以此为饵,诱陆旻上钩的,结果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忠见太后并无别话,便道:“太后娘娘若无吩咐,那奴才先告退了。”   赵太后死咬着下唇,风韵犹存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吴德来可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来,内廷生涯里也算为她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帝竟如此不顾情面,说免就免了!   内侍省总管这差事,虽说只是个奴才太监,但在后宫之中却极为要紧,除却能打探方方面面的消息,许多事也要借他的手去做。这位子上,放的如若不是自己的人,那可不便至极。   朱蕊亦忧心忡忡,试着问道:“娘娘,皇上这是……”   赵太后冷着脸,扬声道:“他这是在震慑哀家,恭懿太妃不肯回宫,必是有什么缘故。他这是将烫手山芋丢过来,以此为胁迫罢了!他在哀家跟前耍这一套,未免还太嫩了些!”   朱蕊却道:“然而,吴德来撤职,这钟铜上又不是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只怕有所不便。”说到此处,朱蕊心头忽然一动,问道:“娘娘,会不会是贵妃娘娘那桩事,让皇上知晓了?”   赵太后心头猛地一紧,半晌缓缓摇头道:“不会,他若知晓,必定早已来兴师问罪了。他应当,只是在试探。”   朱蕊嗫嚅道:“然而,娘娘,奴才觉着,皇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行事莽撞的皇上了。”   赵太后脸色一黑,再无言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哀家,这次绝不会向他让步!”   又两日,苏若华禀明了太妃,拿了腰牌,便乘了马车进宫。   一路上,听着外头车水马龙,商贩叫卖之声,行人呼喝声,妇人责备孩童声,交相呼应,如水般不住传进车中。   苏若华轻轻揭开帘子,一双美眸向外望去。   街上行人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小摊小贩云集,所售货物更是琳琅满目。   比及三年前,她跟随太妃离宫时,已是繁华热闹了许多。   她还记得,那日出宫时,街上冷冷清清,家家闭户,街上亦无几个行人,偶然遇到一两个,也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即便是国丧之中,街上这般情景,也是太冷清了些。   苏若华并不懂朝廷政务,但在太妃身侧也曾听到过些事情,先帝离世的那年,中原地带发了旱灾,国库甚是艰难,先帝又骤然驾崩,赵太后一党发动宫变,一场恶斗与清洗,更为局势雪上加霜。   这才不过三年的功夫,京城便已繁华如斯,陆旻这皇帝该是干的不错的。   她心里念头微微一动,虽是还有几分不舍,依旧将帘子放了下来。   不是不贪恋这市井的烟火,但她毕竟是宫中人,一言一行都要恪守宫规,多年来的习惯,到底是不能改的。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行走在这街市之中了。   须臾功夫,马车已到了皇宫的玄武门外。   苏若华下了车,向门上看守的护军交了腰牌。   护军看她面目极生疏,但接了腰牌却是一愣,不由问道:“这位……姑姑,这时候入宫,所为何事?”又看她还挎着个竹篮,添了一句:“那篮子里是什么?”   苏若华微笑回道:“太妃娘娘打发奴才进宫面谢皇上前回探访,篮中是娘娘亲手做的点心。”言罢,便将竹篮揭开。   护军眼见其中果然是些点心,腰牌也是真的,便放了她进宫。   待苏若华走后,这些护军方交头接耳道:“以往怎么不知,这恭懿太妃身边,还有这么个标志的宫女儿。”“可不是么,我瞧着,皇上后宫里那些嫔妃摞在一块都赶不上她一半呢!”   苏若华未听见这些闲言碎语,进了宫,便由人领着先往内侍省总管处报到,而后才能去养心殿,少不得又是一番功夫。   这些琐碎事毕,内侍省便派了个人跟她一道去养心殿。   宫中规矩,宫人出门必得两人同行,一人乱走乱闯,拿住便是问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是要打死的。   苏若华到了养心殿外,见李忠正在门上守着,便缓步上前。   李忠瞧见她过来,慌忙迎上前去,满面堆笑道:“哟,若华姑娘,您怎么进宫来了?可是太妃娘娘改了主意?”   苏若华浅笑道:“娘娘打发我来,是为了谢皇上前回探视,还有些回赠。皇上此刻可得闲?劳烦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李忠面有难色:“这会子功夫,太尉大人正在里面向皇上回禀政务,怕是不便。”   苏若华笑了笑:“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一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自里面出来。   此人穿着正二品武将的朝服,头戴戎冠,冠上镶嵌虎眼石,甚是威武。   苏若华一见此人,连忙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忠则赔笑道:“太尉大人,同皇上议完国事了?”   这人正是太后的娘家兄弟,贵妃的亲父,当朝太尉,赵斌。   赵斌神情倨傲,待理不理的嗯了一声,又问道:“听闻贵妃娘娘近来被禁足了?”   李忠连忙回道:“哟,这是太后娘娘下的懿旨,说是贵妃娘娘近来行径不稳,要她静心思过。”   赵斌点了点头,说道:“哦,本座还当是皇上下的旨。往后,还望李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替贵妃娘娘美言几句。”   李忠慌忙道:“太尉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奴才哪有这个脸面。贵妃娘娘身份尊贵,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女,皇上也是十分敬重的呀。”   赵斌却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不再理会李忠,甩袖离去。   临行之际,他忽见一旁立着一位宫女,斜眼一扫,看她低垂的头,看不清面目,只觉那身段甚是窈窕婀娜,记忆里模糊好似见过此人,却偏又想不起来是谁。   但看只是个宫女,赵斌便没放心上,抽身离去,心里只道了一句:宫里几时有这么个出众人物?   赵斌走远,养心殿中忽传来一声暴喝:“这个混蛋!”   李忠连忙进去替苏若华通传,只须臾功夫便出来令苏若华进去。   苏若华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迈步入内。   踏进养心殿,扑面而来的便是御制宫中香的气味儿。   这味道,她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如今却有些陌生了。   先帝在世时,这养心殿她不知来过几回,如今再来,却是换了主人。   进门不过三步,遥遥可见那坐在书案之后的人,苏若华便收拢了心事,端端正正的拜了下去:“奴才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清脆的嗓音,在殿中似是绕梁有声,却迟迟不见命起的声音。   半晌,苏若华忽听微微的脚步声响,一双水青色云头靴停在自己面前。   她心头不知怎的忽然一慌,却闻温润的男音在一侧响起:“真是破天荒,你竟会进宫来见我。”   这话音里夹着几分戏谑,更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预告一下,陆旻是个二货~   额……不留神丢出去了~ 第十八章   苏若华微惊,忙侧转了身子,俯首道:“皇上,此举不合规矩,奴才吃罪不起。”   原来,陆旻竟在她身侧蹲伏了下来。   陆旻轻笑了一声,说道:“又没有外人,私下里你我之间,谈什么规矩。若华……”   苏若华将头埋的极低,轻轻道:“皇上,奴才不敢。”   陆旻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底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你起来吧。”说着,他走开两步,又问道:“此次进宫,所为何事?”   苏若华自地下起来,微微抬首却见皇帝正立在书桌面前,背向着自己,手里似乎正摆弄着什么。   她回道:“回皇上,是太妃娘娘感念之前皇上之前探视,打发奴才进宫谢恩。再则,娘娘记挂着皇上,亲手做了些皇上往日爱吃的点心,打发奴才送来。”   陆旻没有回身,拿起书案上摆着的一只紫檀嵌竹簧西番莲花纹镇纸细细把玩着,状似无意般问道:“太妃记挂,难道你就不记挂?”   本是清清冷冷的嗓音,却偏带了几分暧昧。   这话,却叫她怎么答?   苏若华轻轻抿了抿唇,说道:“皇上莫打趣儿奴才了,奴才只知低头办差,忠心为上,无所谓什么记挂不记挂。”   这番话,本是规规矩矩,官面文章,挑不出错儿来,却令陆旻格外的不快起来。   他面色如水,半晌说道:“太妃送了些什么,给朕瞧瞧。”   苏若华挪歩上前,将篮子搁下,揭了盖子,取出两盘点心,两口白瓷罐子。   她垂首低声道:“娘娘说了,庵里不比宫中,诸多不便,所以手边取材,做了几块鲜花饼、芸豆卷。这两个罐子,一罐是今年才腌渍的香椿,一罐是鲜花酱,请皇上尝个新鲜。”   陆旻闻言,低首扫了一眼,白瓷青花圆盘中,整整齐齐的堆叠着几块糕饼,每块鲜花饼上都印着一枚粉色蔷薇花纹。那芸豆卷外头瞧着,倒并无异样。   他一字不发,拿起了一枚芸豆卷递入口中,吃了半个,忽的莞尔一笑:“这芸豆卷里,放了桂花蜜?”   苏若华含笑回道:“是,去年的桂花蜜还有一些,故此……太妃娘娘放了一些进去佐味。”   陆旻点了点头,未有言语,他将余下的芸豆卷吃尽,抬眸凝视着苏若华。   她还是照旧梳着一个云髻,绾顶用了一枚素头的碧玉簪子,面上未用脂粉,两耳上戴着一对白玉塞子,点缀着小巧的耳垂,越衬托着明眸如水,粉面如瓷。   肤如凝脂,螓首蛾眉,恰是如此。   苏若华脸上有些发热,轻轻侧转了脸庞,低声道:“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旻却忽然抬手,在她耳垂上轻捏了一下,轻声问道:“这些点心,果然是太妃做的?”   苏若华身子微微发颤,强压着心口的剧烈跳动,浅笑回道:“皇上说笑了,难道太妃娘娘还能说谎不成?”   陆旻却忽的捏住了她的下颚,硬生生抬起了起来,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说笑?朕从不说笑。太妃,怎么会记得朕爱吃什么,口味怎样。这点心,当真不是你做的?”   指间的肌肤柔嫩滑腻,好似新磨的豆腐,又像御膳房才端来的杏仁酪。   被迫对上那双如古井般的利眸,苏若华心中微微生出了些惧意,却又不知哪来的勇气,急急推开了陆旻,退后两步。   她今日进宫,不是来和他纠缠的!   陆旻并未强迫,便任她挣脱。   苏若华站稳了身子,垂首轻声道:“皇上,还请自重。”   自重?   多好笑的词,自他登基,还有谁敢叫他自重?   陆旻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清隽的脸上挂着一抹极浅的笑意,他说道:“敢做,却不敢认?替太妃出谋划策,何必如此麻烦?只要你点头,朕便能让她如愿以偿。”   这话,不知怎的,令苏若华甚觉刺耳,胸口之中更泛出了些酸涩的委屈。   在陆旻眼中,她就是如此不堪的女人么?   看着那双怅然清澈的眼眸,陆旻自觉失言,心中暗暗懊悔。   “若华……”   话未完,苏若华却已抢先开口:“皇上,奴才蠢笨,听不懂皇上所言何意。奴才还要去见太后娘娘,如若皇上无事,请准许奴才告退。”言罢,她跪地叩首,也不待陆旻开口,起身就要向外行去。   此举当然于礼不合,但她心中赌气,竟也顾不上什么忌讳尊卑了。   毕竟,说出这番话来的人,是陆旻。   陆旻心中原就懊悔,眼见她要走,竟也急了,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苏若华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惊呼了一声,便向后栽去,正巧就栽进了陆旻的怀中。   门外守着的李忠听见动静,吃了一惊,暗道这皇上与苏若华怎么着了,便匆匆进来一探究竟。   “皇上……哟!”   话未出口,他便惊见那两人正拥在一处,慌慌张张的将才探出的半个脑袋缩了回去,心底暗暗祝祷着:皇上,奴才可没坏您好事儿!   苏若华背靠在陆旻怀中,又羞又惊,想要竭力扎挣,又念着皇帝的身份,只轻轻动了动身子,低声道:“皇上,这不合规矩,快放开奴才!”   “不放!”   陆旻本无意如此,但软玉温香骤然入怀,便是怎样也不肯放了。   他紧搂着怀中的女子,心中冒出了个念头:她的腰,原来这样的细,似乎轻轻一掐就要断了。   苏若华原就极少用香,身在甜水庵就更用不上了,那独属于她的体香,轻软甜美,轻轻的撩着陆旻的鼻息。   他垂首,在她细白的脖颈间深深嗅着,低语道:“若华,你就当真一点儿也不念着我?这三年不见,我可没有一日不想着你。”   炽热的呼吸吐在她的颈子上,苏若华的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栗,男人宽阔的胸膛与坚实的臂膀紧紧包裹着她。   生平第一次察觉,陆旻是这样一个高大峻拔的男子。   她微微颤抖着,轻轻说道:“皇上,奴才……”   陆旻截住了她的话:“没有外人,在我面前,不许再叫自己奴才。”   苏若华咬着下唇,便是不肯承认,一向平静的心湖也起了涟漪。   细长的睫毛微垂,半晌她低声道:“皇上,奴才是宫女,终究是奴才,身份不匹。”   言下之意,他两人是不相配的。   陆旻哪里听不出来,他越发拥紧了她,话音沉沉:“倘或,我不许你做宫女呢?”   不许她做宫女,那要做什么?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那么,便请皇上开恩,放若华出宫吧。”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肯留在他身边!   陆旻只觉得气恼,更多的则是挫败。   纵然身为皇子时不受父皇青睐,但皇室贵胄的身份到底不同一般,他又长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宫里常有下位的小宫女来谄媚讨好。   他登基之后,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他的龙床,挤进他后宫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他记不清她们的面容,却记得她们总有着相似的神情。   他没要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那种种并非发乎情的男女之事,总令他感到恶心。他唯一想要的,只有眼前的这个。   然而,她偏生千方百计的想要从他身边离开。   俊美的容颜阴冷了下来,如同深秋,带上了一抹肃杀。   陆旻终于放开了手臂,挪歩走到书案后面,清冷的话音传来:“既是还要见太后,那便尽早去吧。”   苏若华理了理衣衫,向他欠身行礼,便要出去。   走到门上,却听陆旻又道:“若华,你且记住,朕是天子,是这普天之下的主人。你,迟早会是朕的人。”   苏若华步履微缓,似有迟疑,但终究还是去了。   眼见那抹倩影没入帘后,陆旻颓然坐在紫檀木镂雕葫芦八宝扶手椅上。   这年轻的帝王,只觉得无奈与怅然。   哪怕同朝臣与太后周旋争锋,都无有像现下这般茫然无措。   他拿她一点法子都无,毕竟还是不想勉强她,不然一道旨意他就能把她弄到自己床榻上。   陆旻一手扶额,狭长的双眸轻轻阖上。   李忠在门外守候多时,他甚而在心里盘算着,这若是皇上要宠幸若华姑娘,要多少时候?   他是服侍过先帝,对这些事算轻车熟路,但当今圣上的本事,那谁也不知道啊!   正当他打算吩咐刘金贵预备热水手巾乃至于新的女子衣物时,转头就见苏若华从里面匆匆出来。   李忠慌忙满面堆笑,迎上前去,才张口:“恭……”喜还没出来,就生生咽了下去,改口问道:“哟,若华姑娘,您这是怎么啦?”   苏若华面上微红,神情却有几分惶惑,她摇了摇头,匆匆下阶而去。   李忠瞧着她的背影,抱着拂尘咂摸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若真有了幸,那可是圣宠,跑什么呀?”   刘金贵从旁问道:“师傅,这热水还备吗?”   李忠横了他一眼:“备个屁,没看这人都跑了!”   苏若华离了养心殿,顺着宫道快步疾行,凉风吹过她滚烫的脸颊,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紧。   他终于说了,他果然是这个意思。   然而,皇帝是全天下最不能托付真心的男人了。   在深宫多年,她早已看明白了!   但是这份缭乱的心境,却又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旻啊~啧啧~ 第十九章   “姑姑……姑姑……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稚嫩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将苏若华自恍惚中拽了回来。   她猛然停步,回首瞧去,却见一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气喘吁吁的追上前来。   这女孩子面色柔嫩,身着一袭宫中最常见的蓝布裙衫,按着宫规,亦扎了长长的麻花辫子,头发却黄黄的,人生的甚是单薄。   苏若华压下满腹心事,微微一笑:“时候有些晚了,我还赶着出宫,走的急了些,忘了你还跟着,给你添累了。”   这小宫女便是内侍省拨来跟她同行的,年岁小,出身也低,当不得好差,平日里只做些杂事,是这宫里的下等宫女,一向看人脸色,吃苦受气。苏若华虽说如今不在宫中,但到底是太妃身侧的大宫女,论身份不知比她高多少,却这般和颜悦色的待她,当真令她受宠若惊。   她摆手笑道:“姑姑哪里话,是我腿脚慢,倒耽误了姑姑的差事。姑姑既赶着出宫,咱们便快些走。”嘴上这样说着,却又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苏若华抿唇浅笑,同她并肩前行,略略放缓了步子。   一路无事,她便随口问了些,几时进宫,今年几岁,哪里人士等语。   这小宫女一一作答,方知她名叫伴月,是扬州人士,父亲在县衙里做一个小小的主簿,去岁八月方才入宫,交新年十三岁。   苏若华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圆脸,还是一团的孩子气,一双眼睛如星子似的闪着,似还未染上这宫廷中人那独有的谨小慎微、狡黠多变。   这么大点儿的姑娘,也进宫当差了。   然而想想自己当初,又比她强多少呢?   两人顺着长街往寿康宫行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行经右翼门时,伴月眼尖,远远瞧见一妃嫔彩仗,遥遥过来,便慌忙拉着苏若华在道旁跪了。   苏若华跪伏在地,只以眼角余光向上扫去,虽瞧不见翟舆之上的人,但观那彩仗规制,该是贵妃所用,心里便明白过来,这是贵妃过来了。   待彩仗远去,二人方才起来,重新上路。   伴月却似没了谈兴,心不在焉,且不住回首。   苏若华瞧她如此,遂问道:“伴月?”   伴月回头,心有余悸道:“当真唬死我了,幸好贵妃娘娘不曾为难。”   苏若华微有不解,又问:“咱们既没冲撞贵妃,又不曾行错事,你怕什么?”   伴月先看了看左右,见并无旁人,方才敢小声说道:“若华姑姑久不在宫中,不知道宫里的情形。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又是太尉大人家的千金小姐,身份十分尊贵,但娘娘脾气格外的坏,御下少恩,但有些不顺心就拿着宫人撒气。承乾宫的宫人,是换的最勤快的。就连她带进宫来的陪嫁,也都打发了去,除了吟霜姑姑。”   苏若华听在耳里,又装作无意般问道:“贵妃娘娘如此行事,皇上竟不过问么?”   伴月说道:“皇上虽不大喜欢贵妃娘娘,但看着太后娘娘的面子,怎么也要让着她些。只要贵妃娘娘不闹的过了头,便不怎么管她。太后娘娘面上虽公正,心里却很是偏疼她,从来不肯认真责备管教。这不,才说了要贵妃娘娘闭门思过,才两日功夫,就将她放出来了。”   苏若华微微颔首,又问道:“听闻,淑妃娘娘很是受宠?”   伴月点头道:“可不是嘛,皇上虽说一月进不得后宫几次,但总有那么两三次是淑妃娘娘侍寝,若到后宫来,也是去她那里多些。”   苏若华不由自主的将手握了起来,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笑道:“我不在宫中久了,许多事都不知道,多谢你肯将这些告诉我。”   伴月似乎极少被人夸赞,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连连笑道:“姑姑太客气了,这有什么,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儿。我是个下等宫女,等闲到不得主子跟前,这些都是别的姑姑公公们讲的,我就听着了。”   苏若华面上泛起了一抹浅笑,说道:“你倒真是个实诚的好孩子。”   伴月究竟是个半大孩子,经不住人夸一句,便掏心窝子也似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对苏若华说了。   苏若华从她嘴里知晓,如今宫□□有六名妃嫔,除却贵妃、淑妃出身显赫,身居高位,尚有柳昭仪、孙充仪、童才人、李才人四位宫嫔,亦是皇帝登基那年选秀时,一并选入宫中的。   说来也怪,陆旻似乎单单钟情于淑妃,除却淑妃,竟是谁也不肯招幸,宫中这些嫔妃竟是白担了个头衔。   想着,苏若华只觉心头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   她自嘲一笑,进宫见皇帝太后,打听这些事,不过都是为太妃筹谋,为日后回宫铺路。   陆旻是皇帝,他有三宫六院,日后还会有中宫皇后,更会有七十二妃,情理中事,她早该明白的。   想的多了,不过是自寻烦恼。   余下的路途,便只伴月一人聒噪,苏若华只是默默行路。   行至寿康宫,苏若华向守门的太监说明来意,求见太后。   门上的宫人仿佛早知她要来似的,并无一分吃惊之意,扫了她两眼,便进去通传了。   苏若华便立在寿康宫门外等候,闲着便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宫室。   这寿康宫自开朝起,便是历代太妃的养老之所,其坐北朝南,面阔五间,朱漆宫墙,上盖黄琉璃瓦歇山顶,两扇厚重的朱漆黄铜钉钉门,红日西照,正自熠熠生辉。   她看了一回,心里暗道,不愧是太后居住之所,果然好气魄。   想着,她却又瞥了一眼东侧紧闭着的一扇宫门。那门名叫徽音右门,通过去便是慈宁宫了。   寿康宫固然华丽,但又怎及得上慈宁宫的恢宏壮丽?   慈宁宫,才真正是太后的居所。   只是三年前,慈宁宫夜间走水,宫室烧毁了一半,故而太后才暂居寿康宫至今。   然则,苏若华却记得,慈宁宫去岁已然修缮完毕,这赵太后怎么到如今还不曾迁宫?   正当此刻,门内传来一阵弓鞋擦地声响,但见一中年妇人自里而出。   这妇人一张银盆脸,身着一领绣着喜鹊登梅的春绸夹袄,一条掐了银丝的杏黄色盖地棉裙,满头乌发盘成一个螺髻,紧紧扎在脑后,光净油亮,苏若华立在几步开外都闻见了那浓郁的桂花头油味儿。   妇人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支蝴蝶珠花,虽都是些琉璃珠子,但这在宫女里面,已是十分难得了。毕竟,寻常宫女不可插戴首饰,只有规制中的绢花。   苏若华唇边泛起一抹微笑,向来人欠身作福,称呼道:“朱蕊姑姑安好。”   来人,果然便是赵太后的左膀右臂,心腹宫女,朱蕊。   朱蕊乜斜着眼睛,目光斜斜的打在苏若华身上,上下扫了两眼,凉凉一笑:“原来是你啊,想必是太妃娘娘打发你来当马前卒,来求太后娘娘高抬贵手,放她回宫?”   伴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心中害怕,缩到了苏若华的背后。   苏若华莞尔一笑,直起了腰背,如一株春季里才抽芽的柳树,亭亭玉立,她说道:“朱蕊姑姑,太妃娘娘打发我进宫谢皇上的好意,并与太后娘娘请安,岂有别意?姑姑,太后娘娘可能见我?”   朱蕊瞧着她那张姣好明艳的脸,脸上笑容和煦,心中却忽然腾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恭懿太妃未出宫之前,她也曾同这苏若华数度交手,虽是自己年纪大了许多,却从来没占到什么便宜,甚而有那么两次险些折在她手里。   这个小妮子,当真是一肚子奸诈!   再联想起之前玖儿在皇帝跟前吃瘪,多半又同她有关,新仇旧恨一起发作,朱蕊的脸顿时扭曲起来,她冷笑了两声,将下巴一扬:“太后娘娘此刻正小憩呢,你且等着吧!”言罢,竟再不理会苏若华,扭身进门去了。   苏若华瞧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嘴角泛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三年不见,老对手依然还是老脾气。   跟着得意的主子,这朱蕊姑姑的脾气倒越发急躁了。   伴月在后面低声嗫嚅道:“苏姑姑,咱们、咱们怎么办啊?”   苏若华笑了笑:“不妨,她既说要咱们等,那咱们就等着。”   伴月点了点头,垂首不语。   苏若华瞧着她的模样,鬓发微微有些散了,被风吹着更显单薄。   她不由抬手,替伴月挽了碎发,低声道:“出来前儿,也不晓得仔细收拾收拾。这个样子,撞上哪个主子不高兴,怕是要挨罚了。”   伴月先是不好意思的一笑,但继而却又眼圈一红,语带哽咽道:“姑姑,从没有人叮嘱我这些。”   苏若华秀眉轻挑,转瞬便明白过来。   伴月是个下等宫女,虽也有掌事姑姑管辖,但她是被挑剩下的丫头,大约是没有上去的指望了,姑姑自也不会有多上心,宫廷行走是福是祸,全凭造化。   自己当初不也是因被姑姑看中挑去,方才得了仔细调//教么?而那些落选的小姊妹,便被散在各处当差,命好些的,如今已出宫归家,命差的或病或灾,已是不在了。   苏若华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背后一尖利的嗓音响起:“大胆!尔等见了贵妃娘娘,竟不下跪行礼?!”   两人各自一惊,忙回身望去,却见一太监正自横眉怒目,不远处停着两顶轿子,宫人搀扶着,下来两位靓妆丽人。   伴月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拉着苏若华跪下:“奴才拜见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娘娘千岁!”   苏若华没料到会在此处碰见这两位宫中传奇人物,自也跟着拜倒行礼。   这两宫娘娘此次过来不曾传齐了彩仗,只用了一顶轿子,跟着四个宫人,无有声响,两人适才又只顾着说话,故此不曾察觉。 第二十章   贵妃扶着吟霜的手,摇摇摆摆走上前来,先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两人,慢条斯理的问道:“这两个婢子是怎么回事?杵在寿康宫门前,是想作奸犯科么?”   苏若华伏在地下,听着贵妃的话音,慵懒之中微带着一抹戾气,果然如伴月所说,是个跋扈的主子。   她心念微微一转,登时有了主意。   贵妃见她二人不回话,两道细弯眉顿时倒竖起来。   一旁吟霜察言观色,立刻厉声斥道:“贵妃娘娘问你们话,为什么不答?!都是些哑子么?!”   贵妃冷声道:“既不会说话,那舌头便是无用之物了。留着做什么?不如割了去。”   伴月听得这一声,吓得几乎瘫在了地下,甚而连求饶也忘了。   苏若华在心中默默道:赵贵妃果真名不虚传,一开口就要割了人的舌头。   又听窸窣裙子声响,一道温软的女声响起:“贵妃姐姐,这两名宫女也不曾犯错,何必如此?”   苏若华听这嗓音略有几分耳熟,便猜这位必是淑妃了。   赵贵妃眼见是自己的冤家过来阻拦,心中怒火更炽,扬声道:“两个贱婢,见了本宫竟不知行礼回话,如此目中无人,分明是忤逆犯上,本宫便是即刻砍了她们的脑袋,也是情理之中!淑妃,你品阶还在本宫之下,凭什么来指摘本宫行事!”   钱淑妃向她福了福身子,微笑道:“贵妃姐姐教训的是,姐姐如何行事,果然没有妹妹置喙的余地。然而此地是寿康宫,贵妃姐姐在门前吵闹,又要处置宫人,怕搅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她老人家生起气来,又罚姐姐闭门思过,那可不好了。”   这话正触在贵妃心头的痛楚上。   赵贵妃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天灵盖,双目圆瞪,斥道:“你!钱氏,你这淑妃当腻了不成?!”   钱淑妃盈盈笑道:“妹妹这淑妃的位份,是皇上钦封的。妹妹能不能继续当淑妃,还得由皇上说了算。”   赵贵妃气的浑身乱战,双唇哆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淑妃钱氏深得上宠,而她自己却不招皇帝待见,入宫至今皇帝竟是从不曾主动招幸。即便太后强行把她送进养心殿,多半也是一人独寝至天亮。   不就是会装模作样,假充可怜,哄着皇帝宝贝她么?!   呸!矫情的贱人,她赵软儿有半只眼看得上!   赵贵妃朝着淑妃缓步走了过去,嘴角漾着一抹冷笑,及至淑妃跟前,忽的扬手朝着淑妃的脸上便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啪!   这声儿清脆,令在场众人皆为之一震。   淑妃那细皮嫩肉的脸上,竟出现了三道血痕。   这在宫中可谓是绝无仅有,宫廷规矩,便是连宫女挨罚,都极少掌嘴,何况是妃嫔?赵贵妃竟敢当面打了淑妃的耳光,当真是辱她至极!   服侍淑妃的宫女秋雁浑身颤抖,忍不住出声道:“贵妃娘娘,怎么说我们主子也是淑妃,您怎能随意动手打人?!”   赵贵妃下颌一扬,洋洋道:“本宫打便打了,你待如何?!你们主子尚且没发话,你这个小贱婢倒先冲出来顶撞?!果真是一座宫里出来的,主子奴才一般的下贱!”   宫女吟霜心中亦觉着贵妃此举不妥,便出言描补道:“淑妃娘娘出言不逊,冲撞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训诫,也是合乎宫规的。”   苏若华旁听了半晌,琢磨着时机已然成熟,当即出声道:“二位娘娘,奴才是奉太妃娘娘之命,进宫拜谒太后娘娘的。奴才,给二位娘娘磕头!”   赵贵妃与钱淑妃正斗的乌眼鸡也似,忽听了这一声,各自一怔,齐齐看向苏若华。   赵贵妃眯细了眼眸,忽然出声道:“啊呀,本宫记起来了。苏若华,原来是你!”话才出口,她便咬牙道:“你这个奴才,不是跟着那老太妃滚出宫去了么?!又回来做什么?!难不成老太妃派你来舔太后娘娘的鞋底,想让她回宫?!白日做梦!”   言至此处,她忽然害怕起来,唯恐她派人刺杀恭懿太妃的事露馅,太妃打发了这苏若华进宫来告状的,连忙大声道:“这婢子忤逆本宫,罪不可赦。来人,把她拉下去杖毙!”   贵妃话音落地,却无人动弹。   此处是寿康宫外,太后的地界儿。   虽说苏若华不过是个宫女,但要在寿康宫打杀宫人,怎么说也有些犯了忌讳。   当下,无人敢动。   赵贵妃眼见此状,越发怒冲肺腑,喝道:“都死了不成?!本宫使唤不动你们了是怎样?!待明儿闲了,必定一个个的揭了你们的皮!”   苏若华则向着淑妃高声道:“淑妃娘娘,奴才实在不知何处顶撞了贵妃娘娘,如此这般就被杖毙,奴才实在不能心服。淑妃娘娘亦是妃位,且得皇上看重,奴才恳请淑妃娘娘主持公道!”   这一番话,算是把淑妃架到火堆上了。   钱淑妃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心里暗道:三年不见,她倒还是狡诈如斯。三言两语,就挑唆了本宫出来替她出头挡刀!   苏若华同这两位,其实算是旧相识。   先帝尚在世时,因着皆是世家大族的闺女,这两人也没少进宫,故而彼此也都算熟识。   苏若华对这两位的性情倒也熟稔,又琢磨如今宫中局势,淑妃得宠,而贵妃无宠,两宫必定是水火不相容,既走到一处,必然要彼此找些麻烦了。   她适才久久不肯出声,便是等这两人嚷闹起来,亦是为了观摩这两宫娘娘如今关系到底如何。   两人既已成仇,余下的话便好说了。   淑妃才挨了贵妃一记耳光,受了奇耻大辱,若要不管,那岂不是让所有人看着,以为她是怕了贵妃,传扬开来,岂不令人耻笑?她淑妃的脸面,从今往后又要放在哪里?   但如若去管,赵贵妃分明肝火正旺,自己怎可能压得住她?如此一来,那就是告诉阖宫众人,她淑妃再受皇帝宠爱也是无用,怎样都是矮贵妃一头。   左右一想,似乎除却保住苏若华的性命,她根本无路可选!   淑妃银牙暗咬,这个苏若华,果然是心有七窍,难缠至极!   她脸色有些难看,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正欲出言:“贵妃姐姐——”   “皇帝驾到——!”   淑妃话未完,便被这一道通传声打断。   众人皆心头一震,忙忙跪地迎驾。   苏若华亦有些诧异,暗道:他怎么来了?   皇帝的銮驾到得近前,陆旻吩咐了一声,抬舆的太监便将歩辇落地。   陆旻起身,目光清清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便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半晌,他说道:“围在寿康宫门前吵吵闹闹,不怕搅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   皇帝的嗓音透着不悦,令众人禁不住的打了个寒噤。   话出口,陆旻便看向了赵贵妃,淡淡说道:“贵妃,你为六宫之首,当作嫔妃表率,为何如此不检点?”   赵贵妃的气焰,顿时就萎了七八分。   她人后叫的厉害,但每每到了皇帝跟前,便没了气势。陆旻那如冷水一般的目光,总是看的她遍体生凉。   她也不明白,这个以往自己从来看不上眼的七皇子,竟会有如此威势!   赵贵妃咬了咬牙,索性抱怨起来:“皇上,臣妾好不委屈!今儿好容易看着天好,想来陪姑母说说话,拉了淑妃一道过来。没曾想,就在这儿碰到了这个丫头。”说着,她伸出一指,指了指苏若华,又道:“臣妾知道她是跟了太妃出宫的,忽然在这儿见了她,鬼鬼祟祟的朝寿康宫里探头探脑,心里奇怪,便问了几句。谁料到,这个宫女仗着自己是太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竟出言不逊顶撞臣妾!臣妾要教训她,淑妃又拦着。”   几句话,就将是非黑白整个颠倒。   淑妃气的脸孔发白,瞪眼道:“贵妃你——”   苏若华不疾不徐、不卑不亢道:“皇上,奴才奉太妃之命,前来拜谒太后娘娘。时逢太后娘娘小憩,奴才不敢打扰,在此等候。贵妃娘娘忽然到来,先与淑妃娘娘口角争执,转而又迁怒于奴才,要将奴才杖毙。奴才无罪,本欲请淑妃娘娘主持公道,皇上便驾到了。奴才委屈,淑妃娘娘委屈,还请皇上明鉴!”   她嗓音清亮,掷地有声,几乎镇住了在场众人。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敢告贵妃的御状。   陆旻那双浓黑的剑眉之间闪过一抹戾气,目光停在那伏在地下的袅娜身姿上时,却又温和下来。   他迈步上前,竟俯身亲自挽了苏若华起来。   这一举动,更令贵妃、淑妃乃至众人瞠目结舌。   陆旻微微一笑:“地下太凉,且起来说话。”   苏若华未料到陆旻居然当众这般暧昧,顿了顿,还是顺势起身,低声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陆旻先不处分贵妃,倒是向着苏若华莞尔:“你奉旨在甜水庵替朕孝敬太妃,功劳苦劳,朕都记在心上。”   苏若华闻言一怔,当初是她自告奋勇随太妃出宫,如何成了陆旻口中的奉旨?   赵贵妃的脸更是涨得通红,她适才还打算杖毙了苏若华。现下,皇帝却亲口说苏若华奉旨服侍太妃有功,岂不是当众打了她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们,本文将在周三日零点入V,当日有一万+的更新和小红包哦~   谢谢大家捧场阅读~   ————————————————————————————   作者菌的预收新文《弟妇》在专栏开放预收,感兴趣的亲请挪歩收藏,谢谢~   郑翰钰为国征战,戎马倥偬,立下赫赫战功。   人人皆道他杀人如麻,心硬如铁,天煞孤星,克妻克子,所以终身未娶。   但他永远都记得,那段狼狈岁月里那个唯一敢接近他的女人   她有一张包子脸,笑起来脸上两个酒窝,很甜美。   她是他的堂弟媳妇。 第二十一章   淑妃倒是机灵, 见此情形,心里明白过来,忙上前微笑说道:“皇上, 若华姑娘从京郊甜水庵一路过来, 必是十分辛苦。还是先见了太后娘娘,了了差事, 让姑娘好生歇歇吧。”   她心中盘算着, 有皇帝在,贵妃再怎么跋扈,也决然闹不下去了,再见了太后, 这一出也就混了过去。   挨了贵妃这一巴掌虽是羞耻,但总要先过眼前这一场,日后再慢慢的讨回来。   陆旻斜扫了她一眼, 见那张秀美的脸颊上横着一道血痕,淡淡问道:“淑妃,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苏若华立在一旁, 一双美眸清波流转, 凝视着淑妃,静看她如何行事。   果不其然,淑妃微微垂首,低眉顺眼的微笑道:“皇上,臣妾……这是被猫抓的……”   陆旻薄唇轻扯,哂笑道:“猫?这地方清清静静, 哪里来的猫?”   淑妃的大宫女秋雁按捺不住,愤愤不平道:“皇上,娘娘的脸,是被贵妃娘娘打坏的。适才贵妃娘娘要处置这两名宫女,我们娘娘心有不忍,便劝了两句。贵妃娘娘不由分说,就打了我们娘娘,将娘娘的脸面也打坏了。”   陆旻又问淑妃:“她说的可是真的?”   淑妃抬手摸了摸脸颊,轻轻斥责了秋雁一声,这方向皇帝柔声道:“皇上,臣妾……臣妾想,贵妃姐姐是一时气急,也怪臣妾言语有失,冒犯了姐姐。还请皇上,不要太责怪姐姐。”   赵贵妃在一旁气的七窍生烟,她最恨的就是淑妃这幅装模作样的可怜相,几次三番惺惺作态,人前人后的充好人,她简直恨不得撕烂了那张脸!   苏若华冷眼旁观了半晌,在心底暗笑不已。   当真是一出好戏!   淑妃的作态,贵妃的跋扈,就像那戏台子上唱的一般。大伙心知肚明,却又谁都不会戳破。   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淑妃却向皇帝扯这样的谎,不正是为了彰显她宽厚大度?   再则,她身边跟着几个宫女,自有人会将这事讲出来。   贵妃斥她惺惺作态,倒也不错。   然而,如此看来,这赵贵妃必然不是淑妃的对手,她在宫中身居高位安然至今,全都是靠了她的姑母太后。   苏若华唇角噙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面颊上便泛出了一窝浅浅的酒窝,显得甜美动人。   不料,陆旻却看着她,问道:“可受了什么委屈不曾?”口吻虽淡,却令所有人心中震动不已。   虽则贵妃跋扈,然而苏若华到底不过是个宫女,这奴才挨打挨骂乃是宫中常事,这苏若华何德何能,能劳皇帝亲自体恤问候?   淑妃脸上却有几分挂不住了,她受了贵妃的羞辱,皇帝得知了却并无什么表示,反倒先问一个宫女的委屈?   苏若华亦不曾料到陆旻突行此举,她不由抬起头,双眸正对上陆旻。   陆旻那乌黑的双瞳里,映着她的影子,深沉的目光之中,似有情愫。   她心头一颤,忙又垂下了眼眸。   陆旻或许是趁势而为,但这番行经当真并无深意么?   一时里,苏若华竟没有答话。   场中无人应声,始终跪在一旁无声无息的伴月,忽然膝行上前,浑身哆嗦,却依然大声道:“皇上,贵妃娘娘方才要割了苏姑姑同奴才的舌头。淑妃娘娘过来劝阻,贵妃娘娘反倒打了淑妃娘娘。而后,苏姑姑禀明了来意,贵妃娘娘却说、却说苏姑姑无诏回宫,意图不轨,要杖杀了苏姑姑!奴才、奴才求皇上做主!”言罢,咚咚的磕起头来。   苏若华有些讶异,伴月这小姑娘分明胆小怕事,眼下居然敢在皇帝跟前数落贵妃的不是!   但她如此一来,反倒替自己解了围。   陆旻听着,长眸轻眯,他轻轻捏了捏苏若华的手,向赵贵妃道:“赵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众人登时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竟连贵妃两字也不用了,称呼其为赵氏!   这是,一点脸面也不给贵妃留了。   而赵贵妃早已气的七窍生烟,淑妃那贱人挑唆离间也罢了,皇帝竟把一个宫女看的比自己还重!她是贵妃,打杀一个婢子又能怎样?!   难道她这个堂堂的太尉小姐、太后的侄女儿、大周朝贵妃娘娘,还及不上一个宫女尊贵?!   赵贵妃立时出声道:“皇上,臣妾看她在寿康宫门前探头探脑,责问她又不答话,分明是不将臣妾放在眼中。臣妾为整肃宫闱起见,所以才要处置了她。臣妾是贵妃,难道还不能处分一个宫女么?!”   陆旻俊脸如霜,冷淡说道:“宫女,那也是人,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送进宫里来的。即便违反了宫规,也需照着章程,由慎刑司来处分。你如何能只凭一句话,就要处死宫女?!何况,你明知道她是太妃身侧的人,那她进宫必是太妃吩咐她进宫办差的,如何能说她行止不端?!赵氏,你是蓄意要为难她?!”   赵贵妃脸上一阵青白,强行辩道:“皇上,臣妾、臣妾……太妃住在京郊甜水庵,三年不曾回宫,怎会呼啦吧的把自己贴身宫女派进宫来?!再则说来,她进宫,报与谁了?谁知道呢?臣妾不知道,太后不知道,臣妾不过问,难道任凭宵小肆意往来皇宫,这深宫大内成了市井么?!”   陆旻睨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知道,她进宫来先报了内侍省,又面见了朕!一个外来之人,无有腰牌,无内侍省的准许,如何能在大内行走?!贵妃,你这番话,未免牵强。即便退一步,你当真疑心她来路不正,难道不该先问责内侍省,打探清楚再行发落?!何况,那宫女说,你不问是非,张口就要割了这两名宫女的舌头,一言不合又要杖杀。你平日里仗着太后任性胡为也罢了,今日此举可谓是跋扈残暴至极!此德此行,你配做贵妃么?!”   皇帝的一番话,掷地有声,更令众人震动不已。   跟随侍奉的李忠,更是禁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皇上这意思是要废了贵妃娘娘啊!   赵贵妃是太后的人,她能有如斯气焰,也全是太后默许,这谁不知道?   皇帝竟能为了一个宫女,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了么?   苏若华亦吃了一惊,她不由侧首看向陆旻,却见陆旻一脸淡然笃定,瞧着贵妃,并不看自己。   赵贵妃面色越发的白了,如蜡纸也似,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皇上,臣妾可是太后娘娘钦点的贵妃!为了一个下贱的宫女,你竟想废了臣妾?!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绝不会答应的!”   陆旻冷笑了一声,说道:“太后娘娘一向御下宽仁,宫人犯错都少有惩戒,更别说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宫人了。你在她宫门前喊打喊杀,如此暴戾,太后娘娘能容得下你么?”言罢,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苏若华对他这一举动甚是熟悉,陆旻但凡决意做什么事之前,便常会摸一摸鼻子。   她的心也顿时被提了起来,陆旻当真会贬黜贵妃么?   而更令她咋舌的是,陆旻居然已能和太后分庭抗礼了。进宫前,她虽大约猜到了些,但如此情形却超乎了预料。   正当此刻,朱蕊忽从里面出来,面色微微有几分难看。   她向众人见礼毕,说道:“皇上、两位娘娘,太后娘娘听说了这里的事,请三位入内说话。”   陆旻负手道:“请太后娘娘暂且等等,朕要先处置了此间之事。”   朱蕊恭敬道:“皇上,恕奴才无礼,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了此事,要亲自决断。只怕,贵妃还得由太后娘娘处分了。”   陆旻眉头微扬,片刻莞尔道:“也好,寿康宫地界儿上出的事,确实该由太后来决断。朕也相信,太后必定会秉公处置。”言罢,当先迈步,进了寿康宫。   赵贵妃心有余悸,两条腿面条也似的软,被吟霜扶着才勉强立住,却又兀自哆嗦个不住,嘴里更不住念道:“他竟然想废了本宫……他竟然敢……”   吟霜劝慰道:“娘娘,太后必定会为您做主的,咱们先进去。”便扶着贵妃入内。   淑妃擦了擦脸,脸色亦不大好看,顿了顿,便也随后进去。   待主子们都进去了,苏若华才拉着伴月往寿康宫内行去。   走到门上时,朱蕊忽道了一声:“苏若华,好手段。”   苏若华微微一笑,反问:“朱蕊姑姑,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朱蕊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扭身进门而去。   人全走光了,苏若华正要挪歩,却听身后微微啜泣声。   她回身看去,果然见伴月满面泪痕。   苏若华微微一笑,柔声问道:“方才还不见你哭,这会儿怎么啦?”   伴月抽噎道:“姑姑,其实我都快吓死了……贵妃、贵妃不会放过我的……”   苏若华又笑问道:“既然这么怕贵妃,那为何还敢向皇上告她的状?你不言语,必定是没人会想起你来的。”   熟料,伴月哽咽了两声,说道:“我、我不能看着贵妃娘娘打死苏姑姑。我进宫这么久了,只有姑姑待我是真正的好。”   苏若华微微一怔,人在深宫久了,有这样赤诚心思的孩子,实在罕见。再怎么干净的人,进了宫没多久,都要生出一肚子心眼来了。比如那个容桂,刚送到太妃处时,亦是个谨小慎微、乖觉听话的姑娘,如今也已变了心思。   她顿了顿,取了手帕替伴月擦了脸,安抚道:“不怕,我担保你无事。把脸擦了,待会儿就要见太后了。她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言罢,挽了她的手,一道走进寿康宫。 第二十二章   赵太后依旧在西暖阁条山炕东头坐着, 膝上盖着一条凤穿牡丹紫貂毛毡子,穿着一件家常的秋香色丝绵夹衣。那只爱宠临清狮子猫卧在她的脚边,屋中暖和, 猫便也昏昏欲睡, 但听得脚步声响,两只尖耳朵一竖, 抬起头来, 朝着来人瞄的一声。   此处是赵太后寻常饮茶闲话之所,无事时都在此处,后宫嫔妃又或贵胄女眷拜谒,也都在此地接见。   眼下, 她眉头紧锁,保养的细白柔嫩的手指紧紧按压着太阳穴,薄荷膏的清凉气味儿在屋中四散开来。   但听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 一道香风刮至太后面前。   赵贵妃竟不顾体面身份,跪在太后脚下,一双小手揉着赵太后的双膝, 小脸哭的梨花带雨:“姑姑、姑姑, 您可一定替软儿做主啊。皇上他……皇上他要废了我!”   赵太后原就在头痛,被赵贵妃这么一吵闹,更觉嗡嗡作响。   一旁端着茶盘的玖儿,禁不住低声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正头痛,您且小声些。”   赵贵妃横了她一眼, 正欲斥责,想想却又忍了,仍旧纠缠着太后:“姑姑……”   赵太后心烦意乱,喝了一声:“闹够了没有?!”   赵贵妃打了个寒噤,登时噤声,眼里余下的泪竟硬生生憋了回去。   赵太后微微一顿,说道:“还不将贵妃扶起来,这成个什么样子!”   屋中侍立的宫女,连忙上前将赵贵妃扶起。   便在这个时候,陆旻、淑妃等人亦鱼贯而入。   众人对于赵贵妃的作态早习以为常,倒也见怪不怪了。   陆旻上前,向太后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福寿康安。”   淑妃亦紧随其后,问了安。   赵太后却陡然抬了声量,斥道:“哀家不安!”   太后这一嗓子,众人各自心头微惊,连尚在呜呜咽咽的赵贵妃也停了,悄悄抬眼打量着。   陆旻微微一笑,问道:“不知,谁惹了太后生气?太后凤体为重,莫为了不相干的事,气伤了身子。”   赵太后扫了一眼陆旻,便将目光投在了他身后的淑妃身上。   淑妃原就垂着头,被太后这一盯,心里明白这太后又要借题发挥找自己的晦气了,把头垂的越发狠了。   果不其然,赵太后说道:“哀家倒不想生气,哀家也想保养身子,颐养天年。然而,这宫里就是有几个不肯安分守己的,仗着皇恩飞扬跋扈,忤逆犯上,欺大灭小,整日闹得人不得安宁!皇帝,宫里有如此一个祸害,哀家要怎么康安?!”   赵太后这话,虽没明着提是谁,但显然说的不会是她的宝贝侄女儿。   淑妃鼻子微酸,眼圈一红,上前一步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陆旻道:“太后娘娘说的很是,贵妃赵氏横行宫廷,跋扈已久。朕素来念她是太后您的侄女儿,诞育名门,本当蕴性柔嘉,温恭贤良,为六宫表率。然则,赵氏却不念皇恩,欺压妃嫔,残害宫人,气焰之嚣张,令人发指。朕今日过来,也是恳请太后娘娘亲自发落,以正宫闱。”   赵太后被陆旻的话狠狠噎了一下,她已大致听闻了赵贵妃适才闹得风波,还不待皇帝开口便先讲了那番话,便是为了堵住皇帝的嘴,好拉淑妃出来挡枪。皇帝为顾念淑妃起见,自然不会再对贵妃穷加追究了。   然而,她却忘了,如今的皇帝是不会任她摆布了。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问道:“皇帝此言,真令哀家奇怪。贵妃便是素来任性了些,然而在哀家面前一直恭敬守礼。至于欺压妃嫔,那怕是有那不知高低贵贱的,以下犯上,贵妃弹压那也是有的,情理之中罢了。哀家倒是好奇,这是仗了谁的势,胆敢连堂堂贵妃都不放在眼中了!”这话,几乎就差指着陆旻的鼻子说,若非皇帝偏心宠幸淑妃,贵妃又怎会如此。   陆旻笑了笑,并未接话。   赵太后又道:“至于残害宫人,哀家更是闻所未闻!身为贵妃,本就有协理六宫之责,处分几个犯了错的宫人,又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皇帝,前朝政务繁忙,哀家听闻淮河下游又发了水患,西北兵灾又起,皇帝该将心思多多用在朝政上。这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事,还是少分神罢!”   陆旻莞尔一笑:“太后娘娘教训的是,然则朕近日读书,看到一句话——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朕以为,十分有道理。若后宫不能平定,朕又何德何能可治理天下?再则,如若宫人犯错,受罚是理所当然。但只因一己之好恶,随意打杀宫人出气,怕是不能令人心服。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再则,太后您老人家一向宽仁慈厚,宫中人也都十分感念。贵妃此举,可是违背了您平日的教导。”   陆旻一番话连消带打,还给赵太后戴了一顶高帽,令赵太后也无法不顾是非体面的执意回护贵妃。   赵太后尚为皇后时,宫廷斗争甚是残酷,不知背了几许人命。   待做了太后,她也自知杀孽深重,唯恐被人暗害,日常便做出了一副慈爱仁和的样子,也时常把爱护宫人的话语挂在口边,今被陆旻当面抬了出来,她总不好自打嘴巴。   赵太后无话可说,将目光移到别处,半晌问道:“皇帝既如此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句话未了,又道:“大伙且都坐下说话。”于是赐座。   众人落座,太后又吩咐宫人上茶。   陆旻惦记着苏若华尚在外头廊下候着,也不待宫人将茶端来,便说道:“恭懿太妃今儿打发人进宫向您请安,您可知道?”   赵太后面色微怔,不着痕迹的看了朱蕊一眼。   只见朱蕊面色窘迫,她便明白了几分,虽有些不满,但还是决意护着手下,顿了顿说道:“哀家并不知出了什么事。”说着,又添了一句:“若不然,哀家也不会问着皇帝你了。”   陆旻剑眉一扬,并未答话,却斥道:“真是胆大包天的奴才,外头来人,居然敢隐瞒不报!朕却不知,原来太后御下仁慈,反倒是纵容了你们!”   天颜震怒,令所有宫人为之胆寒,随即便扑通扑通的跪了一地。   朱蕊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咬了咬唇,走到暖阁当中跪了,低头说道:“适才,奴才见太后娘娘小憩,怕搅扰了娘娘,故此苏姑娘来访一事,还不曾告知太后。”   陆旻面生薄怒,斥责道:“这分明是狡辩,你是太后娘娘自府邸带进宫来的人,是多年服侍的老人了。寿康宫里的规矩,你该比任何人都熟稔。太后见不见人,几时由你来做主了?!”   朱蕊面红似血,猛然抬头看了一眼赵太后,又急急的垂下头去。   赵太后眼见心腹臂膀被皇帝当众呵斥,自觉面子上挂不住,便出言道:“皇帝,寿康宫里的事,还不劳你来亲自过问。待会儿散了,哀家自会管教。哀家乏了,还是尽快处置。”   陆旻微微颔首,挑眉说道:“原是朕越俎代庖,但太后可知晓,只因她惫赖瞒报,贵妃就要割了苏若华的舌头?甚而,还要杖毙了苏若华?!”   赵太后听了皇帝言语,描画的细细的眉忍不住抽了一下,说道:“哀家,不知此事。贵妃纵然人任性了些,却不是个滥杀之人。这里面,怕是有些误会。”   陆旻微笑道:“是否误会,太后娘娘亲自问询便可。苏若华及另一名宫女,皆在门外等候召见。”   赵太后无可奈何,只得传召。   须臾,但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众人向门上望去,果然见苏若华与另一个小宫女一起入内。   那小宫女身量为足,生的倒也平头正脸,然畏手畏脚,一瞧便知是没见过世面的。   众人不去理会,只看苏若华。   苏若华穿着一件石青色素面对襟细棉布夹衣,下着一条水青色碧波纹盖地棉裙,虽都是规制里的宫样装束,但穿在她身上,却偏偏显得她明眸如水,粉面朱唇,发黑如羽,分明脂粉不施,却如笼光华,皓如明月。   所谓美人,大概如是。   她在那儿,几乎将一屋子的女人都比了下去。   方才在宫门上,只顾吵闹,谁也不曾仔细打量。如今静了下来,慢慢瞧去,大伙竟都有惊艳之感。   淑妃禁不住侧了脸,拿手遮住那伤了的脸颊,自惭形秽。   贵妃向来以容貌为傲,但在苏若华跟前,竟不知怎的居然觉着自己好像被比了下去。   她们原先与苏若华也都是相识的,只是三年不见,已是生疏。   一时屋中静静的,声嗽不闻,只听苏若华那圆脆甜润的嗓音一字一句高呼千岁、万岁。   太后眯细了眼眸,将苏若华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番,心中暗道:三年光阴,这妮子在那甜水庵里倒是调理的更加好了。这样一个勾魂美人儿,占住了皇帝的心,那也不足为奇。   想着,她瞥了一眼陆旻,果不其然,皇帝的目光几乎缠在了苏若华的身上。   太后颇有几分不悦,皇帝独宠淑妃,又恋着一名宫女,却偏偏把她的侄女儿晾在一边,这让她这个太后的脸面往哪里放?!   她清了清喉咙,并不令苏若华平身,只问道:“此间之事,皆因你而起。你是太妃身侧的人,本该是循规蹈矩,行事稳妥的,却闹出这般轩然大波。你却说说,到底因何冒犯了贵妃,令她发了脾气,定要惩治你?”   这话,却是欲加之罪了。   无论苏若华如何辩解,太后都认定了她顶撞贵妃,不会有所更改。   但苏若华在宫中行走已久,这点点阵仗,倒还不怕。   她正欲开口,陆旻却先说道:“天下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无论谁,都要依着宫规行事,你且说明白即可。”   皇帝此言,可谓是明明白白替她撑腰了。   贵妃淑妃一起侧目,贵妃本就无宠,心中虽气恼倒也罢了。那淑妃,白顶着一个宠妃的名号,有名无实,见了这一幕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儿。   苏若华原是不怕的,但陆旻这话却更她踏实了下来.   她垂首回道:“今日,太妃娘娘打发奴才进宫来谢皇上探视之恩,并与太后娘娘请安。奴才依照宫规,在内侍省报备已过,见过了皇上,便来到了寿康宫。请朱蕊姑姑代为通传之后,奴才便在门上等候。时逢贵妃与淑妃两位娘娘驾到,奴才也不知哪里碍了贵妃娘娘的眼,娘娘便要割了奴才的舌头。淑妃娘娘劝阻,又被贵妃娘娘责罚。娘娘越发恼怒,竟要杖杀了奴才。幸得皇上驾临,奴才方逃过一命。奴才自知蠢笨愚钝,言语不合贵妃娘娘的心意。贵妃娘娘要处置奴才,奴才也无话可说。”   赵贵妃听着,不由自主的冷哼了一声,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口鼻,并未言语。   苏若华跪在地下,将身挺的笔直,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然而,倘或奴才能早些见了太后,兴许就不至于犯在娘娘眼中,令贵妃娘娘厌弃了。”   赵太后闻言,不由眉毛一挑——这妮子当真是好胆量,当着自己的面,竟然敢祸水东引,挑拨离间!   朱蕊沉不住气,当即斥道:“苏若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你冲撞贵妃娘娘全都怪我?!”   苏若华却并不理会她,只径自说道:“是非曲直,望太后娘娘、皇上、贵妃娘娘及淑妃娘娘明断!”言罢,磕下头去。   赵太后眯了眯眼眸,望着她不置可否。   余下众人皆到抽了一口冷气,朱蕊可是赵太后的心腹臂膀,苏若华此举当真是冒险至极!   片刻,陆旻先开口道:“太后,既是一时半刻问不明白,先让她起来吧。跪着,也不好回话。”   又是回护之意!   赵贵妃忍不住娇嗔道:“皇上,您这样袒护这个宫女,当真好偏心!”   陆旻容色淡然,说道:“不过是要她平身答话罢了,贵妃难道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么?”   赵贵妃登时语塞,半晌小声嘀咕道:“装模作样,分明就是偏心……”   赵太后无奈的看了她侄女一眼,片刻点头道:“也罢,既是皇帝体恤,你且平身。”   苏若华叩首谢恩,起身立在一旁。   赵太后看了堂上众人一眼,目光忽落在了伴月身上。   这小宫女藏头露尾,畏畏缩缩,一脸畏怯,看来是个懦弱的性格,如若能震慑住她,倒是能扳回一城。   此事闹到如此地步,她想要执意袒护贵妃,怕是不能。   如陆旻所言,即便是宫女犯错,也须有慎刑司定罪处分,怎能随意一句话就打杀了事。何况,这还是主子手下的执事宫女。   偏偏,这规矩还是她自家立下的,总不能自己打脸,带头坏了吧?   但若要护着贵妃,那朱蕊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算来算去,怎样都是自己这边吃了亏。   这口气,让一向强势的赵太后如何咽的下去?   赵太后便向伴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伴月冷不防太后忽然问话,打了个哆嗦,小声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奴才叫伴月,在内侍省内府局当差。”   赵太后看她说话磕磕绊绊,心中越发满意,微笑道:“好孩子,你莫怕,哀家只是问你几句话。适才之事,到底谁是谁非,你只管照实说来。不论如何,哀家都不会责怪你的。”   太后鲜少对人这等和颜悦色,这意思谁不清楚?   陆旻倒有几分担忧,这宫女如此怯懦,怕是顶不住太后的威慑,不知要说出些什么来了。   但眼下,他已不好再说些什么。   再苏若华,却见她神色平静,甚而镇定自若,陆旻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景观不语。   却听那伴月说道:“奴才、奴才被内侍省调派,陪同苏姑姑一道来了寿康宫。先前苏姑姑请朱蕊姑姑代为通传,朱蕊姑姑却叫我们且等着去。落后,两位娘娘便到了。余下的事,也同苏姑姑说的一样。”   一席话毕,赵太后脸色骤变。   这伴月不止没有说出合她心意的话来,反倒是将朱蕊与贵妃的罪行落实了。   这两人,难道都是串通好的么?!   赵太后心中恨的几乎咬牙,赵贵妃更禁不住出声道:“你这个贱婢,若非你们在寿康宫探头探脑,本宫怎会要惩治你们?!”她话说的极快,刀剁砧板也似,吟霜甚而不及暗示阻拦。   蠢啊!   赵太后暗叹了一声。   偏偏,陆旻莞尔道:“太后,事情如何,业已明了。如若太后觉这宫女说的还不能为证,大可再将守门的太监也传来问话。”   还问?难道叫阖宫众人皆知,她寿康宫门上闹出如此笑话么?   赵太后不着痕迹的看了朱蕊一眼,朱蕊登时明白过来,垂头不语。   她晓得,这一出太后是要舍了她,护着赵贵妃的颜面了。   赵太后清了清喉咙,只得说道:“说来说去,此间之事,皆为宫女朱蕊自作主张,耽误通禀而起。若哀家早得消息,也不至弄出如此误会。”说着,她向朱蕊责备道:“你也未免是过于痴了,哀家不过养神罢了,该报的事还是不要摁着。”   话音轻轻,虽是苛责,却全无力道。   朱蕊连忙走到堂中跪了,说道:“奴才有错,还请娘娘责罚。”   赵太后不言语,看了皇帝一眼,却看陆旻神情冷淡,全无赦免的意思,只得说道:“下去,到慎刑司自领三十杖,以儆效尤。”   朱蕊脸色涨得通红,她可是太后娘娘的陪嫁,寿康宫的掌事姑姑!   这宫里谁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声朱蕊姑姑?   就连贵妃淑妃都要给她三分颜面,更莫说那些不上台盘的宫嫔,反倒要找门路巴结她。   她几曾受过这等屈辱?!   今日杖刑一过,她哪还有脸面见人?!   然而太后懿旨已下,她也不能再求,当下只得咬牙认领。   这一切,全都怪这个苏若华!   她当真是个妖孽,但凡她在,这后宫就永无宁日!   朱蕊心里计较着,含恨退下。   赵太后遭此挫折,颇觉丧气,不由面现倦色。   她正欲叫散,陆旻却又道:“太后娘娘,朱蕊耽误差事,您已处罚了她。然而贵妃,又该如何发落?”   赵太后心中愠怒不已,她已然退了一步,责罚了心腹朱蕊,皇帝竟然不依不饶?!   一时火起,她开口驳斥道:“皇帝,此事皆由朱蕊所起,哀家已处置了她,又拉扯贵妃做什么?!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   陆旻唇角微扬,狭长的眸子里,寒光微闪,他说道:“太后娘娘误解了,苏宫女的事,至此也罢了。但她掌掴淑妃,令淑妃脸面受损,此事又当如何?”   淑妃未料到皇帝此刻突然提起此事,心头一动,脱口道:“皇上,臣妾……”她本想说多谢皇上记挂,但一触及太后那森冷的目光,打了个寒噤,又全咽了回去。   赵太后倒是想将此事含混过去,不想陆旻全不留情面。   贵妃打伤了淑妃的脸,此事亦是事实,她如不肯处置,往后这宫里更无上下尊卑之说。   无可奈何之下,赵太后只得狠了心,发落道:“贵妃动手伤人,触犯宫律。按制,承乾宫上下罚宫份半年,每月缴纳绣品三十件,以示惩戒!”   这已是她竭尽全力,留住了贵妃的位份。   赵贵妃却不能领情,她又惊又怒,又感羞辱,睁大了眼睛,泪扑簌簌往下掉,泣诉道:“姑姑,我、我不能……”   赵太后端起茶碗,朝贵妃脚下砸去。   只听哐啷一声,那甜白瓷松竹茶碗在贵妃脚边摔了个粉碎,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贵妃的掐金丝裙摆。   这一记,把贵妃余下的哭诉硬生生全吓了回去。   赵太后怒道:“哀家就是太过纵容你了,把你惯坏了!你这便回宫,把《女德》抄上一百遍。没有哀家的懿旨,不许出来!踏出承乾宫一步,哀家多关你一月,踏出两步,多半年!”   赵贵妃从未见太后这般动怒,一时竟也傻了,说不出话来。   吟霜在旁轻轻拉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娘娘,莫再触怒太后。”   赵太后扶额道:“哀家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陆旻与淑妃,自是无意在此地久留,听得太后此言,便都起身告退。   赵贵妃本想留下赖着多求一求,但吟霜自觉不可,劝说了几句,搀扶她去了。   苏若华本就是来拜见太后的,不知此刻该去该留,有些进退维谷。   便当此时,赵太后忽又出声道:“这苏若华留下。”   陆旻一怔,也停下了步子,开口道:“太后娘娘也累了,留她在这里,怕是……”   赵太后不耐烦道:“你放心,哀家不过要问问太妃的事,不会吃了她的!”   陆旻见状,淡淡一笑:“也罢,朕倒是多事了。苏若华,自太后这里出去,便到养心殿来,朕还有交代。”言罢,这方离去。   苏若华欠身,恭送一众主子离去,瞧着陆旻那宽阔昂扬的背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待众人离去,她便向着太后垂首立了,心中明白眼下才是要紧时候。   赵太后冷冷的看着她,半晌不无嘲讽道:“去了甜水庵三年,你倒是越发长进了。”   苏若华浅笑回道:“太后娘娘谬赞了,身在如此境地,不敢不长进。”   赵太后冷笑了一声:“好一张伶牙俐齿,恭懿太妃用着你,倒是捡着宝了。也不知恭懿太妃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像条忠犬一般替她看家护院。”   苏若华倒不生气,以往比这更加难听的话,她都听得多了。   她依旧含笑回道:“太后娘娘这话就是说笑了,奴才既为太妃的宫女,自然事事要为太妃打算。不然,岂不是为仆不忠?朱蕊姑姑之于太后娘娘,不也是如此么?”   赵太后目光闪烁,笑了一声:“哀家倒是有些赏识你了,居然敢只身一人进宫,是替恭懿太妃探听消息的吧?你倒是有胆量,今日若不是皇帝回护于你,你的小命当真就没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若是贵妃娘娘当真不爱惜体面,亲自在寿康宫外处死奴才。奴才一条性命,能将贵妃拉扯下来,也不算可惜。再则说来,寿康宫门前出这等事,太后娘娘必定也是颜面无光。”   赵太后笑意微敛,她将苏若华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说道:“你倒当真是个人才,跟着那个老太妃,实在可惜。良才美玉,蒙尘而无光。有无想过,为自己前程谋划谋划?”   苏若华回道:“太后抬爱,奴才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听主命办差事,当不起这等美誉。”   这话,已是回绝。   赵太后不过试探一番,亦未抱什么希望,说道:“也罢,人各有志,哀家也不勉强。太妃,她到底什么意思?皇帝有意接她回宫,她怎么回绝了?”   苏若华微笑道:“太妃娘娘说,这宫里不清净,恐一时回来了有不虞之事。”   赵太后冷笑了一声:“她回不回来,哀家并不放在心上。若她想,大可在那尼姑庵里了此残生。皇帝在意,哀家可不在意,还是劝她莫要自视甚高,反倒弄巧成拙。”   苏若华浅浅一笑,并不接话,只是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已然失势,不过是想寻个地方颐养天年罢了。”   赵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行了,哀家都知道。时辰不早,你还要出宫,且去吧。”   苏若华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告退。   赵太后看着她远去,眸光深邃,良久暗叹一声:这般资质,在那太妃手下当差,委实可惜了。 第二十三章   苏若华出了寿康宫, 只觉一背的冷汗。   迎面斜阳晚照,刺人眼眸。   她只觉双目酸痛,不由抬手遮了遮。   伴月正在门上等候, 见她出来, 连忙迎了上来,小声问道:“姑姑, 没事吧?”   苏若华摇了摇头, 并不想言语。   倒也不是被吓着了,只是这么一场阵仗下来,她有些疲倦。   又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她的命这次是保住了。   走出一射之地, 忽见御前总管太监李忠迎头快步而来。   待至跟前,苏若华含笑颔首道:“李公公,可有什么事么?”   李忠满面堆笑, 点头哈腰:“若华姑娘,皇看着你在寿康宫再也不出来了,放心不下, 打发奴才来迎迎。幸好, 你没事儿。”   苏若华这方想起适才陆旻要她出了寿康宫,往养心殿去一趟。   她原道这是皇帝为免太后刁难,蓄意留下的话,不想原来皇帝竟真的要见她。   伴月颇有几分好奇,看了看两人,低声道:“姑姑……”   李忠瞧了她一眼, 只觉这小宫女跟着怕是要碍事,便说:“你回内府局交差去吧,这儿不用你跟着了。”   伴月虽懵懂,但人还算机灵,听闻此言,便知底下的事不是自己能搀和的,遂道了个万福,自回内府局去了。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一面同李忠往养心殿行去,一面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招我前去,可有什么吩咐?”   李忠笑眯眯说道:“若华姑娘啊,您这在宫里也算老人了,这些事儿您还不清楚啊?我这私下也劝您一句,皇上想要的人,哪有要不到的。胳膊拗不过大腿,还不如趁势就答应了。皇上对您那是真不一样,我服侍了皇上这几年,就没见过皇上对谁这样上心的。今儿您闹了这么大一出,贵妃娘娘就罢了,连太后娘娘您都得罪了,皇上生恐您吃亏,特特儿的赶来,这会儿又打发了我来接您。您说,这份心思,难得不?”   苏若华低头行路,默默无语,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了。   陆旻的心意,她再不明白,那就是枉在宫中多年了。   但是……   李忠兀自念着:“若华姑娘,您就不为自己个儿,也想想旁人。这您要当了宠妃,荫庇母族不说,太妃娘娘也算有个依靠不是?再说了,咱们当今圣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论做夫婿那可是上上人选,这宫里宫外多少名门淑女都惦记着哪,您怎么就是不答应呢。这皆大欢喜的事儿,您就绕不过这弯儿来。”   这两人一个念念叨叨,一个默默不语,一路倒也不算寂寞。   片刻功夫,就到了养心殿外。   李忠先进去通传了一声,出来陪笑道:“若华姑娘,皇上这会儿在东暖阁里用膳,您就进去吧。”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皇上既在用膳,奴才怎好打搅。不若等一等?”   李忠笑道:“姑娘,这是皇上的意思,您就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苏若华瞧了一眼养心殿的大门,不知怎的,心口竟突突跳了起来。   养心殿这地方,苏若华来的次数并不算少,熟门熟路,少倾就到了东暖阁外。   李忠的徒弟刘金贵正在门外侍立,见她过来,忙笑道:“若华姑娘,您可算来了,皇上都要等急了。您进去吧,皇上吩咐,不必通传了。”   苏若华抿了抿唇,掠了一下鬓发,轻轻理了一下衣襟,随即打起珠帘,迈步入内。   绕过红木嵌螺钿山水屏风,赫然便见陆旻一人坐在紫檀木理石面八仙桌旁,正自一人自斟自饮,身旁竟连一个服侍之人都无。   苏若华立在屏风旁,正欲下拜,陆旻却已先开口道:“免了。”   苏若华便立住了,轻声问道:“皇上召见奴才,可有吩咐?”   陆旻淡淡说道:“来给朕斟酒。”   苏若华默然,片刻还是莲步轻挪,走上前来,轻挽了袖子,执起青瓷莲花壶,微微斜了身子,将陆旻手旁的青瓷酒盏斟满。   浓郁的酒气,在屋中散开。   苏若华细品这酒香,不由蹙了蹙眉——这竟是宫廷内造的三白酒,酒劲甚烈,非年节大宴,轻易不入御膳。   陆旻……竟一人在此独饮烈酒?   她禁不住劝道:“皇上,夜晚了,还需保重龙体,少饮这等烈酒。”   陆旻水色的薄唇微微一抿:“你,很担心朕么?”   这话问的暧昧,苏若华一时无言,片刻说道:“皇上,奴才……”   话未完,陆旻便打断道:“既不关心,那你劝什么?”   苏若华有些无奈,说道:“皇上,您是六宫之主,阖宫众人,无有不关心您的。”   陆旻侧首,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可朕问的是你,苏若华。”   天色将晚,这养心殿东暖阁中早已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了墙上。   陆旻已换了常服,一袭月白色暗绣竹叶纹长衫,包裹着精健的身躯,如一株寒松般颀长秀雅,清癯的俊容上,眸光清澈,似有些怅然。   苏若华垂眸不语,躲避着皇帝的视线。   陆旻的目光在她柔婉的脸庞上逡巡,半晌才不舍的挪开,说道:“朕,才不要那种关心!”   这口吻里,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还像当初那个懵懂少年,被先生责罚了,又或在兄弟那里受了气,回来便是这幅气鼓鼓的样子。   想起当初的光阴,苏若华忍不住的软了心,柔声说道:“奴才……当然也是关心您的。”   陆旻的唇角微微一弯,仿佛笑了,却又好似没有。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盘中夹了些菜蔬递入口中。   苏若华这方看清,桌上四盘八碗,都是宫份内的菜肴,倒是一枚描金凤纹盘里安放着些许小菜,与旁的山珍海味格格不入。   再细细瞧去,那竟然是自己早先带来的腌香椿。   她不由说道:“皇上,这香椿是暴腌的,味儿还轻了些。再多放些时候,会更入味。”   陆旻却道:“朕知道,但朕喜欢。”   苏若华无言以对,眼见陆旻似已有了两分酒意,便自作主张的提了酒壶出门,吩咐门外宫人:“去另打一壶黄精酒来,另吩咐小厨房预备酸笋汤。”言罢,将酒壶交给那人,便又进门去了。   门上的宫人呆如傻鹅,面面相觑。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巧李忠捧了手巾过来,那守门的宫人忙拦住他,将适才之事讲了一番,又问:“李公公,这事儿该怎生处置啊?这、这苏姑娘,也不是御前的人,这般行事,怕是不妥吧?”   李忠一听此事,心中暗喜:这事儿看来有门。嘴上说道:“你们也是皇上跟前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跟榆木疙瘩似的。她以前不是御前的人,那以后呐?还不快去,误了事惹怒了皇上,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些宫人暗自咋舌,忙忙的去打了酒,重新交给苏若华。   苏若华携壶回至屋中,陆旻却坐在桌边生起了闷气。   一见她回来,他便大声斥道:“苏若华,你当真是自作主张!朕吃的好好的酒,你怎么就换了?”   苏若华重新替他斟满了酒盅,正色道:“皇上,龙体为要,您不能再饮烈酒了。这黄精酒,能养精血,壮筋骨,益精髓,祛百病,最适宜保养调理。晚膳时候,还是此酒相宜。”   陆旻瞧着她,一字不发,半晌倏地一笑,点头说道:“好,朕听你的。”   苏若华侍奉着陆旻用膳,都依照着往日的习惯,依着他喜好替他布菜。   她夹什么,陆旻便吃什么,虽是两相默默,倒也融洽。   眼看外头天色渐晚,苏若华有心告去,但看着眼前陆旻,却怎样也放不下心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习惯着照料他。   陆旻酒兴已了,便要她盛了一碗红枣粳米粥,一面吃,一面问道:“太后,为难你了么?”   苏若华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意思,摇头说道:“并不曾,有皇上那句话,太后娘娘怎会为难我?”   陆旻果然高兴,莞尔笑道:“那是自然。”说着,却又正色道:“你今儿进宫,倒是冒了大险。朕若不在,太后当真会杀了你。”   苏若华却浅笑回道:“不会,太后爱惜颜面,在寿康宫打杀宫人,还是太妃手下的人,难免让人非议她量窄残暴。她已是太后,不必为些蝼蚁的性命,弄脏了自己。”   陆旻又道:“即便如此,你也未免过于托大。贵妃性子暴戾,便是连朕,有时也压她不住,你倒敢当面阴她。”   苏若华笑了笑,没有正面接话,却反问道:“皇上今日如此厚待奴才,就不怕令奴才成为后宫众矢之的么?”   陆旻嘴角含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温软细滑,宛若无骨,紧紧捏着,不肯放开。   他说道:“朕是皇帝,连在意之人都不能庇护周全,那还有什么趣味?”   苏若华只觉手心之中,被陆旻那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滑动着,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麻酥酥的,顺着手臂,直往上钻。不由自主的,面上便微微晕红起来,如涂胭脂,格外的媚艳起来。   在后宫久了,又是先帝宠妃的贴侍奉之人,男女之事她并不陌生,甚而细节关窍一概熟知。   但,知道归知道,她自身却依然是白纸一张。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陆旻的暧昧言行,虽令她有些难为情,心底里却也并没有厌恶。   然则,这是她人生之中从未有过的经历。苏若华也从未想过,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奴才还要赶着城门未关,回甜水庵去。能否……容奴才告退?”   陆旻放开了她的手,淡淡说道:“今儿晚了,在宫里住一夜,明儿一早再出宫罢。太妃那里,总不至于你一夜不在就不成吧?”   苏若华默然,半晌说道:“那么,奴才便请李总管……”   话未完,陆旻已打断道:“体顺堂空着,你今夜就先睡在那儿吧。”   苏若华顿时哑然,不由抬眸看向陆旻。   体顺堂,自先帝时起,便是帝王招幸嫔妃的所在。   如今让她睡在那儿,陆旻打算做什么?   苏若华迟疑片刻,说道:“皇上,这不合规矩。奴才、奴才还是到庑房去,与御前宫女住一晚罢了。”   陆旻却道:“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规矩。你乍然回来,庑房没有预备。今夜朕不打算招幸嫔妃,你便住在那里,没人会说什么。”   听皇帝已如此说来,苏若华只得应命。   终究,她只是个宫女,只能听从吩咐。   晚膳已毕,陆旻要批折子,放着御前的人不用,硬要苏若华在旁焚香烹茶研墨,陪他直至人定时分,方才放她去歇息。   外面李忠等人早已听闻消息,一个个都以为皇帝终于要宠幸苏若华,忙着张罗香汤沐浴、宫嫔新衣等事。   李忠想的周全,还私下吩咐了两个宫女,待明儿一早起来,预备着伺候新主子。   外头人折腾了半日,里面又传了准信儿出来,皇帝今夜独寝。   众人白忙活了一场,讨了个没趣儿。   刘金贵引着苏若华到了体顺堂,陪笑道:“若华姑娘,您今儿先歇着,有事儿只管吩咐,外头都有人。”   尽管皇帝并未招幸,但明眼人一瞧便知,这苏若华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如刘金贵这样机灵的太监,当然上赶着巴结。   苏若华微笑道:“刘公公客气了,咱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谁敢吩咐谁呢。”   刘金贵忙摆手道:“哟,姑娘,您这可是折煞了我了。”言罢,又传来两个小宫女:“你们都小心伺候着,姑娘要茶要水,千万别怠慢。若敢招惹姑娘不高兴,明儿我可叫慎刑司收拾你们!”   交代完毕,又打了几个哈哈,便出去了。   这两个小宫女虽不清楚里头的事情,更不知苏若华身份,但看她能留宿体顺堂,又令皇帝身边红人如此奉承,虽是一身宫女装束,皆不敢小看,自然殷殷勤勤的服侍。   苏若华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未遭难前亦是闺中小姐,身边颇有几个人伺候。比及进宫,虽苦了几年,但当上掌事姑姑之后,身边也有两个小宫女服侍,今被人奉承,倒也并无不适。   那两名宫女见她气度不俗,更不敢小觑,面上加倍小心伺候,私下都暗猜她身份。   苏若华无心照管这些局外人的心事,她梳洗已毕,坐在床畔,抚着床柱怅然出神。   黄花梨螺钿花鸟纹拔步床,头上悬着八宝葫芦捻金纱帐子,房中用了香,依旧是宫里御制的香品,细细幽幽,丝丝甜甜,却令她忍不住有些烦躁。   这奢华安逸的屋舍,不知躺过多少嫔妃?   陆旻招幸他后宫那些妃子时,都在这间屋中吧?   如今,他又把她硬留在这里,到底是想怎样呢?   夜渐深,月华东出,透过窗棂,散落她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  苏若华: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要管着。   陆狗子:那你来管。 第二十四章   陆旻坐于床畔, 看着小太监跪在地下替他洗脚,忽而问道:“刘金贵哪里去了?”   李忠捧着手巾在旁立着,回道:“回皇上, 刘金贵领了若华姑娘去体顺堂了, 顺带招呼着。”   陆旻双眸微阖,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   李忠瞧着皇帝脸色尚且平和, 便试探着问道:“皇上,这若华姑娘……您将她留在体顺堂,何不干脆今夜就招幸,明儿她也不必出宫了。”   陆旻轻轻斥了一句:“你懂什么!”   李忠连连赔笑道:“是, 是,奴才不懂,奴才只望着皇上顺心如意。”   陆旻没接这话, 待小太监替他擦拭已过,便在床上躺了,闭目说道:“明儿一早起来, 告诉她, 朕想吃白蒸肴肉。”   李忠一呆,连忙应声,眼见皇帝即将入睡,便放下了帘子,交代了侍寝的小太监几句,往外头去了。   走到廊上, 一阵冷风吹得李忠直缩脖子。   虽已是二月天气,但春寒料峭,夜里依旧是滴水成冰。   刘金贵亦在阶下站着,两手互揣,缩成一团,一看他师父出来,忙笑道:“师父,服侍皇帝睡下啦?”   李忠应了一声,问道:“那若华姑娘呢?都安顿好了?”   刘金贵说道:“安顿下了,徒弟都交代好了,保管没事儿。”   李忠点了点头,说:“没事便好,她如今虽未得幸,但我估摸着也就是早晚的事,别把这将来的贵人得罪了。”   刘金贵挠了挠后脑勺,又问道:“师父,皇上今儿这算什么意思啊?把苏姑娘留在体顺堂过夜,却又偏偏不临幸。”   李忠斜了他一眼,说道:“什么意思?你还想揣摩圣意?脑袋不想要了?”   刘金贵将脖子一缩,讪笑道:“师父这是哪儿的话,我这不就是纳闷。”   李忠说道:“别说你了,我还想不通呢!你说,皇上是什么人啊,那是天下之主。他看上了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用的着这么指山说磨,远打周折?这人都进了宫了,到跟前了,偏偏就是不肯动。这不动也就不动吧,又扣着人不让走,还吩咐了明儿一早叫苏姑娘做什么白蒸肴肉……”   他说到此处,心里却猛的一醒。   皇帝指名要吃白蒸肴肉?   皇帝什么时候点过菜!   打从他到皇帝身边服侍起,几乎就从未听皇帝亲口点名要吃什么!   所有御前服侍的人,谁敢说自己晓得皇帝什么口味?爱吃什么菜肴?喜好什么酒?   这道菜,或许今儿瞧着皇帝多吃了几口,想着是喜欢了,明儿可就不许上桌了。   这叫什么?这叫天意难测!   以往,后宫那些嫔妃为争宠,没少事使钱费物打点他,却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捞着。   这倒不是他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摆谱拿架子,他是真不知道啊!   直到近来,前两日侍膳,皇上先是要蒜梅与莲花白,今儿又指名要吃白蒸肴肉。算起来,皇上为了这苏若华,已破了两回例了。   李忠摸着下巴,咂摸着,不由喃喃自语:“……这怕是要变天的意思啊。”   一旁刘金贵竖着耳朵,问道:“师父,什么变天?没见起风下雨啊。”   李忠朝他徒弟脑袋上一拍:“小猴崽子,办差不利索,听鬼头话倒是耳朵尖!四处乱打听,闯了祸被慎刑司拿去割舌头的时候,别求师父救你!”几句话,把刘金贵喝退。   他自己倒在台阶石头地上坐了,望着漫天的星子出神。   李忠也算是在后宫里小半辈子的人了,伺候过两朝皇帝,见过许多嫔妃的生平,其中不乏一时盛宠之辈。先帝待谁,都不过是那一阵子,喜欢了招来宠幸几日,过了新鲜劲转眼就忘了。即便如恭懿太妃乃至于赵太后,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罢了,并没有谁是被先帝真正捧在心头的。   李忠原本以为陆旻也会如此,帝王的爱幸不就是这般,他们是胸怀天下的人,心里怎会有女人的位置。自来宠妃,为帝王繁育子嗣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能为皇帝解闷散心,能让皇帝宠个几年已是难得了。   这哪有皇帝,为了女人,屈着自己的?   这可是君王,九五之尊啊!   李忠赫然想起那戏台子上,那些帝王与嫔妃躞蹀情深的戏目。   这文人编来取乐的戏码,真要在当朝这位的后宫里上演了不成?   李忠想不透彻,但他却明白,这苏若华与如今后宫里任何一位嫔妃都不一样,得罪了贵妃淑妃或者还有限,唯独这位万万不能!   夜渐深了,后宫尚有许多人并未就寝。   钟粹宫寝殿之中,琉璃瓦宫灯里烛火爆着灯花,宫女秋雁拿着烛剪剔了剔,转回来说道:“娘娘,已是子时三刻了,还是歇下罢。”   淑妃坐在妆台前,看着菱花镜里映出的面容,细白的指尖轻轻抚着那三道血痕,虽已敷了伤药,但依旧热辣辣的疼。   原本秀丽绝伦的脸,添了这三道血痕,竟显得有些诡异可怖。   秋雁走了过来,瞧见这情形,忍不住说道:“娘娘,别看了。太医院送了白玉养颜膏来,涂上两日,管保不留痕迹。”说着,忽又愤愤不平起来:“这赵贵妃未免忒也跋扈,都是嫔妃,她居然敢动手打人。伤了娘娘的颜面,太后竟还想护着她!若不是皇上顾惜娘娘,今儿竟就这么饶了她了。便是如此,也让人意难平!”   淑妃浅浅一笑:“皇上?他哪里是顾惜本宫。”   秋雁语塞,不知说什么为好,生恐再刺了主子的心,便笑说道:“今儿贵妃娘娘也算栽了跟头,连带着太后娘娘也闹了个没趣儿。太后亲自下旨,勒令她闭门思过。这次她闹得大了,想必太后也不好意思过两日就放她出来,宫里能清静一段了。”   淑妃恍若未闻,她死死盯着镜中人面,喃喃自语:“她生的可真美……三年不见,越发勾人心了。”   秋雁听出来淑妃话中所指,便说道:“美又怎样?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再说,她还是罪官之后,出身比别人更加低贱!”   淑妃先斥了一句:“这话,不要出去乱说,免得惹祸上身!”   秋雁讪讪应了一声,淑妃方又道:“那又如何,只要皇上中意,还有什么不行?”说着,却又自嘲一笑:“原道她这一辈子是栽了,没曾想竟是有这等造化。果然是明珠,随处皆可发光,不会就此埋没。”   淑妃同这苏若华,旧时是有些交情的。   当初,苏家未败落之时,长女苏若云芳名动京城,这幺女苏若华养于深闺,所见者甚少。   同是京城名门之后,尚在闺中的淑妃与苏若华偶然便能见上几回。   彼时,虽都尚且年幼,但苏若华已然显露出了美人的气韵,见过的长辈都夸赞她秀外慧中,小小年纪便已如此不俗,将来必定不可限量。彼此嬉戏时,无论琴棋书画,自己皆要逊她一筹。即便尚是懵懂年纪,她心中业已隐隐的不甘。   后来,苏家遭难,苏若华充入宫中为奴。每每在宫中相见,看着她不得不向自己行礼下拜,淑妃的心中便充盈着一股莫名的舒快。   如今,这形势竟要逆转么?   想起白日里皇帝看她的眼神,再想想自己这个白担的宠妃名号,淑妃忽的一阵恐慌。   陆旻每次看向自己时,那目光都是凉薄淡漠的,她原道他就是如此,直至今日方才明白,这个男人也是有着炽热的感情的。   他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正当此时,外头一宫人匆忙进来,说道:“娘娘,养心殿……”   秋雁回首低声斥道:“还有没有规矩,这么晚了,不经通传就往里闯,不怕惊扰了娘娘!”   淑妃出声道:“无妨,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那宫女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语声急促道:“娘娘,适才养心殿里传来的消息,那个苏若华被皇上留宿在体顺堂了!”   秋雁睁大了眼眸,看向淑妃。   淑妃冷着脸,问道:“信儿准么?”   那宫女点了点头:“准的,是御前的小太监送出来的。他说,李忠吩咐人预备了香汤沐浴,甚而还找了两个宫女去伺候。”   淑妃倏地握住了妆台上一支乌木芙蓉玉梅花簪,用力之猛,甚而指尖泛出了青白。   秋雁则瞧着淑妃的脸色,低声劝道:“娘娘,即便她受宠,一个宫女罢了,至多封个御女。同娘娘您,那差多少呢!再则说来,她出身低微,皇上就是宠爱,也不能破格提拔。这入了后宫,还不全由娘娘您摆布?即便是贵妃,奴才瞧着,也不会轻易饶了她的。”   淑妃原本秀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戾气,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笑道:“是呢,即便受宠……明儿一早,本宫倒还该给皇上贺喜呢。”   然而,陆旻当真宠幸了她么?!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一时里,淑妃只觉得自己这个宠妃,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宫门才开了锁,苏若华听见响动便醒了过来。   地下守着的宫女听见动静,便撩起帐子,笑问道:“姑娘醒了,可起身么?”   苏若华无言,只轻轻点头。   那宫女便勾起了帐子,扶她坐起,一面伺候她穿衣,一面笑问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奴才守了一夜,瞧着姑娘睡得可沉了,没想到这天才微微亮,姑娘可起身了。”   苏若华拢了拢头发,微笑道:“这么多年服侍太妃,也是惯了。如今让我赖床,我倒还嫌背上疼呢。”言语着,又说道:“你切莫这么称呼,其实你我都是一般的人。”   那宫女笑道:“呀,奴才怎会有姑娘这样大的福气,能在体顺堂里过夜呢?”   苏若华看她不肯改口,又思量这宫里人的性子,一昧自让,反倒令人以为懦弱可欺,索性作罢。   穿衣梳洗已毕,外头有人送了早点过来——一碗碧粳米粥,一碟葱油卷,一碟野鸡脯子肉,另有一碟笋丁拌香干。   苏若华让那宫女,那人连连摆手退让,她便自家吃了。   才漱口毕,就听外头李忠的声音:“若华姑娘,此刻方便说话么?”   苏若华听见,扬声道:“李公公,请进来。”   李忠踅进门来,陪笑道:“姑娘这一夜可还安稳?”   苏若华含笑说道:“多谢公公照拂,若华这一夜安好。只是既已天明,我也该告去,回甜水庵伺候太妃了。皇上朝政忙碌,必也不耐烦再见我,便烦请公公待转一声,只说奴才谢皇上厚待之恩。”   李忠见她竟要走,忙道:“哎,姑娘,您这会儿可不能走。皇上昨儿夜里特特交代了,今儿早上想吃白蒸肴肉,叫说给姑娘听。”   苏若华有些疑惑:“虽是天色尚早,但御膳房早该预备下早膳了,这会子不怕误了皇上早朝么?再说,御膳房自有厨艺精湛的师傅,何用我来献丑?”   李忠笑道:“今儿没有朝会,就是会见那些臣子,也是巳时之后的事了。皇上昨夜交代了,将这事特特告诉姑娘,想必就是要吃姑娘亲手做的。姑娘若是这会儿走了,我等可就要挨板子了。”   苏若华颇觉无奈,这陆旻又在闹什么脾气呢?   昨儿晚上,放着御前那么多伶俐的宫人不用,定要使唤她,今儿一早又指名要她下厨做菜。   都已是为君之人了,还是这么个性子。   虽是这么想着,心底里却又不能放着他不管,不止因为他是皇帝,他的话不能违抗,而是这么些年过来,照料他早已成了习惯。   当下,苏若华便随着李忠去了膳房。   膳房早已得了消息,一应所用之物都已备下了,只等她来下厨。   苏若华进了膳房,寒暄已毕,便卷了袖子操持起来。   按说,这白蒸肴肉虽也是御膳上的例菜,但实在算不得什么精美佳肴,不过是选一方五花肉,斩成大块,以白汤蒸熟,撒些细盐就罢了。   这道菜,平日里其实不上桌,乃是年节祭祀时的贡品,待祭祀已毕便分散与诸王公大臣,以示祖宗泽被。   膳房的厨子们,听闻皇帝指名要吃这道菜,已是瞠目结舌,再听皇帝竟要一个宫女来做,更是惊诧莫名,且愤愤不平起来。   一个白蒸肴肉罢了,难道他们这些常年伺候御膳的厨子们,手艺还抵不过一个宫女?!   瞧这妮子一副娇滴滴、一掐就出水的样子,她能拎得动厨刀,管得了灶火?   莫闹腾了!   宫里人常有这样阴坏的心思,一伙人也不吭声,聚在一边,等着看笑话。   苏若华不去理会他们,放着现成滚开的锅不用,另起了一个小灶,安置了一口小铜锅,里面放了花椒、大料、桂皮、葱段、姜片等料,想了想又洒了一把山楂。待水一开,她便将预备好的肉整块放进锅里熬煮。   一旁便有人禁不住出声:“这是白蒸……”   话未了,就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便噤声了。   苏若华算着时辰,过了半刻钟,便揭了锅盖,取筷子一试,果然皮软肉弹,便将肉捞了出来,安放在那口大锅里蒸制。   又片刻,这肉便好了。   苏若华将肉自锅中取出,已是皮酥肉嫩,微洒了细盐,便用一方水晶冰盘盛了,连盘子交予了李忠。   李忠忙双手接过,端详一番,只见这白蒸肴肉细嫩粉白,盛装在冰盘之中,格外诱人,且并无寻常白蒸肉那股子腥腻味儿,只有一阵扑鼻而来的醇厚肉香。   李忠也算尽吃过好东西的人,对着这么一方白蒸肉居然忍不住咽了一下馋涎。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李公公,且记好,皇上要吃的就是这样的白蒸肴肉。立刻上锅蒸熟,不能去其腥味。火候不易过,不然切起来皮就碎了,不美观且有损口感。你端去,以小刀一片片切给皇上食用即可。若吃不完呢,也可切做小块,晚膳时候煮在砂锅里面。”   李忠听得连连点头,又道:“姑娘说的有理,也得亏姑娘调度,不然我胡乱切了,可要闯祸了。”   苏若华又含笑说道:“这白蒸肴肉虽简单,里面学问却大。若是小看了它,做出来的当然就是不能吃的东西,也就莫怪人不爱吃了。”这些话,明着讲与李忠的,实则是嘲讽膳房里这些看热闹的厨子。   身为御厨,却连一方白蒸肴肉都伺候不了?   这不是笑话吗?   其实也怨不得那些人,御膳流水牌上一溜的山珍海味,谁耐烦细细琢磨这白蒸肴肉啊。   然而饶是如此,这些等着看苏若华笑话的厨子们,各个只觉脸皮甚疼——谁想到,这个小妮子居然有这么利落的手段!   当下,趁着李忠送早膳的功夫,苏若华略收拾了一下,便预备离去。   虽则还未见过皇帝,但再这么逗留下去,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来。   她预备先到内侍省去报备了,即刻便出宫。   横竖,她如今本就不在宫里当差,皇帝又没下旨不许她出宫,走了也不算坏宫规。   才踏出养心殿,苏若华便见淑妃的彩仗正在门前落地。   她暗叹了一声,只得避在一边,屈身//下拜。   淑妃下了翟舆,却没有入内,径直向她走来,笑道:“苏姑娘,大喜呀。” 第二十五章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苏若华看着淑妃那笑盈盈的秀丽脸庞,即便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下的乌青,而眼角处那细微的抽搐更出卖了主人的心事。   她浅笑回道:“娘娘康安, 大清早起, 便有这么好的兴致,来作弄奴才。奴才一介宫女, 有什么喜事可言。”   苏若华并不能算是个脾气柔顺之人, 行走宫廷安然至今,所凭靠的绝不是逆来顺受、唯唯诺诺。   无论,她面对的是谁。   果不其然,淑妃面上笑意微淡, 心中暗自忖道:她是蓄意向我炫耀恩宠,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着,便将苏若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见她依旧是昨日的宫女装束,并无异处,丝毫看不出是才承宠的样子来。   淑妃便又犯了嘀咕:这昨夜到底是怎么个故事?   想着, 遂试探问道:“苏姑娘, 这时候不去面上谢恩,却预备去哪儿?”   苏若华朱唇轻扬,说道:“奴才自然是出宫回太妃娘娘身边去。淑妃娘娘也不必打哑谜了,不就是好奇昨夜的事情么?皇上体恤奴才自京郊进宫,天色又晚,不便出城, 只是留奴才在养心殿住了一晚罢了。”   淑妃悬了一夜的心,霎时就放了下来。   然而,还不待她笑出来,苏若华便又说道:“淑妃娘娘,这与其整日关注旁人,还不若在自己的恩宠上面多下下功夫。”   淑妃陡然变色,苏若华这话直戳了她的心肠。   她厉声问道:“苏若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个宫婢,竟胆敢质疑本宫的恩宠,是想以下犯上么?!”   苏若华浅笑道:“娘娘错怪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好心提醒。娘娘在宫中如何,心中自然有数。奴才是太妃娘娘的宫女,还不必为淑妃娘娘您操心。”   淑妃面色难看,想要斥责偏偏又找不出话来。她又不是贵妃,本就一向端着温良恭俭的架子,不能只因一时气恼就重罚这苏若华。   再说,苏若华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她又怎敢?   苏若华看着淑妃那窘迫尴尬的样子,微微一笑,又低声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淑妃虽是不悦,但亦想听听她还有何话可说,便向左右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   待一众随从退到一射之地外,淑妃方才问道:“你有何话说?”   苏若华微笑低语:“娘娘,您的恩宠怕不似外界传说那般深厚吧?”   淑妃将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冷冷说道:“你就是想说这个么?”   苏若华微笑道:“自然不是,奴才只是好意提醒,娘娘的处境,娘娘自知。奴才,只是有一句话想对娘娘说。”   淑妃扫了她一眼,问道:“什么?”   苏若华说道:“太妃娘娘久居甜水庵,也该回宫颐养天年了。”   淑妃听在耳里,只在心中计较。   苏若华又道:“皇上对太妃娘娘亦有一番孝心,如若娘娘能在此事上出力一二,皇上与太妃娘娘都会记着娘娘的好处的。再则说来,赵贵妃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如若太妃娘娘回宫,娘娘在宫里不是更多一位能说上话的人?”   淑妃只觉这话有些刺耳,睨着苏若华道:“本宫还没有落魄到,要投靠一个没有背景的太妃的地步。”   苏若华浅笑颔首:“娘娘说的是,娘娘出身名门,母家权势煊赫,娘娘更深得皇上爱重,自是无需助力。奴才不过白说一嘴,娘娘只当笑话便是。奴才还要赶着出宫,请娘娘准许奴才告退。”言罢,她屈身行礼毕,便向外走去。   淑妃看着她背影,目光之中尽是复杂。   苏若华的言语,听在耳中仿佛尽是讽刺,偏偏她一句反驳之言也说不出来。   何况,她所说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皇帝想接太妃回宫,这件事是有的。   之前,淑妃一直犹豫,是否要插手此事。毕竟,赵太后与恭懿太妃不睦一事,阖宫尽知。她横插一手,虽或许能在皇上跟前博得些许恩宠,然而却实实在在的得罪了赵太后,似乎得不偿失。   然而,眼下……   淑妃眯细了眼眸,立在风里一言不发。   秋雁轻步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这儿风大,仔细吹着了,咱们还是走吧。”   淑妃不言不语,秋雁禁不住又道了一句:“这苏若华当真是放肆无礼,不过是仗着皇上与太妃的宠爱,就敢顶撞娘娘!”   淑妃冷冷的道了一声:“能在宫里屹立至今,自是有她的本事的。”言罢,说道:“去养心殿。”   秋雁微怔,忙扶着她拾级而上。   陆旻这一觉睡得格外甜熟,醒来更是神清气爽,连带着御下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刘金贵伺候着皇帝穿衣,见陆旻心情甚好,陪笑道:“皇上今儿有什么喜事,说出来赏给奴才们也高兴高兴。”   陆旻含笑不语,眸光落在了窗外一树海棠上。   昨日夜里,他梦到她了。   打从少年初懂情//事起,陆旻就没少在梦里遇见她。   身为皇室子弟,这等事本该有人教导,然则一来那时林才人已殁,既无生母,旁人也不会关照此事;二来苏若华一直跟着他,两人形影不离,她又长他三岁,人都道这事必着落在她身上了。   实则,两人甚事也无。   往往神女抱枕,阳台一梦,而可惜他不是楚襄王。   至今,陆旻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要了她,不然今日她早已是他的嫔妃了。   不过,如此也好,若是那时候她便跟了他,这几年在后宫之中难免要受些委屈,而眼下的自己,是能护全她的。   想想昨夜那场梦境,陆旻也有几分好笑,明明人就在那边,自己却孤枕独寝,倒在梦里想着她;明明有三宫六院,他却像个怀//春少年,满心里只念着那一个人。   陆旻心怀舒畅,梳洗着衣毕,便往东暖阁用早膳。   暖阁里,膳食早已齐备。   陆旻才在桌边坐下,刘金贵便先捧了一碗杏仁酥酪上来。   陆旻微微皱眉,问:“怎么今儿想起来预备这个?”   刘金贵忙跪了,回道:“皇上,这是昨儿晚上,苏姑娘临睡前嘱咐奴才的。她说这杏仁酥酪最能养人肠胃,早起用膳前吃上一碗,再吃什么也不妨碍了。”说着,便小心翼翼的瞧着皇帝的脸色。   陆旻那张清癯俊容上,竟绽开了一丝和煦的笑意。   原来,她还记得。   早先做皇子时,他夏季贪凉,吃了太多冰碗,弄坏了胃肠,常有腹疼的毛病。苏若华便去太医院打听了这个食补的法子出来,日日替他预备。   起初,陆旻还嫌这东西太甜腻,不肯吃,苏若华便总在他耳边念叨,定要看着他吃完了才罢。   他不怕先生的责罚,倒是不愿看见她失望的眼眸。   久了,如此也就成了习惯,直至去了赵皇后那里。   陆旻从不曾将这些旧事讲出,更不肯吩咐人照此办理,一则不愿被人趁机利用;二来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他执起赤金莲瓣纹汤匙,一口口吃着碗里的酥酪。   酥酪凝白如脂,入口即化,甜美沁心,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刘金贵瞧着皇帝似乎并无不悦,暗中舒了口气。   正当此时,外头人传报道:“皇上,淑妃求见。”   陆旻剑眉微凝,原本愉悦的心情不由添了几分阴霾。   他微微一顿,还是说道:“准见。”   口谕传了出去,片刻功夫,只听裙子响动,淑妃便含笑入内。   她缓步上前,俯身拜倒:“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陆旻吃着酥酪,并未看她,只道:“起来罢。早早儿的就过来,用过早膳了?”   淑妃起身,笑道:“还不曾,臣妾才起身,惦记着皇上,就先过来了。”   陆旻扫了她两眼,见淑妃今日穿戴的甚是素雅,脸上虽被划伤,气色倒好,便莞尔道:“淑妃今儿精神头不错,真瞧不出是前两日那病的下不来炕的样子。”   这话,暗里有些讥讽她装病邀宠的意思。   淑妃勉强一笑;“也是太医院的院判手段高明,臣妾又记挂着服侍皇上,怎敢只顾病下去?”   陆旻将眉一抬:“坐吧。”又吩咐侍从:“替淑妃取一副碗筷来。”   淑妃慌忙谢恩,侧身浅浅的坐了,又笑道:“皇上用膳,臣妾来侍奉吧。”便从侍膳太监手里接过筷子。   陆旻眉眼不抬,随她去。   然而,任凭淑妃夹取何物放与皇帝面前的描金瓷碟内,皇帝却一口没吃。   正自没趣儿时,李忠捧着一只大托盘进来,跪禀道:“禀皇上,您吩咐的菜,若华姑娘已做得了。”   陆旻心中一喜,放了筷子,笑道:“快呈上来。”   李忠应命,双手将盘子呈于案上。   淑妃听了李忠言语,便知是皇帝要苏若华下厨做的菜,又看那大盘子上扣着碗,心中正好奇到底是什么珍奇佳肴,御膳房也做不出来,就看李忠揭了扣碗,里面现出一口水晶冰盘,其上四四方方的一方白蒸肴肉。   淑妃顿时哑然,她当真没料到皇帝心心念念要吃的,竟然是这么粗糙的一道菜肴!   这白蒸肴肉,她当然也吃过。   每年宫廷祭祀之后,父亲总会带一方回去,与全家分食,视作天家恩德。   然而淑妃实在不爱,这肉不过是上锅蒸熟,撒些细盐就罢了,肥肥腻腻,油腥味儿还重,谁没事吃这个?   陆旻哪里管她腹诽,兴冲冲的吩咐李忠切来食用。   李忠便按着苏若华之前的嘱咐,以小刀细细切了十片,每片皆薄如蝉翼,用小瓷碟承装,送到皇帝跟前。   陆旻取了一片,送入口中,眯细了眼眸,片刻赞赏道:“还是这个味儿,她做这个是绝好的。”   淑妃更加诧异,皇帝是好东西吃撑了么?居然把这么个粗劣吃食奉若珍宝?!   这苏若华是给皇帝吃迷魂药了吗?!竟然如此优劣不分!   她看了看皇帝面前瓷碟里自己夹去的、分毫未动的芙蓉虾丸,心中忽然生出愤懑不服来,面上声色不动,只笑道:“皇上,这肴肉虽好,到底肥腻了些,别坏了胃口。晨间饮食宜清淡,您还是尝尝这鱼脑豆腐。”说着,果然舀了一勺嫩豆腐,放在他盘中。   陆旻却连眼皮也没抬,还是吃着那白蒸肴肉,片刻才道:“淑妃啊,这人当有自知之明,做擅做之事,不然便成东施效颦了。”   淑妃顿时只觉两颊火烧一般的滚烫,皇帝这话虽未明言,却已是实实在在的当面羞辱!   陆旻倒似是兴致甚佳,吩咐李忠:“也切一片与淑妃尝尝。”   只能分给她一片了,让她尝尝苏若华的手艺,多了他还舍不得呢!   李忠应命,果然切了一片奉与淑妃。   淑妃本不想吃,碍着皇帝的意思,勉为其难送入口中。   细一咀嚼,她颇为讶异,口中这肴肉肥甘醇厚,甚是味美,全无半分往日的厌恶味道,也难怪皇帝爱吃。   尽管心有不甘,淑妃也不得不承认,苏若华果然有两下子。   为了讨好主子,她可当真是练全了十八班武艺!   陆旻十分高兴,向李忠道:“朕记得,库里还收着一枚江苏进贡来的绞丝嵌红玛瑙菱花钗,你去拿给她。她是宫女,戴金戴宝都违制,这钗是银的,又没有流苏步摇,不算僭越。再则,她若吃了早饭,便叫她过来,朕有话跟她说。”   李忠却犯了难色,支吾道:“皇上,这若华姑娘……已经出宫了。”   陆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质问道:“谁准许她出宫的?连朕都不来问一声,你们倒是越发大胆,擅作主张了!”   李忠见皇帝动怒,登时吓得面色如土,扑通跪在地上,连声道:“皇上恕罪,奴才该死!然而、然而……皇上,您也没说不让若华姑娘出宫啊。这、她到底是太妃娘娘身边的人,差事已完,您又没旁的吩咐,她去内侍省报备之后,就出宫去了,都是按着规矩来的。”   陆旻几乎被他气背过去,这李忠平日里看着也是个乖觉机灵的,怎么这关键时候蠢笨如猪!   淑妃则冷冷清清的坐在一旁,一字不发,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苏若华果然是个祸害,她不过是才进了一次宫,就能把皇帝迷惑至此。若她当真回来,还不搅的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要说:  猪风评被害~ 第二十六章   李忠当真委屈至极, 皇帝又没说不许苏若华出宫!   他虽想到了或者皇帝还有话说,然而谁知这若华姑娘腿脚这般快,一转眼的功夫就报了内侍省, 自行出宫了。   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 这些门道轻车熟路。   陆旻气恼,心里却是另一番念头——她这般亟不可待的出宫, 当真是放不下恭懿太妃?还是说, 她压根就不想见他?!   陆旻只觉着有些挫败,生平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女人,这是他不曾有过的经验。   淑妃冷眼看着,见缝插针道:“皇上, 这苏姑娘到底是太妃娘娘的人,所以……”   陆旻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她是朕的人!”   淑妃微微一惊, 皇帝还从未这般声色俱厉的呵斥过她。   她侧目悄悄打量着,只见陆旻面沉如水,眸光深邃, 无喜无怒, 令人无从揣摩他心中所想。   淑妃既感心惊,又有些怅然,伴君三载,她仍然弄不清楚这个男人。   论理,他是她的夫君,但时至今日, 陆旻于她却更像一个陌生的熟人。   李忠悄悄向淑妃挤眼睛使眼色,那意思是皇帝正在气头上,不要再顶撞圣意了。   淑妃心里明白,一时也寻不到话说,只好不尴不尬的坐在那里。   陆旻兴致全无,淡淡说道:“待会儿,朕还要见几个外臣,你先回宫去吧。”   淑妃见皇帝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告退。   待出了养心殿,秋雁迎上前来,关切问道:“娘娘,如何?”话才出口,却见淑妃眼圈微微发红,心里吃了一惊,忙道:“怎么,难道皇上竟为了那个宫女,为难了娘娘么?”   淑妃轻轻摇头,冷冷说道:“是本宫没有眼色,说话不合皇上心意,不与旁人相干。”   秋雁虽不知里面情形,但心里大约能猜到一二,愤愤不平道:“饶是如此,皇上也未免太过偏心。娘娘进宫三年,御前侍奉从来是尽心竭力的,一年下来寝衣、鞋袜、香囊扇坠,娘娘亲手做了多少送来养心殿?六宫嫔妃,哪个如娘娘一般,日夜惦记着皇上。皇上竟全不顾念,如今还为了一个宫女不待见娘娘。再怎么说,娘娘是妃位,那苏若华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淑妃笑了笑,说道:“那又如何?再多的体贴温存,看在那无心人眼里,都是马棚风,及不上人家多年相伴的情谊。”   秋雁斥道:“什么情谊,根本是狐媚惑主!”   淑妃下了台阶,坐上了翟舆,吩咐起驾回宫,秋雁便跟在一旁。   淑妃看着宫道两旁的朱漆红墙,心中默默思忖着适才之事。   眼下的情形,宫中她孤掌难鸣,赵太后从来不待见自己,且时刻防备自己有孕,率先诞下皇帝第一个孩子。   如今中宫位置空悬,谁先有了子,那便大有希望母凭子贵。赵贵妃从来不受皇帝喜爱,是以赵氏姑侄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里刺。尽管,那些宠爱都是虚的。   也幸而如此,不然自己是否有命活到今日,都是两说呢。   之前那苏若华所言倒也不失为一桩良策,如能迎回恭懿太妃,宫里局势便会起了变化。   即便那老太妃母族无有势力,不足以同太后抗衡,但奈何皇帝看重,那就格外不一样了。   她又曾是皇帝养母,当朝极重孝道,赵太后也不能过于跋扈行事。   至于那个苏若华,倘或皇帝当真宠她,那便宠她也罢。   横竖,自己又不是真正得宠,乐得有个人在前面当靶子。宫里的事,看的是长远,而非一时的恩宠。   饶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至死时不也就是一位才人么?   淑妃想通此节,心里便已有了主意,尽管心有不甘,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回至钟粹宫,淑妃脱了外袍,便在贵妃榻上歪了。   秋雁上服侍,小声道:“娘娘,您一早没有用膳,小厨房预备的有杏仁茶,可要端一碗来?”   淑妃摇了摇头:“倒是没有胃口。你记着,待会儿打发一个伶俐的小太监,拿了本宫的腰牌,送两匹宫缎与本宫的娘家妹子,再传上几句话。”说着,便嘱咐了几句。   秋雁微微吃了一惊,疑道:“娘娘,把她们主仆弄回来,岂不分了娘娘的恩宠?”   淑妃淡淡说道:“不妨事,依着皇帝的看重,她们迟早是要回来的,这顺水的人情,不做白不做。再说,本宫其实有什么恩宠?”   秋雁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无法可施,只得低头办差去了。   淑妃便在这里,闭目养神不提。   这消息,自也传进了寿康宫。   赵太后才起身,正用早膳,执事宫女朱蕊拖着步子,一拐一拐的走上来,勉强跪下行礼。   赵太后一见她来,忙丢下筷子,说道:“快起来!”说着,又吩咐左右:“还不快些扶你们姑姑!”   地下一众宫女忙忙上前扶了她起来。   赵太后又吩咐赐座,主仆彼此客套一番,方才坐定了说话。   赵太后满面关切道:“身上的伤可还好?昨儿哀家就放了话,这几日你就不必上来了,好好养着。今儿怎么又来了?”   朱蕊陪笑道:“太后娘娘当真是心疼奴才,奴才没大碍。这做宫女的,哪有不挨罚的。慎刑司的人,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没有下狠手,伤的就也不重。太后娘娘又传了太医与奴才治伤,就更无大碍了,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赵太后听她如此说来,方才放下心来,又说道:“昨日也是情势所迫,你却不要放在心上。不然,哀家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的。”   朱蕊忙道:“娘娘快别这样说,能为娘娘分忧解愁,是奴才的福气。再说,奴才不顶上,难道把贵妃娘娘豁出去么?”   赵太后便叹息道:“难为你如此忠心,只可惜了软儿这么一副毛躁脾气,能指望的上她什么!这次的事,不是她闯祸,断不到这个地步。”   朱蕊劝道:“娘娘莫烦恼,这后宫都在娘娘手心里,贵妃娘娘纵然有些不稳,不过小事,谁也不能怎么样。”说着,又道:“奴才这会儿过来,倒是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要告诉娘娘。”   赵太后便问:“什么事?”   朱蕊便低声道:“昨儿夜里,皇上可把那苏若华,留宿在养心殿体顺堂里了。”   赵太后却噗嗤笑了一声,拉长了嗓音道:“哀家晓得,这消息昨儿夜里可是在宫里炸开了锅。往日不得脸的嫔妃,各个都闹腾起来,恨不得撕吃了那个苏若华。今儿一早,淑妃就闯到养心殿去了。哀家听闻,她在御前闹了个没脸。这幸得昨儿哀家就把贵妃关了起来,不然依着她那脾气,还不知要闯出些什么祸来。”说着,又叹息道:“都是些年轻毛躁的,沉不住气也干不得事。不过一宿罢了,莫说皇帝其实并没有宠幸苏若华,即便当真临幸,她一个宫女能到哪儿去?一个个就这等大惊小怪。”   朱蕊陪笑道:“这也是后宫雨露稀薄,皇上除了淑妃,竟谁也不曾临幸。这陡然间宠了一个宫女,谁不急呢?她们都是名门闺秀,眼睁睁瞧着自己竟被一个宫女踩了头,谁又能服气?”   赵太后点了点头,又问:“你就是要说此事么?”   朱蕊道:“这倒不是。娘娘,奴才得知,钟粹宫派人去了博远侯府,似乎是淑妃授意,要母族上折子,迎恭懿太妃回宫。”   赵太后微微一怔,问道:“消息可准?”   朱蕊回道:“是钟粹宫的眼线送来的。”   赵太后神色微沉,转了转手腕上的东珠手钏,半晌说道:“好啊,她这是要动用母族的势力,来与哀家分庭抗礼啊。”   朱蕊说道:“娘娘,那咱们怎么办?不然,娘娘也派人回府说一声,让太尉大人联合群臣,在朝上反对此事?”   赵太后言道:“不可,恭懿太妃到底抚养过皇帝,又是先帝的嫔妃,且并无过错。当初,她离宫已是以退为进,博了个谦让的美名。咱们那时候,许多事做的又过于猛烈,如今再这般,难免使人觉着咱们咄咄逼人。长此以往,人心尽失,不是好事。再说,皇帝那边,还是拢着些好。”   朱蕊听这话有些不对,不由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赵太后微微一笑:“淑妃到底是嫩了些,她要行事,还得借助母族的势力。既是如此,哀家何不干脆就给了太妃这个脸面?”   朱蕊道:“娘娘,您的意思是,难道要颁懿旨……”   赵太后睨了她一眼,笑道:“不,哀家亲自去接她。”   朱蕊咋舌道:“娘娘,那王氏何德何能劳娘娘大驾亲自迎接?娘娘若真要准她回来,传个口谕也就是了。奴才谅她也该知足了。”   赵太后叹息道:“哪有这般轻巧,她身侧有个奸猾的丫头,日日出谋划策。如不把后路堵死,她怎会回来。”   朱蕊扼腕道:“娘娘说的是,然而这个苏若华貌美擅媚,还没回来就把皇上的魂儿全勾去了。才进了一次宫,宫里就闹得不可开交。待她真回来,娘娘不担心皇上越发不待见贵妃娘娘么?”   赵太后冷笑了一声:“一个小小的宫女罢了,再如何受宠,又能怎样?哀家能有今日,难道凭靠的是先帝的恩宠么?横竖软儿不得皇帝的喜欢,那哀家不如给淑妃添些堵,不然她也太得意了!皇上若当真喜欢她,那可更好了,哀家索性成全了他们。一个奴才,借她肚子使一使,也是她的福气。”   朱蕊听着,连连叹息:“到底是娘娘深谋远虑,奴才鼠目寸光,难及娘娘分毫。既这般,那娘娘预备几时行事?”   赵太后淡淡说道:“明儿不是朝会,还不慌。三日后就是太妃诞辰,先吩咐内侍省预备着,后日咱们就动身。”   待淑妃走后,东暖阁里一片寂静。   陆旻用膳已毕,又见了几个外臣,处置了些朝廷政务。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内书房方才散了,陆旻略松散了一下身子骨,便传人道:“李忠!”   李忠正在外候着,闻得这一声,忙转歩进去,躬身垂首:“皇上,您传奴才?”   陆旻凤眸轻阖,问道:“交代你办的差事,如何了?”   李忠忙回禀道:“皇上放心,钟粹宫那边已打发人出宫了。寿康宫,信儿也传进去了。”   陆旻颔首道:“很好。”言罢,便端起手边的定窑萱草纹茶碗抿了一口,又道:“今岁的春茶,贡的早。待会儿,你亲自走一趟,带上三斤送到甜水庵去。再有,朕适才所说的钗子,你也带上,还是给她。”   李忠连连应声,想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还有一件事,奴才不知怎样处置。”   陆旻道:“讲。”   李忠便说:“还是内侍省总管一职,之前皇上说要让钟铜上任了此职,但这旨意又没传下去,如今还不上不下的。皇上,这旨意还传么?”   陆旻看了他一眼,莞尔道:“李忠,你倒很会审时度势。”   李忠慌忙赔笑:“皇上谬赞,奴才只知尽忠办差。”   陆旻神情微微有些懒散,说道:“太后既肯退让,此事便暂且搁下吧。”   李忠连连称是,又道:“皇上这一番布置,太妃娘娘回宫必定是再无阻碍了。那若华姑娘……也就跟着回来了。”   陆旻脸色顿时转阴,他鼻子中哼了一声,低声斥道:“她溜得倒快!若非如此,这一次朕绝不会再放她出宫。”   李忠竖着耳朵,好像听见了几句埋怨,又好像不是,遂试着说道:“皇上,待太妃娘娘回了宫,您不如直接跟娘娘说一声,把若华姑娘调拨养心殿当差就罢了。太妃娘娘再怎么喜欢姑娘,也不会驳了您的面子。”   李忠心里盘算着,既然皇帝一时半刻不肯收了苏若华,那就把她弄到御前来,两个人朝夕相见,总有水到渠成的时候。再说了,苏若华在皇上跟前服侍,皇上的心情就会好些,他们这些当太监的日子也好过些。   陆旻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机灵,就这样吧。那盘白蒸肴肉,你去御膳房吩咐一声,晚上炖在锅子里面,随晚膳一道送来。”   李忠忙回道:“皇上放心,若华姑娘走前都叮嘱了,奴才知道。”   陆旻先是一怔,随即点头应了一声。   这都是他昔年的口味习惯,她全都记得。   李忠看看皇帝别无吩咐,便告退出去传话办差。   陆旻将指在茶碗中轻蘸茶水,于桌上轻轻画着两个字:若华。   皇帝清冷的眉眼,逐渐柔和下来,低低自语:若华,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你在宫里发相思有什么用→_→ 第二十七章   苏若华乘着马车, 向甜水庵而去。   她倚着一方水青色绸缎软枕,闭目养神。   此次进宫,终是全身而退了。   虽险, 倒还平安, 她却也并不怎么怕。   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涯,更加凶险的时候都是尽有的, 最重要的还是筹谋应对。   宫里的局势, 她大约也算揣摩明白了。   赵太后与贵妃自是一党,淑妃又是一党,余下的嫔妃都排不上号。赵氏姑侄与淑妃不睦,几成水火之势。   太妃娘娘如要回宫, 大可好生利用此局。   若能把淑妃拉到太妃这一边来,也算是多了一张牌,总好过太妃把自己推出去。   只是, 自己大约是把淑妃给得罪了。   想着,苏若华的嘴角却不由泛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宫廷行走,从来就不是隐忍退让便能安然无事的。这该得罪的人, 避也避不开, 一昧退缩反倒叫人以为怯懦无能、软弱可欺,越发的轻蔑作践。   淑妃的恩宠,并不怎么牢靠,看陆旻如何待她,她这宠妃的名号也是名不副实了。   陆旻如此,大概是想挑起内廷纷争吧?引得淑妃与赵氏姑侄争斗, 好来权衡局势。   那么,太妃及自己,是否也是陆旻指间的棋子呢?   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清朗少年了。   苏若华轻咬指尖,水眸微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纵然心里明白,帝王从来无情,其所有的不过是对于女人的爱宠与怜惜罢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正自想着心事,马车却忽然一个剧烈颠簸,苏若华坐不安稳,险些栽倒。   她忙扶着板壁,责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赶车的太监桐生回道:“姑姑,前面有人闹事。”   苏若华便自车窗向外望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一伙人围在一处,吵吵嚷嚷。   苏若华只当是市井闲汉嘶闹,并未放在心上,只说道:“可能换条路?”   桐生道:“怕是不行,这长街上要往前再走一段才有岔路。街上行人众多,咱们又不得回头。”   苏若华便又问道:“这伙人为什么堵路?”   桐生擦了擦额上的汗,没好气道:“情知为些什么!一群市井棍徒,想必是闲着混闹。”   苏若华沉吟了片刻,便推门下车。   桐生见她竟要上前,大急:“姑姑,那都是些地痞无赖,您可不能过去。一时被挤了碰了,太妃娘娘那里,奴才不好交代!”   苏若华说道:“不然怎样,就在这里干等着么?出了城,甜水庵竟还有些路途,待回去不知什么时候了。”   言罢,她缓步上前。   桐生唯恐人多挤了她,忙忙的跟在其后,又呼喝众人让路。   苏若华上前,却见一伙身着粗布短衣的汉子,围挤在一处。这些人大多生的皮糙肉厚,肤色黝黑,骨节粗大,似是这菜市口的短工。   京城菜市场常有些失了家业的汉子、手艺人又或农闲时候的乡下人,聚拢在这里,等候雇主,打些短工。天长日久,此地便成了一处小小的人力集子。   苏家未败落之前,府中有什么短途工事,家人亦是来此雇工,苏若华故此知道。   此地虽是鱼龙混杂,但大多数人不过是卖力气混饭吃的朴实汉子,少有作奸犯科之事。   一伙人正围着看热闹,忽听人大声吆喝让路,正要发火,又见一个身着绫罗绸缎、花容月貌、气韵端华的姑娘过来。   这起人成日混迹乡间市井,所见不过是些粗糙妇人,即便有些略有姿色,却又哪里有这等高洁气质,如玉人物,乍然见了苏若华,一个个看呆了眼,只当仙女下凡,连忙让路。   如此一来,本是水泄不通的人群,倒让苏若华走到了前面。   苏若华缓步上前,只觉身侧不时各种汗味、体味传来,不由拿帕子掩了掩口鼻,便看向前方。   人群当中,正有两人对峙。   苏若华定睛一瞧,不由微微讶异——这两人居然皆是她的熟识。   左边一人,一袭藏青色劲装,双手缚着绑带,身材高大魁伟,浓眉利眸,鼻梁俊挺,神色淡淡,只是眉宇间微带了几分怒气。   这人,竟是被陆旻调拨往甜水庵、暗里护卫恭懿太妃的护军霍长庚。   右边那人,却是一身锦衣华服,着一领石青色团花八宝箭袖,五色金福禄双全褂子,下头则是皂色漆裤,足上蹬着一双水青色粉底朝靴,头上绾着赤金盘螭钗,面容清雅,生着一双多情桃花眼,微微一笑,便露出一口碎银也似的糯米牙。   这人眼下正似笑非笑,乜斜着眼睛,一下下瞟着霍长庚,神情间颇有几分轻蔑不屑之意。   苏若华更觉诧异,此人竟是当朝皇帝陆旻的堂弟,西平郡王陆斐!   西平郡王,也算当朝的“风云人物”,只是旁人当风云人物,大多是美名佳话,独他是一朵奇葩。   陆斐自幼也聪慧过人,年方五岁便能将先贤文章并御诗倒背如流,颇得先帝喜爱,曾言:“此子慧,将来必不可限量。”   然而这陆斐越长越歪,不知哪里学来一副极顽劣的性子,小时撵狗打猫,撕书折笔,甚而进御书房陪读之际,偷藏先生戒尺。比及大了,不止毫无收敛,反倒越发不可收拾,仕途经济等一概不问,整日不务正业,一日忽又说自己是梨园弟子,学了几句昆腔,便扮成小生,在京中大戏园子里登台唱戏。   老亲王屡屡被这不肖子气的火冒三丈,亲自动手操起棍棒执行家法。   每每受罚之时,陆斐便高喊先帝救命,弄得老亲王哭笑不得。   凡此种种,荒诞无稽,不胜枚举。   陆斐虽是这幅怪诞脾气,同陆旻的交情倒是不错。   以往在宫里时,苏若华也时常见他,陆斐倒是从不欺压下人,同宫女们也是客客气气,倒不似别的贵胄子弟,目光无礼,言语轻薄。   却不知这两人怎会碰在一处,又怎会在此地争执?   但听那西平郡王嗤笑道:“我说你这蠢汉,瞎充什么侠客义士,混管闲事!我同那赛杨妃之间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赛杨妃即便是你相好,莫不是不许旁人上门?”   霍长庚脸色沉沉,说道:“你与赛姑娘如何,自是与我无干。但你仗势欺人,强占私宅,那可是不法之事。”   陆斐神色轻佻,笑道:“什么不法之事!这京城也真是地邪,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管到爷的头上来!”这话虽满是挑衅,但却似底气不足。   苏若华听不大明白,便低声问桐生怎么回事。   桐生已向周遭围观的打听明白了,原来两人话里的赛杨妃是京城玉音班的台柱子小旦,生的色艺双全,广受京城老少的喜爱。   这西平郡王打听出来,也时常去听她的戏,几乎逢场必到,十分奉承。   今日又该这赛杨妃登台唱演,大伙也都买了戏票,谁知陆斐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就命人封了玉音班的场地,扬言他今日包场,不许人进。   这些短工大多贫苦,平日里难得有个乐子,辛苦劳作,好容易积存了几枚铜钱,就盼着今日能远远的听赛杨妃唱一嗓子。熟料,就出了这等事。   大伙自是不能心服,便同郡王府的人闹了起来。   陆斐不耐烦听他们嚷闹,竟吩咐王府下人驱散人群,更是惹了众怒。   恰逢此时,霍长庚从此次路过,见此不公之事,遂插手干涉。   苏若华听了这些前情因果,心里暗暗道了一声:果然是他的脾气。   桐生向她述说此事原委之时,那两人却越吵越烈,西平郡王甚而喊出:“你莫不是赵家的狗!”   两相里险些打了去了。   桐生在旁小声道:“姑姑,那是西平郡王,连皇上都不大管着他。这小子是要倒霉了,这事儿咱们管不起,还是莫问了。待人群散了,咱们再上路吧。”   苏若华却道:“等着,等到多咱时候?他们若在此处厮打起来,咱们当真不会受牵累。好不好,再被官府拿去摘问口供,越发不可收拾。”   桐生挠头不言,他虽惧怕西平郡王的权势,但姑姑说的却也有理。   遇事退缩,可不是苏若华的性格。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想了几句话,便缓步上前,向陆斐微微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奴才见过西平郡王,王爷康安!”   这两个大男人怒火正炽,忽听一道甜脆的女音横穿进来,皆不由看了过去。   霍长庚一见是她,微微动容,不由道:“苏……”话未完,便顿住了。   那西平郡王闻声望去,但觉眼前一亮,一温润如玉的女子正朝自己盈盈下拜。   他微微一顿,只觉此女面目极熟,又看她一袭宫女装束,更觉诧异,一时却没想起到底在何处见过她。   早在苏若华过来之时,围观的众人便在轻描淡写的偷看,此刻见她和那跋扈王爷攀谈,越发好奇兴奋,一个个睁大了眼眸静观其变。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一向少见,奴才方从宫里出来,见着皇上,皇上还问起王爷的近况,说郡王近来老成沉稳了些,他也总算心安了。这一转头,王爷就在城里闹出这样不成话的事儿来,再被什么人传到宫里去。皇上一时生气,只怕又要将王爷传进宫拘着了。”   这话半真半假,她此次进宫,皇帝虽未提及西平郡王,但往日陆旻倒常生陆斐的气,恨铁不成钢。陆旻登基三载,苏若华饶是在甜水庵里住着,亦时常听闻皇帝又将西平郡王叫进宫里训斥责罚拘管等轶事。   此举,倒也这些主子身侧近身服侍的宫人们常使的手段,借着主子的威势以来震慑旁人。   果不其然,西平郡王登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莫来唬人,皇兄怎……”话未完,他却忽的想起了什么,将苏若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双风流桃花眼微微一眯,笑道:“原来是你,本王就说怎么瞧着你眼熟。怎么,你今儿进宫见皇兄去啦?”   陆斐这话说的有几分亲昵,更惹的众人纷纷遐想。   毕竟,一个王爷,一个青春貌美的姑娘,能有些什么故事?   这些市井粗汉,往往就爱这等粗俗故事,牵强附会、意淫杜撰,再四处流传。   苏若华倒有些意外,她同这个西平郡王无甚往来,不过是往年在陆旻身侧时,见过他几次罢了,没想到这西平郡王竟还能认出自己这个小小宫女,言语又这般亲近异常。   她微微一笑,扬声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奉太妃之命,进宫办差。”如此,算是回了他的话。   陆斐将眉一扬,神色却有些懒散,说道:“罢了,本王乏了,懒怠和你们这些蠢男蠢女一般见识。本王回府了,各位的戏票,本王包赔了。如此,可行了吧?”言罢,他摆了摆手,竟回身大摇大摆的走了。   他是郡王,围观之人倒也无人敢拦。   霍长庚向前一步,道:“你……”   苏若华唯恐节外生枝,劝阻道:“霍大人,点到为止。”   霍长庚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苏若华又笑问道:“霍大人,今日出来办事?”   霍长庚依旧无言。   苏若华倒也惯了他这罕言寡语的性子,便说道:“我正要回甜水庵,大人如不嫌弃,不如一道同行?”   她本是客套之意,且自料依着这位霍大人那冷淡漠然的脾气,必定拒绝。   谁知,霍长庚却点了点头:“好。”   苏若华哑然,她与霍长庚送了那么多次点心物件儿,他可从来不睬她,此次居然如此不客气,当真出乎她意料!   当下,她微微一笑,便向马车停靠处行去。   跟随的桐生瞧这情形甚是好奇,不住打量霍长庚,然而他生的英挺俊逸,却是一副神鬼莫近的冰冷面孔,便也不敢凑上去搭话。   身后围观者,见没了热闹,也都一一散去。   三人上了马车,桐生呼喝一声,重新驾车上路。   霍长庚与苏若华坐在车厢内,两相无言。   两人自相识起至今日,所说过的话,大约连一百句都不到,眼下独处自是十分尴尬。   苏若华看着车窗外头街边景致,忽觉身侧似有视线投来。   她转头望去,却见霍长庚亦望着窗外,纹丝未动,面上平静如水,便只道自己弄错了。   马车行过街市,忽听外头一片沸腾,欢呼叫好之声如潮涌来。   苏若华心生好奇,问道:“桐生,又怎么了?”   桐生早已打探明白,回道:“姑姑,是西平郡王府的人来了,不止赔了那些看客的戏票,还加倍补偿了银子。这起人大多是些穷汉,故此高兴。”   苏若华秀眉微挑,心道:如此一来,这霍大人岂不尴尬?白白出头当了一场好人,还得罪了那个西平郡王。   想着,她便微笑道:“这位西平郡王,性情越发怪诞了,闲着无事,倒做这等事。”   霍长庚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   苏若华笑道:“霍大人客气了,我要赶着回宫,不能耽搁。再说,这三年来,霍大人护卫太妃娘娘周全,我心里也很是感激,不过一两句话,委实不算什么。”   霍长庚神色如常,却说道:“你一向如此么?待人接物,从来滴水不漏。”   苏若华有些讶异,不知他为何忽然说出这话来。   霍长庚却自觉有些尴尬,将头转开,重新看向外面,说道:“无事,你莫放在心上。”   苏若华微微一笑,随意找了些话道:“霍大人为何管这等事呢?他可是西平郡王,大人不怕冒犯了他,往后仕途受阻?”   霍长庚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来帮我?你在宫中当差,不怕被他为难?”   苏若华一怔,又笑道:“我一向在太妃身侧,同这位王爷不大见面。他便是想要为难,又上哪里寻我呢?”   霍长庚没有接话,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昨日,进宫了?”   苏若华称是,又问道:“大人如何得知?”   霍长庚默然不语,苏若华见他如此,也并不追问,只说道:“一向承蒙大人关照,大人的恩典,我都记在心中。往后太妃娘娘回了宫,大人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传信给我。”   霍长庚心头微微一震,脱口问道:“你,要回宫了?”   苏若华含笑道:“是太妃娘娘要回宫了。”   霍长庚说道:“那还不是一样。”   苏若华只觉今日的霍长庚有些怪异,往日他可不会与她说这么多的话。   这位霍大人,今日却是怎么了?   正想着,苏若华忽然忆起适才之事,那西平郡王骂他的话里,说他是赵家的狗,却又是什么意思?   京城数得上的赵家,可只有一族,然与此事又有何干?   再则,依她往日对于西平郡王的了解,陆斐再如何荒诞无稽,也不至于同一个戏子纠缠不清。   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蹊跷。   然而,她是个乖觉之人,明白沉默是金,不会贸然发问。   霍长庚亦不再言语,只看着窗外街上人事物飞速逝去,心中忽的喟叹一声:罢了,她到底是皇帝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旻:霍二狗,朕是派你去守卫太妃,不是叫你吃窝边草。 第二十八章   回至甜水庵, 苏若华与霍长庚下了马车。   桐生虽也是拨来服侍太妃的,又是个太监,但到底还是个男人身子, 便在甜水庵外长街上赁了一间房居住。太妃偶有出行, 又或差事派遣,便使身边人过去告诉。   当下, 这桐生自回住处。   苏若华与霍长庚行至甜水庵外的背街巷子口, 因霍长庚就在那巷子里的茶棚居住,苏若华向他微微欠身,以示作别。   霍长庚并无言语,向巷子深处行去。   走了几步, 他却骤然转身,看着苏若华那纤细婀娜的背影没入庵门,方才怅然若失的朝茶棚走去。   苏若华进了甜水庵, 走了两步便碰见了庵中的知客尼姑。   她们都是熟极了的,彼此笑着招呼了。   那尼姑说道:“苏姑娘可算回来了,你不在这两日, 太妃娘娘那边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苏若华心中疑惑, 她走前已是将各项事宜都嘱咐过了,那两个丫头伺候太妃也有时日里,即便春桃性子跳脱,容桂怯懦些,可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事,又能难到哪里去?太妃又不会大用她们两个。   她蹙了蹙眉, 问道:“那师父可知,我离开这两日,出了什么事么?”   尼姑却摇了摇头,说道:“太妃娘娘的事,我们这些小尼姑也难知情。只晓得这两日,娘娘已发了两回火了,还总念叨着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苏若华听这说辞,越发担忧,当下谢过这尼姑,匆匆往怡兰苑而去。   踏进怡兰苑院门,只见院中静悄悄的,一人也无,春桃容桂不见踪影,连往日总在院中洒扫落叶的小尼姑也一个都不见,唯有廊下的鸟雀笼中,偶有叽喳声响。   苏若华走到正房门外,才要打起帘子,却听里面太妃呵斥道:“若是不想在这里服侍,趁早说个明白,我也放你去投明主。何必一天天做出这幅姿态来,当真惹人厌烦!”   又听容桂那微弱的嗓音回道:“娘娘误会,奴才怎敢。”   太妃又冷笑道:“不敢?你都做到我跟前儿来了,只差挑明白了,还要怎么不敢!”   苏若华听见这动静,便晓得是容桂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忙扬声道:“娘娘,奴才回来了。”言罢,便打起棉门帘子,迈步进房。   入得室内,果然见太妃一脸愠怒,正坐在平日里小憩时常躺的紫檀木贵妃榻上。此刻,她却并未歪着,而是将身挺的笔直,坐在榻边。   太妃动气之时,大多如此。   容桂正跪在地平上,垂首不言,单薄的身子似是有些颤抖。   春桃垂着两手立在一旁,亦不言语。   眼见苏若华进来,她忙不迭道了一句:“如何,若华姐姐回来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若华见此事竟还牵扯上自己,更觉疑惑,径直走到太妃身侧,道了个万福,道:“太妃娘娘。”   恭懿太妃余怒未消,点了点头说道:“很好,你回来了。”   苏若华本想说一说宫里的事,但见这个情形,只好先问道:“奴才这两日不在,不能侍奉娘娘,还请娘娘恕罪。不知容桂哪里又冲撞了娘娘?”   恭懿太妃将下巴一扬,斥道:“你问她!这两日你不在,无人拘管着,这东西皮子是越发的痒了。人动辄就不在跟前,我要茶也没有,要水也不来,叫又不应,一日日不知跑去哪里躲懒!我便想着,她大约是烦了服侍我这个老太妃。既是这样,那也不用她整日在我跟前敷衍糊弄,应付差事。虽则我是出宫了,一句话还是说得上的,即刻把你送回宫里,交归内侍省重新调配,可好?”   容桂小声嗫嚅道:“奴才只是一时有事走开,何况春桃姐姐也在,不独奴才一人。”   她这话一出,苏若华微微诧异,这丫头一向懦弱,居然敢同太妃顶嘴了!   她当即喝道:“住口!娘娘训斥,你还敢狡辩!”   容桂的话,便如火上浇油,恭懿太妃越发恼怒,喝道:“好啊,当着面都敢顶撞了。可见你是当真不想在我这里待了。罢罢罢,我是个过了气儿的人,给不了你体面,你如今就进宫去,我这里份例有限,养不了闲人!”说着,便一叠声□□桃去喊桐生来,要把容桂送进宫里去。   苏若华满心不解,但看事情闹至如此地步,便向容桂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向娘娘赔罪?!平日里我怎样教导你,都忘了不成?!”   容桂一脸苍白,双唇不住哆嗦,显是十分害怕,却并不打算服软,依旧嘴硬道:“奴才无罪,不能赔罪。”   苏若华更感惊异,今日这容桂是想作死么?   恭懿太妃几乎怒火冲天,眼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苏若华当机立断道:“春桃,把这婢子拉下去,到柴房里关起来。不许给她食水,直至她知道错了!”   春桃看太妃并无话说,便答应了一声,拧着容桂的胳臂,将她拽了出去。   苏若华又向恭懿太妃道:“太妃娘娘稍安勿躁,为了这么个东西气坏了自己身子,委实不值。待会儿,奴才自会去管教她。”   恭懿太妃却扫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倒是救了她。若非你先行发落,不然今日我定将她交给慎刑司发落。不死,也要剥她一层皮。”说着,又愤愤道:“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这么个毛丫头,也敢作践到我头上来!”   太妃的口吻甚是愤懑不甘,连带着也对苏若华不满起来。   苏若华却道:“太妃娘娘,奴才僭越,请娘娘处罚。只是,奴才倒并非要救那容桂。娘娘才打发奴才进宫,当下又要把贴身的宫女送到宫里处置,未免叫人瞧着,说咱们在外头不安分。再说,容桂不好,但到底是陪着娘娘住在这里,如今娘娘处置她,也叫人非议,说娘娘不仁厚,御下严苛。眼前当务之急,是娘娘安然回宫。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委实不急。待娘娘回到宫里,安顿下来,再慢慢收拾也罢。”   几句话,说的恭懿太妃怒火顿消。   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罢了,我也是闲的,去跟一个毛丫头置气。”   苏若华见她消气,便走到一旁的楠木八仙桌旁,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鸡鸣壶,见壶身烫热,料知是才烧的水,便倒了一碗茶,双手捧给太妃。   她便在一旁侍立,浅笑说道:“娘娘身份尊贵,往日宫里出了这样的人,都是奴才等几人发落就是,何劳娘娘亲自处置?说来说去,还是奴才的不是。若非奴才平日管教无方,焉能让她忘了规矩,冒犯娘娘。”   太妃却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也不必动辄往自己身上拉罪责了,你是什么性情,我还能不知道么?你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我,我再不体谅,那可真不成话了。然而,咱们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又哪里能面面俱到。待将来咱们回了宫,你就是我身边第一功臣,我必不会亏了你的。”   说了半日的话,她也倒当真渴了,低头吃了几口茶。   苏若华心念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太妃又问道:“此次进宫,有什么见闻,讲给我听听吧。”   苏若华便将进宫前后始末一一讲了,只隐去了陆旻对自己的那些暧昧举动。   讲罢,她低低一笑:“娘娘回宫,想必指日可待。”   太妃却并未接话,只是凝视着她,嘴角含笑。   苏若华见太妃笑的暧昧,微微有些不自在,问道:“娘娘为何这样看着奴才?”   太妃笑道:“你讲了太后、贵妃、淑妃,却没讲皇帝如何待你?”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奴才不过是一个宫婢,皇上又怎会另眼看待?不过是依礼觐见,便退了出来。”   太妃嘴角越发上扬:“你说贵妃如何为难你,淑妃也拿她无可奈何,皇帝却及时赶到,方才解了你的围困。这若非他惦记着你,又时刻留意你的行踪动向,怎会来的如此及时?原来我以为,你这次进宫一夜不回,皇帝是打算收了你,再不放你出宫的。不曾想,你今日还是回来了。他那样的身份,若真的想,一道圣旨下来,你再如何抗拒都是无用的。他却没有,还是不想勉强你。皇帝待你,是格外不同的。”   苏若华静默不语,光洁秀美的脸上,波澜不起,片刻她轻轻说道:“淑妃娘娘宠冠六宫,奴才如何能及。”   恭懿太妃将眉一挑,暗道:这话可有松动了,这妮子显然不是全无那意思。   她微微一笑,冷不防说道:“若华,其实你心里是有皇帝的,是么?”   苏若华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热,抿了抿唇,说道:“娘娘莫打趣儿奴才,奴才受不起。”   恭懿太妃却径自说道:“这次你进宫,虽说是打着我的名义,但你带去的点心,都是你自己个儿的主意。皇帝爱吃个什么,什么口味,独你明白,也记了这么多年。其实呢,咱们都清楚,这不过是个托词,送些什么都无关紧要。你却一定亲自下厨,亲手做来。这份用意,当真没半分私心?”   苏若华低头不言,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两人主仆多年,恭懿太妃熟知她的性情,晓得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迫的狠了,倔劲儿上来,反倒不美,便岔开了话题,转而问道:“你这次进宫,觉着局势如何?咱们可能回宫?”   苏若华这方又道:“时机已然成熟,虽则太后娘娘似还有些微词,但奴才以为,已无妨碍。赵氏姑侄与淑妃不和,两方势力彼此敌对,娘娘大可利用此局。奴才已向淑妃进言,倘或太后定要与她作对,便会抢先下手。”   恭懿太妃却皱眉道:“但若是太后为与淑妃作对,竟要从中作梗,岂不弄巧成拙?”   苏若华微笑道:“娘娘多虑了,当初娘娘离宫来这甜水庵,以退为进,明着是为先帝祈福,暗里谁都知道是被太后所迫。朝中一班臣子,早已不满太后跋扈。如今她若再阻扰娘娘回宫,对她声名十分不利。太后不是个短视之人,不会如此糊涂。”   恭懿太妃心中还有疑惑,又问道:“既如此,那行刺一事又是怎么说?”   苏若华说道:“依奴才之间,这件事当是那个头脑不大清楚的贵妃所为。她性格暴躁,举止轻狂,极不能沉住气,做些什么实在不好说。并且,奴才进宫之时,听闻太后才罚贵妃禁足思过,她一向溺爱贵妃,若非决不能容忍,绝不会责罚,想必便是为此。”说着,她浅浅一笑:“娘娘放心,只管等着风光回宫罢。”   恭懿太妃心中芥蒂尽数消散,不由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微笑道:“你当真不愧是我手下谋士。这些年在后宫里,如无你出谋划策,我断也不会有今日了。”   苏若华听了这话,只得说道:“奴才是娘娘的宫女,自然是要忠于娘娘的。娘娘好,奴才才能有个依靠。”   恭懿太妃点头说道:“你这话,我听着倒觉的踏实,比那些赌咒发誓,胡吹法螺,说的好似主子比亲爹娘都亲的,实诚许多。”   主仆两个正说话,春桃忽从外头进来,笑盈盈说道:“娘娘,皇上打发李公公从宫里送东西来了。”   恭懿太妃微微一怔,先看了苏若华一眼,笑道:“快请。”   苏若华有些不好意思,便退到了一旁。   少倾功夫,李忠果然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甜白瓷罐子,那罐子上贴着鹅黄的笺子,果然是御赐之物。   李忠进来,先向太妃请安,又陪笑道:“太妃娘娘,皇上说今岁春茶贡的早,惦记着娘娘在这边,特特儿打发了奴才送三斤过来。皇上还说,娘娘派人送进宫的点心,十分合口,皇上很喜欢,以后如再做了,若不嫌麻烦,便再送些过去。”   苏若华听着这话,只觉得脸上发烧,便将脸垂着。   太妃倒极是高兴,呵呵笑道:“不麻烦,几块点心罢了,能费些什么事?往后,多的是机会。”说着,又笑道:“皇上这么大的人了,还讨嘴吃呢。”   李忠也赔笑了两声,心里惦记着此行最要紧的差事,看着苏若华,说道:“太妃娘娘,还有一事,皇上有几句话,让奴才私下转达若华姑娘。”   恭懿太妃笑道:“哟,什么悄悄话,神神秘秘,竟还不让我们听呢!”调笑了两句,便催苏若华同李忠出去。   苏若华无奈,只得同李忠走到外头廊上,她说道:“李公公,皇上有什么事,当时不吩咐,却劳您大驾,赶到这甜水庵来。”这话里,微微带了三分气性。   李忠便自袖中取出一只红漆螺钿奁盒来,双手送到苏若华面前,笑说:“姑奶奶,您这腿脚太利索了,一转眼功夫您可就出宫了。这东西,皇上在宫里就想给您了,没奈何只得叫我又跑一趟。您快瞧瞧,这是皇上的心意。”   苏若华接过盒子,打开来,里面却是绸缎包裹着的一枚细长物事。   她揭开绸缎,将那物事捏在手上,原来是枚发钗!   银绞丝嵌红玛瑙菱花发钗,那菱花却是并蒂的。   并蒂,那是成双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陆狗子:送个礼物加多少好感值? 第二十九章   苏若华颇为不好意思, 又细看那钗身,竟还嵌着一溜小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这是《诗经》上的句子, 如字通若字。这两句词儿, 隐着她的名字。   苏若华只觉得脸上越发的热了,偏偏李忠在一旁插口道:“若华姑娘, 这钗子虽是进贡来的, 但上面的字儿,可是皇上亲手刻的。”   苏若华抿了抿唇,把钗子重新裹了,放回盒中, 轻轻说道:“李公公,这钗子上面镶着红玛瑙,违制了。我不能收, 还请公公带回去,只说奴才谢皇上的好意。”   李忠颇为讶异,他伺候了两朝皇帝了, 这后宫里哪有女人得了皇帝的赏赐, 却不高兴的道理?何况,这还不是寻常的赐物。换成旁的妃嫔宫女,得皇帝如此对待,怕不早已欢喜疯了。   这若华姑娘,当真不同寻常。   李忠陪笑道:“姑奶奶,您这样, 叫我怎么跟皇上回话啊?这不上赶着挨板子吗?这可是皇上的心意,后宫多少人盼还盼不来呢,您不要?”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李公公,适才我已说了,这钗子上的红玛瑙,宫女是断不能用的。即便是嫔妃,也需得嫔位以上的主子,方能佩戴。这以下的用了,就要挨罚,何况是我。您便回去,将这话都带给皇上,他自会体谅。只说,奴才不敢要,留着怕惹祸。”   李忠又劝了几句,苏若华却执意不收,他费尽了唇舌也说不动她,只好作罢,将这盒子重新收回,说道:“既如此,我便将姑娘的话带给皇上。时辰不早,我还急着进宫复命,太妃跟前劳姑娘替我说一声吧。”   苏若华含笑说道:“都是老相识了,娘娘自会体谅。”   李忠拱了拱手,咳嗽了一声,迈步朝外走去。走出一射之地,估摸着苏若华已听不到了,他方才   悻悻然嘀咕道:“既不肯,那你何必进宫招惹皇上?您进宫一趟,闹出好大的动静,把皇上撩的上不上下不下。您是无事,倒带累着我们,担惊受怕,受气受累。”   话出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首朝廊上望了一眼,只见苏若华还在那儿站着,俏生生的,如春风里的玉树,甚是可人。   李忠摸了摸下巴,咂摸道:“这若华姑娘,该不会是欲擒故纵吧?那手段,也未免忒高明了些。”   胡思乱想了一通,就出了怡兰苑。   苏若华看着李忠走远,方转了回去,向太妃言说了李忠已告辞回宫。   恭懿太妃歪在贵妃榻上,一手扶额,睨着她浅笑:“皇上带了些什么体己话儿给你,还要李忠背着人偷偷告诉你?”   苏若华笑回道:“娘娘莫打趣儿奴才了,还是昨日的点心,皇上喜欢,就打发李公公来问问怎么个做法,还吩咐御膳房,又怕娘娘笑话他贪嘴,所以才把奴才叫了出去。”   太妃挑了挑眉,懒懒说道:“既这样,你便将话都告诉我了?”   苏若华无话可回,只好笑着不语。   好在,太妃终于也捉弄够了,不再多问,只说乏了想歇歇,叫人下去不要打搅。   苏若华便从正房退了出来,站在廊上想了想,先回住处。   进了房,春桃正窝在炕上,垂着头不知剪裁些什么东西。   苏若华走上前去瞧了瞧,原来是一双绣鞋,遂笑道:“今儿倒是勤快,做起这个来了。往日让你做个什么,倒把你懒得竖针不拈横线不动,惹的太妃娘娘总说你像烧糊了的卷子,不晓得拾掇自己。”说着,又看了看春桃手里的鞋样子。   原来是一方蜜合色素面缎子,平口鞋子,鞋口只拿翠绿色纱线锁了,暗绣了几朵不起眼的小碎花,端的是素净。   说来倒有些丧气,宫女只好穿这般的颜色式样,略花哨些,颜色俏丽鲜嫩些,便要被斥责有狐媚惑主的嫌疑。   苏若华又道:“这缎子,还是去岁重阳节时候,宫里赏下来的。你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春桃勾着头久了,只觉脖颈发酸,扬起脖子略微活动了一下,朝着苏若华笑了笑:“这不天气热了,看着之前的鞋都旧的不成样子,所以做一双新的。日日在娘娘跟前侍奉,免得叫娘娘又念我不上台面。”   苏若华微微颔首,说道:“眼瞅着就要回宫了,这些事是得当心了。咱们在外面都野惯了,宫里的规矩都要忘到脖子后面去了。回了宫,可再不能如此,一个言行无状,就要生祸了。”   春桃听着,将手里的针线活计丢在炕上,跳下了地,问道:“莫不是回宫的事儿,竟准了不成?”   苏若华笑道:“十成已准了九成。”   春桃听着,倒闷闷不乐起来。   苏若华看她脸色,不由问道:“怎么,你竟不想回宫?”   春桃闷声道:“回宫,有什么好?走到哪儿,咱们都是宫女,看人脸色,低声下气,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想想就丧气。在这甜水庵住着,虽说少了许多风光,可倒轻松自在,少了许多是非。”   苏若华微微叹了口气,将春桃丢在炕上的鞋样子拿起来,见上面有一朵小花绣的不好,便拿针替她绣了起来,慢条斯理的说道:“咱们是宫女,是宫里的人,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垂头丧气,跳脚抱怨,倒不如好生想想怎么应对。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哭着过也是过,笑着过也是过,我倒宁可笑着。”   这些道理,也不过平常。   但苏若华的话,总是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温软的嗓音,一字一字说来,令春桃那些烦躁郁闷,如积雪向阳,尽数化了。   春桃走到她身侧,挨着她在炕边坐了,瞧着她温婉娟好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不由说道:“若华姐姐,等你将来做了妃子,我去服侍你好不好?”   苏若华手中针线一顿,沉声问道:“你们近来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说我……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眼见就要回宫了,这种话动辄放在嘴边,就不怕给我带祸?”   春桃罕见她这般动气,倒吓了一跳,忙说道:“姐姐莫恼,我以后再不说了。”   苏若华脸色凝重,又问道:“到底什么缘故?”   春桃嗫嚅道:“还不是太妃娘娘总念叨,皇上待姐姐不一般,姐姐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将来必不可限量。再说,容桂那蹄子也……”   苏若华秀眉微蹙,问道:“容桂?这里面还有她的事?”   春桃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一遍,原来容桂见苏若华进宫,心里多少有些嫉妒不平,怨恨太妃不将这在皇帝跟前露脸的差事给她,言谈神色颇为显露,又厌着春桃与苏若华交好,平日里将自己排挤在外,便在春桃跟前蓄意挑唆,言说此次苏若华进宫,必定跳上高枝儿,再不回来,可惜了她们的姊妹情分云云。   春桃听着恼恨,便在太妃跟前与她使了绊子,阴了她几回。   太妃原就看不上容桂,苏若华不在跟前这两日,容桂又频繁出娄子,越发上火,只道她是心气儿高了,不愿再服侍自己,方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这等事,也算宫里常景,宫女太监之间勾心斗角,主子跟前争宠卖俏,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苏若华听了,又说道:“她心里怨怼不是一日两日,有这种心思,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你,你怎么也跟着乱说。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在宫里一句话,就能惹来杀身之祸。”   春桃小声说道:“我虽气恼容桂嘴头子贱,但心里其实也觉着,皇上这样对待姐姐,姐姐承宠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说着,她拉住了苏若华的手,说道:“姐姐,进了宫,生死祸福都不由自己。伺候谁都一样是伺候,姐姐如不嫌弃,我宁可跟着姐姐。”   苏若华静默不语,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往外去了。   丢下春桃,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是否又说错了话。   苏若华出门,径直走到小院西北角的一间茅草房外。   这茅草房年久失修,平日里只用来堆放杂物,自从恭懿太妃主仆入住怡兰苑,便用作盛放柴薪,平日里除却杂役往里堆放柴火,倒也无人会来。   苏若华走到门上,拿钥匙开了锁,走进房中,扑面而来一股子尘土味儿。   屋中地下堆着些用以修缮屋顶的茅草,北方堆着一面墙的柴火,容桂就靠着柴堆,蜷缩在地下。   听见动静,她抬起眼皮扫了苏若华一眼,不无嘲讽道:“难得,姑姑愿意来瞧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人。”   苏若华缓步走入屋中,来到容桂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淡淡说道:“听闻这两日,你时常在背后嚼我的闲话?”   容桂轻蔑一笑,一改往日怯懦柔顺的神情,仿佛已是自暴自弃了,她说道:“你自家做下的事情,难道还怕别人说不成?”   苏若华轻轻扬起精巧的下颌,淡淡问道:“我做了什么?”   容桂原本清秀的脸,顿时一阵扭曲,她语带愤懑道:“你私通外男,不守宫规,却偏偏仗着娘娘宠爱,挑唆离间,拿我扎筏子做遮羞布。”   苏若华浅浅一笑,又问道:“还有什么?”   容桂又道:“你还借着与皇帝旧日情谊,欲擒故纵,狐媚惑主,哄得太妃娘娘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你一人身上。旁人,一个不用,一个不信。若华姑姑,你未免忒也霸道。”   苏若华倒并不生气,却还有几分纳罕,点头说道:“原来你竟是这般想的。”   容桂继而说道:“我倒是不明白了,我究竟何处得罪了姑姑,定要如此打压我?难道多个人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不好么?”   苏若华将眉一挑,问道:“原来你以为,你有今日境遇,全是我打压所为?”   容桂咬牙道:“难道不是么?我同春桃一道被内侍省送到太妃娘娘这里,姑姑却一向看不上我,行动就压制我,倒一力抬举春桃。姑姑在娘娘身边多少时候,我如何能赶得上?娘娘自是对姑姑言听计从,越发不待见我,弄到如今我越发不得脸,什么好差事都轮不着我。我还能怎样?所以,此次才会被春桃那蹄子下了蛆!”说到此处,她又冷冷一笑:“不过,姑姑对春桃姐姐也就不过如此了。这进宫谢恩、在皇上跟前露脸儿的红差,就轮不到她去了。姑姑,也还是怕人把自己踩了下去啊。”   苏若华唇角微扬,轻轻说道:“听你这番糊涂话,就晓得你落到这般境地不算冤枉。你是太高看了我,也未免太低看了太妃娘娘。你当真以为,只凭在太妃娘娘身侧时日久了,就能博得娘娘的信任么?”   容桂将脸一扬,倒有几分倨傲,说道:“就是如此,若我一早跟在娘娘身侧,也断不会是今日这般情形了。”   苏若华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可知,当日跟随娘娘一道进宫的,总共几人?”   容桂斥道:“我怎会知道。”   苏若华伸出春葱一般的四根指头,说道:“一共是四个,都是娘娘自母家带来的陪嫁。我不是太妃娘娘的人,才进宫那会儿,我是跟着林才人的。”   容桂微微错愕,转而说道:“我自然知道此事,姑姑也正是因服侍了林才人,方才服侍了七皇子,才和皇上有了这段情分。说来说去,姑姑的运气还真好。”   苏若华点了点头,说道:“运气,你以为在宫里能屹立不倒,纯粹只靠运气么?那你可知,当时服侍七皇子的也有两人。然而到了如今,这些人里也就只剩下我一个,还跟着太妃娘娘了。”   容桂看着她的笑容,虽是满面和煦,却不知怎的,忽然打了个寒噤,她脱口而出:“你……都是、都是你……”   苏若华摇头叹息:“你尽是这种心思,也难怪娘娘不疼你。如今你是看着七皇子当了皇帝,太妃娘娘也算安稳,所以就眼馋起来。你可知那些年,我们受的苦恼。七皇子本不受先帝重视,太妃娘娘又被太后嫉恨,主子尚且岌岌可危,奴才自然首当其冲。几次三番,我险些活不下去。总好在,也都过来了。”   说着,她又微微一笑,言道:“我便告诉你,当初侍奉七皇子的那两名宫女,因侍奉不利,被奸人利用,将混了箭毒粉的寝衣带进丽景轩,因而杖杀。太妃娘娘身侧的四名陪嫁,两个想当宠妃,使尽了心思,得了一夕圣宠,却死于内廷斗争。另两人,不想随太妃来这甜水庵,总絮叨个不住,娘娘一时烦了,就将她们都打发到内侍省去了。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苏若华嗓音温润柔婉,将这些后廷的血腥往事娓娓讲来,竟莫名的阴森可怖。   容桂自进了宫,被内侍省调拨至恭懿太妃处,便来了这甜水庵,并不知后宫纷争的激烈可怕。   今日陡然听了苏若华这一番言语,她竟忍不住的打了个寒噤,瑟瑟颤抖。   苏若华走上前来,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撵了你的。你既这等喜欢后宫生涯,定要在这里挣个荣宠前程,那我必定随你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又被拒绝了~ 第三十章   容桂不禁仰起头, 看着苏若华那张秀美不可方物的淡漠脸庞,头一次的心底里生出敬畏。   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想低头求饶了, 这不是她所想的宫廷。   她本是江南小地方人士, 其父是个不第秀才,祖上略有几分薄产, 全家只靠这份田产度日。偶有一次, 时来运转,此人在自家地头掘出一方肉芝,卖与城中富贵人家,换了一笔钱财。此人便用这笔钱托人找门路, 捐了个芥子大小的官。既有了官帽,便有来财的门路,不上两年竟也算得上家境殷实。   这世间大多男人, 有了钱权,便要生出许多花花肠子。   乃父亦不例外,使了一笔银子, 自勾栏里赎了一名颇有几分姿色的大龄歌女为妾。而这歌女, 便是容桂的生母。   容桂是庶出,母亲又是乐籍出身,她若是个儿子,兴许还好些,偏偏又是个女儿。   父亲的漠视,主母的白眼, 而生母又将全副心思都用在如何打扮妖艳、如何谄媚争宠上,从不照看她这个亲生女儿。若父亲不来母亲的屋子,母亲便拿把藤椅,坐在廊下,一面要她打蒲扇,一面一句句的苛责她。   怨她不是个儿子,不能让母亲有个倚靠。怨她怎么不及正房的孩子聪颖讨喜,能把父亲拉到这边来。   母亲是勾栏出身,口舌甚是锋利,那张朱唇之间吐出的一句句言语,都如鞭子似的,抽打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这日子,一直持续到庆和元年,朝廷下来采选秀女。   她的嫡姐已然出嫁,家中唯有她一个女儿,也只能是她。   当着父亲与主母的面,容桂怯怯的不敢言语,然而心里却有几分庆幸——若非姐姐出阁,这件好事还落不到她的头上。   她还记得临走前的那天夜里,生母罕见的抱着她哭了一夜,一会儿舍不得她,一会儿懊悔这些年对她不好,然而说最多却是要她进宫之后力争荣宠,出人头地,好给她们娘俩出口气。   容桂始终记得她母亲那双满含泪水的不甘眼眸。   进宫之后,她将随身所带的所有财物都用来贿赂内侍省的管事,只求调拨到一个好去处。   于是,她便到了恭懿太妃处。   原本以为,太妃这儿该是一等一的好地方,既是皇帝的养母,又是长辈,宫里人人敬重,在这里当差风光体面。何况,主子不是正承宠的嫔妃,也不会防有着手下宫女的心思。甚或,为了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蓄意捧几个上去做宠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容桂本以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打的精妙,不曾想跟了太妃没多久,太妃便出宫来了这甜水庵。如此,莫说上进,就连皇帝的面,一年都见不到一回。平日里,还受这苏若华的管辖指使。   她本已存了一肚子的气,好容易今岁娘娘寿诞,盼来了皇帝,居然又将她撵开,进宫谢恩这等露脸的差事,太妃也指给了苏若华,这让她如何甘心?!   原以为,进了宫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不曾想竟是比在家时还要难熬。   一肚子的气恼便转成了愤懑怨怼。   她到底年轻,未经世故,心里的事便压不住,露在了脸上,于是被春桃抓了小辫子,终是惹恼了太妃。   容桂本当这一切都是自己时运不济,都是苏若华与春桃从中作梗。   直至今日,听着苏若华说起那些往昔旧事,那些曾经在太妃、皇帝身侧服侍的人,也曾风光一时,也曾是主子们的心腹臂膀,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消失在宫廷之中,甚而自己都未听说过她们的名姓事迹。   这便是宫廷,埋葬一个人,就是这般容易。   花团锦簇的背后,是森冷可怖的杀机。   容桂只觉不寒而栗,然而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苏若华,依旧强撑着说道:“然而,姑姑不也过来了么?姑姑如今不也好端端的么?姑姑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苏若华笑意渐深,意味深长道:“看不出,原来你人小志大。既是你志向高远,我自也不会阻你的前途。”说罢,她便丢下容桂,转身离去。   出了柴房,苏若华面上的笑容尽数敛去。   这一番试探,她只想瞧瞧容桂是否受了谁的买通指派,所以心思逐渐野了,不服管束起来。   一通连吓带诈,这容桂果然吐露实情,原不过是一番想要争荣向上的心思罢了。看她那慌张神情,也不似作伪。苏若华在后宫多年,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后宫之中,这等蠢女人实在太多,倒也不消费多少心思,丢着不管,任她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这把恐惧的种子,已是在她心里种下了,往后怎样抽枝生叶,又或索性她就学乖了,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苏若华自回住处,与春桃商议如何收拾行装,大件的器物不必她们操心,率先第一件便是太妃娘娘的那些衣裳。   恭懿太妃在此地住了小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季衣裳也存了几大箱子,穿着穿不着的,收拾起来也是一件累人的活计。   春桃疑惑道:“这回宫的事儿还未有准儿,姐姐如此,未免过于急躁了,恐太妃娘娘要嗔。”   苏若华微笑道:“这个尽管放心,回宫是必定的,再两日就是娘娘寿辰,绝不会过了那日。”   春桃越发迷惑不解,然而这两年下来,她只笃信一件事——听若华姐姐的,一定没错。   当下,两人便着手拾掇。   收拾了片刻,苏若华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昨儿我不在,娘娘打发你去见茶棚那位大人了?”   春桃一面叠着一件盘花纽对襟薄纱衫,一面随口回道:“是,姐姐不在,娘娘想着厨房做了些素点心,打发我送去。”   说着,忽又笑道:“这位大人也真是古怪,生的是俊,见人总是冷着脸,你说十句他没有半句,倒是拿热脸贴人冷屁股。我是不爱跟他说话的,也不知姐姐怎生受得了?说来也奇,这次我去见他,他倒先同我说话了。先是看了点心,说必定不是姐姐做的,又黑着脸问我,姐姐去哪里了?平白无故的,谁要受他那气?欠他的吗?我当场就给撅了回去,说姐姐是他什么人,去哪里要他管么?就没理会他,径自回来了。”   春桃声音甜脆脆的,自顾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苏若华立在一旁,倒有些怔了,回想起适才回来路上,霍长庚那些异常的言行举止,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静了一会儿,便说道:“他身份不同,在此地护卫娘娘三年,也保了咱们三年安泰,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我都该敬着些人家,怎能如此无礼。”   春桃说道:“话虽如此,谁叫他这样追根刨底打听姐姐的事,还一点儿也不客气。谁是他奴才?”   苏若华倒有几分诧异,心里暗道:这位霍大人打听我做什么?若为差事起见,他也该知道春桃亦是太妃娘娘身侧服侍的人。   思来想去只是不能明白,索性也罢了。   李忠回宫复旨,将事情原本一一转述了皇帝。   陆旻眼看送出去的发钗竟然又完璧归赵,一股无名火腾的便烧了上来。   他还从没碰到过如此油盐不进的女人!   若是旁的物事也罢了,这发钗可是他的心意!   上面的刻字,他为了不假手于人,还特特寻了个造办处琉璃坊的老匠人,学了许多时候。   又怕遭人非议,只说皇帝几时生出这等怪癖,只好夜深人静之后,拿着把刻刀挑灯夜战。直至今日,陆旻一双手背还有几道细小的疤痕。   然而,这生气归生气,他总不会将火气洒在自己心爱的女人头上   陆旻扫了李忠一眼,李忠登时便打了个寒噤。   只听皇帝冷声道:“李忠,你如今的差事,是越发不利了。”   李忠腹诽道:若华姑奶奶,您可把我坑惨了。您是半点事儿没有,皇上只拿我来撒气了。   当下,只苦着脸说道:“皇上,不是奴才不尽心,这若华姑娘定不肯收啊。再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虽说钗子是银的,但上面嵌着的红玛瑙,可是嫔位以上的主子娘娘才能用的。宫女儿们,戴个绢花也罢了,顶天就是琉璃珠子,得了这样的物件儿,怕是要生祸患。若华姑娘服侍太妃娘娘这些年,一向以谨慎自持、恪守宫规著称,怎样也不会干出坏规矩的事儿来。”   这话,苏若华只说了一遍,另一半自然是这李忠添油加醋了,满拟着既夸赞了苏若华懂礼守规矩,亦能消一消皇帝心中的邪火。   熟料,陆旻鼻中冷哼了一声,斥道:“混账!分明是你办差不利,倒要找出这些说辞。如今她不能戴,难道往后也不能么?!再则,朕要赐谁什么,难道怕人说三道四不成!”   李忠暗道一声:坏了!倒没想起来这一茬儿!   当下,他便忙忙的跪了,连声道:“奴才蠢笨,不能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责罚。然而,也望皇上,听奴才一言。”   陆旻看了他两眼,说道:“说!”言罢,微微一顿,又道:“且起来说话。”   李忠磕头谢恩,又自地下爬起,陪笑道:“皇上,奴才以为若华姑娘是心有顾忌,方才不肯受了皇上的好意。”   陆旻剑眉微蹙,不由问道:“顾忌?她能有什么顾忌。”   李忠便道:“若华姑娘在后宫也算有年头了,前朝后廷那些事儿,她看的比谁都分明。皇上若要她,不给她吃颗定心丸,怕是不成。”   陆旻有些不解,却亦未言语。   李忠又道:“皇上,现如今这后宫,有太后娘娘主持宫务,妃位上有贵妃、淑妃两位娘娘,这淑妃娘娘还是一枝独秀,历来备受您的恩宠。底下还有柳充仪、孙昭仪、童才人及花才人,这都还是有位份的宫嫔,另还有选侍若干……”   李忠话未说完,陆旻便觉额上青筋跳起,颇没好气道:“朕的后宫,怎会有这许多女人!”   李忠心道:那您问谁去?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陪笑道:“虽则您几乎不进后宫,也鲜少招谁来侍奉,但在外人眼里看着,您这后宫也是满园春色。若华姑娘多半是介意此事,故而才远着皇上您。”   陆旻倒从来不曾想到此节,他闷声不语,半晌才说道:“她和那些人,怎生相同?”   话至此处,他却忽然有些丧气。   原道两人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彼此心意互通,她该是能明白他的。   谁知,原来她心里,他和那些寻常贵胄子弟也并无不同。   心中想着,陆旻便禁不住脱口而出道:“当初,朕已是告诉她的,将来必定会去接她。再则,那些妃嫔,全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朕既不喜,亦不曾染指,将来必定也会给她们一个归宿。”   李忠心头微微一惊,说道:“皇上,话虽如此,但若华姑娘又不知这里面的事儿。”   说了这半日,陆旻心头的火气倒也消了大半,便道:“也罢,横竖太妃回宫也就这两日间的事了。待她们回来,朕自有分晓。”   李忠看皇帝已不再怪罪,悬在心口的石头方才落地,又小心翼翼问道:“皇上,那这钗子如何处置?”   陆旻言道:“暂且放在朕这儿。”说着,又吩咐:“朕要批会儿折子,你再去传谕,召吏部尚书孔淑同、参知政事钱正军进宫商议国政。”   李忠应命,见皇帝别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才踏出东暖阁大门,赫然见淑妃竟就在门槛外站着。   李忠忙上前见礼,满面堆笑道:“哟,淑妃娘娘,您来了,怎么不使人通传。”又骂守门的太监:“一个个如此惫赖,竟叫娘娘就这么干等着!明儿闲了,把你们送到慎刑司,挨个儿的打板子!”   淑妃倒还是老样子,仍旧是一袭鸭卵青翠竹纹对襟绸缎比甲,穿着一条水青色碧波纹盖地长裙,身上首饰多用珍珠、碧玉,显得甚是素净雅致。   她精神尚好,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微微一笑道:“李公公别怪他们,是本宫没叫通传。本宫这会儿过来,本是想给皇上请安,近来调了一些安神香,想奉与皇上。只是听闻皇上在里面说什么要紧事,就没让通禀。”   李忠打着躬,笑说:“那娘娘稍后,奴才这就进去替您禀告皇上。”说着,又要往里去。   淑妃却叫住了他:“公公不必去了,听说皇上又要忙着处理朝政,还要见外臣,本宫便不进去打搅了。这安神香,就劳烦公公代为进献。”话音落,跟随的宫女秋雁便将捧着的一方红木雕漆奁盒送上。   李忠连连应承,淑妃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忠眼看她走远,回头便向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头上凿了一下,斥责道:“以后甭管谁来,都先通传!误了事,皮也揭了你们的!”说罢,又迈步进门。   陆旻正批阅奏章,见李忠去而复返,随口问道:“怎么这般就回来了,朕交代你的差事,你也推诿给别人?”   李忠忙道:“皇上错怪奴才了,奴才正要去,才出门就遇见淑妃娘娘。娘娘说亲手调制了安神香,要敬献与皇上,只是不便进来。”说着,双手将那盒子呈上,瞧着皇上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娘娘在门上,已等候了许多时候了。”   陆旻那水色薄唇轻轻一勾,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守门的太监,送慎刑司各领三十杖,再不许到御前当差。”   李忠打了个哆嗦,低头道了一声是,又问道:“那皇上,这安神香……”   陆旻有些不耐烦,将手中的狼毫笔往笔架山上一丢,又换了一支羊毫紫檀的,嘴里说道:“照老例,丢库房就是了。往后,这些嫔妃送来的东西,你造册登记之后,都存放进库房便是,不必再来聒噪朕。这个淑妃,她倒也不嫌麻烦,整日做这些东西。”   李忠连连称是,又笑道:“这是娘娘的一番心意,也不值得苛责。”   陆旻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朕,从不用这些东西。”   淑妃乘了翟舆,自回钟粹宫,一路默默无话。   到钟粹宫门前下舆,就听宫人报道:“娘娘,孙昭仪与童才人已在偏殿等候娘娘多时了。”   淑妃尚未开口,秋雁便已先哼了一声:“娘娘病着那段时日,一个个都躲瘟神似的,恨不得绕着钟粹宫走。如今看赵贵妃不得势,又跑来巴结起咱们娘娘来了。当真是属狼的,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   淑妃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罢了,宫里人拜高踩低,都是常情,没什么好愤懑的。”言罢,先进内殿收拾了一番,方又出来见人。   才到偏殿门口,淑妃便听里面人彼此争辩些什么。   但听一道尖刻的嗓音道:“你见天儿的往宝华殿求神佛保佑,可求来一夕半宿了?我瞧着,怕不是皇上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另一人性子似软和些,怯怯说道:“姐姐说笑了,妹妹不过是听闻近来黄河下游常发水患,去诵经祈福,求上天保佑社稷苍生罢了。”   那人便讥讽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这进了宫的人,心里打些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   淑妃听着,迈步进殿,随口说道:“进了宫的人,心里有什么主意,孙昭仪都知道么?”   那等着的孙昭仪与童才人,连忙一起下拜见礼。   淑妃也不理会她们,径直走到上首落座,方才命她们平身归座,斥道:“这宫里,都快要没咱们站的地儿了!你们还在这里,一个个的窝里斗!”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回宫咯~   各位亲,1号停一天,2号3号有万更。 第三十一章   淑妃这话一落地, 那两人一齐变了脸色。   孙昭仪先笑道:“娘娘这话儿是怎么说的?莫不是宫里出了九尾狐狸精,冲撞了娘娘么?依着嫔妾说,只凭皇上素日里待娘娘的情谊, 凭她是谁, 多大本事,也翻不起水花。”   淑妃冷笑了两声, 看着孙才人, 颔首道:“你倒是惯会奉承本宫。”   孙昭仪笑道:“那是自然,咱们这后宫里呀,除了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就数淑妃娘娘最尊贵了。何况, 娘娘又极受皇上的看重,哪个敢不敬着娘娘您呢?”说着,又蓄意换上了一副狠厉的神情, 斥道:“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冒犯淑妃娘娘!娘娘只管说来了,嫔妾这就去教训她!”   淑妃打量了这孙昭仪两眼, 这女子今年年满二十, 同自己一般,是庆和元年选秀入的宫。她生着一张容长脸面,两只眼睛细细的,唇也显的薄了些,一说一笑就显着刻薄,只是好在肤色白皙, 尚且略有几分动人之处。   这孙昭仪本是陕西布政司左参政孙正远的嫡女,孙正远这官阶相较于京城这些达官显贵们,不算十分显赫,但在地方却已是一方父母官了,何况又管着田赋,是一件上上的肥差。当初新皇登基,朝廷初次选秀,其父颇有野心,为谋前程,费了无数钱物,四处打点人情,疏通渠道,方才把女儿塞进皇宫。   说来倒也好笑,赵太后为免选入姿色出众的秀女,将来与她侄女儿争宠,除自己因着家世缘故,不好排挤,此外蓄意选了些容貌中等的进来。这孙昭仪也是取了这个巧,方才进了后宫。   这孙昭仪倒也算是个圆滑的性情,极会见风使舵,大有乃父之风。她自知出身不算高贵,容貌亦不过尔尔,进宫之后便四处寻找靠山,贵妃与自己这里她都打点到了。好在其家中银钱颇丰,也不吝啬于此。   淑妃看她言辞作态,虽十分造作,蠢的令人发笑,但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里倒也着实舒坦,只笑了笑,说道:“那倒是感情好,日后本宫如若当真受了什么人的气,可都要劳孙昭仪替本宫出头了。”   孙昭仪也不知是听不出这话是蓄意讥刺,还是着实愚钝,连忙笑着说道:“娘娘放心,一切都交给嫔妾!”   两人说了几句,坐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言的童才人却冷不丁出声道:“娘娘说的,莫不是与昨日进宫的宫女苏若华有关?”   淑妃听闻此言,抬起眼皮扫了那童才人一眼,看她一袭半新不旧的素面碎花缎子夹袄,一条月白色棉裙,两耳挂着一对明玉流珠珰,竟还是当年入选时,份例里一起赏下来的,头上亦无多少首饰,与她旁边呢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富丽堂皇、浑身透着一股子财气的孙昭仪,真是天壤之别。   这童才人容貌自也寻常,只是生的小巧玲珑,有一尖尖的下巴颌,低眉顺眼,两手乖巧的放于膝上,便觉格外顺眼起来。   童才人出身却低,原不过是一县丞的女儿,和这孙昭仪一般,是赵太后嫌入选秀女太少,面上难堪,也惹人非议,弄进宫来充数的。   淑妃看了她两眼,嘴角轻扬,问道:“你怎生知晓?”   童才人起身,先福了福身子,便徐徐说道:“嫔妾听闻,昨日恭懿太妃打发了一名宫女进宫请安谢恩,不知何故,这宫女竟与贵妃娘娘起了口角。皇上生恐她吃亏,特特赶去回护,临了竟然是将贵妃娘娘拘禁以为了结。至晚,皇上竟还将她留宿于体顺堂。虽并不曾临幸,但这份看重,却是前所未有。今日,她才出宫,皇上随后便派了李忠前往甜水庵,说是与太妃送茶叶。淑妃娘娘才从养心殿回来,便这等生气,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了。”   淑妃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她颔首说道:“瞧不出来,你平日里不声不响,住在延禧宫里,整日闭门不出,消息竟这等灵通。”说着,便似有若无的扫了孙昭仪有一眼,又道:“知道的是你喜好清静,不知道的,还当是有人刻意欺凌,让你不敢出门呢。”   孙昭仪脸上一僵,不由自主讪讪一笑。   她与童才人同住一宫,平日里是仗着位份,是没少骚扰童才人。童才人出身低微,又是个罕言寡语的性子,所以极少言语什么。   周朝后宫宫制,妃嫔嫔位以上者方可独居一宫,以下宫嫔则需依附主位而居。贵妃跋扈,淑妃身有弱症需静养,皆独居一座宫室。余下者,童才人随孙昭仪居于延禧宫;花才人随柳充仪住启祥宫。若干选侍,便只在内侍省待招。   童才人回道:“娘娘谬赞了,这些故事,宫里人早已传遍,嫔妾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淑妃笑道:“宫里早已传遍,然则本宫才回来,你便能做此联想,可也算是心思灵巧了。”   童才人脸上微红,重新坐下不语。   孙昭仪听出门道,忙插口道:“娘娘,莫不是这个苏若华作妖了么?她一个宫女,还不就跟一只蝼蚁似的,娘娘抬起一脚,就碾死了她,难道还怕她不成!”   淑妃悠悠说道:“你不是京城人士,所以不知底里。这个苏若华,可不是寻常宫女。当年皇上还是皇子时,就随侍在侧的。只是后来皇上归了太后,她方才没有过去。这两个人,可是有旧情的。她如今虽还是个宫女,皇上待她着实不一般呢。为了她训斥贵妃,还险些将贵妃给废了,晚上要她侍膳,伴驾一夜还不足,又赐居体顺堂。隔日,又要她亲自下厨,做什么白蒸肴肉。人才出宫,又巴巴儿打发了李忠去送东西。诸位细想想,这全后宫妃嫔摞起来,有一人得皇上这等对待么?莫说本朝没有,就是前朝也没有啊!”   童才人垂首不语,孙昭仪咬指道:“这般说来,那苏若华果然了得?”   淑妃说道:“她可是前大司空的掌上明珠,自幼就色艺双全,又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有这么一个妙人儿,还能把谁放在眼里?”   孙昭仪瞪大了眼睛,斥道:“一个宫女罢了,嫔妾便不信了,还能翻天了么?!”   童才人却轻轻说道:“她阖家发配,她是戴罪入宫,又是宫女。即便皇上喜欢,也要从选侍一级级往上走。娘娘,此人还不足为虑。”   淑妃看着童才人,眸光越发深了,她微微一笑,长叹了一声:“话是如此说,但本宫才从养心殿过来,竟听皇上与李忠随口说起,将来说不准要独宠她一人,将整个后宫空置,咱们这些人就不知道要打发到什么犄角旮旯养老去了!”   话音落,孙昭仪与童才人顿时一惊。   虽说眼下宫中,除了淑妃看似风光些,实则无人有宠。但皇帝若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将所有人的盼头都给断了?   她们进宫,本就是奔着争宠上进,为母家光耀门楣来的。若是落到这个田地,那算什么?   这苏若华到底是什么狐狸精降世,还未得宠,就已经把皇帝迷惑到这个地步了?!   孙昭仪磨着后槽牙说道:“甭管她什么来历,只要她胆敢踏进这后宫,嫔妾绝不让她有半天好日子过!”   童才人脸孔发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口中却还说道:“此举,有悖常理,即便前朝大臣亦不会同意的。嫔妾想,皇上不会这般糊涂。”   淑妃微微一笑,说道:“童才人说的是,皇上兴许只是一时的玩笑话,不会当真。皇上当然比咱们这些女流更知道分寸轻重。本宫不过一时闲了,与两位姐妹说说家常话罢了。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诫两位,将来咱们若是再添个姊妹,可要和睦相处。那人,可轻易招惹不得。本宫也乏了,不留两位多坐了。”言罢,便端起了茶碗。   孙昭仪与童才人见状,只得起身告去。   眼见着两人离去,淑妃将身斜靠着软枕,一手撑着面颊,闭目养神。   秋雁过来收拾茶碗,低声笑道:“娘娘这一手引风点火真是漂亮。苏若华还未承宠,就已先树下两个敌人了。”   淑妃双眸轻阖,轻轻说道:“本宫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树大招风。旁人要嫉恨,那本宫也无法可施。”   秋雁笑了两声,又问道:“娘娘可要打发人到府上再说一声,别让老爷递折子请太妃回来了?多给她使些绊子也好。”   淑妃说道:“拦什么,又岂是拦得住的?这等愚行,只有赵贵妃干的出来。于事无补,还枉做恶人。”   秋雁点头称是,于是揭过了此节。   是日,参知政事钱正军、御史中丞贾安贵及御史共十人,联名上折,奏请恭懿太妃回宫。   与此同时,皇太后颁了懿旨,亲自前往甜水庵接恭懿太妃。   在于当朝,这可谓是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当初恭懿太妃如何去的甜水庵,朝中几乎人尽皆知,只是畏惧赵太后的势力,无人敢言。   而今,赵太后精要亲自前往甜水庵接太妃回宫,这内廷势力看来已是悄然变化了。   这被众人议论纷纷的赵太后,此刻正立在寿康宫东暖阁里,正对着一方赤金嵌红宝凤首缠蔓牡丹穿衣镜打理衣装。   镜中,一中年贵妇,头戴金龙翠凤冠,身着真红大袖衫,环佩叮当,珠玉满身,端的是华丽端庄,贵气逼人。   看着镜中人,赵太后露出一抹极满意的笑意,这一切的荣华富贵,显赫风光都是她半生拼杀得来的。虽是不易,但如今也都值得。   朱蕊替她挂着身上的玉佩、玉珏,一面念叨着:“随意打发个人去也就是了,太后娘娘竟还要屈尊降贵,要亲自去接她!真正叫人心里不甘。娘娘是没听见,外头人都怎么说寿康宫。说什么到底是皇上的亲养母,娘娘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奴才倒觉得可笑,这养母还分个亲的干的。”   赵太后抚了抚垂在胸前的珍珠流苏,笑了一声:“任凭那些人说去吧,横竖如今太后这顶凤冠,是戴在哀家的头上。”   朱蕊又说道:“奴才的粗蠢见识,娘娘就不该让她回来,倒逞了她的脸。”这两日,她在宫里走动,着实听见了些宫人私下的议论,甚而有人说什么这皇宫的天要变了。她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又要为太后打理去甜水庵的行装,顿时就发作起来。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如何不知自己这心腹的心思?   她浅笑道:“你可知,那日你们都出去了,苏家那丫头跟哀家说了什么?”   朱蕊摇头道:“奴才怎能知晓。那妮子嘴刁人滑,一天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鬼主意来。”   赵太后说道:“她同哀家说,太妃回了宫,哀家便能迁居慈宁宫了。”说着,便迈步向外行去。   朱蕊微微一怔,连忙跟了上去,心里虽仍有几分不忿,却也不得不佩服这苏若华的眼光与谋划。   慈宁宫虽已修缮完工,但皇帝始终不肯开口请太后迁宫,太尉大人赵斌虽曾上折奏请,却又被参政钱正军等人以如今朝政繁忙、国库不裕为由阻拦,皇帝亦不置可否,便拖延至今。   赵氏与钱氏是朝中两大势力,彼此水火不容,却谁也扳不倒谁。之前赵氏略压过钱氏一头,这两三年却逐渐势均力敌。皇帝夹在二者之中,往往不偏不倚。   慈宁宫才该是太后居所,寿康宫原该是太妃、太嫔们养老之地。   现今太妃回了宫,只能住在寿康宫,那么太后迁宫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苏若华是看穿了此节,以此劝说了太后。她能在深宫行走多年,安然至今,那是有原因的。   朱蕊快步跟上太后,垂首慢行。   赵太后忽问道:“打听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低声回道:“才使了人往关外去。娘娘放心,都是最稳妥老成的。”   赵太后点了点头,甚感满意,未再多言。   众人簇拥着太后,行至寿康宫门外,仪仗正在门前等候,接了太后,便出宫往甜水庵而去。   甜水庵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主持领着一众尼姑一大早起来便将庵内打扫的干干净净,佛前新换了香花净果,青砖石地面擦的纤尘不染。收拾妥当,群尼便立在庵门外,顶着早春清晨的料峭春风,恭候凤驾。   这般站了一个多时辰,将近晌午时候,日头已爬上头顶,一众尼姑站的腿脚发麻,主持与太妃已先行回内房歇息,太后的仪仗方才出现在路的那头。   小尼姑瞧见,忙飞跑入内报信儿,主持与太妃闻讯,又整衣出迎。   须臾,仪仗已到得庵门,随行宫人护军浩浩荡荡,将个原本便能不甚宽绰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早已有先来的太监张挂起黄布围帐,护军把守,街巷里住着的人家,都被赶的远远的,咬指观看。   赵太后下辇,主持自然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行了个出家人的大礼。   恭懿太妃亦向着太后下拜,口称千岁。   赵太后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此刻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她亲手挽了太妃起来,说道:“咱们老姐妹,三年不见了。你在这庵里,可开好?一向只听打发来的人回报说,你一切安泰,哀家心里总是有些记挂。”说着,打量了恭懿太妃几眼,又笑着点头道:“瞧你气色甚佳,想必是不错了。甜水庵上下照料太妃有功,哀家当赏。”   苏若华侍立在太妃身后,望着太后头上插戴着的凤首衔东珠步摇,赤金的钗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直刺人眼目。   听着的太后的说辞,她心中暗笑了一声:太后娘娘果然还是老辣,才见面三两句话便堵住了太妃娘娘的口。先说太妃气色佳,那先前过的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了。紧接着又夸奖甜水庵主持照料有功,太妃娘娘到底在此地住了三年,若此刻反驳,不免伤了主持的颜面,叫人背后议论她翻脸无情。毕竟,今儿从宫里可跟出来许多人,许多张口呢。   果不其然,主持笑得合不拢口,连道是理所应当。   恭懿太妃与赵太后也算交手了半辈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当下只一笑,说道:“劳娘娘记挂了,妾身在此处一住三载,多得主持照拂。每年年节,皇上亦会派人过来嘘寒问暖,送些吃用之物,总也过得去。再则,妾身在此处是为先帝诵经祈福,日子清苦亦是修行,妾身甘之如饴。妾身知晓太后娘娘平素忙碌,哪里敢劳娘娘惦记。”   一番话,不着痕迹的撅了回去。   苏若华面上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这两位主子已是交上手了。如此场景,她在宫里早已看的惯了,委实不算什么。   只是她身旁的春桃,却生出了几分的怵意,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   那主持被夸的云里雾里,忙请太后进庵中休息敬茶。   赵太后便挽了太妃的手,笑呵呵的迈步进庵。   这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夙敌,此刻倒真像一对和睦的老姊妹一般,亲亲热热。   只是人不察觉时,赵太后低低道了一声:“太妃,你倒当真养了个好奴才。又忠实又能干,还一把捏住了皇帝的心。这一次,你可真要好生犒劳她。”   恭懿太妃面上笑意浅浅,亦低声说道:“太后,我若手下再无一个能出力的,这些年早就不知去哪里晒牙渣骨了。”   这两句话,后面的宫人便都听不着了。   赵太后在菩萨跟前上了香,祝祷了一番,又吩咐人将带来的赏赐赠与庵主。   主持领着阖庵尼姑给太后磕头谢恩,又敬茶点。   赵太后在此处略做了一番休整,便吩咐起驾回宫。   因是来接恭懿太妃的,太妃的仪仗亦跟随而来,早在庵门外等候。   苏若华与春桃早将各样衣物用品都收拾妥当,指使着太监一一搬上车,便随着太妃一道回宫。   苏若华、春桃及容桂,皆是太妃的宫婢,自是合乘了一辆马车。   容桂被关了一日,精神有些萎靡,蜷缩在一角不说不动,也无人理会。   苏若华坐在车上,听着车轮碌碌,外头太监喝道之声,心却似什么拽着,一抽一抽的。   这次,是当真回宫了,回到那个陆旻掌辖的皇宫。此去,她的将来就要重回他手心之中了。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还有些莫名的期待,五味杂陈。   春桃挪到了她身边,低低道了一声:“若华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苏若华反手握住了她的,亦没有言语。 第三十二章   太后与太妃的仪仗进了皇宫, 便直奔寿康宫而去。   太后此时尚未迁居慈宁宫,正居于后殿,遂将东配殿指给了恭懿太妃居住。   一行人迁入, 各样家具摆设、衣柜箱笼鱼贯送入, 动静自是不小。   苏若华令春桃陪太妃去殿内休整,她自在廊下看着人搬东西。   还未及完事, 内侍省便将太妃份例里的各样用度一一送来。偏巧, 后宫各嫔妃,自贵妃起,到底下那些个昭仪、才人,听闻恭懿太妃回宫, 便都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过来。太后那边,亦有馈赠。   几样事凑在一处,几至不可开交。一群人乱哄哄围上来, 一时问苏若华贵妃送来的玻璃翠炕屏收在哪里;一时又讨示下,这各宫来人该放多少的红封。苏若华只得耐着性子,一件件打发, 一件件布置, 一人的话尚未回完,并不答第二人的。如此一番梳理,倒也井然有序。   恭懿太妃坐在明间炕上,透过碧纱窗看着外头的情形,向春桃点头叹息道:“这些事,也得亏了你若华姑姑, 方能这等条理分明。若敢换个略弱一点儿的,立马就是乱成一锅粥!”   这东配殿是一早收拾过的,屋里各种用件儿都是齐全的。   春桃走到黑花梨木嵌理石面小圆桌边,提起梅花提梁壶替太妃沏了一盅六安茶,轻步走到太妃身侧,双手递了过去,笑道:“娘娘说的在理,若华姐姐一向能干。奴才跟着姐姐,可有的学呢。”   恭懿太妃一路过来,倒也渴了,端起茶碗足足喝了半盅,方才放下,说道:“当年,就是我宫里翘楚。别说我手底下,整个皇宫,你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模样又好,性情又和顺,又聪慧又能干的人儿来!此次,如不是有她,还不知要闹到怎样个田地。”言至此处,她却扼腕叹息道:“说起来,我可当着舍不得她。”   春桃心口猛地一跳,陪笑问道:“奴才愚昧,不知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华姐姐自是娘娘的宫女,娘娘若不放,她还能去哪里?”   恭懿太妃唇边笑意颇深,长声叹道:“我是不大想放,然而该放手的时候,也还是要放。不然,留来留去,便都留成了愁啦。”   春桃越发不解,正欲问些什么,苏若华已从外面进来,回道:“报太妃娘娘,自甜水庵带回的各样物事已安置妥当。各宫送来的礼品,奴才业已造册入库,给娘娘过目。”说着,便要将册子呈上。   恭懿太妃微微一笑,并不令春桃去接册子,倒点手让她上前:“不看啦,你办事,我放心。好孩子,快过来。”   苏若华依言上前,太妃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孩子,这段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也恨我如今手下没有个中用的人,能替你分担分担。”   苏若华不知太妃为何忽来这番客气,便道:“娘娘厚爱,奴才为娘娘效力,那是理所当然的。”   恭懿太妃便向春桃吩咐道:“扶你若华姑姑下去,重新换身衣裳,洗洗脸,梳个头再上来。”   春桃便来搀扶苏若华,苏若华只觉莫名,但也跟着春桃下去了。   这寿康宫东西配殿北侧有一排庑房,乃是宫女们的住处。苏若华与春桃既回宫,自在此处落脚。   两人进了房,只见屋中各色家什停当,窗明几净,墙壁糊的雪白,各样陈设虽及不上东配殿,却也比甜水庵高好许多。   二人都是恭懿太妃手下的大宫女,行李自有人送了进来,只是个人的贴身衣物,不知如何归置都在炕上放着。   春桃忙忙的开了菱花镜奁,又提了壶,出门张罗着要热水。   苏若华却只坐在炕边,摸了摸褥子上绣着的碎花纹,目光飘向窗外,心里有些纳闷。   太妃,又在琢磨着什么呢?还是想将她打扮出来,推到皇帝跟前去么?   窗外春光甚好,她的心境却不甚安稳。   春桃要了热水回来,倒在黄铜盆里,摸了摸,向苏若华道:“姐姐,水正好,快来洗罢。”   到底是太妃的吩咐,苏若华便起来,过去洗了脸,又到梳妆台前坐了,将发辫尽数打散,重新梳理。头发才放下来,便如黑瀑一般拖到了地下。   春桃在旁瞧着,插口说道:“姐姐莫梳辫子了,绾个乐游髻吧。姐姐姿容娴雅,这发髻最衬不过了。再簪上一根去岁娘娘赏下的石榴珠花,更是俏丽好看。”   苏若华没有听她的,只是开了一支粉盒,取了些润肤的膏脂在脸上匀了,把满头乌丝重新梳了个最简洁不过的云髻,只用一支光头的银钗绾了。原本还想梳个辫子,但想到适才太妃要重新打理装容,还是换个发式也罢。   正在这时候,容桂忽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一叠衣裳,朝炕上一撂,不咸不淡的说道:“太妃娘娘打发我给姑姑送这身衣裳来,叫姑姑换上再过去。”   苏若华疑惑道:“才回宫,所有的衣裳都还在包里,这衣裳却是哪里来的?”说着,便走去打开来瞧了瞧,竟是一件藕色对襟春衫,虽是素面的,袖口却暗绣了些细细的碎花,另有一条月白色水波纹褶裙。   非年节又或主子诞辰,宫女不得穿红着绿,这一套衣裳虽还不算违制,但颜色总觉得鲜嫩。再则,看样式也是宫女能穿的,并不出格。这套衣服,苏若华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她正想此事,容桂已说道:“太妃娘娘说了,要回宫了,所以吩咐人给咱们三个都做了衣裳。只是赶不及,先把姑姑的这身儿做出来了。姑姑且换上了,再过去服侍。”   春桃只觉她这口气刺耳,斥道:“不能好好说么?你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容桂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似是十分不屑,扭头出去了。   春桃轻骂道:“这个蹄子,越发疯了,明儿我定叫她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又向苏若华道:“姐姐,你别理她。她这是嫉妒。”   苏若华轻轻说道:“我怎会把她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只是……”话未说完,还是脱了外衣,换了这一套,照照镜子,衣衫齐整,便往前面去了。   才走到东配殿门前,却惊见御前总管太监李忠正在门上立着,一旁还有几个宫女。   苏若华步履微缓,心跳不知怎的陡然快了。   太妃回宫了,皇帝自然要过来探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也早该料到,但事到眼前,却依然有些莫名的情怯。   是因为那日的不辞而别,还是别的什么?   她缓缓上前,向李忠微笑问好:“李公公好。”   现如今,李忠最想看见,又最怕看见的,就是苏若华。只要这位姑奶奶一来,他就不知道要倒什么霉。   当下,李忠待笑不笑,竟是挤出了一张甚是古怪的笑脸,道:“若华姑娘来了,今儿打扮的倒是鲜活。这身儿衣裳真好看,是太妃娘娘给做的?”   苏若华点头称是,又笑道:“皇上在里面么?”   李忠点头道:“是,皇上才来不久,正和太妃娘娘说话,还有淑妃、孙昭仪、童才人几位主子也在。”   苏若华颔首道:“原是这样,多谢公公告知,我便不进去了。”   两人正攀谈,一旁冷不防一人道:“若华姐!”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一名宫女立在廊上的一根柱子旁,正望着自己。   这宫女生的俏丽,是一张瓜子脸面,衣裳比着寻常宫女略好些,却也有限。   她一见此人,脱口而出道:“殷红,是你。”说着,心念一动,又含笑道:“你在此处,莫不是被拨来重新服侍太妃?”   殷红脸上现出几分窘迫尴尬的神色,她说道:“姐姐取笑我呢,我如今在孙昭仪手下当差。”   苏若华似是一脸恍然,点头说道:“啊,是了,我险些都忘了。当初,太妃娘娘离宫之际,姐姐求了娘娘,回内侍省重新调派。妹妹如今可好?在孙昭仪那儿,想必顺风顺水了。”   殷红听着她这微带了几分讥刺的话语,心里颇为不忿,暗道:当初是我离了太妃不假,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何况,当初太妃已然败了,竟连宫里都待不下去,要去什么甜水庵。我青春大好,怎能陪她葬在那地方?自是要另谋出路。你如今跟着太妃重新回来又如何,太妃到底是有了年岁的人,再说上面还有个太后。孙昭仪如今虽还只是个嫔位,但她还年轻,后宫里又没几个嫔妃,将来是不可限量的。将来谁的日子难过,那还未为可知。   想到这里,殷红隐隐有些得意,便笑着向苏若华说道:“姐姐不在宫里久了,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们主子孙昭仪一向同淑妃娘娘交好,淑妃娘娘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嫔妃。我还记得,姐姐当初在宫里时,当今皇上最看重的就是姐姐。然而姐姐一走三年,怕不是皇上连姐姐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她是听说了之前苏若华进宫时闹出的轩然大波,然而正是因着以往都是在一起共事的,她才不信那些传言。若是皇帝当真这么喜欢苏若华,当初去太后那里时,何不将她要过去?可见,那些消息不过以讹传讹。她还劝过孙昭仪,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   苏若华看着殷红得意的脸孔,轻轻一笑,压低了声道:“以往,我便提醒过你,你的脾气就是过于轻狂,早晚是要吃亏的。三年了,你竟全没改。”   殷红脸上微微一热,早前她们都在太妃手下当差时,虽则自己与芳草先行服侍太妃,太妃便更看重二人些,但苏若华却总是格外出挑,说话办事既稳重又伶俐。时日一久,太妃面上还是一碗水端平,但每逢有什么紧要差事,都交付苏若华去办。她与芳草嘴上不提,心里多少都有不服。偶然说话带了出来,苏若华便这等劝说过她。   殷红冷冷一笑,低声道:“姐姐聪明伶俐,我哪儿赶得姐姐一丝一毫呢?但就不知,太妃娘娘如此疼爱姐姐,会不会给姐姐谋个好前程?毕竟,皇上眼儿里,姐姐怕不已是个陌生人了。”   她正说着,屋里忽传来一道喝声:“苏若华,进来!”   这声音陡然而起,将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又各自面面相觑。   李忠打起帘子,向苏若华笑眯眯道:“若华姑娘,皇上请您呢。”   苏若华掠了一下鬓发,迈步入内。   廊下立着的一群宫女,目光顿时都盯在了殷红脸上。   这意思便是,你不是口口声声皇帝早不知苏若华是谁了么?那为何皇帝还能直接点名叫她进去,怎么没叫你殷红入内?倒和大伙一块,站在这廊下等候差遣。   殷红的脸,这下子更红了。   苏若华进得门内,果然见坐了一屋子的人,太妃与皇帝分坐东窗下条山炕两侧,地下三把黄花梨木官帽椅上,各坐着三名嫔妃——除淑妃是认得的,另两位虽面生,但观其衣着神态,便知是孙昭仪与童才人了。   苏若华端端正正的向诸位主子行礼问安。   她迈步进来,便如一道春风卷入室内,令人眼眸为之一亮。   陆旻似有如无的瞧了她一眼,眸光微闪,似有惊艳之意,又好似没有。   太妃尚未开口,陆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不叫着你,你也不进来了。站在外头,倒只顾着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话。”   皇帝这话,透着格外的亲热,惹得一屋子里三个女人频频侧目。   淑妃微微一笑,自果盘里拈了一个枇杷剥了起来。   孙昭仪脸上颇有几分不自在,童才人却愣愣的,只顾瞧着苏若华,不知想些什么。   苏若华微笑回道:“回皇上,听闻皇上、太妃娘娘并诸位主子们说话,无传召,奴才不敢擅入。”   太妃却笑了几声,说道:“以往在宫里时,哪回皇帝来这边,不是你在跟前伺候?三年没回宫,怎么外道上了。”这话出口,淑妃等人心里却是越发不快了。   淑妃浅浅一笑,说道:“这若华姑娘,今儿这身衣裳可当真好看,鲜亮的很。太妃娘娘,很会调理宫女儿呢。”   一句话,便将把柄丢了出来。   众人便齐齐瞩目苏若华的穿着,看她衣裙明艳,衬着整个人越发的柔嫩,虽是身上无多装饰,亦不曾着胭脂妆粉,倒是越发令人眼眸舒坦。   淑妃素来打扮素净,童才人少有装饰,倒也罢了。唯独孙昭仪喜好浓妆艳抹,如此一来,倒显得脸上脂粉厚重,身上钗环艳俗。   孙昭仪勉强一笑,说道:“太妃娘娘会调理人儿,这宫女生的好,穿的也靓丽,但嫔妾却记得,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非年节正日子,宫女不得穿艳,不然就是有媚主之嫌。这宫女如此穿着,怕是不合规矩吧。”   淑妃瞥了孙昭仪一眼,肚里暗笑了一声:这话当真是既蠢又毒,抬出祖宗家法,那是想置苏若华于死地了。然而,早先说了这是太妃调理出来的,当着她老人家的面说,岂不亦是伤了太妃颜面?   自然,她乐得坐山观虎斗。   果不其然,太妃的脸色便阴了下来。   苏若华只笑了笑,没有答话——这孙昭仪当真是不知死活,说话顾头不顾尾,实在不必她张口说什么。   恭懿太妃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孙昭仪,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指责老身不敬祖宗?!再则,这身衣裳不曾着以艳色,样式花色亦在规制之中,哪里违制了?妾身却不知晓,皇帝还在这里坐着,淑妃亦在一旁,倒要你一个昭仪出来指摘宫女的衣着。”   孙昭仪的脸色顿时白了,她只顾找苏若华的麻烦,却忘了这是太妃手底下的人。   她忙忙起身,向太妃行礼赔罪,陪笑道:“太妃娘娘,嫔妾说错话了。嫔妾从来笨嘴拙舌,原想着和若华姑娘说几句玩笑话来着。娘娘莫恼。”   陆旻修长的指拨弄着茶盅盖子,连看也不看这孙昭仪,说道:“这身衣裳好,鲜嫩活泼,正应这春季的好景,朕喜欢。满宫上下都是一个打扮,不是石青,就是鸭卵青,再不就是灰,乌压压的,一个个便如烧糊了的卷子似的,看着叫人丧气。”说着,他抬眸,扫了孙昭仪一眼,说道:“脸上的粉,少涂抹些,白的渗人,简直浑如庙里鬼胎!”   皇帝这一通训斥,当真令孙昭仪无地自容。   她只觉满脸滚烫,恨不得弯腰掘个地缝儿把自己埋了。   她是皇帝的嫔妃啊,本就要靠着姿容来讨宠的。如今皇帝竟当着一群人的面,尤其当着那个苏若华的面,说她貌丑如鬼,这叫她日后还怎么在宫里待下去?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立时就传扬的人尽皆知?   偏生,这话是从皇帝口里出来的。   孙昭仪便是再如何憨蠢莽撞,也不敢当面顶撞皇帝。当下,她只得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道:“皇上打趣儿臣妾了。”   陆旻口吻淡漠:“知道是打趣儿,还不退下。杵着,再惹出点儿笑话来?”   这是逐客令,孙昭仪岂能听不出来?   她看向淑妃,神情之间仿佛在求援。然而淑妃却专心致志的吃她那枚枇杷,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无法可施之下,孙昭仪只得告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不适,修改一下~ 第三十三章   眼看孙昭仪被驱逐出去, 童才人心中顿时一凛,看向苏若华的目光便带了几分畏怯。   她莞尔微笑的模样,倒是温婉可人, 如春风拂面, 仿佛人畜无伤,但不知为何, 童才人却忽的想起了幼时, 家里姨娘给讲起的乡间传说,有女罗刹姿容艳丽,擅惑人心,取人性命于不动声色之间。不知为何, 她只觉得,眼前这苏若华便是传言之中的女罗刹。   幸好,她不似孙昭仪那般莽撞。孙昭仪还是个嫔位, 皇帝就这般不留情面。倘或为难苏若华的人是自己,皇帝还不知会怎样处置自己。   会不会,直接就打入冷宫?   毕竟, 皇帝为了这个宫女, 甚至险些废了贵妃。   童才人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寒,却犹不死心的看向陆旻。   皇帝正同太妃说话,微微侧首,那侧颜当真俊美无俦,清隽如天神降世。   童才人眼中便闪过一抹迷恋,她和那些旁的嫔妃不同, 她入宫是真心爱慕着皇帝的。早年还在闺中时,时为七皇子的陆旻,领命巡查江南道,来过她祖籍县中。她曾远远的看过他一眼,当时便为他气韵容貌所摄,将其惊为天人。   打从那之后,她便无一时忘了七皇子。   入宫选秀,是她不曾想到的好事,更不曾想到自己居然雀屏中选,成了天子宫嫔。   原本满怀着少女情思而来,却没想到居然是落进了冰窟!经年累月见不着皇帝一面,只得投靠高位的嫔妃。然则即便如此,也未分到半分雨露恩宠。   如今,竟还有个宫女踩在了自己头上。   让人如何咽的下去这口气?   然而,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又能怎样?   陆旻同太妃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目光却时不时的停在苏若华身上,见她垂首侍立一旁,双眸低垂,并不向自己看上一眼半眼,虽明知此为宫人安分之态,但他心中却老大不自在起来。他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她就当没看见一般。   当下,陆旻向她说道:“既进来了,就别干站着了。朕想吃奶白葡萄,你过来剥。”   放着御前的人不用,偏偏要使唤她。   苏若华应了一声,先下去洗了手,回来便挽了袖子,立在陆旻身侧,自盘里拈起一枚奶白葡萄,细细的剥了皮,安放在菊纹口小金盘里双手捧给陆旻。   白生生的果肉,衬着嫩葱一般的十指,顶尖还带了几分嫩红,仅是一双手便如此勾人心魄了。   宫人侍奉主子,规矩是不能站在主子正前方的,既不合乎上下尊卑的体统,亦阻了主子视线。   陆旻看着她尖尖的下颌,碎花圆领上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女性那独有的体香合着果子的蜜甜,直往他鼻翼里钻。   陡然间,他只觉得有些燥热。   陆旻拈起那枚葡萄丢入口中,苏若华便递上手巾,他便擦了擦手。   那手巾拧的不算很干,陆旻便低声说道:“这上面还湿着呢,多少年的习惯了,总改不了。”   这话听的淑妃与童才人都分外难受,春光正好,一室明媚,皇帝的目光却只落在一名宫女的身上。   恭懿太妃却是乐见其成,笑呵呵瞧着,扫了一眼淑妃,至于那童才人,她是不放在眼中的。   她开口说道:“到底是多年服侍惯了的,彼此熟悉。皇帝如今身边可有妥帖的人?若有,我也就放心了。”   陆旻眸光微闪,莞尔一笑:“不过是旧日里一向用着的几个老人,又或内侍省调拨过来的,将就使使罢了,难堪大用。”   苏若华大致明白了皇帝接下去想说什么,遂插口道:“皇上,娘娘,且容奴才说句话。”   陆旻看着她不语,太妃笑道:“你说吧。”   苏若华说道:“太妃娘娘离宫三年,这陡然回来,寿康宫里还有许多事不曾完备。奴才要赶着去收拾,可否容奴才退下?”   太妃尚未答话,陆旻便不悦道:“这宫里的人,莫不是都死绝了?独独靠着你,离了你一刻也不成?什么事也做不得?太妃回来之前,朕已吩咐内侍省调拨人手过来,竟还不曾到位么?”   这话面上是斥责,底下却全是不舍得她走的意思。   苏若华垂首微笑道:“皇上错怪奴才了,也不是奴才卖弄忠心,奴才既是太妃娘娘的宫女,娘娘的差事自是一等一要紧的。皇上若无事吩咐奴才,奴才便请退下。”   又来了,之前她入宫,转日连告别也不曾,扭身就出了宫,这会儿又是迫不及待的想走!   陆旻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未及深思便脱口而出道:“太妃的差事一等一要紧,那朕的差事,你放在何处?!”   此言落地,众人哑然无声。   苏若华更是手足无措,她当差多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无理取闹的主子,偏偏这个人还是皇帝。   陆旻以往,可从未如此胡搅蛮缠过,他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恭懿太妃见场面尴尬,遂打了个圆场:“你这丫头,未免太过实诚。那些事暂且撂下,往后慢慢收拾也罢了。你和皇帝是从小一道长起来的,情分与旁人到底是不同。三年不见,必定有许多话说。先叙叙旧,再去忙别的。”这说辞,多少有些僭越,然而皇帝却并无异议,只是盯着苏若华不语。   苏若华只觉得两颊有些热,白皙的皮肤便染上了一抹晕红,比用了桃花胭脂,还要艳丽明媚。   淑妃却只觉得如坐针毡,皇帝虽只是为了挽留苏若华,她却觉的那些话仿佛是斥责她协理六宫失职。   太后虽说掌管六宫,但到底是长辈,身份崇高,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这些繁杂宫务推给她老人家,自是不合适的。以往,赵贵妃无事,掌辖后宫事宜,太后为免她闹出笑话,方才帮着打理描补。而眼下,贵妃禁足,淑妃掌权,太后巴不得她捅出什么娄子,乐得撒手不管。这后宫诸般事宜都在淑妃身上,此刻皇帝问起服侍太妃的人,仿佛是在苛责她治理后宫无方。   再听上方的亲语家言,她越发难受,勉强一笑,插口说道:“皇上,太妃娘娘,昨儿臣妾已吩咐了内侍省调拨了四名宫女、四名太监过来当差。许是内侍省人惫赖,所以拖延了。待会儿,臣妾必定派人前往问责。”   这突兀的一声,令陆旻骤然回神,他这方想起,这屋里原来还坐着两个嫔妃。   他挑眉看了淑妃一眼,口吻淡漠:“既知道有疏漏,那还不快去?朕将后宫事宜都交托于你,那是看重你的才干。你,可莫要令朕失望。”   淑妃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皇帝这话是夸奖还是责备,但只一点,皇帝想叫她走,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她到底是个识趣儿的人,总不至闹到孙昭仪那般难堪的境地,当下款款起身,端庄得体的朝皇帝与太妃道了个万福,告退下去。   一连两个高位的妃嫔都别皇帝撵了,童才人再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只好一道告退。   陆旻对这些什么才人、选侍一概是没有印象的,甚而连名号都记不全,眼皮也没抬一下,任凭她出去了。   童才人走到门口,依依不舍的回首又望了一眼,却见陆旻的目光只交缠在苏若华的身上,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去向,不由心里一酸,出门而去。   苏若华将淑妃的不甘嫉恨、童才人那眷恋不舍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瞟了陆旻一眼,心中暗道:三年功夫不见,倒是越发吃人惦记了。一连撵走了三个嫔妃,也不知打什么注意。   淑妃并非如传言那般受宠,她已然知道了,但孙昭仪与童才人在皇帝跟前,简直连路旁的石头也不如,倒令她诧异。   难道陆旻当真如外界传言,其实不喜女色?   皇帝登基三载,膝下一无所出,后宫得宠者寥寥。一年里,陆旻大半的时候都耗在养心殿中,鲜少踏足后宫。太后为此烦透了心,亲自过问此事,硬将妃嫔送入养心殿。然而,这妃子怎么抬进去,怎么抬出来,除了那淑妃,几乎各个都闹了个完璧归赵。陆旻自身,亦从不招幸。   苏若华又狐疑起来,以往她服侍七皇子时,每月按例太医前来请平安脉,陆旻可从来身子康健,几乎是诸位皇子之中体格最好的了。难道,他竟当真有什么不能言的隐疾不成?   这念头才从心底浮出,苏若华那秀丽的眉头便微微一蹙。   身为皇帝,子嗣不丰,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陆旻又向恭懿太妃说道:“多劳太妃娘娘记挂,朕身侧之人都难堪大用,不是粗鲁愚钝,便是惫赖之徒。这内侍省一年年的,也不知都挑些什么人。甚而,朕每日的茶水,喜好个什么口味,伺候的人也闹不明白。总要朕一遍遍的吩咐,委实令人心烦。”   幸而李忠候在门外,未及听见皇帝一通言辞,不然他可要大大抱屈——皇帝为着要人,竟连这等谎话也扯出来了。   太妃听出他这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说道:“那可当真了不得,皇帝每日朝政忙碌,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那可十分不妥。我离宫有日子了,竟不知宫里已颠倒成这样。也不知皇帝中意什么脾气的人,知道了再去寻总好过大海捞针。”   陆旻便看向苏若华,莞尔一笑:“朕倒是看中了一人,只是太妃娘娘才回宫,怎好就从娘娘手下讨人。”   苏若华听他竟直白说了,心头一跳,垂下眼眸避开了陆旻的视线,借着与太妃添茶水,走开了。   恭懿太妃微笑道:“我身边哪有什么像样的好丫头,略平头正脸些的,离宫时也都打发了。如今,也就是这三个毛丫头。春桃性子实在跳脱,去御前服侍不合适,反要闹得皇帝烦心。容桂倒是个安静性子,皇帝之前在甜水庵里也是见过的,不知意下如何?”   陆旻的浓眉顿时拧了起来,这老太妃难道不知他到底想要谁么?定要他开口讨?那岂不显得,他这个皇帝眼馋肚饥!   他淡淡言道:“娘娘说玩笑呢,朕怎会向娘娘讨人?娘娘一路风尘辛苦,还是先歇着。如缺了什么,或要添置什么,尽可打发人知会内侍省。朕,改日再来探望。”言罢,他起身拂袖而去。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微微一笑:“恭送皇上。”   苏若华俯身拜倒,看着陆旻那昂藏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待皇帝走后,恭懿太妃向苏若华笑了笑:“你瞧,皇帝果然放不下你。才回来,巴巴儿过来,就想讨你过去。”   苏若华有些羞窘,说道:“娘娘打趣儿奴才,皇上分明是来探望娘娘的。”   太妃不理此言,眸光渐深,径自说道:“然而,我却不能现下就让他如愿。总要勾的他不上不下,才是好时机。眼下就让你过去,对你也不好。你是个聪明孩子,该能明白。”   怎样叫对她好?把她推到皇帝怀里,就是好了么?   苏若华说不清楚自己对陆旻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思,但她总是念着他好的,更不想任何人把自己变成一个勾住陆旻的鱼饵——虽则,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   她欠身行礼,一字一句道:“娘娘,奴才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太妃睨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言语。   正说话,但听外头一阵杂沓脚步声响,春桃进来回禀:“娘娘,内侍省总管亲自选了八个人过来当差,请娘娘过去眼看。”   恭懿太妃笑了一声:“这淑妃的脚程倒是快,皇帝才训斥过她,转眼人可就送来了。我倒懒怠去看,让你若华姑姑瞧着打发也就是了。”   苏若华道了一声是,便同春桃一道走至廊上。   果然廊下站着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内侍省副总管钟铜上正立在一旁,笑眯眯道:“若华姑娘,您瞧瞧,这些都是打发来伺候太妃娘娘的人。若合适,就留下。”   这都是宫中老例了,往常太妃还是慧妃时,苏若华便常办此事。   她将那八人一一打量了一番,倒都是些眉清目秀之辈,观其神态,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尤其那四名宫女,竟颇有几分姿色动人之处。   苏若华心中暗笑了一声,这淑妃娘娘还真是不放心,忙忙的送了这四名宫女过来,想要平分春色。然而陆旻心中在想什么,她也并不明白。   当下,她吩咐春桃问了这八人的名姓生年,一一记册,便叫领去后罩房安置,并嘱咐春桃教训他们规矩。这都是现成的章程,倒也无需细述。   钟铜上又凑上前来,陪笑道:“若华姑娘,淑妃娘娘还有一句话,说近来诸事忙碌,太妃娘娘这里有怠慢之处,望她老人家莫放在心上。改日,她还要亲自过来请安赔罪。”   苏若华斜斜看了他一眼,见这太监本就不大的眼睛,更笑的眯成了一条缝,淡淡一笑:“钟公公,这两三年不见,您是高升了,没少受钟粹宫的恩惠罢?”   钟铜上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苏若华与他也算老相识。同是当差多年的人,宫里的这点点猫腻,还不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   钟铜上白面馒头也似的脸上顿时一红,又笑道:“姑娘您这说的哪儿的话,宫里的事儿,你我心里都明白,何必戳穿呢?”   苏若华微微颔首道:“宫里的事儿,大伙心知肚明。太妃娘娘当初也没少给你好处,往后在这宫里,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钟铜上忙道:“哎哟,您说哪里话?咱们这些当奴才的,求太妃娘娘心疼还不及呢,怎还要去关照娘娘?那不是颠倒了么?”   苏若华唇角微扬,她知晓这群太监们的脾性,两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后一天,口里蜜肚中剑,阴损人不偿命的。同他们打交道,那是万万不能弱了。偏生,你干什么事儿,还不能离了他们。   当下,她自袖中摸了一块银子出来,递上前去:“我晓得公公如今这个身家,看不上这点点银钱。但这是规矩,还请公公收下。”   钟铜上忙不迭双手接了过去,连连点头哈腰的笑着道谢。他倒是真看不上这点银子,然而宫里谁不知道这苏若华是皇帝的意中人。皇帝对太妃是否当真孝敬那未为可知,但惦记她身边的宫女,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打发了这钟铜上,苏若华又回去见太妃,回禀了各样事宜。   太妃听着,不置可否,只问道:“今日你瞧着,皇帝这些后宫嫔妃,如何?”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奴才以为,淑妃心机深沉,不好应付。孙昭仪狂躁无脑,不必放在心上。那个童才人……奴才以为她倒是个有野心的。”   太妃凤眸微眯,反问:“哦?旁人也罢了,那个童才人不言不语,怎见得有野心?”   苏若华说道:“奴才仔细打量过这些人的神态举止,淑妃藏得最深,似是滴水不漏;孙昭仪便不必说了,娘娘也看出来了,是个人一点就爆的炮筒子。只有童才人,面上乖觉文静,那眼神却飘忽不定,一时看看娘娘,一时又瞧着皇上,甚而……有时看端详奴才。”   太妃听着,左边的眉向上微挑,点头道:“你看的细致,眼神飘忽,这丫头心是野的……”话未说完,外头就报传李忠求见。   太妃有些疑惑,这皇帝前脚才走,怎么后脚又打发人来。   李忠进来,行礼之后,笑眯眯说道:“启禀太妃娘娘,皇上传若华姑娘去养心殿,问几句话。” 第三十四章   恭懿太妃心中暗笑了一下:这皇帝倒也有趣, 当着人前绷着面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传人,当真一刻也舍不得。想必是方才话没说完, 憋的难受了。   当下, 她微微一笑,向苏若华道:“既是皇帝传召, 你便去吧, 听听皇上有什么交代。此处有春桃招呼,不必担心。”   见太妃如此说来,苏若华无法可施,只得福了福身子, 随着李忠退出门外。   走出东偏殿,苏若华便问道:“李公公,这皇上急着传召我, 有什么要紧事么?”   李忠笑眯眯道:“那您得自己个儿问皇上去,皇上没交代,咱也不敢乱猜啊。”   苏若华听了这话, 便知是问不出来, 只得不言。   其时,新来的宫女们正在院中扫地收拾。两个修剪花枝的,眼见此景,便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这皇上才从太妃娘娘这儿出去,怎么转眼又传了若华姑姑过去?该不会若华姑姑闯了什么祸,惹怒了皇上?可, 这从来就没听说过皇上亲自发落宫女的啊。”   另一个说道:“可不就是,前儿我还听说,之前这若华姑姑进宫,还把贵妃娘娘得罪了。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就连皇上,哪怕不宠爱,也要给三分薄面的。偏生,咱们这执事姑姑敢得罪,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哎,你说,咱们才分到太妃娘娘手下,就撞上这等事情,往后可该怎么办啊?”   两人正说着,另有人插嘴进来:“你们知道些什么!皇上同若华姑姑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前儿贵妃娘娘禁足那件事,正是因皇上恼了她苛待若华姑姑,如不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怕是贵妃的位分也丢了。你们当皇上这么惦记着太妃娘娘,到底是为着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就晓得在这里瞎说!”   三人议论的正欢,恰逢春桃抱了被子从旁经过,听见这些窃窃私语,她眉头一皱,扬声斥道:“一个个都在瞎嚼什么!皇上也是你们背地里能嚼裹的么?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去告诉慎刑司总管!”   这些宫女们到底是新来的,春桃在宫中当差时日虽不多,但却是太妃身侧的老人,一时倒也震慑住了她们。众人闭嘴低头做事,再不敢多言一句。春桃嘴上这般训斥,心中却是一则喜一则忧虑,抱着被子往后院晾晒去了。   寿康宫东配殿侧面的几间庑房宽敞明亮,还带着一个小院,向来是给大宫女们住的。如今,苏若华、春桃与容桂三人,就住在此处。   春桃走进院中,几株樱花树开得烂漫,粉嫩的花瓣,缤纷满树。院中横着一条麻绳,春桃便将被子晾在绳上。   “姐姐做什么呢?”   这话音极轻,却将春桃吓了一跳。   她慌忙回身,却见容桂不知何时走来,立在身后,两只眼睛盯着自己。   春桃便轻骂了一句:“你这蹄子,专走鬼步的,悄默声过来,真把人唬死了!”   容桂脸色有些蜡白,扫了那绳子上的被子一眼——蓝底白碎花,微微有些旧了,右下角还绣了一朵山茶花,便微微冷笑道:“姐姐这是替若华姑姑晒被子呢?姐姐倒是奉承的殷勤,就只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春桃素来讨厌容桂这阴阳怪气、藏头露尾的脾气,一手搭在麻绳上,当面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个清楚明白。用不着这样,含着骨头露着肉,叫人看不上!”   容桂浅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姐姐看不上我,那也平常。然而,我倒是稀罕,这若华姑姑如得了圣宠,做了皇上的妃嫔,会不会记得姐姐这个好姊妹呢?”   春桃斜斜的扫了她一眼,冷冷说道:“这是你操心的事儿么?姐姐如何待我,我都高兴,轮的着你来说三道四!”   容桂说道:“这宫里,自是没我说话的余地。然而我看着姐姐一日日的没成算,心里替姐姐着急罢了。太妃娘娘手里就攥着个若华姑姑这张牌,一旦皇上收姑姑,还能这般孝敬咱们娘娘么?若华姑姑如不肯抬举姐姐,那姐姐日后的前程当真堪忧了。”   容桂也算是看明白了,苏若华已是厌极了她,时候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提携她前程了。既是如此,她定要与苏若华找些绊子出来。春桃同苏若华素来要好,如若能挑唆的她二人不和,便是最大的助力。   春桃哪里不知她的心思,上下扫了她两眼,轻蔑一笑,说道:“你少在这里挑三唆四,若华姐姐待我如何,我心里自有数。想当初才进宫的时候,你我都一无所知,凡事不懂,不是姐姐悉心教导,一一指点,能走到今日,早就不知犯了什么忌讳,被慎刑司打死了!再则,姐姐教导人,向来少打骂,换做别的姑姑手下,板子还不知吃多少呢。这些恩义,我都记在心里。容桂,你才到娘娘手底下的时候,干坏了多少差事,你自己说说?不是姐姐替你打掩护,你还能在这儿站着?!你总怨姐姐偏心,待你不好,你也不把镜子照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出来!真是人贱骨轻,忘恩负义,呸!”   春桃几乎一口啐在了容桂的脸上。   这些刺耳言语,砸向容桂。   容桂是偏房所养,母亲又是勾栏出身,素来心绪多疑多思,最听不得“人贱骨轻”这样的词儿,顿时脸涨得通红,尖声道:“我敬你是姐姐,你却骂谁?!这里是皇宫,你口出污秽之言,就不怕我去告诉太妃娘娘么?!”   春桃眯起了眼睛,自上而下的瞧着容桂,点头叹息道:“我说你愚,你果然愚不可及。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前回的教训还不够么?咱们两个说话,哪个听见了,谁能替你作证?再则,就你嘴里说若华姐姐那些话,又很干净么?单凭你平素的做派,你说给太妃娘娘听,娘娘又会信么?娘娘早已厌了你,你又到她跟前去告她的心腹爱婢,你以为娘娘会听谁的?保不齐,反安你一个造谣生事的罪名,将你打发了呢?”   容桂脸色煞白,胸脯起伏不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春桃所说,她根本无力反驳。太妃娘娘不喜她,那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她只不甘心,为何人人都偏向着那苏若华?!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斥她忘恩负义,苏若华对她又有什么恩惠?!到她手底下,她教导规矩难道不是该的?即便自己办坏了什么差事,她是执事姑姑,不紧着描补,只怕板子也要挨在她身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祸福相依罢了,说什么恩惠照顾?   也似她嫡母一般,每月按时发放份例,便如给了她天大的恩德。凭什么呢,同样都是容家的儿女,偏房的女儿又怎么了?   她便不信,她容桂就当真事事不如人!   容桂拿手帕擦了脸,也不同春桃再分辨什么,顿了顿足,扭身走了。   春桃看着容桂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若华跟着李忠走到养心殿外,李忠便将身一躬,笑道:“若华姑娘,您请吧。”   苏若华微微疑惑:“竟不需通传么?”   李忠笑眯眯说道:“皇上吩咐的,姑娘若来,只要里面没有外臣,就无需通传。”   又是不合规矩之事!   苏若华抿了抿唇,迈步入内。   她轻步走至东暖阁前,透过珠帘,隐隐望见陆旻正仰卧在一张红木扶手躺椅上,不知是否睡着了。   她有些犹疑,毕竟无人通传,皇上若未睡着倒也罢了,倘或他竟睡去了,自己这样贸然进去,那是犯了惊驾罪。   虽则,她也不知,陆旻到底会不会同她计较这个。   正当犹豫之时,陆旻却忽然开口道:“还不进来,杵在门口做什么?!”   苏若华这方轻轻走进门内,到了陆旻身侧,微微一顿,还是屈身行礼:“奴才见过皇上。”   陆旻仰在躺椅上,一足点地,轧着那躺椅一上一下的晃动。   这举动,原是轻浮的,落在一个帝王身上,着实不雅。然而放在陆旻,却不知怎的,凭添了一抹风流不羁的气度。   他已换了一袭天青色暗绣松竹纹绸缎常衫,头上并未戴冠,越显得俊颜如玉,身长如竹。   陆旻没有动弹,薄唇一掀:“平身,坐。”   苏若华略一迟疑,皇帝跟前,哪有宫女落座的份儿?这当然也不合规矩,但依着陆旻这一贯的脾气,如自己不依着他,怕是越发不可开交。   好似,自从重逢,他就总逼着她坏规矩。   她起身,自一旁挪过一张春凳来,浅浅的坐了,等候皇帝发话。   然而,陆旻却始终没有言语,依旧一上一下的轧着那躺椅。红木的椅子,在青石砖地上发出咯呀咯呀的声响。   苏若华无奈,只得开口问道:“皇上,招奴才前来可有吩咐?”   陆旻鼻中哼了一声,言道:“无事,你便不能过来了么?”   她又没有这样说!   苏若华嗔怪也似的看了陆旻一眼,见他那双丹凤眼合着,压根没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越发怪异了。   她到底是恭懿太妃的宫女,在太妃那边当差,无事把人叫来做什么?   寿康宫那边正忙碌着,倒叫她来这儿坐着看他打瞌睡,成什么道理!   陆旻又道:“去给朕沏盏茶来。”   苏若华看了陆旻一会儿,便自起身,走到博古架边,自一溜小瓷罐中取下一口汝窑雨过天晴冰纹小圆罐,打开一瞧,果不其然,里面是金骏眉。   博古架上放茶叶罐子,这还是陆旻做皇子时候的习惯,这些年了总没有改。   金骏眉是红茶,甘甜润滑,回味颇有蜜香,在京城之中多为女眷所喜,陆旻喜好红茶,倒不多见。   这是皇帝的口味,旁的妃嫔一概不知,前来侍奉伴驾时,往往自做聪明,以自家父兄喜好为凭,或用西湖龙井,或沏碧螺春,但皆不合上意。   自然,陆旻也从不在意这些女子能否揣摩他的喜好心意,揣摩不着,更好。   苏若华按着往日陆旻的口味,捏着分量取了茶叶,放入青花瓷茶碗之中,倾入滚水。   陆旻在那躺椅之上,却微微张开了眼眸,只看那细如柳条的腰肢在架子边晃动。   茶略闷了片刻,苏若华便端至陆旻身侧,说道:“皇上,茶来了。”   陆旻这方坐起,自她手中接过茶碗,揭了盖子,一股白腾腾热气便扑了出来。   他瞧着苏若华,低声道:“茶太烫了,替朕吹吹。”   苏若华睨了他一眼,嫩红的唇轻轻抿了抿。   这等服侍人的差事,往常她也没少干,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猿意马。   陆旻盯着她的眼神,热辣辣的,令她的脸也热了起来。   陆旻是皇帝,这是吩咐下来的差事,她只能听命。   她微倾了身子,凑到茶碗前,将菱唇圈成小小的樱桃状,轻轻吹着碗里的茶水。   茶水被吹起波澜,白雾蒸腾,将她的脸染上了一抹晕红,光洁的额头上,发丝湿漉漉的,越发的乌亮。   倒叫他想起,昔年时候,她在沐房浴身已罢,出来唤他去洗漱时的模样来——她一手挽着尚且滴水的长发,一面唤着他七郎,半生不熟的身躯裹在白绸衫下,虽还不如成年女子的丰腴曼妙,却已逐渐现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来。那时候,她也如现下这样,双眸如水般清澈,白润的肌肤泛着晕红。   陆旻忽觉得有些燥热,体内更洋溢着一股难言的冲动。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正当龄的男子,他怎会不想要女人?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于梦中见她,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生母林才人总愁他没个同龄交好的兄弟姊妹,于是让他们两人作伴,即便私下姐弟想称也并不阻拦,然而他心底里早已不把这个大他三岁的女子,当作姐姐了。   “皇上,好了。”   轻柔的一声,将陆旻的绮思打散,拉回到眼前。   陆旻轻轻应了一声,抬眸却见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他端起茶碗,草草的喝了两口,便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苏若华瞧着那余下半碗茶水的茶碗,心中倒生出几许埋怨:特特打发人把她招来,却只是吩咐她去泡茶。茶泡好了,又要吹。吹凉了,只喝两口就丢下了。   陆旻是在捉弄她么?   当然,他是皇帝,身为宫女她不能抱怨什么。   苏若华垂眸,说道:“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请容奴才告退。太妃娘娘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奴才去……”   话未完,却为陆旻粗暴打断:“恭懿太妃那里,离了你,难道天就要塌了?!”   苏若华极是讶异,她甚而看见陆旻额角青筋微微跳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惹他如此动怒?   但听陆旻又道:“三年不见了,就一点儿也不想和朕在一起?!什么话都不想对朕说么?!”   苏若华静默无言,其实她倒也并非全不念着他,在甜水庵的那些日子,天热的时候怕惦记他贪凉吃坏肚子,天冷又担忧他冻着,每日养胃的药膳也不知有没有人替他预备。虽明知,他身为九五之尊,必有许多人跟着侍奉,自己全不过白操心,但她依然忍不住会去想。偶尔,也会想起旧日里两人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然而,再怎么想,也不过是想罢了。   苏若华明白,两人天壤之别,今生都不会有什么过多的瓜葛。她唯愿的,不过是他能平安顺遂,自己亦能适龄出宫。   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依然是炽热的,却带了几分审视与气恼。   良久,她终于开口道:“奴才……”   这个自称,终于彻底惹恼了陆旻。   他握住苏若华的胳臂,猛力一拽,苏若华猝不及防,合身扑在了他身上。   陆旻是仰在躺椅上的,苏若华就这么扑在了他胸前。   这可是大大的,于礼不合!   苏若华睁大了眼眸,正欲说些什么,陆旻已抢先道:“朕跟前,不许再叫自己奴才!上次朕已然说过了,你要抗旨么?!”   事至如此,苏若华亦生出了几分火气,陆旻这到底想怎样,派人把她招来,其实并无什么要紧事,一来二去尽是胡搅蛮缠,捉弄人也该有个限度。   她口吻亦冷了几分,说道:“皇上这是为难奴才了,奴才就是奴才,不然还能是什么……”   这句话,她未能说完,余下的都被陆旻给堵了回去。   皇帝竟然轻薄她?!   苏若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尽是一片空白,本能想要逃离,但环在腰上的双臂,却如铁箍一般,勒的她动弹不得。   这是男人的力气,她根本无力拒绝。   身处后宫,侍奉过两任嫔妃,苏若华也算早熟,男女之间那些事,她大致都明白。   然则明白是明白,她可从未想过这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并且居然是陆旻和她!   陆旻的胸膛很宽阔,她几乎能听见两人的心跳,他身上御制香那沉静的香气与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紧紧裹住,仿佛要把她卷入漩涡之中。   陆旻待她实在不能算温柔,粗鲁,强硬,几乎是攻城略地一般的。   可她讨厌么?似乎也并不。   甚而,她心里模模糊糊的觉着,如果这世上定然要有一个男人对她做这样的事,她也不愿意是旁人。   但,他也是这样对待其他嫔妃的么?   一想到他也曾如此和淑妃、又或什么昭仪才人这般亲热,苏若华只觉得心口难以抑制的酸楚起来。 第三十五章   “哭什么……”   沙哑的男音响起, 将苏若华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   听了陆旻的言语,苏若华方觉面上一片湿凉。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记忆之中只有那么两次, 一次是阖家流放, 自己被充入宫中为奴;另一次,便是陆旻被赵皇后要去做养子时, 夜里睡着不知怎么就哭了。   陆旻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娟好面庞, 心头一揪一揪的,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滴。   “这么讨厌朕么?”   话才出口,陆旻浓黑的剑眉便拧成一团,她竟是这样憎恶他么?   陆旻的指腹有些粗糙, 摩挲在苏若华那缎子一般的肌肤上,麻酥酥的。   还是皇子时,他便习文习武都极其勤勉, 不似别个皇子那般养尊处优,一双金尊玉贵的手,生生磨出了许多茧子。饶是如此, 先帝也并未多瞧他一眼。那时候, 苏若华还很为他抱不平来着。   看着陆旻那黑亮如漆的眼眸,因着失望而逐渐丧失了神采,苏若华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道:“那倒……也不尽然……”   她当然不厌恶他,即便是这唐突的亲热,也并无什么不适。   只是想到,他同别的妃嫔也似如此这般亲热过不知多少回, 苏若华便觉难以承受。   自然,她只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又什么资格去质问那些事情?莫说是一个宫女,即便是嫔妃、皇后,也当以贤良淑德为要,怎能争风吃醋?   宫里当差多年,她是见多了这等情形,那些古人诗词里所描述的宫怨情形,都远不及亲眼瞧着,林才人于深秋夜里坐在抄手游廊上望着天上的月牙出神,听着间壁时为王昭仪的太妃,宫室里传来的热闹,两相比对之下来的真切震撼。   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凋零。   林才人对于先帝是否当真有什么情愫,苏若华不能知晓,但身为嫔妃,不去争宠,还能做些什么呢?   及至日后到了恭懿太妃的手下,太妃受宠,总不至于宫闱寂寥,但每逢后宫添了新人,太妃也总要心神不宁几日,得知先帝待那人不过如此,方才能松口气。可饶是这般,那些含沙射影,阴谋算计,也是无穷无尽。连太妃自己都说,入宫这么些年,竟还是在甜水庵这段日子过的清静。   目睹如此种种,苏若华无论如何都不想沦落入这般境地。哪怕她已是罪官之后,入宫为奴,心底那身为苏家人的一点点骄傲还是有的。   苏若华眼眸低垂,收敛起所有的思绪,只说道:“皇上,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请皇上……念在昔日的情分上,能放奴才出宫,奴才便没齿难忘了。”   原本听她说并不厌恶时,陆旻只觉心头猛然一喜,转眼却又被她从山峰上推了下去。   他皱眉看着她,低声问道:“为何?”   苏若华菱唇微抿,轻轻说道:“这地方,终归不是奴才的归宿。奴才不求富贵,只想平安清静。再则,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不乏出色人才。即便各个都不中意,下一道选秀的旨意,全天下的名门淑女都应命而来。奴才微不足道,皇上若还肯怜惜,便请放了奴才。”   陆旻是当了三年帝王的人,再听不出她这话外之音,那这皇帝也不必做了。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修长的手在那细软的背上游移着,他淡淡说道:“苏若华,你当真是大方,一句话就把朕推给全天下的女人。若朕告诉你,朕只要你一人呢?”   只要她一个?那他后宫之中那一群又算什么?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皇上莫打趣儿奴才,奴才有自知之明。”   陆旻忽然光火起来,如苏若华当真心里没他,他也不会强取豪夺。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他明白。然而,她分明不是。   他心念微动,圈着她的臂膀便松开了,说道:“那好啊,你走吧。”   此举,颇为出乎苏若华意料,她一时竟没有动弹,只是狐疑的望着他。   陆旻满面寂然,宽阔结实的肩亦松缓了下来了,竟是一副颓然寥落之态,他说道:“想出宫,朕就放你出宫,咱们这辈子都别再见面了。”   苏若华越发诧异,不由问道:“皇上……?”   陆旻径自说道:“你走罢,把朕一个人丢在宫里。就是政务繁忙时,没茶没水,夜里没人铺床叠被,都统统与你不相干。”   越说越不像话了。他贵为一国之主,怎会缺人服侍?这话说的倒像是,离了她苏若华,他陆旻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然而,看着陆旻这副一蹶不振、备受打击的样子,苏若华却忍不住的还是心软了。   她还未出声,只听陆旻又道:“你当真是狠心,说丢开手就丢开手。原来,朕是白认得你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朕,不过是想熬够了资历,出宫去过逍遥日子。好,那就扔下朕独个儿一人在这里苦熬罢。”   他怎能如此说!   苏若华只觉一股热流直涌上头,若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他,那她那些年花在他身上的心血又算什么?!她又是图什么呢?!   冲动之下,她也未及深思,脱口而出道:“谁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你说这个话,也不怕舌头上长疮!”   话落地,苏若华猛然回神,连忙掩住了口,不仅是因着她对着皇帝大不敬,还有那外泄的心事。   未及她自圆其说,陆旻已重新环抱住了她,粗喘着气道:“若华,你终究是说实话了。”   看了一眼陆旻满脸兴奋的神采,苏若华又默然不语,心潮起伏不定,半晌她方低声问道:“皇上,奴才对您来说,当真如此要紧么?”   陆旻当即道:“那是自然,你不在这三年,朕吃不香也睡不好,没有一日是舒坦的。若不是碍着太后,朕早把你接到御前了。”   苏若华低垂着头,呐呐说道:“那……如是奴才对皇上而言,还有那么些用处,奴才情愿服侍皇上。”   ……直至他不再想要她了。   陆旻大喜过望,唇角忍不住的勾了起来:“朕就知道哦,你不会如此薄情!”   苏若华看着那俊逸的面容上,因着自己而眉飞色舞,心里亦随之悸动。   陆旻对她的渴求,让她心生战栗却又感到甜美。她不确定,日后陆旻冷落了她,她到底能否承受。但眼下,她是开心的。   对,她是开心的。   入宫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心情,戴着一张温婉得体的面具,行走人前,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   陆旻欢喜了一阵,忽又盯着她那双菱唇,抬手过去,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柔嫩的唇瓣。   红润,柔软,细嫩,又带着些许蔷薇花香——她素来爱用玫瑰香味儿的清口胶,大约是这个缘故。   御膳房端来的最上等的苹果软糖,也及不上她的双唇。只这么一瞬,陆旻便认定了,他这一生最爱的甜点是什么。   “那你适才为什么哭?好似朕真的欺负了你一般。”   听见陆旻问话,苏若华方才想起之前的事来,她面色微红,嗔道:“皇上不是在欺负奴才么?连问都不问一声,便连轻薄。分明是……分明是看不起人。”   陆旻瞧着她,低眉顺眼,面红过腮,妖艳妩媚,软声娇嗔,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熟悉的燥热又蹿了上来,本来没想,但现下他想了。   陆旻问道:“那,朕可以亲你了么?”   有他这么问的吗?这叫她怎么答?   苏若华微微侧过脸,闪躲着陆旻的目光,不肯答话。   陆旻看出她羞赧,便厚着脸皮说道:“你不说话,朕便当你应了。”   苏若华依旧没有说话,却没再躲开。   日头偏西,自窗棂洒了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下,黏在一起。   陆旻那是在亲她么?那分明是在咬她!   这世间夫妻亲热,都是这个样子?她不知道,也没有经历过。但陆旻该经历过,兴许就是这样吧。   苏若华心中胡思乱想着,陆旻一个翻身儿将她压在了躺椅上。   壮硕的身躯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偏生陆旻还凑到了她跟前,灼热的呼吸烧的她脸同脖颈一道热了起来。   青天白日,这是要干什么?她可从来没听说,先帝有在白日里招幸过哪个嫔妃!   陆旻适才是厚脸皮,现下得意忘形索性没脸没皮,他凑到苏若华耳边,低声细语:“若华,朕登基三载,膝下一无子嗣,外头大臣议论纷纷,朕无法可施,你说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找他那群妃子想法子去啊,她能有什么法子?   还未开口,陆旻又道:“若华,与朕生个儿子罢?”   苏若华只觉得心跳一阵快似一阵,细声细语道:“皇上……”   陆旻却打断了她的话:“只有咱们两个时候,还似以往那般唤朕。朕爱听。”   苏若华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如今已不是懵懂孩童了,那称谓现下再叫出来,只叫人觉着过于暧昧,然而被陆旻那么瞧着,她便鬼使神差的低低道:“七郎……”   陆旻又道:“朕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便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若华睁大了眼眸,颇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怎生可能?!他坐拥六宫群妃,每月还总要招幸淑妃几次,那都是在干什么?!   这就是他登基三载,一无所出的真实缘故么?!   陆旻瞧着她那吃惊的样子,颇有几分得意:“高兴么?”   苏若华回过神来,低低问道:“为何如此?”   陆旻莞尔一笑:“若非如此,怎能配得上你?”   苏若华无言以对,心头却是剧烈的震动着——能得皇帝如此对待,周朝开朝以来怕是绝无仅有吧?即便是之前太妃所提那几位宠冠六宫的后妃,在世时,皇帝亦非独宠一人。   单凭他眼下这份用心,她便不会后悔留在他身侧。   两条藕臂轻伸,勾住了他的脖颈。   “七郎……”   她低声唤着……   红木躺椅不住的晃动着,在青砖石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这椅子造来原就是一人用的,如今多添了一个人就有些承受不住,偏偏底下的机簧已然旧了,李忠日前命人给造办处传话,要拿去修整,还未及处置。   李忠正在门外候着,忽听得里面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垮塌下来!   他吃了一惊,忙要进门去瞧,就听皇帝那暴怒的声音炸雷一般的响起:“不准进来!”   李忠吓了一跳,忙将迈进门内的一只脚缩了回来,也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大发雷霆,这声音显然是震怒已极!   半晌,皇帝大步自里面出来,额上青筋暴起,阴沉着脸喝道:“去造办处,把那帮惫赖的狗奴才,统统拉进慎刑司,重打五十大板!”   李忠更是惊异莫名,这若华姑娘和皇上在里面不是正和和美美么?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陆旻转回东暖阁,只见苏若华已挪到了一旁的春凳上,正系着衣衫上的盘花纽子,那一片旖旎的春光早已被她遮挡起来。   她面色潮红,钗横鬓乱,倒是颇有一副初承宠的模样。   陆旻上前一步,说道:“若华……”   苏若华却理了理鬓发,起身向他福了福身子:“皇上,太妃娘娘那里还等着奴才回去料理,奴才先告退了。”言罢,她竟不等陆旻答允,竟快步匆匆出门去了。   陆旻本想阻拦,但细一想,也还是罢了,来日方长,又岂在这一时半刻?   她终于是点头了,待晚些时候,他便把她调拨到御前来,两人就能在一处了。   然而,他还是好难受啊……   苏若华出了养心殿大门,迎面一阵凉风,将脸上的热烫吹凉了些许。她轻轻拍了拍脸颊,身上那被陆旻撩拨起来的燥热,终也退了下去。   当真是荒唐!   无论如何,也不能大白天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就这么胡为,那是他日日办理公务的所在,如此这般成什么样子?竟还把一张躺椅也弄塌了架,待会儿人问起来,他要怎么说?   自己也算是宫里老人了,规矩比谁都熟稔,竟也忘了分寸,跟着他胡天胡地起来。   她快步出了养心殿,便匆匆下了台阶。   李忠瞧见她跑出来,正想问什么,忽想起来之前那次,心里便暗道:得了,瞧这架势,皇上又没能成!难怪这么生气呢。   苏若华下了台阶,满腹心事之下,又低着头,未能留意周遭情形,竟儿直直撞上一人。   那人“哎哟”一声,险些栽倒,幸而得身侧的宫女搀扶住了。   宫女便斥道:“什么眼神儿啊,走路瞎乱撞,险些撞到我们主子!”   苏若华抬头瞧了一眼,只见眼前立着一人,身着素面缎子比甲,牙白色满绣桃花的长裙,一张小小的脸,一双眼睛羞怯怯的,原来是童才人。   这算是她失礼,也无话可说。   她便俯身拜倒:“奴才没有察觉,冒犯了童才人,还望才人见谅。”   童才人弯腰揉了揉脚踝,看清是她,脸色便微微有些白了,本欲说些什么,到嘴边却鬼使神差的问道:“你才从养心殿出来?”   苏若华垂首道:“是,皇上传召奴才前来问话。此刻事了,奴才正要回寿康宫。不想竟然冲撞了才人,请才人海涵。”   童才人听了这话,脸色倒略微好看了些,正要大度说罢了,却猛然瞥见她鬓边发丝微散,面颊上还残存着一抹未退去的潮红,不由倒退了一步,呼吸也急促起来。   苏若华良久不见童才人发话,不由抬首道:“才人?”   童才人却望着她失神不语,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半晌,她勉强一笑:“罢了,并无大碍。你这般匆忙,想必太妃娘娘那边有什么要紧事,赶紧去吧。”   苏若华含笑应了,起身快步离去。   童才人却站在原地,双手忍不住有些发颤,喃喃自语道:“原来方才,她在里面……是她在里面……”   她在这里等着求见皇上,已侯了约莫半个时辰了。李忠只说皇上不便,要她等。左等右等,腰腿麻木了,精心修饰的如花朵儿一般的脸庞也吹的僵硬了,却总等不来皇帝的准见。原来这个不便,竟然是她!   苏若华的名声,她听过,宫里的老人,太妃的心腹,素来行事稳重,极重规矩。这般一个办事滴水不漏的人,怎会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从养心殿里跑出来?她和皇帝,在那里面干什么?   皇帝向来少进后宫,更不贪女色,也从不在东暖阁里与嫔妃嬉闹。她们奉旨侍驾时,也都是规规矩矩,研墨泡茶,收拾书本折子,皇帝从来不会假以辞色,能多说两句话,已是难得了。怎么到了这个苏若华这里,就全都破了例?   难道果然如孙昭仪回去之后骂的,这宫女是九尾狐狸精降世,专门迷惑君王的?   服侍她的宫女,眼见主子两只眼睛直直的,心里有些害怕,低声唤道:“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童才人骤然回神,强笑了一下:“无事,咱们过去。”   她拾阶而上,对李忠笑道:“李公公,此刻皇上总该有空闲了罢?”   李忠看她在外已等候多时,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忍,他伺候了两朝皇帝,知道底下的苦楚,见着这些无宠的小宫妃也觉着可怜,遂说道:“才人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童才人却拦住他,自袖里摸出一样物事来,递给李忠:“烦请公公,将此物一并呈给皇上。”   李忠接过去瞧了瞧,便转身进门。   走到东暖阁,他先是唬了一跳——地上木屑飞溅,皇帝日常躺的那把红木扶手椅散了架子,瘫在地下。   这方才,皇上同那若华姑娘两个人干什么呐?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躬身报道:“启禀皇上,童才人求见。”   陆旻正满心回味着适才与苏若华缠绵时的情形,想都不想的便道:“不见。”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李忠又道:“皇上,童才人还送来一物,说是她亲手做的祈福笺,请皇上一览。”   陆旻听见这些事只觉烦躁,斥责道:“既是祈福笺,就叫她自个儿挂到宝华殿去,叫朕瞧什么?朕难道是菩萨?”   李忠腹诽道:您倒不是菩萨,但这后宫里,求菩萨还不如来求您呐?   这话,他可不敢跟皇帝说,又低头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瞧着童才人那眼巴巴的可怜样,李忠心中不忍,便陪笑道:“才人,皇上这会儿心烦,谁都不想见。要不,您过段时候再来?”说着,他将那祈福笺取了出来,又递还回去,道:“皇上说,既是您亲手做的,还是亲手挂到宝华殿去,方见虔诚。”   童才人强忍着不让脸上流露出失望乃至愤懑的神情来,她将那祈福笺接了回去,微笑道:“麻烦公公了,皇上的吩咐,嫔妾一定照办。”言罢,她便扶着宫女的手,一步步的下了那长长的台阶。   李忠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息道:“咱们这皇帝,不是个雨露均沾的主儿。一旦若华姑娘承了宠,这六宫的主子们,可有苦头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诅咒皇帝继续吃不着!   ————魂归西天的椅子留 第三十六章   童才人走下台阶,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没有言语什么,眼圈倒是红了。   跟随她的宫女琳琅埋怨道:“皇上也当真是偏心, 主子都等了那么久了, 居然还是不肯见。主子辛辛苦苦连夜做的祈福笺,连瞧都不肯瞧上一眼。这要是个正经主子在里面, 那也没话好说。偏偏倒把那个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的宫女放在心坎上, 当真是有眼无珠,鱼目宝珠一样看待!”   童才人淡淡斥道:“罢了,她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皇上喜欢她。你这样议论她, 不是惹祸么?”   琳琅嗔道:“主子,奴才是为您抱不平呢。宫里人都说,这苏若华手段相当高明, 矫情做作,欲擒故纵,把皇上勾的神魂颠倒。这孙昭仪, 不是才在她那儿吃过亏么?”   童才人说道:“莫说孙昭仪了, 淑妃那么得宠,你看今儿皇上有看她一眼的意思?”说着,她有些颓丧,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笑道:“不提这个,随我去一趟宝华殿。”   琳琅疑惑道:“主子, 这会子去宝华殿做什么?您昨儿晚上睡得迟,今儿又起得早,还是回去歇着吧。”   童才人微微一笑:“皇上既吩咐将这祈福笺系在宝华殿外树上,我怎能不遵从?”   当下,主仆两个转了步子,往宝华殿而去。   行至宝华殿,将祈福笺亲手交予了殿中法师,童才人又在菩萨跟前慢慢祝祷了一阵,方才出来回延禧宫去。   才踏进延禧宫大门,就听正殿上传来乒铃乓啷的摔砸声,继而女人的哭骂声,不绝传来。   琳琅不由低声道:“又来这个样子,皇上不待见她,就见天儿在宫里发疯。”   童才人撇了撇嘴,脸上微微有些不屑,转身想回自己住处。   还没走上几步,但听后面一声喝道:“站住!”   童才人无可奈何,只得站住,回身道了个万福:“见过孙昭仪。”   孙昭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兔子一般盯着她,薄唇一掀:“去做什么来的?”   童才人答:“去宝华殿系祈福笺,求老天保佑咱们大周朝平安。”   孙昭仪冷笑了一声:“我瞧着,不是吧。你是去求着皇上献宝,皇上却根本瞧不上你,压根就不肯见你。所以,你又灰溜溜回来了。怕人笑话你那破烂皇上不稀罕,巴巴儿的扯出宝华殿来遮羞!”   童才人嘴角微微抽搐,实情被这孙昭仪尽数猜中,当真令她难堪至极。   孙昭仪瞧着她这幅模样,狞笑了一声,说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也不把镜子照照,皇上连我都不肯多看一眼呢,你还上赶着找这份羞耻!”   童才人面色蜡白,立在原地,手心冷汗直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琳琅看不过去,便说道:“昭仪主子,都在一个屋檐下头住着,彼此多关照些不好么?皇上若肯下顾我们主子,昭仪您不也能落些雨露恩宠?积些口德吧,何必这般挖苦讥讽。”   孙昭仪停了笑,另换上了一副狰狞的面孔,斥道:“本宫同你主子说话,有你这个贱婢插嘴的余地?!连本宫都争不来皇上的垂顾,难道还指望着你么?”   童才人淡淡说道:“皇上心里只有一人,咱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昭仪又何苦处处与我为难。”   孙昭仪冷哼了一声:“本宫不管那许多,这一宫里头,本宫只消踩着你就够了。碍眼的东西,滚回你那西配殿去!”言罢,她又扭着腰身往正殿去了。   孙昭仪是嫔位,居延禧宫主位。   童才人依附于她,只能住在西配殿。   她立在地下,看着那正殿屋檐下悬着的铁马怔怔出神,良久她叹息一声:“回去吧。”   回至室内,她坐在床畔,走了这半日腿脚也酸了。琳琅替她拖鞋揉脚,说道:“主子,您别灰心。您到底是才人,那个苏若华就是得了宠,也在您之下。来日方长,谁还比谁差些么?就凭着主子待皇上这份用心,皇上早晚会明白主子苦心的。”   童才人淡淡说道:“那又如何?淑妃、孙昭仪,哪个位份不比我更高。淑妃还是皇上最宠爱的嫔妃,在那苏若华面前,又怎样?位份,皇上只要肯给,上去还不就是一会儿的事?”   琳琅又道:“奴才总觉着,主子还是别气馁。苏若华不过是凭靠着服侍过皇上,有那一段旧情罢了。皇上新鲜劲儿一过,保准就是平常人一个了。单凭她如今的风头,这些主子们哪个能饶过她?”   童才人眸光深深,安静无言,片刻自语道:“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要筹谋。这人人欺凌践踏的日子,我可过腻了。”说着,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又盯着琳琅的眼睛道:“听懂了么?别叫人抓了把柄。”   琳琅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办好。”说着,起身便出去了。   童才人长吁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须臾便睡了过去。   苏若华回至寿康宫,见那些新来的宫女,各个都是一脸讨好之色,迎上前来姑姑长、姑姑短的奉承。她心中有事,不耐烦与她们纠缠,随口敷衍几句,就打发了她们。   看着她离去,这些宫人又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你们说,皇上把若华姑姑传去做什么啦?我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   “哎,你们瞧见没有?姑姑的发髻好似新绾的,衣衫也有些乱了。她出去前,我可记得清楚,都是整整齐齐的。”   “别瞎猜了,若当真得了宠幸,姑姑还能回来么?皇上能不给封号么?”   “这难道,姑姑竟然不情愿?”   “这又是傻话了,能蒙圣宠,那可是飞上了高枝儿,谁不情愿?哪有肯当奴才,倒不愿做主子的傻子!”   众人唏嘘了一阵儿,怎样也猜不明白。   正当七嘴八舌,李忠却从外头进来了,笑眯眯往里走。   一个眼尖的宫女瞧见,连忙跑上前,问道:“李公公,您怎么又来啦?原来您是若华姑姑的跟屁虫,追着姑姑跑啊。”   李忠虽做了总管太监,性子倒和善,只将眼睛一瞪,说道:“真是没有规矩!”便往正殿行去。   众人瞧在眼中,越发咋舌叹息。   恭懿太妃正歪在炕上闲看春景,忽听人报传李忠求见,先问左右:“若华是不是回来了?”   春桃捧着茶盘侍立在侧,回道:“奴才却才好似瞧见姐姐从外边回来了,这会儿不该她当差,想回屋歇息去了。”   恭懿太妃嘴角一弯:“那就是了。”   于是准见。   李忠进来,行礼之后,笑道:“太妃娘娘,皇上说了,要把您这儿的若华姑娘调拨到御前去侍奉。这里缺了人手,之后吩咐内侍省再补上。”   恭懿太妃微微一笑,颔首言道:“原本,既是皇帝开口要人,我不该不给。但若华到底是我身边多年服侍的老人,我如今件件都指望着她。陡然间没了这孩子,我还当真不知怎样才好。怕是,连口合意的茶水都吃不上了。”   李忠腹诽道:这老太妃,靠着若华姑娘回了宫。如今还想继续拿捏,也未免忒不知足。   想着,他便皮笑肉不笑道:“太妃娘娘,这可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待若华姑娘是什么样子,您心里也清楚。您素来是最疼爱皇上的,不会不体谅皇上吧?”   恭懿太妃笑道:“这话倒也不错,但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想要,我这儿也离不得她。若华这丫头,如今倒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李忠陪笑:“太妃娘娘,奴才也是传皇上的话,您若当真舍不得若华姑娘,就只好亲自走一趟了,莫为难我这当奴才的。”   恭懿太妃见他这幅样子,知晓这老内监轻易不好糊弄,便道:“也罢,不如我把她叫来,问问她自家意思。倘或她愿意过去服侍皇帝,那我也不阻拦。”说着,便朝春桃努了个嘴。   春桃会意,出门去了。   依着恭懿太妃的预料,苏若华先前是不愿意去御前的,这会子皇帝来要人,她必定依然不肯去。   她既不肯,那就有话说。饶是皇帝,也总不能够强行来太妃身侧抢人。   李忠却也猜着了太妃的心思,面上照旧挂着不温不火的笑意,躬身立着。   春桃一步快步,走到庑房。   苏若华自回来后,便坐在庑房内床上,望着窗外出神。   春桃进去时,就看见这么一番光景。   她上前,说道:“姐姐,太妃娘娘唤你过去。李公公过来说,皇上要调拨你到御前去。”话才出口,她便瞧见苏若华身侧放着一只包裹,心里微微一惊,不由说道:“姐姐,你……”   苏若华心里倒是宁静,她理了理鬓发,起身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西暖阁行去。   踏进门内,恭懿太妃一见了她,便笑道:“若华,皇上要调你去御前,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苏若华欠身行礼:“娘娘,奴才既入了宫,便是皇家的人。任凭调派,绝无怨言。”   恭懿太妃心中微惊,怎么她去了一趟养心殿,回来就改了性子?   她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淡淡说道:“话虽如此,但你到底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倒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言罢,便盯着苏若华。   苏若华含笑回道:“奴才情愿过去服侍皇上。”   恭懿太妃这便无话可说了,她将茶碗砰的一声放在桌上,说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你收拾了,就随李公公过去。御前不比这里,万事将就的过去就罢。服侍皇上,可要细致体贴。也罢,你从前就伺候过皇帝,我竟是白嘱咐了。”说着,交代了几句没要紧的言语,便吩咐退下了。   苏若华随李忠走到门外廊下,李忠笑眯眯道:“若华姑娘,咱们这就走吧?”   苏若华说道:“公公且稍候,我须回去取我的东西。”   李忠却咂了一下舌头:“这有什么,待会儿打发个人过来收拾就是了。皇上可等着呢。”   苏若华倒也不曾坚持,点头笑着称是,便随着他往养心殿去。   李忠步履生风,心中的意思,几乎就要哼起小曲儿来:这难办的差事,总算让他办成了,皇上可该给几分好脸色看了吧。话又说回来,这姑奶奶要是早点儿答应,也不用他费这些劲儿了。   院中干活的宫女,瞧见这情形,又凑在了一块,议论起来。但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一个意思——苏若华这一去,算是平步青云了。   春桃走回暖阁,恰见太妃一脸阴沉,上前嗫嚅道:“太妃娘娘,若华姐姐这便去了么?”   恭懿太妃没好气道:“听见皇上叫她过去,就晕头转向了!往常的聪明劲儿,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会子过去,皇帝图两日新鲜,转头就不知把她抛在哪里!我以往看她是个聪明人,怎么临到节骨眼上,这等没有成算。”   春桃知道太妃的心思,不过是想把苏若华扣在手心里,当做一个钩子,好来勾住皇帝罢了。   她不愿听太妃这般诋毁苏若华,便说道:“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若华姐姐还能抗旨不成?”   恭懿太妃轻哼了一声:“她若不肯,我自有话说。她竟然答应了,那还能怎样?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有了富贵就忘乎所以了!”   春桃心中不快,却也不能和太妃顶嘴,只好闭口不言。   少倾,恭懿太妃又道:“我瞧着,她什么也没带。你们两个也算好了一场,去把她的东西收拾了,叫个人一块送一趟吧。”   春桃答应着,便去了。   苏若华随着李忠去了养心殿,走到门上就听太监们说起,皇帝正在东暖阁中与几位朝臣议政,不便见人,便引着苏若华先去了体顺堂。   走到体顺堂外,李忠笑道:“姑娘,往后您就住这儿啦。”   苏若华却有些讶异道:“李公公,这地方能给我住么?”   李忠说道:“姑娘只管安心住吧,这是皇上的意思。”说着,将手一拍。   两名宫女自门后出来,齐齐道了一声:“李公公有吩咐?”   李忠道:“这是若华姑娘,往后就住在这体顺堂了。你们仔细伺候,如有怠慢,我可不饶。”言罢,又向苏若华说道:“姑娘您先歇着,我去了。”   苏若华倒有些怔了,她只说来御前当差的,陆旻如此,却是把她当什么呢? 第三十七章   虽则想起适才在东暖阁里的事, 但陆旻并未有纳她的意思,她也只说过来服侍,如此这般, 倒有些不伦不类。   她是掌事宫女, 按宫中约定俗称的规矩,身边是会有两个小宫女服侍, 倒也不足为奇。   然而, 这体顺堂却不改是她的住处。   这地方,只住了一回,便在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如今她竟住了进来,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儿, 苏若华却忽然有些想笑,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这后宫的风波倒紧随她而起。   一时想不明白, 她迈步进了体顺堂。   李忠传来的两名宫女,低头跟她入内。   苏若华对这体顺堂也算熟悉,便径自在一张鸡翅木拐子方凳上坐了, 打量着眼前这两名宫女, 问她们名姓年岁,哪里人士等语。   这两个宫女年纪倒都不大,一个生着小圆脸,一个是瓜子脸,姿色寻常,只是肤色白净, 看着倒也清秀利落。   皇宫里的主子们,对于身侧服侍之人都有这个喜好,五官端正即可,只是一点定要皮肤白净,不然看着就觉心里不舒坦。是以,宫女们都拼命拿养肤粉擦抹,力图养出一身好皮子来。   苏若华天生白皙,当年入宫时,就免了这一顿折腾。   那小圆脸宫女含笑说道:“奴才名叫露珠,今年十五岁。她叫芳年,交新年十六了。能来服侍姑娘,当真是奴才们的福气。”   苏若华看她年岁虽小,神情倒甚是活泼机灵,两只眼睛咕噜噜的,像条游鱼似的。相较而言,她身边那个芳年,看着倒是老实些。   她微微一笑,说道:“咱们都是御前的宫女,一般的奴才,你们却怎么在我跟前自称奴才呢?快别这样叫了,让李公公听见了,怕是要挨呵斥。”   露珠却哎了一声,连忙说道:“姑娘怎能这样说呢?我们哪有这样好的福气,能跟姑娘比肩?姑娘得皇上的喜爱,这大伙都是心知肚明的。虽说眼下没有封号,也不过是眨眼的事罢了。再说,再说……”说到此处,她却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再说不下去。   苏若华看她吞吞吐吐,倒有些疑惑,问道:“再说怎样?”   露珠红着脸说道:“再说了,奴才听闻,皇上是不想姑娘进了后宫,亲近不便,所以一时没有给封号,想把姑娘在御前多留一段日子。”   苏若华听她这话,默然不语,片刻又问道:“那你们可知道,让我住在这体顺堂,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李公公自作主张?”   这一回,倒是那个芳年先开口:“是皇上亲自吩咐的,李公公可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苏若华听着,倒没有再说什么。陆旻如此待她,难怪这些人胡猜乱想,也是空穴来风。   露珠与芳年心里却欢喜的很,虽说眼前这苏姑娘依旧是宫女,但她得皇帝厚爱,此事人尽皆知。入宫封妃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在后宫当差,跟对了主子是最要紧的事。主子风光,当奴才的也体面。主子落魄,奴才更是人人可欺。这全后宫能让当今圣上如此对待的女人,可只有眼前这一位。这叫什么,这叫三千宠爱在一身。   恰在此时,外头有太监报道:“姑娘,寿康宫那边太妃娘娘打发了人来给你送东西。”   苏若华听见,忙叫请进。   须臾,只见春桃抱着一个包裹进来。   两人见面,自是一番亲热。   春桃笑道:“太妃娘娘看你走的急,东西都不及收拾,特特叫我把你的衣裳物品都打点出来,给你送来。你瞧瞧,可遗漏了不曾?”   苏若华入宫多年,主子赏赐虽多,但她宫外无有家人,自己也不是爱花钱的性子,大多分赠了姊妹,如今身边余下的不过是几件衣裳另有几样首饰。   当下,她打开包裹,草草扫了一眼,笑道:“难为你这点功夫就收拾出来了,都在这里。”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苏若华便见春桃目光飘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便向那两名宫女道:“你们去问问李公公,我几时到御前去当差?”   那两人答应着,一道出去了。   春桃这方急急说道:“姐姐,你知道么?你前脚才走,容桂那蹄子后脚就造反了!”   苏若华皱眉问道:“她怎生造反?”   春桃便骂道:“这混账东西,见来了这边,便跑到太妃娘娘跟前,哭哭啼啼,说什么她跟着娘娘在甜水庵里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这般,娘娘当真偏心不公。吵吵闹闹,没一刻安静,恨不得叫那些才拨去服侍的太监宫女,各个都听见!”   苏若华微微一怔,又道:“她如此乱闹,你竟弹压不住?”说着,又问道:“太妃娘娘就这样算了不成?”   春桃说道:“姐姐你走了,这蹄子看起来是谁也不怕了。娘娘受不了她这般搅闹,便吩咐人把她送到内侍省去了。”   苏若华倒也能明了恭懿太妃此举的苦衷,原本奴才犯上,怎样责罚都不为过。然而,太妃在外三年,容桂怎么说也算是跟了三年的老人,才回宫就这般闹腾,叫新来人的人看着,不知底里的当真以为自己是太妃抬举上来的,厚此薄彼。如若重罚,也未免寒了人心。再则,这若是太妃独居一宫也罢了,偏偏正殿住着太后,无事还虎视眈眈,有了把柄岂不更大做文章?   心念微转,她点头道:“走了也好,她也无心办差了,留着也只剩下生事。”   然而,容桂这般大闹一场,被退回内侍省,日后还能有什么好去处么?素来,她虽行事不入人眼,却还不是个愚钝糊涂的人。此举,倒令人费解。   春桃却仰头,打量了一番体顺堂,叹息道:“姐姐能住在这里,可见皇上对你的重视,也算苦尽甘来了。”   苏若华有些不好意思,只斥了一句:“不许胡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忠过来传话,言说皇帝叫苏若华此刻就去御前服侍,春桃便就去了。   苏若华随着李忠往东暖阁去,随口问道:“李公公,那些外臣已散了么?”   李忠摇头道:“还不曾,好像边疆起了战事,颇有些军机政务要商议。”   苏若华有些吃惊道:“既是如此,皇上叫我过去?”   李忠咧嘴一笑:“这圣意,咱们哪儿敢胡乱揣测?只好低头办差罢了。”   苏若华听着,也就不问了。   到了东暖阁前,苏若华见外头站着几个面生的小太监,便知里面多半是有亲王、郡王在了,这是随侍过来的家奴。   李忠没有入内,只是打起帘子,让苏若华进去。   苏若华踏进门内,便听陆旻的声音自明间里传来:“依尔等所见,蒙古哈衣布族叛乱,该用何人前往平乱?”   她转到明间内,果然见地下放着三把红木椅子,坐着三名朝臣。陆旻就坐在书桌后面,清癯的脸上,满是郑重神色。   苏若华便低头上前,走到皇帝身侧。   她虽不曾在御前服侍过,但却伺候了陆旻多年,晓得他一切习惯,看他手边茶碗半空,遂提了茶壶过来替他满上。   陆旻爱饮极热的茶,不论冬夏,屋中总备着滚水。   随着热水倾入茶碗的声响,不知怎的,苏若华只觉得屋中好似几道视线都盯在自己身上,便越发的垂了头。   陆旻没有看她,只微微点头,说道:“去给几位大人也满上。”   苏若华应了一声是,提着壶,走到三人跟前,将茶碗一一添满。   御前规矩,宫人服侍外臣时,是一律不许抬头看人的,也算是个内外有别的意思。   苏若华将头埋的极低,只能瞧见三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朝靴。   待走到最右边一人身侧时,那人却忽然说道:“咦,是你啊。”   苏若华心中一跳,手上倒还平稳,照旧稳稳的添满了茶碗,没有言语。余光轻扫,只见这人金丝腰带上配着一枚羊脂白玉的佩,雕的却是并蒂莲花的风流名目。   她心中暗道:这荒唐王爷,不知又是哪位红颜知己相赠的信物了。想着,便又退回皇帝身侧。   这说话之人,便是当日她在街上阻拦过的西平郡王陆斐!   苏若华走回黄的身侧,不留痕迹的轻轻看了一眼堂上。   不曾想,这一堂上的竟都是自己认识的——西平郡王陆斐、当朝太尉赵斌,另一人身材魁伟,英武峻拔,眸光锋利如隼,居然是在甜水庵里护卫了太妃三年的霍长庚!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惊骇,她虽也猜着陆旻既能对他委以重任,日后前途必是不可限量。但她着实没想到,这才多少时候,他竟已能入东暖阁商议军机大事了。   须知,他之前不过是宫里的一名护军罢了。   陆旻看着自己堂弟那双桃花眼不住的围着苏若华打转,心中颇为不悦,淡淡道:“她是朕的人。怎么,你识得她?”   这话,透着几许震慑的意味。   一则告诫陆斐不要胡来;二来是暗中责问他是否染指后宫。   苏若华心口怦怦直跳,生恐陆斐那荒诞性子作祟,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幸好,陆斐倒并不打算眼下生事,说道:“皇兄,你怎么忘了?你未登基之前,这小宫女总到坤宁宫去看你,臣弟是在那儿见过她。”   苏若华心下稍安,却听赵斌忽然说道:“皇上身侧,果然人才辈出,选到身边的都是绝色佳人。怕只怕,有那水性杨花,轻浮不知检点之辈,仗着几分容貌行出狐媚惑主之事,更祸乱后宫,酿妲己、褒姒之祸。”   苏若华微微蹙眉,这个赵斌想必是将赵贵妃不受宠的怒气都发到自己头上来了,竟把她比为史上那些祸乱宫闱的祸水妖妃了!   她轻轻抬眉,看了过去,只见那赵斌生着一张古铜脸色,面目倒也算的上威武——他是赵贵妃的生父,赵氏容色极美,他这当父亲的自也不会差了。只是那双眼睛,斜斜的盯着自己,似是不怀好意。   苏若飞心中生出些烦恶来,却也只能立在那儿,任凭他看。   陆旻心中光火,然而眼下却又不能同他翻脸。   赵家的势力,如今依旧盘根错节,没有彻底拔除之前,他尚且不能动这赵斌。   他冷哼了一声,言道:“赵大人,你这意思朕是个会为美色所迷的昏君?”   赵斌起身拱手,说道:“臣不敢,臣不过是进言提醒皇上,前朝覆车之鉴,不可不警醒。忠言逆耳,还望皇上恕罪。”   真是个狡诈狂妄的逆臣,他既已说忠言逆耳,又如何能治他不敬之罪?   一旁久久不言的霍长庚忽然说道:“此为皇上家事,外臣还是不要议论。战事紧急,还是说正事为要。” 第三十八章   赵斌冷笑了一声, 没有再多说什么。   陆旻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度将适才的话又问了一遍:“列位臣工以为,派何人前往平叛合适?”   赵斌拱手道:“臣斗胆, 举荐臣第二个儿子赵宏。”   陆旻沉吟道:“赵大人倒是一心为国, 但朕记得,去岁你那长子自马上跌下, 腿伤迟迟未愈。你膝下唯有这两个儿子。如若次子再有不测, 你赵家香火可就艰难了。”   赵斌倒是一脸耿直神色,掷地有声:“为国效命,乃是臣等分内之事。怎能因香火为念,躲赖不前!”   陆旻不语, 看向那两人,问道:“两位有何看法?”   陆斐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咧嘴一笑:“皇上, 您晓得臣弟,一事不成,草包一个, 这等军机大事, 您和赵大人、霍大人商议便可。臣弟,那就是个凑数儿的”   陆旻颇有几分气恼,索性也不去理他,又问霍长庚:“那以你所见呢?”   霍长庚却起身言道:“皇上,臣毛遂自荐。”   陆旻眸中闪过一抹赞许神色,口中却道:“你可想好, 你是家中独子。”   霍长庚朗声道:“既为人臣,食君禄,忠君事,江山社稷为上。赵大人既不以香火为念,肯将唯一一个康健的儿子送上前线,为臣等楷模,臣又怎能退缩?”   这番话说的极是漂亮,也算打压了几分赵斌的气势。   赵斌便有些不悦,说道:“霍大人,你既是家中独子,还该爱惜自身。再说,在下若无记错,你家中只余下一个老母亲了。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若有闪失,你母亲谁来奉养?”   霍长庚言道:“若以此为念,则万千将士,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又有哪个不是家中倚靠?如此这般,又有谁能上疆场?赵大人就不必替在下考虑了。”   赵斌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不语。   苏若华在旁静听,倒觉的有几分奇怪,赵斌举荐自己儿子上前线,她倒能理解,为谋军功起见,那也无可厚非。胆,他为何阻拦霍长庚?战场刀剑无眼,多个人照应不是好事么?   心中想着,她当然不能问什么。   但听陆旻又道:“二位既如此,那么便令霍长庚为主帅,赵宏为偏将,前往蒙古瑙木贡前往平定哈衣布叛军。”   赵斌听得自己儿子居然只是个偏将,而这个毛还没长齐、才从护军位置上爬起来的霍长庚竟然要做主帅,不由愤愤不平,当面就道:“皇上,此举不合常理!霍大人以往不过是宫中护军,并无几分兵家经验,如何能指挥兵马?”   陆旻看他神情气急败坏,心情倒是甚佳,向他微微一笑:“赵大人,若如此说来,你那二公子更是连护军也没做过,只念过几本兵书,怕是做个百夫长都难以胜任吧?”   赵斌在朝上跋扈惯了,又因陆旻是他赵家一手扶植的皇帝,心底里其实连这皇帝也不大放在眼里,今听陆旻竟然当面揭短,一时却怔住了,说道:“皇上,你……!”   陆旻又道:“霍长庚虽是护军出身,但往年朕还是皇子时,其随朕巡查民间时,也大大小小打退过不少匪患。那哈衣布族不过千余众,除却老弱妇孺,壮年族裔只数百人,倒也不必过于重视。你们,权当此次是疆场磨炼罢。”   霍长庚晓得皇帝意思,不给赵斌机会,当即起身道:“臣领旨!”   赵斌无法可施,只得悻悻然道:“臣领旨。”   苏若华立在一旁,只听到瑙木工三字时,心便怦怦跳了起来,耳中也嗡嗡作响,余下的话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瑙木贡,正是她家人流放之地!   此地族群叛乱,那她的家人安危如何?   前回与兄长通信,还是去岁年前的事了,这一晃竟又是三月有余。当时兄长信里说,当地民风虽彪悍,但人大多敦厚朴实,且热情好客,他们在那里居住安稳,叫她在宫中不要牵挂。这不过三个月罢了,此地竟然叛乱了!   苏若华心中七上八下,再未留意屋中动静,直至陆旻唤她,她方才回神。   再抬头,屋中那三人竟已散了。   陆旻正望着她笑道:“怎么,发什么呆呢?”   苏若华摇了摇头,轻轻问道:“皇上,奴才跑神了,竟没留意已经散了。”   陆旻心情大好,他今日既把心上人调至身侧,又找到了制衡赵斌的法子,甚是畅快,当下莞尔道:“怎么样,听这些朝政议论,十分枯燥吧?”   苏若华垂首道:“奴才不懂这些,只知在旁侍奉就是了。”   陆旻看着她的手交叠于身前,两只小手,宛如玉瓷雕成,又似莲花盛放。他心中一痒,伸手过去握住,竟贴在了自己面颊上。   苏若华心中微惊,想要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捉着。   但听陆旻又道:“这等场合,本不该叫你过来。但咱们三年不见了,朕一刻也不想离了你,想叫你时时刻刻在身边。这一段委实忙碌,待略闲些,朕便带你去玉泉宫住两日,好生闲散闲散。”   苏若华不知说什么为好,即便是再受宠的妃子,也没有站在一边听皇帝议政的。但她是宫女,人便挑不出什么来了。   她眼下也没有这个心情,满心记挂着的,都是千里之外的家人。   鬼使神差的,她却问了一句:“皇上,既是疆场凶险,霍大人想去平叛,倒也是个相互关照。赵大人却怎么还不许呢?”   陆旻瞧着他,眼眸里满是笑意,忽的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妄议朝政。”   苏若华心境紊乱,倒忘了这层忌讳,正要下拜请罪,却听陆旻又道:“这也罢了,朕倒想有个人能说说心底话。也独是你了,换做旁人,朕必定不饶!”说着,他剑眉一扬,点头说道:“这哈衣布族无多少强壮兵马,与我周朝为敌,委实是以卵击石。赵斌看中了这一点,想要为他那二儿子谋个军功,以后好在军队里升上来。他们赵家,全是靠着兵权,方有今日的声势地位。他那长子已然废了,当然要扶持小儿子。眼下,朕既不能同他翻脸,又能太顺他的意,必定要找个制衡他的人。霍长庚,便是最好的人选。”   “他为人忠正耿直,身家也简单清白,既不怕被人拿捏威胁,亦不会受人拉拢贿赂,又颇有一段才干。此次平叛之后,朕便要在军中抬举他起来。不止他一个,朕还要大大启用那些寒门薄宦之家的子弟,甚而赵氏的旁支!令他们自家阵营内失和,彼此争斗消耗,最终两败俱伤,这份权柄,才会回到朕的手中!”   苏若华看着陆旻那意气风发的俊脸,心中忽然漫起了几分生疏感。   这是皇帝,不是她昔年服侍过的七皇子,更不是适才那个抱着她的七郎。   往昔,看他登基继位,身披龙袍,陆旻已为天下之主,只是个模糊的念头,如今才真真切切的在她心中具象。   陆旻拿捏人心至如此地步,甚而连她也乖乖答应了留在他身边,不再有出宫的念头。算来,她根本就在他掌心之中,从最初时就没有一分一毫的胜算。   苏若华忽有几分不适,她寻了个借口:“皇上,壶里水凉了,奴才吩咐茶房再烧。”言罢,轻轻将手抽出,快步出门去了。   陆旻瞧着她落荒而逃的细丽身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他开心极了,若华终于是他的人了。   苏若华出了东暖阁,将黄铜壶交给了守门的小太监,吩咐他去茶房传话。她自家并不想立刻回去,便在养心殿中信步乱走。   走至木影壁前,忽见霍长庚与赵斌正在影壁旁似在争执些什么。   但听赵斌冷声道:“姓霍的,既不吃敬酒,你倒小心些。疆场刀剑无眼,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霍长庚不卑不亢道:“祸福有命,不劳赵大人操心。”   苏若华眼见这一番情景,心中暗道:素来听闻这赵太尉飞扬跋扈,没想到气焰嚣张到如此地步。这霍大人如今与他已是一殿之臣,他竟是半分客气也没有。   想着,她心念一动,迈步上前,朗声道:“奴才给赵大人、霍大人请安!”   赵斌见有人来,哼了一声,正欲拂袖而去,又看来的恰是方才皇帝身侧那个宫女,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宫女生的倒是当真秀丽出众,他府中最宠爱的侍妾,也及不上她半分。   心里生了几分邪念,赵斌甩袖离去。   霍长庚立在当地,看她上前。   苏若华福了福身子,盈盈一笑:“霍大人,此去疆场,还望保重。”   霍长庚面色如常,只是眸中似有波光闪动,他说道:“不敢,多谢姑娘记挂。”   苏若华又笑道:“奴才有件事,想托付霍大人,不知大人肯否……?”   霍长庚看她来求自己,不知怎的,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欢喜,说道:“姑娘且讲来。”   苏若华说道:“奴才……奴才家人在瑙木贡,适才听闻皇上与诸位大人说,此地叛乱。奴才实在担忧,是以……”   她话未说完,霍长庚心中已然明了,他依稀听说过,眼前这宫女原也是名门望族的小姐,只是家中蒙难,阖家人流放,她自己也入宫为奴。   原来是名门之后,难怪她行事做派,与那些宫女都不一样。   霍长庚心里想着,目光更暖了几分,也不待她说完,张口便道:“好。”   苏若华微微讶然,她还未说完来意呢。   霍长庚又道:“我替你留意,你将家人姓名告知我。”   苏若华先是一怔,顿时心头狂喜,忙将自己兄长的名讳、年龄、大致样貌讲给他,又俯身拜倒:“奴才多谢大人!”   霍长庚连忙回礼,他不便在宫中久留,又同皇帝这身侧近侍谈说,拱了拱手,便往养心殿外去。   苏若华站在影壁前目送,忽瞧见霍长庚的腰上悬着一枚物事,那是自己之前送他的牛皮口袋。不想这么个不起眼儿的物件儿,他倒始终戴着。   霍长庚是武人,不似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随身携带此物,大约也是方便起见。那东西无有刺绣,针脚也是寻常,谁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何人的针工,她心中安稳的很。   霍长庚歩出养心殿,头上的日光有些热了,晒得他有些浮躁。   他心中既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烦躁,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是皇帝近侍,但依然是宫女之身,还不是……妃嫔。   他是否能够多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第三十九章   苏若华立在木影壁前, 看着霍长庚那昂扬背影逐渐远去,心里踏实了几分。   霍长庚的为人,如陆旻所言, 忠正耿直, 又是个肯扶危济困的良善性子,既答应了她, 便一定会代为照看她家人的。   她不敢求旁的, 只要母亲、兄长及姐姐平安就好。   正兀自出神,背后却突然出来一声俏皮的口哨音。   苏若华皱了皱眉,莫说此处是养心殿,皇帝的住处, 便是在皇宫大内,又怎能有如此浮浪行经?   她转头看去,果不其然, 西平郡王陆斐正踱着步子,缓缓走来,那双含情的风流桃花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苏若华微微欠身, 道:“原来王爷还不曾离去。”   陆斐笑了笑:“本王适才去东净了, 非是如此,倒也看不见这出好戏了。”   苏若华不欲同他纠缠,行礼罢,便要往回走。   陆斐扬声道:“苏宫女,与外臣私相授受,论宫规, 该如何处置?”   苏若华止步,回身向他一笑:“王爷说笑了,奴才几时与外臣私相授受?”   陆斐笑道:“莫非本王的眼睛出了毛病,方才瞧见在这儿有说有笑的一对男女,不是你与那霍长庚?”说着,他一步步走到苏若华跟前,忽然俯身低声道:“苏宫女,你好大的胆子。背着皇兄,敢里通外臣!你说,若是本王把你和霍长庚在外头的事儿告诉皇兄,他会不会生气啊?”   苏若华脸上笑意渐深,这陆斐想要威胁她,那可真是选错了人。   她在宫里这么些年了,也替恭懿太妃私下办过许多不能见光的差事,又岂会怕这等言语威慑?   她朱唇微扬,淡淡说道:“王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王爷若咬死了奴才与霍大人有私,霍大人尚未走远,不如将他请回,一道去皇上跟前分辨个明白。然而王爷空口白牙,想要诬陷奴才,那是万万不能够。这宫里办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王爷,可有凭据?”   用这空话想要威胁她?简直是笑话。她又不是第一天入宫,什么也不懂的毛孩子!   陆斐长眉一挑,这小女子竟是个刺儿脾气,一分亏也不肯吃的!   他倒并不生气,心里还生出了几许赞赏之意,点头笑道:“苏若华,果然厉害。不愧是服侍了皇兄多年,能把皇兄勾的神魂颠倒的人。”   苏若华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仿佛她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专一迷惑帝王的。   她说道:“王爷,如无别事,奴才还要回御前服侍,不陪王爷闲话了。”   陆斐却不让她走,扬声道:“同霍长庚就可以说说笑笑,不急着回去服侍,与本王就是说废话了。”   好不惫赖!   苏若华有些没脾气,便问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糯米牙,说道:“你家人既在关外,你怎么不去求皇兄照拂,或者索性赦免了他们,将他们招回京城?”   苏若华闻听如此,料知方才的话,他必是全听见了,看这西平郡王满脸戏谑的模样,也不似当真想要告状,再则她同霍长庚又无半分不能告人之处。   当下,她说道:“王爷说笑了,奴才家人是被朝廷责罚,发配边关的。奴才不过是个宫女,哪来的脸面求皇上去赦免?”   陆斐瞧着她,嘴上虽说的随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依然有些惆怅的思绪,他不由眯细了眼眸。   苏若华生的很美,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她既非如贵妃那般艳丽的刺眼,又不似淑妃那素雅到清冷,她就像一轮皎月,温婉柔润,朦胧的光辉洒在人的心头。   陆斐咂了一下舌,又说道:“那你怎么不来求本王?”   苏若华甚是诧异,不由抬眸看向陆斐,见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只是眼里好似有那么一抹认真。   但听他说道:“不哄你,本王在边关军中也有不少熟人朋友,要照看个把人,轻而易举。”   苏若华心里却道:你是我什么,我倒能来求你?没得又是捉弄人,看着我苦苦哀求,临末哈哈笑一场。   想着,她脸上还是露出一抹温婉谦恭的笑意,说道:“王爷好意,奴才心领了。奴才没有这么大的脸面,王爷抬爱了。”   傲!   陆斐心底,只浮出这么一个字来。   他搔了搔头,忽从腰带上解下那枚并蒂莲花的白玉佩,递给苏若华:“这个,给你吧。”   苏若华吃了一惊,退后几步,说道:“王爷,宫女私相授受,可是要受杖刑的。”   这西平郡王疯癫了不成,开什么玩笑不好,竟要把随身佩戴的玉佩给她!再说,两人又有什么瓜葛,她凭什么拿他的东西?   陆斐说道:“权当谢你没把上次本王在街上闹笑话的事,告诉皇兄。不然,皇兄又要罚我禁足思过了。”   苏若华摇头道:“王爷,莫再捉弄奴才了,奴才不能收。”   陆斐突然有些光火,她能将家人托付给那霍长庚,就不能收自己的东西么?他大步上前,竟捉住苏若华的手,把这枚玉佩硬塞在她手里。而后,竟扬长而去。   苏若华追了两步,又怕被人瞧见反倒惹出是非,更不敢高声喊他,只得任凭他离去。   陆斐出了养心殿,心头略微冷静了几分,不由自嘲一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疯魔了么?   他人虽荒唐,却从来不和女子胡乱玩笑纠缠,更别提这是宫中的宫女了。   只是看她能和霍长庚说笑,却不理会自己,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不甘心来。   论起来,他们才算老相识。   苏若华是陆旻做皇子时的宫人,他们也算见过几面。那时候,陆旻不得先帝喜爱,备受冷落,有时还受旁的皇子欺凌。苏若华替他出过几次注意,都令他印象深刻。一次是小四合香;另一次,先帝在御花园办赏花宴,令诸皇子当场作画,由众臣评价高低,给与赏赐。陆旻书画虽好,但如此规则却极为不利。然而,他当场画了一幅春日牡丹图,竟当真引来蜜蜂蝴蝶,震惊全场。   当场便有皇子指摘他必定是在颜料中调了蜂蜜,然则先帝派人查验,并未发现证据。最终,陆旻拔了个头筹,那个告发他的皇子却落了个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斥责。   待宴席散了,他私下悄悄问陆旻怎么个缘故。原来,这是他那位贴身宫女替他研墨时,将一种花粉兑了进去。这花粉无色无味,却极招蜂蝶,故有此奇观,人却不能察觉。   此虽是小巧功夫,也不算光明磊落,但宫廷内斗,陆旻又常年累月遭受不公对待,再要去说什么公平竞争,本就是一场笑话。能吐一口恶气,也是好的。   陆斐记得,当时苏若华跟在陆旻身后,温婉安静,虽还是个豆蔻少女,却已然光华内敛。   几年的功夫,就出落的如此出众了。   陆斐念着这些旧事,不由自主的笑了,他莫不是疯了,纠缠起皇兄的人来了!   跟着他的小太监福贵,瞧他主子这副傻样,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也让奴才高兴高兴。”   陆斐仰首,望着天际流云,莞尔道:“没什么,本王遇到了一位旧交。”   对,他们就是旧交。   苏若华握着那玉佩,宛如握了个烫手山药,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东西若叫人知道了,那是要生出是非的。   西平郡王当真是惫赖荒唐,他一时兴起,却叫她如此为难。   苏若华略一思忖,先回了一趟体顺堂,将这玉佩放进了一口挂了锁的小箱奁内,方才转回东暖阁去侍奉。   一日无事,朝政果然繁忙,陆旻不是批阅奏章,便是会见外臣,诸事繁杂,甚是伤神。   苏若华不懂这些,不过在旁替他研墨、添茶、焚香、收拾折子,趁此功夫,也把这屋中各处摆设,什么地方放什么东西都看了一遍,记在心中。   外来臣子,见此地竟添了个宫女伺候,颇为好奇,当着皇帝的面,自是不敢放肆,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上几眼,兀自琢磨:皇帝登基三年无子,后宫恩宠更是稀疏。这养心殿里忽添了个如此秀色的宫女,怕是皇帝再也不进后宫了。   苏若华侍立一旁,看着陆旻那俊美面庞上,时而沉静,时而神采飞扬,与朝臣议论之时,亦是老成沉稳,时时彰显出了城府深沉,心里有些唏嘘亦有几分喜悦,他是真正蜕变成了帝王。   傍晚,燕喜堂摆了晚膳。   李忠看着太监将菜上齐,便都退了下去,有苏若华在这儿,哪儿还用的着他们。说不准,皇帝还看他们碍眼呢。   须臾,陆旻过来入席,他换了一件月白色五爪金龙长衫,头上没有戴冠,满面意气风发。   他快步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满桌佳肴,虽都是御膳上的例菜,却微微动了几样。   陆旻抬眸,含笑看着苏若华:“是你吩咐御膳房的?”   这几样菜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虽未大动,但只烹调配料上略微动了动,那就大不一样了。   没人知道他的饮食喜好,即便是李忠,却只除了她。   或者说,陆旻的所有习惯喜好,都是她一手促成的。   苏若华洗了手,过来替他布菜,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皇上政务繁忙,辛苦了一日,再吃不上两口合意的饭菜,那也忒可怜了。”   她笑的俏皮,令陆旻心里痒痒的,他莞尔道:“添副碗筷来,坐下咱们一道吃。”   苏若华有些为难:“皇上,这不合规矩。”   陆旻微微一笑:“宫里,朕就是规矩。”   苏若华听着这蛮不讲理的话,心里倒也有几分甜意,便在对面浅浅的坐了。   陆旻亲手替她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轻轻说道:“朕,想和你这般吃一辈子的饭。” 第四十章   一辈子么……   这话单听他说来, 倒还当真令人心动。   眼下陆旻正在新鲜头上,自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了,但倘或到了腻烦的那一天, 莫说如眼下这般相处了, 只怕她连在跟前站一下,都会觉得碍眼。   不是她自卑自怜, 这样的事在宫里上演了太多太多, 多到连她这么个宫中的老人都记不清了。   能始终被皇帝记着的,永远不过是那么寥寥数人罢了。   这世上的男人,大概都是相似的吧。   自己回来之前,淑妃不是备受恩宠么, 眼下瞧来也就不过如此了。   想起白日里,他对自己说的那件事,如今想来倒像是哄自己的玩话, 他是个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怎会委屈自己至如此地步?   苏若华只觉心中有些不舒坦,然而看着陆旻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也罢, 且过一日是一日。   她微微一笑,执起筷子默默用膳。   陆旻兴致甚佳,自盘中拣了一块酸梅小排,放在她盘中,莞尔道:“朕记得,以往你很爱吃这个。朕这儿的御膳房, 手艺虽及不上你,等闲倒也过得去,你尝尝。往后若再想吃什么了,尽管去吩咐。”   苏若华先将那排骨吃了,酸甜软烂,酥香不腻,极逗人的食欲,方才浅笑说道:“皇上又说笑了,御膳房的师傅,都是民间千挑万选出来,又在宫里历练了许久,伺候过先帝的人。奴才这点点手艺,在这些师傅面前,哪里上的了台面。也就是皇上吃絮烦了,所以看着清粥小菜新鲜罢了。”   陆旻握着乌木包银筷,筷上的银链条叮叮作响,笑道:“何必如此自谦,你的厨艺,是连先帝也赞许过的。若非有你,恭懿太妃也未必能固宠那么多年了。再说,御厨虽好,顾忌却多,前怕狼后怕虎,还有什么时令菜不敢上的忌讳。伺候年节大宴也罢了,寻常不过依例行事的官面文章,呆板无趣。”   皇帝所说之事,倒也并非夸大其词。当初先帝尚在,苏若华为帮慧妃争宠,是在饮食上挖空了心思的,复原了许多古方旧谱,除却先帝流连忘返,倒也把太妃、陆旻等人的胃口养刁了。   然而她私心里,却也并非只是为了恭懿太妃,先帝来太妃这里,能多看陆旻一眼也好。她总是不明白,七皇子文韬武略,克勤克俭,又肯替先帝分忧,什么难办的差事都抢在头里,先帝怎么就是看不上他?   苏家无有庶子庶女,兄妹三人都一般的受长辈疼爱,这情形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许久之后,她才了然,人若长了一颗偏心,那就任凭你如何上进,在人眼里都只是一身的毛病。   苏若华念着这些旧事,没有言语。   陆旻今日十分高兴,他想这一日已很久了,两个人能一桌对食,就如民间所有的柴米夫妻一般。   谁说,皇帝不能安享寻常百姓的敦伦之乐呢?   正当其乐融融之际,外头李忠报传:“启禀皇上,孙昭仪前来求见。”   真是扫兴!   陆旻皱眉道:“朕正用晚膳,她来干什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么?”   李忠在门外道:“昭仪主子说,她亲手做了白蒸肴肉,要敬献与皇上加菜。”   苏若华柳眉一挑:这后宫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方,她不过是依照皇帝吩咐,做了一道菜罢了,如今就有人效仿。   陆旻又问道:“朕不见。”   李忠似有几分为难,吞吞吐吐道:“皇上,昭仪主子目下是跪在外头。皇上若不见她,她便不肯走。”   陆旻闻听,静默不语。   苏若华看他如此,心里只道他是碍着自己在这里,左右为难。她便起身,将自己的碗盘都收拾了,暂且搁在一旁的一方食盒之中。   陆旻瞧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若华微笑道:“皇上还是见一见孙昭仪吧,不必以奴才为意。昭仪到底是嫔位,跪在殿外,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都能瞧见。皇上若执意不见她,往后她在宫里是没有立足之地了。倒也叫人嚼说,皇上过于无情。”   她并非什么宽宏大度之人,何况这孙昭仪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而,相较于自己的恩宠,她更不想看陆旻为难。多年来的相处照料,事事以他为先,早已成了她的习惯,渗入骨髓,怕是今生都不能改了。   陆旻颇为无奈,叹息了一声:“你啊!”话出口,他心念一转,唇边忽然浮起了一抹冷笑:“也好,那就见见也罢。”   当下,扬声道:“准!”   苏若华看着他这幅神情,心中有些怪异,不知皇帝又想怎样了。   李忠得了消息,忙传递下去。   须臾,但听门外一阵裙子窸窣响声,孙昭仪笑盈盈的,亲手捧着一方黄花梨红漆雕刻喜鹊登枝食盒,迈入门槛。   苏若华让在一旁,冷眼细观,但看她一袭淡色装束,藕荷色的比甲,月白色裙子,怎么看怎么眼熟,细想想原来竟是比照着自己白日里的穿着照搬的!   她暗笑了一声,想必这孙昭仪是以为皇帝中意自己的衣着,方才比照着打扮。如此行经,在宫中当真是愚不可及。   把自己打扮的与旁人一模一样,皇帝还能记住哪个?   再仔细瞧瞧,这孙昭仪身上的首饰倒不及白天那般多了,总不至浑身上下明晃晃透着一股子很有钱的味道,脸上的脂粉也淡了许多。她姿容称得上清秀,如此这般的妆扮一番,也颇有几分可观之处。   总还不至太笨。   孙昭仪兴高采烈,捧着食盒上前,向陆旻道了个万福,说道:“臣妾见过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爱吃白蒸肴肉,故而亲自下厨做了,前来敬献与皇上。”言罢,她扫了一旁的苏若华一眼,看她低眉垂首,侍立一旁,心里虽有几分不舒服,但也早听李忠说了,这宫女在里面侍膳,倒也有所预备。   她是听说了苏若华已被调至御前当差,特特儿跑来的。   淑妃不肯出面,童才人又铩羽而归,她便想着自己先来一趟,打探个虚实。   她就不信了,一个宫女罢了,难道还能翻天了?还没受宠获封呢,就叫这三宫六院大大小小的主子畏惧成这个样子!   孙昭仪也并非全无头脑,她看皇帝夸赞苏若华衣装,又斥自己妆容浓重,便刻意增减了一番,又打听出来这前头白蒸肴肉的故事,便依着葫芦画个瓢。   同样都是女人罢了,难道谁还能比谁多三头六臂么?   皇帝能看得上苏若华,就能看得上自己。她在一旁更好,她是宫女,自己才是主子,看她待会儿怎么使唤她,给这个不知廉耻、妖媚惑主的东西一个下马威!   陆旻剑眉微扬,点头道:“晚上打扮的倒还能看,总不至于满脸掉粉渣滓了。”说着,道了一句:“起来吧。”   孙昭仪兴奋的涨红了脸,忙自地下爬起。   陆旻又说道:“你带的菜呢,给朕瞧瞧。”   孙昭仪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来,瞥了苏若华一眼,说道:“苏宫女,将这肴肉切了,呈给皇上罢。”   苏若华先是一怔,心里暗笑了一声:才说她不算太笨,这又犯起蠢来了。自己目下是御前的宫女,倒不是说后宫的主子不能差遣,但总需客气几分。比如李忠他们,后宫行走办差,哪个不是上赶着巴结?这在皇帝眼前,对着御前宫女颐指气使,算是不把皇帝放眼里么?   想着,她又看了那食盒中的肴肉一眼,更感叹起来:这孙昭仪既要效仿争宠,总该多下几分功夫。那肴肉白花花的,面上泛着浮油,皮子紧揪着,瞧来就是祭祀时的粗糙烹制手法。吃来必定是油腻满口,且还嚼不烂。如此一盘肴肉,就是连下等宫人都不大爱吃,何况是见识广博的皇帝?   笑归笑,她倒是预备去取银刀小碟。   不想,陆旻却出声道:“你自己送来的菜,你便自己来切吧,别支使旁人了。这叫做,有始有终。不然,怎能说是你自己做的菜?”   孙昭仪没料到皇帝竟会制止,但她悟性不高,没听出皇帝话外之音,还当他是在夸自己,忙陪着笑脸,取了银刀瓷碟,切了几块肉,双手送到皇帝跟前。   苏若华看着她切肉的样子,更是摇头叹息:这孙昭仪怕是根本不通烹调之道,看她切的肉,厚薄不一,刀工竟劣至如此地步。即便换李忠来切,都不会切成这幅模样。那肉本就不中吃,再切成这副模样,如何能入口?   陆旻执筷,夹起一块,先看了看,满脸嫌弃之色,还是丢入口中。   还未及细嚼,他便转头欲吐。   苏若华看见,忙端了痰盒过去接着。   陆旻将口中的肉块吐出,又拿清茶漱口,一脸怒容,向着孙昭仪斥道:“孙氏,你可知罪?!”   孙昭仪茫然无措,只看皇帝发了怒,心头一哆嗦,那膝盖就软了,滑跌在地,颤声回道:“皇、皇上……臣妾……臣妾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陆旻将筷子掷在盘中,银链子撞的瓷碟叮当作响,令人心头一颤。   他冷笑道:“你自家倒是尝尝,这做的却是什么?!”   孙昭仪面色如土,其实不必品尝,她也知道,这盘子肴肉委实难吃。   她本不会烹饪,只是听闻皇帝吃了苏若华所做的白蒸肴肉大为赞赏,于是打发人到膳房问了厨子。厨子不明所以,就把平日里预备祭祀所用肴肉的法子告知。   她如法炮制一番,待菜品成了,尝了一口,只觉得难以下咽,心中还曾狐疑,皇帝竟喜欢吃这种东西么?   虽是心中起疑,争宠的念头却冲昏了她的头脑,所谓利令智昏,孙昭仪压根没有多想,就把巴巴的把菜端来了。   甚而,她还腹诽,兴许皇帝口味独特,就爱吃这等粗鄙菜肴呢?   此刻被皇帝斥责,孙昭仪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道:“皇、皇上,臣妾……臣妾……臣妾只是听闻皇上爱吃这道菜,所以才……臣妾可是特特向御膳房的师傅打听了菜谱做的呀。皇上,臣妾冤枉,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故意不将真实菜谱告知。臣妾……”胡言乱语了一通,她忽然看见一旁站着的苏若华,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她大声道:“必定是她!是这婢子设计陷害臣妾!皇上,您可要明察!”   苏若华冷冷瞧着这地上犹做困兽之斗的孙昭仪,这样的情形,她也见过多次了。   后宫里,那些斗败了的嫔妃大多是这幅狼狈模样,无论位份多高,身份多么尊高,到了这个关头,便都再顾不得体面,胡撕乱咬,有如市井泼妇。   她淡淡说道:“御膳房的师傅并未说错,你做的便是最寻常的白蒸肴肉。只是如此做法,只用在年节祭祀的祭品上。皇上爱吃的,并不是这样的菜。”   陆旻睥睨着孙昭仪,满眼皆是嫌恶,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知反省悔改,还要攀诬旁人。孙氏,你这为人当真是下作龌龊。朕历来告诫后宫,百姓耕织辛苦,需爱惜节俭为上。这好端端的食材,你硬生生给糟蹋成不能吃的东西,浪费粮食,此为罪之一;身为宫妃,却不通烹饪之道,有失妇工,此为罪二;做错事情不知自省,攀咬旁人,有失妇德,此为罪三。孙氏,你德行有亏,还配做昭仪么?”   孙昭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不住,再想不出什么应对求饶之词。   忽的,她又拉住苏若华的裙摆,苦苦哀告道:“苏宫女……不,苏姑娘,您替我求求皇上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就是想让皇上多喜欢我些,并没有坏心。我再也不敢了,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您让皇上饶了我吧!”   苏若华将裙摆自她手中轻轻扯出,向后退了一步,淡淡说道:“孙昭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卑微宫女,哪来的脸面,能替您向皇上求情。”   她向来不爱招惹旁人,顺水的人情也乐得去做,却不是什么良善慈悲的烂好人。这孙昭仪倒也当真有脸,才对着皇上诬告了她,转头又来要她去求情。   佛家还有言,众生好渡人难渡。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陆旻早不耐烦听孙昭仪在这里哭闹,扬声喝道:“李忠!”   李忠忙进来,一见这情形,料知是不好了,俯首道:“皇上,有何吩咐?”   陆旻一字一句道:“昭仪孙氏,蒙皇恩得选宫嫔,不思答报,性情癫狂,德行有亏,愧居昭仪一位。自今日起,贬为美人。”   李忠心头一震,连着苏若华也禁不住看向陆旻。   这可是陆旻自登基以来,处分的第一个嫔妃。   降位在后宫处罚之中虽是常见,但孙氏本是正二品的昭仪,一下被贬为一个四品美人,一气儿连跌了两级,可算是罚得极重了。   李忠倒也纳罕,这妇人到底干了什么蠢事,献一道菜品也罢了,竟能把皇帝招惹到这般气恼?   想着,他偷偷看了苏若华一眼,暗自忖道:多半啊,又和这位姑奶奶有关系啦。这孙氏也当真不知死活,早告诉她苏姑娘正在侍膳,定要求见。见也罢了,又不知说了什么,牵扯上苏姑娘,这才惹怒了皇上。这叫什么,这叫不知死活啊。   孙昭仪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来这一趟,不止没捞到半分宠爱,甚而连自己的位份也丢了。她原本是嫔位,如今降成一个只比才人高一等的美人,今后她还怎么有脸见人?   苏若华瞧着陆旻,却见他神色冷漠,又道:“孙氏御前吵闹,罚半年宫份。”说着,他微微俯身,向孙氏道:“再多哭一声,朕便降你一级。降到无可降时,你便去冷宫!”   孙氏的哭声登时戛然而止,仿佛喉咙忽被人捏住了似的。她睁大了眼眸,泪珠子还是一颗颗的往下掉。   陆旻极不耐烦,斥道:“还不快把她拉出去,朕的晚膳都叫她搅合了。”   李忠忙应了一声,向孙氏低声说道:“孙美人,您是自己走?还是奴才扶您出去?”   孙氏再如何昏聩,也知道多留无益,自地上爬起,抽抽噎噎的出去了。   李忠亦要退出去,陆旻却道:“慢着,把她带来的这些,也都拾掇出去。”   李忠又折返回来,将孙氏带来的一匣子肴肉,都端了出去。   打发了孙氏,陆旻气恼兀自未消,说道:“真正晦气,一顿饭也吃不消停。”   苏若华微微一笑,替他斟了一杯莲花曲,说道:“皇上且消消气罢,何必如此呢?您罚也罚过了,孙美人也该知道错了,往后怕是再也不敢来御前了。”说着,她禁不住又添了一句:“便是孙美人做的菜难吃,皇上又何必如此震怒?”   陆旻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真是得了便宜卖乖!朕,哪里是气这个。”   这是他登基以来,苏若华陪他吃的第一顿饭,就叫这妇人搅了,他如何不恼?   再则,他也是借此事震慑六宫,谁敢欺凌诬陷苏若华,便是孙氏的下场。 第四十一章   苏若华瞧着陆旻那意气风发的脸, 低低叹息了一声。   今日这消息传扬开来,后宫之中又要掀起波澜了。淑妃等人,原就将她视为妖孽, 再有此事, 怕是各个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偏偏,眼前这位皇帝, 毫无半分自觉。   倒也是, 他如今手掌生杀大权,又怎会与她易地而处?   陆旻听她叹气,抬眉问道:“怎么了?”   苏若华不想扫他的兴致,只说道:“没什么, 只是想到太妃娘娘那边,不知新来的人能不能服侍的好。”   陆旻却有些不大高兴,轻哼了一声:“你倒还真是眷恋旧主, 都到朕身边来了,还念着太妃。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吧,难道除了你, 太妃手下一个像样的人都没了不成?”   苏若华不过借太妃来遮掩一二, 也并非真正担忧,听陆旻这般说来,不过一笑了之。   陆旻望着她,明知她是没有说实话。   他二人相伴多年,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心里想些什么, 自己会不知道么?   当下,他倒也不戳破,端起酒盅轻抿了一口,方才说道:“今日此事,朕是蓄意重罚。”   苏若华不由抬头,看向陆旻,半晌轻轻问道:“皇上,为何如此?”   陆旻神色淡然道:“朕是要让六宫皆知,你在朕眼里,便是与旁人不一样。朕格外的珍视你,若有敢肆意冒犯欺凌的,必然重惩!此后,朕倒要瞧瞧,还有谁敢欺负你。”   早在当初,他还是皇子时,便在心里如此赌咒发誓——待将来自己独立门户,称王开府时,必然不会再令她受半分委屈。   如今,他甚而当上了皇帝,手握天下。他的心上人,自是要高高在上,谁也不能侵犯。   至于往昔□□那些所谓不成文的规矩,什么君王雨露均沾,要一视同仁,好不让宠妃为六宫怨恨,成众矢之的。   陆旻对此言,从来嗤之以鼻,分明是自己没有本事,连喜欢的人无力庇护,方才扯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再则,他深刻以为,奉行此理的男人,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喜欢那些所谓的宠妃,不过是想要满园皆春,又要安抚群妃,这方想出这么一通鬼话来。   他又不同,他只眷恋苏若华一人,何必管旁人怎么想?   这后宫,也是那些女人自己挤进来的,不是他招来的。   苏若华听了这话,鼻中有些酸意,心头更掠过一阵近乎于颤栗的甜美。这便是帝王的恩宠么,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牵动这旁人的祸福。   不自觉的,她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她垂首遮掩着失态,低声道:“奴才多谢皇上的回护。”   不管将来陆旻待她如何,至少眼下,她是开心的。   陆旻却蹙眉道:“又这么叫了,朕说过多少次,没有外人,就不要再称呼自己是奴才。”   苏若华倒也不再倔强,含笑轻轻应了一声。   用过晚膳,陆旻吃了一盏茶,略歇息了片刻,又到东暖阁里去批阅奏章。他掌权时日不久,正是稳固统治的敏感时期,万事不敢懈怠。虽满心急着同苏若华亲热,却也只能熬着性子,先处置正事。   好在,如今人就在眼前了,看她替自己忙忙碌碌,倒也解了相思之苦。   苏若华倒是毫无察觉,依旧尽心尽力的陪侍。   好容易到了就寝时候,这服侍皇帝洗漱,不是她的差事,李忠也没交代。苏若华看着这里已没自己的事了,便回了体顺堂。   一进体顺堂,露珠与芳年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都说道:“姑娘当差下来,服侍皇上一定辛苦了。已预备好了热水,给姑娘净身解乏。”   苏若华只觉天气还冷,不大想浴身,便说道:“天气不热,不大洗也罢,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芳年没有说话,露珠倒是抿嘴一笑:“姑娘,今时不比往日,您还是洗洗的好。”   苏若华看她笑里有话,只觉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己前次洗澡已有两三日了,白日又从甜水庵回来,车马颠簸,难免沾染些尘土,如今又是在御前当差,万事还是谨慎为上,没得叫人抓把柄,看笑话,便点头答应。   露珠与芳年,连忙去布置,张起屏风,抬出楠木浴桶,倾倒了热水与玫瑰香露,便要服侍苏若华洗浴。   苏若华早年在家中也是被人伺候惯的,进宫虽为奴多年,但当了掌事宫女之后,身边也有人服侍,倒也不觉如何。   露珠一面替她擦洗身子,一面低声赞叹道:“姑娘,您当真是生了一身的好皮肤,这样细腻白润,莫说瘢痕,就连一颗痣也没有,委实罕见。说句不怕冒犯的话,奴才也伺候过几位主子,可从未见过一个如您这般的。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这阿谀奉承之言,苏若华听过,甚而她自己往年也没少说过,倒也并不见怪,只是问道:“看你年岁不大,竟已服侍过几位主子了?”   露珠说道:“姑娘别瞧奴才这样,先帝在世时,奴才就进宫服侍了。奴才跟过于宝林、宋才人还有一位柳选侍,只是后来先帝归天,主子们都去了南宫养老,奴才方又归了内侍省调派。”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如今能来服侍姑娘,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气。”   苏若华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方才了然。   难怪年纪小小就这样油嘴滑舌,老于世故,原来也算是宫里老人了。算起来,自己入宫的时候,倒还小她一岁呢。   她说的那三位嫔妃,都是先帝晚年时才入的宫,还没能侍奉两年,先帝驾崩,她们这等低位嫔妃,也只好去南宫。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此葬送。   先帝为君虽尚可,但却太过喜好美人,年过五旬,依旧不肯停了选秀,不知耽误了多少人。   这都是前朝的旧事了,如今想来也是无味的很。   浴身之后,露珠又拿来一瓶牡丹润肤香油,定要与她擦抹。   苏若华心中奇怪,问道:“这也是御前的规矩么?难道连宫女们身上涂什么,也有人过问?”   露珠嘻嘻笑道:“当然不是,但姑娘不是要服侍皇上么?自然要好生打理一番才是。虽说姑娘天生丽质,但还是仔细保养的好。这身上皮肤养的越发白皙,皇上才会越发的喜欢呀。”   周朝以白为美,上至后妃,下至民女,无不尽一切可能的保养皮肤,只望养出一身的好肤色来。   这堆金积玉的后宫,自然也有无数保养肌肤的膏脂花油。   苏若华这方醒悟,原来这丫头以为,皇帝会来宠幸自己,所以才有这一番折腾!   她忙说道:“那可不必了,我早说你们会错了意。我来御前,也就是来当差的。这一套可收起来吧,传出去,叫人笑话。”   露珠见她如此说,只好说道:“姑娘这样讲,那就罢了。花油暂且收起来,待以后用时再取。”说着,便将那瓶牡丹花油放进了妆奁里。   苏若华看着她与芳年满脸的不信神情,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   莫说她们二人,这若非自己置身事中,见了这等清新,也要以为皇帝必定要是宠幸这宫女了。   这些话,反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所谓自欺欺人,大概如是。   苏若华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一泓清水也似的菱花镜中,映出如花人面。   芳年开了抽屉,自里面取出一并乌木梳子,替她轻轻梳理长发。   苏若华看那梳子虽是木的,其上却刻着梅花图案,嵌以银丝,握在手中,虽不觉如何华贵,但与那些动辄赤金嵌宝嵌珠的相较,倒更觉雅致脱俗,也合乎自己的喜好。   再看那妆奁里放着的钗环等物,皆是乍看无甚不妥,细瞧瞧,不是东珠便是白玉,皆是上佳珍品。   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安,问道:“这些东西,都是谁布置的?”   芳年老实些,不似露珠那样伶牙俐齿,只轻轻回道:“姑娘,都是皇上亲自吩咐,李公公自库里寻出来的。”她握着苏若华那如黑缎一般的长发,心中亦也惊叹不已,这姑娘的头发当真是好,如瀑如云,黑亮柔滑,更难得的是,一把长发几乎拖至地面,竟无一丝枯干开叉。这后宫里的嫔妃娘娘们,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润发香油,都难养出这么一把子好头发来。   黑发,白肤,在大周朝女子有这两样便已能称为绝色美人。   苏若华不只两样皆占,明眸朱唇,加上通身的风流气韵,也难怪皇帝对她始终念念不忘。   芳年心里忽然明白,为何皇上会把若华姑娘捧在心坎上了。   苏若华不知这丫头在想些什么,她随手拿起一只青瓷描绘侍女捧心盒,开了盖子,扑面是一阵茉莉花香,盒里是满满的雪白膏脂。她拈了一点,在手背上揉开,甚是柔润细腻,难得一见的好货。   芳年低声说道:“这盒面膏,是皇上特特吩咐太医院为姑娘调配的,全后宫独一份呢。皇上说了,姑娘好容颜,自要好生爱惜才是。”   苏若华低眉一笑,说来说去,陆旻好似只是贪她的容貌。   她取了一些,轻轻匀在脸上。   膏脂倒是极好,涂在面上毫无油腻感,只轻微的润泽,涂上肌肤更隐隐泛着细瓷一般的光泽。   露珠在后头,一面铺床一面说道:“这么跟姑娘说吧,这屋子里所有的物件儿,大到这些桌柜箱笼,小到摆件玩物,乃至于床上的枕头被褥,都是皇上亲自吩咐,李忠公公责令造办处置办的。”   苏若华看着镜中的自己,听着这些话,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会子,已是人定时分,陆旻在养心殿也该歇下了。   正胡思乱想,却听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露珠与芳年齐声道:“奴才拜见皇上!”   苏若华心里一惊,转头望去,果然见陆旻迈步进来。   他穿着玄色寝衣,散了发髻,月色之中,倒显得有几分风流不羁,目光如水,凝视着自己。   陆旻走进屋中,也不瞧那两个宫女,只丢下一句:“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   露珠与芳年你瞧我,我看你,各自从地下爬起,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临去,还不忘把门带上了。   皇帝这会儿过来意欲何为,大伙心知肚明。   若华姑娘还口口声声不可能,纯是瞎蒙人呢。   这两个小宫女倒是喜滋滋的,这才第一晚呢,姑娘就有了幸,往后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更是不在话下。   苏若华只觉得心跳甚快,起身喃喃道:“皇上……”   陆旻走上前来,温热的目光在那娟好的面容、优美的脖颈、及至那裹在月白色寝衣之下的玲珑曲线上,流连忘返。   他微微一笑,抬手便想将她揽入怀中。   苏若华咬唇不语,轻轻后退了一步,垂首躲开他的视线,低声说道:“皇上,该安歇了。”   才说完,她脸上便是一热,这话怎么好似自己在邀他同寝?   陆旻眼中越发的炽热,莞尔一笑道:“是,该安寝了。所以,朕过来了。”   苏若华干咽了一下,轻轻说道:“可,皇上歇宿,该在寝殿。”   陆旻唇角微勾:“不,朕就该歇在体顺堂里。”   苏若华说不出话来,陆旻这话并未说错,历来体顺堂是帝王招幸嫔妃的所在,哪怕是皇后侍寝,亦在此处。唯有皇帝独寝,方才睡在寝殿。   陆旻看她不语,索性上前一步,将她圈在了怀中,垂首在她面颊上轻轻啄了一下:“还喜欢这儿么?都是朕琢磨着你的喜好安置的,如有哪里不合心意的,只管说来,朕叫他们改。”   陆旻身段修长,肩宽而胸阔,被他拥住,仿佛陷入了他的怀抱之中,再也无有挣脱的可能。   他似乎也才浴身过,皂角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成熟男子的气味儿,令苏若华一阵阵的晕眩。   对她而言,这一切都太陌生了,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陆旻没有得来她的回答,便将怀中柔软的身躯转了过来,俯首便想吻下去。   苏若华将脸轻轻侧转,躲了开去。   陆旻微微喘息,言道:“怎么了?”   苏若华咬着唇,半晌说道:“皇上,还请放过我。”   陆旻一怔,追问道:“为什么?!”   苏若华微微仰头,看着陆旻,如水月光之下,男人的面容俊美的令人失神,目光下滑,停留在了他衣襟敞口处,恰巧露出的一段锁骨上。   她当真对这个男人无意么,好似也不是的。   只是,她真的不敢陷落下去,失了心固然可怕,而更加可怕的是,失了心后又被弃如敝履。   她又来了,又是这幅神情!   陆旻心中忍不住的气恼,有什么为难烦恼不能告诉他?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个毛病?!   他索性捏住了她的下颚,硬抬了起来,俯首下去。   纠缠了一番,直至察觉怀里的女人软了下来,他方才放开她,粗哑着嗓音低声道:“到底怎么着,什么烦心的事,不可告诉朕?”   苏若华有些茫然,片刻低声道:“我是情愿服侍皇上的,但倘或皇上当真怜惜,就让我始终当个宫女,这么陪伴着皇上吧。”   陆旻眯细了眼眸,原本炽热的目光骤然变得锋利清冷,他颔首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出宫!”撂下这一句,他陡然放开了苏若华,转身走到窗户前,望着外头的景色。   此刻,他无法再看着她,不然按捺不住的火气作祟下,他不知自己会干出些什么来。   苏若华望着他,月辉淡淡的洒落在他侧颜上,显得有几分寥落,笔直修长的身躯,在地下投出了一道浓黑的影子。   她的心顿时便软了下来,入宫这么些年,见惯了生死之争,如还有谁能让她心软,那就是陆旻。   维护他,仿佛是她的执念。   苏若华莲步轻移,上前搂住了他的胳臂,柔声说道:“皇上,我不是要出宫去。但只是,只想以宫女的身份,侍奉左右就足够了。”   陆旻轻笑了一声:“这话听着倒像是没有野心,实则还是在为自己找退路。若华,我当真不能明白,你到底在怕些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跟我?若说你心里压根没我,那我也放你走。可偏生不是,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何如此自苦?”   苏若华有些怅然,压在心底里的话,不知能否对他说,毕竟之于帝王,这样的念头根本是大逆不道。   她一时的犹豫,令陆旻误解愈深,只当她是根本不想同他说话。   他自嘲一笑:“原本以为,我当上了皇帝,手握天下,咱们就能好生在一处了,原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早知如此,你当初何必来服侍我。到了如今,又要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这话,就像一把刀,搅的苏若华心口阵阵的生疼。   她也未及深思,脱口而出道:“不是的,我……我心里……也是想和七郎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就~ 第四十二章   陆旻的唇角泛起了一抹私有如无的笑意, 却转瞬即逝。   苏若华看着陆旻那淡然的俊脸,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陆旻不知几时长的这般高了,自己竟是要仰头去看他。   但听陆旻说道:“嘴上说说罢了, 你不过是在哄我。”   苏若华见他不信自己的话,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道:“那你要我如何?”   陆旻侧首, 深邃的眼眸之中, 映着她的身影,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并且你要答应我,一生都不许有出宫的念头。”   苏若华禁不住的呼吸急促, 虽明知他是皇帝,他如不肯放手,自己实则也出不得宫。然而, 自己亲口承诺此事,那又是不同了。   如此,便是作茧自缚。   陆旻看她不言语, 轻笑了一声:“如何, 我说你是哄我的。”   望着他越发失望落寞的脸庞,苏若华满心不是滋味儿,她低声说道:“那么,七郎能答应我,宫里便只有这些人,往后再不添新人么?”   话出口, 她自己却有几分讶然。   原来,她也是很贪婪的,想要独占他,不愿意跟任何嫔妃去争、去分他的恩宠。   陆旻却有些惊讶,他转头看着她,眸光之中透露着兴奋。   他问道:“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苏若华不由自主的双手环抱,抱住了不住颤抖的身躯,她说道:“我知道,七郎是皇帝。皇帝便会有三宫六院,便不会留情于任何一个女人。看着前朝后宫的种种,我心里当真是害怕极了。我不愿如此,但如若七郎一定要我,那么你要答应我,宫里只有这些人了,以后绝不添新人。”   这已是她能承受的极限,饶是如此,一想到他后宫里那些嫔妃,也曾在他怀里跟他调//情嬉闹,她便觉着自己的心口仿佛都被撑裂了。   陆旻凝视着她,久久不言。   苏若华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忽的自嘲一笑:他果然生气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宫女,竟敢向他提这大逆不道的要求。自来女子以贤淑大度为美德,即便是皇后也不能要皇帝再不纳妃,何况是她!   她等着皇帝的怒斥,却猝不及防的跌进了他怀中。   陆旻将她拥在胸前,粗噶着嗓音道:“你为何不肯信我?白日里,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们进宫非我所愿,我根本不曾碰过她们!从来,我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说着,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庞,肌肤那细腻柔滑的触感,令他有些失神,他喃喃说道:“以前,我曾想过,我的妻子该是什么样子。但我想不出来,我闭上眼睛,就都是你的样子。”   苏若华只觉着身躯不住的发颤,她低声道:“那怎么会,你也不必为了让我安心,就说这样的谎。你毕竟,毕竟是皇帝。”   陆旻却有些气恼了,斥责道:“皇帝又如何?我当了皇帝,我便不再是我了么?!七郎几时骗过你?”   苏若华茫然无措,陆旻当上皇帝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料,何况是眼下这境况。   陆旻看出她动摇,便又下了一记猛药,他举起三指,神色郑重道:“黄天厚土,我陆旻今生愿与苏若华结发为夫妻,绝无二心……”   他誓言未完,苏若华便忙忙握住了他的手,急促说道:“不必说了,我信你。”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怎能为了她,发这等毒誓?   陆旻扯唇一笑,向她耳边低声道:“那你愿意么?”   苏若华杏眼微阖,轻轻点了点头。   罢了,大概他就是她这辈子的魔障,落在他手中,她是逃不掉了。   陆旻低低笑了两声,俯身将她抱起,大步朝着床铺走去。   身子陷入柔软的被褥之中,看着宽衣解带的男人,苏若华目光迷离,轻轻说道:“七郎还需答应我一件事。”   陆旻早已欢喜坏了,一面脱衣,一面道:“你说,莫说一件,一百件我都答应。”   苏若华说道:“将来,如若七郎不再想要我了,还请……放我出宫。哪怕如太妃娘娘一般,去甜水庵安度余生,也可以。”   她是想着,如真有那么一天,陆旻对她腻烦了,她总能离开,好过看着、听着他又宠幸了谁,宫里谁又得了荣宠。   那样活活将人溺死的日子,她会疯掉的。   陆旻眸色深深,脱去了寝衣,一手撑在她枕畔,捏着她的下颚,居高临下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还不待苏若华出声,他又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过了今夜,她就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廊下的宫灯里,灯花爆了几爆。   露珠在外守夜,起来将灯笼摘下,剔了剔,看了一眼体顺堂。   蒙着明瓦的窗子上,一片昏暗,烛火显是早已熄了。   她有些困倦,揉了揉眼睛,甜甜的笑了:灯花这样结,今夜一定是有喜事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纠缠在一起的躯体,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苏若华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滴,微微喘息着,失神的眼眸彰显着她还未从适才的缠绵之中冷静下来。   看来,陆旻说的都是实话。   他对女人真的很生疏,没轻没重,把她弄得很疼。说不定,他懂的还没她多。   平心而论,今夜真算不上舒坦,但她心里却是极甜美的。同心爱的男人共度良宵,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儿罢。   陆旻翻了个身,长臂一伸,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沉声道:“若华,我心里真快活极了。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快活?”   这话,叫她怎么答?   苏若华只觉着脸烫的像煮熟的蛋,无奈说了一句气话:“你快活了就好。”   陆旻却嗤嗤笑了,又说道:“原本,你有了幸,我该给你封号的。但,我不想你这么快就进了后宫,咱们又得分开。暂且,你就住在体顺堂。我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了你。”   皇帝心中却有两层思虑,舍不得她是一则,入了后宫当然也是他的人,但毕竟不如眼下这般亲热方便;二来,苏若华到底是宫女,即便破格提拔,眼下顶多封到宝林,在后宫之中,位份可谓极低。难免有那不开眼的东西,借着位份大做文章。他当然可以惩治那些滋事的嫔妃,可又何必让苏若华遭遇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呢?   待她将来有了孕,那将是他膝下的第一个孩子,有了这个由头,他便能将她封为高位的嫔妃,不必再一级一级的苦熬了。   苏若华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后宫位份高也好,低也罢,实则只看谁得皇帝的喜欢。   只要,陆旻始终还念着她就是好的了。   如若不然,即便封妃,那日子也是寡淡无味的。   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着,她渐渐遁入了梦乡。   大约过了子时,外堂上的自鸣钟敲了几下,许是头回承宠,苏若华睡得并不安稳,听见这动静,便醒转过来。   体顺堂的宽床高枕,相较于以往当宫女时的通炕,自是舒坦多了。然而,她却不大习惯。   身畔传来极细微的呼吸声,她轻轻翻了个身,望着那熟睡的男人。   睡着的青年帝王,卸去了所有的威慑锋芒,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平静祥和。   只是,她的这位夫君,是注定不会寻常了。   到底,他还是成了她的男人。   苏若华心底,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怨他,软磨硬泡,生生的把她困在了这皇宫大内。今夜一过,这一生她都别想再出宫了。   自然,她是不悔的。不管将来如何,今夜的陆旻,已足够让她把自己全部给他。   她抬起小手,轻抚着他的额头、鼻梁,及至下巴。   细微的髭须,轻刺着她的指尖。   睡梦中的陆旻,呓语了一声,他翻身将她搂住,无意识的喃喃道:“若华……我喜欢你……别走……”   也罢,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至少,眼下她是快活的。   苏若华微微一笑,偎在男人的怀里,不多时又睡着了。   隔日清晨,苏若华醒来之时,只觉得眼眸酸胀,四肢酸软,她轻轻动了一下,腰身更有些抽痛,不由自主便呻//吟了一声。   外面守着的芳年听见,便轻轻问道:“姑娘,要起来么?”   苏若华问道:“什么时辰了?”   芳年答道:“将将过了巳时。”   苏若华有些讶异,不由说道:“竟已是这个时候了。”   巳时,天色早已大亮,业已过了早膳时分。若在往常,她已起来两个多时辰了,吩咐完了主子早膳事宜。   这是难得一次的晚起。   必定是昨夜里的事,把她累坏了。   想起昨夜,苏若华脸上有些热,说道:“起来吧。”   芳年便打起了帐子,以赤金双鱼钩勾了,扶着她坐起,服侍她穿衣。   苏若华坐在床畔,只觉身上疲软的很,便任凭她伺候,看看屋中空空,随口问道:“皇上呢?”   芳年抿嘴一笑:“今儿是大朝会,皇上一早就去上朝了。走前吩咐了,说姑娘累着了,吩咐奴才们办事轻些,不要吵了姑娘。”   原来今天是上朝的日子,苏若华暗暗腹诽,今日有大朝会,昨儿晚上还要胡来。   这男人的精力倒也真旺盛,折腾了半宿,今儿一早还能起来,自己却倒头一觉睡到这会儿。   看着跪在地下替自己穿鞋的芳年,嘴角那暧昧的笑意,苏若华脸上晕红更甚,忍不住心里把陆旻又骂了一通。   穿衣起身,才下地,她便觉身上乏力,尤其两条腿更是酸困的厉害。   不想让人看笑话,苏若华强撑着无事,洗过脸便坐在了梳妆台前。   照旧是芳年替她梳头,低声问了一句:“姑娘,今日想梳个什么发髻?”   苏若华微微一顿,如今她已不再是未嫁的姑娘了,再梳辫子,似有些不妥,想了想便吩咐道:“梳个随云髻罢。”   芳年少言语,点了点头,便她梳理起发丝。   苏若华自镜中看着,见她双手上下翻飞,乌黑的发在她指间灵活宛转,便问道:“你梳头倒且是娴熟,以前是做什么差事的?”   芳年低声说道:“奴才以前,是服侍文淑皇贵妃的。”   苏若华微微一惊,先帝在世时,这位文淑皇贵妃也曾宠冠六宫,入宫不过是个才人,短短数年之间,便一跃成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但在其小产,及女儿灵韵公主病故之后,性情大改,对先帝心生怨怼,时常口出愤懑之言,因此遭先帝厌弃。一日清晨,服侍的宫人请起时,惊觉文淑皇贵妃自缢于寝殿之中。   因文淑皇贵妃死的难堪,此事在宫中讳莫如深,苏若华服侍慧妃那会儿,也曾告诫叮嘱宫人,对此事三缄其口,不准议论,以防惹祸上身。   只是当年皇贵妃死后,她身边的宫人便都散了,也无人追问去处。没想到,如今眼前就站着一个,正替自己梳头。   苏若华敛下心中的惊骇,微微一笑:“服侍过前皇贵妃的人,自然是心灵手巧了。你能来替我梳头,我倒觉着面上光彩呢。”   此不过是随口的人情,芳年却忽然轻轻抽噎了起来。   苏若华讶然,问道:“怎么了?”   芳年揉了揉眼睛,笑道:“没有,奴才只是觉得,姑娘待人真和善。自从文淑皇贵妃出事之后,奴才在宫里总被人看不起,时常有人在背后说奴才晦气。姑娘受皇上这般爱重,却不嫌弃奴才。奴才心里很是感激。”   苏若华没有接话,她照了照镜子,只见芳年梳的随云髻甚是齐整,鬓边抿的十分光洁,一根杂发也无,且细微处略有改动,似是随着自己的脸型做了修整,更显灵动温婉,不似旁的梳头娘,千篇一律,僵硬死板,全然不知变通。   她笑了笑,说道:“你这发髻梳的真好,连我也自愧不如。定是你有这般好手艺,内侍省知道了,才把你送到这边来。你瞧,你自有本事在身,又怕旁人说什么?什么晦气不晦气,那都是没本事的人,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人的命,总是靠自己争的。你若好生当差,我想日后必有一个好的归宿。”   这番话,比那些空泛的道理更能令人信服。   芳年听在耳中,只觉心口暖暖的,往日那些自卑自惭仿佛一扫而空。   她点了点头,低声笑道:“姑娘说的是,奴才以后一定尽心竭力的服侍姑娘。”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门上的小太监忽然报道:“姑娘,李忠公公过来了。”   苏若华忙道:“请他进来。”   话音落地,只见李忠手中捧着一方奁盒,陪笑道:“姑娘起身了。”   苏若华转过身子,微笑道:“李公公怎么这会子过来了,皇上上朝,没有跟去服侍么?”   李忠说道:“皇帝临走之前,让奴才将一样东西转交给姑娘,是以奴才不曾跟去。”说着,便将手中的奁盒捧到苏若华跟前。   苏若华虽明知后宫女眷初次蒙宠,隔日皇帝必有赏赐,但看李忠这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模样,还当真有些好奇。   她揭了盖子,盒中丝绒缎子上,静静躺着一枚发钗——银丝嵌红玛瑙并蒂菱花钗。   苏若华微微一怔,登时便认了出来,这是之前陆旻令李忠转交给她、却被她退回的那枚银钗。   李忠微笑道:“皇上留了话,姑娘今日可能收下了罢?”   苏若华浅浅一笑,将那钗子取出握在手中,轻轻说道:“公公转告皇上,我收下了。”   李忠这才放心,又说了几句吉祥如意的恭维话,便退了出去。   待李忠离去,芳年忍不住说了一句:“皇上这般喜爱姑娘,怎么却赏这银钗子呢?奴才看后宫那主子头上戴的,不是金的,便是翡翠,嵌宝石的,点了翠的,端的是华贵好看。姑娘如今正受宠,大可向皇上讨些来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宠妃撒娇讨赏,是后宫的常景。毕竟,花无百日红,受宠的时候不要,等到恩宠逝去,想要也无人理会了。   苏若华微笑道:“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言罢,便将这枚银钗,亲手插在了发髻上。   看着镜中芳年越发不解的神情,苏若华只是一笑。   但愿她这段情缘能长长久久。   孙氏回了延禧宫,隔日一早内侍省的人便过去了。   待宣了旨意,孙氏自昭仪降为美人,内侍省的人便皮笑肉不笑道:“孙美人,您这降了位份,宫里的摆设可就得改改了。”说罢,当即吩咐一众小太监,七手八脚的搬起那些桌子柜子,连同各种古玩陈设,一并拿走。   宫女们左拦右挡,却只是徒做无用功。   孙美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哭哭啼啼,满口叫骂:“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们这群拜高踩低的狗东西,我才降位罢了,就这样欺到我头上来。待我将来复宠那日,必定一个个治你们的罪!”   前来办差的内侍省副总管钟铜上,听了她这番话,冷笑了一声:“孙美人,咱们也都是依着规矩办事儿。您有火儿,别撒咱们这些奴才头上。再说了,复宠复宠,也得曾受宠才有复宠一说。您这,什么时候有过恩宠啊?!”说着,又一手指着孙美人屁股下头那张椅子,道:“这椅子也是昭仪位份上的东西,您且让让,这椅子也得搬走。”   孙美人气的大睁两眼,一手指着那钟铜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的,她两眼一翻白,双手抓挠着胸口,整个人便栽倒在地。   她近侍宫女大呼道:“不好了,了不得,孙美人被气死了!”   当下,众人又喊着请太医,把美人扶进内室等语,延禧宫里乱成一团。   钟铜上冷眼瞧着,甩袖出门。   与孙美人同住一宫的童才人,听见动静,也过来瞧看。   眼见他出来,童才人忙道:“钟公公且慢走,我有一句话想问。”   钟铜上看她言语客气,且到底是个小主子,便站着了,回道:“不敢,童才人要问什么?”   童才人便看了一眼那正殿,问道:“钟公公,这孙……孙美人究竟是怎么了?哪里得罪了皇上,这就被降位了?”   钟铜上笑了一声,说道:“与其说她是得罪了皇上,倒不如说是得罪了皇上的新宠,若华姑娘。” 第四十三章   童才人脸上微微一白, 勉强一笑道:“钟公公,我倒是不解。这若华姑娘,不是养心殿的宫女么?孙美人如何会与她生了争执?再说, 孙美人到底是宫嫔, 且降位之前还是昭仪。若华姑娘不过是个宫女,这、这怎会有主子得罪奴……宫女一说呢?”   钟铜上瞧了她两眼, 只觉她蠢的令人发笑, 然而看她说话也算客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诶呀,童才人,这后宫里的事儿啊, 哪儿就那么丁是丁卯是卯?宫女又怎样,只要皇上喜欢,那就是主子。莫说她一个昭仪, 就是前儿的贵妃娘娘,不也挨了罚么?这位份啊,没那么牢靠。再则说来, 就是位份高又怎样?皇上一个不高兴, 给您降了,那不也就没了?”   童才人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连着指尖也泛出了青白,她不禁又说道:“可……皇上也并没说,要收了苏若华啊。”   钟铜上叹了口气:“童才人,您当真是不开窍。这事儿, 还用的着皇上满天下告诉不成?就算眼下没有,那也就是早晚的事儿。”   童才人便又问道:“然则,孙美人才降位罢了,这阖宫的摆设,撤的也未免忒快了。”   钟铜上冷笑一声:“才人,皇上是还没交代,但这都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再说了,她得罪了若华姑娘,皇上心里正恼火呢。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要是连这个眼力见儿都没有,那也不用吃这碗饭了。得,奴才还赶着办差,不陪您闲聊了。”言罢,将袖一甩,迈步离去。   看他走远,童才人身边的宫女琳琅禁不住嗔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的这都什么话!”   童才人却立在原地,听着正殿里呼天抢地的乱子,脸色煞白,喃喃自语道:“在这后宫里,没有恩宠就这般可怕么?一个主子,还及不上奴才尊贵?”   琳琅满面忧虑的看着她,劝说道:“才人,您放宽心。皇上眼下就是宠爱那宫女又怎样,她就是进了后宫,无孕有宠,顶天也就是个宝林,比您还低一等呢。再说,来日方长,怎见得您就一直无宠呢?风水轮流转,谁晓得将来如何!”   童才人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没听适才钟总管说的话么,这后宫里,最要紧的是恩宠,位份不过是皇上口里的一句话罢了。他喜欢,你就是人上人。他不喜欢,你就是人人可欺。”一句未休,她便道:“去把我箱子里那对黄杨木镇纸取来,我去瞧瞧淑妃娘娘。”   琳琅低声道:“才人,那可是您从娘家带来的啊。”   童才人凄凉一笑:“那是我唯一仅有的一点点好东西了,要去投靠,怎能没有些诚意?”   琳琅心中难过,又无法可施,只得依照吩咐,回房将那对镇纸包好取来。   童才人便带着琳琅,一道出了门。   走到延禧宫门口,便见孙美人手下的太监正相陪一名太医过来。   那太监满脸陪笑,那太医倒是一脸的不耐烦。   童才人心中越发难受,只得快步去了。   行至钟粹宫门前,得知淑妃起身未久,正用早膳,不便见人。   童才人只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便在此地等候娘娘。”   门上的宫人,自来也瞧不上这等低位的嫔妃,便随了她去。   童才人在门口,直站到日上三竿,两腿麻木,里面才有人出来传话:“才人,娘娘请您进偏殿说话。”   童才人笑着谢了,迈步进门。   琳琅小声嘀咕道:“让人在外头站这么久,又在偏殿见人,什么意思啊。”   童才人面不改色,无言入内。   走到偏殿,淑妃已在上面坐了,正端着茶碗品茶,见她进来,头也未抬,懒懒一笑:“童才人今日倒是有好兴致,一大清早就跑来见本宫。往常,也不见你勤快走动。”   童才人上前行礼,微笑道:“近来天气喧燥,嫔妾记挂娘娘素来体虚,特特前来与娘娘请安。”   淑妃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话儿说的真好听,怕是看着孙氏被贬,生恐被她连累,跑来找靠山的吧?哈巴狗一般的性子,本宫看得上!”   这辛辣的讽刺,直直砸在了童才人脸上。   她是个脸皮极薄的人,顿时羞红满面。   偏偏,淑妃又未说错,她只得忍了羞耻道:“娘娘打趣嫔妾,嫔妾当真是来探望娘娘的。嫔妾知道娘娘素爱书法,所以带来一对镇纸,请娘娘赏玩。”   话落,琳琅会意,忙将那对黄杨木镇纸上了上去。   淑妃身侧的大宫女秋雁接过,转呈至她面前。   她也不接,只抬眼扫了一记,却见这对镇纸用料寻常,只是其上一面刻着山水,一面刻着侍女临水梳妆图,两相对起来,倒成了一副完整图画。其雕刻细腻,走笔甚是磊落,倒非等闲所见。   淑妃笑了笑:“倒是个有趣儿的玩意,少见呢。”   童才人以为她喜欢,赶忙说道:“是,娘娘好眼光,这是江南名家所刻。当年,嫔妾家父费了许多功夫,方才寻得。嫔妾入宫时,便将它带来了。娘娘若看得上,便请收下。”   熟料,淑妃冷声道:“秋雁,还给她。”   秋雁走下堂来,将这对镇纸送至童才人面前,笑道:“才人,您收好。咱们娘娘,还不缺这些。”   童才人臊的几乎想挖坑埋了自己,但想及如今处境,强行忍了,说道:“娘娘,嫔妾……”   淑妃柳眉一竖,冷笑道:“你当本宫不知你心里打什么主意?你是看着孙氏倒了台,便想着跑来投奔。你们这些低位嫔妃,全不知上面的难处,一门心思只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童才人被她骂的怔了,她也是头回干这样巴结人的事儿,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秋雁看她呆了,便在一旁轻轻提点:“才人,您想求娘娘疼你,总也得有个表示才好。这等玩物,顶什么用呢?”   童才人悟性甚好,登时明白过来,银牙一咬,当即跪了,赌咒发誓道:“娘娘,嫔妾愿为娘娘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淑妃颇为满意,颔首一笑:“倒也不必说这样的狠话,且起来吧。”   待童才人重新落座,淑妃又道:“本宫倒想听听,你打算怎么为本宫效力?”   童才人心念如电飞转,说道:“娘娘,皇上眼下正宠着那苏若华,当然看不见别人。但皇上宠她,不过是因着以往的情分,但她只要犯了大忌讳,就算皇上再如何念旧,也得惩治。不然,何以正宫闱?那时,娘娘再假意替她求上几句情,皇帝必定感念娘娘娴熟宽仁之德。而苏若华犯禁,必遭皇上厌弃,假以时日,还不愁她失宠么?待她失宠,如此一个小小宫婢,还不任凭娘娘处置?”   淑妃淡淡一笑,拈着茶盅盖子,拨弄着茶水,淡淡说道:“这说的倒且是热闹,不知你有什么对策?”   童才人浅笑说道:“这不是,太妃娘娘的寿诞就在眼前了么。”   淑妃了然,柳眉轻挑,轻吁了口气,说道:“也罢,本宫身子一向不好,懒怠听你们淘气,不要闹出了格才好。本宫在佛前许了心愿,三月之前要抄十卷《清静经》眼下才抄了两卷,便不留你坐了。”   童才人识趣儿,便起身告退了。   待她走后,秋雁替淑妃添了些茶,微笑道:“娘娘,这童才人倒是比那个孙氏可靠些。”   淑妃笑了笑:“是个脑子灵光的,性子也沉稳些,该比孙氏能派的上用场。”   秋雁又道:“真没想到,那苏若华回宫才不过一日罢了,就有人因着她被皇上贬斥。堂堂昭仪,还及不上一个宫女。这女子,真是个祸害。”   淑妃有些不悦,口吻甚是冷淡:“昭仪又如何,乃至于本宫这淑妃又如何?后宫里,最要紧的是恩宠二字。皇上喜欢,那便可以。孙氏性子浮躁,且为人太蠢,惹祸也不算稀奇。”言至此处,她忽而愤懑道:“本宫只是没想到,皇上居然将她安置在了体顺堂!那是什么所在,怎能容一个宫女霸占?!将她放在那儿,是想独宠她一人么?!”   秋雁见她发怒,忙劝慰道:“娘娘保重身子,为着一个卑贱的宫女,不值得生气。这不是,还有童才人么?”话至此处,她想了想,又说道:“也不知这童才人本事如何,弄不好,怕也要遭祸。”   淑妃冷笑道:“遭什么祸,与本宫有何相干?成了,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成,那是她嫉妒苏若华,要与人家为难。本宫,什么也没做。”   秋雁垂眸含笑道:“娘娘高明。”   主仆正闲话,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忽然跑了进来,行礼之后,低声道:“娘娘,养心殿送出消息了。”   淑妃顿时来了精神,坐正了身子,关切问道:“如何?”   那小太监说道:“皇上昨夜,是留宿在了体顺堂。”   淑妃脸色一白,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秋雁满面忧虑的看着她,低声道:“娘娘,不过一夜罢了。”   淑妃没理睬这话,口吻僵硬问道:“皇上封了她什么?”   那小太监摇了摇头,茫然道:“皇上,什么也没封。”   秋雁禁不住说道:“皇上既然这样宠爱她,怎会不给封赏?即便是寻常宫女蒙幸,一个选侍也是该有的。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淑妃眯细了眼眸,半晌忽然道:“替本宫梳妆,待皇上下了朝,去养心殿!”   童才人走出钟粹宫时,只觉一背的冷汗,凉风迎面而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琳琅搀扶着她,低声道:“这淑妃娘娘也未免忒不留情面了,好歹都是嫔妃,她竟如此羞辱主子。皇上以前还赞她温婉端庄,瞧今日这样子,哪里温婉了?”   童才人淡淡说道:“她的温婉是给皇上看的,又是给咱们。谁让我人微言轻,又没有恩宠,可不正是人人可欺?不是她,以前那孙氏不也日日踩在咱们头上?与其让孙氏践踏,还不如是她。”   琳琅又问道:“那才人当真是要去与那个苏若华为难么?”   童才人说道:“我已答应了淑妃,总要立个投名状。”   琳琅不无忧虑道:“然而,她正蒙盛宠,怕是轻易动不得。孙氏位份那样高,还不是败在她手里。就说淑妃娘娘,以往如何蒙皇上喜爱,从昨日到今日,皇上可曾瞧过她一眼?此事,怕是不易做。再说,这苏若华其实也没有得罪谁。”   童才人轻笑了一声,轻轻说道:“她占住了皇上的心,那就是大大得罪了我。”   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痛恨过一个人,皇帝哪怕去宠幸个别的什么人,淑妃、贵妃又或者孙美人,谁都好,她都不会这般嫉恨。   偏偏,是个身份还不如她的宫女。   皇上并不真的喜欢那些女人,她明白,大家都是一样的,例行公事的伺候罢了。   可苏若华却是不同的,她是真的不同的。   嫉妒像疯狂抽枝的藤蔓,扭曲着童才人的心灵。   陆旻下了朝,满面春风的往养心殿而去。   今日朝堂上,一众王宫宗亲、亲贵大臣,眼见如此一个和蔼可亲的君王,各自吓了一跳。   当今圣上登基三载,朝堂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手腕之硬,城府之深,令许多两朝老臣都为之叹服。更遑论,他为君不过短短两年,便将大半权柄自赵太后手中夺回,逼迫赵太后退回内廷,自己亲政掌权。   须知,这位皇帝当初可是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傀儡。   甚而连如今的赵家都有些被小雀儿啄了眼的意味。   然而今日,皇帝竟然一反常态,不止龙颜大悦,甚而还同几个臣子说了几句玩笑。   人人摸不着头脑,都乱猜皇宫里是出了什么喜事,甚而有人打探是不是哪位娘娘有了喜。   西平郡王陆斐冷眼看着这些人捕风捉影,暗暗讥笑了两句。   陆旻今日这般异样,旁人不知,他最清楚。   堂堂帝王,为了个宫女,欢喜到这般地步,想想也是笑话。他是有三宫六院的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从未碰过女人、才娶了新媳妇的毛头小子呢!   然而,想起苏若华,陆斐却又觉得,那也值得。   不知怎么,他心里总有几分不大舒坦。   陆旻回了养心殿,没去东暖阁,倒直奔体顺堂而去。   到了体顺堂,他满拟苏若华会出来迎接,不想却扑了个空。   左转右转,不见苏若华身影,陆旻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李忠看着皇帝的脸色,忙责问道:“若华姑娘呢?让你们好生服侍,人去哪儿啦?”   芳年跪在地下,老实回道:“姑娘起来,用过早膳,说想去景山上走走,带了露珠出去了。”   李忠连连咂舌道:“她如今还是养心殿的宫女,怎能出去乱走呢?你们也没说劝着些!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芳年摇了摇头,愣愣回道:“姑娘说,横竖皇上也没排她的差事,她在养心殿无事可做,索性出去走走,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李忠听了这话,忙看向陆旻。   陆旻淡淡说道:“她既出去了,朕便在这儿等她。李忠,去把今日的折子,都取来。”言罢,大步走到堂上。   李忠满口答应着,趁皇帝不注意,便低声斥责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一个两个,都不知轻重,待我闲了,挨个收拾你们!”嘴上说着,脚下步子去的飞快。   陆旻便在体顺堂里一面批阅奏折,一面等苏若华回来。   然而,等来等去,始终不见那倩影,陆旻心里的火气便一丝儿一丝儿冒出来了。   李忠看出来,低声问道:“皇上,要不奴才派人去找找?不不,奴才亲自去找!”   陆旻斥道:“找什么?她喜欢出去跑,就跑去啊。到头来,还不是要回来,难道她还能跑到天边去?才走开片刻,朕就派人去找,岂不是昭告天下,朕半刻也离不得她?!”   李忠嘴上连连称是,然而看着陆旻那比锅底还黑的脸,又腹诽道:明明想的厉害,嘴硬个什么劲儿啊。   又过了片刻,苏若华仍未回来,倒是守门的宫人进来通传:“禀皇上,淑妃娘娘求见。” 第四十四章   这等来等去, 苏若华没有回来,倒是把淑妃等来了。   陆旻心中不悦,正欲说不见, 然而念头一转, 颔首道:“请她进来吧。”   话传出去,片刻功夫, 便见淑妃款款走来。   淑妃进的门内, 行礼问安已毕,待皇帝赐了座,便坐下含笑道:“今儿皇上下了朝,没回东暖阁, 倒是来了这体顺堂。”   陆旻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有什么话便直说,无需这般藏头露尾, 遮遮掩掩。”   淑妃面上一红,又笑道:“皇上说的是,臣妾此刻过来, 是替皇上贺喜来着。此外, 臣妾还为若华姑娘带了些贺礼。”话至此,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又问道:“若华姑娘此刻不在么?”   陆旻没有接话,芳年老老实实回道:“姑娘用过早膳出去了,还未回来。”   淑妃点了点头,笑的极是温婉:“虽说眼下并无封号, 但既已是皇上的人了,那便是主子,你们应当仔细服侍才是。再说,皇上如今看重姑娘,别出了乱子才好。”   芳年听了淑妃的话,不知她是责备教训还只是随口说说,只低低道了一声是。   陆旻写了几行字,将手中的折子合起放在一旁,问道:“你听着消息了?”   淑妃微笑道:“回皇上,正是。这喜讯,后宫早传遍了。大伙都高兴,又多了一位姊妹。臣妾协理六宫,自是要过来照看一二的。”   陆旻看了她一眼,心中暗笑了一声:照看?怕不是来给人下马威的罢!   想着,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只点头道:“淑妃倒是有心,只不过她在这里一切都好,不必费什么功夫了。”   淑妃本欲再说些什么,外头人报传:“若华姑娘回来了。”   陆旻脸上先是一喜,但转瞬便沉了下来。如此种种,尽落入淑妃眼中。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浑做不见。   苏若华走了进来,见着眼前此景,神色如常,上前向着皇帝与淑妃行了礼。   陆旻张口便斥道:“跑哪里去了?没有半点规矩!朕下了朝回来,连口热茶都没得吃!”   苏若华看了一眼他手边兀自冒着热气的茶盅,腹诽道:那这是什么?口中还是说道:“皇上恕罪,奴才见左右无事,便想出去走走。”   陆旻说道:“以后,朕不知情,不许你出去乱跑!”   苏若华秀眉轻挑,心中暗道:这是要把她关在这儿么?便说道:“然则,皇上没有安排奴才的差事,奴才无事可做,闲着也是发闷。”   陆旻脸上挂不住,说道:“那你便不能随意找些事来做做,等朕回来么?”   替他做些针线活计也好啊,香囊、扇坠、络子,乃至鞋袜,这不都是事儿吗?往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她倒每日里想着与他做这做那,恨不得通身上下所有穿戴都置办齐了。如今他当上皇帝,倒没这个待遇了。   苏若华不知陆旻在怄什么气,只觉着他为君之后,脾气越发古怪了,然而碍着淑妃在眼前,也不好径直发问,只得道了一声是,便垂手侍立在侧。   淑妃听着皇帝口中那些看似责备,实则更像调情的言语,心中酸水直冒。   陆旻从未似如此随意亲昵的对待过任何一个嫔妃,他在人前一向是疏离淡漠的,即便是笑也是浅浅的,没有半分的热度,令人敬畏,只敢远观。   淑妃原本以为,皇帝就是如此的脾气,直至苏若华回宫,方知晓他原来也有脾气,也有这寻常男人的一面。   只是这些,陆旻仿佛统统留给了苏若华一人。   看着苏若华立在陆旻身侧,二人好似一双璧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淑妃强按着心底一阵阵上翻的醋意,向苏若华微笑道:“若华姑娘,如今你伺候了皇上,便不比从前了。皇上既看重你,万事更该仔细谨慎些,不好过于随性自如。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做了主子总不能再像当宫女时那般了。”她原想说奴才,总算记着皇帝还在一边,强行忍了下去。   苏若华听她这话,竟像是要将自己当做个低位的宫嫔来教训,便回道:“娘娘说的是,但奴才如今还只是个宫女,娘娘想必是误会了。”   淑妃笑的娴雅,点头说道:“本宫没有误会,妹妹大喜,这事儿在宫里早已传开了。本宫这会儿过来,是特特来与皇上同妹妹贺喜来着。虽说眼下你还未收封,但宫女得宠,便要封赏,是历来的规矩,不过早晚之事。”说着,她向跟着的宫女秋雁使了个眼色。   秋雁怀里抱着一方紫檀木花鸟纹奁盒,迈步上前,轻轻揭了盒盖。   苏若华望了一眼,却见那盒里明晃晃的,堆着许多首饰——金的、玉的、镶南珠的、嵌宝石的,钗、环、钏、璎珞、流苏,不一而足。   只听过淑妃又道:“给妹妹贺喜,不好空手过来。也不知妹妹喜好什么,只好胡乱选了几样,妹妹看合不合心意?”   苏若华却暗暗笑了一声,当着皇上的面来贺喜送礼,怕不是一来嘲笑我是宫女出身,穷酸贫贱,手里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二来,便是要向皇上卖弄她的贤德了。这与其说是来向我贺喜,不如说是做给皇上看的。这位淑妃娘娘,当真是不能小觑了。   当下,她便说道:“奴才多谢娘娘厚爱,但只是奴才眼下并无位份。娘娘这礼实在过于贵重,其中好几样首饰,奴才若戴了那便违制了。奴才不能收,还请娘娘收回。”   淑妃也晓得她必有此话,笑的越发开怀:“那怕什么?你受封也就是这一会儿的事了,再说了,只要皇上喜欢,这又算的了什么?”说着,她忽然瞥见苏若华头上戴着的那枚并蒂菱花钗,便又说道:“妹妹红玛瑙都上了头,还计较这些个么?想必是,妹妹看不上这些?”   苏若华不觉抬手摸了一下发髻,那根银钗是早起李忠送来的,她戴上便也没想着摘下,此刻却成了淑妃口中的把柄。   她正想说什么,陆旻却忽然出言道:“那钗子,是朕与她,叫她戴的,你也不必多问了。”   皇帝这话,已是暗暗斥责淑妃多事。   淑妃讪讪一笑:“原是皇上赏赐,那倒也是平常事。皇上如此喜欢姑娘,连赏的发钗,都与众不同呢。”   她早已留心看过了,苏若华戴着的钗子,虽说是银的,红玛瑙也不算多华贵,但样式新颖独特,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往常,逢年过节,又或伴驾之后,陆旻也时不时有所赏赐,但送来的珠宝首饰,尽都是随处可见的货色,一瞧便知是造办处例行公事所做的物件儿。这两相比对,可见皇帝的用心。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这以往皇帝待谁都是这个样子,那也还罢了。如今出了个拔尖儿的,人心自然不平起来。   淑妃想着,愈发不痛快起来,正琢磨着如何再给苏若华找点难堪,皇帝却忽然发话了。   陆旻懒怠理会她,只说道:“你那些东西,也收回去吧。她如今,不缺这些。”   淑妃碰了这枚软钉子,脸上越发挂不住,强笑道:“皇上说的是,妹妹得皇上喜欢,要什么没有?倒是臣妾,献宝献出笑话来了。”   苏若华冷眼瞧着,嘴角轻轻一勾,暗暗发笑。   淑妃念着此行目的,又道:“皇上,这若华妹妹已然得幸,往后就是宫嫔了。臣妾在这儿,斗胆替妹妹讨个封。妹妹是宫女,按制本该是选侍,但皇上喜欢妹妹,就封个才人罢。”   周朝宫制,宫女受宠,初封当是选侍,之后按恩宠、子嗣等诸般功劳,逐级晋封。   选侍是八品,而才人是正五品,淑妃一口气与苏若华足足提了三等,已算是破格了。   她原本的打算,皇帝既宠爱苏若华,那破格封赏也是情理之中,顺水的人情不做白不做,自己送个才人的位份给苏若华,一则是讨了皇帝的喜欢;二来也是将苏若华收进了后宫。   一个五品才人罢了,在她这淑妃跟前还不照样要讲上下尊卑的规矩?   只要苏若华进了后宫,保管不出两个月,自己便能将她管束的服服帖贴。   淑妃如意算盘打得好,不想陆旻却摇头道:“不必了,朕还想在御前多留她一段时候。这位份,晚些给也不迟。”   皇帝此举,大大出乎了淑妃的意料。   她甚是错愕,不由脱口道:“皇上,如此怕是不妥。”   陆旻眉头一皱,不悦道:“怎么,朕如何行事,还要你来指摘么?”   淑妃自知说错了话,忙描补道:“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般,未免委屈了若华妹妹。”说着,她又笑道:“皇上这般宠爱若华妹妹,倒舍得让她当宫女。”   陆旻微微一笑:“所谓好事不怕晚,朕身边没个合意的人,她在这里正好。”言罢,他目光落在苏若华身上,温暖缠绵,继而说道:“造化在后面,还怕没有位份么?”   这后一句,似是对着苏若华说的。   苏若华有些不好意思,将头略低了下去。   淑妃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只觉如坐针毡,但要就此离去,又实在心有不甘。   陆旻却已然不耐烦起来,他好容易等到苏若华回来,本想着亲热一番,偏生这个淑妃毫无眼色的杵在这里,就是不肯走。   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淡淡说道:“淑妃,你还有什么事么?”   淑妃正满心寻话说,不妨皇帝忽然问话,不由说道:“臣妾、臣妾无事,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旻便道:“既无事,那便回去吧。你身子素来虚,且仔细调养着,少操那么多闲心,其实于保养无益。”   这是在暗暗讥刺淑妃多管闲事,她哪儿能听不出来?   淑妃面上微微一热,勉强笑道:“皇上说的是,那、那臣妾就告退了。”   言罢,她起身,待走不走,但看皇帝总无留人的意思,只好迈步出门。   才走到门上,皇帝忽然道:“且慢。”   淑妃猛地立住了,回身笑道:“皇上还有什么指教?”   只听陆旻说道:“太妃的寿诞就在眼前了,今岁朝廷事多,不宜大操大办。但朕的意思,到底是老人家的春秋,宫中一桌家宴,总还是要的。太后不想管这事,贵妃禁足,你便多上心吧。”   淑妃闻听此事,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沮丧。   皇帝对她其实不过尔尔,直至眼下,一次真正的宠幸也不曾有,倒是要她打理六宫琐事。   然而,这是皇帝的旨意,她无可奈何,只得称是退下。   出了养心殿,秋雁抱着那首饰盒子,亦步亦趋的跟着淑妃的翟舆,嘴里便抱怨道:“皇上也未免忒不留情面了,娘娘分明是好意,为那个苏若华讨封。何况才人的位份,已是高抬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淑妃神色冰冷,轻轻说道:“他心里是怕,他的心肝宝贝一进了后宫,本宫就生吞了她。”说着,又冷笑了一声:“有本事,他一辈子护着她,一辈子别进后宫,一辈子都留在那养心殿!”   秋雁叹息了一声,她实在为她的主子抱不平。论起对皇上的心意,阖宫上下谁也及不上她主子。皇上却跟鬼迷了心窍也似,眼里只看得见那个狐狸精。   她又问道:“那主子,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淑妃笑了一声:“不是还有太后与贵妃么?她老人家一门心思要让赵贵妃诞下皇帝第一个皇子,本宫便不信,她能放任那苏若华一人霸占皇帝!”言罢,吩咐转道寿康宫。   撵走了淑妃,陆旻一把拉过苏若华,令她跌坐在了自己怀中。   苏若华猝不及防,当即便想扎挣着起来,却被陆旻牢牢抱住了。   她乖觉,便也任凭他抱着,没再动弹。   陆旻低声斥道:“跑去哪里了?朕下了朝立刻过来,就不见你的影子,当真叫朕好等。”   苏若华回道:“起来无事可做,皇上也没交代,我便去景山走了走。那儿香椿树多,采了些嫩芽回来,晚些时候,做椿根馄饨给皇上吃,好不好?”   陆旻自是欢喜的,这椿根馄饨还是他当皇子时,苏若华自旧书上看来的食谱,用料虽简,却别有一番春季的风味。他十分喜欢,但打从苏若华去了甜水庵,是再吃不到了。   想到她出门去还是惦记着自己的事情,陆旻便忍不住的嘴角上勾,却还是说道:“这等小事,吩咐宫人去也就是了。你倒随性乱跑,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苏若华见他如此,分明是蓄意找麻烦,索性说道:“是皇上叫我不要守规矩的,如今又来责怪,真不讲道理。”   陆旻环着她的柳腰,轻轻呵斥:“恃宠生骄!”   苏若华明眸如水,浅笑回道:“那么,皇上就不要宠。”   这一夜,她早已想明白了,陆旻中意她,她心中也不是没他,既是彼此有情,那又何必压抑。再则,事已至此,麻烦总归会上门,她也从来不是一个会怕事退缩的性子。   至于日后,虽说历来帝王薄幸,但她也深信日久生情,两人如能长久的朝夕相伴,那么这份情意亦能绵长。   她已决意与他相伴一生,便不会再后退了。   陆旻瞧着她俏皮的模样,心中如被小猫挠了一般,麻酥酥的,禁不住搂紧了她,凑了上去。   这儿是体顺堂正堂上,还有许多伺候的人在外头站着,苏若华不过昨夜初次承幸,今儿就被陆旻光天化日之下拉着亲热,只觉得羞臊不已。两只小手按在他宽阔的肩上,想将他推开。然而陆旻的力气却极大,将她牢牢抱住,令她动弹不得。不过片刻,苏若华只觉头晕目眩,意乱情迷,一双藕臂便搂住了他的脖颈。   良久,两人方才分开,苏若华气咻咻的,双颊潮红,眉眼含春,满面柔媚之态。   陆旻搂着她,在她面颊上,白皙的脖颈上,不住的啄吻着。   苏若华被他撩拨的身上一阵阵燥热,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昨夜的事来,而皇帝越发不安分的手,也一再印证着她的猜测。   就在陆旻拉扯她裙带时,她忙忙的压住了他的手,嗓音柔哑道:“皇上,青天白日,哪有做这个事情的道理,放正经些!”   陆旻满目痴迷的看着她妩媚的脸庞,说道:“你在跟前儿,朕就正经不了。再说,谁定的道理,白天不能做这事了?朕膝下无子,江山后继无人,诞育储君是头等大事,怎能说是不正经呢?”   强词夺理!   苏若华突然发觉,陆旻在这种事上,真是既无耻又狡诈,死缠烂打,简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打从两人重逢,只要逮着机会,他便缠着她不放,而自己也当真是他缠住了。   说到底,自己也是愿意让他缠吧。   想着,她心中却漾起了一抹近乎于窒息的甜美,望着陆旻那张如天神般俊美的容颜,丹凤眼中唯有自己的影子,苏若华只觉自己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无限柔情之中。   但听陆旻又低声道:“若华,只有你在这里,养心殿才更像朕的家。不然,这儿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第四十五章   陆旻声量并不高, 然而这一句言语却如一柄重锤,锤在了苏若华的心口。   她并没有想到,陆旻竟会有这样的念头。   虽是心底里将他当做夫君爱重的, 但以陆旻的身份, 两人势必是不能如寻常民间的柴米夫妻一般了。   从承宠,苏若华便时刻在心里提点着自己, 陆旻心中存着与她的情意便可, 自己不能太过贪心。世间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要的太多, 怕是无益于长久。   故此,当陆旻说出那句话时,苏若华便知晓, 他和自己是存了一样的心思。   她心头暖洋洋的,将自己偎在了陆旻怀中,轻轻说道:“七郎放心, 我总在这里。”   两人相拥了片刻, 陆旻不住问她想要什么,缺了什么。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他嘴里一句话的事。   偏生,苏若华什么也想不出来,往年的四季衣裳都在,她既没长高也没变胖, 依然合身。珠宝首饰,他一早才与她置办了一匣子,她是宫女,再如何受宠,总也不能打扮太过。   至于旁的,她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的。   有那么一瞬,她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倘或自己央求,或许陆旻能赦免了她的母家。然而,正因他是皇帝,她才不能如此任性。恃宠妄为,必令朝廷法度废弛,那她可也真成了祸国妖孽了。这点道理,她还懂。   苏若华想了片刻,说道:“七郎有心便好,我如今什么也不缺。”   陆旻皱了眉,无奈笑道:“先帝那些嫔妃,还有如今后宫里那些,送一枝桃花过来,都要讨一枚桃子回去。昨夜是你承幸,竟什么也不想要?该说你俭省,还是说你傻呢?”   苏若华嫣然一笑:“我既不俭省,也不傻。七郎,我可是贪的很呢。我有,她们都没有的东西。”言语着,春葱般的指尖在陆旻心口轻轻一划,“这里,是我一个人的。我有这个,哪里还需要旁的?”   果然是尤物之属!   陆旻只觉心口漏跳了一记,呼吸也微微一滞,片刻吁了口气,莞尔道:“当真会哄男人,什么叫红颜祸水,朕今儿算是领教了。幸好幸好,你入了宫,这辈子都只能哄朕一人了。”   但凡想到,如若她没有进宫,就会嫁给旁人,就会去哄别的男人,陆旻便觉一股妒火直往上蹿。但想想,这尽是自己毫无来由的想象,又觉得可笑的很。   苏若华低眉浅笑,温婉柔媚。   瞧着眼前绝色,陆旻忽然觉得外头对自己的风评并不对,御史台议论自己为君不爱女色,算是位贤明君主,只于皇嗣上有妨碍。但陆旻却以为,自己并非不爱女色,只是独独爱她一人的美色罢了。   两人喁喁说了些话,苏若华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七郎,我还当真想要一样东西。”   陆旻颔首道:“你说,朕都给你。”   苏若华便道:“如若可行,我想在这体顺堂外搭一排架子,种上些葡萄藤。如今是二月,正是动农事的季节。到了夏秋时候,葡萄架上绿叶成荫,七郎便可在架子下头乘凉看书。我再把收来的葡萄,酿成葡萄酒,好不好?”   陆旻起初听她说要搭葡萄架子,心中还道这赏赐讨的也未免太过离奇,但又听她余下的言语,尽是一片为了自己的心思,便高兴起来,说道:“此等雅事,朕自然答应。”言罢,当即便将李忠叫了进来,吩咐了下去。   李忠听得满心诧异,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差,见过无数的宠妃,从没办过这样的差事!   皇宫大内,养心殿里,搭个葡萄架子,那成什么样子,农家小院么?   然而,他也只能在肚子里议论几句,皇帝的旨意,谁敢不遵?   李忠忙应了声,转身出去传话。   这苏若华,当真是个异数。   待打发了李忠,屋中又只余下两人。   苏若华自陆旻身上起来,替他重新泡了茶水,把弄乱的折子一一摆放齐整,又低声说道:“七郎,连着今日的淑妃娘娘,我可算是一连得罪了两个嫔妃了。如此行事,是否过于张扬了?”   陆旻将笔蘸了墨汁,才待批注,听她这一句,便顿住了,说道:“怎么是你得罪了她们?是她们自己没有眼色,冒犯了朕,朕给她们没脸。”   苏若华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你是皇帝,她们不会怨你,只会将所有的账都算在我头上。”   陆旻轻轻哼了一声:“那就随她们去,朕倒要看看,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朕的人!”   苏若华说道:“这话听着倒叫人窝心,但后宫里的事,从来不是这么干脆利落的。先帝在世时,后宫里出了多少事,皇上也不是不知。”   陆旻将笔朝笔洗一掷,清水顿时溅了一桌子,他斥道:“那又如何?!便是因着先帝酷好美人,后宫里才生出这许多争风吃醋的争端。朕如今除了你,一个都不要,看她们还能作妖!”想起前朝的旧事,他便觉憋气,生母活的那般窝囊,自己受的气,大半都是因此而起。   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皇宫的主人,难道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还护不了么?   苏若华看出他恼怒,便也不再多言,只取了布巾默默擦拭了桌子。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里屋中竟是一片沉寂。   淑妃去了寿康宫,拜访过太后,阐明了来意,便又离去。   打发了淑妃,赵太后抱着她那只爱宠白猫,靠在罗汉床上,默默出神。   朱蕊走来,收拾了残茶果核下去,重新端了一盘水晶海棠来,立在一旁说道:“娘娘,淑妃今儿倒是转了性子,想起来替贵妃娘娘求情了。”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她哪儿是转了性子,只不过是被人踩了头,心有不甘,自己又没那个本事,想挑唆着旁人上罢了。这借刀杀人的小把戏,哀家可是看的腻了。”   朱蕊听着,问道:“娘娘的意思是……但那苏若华不过是个宫女罢了,皇上宠幸了她,竟连个位份也没给。如此一个宫婢,哪里值得人上心了。”   赵太后点头叹道:“如此,才是盛宠啊。这倘或皇帝宠幸了她,把她封个选侍,了不起如淑妃所言,封到才人,那也就是个寻常得宠的宫女罢了。朝后宫里一推,她无依无靠,母家败落,除了皇帝的宠爱,可谓一无所有,还不任人践踏?皇帝便是料到如此,才不肯放她。这一来是舍不得,二来便是要护着她。御前的人,谁敢造次?”   朱蕊说道:“娘娘这话也是在理,然而皇上将她留在身边,其实对她晋升不利。难道,皇上能让她始终做个宫女么?”   赵太后似是兴致颇佳,撩着白猫下巴,逗弄的猫儿不住呜呜的叫,方才笑道:“你小看了咱们这位皇帝,他是个深谋远虑之人。此刻将那苏若华送进后宫,当然不能高封,但倘或她于社稷有大功,那可就有说头了。”   朱蕊哂笑了一声:“一个小小的宫女……”话未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低惊呼了一声:“娘娘是说……”   赵太后眸光深深,浅笑道:“皇帝是在等她有孕,待她怀上龙胎,生下皇帝第一个皇嗣,什么封不得?倘或生的是个男孩儿,那更是不可估量了。”说着,她又叹息道:“皇帝果然爱重她,为了一个宫女,所谋竟如此深远。”   朱蕊又道:“话虽如此,但皇上怎能料定她必然第一个有孕?到底,后宫这么多嫔妃呢。”   赵太后瞟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后宫嫔妃是不算少,但你看哪个是有宠的?软儿的确无宠,就是那个白顶着个宠妃名号的淑妃,你以为她就真的有宠幸么?”   朱蕊吃了一惊,半晌才道:“可,皇上每个月也招幸她几次,淑妃怎会无宠呢?”   赵太后将眉一挑,说:“这就是咱们这位皇帝的老谋深算了,他这是拿着淑妃当了个幌子,把咱们都给糊弄了。可笑那淑妃,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不提,倒白白替人当了靶子。”说到此处,她倒有几分惆怅,微微喟叹:“皇帝对这苏若华,当真是用情至深。自本朝开国起,就未有听说谁真能享了独宠的。”   即便当年先帝对她盛宠,那也是有要借重她母族的缘故。两人彼此,都存着防备的心思。此外,先帝立她为后,也没少添新人,后宫除了有名号的妃子,各种选侍御女更是无数。并没有谁,是真的被先帝捧在心头的。   这般瞧来,她还真有几分羡慕那苏若华。   朱蕊咂舌道:“若是如此,那这苏若华可真成祸害了。娘娘,此人不能留。”   赵太后口吻凉薄道:“为什么不能留?只凭着软儿那副性子,你道她当真能得了皇帝的喜欢么?”   朱蕊说道:“娘娘是想,待那苏若华生下皇子,便拢过来给贵妃娘娘抚养么?然而,怕是皇上不肯。”   赵太后说道:“这暂且不提,哀家的意思,最好还是软儿能有一个,强过要旁人的孩子,节外生枝。只是,御前还得有个人帮衬着才好。”说着,又问道:“前回吩咐的,打听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回话道:“人已去了,只是哈衣布族叛乱,暂且没有回信儿。”   赵太后点头道:“多上心些,这套虽烂俗,但却实在好用。还有一件事——”说着,她朗声唤道:“玖儿!”   朱蕊那侄女儿,亦在寿康宫当差的玖儿垂首进来,道:“太后娘娘传奴才。”   赵太后说道:“你收拾了,待会儿就到养心殿当差罢。”   此言一出,那姑侄两个一起吃惊,看向太后。   只听赵太后又道:“就说哀家的意思,皇帝身侧没有妥帖的服侍之人,所以把哀家身边的宫人送过去。倘或皇帝不乐意,就叫他自己来与哀家说。”说着,她看着玖儿,一字一句道:“你需明白,派你过去是做什么的。留意着动静,如若可以,分了那苏若华的宠幸。”   玖儿心中有些苦,她来寿康宫当差也有日子了,太后仿佛从未正眼看过她,说来她也算贴身服侍的大宫女,但在太后口里,似乎就是个随意摆布的物件儿。   赵太后见她一时没有答话,脸色微微一沉。   朱蕊察觉,忙替玖儿答应:“太后放心,玖儿心里都清楚的,奴才都叮嘱过她。”   赵太后的面色这方和缓了一些,点头说道:“你们姑侄忠心办差,哀家自不会忘的。”言罢,又打发人到承乾宫传懿旨,要把贵妃放出来。   朱蕊便同着玖儿走出正殿,下了台阶,到了院里一背人处。   朱蕊拉着她侄女儿,责备道:“你这个孩子,我早先怎么嘱咐你来着?太后最厌心有旁骛之人,她吩咐什么,要紧赶着答应,叫她瞧出来你有半丝儿的犹豫,便要疑你有二心。一个不慎,你连命也没了!”   玖儿为难道:“姑姑,我……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前回皇帝来寿康宫时的情形,还令她心有余悸。太后叮嘱她精心妆扮,特特安排了一出好戏,她原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即便皇上不一见倾心,怎么也要青睐几分。谁知,那一出下来,她不止没能邀来宠幸,反倒挨了一顿斥责,险些被送到慎刑司。此事成了众人笑柄,她装病在屋里缩了几天不敢出来见人。   如今,太后又要她去干同样的事儿,还要跟那个传闻之中的苏若华争宠,她哪里敢?   朱蕊对太后是极尽中心,听了玖儿这话,便有些不悦,责备道:“怎么不会?有什么不会?是个女人,总有来这一出。与其将来出宫,不知嫁给哪坑里的□□,还不如跟了皇上。当今圣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又正是青春年少,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若非你是我侄女,哪里就便宜了你!”   玖儿脸红似血,几欲哭出声来,微带了些哭腔道:“姑姑,皇上压根瞧不上我。我何苦、何苦去自讨其辱呢?”   朱蕊听了这句话,不由叹了口气:“好孩子,你就忍了吧。这是后宫,主子们都未必有脸面,何况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你就乖乖的去,我自有法子教你。只要能让皇上宠幸你一夜,荣华富贵就在后面了。太后娘娘,也必定念着你的功劳。贵妃娘娘未必有机会生养,你有了比那个苏若华有了好。”三言两语,窝盘住了玖儿。   玖儿只是脸皮薄,对皇帝却十分倾慕,起初有些怕,但听了她姑母那些教唆之言,也就肯了。   当下,朱蕊替玖儿打点行装不提。   这日,苏若华始终在御前相伴,侍奉了笔墨,又陪皇帝用了午膳,乃至于午间小憩,都在这体顺堂里。   午睡起来,陆旻另有公务要办,还要见几个外臣,便到东暖阁去了。   因着之前苏若华在一边服侍时,陆旻嫌总有人偷看,便不许她再过来。   苏若华闲着无事,遂将上午采摘来的香椿嫩芽,在屋中收拾了。   露珠与芳年从旁打下手,皆十分好奇。   芳年性子安静,露珠倒是多话,问道:“姑娘,这香椿做馄饨,奴才还从未见过呢。姑娘真能干,懂的真多,难怪皇上喜欢姑娘。”   苏若华微笑道:“这是民间的法子,宫里是没有的,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以前,皇上还当皇子的时候,肠胃不大好,我便试着做了,倒是有些效验,于是一直做。没想到,皇上吃来吃去,倒吃习惯了。按着书上的方子,倒该用根磨粉和面,但我琢磨了,用嫩芽调馅儿也是一样的,且滋味儿更香鲜。”   露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说道:“这些粗活,姑娘何不交给膳房收拾呢,何必亲自动手。再不,外头廊下一排小太监呢,奴才叫一个进来就是。”   横竖,苏若华得宠,这一院子的人,还不任凭她差遣?   苏若华嘴角轻弯,说道:“这样的事,我还是想亲自动手。”   亲手采摘了嫩芽,亲手烹调,再送到他案上,看着他吃,这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她心里快活。   正闲话见,外头忽有几分嘈杂人声。   露珠性子跳脱,闲不住,跳起来说道:“奴才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苏若华没有理会,任凭她去了。   露珠跑跑跳跳的出去,半晌回来了,一脸错愕道:“太后娘娘调拨了一个宫女来养心殿,说是来伺候皇上的。” 第四十六章   苏若华手中微微一顿, 方才点头道:“知道了,这倒也是平常事。”   露珠快步走上前来,压低了嗓音道:“不平常, 太后平素从不管养心殿的事儿, 怎么姑娘前脚才进来,后脚就送了个宫女来?这也未免忒刻意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 没有接话, 只低声嘱咐道:“太后娘娘如何行事,不要背后议论,仔细惹祸。”   露珠吐了吐舌头,便不说话了。   太后的意思, 苏若华如何不明白?   无过只是看着自己是太妃那边过来的,生恐自己与太妃沆瀣一气,所以赶忙又送个眼线过来。甚至于, 为免陆旻独宠自己一人,对那宫女交代了些什么,也不无可能。   都是宫里的老把戏了, 不算新鲜。   芳年看着苏若华那安静姣好的面容, 不无忧虑道:“姑娘要不要去瞧瞧?知己知彼,也好有个预备。”   苏若华浅笑道:“不必了,我如今不过是养心殿的一名宫女罢了,去看了又能说些什么?倒没得叫人说,我以为自己是谁呢。”   露珠帮衬道:“就是太后娘娘那边过来的又怎样?皇上只喜欢姑娘,和姑娘正如胶似漆呢, 才不会瞧她一眼儿。去看,还不够跌份的呢。”   芳年却说道:“话虽如此,但这宫里的事情,姑娘自然比我们更明白轻重,还是防着些好。”   苏若华捋着手中的香椿嫩芽,出了一会儿神,片刻莞尔一笑:“我晓得你们两个都是为了我的心思,但这不是我能过问的事情。”   她即便去看了又能如何?把那名宫女退回寿康宫么?她哪有这个脸面!   即便陆旻肯听她撒娇,但眼下她正当盛宠,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个不慎,就要落人把柄,何必淘这些闲气。   两人见她如此不上心,各自叹了口气。   须臾,苏若华择好了香椿,重新收拢在竹筐之中,提了往御膳房去。   才走到御膳房门前,她便听里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   “玖儿姑娘的手艺当真是好,连咱们老哥儿几个,都甘拜下风啦!”   “那可不怎的,服侍过太后娘娘的人,能没点过人的本事?我就瞧着玖儿姑娘好,人美手巧,也很是懂规矩,比……可要强不少呢!”   “你少提她,如今皇上正宠她呢,你就不怕这话传到李公公耳朵里,再来打你的嘴?”   几个御膳房的厨子议论着,话里显然很是看不上苏若华。   苏若华笑了笑,上一回白蒸肴肉的故事,弄的这些厨子们在御前讨了个没脸。之后,更听闻尚善局总管狠狠训斥了他们一番,罚了半个月的俸禄。这些人因此恨上自己,那也都是情理之中。   人就不能太能干,显着别人笨拙,这份才能就成了罪过。   只听又一女子轻轻说道:“几位大叔莫抬举我了,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我这点点微末本事,在诸位面前,哪里值得一提呢?只不过是我今日才过来,当了这个差事,想要尽些心力罢了。”   这嗓音软糯甜美,仿佛一块白糖糕,叫人听着心里舒坦。   苏若华听这话里的意思,说话之人想必就是那个才调拨来的宫女了。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   她并未想着寻这宫女的晦气,倒在这御膳房碰上了。   面上微微一笑,她轻轻敲了敲门扇,迈步进门,向着屋中众人浅笑说道:“各位大叔,我想借用一下灶台,可方便么?”   那几个适才正嚼说议论她的厨子,一起变了脸色,忙忙围上来,陪笑道:“姑娘请便,姑娘要用什么,自管用就是了,何必问我们呢?”“御膳房能听姑娘的差使,那是咱们的造化!”“姑娘可要什么,咱们给姑娘取去!”   苏若华瞧了众人一眼,看着他们变脸如翻书,心里暗自发笑。   宫里人大半如此,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别管适才他们说了什么,眼下都会尽全力巴结奉承。别说这些当奴才的,就是主子娘娘们,又有几个能不入俗流?   虽说这等事苏若华早已看的腻烦,但犯到自己身上,仍旧觉着滑稽。   她敷衍了这些人几句,目光便落在了案板前立着的女子身上。   只见这女子年岁甚轻,约摸着比自己要小上几岁,还不满二十的模样,生的甚是柔嫩,姿色却是出众,笔管缕的身子,不盈一握的细腰,两只眼珠子碧青的,宛如含了一汪水,双颊上没抹胭脂,也自然的泛着些红晕,袅袅娜娜,算是个上等佳人了。   她穿着一袭胭脂色扣身衫子,一条杨妃色盖地裙,裙上绣着几朵桃花。鬓上亦戴了两支海棠,倒不是绒花,是新鲜采摘的,衬托着主人娇俏可人,人比花娇。   宫女无喜事,不得穿红着艳,以免魅惑主上。   她敢这般打扮,自然是太后的意思了,人人识趣儿,也没人敢提。   苏若华打量了她一番,暗暗忖道:太后娘娘当真看得起我,倒舍得让这么个标志的美人来服侍皇上。这般,倒不怕分了她侄女儿的宠了。   她看着玖儿,玖儿亦在打量她。   上回苏若华去寿康宫拜谒太后时,她没在跟前服侍,只远远的看过一眼,并不分明。   如今人在眼前,她禁不住上上下下、将这宫中人人口中相传的绝色丽人、皇帝捧在心头的人物,看了个仔细。   初看,只觉她容貌虽美,倒也平常。   玖儿甚而暗中腹诽,皇帝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会如此迷恋这般女子。果然她倚仗的,只是旧日情谊么?   但细瞧瞧,玖儿便渐渐不是滋味儿起来。这苏若华的容色,并不妖冶,温婉娟好却仿佛有一股摄人的魅力,勾的人一眼又一眼的停不下来,似笑非笑的眼眸,微微翘起的朱唇,都弄得人神魂颠倒,迷离惘然。她并无勾引人的意思,却令人忍不住的为其颠倒。而那通身的气韵,温润高华,实在不似一个寻常宫女所能有的。玖儿甚至觉着,她同那些主子娘娘并肩一处,都绝不逊色,甚而有超然其上的架势。   世上能有这样的女人么?这分明是个妖物!   她竟然要和这样的人争么?   苏若华看了她两眼,便向她走去。   这御前的人,大致都晓得底下怎么回事,各个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好戏。   苏若华走到玖儿面前,玖儿竟禁不住心头微微发颤,后退了一步。   苏若华浅浅一笑:“可否让让?我想用这块案板。”   玖儿也不知怎的,被她目光一盯,不由自主的让到了一旁。   围观的众人,暗暗道了一声:没趣儿!这太后宫里过来的人,还当有怎样的胆魄,却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人还没怎样,自己倒先怵了。原本还指望着,这两个女人干上一架,大家看个乐子,谁晓得就只是这样。   苏若华将竹筐里的香椿嫩芽尽数倒进一只瓷盆之中,从盛净水的大缸里舀了几瓢水出来,便收拾搓洗起香椿,并不理会那玖儿。   玖儿站在一边,静观其行事,心中却暗骂自己为何这般不中用,如此怯懦!   她看着苏若华安安静静的做着手中活计,并不看自己一眼,倒有几分不是滋味儿——这意思,是压根瞧不起她么?   玖儿福了福身子,微笑道:“想必这位便是若华姐姐,若华姐姐好,妹妹这厢有礼了。太后懿旨,将妹妹调拨入养心殿。往后,妹妹就同姐姐一道侍奉皇上了。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这御前的规矩,还望姐姐指点一二。”说着,便伸长了脖子,张望见苏若华手中的香椿,讶异道:“姐姐怎的收拾这等野蔬?这等不入流的吃食,难道是要做给皇上吃?姐姐就不怕吃坏了皇上的肚子?”   苏若华洗净了香椿,洒了细盐,细细揉搓起来,这方瞟了她一眼,轻轻笑道:“你既是太后娘娘身边服侍过的人,该十分知礼才是,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玖儿一怔,不知她此言何意。   但听苏若华又道:“论礼数,你该叫我姑姑才是。”   玖儿被她这话噎了,面皮一红,登时没了言语。   宫中等级森严,即便是宫女队伍里亦不例外。这姑姑并非是年长的宫女称谓,而是早入宫、且在主子身边有头脸的宫女——大多是掌事宫女,方能这般叫来。那些小一辈的宫女,在她们跟前,都要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姑姑,受其教训管辖。   玖儿入宫时日尚浅,自也该守这规矩。但她是太后心腹臂膀朱蕊的侄女儿,寿康宫里除朱蕊以下的宫女,差不离都敬着她,反倒看她脸色,谁还敢来管她。她平日待人接物,嘴上虽客套,心中却着实存着几分傲气。如今,苏若华居然同她论起辈分,她当然老大不服气起来。   再说了,她到底是太后那边过来的人,苏若华是太妃手下的掌事宫女,论主子她还矮自己一头呢,凭什么跟她论这个?   然而,玖儿却找不出应对之言,毕竟这是宫里的规矩,你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一套。她若是眼下为此事闹起来,那不是与人送现成的把柄么?   这苏若华果然厉害,轻轻一句话,就僵住了她。   玖儿顿了顿,心念微转,挪歩到苏若华身侧,笑道:“姑姑说的是,玖儿受教了。”说着,又福了福身子,模样甚是乖巧伶俐。   她这一举,颇得人赞赏,便有人赞道:“这玖儿姑娘不愧是太后娘娘手里调//教出来的人,当真是温文有礼。”   苏若华听这言下之意,似是含沙射影,暗暗讥刺自己泼辣。   她当然明白,这些太监、伙夫乃至于杂役,大多是小肚鸡肠、心狭量窄之徒,保不齐哪里得罪了他们,他们便能记恨许久。   自然,苏若华是不会将这起人放在心上的,能成大事者,必不会拘泥于小结,所以他们自始至终都只能当着下等的差事。   苏若华没有理睬那玖儿,如今同她说什么都是白费,还不如专心做完手里的事情。   玖儿看她不言语,总不肯死心,在她身侧绕来绕去,又笑道:姑姑,我才被李忠公公调拨到养心殿西暖阁当差。初来乍到,我也不懂御前的规矩,还望姑姑您能指点一二。往后,咱们就都是皇上的人了,我还多承姑姑您照应呢。”   都是皇上的人?   苏若华唇边笑意舒展,这丫头才踏进养心殿的门槛,就蓄意跑来同自己耀武扬威,果然以为太后能为她撑腰么?   若是犯了宫中忌讳,即便显达如贵妃,还不是照样被训斥禁足?她一个宫女,就敢如此嚣张了。   苏若华直起了腰,转首看向她,浅浅一笑:“玖儿姑娘,咱们都不过是皇上的奴才罢了。谁敢以皇上的人自居?旁的,我也不好说。但这既然进了养心殿,自然万事以皇上为要。能伺候的好皇上,那是头等大事。旁的,都无关紧要。”说着,她又去和面盘馅儿,懒怠再理会这个连唱带演的玖儿。   玖儿看她无论如何都不接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忽然拍手笑道:“蒸锅里的点心,该是好了!”说着,将一旁大灶上正吐着白汽的蒸锅掀了盖子,以湿布垫着,端出一盘点心来,喜孜孜送到苏若华面前,欢声道:“姑姑且瞧瞧,这是我才做的点心,预备一会儿送到书房与皇上做茶点。姑姑瞧瞧,好不好?”   这书房,便是养心殿西暖阁。   皇帝闲时,常在此处与嫔妃饮茶闲话,有时看几句闲书。能在此地当差的宫人,都是皇帝最亲近信赖、且最能干机灵的。但反面来说,亦是最能亲近皇帝之人。   李忠竟把才进养心殿的玖儿送到西暖阁当差,果然是太后的面子了。   苏若华扫了一眼玖儿端着的盘子,只见盘中码着齐齐整整的一摞雪白点心,点心上刻了万寿字样,以青红丝、玫瑰花酱及些干果点缀。   不过是一盘万寿糕罢了,宫份上常见的点心,固然比寻常御膳房所做更精致些,倒也没什么离奇之处。   这大概就是这玖儿心机所在了,既要讨着皇上的欢心,又不太过彰显自己的手艺,以免压了御膳房众御厨一头。   苏若华并不将她这点事手段看在眼里,正想随口客套两句,却忽然看见那干果中有些异样,便问道:“你这里面,放了松子么?”   玖儿点头笑道:“正是,这干松子配着青红丝与玫瑰甜酱,最是可口。何况,松子能延年不老,太后娘娘平日里总要吃上些许。所以,我特特儿做给皇上吃。”   苏若华却正色道:“这盘点心,不能端给皇上。”   玖儿微微一怔,问道:“为何?”一言未休,她紧追着又道:“姑姑,你莫不是嫌我进了养心殿,会挡了你的路,所以不许我侍奉皇上吧?”   她本意,是想借题发挥,大肆宣扬一番苏若华如何霸道。   然而,此言一出,御膳房众人皆一脸异样的看着她,便是连方才赞许她的人,也神色大变。   苏若华淡淡说道:“你也是服侍过太后的人,我且问你,伺候主子饮食,最需注意什么?”   玖儿一愣,不由脱口而出:“自是饮食洁净,来路正当,再者……是否有主子忌口之物。”才说毕,她忽的恍然大悟,看着手中的万寿糕,怔怔不语。   有人说道:“这,玖儿姑娘,咱们皇上对这松子过敏,吃了就要发咳喘,厉害些还要发热生疹子。平日里,大伙都特别留神,这所有菜肴点心,都不能放半颗松子进去。”   苏若华又道:“你既然要来伺候皇上,这点事总该明白。”   玖儿却有几分不服,回嘴道:“我不过才来,哪里就知道这些了?”   苏若华神色郑重道:“养心殿上下,无人不知皇上的忌讳。你既来当差,又要做点心送过去,怎么不先问大伙一声?你满心只想着邀功请赏,讨皇上的欢心,却连这最要紧的事也忘了。此德此行,真能伺候好皇上么?”说着,她便将盘好的面与馅儿放进竹篮里,一并提了出去。   玖儿立在厨房地下,捧着手里的点心,只觉得阵阵晕眩。   初来乍到,她便被苏若华拿了个下马威。   她分明是借着此事告诫自己,自己对皇上的事根本一无所知,也不配伺候皇上,更不要妄想跟她争衡了!   玖儿欲哭无泪,死死的咬着下唇,脸红如血,不敢抬头。   这一屋子的人,也都没安什么好心。他们本该告诉她的,不是么?之前在寿康宫,有朱蕊姑母护着,也无人敢阴她。可到了这里,她才真正体会人心可怕。   众人咳嗽了一声,各干各的去了,也无人理会她。大伙心里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虽则因前头的事,都不大喜欢那苏若华,但她待皇上当真是尽心尽力的,大伙也都服气。这小玖儿闹了这么一出,算怎么回事啊?   有个嘴快的,看着她可怜,悄悄说了一声:“玖儿姑娘,你其实该好生谢谢若华姑娘。这若不是她拦着,告诉你这事。你当真把点心送上去,皇上吃出了好歹,你还能有命在吗?”   玖儿打了个哆嗦,强扯出一抹笑意,向这人道了一句:“多谢您提点了,这糕点送您吃。”说着,将手中的盘子强塞给那人,拖着僵硬的步子往外走去。   如今她不知道又怎样?她早晚都会一件一件的习学起来,早晚也会压过那个苏若华的!   苏若华提着竹篮往回走,御膳房这般乱象,她也不敢在那里做什么——免得叫人动了手脚,徒生是非。   才走到体顺堂门前,李忠忽然匆匆忙忙走来,向她笑道:“若华姑娘,皇上在西暖阁里,打发奴才过来请您!”   苏若华问道:“皇上已见过外臣了么?”   李忠点头道:“都散了,这会子空闲,皇上想和您说说话。”   苏若华便将那竹篮交给露珠看管,自己随了李忠往西暖阁去。   路上,她看着李忠那微微有些驼的腰背,不由轻轻说道:“李公公,今儿您倒是替皇上选了一位好人。”   李忠闻言,只道她是在吃醋,不由打了个激灵,忙说道:“若华姑娘,您可得听奴才一句言语。不是奴才故意给您添堵,这人是太后娘娘送来的,连皇上都不好说不要,奴才能怎么着啊?”   苏若华睨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所以,就送她进西暖阁当差了?李公公,这左右逢源,也该知道个分寸。弄得过了,让人以为你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可就不好了。”   她倒不是吃那个玖儿的醋,如今她既跟了陆旻,做了他的人,自然便一心一意的为着他。   玖儿是否奉命过来争宠,她不在意,但竟然连陆旻忌口之物都不知晓,几乎惹出大祸,这可着实令她恼怒。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周四的文挪到晚上21点发哈~ 第四十七章   李忠听了苏若华这番言语, 只觉出了一脖子冷汗,他心中暗自琢磨道:虽说太后娘娘将那丫头送来,什么用意, 大伙心知肚明。但她才进养心殿罢了, 这若华姑娘就醋上了么?这女人家争风吃醋,可也真不是闹着玩的。这一头是太后塞进来的人, 一头是皇上宠爱的人, 他一个小小的御前总管太监,夹在里面两头受气。   想着,他便陪着笑说道:“若华姑娘,您这话玩笑可就开大了。玖儿姑娘进养心殿, 那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哪儿做的了主。再说了,皇上还没发话呢,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太后娘娘的口谕,皇上身边少个端茶倒水的人,玖儿姑娘在寿康宫服侍的好, 所以送她过来。西暖阁里的喜子前些日子病死了, 一向还没补人。我瞧着有这个空缺,所以把她放在那儿了。”   苏若华听出他话外之音,暗指自己吃醋嫉妒,且有什么话问太后去。   她轻轻一笑,说道:“李公公,若是这玖儿姑娘拿了什么不该给皇上吃的东西, 把皇上吃坏了,你担待的起么?”   李忠一怔,他倒是知晓苏若华的脾气,寻常无事不会胡乱编排,她既这般说来必定是另有缘故了,他忙忙问道:“若华姑娘,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若华便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道:“李公公不能违抗太后的懿旨,这是自然。然而,这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怎么也该好生调//教了,懂了规矩方能送过去。这若弄出事情来,您这御前总管的帽子,怕也是戴到头了罢?”   李忠适才还只是脖子后面出冷汗,听了她这一番话,更是连整个后襟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忙忙的向苏若华作揖:“多谢姑娘体恤,多谢姑娘提点!这若不是姑娘拦着,这妮子是闯下大祸了!往后,皇上跟前,还望姑娘多多留心。”   苏若华淡淡一笑,没有多言,缓步往西暖阁去了。   李忠立在太阳地儿下头,被暖暖的日头晒着,身上却只觉着甚是阴冷。   这玖儿是太后送来的人,他原道该是十分妥帖的,也放心大胆的让她到西暖阁、皇帝身侧去服侍。   原本他的打算,是借着机会,也算讨了太后的欢心。倘或这玖儿当真造化大,日后有幸成了宠妃,她背后有太后撑腰,想是比这个若华姑娘前程更高远些。而自己今日也算立下了举荐之功,往后当然大有裨益。   谁知,这玖儿竟是成事不足,一只脚才踏进养心殿,就几乎酿出大祸。   若非苏若华看出来,皇帝当真吃了她那盘点心,便是连太后也保不住玖儿。至于自己,别说这份差事了,便是连人头怕也在脖子上待不安稳了。   苏若华也正是看出他这些心思算盘,方才出言提点,以免他一心只盘算自己的前程,倒将皇上的事抛之脑后了。   如此这般想了一番,李忠又是后怕又是咬牙,对那玖儿也没了才来时的热乎劲儿,心里生出了几分疏远之意。   苏若华进了西暖阁,却见陆旻正躺在西窗下的一把黄花梨睡翁椅上,一卷书盖胸前,似是睡着了。   想着他朝政繁茂,至此刻必已累了。苏若华不想吵醒了他,便放轻了手脚,四下打量屋中陈设布局。   这屋子收拾的甚是闲适,四面墙上悬着名家书画、古玩瓷瓶,细观花样,大多是仕女春嬉、田园耕读等闲散名目,博古架上摆设着些竹雕的摆件儿,一尊赤金狮子滚绣球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细嗅香品,竟是梅蕊香。   这香品清冽甘甜,梅香幽幽,历来在宫中倒是嫔妃们用的多些。   一旁高几之上摆着一盆洛阳进贡来的墨玉牡丹,想是暖房送来的,虽非花开时节,枝头亦结出了一朵朵浓黑的花苞。   此处历来是帝王消闲读书的所在,从前先帝在世时,苏若华也时常随着太妃过来。然而,无论何时,她都是屏息凝神,低眉垂眼的,只恐一时言行不当,倒给主子及自己惹了祸,更怕令太妃多心,以为自己有了攀高枝儿的心思。   时过境迁,如今的自己,竟也能随意在这西暖阁里走动观玩了。   苏若华走到博古架旁,看着一座竹雕岁寒三友留青摆件儿新奇有趣,不由就看住了。   这摆件儿上虽刻的是传统名目,但雕功细腻,刀法飘零,竟将那落花缤纷之态刻画的栩栩如生,新颖活泼,古朴可爱。   她在宫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倒是少见这样的东西,不由就看住了。   “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吧。”   不知何时,陆旻已放下了书卷,走了过来,自后面环住了她。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我吵醒皇上了?”   陆旻枕着她的香肩,将脸贴着她的面颊,低声说道:“朕就没睡着,只是有些倦,养养神罢了。”说着,亲手将那竹雕摆件儿自博古架上取下,又道:“你以前就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拿回体顺堂摆着罢。库里应当还有几件这样的东西,明儿朕便吩咐他们找出来,都给你送去。”   苏若华双手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却重放回了架上。   陆旻浓眉微挑,问道:“怎么?不中意?那么,你爱什么样子,朕叫造办处给你做。”   苏若华唇边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她说道:“皇上能有这份心就好了,御前的摆设,我怎好随意就拿走。再则,体顺堂也不是长居之所。”   陆旻听她这话,还当她是在讨封,便道:“若华,不是朕不肯给你名分。只是眼下你才蒙幸,朕要封你,也给不了什么好的位分。你进了后宫,也容易遭人欺凌。待你将来有了孕,朕便封你为妃,那时前朝后宫人人都服气,也挑不出理来。”   苏若华听他这意思,显然是会错了意,但心里却是极甜的,微笑道:“皇上怎见得,必定是我先有孕呢?”   陆旻诧异道:“朕想谁有孩子,难道朕说了还不算么?”   苏若华将脸微微一侧,蓄意嗔道:“就只怕,皇上日后瞧着谁都是好的,眼花缭乱起来,就把今日的话给忘了。再说,后宫嫔妃为皇上绵延子嗣,是本分中事。待到那时,难道我还能去争理不成?”   陆旻微微抬头,皱眉看着她,瞧她笑的嫣然妩媚,眸中却有光泽微微闪动,抬手便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笑斥道:“又说这样的话了,拈酸吃醋,你也算头一份了。”笑了两声,他方说道:“朕只想要和你的孩子,除了你,没人会有朕的子嗣。”   苏若华瞧着他郑重的神色,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她侧首,低声道:“皇上眼下喜欢我,当然这样说。”   陆旻倒有几分燥了,拉着她在一旁的春凳上坐了,搂着她的肩,问道:“到底是怎么了?说这些怪话。”   苏若华沉默了片刻,轻轻说道:“太后娘娘送了一个宫女过来,指明是要伺候皇上的。李公公让她在西暖阁当差,皇上可知道么?”   陆旻颔首道:“朕知道此事。”   苏若华抬眸扫了他一眼,嗔道:“皇上知道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么?若是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让她在跟前服侍。”   陆旻哑然,半晌长眸轻眯,失声笑道:“你吃醋了?”   苏若华竟点头说道:“对,我就是吃醋了。皇上宠爱的女子,是个妒妇,皇上头一天才知道么?原来皇上跟我说的话,都是哄着我玩的。哄到手了,也就都是马棚风了。今儿还只有这么一个,明儿看着满宫的花红柳绿,更要把持不住了。我就是个宫女罢了,哪里敢和谁争短论长。七郎就是个骗……”话未完,余下的便都被陆旻堵了回去。   她原本只是借题发挥,随口说来取笑,但说着说着,倒把自己心里的妒火给逗起来了。   虽然明知那玖儿才进养心殿,陆旻也不可能跟她有什么粘连,但他竟没不准她在跟前,在苏若华眼中这就是暧昧。   她也头一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   陆旻倒是从未见过她这般吃醋撒娇的模样,她向来端庄自持,极其守礼,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温文含蓄的神情,想看她喜怒,还真是件难事。没想到一个玖儿,倒叫她吃起醋来,那娇憨妩媚的神情,令他心痒难耐。   他正当青春年少,气血方刚的年纪,又才尝过荤腥,眼下正是一点就着的时候,同心上人这么耳鬓厮磨了一阵,登时便按捺不住了。   这春凳形似矮床,虽窄了些,但勉强亦能躺下。   陆旻亲吻着苏若华,半强硬的将她按在了春凳上,粗嘎着嗓音扬声吩咐道:“无朕的吩咐,不许人进来!”   外头侍奉的太监,遥遥应了一声。   苏若华满面晕红,眸光在他身上流连,忽想起了什么,忙忙的错开,落在一旁的牡丹花上。   陆旻一面解着衣带,一面低声呢喃道:“越说越起劲儿了,七郎几时骗过你?”   这若换做平常,依着苏若华那害羞端庄的性子,必定是不会答应陆旻大白天在这书房里胡为。然而今日有了那桩事,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焦躁,只想同他好好的厮缠一番,仿佛如此她便霸占住了这个男人。   陆旻,是她的男人。   不多时,西暖阁里便传出了些许令人耳热心跳的暧昧响动。   “……七郎,头发要拖在地下了……”   “你自己先挽着些……”   玖儿收拾了残局,回庑房略做了些休整,算着时辰差不离该当值了,便往西暖阁来。   走到门上,守门的太监却拦了她:“玖儿姑娘,皇上吩咐了,不许人进去。”   玖儿微笑道:“这位公公,我是来当差的。”   那太监面无神情,依旧说道:“姑娘还是待会儿再来吧,这会儿功夫皇上谁也不会见。若是我放了姑娘进去,皇上非杀了我的头不可。”   玖儿有些诧异,正想再问什么,却忽听得那屋中微微传来些许男女低语。   她虽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但这宫中的女孩儿早熟,何况为了筹谋,朱蕊也早私下教了她这些事情。听见这动静,玖儿顿时臊的满脸通红,一手掩口,不敢置信的看着那遮掩内里春光的珍珠帘子。   这苏若华竟然如此的不知羞耻,青天白日在这书房里勾引皇上!   果然如姑姑平日里私下叱骂的那般,这女子就是个狐媚子,妖媚惑主,恬不知耻!   玖儿暗骂着苏若华毫无廉耻,心中更多的却是愤懑不平。   适才在御膳房,才被这苏若华给拿了个下马威,眼下又撞上她和皇上亲热。她这算是在向自己耀武扬威么?   皇上算是被她霸占了,告诫自己不要染指?   这种事上,大多人骂人无耻时,心中想的却往往是那个人为何不是我?   玖儿立在阶下,愣愣的出了会儿神,留下只觉得乏味,欲走却又不甘,抬头却见那守门的太监,死死的瞪着自己,似是在嫌自己杵在这里碍眼。   她面色一红,掉头想走,迎面却见李忠正踱着步子过来。   玖儿迎上前去,微笑说道:“李公公好,替皇上办事,一定辛苦了。”   李忠扫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为皇上办事,都是理所当然,谁敢夸口说辛苦?倒是玖儿姑娘你,才来养心殿,就忙忙碌碌,张罗着皇上的茶点,那才真叫辛苦呢。待会儿啊,我见了皇上,一定替你禀告此事,好叫皇上记着你的功劳!”   他已去御膳房问过了那点心事宜,御膳房众人所言,与苏若华讲述如出一辙,便愈发恼火起来。   这小妮子才进养心殿罢了,就给他捅出这样大的娄子!   总好在那点心没真的端到皇上跟前儿去,不然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   李忠甚是恼怒,只是碍着太后,所谓打狗还看主人面,虽说这条狗现下换了主子,但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只好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来。   这太后手下出来的人,怎会干这等不靠谱的事?!   玖儿哪里听不出来,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嗫嚅道:“李公公,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初来乍到,不懂那些忌讳,险些犯下大错。但,也没人告诉我呀。”   李忠听了她这话,更是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傻妮子,竟然是等着旁人一一告诉她么?   这进宫当差的,能走上来的,大多都是人精,初来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当然是要稳着不能冒进,先安安分分的干上一段日子,从旁观摩着,不消几日这些大小忌讳就渐渐都明白了。   想要人一点点仔细的教?旁人是你亲爹还是亲娘,耐着性子,事无巨细一一告诉?若是才进宫的,跟着师傅,端茶倒水的伺候,自然有人教。可那都是下等的宫女太监才干的事儿,这玖儿到底也是太后身侧近身服侍的宫女,竟还要如那些下等宫女太监一般,要师傅带着才成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太后娘娘,怎会用这样一个愚钝之人,又怎会将她送到养心殿来?   这里头其实有个缘故,玖儿本性也算聪颖,只是自进宫来便能始终跟着她姑母朱蕊,凡事都由朱蕊提点,故此也不知自己去揣摩习学。再则,寿康宫里,朱蕊是掌事宫女,以下的宫人各个看她的脸色行事,因此对玖儿也让着几分,谁敢来阴她?   这玖儿从未吃过苦头,便也以为宫里行走,就是这般容易。   如今太后要用她,她独自出来行事,自然也就露了怯。 第四十八章   玖儿看李忠瞧着自己, 久久不语,心里便有些毛毛的,陪笑问道:“李公公, 怎么了?”   李忠咳嗽了一声, 背着手说道:“玖儿姑娘,我适才想了一下, 这西暖阁虽说如今出缺, 但毕竟若华姑娘眼下在这儿。皇上对她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西暖阁还是她来侍奉更妥帖些。”   玖儿听了这话, 脸色陡然一变,正欲争辩,却听李忠又道:“玖儿姑娘, 你也别急,这还有个去处。长春书屋倒缺一个洒扫整理的人,这地方倒清静, 差事也不重, 你去那儿如何?”   依着李忠的意思,这已是给了她十足的脸面。   毕竟,他才是御前总管太监,这一宫里的人都要听他的调派。玖儿在太后跟前再如何得脸,到底是个宫女,且如今归在他手下。换做旁人, 他哪儿会问她一声!   何况,这长春书屋的洒扫侍女,可不算什么坏差。   这地方离着皇帝的书房近,且原就是先帝的内书房,如今陆旻虽用的少些,权做藏书之用,但三五不时还是会过去走走,还是能碰着的。   她捅出那么大的娄子,李忠可是不敢再让她近身服侍皇帝了,日后如若再闯出什么祸来,他这御前总管的项上人头,可就不那么牢靠了。   又及,苏若华显然不待见她,方才见着时,言语之间醋味儿颇浓,且有迁怒于己的意思。   这一番布置,既安抚了若华姑娘,太后那边也不至于无可交代,本是个两全其美之策,李忠以为,甚是妥帖。   熟料,玖儿却忽的轻轻笑了两声,说道:“李公公,我是太后娘娘调拨过来,伺候皇上的。正是因着皇上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太后娘娘不放心,所以才把我拨来。你之前还说,西暖阁里出了空缺,这转眼又说补上了,叫人怎么信呢?您是总管太监,我也不敢争论什么,但只是这种事,我怕是要去寿康宫禀告太后娘娘了。娘娘十分关切皇上的饮食起居,怕不是要过问罢。”说着,她杏眼轻翻,扫了那西暖阁窗子一眼,又低声道:“养心殿里出了狐媚子,大白天就敢引诱皇上,倘或淘漉坏了皇上的龙体。这罪过,公公您担待的起么?”   李忠听了这番言语,几乎勃然大怒。   这毛丫头片子,以为自己是太后手下过来的人,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骑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么?!   她当真以为,只要有太后撑腰,就能横行无忌?!   一个二等宫女罢了,连姑姑两个字还没挣上,就敢来威胁他了!   也不拿镜子照照,倘或不是有太后在,她又算什么东西!   之前,苏若华对他说话也不客气,但一来她在宫中年岁已久,早已是掌事姑姑,论辈分和李忠差不多算比肩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办差了事,不是人家好心提点阻拦,自己就要遭了祸,被她叨上两句,那也没什么。再说了,苏若华平日里待人,那可是和和气气,从来不会仗着主子宠爱,借势压人,更不会动辄就要去主子跟前告状。   这玖儿,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这皇宫大内,是个长幼有序、等级分明的地界儿!   玖儿瞟着李忠,心中亦是恼怒不已。   打量她是三岁的娃儿么,这么好糊弄的?   分明已把她调到皇帝身边了,又要把她赶开?!让她去长春书屋那个连鬼都碰不见半个的冷僻地方,还说什么好差!   临来之前,太后娘娘将她叫到跟前,叮嘱了她许多事,才过来就被撵到这个地方,她还怎么亲近皇上?   这李忠,怕不是看着那苏若华受宠,想去殷勤巴结,所以拿着自己做文章!   他也不想想,这苏若华即便眼下受宠,但她没有背景靠山,单靠着皇帝的宠爱,能到什么地步?明儿皇上看上了旁人,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李忠冷笑了一声,说道:“玖儿姑娘,您倒也别张口闭口太后娘娘了。你如今是养心殿的人,自然要受养心殿规矩的管束。这宫人若动辄就跑回去找旧主告状,那宫里成什么样子了?即便是太后娘娘,也不会纵着你的。”   两人正口角,那西暖阁里却忽传来脚步声。   陆旻掀了帘子,大步从里面出来,众人忙忙下拜。   玖儿偷偷抬眼望去,却见皇帝发髻微乱,衣衫不整,没着外褂,月白色内襟的带子亦系乱了,显然是草草穿着的。想及适才那西暖阁里的动静声响,她面上不由微微一红。   陆旻倒也不看那玖儿,扬声吩咐道:“李忠,传朕的口谕,着命苏若华为养心殿掌事宫女,往后朕近身之事,皆由她处置。余下各处宫女,皆听她调度指派,不得有违!”   众人一凛,李忠更是暗暗叫苦,嘴上还得恭敬应道:“是!”   这养心殿与别处宫室不同,有管事太监与掌事姑姑,管事太监分管太监,掌事姑姑管辖宫女。   先帝在世时,养心殿倒也是这般行事。打从陆旻登基,养心殿便少用宫女。陆旻便也不设掌事姑姑,将所有事由都交予李忠管辖。这个如今突然冒出来个掌事姑姑,那岂不是分了李忠的权?   何况,这位姑姑还是皇上宠爱之人,那李忠只有闭嘴吃瘪的份儿,往后怕不是更要看她的脸色了。   想到这儿,李忠只恨的牙根儿痒痒,全都是这个玖儿闹出来的。她不来养心殿折腾这么一出,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然而,这是皇帝的旨意,他也只能听命。   陆旻吩咐之后,转身便欲回房中。   玖儿眼见皇帝要走,忙道:“皇上万安!”   李忠心头一紧,不知这个傻丫头此刻叫住皇帝,又要干什么傻事了。   陆旻驻足,回身看向她,微微皱眉,片刻说道:“朕记得你,你是之前在太后身侧服侍的宫女。怎么,之前人来报说,太后娘娘送了一个宫女过来服侍朕,就是你么?”   玖儿倒是没想到,过了这些日子,皇帝竟还记得自己,虽则那次是被皇帝斥责了一番,但到底自己也算在皇帝心里烙下了印子。   毕竟,宫里这么多女人呢,能叫皇帝记着,那也是顶不容易了。   玖儿心底雀跃着,不由自主的脸也有些微红,忙笑道:“皇上记性真好,正是奴才。”   熟料,陆旻却微微一笑:“不是朕记性多好,而是似你这样愚钝的人,宫里着实罕见。朕要忘,也难。”   玖儿脸上一热,想起往日太后所言,当今这位皇上,温文有礼,待人和善,算得上一位谦谦君子,可她却怎么半点也没觉得呢?先后两次,都只觉他言辞刻薄,全然不给人留情面。   然而,以往她在寿康宫服侍时,每每见皇帝过来与太后请安,待人接物也是一派祥和,怎么及至她,皇帝就是这般态度?   只听陆旻又问道:“你叫住朕,所谓何故?”   玖儿被刺了这两句,便乱了手脚,半晌支吾言道:“皇上,奴才蒙太后娘娘调拨,来养心殿服侍皇上。娘娘十分惦记皇上,所以特特吩咐了奴才,过来伺候皇上的衣食起居。原本,李公公令奴才在西暖阁里当差,然而适才公公又说西暖阁里不缺人,要奴才到长春书屋去。奴才倒不知,这空缺怎会补的这样快,李公公口里的话更是一天三改,奴才又该听谁的?”   李忠听着她这番话,气的几乎翻白眼,暗中直掐大腿。   这个蠢婢子,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向皇上告状!   陆旻看了李忠一眼,莞尔一笑:“李忠这番布置,确有不妥。”   李忠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玖儿脸上便见了几分喜色。   但听陆旻又道:“你这样愚钝之人,怎能来西暖阁伺候朕的笔墨?没得焚错了香,涂坏了书,弄倒了砚,倒给朕添麻烦。便是长春书屋,也不该你去。那地方放着朕不少的藏书,朕还真不放心你来打理。”说着,又向李忠道:“往后,宫女的调派,都交给若华处置,你也不要管了。”   李忠连连称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的石头倒是落了地。   陆旻吩咐已毕,拂袖进屋去了。   李忠直起腰板,睨着玖儿,洋洋说道:“玖儿姑娘,这长春书屋你可也去不成了。皇上的口谕,你也听见了。往后啊,你就好生听若华姑姑的指派调遣罢。咱,可管不着你了!”   真是晴天一道霹雳,几乎打得玖儿回不过神来。   不止皇帝没有替她做主,甚至于她还要听那个苏若华的吩咐派遣!   玖儿哪里甘愿,不由脱口道:“怎、怎会如此?皇上……皇上连太后娘娘的心意,也不顾念么?”   李忠扫了她两眼,冷笑道:“你这可是傻了,太后娘娘送你过来,进了养心殿,你就是养心殿的人。都一般的是服侍皇上罢了,做什么不是当差呢?难道太后娘娘还能为了你一个宫女,亲自来养心殿过问么?我倒奉劝你一句,以后还是收了心,安安分分踏踏实实的办差罢。皇上不是个喜欢作践下人的主儿,可你这要是满肚子歪心思,那就不好说了。”说着,又冷笑了两声,背了手,要往外走。   本来看她是太后那边过来的人,又是朱蕊的侄女儿,还想着照料一二,日后在寿康宫那边也算留个情面。   不曾想,这丫头竟如此不识抬举,竟还敢告他的状!没把方才她在御膳房的事儿抖搂出来,都已是看在寿康宫的面子上了。   玖儿并不知这里面的勾连,她在寿康宫素来这般行事,但有不合意的,便向朱蕊、甚而太后告状。   太后也喜她如此行事,倒替自己当了眼线,盯着底下的宫人是否有二心,反夸她机灵能干。   寿康宫的宫人,对这姑侄两个虽心中暗恨,面上是从不敢带出来。   玖儿得罪了一大批的人,却浑然不觉。   落到这个境地,她几乎欲哭无泪,忙忙上前扯住李忠的衣袖,说道:“李公公,您替我向皇上求个情吧。长春书屋我也肯去,我只是不想在那个苏、若华姑姑手下当差!”   李忠伸出两根指头,捏着她的衣袖,轻轻将她的手扯开,掸了掸衣裳,好似玖儿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他斜着眼睛,说道:“玖儿姑娘,皇上的话,你也亲耳听见了。咱就是个奴才,哪来这么大脸面,能去皇上跟前求情?您可是寿康宫里出来的人,您的脸面多大啊,不成您自己个儿去求皇上,再不求太后娘娘也成啊。只要太后娘娘出面,这莫说您伺候皇上了,就是让您当娘娘,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么?”说着,他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又道:“我啊,倒有一句话告诫你。往后,好生敬着那若华姑姑,她叫你干什么,你就老实去干,好的多着呢。若是顶撞忤逆了她,皇上动了怒,那可谁也救不得你了!”言罢,他便扬长而去。   玖儿立在地下,只觉得有些晕眩,她怎么也不能明白,才进养心殿,正欢欢喜喜的要去西暖阁当差,怎会忽然就落入这般境地?   她欲哭无泪,死死盯着西暖阁的明瓦窗子,心里忽而醒悟道:是了,定然是苏若华那个妖孽,在皇上跟前不知调唆了什么。皇上被她迷惑,方有此事!来前,姑姑叮嘱她,一定要小心这个苏若华,说她圆滑奸诈,甚是不好对付。自己还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果然厉害。   玖儿到底是太后身侧见过世面的人,虽遭此不顺,慌乱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她见西暖阁前守门的太监正冷冷的盯着自己,便扭身朝庑房一步步走去。   养心殿东西两侧有两排庑房,皆是养心殿当差的宫女太监所住。   玖儿进养心殿当差,自也住在此处。   进了庑房,但见屋中一排通炕,地下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西墙下安放着两座衣柜,用以盛放各人的用品。   这屋子原住着四个人,炕上也放着四床铺盖,她入住进来,便是五个人了。   这房舍矮小,显得有些逼仄,论起来比那些低等宫人的住处好上许多,还有几样家具,但相较于她在寿康宫时,同姑姑两人住一间厢房,真是天壤之别。   玖儿咬了咬唇,今日闹得这一通,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   这儿没人能照拂她,万事都要靠自己了。   正当这会儿,外头有人喊道:“万玖儿,出来领你的铺盖!”   玖儿忙忙出来,迎头就见一人将一卷被褥并枕头丢来。   她慌忙伸臂去接,却被砸了个满脸,好容易接稳了被子,抬头却见送东西来的人已走远了,忙忙喊道:“这位公公,敢问我到底领什么差事?”   那人头也没回道:“如今养心殿宫女都听若华姑姑调拨了,你当什么差,该去问若华姑姑才是。”   玖儿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忍了气回到屋中,收拾铺盖卷。   陆旻转回屋中,莞尔一笑,向着自己的心上人走去。   苏若华已被他抱到了睡翁椅上,身上只盖着一件陆旻的外袍,她自己的衣裙却被抛在春凳上,香肩微露,春光艳艳。她双眸轻阖,似痴似醉,双颊上漾着一抹晕红,娇媚不可方物。   陆旻大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了,低声道:“如何,这下可高兴了?”   苏若华螓首微抬,扫了他一眼,细语道:“皇上不要她在跟前服侍罢了,倒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了,我有什么好高兴了?”   陆旻上下看了她两眼,忽然长臂一揽,将她扯到怀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粗噶着嗓音说道:“朕以往怎么没发觉,你倒是这么个矫情的脾气?得了便宜,还一定要卖乖。”   苏若华轻轻笑了一声,问道:“那么,皇上后悔宠幸我这矫情的女子么?”   陆旻盯着她胸前那一片如凝脂的光润肌肤,低低说道:“这是朕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了。”   苏若华便靠在他胸膛上,垂眸浅笑,听着他腔子里那沉稳的心跳,心中亦觉得甜美,适才那因玖儿而起的醋意早已烟消云散。   偎依了片刻,她忽听陆旻的话音自头顶沉沉响起:“其实,你实在不该拦她。”   苏若华讶然,抬头看着陆旻。   陆旻凝视着她的眼眸,浅笑道:“那盘点心,你就该让她端过来。朕吃了,便能惩治她了。”   苏若华只觉心口突突跳了起来,不由问道:“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陆旻淡淡吐出两字:“杖毙。”   苏若华听着,一时没有言语。   陆旻如今的行止,都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人,早已不再是往日里那个她伴着读书的温雅少年,而是杀伐决断的帝王。   看着她垂首不语的样子,陆旻轻轻笑了一声,搂紧了她,说道:“怎么,怕了?”   苏若华说道:“皇上往年不是这般性子,以前宫人犯错,皇上也总是宽宥,为何如今……”   陆旻言道:“她若是个寻常宫人,朕也便宽恕了她。她到底因何而来,你也是知道的。”   苏若华迟疑道:“趋炎附势,倒也罪不至死。”   陆旻淡淡说道:“她既肯为太后充当马前卒,便该有此觉悟。再则,朕也是要太后明白,以后少做这样的事。”   苏若华不言语了,她当然不待见那个玖儿,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她也当了多年的宫女,自然深知这里面的苦楚,生与死不过是主子嘴里的一句话罢了。她管辖调理后辈宫女时,向来少打骂也是这个缘故。宫女之间有什么仇怨,不过是主子们手里的棋子儿,不过是在这宫里讨生活罢了。 第四十九章   陆旻见她怅然不语, 环着她的细腰,问道:“怎么了?”   苏若华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有些冷了, 皇上放我起来穿衣吧。”   陆旻默然, 倒将她越抱越紧,片刻低声道:“朕还想再抱你一会儿。”   苏若华抬头, 看着皇帝那张清隽淡然的脸, 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或者,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她无法像他这般轻视宫人性命。自然,在他眼中, 所看的只是宫廷局势罢了。   陆旻能觉察到她心中的不快,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半日说道:“罢了, 横竖事情没出来,朕也不去追究过往。往后,朕身边的事, 都交给你了。如何处置, 都随你吧。”   苏若华浅浅一笑,低眉说道:“我并非真的要救她,只是想到她那盘点心会伤了皇上的龙体,便不顾旁的了。”说着,她抬手捧着陆旻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七郎, 我心中没有那么多念头。往日,我还要念着太妃娘娘的事情,但如今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七郎你。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哪怕明知道,这是个除掉玖儿的好时机,但她依然阻止了此事。她不会为了固宠,任凭旁人伤害陆旻。   陆旻心头触动,竟将她抱起,埋在她肩颈秀发之中,低声道:“朕知道,若华,朕都知道……”   苏若华无言,唇边浅浅的勾起。   无论如何,她都放不下这个男人。   两人相拥片刻,陆旻忽在她耳边低声道:“晚上,等着朕,朕还去你那里过夜……”   苏若华脸上好容易才退去潮红,立时又飞了上来,除却羞赧,更是咋舌不已:“七郎,咱们白日里才……你……”   陆旻扬眉一笑,道:“谁告诉你,一天只能一次了?你的男人,不会只有这点本事。”   苏若华从没听过这样轻佻的话语,只觉得羞臊不已,没好气道:“七郎是越发涎皮涎脸了,为人君者,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来!再则,如此纵欲,只怕于保养无益。即便你有心,我也不敢担上一个罔顾龙体、魅惑君王的罪名。”   陆旻看着她羞恼,笑得越发开怀了,说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忧了。你眼下最要紧的,是怀上朕的孩子,旁的都不用理会。”   一语罢,陆旻又纠缠了苏若华好一会儿,方才肯放她起来穿衣裳。   苏若华起来着装罢,见这屋中并无梳子镜奁等物,便随意将头发绾了个堕马髻,还用那根嵌了红玛瑙并蒂菱花银发钗簪了。   因不曾仔细梳理,发髻便松松散散的,柔如一团乌云,衬的苏若华甚是温婉柔媚。   陆旻瞧着,为她姿容所迷,不由起身,缓步上前,在她细嫩的颈子落下了深深的一吻。   苏若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她身上早已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印子,眼下竟连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也不放过,叫她如何遮掩?   她轻轻埋怨道:“皇上,这儿落下痕迹,出去就叫人瞧见了。”   陆旻含糊说道:“那就叫他们瞧啊,你是朕的人,身上有朕的痕迹,那不是寻常?若华,别瞧如今后宫里塞了这么多女人,在朕眼里,她们都是丑怪不堪。唯有你,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苏若华哑然失笑,这余下的宫嫔不说,赵贵妃与钱淑妃都是出众的美人,便是那个才送来的玖儿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到陆旻嘴里却成了丑怪,也不知这些人听到了会如何作想?   她低声说道:“七郎几时学的这么油嘴滑舌?尽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开心了。”   陆旻却道:“不是哄你,那些女人口口声声说着如何记挂着朕,心里有朕,实则一个个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宠。当初朕不得势时,她们是一副什么面孔,如今又是什么面孔,当朕没有记性么?若华,打从朕头回在梦里要你,就晓得……这辈子朕唯一想要的女人,就是你了。”   苏若华微微一怔,她倒没想到陆旻竟有这样一番心思。   到底,那些年所受的白眼欺凌,给他留下了太多的伤疤。   想着,她却心疼起来,陆旻在外人面前是手掌生杀大权、不可一世的帝王,可在她心里,却永远都是那个让她怜惜、让她全心爱护的七皇子。   两人又亲昵了一阵,李忠来报,御史前来求见,苏若华便离了西暖阁。   掀了珠帘出来,仰面却觉日光灿烂,直刺人的眼眸。   苏若华禁不住抬手遮了遮,再看周遭那些太监看向自己的眼神,尊敬之外更多了几分畏惧、羡慕、巴结,甚是复杂。   这样的目光,曾只属于那些备受帝王宠爱的嫔妃,如今却齐齐落在她自己身上了。   陆旻今日给了她极大的权柄,虽则她还不是皇妃,可妃嫔也管不着这养心殿里的事。做了养心殿的掌事宫女,莫说这些下等的宫女太监,即便是嫔妃都要上赶着巴结。   她眼下的恩宠,正如这天上的日头,如日中天,夺人眼目,令人战栗。   苏若华浅浅一笑,慢慢踱步,走回体顺堂。   才走到体顺堂,却见廊下站着一排宫女,一个个神色恭敬,屏息凝神。   露珠与芳年,正立在台阶上,芳年倒没什么,露珠却颇有几分神气。   一见她过来,两人连忙迎上前来,扶着她走上台阶。   露珠满面堆欢道:“姑娘辛苦了,奴才们才听说姑娘当了养心殿的掌事姑姑。这不,李公公叫她们都来听姑娘的吩咐了。”   她心里可真是爽快极了,早上才说太后那边送来一个宫女,怕是来分恩宠的。这一晃眼的功夫,自己主子可就在皇上跟前讨了这个差事过来了。往后,这养心殿里谁不得看她主子的脸色?连带着她自己,也没人敢欺负了。   要不怎么说,这跟对了主子才是最要紧的?   苏若华眼下其实有些乏了,但才上任,自是要撑出一番威严体面来。   她扫了一眼廊下站着的宫人,淡淡问道:“你们都叫什么,本在何处当差?”   养心殿所用宫女倒是极少,连着那个玖儿,也不过才区区五人,只是似经过严格挑选,高矮胖瘦相差不远,每个都生的甚是齐整,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姿色——只除了那个玖儿。她此刻站在最边上,垂首敛身,令人瞧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众人依次作答,苏若华记在心中,点了点头,说道:“往日你们怎样当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既然管了这个差事,自是少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你们需记得,恪守宫规,忠诚向上,安分守己,勤恳办差,万事当以皇上为第一位。如若有人马虎犯错,甚而生出二心,以至于令皇上受损,我必第一个不饶她!自然,若你们能当好差事,皇上也会记得你们的。”   这么一番官面上的话,任何一个走马上任的掌事都会说。   苏若华当了多年的掌事,这话早已熟稔于胸,脱口而出如流水一般。她身上亦自有一番管事的气派,不怒自威,加上人人皆知皇帝宠爱于她,那些宫女当然也恭恭敬敬的俯首听命。   苏若华看着众人脸上臣服的神情,满意一笑,目光便落在了玖儿身上。   此刻的玖儿,就如斗败了的鹌鹑,再也没了之前才来时那股凌人的气势。   想是经了这么一场,头脑放清醒了些许,气焰自也收敛了许多。   然而……还是很碍眼啊。   苏若华微笑着轻轻摇头,她当真不是什么贤惠大度的女人。   她便向那玖儿出言道:“这玖儿姑娘,眼下又当什么差呢?”   玖儿心头一紧,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似乎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   这苏若华分明是故意让她难堪,自己的红差丢了,她那会儿正在伴驾,岂会不知?!   露珠看她不说话,帮腔道:“玖儿,姑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玖儿长舒了口气,索性朗声道:“回姑姑,奴才如今没有差事,李公公吩咐奴才听姑姑调遣。”   苏若华看她竟不避不让,径直将自己的丑事讲了不出来,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了几分——之前还是仗着太后耍威风,见势不对,这般快就收起了爪牙,这资质却是不错的。   这宫里许多人,聪明是有的,悟性也是高的,只是难得低头。   旁人也大约知道一点这里面的事情,都暗中看着苏若华如何调度,也有看热闹的心思。   苏若华颔首一笑:“虽说往日你是侍奉太后的人,但才来养心殿必定许多规矩都不熟悉,旁的差事你也不好担任。如此——翠儿,玖儿自今日起便跟着你,一起收拾打理皇上的旧衣。你来教她进退规矩,以后如有差错,我便罚你们两个。”   翠儿是养心殿的侍衣宫女,皇帝日常起居常服另有专人看管,她只管那些旧日里脱下来不大穿的。皇上的旧衣,毁损或丢失都是忌讳,浆洗晾晒熨烫一概不能马虎。这活计不算轻省,但比起干粗活好上许多,平日却又见不着皇帝的面。玖儿担这个差事,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翠儿无甚心机,忽听掌事姑姑点她的名,将新来的宫女交给她,顿时惊了一跳,红着脸连连答应。   玖儿倒是神色平常,并无半分怨怼,亦不争辩,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苏若华看她态度,前倨后恭,微微一笑:“大伙既明白了,便都散了办差去吧!”   众人各自散去,玖儿倒也没说什么跟着一道出去了。   苏若华走回屋中,在堂上坐了。   露珠忙忙的端了一碗茶过来,笑嘻嘻说道:“姑娘辛苦了,快歇歇!这是适才李忠公公新送来的茶叶,说是去岁云南进贡的普洱。今年的新茶还未进京,请姑娘凑合着先吃。待雨前龙井到了,再给姑娘送来。”   苏若华自早起用膳出门之后,至此刻还一口水未喝,倒也当真渴了,端起茶碗一气儿喝尽,方才想起一件事来:“这普洱倒是陈年的好茶,甘甜醇厚,算是极上等的了。往年在太妃那儿,一年统共也就那么两三斤的份例。这是贡上的,我方才见皇上时,皇上也没提起,李忠自作主张么?”   露珠笑道:“那倒不是,这是皇上待姑娘的恩宠。李忠说,皇上交代了,日后只要有新来的东西,必定都要给姑娘送一份过来。”说着,她压低了嗓音道:“李忠传话,皇上叫姑娘不必心有不安,横竖他总要过来,只当替他预备下的就是了。”   苏若华听了这话,不由一笑,又想起适才之事,便轻轻说道:“晚上,皇上还要过来,你们照我的吩咐,都预备好。”   露珠一听此言,顿时喜上眉梢,即便是一向老实的芳年,都流露出几分兴奋之情。   皇帝待这位若华姑娘可当真是极恩宠的,管他将来如何,只要眼下她能一直蒙幸,早早的有了皇嗣,这一辈子就都不愁了。   跟着这样的主子,那往后的日子必也风光体面。   苏若华哪里不知她们心底的盘算,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当初那么帮着恭懿太妃,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当下,她也并不戳破,浅浅一笑:“出了这些事,后宫怕是不会安宁了。你们出去办差,都要小心谨慎,没得让人拿了把柄。虽则皇上肯宠着我,但也终不能无论大小事,都去搬了皇上来撑腰。”   那两人面色一凛,齐齐答应了。   这两天相处下来,苏若华冷眼细观,见这两个丫头到底是服侍过前朝嫔妃的老人,都是一点就透、可堪大用之辈。芳年老实,倒更见沉稳;露珠虽活泼,却十分圆滑机灵,并无毛躁。许多事,倒也可交代她们。如当真并无半点异心,日后她进了后宫,这两个丫头也是可以带过去的。   苏若华又道:“那个翠儿,你们可知底细?”   露珠立时明白她话中所指,说道:“这个奴才晓得,翠儿是内侍省送来的奴才,原本管着后殿洒扫事宜。后来,李忠公公看她勤谨向上,手脚麻利,人又很老实,便提拔了她去管皇上的旧衣。她倒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从来不多言语的。奴才们有时聚在一起吃点心说家常话,她也只是笑着坐在一边。”   苏若华了然,颔首道:“既是李公公抬举起来的人,该是不错的。”   在后宫之中,聪明过于显露,又或过于笨拙的,那都是活不长的。唯有这样的人,守拙守的恰如其分,方是处长之道。   再则,李忠身为御前总管太监,看人的眼力自是有的,虽则玖儿这件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那也是另有因由。   露珠已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接话道:“姑娘的意思,可要拉拢她?”   苏若华却摇了摇头,微笑道:“这倒不必,待会儿你端一盘点心过去,只告诉她,玖儿我便交给她了。往后这玖儿若办差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   露珠微一思量,便笑道:“奴才明白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她如今也还只是宫女罢了,自己手里的银钱都有限,哪有那么多余裕一一打点拉拢?再则,银子固然好用,但其实并不牢靠。人能为了蝇头小利投靠于你,明日也能为了银钱卖了你。还不如,把她拴在同一条绳上,彼此祸福相依,顾念着自身,干许多事前,就要好生掂量掂量了。   她并不怕什么人来对付自己,但一想到或许有人为了构陷自己,而干出损害陆旻的勾当,她便不能容忍。   当下,她又说道:“现如今我当了养心殿的掌事宫女,想必有人眼馋心热,私下不知使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来陷害于我。你们都要提这点神,免得日后咱们一起遭难。”   露珠与芳年在宫中久了,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忙应下。   露珠笑道:“姑娘其实不必担心,有皇上宠着,怕她什么呢?就只是那个玖儿,看她今日闹出来的笑话,还不够丢人的呢!”   苏若华沉沉说道:“即便皇上肯宠着,但凡事还是要谨慎为上。祸一旦惹大了,便是皇上想保我也是保不住的。再则,这世上哪有磨不尽的情分?若是屡屡不断,屡屡生事,皇上再好的性子,也会容不下我的。那个玖儿……她早先来时,一副盛气凌人之势,但适才见她却恭顺了不少。才经挫折,便知回环收敛,这个脾性也是难得了。我倒是能明白,为何太后会选她过来。”   是了,若是弄一个七窍玲珑、长袖善舞的妙人来,依着如今的局面,必定令她心生警觉。   唯有这么个看上去愚笨莽撞之人,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方可使她心生懈怠。   而她到底是太后亲口送来的人,只要不闯出天大的祸事,谁也不会当真将她怎样。   太后自来心机深沉,老谋深算,这一切大约都在她预料之中了。   只是不知那个玖儿,是当真莽撞,遭了挫折才知收敛,还是尽力演了一场戏。若是后者,那此女年纪轻轻,就有此等心机,也着实可怕。   ’ 第五十章   苏若华一时也想不明白, 只道来日方长,所谓日久见人心,许多事慢慢的便都会有了分晓。   她按下此事, 吩咐露珠把白日里收拾的馄饨馅儿同面一起取来, 亲手替皇帝包起了椿根馄饨。   傍晚时候,体顺堂红烛高烧, 灯火通明。   陆旻果然过来用膳, 苏若华照旧相陪。   放着一桌的山珍海味没怎么动,陆旻倒是将那碗颇有山野风味的椿根馄饨连汤都吃了个干净。   一碗见底,他放下调羹,兀自意犹未尽道:“可还有么?”   苏若华一手撑面, 盈盈笑道:“没有了,统共就包了二十个,都煮给皇上了。晚上了, 皇上还是节制些,仔细积了食。”   陆旻撇嘴道:“别总把朕当孩童管教,朕心里有数。”   苏若华心中道:瞧这两日的行事, 可不像心中有数的样子。面上还是笑道:“是。”   陆旻看她只吃了浅浅的半碗粥, 一块果子饽饽,两口小菜便不动了,遂问道:“怎的吃的这样少?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皇帝这话一落,外头侍立的宫人,各自一凛,心顿时都揪了起来。   这只要苏若华点头说膳食不合心意, 皇帝多半是要迁怒了,还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苏若华浅浅一笑,说道:“晚上了,不想吃的过饱。做宫女的时候,冷饭剩菜都吃过,如今要嫌御膳不合胃口,那可是要遭雷劈了。”   陆旻挑了挑眉,低声笑道:“你晚饭吃的少了,夜里可没有精力。”   苏若华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话中所指,白皙的脸上不由微红,轻轻斥道:“饭桌上也要说这样的风话来取笑!”竟索性在桌子下头,轻轻踢了陆旻一下。   不料,陆旻却趁势勾住了她的足,牢牢的钳制着,令她动弹不得。   苏若华只觉得脸上越发滚烫,抬头看向陆旻,却见他神色淡然,正吩咐露珠剜蟹肉出来吃,仿佛桌下的勾当不是他干的。   真真是道貌岸然!   她又试了几回,陆旻始终不放,好在有桌布遮挡,便也随他去了。   用过晚膳,皇帝在体顺堂看了一会儿书,苏若华自在一旁焚香烹茶,服侍笔墨。须臾到了入寝时候,两人梳洗已毕,陆旻便抱着苏若华进了内室。芳年放下帷帐,退了出去。   一场欢爱之后,苏若华依偎在陆旻胸膛上,微微喘息着问道:“七郎,太后娘娘如今还住在寿康宫里,你几时打算让她迁居慈宁宫?”   陆旻枕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问道:“嗯?你管这事儿干什么?”   苏若华浅笑道:“从太妃娘娘回宫,到七郎收了我,太后可算让步良多。送了个佳人过来,七郎偏偏不领情。眼下,再不向她让几步,怕是太后娘娘要生气了。”   陆旻哼了一声,斥道:“随她生气去,管什么不好,还管到朕的床上来了!”   苏若华撑起了身子,雪白丰满的□□紧贴着皇帝的胸口,撩的陆旻一阵口干舌燥,她却浑然不觉,只说道:“七郎眼下就想同太后翻脸么?”   陆旻垂眸瞧着她,低声道:“自然不是,时机还未成熟。”   苏若华微笑道:“既如此,还是稳着些才好。太后迁居慈宁宫,其实并无什么实际意味,但既彰显了皇上仁孝,又能稍加安抚太后,何乐而不为?”朝廷上的事,她并不懂,但后宫平衡,她可是看得多了。先帝便是在这上面吃了亏,方才致使太后大权独揽,甚而把持朝政,几乎当了第二个吕后。   再则,太后迁居慈宁宫,那寿康宫便就留给恭懿太妃一人独居了,再不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促成此事,也算是她弃了太妃的一点点补偿罢。   张弛有度,方是驭人之道,陆旻又岂会不懂?   然而,苏若华的性情心思,他也是知道的。她这个人就是太过念旧,旧主旧情都是放不下的,原本自己也是仗着这一点,才得到了她,然而此刻听着她为旁人筹谋,他便吃味的狠了。   陆旻搂着她,翻了个身,情势登时翻转,他居高临下道:“当朕不知你心里想什么?你还是想替太妃打算罢。”说着,他忽然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在朕的床上,不准想别人的事!”   苏若华睁大了眼眸,吃吃说道:“可、那是太妃娘娘……”   “太妃又如何?朕不喜欢你心里想别人的事情!”   既然她心里总要念着旁人,那他便用尽手段,让她只能想着他一个人。   至少,眼下当是如此。   寿康宫中,太后在佛堂里念完了一卷《金刚经》凤眸微睁,一旁侍奉的朱蕊忙扶她起来。   主仆两个慢慢踱步,向寝殿走去。   踏出佛堂,只觉夜凉如水,白色的月映照着宫闱,凄清倍增。   赵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真快啊,一晃眼的功夫,入宫竟都快二十个年头。这样的夜晚,也不知看了多少回。”   朱蕊默默无言,太后的二十年,又哪里不是她的二十年呢?   每逢这样的夜晚,赵太后便深觉寂寞,宫里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老人家,然而她真的老么?她到如今,还未及四十呢!   她有时会想念先帝,毕竟是这个男人给了她至高无上的荣宠,给了她快乐。而更多的时候,她却深深憎恨着他,若不是他为了借用她母族的势力,强行把她弄进宫来,她又怎会落入这样一个凄冷的境地?   是以,她肆意除去他的爱宠,屠戮他的皇子皇孙,把持朝政权势。外人皆道她跋扈残暴,酷好弄权,但她心里却明白,大半不过是为了发泄这被耽搁的一生的愤懑。   朱蕊听着太后的叹息,知晓她必定心情不畅,蓄意开解道:‘太后娘娘,近来倒时常礼佛。礼佛好,能使人心静。’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朱蕊,你信么?哀家如今,竟是想为那些枉死的人超度呢。”   朱蕊心头微微一惊,她自跟随太后起,看惯她杀伐决断,从未见她如此心软过,她低声说道:“奴才以为,娘娘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赵太后淡淡说道:“哀家是不信,只是这些年,死在咱们手上的人几乎数也数不清,求个心安也罢。”   朱蕊听着,便不言语了。   赵太后看了西偏殿一眼,只见那边灯火俱无,悄无声息,又笑道:“这恭懿太妃,如今竟这等安分了。果然,失了得力臂膀,她也就翻不起水花了。”   朱蕊这方笑道:“娘娘说的是,听闻昨儿个苏若华才走,恭懿太妃就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口口声声说那苏若华背主忘恩。今儿,竟又这般安静了。”   赵太后淡淡说道:“她又并非全无头脑,不然也不能安然至今日了。那苏若华如今正蒙盛宠,又是皇帝要人,她再吵闹下去,能有什么好处?自然,是要忍耐片刻,等待时机。其实她也该想想,这些年了,若非有那个苏若华在旁出谋划策,左右周旋,她能有今日么?早就不知折在哪一场里了!”   朱蕊问道:“娘娘说她等候时机,她还能有什么机会?如今不过养老等死罢了。”   赵太后笑了一声:“她原本的打算,该是拿捏着那个苏若华,好把持皇上。更甚至于,待苏若华产下皇子,她还要把持那个孩子。但她太过高估了自己,人家有了高枝儿,不能自己飞上去么?为什么一定要为她当牛做马呢?”   说着话,两人走回了寝殿。   寿康宫正殿倒是一片明亮,一排排宫灯蜡烛,照的恍如白昼。   殿中伺候的宫女早已预备下了夜宵用的冰糖燕窝、小点心、并梳洗的热水。   朱蕊服侍着太后在贵妃榻上躺了,端了燕窝过来。   赵太后慢条斯理的吃着,问道:“今儿情形如何?”   朱蕊低声回道:“皇上今夜又歇宿在体顺堂了。”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连着两日,宠幸了她三回了,皇上还当真喜欢她。从先帝到如今,后宫里几曾出过这样的事儿?这妮子也真有福气,能得这般盛宠。”   朱蕊应了一声,面有愧色道:“只是今日,玖儿出师不利,竟干出这样的事来,实在辜负了太后娘娘的栽培。奴才,愿替她向娘娘请罪。”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似是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说道:“你追随哀家多年,也算为哀家出力良多,哀家心里都明白,你也大可不必如此自责。玖儿的性情,哀家平日看在眼中,若非明知她是何等样人,也不会选了她去养心殿了。”   朱蕊有些讶异,不由道:“太后娘娘……?”   赵太后吃了两口燕窝,又道:“倘或咱们这位皇帝是个轻易就为美色所迷的性子,那当初就会收了玖儿,又何必咱们费这般功夫?再则,那个苏若华是个心比七窍之人,咱们明着塞了个人过去,她岂能没有防备?玖儿唱了这么一出倒好,正好让他们以为,咱们是选了个笨人过去,松懈下来,余下的事就好办了。哀家原也没指望着,玖儿立刻就能得宠,还是徐徐图之吧。”   朱蕊倒是有几分不甘心,毕竟那是她的亲侄女儿,便说道:“可是,太后娘娘,皇上转眼就让苏若华当了养心殿的掌事宫女,许她管辖御前宫女事宜。玖儿被她打发去管旧衣了,这怕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上几面,可要怎么……”   赵太后面上微微露出些疲乏之色,淡淡说道:“原本,也只是要在御前放个人,哀家还是想着软儿能有。”   听太后如此说来,朱蕊再不敢多言,说的多了,更怕被太后以为她们姑侄心大,另有图谋,那顷刻间就有杀身之祸了。   赵太后忽笑了一声:“才送了个人过去,她转眼就跟皇帝撒娇,讨了这个权柄过来,又给玖儿安排了那么一个差事——既令玖儿见不到皇帝,又没法挑剔这差事不好,亦算照顾到了寿康宫的颜面。足见她心思慎密,手腕圆滑。能护着太妃多年,果然不是个易与之辈。”   朱蕊迟疑道:“可……她既得皇上宠爱,又有如此才干,娘娘不怕她日后产下皇子,更加难以收拾么?不如……还照旧年的法子,让她不能有孕?”   赵太后看了她一眼,冷淡说道:“这后宫事,孩子的生母是谁从来不重要。皇帝膝下无子,于皇权稳固不利。倘或有人敢在皇嗣上动手脚,哀家第一个不饶!”   朱蕊哆嗦了一下,忙应道:“是,奴才失言了。”   赵太后面色微微和缓,笑道:“好在,软儿可以出来了。往后这宫里,就要热闹了。”   陆旻既得了苏若华,越发不入后宫,每日除去会见外臣,处置朝政,便在体顺堂同苏若华亲热缠绵,夜晚亦歇宿在此处,连着宠幸了她许多日。苏若华既当了养心殿的掌事宫女,服侍的又是自己心爱的男人,凡事更是尽心竭力,不容半点疏忽。一时之间,养心殿内外倒比往日,更见井井有条了。甚而连前来面圣的外臣,都啧啧称奇。   李忠虽有些恼火自己的权柄旁落,但心底里倒也佩服苏若华的为人才干。   苏若华既有盛宠,又有人心,一时之间在宫中风头无两。人人都知晓,如今巴结什么贵妃、淑妃都是无用的,遇上事去求这位苏姑姑,还更好使些。   至于那个玖儿,倒是安静下来,平日里只跟着翠儿办差,随着宫规时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无异样。   听了翠儿的来报,苏若华心中暗猜她只是一时的蛰伏,但她既无作为,自也暂不去管她。   如此这般,日子本当太平顺遂,但苏若华却有一桩难以言说的烦心事。   不是旁的,还是陆旻。   陆旻极是宠她,几乎夜夜要她陪寝,这倒罢了,她心中也高兴。   但只一件,就是夜里那点事儿。   男人在这种事上,仿佛有什么天赋。这些日子下来,她还羞手畏脚的,陆旻却早没了起初的生涩懵懂。每一天,他的脸皮都更厚几分;每一夜,他都能想出更多的新鲜花样来折腾她。他几乎洞悉了她身上所有的弱点,再不是最初时那急不可待的毛躁样子,已能沉着气一点儿一点儿的磨她,不是把她弄到泣不成声,哀哀求饶,便是迫着她说一堆羞死人的言语。   堂堂帝王,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这么多粗鄙的言辞,还要她说给他听!   更甚而,最近的两天夜里,他居然要她喊他哥哥。他还比她小三岁呢,居然要她叫他哥哥!   每每清晨醒来,看着露珠与芳年那忍俊不禁的神情,苏若华都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她跟陆旻抱怨此事,陆旻却朗声大笑,说道:“正好,就叫阖宫上下都知道,你是朕最最宠爱的人。让那班人,都歇了这个心思。朕,不会理睬她们的。”   这档事儿上,陆旻压根不听她的,甚至于看她越害羞,他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依着他的说法,这叫闺房情趣,夫妻恩爱。   苏若华倒也并非真的厌恶如此相处,甚而夜里与陆旻独处时,她也是快活的。   他俊美的容颜,深情的眼眸,强悍的体魄,都让她深溺其中,无可自拔。   但这是两人之间的事,让外人听了去,可就另当别论了。   然而陆旻并不当回事,夜里外头也不能没人值守,苏若华也就只好继续烦着。   陆旻原就少进后宫,有了苏若华更是再不踏足半步,将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丢的闲静了。   这些嫔妃们,日子越发的不好过。   以往,那是人人无宠,皇帝略待谁好些,也是有限。大伙皆是如此,心中倒也好受。但如今竟出了个独承恩宠的,而且还是个宫女之身,叫人如何甘心服气?   这便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是以,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却又无处发泄。毕竟,苏若华是养心殿的人,她们再如何嫉妒,也还不至于冲昏了头脑,跑到皇帝跟前寻苏若华的晦气。   钟粹宫中,赵贵妃正大发雷霆,杏眼圆瞪,怒斥道:“这个骚狐狸,没白没黑的缠着皇上!夜里浪完了还不够,白日也要把皇上关在体顺堂里!皇上成她一人的了么?!”   钱淑妃靠着石榴红绸缎软枕,拨弄着茶碗盖子,神情懒懒散散,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那正在发癫的贵妃。   贵妃禁足多日,淑妃便以要为太妃办寿宴、需得人来相助为由,向太后求情,赦免赵贵妃。   太后情知她的心思,是为了对付苏若华,倒也乐得顺水推舟,果然放了赵贵妃出来,并嘱咐她与淑妃一道好生商议太妃寿宴一事。   于是,这两个原本再不能到一处的冤家对头,为着苏若华,别别扭扭的坐在了一处。   两个无宠的嫔妃在一处,每日里商议寿诞的事少,倒是议论苏若华的时候更多些。   此刻,贵妃听闻苏若华又在体顺堂陪皇帝下棋,登时发起怒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陆二狗子你可太不要脸了~ 第五十一章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钱淑妃瞟着一旁发狂的贵妃, 心中暗暗讥笑道,这若非她投了个好胎,背后有其姑母撑腰, 还有个显赫的家世, 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眼下更是不知在哪里晒牙渣骨呢!   腹内嘲笑着贵妃, 她面上不动声色, 适时挑拨道:“贵妃姐姐,您得当心些。那苏若华如今可是皇上眼中的红人,正炙手可热呢。你背后议论她,保不齐哪个想巴结的, 就把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届时,皇上又要训斥姐姐。”   她这话既越发煽动贵妃对苏若华的敌意,更是暗指如若今日贵妃殿上所言走漏了风声, 在场众人各个难脱其责。   果不其然,一殿的嫔妃面上神色各自一凛。   淑妃挨个看了过去,在座的既有平日里熟悉的孙美人、童才人, 亦有柳充仪、花才人、张选侍并周御女。孙氏与童氏平日里同自己走的近些, 而柳充仪与花才人,则是赵贵妃那边的人。至于这张选侍与周御女,不过是她嫌人少闷得慌,随意找来充数闲谈的。这两人位份实在低位,资质也是平平,皇帝甚至都记不得宫中还有这一号人物。   今日, 原本是为了商议太妃寿宴事宜,方才将赵贵妃请来。   但不知怎的,说着说着,话头又绕到了养心殿体顺堂那位身上。   赵贵妃本性贪玩懒散,对于执掌宫闱并无什么执念,不过是因太后屡屡叮嘱,只好做个样子,对如何操办寿宴事宜其实并不上心,但嚼起皇帝的新宠来,却陡然来了兴致,越说越恨,竟至勃然大怒。   倒也不足为奇,这赵贵妃虽口口声声看不上陆旻,倒是对颜面二字看的极重。她看不上陆旻,却不得不嫁给他做妃妾,又不得他宠爱,被他视为无物,如今竟还把一个宫女捧到天上,让她这个贵妃的脸面何存?   因而,眼下的赵贵妃恨不得将苏若华挫骨扬灰。   孙美人听了淑妃的言语,慌慌张张说道:“娘娘说的是,娘娘说的是,贵妃娘娘快不要议论了。那女子不是人,是个妖孽,会迷惑人的。谁、谁敢和她做对,就没有好下场。”   赵贵妃正在火头上,听了这话,更如浇油,斥道:“你被她吓破了胆了,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是妖!”   淑妃凉凉的看了孙美人一眼,笑了笑,没有言语。   这孙美人自从上次在苏若华那儿栽了跟头,被皇帝亲自下旨降位,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直至今日尚且复不了元气。   这等吓破胆的老鼠,是不堪一用了。   童才人神色冰冷,双手安放膝上,一字不发。   淑妃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模样,心道:不知她这几日筹谋的如何了,此刻不言不语,也不知做什么打算。   与童才人相对而坐的花才人,甩了甩帕子,挤眉弄眼道:“孙美人这话,其实也是空穴来风。嫔妾可是听闻,那个苏宫女生的狐媚异常,白日里就能勾引的皇上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夜里那动静,哎呦,恨不得将屋顶也掀了。养心殿上夜的宫人说啊,这苏宫女的嗓子,一声能让人骨头酥一半,两声魂儿就没了。你们说说,这样的女子,那是人么?不是妖孽是什么?”   一席话惹得众嫔妃掩口嗤嗤发笑。   淑妃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放下,这响动将屋中众人都惊了一跳,各自噤声。   她寒了脸孔,呵斥道:“花才人,你是皇帝的嫔妃,不是市井街头的泼妇。这是什么污言秽语,也能在宫中讲来!念你是初犯,今日本宫暂且饶恕了你。若有第二次,必不轻饶。”   花才人吓了一跳,忙起身谢罪。   淑妃颔首令她起来,又向众人道:“你们也都谨慎些,皇上如今正宠爱那个苏若华,四处议论她的是非,不是徒惹皇上厌恶么?”   众妃嫔只得起身,谢淑妃的教导。   淑妃此举自是有意而为,贵妃虽出身显赫,身居高位,其实莽撞暴躁,实在构不成威胁。倒是那个苏若华,尽管眼下并未封妃,但依着她今日的宠爱、她的才干,他日一旦入了后宫,只怕皇上立时就会许她协理六宫。   是以,她要赶在苏若华进后宫之前,将这份权柄牢牢捏在手中,横竖她眼下是捞不着皇帝的宠爱,那便要做出一副贤妃的做派,令六宫臣服。这般,也是为着日后铺路。   眼下如若能消掉苏若华的恩宠固然是好,即便不能,有大权在握,还怕日后捏不着她的错处么?   苏若华若屡屡犯错,皇帝还能再宠着她?   众嫔妃自无二话,倒是那个一向不按牌理出来的赵贵妃,斜着眼睛看着她,讥笑道:“淑妃,不是吧,本宫怎么听说,那苏若华承宠第二日,你就抱着首饰盒子巴巴儿的跑去舔人家鞋底?还要给人家一个什么美人的位份。人家全没放在眼里,你还被皇上奚落了一顿。如今又假装什么清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淑妃的鼻子都快要被她气歪了!   众目睽睽,淑妃也不好发作,忍气道:“贵妃姐姐这是与本宫玩笑呢,她既蒙了盛宠,自当有所封赏,本宫也是依照宫规行事。至于皇上的圣意,那是意料之外的。”   赵贵妃从来就看不上她这幅矫情做作的姿态,若不是姑母嘱咐,要她识大局,她早就甩手走了。   因恐贵妃再说什么惊世之言,淑妃忙道:“咱们再说寿宴一事,皇上甚是看重此事,虽说今岁朝廷事多,国库空虚,不宜奢靡浪费,大操大办,但太妃在外三年,如今回宫,寿宴不能轻率马虎。所以,本宫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一起商讨此事。”   赵贵妃听她说起这个,顿时没了兴致,坐在玫瑰扶手椅上,向后一靠,懒懒说道:“那老太妃回宫也罢了,办什么劳什子的寿宴!本宫没这个闲工夫,也没什么想法。若不然,咱们每人凑些银子出来算了,本宫拿一百两。”   她此言一出,淑妃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座下众人,柳充仪与孙美人倒还罢了,那几个才人选侍一起变了脸色,而童才人的脸色尤其难看。   这些人家世并不显达,再加上常年无宠,除了宫份,手中并无什么额外的财路。哪里能似赵贵妃这般,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赵贵妃这一气儿打了许多人的脸,还浑然不觉,兀自说道:“左不过就是家宴,又能耗费几何?咱们一人拿些银子出来,也尽够使了。比着往年太后娘娘办寿的例,略削减一二,再叫宫廷戏班子来唱上两出祝寿的戏目,不是皆大欢喜么。”   淑妃浅浅一笑,说道:“贵妃姐姐果然好利落,本宫是自愧弗如。适才,本宫还在头痛何处开销这笔银钱,姐姐这话,一下就有了着落。”   余下的嫔妃脸色越发白了,贵妃还笑道:“那是自然,本宫在母家这等事经历的多了。哪似你们,没经过世面,遇上事就乱了手脚。”   钱淑妃含笑奉承了几句。   赵贵妃实在懒得跟她们商量筹办太妃寿宴的事,眼见事情大概落地,便起身言去。   柳充仪与花才人都隶属她麾下,自也跟着走了。   余下的嫔妃,眼见没了意思,除了孙美人与童才人,也都相继告去,殿上顿时清静了下来。   自己人跟前,淑妃便换了一张面孔,淡淡说道:“她承宠也有日子了,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削减她的恩宠么?”   孙美人面孔发白,连声道:“娘娘,不能啊。那个苏若华,可招惹不得!”   淑妃懒得理会她,看向童才人:“你怎么说?”   童才人微微垂首,淡淡说道:“娘娘,这苏若华既是太妃带回来的人,眼前的寿宴就是最好的时机。”言罢,便将自己的布置打算讲了一番。   淑妃眯了眯眼眸,说道:“你倒是个胆大的,竟然打这个主意。一个不慎,可是杀头的大罪。”   童才人浅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弄不好,是嫔妾的杀头大罪。弄好了,就是那苏若华人头落地了!”   淑妃点头笑道:“你既有此胆量,本宫便助你一臂之力。”   童才人答应下来,又直言不讳道:“娘娘,嫔妾出身寒微,囊中羞涩,委实出不起寿宴的份子钱。”   淑妃讶然,登时笑道:“你替本宫办事,还用愁这点点小事么?你不必管,本宫都包了。你自管放手干你的去。”   童才人心满意足,拉着孙美人一道离去。   待她们走后,秋雁上来替淑妃添了些茶水,低声说道:“娘娘,今日奴才瞧着,童才人的神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倒是狠厉了许多。口口声声要苏若华死,这苏若华难道与她有仇么?”   淑妃笑了一声:“她得圣心,蒙圣宠,这就是与许多人结仇了。”言罢,又吩咐道:“待会儿,你去那些不得脸的妃嫔宫里递个话儿,告诉她们不必送什么份子钱了,本宫一总揽了。再去内侍省吩咐下去,太妃寿宴当日,为太妃娘娘祈福,内侍省轮替休假一日。”   秋雁微微一惊,不由脱口道:“娘娘,如此这般,咱们可要亏空不少银钱啊。”   淑妃笑道:“区区银钱又算什么?咱们又不是赔不起。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抓稳了协理六宫的权柄。贵妃已然放出来了,后面还有那个苏若华。这会儿可要做足了功夫,日后皇上就是想要夺权,也说不出口来。”   秋雁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径自去办差了。   淑妃吁了口气,心满意足的一笑。   隔日清晨,养心殿体顺堂中,苏若华正替陆旻整理着装。   今儿早上有朝会,两人偏生起的晚了些,她顾不得自己梳洗,穿着寝衣散着头发,便爬起来替他收拾。   历经这么多日的缠绵欢好,陆旻倒也餍足,但看着眼前衣衫不整,为自己忙碌的女人,他心中便又不舍起来。   若是民间,这便是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可谁让他是皇帝。   陆旻嘟噜道:“朕不想上朝……”   苏若华一面替他正着平天冠,一面无奈笑道:“皇上又说这些任性的话了,大朝会不知有多少正事等着皇上处置,怎能不上朝呢?”   陆旻目光迷离,仍旧喃喃说道:“朕不想去,朕想和你在一块。”   苏若华看着他这幅模样,秀眉轻扬,吩咐道:“将手巾打湿了取来。”   露珠不明所以,还是遵照吩咐取来一块湿手巾。   下一刻,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苏若华将这块手巾整个盖在了陆旻的脸上。   苏若华替他仔细擦了擦脸,拉着他的手,含笑问道:“皇上这下可清醒了,可能去上朝了?”   陆旻笑斥道:“你又把朕当孩童哄了,往年朕不想去书房,你也是这么着。”   苏若华盈盈一笑:“皇上不闹孩子脾气,我自然不会把皇上当孩童哄了。皇上想荒废朝政,我还不想做祸国妖女呢。”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低声说道:“朕去上朝,你再睡会儿,等朕回来一道用早膳。听好了,不许你先吃。你若敢先吃了,待朕回来,你还得陪朕吃!”   苏若华微笑着踮起脚,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记下了。”   陆旻这方满意,迈步出门。   出了体顺堂,陆旻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重换上了平日里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重新变回了那个深沉莫测的帝王。连跟着他的李忠,都暗自叹息:仿佛他所有的温柔率性,都独独留给了苏若华一人。   送走了陆旻,苏若华倒也觉得身上还微微有些困倦,思量起这个缘故,虽是经过这么些天,她已不似最初承宠时那般羞赧了,却还是禁不住微微红了脸。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野书,上面尽是些不可言述的男女搂抱之姿,还说是什么名家所绘的春宫,硬是搂着她看到半夜。余下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以至于,今日两人一道晚起,险些误了上朝。   苏若华回到床上,重新躺下,睡意倒已全消,只是闭目养神。   芳年蹑手蹑脚的进来,看她睡下了,拉扯了一下露珠,向她低声说了些什么。   苏若华听见,闭目问道:“什么事?”   芳年有些慌了手脚,陪笑道:“奴才声音大,吵着姑娘了。”   苏若华说道:“不妨,我原没睡着。说吧,出什么事了,你倒慌张起来。”   芳年便道:“奴才才从内侍省回来,听说淑妃娘娘主理太妃娘娘寿宴一事,各宫的主子们都凑份子。然而宫里有些不得地的主儿们,囊中羞涩,所以淑妃娘娘一总包揽了,还吩咐当日内侍省的宫人可轮替休假一日,大伙们都欢喜坏了,直说娘娘仁德。”   苏若华微微蹙眉,翻了个身,问道:“这消息可准么?各宫主子凑份子办宫宴,这事儿可从未有过,倒是谁的主意?”   芳年摇头道:“消息是准的,奴才是听钟总管说的。如今各宫都传遍了,都夸赞淑妃娘娘呢。至于这主意谁出的,奴才还当真不知。”   苏若华轻轻睁开了眼眸,眸光清明,沉思不语。   露珠观摩她神色,低声问道:“姑娘,要不要奴才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苏若华点头道:“别叫人瞧出痕迹。”   露珠知道轻重,答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   苏若华躺在床上,自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只觉得此事怪异,虽无征兆,但不知怎的,好似有什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进宫这些年,历经无数磨难,她早已变得敏锐异常,每每有这等感觉时,必是有事要发生了。   露珠倒是手脚麻利,颇为机灵能干,不出半个时辰就跑了回来。   苏若华已然起身,洗过了脸,正由芳年服侍着梳头。   露珠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低声道:“姑娘,都打听到了。这凑分子的主意,实则是贵妃娘娘出的。她与淑妃娘娘一起筹办寿宴,淑妃娘娘因说皇上嘱咐国库空虚,凡事从简,不能耗费太过,但这寿宴不能寒酸,甚是苦恼,贵妃娘娘随口就出了这个主意。”   苏若华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之间尽是春情,这是蒙受雨露润泽之后的样子。这副媚态落在那些备受冷落的妃嫔眼里,可真是讨厌透顶了。   她轻轻问道:“主意是贵妃娘娘出的,但却是淑妃娘娘包揽了各宫的份子?”   露珠点头道:“正是。”   苏若华浅浅一笑:“这淑妃娘娘当真是精明厉害,手腕高明,不动声色之间就邀买了人心。”   露珠不解,皱眉看着她。   苏若华又道:“贵妃只当人人都似她这般出身富贵,随手就能拿出大把的银钱。实则宫嫔们大多贫寒,何况咱们皇上……”说到此处,想说陆旻并不恩泽六宫,似有占便宜卖乖之嫌,便避开不谈,继而说道:“人大多拿不出一大笔钱来,少了又恐落人耻笑。淑妃娘娘此举,既全了大伙颜面,又免了她们受勒掯之苦。这六宫上下,还不都念她的恩德,反而要厌恨贵妃娘娘了吧?”   露珠忙忙点头道:“姑娘说的很是,奴才出去问这一圈,各宫都夸赞淑妃娘娘慷慨大义,对贵妃娘娘颇有微词呢。”   苏若华想及这两人素日里的心性,侧首道:“昨儿皇上不是嘱咐,杭州进贡来的两匹开了光的万字绸缎,要送给太后么?待会儿拿上,咱们去寿康宫一趟。”   露珠吃了一惊,说道:“姑娘,太后娘娘那边只怕是……”   苏若华微笑道:“总也不能让淑妃娘娘太过得意。”   淑妃对她的敌意,她早有感触,而这后宫她早晚是要进的。倘或就这么任凭淑妃一人独大,于她日后可是大大不利。 第五十二章   露珠与芳年, 都甚感为难。   太后不待见苏若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即便是皇帝,平日里也时常叮嘱她们, 如若寿康宫来人要苏若华过去答话, 必要多派人跟着,且立时回禀于他。   此刻苏若华竟要自己送上门去, 那不是羊入虎口?   露珠劝道:“姑娘, 还是别去了。那缎子,随便差遣个宫人去就是了。您这过去,若是有了好歹,皇上面前没法交代。”   苏若华微笑摇头:“只顾着躲着, 能躲到几时?我躲在皇上庇护之下,固然没人能够伤的了我。但我亦成了裹足不前,一事无成。如此这般, 不是我的性格。凡事,还是要未雨绸缪的好。”说着,瞧见这两个丫头脸上的担忧神色, 又笑道:“太后总还要顾及皇上, 不会对我怎样的。”   露珠与芳年听她如此说来,不好再说什么,忙着去吩咐布置。   苏若华梳洗之后,便取了膏脂轻轻匀脸,自得宠于陆旻,因陆旻说想看她妆容之后的模样, 胭脂水粉她也用了起来。但想着今日既要去见太后,不欲与人留下把柄口舌,遂只涂了一层面膏,并不曾用胭脂,又自妆奁里拣了一支嵌了东珠的发钗簪了,略用了两朵绒花便罢了。   芳年已替她将衣裳取来,她看了一眼,见是一套粉色绸缎宫装——嫩粉的褙子,藕粉色齐胸襦裙,裙摆上绣了几朵蔷薇花。天已回暖,宫人已换了春季装束,她自也不例外。   看这衣裳选的得体,正与自己心思不谋而合,苏若华便微微一笑,这芳年看着不言不语,倒是个心思深沉的。   她如今身份有些尴尬,虽说得皇帝宠爱,但到底还是个宫女,若是穿戴过于铺张,难免被人抓着做文章;但若过于朴素,未免又显得太过刻意,换成旁人或许还能糊弄一二,但今日要见的人是太后。赵太后何等精明,这点把戏伎俩怎能瞒得过她?一个不慎,就是弄巧成拙。   还是这般好,既不扎人的眼睛,又不显得卑微寒酸,免得令人以为她另有所图。   苏若华穿戴收拾已毕,露珠也将皇帝所说的两匹缎子取来,拿给她看。   苏若华瞧了两眼,缎子倒是稀松平常,杭州的绸缎从来闻名天下,但在这皇宫大内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上面绣着最吉祥如意的万字不断头的花样,倒也是常见的花色。但只一点,这是杭州灵隐寺大师开过光的缎子。   陆旻曾对她说起过,太后如今改了性子,忽然信起佛来了。寿康宫那小佛堂布置的似模似样,每日还要做早晚功课,甚而太后还有意要在宫里养几个小尼姑,陪她礼佛念经。于是,地方进贡了这么个东西,送与太后是再好不过。   她与陆旻私下还曾笑过,太后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杀孽,临到头来却想着佛祖保佑了。   苏若华看过,吩咐露珠将缎子包好,芳年端了一碗羊奶羹来,说道:“姑娘,这是去见太后,还不知多少话要说,吃些东西罢,免得精力不济。”   苏若华笑道:“你倒是仔细。”便端过碗去,将羊奶羹一饮而尽。   因有陆旻的交代,她还打算回来同他一道用早膳,便再不曾吃别的,漱过口,带了露珠一道出门。   芳年口舌不伶俐,苏若华鲜少打发她出门,一向只留在体顺堂里看守门户。   歩出养心殿,走在宫道之上,一路上所遇之人,无不面露讶异之色——自从得宠,她甚少出养心殿,即便有差事去内侍省,也往往是打发别的宫人去。这一来是陆旻说要时时能见着她,不喜她出去乱走;二来她身份敏感,后宫不知多少人嫉恨,出去就容易招惹是非。   今日一早出门,委实罕见。   众人投来的目光,既有殷勤奉承亦有艳羡,更改甚而还有晦暗不明的嫉妒、鄙视。   苏若华倒是坦然,她已在这个位置上了,得了皇帝的独宠,如此都是避免不了的。   寿康宫距养心殿路途虽不甚远,但走起来也颇费一番功夫。   过了螽斯门,才折过一个弯道,遥遥便见贵妃的仪仗正声势浩大的过来。   苏若华暗中也觉好笑,成日不出门,今儿才踏出养心殿,迎面就撞上后宫里这个最不可一世的主子。   她与露珠忙退在一旁,下拜行礼,将头低垂着,只想贵妃就此过去,彼此两不相扰。   赵贵妃坐在高高翟舆之上,居高临下,于地下的情形看的甚是分明。   她一眼就扫见了那抹袅娜的身影,遂吩咐道:“停下。”   跟随的宫女吟霜忙忙喝令队伍止步,赵贵妃自上而下睥睨着地下跪伏着的人,冷笑了一声:“这地下跪着的,可是养心殿新提拔的掌事宫女?”   苏若华心微微一提,晓得赵贵妃这是冲着自己来了。   这位主子脾气暴躁,仗着太后,在宫中从来跋扈横行,除了那些依附于她的,余下宫嫔无不怨声载道,加上太妃寿宴那凑份子的主意,可谓是无脑至极。   然而,尽管她是这么个脾气,到底位高权重,当真发起狂来,不管不顾要处置自己,待皇上闻讯赶来,一场苦头是吃定了。不管如何,还是要谨慎应对。   苏若华心中微一盘算,吟霜已然斥道:“贵妃娘娘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赵贵妃嗤笑道:“当真是个下贱的坯子啊,被皇上宠幸了几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连主子娘娘问话,也敢不答了!你可还记着,你眼下还只是个宫女罢了,是个再卑贱不过的奴才!”这末后一句,她已说的极其愤懑。   赵软儿虽满口说着根本不在乎陆旻,也压根不在乎什么皇上的宠爱,然而她毕竟是嫁给了皇帝,她一向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既嫁了陆旻就要当宫里最荣宠的女人,就想占据他最多的宠爱,哪怕她自称一点儿也不稀罕。   然而陆旻对她的忽视,深深挫伤了她,这以往后宫里谁都不得宠也罢了,饶是那个淑妃,面上看着受宠,皇帝也鲜少为她出头撑腰。   倒是这个苏若华,陆旻竟为了区区一个宫女,险些废了自己!这让她情何以堪?   近来,她时常在养心殿附近转悠,就是寻机会找苏若华的麻烦。   她是贵妃,处置一个宫女,还不成么?   苏若华听了这一言,心中暗叹了一声:嘴上叫着她,明知道她是谁,还要问,不是蓄意挑衅么?若非有太后在后面,依着这赵贵妃记吃不记打的脾气,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前回因着她挑衅,陆旻已然申斥过她,甚而要废了她的贵妃位份。如今她才被放出来,又故态复萌。   她心念一转,垂首回道:“回禀贵妃娘娘,奴才正是养心殿宫女苏若华。娘娘既已知奴才是何人,又何必再问?”   这口吻并不恭敬,可以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了。   果不其然,赵贵妃杏眼一瞪,火冒三丈:“好个贱婢,竟敢这样跟本宫说话!以下犯上,冒犯本宫,就该打死!”   跟随她的众人,心头顿时一紧,各自哀嚎:这贵妃娘娘怎么就不知道教训呢?上一次就因此事吃了亏,今儿又满口喊着打死了。她被禁足不打紧,连累着他们这些底下服侍的,被太后责骂不知劝阻,罚俸挨板子,这主子还浑然不觉呢。挨板子也罢了,不过咬牙挺过去,这罚月俸可是当真不好过,宫人大半清苦,再少了这个进项,更加捉襟见肘了。   吟霜从旁低声劝道:“贵妃娘娘,这儿离养心殿太近了,又是众目睽睽。在这儿生事,恐留人口舌,太后娘娘那边又有话说。”   赵贵妃倒还记得前回的事,听了她的劝,悻悻然道:“本宫不过随口一说,又没把她送进慎刑司。再说……”话未完,她忽然一眼瞅见苏若华发髻上簪着的芙蓉玉嵌东珠发钗,颇为兴奋道:“你头上那是什么?!”   苏若华不由抬手摸了一下发髻,顿时明白过来,她微一犹豫,唇角便浅浅一勾——这位贵妃娘娘,今日看来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为难了。既如此,那也不必给她留什么颜面。   跪在她身后的露珠却捏了把汗,此时皇上还在朝堂上,没人能去送信。待皇上下了朝,赵贵妃已不知怎么发落姑娘了。也怪她自己,只想着姑娘体面一些,却忘了违制这一茬了!   只听赵贵妃吩咐吟霜道:“你去瞧瞧,莫不是本宫花了眼?”   吟霜应命,走到苏若华身侧看了一眼。   她倒是顾忌着苏若华是皇帝爱宠一事,换做旁人,她早已上手,把那发钗拔下来了。   当下,她向赵贵妃回禀道:“娘娘,这宫女头上戴的,是一枚芙蓉玉嵌东珠发钗。玉并珠子,都是上好的,在宫里都是妃位以上的主子方可佩戴。”话出口,吟霜却有几分忧虑。苏若华既敢戴出来,必定是皇帝的赏赐。赵贵妃要此处发难,颇为凶险。但贵妃已然发了话,只好这么着了。如今她只盼着,皇帝只许苏若华在养心殿内佩戴,是她自己戴出来招摇的。   赵贵妃甚是欢喜,冷笑道:“都听听,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佩戴妃位以上的饰物!本宫竟不知,这后宫的纲常已然颠倒至这个地步!淑妃协理六宫,看来管的是不怎么样啊,连这样的混账事都冒出来了!”   苏若华听着,挑了挑眉——这贵妃娘娘倒也并非全无头脑,借着这个事既要惩处自己以来泄愤,亦是要扯淑妃下水。   看来,那寿宴凑份子、淑妃一总包揽的事儿,她已然听到了,人人背后议论,这位贵妃娘娘心里必定是不痛快的。   赵贵妃斥责了几声,便下令道:“还不快将这个胆大犯上的宫女拿下,送到慎刑司去!”   然而有前车之鉴,跟随赵贵妃的众人,竟无一个动弹。甚至连她的心腹吟霜,亦有犹豫之色。   苏若华抬头,向着赵贵妃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这发钗是皇上特特准许奴才戴的。奴才初得时,因想着规制,并未佩戴,还惹得皇上动了怒。是以,奴才不敢不戴。这后宫之中,还当以皇上的心意,最为要紧。娘娘说,奴才说的对吗?”一语未休,她竟还扯上露珠:“露珠,你说,昨儿晨起,皇上说了什么话?”   露珠哪里不知她的意思,虽明知如此刺激赵贵妃恐更令她大怒而不可收拾,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往前闯了。再则,捉弄这个狂躁的赵贵妃,似乎也挺有趣儿的。   她笑道:“姑姑说的是,昨儿晨起后,姑姑本想照旧戴宫女规制里的绢花,皇上却发了好一通脾气,说给姑姑置办了那么多首饰,姑姑却都不肯佩戴,白白辜负了他的心意。落后,皇上还亲手将这没东珠发钗簪在了姑姑头上,并说以后每天都看姑姑戴着,不然就是抗旨不遵呢。”这事儿是有的,并非露珠信口开河。但其时,陆旻与苏若华只是在闺房玩笑,并未如露珠所说的这般郑重。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此刻能被搬来用了。   苏若华便向赵贵妃一笑:“贵妃娘娘,奴才可并未说谎。您看,奴才若是听了您的教诲吩咐,那可就是抗旨不遵了。娘娘您自然明白皇上的心意是最重要的,不会逼迫奴才抗旨罢?”   这番措辞神态,可像极了那些恃宠生娇的妖妃奸妃。   她在宫中浸淫了十年之久,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了许多作态,此刻端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膈应赵贵妃。   果不其然,赵贵妃勃然大怒,甚而连额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一手指着地下的苏若华,不住发颤道:“你这个贱婢,竟然敢抬出皇上来压本宫!”   苏若华毫不畏惧,一字一句道:“贵妃娘娘,皇上是这六宫之主,更是天下之主,听从皇上的旨意行事,乃是理所当然,怎谈的上抬出皇上压谁?”说着,她唇角一勾,继续以言语刺激着赵贵妃:“奴才也是好意,将皇上的心意告知娘娘,免得日后娘娘伴驾之时,说错了话,冒犯了皇上,那罪过可就大了。”   赵贵妃几乎被她气的仰倒,小脸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吟霜看不下去,从旁说道:“苏宫女,饶是你得皇上宠爱,但你如今毕竟还只是宫女之身,如何能对贵妃娘娘如此不敬?”   苏若华抬眸看向吟霜,浅笑道:“奴才哪儿有胆量对贵妃娘娘不敬?奴才打从方才到眼下,都还在地下跪着呢。”   她双眸明亮,璀璨如星子,唇边的笑意更是灿然,直将吟霜逼的退后两步。   这个气势,正是后宫宠妃所独有的,眼下竟落在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当真令人气结!   吟霜为她主子抱不平,然而脑子里也糊涂了,一时半刻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苏若华说的不错,她在这儿已跪了许多时候,贵妃有意为难,是人人看着的。这事儿别说人传了,就是苏若华吹吹枕头风,皇帝也要越发不待见贵妃了。   苏若华睨着贵妃的神态,看她如何癫狂露丑,她手中倒还握着一张牌——便是那场拙劣未遂的刺杀。   此刻是否要把这张牌暂且露给贵妃,好让她忌惮?   但贵妃纵然无脑,她背后的太后却是个狠厉人物,弄不好倒促使太后下了狠心杀人灭口,可就弄巧成拙了。   正巧这个时候,淑妃身侧的大宫女秋雁自宫道那边过来,向着贵妃行了一礼:“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有事请贵妃过去商议,还请贵妃娘娘移驾前往。”   贵妃被气的昏头涨脑,想要惩处这个苏若华,却又畏惧着陆旻,若就此罢了,难免叫人笑她气势低了。正愁没台阶下,淑妃就打发人过来了,她忙点头道:“既是淑妃相请,本宫没工夫同你这个婢子在这儿磨牙。待将来本宫闲了,再来处置!”言罢,吩咐起驾。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贵妃这简直是落荒而逃。   堂堂贵妃,能被一个宫女逼迫的逃遁而去,想来也可笑的很。   然而,这就是后宫。   待贵妃的仪仗远去,露珠忙过来扶了苏若华起身,低声道:“这贵妃娘娘来势汹汹,可真吓死奴才了。”   苏若华望着贵妃远去的队伍,浅笑道:“当真十分可怕么?”   露珠揣摩着她的神色,忽而笑了一下,说道:“奴才知道,姑娘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有皇上在,姑娘谁都不必怕。”说着,她又有些疑惑道:“姑娘往常一向客气谦恭,就是有些位份低的宫嫔来养心殿求见皇上,皇上不见归不见,姑娘待她们也十分和善客套,礼数周全。怎么今日,姑娘对贵妃娘娘竟如此锋芒毕露?”   苏若华淡淡说道:“这后宫之中,有些人可以礼让,有些人不能。你以礼相待,她倒以为你软弱可欺。这样的人,便要尽全力回击,亦是叫所有人知道你不是个任人践踏的。”   露珠迟疑道:“可……她是贵妃娘娘。”   苏若华看着她眼眸,微笑道:“那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赵贵妃这个人啊,外强中干。 第五十三章   露珠吃了一惊, 不由瞪大了眼眸,想要说些什么,忽醒悟过来, 连忙以手背掩住了口。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 她只觉这若华姑娘是恪守宫规、温文守礼之人,饶是皇帝如此盛宠, 她亦不曾有半分得意忘形, 失了分寸。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竟能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   苏若华看着这丫头面上那掩不住的惊诧神色,忽俏皮一笑道:“哄你罢了!贵妃娘娘蓄意来寻我的麻烦,我不仗着皇上的恩宠, 难道等死么?快走吧,耽搁久了,回来要劳皇上饿着肚子空等呢。”说罢, 转身继续前行。   露珠这方放下心来,快步跟上,嘴里说道:“姑娘跟奴才开这等玩笑, 可当真吓死奴才了。”   苏若华面上的笑意越发浅淡, 她适才的言语并非是玩笑,而是心中多年所得。   初初被充入宫闱时,她也满心的不解,自己分明是好端端的大司马千金,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何一夕之间就成了最卑微不过的、人人可差遣使唤的奴才?   许久之后, 她才明白过来,这所谓的身份、地位是死的,然而人却不是。唯有被赋予了那样的身份,被放在那个位置上,人才尊贵,才配有那样的对待。被从那个位置上赶了下来,顷刻间便就什么都不是了。   入了后宫,她看过的还少么?昨日高高在上的宠妃,今日就成了冷宫弃妇,如此这般可谓宫中常景。   陆旻为皇子时,也曾备受冷落,心里大约与她是同一番感受。也正是因此,才会倍加珍惜这一段无关身份的情缘吧。   苏若华默默想着,脚下步子甚快。   是以,贵妃也好,淑妃也好,甚而即便是太后,也没什么可怕的,所要考虑的,无过只是如何应对。   人人皆在这棋盘之上,何必只做别人手里的棋子?   露珠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两人各怀心思,须臾就到了寿康宫。   经由宫人通传之后,片刻里面人出来说道:“太后此刻才起身,正在梳洗,待会儿还要传膳,请姑娘等候片刻。”   苏若华心里明白,太后若非身有疾患从不晏起,何况今日自己已然起晚了,太后怎会到此刻才将将起身?这般,大约是看着她近来颇得盛宠,所以要杀一杀她的性子。   她微微一笑,向那宫人颔首道:“劳烦姑娘通传了,我们等候就是。”说着,便同露珠走到宫墙下立着等候。   这般过了许久,送早膳的宫人进去又出来,已是日上三竿,还不见太后准见。   露珠的性子到底还是急了些,微微有些不耐烦了,便轻轻扯了扯苏若华的袖口,低低说道:“姑娘,皇上怕已下了朝了。”   苏若华浅笑不语,这一幕何曾相似,当初她为太妃回宫探路,亦被如此刁难,今日又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只是她的身份变了。   太后对她,大约是更加忌惮了。   又过了片刻,几位宫中的妃嫔过来与太后请安说话,见了苏若华,亦窃窃私语不住,无非议论她近来如何专宠于前。   苏若华充耳不闻,只是安静等候。   太后在明间内坐着,她早已用过了早膳,吃了两盏茶了,听几个晚辈妃嫔嚼了一阵苏若华,不置可否。   待打发了这些闲人,方才问朱蕊道:“苏若华还在外头候着呢?”   朱蕊回道:“没有娘娘您的懿旨,她也不敢走啊。”   太后笑了笑:“她倒忍耐的住,这副隐忍的脾性,是个成大事的人。”   恰逢宫女送了一盘醉梅进来,朱蕊转送到炕几上,说道:“娘娘也是错夸她,娘娘跟前,她不忍着还能怎样?难道,还能回去对着皇上哭天抹泪,要皇上给她做主不成?”   赵太后淡淡说道:“宫里头,这样的蠢货也不是没有,何足为奇。”说着,她拈了一颗梅子递入口中,又不无惋惜道:“可惜了,她若能投效哀家,可省了咱们多少事。”   朱蕊听着,心中倒有些愤愤,她与玖儿两个可谓是给太后卖命了的,然则向来少听主子夸赞,倒是这个苏若华,太后似是对她颇有几分青睐。   恨归恨,她面上倒是一丝儿也没带出来,只说道:“苏若华历来惯于忍耐,不然哪有命活到今日。”   赵太后却并不赞同,摇头道:“她未得宠前,这等性格也罢了。但如今蒙盛宠而为忘形,实在有些难得了。”说着,又笑道:“到底出身不同,苏家的家教可见一斑。”   一语未休,她将茶碗放下,说道:“罢了,令她进来吧。”   朱蕊答应了一声,忙去通传。   苏若华在外面早已站着两腿僵硬麻木,好容易等来朱蕊的通传,脸上的笑意倒是丝毫未改,挪着步子跟随朱蕊入内。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朱蕊忽慢了半步,便与她并了肩,低低说道:“苏若华,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儿,你就真成凤凰了。你敢这样对待玖儿,往后必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苏若华面不改色,微笑低语道:“皇上厌她,我只能将她打发到外头去,我能有什么法子?”简直是笑话,难道要她把那个玖儿送到皇帝的龙床上么?   朱蕊脸上微微一僵,再不言语,快步往正殿走去。   进了明间,苏若华与露珠拜见了太后,说明了来意。   赵太后不欲人多在跟前,微笑颔首道:“皇帝孝顺,倒记得哀家这点子念想。朱蕊,把这两匹缎子收了。在外头站了许久,想必也渴了,带这小宫女下去,赐茶。”   朱蕊应命,领了露珠下去。   屋中再无旁人,赵太后这方瞧着苏若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方才笑道:“你倒是个知道分寸的,不似那些狂三诈四的,得了宠幸,立刻就不知自己是谁了。若不是你头上那支珍珠玉钗,哀家倒要以为,皇帝如何小气,竟吝啬打扮你。”   苏若华腹诽道:狂三诈四,在说你那侄女儿么?口中依旧说道:“太后娘娘打趣儿奴才,奴才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个养心殿的掌事宫女。”她将养心殿三个字咬了咬,意在暗示。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好一个养心殿掌事宫女,谁许你爬皇上的龙床?谁许你霸占皇帝?如今更迷惑的皇上不进后宫,一人不见。枉顾龙体,迷惑主上。苏若华,你可知罪?!”   太后这是要唬她么?可惜,她从来不吃吓。   苏若华盈盈一拜,浅笑回道:“启禀太后娘娘,是皇上执意要奴才侍奉。奴才自见幸于皇上以来,皇上从未有一日耽误朝政,何来迷惑一说。再则,奴才未回宫时,皇上就常进后宫么?”原就没有的东西,何谈她霸占?   赵太后未料她竟如此大胆,双眉一竖,喝道:“苏若华,你放肆!你当真以为有皇上宠着,就无所忌惮了么?!”   苏若华回道:“奴才不敢。但奴才以为,太后娘娘当真觉奴才狐媚惑主,早已惩治了奴才,再等不到今日。”   这意思,太后也不必想法子给她什么下马威了,她也不会怕这些虚言恫吓,何必白费唇舌。   赵太后一时竟没了法子,如她所言,无论如何自己当下并不想处分了她。   她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遮掩了尴尬,又问道:“你今儿过来,有什么打算?你竟敢来见哀家,也算是好胆量了。”言罢,顿了顿又道:“你且起来,坐着说话吧。”   两匹缎子,不过是个由头,随意打发个人来就是,何必她冒险前来?自是有话要说了。   苏若华谢了恩,起身在地下一张小杌子上坐了,说道:“奴才这会儿过来,是为着淑妃娘娘一事。”   赵太后笑了一声,这后宫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出淤泥不染、冰清玉洁的好人,还没进后宫呢,就上了心了。   她说道:“什么事?”   苏若华亦浅浅一笑,望着太后的眼眸,说道:“近来宫里那寿宴凑份子的事,贵妃娘娘与淑妃娘娘的传闻,太后娘娘想必已听了许多了吧?”   赵太后脸上爬过一丝狼狈,她在宫中广有耳目,此事又不胫而走,哪里不知道消息。   奈何赵软儿就是如此不中用,上了人家的圈套,徒当恶人,倒叫淑妃落了个贤妃的名声,还浑然不觉。   但事已至此,赵太后眼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眼不见为净。   她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也不绕圈子了,索性说道:“你过来跟哀家说此事,可有什么打算?”   苏若华微笑道:“奴才能有什么打算呢,不过是白给太后娘娘提个醒罢了。听闻淑妃娘娘当日还放了内侍省一日的假,然则奴才以为,宫中诸事繁杂,内侍省又是个总管调度的地方,怕是半刻也歇不得。这突然放了一日的假,又赶着宫中家宴,只恐有所纰漏。”   这一番话,是明明白白的给太后送了个漏洞。   赵太后听得分明,看了她两眼,忽而一笑:“你很好,模样好,性格也好,不怪皇上如此宠你。哀家瞧着这架势,皇上铁了心要你生他第一个孩子了。”   苏若华已做了几日妇人了,但听人当面说起怀孕生子事宜,还是禁不住有些脸红。   赵太后又道:“但依着你的出身,怕是难亲自抚养吧?”说着,两眼便紧盯着苏若华。   苏若华却神色未改,依旧笑意盈盈,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赵太后见捏不住她,只得说道:“你却放心,待你生产,这孩子哀家准你自己抚养。”   说着,她心中却添了一句:也端看你能活到什么时候了。   苏若华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来意已达,起身拜辞道:“奴才谢太后娘娘恩典,皇上想必已然下朝,奴才还要赶着去伺候,请娘娘准许奴才告退。”   赵太后当然也不想留她吃饭,挥手准她退下。   她转身正欲出门,却听赵太后叫住她道:“你当真不考虑,将来把皇子寄养于贵妃膝下?于你于小皇子,或许都是个更好的前程。”   苏若华深深拜倒:“奴才谢太后娘娘厚恩,奴才恐无这样深厚的福泽。”如此,已是推拒了。   赵太后见她不肯,暗骂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再不理会,任她离去。   苏若华出了门,方才揉了揉已笑僵了的脸颊。   赵太后当真是惯于夺人子嗣,还没怀上呢,竟如此直接的叫她献子了。   若她将来一朝有孕,那是她和陆旻的孩儿,当然得由她来亲自照看抚养。赵太后自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也会使劲浑身解数,护着自己的孩子。   走到廊下,四处不见露珠。   倒听得间壁一人低低喊道:“若华姐姐!”   苏若华循声望去,但见西边抄手游廊下头立着一人,正朝自己点手。   她微微一笑,缓步过去,说道:“有日子不见了,近来如何?太妃娘娘可还好?”   这人便是桃红,她依旧是旧日里的衣着,脸上神色倒有几分惶然,拉着苏若华的手,压低了声道:“姐姐,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太妃娘娘如今对你十分不满,整日里说你背弃旧主,飞上了高枝儿心大了,好似还盘算着什么。娘娘知道咱们两个要好,使人日夜看着我,不许我出去。这会儿还是娘娘打发我去小厨房取点心,我瞧见姐姐过来了,这才趁空子跟姐姐说几句话。姐姐可一定要小心!”   苏若华心头微微一沉,她去养心殿一事,太妃必定心有不满,这是早已预料到的。   她心里有着陆旻,既知晓了他的情意,便也决心赌上一把,但只没想到太妃竟然会如此怨怼。   她原本也想到,太妃是想在自己身上打皇帝的主意,但听桃红如此说来,太妃的心思恐比她当日所想更大。   才说了两句话,西偏殿里走来一名宫女,也不看桃红,只向苏若华道:“若华姑姑,太妃娘娘知道你过来了,请你过去叙叙旧。”   苏若华心口一跳,来的这般快,可见太妃是盯着她的行踪的。   桃红脸上现出一片惶恐神色,尽数落入苏若华的眼中。   她避无可避,倒也想听听太妃说什么,便跟了这宫女过去。   进了西偏殿,只见恭懿太妃正盘膝坐在炕上,头上空空的,手里捧着一只茶碗,两只眼睛亮莹莹的,紧紧盯着她。   苏若华见状,先拜见了太妃,因着多年习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太妃娘娘有头风宿疾,如今天气未热,春风甚冷,在屋中也还需戴着抹额,以免被风吹了。想必是新来的宫人不知情,桃花怎么也不叮嘱一声。”   恭懿太妃鼻子里笑了一声:“新来的宫人不知情,桃红也是个毛躁的,我手下就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好人,你偏生就攀高枝儿去了,如今倒还记得旧主?”   苏若华听这口吻甚酸,不由微叹了一声:“娘娘在上,奴才不敢。”   恭懿太妃几乎是将茶碗掷在炕几上的,哗啦一声,茶水溅了一桌子,慌得屋中服侍的宫人急忙去擦拭。   她斥道:“不敢?!不敢你也跑了!以往口口声声如何忠心,皇帝才不过招招手,你就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往日我怎么嘱咐你的,你全抛在脑后!我原道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如今看来竟如此的急功近利!”   也算服侍了她多年,还是有些旧日的主仆情谊的,苏若华并未回嘴,只是任凭她呵斥。   只是失了她的辅佐,这恭懿太妃眼见着是一日比一日急躁了。   太妃罗里吧嗦抱怨了一大篇话,好容易说累了,趁她歇息的空挡,苏若华出言道:“娘娘且息怒,奴才去侍奉皇上,并非是背弃了娘娘,也并非……并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奴才是,是真心实意的想去伺候皇上的。”   这话,是糊弄鬼呢?   太妃冷笑了一声:“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对皇上有情,你心里其实早就恋上皇帝了?”   苏若华咬了咬唇,抬眸看向太妃,掷地有声道:“正是,奴才心中恋慕皇上。”   太妃看着她眼中一片诚挚,竟毫无作伪之态,登时一阵语塞。   她是早就知晓这两人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彼此眼中也格外不同,但所谓情分在后宫里不过是枯燥日子里的调味品罢了。苏若华又是个极擅筹谋的女子,即便有情也该是淡淡的。但看今日她这幅样子,对于皇帝竟然是早已情根深种,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片刻,她陡然斥道:“真正蠢材!以往,我是怎么教导你的?!皇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情实意!枉费我用心栽培你多年,你竟然会对皇帝动情!你真是、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心血!”   太妃吼叫了一顿,忽的冷冷笑道:“你不是在哄我?你心里果然有皇上,就该和他一心一意才是。如何今日背着他,跑去见太后那老虔婆了?可不是你看着宫中没有靠山,所以前去投靠?你也看明白了吧,皇帝眼中,你不过是个尤物,尝个新鲜罢了。凭你身份,甚至连他后宫都不配入,不然为何到今日还不给你名分?你心下惶恐,所以才想投靠太后,是也不是?若不然,依着往日你顶撞她的情形,你怎敢去见她?!”   话音落,一道清朗的男音自门外传来:“那是朕吩咐她去的!” 第五十四章   听闻这话音, 苏若华心头顿时踏实了下来。   太妃眉头一扬,果然见皇帝迈步进门。   陆旻似是才下朝便赶来了,依旧穿着玄色五爪金龙朝服, 头上戴着平天冠, 只是身上多披了一件银湖大氅。   他迈步进门,倒并没看苏若华, 只向着太妃作了一揖, 口里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恭懿太妃看着他,面上微笑,不无嘲讽道:“皇上当真是孝顺,连着数日, 才想起来要过来请安。”   这话既失了太妃的风度,又跌了长辈的体面。   然而,太妃心里是愤懑恐慌, 她心中深深了然,陆旻待她并无多少实在的母子情分。当年,林才人将七皇子托付与她时, 她自负年轻得宠, 早晚得子,对陆旻并不上心,不过是聊胜于无,且要在先帝跟前博一个慈母的美名,日常衣食甚是敷衍潦草,凡照顾等事, 实则全是苏若华从中周旋描补。直至赵皇后入宫,夺了她的宠爱,她才忽然醒悟到膝下的孤寂,方才重视起陆旻来。然而,其时陆旻年岁已大,心性早熟,任凭她如何拉拢,也都是淡淡的,面子上的母慈子孝罢了。后来,他甚而还被赵皇后拽了过去。   太妃所能倚仗的,不过是苏若华与陆旻的这段旧日情分。   她原本的打算,是将苏若华扣在手中,直到她有孕,威逼利诱,再把皇孙收在自己膝下,将来的局势也就未必了。   至于苏若华,她一个罪官之后,即便得宠,所封也是有限,在后宫里无依无靠,太后是容不下她的,她还是要依靠自己这个太妃娘娘。   然而,恭懿太妃实在没有料到,她竟然抛下自己,调头进了养心殿。   恭懿太妃其人并无远见卓识,又不善谋划,性格急躁易怒,往日亏着苏若华时时进言,方能太平。如今失了这位军师谋士,便只见慌张短视了。   苏若华微微讶然,但也知晓太妃的脾气性格,只在心里暗自叹息。   陆旻淡淡一笑,眼中一片凉薄,说道:“太妃娘娘错怪了,近日朝政繁忙,军机民生诸事纷杂,朕不得空,所以没过来瞧娘娘罢了。朕倒是时常打发人来看望娘娘,前儿还使人送了些燕盏过来,娘娘不曾收到么?”   这是一枚软钉子,暗指太妃无事生非,无理取闹。   恭懿太妃哪儿听不出来,脸色微微一变,但听陆旻又问道:“适才,朕在外头听见,太妃娘娘对若华去见太后一事,颇有微词?”言罢,不待太妃出言,他当即说道:“此番,是朕打发她去给太后娘娘送两匹绸缎。太妃娘娘如有责怪,该来寻朕才是。何必为难养心殿的宫女?”   太妃心中恼火不已,情知皇帝这是特特儿赶来护着她的,嘴上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微微颔首,笑的有几分僵硬:“皇上想必听岔了,我不过是听闻若华去了太后那里,叫她过来叙叙旧罢了。既然皇帝前来接她,那我便也不多留了。”说着,当即端起茶碗。   此言,又见小气。   陆旻倒也懒怠同这老太妃多言,随意道了一声告退,便拉着苏若华的手,走了出去。   两人踏出门,便听身后器皿落地的破碎声响。   苏若华禁不住低低说道:“太妃娘娘……”   陆旻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紧紧捏着苏若华的手,用力之大,竟令苏若华微微吃痛,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声:“皇上……”   陆旻轻轻哼了一声,轻声言道:“给你个教训,可还敢乱跑么?”说着,手却松缓了些许。   苏若华垂首不言,她倒是没想到太妃会出来横插一手,以至她晚归。   李忠跟在后面,见缝插针道:“若华姑娘,皇上当真是记挂你,下了朝回了养心殿,听闻你来了寿康宫,连衣裳也不及更换,急忙过来接你来了。”这言下之意,自是怕她在这儿吃了亏。   苏若华微微一笑,侧首静静看着陆旻。   陆旻面上微红,咳嗽了一声,说道:“朕要你候着,回来一道用早膳。你却跑出来了,许久不见回去,难道要朕饿肚子么?不得已,朕只好过来找你。”   他年纪较苏若华小上三岁,又是帝王之尊,自然极好面子,怎肯在人前显露出来?   只是趁人不察,他凑在苏若华耳边,低声细语道:“不听话,还敢饿着朕,晚上等着乖乖受罚罢。”   苏若华听得脸热,嗔也似的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两人出了寿康宫,陆旻倒不欲即刻便回养心殿,说道:“今儿难得有些清闲,咱们去太液池走走。”言罢,吩咐李忠去御膳房取些清粥小菜、精细点心等吃食,送至太液池。   他便与苏若华携手,步行往太液池而去,令仪仗在后面跟着。   陆旻便问道:“你一大早跑到寿康宫做什么?”   苏若华自是不好直言,是来太后跟前,与淑妃上眼药的,找了两句话说道:“就是之前皇上吩咐的缎子,这两日略忙碌些,忘了使人送来。今儿皇上上朝,底下人都忙碌,我便想着亲自来一趟也罢。”说着,嗓音微微低沉,说道:“只是没有料到,太妃娘娘她……”   虽明知太妃的心思,然而今日见她失态至此,苏若华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到底多年主仆,总该有几分情谊在的。   太后、贵妃、淑妃这些人来为难她,她都无所惧怕,但这旧日的主人口出恶言,可着实让她有些难过。   苏若华是个怀恋旧情的人,归其根由,还是早年间家破人散在她心口划下的伤痕,令她格外珍视身边的人。大约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她自谓淡然,实则怀旧重情,也正因此轻易不会将谁放在心坎上。   陆旻深深了然,便格外的想要占有她。   她待谁好,那是真心实意的。   陆旻捏了捏她的手,冷哼了一声:“枉费你还替她筹谋,想要她独居一宫。她待你,就只是这样。”   果不其然,苏若华脸上闪过一抹阴翳,越发低垂了下去。   陆旻又说道:“罢了,总还有朕在,不必为了这些人寒心。这些年,若不是有你,朕早已不耐烦与她敷衍了。”   是了,把这些人都忘了吧,你的心只能是我的。   苏若华这方微微一笑:“皇上太过抬举若华了。”   两人说着话,逐步走到了太液池。   今年回春早些,虽还有两日才是花朝节,但太液池边栽着的垂丝海棠与梨树已大半开了,粉红轻白两样柔嫩花朵,远远望去,如云似雾。   微风徐来,湖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浮首,倒是一派春日风光。   陆旻挽着苏若华的手,在湖边芳草地上信步走动,揽着心上人,赏着如斯美景,心中倒也快意。   朝廷上的事虽繁杂,但今日处置起来倒颇为顺利,他已下旨今岁开恩科,且文武齐行,势必要再选拔一批身家干净的子弟,充为股肱。赵氏也好,钱氏也罢,早早晚晚他要除了这两支盘踞朝廷已久的势力。   陆旻想的痛快,目光又落在了苏若华的脸上。   这些日子,两人耳鬓厮磨,苏若华逐渐褪去了未嫁姑娘的青涩,添上了一抹小妇人的轻熟妩媚,让他越发移不开眼了。   微风时来,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她不由抬手掠了一下,更见温婉动人,立在这如烟花海之中,美的仿若不是人间。   陆旻浅笑,眸中漾着温柔的情愫,抬手自一旁树上摘下一朵海棠,亲自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低低说道:“人比花娇。”   苏若华的心口便如被暖风吹软了一般,顿时酥了。   两人正在缱绻之时,忽听得前方假山石子后面隐约有笑语传来。   那假山是太湖山石堆叠而成,大约有一人多高,占地长约两丈,甚是宽绰,藏匿两三人轻而易举。加之这湖边,多种花树,影影绰绰之间,假山那边的人便也不曾看见圣驾过来。   那边的似是两名女子,但听一人笑骂道:“她姓苏,那苏妲己也姓苏,可不就是一路货色?说她是九尾狐狸精可错了么?”   “你可谨慎些,前头孙美人的教训还不够么?这骚媚东西迷惑了皇上,皇上眼下正神魂颠倒,她说什么就听什么。你就不怕这话被皇上知道了,治你的罪?”这人口中劝着先前那人谨慎,话里话外却依旧骂着苏若华。   “怕怎的?她若当真能掐会算,连咱们在这儿说话都能听了去,那可真是狐狸精了,要请姜子牙前来捉拿妖精呢!哎,你说,那下贱坯子是不是当真会什么魅惑人的把戏,才把皇上勾的魂儿也没了?我可是听说,这宫里待久了的宫女啊,可是无事不懂。谁知她是不是为了爬皇上的龙床,什么下作勾当都使得出来?要不,咱们也找几个有年岁的姑姑问问,可有什么独门秘法。保不齐啊,皇上可就看上咱们了?”   一语休,这两人便嗤嗤笑了起来。   听这口吻,似是宫里失势的嫔妃,因妒生恨,辱骂苏若华泄愤。   跟随皇帝前来的众人,登时变了脸色,齐齐望向陆旻,且看他发落。   苏若华自芳年与露珠口中也听闻,因近来陆旻独宠于她,惹得后宫群妃眼热,总有些不中听的污言秽语,这也是后宫常态,她并未放在心上。又因她少出来走动,并不知这起人骂的竟这般下作恶毒。   她倒并不十分生气,当宫女久了,更狠毒更侮辱人的话,她都听过,但只没想到后宫对她的怨毒竟已至如此地步。   而陆旻原就鲜少踏足后宫,自得了苏若华更是心满意足,日日都留在养心殿中,再不进后宫一步,亦不知近来的言语议论。   淑妃本就盼着苏若华四处树敌,除了管束钟粹宫的宫人,以外的人说些什么,她从不制止。   是以,今日就上演了这么一幕。   陆旻脸色阴沉至极,英朗俊逸的面容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他沉声道:“李忠!”   李忠打了个激灵,慌忙上前,躬身问道:“皇上什么吩咐?”   陆旻言道:“把这两个嚼嘴弄舌的贱人押来。”   李忠忙忙应了一声,心中暗自忖道:听皇上这语气,这两人今儿怕是不能善了了。这也是找死,明知道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就是若华姑娘,还瘟在这儿胡说八道,嘴里不干不净。皇上要替若华姑娘出气,更或者震慑六宫,恐是要从重处罚了。   他带了两个小太监,走到那假山石后头。   那两人似是不曾料到竟有人过来,猝不及防,还叫嚷了几声。   这御前的人哪里听她们的,推搡着,就把二人押到了皇帝跟前。   陆旻扫了一眼,但见这两人面目甚是生疏,观其服饰当是宫中低位的妃嫔,他从不曾认真看待过他那些名义的妃嫔,是以这些个选侍御女一个也不识得。   这两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齐齐跪下,口称:“臣妾冒犯,请皇上恕罪。”   打从入了宫,除了梦里和那画像上,她们从未得见天颜,如今见着了,不想竟是这么一副光景。   陆旻眸光清冷,面无神色,看着这两个如花美姬,就如粪土一般,淡淡下旨:“此二人——”一语未休,先皱了眉头。   李忠见状,忙从旁低声道:“皇上,这是周选侍、王御女。”料来皇帝此刻是要发落这两人,也不必细说都是谁了。   陆旻继而说道:“周氏、王氏口出恶言,滋扰宫廷,有失妇德,不配再为天子嫔妃。拉下去,赐自尽。”   谕旨降下,在场众人一起惊呆。   虽明知皇帝宠爱苏若华,也知晓必定是要惩治这两人,但谁也没料到皇帝一张口就是要杀人!   毕竟,她们只是言语辱及苏若华,并不曾真个做了些什么,论起来实在罪不至死,这样便动刀杀人,只怕要叫六宫胆寒。但或许,这正是皇帝的真实意图。   说来说去,也是这两人不知死活,管不住自己的那张破嘴,在自己屋里说说也罢了,偏还要到外头说,撞在皇帝跟前儿,谁救得了她们!   这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氏和周氏早已吓瘫了,酥在地下,连求饶都不会了。那周氏,竟还吓的失了禁。气味儿传开,更令众人频频皱眉。   苏若华忽然出声道:“皇上!”   陆旻挑眉道:“怎么?”   她莫不是想为这两人求情?苏若华不算什么慈悲良善之人,但也不乐见血腥事。倘或她当真如此打算,他可不会答应。免得日后,人人都以此做文章,闯了祸就去纠缠她。   不想,苏若华却道:“皇上,奴才想起来,再过一月就是奴才的生辰了。不知奴才可有这个脸面,求皇上给奴才积一点点福德呢?她们二人的确出言无状,依照宫规施以惩戒也就是了。”话出口,她亦捏了一把冷汗。   要从皇帝手下救人,她并无十足的把握。毕竟如今的陆旻,早已不是昔日的七皇子了。   她倒也不是可怜这两个碎嘴的宫嫔,只是陆旻身为大周朝皇帝,独宠一个宫女,本来就惹得朝堂议论纷纷,如今再为她开了杀戒,外头传扬开来,怕是要令陆旻落下一个宠幸奸佞、残暴嗜杀的恶名。   她自己如何倒不甚在意,横竖这些人骂来骂去也是白费唇舌,但她不能让陆旻因她受到任何的损害。   陆旻看着她,面色沉沉,倒令苏若华心悬了起来。   半晌,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李忠,将这两人送入慎刑司杖责六十,打入冷宫,以儆效尤。”   片刻之间,周氏与王氏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两人唬的几乎晕死过去,软在地下,动弹不得。   然而,杖刑六十,打入冷宫,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完了,余下的人生不过是苟延残喘。   苏若华也并非真想为她们求情,不过是不愿陆旻为着自己胡乱杀人,也就不再多言。   陆旻便拉着苏若华,往前去了。   李忠带了人手过来拖拽这二人,还不忘斥道:“你们往后,得给人家若华姑娘烧高香!不是她求情,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们的小命都保不住了!真晦气,出来一趟,遇上这种事。”   陆旻挽着苏若华,信步向前,淡淡说道:“慈善心软,不是好事。”   苏若华微微一怔,便微笑道:“嗜杀,也不是好事。”   陆旻颇有几分无奈,说道:“你啊,从来就不会惯着朕。”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从不会惯着他,不管是他的脾气还是恶习。他倒也惯了,由着她管。大约这辈子,他都要被这个女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了。有时候想想也是一乐,听闻民间多有娘子管相公的,多半就是这么个情形吧。   苏若华将脸贴着他结实强劲的臂膀上,笑道:“因为,苏若华不是苏妲己啊。”   陆旻听着,也是笑。   如若她真想祸乱朝纲,那他真能抗拒的了么?还真难说呢。   两人走到漱玉亭前,相携走上亭台。   这亭台高居岸边,三面环水,坐于其上,能将太液池三山一水的美景尽收眼中。   陆旻想在此处赏景,便吩咐宫人将所带来的酒食摆上。   有苏若华在,自是没旁人插手的余地,她替陆旻斟满了酒盅,又执象牙包银筷,替他布菜。   陆旻说道:“不必忙碌,你也坐下吃些。朕听说了,你早起也没吃什么东西。”   苏若华看他兴致甚佳,也不推拒,含笑在对面坐了。   陆旻吃了半碗粥,将一盅酒一气儿饮干,忽低声道:“朕,真恨不得立刻封你为后。让这起人,再无话可说!”   皇帝的言语,仿佛一记惊雷在苏若华心底炸开。   这是她从未敢想过的,倘或她还是大司马的千金小姐,那还算匹配的上。但她如今,罪官之后,充入宫中为奴,几乎是宫里最末等的身份,如何敢有这等非分之想?   她曾偷偷猜过,陆旻将来会封她什么位份,到妃位已是很了不得了。   但陆旻竟然动了要封她为皇后的念头么?   作者有话要说:  正经说一句,其实如果没有若华的话,陆旻就会是个暴君。   他心中的情感缺失满严重的 第五十五章   苏若华看着陆旻, 见他神色郑重,并无半分戏谑之意。   湖边风声甚大,为不扰了两人, 伺候的宫人都在亭下几丈开外, 并不曾听见皇帝这惊世骇俗的言语。   她心潮激荡澎湃,半晌又镇静了下来, 微微垂首道:“皇上才饮了一盅酒, 怎么就醉了?”   陆旻有些气恼,低声斥道:“朕说的是真心话!”   苏若华倒是神色冷静,说道:“皇上明知,我是个什么身份。立后非儿戏, 皇后是一国之母,不是寻常小户人家的正房,手掌凤印, 母仪天下。人选必得慎之又慎。倘或任性而为,于皇权稳固,怕是不利。”   皇后低位崇高, 不止是皇帝的正妻, 更是手握重权,是朝廷一支巨大的势力。不是随意什么女人,只要得了皇帝的喜爱,都能稳坐凤位的。这因沉溺宠妃,肆意而为,最终皇权颠覆, 江山美人一起丢的例子,还少么?   苏若华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更加看重的是陆旻。   她将酒壶拿过一边,低声说道:“清晨早起,皇上还是少吃些酒吧。”   陆旻盯着她的眸子,轻轻说道:“你当朕在说醉话么?”   苏若华侧了侧脸,言道:“皇上若非是醉了,怎会有这样没轻重的念头?”   陆旻笑了一声:“没轻重?你倒是比朕还更知道分寸了?”   苏若华倒也渐渐生出些闷气,明知不可为,还要拿这样的话来逗她,有什么意思呢?   她捧起粥碗,低头吃粥,一字不发。   陆旻瞧着她,忽的莞尔道:“又是这样了,从前起就是这个习惯,一生气就不说话。”   他拈起一枚糖酥花生,抬手递到她口边。   苏若华看了他一眼,抿唇没有去接。   陆旻笑了笑,将花生丢在她粥碗里,拍了拍手,方徐徐说道:“皇帝的妻子,理当是皇后。太子的生母,也理当是皇后。这有何不妥?”   早年丧母,又长久以来的不受重视,恭懿太妃收养他,也不过是想要借着他在皇帝跟前博些爱宠,没有几个人对他真心以待,即便他今日荣登大宝,围着他的人里,大多也都是利益算计。   如此种种,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疮疤,这是个怎样也填不满的窟窿。   若是有谁能抚慰他,也就唯有苏若华了。   起初,他也曾纠结过,若是苏若华当真对他无情,他该如何是好。   他想过,或许自己会放她走,任她出宫,给她自由;一时却想,哪怕她不愿意,他也要把她留在这皇城之中,困她一生。他厌恨那些垂涎他权势地位来向他谄媚的女人,但唯有她,哪怕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肯留在他身边,他也是情愿的。   好在,苏若华还是回应了他。   最初得到她时,他也满足幸福,然而渐渐地,心底又空虚了起来,这还不够,他还想要的更多。   听着她在太妃跟前亲口承认对己有情时,陆旻心中是狂喜的。   她是他唯一认定的妻子,那立她为后又有什么不对?   苏若华微微叹息了一声,放下粥碗,低声说道:“七郎,你是皇帝,不能如此任性。朝廷里的事情,我不懂。但太后会任凭你率性而为么?淑妃也对后位虎视眈眈,她的背后有钱家这一支势力。你要施展抱负,该选一个能帮的上你的名门千金。我是个身份?我为后,名不正言不顺,别说对你毫无助益,满朝大臣怕也不能同意。皇帝行事不端,是要在朝廷里掀起波澜的。即便那些原本投效你的人,怕也要生出不满。”言至此,她又轻轻说道:“放着史书上的例子不说,七郎竟也忘了太宗皇帝的王贤妃了么?”   这位太宗皇帝一度曾盛宠民女出身的王贤妃,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甚而为了她,预备废黜孝高泽皇后,改立她为后。   此事在朝廷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原本朝臣就对皇帝盛宠一个民女颇有微词,又见皇帝竟要废黜正宫改立她人,更是义愤填膺,当即便有三名御史当面斥责皇帝行事荒谬,倒行逆施,颠倒纲常,言辞激烈,触怒了太宗。   太宗皇帝当即大怒,将为首一人治了个大不敬之罪,下入大狱,本当如此能震慑群臣,熟料竟是捅了马蜂窝。   当场,便有两人以死相谏,触柱身亡。   这消息便传入了后廷之中。   孝高泽皇后亦是名门望族的出身,正宫娘娘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她当即传讯母家,联络朝中大臣,一起反对此事。   文武百官无人赞同,文臣在乾清门外跪了一地,武将在神武门外齐齐呼号。   此事最终竟闹至宫变的地步,信南王私下得了皇后懿旨,率兵进京“清君侧”,京城无有防备兵马不足,乱军涌入宫中,竟将王贤妃当场诛杀。   这一场大乱足足闹了两月有余,太宗皇帝最终是搬了另外两支亲王的救兵,方才平息。   王贤妃既死,自也当不成皇后了。太宗皇帝痛失爱宠,与孝高泽皇后几乎到了生死不容的地步。然而朝廷局势动荡不宁,废后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但也因这场暴乱,局面分化,周朝最终有了今日之局。   往日教训历历在目,陆旻也是熟读通史的人,怎还会行出如此颠倒之事?   陆旻浅浅一笑,捡起一枚奶酥杏仁丢入口中,嚼了嚼笑道:“若华对史书典故倒很是精通。”   连他祖上太宗皇帝干的蠢事都搬出来了,就这么小瞧了他?若无十足把握,他怎会有所举动?   苏若华看他这样子,便晓得他是没有听进去,面色有些黯然,道了一句:“不敢。”   苏家是书香名门,高祖皇帝起事时,特特请了隐居于野的苏家公子苏遂出世襄助,为其麾下军师。苏遂为高祖皇帝一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方有了苏家后来的富贵。家学渊源,苏若华自三岁起便由兄姐带着识字,到了家中遭难时,已通读史书经典。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陆旻看着她娟秀温婉的面庞,眸光迷醉,他说道:“你能有此念,正是皇后的合适人选,推辞什么?”   为避嫌,她总说自己不懂前朝事,然而后宫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人情事理也大多是通的,她能将后宫局势分析的头头是道,保着那个莽撞急躁的太妃平安至今,这份才干已是可见一斑了。即便不为了两人的情意,如今后宫中有如此资质的女子,能找出半个来么?   苏若华不言,陆旻越说越郑重,令她已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她真正惊恐起来,自己不会竟真的成了陆旻的掣肘吧?   半晌,她慢慢说道:“皇上,奴才是罪官之后,戴罪入宫……”   她重提奴才二字,意在提醒陆旻自己的身份。   陆旻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筷子,压低了声道:“原想有了眉目再告诉你,但看来不给你一颗定心丸是不成了。朕正在吩咐人,彻查当年你家的事情。”   苏若华讶然,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向陆旻。   十年了,没人替她苏家说过一句半句的好话,即便是当初与她家往来交好的世交,出事之后,也退避三舍。甚至于,那些曾与她闺中往来的所谓姊妹,在宫中相见时,好些的就避开,更有人在她面前耍起主子威风。   当年,她只听闻人说,她父亲吞没地方进与皇家的木料,并结党营私等事方被抄家流放。然而,她始终不能明白,苏家有地产庄园,世代簪缨,哪里会需要私吞皇产来中饱私囊。小时,父亲还时常教导子女,勤俭持家,戒奢戒糜。彼时,京城贵族圈里奢华糜烂之风盛行,父亲私下时常批驳此事,还曾写了一篇《过奢论》要她背诵。这样的父亲,会财欲熏心,贪污受贿么?   苏若华心里是不肯信的,但朝廷已有论断,也无人会为他们翻案。   但看陆旻笑的光风霁月,又添了一句:“朕不信,以苏相的为人,会行如此勾当。”   就这么一句话,足令苏若华双眸湿热,泪水迷蒙之下,连他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良久,她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低低说道:“多谢皇上。”   陆旻瞧着她,唇角微微向上一弯,他便晓得亲人便是她最大的软肋了,多年来她没有一天放下他们。   也只有翻了她家的那段公案,他也才能名正言顺的立她为后。   他陆旻的皇后,唯有苏若华一人。若不,他便宁可后位空悬。   两人只顾着说话,饭菜倒未吃几口。好在已近晌午,过不了多久,便又要传午膳了。   正说话间,亭下伺候的人忽然报道:“皇上,淑妃娘娘求见。”   陆旻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循声望去,果然见淑妃淡妆素服,正立在亭下,笑盈盈望着自己,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秋雁。   秋雁手里提着一方红木食盒,想是送什么吃食过来的。   当真好没眼色,既看着朕与若华在这儿说话,还要巴巴儿往跟前凑!   陆旻心中颇为不悦,本不欲准其上前,念头忽而一转,想起适才之事,颔首道:“准她过来。”   太监传话下去,淑妃便含笑提裙,款款走上亭来。   淑妃既来,人前宫中规矩还是要守的。   苏若华忙自位上起来,让在一边,欠身行礼。   淑妃看见她,心中颇为不快,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这宫女竟和皇帝相对而坐,一桌进食!   这在皇宫中,是多大的殊荣?即便是皇后,侍膳也只能立在一旁,皇帝竟准她坐下一道用膳!   便是她自己,入宫三年了,也从未得过如此对待!   想到这儿,淑妃心里更是忍不住一阵怨怼,陆旻当真是瞎了眼,放着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淑妃不理不睬,倒是去宠幸一个下贱的宫女。   当然,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骂上一番,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温婉谦卑的模样,向着陆旻道了个万福:“臣妾见过皇上,皇上福寿康安。”   陆旻免了她的礼,问道:“淑妃此刻过来,所为何事?”   淑妃微笑道:“臣妾听闻皇上在此地赏景用膳,便亲自下厨做了些玉带糕来,敬献与皇上。”   听得“亲自下厨”四字,陆旻心中嘲讽一笑:这谁不知,宫里这些嫔妃所谓的亲自下厨,不过是亲自到厨房看着宫人们烹煮菜肴。她们自己?怕还要嫌阳春水冻坏了纤纤十指。身上半丝油烟味不沾,也好意思说亲自下厨?   这般想着,陆旻忽然起了一番捉弄的念头,点头道:“淑妃辛苦了,便呈上来吧。”   淑妃大喜过望,往日她们送些吃食、又或自做的针线绣品,皇帝大多不收,赶上心烦还要训斥她们:多理宫务,少干这些没用的活计。   秋雁打开食盒,将点心自盒中端出。   淑妃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送到陆旻面前。   陆旻扫了一眼,只见青花瓷盘之中,摞着一叠雪白的糕点,还有些热气,果然是刚出锅的。   这糕点做的甚是精致考究,但一瞧便是宫中御厨的手艺,陆旻吃了多年的宫里饭,再清楚不过。   他莞尔一笑:“看这糕倒是不错,淑妃辛苦了。”   淑妃受宠若惊,满面堆欢道:“皇上谬赞了,服侍皇上是臣妾分内之责,怎敢说辛苦呢?”说着,她扫了一眼苏若华,浅笑道:“苏姑娘,你也来尝尝吧。本宫的手艺,想必还看得过去。”   这是在挑衅。   如今宫里无人不知,苏若华精通烹饪之道,一道白蒸肴肉就生生把御膳房的御厨都压了下去。更有传言,皇帝正是因喜她做的吃食,才如此偏宠她。   淑妃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难道那些经年伺候大宴的御厨,还及不上一个宫女?再则,她可是听说,这苏若华常去采摘什么野菜来做些民间穷苦人才吃的东西来哄皇帝。想必皇帝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才贪起这口新鲜。   故而,她听闻皇帝在太液池边用膳时,便吩咐小厨房做了这道玉带糕,假称是自己所做特特送来。   江南糕点以精美闻名天下,难道还及不上苏若华做的那些粗糙吃食?   至于孙氏失手,那是她蠢。谁送吃食,是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分明自己没有这个本事,还硬要揽这活计,触怒皇帝,遭了贬斥也是活该。   苏若华立在一旁,见陆旻脸上一闪而过的促狭神情,便晓得他是预备捉弄淑妃了。   她颇为无奈,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位皇上不为着她把六宫嫔妃得罪一遍是不罢休的。   陆旻并没动筷,看向淑妃,微笑道:“淑妃,这糕做的好。朕且问你,都用了什么食材?”   淑妃微微一怔,好在也是有备而来,登时背书也似的回道:“糯米粉、脂油、洋糖等物。”   陆旻面上笑意更甚,追问道:“等物?等又是什么?”   淑妃讷讷答不上来,厨房的奴才端给她时,也是这么说的,她怎会知道皇帝要问菜谱?   陆旻又指着那糕点上的青红丝问道:“这青的、红的又是什么?”   淑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说不上来,半日道:“大约、大约是山楂铺。”   陆旻面色懒懒的,眯细了眼眸道:“这糕点不是淑妃亲手做的么?自己用了什么都不知道?欺君,可是大罪。”   淑妃一听此言,顿时慌了,慌忙跪下,连声道:“皇上恕罪,臣妾、臣妾只是……只是想着皇上近来朝政辛苦,食欲不振,所以想做些点心来……”说到此,她面上一阵烫过一阵。   这陆旻当真是不按牌理出牌,谁人不知后妃哪有亲自下厨的,不过是个意思,听听就罢了。   她听前朝后宫里的事,也都是如此。   唯有这位皇帝,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穷究根由。   陆旻看向苏若华一笑:“若华,你知道么?你若知道,便讲给淑妃听听。”   苏若华睨了他一眼,知道这皇帝是蓄意不给淑妃留颜面,心里倒不忍拂了他的面子,遂答道:“回皇上,淑妃娘娘,这玉带糕里青的是青梅,红的是红梅,此外还有莲子、桂花、橘饼、桃仁。这桃仁含量,娘娘千金之躯,少食为好。”   淑妃几乎要磨后糟牙了,她贵为四妃之一,不知这些事又怎么了?   是啊,她不知这些事原本没什么,可谁让她一定要以此来讨好皇帝呢?   现下,不止弄巧成拙,还让一个宫女活活打了她的脸。   淑妃欲哭无泪,被弄的下不来台,正在寻思如何脱身,却听陆旻的话音沉沉自头顶砸下:“淑妃,你协理六宫,朕也知你辛苦。但诸事繁杂,就莫在这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了。你当前之要,便是好生打理后宫,管辖众人,令凡事井井有序。倘或你为讨朕的欢喜,将心思精力全都用在这些小事上,万玩忽懈怠,致使后宫生出是非,可谓本末倒置。朕与太后,都不会宽恕了你。”   这话说的极重,几乎令淑妃支撑不住。   她面色发白,额上沁出汗滴,忙说道:“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记在心中。”   她的大宫女秋雁,为她主子鸣不平,亦跪禀道:“回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话,淑妃娘娘为了皇上、为了六宫安宁,日夜悬心,不论大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她身子一向不好,日前连发了弱症,都恐耽搁了宫里事,不肯请太医。奴才、奴才还请皇上体恤娘娘。”   淑妃喝道:“住口!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余地?!”   陆旻冷眼看着,好一出主子自谦,奴才揭穿的苦情戏,宫里这样的戏码他可看过太多太多了。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朕更有话要问了。朕适才在太液池边,听见两个低位的宫嫔说话,满嘴污言秽语,言语之间甚而还辱及朕,可谓大逆不道。朕原本以为,你近来为太妃寿宴操劳,一时有所疏忽,于底下人失了管教,倒也寻常。你那宫女既说你为宫务日夜操劳,那么这起人是你纵容出来的了?!” 第五十六章   这一言几乎把淑妃砸了个仰倒, 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然而皇帝的斥责,令她心惊胆战, 几乎就软在地下。   苏若华微微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陆旻这是刻意要寻淑妃的麻烦了。   若是直言相告,这两人不过是骂了个宫女, 顶天也就是她们自己心生嫉妒, 言行不知检点,而陆旻也早已责罚过她们了。但若是辱及皇帝,此事可就另当别论。   淑妃奉命协理六宫,有督管后宫言行之责, 出了这样的事,自是难脱其责。   她不由看了陆旻一眼,但见男人一脸正色, 仿佛毫无私心。   淑妃叩首问道:“臣妾愚钝,不知皇上所言为何,还请皇上明示。”   陆旻冷冷一笑:“那些话, 朕说来当真是脏了嘴。”言罢, 喝道:“李忠!”   李忠闻声上亭,俯身道:“皇上,什么吩咐。”   陆旻说道:“把方才的事,仔仔细细,一毫不错的说给淑妃听。”   李忠应了一声,便向淑妃把适才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   淑妃跪在地下, 听得脸上阵阵发白,双目发直,冷汗涔涔而下。   她心里不住腹诽,一时大骂这两人不知死活,路上说话,也不避讳草里有人,竟犯到皇帝跟前,还拖累她这个淑妃,当真是死不足惜;一时又道这两人说的也没错,那苏若华可不就是个妖媚惑主的狐狸精,陆旻是个瞎了眼的纣王。   心里骂着,脸上倒是一丝儿也不敢显露出来,她不住叩首,咚咚撞地,将个光洁的额头磕出血来,肿的好似鸡蛋大小。   淑妃泪流满面,泣诉道:“皇上,臣妾不知,臣妾真不知情啊。皇上放心,臣妾回去,必定……”   陆旻打断她的话道:“你也不必费事再去惩处谁了,这两个贱妇,朕已将她们打入冷宫。但只一件,淑妃,这两人竟还是嫔妃,敢在太液池畔,旁若无人的口吐如此龌龊言语,甚而对朕都毫无半分敬畏之心。宫里竟出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多想些,是否有人看朕近来待若华好了,心生嫉恨,又自惜羽毛,所以蓄意纵容了这些泼妇出来辱骂生事。”   这一言,正戳中淑妃心中真病。   她不由自主的抬头,却见皇帝目光冷如冰凌,电一般的射来,忍不住的便打了个哆嗦,伏在地下,连道:“臣妾不敢!”   陆旻笑了一声:“你不敢,那今日之事,是朕冤枉你了?”   淑妃一口银牙咬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今日之势,要么她自承掌管后宫不利,致使生出这等腌臜言辞;要么,她就是暗中纵容指使旁人来辱骂欺凌。   这两者,她必要选一个认了。   似乎,也没什么好选。   淑妃叩首下去,泣道:“是臣妾督管后宫不利,以致这些心地狭窄之辈生出事端,言语对皇上不敬。臣妾知错,还求皇上准臣妾将功折罪。”   陆旻不语,亭上一片静谧,唯有自湖上出来的猎猎风声,不住扰着众人的心头。   苏若华作壁上观,自从陆旻拿那盘玉带糕生事起,她便知今日他是不会饶了淑妃了。   他并不是个斤斤计较、追根刨底的人,既借此生事,必是另有打算。   但饶是如此,她依然心生震撼,陆旻谈笑之间,便将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便是帝王的手腕。   片刻,陆旻似也觉折腾够了淑妃,方才徐徐说道:“淑妃,你身负重担,朕亦知你辛苦。但后宫事不平,朕在前朝心便不宁。你自当克己奉公,警醒勤谨,莫要再出差池了。也罢,湖边风大,你事情也多,太妃的寿宴也近了,朕也不留你了,你便回吧。今日之事,朕暂且记下,以观后效。”   淑妃怔了一会儿,竟有几分不敢置信,皇帝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直至李忠从旁低声唤她,她方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由秋雁搀扶着下了亭子,踉跄远去。   陆旻道了一声:“当真是扫兴,原本好好的在这儿与你赏景,她倒跑来搅局!”言罢,向李忠道:“把这盘劳什子的糕,丢湖里去喂鱼。”   李忠连连称是,看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敢怠慢,忙端了淑妃送来的那盘玉带糕下去,就当着皇帝的面,把糕掰碎了,洒进湖中。   苏若华走到陆旻身侧,替他轻轻揉着肩,低声道:“事情业已了结,何必如此动气。”   陆旻摸了摸她的手,郑重道:“朕今日就是要这起人知道,她们羞辱你,就是顶撞朕。不怕死的,尽管接着闹腾。”说着,他话音微沉,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再则,近来淑妃掌管宫务,言行做派,颇有正宫的架势。朕不过暂且托她打理宫闱内务,并无别的意思,未免她会错意,敲打一二也是有的。也免得,她在后宫坐大,日后竟至难以收拾。”   苏若华有些讶异,不由道:“皇上,这样的事都可以告诉若华么?”   陆旻捏着她的手,仰头向她一笑:“为何不可?日后,后宫总是要交给你的。”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又带着几分男孩子的促狭与俏皮,与适才那个威震众人,令人不可直视的帝王,恍若两人。   苏若华目光迷离,看着他的脸,竟而痴了过去。   李忠办完了喂鱼的差事,快步回来,躬身道:“皇上,姑娘,这湖边风大,不可久留,以免受了风寒。”   陆旻嗯了一声,起身果然觉风极大,又看苏若华衣衫单薄,立在风里,颇有不胜萧瑟之感,遂将自己披着的银湖大氅脱下,罩在了苏若华肩头。   苏若华微惊,说道:“皇上,这可使不得。您若受了风,耽误了国事,可是我的罪过了。”   陆旻却捏了捏她的肩头,笑道:“朕自幼习武,身子健壮的很,区区小风,怎会病了?倒是你,瞧瞧这身子单薄的,风一吹就要倒。从今儿起,一日要加两餐,再吃胖些才好。朕从以前,就觉着你太瘦了。”   苏若华摸了摸自己的胳臂,心道她哪里瘦了,往日还总嫌自己略显丰腴了些,不似宫里那些骨感的宫女,瘦怯惹人怜惜。   以往太妃总说,她发身太早,还未出阁,就先有了个妇人的身子。   她便随口说道:“我倒还嫌自己胖了呢?总要再瘦一圈才好,去岁做的小衣眼见着又紧了,我还要重做。”   陆旻听着,笑的暧昧,凑在她身侧,低声道:“不许你瘦,朕就爱你这个样子。小衣再做时,改用红色的缎子,朕想看你穿红。”   苏若华听得耳热,不觉轻轻拍了他一下,细细斥道:“越说越不像样子了,连女人贴身衣裳也要过问,真不害臊。”   两人说笑着,起驾回养心殿了。   淑妃被秋雁搀扶着,遮遮掩掩,好容易回到钟粹宫。   一进钟粹宫,众人见到淑妃面目破损,双眸红肿,狼狈而回,皆大吃一惊。   淑妃咬着牙,快步进了内殿,斥道:“传话下去,今儿的事,谁敢多议论半句,本宫拔了他的舌头!”   秋雁忙忙应下,打发了其他宫女出去传话,又道:“娘娘额头这伤,还是尽快传太医来瞧瞧。不然落了疤,可就不好了。”   淑妃拖着哭腔道:“瞧什么?!叫人来瞧本宫的笑话么?!”   秋雁说道:“不会的,娘娘身居高位,备受大伙敬重,怎会有人笑话娘娘呢?”   敬重?!敬重有什么用?!   在这皇宫之中,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就什么都不是!   淑妃一反常态,抓起床上的绣花软枕朝秋雁砸去:“滚出去!别在跟前碍本宫的眼!”   秋雁不敢躲避,挨了这一下,看主子如此模样,不敢不遵,叹了口气,起身暂且出去,吩咐人去库房寻止血去疤的药了。   淑妃倒头扑在枕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今日陆旻给她的羞辱,简直令她恨不欲生!   她怎会不知,陆旻这是要为那个贱人找回颜面,惩处了那两人还嫌不够,定要她这个淑妃也陪着一起挨罚。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如此斥责,当真一点脸面都没给她留。   今日之后,这件事怕是要在宫中散播开来了,她还怎么抬得起头?还如何在宫中行走?而宫中的嫔妃宫人,还能听她的管束么?   她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情?!   一个贱人,被人骂上两句又怎样?   若不是她恬不知耻的勾引皇帝,如今还霸占着皇帝不放,又怎会被人这般牵着头皮唾骂?!一切都是她自取其辱,与她淑妃何干?   可陆旻,生生就把这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她知道陆旻今日的意思,往后如若宫中再有人胆敢欺凌苏若华,便都是她管教无方。好一个皇帝,如此就把苏若华的安泰全拴在了她身上。   淑妃渐渐停了哭泣,按压着心中滔天的恨意,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扭曲的笑意。   好啊,陆旻既然这么愿意宠她,那她就如其所愿。   淑妃原本清秀的面庞,因着肿破的额头,及那抹怪异的笑容,显得狰狞无比。   打从陆旻带走了苏若华,恭懿太妃便怒不可遏,当即吩咐道:“去把那贱婢押来!”   左右宫人得令,便将还在廊下候着的春桃押了进来。   春桃进门,被迫跪下,一脸惶恐不安,说道:“太妃娘娘,召见奴才有何事?”   恭懿太妃两只眼睛,像老鸦似的,盯着春桃,冷笑道:“你倒是和她姐妹情深,忙忙的就替人家通风报信了。”   春桃慌张回道:“娘娘,奴才没有啊。奴才只是在前院见着了若华姐……没有,真的没有啊。”   恭懿太妃斥道:“没有?若是没有,皇帝怎来的这样快?!吃里扒外的东西,看着人家爬上了高枝儿,也想跟着炙手可热的了?!你不要以为她去了御前,我就拿她毫无办法。我既能捧她上了高枝儿,也能将她打下来!”   这话实在亏心,苏若华被陆旻要去,是因着两人的情分,与她恭懿太妃有何相干?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贪心不足,还无自知之明。   恭懿太妃眼见苏若华渐渐脱出了掌握,手里再无一张可以掣肘陆旻的牌,而膝下又无皇子公主,心下着实慌张。   然而她是个短视急躁之人,没有苏若华在旁戳谋划策,分析局势,越发仿徨无措,只余下徒徒升高的肝火。她寻不着苏若华的晦气,便将这一肚子的火都发泄在了这个素来与苏若华姐妹情深的春桃身上。   春桃欲哭无泪,太妃如今不知怎的了,一改往日慈善温和的性子,整日不是打就是骂,她几乎度日如年,今日又被太妃揪来问罪,还不知是否能安度此劫。   她不住磕头,满口胡乱求情,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   恭懿太妃瞪着她,那目光恨不得在她背上烧出一个窟窿。   半晌,她斥道:“来人,将这婢子——”   一语未休,外头人忽然传报道:“太妃娘娘,李忠公公来了。”   太妃听闻,便知多半是皇帝打发来的,只好暂且按下此事,说道:“让他进来。”   片刻,李忠进来,躬身作揖,说道:“太妃娘娘,奴才是来传皇上的口谕,带春桃姑娘去养心殿侍奉。这里缺了人手,皇上已吩咐了内侍省,再挑上好的宫女送来。”   恭懿太妃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身边的丫头都是实在好的?皇上要去了一个还不足,如今又来要第二个?这老人一个个都要去了,叫些不成事的毛丫头片子糊弄我么?!”   李忠暗暗嗤笑道:这老太妃当真是不知好歹,她真以为皇帝将她视为养母不成?还不都是看在若华姑娘的面子上!   他说道:“太妃娘娘,奴才也是传皇上的口谕。这有什么话,您还是跟皇上说。”言罢,竟不再与太妃多费口舌,向春桃道:“春桃姑娘,收拾了东西,这就走吧,别让那边等急了。”   春桃乍死还生,有些茫然,但听李忠叫她走,连忙自地下爬起,回房收拾东西了。   李忠皮笑肉不笑的向太妃道了个告退,亦退了出去。   恭懿太妃眼看着自己连几个宫女都辖制不住,几乎连肺也要气炸,将一口回宫时皇帝赠与的黄玛瑙挂瓶摔了个粉碎。   赵太后在正殿,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皱了皱眉,问道:“那边又在干什么?回了宫,倒越发疯癫起来了。”   朱蕊出去打探回来,禀告道:“娘娘,是皇帝打发了李忠过来,讨了太妃身侧的宫女春桃过去。太妃心有不忿,故此发火。”   赵太后疑惑道:“咱们这位皇帝,瞧来不是个好色的,要了那苏若华也罢了,怎么又要第二个?”说着,心念一转,又道:“这宫女,同那个苏若华,交情不错吧?”   朱蕊恭敬回道:“娘娘料的准,奴才打听了,这个叫春桃的宫女同苏若华果然要好,说她们情同姊妹也不为过。”   赵太后便笑道:“这苏若华看着像个没缝的蛋,其实浑身都是破绽啊。恭懿太妃倘或有些头脑,便该压着性子,徐徐图之才是。可惜她是个愚人,没了苏若华,除了急躁一事不会。”   朱蕊说道:“那么,娘娘作何打算?”   赵太后举起手,看着腕子上一串新的白玉佛珠,每颗珠子上都雕刻着罗汉,一共十八颗,恰是十八罗汉。   这玉是上好的羊脂玉,又请了名家雕刻,送入大寺主持开光之后送入宫中。   不止价值不菲,无有足够的人脉渠道亦是做不到的。   这便是荣华富贵的象征。   她眯细了眼眸,说道:“眼瞅着就是她的千秋了,大好的日子,自是要送些好礼。此人愚顽,不必理会。倒是这个苏若华……”她冷冷一笑:“往年真是高看了这个太妃,哀家真正的对手,从来都是这个苏若华。”   朱蕊点头称是,又进言道:“娘娘,这苏若华近来的宠幸实在太盛。皇帝为了她,接连贬斥嫔妃。这,这怕是不好啊。娘娘不怕再弄出第二个王贤妃来么?”   赵太后笑了一声:“如真有那一天,倒省了哀家的手脚。不会的,如今咱们都知道了,皇帝实则压根没有碰过女人,猫儿才沾了腥,难免缠的紧些。待过了这新鲜劲儿,就能看见满园春色了,不妨事。”   春桃提了包袱,跟着李忠离了寿康宫。   出了宫门,她还不住的回首张望,似是生恐太妃再派人来捉拿她。   李忠察觉,便道:“姑娘张望什么呐?快走吧,若华姑娘等着你呢。”   春桃不由问道:“李公公,你说是若华姐姐叫我过去的么?”   李忠倒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怎么,你该不会还真以为,皇上会惦记着你吧?”   春桃脸上一红,忙说道:“当然不是,我就是觉着……觉着有点突然……”   李忠叹息道:“若华姑娘倒是很惦记你们的情分,适才出来,生怕你在太妃跟前吃了亏,忙忙的就跟皇上说了,把你调到御前。往后啊,你可得好好扶持她。”   春桃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当然会好好伺候若华姐姐的。”   一路无话,顷刻间就到了养心殿。   春桃经李忠指点,走到了体顺堂。   走到体顺堂外,只见地下堆放着许多竹竿、铆钉、绳索等物,几名太监正敲敲打打,似乎是要搭个架子。   她不知这是何故,只走上前去。   廊下站着个穿碧青色比甲的宫女,见了她便笑道:“可将你等来了,姑娘适才还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春桃不明所以,含笑与她互通了姓名,方知这个就是露珠。   露珠拉着她进了体顺堂,春桃头次来这儿,四下打量,只觉这屋舍宽敞明亮,摆设清幽雅致,架上古玩陈列,地下安放着时新花卉,甚而比着太妃娘娘如今的住处还要舒坦些。   春桃讷讷问道:“这儿是若华姐姐一个人住么?我怎么记得,这体顺堂是妃嫔承宠的地方呢?”   露珠抿嘴一笑,说道:“所以,才是姑娘的住处呀。这可是皇上亲口安排的,皇上说了,整个后宫,只有姑娘能住这儿。”说着,替她倒了一碗茶:“姐姐且坐会儿,姑娘此刻还在那边伴驾呢。”   春桃便在一张小圆凳上坐了,她之前也听了许多苏若华的传闻,总觉是否有夸张之处,今日亲眼见了,方才相信。   一时里,她却不知该不该为苏若华感到高兴。 第五十七章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内室堂上的一座西洋自鸣钟忽然铛铛铛敲了几声,倒把春桃吓了一跳。   她探头过去瞧了一眼,点了点头, 叹息了一声。   往日, 她也曾听太妃说起,这世上有种能准确计时的物件儿, 叫做钟表。不止看时辰准, 还能报时,是个很稀奇的玩意儿,也是外洋进贡来的。先帝在世时,曾赏过赵皇后一座, 余下的一座就在养心殿里。   如今看来,这余下的一座就放在这体顺堂了。   皇帝对于若华姐姐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春桃心中正想着, 忽听外头一道温润嗓音响起:“劳烦诸位了,待会儿还请进来吃盏茶。”   话音落地,果然见苏若华迈步进门。   春桃赶忙起身, 向她笑了一下:“若华姐姐。”   苏若华亦含笑说道:“早就想叫你过来, 只是皇上跟前一直张不开口。短短数日之间,一气儿要了太妃娘娘两个宫女,便是皇上也有几分抹不开面子了。但看适才的情形,怕是拖延不下去,只好跟皇上说了。”说着,打量了春桃一番, 又道:“总算没有吃亏吧?”   春桃心中感激,低声道:“多谢姐姐记挂着,如不是李公公赶到,太妃娘娘就要处分我了。”   苏若华微微叹了口气,不提此事,只说道:“如今你过来了,养心殿里的宫女,暂且由我调拨派遣。你便同露珠、芳年一起在这体顺堂里当差。”说着,便吩咐露珠领她去庑房安置。   露珠便上来拉春桃,知晓她是苏若华看重的姊妹,便格外关照些。   春桃跟露珠去了庑房,片刻功夫,便又转了回来,到跟前听吩咐。   此时无事,苏若华便吩咐芳年泡了一壶茶来,拉着春桃坐下说话。   春桃却不敢,执意立在一旁侍奉。   苏若华便笑道:“这会儿没有外人,你坐下,咱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春桃却道:“今非昔比了,我怎好跟姐姐一道平起平坐呢?”   苏若华看她神色拘谨,大不似以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低声问道:“我走了这段日子,太妃娘娘可是为难过你?”   春桃面上微微现出些苦涩,却又转瞬即逝,只浅笑道:“姐姐不必问了,都是过去的事。姐姐肯记挂着我,就是我的福气了。”   苏若华看她分明有满肚子的话,只是不敢说,便将露珠芳年暂且打发了出去,又细细追问。   春桃这方告诉她,自从苏若华进了养心殿,太妃的性子便日益暴躁起来。   起初倒还好,除了偶尔骂两句苏若华背主忘恩,上了高枝儿就忘了她这个太妃娘娘外,并无二话。   落后,见她从不到寿康宫来问安探望,太妃便越发恼怒起来。   直至今日,苏若华送缎子去赵太后处,方彻底激怒了恭懿太妃。   她是笃定了苏若华笼络住了皇帝,又预备投靠向太后,便越发坐不住了,怒火沸腾之下,才有了今日之事。   春桃讲了一遍前面的缘故,抽抽噎噎道:“太妃娘娘这段日子天天都在生气,一见了我就要想起姐姐你,朝打暮骂,没一日停歇。偏生又不准我不在跟前,但走开片刻,就说我跑去找你告状,越发不能消停。今儿听说姐姐来了寿康宫,她本道姐姐是来向她请安的。不想,姐姐却去了太后那边。她这方动了大怒,才使人把姐姐叫去。还说、还说……”   苏若华听着,问道:“还说什么?”   春桃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还说姐姐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如今就知道讨好太后,得了好的东西也要送给太后,她的门槛都懒得踩了。”   苏若华微微有些气恼,不由说道:“这段日子,皇上往太妃那里送的孝敬可还少么?如此言语,她也未免忒不知足了。”   春桃又道:“姐姐,倒是有件事,你得小心。太妃娘娘好似留了什么后手,有天夜里,我起夜时候,途径寝殿窗户下面,却听她正和新来的宫女说着什么对付你的话。说什么你不过是一时得意,她可以抬举你,也可以抬举旁人,她已物色好了人选云云。夜深人静,我恐人发现听壁脚,太妃的声音也小,我便走开了。”   苏若华经历今日早晨之事,对恭懿太妃的心思已淡了许多,再听春桃说了这样一件事,心中便越发冷漠了,一时没有言语。   春桃看她神色漠然,只道她心里难过,忙说道:“姐姐不必往心里去,太妃娘娘……好在皇上总是宠爱姐姐的,就不必怕那些了。”   苏若华摇了摇头,望着她一笑,淡淡说道:“容桂。”   春桃讶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人,说道:“姐姐糊涂了么?太妃娘娘早已把容桂打发了。”   苏若华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太妃哪儿来的自信,能捧了别人起来,把我压下去。毕竟,她不在宫中已经三年了。这除非,宫中有人与她搭上了线。回宫才短短数日,我思索人事变动,也唯有这个容桂走的蹊跷。她的性子,往日你我都看在眼中,有些愤懑怨怼也平常,可公然大闹,直斥太妃娘娘处事不公,实在不似她所为,她也没这个胆量。所以……”   春桃倒是一点就透,说道:“姐姐的意思是,她在演戏?”   苏若华看着她,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这容桂后来去了何处么?”   春桃摇头:“只听说内侍省的带了她去,并未说她去了哪里。”   苏若华微一沉吟,当即吩咐道:“露珠!”   露珠从外面跑了进来,问道:“姑娘,什么吩咐?”   苏若华说道:“去内侍省问一句,太妃娘娘那边前两日打发出来一个叫容桂的宫女,如今在何处当差。”   露珠答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苏若华又同春桃说些家常话,两人谈了几句,春桃忽然低声问道:“姐姐如今……高兴么?”   苏若华有些诧异,浅笑道:“怎么,现下宫里人人都说我身受盛宠,你却以为我不高兴?”   春桃看着她,神色之间皆是复杂矛盾,她说道:“我还记得,姐姐当初说过,想要出宫去,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现下,姐姐承宠,怕是一生都离不得皇城了。”   苏若华一手托腮,淡淡说道:“是啊,做了皇上的人,自是不能再出宫了。”说着,她却垂眸一笑,面色微微泛红,笑意中有着羞赧,和无限的柔情,她说道:“但是,我是不悔的。即便将来未知,然而眼下我却是欢悦的。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倘或只是一昧的求个平安顺遂,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接近,这一生也未免太乏味了不是么?”   这段日子同陆旻的如胶似漆,甜蜜浓稠的仿佛化不开的饴糖,始终绕在她的心头。   陆旻对她的情意能持续到几时,她并无把握,可哪怕只是这段日子的恩爱,也足以她日后回味了。   何况,陆旻还执意要她生下两人的孩子。   这枚情爱的果实,该有多么甜美,她如今便已开始期待了。   春桃看着她略带着几分羞涩的喜悦笑意,微微一顿,便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的护持着姐姐的。”   只要若华姐姐真的觉得幸福,她便会好好的替她守护着这一切。   苏若华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   露珠去了片刻便回来了,报道:“姑娘,内侍省人说,容桂如今还在内侍省当差,做些杂役,并未去旁处。”   苏若华有些诧异,与春桃对视了一眼,又问道:“可有问,哪位主子宫里缺人手了要补空缺么?”   露珠十分机灵,早已想到此节,点头道:“问了,孙美人降位,倒打发了许多人出来。除此外,贵妃、柳充仪并童才人那儿都有出缺。但眼下内侍省正忙着太妃娘娘的寿宴,还不及挑人过去。”   苏若华心底将这些人迅速盘点了一遍,贵妃是赵太后的人,不会是她。余下这两个,在宫中倒是默默无闻。算起来,柳充仪的位份倒高些。然则位份高还未入陆旻的眼,只怕日后也是艰难。至于那个童才人,还是太妃回宫那日,在寿康宫见过一面,印象颇为模糊,似乎只是个清秀佳人,罕言寡语,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如此,还真不知晓,太妃到底看好了谁。   眼下并无痕迹,多想也是无益,苏若华索性按下此事,说起晚昔皇帝要来过夜一事,吩咐露珠预备。   春桃因着才来,养心殿的规矩还不甚了然,苏若华便让她暂且跟着露珠、芳年两个,习学一二。   晚上,陆旻果然过来,与苏若华一道用膳。   用膳时候,陆旻说道:“后日就是太妃的寿宴了,虽说是宫中家宴,但朕亦招了些亲贵入宫,大伙借此时机,亲热亲热。”   苏若华心中了然,所谓皇家家宴,皆是笼络臣子的大好时机,若有女眷子女在场,借着妻儿更是有无数文章好做。   她替陆旻盛了一碗山药老鸭汤,双手送了过去,微笑说道:“皇上,我会在养心殿好生等皇上回来。”   她料着,陆旻多半又要叮嘱不许出去乱跑,等待他回来云云。   熟料,陆旻吃了一块鸭子肉,摇头说道:“不是这话,那日人多,朕想带你一道去。”   苏若华微微一惊,不由说道:“皇上,这是宫宴,我跟去合适么?”   她要以什么身份去?说到底,她连个御女都不是。   陆旻向她一笑:“你是朕最最要紧的人,赴宴是理所当然。朕也想让亲贵们都见见你,早点习惯。”   苏若华垂首不言,陆旻还没打消立她为后的念头。   只听陆旻又道:“到了那日,你打扮的俏丽些,就在朕宴席边上侍奉,没人敢说什么。”   苏若华无奈的笑了笑,在这些小事上,陆旻的任性还真是有增无减。他明知六宫早已对自己妒恨有加,还要做这样的事。   偏生,她说不出来什么,拿自身安危说,陆旻只会叫她不要担心。说六宫的苦情,陆旻对那些妃嫔可谓毫无怜惜。   无法可施之下,苏若华便也不再劝说,只一笑了之。   用膳过,她陪着陆旻看了几行书,下了一回棋,便洗漱就寝,又是□□愉。   转眼,便是太妃寿辰当日。   这日,天气晴好,春风和暖,日头明媚,皇宫之中一派春光大好的气象。   太妃生辰当日,亦是花朝节。故而,寿宴设在钦安殿,为其四周花树繁多,景色甚佳之故。   钦安殿中自是布置的庄严吉祥,而殿外的花树之上,却绑缚着彩纸剪裁好的五色花朵,枝头亦挂着花灯,以应花朝节景。嫔妃贵妇们,亦能得乐其中,不至为耽误了这一年一度的风流节日而遗憾。   苏若华随圣驾到钦安殿时,殿中席上早已宾客满座,只是太后、太妃尚未入席。   眼看此景,苏若华心中亦也感叹:淑妃倒是个精细之人,处处都想到了。   陆旻今日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纹章玄色冕服,胸襟上的五爪金龙在日头下,几欲腾空飞去。   春季的日光洒在这青年帝王的身上,如玉树临风,俊逸洒脱,风流倜傥。   满殿之人,皆齐齐下拜,高呼万岁。   陆旻免了众人的礼,大步走到皇帝席位前,掀衣落座,一副意气风发之态。   苏若华随在他身侧,俏生生立在席位之旁,只瞧着嫔妃投在陆旻身上的目光,如痴如醉。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男人便是她们这一生荣辱所系,何况他还是这样一个如潘安人物。   而这些女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便不那么友善了,不屑、轻蔑、嫉恨不一而足,种种交叠在一起,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些妃嫔活活撕吃了。   近来后宫之中对她的议论,她也颇有耳闻,然而只有站在这些女人面前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集六宫怨怼于一身。   三千宠爱在一身,便是这样一种高高在上、几乎令人悚然的快意甜美。   苏若华垂眸,立在陆旻身侧,不再看那些女人。   须臾,太后与太妃的仪仗也到了,太后地位尊崇,太妃是今日的寿星,殿上众人自有一番相见礼数。   寒暄已毕,太后与太妃相继入席。   陆旻便道:“今日是太妃寿诞,花朝佳节,太妃为先帝祈福,离宫三载,今一朝归来,朕为太妃设此华宴,以祝太妃福寿百年,松鹤常春!”言罢,举起赤金菊纹酒盅,一饮而尽。   殿上众人,自是满口附和,向太妃道尽祝寿之词,随着皇帝一起饮干了杯中酒。   恭懿太妃今日气色甚佳,毕竟她在甜水庵蛰伏三年,好容易有今日的扬眉吐气,含笑应下所有的吉祥话,亦饮干了酒杯,向赵太后笑道:“皇帝到底是孝顺,国事繁忙,还操持这样的事。”   赵太后面上功夫自是了得,笑笑说道:“皇帝自是孝顺的,太妃久离宫闱,如今回来,皇帝自是要一尽孝道。”   太妃有意炫耀,太后自是不甘示弱,暗指她在尼姑庵里屈居,皇帝却足足过了三年才将她接回。   两句话,交锋已过。   陆旻恍若不闻,只吩咐开宴。   一时里,侍膳宫女高捧菜盘,鱼贯而入,各路山珍海味流水一般送上各王公贵族席面上。   苏若华看去,只见都是宫份上的菜色,虽皆是珍馐美馔,却也没什么新意,便揣摩着陆旻往日喜好,舀了一勺扒乌参,放在皇帝面前的盘子中。   这扒乌参是选取了上好的山东海参,以鸡汤炖煮,佐以干贝,将鸡汤、干贝的鲜味尽收于乌参之内,食来软烂鲜香,爽滑适口,且对肠胃极佳,陆旻甚是爱吃。   果不其然,他将苏若华所布乌参一口吃尽,抬眉向她一笑。   底下一众嫔妃,目光灼灼,几乎恨不得将苏若华烧出一个洞来。   贵妃摇曳着起身,举杯向太妃祝道:“臣妾恭祝太妃娘娘百岁平安,人共梅花老岁寒!”   太妃虽与太后不和,但到底是小辈的祝寿词,倒也笑受了,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贵妃那双妩媚的凤眼轻轻一眯,笑道:“太妃娘娘诞于花朝节,二月花神乃为杨妃,臣妾曾听人说起,先帝在世时,常赞太妃娘娘是杨妃转世,可有此事么?”   贵妃这话,当真震惊四座。   杨妃是什么人,赵贵妃竟将太妃比作杨妃,那是明赞暗骂,说太妃是个祸国妖妃,专用美色迷惑先帝。   然而,先帝到底已然故去,将前朝的事再翻腾出来,这贵妃今儿是吃错药了么?   果然,太妃脸色一寒,把酒盅朝桌上一放,淡淡说道:“美酒醉人,贵妃大约是吃醉了。”   贵妃微微一笑,竟没有顶嘴,重新落座。   群臣宴中,一武将忽扬声道:“说起杨妃,臣倒觉得,皇上身边这位宫女,容色出众,颇有杨妃之姿。”   一言既出,殿上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苏若华今日倒是依照陆旻所言,精心装扮了一番,头上照旧戴了那支嵌红玛瑙银发钗。她是宫女,不能使流苏、步摇这类发饰,便单用碧玉、东珠以作装点,耳下挂着一幅明玉珰,身上穿着藕粉色绸缎对襟衫,湘妃色织锦妆花缎裙,衫子上绣了几朵碧桃花,此外便更无装饰。她亦不敢多做妆点,只用上好扬州粉敷面,用了桃花色的胭脂轻轻匀了两颊,唇上微微点了些口脂就罢了。   她容颜本就极美,虽衣衫首饰简单,不及众妃及一干贵妇穿戴精致华贵,但在满殿珠光宝气、浓妆艳抹之下,倒更衬托的她温润似昆山美玉,仿佛一团光华落在殿上。   群臣看来,诸般目光里有几分疑问,但最多的却是惊艳。   一众男人心中暗道:到底是天家皇室,能得此女侍奉左右。   亦有人忖道:之前听宫里风言风语,说皇帝被一名宫女迷惑霸占,久不进后宫。还道此女如何妖异,如今看来,却倒是个温婉端庄的佳人。这传言,看来有异。   陆旻放下手中把筷子,微微一笑:“看来,淑妃置办的酒席不合赵将军的胃口,将军不专心吃席,倒留意起朕身边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上场~ 第五十八章   淑妃连遭挫折, 已有几分萎靡不振,今日大宴于是她操办,因恐席上再生出事来, 今日倒极是安分, 坐于席上,不言不语, 只随着众妃一道祝寿便也罢了。   此刻忽听皇帝又点了自己的名, 淑妃惶惶然起身,问道:“臣妾无能,所布菜肴不合赵将军胃口,还请皇上恕罪。”   这赵姓武官, 名叫赵锋,亦是赵氏族人,是太尉赵斌的侄儿, 现任威武将军,身上亦是有些战功的。   近来皇帝偏宠宫女,冷落六宫一事, 京城各大家族亦有耳闻。   赵氏族人对于赵贵妃寄予厚望, 一门心思想她诞下龙种,当上皇后,好生生世世的把持皇室。   如今皇帝对于贵妃不闻不问,专宠一个宫女,虽则这宫女身份低微,太后也曾有言, 待她产下皇子,大可夺来,由贵妃抚养,但眼看皇帝如此爱宠于她,此事怕不是这般容易。再则,旁人的孩子,哪里有自家骨血可靠。   因此,赵家上下对这宫女亦十分厌恨,赵构便借着今日寿宴,蓄意羞辱苏若华,想要令她知难而退。   谁知,皇帝却横插了一手,祸水东引,倒把这话头丢给了淑妃。   淑妃的背后是钱家,其父亦是两朝老臣,钱家虽皆是文臣,但在文官集团之中却极有势力,与赵氏在朝中也算势均力敌。   这两大宗族早已势同水火,皆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今见赵峰对着淑妃发难,淑妃的堂弟,时任工部侍郎的钱诗文便冷笑了一声,斥道:“赵将军好刁钻的胃口,连天家的宴席,都不中意了。”   赵峰原不是此意,但武人大多是风火脾气,本又同钱氏不和,被钱诗文如此讥讽,自然不甘示弱,当即回嘴。   一时里,殿上赵氏与钱氏的子弟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将个好端端的寿宴闹的如开水锅一般。   西平郡王陆斐今日亦在宴中,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一钟钟的饮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佳酿。眼前此情此景,怕不就是皇帝想要的。赵钱如此争衡,仇恨只会越结越深,以至再无可化解。待赵钱两败俱伤之时,便是皇帝独掌大权的时候了。   思及此,他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背脊向上爬来,这两个世家名门,还沉浸在烈火烹油的繁华之中,没有一个清醒回神的。   他看向上首,只见皇帝似是正同他那位心头所爱低声私语些什么,丝毫不曾在意殿上之事。   陆斐的目光落在苏若华身上,就被牢牢吸住,再也撤不回来。   这个女人仿佛有什么魔力,叫人一件难忘,再见就把她放在心上了。也难怪,如陆旻这样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也为她倾倒。   陆旻却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一幕,甚而还示意苏若华:“朕要吃那个玫瑰鲜鲍。”   苏若华心中叹气,嗔也似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颇有促狭之意,唇角不由微微一勾,玉手轻抬,替他取了一块鲍鱼过来,放在他盘中,以人所不察的嗓音低低说道:“皇上就淘气吧。”   陆旻莞尔,在她手腕上轻轻挠了一下,看她面上微微泛红,心中更是乐了起来。   赵太后与太妃的脸色就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一个原本是今日的寿星,先是被贵妃含沙射影讥刺了一顿,又看自己的寿宴被闹的活像菜市场,闷着一肚子的火发泄不出来,看皇帝偏生没有要管的意思。太妃心中虽窝火,但到底还自恃身份,总不能如市井村妇一般撒泼吵闹,只好阴沉着脸,含忍此事。   至于赵太后,此事原不在她意料之中。   贵妃起来讥刺太妃之时,她心中便觉不妥。   她虽不在意太妃的颜面,但贵妃此举,无疑只会令皇帝越发嫌恶,更遑论如今还激起了赵、钱两族的争执。   于钱氏,赵太后自然厌恶,但亦颇有忌惮,两个世家大族如此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只能是皇帝。只可惜,赵氏多出武将,自赵斌起人人心高气傲,并不能将她的忠告记于心中。   到底,赵太后也只是赵氏的女儿罢了,她并不能全然掌控自己的家族。   赵太后看了一眼皇帝,却见陆旻正和苏若华眉来眼去,心中越发恼火,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皇帝,哀家吩咐南府乐班为太妃编排了一支祝寿曲,可否让她们上来献技了?”   陆旻这方将目光从苏若华身上收回,莞尔道:“太后娘娘好意,自当如此。”言罢,朗声道:“诸位爱卿谈兴甚佳,朕实不忍心打断。然今日到底为太妃寿宴,众卿家还是稍稍住了,改日闲暇再行谈论吧!”   至此时,诸钱赵已面红脖粗,赵氏族中几个年轻子侄,险些就要拔出老拳,那些有了年岁的老成者,亦满面怒容。   皇帝这话,来的恰是时候。   有了皇帝打圆场,两方各自冷哼一声,再不言语,一番纷乱总算平息了下去。   赵贵妃倒是有些不悦,原本她已盘算好了,要赵峰同己配合,今日一定要当着大庭广众,让这苏若华落上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令她下不来台。说不准,群臣激愤之下,还就治了她的罪呢。   熟料,让皇帝这三言两语,全给搅黄了!   赵贵妃撅起小嘴,忍不住向上看去,却见她姑母赵太后目光凌厉,如箭般向自己射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再不敢生事。   当下,赵太后吩咐南府乐班上来献技。   一干舞姬乐伶鱼贯而入,当堂演奏起来。   果然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一时曲毕,一众舞姬齐齐上来,向上拜倒:“奴才等,恭祝太妃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恭懿太妃也觉面上有光,她在那甜水庵蜗居了三年,今日宫中排下这等华宴为她庆生,可算体面了,当即呵呵笑道:“好,赏!”言罢,又向陆旻微笑道:“皇上有心了。”   陆旻却道:“太妃错夸了,这是太后娘娘的心意。”   恭懿太妃有些诧异,还是向太后道:“先帝在世时,姐姐便醉心歌舞,这些年来,还是如此热衷此道。姐姐的美意,妹妹心领了。”   赵太后其实还小她几岁,为着位份高低,已当了她多年姐姐了。   赵太后微微一笑:“妹妹客气了,妹妹的千秋,姐姐自然有好礼送上。”   恭懿太妃轻轻哼了一声:送她的好礼,便是叫她娘家子侄闹了她的寿宴么?   太妃自是将赵钱的争执,当做太后私下的指使。   正当此刻,殿外忽一阵悠扬笛声传来,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拉了过去。   只见一窈窕佳人,面覆织金薄纱,身着碧青色广袖留仙裙,迈着轻快的舞步,进得殿中。   听笛声调,却是一曲《折桂令》   但见那舞姬身段甚是窈窕,腰身只盈一握,随笛曲起舞之时,如嫩柳随风,飘飘摇摇,恍如谪仙人物。   她以薄纱覆面,令人看不清其面目,但正因这遮掩之态,倒更勾人神往,想要一探佳人真面目。   一时里,殿上众人的目光,被这舞女牢牢吸引。   只听着舞姬口中轻轻吟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歌声婉转,词意缠绵,那舞姬的美眸更不住的朝陆旻瞟去,眉目之间,似有万千情丝缠绕。   殿上群妃,满面不屑;而男人们,则艳羡皇帝,有如此佳人献媚。当中亦有人觉此女妖异,以声色惑人,不是善类,只是当此华宴,自也不会当面指摘。   苏若华禁不住悄悄看了陆旻一眼,却见他正摆弄着调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对眼前这等歌舞,看入眼了没有。   忽的,她却听他小声嘀咕道:“这都气若游丝了,还有劲儿跳呢!”   苏若华忍俊不禁,忙掩口遮掩,又低声斥道:“皇上!”   陆旻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片刻,一曲歇,那舞娘娇喘微微,香汗淋漓,上前向着上首俯身拜倒,朗声道:“才人童氏,恭祝太妃娘娘松柏常青、益寿永年!”言罢,磕下头去。   恭懿太妃倒十分开怀,拊掌道:“好,离宫三年,我竟不知宫里出了这等色艺双全的佳人!”说着,又向赵太后道:“姐姐,妹妹依稀记得,当年您初进宫,七夕夜宴上,您一曲《春江花月夜》艳惊四座,令先帝称道了许久。姐姐看,如今这位童才人,可有当年姐姐的风范?”   赵太后对这些低位嫔妃,素来看不入眼,何况童才人平常只在淑妃跟前孝敬,扫了一眼,淡淡一笑:“美则美矣,只是唱这等风流小曲来祝寿,怕是不相宜吧?”   恭懿太妃微笑道:“不妨不妨,我老了,听这样的曲子,倒觉着活泼。童才人,你这歌舞很好,合我的心意。”这一言,倒把适才太后所排舞曲的风头全压了下去。   赵太后心头有些不快,好在她也不过是为了敷衍今日,并不将太妃喜欢与否放在心上。   太妃又道:“童才人,你且上前来。”   童才人依言,款款走到太妃席位跟前,向太妃福了福身子,又向皇帝、太后也道了个万福。   殿上众妃不由皆有几分眼热,看这情形,大伙心知肚明,太妃这是要让这位童才人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果不其然,太妃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跳了这半日。瞧瞧这一头的汗,还不快把面纱摘了。”   童才人含笑应了一声,一双美眸直勾勾的看着皇帝,缓缓将面纱自脸上摘下,露出一张仔细妆点后的精致面庞。   她本不过中上之姿,小家碧玉模样,但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不止描眉打鬓,敷粉涂朱,额心甚而还贴了花钿,如此一番妆扮,倒也娇丽可人。   依着太妃原先的打算,要童才人以薄纱覆面,先舞一曲,勾起皇帝十足的好奇,再到他面前,揭开面纱,必有惊艳之感。   熟料,陆旻却连头也未抬,只吩咐苏若华替他斟酒布菜,倒专心致志的吃起酒席来。   童才人见状,却有几分窘迫,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恭懿太妃哪能让自己的苦心付诸东流,便向陆旻含笑道:“皇帝,这孩子一舞动人心,可要赏她些什么好?”   陆旻这方抬眸,仿佛第一次看见童才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童才人原是想露出一抹极温婉、极娇羞的笑意,却在看见皇帝那乌黑深邃的眼眸时,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心肺,只笑了一半便僵住了,倒成了一副苦相。   陆旻淡淡一笑,朝她微微抬起下颌,说道:“你,这是在效仿文淑皇贵妃典故。当年,先帝曾赞誉文淑皇贵妃‘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你,怕是当不得此语。”   皇帝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神色俱是一变。   恭懿太妃的脸色尤其难看,文淑皇贵妃姿容出众,且于歌舞一道颇有建树,曾盛宠一时,但她后来死的难堪,以至于成了宫中禁语。皇帝竟将童才人今日献舞一事,与文淑皇贵妃当日所为相提并论,显然不是善意。   童才人脸色僵硬,勉强笑道:“皇上谬赞,文淑皇贵妃天生丽质,才艺出众,臣妾怎能及她万一。”   恭懿太妃亦没想到陆旻竟当面戳破了她们的把戏,为替童才人略挽回些颜面,便自腕子上褪下一支金丝黄玛瑙手钏,亲手替童才人戴上,微笑道:“好孩子,你这曲歌舞十分和我的心意。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的,你手腕纤细柔白,这手钏你戴着倒正好,便送给你吧。”   苏若华从旁瞧着,微微讶然。   这串金丝黄玛瑙手钏,是太妃当年侍奉先帝时,由昭仪升慧妃那会儿,先帝赏赐下来的。算是太妃的爱物,跟了她十多年,一直戴着。上面的金丝断过两回,又重新接上。今日,太妃将这手钏赠与童才人,底下自是别有一番意思。   但太妃有此心意,皇帝是否领情,可就未知了。   然而,面子上太妃抚养过皇帝一段时日,皇帝待她算是有些孝心与敬重,童才人这算是找了一座靠山,看在太妃的面上,说不准还真能分得几分雨露恩宠。   当下,除却贵妃与淑妃,那些低位嫔妃,不由都有几分眼热。   苏若华看着那副手钏,微微出神,心里琢磨道:莫非是她?   童才人得了手钏,面上微微有了几分光彩,含笑谢赏,却依旧没有下去。   陆旻问道:“得了赏赐,怎么还不下去?你站在这儿,碍着朕用膳了。”   童才人倒是不恼,微微一笑:“皇上,臣妾心想今日既是太妃娘娘的好日子,不知能否拖赖娘娘占个光呢?”   陆旻眯细了眼眸,正欲说话,太妃已抢先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讲来。”   童才人含笑道:“太妃娘娘,臣妾听闻,皇上身侧这位苏宫女,精通烹饪之道,厨艺之精妙,连御膳房的御厨都要甘拜下风。臣妾更听闻,之前她是太妃娘娘身侧服侍之人。不知臣妾今日是否有这个口福,请苏宫女献技?”   一番话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关于苏若华的传言,外界也听了不少,大多是此女生的如何美艳动人,如何妖媚惑主,人人口中虽如此议论,但对这等尤物实在好奇的紧。如今见了真面目,又听童才人如此讲来,一个个心里都道,如能吃上这般绝色丽人亲手烹调的佳肴,那也算不枉此行了。   更何况,她平日里可是伺候皇帝的人,吃她做的菜,那不等于是同皇帝一般的待遇?   这般一想,一殿的男人竟都有些飘飘然了。   陆旻脸上微微一冷,向童才人道:“满桌的美酒佳肴,还不够堵你的嘴?害了馋痨了,还要指派人额外做菜?”   童才人被皇帝当众讥刺,面上一红,正想开口,却见皇帝眸光森冷的盯着自己,生生把余下的话都逼了回去。   然而,却有人不愿如此了事。   赵峰坐在席上,扯着嗓子高声道:“难道侍奉皇帝的宫女,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么?!如此说来,这什么厨艺精妙,不过是浪得虚名。一个宫女,靠着姿色取悦君主。这样的人,配在御前服侍么?!”   陆斐放下酒盅,向着赵峰直言道:“赵将军,皇上身边用什么人,不是外臣可以置喙的。今日是皇室家宴,你屡次三番嚷闹生事,是对皇上有什么不满么?”   赵家固然气焰嚣张,却还没到了敢当众落个不敬皇帝的罪名。   赵峰睁大了眼睛,瞪着陆斐,斥道:“西平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是、这是……”话到此处,他慌忙起身,向着皇帝躬身作揖道:“皇上,末将不过是生恐有佞人魅惑君前,绝无半分不敬之意!”   陆旻神色漠然,无喜无怒,不置可否。   这片刻的静默,竟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苏若华却忽然走下殿来,向着皇帝跪下言道:“皇上,奴才愿为太妃娘娘献一道菜品,以为祝寿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陆狗子半点脸面都不留~ 第五十九章   陆旻神色微动, 说道:“若华,你不必……”   苏若华却道:“皇上,奴才僭越。奴才曾是太妃娘娘的侍婢, 今日娘娘寿诞, 无物可奉,只斗胆献上一菜, 为娘娘祝寿。还望皇上, 准了奴才这个请求!”   如今的恭懿太妃心中待苏若华已极是冷淡厌憎,但听了她这番话,见她对己还有几分孝敬之意,那些厌恶便淡了几分, 又看童才人正满眼巴望的看着自己,不知里头还有什么文章,遂出言道:“皇帝, 难得这孩子倒还记得我。她既有这等孝心,何不成全了她?”   陆旻定定的看着苏若华,见她神色笃定, 态度坚决, 只好颔首道:“好,朕准了。”虽是如此说了,他还是补了一句:“今日宫宴,各样珍馐已是堆山填海,你只需献一道菜即可。多了,倒恐浪费。”   皇帝此言, 便是为了堵绝后面有人以此为由,没完没了。   苏若华领命,躬身退出了钦安殿,快步往御膳房而去。   自苏若华出去,陆旻的脸色便颇为不愉了,他冷冷的盯了童才人一眼,略带苛责道:“卖弄的也够了,还不退下?”   童才人抛头露脸劳累了一场,却在皇帝跟前连半分的好也没讨到,好在总是将圈套设下了,只等苏若华钻进去。   她将脸微微低垂,令人看不清面上神色,道了一声是,便退回自家的席面。   重新入席,趁人不察,她与淑妃换了个眼神。   淑妃唇角轻轻一勾,端起赤金菊纹酒盅,将杯中的桂花酿一气儿饮干,顿时只觉心怀大畅。   一旁侍膳的秋雁忙与她满上,含笑低语道:“娘娘今日心情倒是不错,竟喝这样的快酒了。”   淑妃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苏若华出了钦安殿,便径直进了御膳房。   御膳房里的御厨早已听闻钦安殿上的故事,此刻见她进来,忙不迭的将灶台案板一并让出,任凭她施展。   这些御厨心里也有气恼,为着今日的寿宴费尽辛苦,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头来没落着一个好字,却让顶上人挑三拣四,如今还叫一个宫女过来做菜,这不是当面打脸么?   然而他们只是御膳房里当差的,听上面的吩咐,哪里有他们争短论长的余地?   苏若华走进膳房,先去洗了手,便来细细查看食材,一面细想自己要做个什么样的菜肴,方能压场。   今日此事,她原本可以躲过去,倘或适才她不言语,陆旻必会替她解围。   然而,那些人如此咄咄逼人,将她贬的一无是处,倘若如此也就罢了,但他们如此叫阵,分明是暗里讥刺陆旻是个为女色所迷的昏君!   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再则,她行走深宫至今,自有保命的本事,并非是那等只会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   虽则她的厨艺,在出众才情又或曼妙舞姿跟前,或许不过是雕虫小技,但饶是如此,她也要以此来证实自己不是个徒有一副皮囊的女子。   正当此时,春桃忽然跑了进来:“若华姐姐!”   苏若华微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春桃跑的一头汗,说道:“我才听露珠说,姐姐在寿宴上出了事,要来做菜敬献与太妃,我就赶快过来,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姐姐的。”   苏若华心下微定,问道:“露珠与芳年她们呢?”   春桃答道:“她们都在体顺堂,没有姐姐的话,也不敢去别处。”   苏若华听了,点了点头道:“听话就好,今日过于敏感。我倒怕她们出去一时不慎,被什么人拿住了把柄,我又不在跟前,皇上也不在,那就不好了。”   春桃有些急切道:“姐姐还有闲心担心我们!今儿这场事,摆明是她们要为难姐姐。”说着,她又义愤填膺道:“这些人,看着皇上待姐姐好,心生嫉妒,又本事把皇上拉去,就生出这些歪门邪道来!”   苏若华浅笑着说了一句:“你既知道了,还抱怨什么?安心对付了眼前,才是正经。”言罢,她清点了筐中的菜蔬,又看水缸中剩了四尾鲈鱼,还有一些干贝等物,不由皱了皱眉头,向那御厨问道:“师傅,敢问厨房就余这些了么?”   那御厨倒还算客气,大声回道:“不错,今儿本是太妃娘娘寿诞,但淑妃娘娘交代了,近来国库空虚,凡事节俭为上,这所有的食材都是按着菜色磕着数进的。就这些,还是临时撤换了一些菜,方才余下。不然啊,姑娘您这会儿麻烦就大了,连这些都不会有!”   苏若华蹙眉不语,这些食材分明是要她……   春桃却低低惊呼出声,满面喜色道:“姐姐,这些食材,不是刚好做那道万字芙蓉燕菜卷?我可是听太妃娘娘说起过,这是姐姐的拿手菜,当年先帝在世时,也对姐姐做的这道菜赞不绝口呢。”   苏若华摇了摇头,正欲告诉她分晓,却听一道浮浪男音扬起:“苏宫女,这难题可解的怎么样了?”   苏若华微微一顿,转身向来人欠身行礼:“见过西平郡王。”   春桃懵懂,但也随着她一道行礼。   陆斐负手,缓缓踱着步子进到御膳房里。   他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冠,身着月白色绣五色蟒郡王服,腰上挂着一枚金累丝白玉如意配,显得清隽洒脱,如玉人物。   还在三步开外,苏若华便嗅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不由轻轻蹙眉:这个郡王从来放荡不羁,行事无忌,今儿又饮了这么多酒,此刻跑到御膳房来,又不知要耍什么花样了。她麻烦缠身,实在抽不出功夫,应付此人。   陆斐走至她跟前,点了点头:“平身吧,你如今身份不同一般,见了本王倒还如此有礼。”   苏若华直起了身子,垂首道:“王爷贵为郡王,宫规森严,奴才不敢僭越。”说着,又问道:“御膳房油烟重,王爷是清净人,怎么踏足此地?”   陆斐将眉一挑,桃花眼绕着苏若华滴溜溜的转,问道:“怎么,你是在撵本王走么?”   苏若华心中道:正是。口中却说道:“王爷误会了,奴才只是说,王爷仔细沾脏了衣裳,弄坏了吃席的胃口。”   陆斐瞧着她,竟不由自主低声道了一句:“你不在,那宴席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苏若华心头微微一惊,抬眸望向陆斐,却见他眸色深深,竟无半分戏谑之色,别开了眼眸,轻声道:“王爷吃醉了,该醒醒酒了。”   陆斐倒生出了几分气恼,斥道:“本王没醉,本王的酒量,难道自己还没数么?”   自从得知太妃寿宴一事,他便日夜期盼着这一天。   陆斐不是个矫情的人,他也懒得欺骗自己——他就是想再看看那抹倩影。   其实,她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除了大街上那次逾越,两人再度相见,她从未与他多说过一句超脱身份的言语。然而,她默默做事的样子,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今日见了她,虽淡妆素裹,却隐然有艳压群芳之感。   明知道,她应该已是皇兄的人了,但看见她,他心中就觉着平和喜悦。   看她被那些人刁难,他有心回护,却苦于身份所限,自己一个郡王,这种时刻竟什么也做不了,反而恼恨起自己无用来。   眼见她言辞笃定的应承下了这桩挑衅,他倒忍不住佩服起她来,这看似温婉柔弱的身躯下,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力量,让人为之振奋。   她离了宴席,寿宴便也索然无味,歌舞无聊,满眼都是庸脂俗粉,他待不下去,便也跟了出来。   陆斐忽然明白,为何皇兄会如此执着于她。   苏若华听了他这近似无理取闹的话,有些无奈——这陆家的男人,都是这个脾气么?   她无暇与他磨牙,还是转身走到灶台跟前,琢磨菜肴。   春桃又道:“姐姐,做万字芙蓉燕菜卷不好么?”   苏若华向她低语道:“不可,这道菜须用……”   陆斐听见两人言语,忽插口道:“这道菜须用带子,即为干贝。然而,太后娘娘是不能食用干贝的。如不慎入口,几乎有性命之忧。”   苏若华颇有几分讶异,抬眸看向他,半晌问道:“王爷也知此事?”   陆斐瞧着她,莞尔一笑:“先帝在世时,曾有昭仪李氏,嫉恨赵皇后恩宠,遂炖了一盅干贝鸡蛋羹,送至坤宁宫。赵皇后不知底里,食用之后,几乎毙命。先帝大怒,赐死了李氏。自此之后,皇宫之中再不见干贝踪影。如今禁令已不如前朝时那般森严,但太后的饮食,依旧要严加审查。”   春桃几乎大惊失色,不由道:“那她们这是……”   苏若华面色淡淡,漠然一笑:“她们这是要我死。”   陆斐双手环胸,凝望着她,沉思不语。   春桃一急,上前拉着她道:“不成,若华姐姐,你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咱们这就到大殿上去,跟皇上禀明了此事,这菜你做不了,皇上想必也不会怪罪。”   苏若华看着她,微笑问道:“那么然后呢?然后,就坐实了我是一个徒有姿色,浪得虚名,一无是处的女子。”言罢,她又出神道:“她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拿手菜肴中,便有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今日既是为太妃祝寿,我被人当众挤兑,必要做这道吉祥寓意的祝寿大菜来压场。这厨房里余下的材料,也不容我有什么选择。太后若吃了这道菜,发起病来,我罪责难逃。即便皇上执意回护,我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   春桃大急,说道:“那、那可要怎生是好?”   苏若华轻轻咬着春葱也似的指尖,细思不语。   陆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竟俯首低声道:“苏宫女,不求本王么?”   苏若华微微一惊,忙错开两步,脱口道:“王爷!”转而又笑道:“王爷,奴才何来脸面求王爷。”   陆斐微微抬起下颌,睨着她,轻轻说道:“如是你,你有这个脸面。”   苏若华越发无措,她不知陆斐到底是喝了多少酒,越发说起疯话来了。   陆斐又道:“本王的王府,离皇宫不远。你需用什么,本王这便打发奴才回府去取。若没有,便叫他们去市集采买。”   苏若华有些诧异,停了片刻,还是向陆斐深深道了个万福:“奴才多谢王爷厚爱,然而王爷不必担忧,奴才自有对策。”话至此,她却忽然漾起了一抹颇为自信的笑意:“她们只打探了我一分,却不知晓,我对这后宫所有主子的饮食忌讳,记得一清二楚。我既敢应承,那便是有十足把握!”   言罢,她便走向水槽边,提起地下的一筐已废弃的小青虾,向御厨问道:“师傅,这筐里的虾,可是不再用了?”   那御厨颇为莫名,还是点头道:“都是挑选后剩下的劣等货,上不得台面,不用了。”   苏若华便将筐子递给春桃:“把这虾剥了壳,挑了虾线,等我用。”   春桃接了筐子,一面干活,一面疑惑道:“姐姐,这虾个头大小不一,又是挑剩下的,这能用么?”   苏若华卷起了袖子,将鲈鱼自水缸中抄起,按在菜板上,提起菜刀,预备杀鱼,头也不抬道:“这些小青虾,只是因个头不均匀,不能摆盘罢了,其实味道是一丝儿不差的。往年啊,我常到膳房里讨这些小虾回去,做了醉虾给七皇子下酒呢。”说着,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昔年旧事,唇边浮起了一抹甜蜜的笑意。   陆斐在一旁看着,见这个袅娜娇丽的女子,手起刀落,剖腹刮鳞,那张明媚温润的脸上,始终挂着自得的笑容,血腥四溅,她连眉也不皱一下,丝毫没有他平日所见的寻常闺秀宫嫔的娇怯作态。   这利落婀娜的姿态,令他叹服不已。   不知怎的,她立在灶台前做菜的模样,竟让他大有惊艳之感。   每一次见她,他似都有新的所见,便越发的为之痴迷起来。   仿佛,什么也难不倒她。不管是当众刁难,还是食材上的挤兑,她总能运用手中所有,化解难题。   苏若华收拾了四条鲈鱼,刮下上好的鱼肉,将春桃收拾出来的虾肉一道,捣烂成蓉,汆成丸子,安放盘中,又将发好的燕菜安置其上,盘子正中摆出一个万字,连盘一道上锅蒸制。   待蒸熟,盘子四周以烫熟的青菜点缀,这便是万字芙蓉燕菜卷了。   原本这道菜该用的是鱼肉与干贝一道捣烂成蓉,然而因太后不能吃干贝,她便选了虾肉入馔。   这道菜寓意吉祥,摆盘华丽,用料精贵,味道鲜美异常,正是宫廷祝寿的头等大菜。   之前,苏若华还曾奇怪,今日寿宴为何没有上这道菜,本道是为了太后忌口,原来这把刀是埋在这儿专等着她了。   趁着菜在锅上蒸制的功夫,苏若华看身上衣衫已然被鱼血溅污了,便将菜交由春桃看管,她要赶上去换一件衣裳。   她走出御膳房,陆斐便也跟着出来了。   苏若华行色匆匆,也顾不上陆斐,一直未有理会。   带走至一处参天松树下,陆斐见四下无人,只觉酒意上涌,看着前面摇曳的窈窕身影,冲动之下,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苏若华,低声问道:“苏姑娘,皇兄已然宠幸过你了吧?为何还不给你位份?”   苏若华吃了一惊,想要抽出手来,却惊觉陆斐力道极大,全不似与她玩笑的意思。   她不由抬头,却撞上了一双炽热的眸子。   这样的眼睛,她在陆旻那儿看过太多太多次了。对于男人,她也算有了些经验,陆斐现下这个样子,全然就是男人想要女人的意思。   苏若华惊惧莫名,不敢相信这荒唐王爷敢在皇宫大内做出什么不轨勾当,她低声斥道:“王爷,您吃醉了,快放开奴才。奴才还赶着换了衣裳,回去伺候!”   陆斐却喃喃道:“奴才?他就这样让你一直当奴才么?”   为何还不给她位份?如若她已然是嫔妃,他当然也会死心。可陆旻偏偏让她当个宫女,皇兄到底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这样的姑娘,会有多少人惦记么?   苏若华又羞又窘又气恼,斥责道:“皇上的心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王爷,这儿是皇宫大内,还望您放尊重些!”   陆斐却忽然咧嘴一笑,笑的像今日的日头,暖烘烘的却又带着几分燥意,他轻轻说道:“本王晓得,皇兄他早晚是要选一个名门闺秀为皇后的。可本王不同,本王可以让你当王妃。”   苏若华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她不知这西平郡王到底发了哪门子的邪疯,纠缠着她,还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她又奋力抽自己的胳臂,陆斐这一次倒并没勉强她,让她挣脱了开去。   苏若华站稳了步子,向他福了福身子,说道:“王爷,您离席已久。酒意既已醒了,还请您尽快归席。免得皇上看见您不在,又要生气。”言罢,也不理会陆斐,转身匆匆跑掉了。   陆斐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拍了拍因酒意发涨的头,哂笑一声:“本王这是……疯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有人掘你墙角了~ 第六十章   苏若华惊魂未定, 几乎一路跑回了体顺堂。   露珠与芳年依着她的吩咐,今日没有出门,忽见她一身狼狈, 匆忙回来, 各自吃了一惊,忙迎上前问道:“姑娘, 这是怎么了?”   苏若华只觉的胸口怦怦跳的厉害, 脑中满是适才陆斐的言语。   她强行按下此事,只说道:“寿宴上,童才人忽然发难,要我献菜以向太妃娘娘祝寿。我在厨房收拾了鱼, 把衣裳弄脏了,紧赶着回来换了,好再去席上。”   这两个丫头听着, 连忙替她收拾。   芳年重新选了一套衣裳出来,露珠打了温水,寻了桂花蕊沉香熏过的澡豆出来, 与她洗手。   苏若华在屋中更衣梳洗了一番, 照了照穿衣镜,眼见周身妥帖,身上也再没了鱼腥味,便重新出门而去。   一路上,她倒生恐陆斐还在哪里候着她,悬心不已。好在直到御膳房, 都并未再见陆斐的影子。   回到御膳房,燕菜卷正好蒸好。   苏若华要上前取出,春桃却忙道:“姐姐新换了衣裳,一会儿还要再回殿上,别再弄脏了,我来吧。”   苏若华听她说的有理,便也任她去。   春桃揭开锅盖,蒸汽顿时腾腾而出,待白汽散尽,她看了一眼锅中的菜肴,又惊又喜道:“姐姐,这菜可真好看呢。以往,我只听太妃娘娘说起过这道菜,还从未见过呢。今日,可算开了眼界。”   苏若华微微一笑:“你进宫时日短,到太妃娘娘身边时,就去了甜水庵。那甜水庵里戒荤腥,衣食亦也简单,你自然见不着了。”   膳房的御厨也凑在跟前看了一眼,但见那盘中红白分明,燕盏整齐,鲜香气扑鼻而来,亦点头赞叹道:“瞧不出来,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手艺倒不在我们这些老师傅之下!”   苏若华向他一笑:“师傅见笑了,不过是为了搪塞差事。师傅常年伺候宫廷大宴,我这点小伎俩,也就是班门弄斧了。”   那御厨却叹了口气:“我晓得,也都是逼的。”   如若不是为了伺候宫里的这些主子,也练不出这么一身本事了。   春桃将菜盘取出,苏若华烫好了菜蔬,围着盘子点缀其上,这道菜便成了。   春桃又帮着苏若华把菜盘放入一方宽大的紫檀木镂雕花鸟食盘之中,苏若华双手托了,往钦安殿而去。   自从苏若华离去,陆旻便觉索然寡味,满桌的珍馐再也不觉美味,眼前的歌舞更觉无趣,至于各王宫宗亲上前说的奉承吉祥话,更是腻人。   如此这般,他越发不待见童才人了。   若不是这妇人生事,怎会把他的若华撵了出去?   这般想着,皇帝的目光如小刀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扎着童才人。   在皇帝的注视下,童才人如坐针毡,背上冷汗涔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旁人不明所以,见皇帝瞩目童才人,只当她方才那番舞蹈,入了皇帝的眼,不日就要平步青云了,心中都有几分艳羡。更有人竟觉皇帝看上了童才人,那苏若华势必失宠,坐等看这场热闹。   南府乐伶奏了一支《达摩支曲》,杂耍班子上来献了一场杂耍,那赵峰又嚷起来:“这都小半个时辰了,苏宫女去做菜怎么还不见踪影?该不会是逃之夭夭了吧?”   陆斐此时已然归席,看着他,淡淡说道:“赵将军稍安勿躁,烹制菜肴必要时候,哪会如此快?”   赵峰哼笑了一声,说道:“西平郡王,你今日屡屡替那宫女说话,发什么邪了?莫不是,你看上那宫女了吧?”   他倒是随口一言,陆斐却有几分心虚,哼了一声道:“赵将军,皇上跟前,谨言慎行。”说着,端起酒盅饮酒,遮掩了过去。   正当殿上人都等的烦躁起来,忽听外头一道清亮甜脆的嗓音高高扬起:“奴才苏若华,献菜一道,恭祝太妃娘娘寿安百年!”   这一声落,众人为之一振,齐齐往殿外看去。   只见苏若华嘴角噙笑,春风满面,迈着轻快的步子,高托菜盘,一步步迈进殿中。   适才她在皇上身旁侍立,坐于殿下众人看的不甚分明,这会儿倒看了个仔细,心中各自叹道:“此女果然国色天香,皇帝钟情于她,倒也不足为奇。   苏若华上得殿,走到御前,跪下献菜道:“皇上、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奴才献上一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以为祝寿之意。”   话落地,她以眼尾余光扫了淑妃一眼,果然见她嘴角已是压抑不住的微微上扬,而那童才人更是满面得意。   恭懿太妃倒并不意外,这道菜是苏若华的拿手菜肴,昔年自己便依靠着她这一手,常得先帝赞赏,勾着先帝屡屡来她宫里。今日是寿宴,苏若华自然会献上此菜以为应景。   她在甜水庵过了三年清苦日子,倒也怀念这富贵滋味,便向皇帝与赵太后微笑道:“这道菜,算是这丫头的拿手绝技。她既然做了,咱们就都尝尝吧。”   陆旻与赵太后自无异议。   当下,便有宫人上前,自苏若华手中接过菜盘,呈送上去。   在陆旻眼中,苏若华做什么都是好的。若非这是献给恭懿太妃的菜肴,他还未入口,就要说赏了。   赵太后看了一眼菜盘,只见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倒比平日大宴所见,还更见写女儿家的细腻体贴,心中倒也暗暗赞许苏若华的手艺,向恭懿太妃莞尔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得这样的好丫头,服侍了这么多年。当年,先帝对妹妹宫中的点心赞不绝口,曾夸妹妹的手艺,是连御膳房的御厨,都要望尘莫及。如今看来,原来这赞誉合该另有其人了?”   恭懿太妃听出她话里讥刺,微微一笑:“都是当年事了,难为姐姐还记得这样清楚。”言罢,遂吩咐宫人分菜。   御前服侍的宫人,各自呈了些燕菜卷入盘中,分送至皇帝、太后与太妃跟前。   朱蕊忽想起来什么,向太后低声道:“娘娘,这道菜怕是……”   赵太后却深深看了苏若华一眼,看她眼神清澈,面色从容,说道:“无妨。”   她倒要瞧瞧,这苏若华当真是长袖善舞,心比玲珑,还是不过虚张声势,徒有其表?   今日这一局,好她便落个满堂彩;不好,她死无葬身之地。   朱蕊听了太后的言语,也明白其意,心中虽不甚赞同,还是闭口不言。   赵太后执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起了碗中的菜。   苏若华昂首立于殿堂之上,无有半分慌乱之态,甚而面上还浮着一抹似有如无的笑意。   陆旻并不知内里详情,他原就十分赞赏苏若华的手艺,如今当众有意与心上人做脸面,吃得尤其欢快。   恭懿太妃吃了两口,却轻轻道了一声:“咦?”   她身侧新来服侍的宫女宝珠忙问道:“娘娘,何处不妥么?”   恭懿太妃摇了摇头,今日这道菜与苏若华往日所做,颇有不同。   按着往日经验,这菜鲜香口感软烂,甚合老人家的牙口。今日苏若华送来的这道菜,却有些爽脆弹牙,与往日大相迥异。   她看了苏若华一眼,不知这丫头这次又在搞什么花招。   淑妃与童才人原本笑意盈盈看着上首,然而眼见赵太后一口一口吃着菜,也未有怎样,便有些坐不住了。   淑妃低声道:“消息可靠么?”   童才人有些惴惴不安,连声说道:“嫔妾保证,消息可靠。太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干贝是大忌讳。”   淑妃眼眸轻阖,微微颔首道:“如此就好,倘或有了差错,本宫亦护不得你。”   童才人咬了咬唇,轻声说道:“嫔妾知道。”   片刻,赵太后已将盘中所盛菜肴尽数吃完,自朱蕊手中取了手巾擦拭了唇角,微笑道:“这道菜烧的好,合哀家的口味。哀家总嫌送来的御膳太过软烂,当哀家老了么?哀家这牙口,可还行的。”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恭懿太妃亦颔首道:“果然不错,这菜寓意吉祥,色香俱全,我很满意。”说着,便向陆旻道:“皇帝,赏吧?”   如今她虽厌了苏若华,但今日是她好日子,自然不想沾染晦气。而眼下,皇帝又正宠爱苏若华,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陆旻看着苏若华,更是满眼笑意,扬声道:“宫女苏氏,于太妃寿宴,献菜有功,赏赐黄金五十两、东珠一斛!”   一直以来,他都想再给她些好东西,不论是东海的珍珠,还是南海的珊瑚,和田的羊脂玉,又或是蜀中的锦缎,那些女人家爱的,他都能给她。以往,他苦于囊中羞涩,但如今他已富有四海,她合该当天下最荣耀富贵的女人。   苏若华当即叩首谢恩。   皇帝这赏赐,可谓极丰厚。   须知,本朝皇后产子,恩赐亦不过五十两黄金,各色绸缎布匹若干等。   苏若华不过是宫婢,寿宴献菜,便得了五十两黄金,更有一斛东珠。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格外的恩赏。   恭懿太妃更有言道:“如此,也叫大伙都尝尝,算是为我添点寿吧。”便吩咐宫女,将这菜分赏下去。   殿上人众多,除却后宫妃嫔,还有王宫宗亲,并亲贵大臣,虽则苏若华虑及此节,加大了菜量,然而一人顶多也就分了一口。   这些人大多见过世面,不是轻易便能糊弄过去的,但亲口品尝之后,也都为苏若华手艺折服,连连赞叹。   更有人疑惑,私下言道:“近来时常传闻,这宫女如何狐媚惑主,皇帝被她迷惑,险要成第二个纣王。然今日看来,此女言行守礼,温文端庄,又精擅厨艺,于妇工也算上乘了。这样的女子侍奉皇帝,倒也无甚不妥,那些人又在吵吵些什么?”   另有人道:“这还不明白么?自然是看皇帝宠幸于她,那些嫔妃们嫉妒罢了。这赵贵妃与钱淑妃,背后都有母族撑腰,哪里肯被一个宫女抢了风头!”   “这赵氏与钱氏,未免也忒霸道了。难道连皇上喜欢谁,都要横插一杠子么?”   如此众说纷纭,但因着赵钱两族的势力,也无人敢大声宣扬,只是小声议论。   饶是如此,赵钱两族人的脸上,都有几分挂不住。   钱淑妃的脸色越发阴了,看着太后与人谈笑风生,毫无半分异样,皇帝更重新叫苏若华归位侍奉,与她甚是亲密。   她狠狠盯了童才人一眼,童才人坐不住了,陡然起身,扬声道:“太后娘娘,您、您可有哪里不适么?”   殿上顿时为之一静,不知童才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个话来。   赵太后颇有几分玩味的看着童才人,淡淡一笑:“才人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哀家该有何不适呢?”   童才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索性说道:“太后娘娘,苏宫女所献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里,需用干贝一味。臣妾听闻,干贝于太后娘娘体质是大忌讳。今见太后娘娘食用了许多,臣妾担忧娘娘凤体,故有此一问。”   赵太后的眸色微微一冷,唇边却依旧是笑着道:“童才人见哀家,像是有何不适么?”   童才人此刻也糊涂了,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变故,只得讪讪笑道:“娘娘既无碍,那臣妾就放心了。”言罢,便要重新落座。   陆旻先看了一眼苏若华,却见她神情毫无意外,笑意淡淡,不由沉了脸,向那童才人喝道:“童才人,你既知太后有此饮食忌讳,适才苏宫女献菜之时,为何不先行提醒?”话至此,他目光陡然一冷,越发冷厉道:“你是蓄意生事了?”   赵太后亦浅笑不语,看着那童才人。   虽则,这童才人应当是要找苏若华的麻烦,但她竟敢利用自己来生事,那胆量也未免忒也大了。   她不是不知这道菜里该有自己不能吃的干贝,只是看苏若华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便想试试她到底有何手段自救。   原本,她只当今日此事不过是个巧合,然而童才人这时候却跳了出来,那显然这是一场布好的局了。   为上位者,最为厌憎的,便是底下人竟有胆量利用自己,何况赵太后还是个颇为自负的人。   她倒要看看,这个童才人要如何脱身。   童才人勉强一笑,支吾言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臣妾只是……关切太后娘娘罢了……”   眼看她下不来台,淑妃出言解围道:“皇上,太后娘娘,童才人也是吃到一半时,经由宫女提点,方才想起这道菜里该用干贝。她忧心太后娘娘,一时出言无状,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太后娘娘宽恕她这一次吧。臣妾倒是好奇,太后娘娘既无事,那么这盘菜中也就没有使用干贝,不知若华姑娘是如何料理的呢?依臣妾所知,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之所以寓意吉祥,不仅因其上有万字花样,更因总共要用四种食材,寓意两个成双,乃是有一个大团圆的意味。若华姑娘既没用干贝,这菜岂不是少了一味食材,破坏了寓意。那,不是对太妃娘娘不敬么?”说着,她眉眼轻翻,笑意盈盈的看着苏若华。   周朝风俗,人人极好彩头。所谓吉祥寓意,被民间追捧至及至,而宫廷之内,亦不能免俗。   这恭懿太妃,又是头一个迷信之人,听了淑妃这言语,脸色顿时铁青,几乎当时就要发作。   苏若华却上前来,微笑言道:“若真如淑妃娘娘所言,那奴才还真是冒犯了太妃娘娘,合该治罪。然则,奴才烹饪时,想到太后娘娘的饮食避忌,虽未用干贝,却以青虾代之。如此成菜,口感鲜滑,较原先做法更上一层楼,且太后娘娘亦能食用,两全其美之策。”说着,她倒向着恭懿太妃深深道了个万福,言道:“如若这般,太妃娘娘要怪罪奴才擅自更改菜谱,依然要治奴才的罪,奴才甘愿领罚。”   一言落地,殿下却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掌声。   众人看去,竟是西平郡王陆旻正拊掌,他朗声道:“皇兄,您这位御前掌事宫女,当真是蕙质兰心。之前赏赐,是她菜做的好。单凭她这段用心,合该另行嘉奖才是!”   苏若华听着背后陆斐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惶然,她抬头看向陆旻,却撞上了陆旻满是笑意的眼眸。   皇帝龙颜大悦,当场道:“西平郡王说的好——”   话未完,苏若华却抢先道:“皇上适才已赏过奴才,一功不受二赏,奴才不敢领受。”   有了方才之事,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里却有些发虚。   她不想听陆斐为她说话,也不想他为她请赏。   陆旻却只当她是在自谦,莞尔道:“朕说你当的起,你便当的起!”言罢,重又赏了她二百两纹银,织金妆花缎两匹。   圣旨既已降下,苏若华只得叩首领谢,下拜之时,她又察觉到那道炽热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背脊之上。   一殿之人,皆艳羡苏若华所得恩赏,然而今日见了她临危不乱、化险为夷的行事做派,倒各个心悦诚服。   甚而还有人暗暗道,这宫女的言行举止,比那些妃嫔,看起来倒更显沉稳端庄。   什么献歌献舞,那不才正是飞燕玉环之流么?   淑妃与童才人忙碌了一场,反倒是替苏若华博了个恩赏赞誉,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闹了个好大没趣儿。   淑妃有些悻悻然,低声质问道:“怎么回事?本宫的吩咐,难道都成耳旁风了?!”   她身侧的宫女秋雁赶忙回道:“都是按照娘娘吩咐的,御膳房就只剩了那些东西啊。” 第六十一章   淑妃轻轻哼了一声, 咬牙低声斥道:“那这是怎么回事?苏若华哪儿找来这些青虾?”   那宫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童才人从旁小声道:“娘娘,此刻人多眼杂, 不是说话之所。”   淑妃此刻满心燥怒, 近段时日,她费尽辛苦, 委曲求全, 铺排此局,便是想要扳倒苏若华。   如今不止目的没能达成,反倒令苏若华的声望越发高涨,出尽风头。   一个宫女罢了, 竟然骑在她们这些正经嫔妃的脖子上了!   思及此,她不由看了对面贵妃的席位一眼。   赵贵妃倒是浑然不觉,兀自吃着一块香酥驼峰, 那双妩媚大眼,不住瞟视着上首,一脸不屑的样子。   这个时候, 淑妃倒有些羡慕起贵妃来——这赵软儿徒有一个好的身世, 自己什么心都不用操,轻而易举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莽撞冒失倒也无事,日日饱食酣眠,横竖有她的好姑母在后面替她擦屁股。   这场寿宴,便在这些波澜之中, 走向了尾声。   眼看宴席将尽,还有些收尾的面子话,陆旻低声向苏若华道:“朕已吩咐人替你留了一匣子御膳,送回体顺堂了。这儿已不必服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若华低低应了一声是,快步自大殿后方离去。   陆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酒意冲昏了理智,竟一再的看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又生恐被陆旻看出端倪,此刻陆旻放她回去,当真是如蒙大赦。   苏若华走出钦安殿,自太液池吹来的凉风,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   风中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花朝节一过,春季的气息便越发浓郁了。   她看着那些杂色花树上绑缚的五色纸花,低低浅笑道:“呵,已是春日了呢。”   春桃亦随在她身侧,笑着说道:“姐姐,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姐姐今日好生出风头,那些王宫宗亲都在夸姐姐呢,说姐姐稳重大方,一点儿也不是传言中的什么祸国妖女。”   苏若华听着,微微一笑:“也就是这么说了。”   淑妃与童才人自以为捏准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知道她必然应下挑衅,又拿食材挤兑她,一昧的想要她的性命。   然而,她们却实在太过小看她了,若无实在把握,她怎会随意出手?   原本,她是不必蹚这趟浑水的,但她不能让陆旻因着自己颜面扫地。   淑妃与童才人心思如此阴毒,改日她定要在陆旻跟前提一提。她苏若华,从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人。   心里胡乱想着这些没要紧的事,她只想逼迫自己赶快忘了陆斐的荒唐行径。   顺着青石子路走了片刻,身后却有人忽然道了一声:“若华小妹。”   苏若华微微一震,不知多少年没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她转身,看着眼前的伟岸男子,面色微沉,欠身行礼,说道:“张大人,您这样的称呼,奴才可万万承受不起。”   这人生的高大,面目英俊,眼角有些细微的纹路,然因着这岁月打磨,倒显出了一份青年男子所没有的沉稳与韵味,他注视着苏若华,眼中有些复杂的思绪。   苏若华看着他身上的正三品朝服,不由自主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退后一步,朗声道:“张大人如今官运亨通,家中那位贤妻想必内助颇多。”   那人神色有些窘迫,禁不住道了一句:“若华小妹,为兄……”   苏若华说道:“张大人,尊卑有别,您这样称呼,不怕折了您自己的身份么?”口吻虽是淡淡,却已隐有声色俱厉之感。   春桃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态度,不由有些好奇,不知眼前此人是谁,同苏若华又有什么瓜葛。   那人又道:“若华小妹,你定要这般与我说话么?”   苏若华冷冷一笑:“大人这话差了,您有吩咐,尽管说就是了。这一声小妹,奴才担不起。”   那人只得说道:“若华,我……你进宫这么些年了,总也见不到面。今日见面,我只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话出口,他自家也觉尴尬,解嘲道:“看你今日这番情形,该是很好的。”   苏若华只觉他这番话可笑至极,她进宫多少年了,直至今日才来问她好不好,不嫌太迟了么?   她清了清喉咙,并不看那人,朗声道:“张大人,你倘或无事,奴才还要赶着回养心殿去收拾,预备接驾,就不陪您在这儿废话了。”言罢,她掉转身躯,快步离去。   春桃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郁郁,立在原地,看着苏若华的身影,似有无数话说。她心中好奇,又不敢随意发问,提歩追苏若华去了。   见过此人,触动了苏若华心中的旧事。   她心中窝着一股气恼,足下生风,越走越快。   春桃几乎就要追不上,气咻咻道:“若华姐姐,你慢些,我就要跟不上了。”   苏若华闻声方才回神,停下步子,回身向她勉强一笑:“对不住,我心里有事,走的快了。”   春桃走上前来,问道:“姐姐,这人是谁啊?我看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苏若华说了一句:“他是平东侯世子,张良栋。如今,于督察院任左副都御史,官居三品。”便不言语了。   春桃恍然道:“就是那个早年间冲撞了先帝,险些被削爵的平东侯张响的独子么?”   苏若华微微颔首道:“不错,就是他了。”   春桃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他,听闻老侯爷犯了当年的事后,便托病不出了,将族中大小事由交付给世子打理。今日宫宴,也是他来了。”说着,又问道:“姐姐难道同他相识?他怎会追着姐姐搭话呢?”   苏若华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家祖上与平东侯算是世交,彼此有些往来。”   春桃这方了然,她知晓苏若华曾经也是出身显赫,后来家中遭难,方流落至此,今日这情形怕是里面有些故事,怕再触及苏若华的伤心事,便闭口再不提起。   苏若华垂首默然,向养心殿缓步走去。   这张良栋与她苏家并非仅仅只是世交,更是她大姐苏若云当年订下的东床快婿!   张家之前因着春桃口中的那件祸事,几乎要一蹶不振,全仗苏父在朝中斡旋,又在先帝面前求情,这方保住了张家。但也因此,张家元气大伤。那时候,苏若华同张良栋两相情悦,张良栋有意求娶苏若云。苏氏族中长辈,都说这门亲事不算般配。苏若云是苏家大小姐,张良栋虽是平东侯世子,但其家世已然江河日下,又在先帝跟前记了一笔,焉知日后如何。   然而,苏若云那时同张良栋好的如胶似漆,在苏父跟前苦苦哀求,铁了心要嫁他。张良栋亦上门恳求了许久。苏父心疼女儿,本性又不是个势力之人,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苏家遭了大难,一大家子人顷刻间就风流云散。   苏若云发配蒙古,她与张良栋这门亲事也就此作罢。   本来,苏若云被发配,张良栋另娶也是情理之中,苏若华并不怨他。只是,苏若云离京尚不足三月,张良栋便迎娶了靖国公谭家的小女儿为妻。这谭氏听闻性情泼悍异常,且放浪形骸,京中曾传闻其未嫁便与人有私,甚而还珠胎暗结。谭家为盖了这桩子事费了不少功夫,然而这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种丑事!   张良栋急不可待的求娶此女,自然是为了谭家的权势,且为了摆脱苏家可能的拖累。   苏若华只为自己大姐感到可悲可笑,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这段情缘又算什么?   她初入宫那会儿,十分想念家人,日夜悬心,曾找到渠道,托人给张良栋带了口讯,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拂家人一二。然而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张家叫她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高低尊卑有别,叫她别再来纠缠。   自那之后,苏若华再也不曾找过张家,也从未与人提起,她与张家的这段渊源。   既如此,张良栋今日又来纠缠什么?居然还有脸面,提起旧日的称呼!   当初,他和大姐交好时,曾随着大姐一道称呼她“若华小妹”。   然而今日听来,苏若华只觉得阵阵恶心!   苏若华心念微转,顿时明白过来,莫不是张良栋看她如今进幸了皇帝,成了皇帝爱宠,怕她在皇帝跟前吹枕头风,甚而还有些别的念头,所以特特来巴结一二?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他把她苏若华当什么?!   苏若华几乎是噙着这抹冷笑,进的体顺堂。   露珠与芳年都在堂上等候,见她回来,都忙说“姑娘劳累了一日,必然辛苦了。”忙替她更换家常衣裳,打水与她梳洗。   芳年端上来一盏金骏眉,微笑道:“适才皇上打发人送来一匣御膳,说是姑娘今日还没吃什么,今日宫宴,宴席上的御菜,也让姑娘尝尝。”   露珠喜滋滋道:“方才李公公送了那五十两黄金、二百两纹银还有那斛东珠过来,奴才已经造册收进库里了。奴才都听说了,姑娘今日在宫宴上风采夺人,大大露脸,所以才得了这好些赏赐。可笑那童才人还费劲吧啦的献什么舞,皇上不喜欢,一切都是白费!”   春桃插口道:“你们是没看见,今儿的情形多么凶险,那些人又多么可恶。姐姐若不做那道菜,可就成了她们嘴里以色媚主,狐媚君王的妖女了!”说着,却又得意洋洋道:“好在姐姐精明能干,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今淑妃与童才人,怕是有苦说不出呢。”   芳年与露珠没跟去伺候,只听了一言半句的,便拉着春桃追问宴上的情形。   苏若华听着三个丫头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心里倒有几分烦乱,只觉着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令她身心俱疲。   她也不去理会那三个丫头,任她们谈论嬉笑,起身看大堂桌上果然放着一方红木雕漆牡丹纹食盒。   这牡丹纹,宫中素来是正宫皇后又或是高位的嫔妃娘娘所用,无论怎样,也不该送到她这个小宫女的屋中。   自然,如今的她,有着皇帝的厚爱,周遭的人也默认着不能同她论这些规矩了。类似的物件儿,造办处流水也似的往她这儿孝敬。   苏若华揭开食盒,只见里面横四竖四一共十六个棂格,盛放着今日宫宴上所见的各色菜肴。   宫宴上的御菜,自然都是珍馐美馔,烹饪精致,除了那些锦衣玉食的主子们整日嚷嚷着吃腻了,于宫人而言,还是馋的紧的。   然而此刻的苏若华,却没有什么胃口,便招呼那三个丫头道:“我不想吃,你们都来尝尝吧。”   这三个丫头欢呼了一声,忙忙取了筷子,围桌而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露珠嘴快,说道:“说来说去,都怪皇上还不给姑娘位份。倘或姑娘如今已是个小主子了,谁还敢这样为难姑娘呢?”   苏若华听着,只笑了一下——这便是寻常人的心思了,即便她如今被封了位份,又能如何呢?她仍然只是一个徒有皇帝宠爱,其余一无所有的女人。看看今日堂上,赵家与钱家的势力,几乎半个朝堂都是他们的。淑妃与贵妃固然不得皇帝喜爱,但有母族撑腰,她们在宫廷之中,便什么也不怕。   她说道:“皇帝的心意,岂是你们能揣测的。这种话,以后不许说。我听见了,必定要罚的。今儿宫宴,我从旁看着,皇上未必吃得尽兴。待会儿,你们出去采摘些时新花卉回来,晚上我做些应节的鲜花糕点,再做几样小菜,与皇上佐酒。”   露珠吐了吐舌头,连忙答应了一声。   午后,苏若华只觉得神思倦乏,便在屋中睡下了。   露珠与芳年依着她的吩咐,采摘了许多鲜花回来。   待苏若华醒来,竟已是日西时分,她急忙起身下厨收拾,然而问身边人,皇帝竟然没有回来。宫宴散了,陆旻留了几个外臣,在乾清宫说话。   她只当陆旻商议国事,未做他想。   待她料理停当,吩咐春桃将饭菜端到体顺堂去,却见露珠自外头匆匆跑来,说道:“姑娘,皇上在乾清宫发了火,把今日宫宴上闹事的那几个臣子痛斥了一番!”   苏若华微微一怔,问道:“可知道都有谁么?”   露珠连连点头,将名字说了一遍。   苏若华听着,果然是今日殿上闹得最凶的那几人,既有赵氏族人,亦有钱氏的子弟,其中就有那个赵峰。   她默然了片刻,又问道:“皇上动了怒,可有处置他们?”   露珠摇头道:“这倒没听说,承乾宫的公公说,皇上把这些人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并没说处置。”   苏若华的心,便越发往下沉了。   露珠又笑道:“还有一桩喜事,告诉姑娘高兴高兴。童才人被贬了!”   苏若华疑惑道:“她今日才在寿宴上讨了太妃的欢心,皇上这就贬了她?”   露珠说道:“皇上说,她既醉心歌舞,就叫她搬到畅音阁那边的乐寿堂住去了,说那地方清静宽敞,叫她好好的唱,好好的跳。演练好了,待端午节的时候,再在宫宴上跳给太妃娘娘看。”说着,便掩口笑了几声,又道:“这童才人以为自己出了风头,谁知道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呢,就被皇上撵到那儿去了。”   苏若华听着,也觉可笑的很,心道这倒像是陆旻干的事,贬人都带着一股子淘气的损劲儿。   芳年说道:“哟,乐寿堂啊,那地方可偏僻的很。先帝在时,嫔妃众多,还有几分热闹,如今那地儿都要闹鬼了。”   露珠说道:“可不是嘛,谁叫她要触霉头,明知皇上看重若华姑娘,还要当众找麻烦,活该!”   苏若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而不言,心里不断琢磨着今日的事。   这日直到掌灯时分,陆旻方才过来。   苏若华在廊上接驾,陆旻大步上前,一把挽起她来,莞尔道:“傍晚风大,你也不怕吹病了。往后,可不许站在廊上等朕了。”   苏若华含笑应了一声,随皇帝一道进了屋。   陆旻踏进体顺堂,叫芳年伺候着脱了外袍,由露珠服侍着洗了手,便嚷嚷起来:“快些传膳,朕饿坏了!”   苏若华一面扶他坐下,一面吩咐春桃上菜,含笑说道:“午间宫宴那么多山珍海味,皇上没吃饱么?这会儿倒像害了馋痨似的。”   陆旻在她腰上掐了一下,笑斥道:“这话,也就你敢说了!”说着,又连声道:“快,叫朕瞧瞧你又准备什么好吃的了。那些御菜,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朕实在没胃口。”   春桃含笑将菜一一端了上来,陆旻瞧了一眼,满桌七盘八碗,其中有一碟鲜花糕,一碗鱼虾蕨笋兜,一碗玉带羹,春日风味浓郁,其余倒都是御膳之中的例菜。   他执筷笑道:“好,朕就知道,今日佳节,你必有私房菜等着朕。”   苏若华看他神色极佳,兴致甚好,丝毫没有动怒之后的迹象,不由也微微一笑:“皇上高兴,明儿一早,我再做酥琼叶与皇上吃。”   酥琼叶其名雅致,实则就是隔夜的蒸饼,切成薄片,涂以蜂蜜,火烤至焦脆,食之甘甜香脆,算是一道极好的小食。   陆旻果然越发高兴,连声道:“好,说定了。”   用过晚膳,苏若华陪着陆旻看书说话,做些针线,然而她却心不在焉,陆旻问她三句,答不上来一句。   陆旻便只当她累了,未做他想。   到了入寝时分,两人在床上躺下,春桃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陆旻翻了个身,毛手毛脚起来。   苏若华却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七郎,今儿我实在累得很,就饶了我吧。”   陆旻看着她的眼眸,直至苏若华心虚起来,他却忽然一笑:“成,今夜暂且放过你。”言罢,就放了手,在枕边躺下。   苏若华便侧了身,背对着他,望着面前的雪白墙壁微微出神。   陆旻却凑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她搂在了怀中,咬着她的耳朵,沉声道:“睡吧。”   苏若华靠着他宽阔的胸膛,闻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第六十二章   夜半子时, 苏若华忽然醒转过来。   她今日睡的极不踏实,满心都是白日里的事情,乱如麻团。   一时是淑妃与童才人的挤兑;一时是陆斐那些狷狂荒诞的言行。   然而, 最令她忧虑的, 却是……   她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熟睡的男人。   陆旻双眸紧闭, 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 水色的薄唇浅浅上勾,似是做着什么好梦。   男人呼吸沉稳悠长,该是睡的极甜熟。   苏若华撑起了身子,静静看着陆旻。   这不是她第一次, 在他睡熟之后,仔细端详他了。   她很喜欢如此作为,夜深人静, 无人打搅,一床帷帐之中,只有他们彼此。也只有这个时候, 她会以为, 陆旻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睡熟了的陆旻,也卸去了那些属于帝王的深沉心机、摆布人心的手段,只是一个清隽俊美的男子罢了。   但今夜,苏若华却再无往日平和的心境了。经历白日里的事情,她似乎从未认识过他。   这话说来,也许有些矫情, 她享着独宠,可谓是拥有天下最尊贵、最好的男人,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苏若华只觉得有些无味,睡意全消,悄悄起身,小心着没有惊动陆旻,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她只穿着月白色寝衣,踏着绣花鞋,小心开了门,走到廊下。   外头,一月如钩,夜色如水,白色的月光如霜一般洒了满地,映照着体顺堂外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皇城之中的夜,就是不容许出现一丝声响的静谧。   苏若华走到廊下,竟在台阶上坐了,看着天上的月出神。   每当这样的夜晚,她便十分的思念远在蒙古的家人。瑙木贡叛乱,她虽托了霍长庚,但到底还是担心。说来,她对霍长庚也没有什么人情,或许不过是随口应承,转瞬就忘了呢?   春桃蹑手蹑脚的走来,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地下太凉,仔细生病。”   苏若华浅浅一笑,眼眸微阖,低声道:“之前没得幸的时候,什么地方不坐、不跪?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春桃听她如此说,也不坚持,只不无忧虑的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若华将头轻轻搁于膝上,淡淡说道:“有……也可以说没有吧。你不必理会我,我只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春桃便没有言语,只静静的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风吹的柔软身躯也渐渐冷了起来,苏若华正想回去,却忽觉一道温暖的怀抱环了上来。   男人未带着几分困意的暗哑嗓音自耳边响起:“睡不着么?”   苏若华忙回首看去,果然是陆旻。   陆旻满眼瞧着她,眸中竟有几许惊艳的神色,而春桃早已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苏若华垂眸微笑:“我把七郎吵醒了?”   陆旻与她并肩而坐,将她环在了怀中,莞尔道:“你一起来,朕就有所察觉,只是醒不过来。你不在身边,朕哪里睡的安稳。”   苏若华浅笑道:“那倒是我错了。”笑着,又叮嘱道:“地下太阴凉,七郎是万金之躯,别学我一样。”   陆旻笑道:“难道朕一个大男人,竟还比你柔弱么?”笑了两声,便看向天上的月,说道:“这么好的月色,你怎么不叫朕一起来看。”   苏若华没有言语,半日才低低吟了一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陆旻剑眉微扬,低声道:“朕晓得你思念家人,但眼下……有朕陪你,不好么?”   苏若华垂首一笑:“自然是好的。”   陆旻望着她,淡淡说道:“说吧,你到底怎么了?朕从白日就察觉了,你不对劲。”   她才起来,他就微有觉察,可又过了片刻,方才醒过来。   他披衣出门,便能见她独自坐于月下,长发垂散,月白色的寝衣隐隐有着光泽,柔媚如一汪春水,以至于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洛神来到了月下。   她有心事,他知道,从傍晚他回到体顺堂,便发觉她不对劲。   但陆旻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想到这里,他却微微有些气恼,如今他已是皇帝,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苏若华一时没有言语,陆旻臂上发力,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道:“朕是你的男人,你有什么为难事,不能告诉朕?哪怕是你的家人,只要你开口求朕,朕也会为你提前想些法子。”言语着,他将头埋在她胸前,深嗅着她身上清甜的体香,低声自语道:“不过是求自己的男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若华将手安放于陆旻肩头,任凭他在自己的怀中乱拱,在觉察到他举止越发暧昧,说道:“皇上,今日之事,是你有意所为么?”   陆旻顿时停了下来,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眸,目光之中满是沉静,他淡淡说道:“你指哪一件?”   苏若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所有。皇上是知晓那些人会拿我来生事,所以皇上才会要我跟着出席今日的宫宴,引钱氏与赵氏争斗,激化他们的矛盾。此外,更令他们落下一个嚷闹天家宴席,不敬皇帝的罪名。皇上斥责,却并不严惩,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是谓彰显对于两族的厚恩。”话到此处,她的嗓音竟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陆旻握着她的纤腰,微笑道:“继续说。”   苏若华便又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皇上是先令他们落下一桩大罪,转眼却又算赦免了他们,对于天下人而言,皇上已算仁至义尽。待将来,这两族再有冒犯之处,那便是他们深受皇恩,却不思答报,忤逆犯上,铲除他们便是顺理成章。到那时,皇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群臣乃至百姓,都会动了义愤。皇上是要这两族,落个身败名裂,人人唾骂,乃至于遗臭青史的下场。”   陆旻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他说道:“那么,倘或他们就此收敛呢?朕的谋划,岂不落空?”   苏若华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纤细且渺小,她缓缓摇头道:“不会,钱氏与赵氏走至今日,声势如日中天,观今日这两族人的言行,他们早已不知敬畏为何物。嚷闹皇家宴席,族中竟无一人出来制止。皇上也是料定了如此,才会谋划今日之局。”说着,她抿了抿唇,停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皇上斥责他们,却又不治罪,就是要他们以为,皇上生性懦弱,其实不敢将他们如何。这两族人过了今日,势必越发嚣张跋扈,越发不将皇上放在眼中。那么,罪状也就越发多了。皇上,您这是捧杀。”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忽而懒散一笑:“若华,你当真是聪明。其实,糊里糊涂不好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朕最喜欢的女人,是朕心尖儿上的人。你何必想这么多?”   苏若华微微有些难受,深吸了口气,轻轻说道:“只可惜,我从来学不会糊涂。”   陆旻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渐渐黯然下去,满是郁结失望,甚而从自己身上挪开,再不看自己一眼。他只觉得胸口一闷,钝痛起来,忽的用力将她扯到身前,双臂环笼,让她彻底跌入自己的怀中,两人身躯紧密贴合,再无一丝缝隙。   陆旻抬手,穿过她的万千情丝,扣着她的后脑,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低声道:“你不高兴了么?生朕的气了?”   苏若华躲无可躲,只得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里,愠怒、寂寞、热切诸般情绪复杂交错,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恐慌。   苏若华不由抬手,指尖轻轻的抚过他的眉眼鼻唇,她禁不住道:“我生气,又能怎样呢?”   被卷入前朝的斗争,不是她想要的。因着自家那场灾祸,她对这些肮脏的朝廷争斗深恶痛绝,只想远离。   陆旻今日没问她的意思,就把她卷了进去,结结实实的利用了她一把。   她确实生气,但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陆旻的城府与手腕,实在令她胆寒,虽则往日她多少也算领教过,但今日这件事……饶是亲爱如她,依然只是帝王眼中的棋子么?   还有一件更加伤人的事,她没有说出口。   陆旻之所以带着她,亦是要所有人瞧瞧,他这个皇帝,并非是被声色犬马所惑的昏君,喜爱的女人也是端庄质朴一流。更甚至于,皇帝是如何窘迫,后宫嫔妃为赵钱所把持,淑妃也好,贵妃也罢,皆非皇帝所爱,却也能身居高位。而皇帝钟爱的女子,只能屈居于宫女,甚至还要被人恶意中伤,造谣为祸国妖女。   至于童才人的献艺,这当是不在陆旻的预料之中,却意外的推波助澜。   想通了这些桩桩件件,苏若华只觉得心中难过。她早已想过,自己深爱的男人,必不会如世间寻常夫婿那般了,但事到临头,却依然令她感到酸涩。   然而,看见陆旻眼中那些孤寂恐慌时,她却有些动摇了,他真的会在意她所想么?   陆旻用力搂着她,几乎把她弄疼,似乎唯恐她会像烟雾一样就此消失不见,他低声喃喃道:“倘或你讨厌这样,那朕……朕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纵然有雄心抱负,但倘或就此会失去她,那是他万万不能承受的。   尽管,他从心底里的希望,她能帮他。   陆旻没有听到苏若华的回音,越发将头埋进她柔软胸口,近似于恳求道:“若华,你别生气,也别不理朕……在这皇宫之中,朕只有你一人了。”   所谓人间至尊,也是孤高凄清之地,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知心之人。   苏若华听着怀中闷闷的男人低语,心还是软了下来,她不由轻轻问道:“七郎……我对七郎,有用吗?”   陆旻连连颔首,低语道:“有……若华,如你肯帮朕,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苏若华轻轻闭上了眼眸,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那好,我会帮着七郎。但七郎以后要我做什么,不能再欺瞒我。”   陆旻欣喜若狂,抬首便吻上了她的唇,激烈热切的向她索讨着。   苏若华轻轻环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良久,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陆旻凝视着她染着水色的樱唇,莞尔笑道:“若华,如此良夜,给朕唱支曲儿吧。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苏若华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红,轻声说道:“夜深人静了,我这样在院子里唱曲,怕是不合规矩。”说着,忽又笑道:“白日里,童才人对着皇上唱的那般含情脉脉,皇上没听够么?”   陆旻握着她的手,毫不在意道:“无妨,这是朕要你唱的。就以这月色,你唱一支吧,朕想听。其他女人那矫揉造作的嗓门,朕听得不耐烦。”   苏若华垂眸,浅浅一笑,抬首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心念微转,便低声唱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李白的《秋风词》,如今正当春季,其实是不相宜的。   然而,自古吟月,大半是秋,再则这首词恰好正迎合她此刻的心境。   她唱到一遍,便气息不稳,不由停了歌声,说道:“七郎,你这样闹……我唱不下去了……”   陆旻啄吻着她细白的脖颈,温热粗糙的双手亦早已不安分起来,他含糊说道:“你唱,朕听着呢……”   苏若华无可奈何,抓着他肩上的衣料,几乎是颤抖着唱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嗯……”   待她唱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时,陆旻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进了体顺堂内。   罗帷之中,陆旻紧紧拥着她,咬着牙,粗声粗气道:“若华……快些给朕一个孩子……朕需要这个孩子……朕会立他做储君……再立你为后……”   苏若华只觉着自己仿佛陷入海潮之中,一时被掀起,一时又沉沉落下,身子早已不再听自己这个主人的使唤。   直至她沉睡过去,耳畔依然是陆旻的低语。   童才人坐在乐寿堂侧间内,看着屋中陈旧的家什,容色木然。她的心境,也如眼前这些家什一般,朽败不堪。   宫女琳琅捧着茶盘进来,没好气道:“这些混账东西,眼见主子失了势,就送这样隔年陈的茶叶来搪塞!”   童才人冷漠说道:“宫里从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琳琅兀自不平道:“这是什么世道!主子好心好意精心排练歌舞,与太妃娘娘祝寿。如今倒好了,得了太妃娘娘的欢喜,皇上倒把主子迁居到这儿来了!瞧这地方偏僻的,平日里见不到半个人影!皇上竟还说什么,此地清静,正好主子演练歌舞,日后再有宴席,主子再跳给大伙看。这是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童才人木木说道:“也是我自取其辱,以声色取悦于人,也不怪人以歌女舞姬来辱没于我。”话到此处,她举起手腕,看着腕子上那串黄玛瑙手钏。   她还记得,太妃跟她说起这手钏的来历,她也当是鸿运高照的吉祥兆头,心花怒放。   得到这串手钏时,嫔妃们嫉妒的目光,太妃赞许的言语,都让她飘飘然。   她却忘了,取悦太妃并不是关键,端看皇帝如何看待她这场歌舞。   迁居乐寿堂,将她视作南府舞姬一般轻贱,这便是皇帝的态度了。   她也猜到了,皇帝必定是因着宴席上自己挤兑苏若华一事,要为苏若华出气,方才如此待她。   童才人嘴角浮起了一抹凄怆的笑意,她从腕子上抹下手钏,朝着墙板掷了过去。   手钏上的金丝不甚牢靠,玛瑙珠子顿时散了一地。   琳琅忙跪地去捡,一脸焦急道:“主子,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着这手钏出气啊。这手钏可是太妃娘娘赏的,这要传扬开去,只怕要给主子惹祸。再说,这手钏是太妃娘娘进幸于先帝时得的赏赐,如今太妃娘娘赐给主子,可是个极好的兆头。主子别灰心,慢慢图谋日后。”   童才人冷冷笑道:“什么好兆头,我已惹了皇上厌恶,还能有什么日后么?”   琳琅正欲说些什么,另一个小宫女红果从内侍省回来,满脸的委屈,进了门便说道:“主子,您不知道,外头人如今说话有多难听。”   琳琅一听此言,顿时大急,朝她频频使眼色,她偏生如没看见一般。   童才人淡淡问道:“外头人说什么?”   红果撇嘴道:“奴才去内侍省领月俸,回来路上就听见许多人都在议论,说主子您意图以声色取悦皇上,却被皇上识穿,厌了主子,所以才把主子迁居到这见不着人的地方来。那些人还说,还说……”话到此处,她惊觉底下的话有些不敬,再说不下去了。   童才人绞着帕子,连十指都见了青白,脸上倒还是漠然问道:“还说什么?”   红果心一横,索性全倒了出来:“还说,主子狐媚。倒是那个苏若华,言行举止颇为端庄稳重,难怪得皇上的喜欢。奴才回来前,李公公到内侍省传了旨意,皇上赏赐了一架紫檀木蜀锦春日桃花屏风到体顺堂,叫他们紧赶着置办呢。”   话音落,童才人一抬手,将炕几上的白瓷茶碗扫落在地。   茶碗跌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第六十三章   红果与琳琅跪在地下, 一声儿也不敢出。   童才人坐在炕沿上,稀薄的日头,洒在她那张年轻清秀的脸上, 显得那么惨淡。   向北的屋舍, 连分得的阳光,都是暗淡的。   她静静的坐了片刻, 起身道:“与我更衣, 去给淑妃娘娘请安。”   晨间,苏若华服侍着陆旻去上朝之后,便坐在正堂上,饮茶休息。   春日里的阳光, 洒遍了体顺堂院中的每一处角落,还在堂上洒了一地,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   院中地下, 不时有鸟雀落下啄食。   苏若华之前向陆旻要的葡萄架,工匠已然搭好了,种下的葡萄藤发了芽, 碧翠生生, 挂着露珠,招人喜爱。   体顺堂中的一切,都透着勃勃生机。   昨儿半夜陆旻的一场纠缠,弄得她到这会儿都觉得困倦不已,虽则她就是继续睡着,也无人敢说什么, 但她现下到底是养心殿的掌事宫女,不时有人过来回话,讨示下,她本性好强,不肯怠惰,落人口舌。   露珠端了一盘枇杷进来,放在她手边,微笑道:“姑娘快尝尝,这个时候就只有这样的鲜果子。余下那些,都是冰库里拿出来的。除了太后娘娘那边,就只有咱们体顺堂里有了。”   苏若华看着那黄橙橙的果子倒也喜欢,拣了一个剥起皮来,微笑说道:“这两日,倒是有点想吃酸的。医书上说,春季宜少酸多甘,这样倒是于养生不利。”   露珠听她说起爱酸口,忽然喜上眉梢道:“姑娘,莫不是……”   苏若华看她兴奋至此,有些诧异,但心念一转,旋即明白过来,微笑责备道:“你也太性急了,我承宠才多少时候,哪有这样快呢。”   露珠噘嘴道:“奴才不是为姑娘着急,姑娘怀上了,也就堵了那些人的嘴。”   苏若华浅浅一笑,吃着手中的枇杷,不置可否。   昨夜,她也想明白了,或许陆旻藏了许多心机,但对她的情意却是真挚的。他是帝王,不可能如寻常男人一般。她既然跟了他,当了他的人,便要与他一心一意。他的抱负,他的雄心壮志,她也想出上一份力。   为了这个男人,她甘愿奉上自己。   两人说着些闲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声。   苏若华正诧异出了何事,就见李忠领着一群太监,搬着一架紫檀木蜀锦屏风进来。   李忠向她打躬作揖,陪笑道:“若华姑娘,这是早前儿皇上吩咐那架屏风,奴才怕您等着急了,紧赶着就给您送来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急用的东西,李公公也不必这样赶。”   早上,陆旻走前曾说起,这体顺堂里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春日里应景的器物,便说要送她一架屏风,这会儿李忠可就送来了。   李忠便问她将屏风放在何处,苏若华当即笑道:“既然是皇上赏赐的,自然是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就放在前堂上吧。”   李忠连连答应,连忙指挥着小太监将屏风放到地方。   待差事办完,李忠便退了出去。   苏若华便细细打量着那屏风,紫檀木的骨架,镂雕了喜鹊登枝的花样,蜀锦的屏风上,绣着迎春桃花的双面纹样,看针工竟还是苏绣。如此一架屏风,不仅仅只是精致华美,无有权柄人脉,仅仅只靠银钱是难以办到的。这般,也是天家恩宠了。   露珠绕着屏风转了几圈,啧啧赞叹道:“姑娘,这屏风当真是好看,又秀丽又华贵,皇上待姑娘可真好呢。奴才也算见过世面的,整个后宫就少见这样的东西。贵妃娘娘、淑妃娘娘那里,各种好东西也不少,但大都是年节里,依着宫份赏下来的。金的玉的都不少见,但就罕见这样精细的物件儿。这啊,一看就是皇上用了心思的。”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去打听一下,皇上几时下朝,我待会儿去乾清宫谢恩。”   露珠答应了一声,又说道:“其实姑娘也不必过去,皇上忙完了朝政,必定还是要来咱们这里的。”   苏若华轻轻说道:“这不一样,皇上赏了这样华贵的东西,我还是要去一趟,才不失了礼数。”   露珠听着,连忙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告知苏若华。   苏若华估算着时辰,约莫朝会已散,便叫露珠拿了两碟早起做下的点心,重新理了理妆容,便往乾清宫去。   一路上,碰上了些宫人,人人见了她都是姑姑长、姑姑短,拼了命的巴结殷勤,都满口说道:“姑姑但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奴才。若是缺了人手,还望想着奴才些。”   苏若华敷衍打发了这些人,继续往乾清宫而去。   露珠笑道:“姑娘得宠,又从来不拿架子,颐指气使的,所以大伙都想来伺候姑娘。奴才们在外行走,脸上也有光的很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说道:“想必,没少人找你们送好处吧?”   露珠被她戳中心事,略有几分心虚,嘻嘻一笑道:“什么都瞒不住姑娘,是有人来求奴才。但没有姑娘的意思,奴才们也不敢随意应承。”   苏若华微笑道:“你们知道轻重就好,宫里人多是非多,何况咱们还在御前,随意弄人进来,出了什么乱子,咱们谁也承受不起。”   露珠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明白,苏若华说着是咱们,实际真出了什么事,皇帝只会要她们几人的脑袋。   走到乾清宫,李忠正守在宫门前,眼见她到来,连忙迎上前,道:“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适才,皇上还说起,待会儿就回去了呢。”   苏若华微笑道:“我来谢皇上赏赐,不知这会儿方便么?”   李忠说道:“哟,那可有些不巧。皇上正同西平郡王在里面商议去玉泉宫的事儿。”   苏若华一听西平郡王四个字,面色顿时一僵。   昨日的事情,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告诉陆旻。   陆旻没有能称得上手足之情的兄弟,陆斐算得上一个,若是为了她而兄弟阋墙,可实在可惜。   再则,陆旻如今正在极力巩固皇权,陆斐或许是个用得上的人,为了争风吃醋的无聊小事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李忠看她面色不悦,只当她是为不能立刻见到皇帝而不快,忙说道:“姑娘且稍候,待奴才进去替您通报一声。”说着,足下步子飞快,一溜烟的就进去了。   苏若华想要喊他都不及,只得作罢。   少倾,李忠从里面出来,满面堆笑道:“皇上说了,请姑娘稍稍等候,郡王马上就要走了。”   苏若华含笑谢过,便立在一旁等候。   片刻,果然见陆斐自里面出来。   苏若华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只欠身行礼,倒没开口。   陆斐踏出殿门,一眼就望见了他,便大步走来。   苏若华心中一紧,生恐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所幸,陆斐倒跟她说话,甚而并未看她,只向着李忠说道:“李公公,昨日这场寿宴倒是有趣,宫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李忠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位郡王从来就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主儿,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这宴席可是淑妃娘娘费了好大的心血张罗的。也是太妃娘娘许久没有回宫了,皇上孝敬,有意办的这般热闹。”   陆斐莞尔一笑,如玉一般的脸上满是爽朗,他说道:“昨儿美酒佳肴的,本王也不知怎的,就喝的酩酊大醉了,也不知有无失礼之处,冒犯了皇兄可就不好了。李公公,本王可有冒犯之处么?”   李忠不由腹诽: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你干了什么我哪儿知道。面上堆笑道:“王爷,奴才一直在御前伺候。如若王爷有什么失礼之举冒犯了皇上,应当会有消息。但,奴才并没有听说。”   陆斐微笑道:“那便好,本王实在醉的狠了,如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皇兄当本王是醉人醉语,见谅吧。”   苏若华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抬眸看去。果然,陆斐似有如无的也向她看来,她又赶忙避了开去。   李忠自然听得莫名其妙,只陪笑道:“皇上素来看重与王爷的手足之情,不是什么要紧事,想必不会怪罪王爷。”   陆斐笑了两声,忽说了一句:“昨儿宫宴上那么多菜,倒还是那道燕菜卷最合乎本王的口味。本王回府,也吩咐府中厨子原样做来,却都不及宫宴上的这道。看来,这口福只有皇兄能享了。”言罢,他竟迈步,扬长而去。   李忠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这西平郡王,一天天的都……”话未完,惊觉对陆斐似有不敬,连忙住口,向苏若华笑道:“若华姑娘,里面没人了,您请吧。”   苏若华看着陆旻的背影,满眼复杂,转身迈步进殿。   踏进殿中,却见陆旻正伏案不知写些什么。   苏若华俯身行礼,言道:“给皇上请安了。”   陆旻搁笔,抬头向她一笑:“过来了?何必多礼,又没有外人,上来。”   苏若华缓步上前,笑道:“多谢皇上赏赐的屏风,只是过于华贵了,我心有不安。”   陆旻握着她的手,在掌心里揉搓着,微笑道:“不当什么,说到底,都是身外之物罢了。朕晓得你并不喜欢这些俗物,但除此之外,朕也不知如何表白心意了。”   陆旻常年习武习字,掌心微覆着薄茧,粗糙且温热,令人舒坦,直暖到了心里。   苏若华听着,含笑说道:“皇上近来已赏赐了我许多了,若华实在受之有愧。其实,皇上心里只要有我就好了,不必送这些东西。”   陆旻抬首,看着他微笑道:“朕就宠爱你一个,有好东西,不给你还能给谁?你安心受着,还有好事呢。”说着,瞟了露珠提着的食盒一样,懒懒笑道:“既然来谢恩,总该带些谢礼来吧?终不成,你两手空空?”   苏若华闻言,笑说道:“皇上已然猜到了,还要问一句。”说着,遂让露珠揭开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盘豆沙糕团,一盘椒盐金酥饼,一盘咸一盘甜,相得益彰。   她将点心端到御案上,说道:“我来谢恩,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想着皇上下了朝,这会儿也该饿了,所以带了两盘亲手做的点心。皇上尝尝,可合胃口么?”   陆旻看着她,笑眯了眼道:“你做的,都好。”   苏若华便走去重新泡了一壶茶,伺候陆旻吃点心。   陆旻吃了一块金酥饼,两枚糕团,喝了一碗热茶,便擦手不吃了,吩咐拿香茶漱口。   苏若华自然又差遣露珠去办。   露珠在乾清宫进进出出,惹得殿前当差的太监好奇不已。   就有人问道:“这小宫女儿看着面生,这一身服饰品阶也不高,怎么能跑进去近身伺候皇上?”   才问出来,就有人答了他:“你不知道?她是若华姑娘身边服侍的人。若华姑娘,就是皇上近来宠爱的那位姑姑。昨儿宫宴上,献了一道菜,大出风头。若华姑娘受宠,她身边的人,也就跟着得道升天了。”   露珠也听见了这些话,只觉得脸上光彩无比,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服侍若华姑娘,当真是一件上上的好差,又累不着,又体面。将来姑娘封了妃,她必定也会跟去的。   露珠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这等好事轻易可碰不上,她前世也不知积了多大的福这辈子才碰上。她一定要尽心竭力伺候保护好姑娘,如今什么都有了,就差一个锦上添花的小皇子了。   姑娘,还是早些见了喜事为好。   当然,这宫里也不会有人比姑娘更早有孕了。   苏若华陪着皇帝吃了点心,又替他收拾折子,重新焚了香,在文心砚里舀了些清水,替他研墨。横竖回去也没什么事,她想多陪他一会儿。   陆旻又批阅了几道折子,便放了笔,转了转脖子,说道:“累了,给朕捏捏。”   苏若华依言,绕到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低声道:“皇上近来劳累了,这肩膀紧的很。可要仔细龙体,病了不是玩笑的。”   陆旻莞尔道:“行了,朕是习武之人,心里有数。倒是你,风一吹就倒的体格,自己当心些。”笑了一阵,他又说道:“眼见又是三月了,朕打算到玉泉宫去休养一月。这次,你跟朕一道去吧,闲散闲散。”   这玉泉宫是周朝皇室的行宫,建于离京六十里的玉泉山上,此山因其有六个温泉泉眼而得名。   每年春季,皇帝必要前往玉泉宫小住一月,以为休养。   玉泉宫山环水绕,清幽雅致,相较于皇城更为舒适闲散。宫中更修建了六座泉馆,以为皇室贵胄疗养之用。   温泉水能活血养颜,强身健体,更甚而太医有言,常泡温泉能祛除百病,是以颇受周朝权贵们的青睐。每年,唯有皇室,又或身受皇宠者方能获准前往玉泉宫休养。   因而,无论京城权贵圈子,还是后宫的嫔妃们,都将此视为殊荣。   今岁又到了去玉泉宫的时节,陆旻自然是要带了苏若华一道去的。   苏若华倒也预料到了,并不意外,含笑谢了恩,蓄意说道:“到了玉泉宫,我便不能再随着皇上居住了,只好到宫人居住的庑房去了。”   陆旻晓得她这是故意怄自己,捏了她的手一下,笑斥道:“你就矫情吧,明知道朕不会叫你去那儿住。朕住乾元殿,你自然也要住乾元殿。”说着,他话语微沉,又道:“朕倒希望,你能早点入住坤极宫。”   坤极宫,是皇后的住处。   苏若华默然,片刻她抚着陆旻的手,娓娓说道:“皇上,咱们暂且不说这个好么?眼下,我能跟皇上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陆旻有些不悦,说道:“朕早晚是要立后的,后位也不能久久空悬。难道,你希望朕娶旁人?”   苏若华当然不愿他娶旁人,但皇后不比嫔妃,做得好便能成为陆旻的一大助力,她不能如此自私。   陆旻看她不言语,也有几分不快,挥了挥手,言道:“罢了,不提这个。此去玉泉宫,要带些什么,你可回去预备着。”   苏若华应下,又随口问道:“那皇上可想好了,要带何人去玉泉宫么?太后与太妃两位娘娘,必定是要去。贵妃与淑妃,这两位,我想着皇上也是要带的。那么,余下的人呢?”   陆旻将她拉到身前,抱起她放在膝上,捏着她的手,说道:“你倒是很能揣摩朕的心意,宫里的女人,这些也就够了。至于朝里的人,你猜猜。朕要看看,蕙质兰心如你,能否猜个准确?”   苏若华微微思索,便沉吟道:“贵妃娘娘的父亲,赵斌赵大人。淑妃娘娘的兄长,钱书同钱大人。这两位,必定也是要去的。”   陆旻凝视着她的眼眸,浅笑道:“你很有乃父之风。”   苏若华垂眸,咬了咬唇,又道:“西平郡王,也是要去的。”   这个名字,却是她费了许多力气,才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蜜月之旅即将开启~ 第六十四章   陆旻莞尔一笑, 狭长的眸子里,精光闪烁,他问道:“你怎么会想到他的?”   苏若华垂首, 躲避着他的目光, 微笑道:“适才在门口,看见王爷出去, 又听李公公说, 皇上和他正商谈去玉泉宫的事。我便猜,皇上定也会准他去的。何况,皇上与西平郡王是自幼的手足之情,有这样的好事, 怎会忘了他。”   陆旻笑了两声,笑声甚是畅快,他拍着苏若华的手, 说道:“在皇宫里,你是朕最心爱的女人;陆斐,便是朕最要紧的兄弟。你们两个, 都是朕最重视的人。”说着, 他又叹息道:“若非有你们,朕在这世上,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苏若华眼看着陆旻脸上那略显落寞的神情,想起寿宴当日陆斐的狂放不羁,心里倒有几分气苦——陆旻如此看重陆斐,他倒在背后, 戏弄陆旻的女人。   心念一动,苏若华终是决心开口问道:“皇上,我观西平郡王平日里的言行,很是荒唐,又整日游手好闲,实在不似一个栋梁之才。不知皇上,为何这般器重他呢?”   陆旻笑道:“你不知,他那副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苏若华闻听此言,不由睁大了眼眸,疑惑道:“他屡屡生祸,即便我在甜水庵这三年,亦没少听闻他闹出的乱子,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陆旻颔首叹息道:“陆斐其人,天资聪颖,文韬武略在一众宗亲子弟中都是佼佼者。然而,赵太后当年如何屠戮皇子皇孙,你也是知道的。他若非故意做出这幅姿态,赵氏又怎会放过他?”   苏若华听着,忽然忆起之前在大街上,见他和霍长庚的争执,他曾痛斥霍长庚:“你莫不是赵家的狗!”   彼时,她只当陆斐荒唐,沉溺戏子,如此看来,难道竟另有隐情?   她默然不语,却听陆旻又道:“你倒是不用担忧此人,他是朕的人,不会有差。”   苏若华看陆旻如此笃定,倒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便握住了陆旻的手,低声道:“皇上,不论以后如何,我总会在你身边的。除非,除非是皇上不再要若华了。”   陆旻眸中漾过一抹柔情,在她粉嫩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低语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若华环着陆旻的脖颈,同皇帝在这乾清宫里安享了一段清静缠绵的时光。   她打定了注意,寿宴当日的事,如陆斐所言,便只当是他醉后无状,就此忘却。   去往玉泉宫的圣旨下来,六宫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哀愁。   两宫太娘娘自是要去的,赵太后自当了皇后起,几乎年年去,已不甚稀罕了。恭懿太妃则是有年头不曾去过了,今年能去玉泉宫,也能瞧出皇帝对她还算有些孝心,倒是意外之喜。至于以下的人,有淡然处之的,如贵妃、淑妃,亦有欣喜若狂的,比如柳充仪和花才人,更有不能去,面上装作不屑一顾,实则背地里跳脚的。这些,都是露珠与春桃四处打听来,说给苏若华听的。   苏若华听着,不过一笑了之,又说道:“就数你们两个嘴快了,也该学着些芳年的老成稳重。”   春桃一面收拾衣裳,一面喜滋滋道:“姐姐是没瞧见,圣旨一传到六宫,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可比那戏台子上扮演的都精彩。咱们在甜水庵里,可也见不着这么好看的戏码了。”   芳年将苏若华随身佩戴的几样首饰装到一只牡丹纹雕漆奁盒之中,不无忧虑道:“六宫人心如此不平,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又要背地里怨恨姑娘了。”   露珠便斥道:“随她们怎么想,皇上不愿理她们,那是她们自己没有本事。怨恨咱们姑娘,真是笑话!有胆量再干点什么出来,皇上必定饶不了她们。”   苏若华听着露珠这些话,并未加以制止,她受宠如斯,再怎么自谦谨慎,其实都免不了被人嫉恨,横竖也是如此,那便如露珠所言,随那些人想去好了。   自从周氏、王氏被打入冷宫,童才人在寿宴上献舞却反遭迁居,后宫群妃也大致明白过来,苏若华是当真不能招惹,人人将她视为洪水猛兽,连提她名字的时候都少了许多,倒是清静了不少。   此次去玉泉宫,许多人四处找门路,奉承巴结高位的嫔妃,甚而有脸面的奴才,就想着能在皇帝跟前提上一句半句,好一块过去。然而,却没人敢来找她,这委实有些不合情理。但如此倒也说明,那些人真正是怕了她,生恐在她跟前一个不慎,又被皇帝发落处置。   苏若华没接露珠的言语,只说道:“你们三个,自然是要跟我去的。”   三个丫头虽猜着苏若华必定要带着她们,但听她亲口说来,还是雀跃不已,能跟去玉泉宫见见世面,是宫人难得的经历。   但听苏若华又道:“此去玉泉宫,不比在皇宫里,不知会碰上什么人,你们平日办差说话都要谨慎,可都醒着神儿,别忘了宫里的规矩。始终记着,我还不是妃子。倘或犯在哪个主子手里,她们正愁抓不到把柄,恐怕就要大做文章了。”   三人一口答应下来,露珠笑道:“姑娘肯提携奴才们,奴才们都铭感于心,一定谨言慎行,不给姑娘找麻烦。”   苏若华又说道:“玉泉宫那边不比在养心殿了,我怕没有用惯的人,皇上不舒坦。我打算,把翠儿同玖儿一道带上。”   她话音刚落,那三人面面相觑,春桃更忍不住说道:“姐姐,你明知这玖儿是太后娘娘的人。平日里都让她远着皇上,为什么去玉泉宫却偏要带着她?”   苏若华笑了笑,说道:“自然有带着她的道理,不要多问了,去吩咐吧。”   露珠无奈,也情知她的脾气,决定好的事情,断然是不会更改的,只的走去告知了翠儿与玖儿。   翠儿听闻这好事竟能落在她身上,甚是惊喜。她自入宫至今也有三四个年头了,每日所见也就是眼前这些人事物,如今能出皇城去逛逛,自然是高兴。   玖儿倒是一脸平常色,无喜无悲的,只答应下来就罢了。   露珠暗暗端详了她一阵,又叮嘱了些事情,方才回去,告诉苏若华道:“那个玖儿,听闻姑娘准她去玉泉宫,一丝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还是那副死人脸,真正不识抬举。”   苏若华微微一笑:“她倒是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了,也算历练出来了。”   芳年不无忧虑道:“姑娘,不怕她生事么?”   苏若华瞧着她说道:“我倒宁可她生些事出来。”说着,就不言语了。   三人听不明白,便撂开手,各干各的去了。   苏若华坐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葡萄藤,不知待自己回来时,又长成什么光景了,能否看见满架的绿茵呢?   她拈起果盘里一枚青果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顿时盈满口腔,心中暗道:她是太后的人,为何就不能够成为我的人呢?   时日匆匆,转眼到了三月,就是去玉泉宫的日子了。   这日一早,皇城大门才开,前往玉泉宫的队伍便缓缓自里而出。   先是十六列骑兵开道,卫士们身披甲胄,手持金瓜,在日头下直晃的人眼花缭乱。   而后便是护军们簇拥的车马队伍,鱼贯而出,有如长龙,竟一眼望不到头。以至前面开道的骑兵已走出一条街,这边竟尚未全部出宫。   车队所行之处,净水泼街,黄沙盖道,旌旗猎猎,鲜衣怒马,令京城的百姓,皆咬指惊叹,所谓皇家威仪,大概如是。   苏若华因是养心殿的掌事宫女,乘于一辆小马车上,落于队伍末尾,依附前行。   原本,陆旻倒想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然而苏若华思虑如此实在过于僭越,今日不比往常在养心殿中,有许多外臣,难免会令皇帝遭受非议,便执意坚决婉谢了。   陆旻无奈,只好由着她去,临行却又叮嘱道:“到了玉泉宫,不要四处乱走,即刻到乾元殿来见朕。”   苏若华看着一旁李忠公公那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他们两人该都是一样的心思:到了玉泉宫,她不去乾元殿,还能往哪儿去?又不是三岁的娃儿,还能迷路不成。   听着马车轱辘碾压黄沙的声响,耳边是三个丫头叽叽喳喳的谈论,苏若华倒是没什么话想说,心境也平和的很。   入宫这些年了,她并没有去过玉泉宫。   陆旻的生母,林才人常年不受宠爱,自是不得这项殊荣的。而恭懿太妃,其实满共也就去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那几次要么太妃尚且没有看重她,令她留在宫中服侍陆旻,要么便是她忽发疾病,不宜随行。再之后,先帝独宠赵皇后一人,为示隆恩,再不带别的嫔妃前往,恭懿太妃也就未去过玉泉宫了。   思及当年的光景,苏若华的唇边不觉泛起了一抹回味的笑意。   那是一段悠闲自在的光阴,先帝不在,主子不在,连带着也将是非从宫中带走。没人来理会她与陆旻,他们两人日夜相伴,朝读书夕观花晚赏月,年少懵懂的时光,如今想来都如青梅酒一般的酸甜馨香。所以,苏若华从未遗憾过不能去玉泉宫,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还比跟着娘娘去玉泉宫继续勾心斗角来的舒坦些。   直至今日,她方才后知后觉,昔年那位少年,看她的目光之中,已是情愫暗生了。   想着这些旧事,竟也觉得津津有味,苏若华不由自主的出起了神。   “姑娘……姑娘?”   露珠甜脆的嗓音,将她自往事之中拉了回来。   苏若华猛然回神,问道:“怎么了?”   露珠低声说道:“西平郡王,好像随着咱们的马车呢?”   苏若华心头一震,抬手轻轻撩起帘子,果然见陆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信马由缰的,竟与自己所乘马车一道前行。   日光自头顶照下,倒也显得他高大魁伟,英姿挺拔。   今日的陆斐,神色淡然,倒是一副正经之态,全无平日里的荒诞模样。   他似乎察觉到了苏若华的视线,竟垂眸看来。   苏若华微微一颤,便放下了帘子,默然不语。   那三个姑娘,就此又议论上了。   露珠嘴快,说道:“说起这位西平郡王,也算是备受皇恩了。皇上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之前,他在京里干了那么多荒唐事,皇上都没有处罚。听闻之前,参政大人曾想将侄女儿许配与他,托了平安侯夫人说媒,本约好了在京西一处园子里相看。谁知,西平郡王当日竟压根没去,跑到一处酒楼召唤了三个清倌人,喝的酩酊大醉。参政大人一怒之下,便将那位小姐许给他人了。”   芳年与春桃听着,都觉纳罕不已。   芳年不喜议论旁人,春桃说道:“以前倒也听说过,这位郡王是有些荒唐的。但只没想到,竟到这个地步。他这般作为,可把钱家小姐的颜面放在何处?人家不生气才怪呢。”   露珠谈兴甚浓,继续说道:“不止如此,此事之后,没过多久,竟然收了一个外室,听闻是京城戏班子里有名的红角。”   苏若华听露珠说起此事,便又想起之前大街上他与霍长庚争执的情形,话里说起,可也是为了一个戏子。   他收的这位外室,就是此女么?   想着,她却又忆起乾清宫那日,陆旻说起,陆斐这幅浪荡公子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可有必要装到这般地步么?   只听春桃又道:“他如此作为,不是生生践踏钱家小姐的脸面么?说出去,西平郡王宁可要个戏子做外室,都不肯娶堂堂的千金小姐。这也未免欺人太甚。”   露珠说道:“可不是嘛,听闻钱家小姐原本还数属意于他,出了这种事,在家哭的死去活来,方才死了这条心。”   苏若华听着她们左一言右一语,心中有些烦乱,倒也厌憎陆斐的轻薄,忽然冷不防说了一句:“或许,他就是不肯娶那位小姐。”说着,又斥责道:“议论宗亲,可成话么?素日里的规矩呢?!”   她鲜少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人,一经动怒,呵斥的露珠与春桃都讪讪的闭了口。   芳年却说了一句:“郡王这匹马可真好看,膘肥体键,浑身上下白的像雪,奴才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好马。”   苏若华说道:“此马名叫照夜白,是西域汗血宝马的种。先帝时期,御林苑曾驯养过数十匹,至如今存世已不过寥寥了。郡王这匹马,该当是皇上赏赐。”说着,她便不语了。   露珠因适才失言,意图描补,忙笑道:“姑娘果然见多识广,奴才们跟着姑娘,也多得教诲呢。”   苏若华没听进去这奉承言辞,她心中骤然想起,寿宴当日陆斐拉着她说的话——我可以让你当王妃。   她不由冷笑了一声,果然轻狂放浪,所以这样的话才能随便就说出口来!   车马队伍太长,不宜快行,一路缓缓行去,直至晌午时分,方才抵达玉泉宫。   苏若华同着三个丫头在惠泽门下了车,却见停靠此处的马车并不甚多。   此处乃是玉泉宫的偏门,宫人杂役皆从此出入,妃嫔宗亲走顺仪门,至于皇帝太后,自然是在正大门下车了。   苏若华扶着春桃的手才下马车,便听旁边有骏马喷鼻的声响。   她心头一震,转头看去,果然见那位荒唐王爷竟也驱马至此,正在一旁翻身下马。   陆斐见她看来,便望她一笑,温文尔雅的样子,倒像是一位知书识礼的公子。   苏若华转过头,不去理会。   露珠一眼瞅到了门边站着的李忠,快步上前,嬉笑道:“李忠公公,您怎么在这儿呀?难道,皇上打发您来接姑娘么?”   李忠笑呵呵道:“露珠姑娘说的是呢。”说着,便向苏若华说道:“若华姑娘,皇上已然在乾元殿安置下了,知道姑娘走得慢,怕您不知道路途,特特打发了奴才过来接您。”   惠泽门外,还有旁的宫女太监在此处下车,听了这番话,各个艳羡苏若华当真是吉运高照,就这么入了皇帝的眼。   李忠说罢,又瞧见陆斐,忙道:“哟,王爷,您怎么在这儿下马了?这地儿,可不是您来的呀。”   陆斐却莞尔道:“这门,不就是供人进出的。本王从哪儿进,都是进。”   李忠知道他没正经的脾气,陪了几声笑,便躬身请苏若华道:“若华姑娘,快些去吧,皇上都要等急了。”   苏若华答应了一声,正要迈步,却忍不住还是说道:“郡王果然不是俗世之人,等闲规矩礼法都不放在眼中,我等俗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言罢,便跟着李忠进了惠泽门。   那三个丫头面面相觑,也不知苏若华这是生的什么气,也忙忙的跟着去了。   独留陆斐一人立在原地。   看着逐渐远去的细丽身影,他挠了挠头,不由笑了。   她话中的讥刺之意,他当然听得出来。   然而她能跟他说话,他还是高兴的。 第六十五章   苏若华随着李忠迤逦前行, 三个丫头自又跟在她身后。   玉泉宫果然与皇城不同,路上尽是参天大树,地下青砖铺路, 每隔三步便以彩石镶嵌出各种或吉祥如意或寓意天道恒昌的图案来。道边两旁矗立着青石雕成的宫灯, 宫灯内里镂空,只待夜间点上蜡烛, 便能映照的一地明亮。   此处虽不及皇城那般雄伟壮观, 却清静森幽,别有一派祥和风光。   苏若华跟着李忠走了一路,周遭竟而静谧的不闻人声,唯有几人的脚步声响。   她禁不住说了一句:“这地方倒是好幽静, 想必夏季避暑,也是个好去处。”   李忠忙附和道:“姑娘说的是,此地极好, 只是比着畅春园还是少了些湖泊景致。”   苏若华淡淡一笑:“畅春园可是历经三朝陆续修建而成的园林,耗费人力财力无数,自非这玉泉宫可比了。”   李忠笑得眯了眼, 奉承道:“待到夏季避暑时候, 皇上必定也会带着姑娘去畅春园的。”   苏若华听着,笑而不答。   这般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少抄手游廊,穿了多少园子,眼前豁然一片开朗,几人来到一处广阔场地。   这一片地亦用青砖铺就, 砖缝皆被细细抹平,前方不远处矗立一座雄浑宫殿,倒是仿着前朝规制所建,青瓦灰墙,屋脊有九龙蹲伏,檐下铁马叮当。大殿正上方悬一块匾额,以烫金字体书着“乾元殿”三个大字。   饶是苏若华久居深宫,看惯了宫室,亦忍不住暗暗道了一声:“好气魄!”   李忠引着苏若华拾级而上,到了殿外,他便先一步进去报信。   不多时,陆旻便自里面出来,满面春风道:“朕正说你什么时候才到呢,好慢的腿脚!早先就说让你随朕一起过来,你偏不听,拖延到这个时候。”说着,又向露珠等人吩咐道:“你们几个,把你们主子随身用品,都送到内殿去归置了。”   苏若华见皇帝已换了一件水青色暗绣松柏纹路家常长衫,头上亦未戴冠,只以金带绑缚,腰上坠着如意云纹玉佩五色丝绦,倒不似一个帝王,越发像个富家公子了。   她忙道:“皇上将我的东西放入内殿,可是要我也住在那里么?”   陆旻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道:“那是自然。”   苏若华说道:“皇上,如此于礼不合。”   莫说她一个宫女,即便是皇后,亦当另居别宫,怎能与皇帝同住一室?虽说在皇宫之中,陆旻差不离天天睡在体顺堂,但好歹还有个寝殿。如今到了这里,竟要她直接搬入皇帝寝宫,只怕又要惹起风波了。   陆旻却皱眉道:“别同朕说这些,听了烦。不论是宫里还是这儿,朕就是规矩!”说着,略停了停,方又嘟哝道:“朕想同谁住,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么?”   许是被苏若华从小照料到大的缘故,在她面前,他总有几分孩子气的任性举动。   场面一时有几分尴尬,李忠瞧瞧皇帝,又瞧瞧苏若华,心想着:得,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我就闭嘴靠边站吧。免得一时说错了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片刻,苏若华温然一笑,向露珠说道:“皇上吩咐了,还不快去办差?”   露珠等人这方应了一声,急忙进殿。   陆旻这方转阴为晴,拉着苏若华,兴致勃勃道:“你是头次来玉泉宫,朕带你四处逛逛!”便扯着她往外走。   苏若华看他如此高兴,便也含笑随着他去。   陆旻与她挽着手,将乾元殿左近的几处园子都逛了一遍,每到一处,就献宝也似的向苏若华讲解景致典故并修造经过,甚而里面发生过什么故事。便如一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孩童,急不可待的要与自己喜欢的人分享。   苏若华看着他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满是意兴盎然,不由也随之欢快起来。   眼前景致固然极佳,但眼看陆旻如此开怀,她才真正觉得高兴。   看了几处亭台轩馆,便已是传膳时分,陆旻正同苏若华在一处名为听雨楼的楼阁之中歇脚。   李忠来问在何处用膳。   陆旻看着苏若华笑道:“虽则还是想吃你亲手做的菜,但今日朕就勉强忍耐一二吧。你想在哪里用膳?”   苏若华正坐在二楼西窗之下,看着楼下景致,听陆旻发问,恐他又突发奇想,劳师动众,便说道:“我觉着这儿就很好,登高望远,附近景致尽收眼底,就在这里用膳,皇上说好不好?”   她开口,陆旻自然无有不应,当即吩咐宫人在听雨楼摆膳。   底下的人早已预备着了,待上面口谕下来,即刻就将御膳送来,眨眼功夫就布置好了。   苏若华陪膳,从来是随着皇帝一起吃的,今日自也不会例外,两人对桌而坐。御前的宫人,于此景也都习以为常,无人意外。   两人饮着竹叶青,看着楼外远处天光云影,楼下绿荫如盖,随意谈些家常闲话,倒也觉着光阴温柔。   便当此刻,楼下忽传来一道嘹亮清歌。   这歌声甜脆清亮,平地拔起,有如一针引线,似直入云霄。   饶是苏若华听多了宫中各样珠玉歌喉,听见这一嗓子,也觉惊艳。   陆旻却皱眉道:“李忠,去看看,哪个不懂规矩的宫人,在这儿胡歌野调,打扰朕的谈兴!”   李忠答应了一声,连忙下楼。   苏若华看着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心中道:这又不知是哪个宫嫔甚而是宫女,想要讨一夕君宠,苦练了多久,却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片刻,李忠回来,报道:“启禀皇上,是李选侍在一旁的流月园中唱曲。她说不知皇上在此,看四周景致甚佳,兴之所至,忘形歌唱,打搅了皇上。她想亲自过来,向皇上当面谢罪。”   陆旻神情清冷,问道:“李选侍?不过一个选侍,如何会跟来玉泉宫?”   李忠回道:“这,她说是淑妃娘娘带她来的。淑妃娘娘喜她歌喉,所以将她带来。”   陆旻笑了一声,言道:“淑妃近来倒是好上歌舞了,前有童才人,如今又冒出来个李选侍。既是淑妃喜爱她歌喉,你去传朕的口谕,也不必她到朕跟前谢什么罪,让她去给淑妃唱十支曲子,好答谢淑妃的举荐之恩。你去盯着,这陈氏不唱完,不许她吃饭走动。”   李忠哑然,又连忙道了一声是。   下楼时,李忠连连摇头,心中直道:当今这位皇上,可谓是前所未有。周朝前面几任皇帝,即便不喜声色,也从未听闻,有把前来献唱的嫔妃治罪的。   他下得楼来,却见那位李选侍正立在前面不远处,清秀可人的脸上虽是淡然,却有着一丝压抑着的企盼。   李忠叹息一声,走上前去。   还不待李忠开口,那李选侍便忙着问道:“李公公,皇上可愿见我么?”   李忠说道:“李选侍,皇上生气了,说你胡歌野调,打搅了他的清静。皇上口谕,淑妃娘娘既喜欢您的歌声,便要奴才随着您,去向淑妃娘娘献曲十支,不唱完,可是不行啊。”   李选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来自负歌声动人,但凡听过的无有不夸赞的,故而今日她才铤而走险,前来一试。虽则前面有童才人的先例,然而这但凡有几分姿色才艺在身的女子,便向来以为自己与旁人是不同的。皇帝待自己,必定另眼相看。再则,寿宴当日,她因位份太低,并未被获准出席,自忖着童才人必有什么冲撞失礼之处,方才获罪,外人以讹传讹,便说皇上不喜歌舞。   她才不信呢,皇帝不就是男人吗?   男人,她可知道的多了,书本上的,家族里的,哪个不好声色?   她向淑妃毛遂自荐时,淑妃亦也警告过她,可她偏不信邪,偏要一试,结果就是这般下场。   李选侍难以置信,竟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我要见皇上!”   李忠这下便不悦了,哼了一声,拉下脸来,微带斥责道:“李选侍,您这意思,奴才是假传皇上口谕么?扒了奴才的皮,奴才也不敢犯下这等大罪啊。皇上不喜欢您这一套,您就是跑到皇上跟前儿去,也不过是白白冒犯皇上。”说着,他将手指了指楼上,低声道:“你可知谁在上面陪皇上坐着么?”   李选侍磨着后糟牙一字一句问道:“可是那个苏姓宫女?”   李忠拍了一下手,道:“着啊,您既知道,还来触这个霉头?皇上就是为这个才生气的,当着若华姑娘的面,您巴巴跑来歌唱邀宠,他不惩治了您,那不是惹若华姑娘伤心吗?奴才劝您一句,赶着皇上这会儿心情好,您啊赶紧领罚下去吧。免得待会儿皇上发现您没走,越发动怒。”   李选侍被他三言两语吓住了,只得不情不愿的离开。   李忠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须臾功夫,就到了淑妃所住的春和馆。   进了春和馆,淑妃正在明间里炕上坐着,眼见这架势,心中大约猜到几分,不由一笑:“怎么的,这献唱还献出罪过来了?”   李选侍羞愧的无地自容,站在一旁,垂首不言。   李忠将皇帝的口谕复述了一遍,陪笑道:“淑妃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您就担待些吧。”说着,又向李选侍道:“选侍,您请吧?”   淑妃本猜到李选侍讨不着好,却没想到这刁钻古怪的皇帝,竟然能想出这么个折腾人的法子来。罚李选侍一个还不够,竟还连她也捎带上了!   李选侍无可奈何,只好清了清喉咙,唱了起来。   然而,适才她是为讨好皇帝,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这会儿被一屋子的人盯着,因受罚而唱,淑妃的目光尤其不善,心下越发慌张,喉咙也不听使唤了,荒腔走板,难听至极。   好容易,十支曲子唱完,淑妃的脸色也阴沉的有如乌云蔽日,向李忠道:“可以了么?李选侍也唱完了,本宫也听完了。你回去向皇上复旨,就说,本宫谢皇上的赏赐!”   李忠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奴才告退。”便退了出去。   待李忠走后,李选侍便扑倒在淑妃脚下,哭哭啼啼道:“淑妃娘娘,嫔妾、嫔妾从未受过这般屈辱!求娘娘,您替我做主啊!”   淑妃扫了她一眼,一脸烦恶道:“本宫如今都不得皇上待见,能替你做什么主?”   李选侍泪落如雨,连连摇头道:“不会的,娘娘您向来受皇上的器重,如今皇上不过是被那妖婢迷惑,必是她从中挑唆,方才疏远了娘娘。只要娘娘肯,皇上必定回心转意……”   一语未完,一旁却传来冷冰冰一道嘲讽的话音:“没这个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听听方才的歌声,那也叫唱曲儿啊,老鸦聒噪都要比这还中听些。难怪,皇上说你打搅了清静。”   李选侍转头怒目而视道:“童才人,你倒是有金刚钻,怎么寿宴上也没见你得了好?皇上不是一般的不待见你?把你撵到乐寿堂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去了?倘或不是娘娘仁慈,开恩带你来玉泉宫,你眼下只怕还缩在那乐寿堂里当乌龟呢罢!”   童才人在一旁的一张椅子上坐,此次来玉泉宫,她拼命恳求了淑妃,又央告了太妃,淑妃也觉手下无可用之人方才把她一并带来。   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从来看对方不顺眼,但凡逮着空子便要彼此讥讽。   童才人今见李选侍铩羽而归,自然落井下石。   她听了李选侍的言语,冷哼了两声,正要在说什么,淑妃却猛然喝道:“够了!一个个没本事讨得皇帝的宠爱,就知道窝里横,当真是枉费了本宫的一番栽培提拔!”   一声怒喝,将两人吓得噤若寒蝉,李选侍连哭声都憋了回去,只敢小声抽噎。   淑妃兀自余怒未休,说道:“皇上这是在警告本宫,来了这玉泉宫,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他是不会吃这一套的。如若再有类似的事情,要连着本宫一道罚了!你们不能辅佐本宫,倒连累本宫被皇上厌弃,还有脸在这儿哭闹!”   童才人白了脸面,垂首不语。   淑妃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童才人,是你赌咒发誓要为本宫效犬马之劳,本宫才将你从皇城带出来。怎么过来了,你却不言不语的?你当本宫是带你来享福的么?你若想不出个计策,本宫便叫人把你送回宫去!”   童才人连忙起身,跪下道:“娘娘息怒,咱们才来玉泉宫,嫔妾以为不急在此刻。”   淑妃冷笑道:“不急在此刻,急在什么时候?等到那贱婢怀上龙胎,皇上彻底把本宫抛到脑后再急,是也不是?!”   童才人回道:“娘娘,眼下皇上宠幸那苏若华,倒是不容易动她。但她骤然得宠,必定有轻狂失礼之处,这失礼的次数多了,皇上就不会再喜欢她了。待到那时,还不由着娘娘处分她?”   淑妃斥道:你这话越发可笑,她失礼僭越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可有见皇上有半丝儿的不高兴么?甚而,她越不守规矩,皇上就越高兴!这等蠢话你也能说出口,你是打量本宫好糊弄?!”   童才人急中生智道:“娘娘,如若不然,嫔妾有一计策!”说着,也不待淑妃问了,她自己便说道:“这苏若华如此妖媚,想必当真不是什么寻常女子。素来就有狐媚子化身成女人,迷惑人一说。咱们只消令那苏若华坐实狐媚子的身份,到那时,皇上即便想护,也护不得了。待除了她,娘娘复宠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淑妃眯细了眼眸,半日说道:“童才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童才人连连点头:“嫔妾知道,嫔妾定为娘娘排忧解难。”   淑妃轻笑了一声:“本宫有何烦扰需要你来排解呢?你这是为皇上,祛除邪祟,清理君侧呀。”   童才人看着淑妃那温婉清秀的脸,只觉一股寒气自心底冒出来,淑妃这话摆明是要把自己择出去了,将来如若事情不成,所有的罪责要自己一力承担。   然而,她已走到了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她银牙暗咬,说道:“娘娘放心,嫔妾自有分寸。”   淑妃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说道:“难为你陪本宫坐了这半日,都误了午膳了。午膳有一碟蟹黄包,本宫嫌腻吃不下去,使人端到你那儿去吧。”   童才人讷讷谢赏,眼看淑妃再无吩咐,便告退了。   出了明间,她只觉头上一阵晕眩,几乎栽倒。   琳琅赶忙扶住她,焦急道:“主子,可要传太医么?”   童才人摇头道:“不必了,我记得,你有个小姊妹,是太后身前掌事宫女朱蕊的干女儿,是么?”   琳琅不明就里,说道:“主子记得没错,云湖是朱蕊姑姑的干女儿。”珹珹   童才人说道:“待会儿回去,你把她传来,我有话吩咐。”   琳琅答应着,连忙搀扶着童才人回了住处。   童才人原本满心惊颤,但一想起苏若华此刻正陪着皇帝,享尽帝王恩宠,想及自己寿宴时被她抢尽风头,之后又落入人人嘲讽践踏的万丈深渊,那滔天的恨意几乎将自己淹没,所有的惧怕在这份恨意跟前都不值一提。只要能将那苏若华碾碎,她可以不择手段。   打发了李忠,苏若华替陆旻斟满了酒盅,淡淡说道:“皇上如此,倒是有些……奇怪。”   陆旻挑了挑眉,说道:“怎么,难道你想让朕把那个李选侍叫上来献唱?当初是谁说,朕宠爱的女人,是个妒妇来着。如今,又不妒啦,改贤良了?”   苏若华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皇上不喜声色自然是好,将她们撵走也罢,但皇上为何一定要将她们治罪呢?”   毕竟,天子之怒,足令六宫震颤。   皇帝处罚过的人,往后在皇宫之中,只怕再也难立足了。   陆旻端起酒盅,轻轻抿了一口,面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阴冷,他缓缓说道:“朕但凡想起,她们前来讨好于朕,心底里却潜藏着什么肮脏念头,就觉着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陆狗子:媳妇,她们勾引我。   若华:→_→ 第六十六章   苏若华瞧着陆旻, 久久不发一言。   少年时代的遭遇见闻,不知与陆旻留下了多少疮疤,以至于到如今, 他都不能再轻信任何人。每每有嫔妃试图取悦于他, 他便当她是别有所图,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真心。何况, 如今后宫之中的妃嫔, 没有一个是他真心喜爱的,皆是各方势力安插下的棋子眼线。   他在宫中,该是十分孤独的。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么多年以来, 她又信过谁?真心待过谁呢?   即便是恭懿太妃,也不过是主仆之分,保她护她不过是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甚而对着恭懿太妃她亦是存了几分防范之心的。   真正走进她心底的,能让她不顾己身去维护的,也就只有陆旻一人了。   但听陆旻又道:“先帝在世时, 朕可是看多了后宫的争执。那些女人, 口口声声如何爱慕先帝,如何一往情深,实则她们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名利。在先帝面前是一副温婉多情的面孔,一转脸就变得贪婪、扭曲、狰狞!那些伪装出来的面孔,当真令人作呕。朕做皇子时,甚而见过, 为了谋夺先帝的一夕之顾,竟诱哄着亲生女儿雨天外出玩耍,使其发烧,好博得先帝怜惜的。这样的女人,眼里只有她自己,根本是牲畜不如!”   苏若华默然,她知道这桩故事,那是先帝的荫慧公主,因在大雨天于太液池观赏雨中荷景,受凉发热。因公主年岁尚小,又医治不及时,竟烧坏了脑子,落后病好了,倒落下了个痴傻的毛病。大周皇室竟然出了个傻公主,先帝勃然大怒,责令追查。服侍公主的宫人畏祸,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原来是荫慧公主的生母吴昭仪为谋取先帝的怜爱,唆使女儿冒雨去湖边玩耍,致使其生病。其时,因西北战事吃紧,先帝忙碌,无暇顾及后宫,虽派人前往问候,却并未亲至。吴昭仪见先帝不来,便拿女儿撒气,延误了医治,最终落下这个毛病。   先帝震怒,将吴昭仪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然而荫慧公主终究是不能好了,这些年请了许多名医看诊,依旧是痴痴傻傻,只好养在行宫之中。   苏若华听闻此事时,心中亦震动不已,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乎?   但听陆旻冷笑道: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可拿来利用,她们还能在乎谁?她们口中所谓的真心情分,实则不值一文。即便是恭懿太妃,也不过是先帝来时,她方才做做样子。那些年,她何曾真正关切过我的衣食安康,不过先帝来时,方才做做样子罢了。”   苏若华望着陆旻俊逸的脸上染上了一片浓重的阴翳,心中有些难过,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柔声说道;“我也不知说什么为好,但七郎放心,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陆旻面上的阴云,这方散开了些许,却还是闷闷说道:“在这宫里,只有一人是真心待朕,朕也会待你好。其余人,都不配。”   两人谈谈说说,一壶酒竟吃了个罄尽。   陆旻还要叫人再去打酒来,苏若华见他已有微醺之态,便制止道:“皇上下午还要处置国事,不可再饮酒了。我叫他们送解酒的酸笋汤来。”   陆旻面上微有酡颜,口中嘟囔道:“你又管朕了。”说着,却又笑了:“朕听你的。”   苏若华浅浅一笑,起身下楼吩咐宫人拿解酒汤。   适逢李忠回来复旨,见着苏若华,忙笑道:“若华姑娘,奴才的差事办完了,要上去复旨。皇上这会儿,方便见人么?”   苏若华微笑道:“皇上才发了一顿脾气,这会儿公公再去说这事,怕是火上浇油。不如待会儿回了乾元殿,皇上火消了,公公再禀报不迟。”   李忠听着,连连颔首道:“多亏有姑娘在,不然,奴才又要挨排揎了。”   苏若华浅笑说道:“李公公这是哪里话,您伺候了皇上多年,最能揣摩圣意,何须旁人提点呢?但有一件,公公莫怪我多嘴,听了也别生气。”   李忠连忙说道:“姑娘这可是折煞奴才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奴才无不从命的。”   她如今可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能这样跟他说话,可已算是十分客气了。李忠伺候过两朝的皇帝,可是见过不少,才得了宠便轻狂的不知自己是谁,尾巴翘到天上去的。自然,登高跌重,这样的人大多也逃不过一个乐极生悲、粉身碎骨的下场。   苏若华如今可谓是享着周朝开国以来独一无二的恩宠,还能如此内敛自持,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莫怪,皇帝如此喜欢她。   李忠这样想着。   却听苏若华说道:“李公公,想必您也看出来了,皇上不喜欢那些嫔妃来巴结讨好,与其她们过来招惹皇上生气,一个不慎还要被治罪,不如以后就别让她们再见皇上了。”   李忠瞪大了眼睛,颇为纳罕,禁不住说道:“姑娘,这可不合规矩。这、这嫔妃前来求见,难道奴才拦着不成?”   苏若华盈盈一笑,说道:“我也知道难办,我也不为难公公。但只是以后如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公公都只需交给我来处置就好。”   李忠看着她唇边的笑意,明眸之中,清波流转,心中暗道:这若华姑娘难道不知,如此行径,一旦传扬开来,她独占皇帝、媚上善妒的名声可就要坐实了。这好容易,她在寿宴上博了个端庄的美名,就要如此败坏了么?   虽是这般想着,他也不敢违背苏若华的话,便点头答应道:“姑娘既肯分担,那奴才可就省了好大力气。”   苏若华微微一笑,眼见宫人送了酸笋汤过来,她双手接过托盘,转身上楼去了。   既然陆旻实在厌恶这些阿谀奉承,那么索性她来当这个恶人。   苏若华端了汤水回到楼上,将李忠的话转述了一番。   陆旻却不置可否,并未再谈此事,将酸笋汤喝了,又就着些下饭的菜肴,吃了一碗碧粳米饭。   苏若华见他喝了酸汤,酒意渐渐消退,才放心吃饭。   两人用过午膳,正欲回去,西边天际却忽的飘来几朵阴云,将一片晴空盖住,顿时凉风四起,天下如瀑也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瓷片上,叮咚作响,隐隐听来倒仿佛打击器乐之声。   窗外屋檐上,无数道水流倾泻而下,宛如细密的雨帘。   天地之间,霎时万籁皆寂,唯有刷刷雨声,与头顶那叮叮咚咚的声响。   苏若华神色迷离,一时竟听的痴了过去,片刻才道:“难怪这座楼宇名叫听雨楼,果然有如此气魄。”   陆旻才用过午膳,宫人端了一盏香片上来,他抿了一口,微笑道:“这听雨楼上的瓦片,可是由四名建筑国手一同设计构造,由二十名巧手工匠搭建而成,甚而连那些瓷片都是特别烧制的,里头可有前人的无数奇思妙想,不知试验了几多回,修缮了多少次,方成今日之景。”说着,又补了一句:“朕就知道你会喜欢。”   苏若华看他神采飞扬,颇有几分得意之态,便含笑问道:“我曾听父亲说起,先帝青年时酷爱此道,甚而还亲自参与设计了玉泉宫的设计建造,不知哪里是先帝的手笔呢?”   陆旻指了指窗外的朱漆栏杆,颇有几分气短道:“那阑干上的雕花,便是先帝的御笔。”   苏若华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果然见每一根栏杆上都刻着花纹,有祥云、有盘螭、有鲤鱼龙门、有万字如意细细辨来,竟有十多种,不由笑道:“先帝倒是颇有雅兴,先人不过题一方匾额又或一联对子罢了,先帝竟是亲自绘画这些图案。”话出口,却不听陆旻接话。   她回身,却见陆旻坐在位上,面色颇有几分不悦。   苏若华便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陆旻如怄气一般的说道:“赶明儿,朕也画一幅画,叫工匠们刻在乾元殿的影壁上。”   听着苏若华口中夸的虽是先帝,陆旻却仍旧实打实的不高兴起来,就像是在心上人面前输了一般的郁闷。   苏若华听出他话语中的郁结,遂云淡风轻的一笑,轻轻说道:“皇上爱惜子民,不肯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修造园林宫殿,可算是天下苍生之福了。古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君者,功不在于兴建了多么繁华雄伟的亭台楼阁,而是能庇佑天下子民,安居乐业,无苛捐杂税之苦,无徭役之累,便是真正的贤明君主了。他日,史书工笔,必定会为皇上留下这一段的。”   一番话,说的陆旻心中那点点不快顿时云开雾散,自思自己这番心事,倒也觉着幼稚可笑,不由笑说道:“你倒是会哄朕开心,朕登基才不过三载,亲政更是不足一年,如何就是贤明君主了。”   苏若华轻轻走至他跟前,俯身将手盖在他手背上,与他四目相对,微笑道:“我在京郊甜水庵里时,就常听闻庵里的姑子们说起,皇上又施恩于农户,免了他们多少赋税,开垦多少荒地划归他们。此一桩桩虽非什么了不得的壮举,但于黎民百姓,却是最关乎生计的头等大事了。心中有百姓,能爱惜子民,皇上便是贤君。而真正支撑这片江山的,并不是什么宗族权贵,正是这些百姓。”   陆旻看着她的眼眸,清澈明亮,一片诚挚,他勾唇浅笑:“所以,你在甜水庵里,其实也始终留意着朕的动向,是么?”   苏若华被他戳中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嗔道:“正经说话,皇上又扯起这些来了。”言罢,又转身走回窗边,观赏窗外雨景。   陆旻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淡淡说道:“朕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但只要俯仰无愧于天地,且在你心中,朕是个好夫君,那便足够了。”   苏若华心中甚甜,挽了他的胳臂,依在他身上,一字不发。   两人默默,看着雨景,倒也甜蜜。   苏若华忽然瞧见外头园中不远处,一太湖山石旁立着一人,观其服饰,却不似太监。   如此瓢泼大雨,那人竟不躲不闪,且好似仰首,亦向这边望来。   苏若华便指着那人道:“皇上,那边不知是何人,这么大的雨就这样淋着,不怕病了么?”   陆旻顺她手指望去,眯细了眼眸仔细辨认了一番,忽然大笑道:“是陆斐这个呆子!”   苏若华放下手来,心中有些异样,双臂越发紧的环住了陆旻的臂膀,轻轻问道:“隔这么远,皇上也能看出来那是西平郡王?”   陆旻笑道:“旁人就罢了,陆斐朕是绝不会认错的。那块山石名叫九曲十八弯,上面雕了十八个孔洞,每逢雨天,石顶上的池子蓄满了水,便会从这十八个孔洞之中流泻而下,有如瀑布,倒是一景。只是他也太痴了,这山石上面的池子极深,即便雨停了也要好些功夫才能流尽。等雨停了再看不上更好?”说着,摇了摇头,扬声道:“李忠!”   李忠上得楼来,躬身问道:“皇上什么吩咐?”   陆旻说道:“快,打发个人去跟西平郡王传朕的口谕,要他即刻换一件干净衣裳,上来见朕。就说,朕要同他一道赏雨。”   李忠应命,转身下楼。   苏若华有些不自在,说道:“皇上,既见外臣,我不宜停留此处,还是先行一步。回了乾元殿,我将热茶备好,香也焚上,再吩咐宫人预备汤泉沐浴。待皇上回去了,正好受用。”   陆旻不准,说道:“瞧外头这样大的雨,你冒雨赶回,怕要生病。那些事,底下人会置办。陆斐不算外人,若在民间,他可要管你叫一声堂嫂,有服之亲,见见也罢了。”   苏若华听着皇帝的话语,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归去,因想着皇上在侧,料那陆斐也不敢再放肆,也就罢了。   她下楼吩咐了宫人重新烧水,雨天湿气重,便预备下了普洱、金骏眉两种茶水。   待茶得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碗上得楼来,立在一旁,静等着那个荒唐的西平郡王到来。   不多时,但听一阵咚咚有力的靴子踩踏木质楼梯声响,那张扬的话音便着随着主人一道上来:“皇上倒是好雅兴,在此地携美赏雨,也不忘了臣弟!”   苏若华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只见陆斐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大步上前,向陆旻俯首下拜:“臣弟见过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狗子知不知道他弟的心事儿~ 第六十七章   陆旻兴致甚佳, 命他起身,莞尔道:“朕在此地用膳,忽被大雨所困, 索性留在这儿赏雨。如此雅事, 朕自然忘不了郡王,便将你叫上来了。”   陆斐恭谦一笑, 说道:“皇上如此惦记着臣弟, 真令臣弟受宠若惊。”   陆旻挥了挥手,说道:“倒也不是朕,适才在东窗那儿同若华看景儿,是若华瞧见的你。朕见你傻愣愣的在雨里站着, 所以吩咐李忠把你叫上来了。”说着,又笑骂道:“不过是流水石罢了,什么稀罕物能把你这个见多识广的西平郡王给迷住了?如此大雨, 明儿再染了风寒,朕可不希望才来玉泉宫,你就病倒了。”说着, 便同陆斐一道在适才用膳的红木嵌螺钿小圆桌边坐下。   午膳的残羹剩菜已由宫人撤换下去, 苏若华摆上了八宝什锦攒心点心盒,盒中八个棂格,各安放着各种果脯、蜜饯、干果等吃食,另将预备好的热茶送上。   陆旻面前的是描金蟠龙弄珠盖碗,碗中的自然是金骏眉。   陆斐的则是青花瓷盖碗,碗中是普洱。   陆斐听着皇帝的言语, 微微一笑道:“倒不是有多稀罕,只是臣弟一向以为,好景好物便要紧赶着欣赏,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若是畏雨错过了,岂不要大呼可惜?”他口中说着,目不斜视的看着皇帝。苏若华在旁听这话,只觉得怪异,她轻轻觑了一眼皇帝,但见陆旻言笑晏晏,并无半分不快,心下略安,便抱着茶盘退到了一边。   陆斐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赞叹道:“这普洱好,当是十年陈的古树茶。不是皇兄这里,别处怕是吃不着了。难得皇兄知道臣弟爱饮普洱,着人预备。”   陆旻倒也有几分意外,低头啜饮茶水,说道:“这倒不是朕的意思,茶是若华预备的。”   苏若华听闻,只得说道:“皇上才用过午膳,想必郡王也是如此,午间免不了用了荤腥油腻,普洱能消食解腻,所以替郡王预备了。”   陆旻听着,抬眉道:“那你为什么不替朕也沏这普洱?”   苏若华颇为无奈,说道:“皇上自来喜爱金骏眉,这红茶亦能消食解腻,难道还要同郡王抢茶吃么?”她这话底下的意思,却是在说陆旻真是孩子一般,听见什么好东西都得要上一份。   陆斐眼望此景,默默无语,低头饮茶。   这堂兄弟两个闲讲片刻,陆斐话锋陡然一转,忽问道:“近来朝中颇有大臣上折,奏请立后,不知皇兄属意谁家的千金?”   陆旻面色微有不愉,淡淡说道:“不过是一班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一个个肚子里打的主意,打量朕看不出来么?立后不立后,朕眼下没这个意思。”   陆斐颔首,却又道:“皇兄所言不错,但正因如此,皇兄却该早些择一位可靠的贤良淑女为后,也是扩充势力,巩固皇权之见。如今后宫之中赵氏、钱氏皆有女儿身居高位,太后亦是赵氏出身,把持宫闱已久。后位若久悬,怕要与她们留下可趁之机,亦不利于皇兄掌权。”   苏若华听着这些话,虽明知都是情理之中,但胸口还是钝痛不已。   她只说道:“皇上,雨天湿气重,奴才去烧一锅姜汤来,待会儿请皇上与郡王吃上一碗,好搪一搪这寒气。”言罢,竟转身匆忙而去。   陆旻见她离去,微微有些愠怒,将手中茶碗朝桌上重重一搁,沉声道:“你今日怎么了?往常朝堂上、书房里,也不见你如此热衷于政务。今日倒是高谈阔论起来。”   陆斐直视着皇帝眼眸,一字一句道:“臣弟不过是为皇兄着想,如今赵氏越发跋扈,其族人在民间霸占良田,又将垦农逼迫为佃户,冬季炭敬,夏季冰敬,气焰已达熏天的地步。皇兄如再坐视不理,恐有不虞。此为赵氏,钱氏一族虽不似赵氏这般跋扈嚣张,但其触手已伸至漕运、盐税等处。甚而,臣弟听闻,皇兄今岁有意加开恩科,旨意尚未下去,钱氏已在京城各处私塾里散步消息,广收门生。野心勃勃,可见一斑。皇兄,不可不防。”   陆旻面色淡然,不置可否,只浅笑道:“你很好,朕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倒是办的丝毫不错。然而,局势如此纷乱,朕此时立后,怕是乱上加乱。再则,如今朝中事态不算明朗,赵钱固然泾渭分明,但底下依然是一滩浑水。那些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大多与其有所往来。赵钱已盘根错节,姻亲党羽实在众多。在其族中遴选皇后,怕不是个妥帖的做法。至于那新兴势力……”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赵太后就是个眼前的教训,如此作为,怕不是再出一个赵皇后,不提也罢。”   陆斐不由脱口道:“然而,皇兄,你不能就此拖着不立后啊。选一位名门淑女,在后宫能压制赵氏姑侄与钱淑妃,于前朝亦算一股新兴势力。对于您而言,都是大有裨益。”   陆旻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此为朕之家事,是你能够议论的么?”   陆斐心中一惊,忙起身下拜,言道:“臣弟失言,望皇兄恕罪。”   陆旻拨弄着茶盏盖子,面色平平,瞧不出喜怒,半晌才说道:“罢了,起来吧,朕没怪你的意思。”   陆斐谢了恩,方从地下爬起,重新落座。   陆旻说道:“朕也晓得,你是为朕担忧。只不过是,朕以为过多倚靠外力,易遭反噬。先帝,不就是个例子?”说着,他向陆斐一笑:“朕还没到了要靠女人来稳固皇权的地步,那也未免忒没出息了。”   陆斐低头称是,未再多言。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为苏若华鸣不平,明明已经服侍了皇帝,到如今却连个位份也没有,没名没分,还是个宫女。   他问皇帝有无立后之意,亦是想刺探皇帝,看他是否能想起来给苏若华一个名分,然则却险些捋了虎须。   陆旻看他拘谨起来,朗声一笑,说道:“今天招你来赏雨,咱们不谈朝上那些事,怪烦闷的。你近来收的那位外室夫人,可还好?朕见你进宫少了,想必是流连忘返了吧?”   恰逢此时,苏若华端着姜汤上楼来,将两碗汤放在二人面前。   当着她的面,被皇帝提及自己豢养外宅一事,陆斐忽然有些窘迫,他开口道:“也不过尔尔罢了。皇兄,你也知臣弟为何收留她,何必有此一问。”说着,他悄悄瞄了苏若华一眼。却见她面色平常,并无什么异样,好似全没将皇帝的话听入耳中。白皙的鹅蛋脸似是被蒸汽熏的,微微有些泛红,鬓边垂下的发丝有些湿了,越发乌黑。他心底却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粉面芙蓉,乌发如羽。   她是根本没有听着?还是压根不在乎?   想着,陆斐自嘲一笑:她是皇帝的人,为何要在乎他有几个枕边人?   陆旻看他走神,会错了意,便越发捉弄起他这个堂弟来:“嘴上说说罢了,朕看你的心思早飞到那位小夫人身边了罢?其实你当真收了她也无妨,虽说她出身低些,将来事了,做个侧妃也还是做得。这女子,朕听你说起,也算是才色双全,能服侍的你好,朕也能放心些。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不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再则,陆家子孙被赵氏屠戮殆尽,如今存世者不过寥寥,还指望着咱们开枝散叶。”   虽明知皇帝所说不过是关切之言,陆斐却烦躁起来,忽然开口道:“皇兄说的是,但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皇兄膝下无子。即便皇兄不立后,但后宫之中无论哪位娘娘有了喜,都是好事。皇兄能早日立储,于赵氏也不啻为一种打击。”   陆旻听他所言,便深情脉脉的看着苏若华,微微一笑道:“你可听到了?郡王说的,朕要早日立储。”   苏若华有些不好意思,低低斥道:“皇上,莫取笑奴才了。姜汤还是趁热喝才有效验,别放凉了。”   陆旻点了点头,端起碗啜了一口,赞叹道:“这汤熬的好,辛辣,里面好似还放了桂花和山楂?”   苏若华颔首道:“是,还是为了皇上开胃解腻。桂花能祛湿散寒,且能凝神。奴才看外头雨势有停的意思,皇上吃了姜汤,正好回去午休。”   陆旻便向陆斐说道:“你也快喝吧,免得放凉了,白费了若华的功夫。”说着,又笑道:“若华的手艺,你也是见识过的。朕颇以为傲,傲,朕轻易可不会让旁人品尝呢。”   陆斐浅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汤碗之中,赤红的汤水映着自己的面容,红糖的甜香与姜的辛辣融合成一股诱人的馨香,混着桂花的香甜,在这大雨滂沱、湿气弥漫的楼阁之上,显得格外温馨。   他抬眉,似有如无的看了苏若华一眼,却见她立在一旁,望着窗外雨帘出神,神情似有几分恍惚。楼中光线暗淡,令她的肩膀显得分外单薄瘦弱,甚而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他啜饮着碗中的姜汤,心中却在想着,如若皇帝此刻不在就更好了。   大约过了盏茶功夫,屋外的雨果然如苏若华所言,逐渐停歇。   陆旻在此处已待久了,念着回乾元殿料理政务,便吩咐李忠起驾。   御前侍奉的宫人,早已把雨伞、雨披等物件儿取来,因苏若华是步行跟来的,还特特为她传了一顶软轿。   此举,自然也不合规矩。   然而今日天气不好,才下了雨,地下又湿滑难行,苏若华也忧虑自己若执意拒绝,未免又耽搁陆旻的事,便也没多言语,乘了那软轿,随着御驾回乾元殿。   陆斐立于听雨楼下,看着御驾远去,那辆小小的软轿尾随在后,不由眯细了眼眸。   他的近侍元宝走来说道:“王爷,咱们也回去吧。”   陆斐应了一声,只见御驾拐了弯再不见踪影,方才转身朝自己所居秋枫轩缓步行去。   元宝跟在他身边,唠唠叨叨:“好一场大雨,原本好端端的在园子里赏景,生生就给困住了。王爷原本是在柔云斋里坐来着,看见什么了,忽然走到雨地儿里,淋了这好一通!奴才回去拿了伞来,王爷偏偏就是不肯走。这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啊?”   陆斐淡淡斥道:“是本王伺候你,还是你伺候本王?不说话,本王也不会当你是哑巴。”   元宝跟随他多年,这西平郡王虽言行荒唐无稽,倒是个随和之人,鲜少有主子架子,如今这不因不由的被斥责了一番,颇有几分委屈,撅了嘴不说话了。   陆斐走了几步,却淡淡一笑:“如真染了风寒,皇兄必有体恤。”   元宝莫不着头脑,暗道:王爷这是哪根筋又不对了,好容易来一趟玉泉宫,还没曾尽情游玩,倒上赶着生病?   然而看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大好,也不敢再多什么嘴,低头走路也就罢了。   苏若华与陆旻回了乾元殿,殿中的宫人已将汤泉及浸浴所需的澡豆、手巾、香油等物预备下了。   陆旻原想小憩一番,苏若华却恐他在听雨楼受了湿气得病——虽已饮了姜汤,还是谨慎为上,便竭力劝说陆旻先去泡温泉。   陆旻本不大想去,但看着苏若华,心念忽然一动,点头答应,便进寝殿更换了衣裳,往汤泉室去了。   这玉泉宫虽共有六个泉眼,但引活水入室内分外的耗费人力物力。   故此玉泉宫之中,唯有乾元殿、坤极宫、慈和殿三处建有汤泉室,可共人在室内浸泡温泉。这余下的人,只能分着时辰在漱玉宫中浸泡——即便如此,也已是莫大的恩宠了。   陆旻去了汤泉室,苏若华便进了寝殿,露珠、芳年及春桃便都迎了上来。   三人满脸笑意,甚是欢喜,叽叽喳喳向苏若华说了许多话,大致依旧是殿中摆设如何华丽,家具考究,不在皇城之下云云。且此处距离嫔妃们的住处甚远,平日里必定清静,不怕人来聒噪骚扰。   苏若华听这话却觉的有些好笑,说道:“只要皇上在这里,她们便是跋山涉水都会过来,又怎会怕只是隔的远了些。”   露珠点了点头,笑嘻嘻说道:“姑娘说的是,然而谁能似姑娘一般,皇上特特准许住在寝殿之中,这才是亲昵和美呢。凭那些人如何使手段吧,皇上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弄不好啊,也同那童才人、李选侍一样,恩宠没捞到,反倒获了罪。”   苏若华听着,微笑道:“原来你们都听说了。”   春桃接口道:“可不是么,全都传开了。李选侍试图以歌声邀宠,没能讨好不说,反倒让李公公押着去淑妃娘娘跟前,唱的喉咙都嘶哑了。如今,可成了玉泉宫的大笑话了。”说着,便和露珠笑成了一团。芳年稳重些,只是抿嘴笑着,没有言语。   苏若华坐在紫檀木官帽椅上,打量着这座行宫的帝王寝殿,果然如这三个丫头所说,华丽、雅致、考究,处处透着精细,随处一个物件儿,比如宫灯上笼着的薄纱,床帐外挂着的钩子,都是极名贵之物。并不因此地是行宫,而稍堕了皇家的气魄。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周朝皇室过于奢靡,此是她父亲在家时私下议论过的言语。   不说之前,仅仅是先帝,每年都要拨大量的银两用于修建园林行宫,更将之前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制度更改为两年一次,自民间广泛搜罗美女,直至苏父等人强谏方才罢休。   陆旻登基至今,于这些倒不大上心,除却每年必要的修缮事宜,并不多拨银钱,只不使其荒废也就罢了。选秀更是自他登基那年,赵太后操持的那次之后,再未有过。他平日除了处置朝政,便是关切民生,先后免了几次地方赋税纳贡,与民休养。或者对于权贵而言,这位皇帝并不合意,但对于周朝百姓,能遇上这样一位皇帝,却是大大的幸事。   她心中默默思量着这些事,低声吩咐道:“你们,去跟李公公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要他搬一张榻过来。”   三人顿时一呆,露珠便说道:“姑娘,要榻做什么?如今上夜的都守在外头,何况就算是在屋里,也不能躺呀。”   苏若华到底脸皮薄,实在不愿夜间她在陆旻怀里婉转承欢,床帐外头还有丫头站着听。隔日起来,再听她们笑话。横竖她是掌事宫女,便吩咐夜间皇帝有她守着就够了,上夜的人一律留守外间。   苏若华微微笑道:“过呢则狎,这儿不比在皇城里。虽说皇上也差不离日日歇在体顺堂了,好歹还有个寝殿当幌子。来了这儿,我索性睡在皇帝龙床上了,那可成什么样子?让太后娘娘知道了,可就更有话说了。搬张榻来,人来也有话说。”   正同她们说着话,李忠忽然笑眯眯进来,躬身道:“若华姑娘,皇上指名叫您过去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嘻 第六十八章   苏若华微微一怔, 便起身笑道:“我知道了,皇上那边可还需带什么进去么?”   李忠笑道:“不必,姑娘人过去就行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 便要随李忠过去。   露珠已急急忙忙将苏若华的旧衣里选出两件常服, 递给她道:“姑娘,把衣裳带上。”   苏若华有些诧异, 她伺候陆旻这么多年了, 也没少服侍他洗浴,可从未换过衣裳的。   却见露珠抿嘴一笑:“姑娘,怕是出来之后,您这身衣裳, 便再也穿不得了。”   苏若华脸上微红,轻轻斥道:“不许胡说,这是什么地方, 怎能如此胡来!”口中虽这样说着,略一迟疑,还是接了衣裙过去。   她随着李忠自偏门出了正殿, 穿过一道回廊便来到一处屋舍。   这间屋子以大块的石砖盖就, 青瓦白墙,石磨的墙裙,颇有几分江南水乡建筑风格。   仰头,只见屋檐下一块小匾,刻着“芳泉”二字。   朱漆门前,两名孔武有力的技勇太监垂手侍立。   一见李忠到来, 两人只颔首示意,打开屋门。   苏若华知晓,这技勇太监不同于寻常内侍,虽是太监之身,亦是身怀武艺的。深宫内廷,如用护军,难免有碍男女大防,那些青春年少的宫女妃子,恐要生出事来。故而,特特遴选了这样一班人守卫。   技勇太监肩负守卫内廷的重责,身份自然非比寻常。尤其高宗皇帝时,技勇太监头领任三宝还曾拼死击杀刺客,以己身性命救了高宗,这技勇太监便更得历代皇帝的重用。   饶是李忠这大内御前总管,亦要让他们三分。   当下,李忠与他二人招呼了一声,便向苏若华躬身笑眯眯道:“若华姑娘,您请吧。皇上只吩咐了,让您一人进去。”   苏若华点了点头,迈步其中,身后那两名守门的技勇太监又将门关上了。   才踏进屋门,便觉热潮之气扑面而来,里面更微有硫磺的气味。   迎面是一架一人多高的白玉石雕刻鲤鱼戏莲屏风,屏风上凝结着水珠,将内里遮挡的严严实实。   屋子四角安放着铜鹤宫灯,想是此地常年潮气重,寻常木质宫灯摆放不久便要腐坏。   此时天色尚早,自是不用点灯的。   苏若华将衣裳搭在屏风上,转了过去,又过了一道挂着七彩琉璃珠帘的月洞门,方才进入浴间。   那屋中地下凿着偌大一口池子,池壁以瓷片铺就,池中白汤滚滚,令人看不清水下乾坤。只是砖上烧着彩釉,是一只只红鱼游动的图案,却比寻常所见皇家最惯用的蟠龙图案更见活泼有趣。池边地下亦铺着青砖,刻着硕大的莲花纹样,砖面微微粗糙,以供人在上面行走,而不至滑倒。   池子东侧安放着一架石雕侍女捧心像,那侍女手中托盘之上便可安放澡豆、香油等沐浴之物,手巾及皇帝的衣袍亦挂在其手臂之上。   汤池正北方立着一樽五爪金龙,那龙昂首摆尾,威风凛凛,龙口吐出汩汩热汤,倾泻入池中。   陆旻便靠着龙首一侧,狭长的丹凤眼微微阖着,似是在闭目养神。   他身侧池边,安放着一支甜白釉瓷壶同一支小小的酒杯。   看着陆旻那裸露在外的宽阔肩膀,及遒劲结实的臂膊时,苏若华的脸上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饶是两人做夫妻已久,可还从未如眼下这般相处过。   屋中温泉的热气蒸腾,苏若华只觉得面颊也滚烫了起来,目光在男人麦色的肌肤上流连,竟轻轻咽了一下。   直至此刻,她似才恍然,陆旻早已不再是当年她服侍洗浴时的那个样子了。   陆旻仿佛察觉她到来,并未睁眼,只轻轻道了一声:“若华,过来。”   苏若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一笑: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彼此的身体已不知见过多少回,此刻又矫情些什么呢?   她缓步上前,在陆旻身后跪下,问道:“皇上,就洗么?”   陆旻言道:“不慌,先给朕斟酒。”   苏若华看了一眼地下的酒具,颇有几分不赞许道:“午膳才用过酒菜,皇上竟又饮了上了。”口中虽这样说着,却还是挽袖执壶,斟了满满一杯酒。   莲花的清香霎时便萦绕室内。   苏若华微微讶异,脱口道:“这是莲花曲?皇上竟带到行宫来了。”   陆旻说道:“这酒柔和清香,朕闲散时,还是喜欢这个。来行宫前,朕便吩咐底下人灌了两瓮带来。”   苏若华双手递上,浅笑说道:“到底是不上台面的东西,皇上私下吃吃也罢了,莫叫外臣看见笑话。”   陆旻接过酒盅,仰头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液自他薄唇边流下些许,顺着优美的脖颈一路滑下,最终落入了池水之中。   望着这一幕,苏若华竟有几分恍惚,她头一次晓得所谓男//色亦能如此魅惑撩人。   成熟男性的气息混合着酒香,熏的她有些晕眩了。   陆旻将杯子放在池边,莞尔一笑:“朕才不会叫他们看见,免得一个个眼馋想要,不给显着朕小气。给了,朕又舍不得。就连西平郡王,朕还舍不得分他一壶半壶呢。”说着,他竟起身,转过来面向苏若华。   池水正恰好到他腰部,昂阔的胸膛正淋漓的向下滴着水。   苏若华似被什么烫了一般,慌忙撤回了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裙子,随口说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皇上这么喜欢,改日我再多酿些就是了。”   陆旻原没多想,但她这副缩手缩脚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朗声道:“咱们睡在一张床上多少时日了,你还害臊呢?”   苏若华只在肚里暗骂他无耻,嘴上说道:“到底是大白天的,皇上没羞没臊的,我可不能。”   陆旻挑了挑眉,忽然起了促狭的主意,伸手握住苏若华的胳臂,奋力一拉,竟将她拽入了池中。   苏若华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和衣跌入汤池内,顿时水花四溅,衣裳尽数湿透。   她在水中好容易站稳,抚去脸上的水珠,颇有几分气恼,斥道:“皇上,你又捉弄我了!我衣裳都湿透了!”   陆旻却大笑了两声,说道:“你也从外头回来,朕也怕你受凉,叫你下来泡泡。泡浴,哪有衣裳不湿的?”   苏若华立在池水之中,温热微烫的泉水将她的身子瞬间泡热了,秀美的面颊上便浮起了一抹潮红,有如芙蓉。   陆旻笑了一阵,看着她的目光却逐渐的幽深。   苏若华身上衣衫湿透,紧紧的包裹着她的身躯,将那曼妙玲珑的曲线勾勒的尽致淋漓,那衣衫本是轻纱薄罗所制,浸了水,便将底下白腻的肌肤隐隐透了出来。   陆旻原本并没有那个心思,只想逗弄她一番,然而此刻他体内的情焰却越燃越烈了。   青春年少,气血方刚,本就是一点就着的年岁,何况是对着心上人的如此美妙姿态。   他环住了苏若华的腰身,将她带向了怀中,低声呢喃着:“若华……”   苏若华同他做了多日的夫妻,哪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如是平常,兴许还有些羞赧,兴许还要不愿,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也许是池水太热,也许是浴中的陆旻过于惑人,她竟也觉得躁动难耐。   眸光如水,在陆旻湿漉漉的俊美面容上逡巡着,落在水色的薄唇之上,她藕臂轻伸,勾住了陆旻的脖颈,头一次主动的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七郎……”   陆旻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便将她牢牢抱住,两人紧密的贴在了一起。   正当陆旻将苏若华压在池边时,门外忽然传来李忠急迫的嗓音:“皇上,奴才有要事禀告!”   这一声,仿佛是把正在泰山顶上背磨盘的陆旻,一脚踹了下去。   李忠立在门口,半晌方才听见里面皇帝那几乎咬牙切齿的暴喝:“没有眼色,难道连规矩也忘了不成?!”   李忠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擦了擦额上的汗,颤抖回道:“皇上,户部尚书岑大人奏报,河南府发了旱情!”   躺在陆旻怀中的苏若华,只觉得男人的身躯微微一顿,热情似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她柔声道:“皇上,去忙吧。”   陆旻自她身上起来,走到池边,自侍女架上取下袍子披了,说道:“朕去了,你再多泡一会儿吧。”言罢,匆匆出去。   苏若华坐在池边,看着男人昂藏的身影大步走过了白玉屏风,但听门响了一声,又重新合上。   陆旻离去,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发了一会儿呆,便脱了衣裳,滑进了池中洗浴。   温泉水浑浊,细白的身躯浸入其中,也就看不分明了。   因着今日大雨,侍奉的宫人在池中放了姜片、红花等性温、活血的药物,泡着倒也觉着舒适。   片刻,却听外头一女子说道:“两位公公,奴才是来伺候若华姑娘的。”   紧跟着便是门板开合的声音,只须臾功夫,果然见露珠轻轻巧巧走了进来。   露珠进到屋中,一眼便瞧见丢在地下湿透了的衣裙,便嘻嘻笑道:“奴才说什么来着,叫姑娘带着衣裳,可没有错吧?”   苏若华有些不好意思,遮掩斥道:“又耍贫嘴了。再浑说,回去瞧我罚不罚你!”   露珠忙笑着陪不是,便上前取了菊花叶包裹的茉莉花蕊沉香澡豆,伺候苏若华洗浴。   苏若华听凭她擦洗着身子,忽低声问道:“当真是外臣急事求见么?”   露珠应了一声,又说道:“这种事,谁还敢造假不成?皇上特别看重姑娘,走前还记得吩咐奴才过来伺候。”   苏若华说道:“也是我昏头了,竟问出这种蠢话来。”说着,默然了一阵,又道:“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不踏实起来,总觉着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露珠倒不放在心上,劝解她道:“姑娘且放宽心,这什么眼跳心慌主灾祸的,奴才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再说了,皇上如此宠爱姑娘,就是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若华知晓与她说不明白,索性不提,洗浴之后,伺候着穿了衣裳,便出了汤泉室。   出得门来,春风拂面,苏若华只觉得柔和爽快,不由笑道:“这温泉果然不是寻常汤浴可比,泡完出来身上倒是舒坦松快的很。”   露珠忙笑道:“那可不是么,先帝在世时常说多泡此泉能青春不老,益寿延年呢。也就是姑娘得皇上宠爱,能住在这乾元殿里,旁人想泡,还没这个福分。”说着,又吃吃笑着:“奴才都听说了,整个玉泉宫,数乾元殿的温泉最好。姑娘能泡这泉水,定会越发的美貌,皇上也越发宠爱姑娘啦。”   苏若华听着,也只是笑。   果然是小宫女啊,虽说伶俐聪慧,到底见识有限,所思所想也不过是以色侍人。   回至寝殿之中,左右无事,苏若华便坐在窗下,静等头发变干。   和风轻抚,她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姜茶,还有一盘膳房才送来的蜜桂糖酥,听着三个丫头闲磨牙,倒也是乐子。   她看着窗外一株碧桃映日而立,花朵灼灼,甚是妖娆,忽想起来一件事,慢慢说道:“玖儿与翠儿,如今安排在哪里?”   芳年回道:“她们领着二三等的差事,李忠公公暂且将她们安置在乾元殿后面的一排厢房里了。”   苏若华眯细了眼眸,浅浅笑道:“谁去一趟,将她们传来,我有话说。”   三人面面相觑,春桃便道:“奴才去吧。”言罢,便快步出去了。   芳年不解,说道:“姑娘,她们住在那偏僻地界儿,冒犯不着姑娘的。”   苏若华向她一笑:“我不是要训斥她们。”   春桃脚程甚快,片刻就把翠儿同玖儿一道招来了。   两人进了寝殿,甚是拘谨,上前向苏若华行礼问安。   苏若华轻轻一笑,说道:“皇上来行宫,伺候的人手不足,所以我想调拨你们两个到内殿来服侍。”   此言一出,露珠等人顿时大吃一惊。   翠儿慌张跪下,向苏若华磕头谢恩道:“奴才多谢姑娘的提拔,奴才一定尽心竭力服侍皇上、服侍姑娘,任凭姑娘差遣,忠心办差!”她进养心殿当差也有年头,再过两年就要出宫归家了。如若此刻差事能再拔一等,将来出宫时的恩赏银子便也会更丰厚些。再则,跟在皇帝身边伺候过的人,出了宫也能得人高看一等。若是再入了皇上的眼,能得皇上亲自指婚,那可是意外之喜了。   玖儿略犹豫了一下,也随着翠儿一起跪下,却并没说什么。   她心中狐疑,这苏若华一向死死防着自己,今日却是怎么了?难道是她怕了太后?又或是防备松懈了?   苏若华笑道:“你们能忠心办差,当然是好。皇上跟前,我也会替你们美言几句,恩赏少不得你们的。”说着,命她们即日起管辖乾元殿寝殿的洒扫事宜,又交代了几句,方遣退了她们。   待两人才出屋子,露珠便低声道:“姑娘,这怕是有些不妥。翠儿也罢了,那个玖儿……实在不可靠。”   苏若华算计着玖儿该不曾走远,蓄意扬声道:“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颜面上,略给她几分薄面罢了。横竖皇上也看不上她,又怕怎的?让她在旁瞧着我的恩宠,也是叫她死了这条心!”   春桃与芳年都有些呆滞,苏若华这番作态与她平日里内敛自谦简直大相庭径。   露珠倒是机灵,虽不知苏若华如此何意,还是附和道:“姑娘说的是,皇上如此喜爱姑娘,又怎会把那低三下四的玩意儿看在眼中?”   苏若华便又长叹了一声:“只可惜,我到如今还不曾有孕,未免遗憾。”   春桃便插口道:“姐姐莫急,这等事也是看机缘的。皇上待姐姐如此恩宠,子嗣不过是早晚事罢了。”   芳年亦说道:“若是姑娘着急,不若奴才去太医那儿问问,有什么合适的坐胎药给姑娘讨来?”   苏若华颔首,却好似不甚满意道:“这坐胎药呢,自然是要吃的。然而尽人事听天命,你们也打听打听,哪里有求子灵验的神佛,我也去拜拜。求老天保佑,早日怀上龙胎罢。”   她说这些话时,蓄意将声量扬的极高,远聆殿外。   那玖儿果然不曾走远,才出了寝殿,便听身后苏若华提起自己,便装作鞋带子松了,弯腰兜鞋,暗暗窃听。   但闻苏若华话语之中,对自己很是轻蔑鄙夷,心中的火顿时便被激了起来,又闻得苏若华后面说起吃药求子,甚而要拜神一事,不由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起身同翠儿一道出去。   翠儿看她面色青白,纳闷问道:“你怎么了?肚子疼么?”   玖儿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翠儿便絮絮说着苏姑娘待她们如何厚恩,日后定要念着报答等语。   玖儿待听不听的,一言不发。   回至她们所居的厢房,翠儿出去打水,玖儿坐在炕上,看着房舍狭矮逼仄,心头有些气闷,倒头躺在床上。   似睡非睡之中,外头忽有人低声叫道:“玖儿姐姐!”   玖儿猛然醒来,下地蹋了鞋,出门一瞧,不由道:“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门外立着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宫女,生的乖巧伶俐,一双眼睛咕噜噜的转,一笑便是一口齐整的糯米牙,说道:“干娘叫我来跟你说几句话。”   这小宫女便是她姑母朱蕊认的干闺女,慧儿。   内廷里宫人之间多有结干亲的习俗,宫人孤苦,只为着彼此照应,除了拜认高位的姑姑为干娘的,也有认管事太监做干爹的——太监进出方便,能帮着出宫买个针头线脑,又或上家中传上一两句话。   玖儿见她忽然走来,又提起朱蕊姑姑,便要让她进屋。   慧儿摇头道:“不进去了,外头姐姐还急等着我呢。干娘让我带样东西给你。”说着,便自袖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包裹,塞在玖儿手中,扭身跑了。   玖儿接过包裹,回屋坐在炕上打开一瞧,先是吃了一惊,心也咚咚快跳起来。   然想想适才苏若华的自傲与对自己的侮辱,心便一横,将这些物件儿压在自己的枕头下头,内心倒安定下来。   这日,陆旻在正殿会见外臣商议朝政,竟直至掌灯时分,还不曾回去。   苏若华有些忧虑,便亲自去膳房炖了绿豆百合小米粥,托付李忠送到前头,说道:“皇上此刻未归,想必政务十分紧要。这粥清热败火,请公公代为呈给皇上,再添一句话,请皇上务必以龙体为要。”   李忠答应着,急急的就去了。   苏若华便坐在椅上,看着宫灯上的红烛,滴下一颗颗的蜡泪,不由喃喃自语:“前朝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竟到这个时候。”   芳年走来,劝慰道:“姑娘,您给皇上送了碗粥,自己也多少吃点东西吧。这还不知道要到多早晚呢。”   苏若华本没什么胃口,但看她们神情甚是担忧,便也挪到桌边,随意吃了些清淡的粥菜。   露珠小声嘀咕道:“皇上也是的,都到行宫来了,还是这么忙碌。”   苏若华便责备道:“不许妄议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多少大事都等着皇上处置,怎能贪图安逸,将朝政都丢在脑后呢?”   露珠吐了吐舌头,说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说了。就是,奴才就是心疼姑娘罢了。”   苏若华托腮不语,半晌才说道:“比起旁人,我已是幸运许多了。”   几乎到了子夜时分,陆旻方从前面回来,业已疲惫不堪。   苏若华瞧他神色憔悴,也觉心疼,一面吩咐春桃服侍他梳洗,一面取了自己的茉莉油膏,替他按着太阳穴,以为宁神之效。   陆旻嗅着那芬芳沉郁的茉莉花沉香气息,又被那双柔荑轻轻按揉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缓下来,说道:“河南大旱,如今正值春耕,不能妥善处置,怕是要耽误今年的收成了。”   苏若华也不知说什么为好,陆旻的脾气是从来不爱听那些虚无的溜须拍马的,便说道:“皇上的嗓子有些哑了,屋里预备了些枇杷露,给皇上倒一盏来。”   陆旻不置可否,露珠捧了枇杷露来,他倒是一饮而尽,漱口之后,便道:“睡吧。”   苏若华点了点头,替皇上宽衣之后,二人入寝。   陆旻果然累了,居然难得老实,头才沾枕,不多久便已沉入梦乡。   苏若华却辗转难眠,这股不知从何来的心悸,迟迟不能平息。   前回有这般情形,还是苏家被抄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事咯~ 第六十九章   翌日清晨, 苏若华醒来时,陆旻却已不在,招来宫女问询, 方知晓皇帝天不亮就已起身, 往正殿去了。   苏若华坐在被中,微微出了会儿神, 便说道:“往后, 倘或皇上早起,还是叫我起来的好。”   昨儿晚上该春桃值夜,正服侍她穿衣,听了这话, 便笑道:“原是想叫姐姐起来的,只是皇上说天色实在太早,不许吵了姐姐, 也就罢了。”   苏若华听着,不置可否,只见窗子上透着莹亮, 问道:“天已很晚了么?我起晚了?”   春桃晓得她脾气, 忙说道:“并不曾,姐姐忘了,这都是三月天了,天亮的自然略早些。”   须臾,穿衣梳洗过,露珠与芳年两个便将早膳送了进来。   虽是皇帝不在, 膳食依然丰盛,御膳房的人并不敢慢待了她。   两样粥,四荤四素八碟菜,两甜两咸四样点心,单单苏若华一人,是怎样也吃不完的,露珠等人便也时常拖赖沾个光。   苏若华吃着赤豆粥,说道:“皇上昨儿晚上回来的晚,今日又走的这样早,想必河南旱情很是严重了。”说着,又问:“皇上走时,用过早膳了么?”   露珠笑道:“皇上走的太早,说是在前头与朝臣们一道用膳了。”说着,抿嘴一笑:“知道姑娘关心皇上,但皇上哪儿会让自己饿着呢?”   苏若华听着,倒也没生气,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皇上身边那么多人,还能伺候不好么?不过白问一嘴,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露珠嘴快道:“正是如此,才见着姑娘与皇上躞蹀情深、两相恩爱呀。皇上心里记挂着姑娘,姑娘心里也总惦记着皇上。现下,姑娘就缺一位小皇子了。昨儿姑娘交代的事,奴才都记着,待会儿奴才就去太医院问太医讨个坐胎的好方子来。”   苏若华笑了笑,没有言语。   虽说她昨日说那番话是为了刺激玖儿起见,但她内心深处,亦想早日有孕。   毕竟,陆旻如此期待这个孩子,她能帮他的地方不多。   用过早膳,苏若华在内殿分派各处宫女办差,不时有人过来回话讨问示下,都是不甚要紧的闲散差事,她也是惯常做熟了的,打发起来并不费力。   翠儿与玖儿这时候也过来,预备洒扫。   露珠忙说道:“哎,你们且先等等,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姑娘还在屋里,你们来洒扫,飞土扬烟的,叫姑娘怎么待?”   玖儿没有说话,脸上微微泛出些不屑的神色来。   翠儿倒是赶忙说道:“姐姐教训的是,原是我没了成算。”   玖儿说道:“我们倒是想早些过来,只是姑姑竟然起的这样晚,倒叫我们怎样好?待会儿皇上回来,见寝殿还没收拾干净,岂不要降罪于我等?”   露珠眼睛圆瞪,斥责道:“你还敢顶嘴么?!”   她为人机灵,苏若华虽未明言,但观其言行,也琢磨出来姑娘必是要与这玖儿为难了。许多事许多话,姑娘不方便做,那就由她来充当马前卒。自来,这能在主子身边充为心腹的宫女太监,都是有这个眼力见儿的。   苏若华瞄了她一眼,端起茶碗细细抿了一口,但笑不语。   翠儿扯了扯露珠的袖口,拼命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   玖儿心中愤懑,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正巧此刻,李忠忽然进来,说道:“若华姑娘,西平郡王昨夜染了风寒病倒了。皇上抽不开身,又实在记挂,打发奴才过去探望,想问姑娘从宫里带来的那两株老山参收在何处,要奴才给郡王送去。”   苏若华闻言微微一怔,起身说道:“芳年,拿钥匙开箱子。那两株老山参,都用红绸裹着,在下头放着。”   芳年答应了一声,连忙照办。   苏若华便问道:“李公公,这西平郡王如何突然就病倒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忠说道:“可不是吗?皇上正在太和殿与几位大臣商议国事,有些事想问西平郡王。派了人去请,回来就说王爷病了,昨儿半夜就发了高热,几乎说起了胡话,连夜就请了太医。吃了一副汤药下去,此刻人倒是清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地。”说着,又扼腕叹息道:“皇上适才还说,这西平郡王忒也胡来,昨儿那倾盆大雨竟还冒雨出来赏景,又说身边的人也不好好伺候,方才令他染上了风寒。”   苏若华淡淡说道:“这王爷过于任性,想必身边伺候的人也烦恼。”   李忠陪笑道:“姑娘说的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平日里私下说起来,也都议论,这谁要伺候这么个主子,那可真是满头包了。”话才出口,他便觉这般背后议论主子怕是有些不好,连忙说道:“主子好不好,都是当奴才的造化。姑娘快将那山参交给奴才罢,奴才还赶着办差。”   苏若华心念微动,微笑道:“皇上政务繁忙,正得公公服侍。换成旁人,怕是也伺候不好皇上。不如这样,公公如放心呢,便将这件差事交给我。我替公公走一遭也罢了,如何?”   李忠一愣,便陪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您办差,那是连皇上都放心的,奴才哪儿能不放心!只是,这是皇上交代给奴才的。倘或姑娘代劳,怕是皇上知道了,要训斥奴才偷懒耍滑。”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忙于国事,想必没工夫理会这些杂事。我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倒想出去走走。没个正经由头,出去也怕招人闲话,倒更令皇上烦心。”   李忠心想这倒不错,便连连点头答应,将西平郡王居所方位告诉了一遍,又往太和殿伺候去了。   芳年将山参取来,却不见李忠,问道:“李公公哪里去了?”   苏若华吩咐道:“李公公回太和殿了,你将这两棵参拿绸缎裹了,随我一道去秋枫轩看望西平郡王。”   芳年有些纳闷,不知怎么这差事忽然就落到姑娘头上了。然而她倒是很乐意随苏若华出门转转,宫女寻常无主子差使,不可以随意外出。饶是她这样在养心殿侍奉的宫女,也鲜少有机会外出。   当下,芳年便急急去寻合适的绸缎包裹。   苏若华趁众人都不曾察觉,走去开了一支带锁的抽屉。   这抽屉里面,放着都是她私密物事,钥匙由她贴身保管,比如与家人往来的信函等皆收入其内,而陆斐之前强迫她收下的那枚羊脂白玉并蒂莲花配亦在其中。   当时,因陆斐行止荒唐,又在养心殿内,她唯恐被人瞧见,并不曾仔细端详此物。   此刻细细观来,却见这玉佩大小形如鸡卵,色泽油润如酥,那并蒂莲花亦雕刻的栩栩如生,但看油滑至此,显是年深日久之物,常被人把玩摩挲,方成此态。玉佩下络着一条同心方胜络子,其原本的色泽应是正红,如今业已褪去许多。   苏若华看了两眼,心中暗暗斥道:当真是浪荡公子,竟然强行塞这样风流寓意的物件儿给一个宫女!想着,便将这玉佩放入了袖中。   芳年包好了人参,过来见她。   苏若华便将露珠与春桃两个叮嘱了几句,同着芳年一道出去了。   待苏若华走后,露珠便将翠儿与玖儿加来,说道:“姑娘已经走了,你们两个将寝殿洒扫干净,务必纤尘不染,地下要擦的能照出人影儿来。不然,待会儿姑娘回来,可有你们好受的!”她口中说着你们,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玖儿。   翠儿满口称是,露珠点了点头,拉着春桃出去了。   翠儿提了水回来,预备擦洗地面。玖儿却站在一旁,满脸阴沉,一动不动。   翠儿拧了手巾,递在她手里,说道:“快些干活吧。能得这个差事,也算是造化了。干好了,姑娘一高兴,说不准就提拔了咱们呢?”   玖儿接过手巾,却重重的砸进水桶之中,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地面。   翠儿与她共事有些日子了,从未见她发过如此脾气,吓了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玖儿将身一矮,坐在地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我还从未干过这种低三下四的活计呢!”   翠儿瞧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她多少知道一些这玖儿的事情,料想她在寿康宫太后身边,又有一个当掌事宫女的姑姑,略微脏点累点的差事,都是沾不着的。来了养心殿,连擦地这样的差事都要干了。   翠儿隐约听人说过,这玖儿因是得罪了若华姑姑,方才被如此发落。然而她却有些不以为然,虽则她同苏若华往来无多,但看她平日里处事倒十分公正,从不凭着个人好恶来奖赏处分,待人接物是极随和可亲的,来养心殿不到一月功夫,大伙都心悦诚服。   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事呢?   翠儿想不明白,叹了口气,去扶她起来,劝道:“我晓得妹妹出身好些,心气儿难免高傲。但既然入宫当了宫女,就得随遇而安,差事好了固然是造化,差事也要好好干了,方才叫本分。前面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心里琢磨着,只要努力向上,踏踏实实做事,姑姑总会看在眼里的。”   玖儿哭了一阵,心境略平复了些,擦了擦泪,向翠儿谢道:“多谢姐姐开导,妹妹失态了。”说着,便捡起那手巾,同翠儿一道擦地。   翠儿看她转圜过来,自去做事,再没理会。   玖儿跪在地下,用力擦着地下的石砖,心中暗恨:来了养心殿,不止见不着皇上一面,还被那苏氏如此轻贱,竟要她干这下等宫女才干的差事!想着,不由又忆起昨日她出去后,苏若华并她那狗腿子的言语,说她是什么?哦,低三下四的东西。   思来想去,她不由便想起了昨日慧儿送来的那包东西。   玖儿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扭曲的笑意——苏若华不是自恃皇恩深厚么?她便想瞧瞧,皇帝对这苏若华的情意到底能值几何!   露珠与春桃其实并无事做,出了内殿,便在抄手游廊上坐了。   春桃说道:“姐姐有些奇怪,容那玖儿进出寝殿,不怕她生出事来?”   露珠咬了咬唇,自一旁的桃枝上摘下一朵花来,一片片的撕下花瓣,任其飘落泥土之中,口中说道:“我也把不能明白,但我揣摩姑娘的意思,好似她就是要留机会给那玖儿生事。”   春桃闻言微惊,脱口道:“你的意思是……”   露珠面上有些发白,还是说道:“姑娘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毕竟,我所能指望的,只有姑娘了。”说着,望春桃一笑:“不怕姐姐笑话,如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人,只能认准一个主子,抱着她一起往上爬。姑娘风光了,我才能有个盼头。姑娘败了,我这等蝼蚁一般的人,怕是连命也留不下了。所以,我一定会忠于姑娘的。”   春桃听着这样一番话,心头却微微有几分难过。以往,她常听苏若华说起宫中旧事旧闻,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但身在甜水庵,到底远离是非,听来总觉得是故事。如今身处事中,方觉艰难。   她微微干咽了一下,低声道:“若华姐姐,待咱们还是很好的。皇上也甚是喜爱姐姐,我想着,我想着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   露珠看了她一眼,轻轻说道:“春桃姐姐,万事防患于未然呀。虽则我总说着皇上如何宠爱姑娘,定不会将旁人看在眼中。但我心里其实慌得很,皇上青春年少,后面还有一辈子呢。眼下恩爱,谁知道以后呢?不论如何,我定会好好辅助姑娘的。”说着,她歪了歪头,看向春桃,笑问道:“春桃姐姐如何以为呢?”   春桃目光飘忽,落在庭院之中。   庭中栽种了许多石榴,中间却有一株桃树。此刻仲春时节,石榴只抽了满树的绿叶,唯独那桃树独自盛放。   她低声说道:“若华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说着,她抬头一笑:“你我的心意,该是一样的。”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   苏若华同芳年出了乾元殿,一路逶迤向秋枫轩行去。   玉泉宫景色宜人,又正是春意浓郁之时,桃红柳绿,四处一片芬芳之景。   芳年少有这样出来闲游的时候,自是十分欢悦,忽然见道旁几株碧桃开的灿烂,便笑道:“姑娘,看这碧桃花开的多好,比乾元殿外那株还好呢。待会儿回来,不如折上几支带回去插瓶吧?”   苏若华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几株好碧桃,繁复殷红的花朵一簇簇的紧贴花枝,灼灼盛放,浓艳热烈,宛如一树树的火焰一般,不由微微一笑:“当真开得好,然而我却不大喜欢碧桃呢。”   芳年有些诧异,问道:“这么好看的花,姑娘怎会不喜呢?奴才记得,姑娘不是最爱这些花草么?体顺堂里,常叫用鲜花装饰呢。”   苏若华望着那碧桃树,淡淡说道:“这花开得热烈,然而这种树是没有果实的。有花无果,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花开再如何灿烂,结局却是这般潦倒,叫人伤感。”   芳年不大能明白,只是听她说‘有花无果’一词,便以为苏若华是愁子嗣一事,遂说道:“姑娘且放宽心,皇上待姑娘的恩宠,是六宫谁也比不上的。姑娘必定头一个怀上龙胎,往后也还会再有的。”说着,她又笑道:“杏花多果,奴才听说春兰苑里有不少杏树。咱们从秋枫轩回来,便折些回来。”   苏若华知晓她是会错了意,但看她一片热忱,倒也没有戳破,只浅笑道:“杏花清雅,看着令人心宁。皇上近来朝政繁忙,必定心里烦躁。折些回来插瓶,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话,忽听前面传来一道尖刻的嗓音斥道:“皇嗣,也是你这个小小贱婢能议论的么?!”   芳年唬了一跳,苏若华循声看去,只见一靓妆丽人正满面怒容的立在翠茵亭门上。   这翠茵亭非是西面镂空的亭子,而是由四面抱厦合围而成,墙上安有菱花隔扇门与槛窗。是以,人在其中,外头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望见外面。   芳年一见此人,当即下拜:“奴才拜见花才人。”   苏若华这方知晓,眼前此人乃是个才人。   才人的位份也不算低微,是正五品的品阶,许多高位的嫔妃才入宫时也不过就是才人。   她从来恪守宫规,人前是不会留了把柄的。   苏若华微微一笑,向着花才人欠身行礼:“宫人苏氏,拜见花才人。”   花才人缓步走上前来,目光冷冷的瞧着眼前这宫女,口吻森冷道:“瞧着苏宫女,仿佛也是守礼的人。怎么手下教出来的宫女,如此放肆无忌?!”她便不信了,一个宫女罢了,还能成妖了?!   孙美人、童才人、李选侍乃至于贵妃、淑妃都在她这里吃了瘪。难道这大周后宫,就要成这个妖妇的天下了?!   不止如此,自来了玉泉宫,多少人想求见皇上,都被她挡了出去,自己也吃了闭门羹。   一个宫婢仗着宠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霸占后宫?   今儿她偏要看看,这宫女到底有多少能耐! 第七十章   花才人久久未叫起身, 苏若华便也始终拘着礼。   只是听了这一句话,她微微抬首,看向花才人。   这妇人姿容亦是平平, 只是一双眼睛甚是灵动, 大而有神,颇有几分勾人的意味。难得的是她倒是有一副妖娆丰腴的体态, 丰胸臀翘, 将桃红色满绣海棠花对襟衫儿顶的高高的,只是眉眼之间很有一股浮躁情态,令其人看来俗艳异常。   苏若华禁不住的在心中好笑,这赵太后为陆旻遴选后宫, 倒是始终如一的心肠——除了她的侄女与淑妃,其余的女子总是姿色寻常,不过略有几分可看之处, 性情却皆是如出一辙的不上台面,不是轻浮短视,便是暴躁骄横, 统统蠢的可以。   赵太后是为着不让旁人踩了她侄女的头, 给了陆旻选了一群庸脂俗粉。比起先帝的后宫,如今的情形可是好应付的多,倒是省了她许多力气   花才人见她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笑,肝火越发旺了,斥道:“你笑什么?!莫不是在嘲笑我么?!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蔑视天子宫嫔?!”   苏若华唇角微弯,说道:“才人误解了,奴才不过是看着才人这身衣裳喜庆,甚合这春日盛景,瞧着高兴,故而一笑罢了。皇上政务繁忙,听闻近来河南又发了旱情,才人穿上这一身衣裳,想必有为大周祈福的意思。”   花才人看着她面上那似有深意的笑容,知晓她心中必不是如此作想的,然而嘴上却什么理也挑不出来。难道她要说,穿这样颜色艳丽、花纹妖娆的衣裳,且在玉泉宫中晃来晃去,是为了同皇帝不期而遇,更是为了让皇上多瞧自己几眼?   苏若华瞧着她窘迫的样子,继而笑道:“然而,才人,奴才劝您一句,国有灾,皇上正在心烦,最见不得这样艳丽的颜色。您这一身若是真犯在皇上的眼里,怕是要受斥责。”   花才人的脸顿时刺拉拉的痛,苏若华这是暗中讥刺她出来闲游,就是为了勾引皇帝,她哪儿能听不出来。   她勃然大怒,当即斥道:“我再如何,也是正经的皇帝嫔妃!精心打扮,侍奉皇帝,乃是天职本分。你是个什么下贱东西,越礼勾引皇上,无人过问也罢了,竟还敢在我面前言语讥讽?!”说着,她一眼瞥见那伏在地下有些颤抖的芳年,又想起适才之事,怒道:“皇嗣身份尊贵,事关重大。皇上的长子由谁来诞育,难道也由的着你们这些低贱的宫婢们议论么?”   言至此处,花才人的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她横眉冷眼的瞪视着苏若华,几乎恨不得将她一口生吞。   她切齿道:“苏氏,你不要以为一时狐媚住了皇帝,就能得意下去。皇长子,断断不会从你这种贱人的肚子里爬出来!”   花才人骂足骂够,竟吩咐身边的宫人:“宫女苏氏、还有这个……妄议皇嗣,犯了宫禁,把她们送到慎刑司去,让管教嬷嬷好生再教教她们的礼数。”   随侍的宫女,倒不似她这般没有头脑,面有难色道:“才人,这苏若华正蒙盛宠,如此怕要惹祸。再则,她也并没说什么很不得体的话。这般行事,怕是不妥。”   花才人轻笑了一声,那双媚眼一翻,大声道:“我素闻苏宫女恪守宫规,说话行事向来稳妥,颇得主子们的重用喜爱。然而今日瞧来,真是有名无实。她同这贱婢在行宫大肆议论皇嗣,甚而妄言要第一个诞下皇子,可不是言语无状么?将她送到管教嬷嬷那边,再好生学学规矩,也是为着她往后知道敬畏忌讳,能更好的服侍皇上。我这可是为着皇上的一片苦心,怎会不妥?!”   跟着她的两名宫女,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敢动。   苏若华看她闹够多时,竟也不待她准起,自己从地下站了起身,向花才人淡淡言道:“才人,皇嗣如何,奴才自是不敢妄议。但奴才以为,皇上第一个孩子该由谁来诞育,还是看皇上的心意,不是么?如今后宫之中,到底谁最中皇上的意呢?难不成,还是才人您么?”   花才人原本盛气凌人,但看着苏若华那双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时,不知怎的,竟后退了一步。   苏若华眉眼含笑,红润的唇轻轻上扬,带着一抹似有如无的不屑。她口中自称奴才,通身的气势却毫无半点身为奴才的敬上畏惧之意。   这大概,就是受宠之人特有的架势罢。   花才人忽有几分难受,分明她才是皇帝正头的嫔妃,凭什么被一个宫女压着?   她切齿道:“我是才人,你身为宫女,竟敢犯上?!”   苏若华一步步走上前来,低声细语道:“才人,在这后宫之中,位份高不高不重要,端看圣意如何。您是才人,那又如何?”话至此处,她探至花才人耳畔,以唯有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低低说道:“大周的后宫,死去的才人,也未免忒多了。”   闻得这一声,花才人恍惚觉得,好似有一条冰凉腻滑的毒蛇缠在自己的颈子上,正吐着血红的信子,嘶嘶亮出毒牙,随时都能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咙。   花才人背上忽的一寒,苏若华却后退了一步,含笑说道:“才人,奴才们还要紧赶着办皇上的差事,不敢耽搁,就不陪才人说话了,还望才人见谅。芳年,起来,咱们走了。”言罢,竟也不等花才人出言,迈步离去。   芳年自地下爬起,有些愣怔,快步追上了她。   待两人走远了,花才人方回过神来,对于自己竟被一个宫女牢牢压制住的窘迫之态,她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苏若华,你别得意!别以为有皇上宠着,你就当真能怀上龙胎。即便能怀上,也得有那个命能去生!”   花才人的宫女在旁小声劝道:“主子,罢了。她得皇上宠爱,宫里根本没人敢惹她。之前为了讨她欢心,皇上不知惩处了多少人。您何必触这个霉头呢?何况,皇上这样喜欢她,或许将来她当真第一个生下皇嗣,那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您今日这样对她,于日后不利啊。”   花才人本就在气头上,哪里还听得下这些忠言,转身朝着那宫女抬手便是两记耳光,喝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方才我叫你们把她拿下送慎刑司去,你们怎么就是不动弹?!我连你们也使唤不动了?!”   那宫女本是她的陪嫁,在主子跟前很是得脸,今日忽遭花才人这般打骂,自是委屈羞耻,呜呜痛哭不已。   正乱成一通,恰逢柳充仪从旁经过。   一见此状,柳充仪劝解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奴才不好,交给掌事姑姑责罚就是了,如何亲自动手?叫人瞧见,只说妹妹你不稳重。”   花才人这方罢手,叫宫人向柳充仪磕头谢恩,打发了她下去,气咻咻的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   柳充仪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听着她的话,面上波澜不起,半晌方才说道:“妹妹,这便是你浮躁了。她眼下风头正盛,你何必去触她的霉头呢?往日,姐姐对你说的那些话,叫你戒骄戒躁,隐忍为上,你都当了耳旁风了。”   花才人一脸苦色,焦急道:“姐姐讲的道理,妹妹自然是听的。然而,咱们进宫都要三年了。皇上一次都没有招幸过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以往还有个指望,如今倒好,出来这么一个妖妇,霸占着皇上,叫别人连半个盼头也没了!”   柳充仪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说道:“妹妹慌什么?人人都说皇上盛宠那苏氏,依我看,未必如此。皇上当真如此宠爱她,为何不给她位份?真是盛宠的,就算即刻封妃也是有的。足见,皇上待她,不过如此。只是旧日的情分难舍,这也是那苏氏的造化。然而情分,从来是越磨越薄的。这一道菜再好,天天吃下去,皇上难免也要腻烦。到那时候,一个宫女罢了,还不任人摆布?”   花才人跺了跺脚,哭丧着脸说道:“然而咱们才有几年青春的光景?女人经得起这样耽搁么?是啊,过上几年,兴许皇上腻烦了,可咱也人老珠黄了。等着再进那些青春貌美的新人,踩在咱们头上么?!”   柳充仪的脸上,这方漫过一阵淡淡的气恼,她冷冷说道:“那咱们,就推上一把。姐姐依稀记得,贵妃娘娘的表兄,似是在钦天监任职来着。”   花才人不明所以,说道:“钦天监,又怎么了?”   柳充仪向她露齿一笑:“听闻河南大旱,已有两月不下雨了。不止耕地无水浇灌,甚而当地人饮水都成了难事。皇上,为此事可甚是烦恼呢。倘或咱们能出上一把力,皇上会不会高兴呢?”   花才人性子固然急躁,脑子却还算灵光,顿时明白过来,胸口堵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瞬间就散了个干净,只余痛快。她掩口一笑:“姐姐说的是,这可是国家大事。皇上素来爱民,想必不会徇私护短。”   柳充仪点头微笑,说道:“闻说贵妃娘娘昨儿夜里受凉,今日有些头疼。此刻,姐姐要去向贵妃娘娘请安,妹妹可要一同前去?”   花才人连连点头:“妹妹自然跟姐姐一同前去。”   言罢,两人手挽着手,往贵妃居所玉澜堂行去。   这柳充仪与花才人本是一对表姊妹,两人一道入宫,算是同气连枝。柳家祖上与赵氏宗族有些姻亲往来,算起来,倒也是一门远亲。故此,柳氏入宫,便封了美人。她颇有几分才情,去岁太后做寿,因她一篇祝寿赋做的好,将她提拔为了九嫔之一的充仪。柳充仪与花才人,在后宫中向来以赵氏姑侄唯马首是瞻。   苏若华丢下花才人不理,径直向秋枫轩行去。   今日,还是她头一次仗着皇帝的恩宠,去打压一个嫔妃。然而,对于如花才人这般的人,守礼谦卑是无用的,反倒是这种仗势欺人,倒能叫她收敛一二。   从先帝后宫到本朝,她不知目送了多少嫔妃横死,又或入了冷宫,一个才人又算什么?   只有这些入宫不久的人,才会把位份看的如此重。   或者,将来她或许会有失宠失势的一天,但如花才人这般的小人,也不会因着今日她谦恭忍辱就会放过她。既然如此,她何必客气?现下陆旻宠她,她才不怕这些。   芳年三步并两步追了上来,嗫嚅道:“姑娘,奴才给您惹祸了。”   苏若华放慢了步子,微笑安抚道:“无事,她们想要寻我的麻烦,鸡蛋里也要挑骨头出来。花才人在那亭中坐了许久,即便你不说那番话,她也要从旁处挑刺的。”   芳年却有些惴惴不安,她回首看了一眼,只见花才人等人的身影已然不见,方才又道:“然而,姑娘对她这般不客气,她会不会以此为由,向太后又或皇上告姐姐的状呢?不若,回去之后,姑娘先向皇上提一提?免得日后她再来添油加醋,颠倒是非。”   苏若华笑了一声,说道:“近来朝政繁忙,皇上哪有精力闲暇过问后宫事宜?昨日,看他疲惫如此,我怎能这个时候拿这种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去烦他?再则,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皇上跟在身边保着护着,就活不下去的人。”   芳年听着她的话,半晌絮絮说道:“姑娘,你当真是了不起。奴才在宫里,见的不是仗势欺人的,便是胆小如鼠,任人欺凌轻贱,缩脑袋过日子的人。如姑娘这样的,实在少见。”   苏若华淡淡一笑:“皇上如能护着,固然是好,但咱们自己也要立得起来才是。”话至此处,她神色渐沉,幽幽说道:“虽是宫女,但咱们到底也是人,她左一句贱人,右一句下贱,难道我就该低着头任她唾骂么?”   芳年只觉心中一阵阵的热血激荡,还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不论是管教她的姑姑,还是共事的宫女,不是跟她说要恪守本分、谨小慎微、忍气吞声,便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遭了祸便自求多福,谁能照拂的了谁?   她忍不住轻轻说道:“姑娘知道,奴才往年服侍过文淑皇贵妃。但奴才打从心底里觉得,姑娘才是奴才真正想要服侍的人。”   苏若华闻言却有些讶然,转头看向芳年,却见芳年清亮的眼眸之中,是一片挚诚。   她微微一笑,说道:“好,咱们往后,都好好的。”   玉泉宫虽不及皇城的规模,但占地亦十分广阔,两人走了几乎半个钟头,方才到了秋枫轩。   这秋枫轩与别处的宫殿楼宇不同,并无恢宏气势,小小巧巧,面阔三间,两旁有清凉抱厦,歇山式卷棚屋顶,雕着万字如意祥云的窗棂,窗子上蒙着翠色的蝉翼纱,楠木原色的门窗柱子,未涂油抹朱,在这富丽堂皇的行宫之中,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雅致气象。   苏若华观此地广种枫树,只是此时正值春季,并不见那漫天火烧一般的景致。   秋枫轩就隐在这枫树林中,有一条碎石小路,蜿蜒曲折通了过去。   她心中道了一句:怪道叫做秋枫轩了。便向芳年低语:“此地枫树多,待会儿走时,多摘些枫树嫩叶,晚上回去为皇上做枫露茶。”   芳年点头应了一声,又笑道:“姑娘真是半刻也忘不了皇上,出来办差,看见几株枫树,也要念着这些事情。”   苏若华面上微红,倒是没有反驳,只是浅笑不语。   两人顺着石子路走到秋枫轩门前,却见西平郡王的近侍元宝正在花圃边站着,替冬青浇水。   苏若华问道:“元宝,你怎么在这里?王爷病着,不用人服侍么?”   元宝也识得她,笑回道:“王爷生病,脾气也不好,心烦不想让人吵闹,将奴才赶出来了。两位姑娘这会儿过来,想必是皇上派二位来探望王爷的?”   苏若华点了点头,说道:“正是。烦请你通报一声。”   元宝将水壶放下,言道:“姑娘稍等。”便进去了。   片刻功夫,他便转了出来,陪笑道:“王爷病中不喜人多吵闹,就请苏姑娘独个儿进去吧。”   苏若华微微一怔,芳年说道:“我同姑娘一道来的,再说这样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元宝笑道:“我们王爷脾气一向怪诞,如今又病着,姑娘们多担待吧。”   苏若华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我进去。”言罢,看着芳年有些忧虑的神情道:“你将皇上吩咐带来的山参,交给元宝,在外等我就是。”   芳年听她如此说来,便也没再说什么。   苏若华便随着元宝入内,穿过正堂的软壁,往后面去了。   一路过去,竟没见什么人。   苏若华有些疑惑,问道:“服侍王爷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元宝挠了挠头,说道:“王爷随驾而来,原本带的随从就少。这生了病,越发不喜人多,今早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了。独剩我在这儿,听着王爷要茶要水的吩咐。”   苏若华听着,心头略有几分不安。   好容易走到内室门前,元宝打起绣了松叶纹的棉门帘子,笑道:“姑娘进去吧,王爷就在里面。”   苏若华只觉迎面一股药气直冲而来,不由皱了皱眉,暗道:看来这西平郡王当真是病了。   她迈步入内,元宝放下帘子,又出去了。   室内有些昏暗,浓重的药味直冲的她有些晕眩,挨着南墙放着的拔步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她正自疑惑,却听西边传来一道略带着几分嘲讽的男音:“你来看我,却又看不见我?”   苏若华转头望去,却见陆斐倚着软枕,卧在西窗下的一张长榻上,身上盖着一领水绿色绸缎薄被,俊逸的面容有些苍白,连那薄唇也失了原本的颜色,转而发青。   只是,人虽病着,那双眼睛却锋利依旧,正炯炯的望着自己。   她缓步上前,向着陆斐福了福身子:“奴才见过王爷,听闻王爷染了风寒,且夜半发热,皇上打发奴才前来探望王爷。”   陆斐看着她,她欠身俯首,很是温婉恭敬,如柔云一般的发髻上戴着白海棠绿玉珠花也是那样的温柔雅致,仿佛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很想亲手将这朵白海棠摘下,就此纳为己有。   苏若华久不闻陆斐的声音,心中正道:今日也是邪门,连着撞上两个不叫人平身的。   正这般想着,却听陆斐悠然说道:“到底是皇兄叫你来,还是你自己要来?”   许是因着病中,这嗓音有些干涩暗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哥俩很像,包括对女人的品味上,都很像…… 第七十一章   苏若华听得此言, 心中一沉,口中说道:“王爷莫说笑,不是皇上的口谕, 奴才怎会擅离乾元殿, 又怎会来此?”   陆斐却紧抓着她不放,说道:“昨日户部尚书岑书宇快马赶至行宫, 报传河南旱情一事。河南是中原人口大省, 又是产粮之地。若春耕耽搁,今年怕就要是个大灾年了。皇兄此刻必定焦心忙碌,哪里有空闲再理会这等小事。再则,你如今是皇兄捧在心尖儿的人, 他怎会舍得让你干这样跑腿的差事。”言罢,看她仍旧拘着礼,便说道:“你平身吧, 听宫中那些嫔妃说起,你如今已是横行无忌了,到本王面前好守这些破规矩干什么!”   苏若华直起腰身, 反问道:“王爷看来, 常与嫔妃们来往么?连她们平日里说些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斐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哂然道:“不过是闲极无聊时,听了一句两句罢了,你莫多想。”他不好说,这些日子, 没少令元宝在后宫打探她的事情,于是那些风波、口舌是非,也都知道了七七八八。   苏若华垂眸道:“王爷不做令人多想的事情,奴才自然不会多想。”   陆斐轻笑了一声:“你竟是句句顶嘴,平日里服侍皇兄,也是这般么?”说着,又道:“你还没回答本王。”   苏若华微微叹息了一声,抬眼直视着陆斐的双眸,一字一句问道:“王爷既知皇上朝政繁忙,旱情严重,为何此刻要一病不起?皇上素来看重王爷,将王爷当做至亲手足,朝堂上王爷难道不该帮皇上分担一二么?”   陆斐面色微寒,斥道:“你的意思,本王装病躲懒?!难道连太医院的院判,也要跟本王一起说谎不成?!”   苏若华摇头道:“王爷并不是装病,而是蓄意生病。”   陆斐扬眉问道:“何谓蓄意生病?本王昨日可是实实在在淋了一场大雨,你也是看见的。”   苏若华说道:“是,但奴才熬的那碗姜汤,除了红糖、姜片、桂花外,还额外放了许多驱寒的药物。昨日雨大,奴才生恐皇上受寒,特特问了太医,要了那个方子。即便王爷淋雨,所受湿寒远超于皇上,但王爷身份何等尊贵,身边人岂会不知仔细伺候?何况,王爷是习武之人,体格远较寻常人健壮。昨日奴才下楼办差,尚且淋了几滴雨,还不曾受寒生病。王爷,难道连奴才一个弱质女流都不如么?哪怕王爷当真不敌风寒,但又为何病至如此沉重地步?奴才听闻,王爷昨夜高热不退,都到了说胡话的地步。如此种种,令人匪夷所思。”   陆斐听她说了这一大车话,没有言语,半晌微微一笑:“你认真的模样,倒是可爱极了。”   苏若华有些气恼,她来说正经事,这个惫赖王爷却在这里扯闲篇,便说道:“奴才不知王爷此举到底何意,但奴才只想劝王爷一句话。皇上是真心看重与王爷的这段手足情,王爷身为大周的西平郡王,也有为国效力的职责,于公于私王爷您都不该再这么荒废下去。奴才自知身份低微,本不配说这番话,但气结在胸,不吐不快。还望王爷,宽恕奴才无礼之过。”   陆斐定定的看着她,眸光乌黑深沉,他与陆旻长着一双极相似的眼眸,所不同的只是陆旻的眼睛更清冷,他的双目却更显多情。   苏若华并不畏惧,亦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片刻,陆斐沉沉说道:“你今日过来,是来训斥本王的?”   苏若华回道:“奴才不敢,不过是直言劝诫。”   陆斐微微扬起下颌,说道:“你凭什么来跟本王说这些话?你可知晓,若本王将你今日所言尽数告诉皇兄,无论他如何宠你,都是要罚你的。皇兄是断断不会容许,你擅自接近外臣。”   苏若华说道:“奴才知道,但奴才并不惧怕。奴才一无所有,所能的不过是对皇上的一片心罢了。只要是为了皇上,什么事奴才都肯去做。”   陆斐只觉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已然退下的热度,似又升了上来。他双手紧紧的攥着薄被,甚而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他沉声道:“你就对皇兄如此死心塌地么?!”   苏若华颔首言道:“王爷既然明知,奴才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那奴才对皇上死心塌地,又有何不对?”说着,她自袖中将那块羊脂白玉的并蒂莲花佩取出,送到陆斐眼前,说道:“王爷,这份恩赐太重了,奴才承受不起,今日物归原主。”   陆斐看着那玉佩,眸光之中似有波动,他说道:“本王从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不喜欢,砸了也罢。”   苏若华瞧着陆斐满脸郁结的神情,似是看见了闹脾气的陆旻,这堂兄弟两个,执拗起来仿佛如出一辙。   她微叹了口气,说道:“王爷,奴才观这玉佩已是年久之物。王爷既在身边带了这么许久,想必是极要紧的物事,奴才怎能随意处置?奴才承受不起王爷的厚意,还请王爷收回,将来再送给相配之人。”说着,便将那玉佩放在他枕边。   玉佩才脱手,她的手腕却被陆斐猛地攥住了。   苏若华吃了一惊,本能就要抽回手去,却惊觉陆斐五指如铁箍,死死的扣住了自己,怎样也挣脱不得。   只听陆斐沉沉问道:“皇兄当真值得你如此对待?你之于他,说好听的是心尖上的人,说难听的,不过就是一时的新鲜!先帝在世时,有过多少心尖上的人?喜欢时,捧上云霄;不喜欢了,就任凭她摔入泥淖。你是前朝旧人,这些道理,该看的分明才是!”   苏若华有些生气,低声斥道:“那又如何?皇上后宫事宜,是王爷可以议论的么?皇上待奴才极好,奴才也想报答皇上,与王爷有何相干?”   陆斐似乎比她还要生气,几乎喝道:“他若是真心待你,为何还不给你位份?让你这样没名没分,以宫女自居,见了人还要自称奴才?!他不过当你是个玩物,任凭你被那些嫔妃们的谣言中伤,这是待你好么?!你为何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苏若华听得瞠目结舌,但看陆斐的神情,那苍白的俊容上倒满是极慎重认真,全无半分往日里的荒诞戏谑,她吃吃说道:“王爷……”   两人相对无言,屋中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谧。   良久,苏若华垂眸,避开了陆斐如炽的视线,低声说道:“王爷,奴才是皇上的人,您这是在唆使后宫女子私通外臣么?”   陆斐握着她的手腕,说道:“你是宫女,不是嫔妃。若你当真是皇兄的妃子,那也罢了。但赏赐一名宫女给我,于皇兄而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过,皇兄早晚是要立后的,他还会继续选妃来充斥他的后宫。待他握稳了皇权,他就会需要许许多多女子来替他繁衍子嗣。我不同,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王妃。从此以后,我也只要你一个。”   苏若华心中烦乱,且颇为恼怒,但看着眼前这张与陆旻神似、满是病容的脸,却说不出重话。   陆斐甚而还比陆旻小一岁呢。   她将鬓边垂下的发丝,重新别在耳后,这样寻常的举动,看在陆斐眼中却是别样温柔婉约。   片刻,她说道:“王爷,放开奴才吧。您今日的言语,奴才不会放在心上。奴才自知身份不配,也从不敢奢望什么。但……人心便是如此,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奴才伺候皇上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名分,也是甘愿的。王爷身份尊贵,王妃必也要是名门淑女才能匹配。王爷虽如此说,只怕宗室也不会由着王爷任性。”说到此处,她见陆斐口唇微动,似有话说,便抢先说道:“给皇上当宫女,奴才是心甘情愿的。可做王爷的正妃,怕奴才并不甘愿了。”   苏若华的嗓音柔和婉转,然而却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撞在陆斐的胸口上。   所谓千金难买我乐意,便是如此。   陆斐就如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般,顿时萎靡在了榻上,握着苏若华手腕的手,也渐渐松开。   苏若华忙退开一步,看着陆斐那满面颓然的样子,不觉添了一句:“无论是皇上还是王爷,对奴才其实都是高抬了。奴才委实不算什么,待日后,王爷必定能遇上一位品貌双全的淑女相配。”   陆斐将手一挥,自嘲一笑:“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纠缠不放的惫赖之徒。你既如此爱重皇兄,我当然也不会勉强。然而……”他抬头,看着向她,莞尔道:“你能为我倒杯水来么?”   苏若华一怔,旋即嫣然一笑,走到桌边,提起梅花天青提梁壶倒了一盏温水,双手递给了陆斐。   陆斐没有接,竟就着她的手,把那盏水喝完,方重新靠在榻上,向她说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就当本王病昏头了。”   苏若华看他倒也算凯然磊落之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向他福了福身子,便要离去。   出门之际,却听陆斐自身后忽然说道:“那戏子,并非本王的外宅,不过暂且收容她罢了。”   苏若华回首,有些诧异道:“王爷为何同奴才说起这个?”   陆斐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   苏若华心念一动,并不敢再多问,打起门帘,出门去了。   陆斐靠在软枕上,望向窗外,看着那婀娜窈窕的身影逐渐远去,满心皆是落寞。   她进来时,他也在窗子里望见了。   那时,他满心都是欢喜与期望,盼着她是惦记自己,自己想要来探望,虽明知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妄想,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人发起痴来,便会萌生许多不切实际的企盼。   她固然生的美,但他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人,并不会轻易就为美色所迷。   只是,每每看着她,极温婉极柔软却又极坚韧,这样几种品性竟能糅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她对皇兄的痴情,为皇兄的事去奔走,都令他羡慕不已,生平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掏心掏肺的对自己。   而这样一个女人,是被皇兄所占有的,这令他感到嫉妒。他也想拥有如此的女子,他渴望得到她的柔情和温暖。然而,他并无皇兄那样的幸运。   将来,大概就是皇兄为他指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为妻。身为宗室子弟,他们的婚姻,总要考虑太多的因素,而个人的意愿,却往往忽略在外。   元宝打从外头进来,嘴里说道:“王爷,皇上派这两位姐姐送的山参可是有年头……哎?王爷,您怎么了?”   他一进门,就见他主子一脸落寞的躺在榻上,宛如一条被人抛弃了的狗子一般失意,不觉吃了一惊。   元宝打从小时候起就进王府服侍陆斐,这主子可从来不是狷狂就是荒诞,几时有过这等模样?   陆斐朝他挤出一抹苦笑:“没什么,让人给踹了。”   元宝立刻就猜着怎么回事了,难怪昨日王爷故意淋雨,回来又不肯泡澡吃药,硬生生的将自己弄出病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走到陆斐榻前,小声道:“王爷,奴才多一句嘴,您这在外头怎么胡来都行。就算是宫女,寻常的女子,您问皇上要,凭皇上待您的情谊,也不会不给。但这位姐姐,那可万万招惹不起啊。奴才这几日都打听了,皇上可十分喜欢她,打从她伺候了皇上,差不离皇上日日都要她陪着,再不见别的嫔妃了。王爷,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惹怒皇上呢?啊……这玉佩原来在这里!”   元宝瞅见苏若华放在陆斐枕畔的白玉佩,不由欢喜惊呼道:“这还是老王妃留给王爷您的念想,之前您说丢了,奴才怎么也找不到,今儿怎么又冒出来了?”   陆斐哂笑道:“它去的地方不容它,它自然就回归原位了。”   这话没头没脑,元宝听不明白,但想着适才出去的那位,大约也猜到了什么,噤声不语了。   陆斐看着窗外,那条通向前堂的小路,早已寂寂无人,他说道:“放心吧,本王自有分寸。不成,便是不成。”   苏若华心中多日以来的结总算疏解开了,只觉一身松快。   她走出秋枫轩,却见芳年正立在一株枫树下仰头看着什么,便出声招呼道:“芳年,怎么在这里?”   芳年回头瞧见她,便笑着朝她跑来,说道:“姑娘差事办完了?奴才记着姑娘说要回去做枫露茶,于是问元宝讨了一只篮子,采些嫩枫叶。”   苏若华果然见她臂弯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竹篮,几乎已放了半篮子的枫叶,便说道:“够了,这么多枫叶,已足够蒸出半锅来了。晓得你嘴馋,等皇上用过有多余的,就给你们都尝尝。”   芳年看她神情欢悦,虽不知何事如此开心,也笑道:“姑娘说定了,可不许反悔。能尝姑娘的手艺,那可不是一般的福气呢。”   两人说说笑笑,便回乾元殿而去。   路上,苏若华想起要去折些杏花来,便又去了芳年所说的春兰苑折了许多杏枝,方才返回乾元殿。   然而,才走到寝殿门前,却见春桃和露珠都在门上站立,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对。   春桃见她回来,低声道:“姐姐,皇上在里面。”   才说完,李忠已从里面出来,向她陪笑道:“若华姑娘,您可回来了。皇上等您啊,都等急了!”   苏若华心中有几分异样,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皇上不是在太和殿议事么?如何这会儿就回来了?”   李忠说道:“议完啦,哪儿能没完没了啊?皇上也是人,那些朝臣也是人,都得歇歇不是?皇上一下来,就即刻回来看您来了。这您送个山参,怎么去了这么多时候?”   苏若华自是不好直言,只敷衍了几句。   走进寝殿,只见陆旻正坐在东窗下的条山炕上,正翻看着一本书。他已脱了外跑,穿着一件牙白色暗绣祥云纹路常服,头上的平天冠也摘了,只绾了一根龙首白玉簪,如此一番穿戴,更显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苏若华才从秋枫轩回来,同陆斐说了那么些话,猛然见了陆旻,只觉满心的柔情似水。   她轻步上前,含笑道了一声:“皇上回来了。朝政忙碌,想必是累了。我才摘了许多嫩枫叶,待会儿蒸些枫露,沏枫露茶与皇上尝尝。我还折了许多杏枝,皇上瞧好不好看?”   陆旻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淡淡问道:“去哪儿了?”   苏若华看他神情不对,虽看似云淡风轻,却仿佛隐隐有着愠怒,就像盘在层层云霭之中的龙,不知何时就会探出爪子。   她敛了笑意,微微细思,还是决意实话实说,道:“听李公公说,皇上要派他去给西平郡王送山参以为探视之意。我想着皇上在太和殿议事,不能没个妥帖的人差遣,便主动领了这差事。去了一趟,这才回来。”   李忠在旁觑着,心中却知道:皇上这是装样子呢,那本书从打开到这会儿,一页儿都没翻。   陆旻这方抬头看着她,半晌才淡淡一笑:“是么?” 第七十二章   苏若华端倪着皇帝的神色, 莫名的心中有些惴惴,但她自负问心无愧,便点头说道:“正是, 王爷很是感念皇上的恩德。”   陆旻将书本合起, 放在一旁,向她抬起一手:“来。”   苏若华怀中抱着花枝, 略一犹豫, 还是走上前去。   陆旻拉过她,令她坐在了怀中,说道:“朕才走开一会儿功夫,你就跑出去了。想必, 平日里朕在跟前,你拘束的狠了。”   苏若华微微一顿,片刻才说道:“也并非如此, 不过随手的差事,也能顺道走走罢了。倘或皇上不喜欢,往后我不会再随意外出了。”   陆旻却不容她说完, 双手搂紧了她, 竟吻了上去。   苏若华不防如此,闭目承受,却觉今日陆旻有些怪异,这亲热的举动里带了几分粗鲁,似有怒气,似在发泄, 更似是强行占有征服什么。   与之前他懵懂无知时的生涩举动全然不同,他这是刻意的。   两人纠缠着,杏花不堪□□,花瓣竟洒落一身。   半晌,陆旻方才自她唇上抬首,嗓音暗哑道:“朕没说不让你出去,然而回来见不着你,心里就不高兴。”   苏若华却红着脸,垂首低低嗔道:“皇上也真是的,李公公还在一旁看着呢。”   李忠听见,忙低头道:“姑娘放心,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陆旻莞尔一笑:“你不用拿他来遮羞了,都是内侍,他在也同不在没什么差别。”说着,他又默然不语了。   苏若华只觉得陆旻甚是反常,明明察觉出他在因什么事生气,他却偏偏不曾表露。在她面前,陆旻向来率性而为,有时甚至可谓是胡作非为。能有什么事,让这个任性的帝王隐忍不发?   她也乖觉,并未多问,只是含笑问道:“皇上喜欢这杏花么?”   陆旻这方看了一眼她怀中的杏花枝,虽已落了些许,但仍有大半在枝头,如冰似雪,清雅细丽,人面花颜,相得益彰,便说道:“赵佶言此花,易得凋零。不是什么吉祥寓意,看看倒是还好。”   苏若华微笑道:“赵佶是亡国之君,自然满眼皆是颓丧。皇上勤于国政,文韬武略,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我倒记得有一句旧诗,也是讲杏花的——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看着娇弱,倒是颇有一番气节。其实呢,这些花花草草,不过应时而生,万物生长自有它自己的规律。吟诗作赋,不过是人聊以寄托情怀罢了。吉祥也好,不吉也罢,与它何干呢?”   陆旻看着她,不由笑了一声,竟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说道:“你总有这些奇谈怪论,朕还说不过你。”   苏若华看他终于笑了,便搂住了他的脖颈,柔声问道:“皇上可算高兴了么?您皱着眉头,这底下人的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笑了两声,又道:“我去将这些杏花插瓶,摆在寝殿里,皇上看好不好?”   陆旻笑道:“你费心折来的,那自然是好。插好了叫朕瞧瞧,朕若喜欢,就摆在太和殿里。”   苏若华说道:“这可使不得,小家子气的东西,摆在大殿上,可不叫外臣们笑话吗?”说着,便轻轻自陆旻怀中扎挣出来,抱着花枝出去叫露珠寻花瓶。   待她去后,陆旻坐在炕上,看着一地的杏花瓣,默然不语。   李忠从旁劝道:“皇上,奴才以为,若华姑娘从来端庄稳重,恪守宫规,颇有妇德,不会……”   陆旻摇头道:“朕信得过若华的为人,她绝不会行出秽乱宫闱的恶行。”   李忠连连点头,又问道:“那皇上,您……”   陆旻摩挲了一下额头,半晌叹息道:“朕心里就是不痛快。”   李忠不由叹息了一声,他心中当然明白这个结扣在哪儿——皇帝是什么?是天下之主,九州之君,这普天之下只有捧着皇帝、敬着皇帝的,哪有让皇上捧着的?如今这若华姑娘入了皇上的眼,不止如此,还成了皇上的心上人。就是寻常人家的相公,能这样疼爱娘子的都不算多见,何况是皇帝?常人能被皇帝这般捧在掌心,早已感激涕零了。   这若华姑娘对皇上也不可谓是不好,但她一向是个风轻云淡的性子,从不见有什么热烈的表现,如今又出来这么一桩黏糊的事儿。虽则宫里耳目众多,明知他们并没什么不当之处,但难免叫人心中疑惑。   寻常人家的丈夫都会不快,何况皇帝?   李忠正思索着如何劝解,苏若华已抱了花瓶进来,就站在桌旁,将杏花一枝枝的插入,又回首笑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陆旻抬头望去,却见苏若华用了一口千峰翠色薄胎长颈瓶,插了三枝杏花在内,既有盛放的,亦有含苞的,错落有致。杏花雪白,用了青瓷瓶子,更有一番清幽雅致的气象。   他看了两眼插花,目光却又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袭碧绿色春衫,一条同色盖地褶裙,头上插戴着一支白海棠绿玉珠花,耳下挂着一幅流云明玉珰,与花枝相互交映,正向着自己嫣然微笑,说不出的清爽媚人。   陆旻这方看见,她今日所穿的裙子上,也绣着一片杏花。   他心中唯有触动,起身上前,负手说道:“蜀中进贡了五匹月华锦,如雨后初晴颜色。朕待会儿叫他们拿过来,都给你。你穿上,一定极美。”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已经给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东西了,再赏这月华锦,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她话未完,陆旻便打断斥道:“旁人给你什么,你就能收下。偏朕给你的,你就推三阻四!”   苏若华一惊,顿时失声,垂下手来,看着陆旻,片刻低声道:“皇上,您怎么了?”   陆旻不言,并不看她,只望着那束瓶花,半晌才道:“没什么,朕心里烦躁。”   苏若华轻轻挪歩过去,挽着陆旻的胳臂,柔声道:“皇上,不是我不肯领受皇上的美意。但如今国有灾,正当上下一心,共克时艰的时候,皇上赏赐这样华贵的锦缎与我,易惹人非议。何况,这个时候,皇上即便赏了,我也不能穿啊。皇上若不高兴,那我就先领过来,放在库中。将来有了时机,再穿给皇上看好不好?”   轻轻的两句话,像细柔的春雨,将陆旻心头的燥火轻易的熄去了。   他长舒了口气,抱了她一下,方才说道:“不怪你,你想的周到。近来朝上事多,河南的旱情……是朕焦躁了。”说着,他走了两步,又道:“这瓶花插的好,送到太和殿去吧。朝政不顺时,朕看两眼,心里也安宁。”   苏若华听着,便笑回道:“皇上既喜欢,以后每隔三日,我便送新的瓶花过去。”   陆旻应了一声,在寝殿中转了几圈,说道:“前头还有些事,朕过去了。今日事多,午膳你便不必等朕了。晚上,朕再回来同你一道用膳。”   苏若华答应着,看皇帝出去,便欠身恭送。   待陆旻离去,苏若华起身,出了会儿神,又走到适才陆旻所坐之处,只见那丢在炕上的书册,却是《汉书》。   她心中微微不安,拾起书册一瞧,那打开一页乃是《陈平传》。   苏若华跌坐在炕上,捏着那册书,一字不发。   露珠与春桃从外面进来,眼见此状,不由各自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一起问道:“姑娘,这是出了什么事?皇上、皇上发怒了么?”   苏若华摇了摇头,说道:“皇上没有发怒,但还不如动怒。”   两人面面相觑,都摸不着头脑。   露珠问道:“姑娘,皇上没生气,不是好事么?”   苏若华眸光幽深,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样,叫我如何分辨?”说着,心中微有几分烦闷,将那书册掷在远处,道了一声:“把这书收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露珠不明就里,还是依言上前,将书册拿起,走去放了起来。   春桃上前,低声问道:“姐姐,是不是西平郡王的事,皇上误解了什么?”   苏若华瞧了她一眼,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桃忙道:“太妃寿宴那日,姑娘在膳房忙碌,郡王跟进去说要帮忙,我心里就觉着有些怪。只是,没敢多想。”   苏若华倒也不做解释,喟叹道:“他可真会替我找麻烦。”   这对堂兄弟倒是一般的任性,全不管其他的。   春桃不料自己所猜竟然中了,当即大急,这可是后宫大忌。那西平郡王或许没事,但皇帝就不知会如何处置苏若华了。   她压低了声量,急急说道:“姐姐,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肯不肯信姐姐?不若、不若姐姐再同皇上好生说说?”   苏若华并未答话,只笑问道:“你倒是不疑惑么?”   春桃摇头,神色笃定道:“我坚信姐姐为人,姐姐绝不会行出这等无耻之事。再说,姐姐同皇上两相恩爱,又稀罕那西平郡王作甚?”   苏若华心中宽慰,微微一笑:“那可多谢你了。”   春桃却又急又慌,说道:“姐姐还有闲心说这个,皇上那边可怎生是好?这疑惑就像个窟窿,丢着不管,可会被有心人越扯越大的。”   苏若华神色漠然,看着地上未及扫去的杏花瓣,半晌才道:“他根本没有问我,我若主动去分辨,那才是做贼心虚。”   春桃急的直跺脚,连声道:“这可怎生是好?”   苏若华淡淡说道:“皇上不是说了,晚昔回来用膳么?待到那会儿,再做分晓。”   春桃见她不慌不忙,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再说话,出去传人进来扫地。   露珠将书放好,未及出来,便听见苏若华与春桃的一番对话,心中亦是一震。   她面上装作全不知情,转来笑道:“姑娘,书放好了,保管谁也看不见了。”   苏若华却自嘲一笑:“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话未了,便又道:“你也出去吧,让我独个儿静静。”   露珠听着,也欠身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下苏若华一人,她将臂肘放在炕几上,身子微微颓软了下来,心中暗道:其实我知,满宫之中必定广有你的耳目。然而出了这样的事,我非如此不可。   露珠出了寝殿,却见春桃正立在庭中一株冬青树旁,一下下的扯着上面的树叶,地下已落了一片了。   她赶忙上前,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树,都要被扯秃了。”   春桃说道:“皇上当真是识人不清,有眼无珠!若华姐姐服侍了他多少年,他还看不出姐姐的心性人品么?才出了些什么事,竟然疑心姐姐的为人!再说了,姐姐当初满心是想着出宫的,从未想过要攀龙附凤,是皇上硬要姐姐留在身边伺候的。如今,却又疑神疑鬼!我心里生气!”   露珠唬了一跳,忙道:“姐姐噤声,怎能背后这样排揎皇上呢?”   春桃又拽下一把冬青叶子,丢在地下,忽然对露珠道:“露珠,你敢不敢同我一道去太和殿见皇上?”   露珠讶异道:“姐姐难道是想……”   春桃咬着嘴,说道:“我也怕,但是我不能任凭皇上就这样猜疑姐姐。姐姐不能去,就我去。有什么祸事,我一人担着。”说着,忽见芳年端着茶盘,正快步走来。   春桃上前,问道:“芳年,你拿的这是什么?”   芳年还不知屋里的事情,笑道:“姐姐,这是若华姑娘吩咐让蒸的枫露,说要与皇上沏枫露茶的,已然好了。还有姑娘走前放在蒸屉上的鸽蛋膏,这会儿也好了。这都是皇上爱吃的,姑娘特特做好,等皇上来用呢。我听说皇上回来了,紧赶着送来。”   春桃看着茶盘上的吃食,果然十分精致考究,心中念头一转,硬将茶盘接了过去,说道:“交给我吧,我有大用。”说着,便往膳房走去。   露珠忙说道:“姐姐等等,你一个人不能外出,我跟你一道去。”便跟了上去。   芳年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立在原地发怔。   春桃自作主张,选了一方上用的紫檀木龙凤呈祥食盒,将吃食一并盛装好,便同露珠去了太和殿。   走到太和殿外,果然见李忠守在门上。   李忠一见两人到来,有些讶异,问道:“哟,两位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啦?可是若华姑娘有什么事?”   春桃微笑道:“李公公,姑娘知道皇上朝政忙碌,特地与皇上做了茶点送来,让皇上繁忙之余,也记着歇息。”   李忠顿了一下,便道:“二位且稍候。”遂进去通传。   进得大殿,殿上却只有皇帝一人。   原来,旱情牵扯面广,一时半刻也商议不出个好对策,暂且只由朝廷出钱从左近调水,出粮安置百姓。户部得了圣意,户部尚书此刻已然出宫。   陆旻不过是独自枯坐太和殿,望着桌上那翠瓶杏花,怔怔的出神。   李忠肚子里叹了口气:心里真疑惑,就问去啊,何必这样自苦。面上恭敬禀道:“皇上,若华姑娘差遣了春桃、露珠两名宫人,来与皇上送茶点。”   陆旻冷淡如水的脸上,忽的泛过一抹喜色,他咳嗽了一声,蓄意说道:“这不早不晚的,送什么茶点,也就是女人多事儿。让她们进来罢。”   李忠应声,出去传话。   春桃与露珠进殿,下跪行礼已毕,便将茶点送了上去。   陆旻看着眼前的茶水点心,那枫露茶也罢了,鸽蛋膏却是宫中少见,是以鸽子蛋和以酒酿、蜂蜜、桂花一道蒸制而成,用料不算贵重,烹调起来却颇为麻烦,要过少许多次筛,方能蒸的滑嫩如脂,宛如婴儿脸颊。他胃口不好或心中烦闷时,苏若华便会做这道点心与他吃,今日她又做了。   他并没动用,只是淡淡问道:“当真是若华差遣你们两个来的?”   春桃当着皇帝面前心跳如鼓,却还是强作镇定,微笑回道:“回皇上,是姑娘差奴才们来的。姑娘万分担忧皇上,仔细叮嘱奴才告诉皇上,要以龙体为要。再如何忙碌,这膳食却是不可耽搁的。”   陆旻听在耳中,笑了一声,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春桃与露珠便又退了出去。   李忠在旁端倪着皇帝神色,小心陪笑道:“皇上,这若华姑娘还是很惦记您的。”   陆旻笑了一声,说道:“你真当这是她叫人送来的?”   李忠一阵诧异,不由问道:“难道,还能是这两个宫女自作主张?”   陆旻执起银汤匙,舀了一勺鸽蛋膏送入口中,方才缓缓说道:“倘或她真有这个心思,以她的性子,便会亲自过来,而不是假手于人。朕……”一语未休,却说不下去了。   李忠便道:“皇上,不是奴才说项,这若华姑娘贤淑端庄,皇上宠爱了她这么久,也不见她有半丝骄横之态。皇上,这没影儿的事儿,就别拿来折腾自己了。”才出口,他便见皇帝冷冷瞪着自己,打了个哆嗦,忙跪在地下打着自己的嘴,连声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陆旻收回了视线,淡淡说道:“她是当了皇后,都能胜任的人。”   李忠心底一惊,只说皇上如此盛宠苏若华也罢了,竟还当真想立她为后!   陆旻深深叹了口气,他也知自己如此大约只是自寻烦恼。然而,事情牵扯到她,他便不能不多心。   这后宫之中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四处都有他的耳目眼线,他方能将后宫中的所有动静握于掌控,更何况是她的一举一动。   他当然明白,苏若华不会干出什么背礼之事,但他心底却始终都在疑惑一件事——苏若华自从十一岁入宫,几乎是长于深宫内廷,差不多就没见过除己之外的年岁相仿的男人。她跟了自己,固然是有两人的旧情,但也是自己强求而来。她待他的确很好,却从不见她有什么热切的表达,那些诗经中女子爱恋男性的种种举动,在她身上都不曾看见。她对他始终都是温柔的、恬淡的,起初他也知足,可渐渐的他便想要更多。   倘或真有一个风流倜傥、俊美多情的男子追求于她,她哪怕不会乱性,但当真不会动心么?   这是陆旻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苏若华的心只能被他一人占据。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个陈平盗嫂的典故——但这事应该是假的。 第七十三章   心头烦躁如斯, 连吃在口中的点心都不觉香甜了。   陆旻又吃了两口鸽蛋膏,便放了汤匙,便吩咐道:“撤下去吧。”   李忠吃了一惊, 这自来苏若华亲手烹饪的吃食, 皇帝从来是吃得一干二净,何曾剩过?今日竟只吃了一半不到, 余下的就要撤, 足见皇帝仍是心有芥蒂。   看着陆旻神色郁郁,李忠也不敢多劝,应了一声,将茶碗并点心都撤了下去。   走到殿外, 却见童才人摇曳走来。   李忠向来守礼,饶是童才人并不受宠,位份也不高, 还是欠身恭敬道:“见过童才人。”   童才人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托盘,微笑道:“李公公忙着办差呢?这点心看着倒是精致,皇上竟剩了这么多, 可是不合口味么?”   李忠陪笑回道:“朝政繁忙, 皇上心里烦,没什么胃口,叫奴才撤下去。”说着,又问道:“童才人这会儿过来,可是要见皇上么?皇上正忙着看折子,这会儿怕是不想见人。”   童才人摇了摇头, 微笑道:“公公误会了,我听说这左近有不少槐树,想摘些槐花回去蒸槐花露。”说着,神色之间微有几分暗淡,怅然笑道:“如今皇上是不待见我的,我自也不会来招惹皇上厌恶。”   李忠听在耳中,只觉这话极酸,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笑道:“才人说哪里话。近来朝廷上事实在多,皇上一时不得闲暇,顾不上后宫也是有的。才人别往心里去。”   童才人心里暗道:说的好像皇帝闲了,就会进后宫了一样!嘴上笑道:“公公说的是,我这也不过是随口的牢骚罢了。”说着,用帕子擦了擦脸,又道:“不耽搁公公办差了,我往槐树林去了。”言罢,便令宫女搀扶着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李忠嗤笑了一声:“糊弄鬼呢,这槐花还要俩月才开,这会儿过去摘树叶啊?分明是过来打探消息的,还要装模作样。”言语着,摇了摇头,端了茶盘子往茶房去了。   童才人走了两步,忽然低声道:“不对。”   搀扶她的宫女琳琅问道:“主子,怎么了?”   童才人沉吟道:“你瞧适才李忠端着的茶点,像御膳房出来的东西么?”   琳琅思索了一阵,摇头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这方察觉,看那器皿、点心规制,都不像御膳房出来的。御膳房的东西,从来规规整整,四平八稳,挑不出什么错儿,却也没什么意思。可那碗茶还有鸽蛋膏,显然都是用了心思的。”   童才人抿嘴笑道:“既不是御膳房做的,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把茶点送进太和殿?”   琳琅立时明白过来,说道:“必然是那个宫女苏氏了。”   童才人顺着宫道缓步走着,一字一句道:“皇上剩了那么多没有吃,足见她这一套是失灵了。程咬金三板斧,总要耍到头的时候。再则,我心里猜着,必是发生了什么事,皇上跟她生气了。所以,她做了茶点特特送来,想要讨好皇帝。”言至此处,她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甚是甜美畅快。   琳琅甚有眼色,虽明知她因何发笑,还是顺势问道:“主子什么事如此高兴啊?”   童才人嘴角上扬,说道:“我虽不知苏氏何处得罪了皇上,但明摆着皇上厌了她。她故技重施,还想用那些小把戏来取悦皇帝,然而事情哪有如此简单。往常他们如何相处,我是没亲眼瞧见。但如今皇上已是皇帝了,再不是那个她熟知、不得势的七皇子,寻常无事倒也罢了,真龙颜大怒岂能轻易就被她收买了?这贱胚子就是贱胚子,没半点见识的。”   琳琅却觉此事有异,说道:“可是,主子,皇上倘或当真生气,该一口不吃才是。怎会吃一半,余一半呢?”   童才人嗤了一声,说道:“皇上的心意,谁能揣测?”说着,她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皇上不喜歌舞,仿佛也不好女色,于琴棋书画也是淡淡,甚而对饮食也不大上心,不过是高看那苏氏一眼。这后宫之中,谁敢说知道如何取悦皇上?苏氏此番,大概也要弄巧成拙了。”   琳琅虽觉此事古怪,但看童才人兴致勃勃,也不敢扫她的兴致,便笑问道:“主子,咱们的时机是不是到了?”   童才人浅笑着:“不急,不是有那个毛毛躁躁的李选侍么?”说着,又问:“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琳琅回道:“慧儿回报说,已经送去了。只看她什么时候动手。”   童才人点头道:“淑妃娘娘做事啊,双手从来干干净净,这个本事我必要学上一学。”   主仆两个轻轻说着,便走远了。   苏若华在寝殿之中坐着,看着立在眼前的春桃与露珠,沉沉问道:“为何自作主张?”   露珠嗫嚅道:“奴才、奴才是担忧姑娘……”   她话未说完,春桃便抢着说道:“不关露珠的事,是我想替姐姐出份力。姐姐不好意思,那便我去。姐姐,两口子生了口角,必得有个人先低头下气儿服软的。然而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怎会率先低头呢?皇上之前宠着姐姐,倒还没事。如今出了龃龉,后宫众多嫔妃都在虎视眈眈,姑娘若不赶快笼着皇上,就要被人趁虚而入了。”   苏若华看着她年轻而略有几分稚气的脸,说道:“难道我让你们送点心去给皇上,皇上就不会生气了么?”   春桃急切说道:“姐姐啊,你这样撑着,那不是把皇上往外推么?”   露珠在旁猛点头,说道:“姑娘,昔年先帝在世时,奴才看着那些后宫的嫔妃们,再如何得宠也都是紧贴着皇上的,三五不时的就往养心殿送点心送各种绣品,就怕一个不察,被人钻了空子。皇上眼下虽与姑娘不合,但余情仍在,只要姑娘肯,略施些温柔软款,依着皇上待姑娘的情意,那点子气必定就消了。”   三人正说话,李忠忽然来了,见礼过,他说道:“若华姑娘,皇上令奴才捎句话给您。因政务繁忙,皇上今晚就歇宿在太和殿了,请您不必等了。”   苏若华听着,竟不知说什么为好,停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皇上忙于国事,还望他以龙体为要,还望公公好生照料皇上。皇上年轻,有时便会任性,公公多多劝着些。”   李忠连忙答应道:“姑娘放心,奴才都知道。”言罢,看了苏若华一眼,微有不忍,又道了一句:“若华姑娘,皇上这就是一时的气恼,过了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苏若华微笑道:“李公公,我都明白。”   李忠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李忠走后,春桃与露珠越发急了。   春桃急道:“皇上怎么能这样呢?这茶点不是白送了吗?”   露珠亦说道:“自从姑娘服侍了皇上,皇上可没一日不与姑娘同寝的,这是怎么了啊?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就要生分到这个地步。所谓见面三分情,这都见不到面了,还怎么有情?”   苏若华看了这两个丫头一眼,笑道:“明白了?你们张罗演了那出戏,有用么?”   露珠与春桃都觉得丧气,一个撅了嘴不说话,另一个问道:“姑娘,那可怎么办嘛?”   苏若华端起芳年替她沏的碧螺春,轻轻啜饮了一口,淡淡说道:“静观其变吧。”   这一日,皇帝果然没有回来。   晚膳已过,到了掌灯时分,苏若华已摘了头饰,换了寝衣,在炕上倚着软枕看些杂书。   夜凉如水,即便已是三月天了,春风顺着窗棂吹进来时,仍有几分寒意。   她身上的寝衣是以白绸裁成,不能挡风,风吹在身上不由就打了个寒战。   苏若华便起身,将书合起放在炕几上,看着春桃进来剪了灯花,问道:“怎么样了?”   春桃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苏若华默然,半晌微笑道:“夜里还凉,皇上别受了风就好。”   春桃没好气道:“姐姐还惦记皇上呢,皇上有那么多人伺候,怎么会受风?姐姐这样挂心皇上,也不见皇上承情。”   苏若华看着她气哼哼的样子,不由笑道:“你对皇上,倒是颇为怨怼?”   春桃将剪子撂下,索性在她身边坐了,说道:“姐姐难道不生气么?我与露珠,同姐姐相处的时日,其实都不及皇上,但我们都能相信姐姐的为人,姐姐绝不会做出什么无礼之事。可皇上……姐姐对皇上那可谓是掏心掏肺,俗话说日久见人心,皇上竟不信姐姐的品性,这叫人看着怎么不生气?”   苏若华听着,片刻才似有所指的道了一句:“大约,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吧。倘或是寻常的嫔妃与帝王,这一遭或许就这么过去了。正是因着皇上待我不一样,所以才……”她并未将话说下去,只是转而说道:“皇上未必是信不过我的为人。”   春桃心中奇怪,问道:“皇上并不疑心姐姐,那为何要与姐姐疏远?”   苏若华并未接话,只看着天色已晚,说道:“皇上不会来了,收拾床铺,睡吧。”   春桃叹了口气,走去替苏若华铺床,服侍她睡下。   苏若华躺在光滑细软的丝绸棉被之中,头一次感到这床铺竟是如此宽敞。   昨夜没有睡好,今日又忙碌了一日,本当十分疲惫,苏若华却是辗转难眠。   身子乏倦至极,睡意却始终不来,是因着身侧少了一个男人的呼吸么?   太和殿中,饶是室外夜色已浓,这位大周朝的皇帝,依然没有入寝的意思。   陆旻握着紫檀狼毫,正疾书着什么。   李忠端着一碗丹参茶进来,劝道:“皇上,夜深了,喝了这碗丹参茶,就歇下吧。”   陆旻捏着手中的笔杆,淡淡说道:“朕还不想睡。”   李忠担忧道:“皇上,您已忙了一整日了,明儿一早又召集了几位大人来议政,这般熬心费力,身子会撑不住的,龙体为要啊。”说着,想了想,又道:“皇上,不如奴才替您把安神香焚上?”   陆旻摇头道:“不必了,那劳什子其实也没什么用。”言罢,他笔下微微一顿,抬头问道:“她睡了么?”   李忠自然明白陆旻所问何人,忙回道:“乾元殿那边传来的消息,内殿已熄了灯。”   陆旻将笔搁下,默然无语,静了半晌才说道:“就是这么倔,朕不回去,她也不来看朕。”   李忠听皇上如此说来,便壮着胆子劝说道:“皇上,这可是您先冷落了若华姑娘。您说不回去的,她还能来么?”   陆旻颇有几分没好气道:“为什么不能?朕又没说不准她来。”   李忠叹道;“皇上,您是真龙天子,这阖宫的女人都是看您脸色的。饶是若华姑娘,那也不能免俗。您今儿来上这么一出,她自然以为皇上心生厌弃,哪儿还敢来?”   陆旻轻哼了一声,本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却转而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殿外廊下,却见殿外夜色深深,天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子,甚感寥落。   那个思念的人分明就在不远处,他却不能去见她。   此刻过去,陆旻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李忠跟在他身后,看着皇帝落寞的背影,心中满是不解:这一个不肯低头,另一个不肯迁就,分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就生生扭成了结。   在李忠看来,只要苏若华并无不贞之举,那就没有什么对不起皇帝的地方,自来后宫的女人,身子只要是干净的,旁的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至于这心,横竖各个嘴上都说心里只有皇帝,真不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也没人会与她们追究。   皇帝真正想要的,或许是这后宫之中从来没有的东西。   这东西太可贵了,可遇而不可求,哪怕贵为天下之主,也是难以争取的。   这位青年皇帝立于月下,更深露重而不自知,直至过了子时,方才回身吩咐道:“罢了,歇下吧。”说着,迈步进殿。   李忠连忙跟上前,亲自侍奉着皇帝梳洗入寝。   这一夜,看似宁静的玉泉宫,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   隔日,陆旻起身,下床第一句话便是:“乾元殿那边,有什么消息过来么?”   李忠的徒弟刘金贵跪在地下服侍他穿靴,口中回道:“回皇上,并没什么消息。”   陆旻咳嗽了两声,颇有几分不自在,又问道:“没打发人来说什么话或送什么东西么?”   刘金贵不明所以,说道:“没有啊。皇上,您想知道什么,奴才待会儿就去问。”   陆旻有些尴尬,抬脚踢在刘金贵屁股上,斥道:“不机灵的东西!”   刘金贵莫名挨了一脚,慌忙重新跪下叩首道:“皇上,奴才有错,您让人打奴才板子就成,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正闹着,李忠端了杏仁酪进来,见了这情形,忙道:“哟,这蠢东西怎么惹了皇上生气了?”说着,又骂刘金贵:“狗东西,还不快下去,别瘟在这儿碍皇上的眼了!”   刘金贵先溜了皇帝一眼,见他不置可否,连忙自地下爬起,捂着屁股落荒而逃。   陆旻坐在床畔,双手紧紧握着,一眼瞥到李忠端着的杏仁酪,眸中忽闪过一抹喜色,问道:“这杏仁酪是……”   李忠回道:“这是以往若华姑娘交代的,她说皇上肠胃不好,有宿疾,晨起吃一碗酪,最能养胃。所以奴才日日都记着。”   陆旻只觉下不来台,一时竟没了言语。   李忠看着皇帝的脸色越发黑了,心中也兀自惴惴不安,只暗道:待会儿换了值,我可定要去好好求求这位姑奶奶。她不肯同皇上和好,可苦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这夫妻吵架,连累一圈的人遭罪,可跟谁说理去啊!   他正数着陆旻额上跳动的青筋,却见陆旻豁然起身,斥道:“朕不过童年时候得些小病,经这些年调养早已好了,不吃也罢!”说着,竟大步往外行去。   李忠只得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进了偏殿,陆旻便吩咐在此地传膳。   苏若华不在,一顿饭吃的少滋没味。   李忠其实捏不准皇帝口味,也不敢问,只好看着皇帝脸色布菜,然而不论夹什么过去,皇帝都是一脸不愉。   李忠几乎欲哭无泪,从未觉得这御前总管太监竟这般难干。   正用膳,刘金贵又进来报道:“皇上,李选侍知晓河南大旱,连夜做了一篇《祈雨赋》,特敬献与皇上,现正跪于殿外。”   李忠摸索着皇帝心意,斥责道:“没眼色的东西,不见皇上正用膳吗?!”   果不其然,陆旻头也不抬,丢下一句:“叫她带着她的东西,滚!”   刘金贵忙忙应下,正要出去,陆旻却又叫住他:“回来!”   刘金贵只得又回来听令,陆旻却暂且没有发落,又吃了两口水晶肴肉,方才说道:“她也算有心,愿意为大周祈福,。便只是为了讨好朕,也算是肯为朝廷出力。朕不见她,把她作的赋拿进来,另将山东进贡来的松烟墨赏赐与她,算是朕嘉奖她心系国事。”   刘金贵应声,出去办差。   李忠这方插口道:“皇上,您这意思是……”   陆旻抬头瞄了他一眼,说道:“这后宫的嫔妃,心中有国家,肯为国家出力,便算是有功。朕虽不会宠幸她们,但既是有功之人,朕当然要赏赐。”   李忠点头称是,却腹诽道:骗谁啊! 第七十四章   李选侍虽没能面见君颜, 但得了赏赐,却也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近来后宫之中, 除却苏若华外, 皇帝几乎一人不见,来讨好献媚的, 不止没落到什么好, 大多还被治了罪。这一方松烟墨或许不算什么,但却是极好的彩头了。   李选侍自刘金贵手里接了赏赐,双手托着,竟而有些微微发颤, 受宠若惊道:“臣妾惶恐,谢皇上赏赐。”   刘金贵笑道:“李选侍,皇上近来正为旱情的事心烦呢, 您这篇赋算是做的应景,皇上这方嘉奖您的。”   李选侍满面堆欢,谢了又谢, 本该去了却又舍不得, 眼珠子一转,又笑问道:“刘公公,嫔妾想要面见皇上,当面向皇上谢恩,不知皇上几时能有空闲见嫔妾?”   刘金贵看着李选侍那笑盈盈的脸,心里斥道:这妇人当真是不识好歹, 倘或不是有这桩事,皇上还不知怎么收拾你呢!得了赏赐,还不知足,还想见皇上。真是既得陇复望蜀!嘴上说道:“李选侍,皇上这会儿正用膳,待会儿还要同几位大人议政,恐怕是不得空闲了。”   李选侍才得了皇帝赏赐,只当自己在皇上眼里已有些不同了,便收了那副笑脸,正想训斥眼前这小太监。她身侧服侍的宫女轻轻劝道:“主子,这刘公公是皇上近身伺候的人,想必说的是实情。再说,来日方长。”   李选侍听了宫女的言语,这方勉强按捺,向刘金贵微笑道:“刘公公说的是,嫔妾暂且回去,待皇上闲暇了,嫔妾再来与皇上请安。”说罢,便扶着宫女的手,一扭一扭的走了。   刘金贵瞧着她那拿班作势的样子,低低啐了一口:“不过才得了一回赏赐,恩宠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就先骄上了。这种品性,及得上人家若华姑娘半点儿?”说着,摇头回去。   李选侍得了这方松烟墨,满心狂喜,一门心思的想要宣扬,走了片刻,便吩咐道:“咱们去给淑妃娘娘请安。”   宫女会意,便随着她一道转了步子。   李选侍走到淑妃所居的翼云阁,经宫人通传,入内拜见淑妃。   淑妃亦起身不久,用过早膳,正看账簿。   如今她协理六宫,贵妃虽已被解了禁足,但太后也好皇帝也罢,暂且没有发话要将这权柄收还给贵妃。她已无皇帝的宠爱,自是只能牢牢抓住手中这份权力,为免授人以柄,夙兴夜寐,甚是勤谨。   童才人亦在偏间内相陪,替淑妃出些主意,料理些简单事宜。   皇帝不肯涉足后宫,这些女人只好自己寻些事来做。   李选侍入内向淑妃与童才人见礼罢,淑妃扫了她两眼,一时并没赐座,只问道:“李选侍今日来的倒早些,想是闲了?”   这话中暗含讥讽之意,李选侍听了出来,也没放在心上,含笑说道:“论理,娘娘操劳宫务,嫔妾自该早些来帮衬侍奉。只是嫔妾昨日听闻朝廷除了一件大事,河南竟发了旱灾,皇上为此忧心不已。嫔妾虽是后宫女眷,但亦想出一份力,便连夜作了一篇《祈雨赋》,为咱们大周祈福,今儿一早送到了太和殿。皇上看了,一高兴便赏了嫔妾一方松烟墨,倒是意外之喜。”   李选侍这番作态,实在不登大雅之堂,然而这话里的意思,却令淑妃与童才人顿时怔住了。   淑妃一时没有言语,童才人脱口而道:“皇上竟收了你的东西?”话才出口,她便觉此言有些不合适,又描补道;“皇上如今这般忙碌,谁也不见,竟愿意见妹妹,可当真意想不到。”言罢,她看了淑妃一眼,蓄意说道;“足见,皇上对妹妹还真是高看一眼。”   李选侍原是得意非常,但听童才人说起皇帝愿见自己时,便有几分气短,说道:“嫔妾去时,皇上正用早膳,并没有见嫔妾,只是将嫔妾的文章呈送进去,之后便赏赐了嫔妾一方松烟墨。”   童才人没有言语,只看着淑妃。   淑妃将手中的团花白瓷茶碗轻轻放下,微笑道:“虽如此,皇上对妹妹也是一番嘉奖之意。皇上素来勤于国政,妹妹竟有这番心思,得了皇上的青眼也是情理之中。妹妹生的又好,性情也和顺,只要皇上愿见妹妹一面,得宠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你便好生预备着吧,说不准,今晚皇上就会点你去侍寝了。”   李选侍听了淑妃的话,几乎心花怒放,狂喜之下已忘了忌讳,满口子说道:“娘娘谬赞了,嫔妾算个什么。倘或皇上当真宠幸了嫔妾,嫔妾一定向皇上举荐娘娘。”   童才人听了她这么一番颠倒上下、惊世骇俗的言语,欲笑又不敢,只频频那手帕擦拭口鼻以作遮掩,又偷偷打量淑妃。   淑妃倒是泰然自若,仿佛并不生气,浅浅一笑:“那么,本宫可就等着妹妹提拔了。”   李选侍忘乎所以,连连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淑妃笑了一下,吩咐秋雁道:“去将去岁母家送进宫来的那支芍药海棠遍地红珊瑚流苏取来,本宫赏赐给李选侍,算是提前为李选侍贺喜。”   秋燕答应了一声,便往后面去了。   李选侍连忙下拜,谢淑妃的赏赐。   淑妃和颜悦色道:“妹妹不必如此多礼,你若晋幸了皇上,也是一件好事。后宫满园春色,却令那苏若华一枝独秀,委实说不过去。你好歹是皇上的正头嫔妃,你若率先有孕,可大大好过那个苏若华有了。妹妹还当奋力向上,怎么说,咱们也不能总让一个下贱的奴才,骑在咱们脖子上。”   李选侍被淑妃三言两语捧的云里雾里,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当自己已是宠妃了,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片刻,秋雁将那支流苏发钗取来,先请淑妃看过,方才双手送到李选侍跟前。   李选侍看了一眼,只见一支极精致华贵的流苏,上面的海棠芍药是以珊瑚雕刻之后发丝缠绕在钗头上的,样式繁复,甚是妖娆。她出身寻常小官人家,从未得过如此精致奢华的首饰,自然满心欢喜,连忙接了过去,再次拜谢淑妃。   淑妃笑道:“好了,本想留妹妹再说一会子话,然而本宫这里事情实在繁多。太妃娘娘适才还打发人来说,后个儿想在棠雪苑赏花,本宫还得布置,实在分身乏术,就不同妹妹闲话家常了。”   李选侍倒也识趣儿,便告退了。   李选侍走后,童才人说道:“娘娘对此事如何看法?”   淑妃不答,只笑睨了她一眼,说道:“你昨儿就看出端倪来了,竟舍得让这个李选侍拔了头筹?”   童才人淡淡说道:“李选侍为人莽撞轻浮,皇上是不会看上她的。嫔妾昨儿去教她,不过是为了要拿她投石问路罢了。”   淑妃微微一笑,说道:“李选侍固然莽撞轻浮,但苏氏出身低贱,原不配伺候皇上,皇上不过是一时被她迷惑住罢了。本宫适才也说了了,李选侍能得宠,总好过那个苏若华一直霸占着皇上。”   童才人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的问道:“娘娘是打算抬举她么?”   秋雁替淑妃重新倒了热茶,淑妃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方说道:“你也好,她也罢,于本宫而言都可以。如今当务之急,是除掉那个苏若华。哪怕一时不能惩治了她,也得打消了皇上对她的宠爱。只有满园皆春,那少了一朵花,皇上也就不会察觉了。”   童才人咬唇不语,双手紧绞着帕子,半晌起身向淑妃告去:“娘娘,嫔妾那边还有些杂务料理,便先告退。”   淑妃微微颔首,看她出去。   屋内顿时一空,只余这主仆二人。   秋雁便问道:“娘娘,皇上当真会看上那个李选侍么?”   淑妃神色微有些懒散,淡淡说道:“能否看上,那得看李选侍自己的本事。但既有了这个由头,下面的文章就好做些,毕竟见面三分情。”   秋雁疑惑道:“然而,上回她在听雨楼外唱曲,皇上连她的面都没见,就给撵了回来,还叫李公公押着她来娘娘跟前唱曲以示惩戒。她这一次,就能成么?”   淑妃说道:“不可同日而语,那一次皇帝正和苏若华在楼上亲亲我我,为了讨苏氏的欢心,当然看不得有人来碍眼。可如今他二人生了嫌隙,那就另当别论了。”说着,她冷冷一笑:“只是近来,童才人竟想作壁上观,坐收渔利。她也不想想,她不过本宫手里的棋子罢了。倘或她不肯为本宫出力,那本宫大可扶持别人。到那时,连半分雨露,她也别想分了。”   秋雁颔首称是。   童才人出了翼云阁,急急的回了居所,吩咐琳琅铺排文房四宝。   琳琅侍奉着,疑惑道:“主子,这李选侍才送了一篇祈雨赋去,您这再送,会不会有东施效颦之嫌?”   童才人听着,沉吟道:“你倒是提醒了我,我竟疏忽了。”言罢,微一思索,看着桌上果盘中放着的削皮刀,她心生一计,拿起刀来向着细嫩的手腕便是一划。   柔嫩的皮肤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琳琅被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就要取金疮药来,拖着哭腔道:“主子,您有什么想不开的,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童才人脸色微白,忍痛笑道:“无妨,我就是要取血为墨。”言罢,径将血水递入砚台之中。   苏若华一夜未曾睡好,起来时微微觉得有些头痛。   芳年来服侍她穿衣梳洗,看她气色不佳,眼下甚而有了乌青,十分担忧道:“姑娘,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么?不若,待会儿奴才请太医过来?”   苏若华正欲说话,却扭头呕了起来。   芳年连忙替她捶背,又端来清茶与她漱口。   苏若华吐了一阵,没能吐出什么,只干呕了些清水,接过茶漱了口。   芳年看着她这副模样,原是十分焦急,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喜道:“姑娘,莫不是……”   苏若华微微一笑,缓缓摇头道:“癸水才过,怎会有喜?不是,我只要夜里失眠,隔日就会干呕,没事的。”   芳年听着,颇有几分沮丧,几乎所有人都盼着若华姑娘快点传出好消息来。皇帝不肯亲近旁人,而大周不能没有储君。虽则她承宠时日尚短,一时没有喜讯倒也寻常,只是大伙都太过期待了。   再则,如今这个僵局,倘或姑娘怀了身子,皇上必定龙心大悦,两下见了面,这扭结自然也就解开了。   苏若华看着芳年那遮掩不住的失望神色,也轻轻叹了口气。   她哪里不想早日有孕呢,甚而可以说如今的周朝后宫,她是独承雨露恩泽,然而这种事到底还是急不得。   来与她诊脉的太医也曾说过,她身子康健,正是最适宜妊娠的年纪,又是宜男相,只待时机成熟,必定会有孕。   至于几时才是时机成熟,那就要看老天几时开恩了。   芳年神色怏怏的替她梳头,苏若华看着镜中她那丧气的脸,不由笑了笑。   她自奁盒之中拣了一支玉钗递给芳年,忽的瞥见之前陆旻托李忠送来的那支并蒂菱花玛瑙银钗。   苏若华拈起那枚钗子,看着出了会儿神,问道:“昨儿晚上,皇上……”   她话未说完,芳年连忙说道:“姑娘放心,皇上昨日是独自歇在太和殿的,不曾招幸谁。”   苏若华却笑了,说道:“皇上要不要招幸谁,都是情理之中。这满后宫的女人,都是等着伺候皇上的。”口中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隐隐的欢快着什么。   正在此刻,露珠急匆匆进来,说道:“姑娘,不好了。今儿一早,李选侍送了一篇《祈雨赋》到太和殿。”   苏若华听闻此事,一时没有言语。   芳年斥道:“那个什么李选侍,可是听雨楼外唱曲的?前回被皇上整治的还不够,这老毛病又发了!凭她送什么,皇上都不会理睬的。”   露珠却猛摇头道:“非但不是如此,皇上收了她的文章,还赏赐了一方上好的松烟墨给她,说嘉奖她心系国家。”说着,便恨恨骂道:“听闻她这会儿在外面四处招摇,炫耀皇上赏赐她的好墨。皇上也真是的,什么《祈雨赋》,分明都是她勾引献媚的手段,也看不出来么?!”   芳年却俯首在苏若华耳畔劝道:“姑娘,这是李选侍是看见您与皇上有了嫌隙,所以才想趁虚而入。昨儿的情形,奴才看在眼里,皇上对您还是十分看重的。只要您往太和殿走一趟,在皇上跟前服个软,皇上保准谁也看不到眼里了。”   苏若华笑了一下,眼眸之中却上一片清冷,她说道:“你们大约都忘了,我不过是个掌事宫女。李选侍才是皇帝正经的嫔妃,她讨好献媚于皇帝,才是理所当然。你们这样骂她,不是颠倒了么?”   露珠焦虑道:“姑娘,您说的轻巧,这皇上若当真宠幸了她,又或宠幸了谁,那岂不是……岂不是给人钻了空子!”   苏若华淡淡说道:“倘或当真如此,那也是皇上放了钻子让她们钻。”说着,向她二人一笑:“你们也不必再劝了,我是不会去太和殿的。”   露珠与芳年听她如此说来,只好不再劝了。   两人虽焦心,但主子不着急,她们也只是瞎着急。   苏若华却紧紧的捏着那枚银钗,握的如此牢固,仿佛那银钗已黏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她眯细了眼眸,在心中默默忖道:七郎,这一遭,我是不会去哄你了。   如此,两人便就僵了。   陆旻在太和殿会见外臣,又或批阅奏章,午膳、晚膳都在太和殿。期间打发李忠回去取了几样东西,苏若华没有过问,倒是露珠、芳年及春桃三个上心,追问李忠情形。李忠却只是摇头,什么消息也没有。   苏若华面上的身份依旧是御前掌事宫女,她留在乾元殿处置日常事宜,足不出户。后宫虽议论纷纷,一时也没人敢到乾元殿来侵犯撒野。   这一晚,陆旻照旧安歇在太和殿,倒是没有招幸嫔妃。   可笑那李选侍,白白企盼了一日,夜里又是沐浴熏香,又梳妆打扮,将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到了晚上竟再盼不来那招寝的消息。   她按捺不住,竟派了人到太和殿使银子打探。   李忠怎会不知这些事情,揣摩着皇帝心意,指使下面的小太监,没收她的银子,反倒排揎了她一顿,就说:“选侍,皇上嘉奖您为国之心,才赏赐您那方松烟墨。这灾情尚未解除,皇上哪儿来的心思宠幸嫔,就连最喜爱的若华姑娘,这两日都没见了。您这上赶着来侍寝,皇上就要疑心您送那篇《祈雨赋》的真实用心了。”   三两句话,将那人打发了回去。   这人回去见李选侍,尽数转述给李选侍。   李选侍被羞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偏偏涮了她的人是皇帝,她又无可奈何。在屋里发了一会儿脾气,只好倒头睡去。   第二天,因恐被人嘲笑,她便称病不出了。   然而,这翌日,玉泉宫又出了一件新鲜故事。   童才人将一篇以己身鲜血书成的《龙王经》送入千佛殿焚烧,向上天祷告,以求降雨。   此举,震惊六宫。   太后与太妃都亲自褒奖了童才人一番,贵妃、淑妃皆有赏赐。   而皇帝,除却一份丰厚的封赏外,却再无表示。   然而饶是如此,也令群妃眼红,一时里六宫祈福成风,有发誓念诵千遍经文的,有许愿天不降雨便不再如荤的,亦有绣求雨经文的,竟还有嫔妃散了发髻,绕着长街高诵“天佑大周”的。   好端端的一处行宫,竟成了一个诵经礼佛的道场。 第七十五章   玉泉宫好一番热闹, 嫔妃们竞相祈福诵经,也成了一道难得的景致。   然而这番热闹却并没能打动皇帝的心肠,除了口头褒奖并循例的赏赐外, 众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   虽如此, 这些一心讨宠的女人,只当此举奏效, 越发卖力起来。   而陆旻在太和殿里, 每日为如何周转调拨银两发愁,国库已调拨了许多过去,到底不能足够。除却安抚百姓,以度灾年, 陆旻今岁更想于旱情各地广开蓄水池,于涝区兴修河堤。黄淮地区,旱涝交替, 总是周朝统治者的一块心头大。陆旻曾召集工部、户部官员商议此事,要拿出个一劳永逸的对策。众臣子议论了许久,除却大修水利工程外, 并无良策。然而这等巨大工程, 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虽是好事,但如若调度无方,反倒易激起民变。   陆旻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忽听殿外有人高诵佛号,他暴躁不已, 大喝道:“这是什么,如此胆大,敢在太和殿外这般喧哗!”   李忠忙出去看过,回来报道:“皇上,这是花才人在外为国祈福,所以如此诵经。”   陆旻怒道:“既要为国祈福,诵经为何不去千佛殿?!绕着朕办公的大殿吵嚷不休,是何居心!”   李忠回道:“皇上,这花才人说她在佛前发了宏愿,要围着太和殿绕九十九圈、念诵八十一遍求雨经文,所以才如此行事。”   陆旻怒极反笑道:“她既是这等虔诚,那也不必留在后宫,朕就圆了她这份心愿。李忠,传朕旨意,才人花氏,虔诚向佛,一心为国祈福,愿以身侍佛。此志可敬,朕不能阻拦,特赐号净空,许其落发于甜水庵出家礼佛。”   李忠登时一怔,皇帝这旨意,算是把花才人给强行出家了。   这等事,其实不算稀奇,本朝多有嫔妃以各种缘由,或于尼庵修行的,或真落发出家的,但大多是皇帝大行,嫔妃无可托身,方做如此打算,比如恭懿太妃当年便是如此情形。   这皇帝亲自降旨,要嫔妃出家的,还真是头回见。   李忠略一迟疑,陆旻便冷冷的逼视着他,斥道:“怎么,朕的旨意,已经传不下去了是么?”   李忠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传旨!”言罢,擦了擦额上的汗,三步并作两步往殿外奔去。   陆旻又看向殿下那一众呆若木鸡的朝臣,说道:“诸位卿家,适才说到朕欲沿着黄河上游修筑河堤,开挖河道,引河水入旱区,扩建蓄水池三百座。诸位有何见解?”   众朝臣回过神来,户部尚书岑书宇出言道:“皇上,此举所需人力财力委实惊人,今年又正逢灾年,恐朝廷力有不逮,要激起民变啊!”   陆旻摇头道:“正因今岁是灾年,河南一带荒芜了许多农田,大量农民无业无粮,几成流民。广建粥厂,不过救济一时,且只能令人果腹,再无别的益处。这些人无业无为,吃饱喝足,仍要生事。开凿水渠,便需雇佣大量工人,朝廷给钱给粮,便能安顿许多人口。何况,兴修水利于今后治河灌溉都大有好处。且不致使其人口大量流失,来年春耕又缺了劳力。再则,朕也并非要今岁一年便兴修完毕,总要徐徐渐进。今岁兴修多少里河道、修建多少座蓄水池,总需人力多少、所费钱粮几何,朕这两日已仔细算了一番,今日便与诸位商议商议。”言罢,示意刘金贵。   刘金贵便将皇帝一早写好交于他的文章拿出,荡荡如流水一般的念诵了一番。   众臣子听得哑口无言,看着上首那泰然自若的皇帝,不由各自心中暗道:当今这位圣上,年岁轻轻,手腕倒是老辣,什么都思虑全了,全不给人退路的。   户部与工部的一应官员,更是冷汗直流。   这对于国库钱粮所剩几何,每年所用几何,地方人口乃至于河道水利等事,皇帝知晓的比他们还要清楚!   这些事,原该是他们所掌握的,如今竟还不及上位者。若是皇帝问起来,一个不慎,就要治一个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的罪名了!   好在,陆旻并未盘问他们细节,只是问询修建河堤的相关事宜。   岑书宇心下稍安,当即奏报道:“皇上,国库如今能调拨的银两,除却日常各项所用,总计约六百万余万两。然则这笔银钱不能全数花销,还要防备战事灾情。修建河堤并赈济灾民皆是大工程,依着皇上适才所算,还需再从别处筹集二百万两,方可填补这项亏空。”   陆旻颔首道:“朕亦虑及此节,不知诸位卿家,可有筹集银两的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各打一盘算盘,有觉此事与己无关,遂高高挂起的;亦有恐皇帝问起本方税收情况,要增税的;然真正觉火烧屁股的,仍旧是工部与户部。   户部侍郎钱伟奏道:“皇上,臣以为,如今之计唯有增税一条。”   陆旻眯细了眼眸,起身下来,走了两圈,说道:“先帝在世时,蝗灾、旱灾、兵灾交替而至,还有流民之乱,各地百姓几乎苦不堪言。朕自登基以来,得上天眷顾,风调雨顺,过了三年的好年景,方有今日的太平世道。”   群臣听着,忙拍马屁:“皇上是一代贤君,自然感动上苍,天佑我大周,国泰民安。”   陆旻不理会这阿谀之言,继续说道:“与民休养三年,民生方才复了元气。去岁,朝廷已恢复了五成粮税。得百姓供养,朝廷方能安泰,尔等方有衣食。如今,国有灾祸,百姓失所,要尔等出谋划策,竟只会朝着百姓口袋中伸手?!汝等,有何脸面,披着这身官衣,站在这里,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至尾处,皇帝已声色俱厉。   群臣惶惶然齐齐拜倒,一起道:“臣等羞愧!”   陆旻竟将头上平天冠摘下,端在手中,一脸冷色,怒视着殿上跪倒的官员。   春日里的阳光洒进殿来,落在这青年帝王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金,宛如神祗。   玄色衮袍之上的金龙,舞爪怒目,仿佛就要腾飞而去。   陆旻一字一句道:“若不能庇佑子民,朕戴此平天冠何用?!称帝,又何用?!”   这一声,宛如春雷,震在殿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陆旻登基三载,虽一步步自赵太后手中夺回了权柄,但于前朝到底斡旋平衡居多,少有发落训斥,群臣亦从未听过他这等狠厉言语。   直至今日,这帮臣子方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位帝王再不是那个只知饱食酣眠、任人摆布、握着玉玺却无所适从的少年皇帝了,他是一个有着雄心抱负的君主。   群臣心头发颤,殿上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陆旻将平天冠重新戴回头上,转身走回皇位,重新坐下,方才道:“尔等平身罢!”   一众臣子这方依次起身。   有人为讨皇帝欢心,便出班奏道:“皇上,不如号令京城权贵世家,一起捐钱献粮,想必很快便能筹集足够银两。”   陆旻却摆了摆手道:“却不必如此,朕算过一笔账。先帝在世时,为当地通商便利,曾将当地食盐贩售交于地方自行管辖。这几年下来,当地大盐号不下五十余家,小盐贩子更是多如牛毛。然而这几年,他们向朝廷缴的税,却还不及之前的八成。”说着,他颔首道:“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该是很肥了。朕也不要多,只消他们把欠朝廷的税都补了,也就不与他们计较了。这个数,也就该够了。”   群臣听着,皆大吃一惊——这江浙一带,乃是钱氏宗族经营的势力范围。那些盐商胆敢如此偷税,自然是孝敬过了的。皇帝此言,竟是要割钱氏的肉了。   其中有几个钱氏的官员几乎按捺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又强行忍住了。   陆旻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逡巡,将所有人的神色收入眼中。   他要全然掌控局势,这赵与钱都是务必要根除的势力,而此次旱情便是个绝好的时机。唯有动起来,水才会浑,也才有文章好做。   至于适才那人提议的号令京城权贵捐钱献粮,此不过是想挑拨皇权与亲贵之间的矛盾,他怎会落入这般幼稚圈套?   不止如此,当下他还要极力安抚宗亲贵族。   虽则这些世家权贵他早晚也要一一收拾,但在他拔除了赵钱之前,时局务必要稳。   当下,陆旻问道:“尔等,可有人愿往江淮办理此案?”   这话音落,一时竟无人敢应。   众人皆知钱氏在江淮经营年久,势力盘根错节,此案办好了或许是大功一件,但只怕有头领命,无头交旨。   其中有那么几个青年子弟,倒是一腔热血,为陆旻适才一番为国为民的言语所动,愿为皇帝出力,然而一时并无人挑头。   陆旻连问了两声,脸色便沉了下来,说道:“尔等日日口口声声愿为国家为朝廷肝脑涂地,全都是假话不成?!”口中虽这般说着,心里却盘算着:这时候,他也该来了。   想着,陆旻暗中叹了口气:他若此次真的退缩,那也算朕看走了眼。耽溺于儿女私情,也不是可造之材。   正当此时,殿外一人忽扬声道:“皇兄,臣弟愿领此差!”   陆旻闻声,脸上顿时漫过一阵喜色。   众人转身,顺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郡王蟒袍,如玉树临风,大步走上殿来。   西平郡王陆斐上殿,向着皇帝行了叩拜大礼,说道:“皇兄,臣弟来迟,望皇兄恕罪。”   陆旻望着陆斐,见他面色微白,尚有病容,但精神却甚好,眸中甚而有着光彩,他莞尔一笑:“郡王近来染了风寒,一时竟而病重难以下床,如今能带病前来议政,何罪之有?”言罢,竟向太监吩咐道:“来,给郡王放把椅子。”   陆斐谢过,竟也不推辞,待椅子搬来,掀衣落座,又道:“臣弟在殿外已听到皇兄所言,臣弟愿领旨前往江浙,办此盐税大案。”   陆旻眸中闪过一抹极满意的精光,而其中更隐着些许晦暗不明的情绪,他说道:“好,西平郡王既愿领此差事,朕便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助你办案顺遂。”   殿上群臣听在耳中,又是一惊。   这所谓便宜行事之权,乃是臣子在外行走办差时,据实情斟酌办理,不必事事上奏。简便来说,就是皇帝许你先斩后奏。   往年能得皇帝下放如此权柄的,都是心腹股肱之臣,皇帝以往便十分看重西平郡王这个堂弟,这满朝皆知,但今日看来是要给他实权了,并实在倚重他了。   有西平郡王挑了头,那几个原本有意的青年臣子便也站了出来。   陆旻褒奖激励了他们一番,此事便就定了下来。   待朝政事毕,群臣散去,陆旻便同陆斐一道进了偏殿,对坐说话。   刘金贵送了两碗茶上来,陆旻取了一盏,向陆斐笑道:“这是才进贡的武夷水仙,你也尝尝。”   陆斐便也取了一盏在手,揭开盖子,只见汤色黄澄,其香有如兰花,尚未入口,便先道了一声:“好茶!这时节,也就皇兄这儿有这样的好茶。”   陆旻莞尔道:“既喜欢,走时带一斤去。”   陆斐浅笑道:“新贡的春茶,必定稀少珍贵,臣弟怎敢夺皇兄的所爱。”他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道:我真正想要的,你也不会给我。   江浙私盐事有了着落,陆旻心情畅快,说道:“一两斤茶叶罢了,比起你我的兄弟情分,又算的了什么?待你此次功成圆满,朕许你一件事。”   陆斐心头一跳,抬头看向陆旻,问道:“皇兄此言为真?”   陆旻笑而不语。   陆斐又道:“臣弟无论求皇兄什么事,皇兄都会答应么?”   陆旻忽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渐淡,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依旧无言。   陆斐按捺不住心口狂跳,低声道:“臣弟斗胆问一句,之前听闻皇兄很是宠爱一位宫女,但近来似是疏远了她。倘或,臣弟是说,倘或皇兄已厌弃了她……”   这话未完,李忠从外进来,向两人行了礼,低声向陆旻道:“皇上,这花才人并不肯落发出家,正在大哭大闹,奴才们无法可施,求皇上示下。”   陆旻斥道:“无用的东西,要发落一个女人,你们一群人竟都奈何不得,还要来问朕讨主意?”   李忠一脸苦色道:“皇上,这花才人到底是后宫妃嫔,奴才们并不敢不敬啊。”   陆旻冷冷说道:“她如今已不再是你们的主子了,朕不想在后宫看见她。该如何处置,还不清楚么?去对这花氏说,尼庵与冷宫,让她任选一样。她在宫中散发念经,已是行止癫狂,更搅扰朕处置国事,更是犯了大不敬。朕未治她的罪,已是网开一面了!”   李忠连连应声,又退了出去。   陆斐听着这些事,不由笑道:“皇兄宫里这些妃嫔,倒是颇为有趣。臣弟养病这两日,也听闻各宫的娘娘们忽然都热衷起念经祈福来了。想是为了国有灾情,她们身在后宫,无可奈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一片为国之心了。”   陆旻笑了一声,端着茶碗,淡淡说道:“她们是为国,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荣宠。这为了讨朕欢心,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是为国祈福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再则,你我皆知,所谓神助天佑,不过子虚乌有,一切还当尽人事。皇帝祭祀,是为安抚天下。这些嫔妃们关在后宫,做这些事情又有何益?原本,朕念她们初心尚不算恶,倒也罢了。如今竟越演越烈,只为博朕一眼,甚而敢来打搅朕议政,真正是放肆妄为!她们若真想为国出力,就该想着怎么劝她们的母家为朝廷出力。不济,也该安安分分的待在后宫。如此颠寒作热,令人不得安生,真是不知所谓。”   陆斐听着,不觉说道:“皇兄既有此念,那当初又为何褒奖那李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兄该比臣弟更明白这个道理。”   陆旻微微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岔开了话,说道:“你此次办差归来,朕必定许你一房名门淑女为妻,好做你的贤内助。”   陆斐见皇帝如此说来,心中便也知局,又见皇帝两眼炯炯的看着自己,微笑道:“皇兄,臣弟还想再潇洒几年。”   陆旻浅笑道:“你早些成了亲,朕也能安心。”   一语,似是双关。   陆斐听在耳中,心中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便向皇帝辞行:“皇兄,前往江浙办案,臣弟还有许多事宜料理,便先告退了。”   陆旻情知这也是实话,并未留他,勉励了几句,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言语,就罢了。   陆斐出了太和殿,却听远方似隐隐有女人哭叫声传来,便想起方才之事,心中微微烦躁。   他回首看了太和殿一眼,却见这座沐浴于阳光之下的宫殿,雄浑壮丽,气势非凡,彰显着皇权的威严。   陆斐暗暗叹了口气,怅然思道:既然不肯爱惜她,为何又要占着她不放?   思来想去也是无益,只得迈步离去。   陆旻坐在椅上,摸了摸额头,国事暂告一段落,他便想起了与苏若华的烦心事。   起初,他是与她怄气了,但国事繁忙也是实情。   他到底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帝,再如何喜爱苏若华,也不会因着私情将国事抛之脑后。   然而,他没有过去,她便不能来么?   即便眼看着这么多妃嫔想尽办法的讨他的欢心,她都不在乎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若华:不在乎啊。   狗子:QAQ你不爱我 第七十六章   想起苏若华, 陆旻不觉烦躁起来。   他扬声喝道:“李忠!”   连喊了两声,刘金贵从外面匆匆跑了起来,跪在地下问道:“皇上, 师傅去办花氏出家的差事, 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您可有什么吩咐?”   陆旻闻说,便摆了摆手。   刘金贵正要退下, 却听皇帝忽又喝道:“回来!”   刘金贵只得又回来, 俯首听令。   躬身低头了半晌,也不见皇帝有什么动静,刘金贵微微疑惑,悄悄抬头望去, 却看皇帝脸上竟有微有几分赧色,似是十分窘迫。   半晌,陆旻咳嗽了一声, 问道:“乾元殿那边,最近可有什么消息过来?”   刘金贵吃了前回的苦头,今日倒是学聪明了, 连忙回道:“皇上, 若华姑娘这几日都在乾元殿,一步也没有外出,倒是也没什么消息过来。”   陆旻颇有几分不自在,说道:“她就,没让人送点什么过来?”   刘金贵看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道:“回皇上, 若华姑娘这几日想必是看着皇上忙碌,所以不好过来打扰。”   陆旻的脸色有些阴郁,没有言语。   刘金贵只觉得背脊上阵阵发凉,良久皇帝终于斥了一声:“滚出去!”他这方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心里悬着的石头却是落了地。   出到殿外,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迎头就见他师父李忠正往回走。   李忠一见他这副模样,问道::“猴崽子,我不在跟前,你可又是闯什么祸了?”   刘金贵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师父,我哪儿敢啊?这皇上方才同西平郡王说话时还好好的,王爷才走,皇上问了一句乾元殿那边的消息,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李忠将他头上拍了一下,责备道:“定是你说错了话,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刘金贵便连连叫屈:“师父,这可冤死我了!皇上问乾元殿有没有消息,这若华姑娘确实没有什么音讯过来,我也不能捏造啊。”   李忠磨着后糟牙斥道:“嘿,我说这个小猴崽子,我怎么就收了你同你师兄这么两个教不会的玩意儿!不捏造,就不能拣好的说?!偏要挠皇上的不痛快,那皇上不恼你恼谁呀?”说着,就进了大殿。   李忠走到内殿,果然见皇帝半靠在榻上,一脸不悦。   他心中叹了口气,上前恭敬道:“皇上,这花氏已经出宫了。”   陆旻并不在意这花氏到底如何,甚而他都记不得花氏长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后宫那些女人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面目模糊。如此作为,既因一时的气愤,亦是要刹住六宫这越演越烈的祈福风气。   李忠看皇帝并无言语,便壮着胆子进言:“皇上,太妃娘娘今日午后预备在棠雪苑办赏花会,邀请了阖宫女眷。今儿早起,太妃娘娘也打发人来说了,请皇上若有空闲,届时务必赏光。皇上近来为国事操劳,甚是疲乏,不如就去散散心也好。”   陆旻哪有这个兴致,说道:“这个时候,她们还有闲情逸致办什么赏花会!朕不去,懒怠听那些女人母鸡似的咯咯乱叫。”   李忠劝道:“皇上,您忘了,这不是眼瞅着就是上巳节了。宫里的老例,女眷们都要到水边采兰草,沐浴兰汤,以除邪祟。太妃娘娘已请了太后、淑妃、贵妃等各位主子,太后娘娘兴致也好,下了懿旨,开恩令阖宫的宫女今日下午皆可往棠雪苑的荷风池旁采兰草。乾元殿的宫女,自也在其中。”   陆旻闻听此言,心中的阴霾忽如开云见日一般,迅速消散了,然而转念一想,又道:“何以见得,她……乾元殿宫女也会去?兴许看着殿中无人,要留守门户呢?”   李忠笑道:“皇上,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因国有灾情,各宫室皆要焚香沐浴,驱除邪祟,以求上天保佑。乾元殿,自也不能例外。”   陆旻这方高兴起来,又不愿人瞧出来,掩饰道:“这些女人家爱弄的玩意儿,朕却没有什么兴趣。但上巳节也算个正经节日,又是太后娘娘的好意,朕自不能扫了太后的兴致。待会儿,你传晓六宫,午后朕自会出席赏花宴。”   李忠连忙应下,暗中轻吁了口气:这所谓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同苏若华见了面,余下的事就好办了。皇帝心里想些什么,他李忠猜不到八成,总也能摸索个五六成。皇上其实还是十分在意若华姑娘的,只是莫名怄了这么一场气,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就这么僵持着。其实这两日,若华姑娘来太和殿一趟,或许也就说出开了。但偏偏白不见她的踪影,皇帝国事忙碌,再加上一国之君更不可能先低头,只好苦了他这个御前总管太监顶杠受气。   当下,李忠连忙又出去,各宫室跑着传皇帝的口谕。   陆旻起身,走到书案旁,看着之前苏若华替他插的那瓶杏花。   几日的功夫,饶是太监们精心护理着,花朵依然憔悴了,且凋零了许多。   失了雨露润泽的花,自然是要枯萎憔悴的。但不知他几日没有回去,若华是否也想他呢?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虽还不至如此,但也算饱尝了相思之苦。   白日里国事繁忙倒也还罢了,每每到了夜间一人孤枕难眠时,这滋味儿便越发磨人难忍起来。   陆旻深刻的思念着苏若华的一切,她糯软的嗓音,光滑细腻的肌肤,甜美柔软的身躯,及至她的温柔软款,聪慧而善于体察人心。无论他有多少烦心事,有多么烦躁不堪,只要她抚慰开解上两句,便都会如春风化雨,消弭于无形。   时至今日,不抱着她,他就无法入眠。没她相伴,他甚而食不下咽。   苏若华之于陆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仅仅只是爱恋她的容貌和媚人甜美的身段么?   自然并非如此,抛开旁人不说,淑妃与贵妃于姿色上都是极出色的佼佼者,哪怕他不想亲近她们,身为九州之主,他想要出众的女色,只要一声令下,全天下的美人都会向皇宫云集,以供他采撷。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身为天下的主人,陆旻在深宫之中,竟连一个能说心里话、能任他率性而为的人,都找不到。   如果没有苏若华,他便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是以,陆斐的心思与那些癫狂的举动,他也清楚。   陆斐并没有什么特别越轨的举动,因此他对于苏若华的倾心动情,陆旻也并不怪她。他很清楚,如此佳人,自会吸引男子,就如鲜花,必会招引蜂蝶。   只是,苏若华心中又是怎样想的?   陆旻只觉得满心烦乱,他眯细了眼眸,将那枝头上残余的杏花尽数揪下洒在地上,便吩咐人将这瓶花撤了下去。   苏若华这两日始终留在乾元殿之中,一步不曾外出。   因着和陆旻怄气,她知晓后宫那些嫔妃的脾气,必是要趁此时机兴风作浪,为免吃亏,她严禁露珠等人也不得外出。她们不出去,那些嫔妃也不敢来乾元殿肆扰,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起来,苏若华安排了日常差事,又带着芳年、露珠两个将乾元殿四下巡查了一遍,见并无疏漏之处,方才又回内殿。   她在炕上坐了,露珠替她倒了一阵茶上来,不由便说了两句:“这内侍省的人真是惫赖,说皇上不在乾元殿,自然用不上好的茶叶,这两日送来的竟然都是隔年陈的。昨儿打发人去御膳房要一盘椒盐果酥金饼,那起人说什么要应付各宫的主子娘娘,实在做不及。想要些食材回来自己做,又说什么都使完了。这些人不过就是看着皇上这两日不在乾元殿,就以为姑娘失了宠,欺凌践踏起来!往日姑娘待他们也客客气气的,竟一转脸都不认人起来,真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苏若华倒不以为然,端起茶碗,将那隔年陈的茶叶泡的茶水抿了一口,淡淡说道:“他们原也没有说错,我只是宫女,原也不该用那样好的茶叶。往日皇上在这里,跟着沾光也罢了。你们可万万不要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   露珠说道:“奴才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为姑娘抱不平罢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宫里原不过是如此,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左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芳年低声道:“姑娘,奴才听闻这几日后宫里那些主子娘娘都在想尽办法替大周祈福,绕着弯子的叫皇上知道。李选侍得了皇上的赏赐,童才人因用鲜血书就一篇《龙王经》,甚而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念她一片苦心,还晋了她的位份,如今已是童美人了。甚而连贵妃娘娘与淑妃娘娘也抄了经文,皇上都有嘉奖。姑娘,不如您也做些什么,皇上知道了,或许一高兴气就消了,就回来了呢?”   苏若华看着她,微笑道:“诵经祈福,对于缓解旱情真的有用么?”   露珠急道:“姑娘啊,这不是对于缓解旱情有没有用,关键是让皇上知道了心里高兴呀。皇上一高兴,就会回来看姑娘了。任凭之前有什么误会,就全都化解了。”   苏若华拨弄着手里的茶碗盖子,心不在焉道:“所以说,诵经也罢抄经也好,其实用心并不真正在于为大周祈福,而是想要博取皇上的欢心,勾得他多看自己一眼。”   露珠与芳年没想到她竟说的如此直白,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只听苏若华又道:“旱情如此严重,朝政必定十分繁重,皇上是一国之君,此刻自然要以政务为先。后宫的女子,不过依附皇帝而生,亦受天下子民衣食供养,不能为国出力,就该安分守己,稳定后宫为上,万不能再令皇上分心劳神了。诵经祈福,聊表心意也罢,但为一己之私,竟然扰乱君心,打搅他处置朝政,那便是失了德行。就连这份用心,都令人唾弃鄙夷。”话至此处,她却抬眉一笑,又道:“话虽这样说,我不过是个宫女,后宫主子们如何行事,皇上如何看待,都不是我能置喙的。我所能的,不过是管好这片地方罢了。”   露珠与芳年面面相觑,看着眼前这位温婉端庄的姑娘,心里不禁都生出了些无可奈何的疲软——怎会有这么实诚的后宫女子呢?谁不知道那些把戏不过是勾引皇帝的手段罢了,但是好用为何不用?   苏若华又吩咐了些事情,便自一旁的绣筐里捡出一副花样绣了起来。打从甜水庵回来,她也有日子不做针线了,一向也不得个空闲。陆旻总抱怨她如今什么也不替他做了,然而他整日的缠着她不放,她哪来的空闲做这些劳什子玩意。   露珠见她如此淡然,也无可奈何,只看着她的绣样,口里说道:“姑娘的绣工可真好,宫里那么多巧手的绣娘,绣房送来那么多绣样,就少见姑娘这样精湛的绣活。”说着,她心头一动。   苏若华看她眼珠咕噜噜的转,怎会不知她打什么主意,微微一笑:“皇上的衣物,自有针工局置办,不需旁人多事。”   露珠被她戳破了心事,颇有几分沮丧,噘着嘴没有言语。   殿中一时没有言语,苏若华绣了几针,忽见春桃急匆匆回来,便说道:“我之前说了这两日不要外出,为何还是出去了?”   春桃摇头道:“倒也没出去,只是在门前桃花,备着姐姐做桃花露。倒是适才出去,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苏若华神色不动,甚而连眉眼都未抬一下,却是露珠追问道:“什么事,姐姐不要卖关子,快说。”   春桃便道:“我在门口摘花,忽然看见几个御前伺候的公公,急匆匆的过去。看着神色不对,我便叫住了一位打听。这才知道,花才人今日一早绕着太和殿念经,说要为大周求雨,皇上感念她一片向佛之心,已经赐了她出家了!”   露珠与芳年顿时呆了,还从未听说有嫔妃祈福祈到皇上特地赏赐出家的!   苏若华却笑了一声,轻轻说道:“皇上可当真是随性而为。这花才人绕着太和殿念经,吵闹了朝堂,的确该罚。然而被赏赐出家,也真亏皇上想的出来。”   露珠看着苏若华,不由问道:“姑娘,莫不是你早就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么?”话才出口,她便满面崇拜之情,赞叹道:“姑娘,您可当真是料事如神!”   苏若华摇了摇头,看着手中飞针走线,口中低声道:“我不是料事如神,我只是很了解皇上。皇上是个务实的人,绝不会为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打动了心肠。或许起初,皇上以为嫔妃如此作为动机虽是不良,到底也算有心,故此予以褒奖。然而这风气越演越烈,且越演越歪,已到了该纠正的地步。花才人吵闹朝堂,更是本末倒置,坏了为国祈福的初心,她这是将为讨皇上欢心的意图暴露于群臣眼下。皇上若不惩处,以正宫闱,那不是给人留话柄么?以后,越发难管人了。”   话至此处,她微微叹息了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后宫里缺一位真正能掌辖事务的人,所以颠倒至此。按道理,这些事该由皇后来弹压,若无皇后,便是高位的嫔妃。但如今宫中,上面虽有太后,却不是和皇上一条心的。贵妃与淑妃……”话未完,她自觉如此议论这些高位之人有些不妥,便不再说了。   露珠忽然露齿一笑:“姑娘和皇上一条心,皇上又从来夸姑娘聪慧能干。待将来皇上将姑娘扶起来,姑娘来管这些事就好了。”   苏若华这方停了针线,看着她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毕竟……”   一语未休,外头人报道:“李公公来了。”   只见李忠从外头大步走来,满面堆笑道:“传太后娘娘的懿旨,今日上巳佳节,午后棠雪苑办赏花宴,特恩赐阖宫宫女前往采摘兰草,以为兰汤沐浴,祛除邪祟。再传皇上口谕,皇上亦会前往。”   苏若华微怔,但旋即俯身拜倒,谢了太后恩典。   李忠笑眯眯道:“若华姑娘,您可要好生预备着。皇上近来实在忙碌,顾不上姑娘也是有的。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苏若华点头答应下来,送走了李忠,转头看向露珠等人皆是一脸雀跃之色,不由一笑:“下午,你们三个都随我去。这里,就交由翠儿与玖儿看管。”   三人会意,连忙应下。   长日无事,转眼就是午后。   依着太妃的意思,今年不做大宴,嫔妃不再聚集,只是摆两桌酒果,众人在园中赏玩即可,也就是个玩乐的由头。   至于一众宫女,自然不配赴宴的,不过依着上命,在园中采摘兰草,以为佳节点缀应景罢了。   原本露珠三个还想与苏若华精心打扮一番,但苏若华却推拒了,依然淡妆素服前往,她们三人也只好作罢。   露珠将翠儿与玖儿叫到跟前交代了一番,三人便随着苏若华往棠雪苑而去。   这棠雪苑位于玉泉宫西北侧,乃是一座宫中园林。   园中遍栽海棠、梨树,每逢春日,海棠红艳,梨花洁白,交映生辉,是玉泉宫的一处盛景,故此叫做棠雪苑。   园中更有一处湖泊,虽远不及皇城之中太液池的规模,倒也玲珑可爱,湖面广有荷叶莲花,但眼下尚是春季,唯有一片片青圆的叶子。   苏若华进了园子,但见棠梨争春,满眼皆是芬芳,遍地皆是落英,微风袭来,花香熏人欲醉。   早有许多宫人在她之前进了园子,今日是佳节,依着宫规宫女倒是能略做打扮,这些宫女都正当青春妙龄,有这样的时机怎会放过,一个个尽情打扮,或娇媚或明艳,于是满园姹紫嫣红,桃羞李让。   苏若华令那三人自行去游玩,她自己立在荷风池边看了一会儿,却见池子那边一道颀长的身影被嫔妃们众星拱月般的围着,不由出了会儿神,便转身径往一处太湖山石后去了。   陆旻自进了园子,立刻便被他那群嫔妃包围。   他哪有功夫关注这些女人,亦没心思饮酒赏花,满眼只是四处寻找苏若华的影子,然而看了一圈不见她,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低声斥责道:“李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阖宫的宫女,都会来么?!”   李忠心中叫苦,嘴上道:“皇上,若华姑娘是宫女,哪儿能来赴宫宴呢?奴才都打听了,若华姑娘是来棠雪苑了。不若,奴才打发人去找找?”   陆旻轻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李忠会意,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忙转身打发人去寻。   恭懿太妃同太后并几个嫔妃笑语了几句,看皇帝酒菜几乎分毫未动,笑问道:“皇帝,我听闻近来朝政忙碌,想你必定疲乏,所以与太后商议,借着上巳节办了这赏花宴,好让你排解排解。可是今日的酒菜不合胃口么?”   陆旻浅笑道:“太妃娘娘有心了,朕午膳多吃了几口,此刻没有胃口罢了。”   太妃笑了笑:“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只是皇帝身侧服侍的人,竟不能提点着皇帝饮食,可实在令人担忧。近来,内侍省送到我那儿去一个好丫头,倒是机灵能干,行事也稳妥的很。不如,送到太和殿服侍皇帝?”言罢,也不等陆旻答应,便吩咐道:“松儿!”   话音落,随在太妃身侧的一名粉衣宫女便答应了一声,上前一步。   陆旻原无甚兴致,但只看了那宫女一眼,便不由一怔:这宫女年岁甚轻,不过十五六岁,只是眉目之间,竟与苏若华颇为相似!   太妃看他望着松儿出神,心中得意,又道:“皇帝,看这丫头可还好么?不如让她先侍宴,如你用着合心,就带到太和殿去吧。” 第七十七章   在场的嫔妃, 眼见皇帝瞩目这宫女,心中便都有几分不忿。   出了一个苏若华倒也罢了,如今又来了一个。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 又是选秀进宫的正头嫔妃, 却被皇上抛之脑后,倒是这些为奴为婢的宫女得了皇帝的青眼, 这却上哪儿说理去?   柳充仪冷眼瞧着皇帝那边的热闹, 轻摇团扇,向同桌的童美人浅笑道:“童妹妹,你瞧,太妃娘娘生生的就让那宫女在皇上跟前露了脸。你这用鲜血亲笔书写的《龙王经》怕是那上面的血墨还未曾干涸呐, 可就不新鲜了。”   童氏靠着血经一事,得了太后的青睐,被晋封为美人, 如今风头正盛。   然而,她却亦有几分尴尬之处——按着宫规,妃嫔晋位, 皇帝当招幸一次, 然而到了现下,别说侍寝了,就连伴驾也不曾有过。   她瞄了一眼那边,看着松儿柔嫩妩媚的面庞,心中如刀绞般的钝痛。她晓得,太妃这是嫌弃她得了太后的好, 有意疏远。这意思便是告诉她,太妃能抬举一个苏若华,便能抬举第二个,她童氏既然敢投靠太后,太妃也并不是全要倚靠她。   柳充仪睨着童美人的脸色,淡淡笑道:“童妹妹,你说说,太妃娘娘怎么就这么会调理人呢?她手下出来的宫女,个顶个儿俊俏出色,一把子水葱似的。别说男人了,就是我看着心里都爱的很,也就莫怪皇上会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姐姐只是好奇,妹妹也常到太妃娘娘跟前尽孝,太妃娘娘怎么就不拉拔妹妹一下。横竖,妹妹还是皇上正经的嫔妃呢。皇上把这些宫女一个个捧在心坎上,倒把妹妹往后靠。”   这一句一句,有如针一般刺在童美人的心头。   童美人看了柳充仪一眼,微微冷笑道:“嫔妾再如何不济,到底还在这里坐着,也不曾被皇上赏赐出家,剃光了头发,嚎啕着赶出玉泉宫去。”   她心里也明白,柳充仪与那花才人从来焦不离孟,花才人遭难,柳充仪心中不痛快,所以出言讥讽。   果不其然,柳充仪脸色顿时便拉了下来,飞快摇着扇子,咬唇不言。   童美人又道:“嫔妾还有一言,论年龄,嫔妾倒比充仪痴长了两岁,充仪就一口一个妹妹叫的痛快了。”   柳充仪哼笑道:“那又如何?我是充仪,是九嫔之一。你即便晋位,也不过是美人罢了,正五品的位子。难道,你还要我叫你姐姐不成?”   童美人拈起一颗乌梅放入口中,淡淡说道:“如今宫里,还论什么位份么?不过是谁得皇上的宠爱,谁就有体面。充仪虽是嫔位,还不是如我一般,没有宠幸,不得喜欢!又有什么好说的?即便,你捧着贵妃娘娘的脚,那又怎么样?表妹被撵出宫的时候,你在寿眉宫前跪的地砖都染血了,太后娘娘有替你说上一句半句话么?”   这话,更是冲了柳充仪的肺管子。   先前花才人被逐出宫去时,柳充仪为妹求情,跑到太后所居的寿眉宫,在门前跪了足足五个时辰,一双膝盖磨破,血迹染红了地砖,然而太后竟而连面都不肯见。她哭肿了双眼,只能眼睁睁看着表妹被强行剔了光头,撵出宫去。   童美人当着她的面揭了此事,就是戳她的伤疤!   柳充仪将团扇撇在地下,咬牙道:“童氏,你当真以为,当了美人,就可以骑在本嫔脖子上了么?!”   她这声量微微有些高,惹得附近几桌的嫔妃侧目不已。   童美人却举起一指,轻轻嘘了一声,浅笑道:“充仪,您可得谨言。太妃娘娘、皇上这会儿兴致都不错,您若一时声量高了,吵闹了他们的好兴致,皇上一时恼了,说不准就让您也去甜水庵,同令妹作伴了。”说着,她便向身侧服侍的宫女说了一声:“我有些醉了,去走走。”言罢,更不理会柳充仪,起身扶着琳琅的手去了。   柳充仪瞧着童美人的背影,几乎将唇咬出血来,良久切齿道:“这个贱人,不过区区一个五品美人,就敢不将本嫔放在眼中!”   一旁侍奉的宫女劝慰道:“主子,这童美人近来很得太后娘娘的欢心,后宫里难免有些风头,暂且不理她的好。”   柳充仪冷笑了一声:“如她所说,没有皇帝的宠爱,位份再高也并无用处。她得太后娘娘的喜欢又怎样,再如何喜欢,还能及得过人家的亲侄女儿?本嫔之前还不是在太后跟前如哈巴狗一般的阿谀奉承,陪尽笑脸,结果如何?!”   那宫女吓了一跳,忙低声道:“主子,这话可不能随口乱说。要是、要是让人听见了……”说着,她四下乱看,仿佛极是恐慌。   柳充仪却狞笑了一声:“颖儿都被驱逐出宫了,我如今又怕些什么!”端起酒盅,仰脖一饮而尽。急酒下腹,柳充仪脸上立时浮现了两朵红云。   这颖儿,便是花才人的乳名。柳氏与她自□□好,亲密无间,甚而曾一度发誓将来大了要嫁同一个男人。后来,两人一道进宫,算是应了这个誓言。然则,花才人不甘被冷落深宫,一心要往上爬,柳充仪苦劝不住,只好领着她去攀附赵贵妃,进而挖空心思的讨好太后。然则,依然无可打动皇帝。   如今,花才人横遭祸事,柳充仪去求了赵贵妃又改赵太后,但这姑侄二人都是冷血心肠,对这些攀附之人从来只存利用之心,眼看无用便弃如敝履。柳充仪将一双膝盖跪的破皮流血,依然于事无补。花式被驱逐出宫,她万念俱灰,对于太后贵妃,乃至于皇帝,都失了敬畏,而只存憎恨之心。   柳充仪痛饮了几倍酒,醉眼朦胧之中,却见陆旻身侧站着一名妙龄宫女,模样柔媚可人,依稀就是那个令人万分憎恶、恨不得剥皮拆骨的苏若华!   她踉跄起身,正想过去打那婢子两记耳光,也好出一口心头恶气。然而才起身,她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一旁的宫女连忙搀扶着她,口中道:“主子,您仔细身子。”   柳充仪出了一身虚汗,清醒了几分,定睛再看,方知那不是苏若华,而是太妃新弄来的宫女松儿。   她不由冷笑了一声:这老太妃左弄一个,右捧一个,打量旁人都是傻子,不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呢!   如此想着,在这里坐着也是乏味,柳充仪竟也起身,借口吹风醒酒,离席而去。   陆旻这边,太后、太妃及至两个主位上的娘娘,目光都盯着皇帝,哪来闲暇关注底下那些小小的风波。   陆旻扫了那松儿一眼,竟毫不避讳道:“看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众人心中皆是一跳,不想皇帝竟然当面戳破。   恭懿太妃微微有些尴尬,也还是微笑道:“皇帝倒是好眼力,这孩子是内侍省才拨过来的,年纪虽小,办事却很是稳重,又极会体贴人。我听闻近来皇帝不大回乾元殿了,身边只有太监服侍,想必多有不顺心的地方。所以把这孩子叫来给皇帝看看,皇帝若觉着好,不如就领她过去。”说着,又意有所指的低声道了一句:“这年岁小自有年岁小的好处。”   太后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恭懿太妃这是暗指苏若华年纪大了,转眼就要年老珠黄。   她们两个斗了半辈子,这些手段把戏当年先帝在世时,她就屡用不鲜,实在没什么新意。若非当年苏若华替她出谋划策,谁晓得今日的恭懿太妃是躺在哪座坟里呢?   然而,她倒是乐得坐山观虎斗。   她是太后,这些人斗的如何激烈都侵犯不着她丁点儿。谁得宠都罢,陆旻当真宠幸了旁人也好,赵太后所想的不过是去母留子。那苏若华生性狡诈,诡计多端,还更难拿捏些。至于赵贵妃,她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女儿早已不抱期望了。   淑妃脸色也不大好看,她劳心费力的为恭懿太妃筹办赏花宴,然而太妃竟唱了这一出!但转念一想皇帝倘或看上了这个宫女,就留出了空子,她倒是可以慢慢的摆布那个苏若华。想通了这一节,便也笑道:“皇上,这宫女看着便是个温婉如水的可人儿,想必性情也极是温柔体贴,配伺候您。”   陆旻因着久久看不见苏若华,心中正在烦躁,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想把眼前在这个女人送到自己床上,不由竟而光火起来,冷笑道:“长得像,却未必性情也及得上。这头戴红,身穿粉,足踏绿,当真俗艳至极,俗不可耐。太妃娘娘,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俗人?”   两句话,不仅驳了太妃的面子,也在那宫女松儿争荣向上的心思上顿时浇了一盆冷水。   恭懿太妃脸上的笑,顿时便僵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松儿这身打扮,分明是仿照苏若华回宫那日的穿着,皇帝当日还曾夸赞她衣装粉艳明媚,甚合春日盛景,今儿轮到松儿,怎么就成了俗不可耐?   她忍不住说道:“皇帝,当日那苏氏伺候你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赵太后听着,不由自主的唇角微勾——还要当面问出来,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果然,只见陆旻莞尔道:“人不同,即便穿着同样的衣裳,自然也是不同的。有的人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而有的人就是庸脂俗粉,俗物一个了。”   恭懿太妃顿时气馁,皇帝这分明是蓄意的说辞!   既存偏见,自然便是站着不是坐着歪了。   正说话间,李忠打发出去的小太监忽然回来,向李忠低声道了几句。   李忠眉头一皱,便又向陆旻附耳低语了些什么。   众人便只看皇帝神色蘧变,起身道:“太后、太妃两位娘娘,朕还有些事要处置,便先去了。诸位且在此赏花饮酒,尽情欢乐,以享佳节。”语毕,起身竟去了。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前朝有事,只好恭送皇帝。   待皇帝走后,赵太后便向恭懿太妃微笑道:“妹妹,当今这位皇帝,可与先帝不同,你等同视之,怕是不妥。咱们这位皇上,向来勤勉于政,不好女色。妹妹那些关怀体贴,还是收起来吧。”   恭懿太妃见她竟当着一众小辈的面揭了自己往日老底,不由冷笑道:“不论前朝本朝,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妇人,所能的不过是为皇帝开怀解忧,为大周繁育后嗣,这是本分。先帝原本有八个儿子,最终只余下皇帝一个独苗。如今皇帝膝下又空无一子,倘或咱们再不使把力。只怕百年后,无颜去见先帝吧。”   两个前朝后宫的老人也不顾底下的小辈会不会看笑话,正兀自斗嘴不休,忽听那边有女子尖叫了一声。   这声音尖锐凄厉,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众人皆是一惊,太后与太妃都一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淑妃协理六宫,赶忙起身,吩咐道:“快去打探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便不要惊扰了太后与太妃娘娘,仔细吓着老人家!”   几名侍奉的太监答应了一声,赶忙快步过去。   须臾功夫,打探消息的太监便回来禀告道:“启禀太后、太妃并各位主子娘娘,棠雪苑的荷风池边饲养了一群五彩鸭子,不知被什么野物给咬死了。有宫女瞧见,被吓着了,故此尖叫。”   太后皱眉问道:“这行宫内苑,何来如此凶猛的野兽?可知道是什么畜生咬的么?”   那太监回道:“奴才未曾得见,但据那宫女说,似乎是狐狸。”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赵贵妃更忍不住说道:“这里是行宫,哪来的狐狸?那宫女莫不是昏了头,看花眼了吧?”   淑妃却说道:“玉泉宫在玉泉山上,虽则是行宫,但保不齐就有山中的野兽流窜进来,园中又多花树,并宫中饲养的禽鸟,最是招那些野兽惦记。嫔妾曾听说,狐狸最爱饮鸡血,倘或真是狐狸跑到内苑,咬死了野鸭,也不足为奇。”   太妃对这等事却十分胆小,畏怯道:“既如此说,咱们还是散了,早些回去。待护军将那狐狸擒获,再出来走动也罢。”   太后对这赏花宴本也无甚兴趣,当即要起驾回宫。   众人当即便散了。   淑妃留在园中,看着宫人收拾残局。   不多时,童美人迤迤然归来,向淑妃欠身行礼,微笑道:“嫔妾倒是来迟了一步,这赏花宴竟就散了。”   淑妃看着满眼乱红,淡淡说道:“你办的很好,十分利索。本宫听钦天监的消息,河南一带近来还是毫无下雨的希望。这合该,是那苏若华的死路。”   童美人微微一笑:“那也是娘娘布置有方。苏氏卑贱,不配服侍皇上,享受了这一段的恩宠,也已太过了。”   淑妃却冷笑了一声:“本宫布置了什么?”说着,她看向童美人,一字一句道:“这些,可都是童美人你亲自做下的。”   童美人看着淑妃那冰冷的眼眸,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垂下头去,低低道了一声:“是。”   苏若华遣散了那三个丫头,独自走到荷风池边摘了些兰草,迎头却撞上了童美人。   童美人见了她,倒没如何刁难,只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好兰草,原来都被苏宫女采了去。如今皇上不回乾元殿,想必这乾元殿也用不上这上等的兰草。我日夜为大周祈福,正需兰汤沐浴。苏宫女这些兰草,就都给我吧。”   她刚封了美人,又是太后抬举的,正在风头上。苏若华心中有事,也无心同她起争执,几根兰草也并无大用,便索性连篮子都给了她。   童美人倒也爽快,拿了兰草竟掉头离去了。   苏若华在池边站立了片刻,正想离去,转头却撞上了西平郡王,只得俯身行礼,心中暗道:这儿可是光天化日,这荒唐王爷可莫要再做出什么荒诞举动来。   陆斐的面色还有几分苍白,精神倒是好了许多,令她平身之后,看着她的脸庞,说道:“皇兄的这些嫔妃,时常为难你么?”   苏若华听这话有些暧昧,垂首说道:“奴才不过是宫女,听主子差遣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为难。”   陆斐自嘲的笑了一声,负手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是了,任凭他如何待你,你都是心甘情愿的,本王不过多此一举。”   苏若华听在耳中,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只听陆斐又道:“跟你说一件事,本王要走了,去替皇兄办一件极棘手难办的差事。这一去,说不定会死在外面。”   苏若华心头微微一惊,不知西平郡王这突如其来的惊骇言语到底是何意味,她仔细斟酌的回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陆斐却“哈”的一声,朗声道:“皇兄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天佑之说,本王也不信。只是这件事对于大周、对于皇兄都十分重要,所以本王一定要去。”话未完,他心中默默添了一句:你如此看重他,那么我便更要辅佐他,成就他的大业。   苏若华心想,这倒是不错,这对堂兄弟在这一件事上倒是一样的脾气性格。   陆斐看向她,目光灼灼,似有情愫,他低声说道:“本王就要走了,只想听你说一句真心祝福的话。”   苏若华抬眸看向他,半晌微微一笑:“王爷机警聪敏,能于赵氏气焰之下韬光养晦至今,这点小事想必是难不倒王爷的。王爷,保重。”   陆斐望着她脸上清甜的笑意,忽然心满意足,扬声道:“好,就承你吉言!”撂下这一句,竟就大步离去。   苏若华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以为陆斐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视女子如同玩物,所以才敢在大内这般戏弄于她,可如今看来他仿佛是认真的。   陆斐与陆旻其实很像,但谁让她是被陆旻缠上的?   园中春光明媚,满眼乱红纷飞,可看在苏若华的眼中,却是索然无味。   她本欲回乾元殿去,才走出一射之地,却被李忠给拦住了。   李忠急匆匆赶来,说道:“若华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啊,倒叫奴才们好找!皇上在那映月水榭等着您呐,请吧。” 第七十八章   苏若华没有防备, 微微迟疑,问道:“李公公,皇上突然招我, 所为何事?”   李忠笑眯眯道:“皇上的心意, 奴才哪儿敢揣测,您还是见了皇上, 自己问吧。”   苏若华听着, 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公公总该知道,此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忠摸了摸下巴,咂摸了一下,半晌说道:“依奴才所见, 好坏参半。”说着,又笑道:“姑娘,这是好是坏您都得去不是?莫不是, 您还能躲着不去不成?”   苏若华无奈,只得跟了李忠行去。   顺着青石小道逶迤前行,一路过去, 倒也遇见了几个宫妃。   人见她随着李忠, 都有几分诧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毕竟,宫里盛传,这苏宫女已然失宠,但此刻看她跟着李忠, 那必定是皇帝相招了。   若说复宠,她这也未免忒快了。   然则,有花才人的前车之鉴,也无人胆敢上前冒犯。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忽见柳充仪在前面的一片芦苇滩处站立,她手中握着一把海棠枝,正将枝头那些如火一般热烈艳丽的花朵扯下,一片片丢入塘泥之中,任凭那些娇嫩的花瓣被泥水污浊。   柳充仪听见脚步声,抬头便李忠与苏若华行路,上前拦住道:“李公公,领着这宫女,要去何处?”   李忠闻见她身上浓重的酒气,又看她两颊酡红,眸光带醉,便知她是吃多了酒,躬身陪笑道:“见过柳充仪,皇上召见奴才,奴才这就过去。”   苏若华便也随着李忠福了福身子,却没有言语。   柳充仪目光越过李忠,落在苏若华身上,轻声斥道:“这宫女见了本嫔,为何不发一言?莫不是个哑巴?宫里,什么时候连哑巴宫女也用了?”   李忠听她话音不善,笑着周旋道:“充仪说笑了,宫里怎会有哑巴宫女。这是御前掌事宫女苏氏,皇上急招她有些话要问,一时赶路急切,所以不曾言语。”   柳充仪却笑了一声,斥道:“胡说,本嫔在这里站着,她见了本嫔却不知问礼,分明是不将本嫔放在眼里。既不知说话,这舌头想必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若着慎刑司割了去,往后苏宫女也就不必说话了。”语毕,竟向左右吩咐道:“来呀,把这苏氏送到慎刑司,她以下犯上,冲撞了本嫔,令人割了她的舌头,以儆效尤。”   左右服侍的宫女,你看我我看你,自然是没有一个动弹的。   苏若华如今在宫中,可谓是声名远播,人人皆知皇帝闲置六宫,独宠她一人,甚而为了她,不知惩治了多少嫔妃。虽说如今有传言,皇帝冷落了她,但毕竟余威犹在,一时里并没有人敢真正轻看欺凌她。   柳充仪见人无动弹,倒也并不意外,只笑说道:“怎么,本嫔已使唤不动你们了么?还是说,你们早已吓破了胆?果然如传言所说,这大周后宫已是苏氏一人的天下了?”   她这话说的轻狂放肆,更是将贵妃、淑妃乃至于太后、太妃置于一名宫女之下了,服侍她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惨白了脸孔。   苏若华心中有几分奇怪,这柳充仪留下的空子也未免太大了,口中还是说道:“充仪慎言,奴才不过是个宫女,便是再得皇上的宠爱,也依旧是个奴才。宫中事务,自有贵妃、淑妃娘娘调度。奴才是御前掌事宫女,即便有错,也该由皇上处置,何劳充仪越俎代庖?”   李忠皱眉看着柳充仪,只觉这位主子今日甚是奇怪,仿佛是特意候在这里,等着滋事生非。然而她平日里并非是这么个性子。   柳充仪身侧的陪嫁宫女低声道:“主子,她说的也没错,这养心殿掌事宫女,只能由皇上管束。主子……”   她话未完,柳充仪便冷笑了一声,向李忠道:“李公公,她虽是御前掌事宫女,但你才是御前总管,你总能管得了她吧?这宫女以下犯上,犯了宫禁,该如何处置?”   李忠已然明白,柳充仪是刻意为难苏若华来了,旁人身处事外,不知也罢了,他却晓得,皇帝没有一日在心里真正放下了苏若华,倘或柳充仪真的当着他的面,给苏若华苦头吃,那他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怕也是干到头了。不,说不定他的脑袋也就在脖子上待到头了。   李忠这等在宫里年深日久,老且油的太监眼里,柳充仪这等从来无宠的嫔位,还不及苏若华这样一个受宠的宫女,该奉承谁,他心知肚明。   他赔笑道:“充仪,苏氏是皇上的人,要处置,自然得由皇上亲自吩咐。再说……”话至此处,他刻意压低了声量:“充仪,奴才劝您一句,还是别招惹她。不然,您表妹的下场,您是没有瞧见么?”   李忠不提花氏倒还罢了,一提起此人,柳充仪顿时怒恨交加,竟上前一步,抬起手来,就朝着苏若华那张柔美细嫩的脸上打了过去。   然而她胳臂才高高扬起,便被人牢牢握住,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柳充仪又惊又怒,高声叫骂道:“什么人,狗胆包天,竟敢拉着本嫔的胳膊?!”话才出口,她却见李忠、苏若华、乃至于周遭的所有宫人都齐齐下跪,言道:“奴才拜见皇上!”   柳充仪的酒顿时便清醒了大半,不由仰头望去,果然见皇帝那张清冷俊逸的脸庞正在上方。   她双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在地下,双唇哆嗦的道:“臣妾、臣妾见过皇……”   陆旻冷峻的脸上,带着一丝薄怒,却并不看她,双眸只紧紧盯着苏若华。   他将手一松,柳充仪便就摔倒在地,竟滚了一身的泥水。   陆旻扫了地下的妇人一眼,一脸嫌恶,仿佛在看一只肮脏的虫子,他神色漠然,淡淡说道:“柳氏试图在宫中动手,犯了宫禁,贬为选侍,立时送回宫里去,别叫朕再瞧见她。”   李忠连忙应了一声,心中叹息道:早劝过你莫惹她,偏偏不听。如今可好,嫔位丢了,怕是这辈子都翻身无望了。   陆旻不再理会柳氏,缓步走至苏若华跟前,俯首望着她,良久无言,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朕若不来,你听凭人欺凌么?”   苏若华心中道了一句:那自然不是。嘴上却说道:“奴才是宫女,听主子的教训,也是情理之中。”   陆旻被这话噎了一下,心中顿时为之气结,半晌吐出一个字来:“倔!”   苏若华面色淡然,亦回了一声:“是。”   他早知她是个什么脾气,却还一定要她,就该明白倘或两人龃龉,她未必就会一定迁就于他。   并非为他是皇帝,她就会低头服软。不论她如何恋慕于他,如何看重这段情缘,苏若华终归是苏若华,不会为了他,就丢了自己的秉性。   平常的磕磕绊绊,她可以顺着他,哄着他,可是事关她品性,却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陆旻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脱口便道:“你……!”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便当此刻,那柳氏从芦苇塘子里爬了出来,滚得一头一身的泥水,膝行至皇帝跟前,指着苏若华斥道:“皇上,您可知晓?自从您宠幸了这个妖婢,她便强行霸占了您所有恩宠。来了玉泉宫这些时候,所有想见您的嫔妃,都被她拒之门外。即便您现下歇宿在太和殿中,臣妾等想见您一面,都难如登天。花妹妹绕着太和殿念诵经文,扰了您议政,的确不该。然而您可知晓,她为何如此么?臣妾与她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姊妹,妹妹也是知书识礼人家出身的女儿,如何会不懂妇德二字?她委实是迫不得已啊!”   言至此处,她啜泣了两声,不顾一旁的宫女劝阻,又一气儿说道:“才来玉泉宫那会儿,花妹妹做了点心,还有自做的诗文,前往乾元殿求见皇上。不料,守门的宫人根本不肯通传。花妹妹不服气,质问之下,方才知晓,都是这个妖婢的示下!妹妹无法可施,为博皇上青睐,方才如此作为。皇上,花妹妹固然有错,但这个妖婢才是宫中的祸害!倘或没有她,雨露均沾,谁又会铤而走险,行此大不韪之事呢?!”   一席话毕,柳氏便连连顿首,以头撞地,泣诉连连道:“皇上,您倒是开眼看看宫里的嫔妃吧!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金枝玉叶,您为何一定要独宠一个妖婢呢?”   柳充仪在此地嚷闹生事,这消息早已腿快的宫人跑去传给了淑妃。   淑妃不知出了何事,只是听闻柳氏与苏若华起了冲突,还冲撞了皇帝,自料说不定有机可图,便急忙赶来。   她才到当场,便听见了柳氏这一番言语,触动了心肠,不由双眼微红,上前向陆旻俯身拜倒:“臣妾见过皇上。”   陆旻负手而立,并不令她起身,居高临下的睨着她,说道:“你的腿脚倒且是快,来的十分及时。”   淑妃身躯微颤,低声回道:“臣妾协理六宫,宫中出了这样的事,臣妾责无旁贷,自然要赶来处置。”   陆旻不置可否,倒是走到了苏若华身侧,俯身挽了她起来。   苏若华略一迟疑,但腰腿着实酸软了,还是扶着陆旻的胳臂起来了。   这一幕,被淑妃与柳氏看在眼里,越发不是滋味了。   柳氏嚎啕不已,淑妃微微侧首,轻轻叹息了一声。   陆旻看着淑妃,淡淡问道:“那么你倒说说看,此事如何处置?”   淑妃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柳氏顶撞皇上,的确犯了宫规,有错当罚。但柳氏所言,皇上也当听取一二。自从皇上宠幸了这位苏宫女,将六宫粉黛视为粪土。众姊妹日夜渴望皇上的垂爱,有如久旱盼甘霖。皇上即便再如何喜爱苏宫女,但后宫姐妹也都是您的嫔妃,也有责任义务为您繁育后嗣。臣妾等不敢求皇上一视同仁,但请分得一分半分皇上的爱怜,那也好过独守空房。皇上,柳氏言行固然有失妇德,但其情可悯。还求您怜惜一二,小惩大诫吧。”   苏若华看着地下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柳氏,又看了看两眼通红,脸色惨白的淑妃,便望向了陆旻。   她不愿旁的女人来分享陆旻,虽说这似乎并不符合当下的所谓妇德。   然而人的情感,并不是一样东西,可以随心所欲的处置。   陆旻在她和这些女人之间,只能选一边,这是那晚她第一次侍奉他时,便讲好的。   苏若华不由自主的挽住了陆旻的胳臂,小手竟有些用力。   这一幕,看在淑妃与柳充仪的眼中,自然又是狐媚之举。   两人都流露出些许轻蔑不屑的神色来,然而其中却又暗藏着一丝丝的艳羡。   陆旻嘴角轻轻上勾,但又转瞬即逝,他冷漠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下的两个女人,说道:“朕宠幸苏氏,让你们如此难以忍受。倒把嫉妒之情,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嫔妃的本分,便是取悦于朕。谁能令朕开怀,朕便喜欢谁。你们瞧瞧自己的样子,言语乏味,面目可憎,嫉妒起旁人的模样,更是丑陋至极。你们不能让朕高兴,更不能让朕喜欢,朕要如何宠爱你们?!连自己的分内之事都做不好,竟然还敢厚着颜面来朕跟前诉说这些愚见拙识!”   皇帝这番言语,是全然不留情面。   柳氏颓然在地,淑妃更是面白如纸,双唇全无血色。身为嫔妃,还能有什么比皇帝当面斥责面目丑陋、令人厌憎来的更加耻辱的呢?   陆旻的话,算是绝了她们的希望。   柳氏忽然想起来什么,爬到皇帝跟前,揪着皇帝的龙袍下摆,指着苏若华斥道:“皇上,这妖婢不许宫妃见您,难道不也是嫉妒贪婪?!她如此行止,难道不是有失妇德?!”   陆旻面上泛过一阵嫌恶,看了李忠一眼。   李忠连忙上前,将柳氏拖开。   陆旻掸了掸衣摆,淡然说道:“苏氏如此作为,是朕吩咐她的,够了么?”   柳氏顿时哑然,却听皇帝又道:“朕近来国事繁忙,实在没工夫理会你们,所以吩咐下去,一人不见。花氏硬闯乾元殿不成,又到太和殿诵经嚷闹,朕没将她打入冷宫,已算是从轻发落了,你又在这里喊什么冤?”言至此处,他却冷笑了一声:“你们姊妹二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愚不可及!”   话才脱口,他挑眉问道:“柳氏,倘或朕给你个恩典,可以放你归家,许你另嫁他人。更甚而,朕还能为你指婚。你可愿意?”   柳氏却想也不想脱口就道:“皇上,臣妾不能!臣妾的母家送臣妾入宫,是对臣妾寄予厚望的。臣妾、臣妾不能啊!”   陆旻面上的笑意越发冰冷,口口声声祈求他的爱恋,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己身的荣华富贵,为了母族的荣耀!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后宫里仿佛是豢养了一群妓子,她们为了名利而献媚邀宠,又和那些青楼女子有何区别?唯一不同的,不过是套了一层高贵的皮。   事至如此地步,陆旻心中已觉烦躁,他本是在映月水榭里等着苏若华,却久久不见她来,心中本就焦躁,亲自出来找寻,又撞上这么一出事,更是烦上加烦。何况,他心中还惦记着有事要质问苏若华,哪里还有闲心在这儿与这些乏味的女人言语往来!   当下,他吩咐道:“淑妃,这柳氏如何发落,朕之前已吩咐了李忠,你看着处置就是。总之,从今往后,宫中决不许再出这样的争风吃醋之风!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话,也敢拿到朕跟前说。”言罢,他又向苏若华斥道:“你,跟朕走!”   撂下这一句,皇帝拂袖而去,陪同的宫人自也走了个干净,唯独留下李忠预备收拾残局。   淑妃木然,柳氏却萎在地下,哀哀痛哭,不知是在为花氏不值,还是为了自己的末路哀嚎。   李忠走到淑妃跟前,俯身问道:“淑妃娘娘,您还是起来吧,地下太凉,仔细冻坏了身子。这柳氏,还等着您来处置呢。”   淑妃面无神色,由秋雁搀扶着起身,长叹了口气,说道:“把柳选侍扶起来,好生送回去。收拾了,就着人妥善送回皇城吧。”   李忠又微笑道:“娘娘,那这柳氏的住处……”   淑妃看了他一眼,说道:“皇上并未提迁居的事,李公公就是要讨那苏若华的欢心,也未免太过于咄咄逼人了吧?”   李忠忙道:“哎呦,淑妃娘娘,您可是冤枉奴才了。皇上适才可是说了,要柳选侍住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所以,奴才方有这一问。不然,奴才哪儿敢过问主子们的住处啊!”   淑妃听了,半晌说道:“皇上既有话说,那便让她搬到北五所罢。那儿离养心殿极远,皇上再碰不到的。”   李忠忙应了一声,便吆喝着柳氏的宫女:“听见淑妃娘娘的话了?还不快把你们主子搀起来,回去收拾行李!”便吆五喝六的去了。   秋雁上前搀扶着淑妃,主仆两个慢慢的往回行去。   秋雁低声道:“娘娘,皇上这真是被那苏若华给迷了心窍了。奴才从未听闻,有哪家的家主,能如此宠信一个奴婢,却把自己正经的妻妾丢在脑后的。听皇上方才的言语,好似整个皇宫只有苏若华一个好人了。”   淑妃淡淡说道:“皇上所言也并无错处,嫔妃可不就是要讨皇上的喜欢。其实莫说嫔妃,这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皇帝的。不能讨皇帝的欢心,便是无能,本事不济,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   话未完,她死死咬住了唇,再没有说下去。   只是陆旻,你如此糟践我,那也就休怪我日后无情了。   棠雪苑的宫人,今日见了极令人惊诧的一幕——皇帝竟然捉着一名宫女的胳臂,快步疾走。那宫女被他拉扯的踉跄,只能勉强跟随,而皇帝却半丝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好容易到了映月水榭。   这映月水榭是一处临水楼阁,有一处亭台出于水上,三面临水。   此地更是仿照西湖三潭映月的景致所造,水面也有若干石灯,夜间将灯点燃,盖上棉白纸,柔光透出,投映水面,宛如许多明月在水,所以叫做映月水榭。   而临水亭台之后却是一间船房轮廓的厢房。   房中有琴棋齐备,床铺绫罗,鼎焚兰麝,却是一处共主子们游玩歇息的所在。   陆旻摈退左右,便拽着苏若华进了房中。   进得房内,他将手一推,苏若华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床铺上。   苏若华猝不及防,正欲扎挣起来,陆旻却已欺身上前,将她桎梏在床上,捏着她尖细精巧的下颌,紧盯着她的眼眸,低声斥道:“朕不去寻你,你便也不肯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若华:那你不是来找我了吗?   狗子:_(:з」∠)_ 第七十九章   苏若华忽被陆旻压在了床上, 微微吃了一惊。   早在路上,她便知陆旻还在生她的气,却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这般孩子气的举动。   凝视着陆旻的眼眸, 只见那漆黑的眸中, 弥漫着愤怒、渴求、嫉妒,甚而还有一丝丝幽暗的恐慌, 这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在一起, 混杂成了一抹晦暗不明的色彩。   陆旻是她的男人,然而在她心底里,却始终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三岁的男子存着爱怜的心思。   眼前的他,与其说是盛怒的皇帝, 倒不如说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正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向她讨要安抚与宠爱。   苏若华不由轻声道:“皇上……”   陆旻打断了她的话:“为什么不唤我七郎?”   苏若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鼻梁, 柔声道:“那么,七郎为何如此生气?”   陆旻低声切齿道:“你不知道朕为何生气?”   苏若华无奈一笑:“七郎不说,我怎么知道?”   陆旻原本怒火冲冲, 被她如此一问, 竟而说不出话来,那张俊脸上却不由自主的微微泛红了。半晌,他忽而放开了苏若华的下颌,却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压在了枕侧,俯下头去, 擒住了她的唇。   苏若华起初有些不适,除了最初时陆旻对于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那段日子,他便再没有如眼下这般粗鲁莽撞的对待过她。   然而,她却从其中察觉到了陆旻的恐慌,他似乎正在向她激烈的索讨着什么,拼命的想要证明什么。   体察到这一点,苏若华的心顿时便如软了下来,她平静的承受着陆旻粗暴的缠绵。   陆旻感受到怀中女人仿佛变得柔软起来,他放开了她的手,改而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搂到了怀中。他从樱唇上挪开,移到了细白如天鹅的颈子上,低声呢喃着:“若华,兴许你心里并不情愿跟我,但我……朕绝不会放你走的。这辈子,你都只能当朕的女人,给朕生儿育女,在这皇宫大内陪朕到死。”   陆旻反复的说着这些话,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证明怀里的女人,果然是属于他一人的。   苏若华轻轻环住了他宽阔的背脊,安抚也似的轻轻抚摸着,柔声道:“七郎,从那天我答应你时起,我这辈子就都是你的人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情,从不回头。”   陆旻却仿佛赌气也似的哼了一声,斥道:“那你为何要收别的男人的东西?并蒂莲花佩?倒是个极好的定情物件儿!”话出口,心头才稍稍平复的妒火又猛烈燃起,发狠之下,手上使力,竟然扯破了苏若华的衣衫。   只听稀稀落落的叮咚几声,衣衫上的琉璃纽子散落了一地。   白皙的肌肤绽露出来,瞬间便点着了陆旻。   正值青春妙龄,又旱了数日,自然就如干柴碰到了火星,一发不可收拾。   苏若华情知这个时候,已是无法再同他好好说话,索性与他滚在了一起。   她也是,很想他的。   李忠料理了柳氏的差事,忙忙赶到这映月水榭,却见自己的徒弟刘金贵正在门外守着,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上前指了指那紧闭的屋门,问道:“怎么?”   刘金贵摆了摆手,又掩口笑道:“皇上同若华姑娘在里面哪。”   李忠点了点头,便插着腰在外头站了,低声笑道:“这下好了,皇上同若华姑娘和解,咱们的苦日子也算熬到头了。他们两个怄气,倒迁怒在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头上,真是跟谁说理去!”   刘金贵悄悄儿说道:“师傅,方才徒弟看着皇上拽着若华姑娘进门,那脸色铁青着,跟要吃人似的,可吓人了。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要天地一家春了。这若华姑娘,可真有办法,也不知是给皇上喝的是什么迷魂汤?”   李忠乜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小声斥道:“这是能在先帝后宫之中,保着那个老太妃一路平安过来的人,那手段能低了么?何况,又是伺候着皇上长起来的。行啦,少背后议论主子,一时祸从口出,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两人嘀咕了几声,却见太妃的彩仗竟往这边来了。   李忠与刘金贵各看了一眼,连忙迎上前去,跪拜太妃:“奴才见过太妃娘娘,娘娘福寿康安!”   恭懿太妃穿着一袭堇色芍药团花妆花缎子比甲,头上戴着八宝赤金双凤环,脸上微微点了些胭脂,比之当初在甜水庵里时,气魄已大有不同。   她粉面含威,问道:“皇上呢?我来见皇上。”   李忠回道:“皇上同若华姑娘正在房中说话,此刻怕是无暇见人。”   恭懿太妃笑了一声,说道:“莫不是连我来了,也不能见么?”   李忠肚里说道:这个时候,别说你这个太妃,就是太后亲至,皇帝也必定不能见啊。口中笑道:“太妃娘娘,您可是一手将皇上拉拔大的,那是最疼爱皇上的,必定也能体谅皇上的心意。皇上此刻同若华姑娘在里面,着实抽不出空子来。”   恭懿太妃也是在后宫待了半辈子的人,如何听不出李忠的话外之音,立时便明白过来,皇帝此刻必定正和苏若华在里面干那急不得的事儿,不由轻轻啐了一口:“青天白日,当真不顾脸面!”言罢,倒有几分没了脾气,说道:“那么,我就在此地等候。皇上得了空闲,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   说着,走到了水榭之中,凭栏而坐,观赏湖面景色。   李忠见她如此不识趣,也有几分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刘金贵将上用的毛峰泡了一盏,连同果盘一道端给太妃。   恭懿太妃端起盅子,啜饮了一口茶水,果然清香凛冽,与往日在甜水庵里时,几乎天壤之别。   她对于如今的处境倒也还算满意,也算风光回宫,还办了一场寿宴,衣食用度、随行宫女的派头,都合乎太妃的身份。唯一不足的,便是她依然屈就于太后之下。在皇城里,她与太后挤在寿康宫中。太后住正殿,她住偏殿。来了这玉泉宫,她又与太后挤在寿眉宫里,依然是太后住正殿,她住西偏殿。   这般,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恭懿太妃真正想要的,还是扬眉吐气,真正当一回这后宫的主人。   原本,她扣住苏若华不放,便是想着能以此为饵,吊着皇帝。没想到,苏若华面上看着精明冷情,实则竟然是个痴情种子,不知几时就对皇帝情根深种。陆旻只招了招手,她便直扑到皇帝怀中去了。   没了苏若华,她也失了最后、也是最有利的倚仗。她在后宫里也物色了许多女子,可不是姿色不及苏若华,便是性情不够柔和婉转,再不就是缺了几分悟性。有这么一颗珠玉在前,想要再分得皇帝半分宠爱,实在难上加难。   好容易寻到一个松儿,才打扮出来,送到皇帝跟前,却连一句好话都没博到。   恭懿太妃也是纳闷了,先帝如此喜好美人,生下来的儿子倒是个情痴,竟如此钟情于苏若华一人,谁也看不到眼里的。   苏若华的性情容貌固然是好,但也总不至将天下绝色都踩在了脚下。   刘金贵过来替她添了茶水,恭懿太妃看了一眼这小太监,只觉他倒是眉眼乖觉,甚是顺眼,微笑道:“这位小公公倒是面生,几时到御前服侍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刘金贵陪笑道:“回太妃娘娘的话,奴才是去年才来服侍皇上的。之前,都是师傅或师兄去甜水庵与太妃娘娘传话递物,所以娘娘不识得奴才。”   恭懿太妃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你也是个机灵人了。”闲话了两句,她便打探道:“听闻,之前这苏氏不知何处冒犯了皇上,惹皇上厌烦,甚而都不回乾元殿歇宿了。怎么这会子,两人就又好上了?”   刘金贵回道:“哟,太妃娘娘,您这是听了谁的谣言啊?皇上什么时候也没不待见若华姑娘啊,只不过是这河南不是发了旱灾么?皇上政务实在忙碌,委实顾不上姑娘。再说,若华姑娘也怕让皇上分心,所以没有过去。这什么若华姑娘冒犯皇上,惹皇上厌烦,这都哪儿的事啊。”   恭懿太妃听着便不言语了,半晌看着那紧闭的门扇,笑了一声:“我瞧着也是,不然再不能这么快嬲到一块儿去!”   这话,颇有几分粗俗。   刘金贵捏了捏鼻子,退到了一边,不再接话。   又过了片刻,李忠过来说道:“太妃娘娘,这皇上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见人,您瞧……”   恭懿太妃拨弄着腕子上的明珠手钏,淡淡说道:“无妨,我可以等下去。”   李忠听着,只好闭口再不劝说。   屋里的人,自然不知外头的事情。   此刻的陆旻与苏若华,眼中只有彼此,两具身躯紧紧的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才分开。   苏若华躺在枕上,香汗淋漓,星眸微闪,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她翻了个身,却见陆旻坐在床畔,一手扶额,似是十分苦闷。   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凑到陆旻身后,自后搂住了他,柔声问道:“七郎可还生气?”   细腻的肌肤紧贴着陆旻的背脊,长发垂下,搔的他麻酥酥的。   他轻轻捉住一缕青丝,绕在指间,看着乌黑润泽的发丝紧紧缠绕手指,闷声说道:“朕可是弄疼你了?”说着,自己却又添了一句:“即便是疼,你也得记着,这是你男人给你的疼。这辈子,只有朕一人,能叫你这样疼。”   苏若华听着这宛如赌气一般的言语,不觉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七郎,我同西平郡王当真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再吃醋了,好不好?”   陆旻先说道:“朕才没有……”话未完,他忽而察觉到什么,不由问道:“若华,你……”   苏若华将脸贴着他的面颊,轻轻说道:“七郎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么?你不仅知道并蒂莲花佩的事,还知道我去探望他的事。你忍着不说,装出一副胸怀宽广的模样,其实心里介意的很。所以这两天,你才不理我的?”   陆旻被她戳穿心事,心虚嘴硬道:“胡说,朕怎会吃这等没来由的飞醋?朕只是,只是国事忙碌,一时不便回乾元殿歇宿罢了。倒是你,明明知道朕为国事操劳,竟不知来太和殿服侍,真不体贴!朕要罚你……罚你伺候朕浸浴!而后……”他忽然回首,将苏若华拖到身前,抱在怀里,凑在她耳畔切齿道:“而后,晚上接着侍寝!”   苏若华不由轻笑了两声,继而说道:“七郎看来是当真不生气了,我晓得,这宫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说到此处,她渐渐敛去笑意,神色郑重道:“那么七郎就该知道,我并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七郎倘或要疑心我的品性和贞洁,那可实在太令我寒心了。”   陆旻听着,只说了一句:“朕从来没有疑心过你的人品,朕也笃信,你绝不会干出污秽宫闱之事。”   苏若华听闻,不由有些疑惑,挑眉问道:“那么,七郎到底在生什么气?”   陆旻却不言语了,满面郁郁,半晌才闷闷说道:“朕就是气,你为何要收他的并蒂莲花佩?朕当初送你钗子,你都推拒了。他给你,你就收了,朕所以恼火,你为什么不一视同仁?还是说,你心里对他果然不一般,只是碍着宫规,自我束缚罢了。”话至此,他直视着苏若华的眼眸,沉沉问道:“若华,朕要问你一句话。如若,苏家没有遭祸,你也没有进宫,没有来服侍朕,那你……你还会喜欢朕么?”这句话问的极无把握,甚而话音有几分飘忽。   他实在没有自信,苏若华这样一个明媚温婉的姑娘,再有一个显赫的出身,什么样的男人嫁不得?什么样的男人,配不上?而他呢,他又有哪里值得她喜欢?   当初,赵太后强行将他收在膝下时,他并非全不乐意。他也只是蛰伏,韬光养晦,静待时机,除却不甘心终身受人摆布,更藏着一个晦暗的心思——待他一朝掌权,那他就一定可以得到她。哪怕她已嫁为人妇,他也要把她夺回来。今生今世,苏若华只能属于他陆旻一人。   之后,他果然如愿以偿。苏若华自愿来到他身边服侍,属身于他,他成了她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男人。起初,他也觉的满足。然而渐渐的,他便想要更多,想要她的所有,想要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他。这份渴望,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将他的心口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所以当得知苏若华收下了陆斐所赠的玉佩时,他从心底里感到了恐慌。   他知道那枚玉佩是陆斐生母老王妃的遗物,是陆斐极珍视之物。陆斐竟将这玉佩赠与苏若华,显然是对她动了真心。   那么,苏若华呢,她为何收下?即便是陆斐强塞的,她为何不丢了它?!   不肯承认自己是如此狭隘的男人,他装作并不知情、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如苏若华所说,强撑出一副胸怀宽广的模样。实则,他十分在意,他很想抓着苏若华质问,他是否对那个男人有情。及至知晓了她去探望病中的陆斐,他嫉妒的几乎癫狂。   不回乾元殿,是因着不敢见她,他生恐妒火作祟之下,自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比如,下一道旨意,封了乾元殿,将苏若华就此囚禁其中,终身都只能见他一人。   夜半难眠时,他扪心自问,这样一个小肚鸡肠、嫉妒扭曲的男人,如何配得上她?而又有哪里,值得她喜欢?   连日忙碌的国事,倒也暂且占据了他的精力,然而才闲下来,渴望与思念便如潮水一般将他吞噬。以为来了这棠雪苑,能见她一面。熟料,赏花宴上,她根本不曾露面,只好拉下脸来叫李忠去寻她,更甚而自己亲自来找她。   翻云覆雨,却只满足了他的身体,而心底的焦渴依然如干旱的荒漠一般。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稍稍平息这份焦虑?   陆旻垂首,将手掌覆在了她平滑的小腹上,低声喃喃:“这里,到底要多久,才能有消息?”   或者,她有了他的孩子,他们的骨血彼此交融,今生今世谁也分不开他们,就会好了吧?   苏若华却捧住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七郎,我从不回答这毫无意义的假设性的问题。没有什么如若,我进了宫,也服侍了你。我不是一个会攀龙附凤的人,原本我是想离开这座宫廷的,只是因着割舍不下你,所以留了下来。七郎,不要以为我会屈服于皇权,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我不想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低头。把我留下来的,只是你罢了。”说着,她将柔嫩的唇送了上去,贴在了他的薄唇上,继而含混道:“若华的心,是你的。”   这一番言语,比所有的灵丹妙药都更有效验,仿佛瞬间就平息了陆旻心中的燥火。   苏若华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陆旻那落寞的样子,令她十分心疼。她胡乱亲吻着他,与他耳鬓厮磨,想要就此予以他温柔的抚慰。   便在两人的呼吸都逐渐急促起来时,外头却传来李忠的声音:“皇上,太妃娘娘等候您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执念~ 第八十章   李忠这一声, 真是朝陆旻头上泼了一桶冷水。   他颇有几分不耐烦,扬声喝道:“谁来都不见!   李忠有些迟疑,支吾言道:”皇上, 这太妃娘娘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这……“   陆旻极其光火,让恭懿太妃这一搅和, 他倒也没了兴致, 嘴里不由抱怨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定要这个时候见朕!“   苏若华却有些忍俊不禁,似乎他们两人的亲热,总有人来打搅。第一次在养心殿里, 是躺椅塌了;第二次是汤泉室里,李忠来报河南大旱;这一次,却是恭懿太妃搅了局。她看着陆旻那恼火的俊脸, 不由轻轻一笑,抬手了摸了摸,说道:”行啦, 横竖七郎今日也算讨到便宜了。再则, 还有晚上不是?来日方长。“话至此处,她忽地一笑说道:”这几日,皇上忙着料理朝政,不进后宫,也没回乾元殿。听闻外头对皇上的风评甚佳,那些朝臣都赞许皇上与先帝不同, 是个勤政为国的好皇帝。皇上可不要为了一时的快活,功亏一篑。“   陆旻向来少见她撒娇,这粉面芙蓉,软语微笑的模样,直搔的他心头发痒。然而碍着外头杵着个老太妃,他倒也不好全然不顾脸面,就在这儿沉溺于男女欢愉之中——即便他想,苏若华怕也不会同意。   当下,他在苏若华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低声道:”你说的,这遭咱们便欠下了。你晚上可等着,朕饶不得你!“   苏若华只笑而不语,便起来服侍他穿衣。   陆旻衣着齐整,却见苏若华披着衣裳坐在床上,不能起身,这方想起她的衣衫适才已被自己扯坏了,便有几分不好意思,挠头说道:“你等着,朕传话出去,叫跟着你的那三个宫女过来服侍。”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去忙吧,不必管我。”   陆旻咳嗽了一声,推门出去。   才迈步出门,他便传令道:“看好门户,速速寻露珠春桃两个宫女过来伺候。此外,谁敢朝里面看上一眼,朕砍了他的脑袋!”   李忠咋舌,忙道:“奴才明白,奴才这便打发人去传话!“说着,忙支使了徒弟刘金贵去办差,他自己则亲自守着这道门。   陆旻缓步走到水榭处,向恭懿太妃拱了拱手,言道:“太妃娘娘,这般急着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恭懿太妃起身,看着陆旻,倒也不笑,面色沉沉道:“皇帝,我也算是你半个养娘,有些话或者不中听,但终究是为了皇帝好……”   陆旻还不待她说完,便先打断道:“既然太妃娘娘知道不中听,那便不必说了。免得说出来,伤了和气。”   恭懿太妃顿时涨的满面通红,她预备了一肚子的忠告,全被皇帝这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顿了片刻,说道:“皇帝,我也不是倚老卖老,然则为君者不能任性妄为。老身听闻,你今日又责罚了柳氏,将她降为选侍,责令其立刻返回皇城,淑妃更揣摩你的心意,将她迁居在北五所。自打你宠幸了那个苏氏,冷落六宫也还罢了,前前后后为了她贬斥了多少嫔妃?如此专宠,便是先帝在世时,也从未有过!皇帝,你这般宠幸一个出身寒微的宫女,就不怕外臣议论,朝纲不稳么?”   这些话,早从苏若华受宠之日起,便源源不绝的灌入陆旻耳中,听的他两耳都生了老茧,如今再听恭懿太妃这些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他只觉满心厌烦。   陆旻轻轻掸了掸衣摆,似是在拂去尘埃,他说道:“太妃娘娘,难道朕的后宫,不能由朕管辖?那些嫔妃言行不合朕意,甚而还屡屡顶撞冒犯于朕。朕惩罚她们,也是匡正宫闱。有何不妥么?”一言未毕,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恭懿太妃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太妃娘娘抚育朕数年,朕也铭记于心。所以,朕将您从甜水庵里接了回来,在宫中颐养天年。娘娘且扪心自问,单凭娘娘那些年是如何待朕的,朕这般对您已算是厚待了。若非若华念旧,朕早已把您送到南宫里养老去了。“   恭懿太妃看着皇帝黑漆一般的眼眸,冷的如冬天里冻透了的池子,清澈却没有一毫的热度,她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恭懿太妃起先也是想过,或者皇帝人大心大,又在赵太后跟前待了几年,未必就十分念着她这段抚育之恩,却也并未想到,他竟然如此寡情,还动过心思,要把自己送到南宫里去!   南宫,历来是皇帝大行之后,无子且不得宠的嫔妃养老之所。那些女人,也挂着个太妃、太嫔的称号,但没有子女,没有背景,更无人为她们说上一句半句话,那吃穿用度,比之宫中自然是差了不少。恭懿太妃一辈子争强好胜,心气儿极高,虽说自己膝下并无皇子公主,但自负养育过皇帝几年,与那些人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当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想把她送到南宫去!   恭懿太妃颤颤起身,不可置信道:“皇帝,即便我不是你的生母,也算抚育过你几年,你便要如此待我么?!你就不怕天下人指责你忘恩负义?!”   陆旻狭长的眸子泛着冷光,他轻轻言道:“天下人怎么说,取决于朕告诉了他们什么。太妃娘娘,朕也当着不能明白,这些年若非有若华辅佐,你怕是不能在先帝跟前恩宠不衰。好容易平安至今,为何你对她全无半分的谢意?倒是对她受宠一事,耿耿于怀。恭懿太妃,你种种行径,实在令朕怀疑你的用心。你别忘了,朕既能尊你为恭懿太妃,也能让你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冷宫庶人。你好自为之。“   一语毕,皇帝竟而转身吩咐道:”太妃娘娘累了,快些将她送回寿眉宫好生歇着。“   身后的宫人,并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皇帝的旨意,不敢不遵,遂上前问道:”太妃娘娘,您请吧。“   恭懿太妃看着皇帝决绝的背影,满心都是寒意,由宫人搀扶着颤颤起身,不由说道:”好,好,皇帝,你很好。“便迈步离去。   出了映月水榭,一阵凉风吹来,恭懿太妃只觉遍体生凉,原来自己竟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她不由厉声道:”皇帝竟然、竟然敢如此待我!“随侍在她身侧的宫女低声说道:“娘娘,皇上待您向来孝顺恭敬,怎会骤然之间便翻了脸?奴才以为,这其中必定是有人挑拨。这眼见着苏氏一复宠,皇上就不待见娘娘了。这两者之间,就没有联系么?那苏氏到底凭什么,就让皇上这么快便回心转意?奴才听闻,这几日皇上没有回乾元殿,她也没有去太和殿,两人彼此都不见面,到底是怎么又好上的?”   恭懿太妃先是斥道:“她能挑唆些什么?我又有什么把柄能在她手中?!”话才出口,她心头却陡然一惊,暗道:莫不是那件事,她知道了?不,不会的,那时候她年岁还小,这件事又做的十分机密,她不可能知道。   饶是这般想着,她依旧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往上蹿,竟而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杯弓蛇影之下,她只觉路上的花木草丛,似是都埋了人的眼线耳目,便再不言语,疾步向寿眉宫行去。   回至寿眉宫偏殿,恭懿太妃在屋中坐了,吃了两口宫女端来的热茶,心神微定,又忖道:我也只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那件事早已烂到棺材里了,当时知晓这事的人都快死绝了,她又从哪儿得知呢?思来想去,到底还是看皇帝偏宠于她,为她打抱不平罢了。   正这般想时,外头便有人报道:“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太妃将手中茶碗放下,说道:“快请。”   片刻,但见淑妃缓步进来,向她道了个万福。   太妃便请她坐下,吩咐宫女上茶果。   淑妃倒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太妃娘娘此去映月水榭,收获如何?”说着,见太妃一脸窘迫神色,心中便已知晓,点头道:“嫔妾也早料到如此,如今皇上已被这宫女迷惑了心窍,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若是硬劝,反倒要惹火烧身。”   恭懿太妃便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原本,老身是想替柳氏求求情,或者皇帝就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了她。可没想到,那苏氏竟然如此狐媚,青天白日就敢诱惑皇帝,在那映月水榭干那见不得人的事。皇帝正在兴头上,哪里还听得进逆耳忠言,反倒将老身排揎了一顿。我有了年岁,受点气倒也不算什么。但长此以往,这后宫之中是不是就只剩下苏氏一人了?我老了,不过养老罢了,倒也无妨。只是可怜了你们,青春年少,皇帝这般行事,你们可还有什么指望?”   淑妃明知她这是挑唆之言,倒也正合乎自己的心意,点头道:“太妃娘娘历经两朝,可曾见过有谁能如此得宠么?这女子,怕不是个□□凡胎。”   恭懿太妃闻言,抬首看她。两人目光相碰,心中各自明白。   太妃摩挲着手腕的串子,淡淡说道:“淑妃说的是,所以淑妃想如何?”   淑妃便道:“那苏氏服侍娘娘多年,娘娘必定对她的事情知晓甚详,嫔妾有几件事想问娘娘。”   正殿之中,太后正修剪着一盆牡丹,花枝在她的剪下,纷纷零落。   她眯着眼眸,一面剪着,一面说道:“这天下事,便都如这修花一般。把看不顺眼的花枝都修掉,这盆栽才能合自己的眼。”   朱蕊侍立在侧,低声道:”太后娘娘,奴才方才看见,淑妃又去偏殿了。近来,她同太妃倒是走的近。娘娘不怕她们串通一气,对娘娘不利么?   太后笑了一声:“对哀家不利?不会,眼下她们一致的敌人,是那个苏若华。”   朱蕊点头道;"娘娘说的也是,这苏若华倒也有几分本事。之前不知为什么得罪了皇帝,才冷落了她几日,这就又复宠了,也没听闻她做了什么去笼络皇帝。”   太后叹息道;"皇帝待她,是当真有情的。这在后宫之中,尤为难得。“说着,她却又笑道:“让她们争去吧,谁胜谁败,哀家都是渔翁得利。哀家所在意的,不过是长孙归在谁的膝下。”   朱蕊听着,连连称是,又道:“只可惜,皇上始终不肯宠幸贵妃娘娘。不然,娘娘也不必费那么多功夫了。”   太后对赵贵妃已是不抱希望了,这赵软儿始终不肯拉下脸面来去讨好皇帝,每日只顾着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但说她两句,她便以”我是贵妃,姑母是太后,我怕什么?!任凭谁生下孩子,还不都得抱到我这儿来“给顶了回去。   太后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依旧自己操心宫闱局势。   再说映月水榭之中,春桃与露珠听了李忠的传话,赶忙取了一套衣裙,急匆匆赶至映月水榭,服侍苏若华穿衣起身。   苏若华虽已自行梳拢了头发,将就穿了衣裳,但因纽子被扯落,所以依旧是衣不蔽体,春光乍现。   露珠与春桃见了这幅旖旎景象,不由各自掩口偷笑,又怕苏若华脸嫩,打趣儿狠了,竟要恼羞成怒,便不打话,只上前伺候她穿衣。   露珠跪在地下,替她系着鞋带,忍不住依旧说道;“皇上到底还是疼爱姑娘的,不过才三两日不说话,就按捺不住了。瞧瞧这样子,当真是急不可待,连姑娘的衣裳都扯坏了。”   苏若华脸上发烫,也自觉之前同陆旻在这水榭之中胡天胡地甚是荒唐,低声斥责道:“又在满口胡说,越发没有规矩了。想是我待你们太和善,倒纵容了你们。待回去,把宫规背诵一百遍,背不完不许吃饭。”   露珠却丝毫不怕,依旧笑嘻嘻说道:“姑娘就是责罚奴才,奴才心里也为姑娘高兴。只要皇上宠爱姑娘,那奴才背一万遍宫规那也不算什么。”   苏若华听着她这样说来,倒不好说什么。   春桃走来,替她重新挽了发髻,用玉钗簪住,低声说道:“姐姐放心,适才我见着李公公,悄悄问了他一声。他说这段日子,姑娘每一次侍寝,都记了档的,不怕以后对不上。”   苏若华面色泛赤,点了点头。虽羞赧,但这事却十分重要,还是须得问一声,毕竟陆旻在这事上颇有几分随心所欲,但来了兴致,就不管时候场合。如若疏漏一次,往后她有了喜,对不上记档,便都是□□烦。   当下,两个丫头服侍着苏若华梳头穿衣已毕,便离了映月水榭,径直回了乾元殿。   一路,所幸也未碰到什么人。   回到乾元殿,只见翠儿与玖儿出来迎接,两人都是同样的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苏若华淡淡应了一声,随口问了几句殿里差事办的如何,便打发了她们下去。   玖儿悄悄打量了她一眼,但看她眉眼含春,粉面微红,便能猜测到,这必定是刚被雨露润泽过的模样,不由肚子里骂了一声:“好不要脸!”面上自然是不敢带出来,便随着翠儿一道下去了。   打发了这两人,苏若华回到屋中,便将芳年叫来问道:“问了没有?翠儿怎么说?”   芳年摇头道:“还不曾,那婢子和翠儿这会子黏的紧,一时倒不好去问话。”   苏若华微微颔首,面色淡然道:“得了空闲,还是问一声。虽说这殿里的事,都在咱们掌握之中,但难保没有个万一。”   芳年应下,心中却有几分疑惑,问道:“姑娘,倘或真有疑虑,不如径直将那婢子拿来问着她,几板子下去,奴才不信她能不吐口。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拐弯抹角?”   苏若华微笑道:“如此倒是容易了,但她却并不会心服口服。再则,咱们没有现成的把柄,就这样硬来,之后反被咬一个屈打成招,那可大大不妙了。”言罢,又微微出了会儿神,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样,能否拿住太后的什么把柄……”   芳年听着她的话,不由吓了一跳,惊疑不定道:“姑娘,你这是……”   苏若华瞧着她,笑了笑说道:“怎么,害怕了?”   芳年摇了摇头,咬唇道:“奴才只是想着,玖儿不过是个婢子,她嘴里的话,怕是不能扳倒太后娘娘。”   苏若华唇角微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说道;“你不知道,这深宫内院里,真正的漏洞与破绽,恰恰都在这些蝼蚁一般的人身上。无论其主行事多么谨慎周到,总是雁过留痕。她的话,或者没什么分量,却是蛛丝马迹。你们在宫里的时候不长,这被蛛丝马迹扳倒的主子,可不算少数。”   芳年耳里听着,心中仿佛有些明白,仿佛又有些糊涂,她虽服侍过文淑皇贵妃几年,但从来只做梳头的差事,皇贵妃有些什么私密事,只同她那几个心腹陪嫁商议,且从来不许她在跟前。如今想来,当年皇贵妃事败,先前的征兆便是她身边的两位大宫女被慎刑司拿了去。那几日,皇贵妃寝食难安,坐卧不宁,没过多久,先帝便来了宫中,闭了门不知同皇贵妃说了些什么。又过两日,皇贵妃便自缢身亡了。   芳年看着笑意温婉的苏若华,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半晌,她忽然跪倒在苏若华的脚边,笃定道:“姑娘放心,将来不论出什么事,就是撕烂了芳年的嘴,也不会把姑娘的事说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哦对了小包子已经潜伏了~ 第八十一章   苏若华有些诧异, 不知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看她神色坚决诚挚,又熟知她的脾性, 晓得这话是她的真心话, 侧首浅笑:“我并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去的呀。”   此时, 已是三月末的天气了, 和暖的日头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泛着如甜白瓷一般细微的光泽,含笑的面容,精致的像一只瓷娃娃。   芳年看的有些失神, 自己尚且能被如此迷惑,更遑论男子?   她定了定心神,说道:“奴才是说, 将来如有一日,谁要逼着奴才指认姑娘什么,就是打死了奴才, 奴才也不会从命的。”   苏若华淡然一笑, 说道:“其实,我心中也有个疑惑。咱们萍水相逢,相识不久,你也好,露珠也罢,为何都这般为我忠心效力?虽说, 我现下受皇上喜爱,可我毕竟还是个宫女。你们又是宫里的老人了,都知道这帝王的恩宠最是过眼云烟。我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母族势力,说什么子嗣眼下也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我想,这段日子,怕是没少人使钱费物打点你们吧?但是仿佛直到现下,也没见出什么乱子,可见你们都不为所动。”   芳年脸色微微一红,低头笑道:“倒是什么也瞒不过姑娘。只是那些人未免也忒看不起人了,以为花两个银子,就能让人为她们卖命,把人看的也太贱了。奴才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露珠也不会。”   苏若华便问道:“这便是我想问的了,你们为何如此待我?我其实并无一分真正的好处给你们。”   芳年垂首,片刻才轻轻说道:“不怕姑娘笑话,奴才进宫这么多年了,唯有姑娘把奴才当人看待。以前在文淑皇贵妃跟前时,她也只是看奴才梳头梳的好,所以才调到身边伺候,其实只把奴才当个玩意儿罢了。但有什么要紧的事,从来不许奴才在跟前,只关起门起来,同她那几个心腹陪嫁宫女们商议,奴才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明白。”说到此处,她却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临了,却还是她那几个心腹,将她出卖了。”   苏若华看着她,温然笑道:“如今看来,你不知情倒是福气。那件祸事不曾将你卷进去,皇贵妃的几个贴身陪嫁,我若没有记错,两个被杖杀,两个被下放到了浣衣局做苦役,如今怕是也不能活命了。你只是被遣散出来,已是很好了。”   芳年却没接这话,说道:“姑娘不嫌弃奴才曾经服侍过那样的主子,还把这些私密事都告诉给奴才听,把奴才当作寻常人看待,奴才自然也这般答报姑娘。”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大约便是如此。   听了芳年的话,苏若华深有感触,那些身在主位之上的人,久久的高高在上,早已忘了人的真实感受,不知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到底会有多伤人,亦不知给予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或许比银钱更加有用。   苏若华拍了拍她的肩,莞尔一笑:“你起来吧,说起来咱们如今其实都是一样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皇上说了,晚上还过来,你替我预备一些皇上爱吃的小菜点心。今儿早起,我蒸的杏花露,说要澄上三遍,这会儿该好了。你去取来,咱们一起做一道杏仁豆腐。这天气有些燥了,这个甜品清甜爽口,皇上必定爱吃的。”   芳年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高兴,点头笑道:“好,奴才这便去。”说着,便从地下爬起来,拍了拍手,又道:“姑娘对皇上可真好,皇上连着这些天不来看姑娘,带累着姑娘被内侍省那起小人欺凌。如今才和好罢了,姑娘不说趁着这个时候,向皇上讨要些什么,倒是惦记着给皇上做好吃的。偏偏,姑娘又不是个攀龙附凤、一心飞高枝儿的性子,奴才可当真有些不明白了。”   苏若华垂首,看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海棠花,笑意清甜:“终究,他是我认定的男人。”   这话声量极轻,轻到芳年都未听清楚。   苏若华却不准她再问,说道:“你快些去,待会儿我还有别的事指派你。”   芳年连忙答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去了。   屋中空无一人,苏若华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吁了口气,自绣筐里捡起余下的活计,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   水清色的缎子上,是一丛怒放的白玉簪花,这花样宫里着实罕见,甚是难绣,但在她耐心刺绣之下,也逐渐有了雏形。   春桃与露珠都曾问过她,这花样预备做个什么,她没有告诉她们。实则,她心底里的主意,是想将这花样裁成一枚香囊。天眼见着就热了,到时候里面放上驱蚊虫的香料,与陆旻随身佩戴。   这花是陆旻以往所喜的,宫里人图吉利,总以富贵吉祥的牡丹为尊,又或广种象征多子的石榴,再不就是人人都喜的桃杏之属,又或茉莉栀子之流,从来不见玉簪花。   当初林才人在世时,因不受先帝宠爱,吃穿用度常受内侍省的克扣,但有像样的东西,便到不了她这里。有一日,花房便送来了一盆玉簪。其时,身边竟无人识得这是什么花,还是林才人自己说了这叫做玉簪,在江南也是名花之属,只是唯独不受这大周皇室的喜爱。而陆旻当时就喜欢上了,将那盆玉簪摆在自己的寝室之中,养了两年有余。后来,陆旻到了赵太后处,也将这盆花带了过去。苏若华奉命过去传话递物时,曾见那盆花在陆旻的卧房里长的欣欣向荣。听服侍他的宫人说起,陆旻极看重这盆玉簪,爱如珍宝,必定亲手施肥灌溉,从不假手于人,也不让旁人去碰。有宫女为讨好于他,曾试图与花换盆,竟惹的他勃然大怒,将这宫女从身边遣离,自那之后再无人敢碰。只是,谁也不明白,陆旻到底为何如此珍视这玉簪花。   苏若华也并不知道缘由,只是知晓陆旻喜欢。然而,打从他登基掌权之后,也并未见宫中广栽玉簪。她回宫之后,也没有见到那盆玉簪的踪迹。或许,那只是陆旻年少时的心血来潮,现下他早已不再喜欢玉簪花了。但不知怎的,苏若华绣这枚香囊时,心里想起的便是这个花样了。既繁复又耗费功夫,又偏偏未必就投他所好,而自己执意如此的心思,连苏若华自己也觉得诧异好笑。   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便拿了剪子将缎子裁剪了,须臾缝制成了一枚香囊。   水清色的香囊,底下佩着一条月白色的同心方胜络子,夏日里挂着,该是十分清爽的了。   苏若华微微怔了一会儿,便将这香囊收进了一方挂小铜锁的匣子里。   傍晚,到传膳时分,陆旻果然驾临乾元殿。   皇帝有日子不来,这乾元殿便也失了热闹,就连底下寻常管洒扫的宫女太监,都有几分垂头丧气。今日皇帝归来,人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各个都觉得面上有了光辉,连说话都敢高声了。仿佛,苏若华的复宠,他们也与有荣焉一般。   苏若华下午已将那道杏仁豆腐做得了,她用了杏花露,比御膳房所造滋味儿自然别具一格。陆旻果然喜欢,将一碗甜品吃了个干净,绿豆百合粥倒余下了半碗。   用过了晚膳,陆旻照旧在灯下看奏章,批折子。苏若华替他预备了茶水,点上了安神香,便在一旁做些零碎的针线,两人不时说上几句闲话,倒也温馨融洽。   大约到了戌时三刻,苏若华看时辰不早,便来请陆旻就寝。   走上前来,但看他笔下竟不是公文奏章,却是一副字帖,上面写着一串名字。苏若华不觉笑道:“好啊,本当皇上在料理正事,不想竟然全然心不在焉。这又写什么呢?”   陆旻抬首,冲她莞尔一笑,将她抱在了膝上,把那纸上的名字一一指与她看,低声问道:“若华,朕拟了几个名字。待咱们有了孩子,就从里面选一个。你瞧瞧,选哪个好?”   苏若华没想到他竟是在做这个,哑然失笑道:“皇上,这都还是没影儿的事呢。怎么就这样急切?”   陆旻神情郑重道:“不急切,所谓心诚则灵,朕如日夜都期盼着,或许就把孩子催来了呢。”   苏若华听闻,不由看向陆旻,灯下的皇帝摘了冠,却如一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温润俊美,黑亮的眼眸满是热切和企盼。她有些说不出来滋味儿,纵然她也想早日怀上他的孩子,但如今的陆旻仿佛只想要孩子。   他是皇帝,有繁衍后嗣、培育储君之责,她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一想到陆旻来找她,最大的动机就是为了孩子,她便满腹的五味杂陈——她又不是专门生孩子的!   她微微垂首,握着陆旻的大手,轻轻问道:“皇上,非常急着要孩子么?”   陆旻说道:“那是自然,朕登基三载,膝下空无一子,甚是寂寞。不尽快立定储君人选,于朝纲亦是不稳。”   苏若华勉强笑了一下,问道:“那么,倘或我竟不能生养呢?皇上预备如何?”   陆旻却想也不想的脱口就道:“这绝不可能,朕问过与你诊平安脉的太医,你身子康健,且是宜孕的体格。若华,不过时机未到罢了,你一定会怀上朕的孩子的。”   苏若华只觉的索然无味,轻轻自他怀中扎挣起身,淡淡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还要早起,安歇吧。”   撂下这一句,她便径自去摘头洗面,丢下陆旻一人,不理不睬。   陆旻也不知哪句话招惹了她,当着宫女面前,也不好细问,只得暂且按下,自去汤泉室洗浴。   待他浴身归来,却见苏若华竟已先在床上躺了,面向里背冲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陆旻脱鞋上床,待宫女放下帐子出去,他便扳过苏若华的身躯,低声问道:“怎么了?生什么气呢?”   苏若华乌发散乱,双眸微阖,瞧着他,说道:“没有生气,皇上睡吧。”   陆旻便道:“那不成,你白日里答应朕的事呢?还没兑现呢!”   苏若华这会子哪还有这个兴致,说道:“白日里的玩笑话罢了,皇上也还当真?皇上白日尽兴过了,晚上可就免了罢,纵欲是要伤身的。”   陆旻哪里肯放过她,抱着她磨磨蹭蹭的。   苏若华受不得他这般纠缠,不由提高了嗓音道:“我身子不舒坦,皇上改日吧!”   陆旻霍然起身,将她也从床上拽起,两人相对而坐。他紧盯着眼前的女人,说道:“还说没有生气?咱们两个相识多少时候了,你那点小脾气,打量朕不知道么?”   苏若华长发披垂,青丝散落在床铺上,她的寝衣被扯开了两个纽子,露出里面大红色的抹胸,宛若一尊神女雕像一般的妩媚艳丽。   她挽了一下头发,樱唇轻抿,本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陆旻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的闷火,一发狠将她拽到怀中,狠狠吻了一记,低声斥道:“到底怎么着了?朕哪里又惹着你了?”   苏若华眸光如水,却转开了脸庞,说道:“你没有,你很好,是我不懂事。”   陆旻听了她这话,越发糊涂起来,连连追问。   苏若华禁不住他这样询问,还是斟酌说道:“皇上,这样频繁的宠幸我……不过都是为了子嗣吧……”   陆旻愕然,言道:“为了子嗣,那又如何?咱们既为夫妻,当然要有孩子。再则,朕适才已说过,为了大周,朕也要早日立储才成……”   他话未说完,苏若华便打断道:“皇上是为了皇权稳固,又找不出一个不被赵、钱两家控制的嫔妃,所以才找上我的,是这样么?”   话才出口,两个人一起怔了。   苏若华从未这般失态过,她一向是温婉端庄,恪守宫规礼节,莫说打断皇帝的话语,便是向寻常宫人也少有严词厉色。她神色惶急,却也不想解释什么,索性扭头不去看他。   陆旻回过神来,登时大怒,他看着苏若华,呵斥道:“你怎么有这样混账的心思?!朕若只想要个孩子,多少女人排着队等在那里!就算那些嫔妃出身都不干净,还有一宫的宫女,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苏若华,枉你平日里自诩聪明,倒能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为了要个孩子,所以就可以随意寻个女人来么?那也未免忒看不起他了!   苏若华却笑道:“我不聪明,所以才会被皇上哄的团团转。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从早先太妃娘娘的寿宴起,皇上便一直利用我,先是令群臣看明白您的后宫始终在赵家与钱家的掌控之中,之后再用宠爱我的名义来引着那些嫔妃内斗,寻找时机拔除她们的羽翼。我不过是个戴罪入宫的奴才,身后全无母族势力,即便为皇上生下了孩子,那孩子还不全由皇上来掌握?一切都在皇上的筹划之中,可笑我还傻子一般,蒙在鼓里,只当皇上真的喜欢我呢!”这些事情,早先便在她心中存了个疑影。陆旻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些夸张,这便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然而,她却不愿去深思,直到今夜,两人才和好,陆旻又提起了子嗣一事,才彻底引发了她心底的疑惑。他关切她的身子,只不过是想知道她能不能生孩子!   陆旻先是哑然,但须臾他便暴怒起来。   平心而论,苏若华说的并不全错,他的确有那些谋算。但,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也是真心的想要一个和她共同的孩子——他们二人血脉的联结,是他们这段情缘的见证。   正因为是她,他才敢放心的去托付倚靠,她是他在这皇宫之中唯一能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她从来对他温柔入骨,体贴入微,这一次也一定能帮助他。   只有他坐稳了皇位,大周的江山才能根基稳固,他们也才能有个安稳的未来。   聪明如她,怎会想不明白这些事?   陆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先帝后宫曾有一位宠妃私自避孕,被人检举告发,先帝大为光火,责问下来,原来这宠妃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先帝大怒之下,将这女子幽禁深宫,直至她死去都未再见过她一面。   他记得,母亲当时长叹了一声,说这女子也是烈性,女人有了心爱的人,就不会再愿意为旁的男人生孩子了。   莫不是,苏若华也是如此?   她其实心里有别人,所以才不想有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故意说出这些话来!   陆旻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跳疼,倘或这是两人重逢那会儿,他或者还能承受。   可如今,两人已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她却忽然变成这幅模样。   思来想去,二人走到如今,其实始终是自己追着她跑。甚而这段关系,也全依靠着陆旻的维系。苏若华对于他仿佛并不那么需要,无论是情感,还是□□上的需求,她都是淡淡的。哪怕是对于后宫那些嫔妃的醋意,也来的那么平静恬淡。比如这些日子,两人彼此不说话,那么多嫔妃围着他转,拼命的向他讨好示爱,她却视若无睹,依旧平静的过着她的日子。   若华根本就不需要他,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他,甚而随时都可以离开他。   她或者感到了腻烦,或者心有所属,或者又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她不想和他扯上太多的关系,所以才会如此反常。   陆旻摸不透苏若华的心思,他曾为她云淡风轻的性情着迷,可临到自己身上,却变得分外可恶起来。   明明已经给了他的,却又要拿回去,这让他如何承受?   当下的陆旻,只想尽快去占有什么,好来证明眼前的女人还属于他。   他一字不发,面色阴郁的看着苏若华。   苏若华只觉自己似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心口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她还从未这般害怕过。   倏地,陆旻将她推倒在了床铺上。看着眼前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枕头,虽是早有预料,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怆然。   陆旻贪恋她的姿容,并且想要一个孩子,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苏若华所受的教养,令她安安静静的伏在床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陆旻覆了上来,在她耳边咬牙低声道:“若华,朕不管旁的,你进了宫,就是大周皇室的人。朕是当今天子,你就是朕的人。这件事,一辈子都更改不了。朕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样的,但朕喜欢你,只想跟你做这样的事,也只想要和你的孩子。你别再拿那些借口来搪塞,除非你白日里说的话都是哄朕的,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七郎!”   苏若华只觉得头目一阵阵的晕眩,她早已习惯甚而享受着陆旻给她带来的快乐。但正因如此,她便越发觉得自己可悲,终于还是到了她最不想的一步。   她伏在枕上,低声呜咽道:“你的喜欢,就跟先帝是一般的,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待兴致过去,也会跟那盆玉簪花一样,弃如敝履!”   陆旻有些糊涂,抱着她问道:“什么玉簪花?你又在扯什么闲篇?”   苏若华闷声道:“就是你当皇子那会儿,养了两年的玉簪花。高兴了,就当宝贝一样的养了两年;不喜欢了,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了!”   陆旻这方想起来这件旧事,也大致明白过来她今晚到底为何如此反常。   他低低笑了一声,将她翻转过来,与她四目相对,轻声道:“朕当年之所以那么喜欢那盆玉簪花,是因为你曾经告诉过朕,你在家里时,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乳名叫玉簪。朕也觉着,你就像玉簪花一样的娴雅柔媚,所以才一直养着那盆玉簪花。后来,你回了宫,朕都有你了,还要那个替身干嘛?” 第八十二章   苏若华顿时哑然, 她早已忘了这件小事。   她的生母原籍苏州,亦十分喜爱玉簪花,曾同她提起, 此为江南第一花。只可惜北地气候并不适宜, 少见此花,而京城权贵风气也如宫廷一般, 追捧如牡丹、兰花这等名花, 所以也无人培育。苏父去托人从苏州稍带过两盆回来,只可惜府中无人识得这玉簪的脾气,而苏母又不擅养花草,都没能活上两年。苏若华记得小时候, 母亲时抚摩着她的头顶,温然笑道:“我的小华儿就同这玉簪一样,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一位出众的美人。”故此, 家中兄姐有时也以玉簪来呼她。   她曾将此事当作趣闻讲给陆旻听,然而不过是一件没要紧的童年小事,她只当陆旻听过便忘了。却不想, 他竟然一直记得。   但听陆旻又低声道:“正因你说, 你家里亲人都管你叫玉簪,又说那花似你,朕才将它当作宝贝。去了太后宫里,也将它带去。看着它,也如看见了你一般。”   苏若华两颊绯红,情知自己是闹了个大乌龙, 然而又羞于承认,只是咬唇不言。   陆旻看着她这幅模样,轻轻叹息了一声,仰躺在了枕上,将她搂在怀中,轻轻说道:“若华,朕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忧什么。不论朕怎么说,你似乎都不肯信朕。朕与先帝,是真的不同。倘或如你所说,朕不过是想找个没有势力背景、易于摆布的女人来生孩子,甚而还要借用这个女人来除掉后宫这些怀有异心的嫔妃。那么这样的女人,委实太多了。朕随意招招手,就能招来一群。再则,如若朕真的完全只想利用你,那么朕便该早早给你位分,让你进了后宫,这样才好同她们斗起来。”话至此处,他不由垂首,轻轻啄吻了一下怀中女人的额头,又道:“朕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让你跟她们争斗,必定是要吃些苦头的。朕舍不得让你受委屈。”   苏若华蜷缩着身子,躺在陆旻怀中,久久的沉默无言。   半晌,她忽然低声道:“皇上不过是喜爱我的容貌,终究也会有看腻的一天的。”   陆旻闻言,有些语塞,片刻竟说道:“你说的倒也不算全错,朕的确喜欢你的姿容。”   苏若华的心猛地一沉,男人大多爱色,她是明白的。但听陆旻这样直言不讳的当面讲来,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却听陆旻又道:“然而,你的姿容,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么?朕喜欢你的全部,自然也就喜欢你的容貌。”   苏若华嗤笑了一声:“皇上这话,可真是狡诡。听起来,就是哄人的。”   陆旻挑眉,索性问道:“你说朕哄你,难道你之前说恋慕于朕,不是在哄朕么?若不然,你怎会这样同朕嚷闹?连孩子也不肯要了。若华,你这可算是欺君之罪。”他话语轻轻,带了几分戏谑,并无半分责怪的意思。   苏若华一时说不出话来,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他,小声嘟哝道:“谁说不要孩子了?”   陆旻看着怀中女人乌油一般的长发,白玉也似的耳朵,轻轻咬了一下,言道:“既然如此,你跟朕闹什么?”   苏若华无言以对,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了,生平还从未似如今这般,情绪起伏剧烈,且敏感多疑。她生平头次尝到与男子相恋的滋味,那些古人诗文里的一字一句,都一一尝了一遍。   得不来她的回复,陆旻索性起身,抓来一条汗巾子,将双眼蒙住。   苏若华听见动静,转头望去,禁不住诧异道:“皇上,你这是做什么?”   陆旻莞尔一笑:“既是你总疑心,朕不过是喜欢你的容貌,那朕便将眼睛遮上。目不能视,你还如何能以容貌魅惑于朕?朕便叫你瞧瞧,是不是只喜欢你的姿色!”   苏若华只觉这简直是荒唐胡闹,然而心底却也禁不住的有些触动。她没有动弹,任凭陆旻胡乱作为。   陆旻蒙住了双眼,便如才失明的人,用手、唇将她全身摸索描摹了一遍,直至最后彻底抱住了她。   良久事毕,两人气喘吁吁的搂在一起,苏若华撩开黏在胸前的发丝,便伸手替陆旻解开了蒙眼的汗巾子,轻声道:“皇上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实在是胡来。”说着,忍不住又添了一句:“皇上在床笫之中,为何总喜欢胡闹呢?”   陆旻瞧着她,唇角轻勾,低语:“若不是你同朕闹这通脾气,朕又何必如此来表明心意?再说,朕是皇帝,每天只要下了地,就有无数的规矩在那儿等着。难道,就在这小小的帷帐之中,还不能任凭朕随性而为么?”   苏若华明眸如水,勾着他的脖颈,没有说话。   陆旻便问道:“你信朕了吗?”   苏若华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陆旻浅笑,勾着她的眸子,又低声问道:“那么,适才尽兴了么?”   苏若华不知想些什么,一时没有防备,脱口而出道:“比平日里还……”话未完,她登时明白过来,好容易退热的脸颊又烫了起来。她瞪了陆旻一眼,翻身不去理他,嗔道:“闲了就喜欢说这些风言风语来戏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把戏!”   陆旻不肯放过她,硬凑上去,扳着她的藕臂,笑道:“朕只能这般戏弄你一人了,不然你让朕找谁去?”   两人吵闹了半宿,又好了半宿,彼此倒更觉着情意融洽。   絮絮的说了些甜话,陆旻便道:“若华,河南的旱情始终没有缓解。朝廷虽已拨了许多钱粮下去,然而老天却不肯开恩,就是不见半滴雨水。朕已问了钦天监,看天象,近来依旧是大晴天。”   苏若华看着他那两道浓密的剑眉紧紧皱了起来,便知他是认真在发愁,每逢他有什么烦心事,便总是这幅神情。   她伸手,轻轻替他将眉宇抚平,柔声道:“皇上勤政爱民,上天一定会帮着皇上的。”   陆旻摇了摇头,说道:“近来地方有奏报,人心似有不稳,京里更有些流言蜚语……”言至此处,他忽然飞速扫了苏若华一眼,见她神情如常,便避而不谈,只说道:“朕打算过上五日,前往祈年殿办一场祭祀,祈求上苍保佑。你晓得,朕不信这个,但为安抚人心起见,不得不为。”   苏若华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这是正事,皇上该去的。”   陆旻微微有些迟疑,但依旧说道:“朕当日便会归来,你就留在乾元殿,不要外出。”   苏若华登时明白,陆旻这是担心他前脚出去,后脚就有人要来寻她的麻烦。   她微笑道:“皇上,你尽管去忙吧,不必担忧于我。我留在这里,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朕晓得你机警聪慧,然而万般小心为上,不要托大。不论当日玉泉宫出了什么事,哪怕天塌了,都等朕回来。”   苏若华点头答应。   眼看时辰不早,两人都觉得困乏,便相拥而眠,一宿无话。   隔日清晨,天色才亮,陆旻便被外臣请了去。   苏若华因昨日被他闹得狠了,直睡到红日当头方才醒来。   好在行宫无事,众人又皆知她是皇帝所爱,没人敢来挑理。   芳年正替她梳头,露珠取了水回来,喜孜孜道:“皇上昨儿一连宠幸了姑娘两次,这下任谁都晓得,姑娘还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内侍省那帮子狗眼看人低的混账奴才,这段日子肆意作践,看待会儿他们怎么来巴结!”   苏若华轻轻看了她一眼,取了面脂匀脸,说道:“还没出阁的姑娘,也没个忌讳,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也不害臊。”说着,她轻吁了口气,徐徐说道:“内侍省总管吴德来,是太后娘娘亲自提拔起来的人,自然是不待见我的。有皇上护着时,他还有些忌惮。皇上一不来,他便以为我落败了,自是想方设法刁难了。这世上人大多如此,趋炎附势,拜高踩低,都是情理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想被人欺凌,就只能牢牢的待在上面。”   露珠猛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只要姑娘生下了小皇子,余下的事就更不必怕了!”   苏若华听她提起这个,便想起之前的事来,问道:“之前让你去太医院问问,有什么方子喝了好坐胎的,可问了么?”   露珠答道:“问了,这等大事,奴才不敢耽搁。方子已得了,就等抓药去了。待伺候姑娘用了早膳,奴才就去。”   苏若华却说道:“不必了,我并不打算吃那些药。你把方子放在我的妆奁里,就不必理会了。”   露珠诧异道:“姑娘不吃,为何要这个方子?那太医听闻奴才是姑娘打发去,可是斟酌再三,特意开的方子呢。还说,姑娘只要按日子吃,必定会有喜讯的。”   苏若华笑了一下,看着镜中如花人面,那双乌漆似的眼眸清澈如镜,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她意味深长道:“这吃药求子,可不算什么好事。”   芳年握着一缕黑发,绕着顶心盘了上去,心中倒很是平静。姑娘要做的事,她都明白,眼下她当个聋子也就是了。   露珠虽有几分糊涂,却十分机灵,情知里头有诈,也不再多问,只说道:“姑娘既如此说,奴才就把方子好好收起来。”说着,又抿嘴一笑,颇为得意道:“适才,奴才打水进来,御膳房的老张见了奴才,忙忙上来巴结奉承,又问姑娘近来想些什么吃,他做了就送来。想着前儿姑娘只是要些山楂来泡水解腻,他都推三阻四,什么要做菜上的添头了,又是什么各宫的娘娘主子都来要了。这会儿看皇上回来了,生怕姑娘吹他的枕头风。奴才瞧不上他那副做派,刺了他两句,他涎脸涎皮的,竟也不生气。”   苏若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宫里人多势利眼,这也无可厚非。然而却不能叫那些人以为,她苏若华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随意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这世道,柿子专捡软的捏。   正说话间,春桃忽从外头匆匆进来,一脸惶急之色,进门便说道:“姐姐,不好了,宫里出大事了!”   苏若华看了她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让你慌成这样。”   春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这宫里闹狐狸,竟咬死了一个宫女!”   这话一出口,三人便都惊着了。   露珠脱口就道:“这可是胡说了,这而是行宫,那么多护卫呢,怎会有狐狸?还咬死了一个宫女?春桃姐姐,你莫不是听错了吧。”   芳年亦说道:“是啊,虽说玉泉宫在山里,不时有些鸟兽蹿入御园之中。但从来都是些麋鹿野鸡之类,可从未听说有狐狸的。再说了,这狐狸能咬死人么?”   春桃急着跺脚,连声道:“是真的,我也没有听错。我这是去内侍省领咱们的月例银子,就看见吴公公气势汹汹的带了一队人马出去了。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儿早起来,棠雪苑里管花木的莳花宫女说平日里同她一起当差的一个小姐妹不见了。原当她是出去小解,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几乎就要耽搁了差事,她只能出去寻找。不料,竟在映月水榭后面的山坡林子里,发现了那宫女的尸首!”话至此处,她似乎惊魂未定,干咽了一下,又道:“听闻,那宫女的尸体惨不忍睹,面目已被损毁,喉咙和胸口,也有猛兽撕咬的痕迹,鲜血淋漓的,可唬人了!”   芳年与露珠都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又长年生活于深宫大内,哪里听过这等事,顿时吓的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露珠忙向苏若华道:“姑娘,这两日你可不能出去了,仔细那狐狸还在宫里蹿呢!”   苏若华却沉吟道:“怎见得,一定是狐狸所为?”   三人皆是一愣,但听苏若华又道:“春桃,你从内侍省归来,说看见吴公公带人出去,显然这事情才发。仓促之间,也只能知晓那宫女是被猛兽咬死的,怎能立时就推论出来,是狐狸呢?”   春桃搔了搔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内侍省的小公公,慌里慌张的,跟我这样说了。我急着回来告诉姑娘,也没有细问。”   露珠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姑娘,奴才去打听打听?”   苏若华略一思索,点头道:“问问也好,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还从未见过。而且,我总觉着蹊跷。”   露珠得了示下,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芳年继续服侍她梳头,说道:“姑娘也放宽心,任凭怎样,皇上都不会让姑娘吃亏的。”   苏若华摇头道:“近来皇上国事繁忙,此为内廷小事,如无必要,别烦扰皇上。”   芳年点头,便再无话说,同春桃一起伺候她梳妆穿衣。   当即,便传膳过来。   果然如露珠所说,今日的早膳较前两日,格外丰盛了许多,荤素添了四盘,连点心也添了两盘,想是御膳房孝敬的。   苏若华倒是心安理得,这大概也算是后宫之中的一景。世道如此,自命清高,只会令人背地里嘲笑傻气。何况,人也并不会因此,在你落魄之后,就少踩你一脚。   吃过了早饭,露珠便回来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急急说道:“打听清楚了,死的是棠雪苑管花木的珠儿,发现的宫女叫玉慧。就如春桃姐姐所说,玉慧早起不见珠儿,出去寻找,在映月水榭后面的山坡林子里发现了她的尸首。那尸首被野兽糟践的厉害,若不是身上的衣裳,几乎就要认不出是谁了。至于为何知道是狐狸,我听办差的公公说,因那珠儿的尸体旁,有狐狸的爪印,竟而还有一条尾巴。那玉慧家里原是猎户,做皮毛生意的,故此认得。”   苏若华听着,越发奇怪,说道:“这更令人费解了,这狐狸既能伤人,如何又会留下自己的尾巴?”   露珠摇头道:“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那公公也没多说。”   苏若华想了一会儿,终究不得其法,又问道:“此事归在哪里?”   露珠说道:“内侍省的吴公公去了,将尸首送到了化人场,还没有料理。因事发突然,又十分凶恶,吴公公去禀告淑妃娘娘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却总觉哪里不对,只静坐闷想。   芳年看着,便劝道:“姑娘,横竖此事与咱们无干。有太后、淑妃娘娘呢,她们自会料理,就不要多想了。”   苏若华说道:“话是如此,但我总觉得这件事蹊跷,似乎有些过于刻意。”   她想不明白,只得暂且按下,交代乾元殿的宫女一律不得擅自外出。但要办差,必定四人同行,不得落单。   到了傍晚,这件事便有了分晓,淑妃交代内侍省厚葬这名宫女,并加倍给予其家人抚恤银子,言称其横死宫廷,示以抚慰。   苏若华听闻,越发觉得怪异——论理,这宫女是被野兽咬死,与旁人无干,多给抚恤银两倒也无妨,这厚葬却有些说不过去。淑妃如此行事,似是有意彰显什么。 第八十三章   又过四日, 陆旻便动身前往祈年殿举办祭祀,以祈求上天降雨。   因着赶吉时,天色尚且未亮, 乾元殿便忙碌起来。苏若华自是又早早起来, 服侍他穿衣梳洗,吩咐膳房送早膳过来, 打发他吃了, 送他出门。   陆旻临行之际,叮嘱道:“朕去一日便回,若无要紧事你便不要出门。即便有什么,都等朕回来再商量。”   苏若华一一答应下来, 含笑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儿,不知照顾自己。皇上尽管放心去吧,没事的。”   陆旻握着她的手, 好半日功夫才松开,又说道:“不知怎的,朕心里就是有些不踏实。也罢, 待祭祀一完, 便快马加鞭的回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亲热话,陆旻方才离去。   苏若华立在大殿门口,目送皇帝背影远去,才转身慢慢走回寝殿。   昨夜值守的是露珠,她上来搀扶着苏若华,低声问道:“姑娘, 皇上这就走了呢。听闻,因旱情严峻,民间百姓们都盼着尽快下雨,所以朝廷十分重视这次祭祀,连许久不肯出宫的太后娘娘都一起跟了去呢。”   苏若华淡淡说道:“祭祀其实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用处,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人心。一旦发了民乱,那可比旱情糟糕百倍。”   露珠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对了,昨儿夜里,听闻太妃娘娘发了头风,连夜请了太医院的院判过去诊治,寿眉宫一宿没消停,不知道此刻好些了没有。”   苏若华听着,微笑道:“那可更好了,今日她必定是不能出来的。”   露珠听不明白,苏若华也并不解释,只说道:“伺候皇上起来的早了,还有些困乏,回去再睡会儿吧。”   露珠点头,服侍着苏若华重新睡下。   苏若华躺下,虽知晓今日必定不会太平,但心中却十分平静,才合上眼转瞬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睡梦中只听外头似有吵嚷之声传来。苏若华略皱了皱眉,没有睁眼便问道:“露珠,出了什么事?”   话出口,却并未等来露珠的回话,她倏地睁开眼睛,却见身畔竟是空无一人,而外头却不时传来吵闹之声:“这儿是乾元殿,你们怎敢乱闯!你们就不怕皇上回来,治你们的罪么?!”   苏若华心微微一沉,情知事情上门了,倒也并不慌张。   她坐起身来,就要穿衣,只见春桃急匆匆走了进来,满面惶急之色,才进门便说道:“姑娘,不好了,慎刑司刘公公带了人过来,说要搜查乾元殿!”   苏若华蹙眉斥道:“这儿是皇帝的寝宫,谁给他的胆量,竟敢来此地搜查!”   春桃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说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可刘总管根本不听啊!带了人硬往里闯,根本拦不住。皇上不在,御前侍奉的人大半跟了出去,余下这些人实在抵挡不得。”   苏若华心中略一盘算,便说道:“伺候我起来,我去瞧瞧。”   春桃连忙替她穿衣,跪在地下替她系鞋带时,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苏若华察觉出来,轻轻笑道:“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在么?”   春桃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姐姐,这些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咱们呢?”   苏若华笑了一下,只叹息道:“因为,这里是皇宫。”   苏若华麻利穿衣梳头,待收拾整齐了,便同春桃一道出去。   走到院中,果然见慎刑司的刘总管领着一群太监,气势汹汹的站在阶下,正同露珠、芳年等一众乾元殿的宫人对峙。   露珠、芳年虽面有惧色,却一步也不肯后退。露珠更说道:“刘公公,这里是乾元殿,是皇上的寝宫,你这样带了人大张旗鼓过来滋事,不怕皇上回来责问么?敢说,皇上才离宫,你们就一个个早起反来了?!”她话音轻柔,用词却是狠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果然有几个生出了惧色。   那刘总管统领慎刑司多年,什么风浪不曾见过,怎会被她这几句话吓退,笑了一声,说道:“苏姑姑,您也别拿这话来瞎我,我这也是奉命行事,秉公办差。您若怨恨,可千万别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苏若华淡淡一笑,说道:“刘公公,您这话倒是离奇。您带了人到乾元殿生事,却说是奉命行事。皇上与太后娘娘都不在宫中,您这又是奉了谁的命?难道这宫里,竟还有人能如此不识规矩,皇上不在就要犯上作乱么?”   刘总管看着苏若华面上笑意温婉,一双眼眸却锋利莹亮,吐出的话来,更是分毫不让,一字一句定要让自己背上一个肆扰乾元殿、犯上作乱的罪名,不由点头暗暗叹息:这苏若华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从前朝过来的老人,果然临危不乱,言谈行事又如此老辣。   正当这僵持之际,却听外头守门太监报道:“淑妃娘娘到——!”   苏若华眸子轻眯,暗道:果然来了!   但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只见淑妃盛装丽容,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徐徐走来。   苏若华扫了淑妃两眼,她今日倒是一改往日娴雅清丽的妆扮,满头的珠钗华冠,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缂丝牡丹绸缎褙子,一袭妆花织金盖地褶裙,面上妆容甚重,却有了几番浓艳的意味。她在心中轻轻一笑:这淑妃,今日可是有备而来。   当下,她还是向淑妃下拜行礼:“奴才,拜见淑妃娘娘,娘娘金安。”   淑妃垂眸看着她,扬声道:“苏宫女免礼吧,见着本宫还晓得行礼,也是难得了。”说着,她忽而笑了一声,又道:“想必苏宫女也是看着今日皇上不在,无人能给你撑腰,所以这才想起来宫中还有规矩在。”   这话说的夹枪带棒,令在场的众人忍不住人人侧目——这可与淑妃平日里那谦和温婉的行事做派,大相径庭。   苏若华柳眉轻扬,抬眼看向淑妃,只见淑妃那艳红的唇竟忍不住轻轻勾起,明亮的眼亦闪烁着得意的光彩,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   她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眸,微笑道:“娘娘错怪奴才了,奴才素来恪守宫规,对于娘娘心中也是十分尊敬的。”   淑妃似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并不急于发难,倒是好整以暇的说道:“适才,本宫在门前,似是听到苏宫女说起什么,皇上不在,刘公公来此地搜查,乃是犯上作乱。本宫竟不知道,原来这乾元殿竟是你苏宫女当家。皇上若不在,旁人连进也进不得一步了。想必,苏宫女受皇上宠爱,故此将这乾元殿也据为己有,连本宫也不放眼中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不卑不亢的回道:“淑妃娘娘想必是误会了,奴才怎敢有如此心思?只是,奴才既为御前掌事宫女,自然要尽心尽责,打理好这御前事宜。今日皇上不在,刘公公一大清早便带了人闯进乾元殿,奴才倘或不闻不问,听之任之,那岂不是玩忽职守?皇上回来,奴才也无法交代。淑妃娘娘掌管后宫,当然清楚这身在其位谋其责的道理。倘或有人不问一声,便闯入淑妃娘娘宫中搜查,难道淑妃娘娘也不问一声么?”   淑妃看她陷入此等境地,依旧不慌不乱,依旧一递一句的与她应对,不知不觉便生出几分浮躁来——她今日便是要看这妖婢惊慌失措而后跪倒自自己脚下,痛哭哀求的样子的!她要看着苏若华如一只蝼蚁一般的苦苦求饶,央求自己放她一条生路。待享受尽了这胜利者的甘甜畅快,她再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让她永世没有翻身之日!   淑妃狞笑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来,手腕上的一串东珠手钏在日头下泛着细腻的光泽,甚是温润好看。她眯细了眸子,打量着手钏,仿佛不经意的说道:“有人到本宫这里检举,乾元殿有宫女私藏巫蛊之物,昼夜作祟,魅惑君王。更甚而,还意图以邪术求子,想要混淆皇家血脉。这等大事,你说本宫该不该管?”   苏若华柳眉微扬,似是讶异说道:“娘娘所言,可当真骇人听闻。自打卫后之后,巫蛊便为宫廷大忌,本朝后宫更是严令,无论后妃宫女,但凡有人敢行巫蛊之术,必问重罪。更遑论,还想以邪术求子,混淆皇室血脉?谁人这般大胆?奴才执掌乾元殿,并不知御前竟然出了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淑妃娘娘,您可别是误听了小人谗言吧。”   她这话,是为着蓄意激怒淑妃,好令她更加冲动行事。   果不其然,淑妃双眉倒竖,厉声斥道:“好一个奸猾婢女,本宫有一句,你倒有三句!依着你的意思,莫不是本宫竟毫无分辨之力,任凭人挑唆拨弄不成?!”   苏若华便又福了福身子,浅笑低声道:“奴才并无此意,娘娘勿怪。”   淑妃冷眼睨着她,看着她面上那淡定自若的笑容,越看越觉得浮躁光火,索性直言道:“本宫实话告诉你,人检举的便是你。有人揭发你私藏巫蛊之物,还吃要求子,你可敢让本宫搜查你的住处么?!”话出口,她便紧盯着苏若华,试图从她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寻到那么一丝丝与恐慌有关的情绪来。   然而,苏若华却依旧神色淡然,她浅笑回道:“淑妃娘娘,奴才不知您在说什么。奴才没有私藏那些腌臜东西,也不能让您搜查奴才的住处。”   淑妃眸中精光一闪,并未开口,她身侧的心腹宫女秋燕按捺不住,出声道:“苏若华,你好没规矩!淑妃娘娘奉命协理六宫,后宫众人不分大小,皆要受娘娘的管束。如今有人检举告发了你做下的丑事,娘娘亲自前来查问,你竟敢顶撞忤逆娘娘不成?!”   春桃见她说话,便也插口驳斥道:“说起没规矩,你又好到哪里去?分明淑妃娘娘问的是姑娘,有你说话的余地,在这里插嘴插舌,你又是什么东西!”   秋燕顿时面红脖粗,脱口道:“你!”   苏若华斜斜的扫了春桃一眼,淡淡说道:“春桃,淑妃娘娘协理六宫,难道还不如咱们知晓规矩么?秋燕姑娘是淑妃娘娘的陪嫁,那身份自然不同寻常。人家在主子跟前,一向是这样说话的。必定,这也是淑妃娘娘一手调理出来的。”三言两语,便狠狠的打了淑妃一记耳光。   淑妃脸色青白,狠钉了秋燕一眼。   秋燕自知理亏,讷讷不言退了下去。   淑妃清了清喉咙,斥道:“你少在本宫面前巧言令色,本宫不吃你那一套。既然本宫协理六宫,出了这样大的事,本宫便不能坐视不理。你适才说不许人搜,难道是你心中有鬼,做贼心虚,所以不敢自证清白么?!”   苏若华敛去满面的笑意,冷淡说道:“淑妃娘娘,奴才没有做任何不合宫规之事。奴才既无罪,又为何要自证清白?何况,这乾元殿乃是皇上的寝殿,任凭谁都能随意找个理由,进来胡乱搜查一通。待皇上回来,奴才这御前宫女又要如何交代?”   淑妃怒道:“本宫要搜的是你的住处,同皇上有何干系?!你一个奴才,动不动就抬出皇上,这是在扯虎皮拉大旗么?!”   苏若华看着淑妃,轻轻吐出几个字:“然而,奴才的住处,便是皇上的寝殿。淑妃娘娘,您一定要搜么?”   淑妃脸上一红,顿时为之气结:这个贱婢,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她如今是陪着皇上同吃同住!现下,她又当着大庭广众讲出来,是想向自己炫耀?还是向众人宣告,她就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谁也别想动她一下!   淑妃语塞,只听苏若华又道:“淑妃娘娘倘或一定要搜,那奴才也是无法可施。但奴才只劝告娘娘一句,娘娘倘或听信谗言,随意动用手中权柄,待皇上归来,听闻此事,这雷霆之怒,怕是娘娘所不能承受的。”   淑妃面色越发白了,苏若华言中利弊,她岂能不知?但事至如此,已是骑虎之势,倘或自己就这般铩羽而归,那不是让阖宫上下都看她的笑话。她堂堂四妃之一,出身名门贵胄,手中又握着协理六宫的权柄,竟然会被一个小小的宫女吓得落荒而逃!   那慎刑司的刘总管,已是心生退意,转而向淑妃低声问道:“娘娘,那检举之人,可有什么真实凭证?若有,不如让她出来当面对质,也好令这宫女无可抵赖。这乾元殿到底不比别处,咱们就这样闯进去。若当真一无所获,皇上回来,怪罪下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啊。”   淑妃听了这话,脸色越发难看了——这刘总管还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连他都生了惧意,更遑论旁人?!   她扫了众人,却见随自己前来的宫人,除了那秋燕,或满面犹疑,或面有惧色,明显各个心生动摇。   淑妃银牙一咬,如今这态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何况,她并非全无把握,童美人该将事情办妥了。   是的,倘或童美人这次敢出纰漏,她必定剥了她的皮!   当下,淑妃沉了脸,扬声道:“你们休要听这妖婢的蛊惑之言,她行巫蛊之术,迷惑君王,秽乱宫闱,实属十恶不赦。拿住了证据,待皇上回来,第一个就要治她的罪!本宫做主,你们进去将殿内仔细搜索,不可遗漏一处!”   刘总管听她发号施令,心中纵有几分惴惴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率了一众太监上前。   苏若华却并不让路,亦高声道:“刘公公,你可想明白了。你进了这乾元殿,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刘总管看她如此反抗,心中倒疑惑起来:莫不是她当真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物件儿?那事情可就另当别论了。嘴上便笑了两声:“苏姑姑,您也担待些个,淑妃娘娘下的令,您又不是没听见。您是御前掌事宫女不错,但淑妃娘娘有协理六宫之权,这后宫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号令不是?您啊,还是让开吧,好歹也是皇上宠爱之身,别吃了皮肉亏就不好了。”   春桃、露珠与芳年三个,便都望着苏若华。   苏若华面色沉沉,说道:“既是如此,那只希望淑妃娘娘不要懊悔。”言罢,便让到了一旁。   刘总管带着那起太监,鱼贯而入。   苏若华立在阶上,双手交握于身前,面色淡然,静默无言。   淑妃睨着她,心中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苏若华怎么还是如此镇定?一丝一毫的慌乱都没有?她当真一点儿不怕么?是真以为自己没做过就万事无忧,还是觉着无论如何皇帝都会护着她呢?   目光落在苏若华发髻上那枚红玛瑙并蒂莲花银绞丝发钗上,淑妃倏地眸子一缩——钗子虽不算华贵,但她知道那钗子的来历,那是皇帝对苏若华情意的见证。她这样日日戴出来,甚而连今日都不曾遗忘,是想向阖宫众人宣告皇帝对她的宠爱之盛么?!   淑妃的脸色越发阴沉,待拿住了实在的证据,她决然饶不了这个婢子!   苏若华立在廊下,听着屋中那乒乒乓乓的动静。   春桃心中不安,低声道:“姐姐,他们……”   苏若华微微一笑,安抚道:“不必怕,自来搜查都是这个动静。好在,他们还知道这是皇上的寝宫,并没弄坏什么。”   过了大半个时辰,刘总管一脸难看的自里面出来,向淑妃回道:“娘娘,没有啊。”   淑妃脸色煞白,厉声道:“怎么可能没有!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搜查?!”   刘总管苦着脸道:“娘娘,奴才们几乎就快把乾元殿翻过来了,甚而枕头底下、被褥里头全都看了。只差皇上的书奁不敢动,但这东西也不会放在那儿吧?这、这当真是没有啊。”   淑妃只觉头目一阵晕眩,双膝一软,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下。   一旁的宫女急忙扶住,秋雁大声道:“娘娘忽发了急病,快些回宫,传太医来!”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忙忙碌碌的搀扶着淑妃往外走去。   苏若华冷眼看着,待淑妃将出门之际,开口道:“淑妃娘娘,皇上今日不到傍晚时分便会归来。届时,还请您亲自来交代此事。”   淑妃被那门槛绊了一跤,足上的绣鞋竟也掉了,实在狼狈不堪。   秋雁慌忙替他穿上,匆匆忙忙的去了。   待淑妃一行人去后,芳年走到苏若华跟前,低声道:“姑娘,幸不辱使命。”   苏若华向她一笑:“做的好,接下来咱们还有一场戏要演。”   这日,到了傍晚时分,御驾便从祈年殿折返玉泉宫。   陆旻心中记挂着苏若华,待祭祀一完,便责令快马加鞭赶回行宫。   踏入乾元殿,却不见苏若华前来迎接,陆旻只觉奇怪,一直进了寝殿,方见苏若华在西窗下坐着,看着窗外默默不语。   陆旻莞尔道:“朕回来也不见你出来,还当你睡着了呢,原来不曾。今日祭祀倒是顺当,有些新鲜事朕待会儿讲给你听听。”说罢,却见苏若华并不理会,依旧沉默无言,更觉蹊跷,遂问春桃道:“春桃,姑娘怎么了?今日出了什么事?”   春桃支支吾吾道:“皇上,奴才不敢说……”   陆旻顿时光火起来,喝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春桃却忽然跪了,不住叩首:“皇上,奴才当真不敢搬弄唇舌,说别的娘娘的是非啊。”   苏若华忽然出声道:“皇上也不必怪她,与她有何相干?横竖,我们都是做奴才的,被人欺凌践踏都是平常事。奴才么,被主子怎么摆布整治都是情理之中。但只往后,皇上少宠爱我一些,就都好了。”   陆旻正在发怔,忽见李忠进来回禀道:“皇上,淑妃娘娘跪在殿外,脱簪待罪,恳求见皇上一面,好当面分辨。”   陆旻还未说话,苏若华却起身要往外走。陆旻急忙扯住她,问道:“朕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却先急了。这般,朕谁也不见,先听你说。”一语未休,又对李忠喝道:“朕虽不知她闯了什么祸,但既是她知道自己错了,就先到千佛殿上跪着,向佛祖忏悔去!待朕闲了,再慢慢的与她算账!” 第八十四章   眼看皇帝动怒, 李忠慌忙答应,扭身便往外走,去向淑妃传话。   这边, 陆旻便极力的去哄着苏若华。   李忠转出正殿, 下了台阶,却见淑妃一身素服, 面上脂粉不施, 头上簪环尽去,长发垂散,跪在阶下。   他上前,向淑妃躬身行礼, 低声道:“淑妃娘娘,皇上不见您,要您到千佛殿跪着去。皇上说了, 您既然来谢罪,便是知道自己错了。既知道错了,就到佛前去忏悔。之后, 皇上再行发落。”   淑妃满面凄然, 身子微微颤抖,哆嗦言道:“皇上,竟然不肯见本宫么?”说着,她转头看向李忠,哀声问道:“李公公,皇上是不是特别生本宫的气。那……那苏宫女, 是不是,是不是跟皇上说了什么?”   李忠今日也随着皇帝去了祈年殿,至此刻才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情形,他大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必定是这淑妃趁着皇帝不在,来找苏若华的麻烦了。偏偏,又没能讨到什么便宜,所以这时候才来演上这么一出。这淑妃怎么就不长记性,宫里多少人都在那苏若华跟前吃了瘪,皇上对她的宠爱早已到了不可动摇的地步,安分守己,随缘度日也就罢了,定要生出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来。生事,却又技不如人,没本事占上风,弄到这个灰头土脸的田地,何苦呢!   他往日里倒也没少受这个淑妃的打点,不要冷脸说硬话,便劝和道:“淑妃娘娘,若华姑娘这会儿还没和皇上说什么呢。奴才劝您一句,您啊还是先去千佛殿罢。只顾在这里不走,待会儿皇上当真龙颜大怒,出来降罪,您连个预备都没有不是?”   淑妃满面的愁云惨淡,泣道:“本宫也是被奸人谗言所误,所以才误会了苏宫女。皇上不肯见本宫,本宫要如何分辨?”   李忠看着她这幅狼狈模样,忍不住说道:“娘娘,别怪奴才多嘴。这打从若华姑娘得宠,您心里想什么,大伙都清楚。又何必干这等藏头露尾的事儿了呢?您明知道皇上喜欢她,还一定要与她为难,这是鸡蛋往石头上撞!娘娘,奴才不是数落,说是小人谗言,可您自家也太没个成算了!”   淑妃呜咽了两声,粉面惨白,额上不住的滚下汗来,竟向李忠求道:“李公公,就当本宫求你了,替本宫再向皇上美言几句吧。只要皇上肯见本宫,听本宫分辨两句就好。”   李忠忙道:“哟,娘娘您可别说这话,折煞奴才了。奴才私下跟您说一句,您还是去千佛殿吧。这会儿皇上陪着若华姑娘,怕是谁也不想见。眼下,若华姑娘只要在皇上面前说上那么一两句,皇上能不恼您么?这节骨眼上,您又抗旨不尊,那不是罪上加罪?”   淑妃听了他这话,情知是没有门路可走,多说也是无益,仔细想想,李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只得令秋雁扶自己起来,一步一拐的往外走去。   李忠看着淑妃的背影,叹息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寝殿之中,陆旻正在苏若华跟前做小伏低,说尽了软话,只求她同自己说一句话来。   然而,苏若华却冷着一张俏脸,只是望着窗外,一字不发,也不瞧他一眼,被陆旻追问的烦了,方又说了一句:“皇上还是去听淑妃娘娘的禀告吧,免得人又说我狐媚惑主,煽风点火,吹枕头风。”   陆旻闻听此言,便知今儿这场事端必然是淑妃闹出来的。   他正在光火,李忠就从外头回来,低声回道:“回皇上,淑妃娘娘已去了千佛殿了。”   陆旻怒道:“朕才出宫一日,这贱人便以为宫中无人做主了么?!颠寒作热,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李忠,去问着她,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   李忠才回来,便又调转身子,马不停蹄的往外去。   苏若华却出声道:“你也不必责怪她们,原都是我不好。自古及今,哪有君王专宠一人的?难怪叫人看着心生疑惑,皇上也不必去追问谁的罪状了,弄来弄去,又替我招来许多骂名。”话才出口,那一双媚眼便有些红了,她转过脸去,托腮不语。   如此作态,方才是真正的妖媚蛊惑,然而谁要淑妃三番两次的一定想要她的命呢?既如此,她又何必客气!   的确,她只有皇帝的宠爱,但只凭这一点已足够同她争衡了。   陆旻见了她这幅欲言又止、泫然欲泣的模样,大感心疼,只道自己出去一日,她在宫里便已受了许多委屈,颇为自责,心底也越发恼恨淑妃。他一步上前,索性将苏若华抱起,转身落座,把她放在膝上,沉声说道:“你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论生事的是谁,朕都替你做主!”   苏若华却依旧垂首不言,半日才说道:“皇上也不必问了,其实好没意思。”   陆旻见她如此,越发抓耳挠腮,心火难平。   一旁侍立的露珠忽然跪倒,爬到陆旻跟前,连连磕头泣诉道:“皇上,今日一早您出了宫,姑娘说起早了身上乏,又躺了片刻。熟料,慎刑司的刘公公就带了一伙人马闯进乾元殿,说是奉了淑妃娘娘的号令,前来搜查。落后,淑妃娘娘也来了,说什么有人检举揭发了姑娘暗中行巫蛊之术,迷惑君王,还有什么吃药求子,意图混淆皇家血脉等事——奴才也听不明白,但听淑妃娘娘的口吻,仿佛是个大罪。姑娘说并无此事,并一再言明此地是皇上的寝宫,不比旁处,不能随意妄为。可淑妃娘娘偏偏不听,说她有协理六宫之权,后宫众人除了太后皇上,皆要听她的号令,还、还辱骂了姑娘。姑娘阻拦她不得,只好任凭她搜查。刘公公带人将乾元殿闹了个人仰马翻,还弄坏了许多东西,却什么也没搜出来。淑妃娘娘见此情形,竟然一句交代也没有,就这样走了。皇上,姑娘是怕您为难所以不肯说,可奴才看着姑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心里难过,只好替她说了!”言罢,便呜呜哭泣起来。   露珠这一番话,荡荡如流水,连一个磕巴也没有。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事前背好的。   这算是后宫里的老戏码了,然而却实在好用,尤其是正蒙盛宠之时。   苏若华在后宫浸淫多年,这点把戏手段,还不是信手拈来?   果不其然,陆旻听了露珠的言语,登时暴跳如雷,大声喝道:“这个贱妇,朕是看她素日里端庄稳重,主持宫务有方,这才许她协理六宫!谁晓得,倒把她的心给养大了!朕前脚出宫,她后脚就来欺凌朕的心爱之人,甚而竟还闯入乾元殿!她是想犯上作乱么!”喝罢,转而向李忠下旨:“传朕旨意,淑妃钱氏,泼悍嫉妒,横行宫廷,为臣不忠,为妃则有伤妇德,褫夺封号,降为充媛,即刻送回皇城,幽禁寝宫,静思己过!”   李忠听了这旨意,只觉腿肚子发软——褫夺封号,于嫔妃已是奇耻大辱,更遑论还降位为充媛。充媛,已是九嫔之末。从妃位跌到这个地步,已可谓是跌入尘埃。   可谁让,淑妃闹出这么大个乱子呢?李忠原当淑妃只不过是趁着皇帝不在,上门来找苏若华的麻烦,不想她竟然干出了这等荒唐蠢事!   这是刁难苏若华么?这是无视皇帝,犯上作乱!   当初,陆旻为何一定要把苏若华留在身边?不正是为了以皇权来庇佑她么?淑妃如此,真正是昏聩不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忠也不敢拖延,转头就要去传旨。   苏若华冷眼看了半日,忽然出声叫住他,又向陆旻说道:“皇上还是仔细问问吧,免得日后被人说起,又全是我挑唆的。我一个宫女罢了,哪里就有这样大的能耐,今儿弄倒了这个,明儿搞垮了那个。”   陆旻瞧着她,黑漆的眼眸里闪烁着些复杂的思绪,片刻他莞尔一笑,颔首道:“还是你周到,就如你说的办吧。”又向李忠吩咐:“将此事,转告与太后,请太后娘娘主理此事。”   苏若华心头一跳——钱家与赵氏从来水火不容,皇帝将钱家的女儿交给赵家处置,是不想给淑妃留活路了。   或者,她如此作为,也正中陆旻的下怀,所以他适才才会不多问一句,就要处置了淑妃。   太后,只怕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李忠得令,躬身退出传旨。   陆旻便环着她的柳腰,在她颈子里轻轻嗅闻了一下,低声笑道:“如何,不生气了吧?”   苏若华听着陆旻的嗓音,低沉之外还带了几分戏谑之意,并无丝毫余怒未消的意味,仿佛他是配合着她演了一场戏。   她垂首说道:“我有什么敢生气的?只要皇上不在,谁都敢来踩上一脚,谁让我只是个宫女呢?”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笑道:“你这是在向朕讨封么?”说着,他便摩挲着苏若华那平坦的小腹,叹息道:“你早日有了身孕,朕便给你个极高的位分,把这后宫也都交给你打理。如此,朕也就高枕无忧了。”   苏若华心中一动,不由道:“皇上……”   陆旻忽又说道:“瑙木贡前线传来奏报,前线大捷,霍长庚更率部追赶残兵,深入其腹地。”言罢,他向她微笑道:“朕记得,你的家人也在那边,对不对?你托付霍长庚照料他们,为何不来找朕?”   苏若华颇有诧异,说道:“皇上如何得知?”   陆旻嗤嗤笑道:“倘或前朝后宫任凭发生什么事,都瞒不过朕的耳目。若非如此,朕这个皇帝只怕早已驾崩了。”   苏若华心头一紧,她当然明白陆旻身为帝王,掌控时局的手腕必然不俗,然而与他耳鬓厮磨、缠绵久了,她便会忘却此事。实则,她的一举一动,怕不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陆旻又笑道:“求自己的男人罢了,对你来说,竟是这样大的一件难事么?只要你开口,朕便赦免了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语半是戏谑半是认真,苏若华竟不敢再看他的眼眸,避开他的视线,说道:“我家人是被先帝发落,流放出关,阖家皆是戴罪之身,岂能因我得了皇上的宠爱,便求皇上赦免?这等恃宠生骄之事,我做不来。”   恃宠生骄的事做不来,演戏就演的忒也逼真。   陆旻低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几时能真正的跟朕撒一次娇呢?”   两人正如胶似漆,刘金贵忽从外头进来,报道:“皇上,淑妃娘娘适才突发暴疾,在千佛殿呕血晕眩过去,被人抬回去了。”   陆旻笑了一声,斥道:“她可真会适时生病!此事,且交由太后处置,不必再来跟朕说了。责令太医,好好与她医治就是。”   刘金贵应声,重又退了下去。   这件事落在赵太后手中,她岂有善罢甘休之理?   西平郡王陆斐正在江浙一带调查钱家贪墨盐税一案,钱家正自焦头烂额,淑妃偏偏这个时候干出这等蠢事,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赵太后不问后宫事已多年,如今重新过问,自又抖擞了全幅精神,把当年的雷霆手段尽数拿出,责令内侍省总管吴德来牵头办理,务必将淑妃这些年执掌宫务以来桩桩件件尽数挖出。此外,她又下令封锁此事,不许走漏半点消息,更以淑妃病重为由,将其困于寝宫,不许任何人前往探视。   吴德来有太后撑腰,皇帝默许,自是放开了手脚。   不出三日的功夫,便将淑妃如何擅闯乾元殿一事调查的清清楚楚,此外更有她借主理后宫之机,行贪墨财物,克扣低位嫔妃的份例,到宫外放贷,中饱私囊等等事由。   然而,这里面最重的一件,依然是她搜查乾元殿。   在太后口中,此事已成了淑妃借人诬告苏若华为由,趁机窥探御前,向外递送消息,图谋不轨。如此这般,淑妃乃至于钱家,便都要落一个阴谋犯上、染指龙庭的大罪。   赵太后此意,便是向趁此机会,一举除掉钱氏。   然而陆旻接了奏报,却并未按她心意行事,只批复道:“淑妃钱氏,久在宫闱,性情跋扈,行止癫狂,上受天恩,却不思答报,着令褫夺封号,废除妃位,没收金宝金册,降为才人,幽闭于寝宫,静思己过,无谕不得擅离。”如此,算是将淑妃给废了。只是因着她曾是四妃之一,又到底是钱家的女儿,不曾将她打入冷宫。   此外,童美人幽愤嫉妒,诬陷旁人,谗言主上,赐白绫、毒酒、匕首,自尽——这诬告苏若华行巫蛊的事,自然是她的手笔了。   慎刑司总管刘林,多年来助纣为虐,充当淑妃爪牙,乱棍打死。   一次争端,竟而引发了后宫一场地震。   此消息一经传开,阖宫从上到下的嫔妃无不心惊胆战。谁能想到,曾经的四妃之一,还曾是皇帝的宠妃,又出身名门望族,只因一时的不慎,就落入这等凄惨境地。   所谓雷霆雨露是君恩,大概就是如此吧。   赵太后虽不甚满意,但皇帝执意如此,她也只好就此罢休,能将淑妃从位子上拽下来,也算意外之喜。后宫空了这么多位子,她可以再填补些自己的人手了。   淑妃被废黜的消息,行宫瞒的如铁桶一般,直至钱才人被送回皇城幽禁,这讯息方才传到钱家。   钱氏族人大为惊骇,本还要联名上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却反而招致了皇帝的雷霆之怒,将钱才人如何擅闯乾元殿、并肆意搜查一事当众讲了,更责问钱父是否是他示意所致。钱父不知这后面竟有这样的事,哪里还敢再为女儿求情,只求不要被她连累。下朝回府,便连忙将钱才人从族谱中除名,他自己更称病不出。   这一番事毕,钱氏的气焰被打压下去不少。   这日晚膳时候,陆旻兴致极佳,连连痛饮了三壶美酒。苏若华劝阻不住,只好任凭他去。   陆旻笑道:“今日当真是痛快,这群老匹夫,可算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怒了!”   苏若华替他布菜,微笑言道:“皇上精明强干,自然心想事成。”   陆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言语。   晚夕就寝,苏若华侍奉了陆旻,侧身躺着,合上眼眸,昏昏欲睡。   陆旻却凑在她的耳边,低语道:“若华,做得好。”   苏若华倏地睁开了眼睛,看向陆旻,说道:“皇上……”   陆旻却躺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浅笑道:“睡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苏若华原本因情//事疲惫招致的睡意,顿时便消散了。她躺在床上,听着身侧男人逐渐平稳的呼吸,不知几时才渐渐睡去。   她的心里还是平稳的,若能帮上陆旻,那也没什么不好。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又是半月有余。   皇帝已亲自前往祈年殿祭祀求雨,可老天依旧是日日大太阳,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位九五之尊。   民间不知从何处,兴起了一股流言,人人传说宫中出了妖孽,所以天降大旱,以示惩戒。   苏若华并未关心此事,眼下的她正坐在乾元殿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地下跪着一人,两眼怨毒的瞪视着她,正是玖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连环扣~ 第八十五章   苏若华坐在椅上, 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盖碗。   她并不看地下跪着的玖儿,只轻轻拨弄茶碗盖子,水汽氤氲, 茶香四溢, 便低头啜了一口。   玖儿闻这茶香,不由轻轻蹙眉, 看着苏若华那目中无人的样子, 心中怒火直蹿,扬声道:“你将我困在这里数日了,到底想怎样?!”   苏若华并不接话,淡淡说道:“这是今年新进贡的蒙山雀舌, 开春来第一拨新茶。此茶采摘于蜀地蒙山之巅,色绿香高,滋味醇厚甘鲜。是雀舌中难得的珍品, 尤其是从山峰之上采摘下来的,尤其珍贵。整个后宫,除了皇上这儿, 便只有太后娘娘能受用了。”说着, 她向玖儿微笑道:“然而这样的茶,我如今每天都在吃。”   玖儿扭了头不去看她,不知她向自己说这话究竟何意,是向自己炫耀她的恩宠么?!   狐媚邀来的恩宠,有什么可稀罕的!   苏若华没有言语,却忽的将手一扬, 整碗茶水就泼洒在了玖儿跟前的地上。   热烫的茶水,有些许溅射在了玖儿身上。   玖儿猝不及防,被烫了这一下,重新转过脸来,向苏若华怒目而视,骂道:“要打要杀,你给个准话!如此折磨人,是何道理?!”   苏若华淡淡一笑,言道:“不过手滑了,你也未免忒多心。”转而吩咐露珠道:“再沏一碗来。”   露珠福了福身子,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快步出去。须臾功夫,又重新沏了一碗雀舌回来,放在苏若华手边。   玖儿这方顿悟,苏若华这是向自己彰显她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权势——饶是这样只有太后、皇帝才能入口的茶叶,她亦能随心所欲的处置,想吃便吃,想倒便倒。   她咬了咬唇,面上流露出些许不屑的神情,轻轻哼了一声。   苏若华淡淡说道:“行了,事已至此,还用我再一句句问你么?这段日子,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自己说了吧。免得我多费唇舌问你,你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玖儿面色微白,却依旧说道:“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到底是太后娘娘拨过来的人,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私自将我囚禁,就不怕太后娘娘责问起来,无法交代么?!”   苏若华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乐的笑话,柳眉轻扬,轻轻笑了几声,半日才渐渐止住了笑意,说道:“那么,你被关起来这么多日子了,可有听闻太后娘娘有寻你?倘或太后当真看重你的性命,就不会把你送到这乾元殿,让你来当探子了。”   玖儿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方才还只是微微发白,此刻更是煞白的犹如一张白棉纸,她强行镇定了心神,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过是被太后娘娘调拨来服侍皇上的,不过是因你要霸占皇上,唯恐旁人得宠,所以才将我撵开的。”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冷笑了一声:“苏若华,我可是晓得,如今外头正在传言宫里出了妖邪,皇上偏宠奸佞,所以惹怒上天,降下大旱。你怕皇上醒过神儿来,忙忙的拿我来遮掩。我可不上你这个当!”   这一言落地,苏若华尚未开口,一旁的露珠却先恼了,怒斥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呼姑娘的名讳!”   玖儿轻蔑一笑:“叫了又怎样?横竖都是一样的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连个主子都还没争上去,便讲究起这个来了?我就叫了又如何?”   苏若华倒也不生气,笑了两声,将手中茶碗放在桌上,说道:“好一个忠心的奴才,既然安分守己,那为何对宫外的传闻知晓的如此清楚?这些话,仿佛还未传到宫中罢?”   玖儿没有想到,自己言语一个不稳,就被她抓住了漏洞,这苏若华心思缜密,果然是名不宣传的。   她死死的咬着唇,只觉的口中已有了血腥味,再不肯吐出一字。   苏若华见她倔强,便说道:“也罢,我从来不喜严刑拷打,免得人日后喊冤,说屈打成招。如此问你,你不肯说,那我也只好把这些东西送到皇上跟前了。”说着,看了露珠一眼。   露珠会意,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抛在玖儿脚下,喝道:“瞧瞧,这些腌臜玩意儿,可是你塞到姑娘房里的?!”   玖儿扫了一眼,却见那是一只小瓷瓶子、两只以红线捆在一起的男女偶人,几道符咒,外有一张药方。   见了这些物事,她神色大变,垂了头,不敢去看苏若华。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苏若华放她出入寝殿、放松看管,甚而意图求子的那些话都是蓄意说给她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刺激她。   然而,苏若华怎会知道,自己一定会诬陷她行巫蛊之术?难道这女子,当真已是多智近妖了么?   苏若华轻轻笑道:“你以为,我为何要准你进寝宫服侍?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安分的东西,若不给你机会,你怎能放手行事?果不其然,这些玩意就跑到我的枕头下面、妆奁盒里了。说起来,太后娘娘当真是要谢谢你,你给了她这个机会,一举除掉了淑妃。只是钱家,该是十分憎恨你了。他们好容易送进宫里、只望着谋前程的女儿,就被你这样轻而易举的断送了。你说,倘或我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会如何待你?皇上纵然不待见钱家,但依着钱家的势力,摆布一个小小的宫女,想必容易的很。”   玖儿眸色微动,似有了动摇之意,却依旧说道:“姑母……我姑母一辈子忠心服侍太后,太后娘娘不会袖手旁观的,她一定会救我的!”   苏若华笑着摇头叹息道:“我说你愚蠢,你还当真愚不可及。赵太后的为人,我可比你更为了解。她将谁的性命放在心上?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明秀公主,当年为着讨先帝宠爱起见,尚未成人,便送进了皇家佛庵落发出家,号称是为先帝替身,在佛前侍奉,以求先帝寿延百年。可怜明秀公主,当年不过年方八岁,区区稚龄,就被太后狠心送入尼庵。对于赵太后,你难道还能比明秀公主更为亲近么?至于你那姑母,更不要提起,她本就是靠着向太后死心塌地的卖命,太后方才如此信她用她。你又以为,你的姑母在太后心里当真有什么地位么?”   玖儿身躯微微发颤,兀自说道:“不会的……姑母同我说过的,太后娘娘……我们只能依靠太后娘娘……姑母那么疼我,她在太后跟前服侍了那么久,她一定会……一定会替我说话的……”   玖儿不是朱蕊,并非对赵太后当真就那么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卖命。她只是一个未经风霜的青年姑娘,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嫁个显赫的夫婿,有个安逸且富贵的前程,并不想把这条命就这般不值钱的赔给赵太后。   苏若华经过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早已发觉,若非如此,这玖儿行事应当更加大胆狠辣,而非处处谨慎,凡事力求自保。既如此,那么这个玖儿,便是赵太后那边的突破口。   并且,她有十足的把握,如到了紧要关头,赵太后一定会舍弃了这个玖儿。那么如何取舍,就看玖儿自己了。   当下,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赵太后极恨手下人不听号令、自作主张,你这诬陷我的事,怕不是太后娘娘的指使,而是奉了淑妃之命罢?你身为太后的人,竟然替钱家的女儿办事。你说,太后娘娘知道了,会怎么处置你?”   这话声量虽不高,却犹如一道惊雷,直劈向玖儿。   玖儿身子一软,竟瘫倒在了地上。   苏若华遂起身,淡淡说道:“虽说钱氏已然被废,囚禁深宫,只怕终身都没有翻身的余地。然而我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陷害我的人,既是如此,咱们也没什么话好说。”说至此处,她缓缓走至玖儿跟前,向她露出一抹极美艳的笑意,朱唇轻启:“你做下的好事,不让太后娘娘知道,可怎么成呢?毕竟,你可是为了她除掉淑妃,立下了汗马功劳呢。”   玖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又响起她姑母朱蕊平日里的叮嘱:太后娘娘最恨手下人生出异心,逢到差事,立马去办就是。哪怕你敢有半分疑惑之言,她便要起疑,后患无穷。   她在赵太后跟前伺候的有些时日了,姑侄二人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仿佛并无那般牢靠。若非有用着自己的地方,赵太后从不将自己叫到近前侍奉,平日里也极少与自己言笑。   她还记得那日午后,太后小憩起来,自己端了茶水过去。太后没接,却忽然盯着自己的面庞看了许久,那打量端详的目光,似乎是在品鉴一个货物的成色。良久,她才点头道:“这丫头,倒生了一副好皮囊。”   再之后,便是姑母来找自己,言说太后有意要在皇帝跟前放一个人,便选中了她。   那天的日头甚是毒辣,直刺的她眼眸生疼,头目晕眩。虽有些不安,但想到只要攀上了皇帝,自己就是妃子娘娘了,便再顾不得许多,也就不顾廉耻的去跟了教习嬷嬷学妆扮、学作态。   如今想来,赵太后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个可以用的玩意儿,她全没想过自己的安危死活。   太后是皇帝的养母,怎会不知道陆旻是如何的一心眷恋于苏若华?却依旧把她推了过来,让她争宠,让她和苏若华斗个你死我活,好为贵妃让路!   她是人,不是个东西。   玖儿与她姑母并不相同,对赵太后没有什么忠心恩义,但想通了此节,再联想到自己被苏若华囚禁这段日子,受了许多磨搓,也未见有人来问一声——但只赵太后那边问上一句,自己何至于此?   在苏若华的连吓带诈之下,玖儿心中的防备已尽数土崩瓦解,她坐在地下,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的往下落。   苏若华见她这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道:倘或逼的急了,她一时想不开竟寻了短见,那可得不偿失。又或者一时冲动,许诺了什么,日后却又反悔,也是棘手。不如等她想通了,横竖我手里握着她的把柄,她也不敢妄为。便道:“你且回去,把今日我对你说的话,好生想一想。待想明白了,再来见我不迟。然而我的耐性并不好,五日之内没有个回音,我便只好去寿眉宫见赵太后了。”   言罢,她起身,扶着露珠的手,往外去了。   独剩下玖儿一人,呆坐在地下,怔怔出神。   出了厢房,春风拂面,竟带了几分燥热。   苏若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微笑道:“这还不到五月,竟已这样热了。”   露珠点头应和:“今年倒是热的早些。”说着,看苏若华面色还好,便问道:“姑娘,您就这样饶过那贱婢了么?她竟然里应外合,这样陷害姑娘。倘或不是姑娘洞察先机,恐怕现下不知落到什么凄惨境地里去了!”   苏若华温然一笑,说道:“倒也不是饶过她,只是让她想个清楚明白。毕竟,这一时冲动之下的承诺之言,远不及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何况,人证物证都在我手里,也不怕她翻出天去。”   露珠满面崇拜道:“姑娘当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预料到这贱婢要如此陷害姑娘。提前就吩咐奴才们仔细寝殿的边边角角,每逢她打扫过,就要仔细检查一番,果然就搜出了那些东西。不成想,竟把钱氏这条大鱼给钓了出来!”   苏若华说道:“也不是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宫里的老把戏罢了。也是这玖儿年轻未经世故,太过于青涩生嫩,若是她姑母在这儿,只怕就没这样容易拿捏了。”话出口,她便想起钱氏被废的那个晚上,陆旻对自己说的那些言语,淑妃的事,霍长庚的事,他全都知情。自己仿佛□□的立在他面前,再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她有几分茫然,陆旻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自己对玖儿做的事,他是否也知道呢?知道,却不加以干涉,任凭她作为。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露珠不知她心中想法,喜孜孜道:“这件事一了,宫里可就再没人敢欺负姑娘了。皇上为着姑娘,甚而连淑妃都废了,看还有谁敢不把姑娘放眼里?”   苏若华回神,将那凌乱的心思压下,纠正道:“并不是为了我,而是淑妃乱闯乾元殿,窥探御前,犯了宫中大忌。皇上都是这般降旨的,你们往后可也记死了,不要再随口乱说什么皇上为了我废了淑妃云云。如今外头流言蜚语,再传出这等话去,更加替我招祸。”   露珠忙点头道:“姑娘交代,奴才都记着。”说着,又道:“翠儿在这件事里,出力甚多。姑娘可要赏她些什么?”   苏若华淡淡一笑:“我记得,她入宫已满五年了。虽说本朝规制,宫女满七年方可出宫。但如今宫制渐松,也没往年那么严苛了。待改日,我在皇上跟前说几句话,放她出宫,再补给她一份嫁妆就是了。”   露珠笑道:“如此,那可真随了她的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正殿。   又过两日,依旧是艳阳高照。   外头,传言越演越烈,更有什么修道多年的道士,练出一双阴阳眼,看出宫中藏有狐妖。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是以上苍久旱以此示警。   这话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而波及玉泉宫。   而宫中前次咬死人的狐狸直至眼下尚未找到,阖宫众人本就人心惶惶,又出来这个传言,更是信服。人人皆悄悄传言,这狐妖怕不就是皇帝如今专宠的那位——毕竟,有谁见过能有一个女子把一个帝王迷惑到如此地步的?能有这般本事的,必定不是个□□凡胎。   陆旻大为光火,唯恐这荒唐言论传入苏若华的耳中,当即下了严令,谁在宫中传言此事,一律拉进慎刑司杖毙。如此,方才镇压了宫中流言。   然而,人虽不敢说,心中却越发疑惑。宫里尚且罢了,民间却无可收拾,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不是下道圣旨,便能弹压的事情。灾情尚未减缓,一个不好就会激起民变,那便是雪上加霜了。   陆斐前往江浙调查盐税案并不顺利,颇遭遇了些凶险;而霍长庚率部追赶残兵,又失了音讯;河南地方官员称钱粮不足,再向朝廷上折求援。如此种种,真令陆旻焦头烂额,也顾不上那传言的事情了。   他每日回至乾元殿,都已疲惫不堪,吃不了几口晚饭,倒在床上,头才挨枕头便已入睡。   苏若华瞧着他这幅样子,也颇为心疼,然而她一介女流,又是个宫女,能做些什么?无非只是越发尽心竭力的侍奉照料,无微不至。   又过几日,苏若华才晨起,正在穿衣梳头,忽觉一阵反胃,扭头便呕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开了个文案,大家看看有没有兴趣~   《我在王府的咸鱼生活》   南宁王萧逸出征归来,发现自家后院又多了一个女人。   他以为这大概又是皇室塞进来的女细作,便将她丢进后院不闻不问。   然而这个女细作,不仅从来不会讨好取悦他,甚至还视他如无物,倒是和他那府里其他女人成了饭搭子、话篓子、麻将伴子。   甚至于,他竟然还抓住她和外男私会……   盛怒之下,当天夜里他就进了她的房,自此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妩媚娇软,还有一把勾人的软糯嗓音。   南宁王: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勾引本王?!   多年以后,闺中好友问起阿沅,到底是怎么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的?   阿沅曰:“大概就……混吧……”   市井女儿躺赢当王妃。 第八十六章   苏若华侧首, 呕了起来。   一旁伺候的春桃,忙不迭的端了痰盒过来接。   苏若华却只呕了几口清水,并未吐出什么来。   半晌, 她好容易缓过来, 连连喘息。芳年在旁送上漱口的香茶,苏若华略含了两口, 又以玳瑁牙刷沾了牙粉轻擦了贝齿, 方才好了。   芳年看着苏若华那微泛青白的脸色,颇有几分担忧,问道:“姑娘,这两日晨起总是如此, 可要请太医?”   苏若华接过手巾,擦拭了唇角,面色虽有几分憔悴, 却带了些许喜意,她浅笑轻言道:“月事迟了一月有余,我想……大约是了。”   芳年与春桃呆了一下, 转瞬明白过来, 各自狂喜,满面堆欢道:“姑娘,莫不是……”   苏若华但笑不语,脸上微微有些绯色。   春桃握着苏若华的手,连声道:“太好了,姐姐, 太好了!我真替你高兴,总算盼到了,这实在是……”话到此处,她竟然口不能言,哽咽起来。   苏若华笑道:“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喜事,倒哭起来。”   春桃抹了一把眼睛,又笑又泣道:“我是太高兴了,姐姐盼这个孩子,熬了这么久,总算见消息了……”   旁人或许罢了,但春桃却知道,这个孩子对苏若华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放弃了出宫的自由生活,选择留在皇帝身边。倘或再没有一个有力的倚靠,那也未免忒令人伤感了。   苏若华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女子,做宫女便要做最好,当嫔妃就要做宠妃,屈居人下不是她的脾气。   没有孩子,苏若华在后宫便不能立足,即便有皇帝的宠爱,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这一胎,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必定格外的尊贵。饶是日后,皇帝有再多的皇子皇女,这皇长子又或长公主的地位都是非同一般的。母凭子贵,苏若华这一世也算有了指靠。再则,皇帝也屡屡说起,待她有了孩子,便要给她一个极高的位分。   有了这个喜讯,春桃是格外的高兴,她这辈子遇到的所有好事加起来,都没有眼下这般高兴。   芳年到底老成些,心神略稳,便说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还是请太医看过了,方才准了。之后,才好报给皇上。”言罢,扭身就急急的往外去。   苏若华却叫住她:“芳年,此事不急。”   芳年顿足,回首不解问道:“姑娘,不请太医,可要怎么上报呢?”   苏若华却摇头道:“也不上报,这件事暂且不要让皇上知道。”   这一下,连着春桃都怔住了,二人一起问道:“这是为何?”   苏若华并未答话,只说道:“昨日,我打发人去宫外寻人问消息,可有信儿了?”   春桃回道:“倒是找到了,那人说姑娘问的事,她都知道了,只是还要再看两日。眼下这几天都是没有消息的,大概过了五月十五,就会有喜讯了,叫姑娘耐心等着。”   这话说的云山雾罩,其实连春桃也并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来人这样传话,她便这样一字不落的讲了出来。   苏若华微微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成了,你们且去忙吧。我有喜的事,只当没有发生。”说着,看芳年与春桃都是一脸疑惑,便岔开了话吩咐道:“我现下不想吃什么油腻的吃食,去膳房吩咐一声,这两日饭菜清淡些,断不要什么大鱼大肉的上荤腥。”   那二人虽满心疑问,但听苏若华如此说,知晓她不肯讲,也就只好罢了。   芳年应了一声,出去吩咐。   待芳年走后,这屋中只余下春桃与苏若华二人。   春桃便低声问道:“姐姐,你是有什么打算么?”一语未休,她忽想到了什么,面上流露出些不忍的神色来,又劝道:“姐姐,无论怎么说,拿自己的身子去冒险,可实在不值当的。再说,这到底也是一条命啊。”   苏若华有些诧异,转瞬便明白过来,料知这丫头是想岔了,轻轻微笑道:“你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拿自己的骨肉去做文章。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前回,我让你送消息出去问的那人,是我家当年的旧交。我母亲在时,曾对她有些恩惠。我也不过一试,看她是否还念着旧情。原也没抱太大的指望,但她既说了这话,那就有些意思了。”   春桃迷惑不解,又问道:“姐姐怎知,她说的一定准呢?再则,即便是准,倘或老天竟就是这样不开眼,始终不肯下雨,那又如何?”   苏若华微微叹息一声:“如今之势,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若是老天当真不肯助我,也只好另做打算。然而,到底要早些谋划,人家已布好了砧板,难道咱们就要乖乖的躺上去,任凭宰割么?”   春桃心中有几分难受,不由添了一句:“姐姐,实在不成,还是跟皇上说一句罢。都说钱氏势大,淑妃不也说废就废了么?只要皇上肯回护,那又怕什么?”   苏若华神色坚决道:“不可,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你看着淑妃被废的容易,却不知钱氏宗族在朝堂上给皇上使了多少绊子,河南要修水利、兴建蓄水池,还要安抚百姓,安顿流民,需许多的银钱粮食。钱家把持着漕运,并江浙一带的盐行买卖,每年获利巨万,如今却向朝廷哭穷。只说他们一族为国出了多少力,哪儿还有什么余裕捐钱纳粮。西平郡王前往江浙查案,进展始终不顺,甚而……”话到此处,她便觉多说无益,底下的事,陆旻讲给她听,她却不能再说给旁人听了,便转而说道:“不能什么事都全指望着皇上,咱们自己也得想些法子才好。”   春桃茫然无措,她不过是个无甚见识的宫女罢了,只好点头听命。   苏若华却轻抚着小腹,心中既有几分感动,又忽然生出了许多力量——这里面,有一个孩子了,是她和陆旻的骨血。哪怕是要给孩子一个安泰的将来,她也会拼尽全力。   停了片刻,她又问道:“之前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春桃忙回道:“我四处都问了,大伙都极情愿的。只咱们乾元殿里,连上我、芳年、露珠就有五个宫女肯干,别处也都问了,应者云集。我数了数,统共有二十六名宫女愿做此事。她们的名字,供职何处我也都一一记下来了,待会儿就拿给姐姐。”   苏若华点头道:“这倒不慌,人笨一点,手艺差些倒没什么。但只一点,出身来历一定要干净,绝不能混入什么眼线细作。不然,弄出事来,我责无旁贷。”   春桃又忙说道:“姐姐放心,这些人的来历,平日结交何人,我都一一打听明白了。”话到此处,她倒有些疑虑,问道:“姐姐,还有一件事,咱们如此作为,难道不违制么?”   苏若华莞尔一笑:“这却不用担心,这都是宫中老例了。从先帝在世时,宫女就常有打络子、做绣品,托太监送出宫换钱的,只不过都是个人干个人的,不成气候罢了。咱们自己用月例买针线,不费宫中一分一毫,又不是与人私相授受,违了哪条宫制?再则,孝高泽皇后在世时,也曾嘉许宫女自己动手,节省宫中的用度的。有先例在,不必担心。”   春桃听着,这方除了心中疑问。   芳年出了寝殿,便往膳房去。   这膳房就在乾元殿的后面,单单预备皇帝日常的膳食。苏若华蒙受皇帝宠爱,与皇帝同吃同住,一应饮食自然也照样办理。他们倒也时常巴结苏若华并她身边的宫女,三五不时的做些点心小食送去。   芳年进了膳房,那些厨子一见便忙忙丢下手中的家伙事迎上来,满面堆欢道:“哟,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这厨房地下脏,仔细泥了姑娘的鞋。姑娘有什么吩咐,打发个小太监来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过来?”赔了几个笑脸,方才绕到正题上去:“可是若华姑娘有什么想吃的?甭管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姑娘想吃,咱们都能做!”   芳年笑了一声:“老秦,你也别太兴头了。拿着公家的钱物献殷勤,闹大了,谁也兜不住你。姑娘没什么要吃的,只是打发我来说一声,她近来胃口不大好,吃不下那些荤腥油腻,让你把三餐饭菜做清淡些。多做些凉拌的素菜,少使香油,就这点子事。”   那老秦连连点头如啄米:“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了,干一会儿活,身上都是一层的汗,难怪姑娘胃口不佳。也都赖我,猪油蒙心了,没察觉这些事。放心,我保准儿让姑娘开胃吃得下饭!”   芳年知晓这些人是惯会奉承的,只是想起之前皇帝冷落乾元殿时,这班子人阴阳怪气、变脸如翻书的样子,多少心里还是有些气的。然而,连苏若华都懒怠与他们计较,只说是一帮只配被人差遣、干下等差事的小人,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那她又何必生气?   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为姑娘不平罢了。   当下,她嗤笑了两声,便转身出了膳房。   才踏出膳房大门,迎头却见玖儿抱了一束柴火进来,她面色蜡黄,头上甚而还沾了一根稻草,大不似往日那静心妆扮的样子了。   芳年正眼也不看她的,仰头擦肩而过。   她知道,虽则苏若华并未去为难这玖儿,但却将她撵出了正殿,更将她调拨至膳房帮厨烧火。   这宫里的人大多见风使舵,见如此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以往,看着她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又是朱蕊的侄女,对她都高看一眼,日常相处也礼让三分。然而过了这段日子,皇帝从不曾正眼瞧过她,眼下连若华姑娘也厌恶了她,而太后也好、朱蕊也罢,不曾来照拂她半分,便都把脏活累活发配给她。玖儿在厨下累死累活,天天弄得蓬头垢面,好容易一日熬下来,回到宿处却又是冷饭冷汤,甚而有时连残羹剩饭也吃不饱。她这辈子,都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同她一道共事的翠儿,却是高升了,被苏若华提拔到了内殿去做针线差事。那是谁揭条了她,自是不必说了。然而就算心里清楚,那又怎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她是深切明白这个滋味儿了。   玖儿进了膳房,将柴火放在灶下,踟蹰了一会儿走到老秦身边,福了福身子,低声问道:“秦师傅,这芳年姐姐适才过来,说些什么事?”   老秦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问怎的?横竖不与你相干。那乾元殿里的事,也是你这丫头能过问的?!”   玖儿用力咬了一下唇,脸上一热,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一般。若在以前,老秦这种人,她是连话都不屑与他说的,更遑论向他行礼了。然而眼下已是今非昔比,她忍耻陪笑道:“好师傅,就是我不知道,所以才想请您指点。您在宫里时日久了,什么事儿不知道呢?您告诉我了,也好叫我日后少惹祸不是。”   老秦被她一捧,便有几分飘飘然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这丫头识相,你若早有今日这样的眼力见儿,又何必吃这番苦头!”言罢,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又道:“近来天气闷热,人难免心浮气躁,你可别不长眼睛的再去招惹了顶上的人。你作死不打紧,可别带累了我们!”   玖儿听着一呆,点了点头:“多谢秦师傅告诉。”便又出去了。   出了膳房,想想自己往日在太后身边时,也受人这般奉承,膳房的人有时也送些点心吃食来讨好她,她还要挑肥拣瘦,甜了咸了还要给人脸色瞧。如今,却要来看这般伙夫的脸色,听他们的差遣。   那个苏若华,陪着皇帝同吃同住也还罢了,甚而胃口好坏,还能打发人到膳房更改伙食。自己原想同她一争高下,可还未能争衡,就已是云泥之别。   是了,皇帝的心思从来就不在她身上,如此专注的偏宠一人,哪有旁人力争的余地呢?   玖儿越想越觉得鼻酸,走到无人地儿,捂着嘴狠狠的痛哭了一场,又恐被人看见生祸,擦干了泪痕,往住处走去。   她如今已不在庑房住了,因被调拨到膳房帮厨,如今住在膳房后面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里。冬冷夏热,采光不足,这会儿屋中尤其阴暗闷热。   玖儿才回了屋中,喝了一口水,就听外头一人喊道:“玖儿姐姐!”   她听见,便走了出来,却见是她那个干妹妹慧儿。   慧儿左顾右盼,不见有人,方才低声道:“姐姐原来住在这儿了,倒叫我好找!”说着,又问道:“干娘打发我来问,近来那苏若华深居简出的,可有什么动静么?”   玖儿原本见了她,倒如见了故人一般,很想倒倒苦水,然而听她一张口,所问又是那些事,对于自己的遭遇处境,竟不知问候一声,不由冷了脸,说道:“你瞧我如今的狼狈样,她们顶上的事情,我又上哪里打探呢?”   慧儿却说道:“姑姑说了,不管你怎样,该送的消息,一定还是要送出去,太后娘娘已等得不耐烦了。”   玖儿只觉的两耳嗡嗡作响,热血直往头顶冲去,脱口便道:“她们就不知问问我的死活么?是不是我死了,也都无人在乎的?!我到底,到底也是人啊!”   慧儿摇头道:“姐姐不要同我说这个,我只是来传消息问话的。再说了,干娘也说,能替太后娘娘效力,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了,姐姐不要不知好歹。倘或姐姐干不了,日后还要送别的姐姐过来。”   玖儿眼前蓦地一黑,高声喝道:“那你便回去同她们说,只当我死了也罢!我没有本事打探消息,叫她们另找旁人吧!”   慧儿不防她突然暴怒,吓了一跳,怪怪的看了她两眼,说道:“姐姐,你这是气话呢,还是真心话?我把这些传回去,你就不怕么?”   玖儿却冷笑道:“怕?我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么?”   慧儿也不敢在此地久留,只点头道:“成,你既这等说,我便回去告诉给干娘听。”原来这慧儿,亦有一番私心。玖儿是朱蕊的亲侄女儿,从来受她重用,自己不过是个干女儿,是隔了一堵墙的。但如今玖儿反叛起来,朱蕊再不能用她,就只能指望自己一人了,她也就能平步青云,做个上等宫女了。   当下,她更不多劝,扭头就要离去。   玖儿看着她的身影,忽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住慧儿,低声切齿道:“小蹄子,你站着!你倒是告诉我,之前那些东西,是姑姑让你带给我的,还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慧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小声嘀咕道:“姐姐疯了么?!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要赖上我?”说着,劈手跑远了。   玖儿立在原地,如一尊偶人一般,面无神情,一动不动。   半日,她忽然打定了主意,拖着两条僵硬的腿,朝乾元殿走去。 第八十七章   苏若华正在内殿与露珠等人商议宫女打络子的事儿, 芳年从外头进来,说道:“姑娘,那玖儿在殿外跪着求见。”   露珠笑了一声, 言道:“前两日, 姑娘问着她,给她机会, 她就是不肯低头, 如今又巴巴儿的跑来跪着。这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一个。”   芳年便问道:“姑娘,可要见她么?”   苏若华正看着手中的名册,微微一笑:“见什么?她一来, 我便要见她,仿佛我迫不及待似的。叫她跪着去吧,我也不怎么稀罕她来投诚, 暂且不必理会。”   露珠嘻嘻一笑:“姑娘如此倒好,也正好压一压那玖儿的气焰。奴才可是听说,她在膳房里帮厨时, 时常还有些不服的神色言语。可见是个心高气傲的, 这会儿多半只是受不得小厨房的苦累,想着来姑娘身边卖个好,就能攀上高枝儿了。让她跪着,也是叫她脑子放清醒些,好好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别总以为,她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谁离不开她似的。”   苏若华听着露珠这番言语, 不由轻轻一笑:她自是明白这小丫头那点点儿小心思,不过只是担忧玖儿当真投诚,将自己比了下去。毕竟,玖儿眼下对她而言,似乎更有利用价值。   宫女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就不外如是。苏若华久在宫闱,于这些事情自都是熟稔的。   当下,她也并不戳破,只笑而不语。   芳年却有些隐忧,问道:“姑娘,任凭她跪下去,一时皇上回来了,只怕要过问。”   苏若华却笑道:“皇上问,问什么?难道问她为何要跪在这里?那她要怎么答呢?受不得膳房的苦,所以要来跪着求我给她个清闲的差事?还是她不愿再给太后卖命,所以要来跪着向我投诚?这些话说给皇上,那不是笑话么?”   一席话落,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苏若华又道:“你说的也是,皇上近来事多心烦,一时见了这样情形,怕要问上几句,再横生枝节。芳年,你去跟她说,她想跪便跪下去,只是叫她换个人看不见的地方。”   芳年问道:“倘或她竟不肯挪地方呢?”   苏若华笑了一声:“她若不肯,你便告诉她,待会儿皇上回来瞧见,问着我,我可不能欺君,那就要如实禀告了。她不在意,那我便更不在意。”   芳年会意,点头扭身出门。   见了玖儿,芳年将苏若华的话重又复述了一遍。玖儿果然不肯就范,芳年心道:这妮子果如姑娘所说,心底还有一股子傲气呢。口中便道:“你跪在这里,是打算威胁姑娘么?我倒实话劝你一句,趁着皇上还没回来,你及早挪地方。待会儿皇上回来瞧见这一出,进去问着姑娘,难道要姑娘替你隐瞒不成?姑娘只得实话实说,依着皇上往日的脾气,可能饶了你?你的脸面,竟比当初的淑妃还大么?”   玖儿听了这话,有些六神无主,迟疑了片刻,只得起身,拖了步子,往回走了。   芳年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重又走回内殿。   苏若华听了她的言语,只笑了笑,不置可否,照旧商议打络子的事儿。   当晚,陆旻归来,苏若华照旧出来相迎,接了他的衣冠收起,便陪他用膳。   朝上事多,陆旻每每傍晚归来时,都是饿极了的。   走到桌旁,陆旻一瞧桌上的菜色,忍俊不禁道:“今儿倒是吃起素来了,想是怀念起甜水庵里的素斋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不过是天气有些热了,无甚胃口罢了,所以吩咐膳房换了菜色,倒是带累皇上与我一道吃素了。”   陆旻不疑有他,只颔首道:“近来天气果然闷热,好在这玉泉宫在山上,林荫茂密,倒是凉快些。若还在皇城之中,还不知怎样的受罪。”   苏若华回想起当初,服侍林才人又或彼时为王昭仪的恭懿太妃时,夏日只能随着主子留在皇城之中,所受的苦楚,亦感叹道:“可不是么,当年在皇城里,真可谓是熬尽苦夏。若是冰块再供应不及时,那就越发难过了。”   陆旻朝她得意一笑:“如今你能在这里避暑,不感谢你男人么?”   苏若华颇有几分无奈,亦笑道:“感谢,皇上厚恩,我当然是铭感五内的。”   两人笑语了几句,陆旻神色却忽然一黯,淡淡说道:“朕如今出息了,然而朕的娘亲却不能享福了。朕倒只能供养着那位赵氏,向她尽孝道。”   苏若华神色一凛,起身走到陆旻身后,轻轻扶着他的肩,低声道:“皇上,眼下您的母亲,只有赵太后。”   陆旻会意,拍了拍她落在自己肩上的小手,薄唇微勾:“你放心,朕晓得分寸。赵氏,朕眼下还会供着她。不,朕会尽天下财富供养她。朕要让她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让她做开朝以来最显赫、最荣耀的太后!”   苏若华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陆旻这捧杀之计。   她垂眸浅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或许并不需要她这样操心费神。   苏若华重新落座,喝了几口稀汤,又吃了些菜蔬,一块金丝馒头,便说不吃了。   在旁侍奉的露珠看着,忍不住低声劝道:“姑娘,您就吃这些,怕是要亏了肚……身子,还是多吃些吧。”她险些说走了嘴,话到口边还是急急咽了回去。   陆旻听见,便瞧着苏若华,说道:“朕瞧着也是,你这吃的也忒少了些,饭量连平日里一半也不到。”说着,他又仔细端详了苏若华一阵,又道:“瞧着,你这几日倒像是瘦了些,这下巴都尖了。可有传太医?”   苏若华忙笑道:“传什么太医,我又没病没痛的。不过就是天气闷热,胃口不佳罢了。宫里近来出了这许多事,我又传太医,越发闹得沸沸扬扬。”   陆旻盯着她,问道:“果然没事?若有什么不适,可不许瞒着朕。”   苏若华晓得他是记着往年林才人突发疾病骤然过世的事,便宽慰他道:“皇上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爱惜么?”说着,便岔了话题,将自己这两日筹划的事情讲了,又含笑问道:“皇上以为,此事可行么?”   陆旻对这些女人家的事素来没什么兴趣,心里本想的是,这些微末行当能节省出几两银子来,然而看着苏若华满面期待的神色,倒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莞尔一笑:“你觉着好,那就做吧。横竖她们闲着也是闲着,你是御前掌事宫女,原就有权柄处置这些事。”   苏若华微笑说道:“话虽如此说,还是问皇上一声,免得让人说我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   陆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嗤笑道:“又得便宜卖乖了,如今内廷谁还该来冒犯你?”   苏若华见他不再追问那件事,方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就揭了过去。   虽说指派宫女打络子的事儿,她能做的了主,但到底还是讨了皇帝的口谕好些,也好塞了日后某些人的口。   当夜,一宿无话。   翌日起来,打发了陆旻出门,苏若华便领着露珠、芳年、春桃三个,将此事张罗起来。   早先,她已指派了底下的宫人将后殿的一间厢房收拾了出来,又托刘金贵在外采买了许多针线布匹等物——这些本钱,都是她自家的钱囊。陆旻宠她,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的往她这儿送,放在库房里也是落灰。她便索性拿出来使了。   芳年早先还替她愁过:“姑娘拿自己的体己来做这些事,不怕日后亏空么?”   苏若华便笑道:“有什么可怕的?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就是个死钱。唯有放出去,才能活络起来。自来理财持家,便是开源节流。淑妃在时,做的倒也不错。然而动用公家的钱出去放贷,损人肥己,可就大大不该了。安心罢,此事弄得好了,不止本钱能回来,还能有一笔不小的盈余。如此,能节省宫里许多开支呢。”   芳年听着,倒也高兴起来:“姑娘真是仁义,这般一来,姐妹们也能改善一下生活。”   苏若华浅笑:“我不过,只是想帮帮皇上罢了。只可惜人微力轻,能做的也是有限。”   这日到了时辰,那起先报名的宫女都陆陆续续来了。   她们虽是来了,心中却兀自有些不敢置信,满面都是疑惑之情。毕竟,这等事在宫里可谓前所未有。宫女虽有自己做些针线拿出宫换钱补贴的,却还没如这样汇集在一处,做好了绣品一起发卖出宫的。若不是看着苏若华是御前掌事宫女,又深受皇帝宠爱,总有杆大旗杵在这里,是万万不敢来干这事的。   苏若华听着露珠点了名,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将她们面上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微笑朗声道:“我晓得你们心里都有疑虑,但既然今日肯来,那便是信得过我。我便也把一句话放在这里,好叫大伙安心。咱们这件事,是过了明面的。皇上知晓,也发了口谕。日后若有人问起,我自有话说!”   众人这方将心放进肚子里,苏若华是皇上跟前的人,陪着皇上同吃同住的,自然能知道皇上的心意。   既然皇帝都同意了,那她们又怕什么?   苏若华又道:“大伙尽管放手做,一日下来,每人做了些什么,或络子,或绣帕,乃至于香囊荷包,都送到我这儿来。芳年自会记下,待日后送出宫换了银钱,回来好与大伙分账。大家也勤奋着些,如今咱们就是多干多得,少干少得。你多打一根络子,多绣一方绣帕,都能多一份的银钱。”   话至此,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人以为此事可干,亦有人担忧囊中羞涩,买不起针线布匹。   苏若华任凭她们议论了片刻,方才说道:“诸位也尽管放心,一应的针线布匹都由我这里出。只是待换得了钱财,要扣掉本钱,盈利需抽成两成。这些话,我先说到头里,好让大家心里明白。”   众人听着,顿时摩拳擦掌。她们在宫中从来受人差遣,每日干许多的差事,但那都是外头的活,而做这些绣品换得的银钱,却是自己的。以前自己私下做,都是小打小闹,还要受那帮太监的勒掯,如今大家齐心结伙,又跟着苏若华那便什么都不怕了。   当下,众人纷纷声言道:“愿意跟着姑姑做!”“我络子打的好,且花样是最多的!”“给我些锦缎,我保管一日能绣五方帕子出来!”   苏若华便含笑吩咐露珠发放针线布匹等物,芳年在旁记录,而春桃绣活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艺最精湛,便在一旁巡视。   露珠与芳年也各自领了些针线布匹,或缝香囊,或绣帕子。   一日下来,众人倒打了几十条络子,手帕十多块,香囊荷包若干。   芳年一一记了账,苏若华便将这些都收起来,打发众人离去,便使露珠去请了李忠过来。   此刻不该李忠当差,他没在御前服侍,便转了过来。   苏若华将这些物件儿打包交予他,微笑道:“李公公,这还是之前咱们说好的事,就烦劳李公公了。这里面络子、香囊荷包、帕子各多少,我这儿都有记账。公公也再点一点,看数量对不对。”   李忠连忙说道:“姑娘说哪里话,姑娘办事,皇上都放心,咱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姑娘说多少就是多少!”   苏若华却笑道:“话不是这样讲,这算账的事,还是办个仔细分明,一文对一文。免得日后对不上,倒伤了和气。”   李忠听她如此说,倒也感慨,不愧是从先帝那时候过来的人,办事到底稳重老道,便依着她言语,将各种绣件儿都点了一遍,果然如苏若华所言,便都收了起来。   苏若华又道:“如此,这些物件儿便交给公公了。我知道外头有一家绣房铺子很是不错,客源广,给的价格也算公道。公公也不必烦难找别的商家,就去那儿报了我的名字就成。公公放心,待事成之后,我必定好生答谢公公。”   李忠哪里敢要她的答谢,陪笑道:“姑娘放心,这些事都在我身上,我必定给您办的妥妥当当。您说这个话,我可就当不起了。”   苏若华微笑道:“公公还是收着吧,这都是规矩。往后,还有多多劳烦公公的地方。”   于是,两人说定,李忠取了物件儿离去。   待李忠走后,春桃送了一碗燕窝甜汤上来,低声道:“姐姐,他可是御前总管太监,你就让他干这个跑腿的差事?”   苏若华接过碗,吃了两口燕窝,笑了一声:“就是因此,我才使他。这些物件儿价值不菲,搁别人,还不定要怎么从中打折扣的落钱。李忠顶着个御前总管的帽子,自恃身份也干不出那样的事儿来。再说,他有那个身份进进出出也方便些。”说着,她眉头轻轻一蹙,转头又呕了起来。   照旧,又是只吐了两口清水。   春桃忙替她捶背,又拿清茶漱口,满面关切的看着她,低声问道:“姐姐,这般也瞒不了两日。你呕的这样厉害,皇上瞧见了,岂有不问的?”   苏若华拿手巾擦了擦口角,喘息笑道:“这滋味儿可当真难熬。不妨事,我看这两日天气已有些闷闷的了,该是有好消息传来了。”   春桃着实为她心疼,却又不知该怎样才好,只好越发尽心尽力的服侍,以求令她过的舒坦些。   李忠带了那包东西,送到苏若华口中所言的铺子,找了店铺老板一报她名姓,对方果然明白他来意,二话不说照单全收,给了个极公道的价钱,且还奉了李忠一盏好茶,问候了几声,临末请他带好与苏若华。   李忠从铺子里出来,摸了摸褡裢里沉甸甸的银两,心中暗暗惊叹:这苏若华果然精明,这出货的店铺是她指名的,货物都是什么价格她自然一清二楚,也就杜绝了人从中打差价牟利的可能。   虽则,就冲着苏若华是皇帝的心头宠,他也不敢在她跟前玩什么花样,但如此一来,就越发没有做手脚的余地了。但反过来想想,这般倒是彼此明白,也就免了日后若有什么变故,生出误会。   她行事是当真稳重且滴水不漏,令人信服。   李忠回宫,将银钱账目交给苏若华清点。   苏若华包了些银子与他:“这是谢公公的酬劳,如我之前说的,公公也不必辞了。”   李忠倒也没有客气,毕竟干这趟差事,他是没有油水可刮的。   打发了李忠,苏若华将钱账点了,令芳年一一记好,谁该得多少,都拿纸包了,写上名字。   露珠一边包着,一边惊叹道:“姑娘,这些东西竟然能卖这么多银子?奴才以前也曾托人转卖过针线,然而所得还不及如今的一成呢。”   苏若华喝茶笑道:“你们不知,这宫女所做的绣品,在外头是个抢手货,很是值钱——为着宫里花样新鲜,宫女们大多女红又好。只是那些办事的太监,岂有不从中牟利的?过一层门槛剥一层皮,到你们手里,自然也就少了。我找李忠办这个事,也有这一层缘故——谁敢同他要好处呢?”   露珠笑道:“这可真好,只这么一回,刨掉本钱和同她们分的,咱们这儿就落了二十两银子呢。”   苏若华浅笑道:“如今还只是小打小闹,这二十两银子虽少,也抵了咱们几日的用度。待将来做起来,可省的那就多了。”   这后宫迟迟早早是要由她掌控的,这收服人心的事,她还该早早做些准备。   只靠陆旻对她的宠幸,或者母凭子贵,是远远不够的。   无论什么,都及不上众人真的对她心悦诚服。 第八十八章   这银子发了下去, 那些参与了的宫女自是皆大欢喜。   人人都没想到,这些绣品竟然能换这么多银子,每人少说分了二、三两。她们往常做些绣件儿托那些太监捎出去, 所得不过是眼下的一半还不到。何况, 还要自己搭上本钱。如此可好,她们不过是出把子力气, 就能得这好些银子了!   宫人大半寒苦, 除了那些跟在主子身边当红差的大宫女,大多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倘或主子是不得脸的,那即便是贴身伺候的宫女,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甚而, 许多人还要接济家中,在宫中当差这些年,又要积攒些银钱, 好为出宫后傍身之用。   有了这么个来财的渠道,自是人人欢喜。一传十,十传百, 许多平日里不得地的宫女, 得了这消息,都纷纷来毛遂自荐。甚而还有人,因恐不能入眼,私下送礼巴结露珠等人的。   有苏若华的管束,这三个丫头倒也不敢肆意胡为,勒掯索要礼物, 只是将各人名姓,在何处当差等事宜,一一记录下来,查房明白,再报给苏若华。   苏若华并不以出身为见,只要手艺精湛,来历清白,且为人可靠的,一律收下。   这些下等宫女,平日里干的都是最低等的差事,但凡有些油水的好事,便轮不到她们,乍然得了这个活计,自然各个欢欣雀跃,且对苏若华越发的感恩戴德起来。   苏若华倒也没有好处独占,李忠那边她也算了他一成的份子,此外宫廷护军等处也都各有打点。   如此一来,后宫各司各处,无有不说她好的。   李忠得了好处,亦越发卖力,索性拨了两名徒弟,专干此事。   一时里,宫中各处的下等宫女人人忙的热火朝天,甚而连那些小太监们,看着眼热,也都各自打听起来,若华姑娘有没有什么新的差事活计,好发派给他们。   又过了两日,天气越发闷热。   这日午后,贵妃受不得这份热,便在棠雪苑里水边的荷风四面亭上纳凉。   她躺在一方嵌翡翠面楠木躺椅上,美眸轻阖,穿着一袭碧青色轻容纱裙衫,似睡非睡。   少倾,她的贴身宫女白玉匆匆走来,上得亭中,方欲开口。一旁的吟霜便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顿住了。   贵妃听见动静,淡淡开口问道:“怎么,冰桶取来了?”   白玉面上微有难色,轻声道:“回娘娘,冰桶……内侍省的人说,近来天气还不算极热,皇上又吩咐内廷要节省开销,不到七月,所有的宫室一律不许上冰。奴才去讨,也没讨到。”   赵贵妃自幼娇生惯养,被赵家给宠坏了,生就一副骄横的脾气,既吃不得苦,更受不得半分委屈。才听了白玉的话,她立时睁开了眼睛,双眼圆瞪,朱唇一掀,斥道:“内侍省这帮狗奴才,当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本宫要一盆冰罢了,难道就败光了国库不成?!本宫瞧他们是看人下菜碟,以为本宫不得皇上喜爱,所以就惫赖起来,懒怠替本宫办差!这帮狗东西,看本宫跟不跟姑母说!”   众人都知晓她这个脾气,凡事都要倚靠赵太后,如无太后在后面撑着,甚事也做不成。   柳充仪与花才人前来投靠她,实指望背靠大树好乘凉,然而她却从不将这两人放在眼中,冷眼看着她们遭祸,也不肯施加援手。赵太后私下劝说过她几回,然而她人大性定,怎样也不肯改过。   赵太后无奈,只好左右周旋,替她擦屁股。   是以,宫里人其实心底里多少都有点看不上这位贵妃娘娘,甚而连她心腹有时背后说起,都连连摇头。   她的掌事姑姑吟霜听着,便劝了一句:“贵妃娘娘,近来为赈济灾民,又要供应平叛军的粮草,奴才都听说,国库十分空虚。皇上下令后宫节俭用度,也是情理之中。内侍省的人,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吟霜是一路伴着赵贵妃过来的,到底忠心,时不时还会进两句忠言,免得贵妃干出什么蠢事来。   然而一旁替贵妃打扇的红珠却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听命行事啊,皇上如此忙碌,哪有功夫管内廷的事儿。奴才以为,这都是那个苏若华搞出来的幺蛾子。”说着,也不顾吟霜在旁频频使眼色,一股脑的说道:“娘娘不知,这苏若华近来生出一篇新文来,竟招揽了阖宫上下那些上不得台盘的下等宫女,到她那里做针线。做得的绣品便使太监送出宫到商铺里换银子,回来再与众人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贱骨头们,看见这等好处,还不一窝蜂的赶着上?如今宫里人各个都忙着这些事,自然不务正业了。奴才以为,这内侍省怕也是收了苏若华的好处,一门心思要赚外快,耍懒骨头呢,所以不肯为娘娘办差。毕竟,娘娘又没什么好处到他们跟前。”   红珠深知赵贵妃这好脸面的自负脾气,蓄意说了这些话,是为挑唆。   果不其然,赵贵妃顿时咬了钩,坐起身来,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一班奴才罢了,本宫使唤他们还不是理所当然?!还要与他们什么好处不成!他们别以为巴结奉承了那个苏若华,就怎么样的!本宫往日是懒怠理会这狐媚子罢了,她既然敢在宫中兴风作浪,欺压到本宫头上来,本宫便也不会同她客气了!”   怒吼了一通,赵软儿抓起一旁桌上的茶盅砸在地上,气咻咻道:“起驾,本宫倒要去瞧瞧,这个贱人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吟霜几次三番与红珠使眼色,她就如看不见一般,眼看着贵妃还是被挑唆的暴怒起来,吟霜无奈言道:“娘娘,苏氏深受皇上宠爱,她能在乾元殿里如此作为,怕已是得了皇上的准许。算起来,她又没犯什么错,咱们这样大张旗鼓过去,抓不住她什么把柄,反倒激怒了皇上,怕是不好。”   赵贵妃余怒未休,斥道:“她都骑到本宫脖子上来了,本宫再如此忍气吞声,不是让阖宫人都以为本宫好欺负么?!”言罢,便一叠声催着宫人收拾起驾。   吟霜无法可施,将红珠落在一旁,低声责备道:“你明知娘娘是这个脾气,何必定要去撩拨她?去乾元殿找那苏若华闹上一场,无事也罢了。但有些什么,太后娘娘责问起来,我便都推在你这个小蹄子身上!”   红珠心中也有几分害怕,却兀自嘴硬道:“那苏若华不检点罢了,怎能怪我?再说了,娘娘贵为贵妃,四妃之首,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宫女么?姑姑,您也别太把那苏若华当回事了。如今一个个见了她跟避猫鼠似的,难道她就当真动不得么?”   红珠说这番话,心里实则有另一番意思——往常,宫女堆里自然以她们这些大宫女为尊。如今宫里忽然出来这么一桩子事,那些低位的宫女倒一个个忽然阔绰起来,听闻她们做一次活便能挣个二三两银子,都要赶上一月的月例了!那些低位宫女在她们跟前虽还守着礼数,但大不如之前那般敬畏了。毕竟,人人都是要出宫的,出宫之后还有什么高下尊卑?谁手里有银子,谁就过的舒坦。如红珠这样的大宫女,是拉不下脸面身段去做这些事的,然而却又实在眼热。这因妒生恨,自己捞不着便索性闹一场,大家都别想捞什么便宜!   红珠有这样的心思,旁的大宫女也大多如此,除了吟霜,更无人劝阻贵妃。   吟霜心中不安,便找了个小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遂快步跟上了贵妃的彩仗。   贵妃一行,声势浩大的到了乾元殿。   守门的太监眼见贵妃来势汹汹,慌忙就要往后面报信。   赵贵妃喝道:“给本宫摁着那狗奴才,慌不迭的就要报信儿,足见她们在后面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跟随的太监上前,便将那要报信儿的人拿下。   贵妃下了辇,快步走到后殿一众宫人做针线的厢房。   门上并无人看守,红珠等人上前便推了门。   屋中,果然坐着一群宫女,手里握着针线,或刺绣,或打络子。   众人见贵妃驾到,各自一脸茫然。   苏若华却并不在此处,只有露珠芳年两个看守宫人。   二人见了贵妃,倒并不慌张,一齐上前,向贵妃下拜行礼:“奴才拜见贵妃娘娘!”   赵贵妃却二话不说,喝道:“将这起作乱的宫女,给本宫拿下,送进慎刑司,问她们的罪!”   众人愕然,忽的乱作一团,哭嚷哀求不绝于耳。   露珠并不惊慌,依着之前苏若华所教,问道:“奴才斗胆问贵妃娘娘一句,奴才们犯了何罪?”   赵贵妃冷哼了一声:“你们私通宫外,本宫疑你们偷盗财物私运出宫,更有些作奸犯科之事,拿你们去细细审问!”   露珠说道:“也就是说,贵妃娘娘并无证据,只是疑心奴才?奴才们不过自食其力,连这些针线布匹,都是奴才们自家添置的,没拿宫中一分一毫,如何能说作奸犯科?莫不是,贵妃娘娘不准奴才们用绣品换银钱糊口么?!”   赵贵妃被她气了个愣怔,转而怒斥道:“好个奸猾的贱婢,竟让敢顶撞本宫!来人,掌嘴!”   吟霜皱眉,才待低声道:“娘娘,此举怕是……”   红珠却已然快步上前,抬手便打了露珠两记耳光。   这一幕落在在场众人眼中,人人心底越发的愠怒不服了。   宫中惩治宫女,向来少打脸,这颜面是女人的命,倘或一时打坏了,可就毁了人的一生。故此,太监有掌嘴的,宫女往往提铃,重了也只是打板子。   贵妃竟让红珠打了露珠的耳光,这可算是犯了宫中的忌讳。   露珠口角微微渗血,捂着脸,依旧高声道:“贵妃娘娘,您是理亏,却拿着奴才出气!奴才们,心有不服!”   芳年倒在一边跪了,连连磕头,泣诉连连:“贵妃娘娘,如今国库空虚,皇上下令上下后宫节俭用度。您身份尊贵,大约并不觉得。奴才们囊中羞涩,只能靠做些针线活计补贴。也是上下一心,共渡难关的意思。奴才求您高抬贵手,放奴才们一条生路吧。”磕了几个响头,连额头也碰肿了,又扭头向众人道:“姐妹们快来求求贵妃娘娘,放咱们一条活路。”   众人闻言,便一个个拜倒,向贵妃磕头哭诉哀求不已。   贵妃被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弄得上不上下不下,到手足无措起来。   一时里,她还当真不知该拿这些宫人如何是好,只是气的七窍生烟。强行拿下她们,恐要犯了众怒。然而就此铩羽而归,她岂不成了笑话?虽说赵贵妃如今在宫里,也就同笑话差不多,也不多这一桩。   正当这进退维谷之际,赵太后忽然打发了朱蕊过来,传召道:“太后娘娘口谕,急招贵妃娘娘前往议事。”   赵贵妃得了这个台阶,当即说道:“也罢,你们这起贱奴,给本宫记着这一出,往后本宫再慢慢儿的与你们算账!”说着,竟就这般扭身去了。   赵贵妃走后,众人相互扶持着起身。   芳年替露珠擦了口角,又向众人道:“大伙且安心做活吧,贵妃娘娘想是不会再来为难大伙了。待会儿,我就去跟若华姑娘说这事。”   众人口中虽不言语,心中对于赵贵妃的怨怼之情,却是越燃越烈。   苏若华今日身子很有几分乏倦,便没有去后面,只在寝殿内休息。   听了芳年的来报,苏若华眼眸微阖,浅笑道:“这贵妃脾气还是如此爆裂,如炮仗一般,一点就着的。如此说来,露珠很吃了些亏,你们多劝着她些,说我都知道了,日后一定好生答谢她。”   芳年摇头道:“姑娘不要说这样的话,为姑娘办事,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姑娘怎么料到,赵贵妃今日会来挑衅,事先教了我们呢?”   苏若华淡然一笑:“我当然不是能掐会算的,只是咱们在后宫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总该有看不下去的人,跳出来了。只是,我原本想着,来的人会是太妃。”   芳年不解道:“姑娘之前不是服侍太妃娘娘么,她回宫还多得姑娘之力,怎么如今倒屡屡与姑娘使绊子?”   苏若华不想提这件事,只说道:“今日贵妃闹了这一通,咱们可不能辜负了贵妃娘娘的好意。我这会儿懒怠动弹,芳年你去对大伙说,这些事我都知道,大伙受了委屈,今日的抽成我便不要了,只当算是抚慰。”说着,她坐起身来,微微一笑:“我人微力轻,所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罢了。”   芳年领会其意,笑道:“姑娘放心,该谢谁,该恨谁,大伙心里都明白。跟着谁才有好日子过,姐妹们也都看的清楚。”   苏若华倚着软枕,喝了两口梅子露,微笑道:“近来我身子疲乏的很,许多事无暇看顾,只好多多劳烦你们了。”   芳年忙回道:“姑娘且安心养胎,这是头等大事。这以外的,奴才们自会多多留心。”   春桃剥了一枚白杏递到苏若华手边,甚是关切道:“姐姐,你这一日拖过一日,总归不是个办法。皇上昨儿还问起来,你这气色怎么这样差,好在搪塞了过去。然而,皇上眼下顾不上也罢了,倘或认真起来,怕是瞒不住。”   苏若华浅浅一笑,说道:“不必担忧,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赵贵妃到了寿眉宫,自门前下辇,步入其内。   行经西偏殿时,只看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宫女都倚着廊柱打瞌睡。   赵贵妃知晓这是那恭懿太妃的住处,心里颇有几分不屑,暗道:这老太妃也是不识趣儿,寄人篱下还要出来走跳。没那个本事,还硬要往人前凑。如今弄到这个田地,也是活该了。   她心中很是安然,之前派去刺杀这老太妃的人,早已料理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赵家人做事,从来就是这样干脆利落。   赵贵妃走入正殿,却见服侍的宫女迎上来低声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正在后面的小佛堂里念经,请娘娘自管过去。”   赵贵妃听着,只得往后走去。   才到那小佛堂门前,赵贵妃便听里面徐徐传来规律的念佛声响。   赵贵妃有些不耐烦,打了个瞌睡,小声嘀咕道:“姑母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信上佛了。成日家干这样的事,真让人烦躁。”   吟霜在旁听见,低声道:“娘娘噤声,莫让人听见,对太后不敬。”   赵贵妃便不再言语,只是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不屑。   片刻,里面念佛声终于停了下来,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后自里面缓缓出来,里面跟出一个极清隽的尼姑。   那尼姑走到外头,向着太后与贵妃双手合十,鞠躬行礼,却没有言语。   赵贵妃瞄了那尼姑一眼,却见她生的虽十分俊美,眉目之间却有一抹英气,竟无半分女儿的柔媚之感,心中微有几分好奇。   尼姑察觉贵妃瞩目于她,便扭身回了佛堂,将门紧紧关闭了。   赵贵妃颇为纳罕,说道::“这姑子当真是好傲气,姑母与本宫面前,竟然如此无礼!”   赵太后气色颇佳,面颊甚是红润,淡淡说道:“这静和师傅颇有道行,善演先天卦术,哀家也是请了三四次才把她请来,有点脾气也不为过。到底,出家人不在五行之内。”   赵贵妃嗤笑道:“姑母如今是怎么了,倒信起这些神棍来着。”   赵太后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道了一声:“你同哀家过来。”言罢,当下迈步。   赵贵妃只得随着她过去。   两人到了一件小茶室之中,赵太后与贵妃落座,摈退左右,责问道:“哀家听闻,你今儿又跑去寻那个苏若华的麻烦了?!”   赵贵妃轻哼道:“想必又是吟霜多嘴,姑母不叫我过来,我正要收拾那般贱婢呢!”   赵太后叹息道:“你何必定要这个时候去折腾她?她哪有那个命争得过你去?横竖皇帝不待见你,你也不肯拉下身段去讨好皇帝。何不等她生下皇子,再一发的算账?”   赵贵妃说道:“姑母说的轻巧,皇帝如此宠爱她,她当真生下了皇子,我想要她就肯给么?皇帝必定是站在她那边的。届时,皇帝不肯,我难道去硬夺吗?”   赵太后却笑了一声,冷冷说道:“你可真是个大家闺秀,遇事只知急躁,全然不会应对。淑妃已废,后宫如今就在你手里,内侍省总管吴德来又是哀家的人,你怕些什么?”说着,看赵贵妃只是不解,只得补充道:“待她生产时,给内侍省垫一句话儿也就是了。”   赵贵妃顿时睁大了眼眸,看着赵太后,久久不语。   赵太后又笑道:“你以为,后宫中这种事就少了么?这是如今皇帝后宫没什么得宠的嫔妃,所以你们这些小辈没见过世面。女人难产丧命,本来就是常事。”   赵贵妃倒并不害怕,毕竟她是能找了刺客去刺杀恭懿太妃的人。   这赵家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的狠毒。   她恍然大悟,当即笑道:“姑母不教我,我怎会懂呢?不然,姑母又怎能坐上太后的位置?”   赵太后笑了笑,言道:“这个位置,哀家是自己坐上去的。等着别人让,哀家早已不知埋在哪座坟坑里了。你如今便耐着些性子,不要听风就是雨,耳根子也忒软了些,这叫底下人哪个看的上?你倒替人当枪出气,人家躲在背后看哈哈。就让那苏若华得意一时,有些什么呢?待皇子生下,结果了她就是了。皇帝再如何心疼,也不过追封个尊号。那有什么?死人的荣耀,死人自己是看不见的。”   话到此处,赵太后口风一转,又道:“只是,眼下你却不能再去寻她的麻烦。她干了这么一件事,大伙都高兴,正感激她。你上去打压,难免招人厌恨。皇帝必定护着她,你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徒招人厌恨罢了,你还损了自家的威势。日后,是越发难管人了。”   赵贵妃听了太后这一席话,心里那些怒气便都丢进爪哇国去了,顿时心平气和且高兴起来。坐着吃了太后一盏好茶,方才起身告去。 第八十九章   赵太后看着贵妃的身影, 只是摇头叹息。   待赵贵妃去后,朱蕊过来收拾茶碗,劝和道:“太后娘娘也少操些心, 如今正该颐养天年呢。”   赵太后怅然道:“哀家岂不想过几日清净太平的日子?然而瞧瞧如今宫里这形势, 那妖女入宫才几月,就闹得这般天翻地覆。偏生软儿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哀家不亲自操持, 周朝的后宫便再也不在我赵氏掌控之下了。”   朱蕊听着,又说道:“贵妃娘娘也是年轻气盛,待有了年岁,想必就好了。”   赵太后笑了一声:“当初, 哀家进宫的时候,还比她小一岁呢。还不是占尽鳌头,独享恩宠?”说着, 摇头道:“赵家真是祖宗无德,如今养出这种不中用的女儿来。”   朱蕊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太后娘娘, 其实当初太尉老爷曾想把二小姐送入宫中来, 您始终不准。二小姐容貌虽不及大小姐,性情却极温婉,又很是聪慧,想必能有一番作为。”   赵太后却神色一厉,斥道:“牛氏那贱妇的女儿,也配入宫?只要哀家在一日, 她那贱种就休想翻身!”说着,她看着朱蕊,一字一句道:“哀家知道,昔年那牛氏对你确实不错,然而小恩小惠拉拢人心,是贱妇一贯的手段,你该明白才是。倘或你竟将这些鸡毛蒜皮都记在心上,那哀家可真是看走眼了。”   朱蕊身子打了个颤,忙道:“娘娘误会了,奴才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奴才以为,二小姐若能进宫,能帮衬娘娘不少,也是一桩好事。到底,二小姐也赵。”   赵太后却斥道:“这贱婢当真是玷污了赵氏的姓氏!”   朱蕊立时不言语了,心底却不由喟叹了一声。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孽缘。   这牛氏原本是市井出身,乃是一个卖豆腐的寡妇,生的颇有几分姿色,眉眼极擅勾人。赵太尉时当壮年,一日打马从市井经过,就把这妇人看在眼中,再也拔不出来了。两人眉来眼去,就此勾搭上了。牛氏索性也不摆豆腐摊了,就给赵太尉做了外宅,而这个二小姐便也是在这时候有的。   赵太尉是有原配夫人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只是性格温柔懦弱,知道丈夫在外胡为,气的日日以泪洗面。   赵夫人与赵太尉夫妻情意平平,却偏偏与小姑子甚是和睦。还是赵家姑娘的赵太后,便很为嫂子抱不平,也力劝过兄长几回,却毫无奏效。   之后,赵夫人因病早早过世,丢下了尚且不满五岁的赵软儿。   赵太尉妻子尸骨未寒,就急不可待的将牛氏同而二女儿迎入府中。   族中对此事早有非议,牛氏又出身低微,赵太尉却想将她纳为继室,更是在赵氏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太后便借此机会,联合了族中许多长辈,并族长,极力打压此事。最终,赵太尉迫于宗族压力,到底没将牛氏扶正,只在府中做了个侧夫人。饶是如此,赵氏内宅的管家之权却在牛氏手中。   赵太后可怜小侄女自幼丧母,且极憎恶牛氏,又恐她对赵软儿不利,便将赵软儿带到身边,亲自抚养。这赵软儿,算是赵太后一手拉拔长大,是以赵太后对贵妃万分疼爱。   再之后,赵太后入宫,蒙先帝盛宠,当上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撺掇先帝,将自己的嫂子追封为一品国夫人。她在位这些年,一力的打压牛氏,外人跟前还留几分颜面,赵氏宗族之中却人人皆知这位所谓的侧夫人招惹皇后厌憎,人人看不起她。   牛氏常向赵太尉哭诉,然而赵太尉也不好和这当了皇后、肩负赵氏重望的妹妹置气,只好在闺房之中安抚了事。   后来,牛氏难产而亡,余下一个二姑娘。   赵软儿是赵太后一手拉拔大的,自幼备受宠爱,因着皇后姑姑的关系,即便生母早逝,府中亦无人敢轻视她。她被溺爱到无法无天,终是养成了一副骄横的脾气。而赵二姑娘却继承了她母亲那长袖善舞的性子,又是温文守礼,是以两人虽一个是正房夫人所出,另一个则是侧房庶女,族中人却多谓赵软儿不及赵二姑娘。   先帝过世,新皇登基,需选秀充实后宫,赵太后便做主将赵软儿迎入宫中做了贵妃,却把赵二姑娘一道懿旨许配给了一个中年丧偶的鳏夫将军,以为拉拢之用。   明眼人皆知,赵太后是蓄意的作践赵二姑娘。   然而,赵二姑娘嫁与那位将军之后,彼此倒也算夫妻和睦,日子差强人意。   朱蕊知晓赵太后对那对母女的厌恶已是深入骨髓,甚而为了膈应赵二姑娘,前年还曾赏赐五名美貌宫女给那将军,然而她总觉着赵二姑娘的性情,更有培养的价值。如今的赵贵妃,当真不像是赵家的女儿。   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嘴,便被赵太后驳斥了一番,慌忙闭口,唯恐惹的太后疑心。   只听赵太后冷冷说道:“哪怕这后宫要哀家操劳至死,哀家也决然不会让牛氏那个贱妇留下的贱种,有半分得意!哀家定然要让软儿,永世踩在那贱人的头上!”一言未了,她忽又笑了一声:“这贱人倒也是个没福的,嫁过去这些年了,肚子一无动静。甚而,连哀家赏赐的美人都已有了孩子,她竟然还是毫无消息。”   朱蕊在旁听着,禁不住道了一声:“娘娘,二姑娘是正室夫人,妾侍的孩子,总要叫她一声嫡母。”   赵太后长叹一声:“那又如何,不是自己生的,到底不一样。”说着,她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玖儿那妮子,近来怎么不见送消息来了?这苏若华还没有怀孕的消息么?”   朱蕊这方回道:“娘娘恕罪,玖儿近来办事不利,不知被那苏氏抓住了什么把柄,撵到后面去了,到不得跟前,所以想必没有什么消息。”说着,又赶忙添了一句:“倘或她得了什么消息,必定会尽快报与娘娘得知的。”   赵太后鼻子里哼道:“这妮子当真是粗笨,进宫这些日子了,半分也没帮过到过哀家。她若再这等颓丧下去,哀家也就用不上她了。多的是要为哀家效劳的人!”   朱蕊慌忙跪了,说道:“娘娘,奴才姑侄二人对您忠心不二。”   赵太后斥道:“忠心是不错,然而只有忠心是成不得事的。”撂下这句话,她转而道:“罢了,你且起来,有件事倒要去办。”   朱蕊提起精神,自地下爬起,说道:“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办好。”   赵太后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是找个妥帖的人,去向钦天监正使知会一声,就说——哀家等不下去了,叫他即刻上奏。”   朱蕊疑道:“娘娘,之前不是说要等到她有了喜讯,再行事么?如今就下手,会不会早了些?”   赵太后说道:“这苏若华当真是个人物,不声不响就唱了这么一出,功夫下的不算大,却给自己博了一把好名声,不动声色之间尽买人心。你瞧如今宫里这些宫女太监,哪个不说她好?各个削减了脑袋,想在她那儿寻个差事。甚而,竟然还有人说,跟着若华姑娘就有好日子过。你听听这些话,哀家再不管,这后宫怕就是要翻天了。哀家指望她的肚子,可没打算让她坐大,将后宫拱手让与她。”   朱蕊又问道:“只是,这事颇有几分漏洞,娘娘不怕皇上起疑么?”   赵太后笑道:“疑心,疑什么?疑谁?那些事,都是前头那个淑妃做下的,皇帝即便察觉降罪,也无过是将那个冷宫庶人赐死罢了。哀家,不过是使人随便说上一嘴巴了。这天相上的事,都是上天的意思,与哀家有何相干?”   朱蕊明白过来,不由赞叹道:“太后娘娘当真心思慎密,也是这钱氏作死,竟然想动用咱们的人,不是蠢么?”   赵太后言道:“她倒不是蠢,反倒是聪明太过,以为能翻云覆雨,借刀杀人,将自己撇个干净。只可惜,那苏若华不是吃素的,而咱们也不是。如今,倒是白与咱们做了嫁衣。”说着,催促道:“你快些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宫门下了钥,就麻烦了。”   朱蕊忙应下,取了腰牌出宫去了。   苏若华依旧在乾元殿静养,她是伺候过前朝后宫的人,对于孕妇那些事大约也都明白,晓得前几个月最为要紧,虽说眼下太医尚未前来把脉,但这有孕与否她还是有数的。故此,她连后殿打络子的地方都少去了,平日里除了服侍陆旻,便只在乾元殿庭院中走走,并无外出。   陆旻忙碌,倒也无暇顾及这边,一时还不曾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每每夜间求欢,她都以身子不爽利为由拒绝了,陆旻虽扫兴倒还没多想。   宫中一时里,竟传着两道传言。   那些下等的宫女太监,各自称道苏若华仁厚,贤德,总还想着贫苦的宫人,日后如若她当了妃子娘娘,掌管后宫,大伙必定是有好日子过的。甚而,已有许多人盼望着她早日封妃,入主后宫了。   而那宫中有狐狸精的说辞,亦越演越烈,不是今日张三在某处看见狐狸鬼影,便是李四在花园里瞧见又死了多少禽类。总好在,宫中再死人了。只是此事不平息,宫里总是人心惶惶。   而河南的旱情虽未有减轻,老天依旧吝啬的一滴雨也不肯下,但在陆旻强力调度之下,修建水利之事倒是进展顺利,那些田地荒芜的农人能在朝廷那里领一份差事,赚得些许粮食银钱养家糊口,倒也不再闹事。如此一场灾情,当地竟无多少人口流失,更无灾民暴动等事,已算十分难得。朝中上下,对眼前这位青年君主的手段,也甚为佩服。   陆旻更借此时机,大力查察办事的官员,但有敢吞没朝廷救灾银粮,从中渔利,中饱私囊的官员,一律从重发落。   短短十日之间,已有五名地方高官因此事落马,其中两人甚而被皇帝摘了脑袋。此外,牵连者更是众多。   这五人,倒是无一例外,皆是钱氏族人。   而西平郡王在江浙一带调查盐税案,过了初时的不顺,倒是屡有斩获。   当地的盐商及官员,竟而蠢到派杀手行刺,失手被擒之后,敲开了他们的牙关,更是势如破竹。   如此种种,都令钱氏焦头烂额,疲于应对。   赵氏眼见钱氏落难,更是拍手称快,忙不迭的落井下石,动用了族中在朝里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执意要将钱氏置于死地。   如此,却也落在陆旻的掌控之中。   他便是想借此时机,看清楚赵氏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势力。与此同时,他还借端午节,在玉泉宫摆宴,遍请赵氏族人。宴席上,他于赵太后极是尊崇,甚而还破天荒的同贵妃笑语了几句。至于苏若华,此次倒并未如上回太妃寿宴那般跟来侍奉。有人悄悄问起,侍宴官便道这是皇帝的口谕,不许苏若华擅离乾元殿。   众人看这般情景,便胡乱揣测起来,只当苏若华已失了宠,甚而疑心她是不是哪里冒犯了皇帝,因而受了冷落。更有人模模糊糊讲起,宫里闹狐妖的传闻。   陆旻在席上与诸赵谈笑风生,恍若不闻。   赵氏众人见此情形,以为得意,越发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甚而,赵太后都有几分飘飘然,只当皇帝到底年轻,想要除掉钱氏,便要倚靠自己,所以才这般示好。   苏若华留在乾元殿中,倒是乐得清闲自在,亦无人前来滋扰。如今事情少了,她倒有功夫做些针线,看几页往日想看、却始终不得空闲的闲书。   前头那悠扬的曲乐声不住传来,露珠端了一盘梅酥果馅儿饼进来,放在桌上,不由埋怨道:“好好的端午佳节,皇上却偏不许姑娘赴宴。不赴宴也罢,竟还不准姑娘出去,倒还把这曲声传的这样远!”   苏若华笑了笑,拈起一块梅子饼,轻轻咬了一口。她害喜越发厉害,也越发的爱吃酸口,乾元殿里如梅子露、梅子饼这类点心饮品,终日不断。   她吃了半块饼,方才说道:“皇上正在摆宴,自然有歌舞助兴。这曲声随风而来,皇上能怎样呢?实则,仔细听听,这曲子很是动听。咱们在这儿听,又清静又舒坦,不是快活么?好过去宴席上,看那许多是非,令人心烦。”   露珠说道:“姑娘,您可真是好性子。奴才都听人说了,皇上在宴席上,同赵贵妃说说笑笑呢!”   苏若华垂眸一笑,眼中有着旁人无可察觉的光彩,她说道:“那又如何,一时得意罢了,又能长远几时?何况……”话未了,她却也不再说下去。   她能揣摩到陆旻的心思,却不能对人戳破。诸事不密则成害,这道理她是懂得的。   露珠见她如此淡然洒脱,只好作罢。   这般,过得两日。   钦天监正使林似童忽然进太和殿面见皇帝,奏报道:“启奏皇上,臣近来夜观天相,忽见玉泉宫上方有妖气腾冲,大有乌云蔽月之势。正因此妖气,甘霖久久不至。长此以往,国运或衰。臣大为惊恐,故今日特特报与我主万岁,好早日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新出了个抽奖功能,这篇文我也给大家抽一下,周一傍晚六点开奖。   到时候看看谁中奖~ 第九十章   陆旻搁下手中的朗豪, 凝视着眼前之人,半晌淡淡言道:“林似童,你家自祖上五代起, 便为朝廷观测星象, 几乎从未走眼,也算是家学渊源了。朕记得, 先帝在世时, 亦对你父亲林初元甚是倚重,还曾赐号神机先生。”   林似童忙叩首道:“臣等阖家上下沐浴皇恩,杀身难报!”   陆旻笑了一声,又道:“你得乃父亲传, 这本事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怎么如今,竟大有不及?”   林似童回道:“臣不知皇上所指为何,斗胆请皇上明示。”   陆旻说道:“乃父在时, 与朝廷观测天象,制定历法,推算节气, 更准确预测了几场洪灾, 算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先帝赐他神机先生一号,可谓实至名归。而你,此次旱情严重如斯。钦天监之前竟毫无知无觉,朕念尔等平日里也算忠心耿耿,暂且未清算尔等失职之罪。如今你倒在朕面前,说出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来!你真当朕是三岁小儿, 任凭你等糊弄么!”   一席话,如惊雷劈在林似童的头顶。   如今的陆旻,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初登大宝,一脸稚气,由赵氏及群臣摆布的少年皇帝了。   此次旱情,看他如何力排众议,竟在此非常时机,兴修水利,与此同时后宫废黜淑妃,前朝清查钱氏一族。然而如此雷霆手段之下,朝廷局势竟平稳如斯,民间亦并未发生动乱。这番掌控之力,令人毛骨悚然。   林似童只觉得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不知道赵太后指使他如此行事,到底是作何想法。   或许,赵氏并无一人察觉,眼前的这个皇帝,早已脱出了他们的掌握,早已不再是那个从恭懿太妃那儿强拉来的、无宠无势的卑微皇子了。   他们依然以为,皇帝是他们的傀儡,只会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林似童忽然有一种错觉,眼前的陆旻仿佛如一只正在寻觅猎物的鹰隼,而自己则是撞入他视野之中的猎物。   他甚而仿佛看见,陆旻那锋利的双眸里,有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喜悦。   钱氏大厦将倾,赵氏又能稳固到几时?可笑赵氏一族上下,还以为如今正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不知大祸就在眼前了。   然而,林似童却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他不过是赵氏的表亲,又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正使。阖家上下,都仰赖赵氏而活。他若敢不依从太后的旨意,只怕杀身之祸,顷刻就至。   林似童只得硬了头皮,禀告道:“启奏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臣家学所传,为朝廷观测祸福吉凶。自三月起,便见一股妖气盘旋于皇城上方。彼时,此妖气尚弱,不成气候,故此臣未有多心。自从皇上起驾至玉泉宫,这妖气也随之而来,且近日越发浓烈,大有遮挡龙气之态势。臣既知此事,不敢隐瞒,特来报与皇上。”   陆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你堂堂朝廷大臣,着紫袍佩玉带,读四书通五经,竟然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凯凯而谈这些荒诞无稽之言!林似童,你在与朕讲聊斋故事么?!”   林似童咚咚以头撞地,只连声道:“皇上,忠言逆耳,臣只是在说实话。”   陆旻冷笑一声:“实话?实话,便是向朕说这些牛鬼蛇神之言?朕念你家世代忠良,为国效力的份上,此次暂且不予追究。日后,如有再犯,必定不饶!”言罢,更斥道:“叉出去!”   李忠上前低声道:“林大人,您请下去罢。”   林似童再叩首,退出殿外。   出得大殿,林似童只觉惊魂未定,明明是日常惯了的应对,今日竟有一种从地府归来的错觉。   他失魂落魄的下了台阶,在外侍立的太监刘金贵见着,心中好奇,问道:“林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要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林似童却摇了摇头,快步离去了。   刘金贵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林大人平日里还替朝廷观星相看吉凶,怎么今儿出门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一脸惨相,跟撞了鬼似的。”   打发了林似童,李忠见皇帝手边的茶碗已冷,便上前替皇帝换过,揣摩着皇帝的脸色倒还平和,便试着问道:“皇上,这林大人今日说的话,倒是离奇。”   陆旻冷笑一声,说道:“也不离奇,有人要他来说这番话。”   李忠奇道:“皇上的意思,难道还有人指使林大人么?”   陆旻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先帝那会儿过来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可信他这些话么?自来后宫之中,这些神怪之说,都是人刻意为之。”   李忠颔首道:“皇上说的是,奴才也听出来,林大人这话里的矛头,尽是冲着若华姑娘去的。”   陆旻转而问道:“张福全近来可有消息?”   李忠忙回道:“奴才还未及同皇上禀告,昨儿奴才那小徒弟送了信儿来,说贵妃娘娘这几日十分高兴,言语之间颇露机关,仿佛太后娘娘替她出了什么主意,要把这些事都推给冷宫的钱氏。”   陆旻微微一笑:“这赵软儿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既蠢又狂,赵太后那边滴水不漏,她这边倒是源源不断的给朕送消息来。”言罢,又问道:“这两日,若华那边怎样了?朕忙着,倒也不及去看她。”   李忠忙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姑娘这几日只在乾元殿内静养,没出去一步。姑娘当真是贤德,替宫人们找了这么个生计,大伙都很感恩,都夸姑娘仁慈。”   陆旻莞尔道:“兰心蕙质一词,她自是当的起。这招揽宫人做针线换钱的事,她高兴做便做,能博些好名声也是好事。她虽说想帮衬朕开源节流,但这等小事上能挤出几两银子?只是她高兴,也就罢了。”   李忠在这事上获利颇丰,自然卯足了劲儿说苏若华的好话,言道:“皇上,若华姑娘这一段,可是替后宫里节省了不少用度。旁处不说,如今仅乾元殿的各项开支,就没再动用官中的钱了。余下别处地方,大伙也有了盈余,能拿出宫接济家中,都甚是欢喜。”   陆旻听着,默然无言,半晌才道:“她确实细致,所想所思,皆是朕忽视的。”   说了几句闲话,他便伸了个懒腰,说道:“成,今日暂且事情少,早些回去看看她。朕看她近来气色不佳,却又不肯请太医诊治。饶是朕说着,她却总说不想劳师动众,也不知她如今怎么就染上这些讳疾忌医的毛病来。”   李忠陪笑道:“想必,姑娘当真没什么不适,也懒怠看太医喝苦水吧。”   二人说着,此事也就过了。   林似童出宫归府,隔日便向朝廷告了病假,再不上朝。   然而,这玉泉宫有妖孽的事儿,却不胫而走,霎时间就塞满了京城大街小巷、玉泉宫的角角落落。   与此同时,苏若华贤惠的名声,却也跟着遍地开花。   虽是宫中闹狐妖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但却无人怀疑苏若华。偶有人提起此事,必定遭到驳斥:“苏姑姑这般仁义的一个好人儿,怎可能是狐妖?你见过这样一个为人着想的狐妖么?!这世道,摊上这样一个好主子未免也忒难了,倒还在人背后嚼这些舌头根子!”   更有人说道:“这多半是后宫那些主子娘娘们,瞧着若华姑娘受宠不忿,就看不得人家半分的好,所以才找出这些话来说。狐狸伤人抓不着,倒在这里瞎排揎好人!”   赵贵妃听着这些传闻,屁股又坐不住了。   淑妃既去,后宫的权柄便在她手中。她便借着节俭用度的旗号,竟将后宫各司各处的份例都减了五成。如此一来,人人叫苦连天。那些嫔妃主子们,尚且能熬。而底层的宫女太监,本就捉襟见肘,如此更加难熬。幸得还有去乾元殿做绣活的差事,不然许多人连生计都成问题。   人人怨声载道,对于赵贵妃越发的怨怼。   苏若华得知此事,便放出消息,多加人手。不拘宫女太监,只要能做活,一律皆可报名。   大伙得了这消息,欢声雷动,蜂拥而至,一时里乾元殿人满为患。   两相对比之下,众人对于苏若华是越发的推崇,而对赵贵妃的厌恨却是与日俱增。   赵太后得知此事,却没放在心上。   她打理后宫,一向以铁腕著称,如今身居高位,更不将这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放在眼中,只是催促外头的人加紧行事。   又过几日,京中忽然悄然传起了另一道议论——京西有高人隐士,擅观天相,擅演先天卦术,精研周易八卦,曾推演大周至本朝有牝鸡司晨之祸,故遭干旱天灾,以为上天警示。幸而,天佑大周,有吉祥玉女入宫,辅佐君王,能安度此劫。且,玉女日后必诞育一福慧双全的佳儿,为周朝福星。   这位高人留下此卦术,便云游四海,就此不知踪迹。   赵太后得闻此讯,勃然大怒,忙命赵氏族人前往捉拿,却只是扑了个空。   而这则消息,却在市井之间传播极快,于是京中这两则传言一起流传,只是传变了味儿。   人人交口议论,宫中确实有妖孽,这妖孽狐媚惑主,还牝鸡司晨,幸而老天送了一位玉女下来,方才能令周朝度此劫难。   这妖孽,便是赵太后,狐媚的是先帝,牝鸡司晨是把持当朝。   而玉女大伙起初不知是谁,有那好事的打听,方知晓皇帝如今宠爱一位宫女,温婉贤淑,且端庄仁德,她体恤贫苦宫人、劝谏皇帝之事传闻开来,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也都知晓怎么回事了。   民间甚而还有迷信的男女,为她立牌烧香的,愿她能保佑大周,国泰民安。   赵太后得知了这些消息,当真气的七窍生烟,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若华不止没被问个狐精的罪名,这骂名反到了自己头上。   如此也罢了,宫里人人皆传赵贵妃也好,前头的钱淑妃也罢,各个都及不上苏若华,都盼着她早日封妃入主后宫,大伙有好日子可过。   赵太后坐不住,三催四令,逼着林似童再向皇帝进言,然而林似童却铁了心躲在家中养病,始终不出。   赵太后无可奈何,只好另做打算。   又过几日,已是六月上旬。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苏若华怀着身孕,越发的难熬。她每日只在乾元殿寝宫里静养,不见人,也不外出。   这日午后,她小憩起来,在炕上倚着软枕看账本。天气闷热,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细密的汗滴,背上也湿漉漉的。   苏若华起身,向一旁服侍的春桃吩咐:“打些热水来,与我擦擦身子罢。”   春桃应声,转身出去。   露珠在旁说道:“这天气也太闷热了,姑娘其实可以跟皇上说一声,让内侍省送些冰块过来,放在屋中,再拿风轮取凉,就很凉快了。”   苏若华笑道:“如今贵妃娘娘正号令后宫节俭用度呢,我怎好求着皇上要这些?整个后宫,唯独太后与贵妃那里用上了冰,我怎敢与她们并肩?”   露珠便噘嘴道:“然而看着姑娘这样受罪,奴才心里难过。何况,姑娘还怀着小皇子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这点罪,也不算什么。往年不得地时,夏天哪有什么冰块,实在热急了,躺在大殿地上睡觉也是有的。如今,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两人说着话,露珠忽见窗外飘来几朵阴云,霎时间就将整个晴空盖住,院中飞沙走石,吹进了的风也凉了许多。   露珠赶忙关了窗子,向苏若华惊喜道:“姑娘,这是要下雨了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可以去请太医了。”   这当下,陆旻被赵太后请去,正在寿眉宫的正殿上坐着说话。   赵太后道:“皇帝,近来京城传闻,你可有耳闻?”   陆旻吃着茶,莞尔一笑:“太后娘娘说的可是,狐妖牝鸡司晨的事?”   赵太后脸上掠过一阵阴云,正要驳斥,忽见李忠疾步匆匆进来。   李忠满脸喜色,躬身禀告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适才李院判送来消息,若华姑娘有喜了!”   话音落,屋外忽然雷声滚滚,顷刻间落下豆大的雨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抽奖的事,大家不用做啥,晋江系统自己会抽。   订阅率只要超过70%的宝宝,都有机会哈~ 第九十一章   赵太后与陆旻各自一怔。   陆旻先是问道:“此言当真?!”   李忠一张老脸笑的如金秋菊花, 恭敬回道:“回皇上的话,今晨若华姑娘起来,便觉反胃恶心, 食不下咽, 便打发人请了李院判过去看脉。李院判到了乾元殿,替若华姑娘把了脉, 当即便说姑娘有喜都要俩月了。因事关黄嗣, 乾元殿不敢隐瞒,赶忙打发了人前来与皇上报信。”说着,他当即跪下,高声道:“奴才恭贺皇上!”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 也都随之下跪,齐齐道:“奴才等,恭喜皇上, 恭喜太后娘娘!”   陆旻满面狂喜,压抑不住的嘴角上扬,连连说道:“好好, 太好了, 朕有后了!大周,有后了!朕心大悦,要大赏六宫!”   心上人终于有了他的孩子,他焉能不喜?   赵太后起初先是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此事在于她,倒不算出乎意料。毕竟, 依着陆旻对苏若华的宠幸,她有孕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看着陆旻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平日里那冷静自持、高深莫测的样子都丢了个干净,倒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才听闻妻子有孕,欢喜至失态的模样,心中却忽然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到底,皇帝这第一个孩子,不是赵家姑娘所出。   赵太后清了清喉咙,淡淡一笑:“皇帝,这倒是喜事一件。然而,还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大周有后一事,尚无定论。”   这话说的极酸,好在陆旻正在欢喜头上,并未听进去,只笑道:“不妨事,哪怕是公主。将来她一朝成人,还可以招皇夫。如此,也是有先例的。”   赵太后脸上有些不悦,却也没能说什么。   长公主招婿以来承继帝位一事,在大周历史上确实有过先例。太宗皇帝的皇长孙女昭慧公主,便是因太子急病暴亡,三皇子与四皇子却犯上作乱,意图逼宫,她临危受命,掌控局面,与护军统领威震将军联手压制了老三老四。之后,她招了威震将军为夫,暂理国政,帝位上一坐也是二十余年,直至她的长子承继大统。   这位昭慧公主虽没有一日称帝,但她掌权之时,身份威势也与皇帝差不离了。有这个先例在,大周皇室倘或当真后继无人,皇女招夫以来继承大统的,也不是不可。   赵太后虽是不悦,却也不能诋毁祖宗,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陆旻得了这一喜讯,在赵太后这里自是坐不下去了,当即起身,吩咐摆驾乾元殿。   赵太后看着陆旻那兴冲冲的背影,半晌说道:“真不容易,她可总算怀上了。”   朱蕊走来,低声道:“也该恭喜娘娘一声,这到底也是娘娘的皇孙。”   赵太后却长吁了口气:“皇帝都不是哀家亲生的,这皇孙也就是说来好听罢了。”说着,她起身,缓缓走到殿外,看着院中的瓢泼大雨,不由伸手接了几滴雨水。   朱蕊跟上前来,劝道:“娘娘,这雨大风凉,仔细身子,还是进去吧。”   赵太后淡淡说道:“她的命,当真是好。才怀上,就来了这么一场雨,更有文章可做了。”   朱蕊听着,禁不住说道:“奴才以为,这苏氏多半是早就晓得自己怀了孕,只是盯着天气,挑时候报呢。”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是又如何?她是前朝后宫里过来的人,什么事儿不久惯知道?何况,你没听却才李忠报的,她都有孕要两个月了。这一个月不来月事,身子也不舒坦,就不寻个太医瞧瞧么?可即便如此,她想这般行事,老天也得赏脸才成啊。她的命,当真是不错。有手腕有心机,善谋划,还能笼络住皇帝,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倘或是赵家的女儿,哀家一定极疼爱她,当真是可惜了。”   朱蕊闻听此言,没敢接话。   赵太后看了一会儿这滂沱大雨,便莞尔道:“她有了孕,可是我大周的天大喜事。皇帝登基三载,膝下无一子一女,如今后宫有人怀孕,那可得大大庆贺一番。你去替哀家预备一份厚礼,待会儿哀家亲自过去,瞧瞧她。”   朱蕊答应了一声,却又道:“娘娘,这苏若华不过一个宫女,饶是有孕,到底出身低微。何德何能,能劳您大驾亲自探望?不如,奴才替娘娘走一遭就是了。下了这样大的雨,路上淋了可不是玩的。”   赵太后却笑道:“那怎生可以?这是哀家第一个皇孙呢,哀家怎能不重视?让人说起,更要议论皇帝非哀家所出,所以连后宫有孕都不放在心上了。再则,她既怀了龙胎,再做宫女就不合适了。哀家可要劝着皇上,给她一个好位分呢。”   朱蕊接口道:“宫女之身,即便有孕,给个婕妤也就是了。”   赵太后眯眼一笑,又道:“她怀了身孕,不好再服侍皇帝。这后宫,也该添几个新人了。”   说着,便转身进屋去了。   陆旻闻听喜讯,忙命起驾,冒着倾盆大雨,赶往乾元殿。   一路上,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至乾元殿,只一昧催逼快走。   好容易到了,陆旻下了轿辇,也顾不得宫人行礼,健步如飞,向内行去。   步入寝殿,却见苏若华正倚在炕上,膝上盖着一条薄毯。   地下,李院判正与露珠芳年等人交代些什么,人人皆是一脸的喜色。   一见皇帝进来,众人齐齐下拜。   陆旻却顾不上瞧他们,随意挥手道:“免礼,平身!”便大步走至炕边,与苏若华挨着坐了,捏了捏她的手,眉飞色舞道:“朕才听到消息,就连忙过来了。若华,这可当真是太好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苏若华面上如抹了胭脂,有些微微的绯色,眼眸清澈如水,波光盈盈,双眉淡扫,倒更见几分媚色,她垂眸浅笑道:“听闻皇上适才在太后娘娘那里?这样就跑来了,日后倒叫人议论,说我恃宠生娇,不敬太后,硬生生把皇上请过来的。”   陆旻莞尔道:“这有什么!你有了孕,乃是当下大周最大的喜事,太后不会怪罪的。”   苏若华嫣然一笑,默默无语。   陆旻又向李院判道:“李院判,若华的身子,如今可好?”   李院判忙过来躬身作揖,回道:“回皇上的话,姑娘吉人天相,且平日里保养得宜,身子一向康健。这一胎,来的正是时候。只是姑娘近来想必是有些劳累,且有心神不宁之症。这倒不妨事,静养几日,吃上几幅安胎药,仔细调理着也就好了。”   陆旻甚是欢悦,说道:“好,李院判,朕便将若华这一胎交予你看顾了。这可是朕膝下第一个孩子,非同一般。你看顾好了,有功,朕自然有赏。但若是有半点差池……”话到此处,他语声微沉。   李院判慌忙回道:“皇上放心,臣必定竭尽所能,照料好苏姑娘与龙胎。”   陆旻莞尔一笑,言道:“朕的若华有了身孕,朕心甚悦,乾元殿阖宫上下,赏双倍年份!”   众人连忙下跪下恩。   苏若华却觉有些不妥,问道:“皇上,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正值艰难之际,如此是否……”   陆旻却笑道:“你怀了朕的孩子,朕心里高兴,当然要庆祝一番。再则,这点点钱,你男人还出得起!”   这话,有几分失态,却足见皇帝是真心的高兴。   苏若华哑然失笑,也不再扫他的兴致。   正说话,春桃进来,含笑报道:“皇上,姑娘,殿中服侍的宫人,听得这个消息,都要来与皇上、姑娘贺喜,并磕头谢恩呢!”   陆旻说道:“不必了,若华需静养,不宜人多吵闹,就都免了吧。传朕的口谕,他们能尽心服侍姑娘,也就算是答报了。”   春桃点头笑应了,出门传话。   殿外的宫人听了,欢声雷动。   如今赵贵妃下令节俭开销,削减了各处用度,大伙日子都不好过,忽得了这个进项,自然大喜过望,对苏若华越发感恩戴德起来。两相比较之下,赵贵妃似乎只会令大伙倒霉。   李院判又叮嘱了服侍的宫人几句日常饮食禁忌事宜,留了一张安胎药的方子,便告退下去了。   露珠去抓药,春桃与芳年则到库房里选些补品出来,都找了由头出去了,独留下两个人说话。   见左右无人,陆旻便一把搂过苏若华,在她粉颊上狠狠的亲了一下,低声问道:“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这一段,你气色看着也不好,胃口也不好,晚上也总远着朕?专等这一天呢,嗯?”   苏若华笑了一声,脸颊绯红,满面柔情的望着陆旻,轻轻说道:“七郎喜欢么?”   陆旻望着她的眼眸,低声道:“喜欢,朕欢喜的都要疯了。多谢你,送给朕这个孩子,还有这一场好雨。”   苏若华便望着窗外那滂沱暴雨,嫣然笑道:“虽不知河南地方如何,但有了这场雨,七郎该有文章可做了。他们既如此践踏我的名声,七郎可不要饶了过他们,好好的给我出口气才是。”   陆旻看着怀中人似笑含嗔,娇软妩媚的模样,心神一阵荡漾,口中说道:“这你不必担心,朕不会轻饶了他们。”言罢,便噙住了她的唇,更将她向炕上压去。   苏若华任凭他亲热了一阵,待觉察到他越发的不安分起来,便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嗔道:“七郎若想我好生诞下这个孩儿,就该忍耐些才是。”   陆旻颇有几分扫兴,怏怏说道:“难道,这些时候,朕都要当和尚不成?”话虽如此,还是扶了她起来。   苏若华理了理散乱的鬓发,看着男人那有些气馁的宽阔背影,挽了他的胳臂,软言笑道:“七郎,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能还这般任性?你也不怕将来孩子出来了,你倒带坏了他。”   陆旻听着,忽而一笑,抚摩着她的小腹,低声说道:“待这孩子出世了,朕一定要亲自教他诗书,教他骑射,让他做一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儿。”   苏若华知道他心中遗憾,轻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不管如何,那些事都过去了。七郎如今有我,往后还有孩子,咱们一家三口度日,不好么?”   陆旻莞尔:“好,当然好。”说着,忽想起一事,又道:“若华,之前朕想要你挑个孩子的名字,你说没影儿不急。如今,可以想了吧?”   苏若华笑道:“我倒是想了一个字。”说着,在陆旻手心上划了几笔。   陆旻看罢,说道:“瑜?”   苏若华微笑道:“这个字,寓意美德,男女皆可用得。我只望着我的孩儿,将来能成为一个品德高尚之人。”   陆旻点头:“果然很好,像是你会选的字眼儿。那么,朕在添一个字。”说着,也在苏若华的手心之中划了几笔。   苏若华心中一跳,没有言语。   陆旻所写,是一个“宸”字。这个字却非同小可,既意味北辰所在之方位,甚而还是帝王代称。陆旻竟要给这孩子用上这个字,用意自不言而明。   苏若华半晌轻轻说道:“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陆旻浅笑:“无妨,女儿亦可。”   两人正在缱绻之际,春桃进来报道:“皇上,姑娘,太后娘娘、贵妃娘娘驾到。”   两人听着,急忙起身。   须臾,便见赵太后携着赵贵妃徐徐入内。   陆旻只向太后拱了拱手,赵贵妃向皇帝道了个万福。   苏若华正要向两人行大礼,赵太后却笑盈盈道:“你有了身子,养胎为上,这些虚礼就都免了吧。”   赵贵妃原本想等着苏若或向自己行个参见大礼,听了太后这话,颇有几分扫兴,但也只好说道:“苏宫女就免了吧。”   赵太后满面春风笑道:“还叫苏宫女呢?往后却要叫妹妹了呢。”   寒暄了几句,众人落座。   苏若华原本只能侍立,但赵太后却道她如今身份不比往日,就令她也坐。   赵太后满面春风道:“皇帝,哀家听闻这桩喜事,心里可高兴坏了,所以忙忙的拉着贵妃一道过来贺喜。”说着,又看向苏若华,端详了一阵,说道:“这孩子,一段日子不见,怎么竟瘦了些?你倒是个能干的,怀上了龙胎,为大周绵延子嗣,也算是一件大功了。”这话,埋怨中又透着慈爱之情,不知她脾气的,还真当赵太后是真心疼爱苏若华呢。   苏若华心道:不愧是太后,演戏的功夫怕是比那戏班里的名伶还要高上几分。口中笑回道:“多谢太后娘娘记挂,奴才年小无知,又紧着侍奉皇上,或许失了调养。”   赵贵妃听了这话,颇有几分炫耀恩宠的意味,鼻子里哼了一声。   赵太后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自称奴才呢?”言语着,向陆旻道:“皇帝,早先你要留着她在身边侍奉。哀家想着,你政务繁忙,身边有个贴心的人伺候也好,故此没有多话。然而,若华如今有了身孕,可再不能这样含混下去了。怎么样,都该有个名分。不然,你让皇子一出生,母亲就没名没分不成?是时候,给她个位分了。”   一番话毕,她看了赵贵妃一眼。   赵贵妃会意,心里却颇有几分不愿,还是说道:“太后娘娘说的很是,臣妾也如此作想。臣妾以为,苏氏服侍皇上有功,且又怀上了龙胎,虽是宫女出身,到底也不比寻常,就封她做个婕妤罢。”   婕妤,只在嫔位之下。宫女初封,如此已算是破例了。   这姑侄两个,满以为如此已是极其荣耀,陆旻也该知足,苏若华更当感激涕零。   熟料,陆旻却道:“朕以为,该给若华封个贤妃才是。” 第九十二章   赵太后与赵贵妃顿时惊了。   就连苏若华, 亦有几分诧异,目不转睛的望着陆旻。   赵贵妃更禁不住脱口而出道:“皇上,苏氏不过是……”   赵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打断道:“皇帝, 哀家知晓你中意苏氏。论及容貌性情,苏氏也确实是宫中的佼佼者, 如今又怀了身孕, 封妃倒也不是不可。然而,哀家以为,自来为着孩子好,总是少加些荣耀恩宠在他身上, 只求能平安长大。皇上如今封他母亲为妃,只怕要折损孩子的福气。不若,暂且封个嫔位。待将来孩子落地, 长大成人,站稳了脚跟,他生母抚育皇子有功, 再行封妃可好?也是明正言顺。”   这一番话, 来的甚是恶毒。   太后言下之意,便是说陆旻强行要给苏若华高位,便是要折了孩子的福气,日后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都要算在陆旻与苏若华的身上。这天下,为人父母的, 哪儿受得了这个。   果不其然,苏若华有些按捺不住,轻轻言道:“皇上……”   陆旻却神色一凛,傲然道:“太后娘娘,您也是饱读圣人诗书的,怎会讲出这等市井愚妇之言?世间孩子夭折,若非病痛,便大多是人没看顾好罢了,同他母亲是否荣耀恩宠,有什么相干?退一步讲,他既能投胎到咱们皇家,便已是天大的荣耀,是个极有福气之人,还能有什么更大的恩宠加在他身上,而折损了他的福气?”   几句话,将赵太后驳斥了个面红耳赤。   赵太后也没想到,陆旻如今竟敢当面反驳自己,连一分的颜面也不留,不由沉了脸色,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徐徐说道:“皇帝,哀家也是为着周朝血脉着想。你登基三年,这是头一个孩子,自然万般尊贵,万事不能差池……”   她话未说完,陆旻先行说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不是皇长子,便是皇长女,故而他母亲的身份自然也不能低了。朕欲封若华为贤妃,亦是为此。适才,太后娘娘还说,这长子之母不能无名无分。朕要给她位分,太后怎么又不愿意了?岂非,出尔反尔?”   赵太后被噎的说不出来话,竟而陷入了沉默。   一旁的赵贵妃,却坐不住了。   这是说笑么,苏若华一个贱婢,仅靠着肚子就当上了贤妃,也是四妃之一,日后岂不是与她并肩?再则,苏若华既已封妃,身份大大尊贵,便可自己抚养孩儿,这孩子还能抱到她这儿来么?   赵贵妃便有些急躁了,扯了扯赵太后的袖子。   赵太后却只做不知,默然不语。   但听陆旻又道:“太后娘娘,朕近来收得奏报,有人上书弹劾您的侄儿钱昼翔假公济私,在护军之中任免提拔尽随己心之事。”   赵太后眉心一跳,方才艰涩说道:“皇帝心意既坚,那便如此罢。苏氏为皇上繁育皇嗣有功,且这是后宫第一胎,当个妃子也不算为过。只是,皇帝,哀家还有一言。以往她是宫女,侍奉御前,留宿乾元殿也罢了。如今,她既要封妃,便是正经的后宫嫔妃了,若非侍寝不可再与皇帝同宿一殿,还是拨一处宫室与她居住罢。”   陆旻闻言,望着苏若华,满眼柔情似水,微笑道:“此言甚是,若华往后就住在翊坤宫罢。”   苏若华微怔,心口竟快跳了几分。   赵太后面色更是大为阴沉,却到底含忍了,说了几句闲话,便吩咐宫人将带来的赏赐留下,与赵贵妃一道起身离去。   陆旻自然不会挽留,任凭她二人离开。   这姑侄两个出了乾元殿,赵贵妃立时便苦了脸,向赵太后抱怨道:“姑姑,这苏若华当了贤妃,岂不是与我平起平坐了?她生下的孩子,还能抱给我抚养么?皇上,皇上竟然让她住在那翊坤宫里!”   这翊坤宫,毗邻乾清宫,且宫室名字之中有一个坤字,历来是皇后宠妃的居所。当年赵太后入宫为皇后时,亦是住在此处。   赵太后本已满心烦乱,听了侄女这番没用的话,越发不耐烦起来,斥道:“你便只知向哀家撒娇,说这些埋怨之言,竟不知自己想应对之策?”   赵贵妃从不曾被太后如此斥责过,蓦然一惊,讪讪道:“姑母,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赵太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由想起了自己嫂子,心肠顿时一软,替她理了理衣领,叹息道:“你啊,若有那苏若华三成的本事,哀家也不会如此头疼了。她即便当了贤妃,那也就是个虚名罢了。你怕什么?就让她在那位子上坐两日又怎样?哀家早先就说过,生下孩子不算有福气,能熬到孩子大了,那才是真正的有福呢。且让她过两日得意日子,到了生产那日,给内侍省的传句话也就是了。只是,你且给哀家记好了。苏若华这一胎,绝不能有什么差池。哀家也绝不容许,这个时候有人动什么歪心思。但有差池,不论那人是谁,哀家一律不轻饶!”   赵贵妃听着,连连点头道:“姑母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一定听姑母的话。”说着,想起一事,又问道:“姑母,来前你不是说,要向皇上提选秀的事么?怎么适才不提呢?”   赵太后笑了一声:“皇帝都已出言恐吓哀家了,你听不出来么?你那个没出息的堂哥做下的好事,倒累得哀家在皇帝跟前倍受制衡!无妨,这话哀家不提,自有人会去提的。那个恭懿太妃,这两日不是正闲着么?”   赵贵妃有些疑惑,问道:“然而,这恭懿太妃与咱们一向不对付,难道会听姑母的吩咐么?”   赵太后冷冷一笑:“她不听也得听,哀家手里有她的把柄。只要她还想要命,她就得听哀家的。”   赵贵妃奇道:“姑母,既然如此,您之前为何不拿捏她?为何还让她猖狂到现下?”   赵太后淡淡道:“说来说去,也还是因着那个苏若华。不是有她看家护院,将恭懿太妃护持的滴水不漏,哀家也不会寻着她的破绽。这件事,还是近来哀家才挖出来的。”说着,倒也不愿同她多言,只同她一道乘了轿回去了。   打发了赵太后与赵贵妃,陆旻又兴致勃勃的挽着苏若华坐了,说些亲热话语。   苏若华看着他,微笑道:“皇上当真要为着我封妃的事,赦免了太后的侄儿么?”   陆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莞尔道:“你说呢?朕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么?朕不过白提一嘴罢了,几曾说过要赦免她侄儿了?她自己怎么想,那原就是她自己的事。”   苏若华垂首一笑:“果然是皇上,惯会活埋人的。”说着,却不言语了。   陆旻握着她的手,问道:“朕封你做贤妃,你可高兴么?”   苏若华点了点头:“自然是高兴的,待孩子生下来,便能放在我身边了。”   陆旻又兴致勃勃道:“如今暂且封你做贤妃,待孩子出世,朕便让你当皇贵妃。皇贵妃位比副后,你在这位子上坐个两年,朕便让你当皇后。”   苏若华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她不是不高兴,却有些不可置信。   她轻轻说道:“皇上,当真不怕外臣议论么?”   陆旻回道:“朕不怕,不仅如此,朕还要天下人都知道,你和你的孩子,都是朕的福星,是大周的福星。朕的皇后,只能是你。没有你,朕坐不稳这个江山!”   苏若华垂眸一笑,言道:“好。”   她当真有幸,能遇到一位这样的帝王。   观天象再寻日子报出怀孕喜讯的事,是她之前筹谋好的,为的便是一解这所谓狐精谣言的困境。   这些人既说她是妖孽,是为不详,那么这孩子的到来为大周带来福运,便是最好的回敬。她才有喜,久旱的京城便下了一场透雨,还有谁能说她是不详的妖孽?   陆旻陪着她又说了几句话,便说道:“咱们在这玉泉宫住的也久了,是该回皇城了。这已是六月份了,朕还寻思着七月到园子里避暑呢。”说着,又一笑:“正好,你有了身孕,必定受不得酷暑的煎熬。园子里凉爽,正好你养胎避暑。”   苏若华含笑谢过。   当下,陆旻便传了旨意,将苏若华封为贤妃。   圣谕才一传开,便震动六宫。   众人虽情知苏若华受宠,如今有孕,受封位分不低,却谁也不曾料到她竟然一封就是贤妃。   贵淑贤德,四妃之一。   如今宫中淑妃被废,只余下一个贵妃,苏若华被封为贤妃,便是同她相并肩了。   这苏若华还当真是享尽恩宠,蒙皇帝隆宠也罢了,如今还头一个怀上了龙胎,获封贤妃。日后,待她再生下一位皇子,那身份便越发不同了。   阖宫的女人,无不妒的眼红滴血,却也只好干瞪眼。以前还能背后叱几句贱婢,如今人家一跃而成了贤妃,倒远在自己之上了。   圣旨降下,自要行封妃礼。   然而事发突然,宫中并无预备苏若华的封妃礼服与冠带等物,一切便都等回宫再办。   饶是如此,苏若华初有孕,上天便降下甘霖一事,在京中不胫而走。   民间的百姓,大多爱听这样的故事,之前便对那高人的卦象将信将疑,眼下又碰上此事,便越发信了,各个交口称赞,上天把玉女佳儿送到大周皇室,必定能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云云。   更有甚者,悄悄议论起来,倘或皇帝不肯立苏若华为后,必定会招致灾祸。   这些话,传到后宫赵氏姑侄耳中,两人气的七窍生烟,只觉自己忙活一场,倒是与人做嫁。赵太后还背了个牝鸡司晨的骂名,但这等事和谁争论去?只好自认吃亏。   又两日,皇室及一干权贵,又启程浩浩荡荡的返回京城。   苏若华照旧独自坐在马车之上,然而与来时所乘车马,却已大有不同。   如今的她,已可用上贤妃的彩仗了。   她坐在车中,感受着马车摇晃,心中微有所感,探出窗子,回望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玉泉宫,五味杂陈。   来玉泉宫这一遭,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西平郡王远行,淑妃被废,而她怀上了身孕,获封贤妃,福祸双行,但眼下的自己确实越走越高了。   此次回宫,还不知有什么样的际遇?   苏若华想着,唇边微微含笑,两只手放在小腹上,心中很是安慰。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害怕。陆旻和她,就此彻底成为一体了。   回至宫中,苏若华已是贤妃,且赐居翊坤宫,自然不能再回养心殿。   芳年与露珠,提前一步赶来收拾,唯独春桃伴着她一道回宫。   入得宫门,妃子所用的彩仗正在等候迎接,苏若华面色坦然的上了步辇,凭人将她抬至翊坤宫。   苏若华是宫女出身,虽说之前蒙受皇帝宠爱,又怀孕封妃,但宫中许多人背地里却还是有些瞧不起她,肚子里嘀嘀咕咕,如今看她神色气度竟不比那些妃子娘娘差,甚而更有凌驾于其上之意,不由也将那轻视收了几分。   行至翊坤宫,苏若华下了辇,由春桃搀扶着,步入其中。   翊坤宫早已收拾妥当,露珠、芳年领着一干太监宫女出来拜见,人人皆是一脸欢悦之色,齐齐道:“奴才拜见贤妃娘娘!”   露珠与芳年自不必说,那是真心为苏若华高兴的。   而余下的宫人,则是高兴自己被拨到了宠妃宫中。如今谁不知道贤妃的盛宠,主子风光,奴才也就得意,跟着她必定是有几年好日子过的。再退一步,即便日后贤妃宠爱衰减,但她眼下怀着身孕,不是皇长子就是皇长女,日后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跟了她,算是一辈子的好运交到手了。   苏若华面色淡淡,泰然受了,便吩咐春桃打赏了众人。   众人自然感恩戴德的领赏,苏若华却见为首的一名太监竟然是李忠的徒弟刘金贵,竟换了一身服饰也跪在这边,便问道:“刘公公,你怎么在此处?”   刘金贵垂手侍立,陪笑道:“回娘娘的话,皇上的口谕,怕旁人都服侍不好,所以师父打发了奴才来伺候娘娘。往后,奴才就给娘娘当掌事太监了。”   苏若华与他也算熟识,倒是彼此放心,不由莞尔一笑:“皇上还真是有心。”说着,便缓步走入翊坤宫的正殿。   这翊坤宫宽广华丽,如今又只有她一人居住,自是更觉奢华。   苏若华在殿中转了几遭,只见满墙的名人字画,琉璃挂瓶,西洋珐琅彩自鸣钟,广西横县茉莉碧玉盆栽,还有那些宫灯帐幔等物,皆是依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便知晓陆旻必定是提前知会过内侍省了。   露珠走上前来,笑盈盈道:“娘娘,内侍省这次办差还算尽心,皇上才传了一句口谕,就飞跑着都办妥了。奴才虽说回来布置,却几乎没出什么力。”   春桃皆口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姐姐是贤妃娘娘了,他们还敢怠慢,是嫌命长么?”   露珠又笑道:“娘娘,这翊坤宫当真华丽清静,正适合娘娘住着养胎呢。”   苏若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笑不言,走到偏间内便在炕上坐了。   芳年少话,只端了一盅温热的茉莉花茶上来。   苏若华接过,略吃了一口,方才说道:“这内侍省送来的东西,可都一一仔细检查了?不要一时走了眼,酿成大祸。”   芳年微微一怔,忙回道:“娘娘放心,奴才与露珠都细细看过了,都是无碍的。”   苏若华颔首,又道:“如今本宫有孕,太后与贵妃想必还不会有所动静,但就怕旁人按捺不住,你们可要提着神儿,别让人钻了空子。”   露珠等三人顿时面色一凛,齐齐应下。   正说话,刘金贵忽从外面快步进来,回禀道:“娘娘,皇上才下了旨意,因娘娘有喜,大赦天下。娘娘,您的家人可以回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谁中奖啦~ 第九十三章   苏若华一时竟没能听明白, 呆呆问道:“你……你说什么?”   刘金贵满面堆笑道:“娘娘,皇上下了旨,要大赦天下。您的家人, 亦在赦免之列!”   苏若华迟疑问道:“你没听错么?皇上当真如此说了?”   刘金贵将手一拍, 说道:“娘娘,这是圣旨, 谁敢听错?奴才的师傅, 这会儿已经出宫传旨去了。走前,师傅特特告知奴才的,叫奴才先跟娘娘说一声,高兴高兴。”   苏若华呆如木鸡, 半晌忽然双手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家人了。   双亲及兄姐, 自从发往蒙古,便只有梦里见过了。   因是戴罪之人,她又没什么权势地位, 书信往来甚是不便, 常有遗失损坏之事。连着一段日子收不到来信,她就要提心吊胆,主子跟前又不敢带出来,只得苦闷在心里。但凡收到信,知晓家人平安,她便能开心许久。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过了将近十年。   苏若华也曾想过,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甚而,她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出宫,就到蒙古去寻找家人。不论好坏,总是一家人在一处。   只是,后来她跟了陆旻,这念头自然也只好消了。凭借着陆旻对她的宠爱,她不是不能撒娇让他将家人都接回来,然而她骤然得宠,已让许多人不满,树大招风,再做这样不检点的事,更惹人非议。何况,她不想让陆旻为她落下一个好色昏君的骂名。   陆旻曾经许诺她,会为她家人平反,她便也只好等着。   如今,陆旻倒借着她有孕的事,大赦天下,连带着赦免了她的家人。   这意外之喜,一时竟将她砸的头晕目眩。   露珠与芳年对她的事知道的少些,见她突然哭泣起来,手足无措。   春桃知道她的苦楚,听凭她哭了一会儿,方才让露珠去拧了一条帕子过来,与她擦脸,低声劝道:“娘娘,奴才听闻,妇人孕中哭多了要伤眼睛,还是保重为上。既然皇上发了话,一家团聚是早晚的事。”   苏若华点了点头,又破涕为笑:“我知道,我是欢喜坏了。”   苏若华受封为妃,内侍省造办处便紧替她置办妃子的一应服侍冠带,衣裳虽暂且无有,但妃位上的珠钗首饰却都是现成的。内侍省的总管太监吴德来亲自领人送来。   其时,苏若华正在偏殿内坐着喝露珠新做的梅汤,闻听此事,便将人传了进来。   吴德来进得偏殿,笑眯眯跪下,道:“给贤妃娘娘请安。贤妃娘娘,内侍省将您位分上所用一应首饰,都送来了,给您瞧瞧?”   苏若华握着调羹,拨弄着碗中的梅汤,也不瞧他,微笑道:“先不必拿来,都说与本宫听听,有些什么。”   吴德来便报书名也似道:“金累丝香囊两对、凤首衔珠冠两幅、金纽丝东珠耳坠一对、红玛瑙串一条、如意八宝金项圈一只、翡翠手镯一对、金绞丝手镯嵌红宝、蓝宝各一对……”   苏若华听了一会儿,方说道:“吴公公,本宫听着,这里面仿佛有些并不是份例内该有的东西啊。这凤首衔珠冠,不是皇贵妃位分上的物件儿么?怎么拿到本宫这里来了?”   吴德来忙陪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妃位上的金鹊衔珠冠,库里失了查验。娘娘如今要用,奴才赶忙命底下人去取。谁知取来一瞧,这冠上的珍珠都掉了两颗,余下的也都发黄不能使了。奴才已狠狠罚过看管库房的小太监了,只是想着娘娘这不是眼见着要行册礼,紧赶着用么?所以啊,奴才就把这冠送来了。娘娘放心,您如今受皇上宠爱,纵便出点格也不妨事。待册封礼行过,奴才替娘娘把这冠换了也就是了。”   苏若华这方抬眸瞧了吴德来一眼,眸光清冷,看的吴德来心底陡然一寒。   她浅笑道:“原来内侍省如今都这般当差了,难怪宫里怪事频出。你们自己办坏了差事,倒叫本宫替你们兜着?本宫如今要封的是贤妃,不是皇贵妃。册封那日,可是有外臣在的,本宫头戴皇贵妃的凤冠去行册封礼,岂不让外臣非议。或者第二日,朝臣那关于本宫恃宠生娇、甚而抗旨不遵的奏本,就要送到皇上的书案上了。”   吴德来只觉得后脖子一凉,忙陪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您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这点点小事,皇上怎会放在心上?谁敢为了这点事,去参娘娘一本,那也忒不识相了。”   苏若华笑了一声:“这点点小事?原来违制,在吴总管口中,竟然是小事。”说着,她重重的将手中的汤碗放在了炕桌上,斥道:“你敢将这些话,讲给太后娘娘听么?!太后娘娘提拔你做了内侍省总管,那是看着你办事稳妥可靠,不成想你竟然私下如此行事。如此,太后娘娘都知道么?”   吴德来心头一惊,连忙磕头道:“贤妃娘娘,奴才也只是一片好心罢了。奴才不过是、不过是怕误了娘娘的册封礼……”   苏若华淡淡说道:“怕误了本宫的册封礼,所以就这样来糊弄本宫?倘或本宫不是熟知宫廷律制,换成旁人,岂不吃你活埋了?这件事,本宫不能就此罢休。”   吴德来听着,哀求道:“贤妃娘娘,奴才只是一时转错了念头,当真没有别的意思。皇上急着行册封礼,倘若误了,奴才可是要挨板子的!内侍省上下,求娘娘疼惜!”   苏若华笑道:“自来宫里便是,谁做错了谁承担。你也不必拉扯上内侍省所有的人,宫里的规矩,本宫比你更清楚。既是你手下的人闯的祸,你便兜着去罢。本宫,没什么能疼惜你的。”说着,便扬声吩咐道:“刘金贵,送吴总管到太后娘娘那儿去。把吴公公在本宫这儿说的话,一句一句学给太后娘娘听。余下的事,就请太后娘娘自行定夺罢。”   刘金贵应了一声,上前笑道:“吴公公,您听见娘娘说什么了,请吧?”   御前的太监与内侍省从来有些不对付,好容易得了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时机,刘金贵又岂会放过?   吴德来只觉得一阵阵牙碜,从来知道苏若华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她当上了贤妃越发难缠了,竟成了一块啃不动的石头。   这一回,他是自作主张替太后出一出闷气,且如今暂且打压了苏若华的名声,日后也好方便太后行事。   他自谓苏若华虽是宫中老人,可到底是宫女之身,未必将这些服饰记得清楚。即便她记得明白,拍了这一通马屁,也该飘飘然了不辨东西了,再说这在寻常妃嫔眼里,也算是个极好的兆头。不想,她却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伎俩,如此还不罢休,竟还要把他送到太后跟前去。   这一手可当真是狠辣,他是太后的人,不是给太后办难堪么?   太后的脾气,怕是不会因他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就会有所包庇,为显公正,说不准还要狠狠的罚上一记。   吴德来想到太后的手段,两条腿软的如面条也似,几乎站不起来。   刘金贵不由分说,把吴德来强行从地下扶起,推着他出去了。   露珠笑道:“这吴德来以为娘娘好糊弄呢,竟想出这个圈套来。这般,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芳年却有些疑虑道:“吴德来一向受太后娘娘的器重,送到太后娘娘跟前,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惩治他。”   苏若华微笑道:“不必猜,一定会。太后极好脸面,自己的人干出这等事来,比外人还要更恨些。本宫才有喜封妃,他就干了这样的事,不知道的还不都说是太后指使的?太后,必定会狠狠的罚他一顿,以示清白。”   春桃噗嗤笑了一声:“娘娘这一手倒真是好,既狠又准,正好震慑六宫。”   苏若华拉了拉裙摆,轻轻说道:“本宫也不想,谁让他自己撞上来呢?”   正说话,外头又报传:“恭懿太妃到。”   苏若华便收了话音,默然不语。   须臾,但听裙子声响,就见恭懿太妃缓缓入内。   苏若华起身,朝太妃福了福身子,她如今已是贤妃,自然不再是奴才拜见主子的礼节了。   恭懿太妃略有几分不惯,早先她手下服侍的人,如今竟然也爬到了主子的位子上,她心中的滋味儿自是有些不大舒坦了。但眼下事已至此,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各叙寒暖落座,恭懿太妃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宫室,酸溜溜说道:“你如今也算得偿心愿,住到这翊坤宫,可谓是风光一时了吧。”   苏若华听着她这些酸不溜丢的言辞,心中也知道她想法——坤宁宫目下是只做祭祀之用了,后宫各宫室便以翊坤宫为尊。赵太后入宫为皇后时,便入主翊坤宫。彼时的恭懿太妃,可是念叨了许久此事。当下,自己住了进来,她当然要看不惯了。   她也不去顾及恭懿太妃心中感受,只含笑说道:“太妃娘娘说的是,能住进此地,也是嫔妾的福气,更是皇上的垂爱。”   恭懿太妃只觉得一股气直冲上头顶,张口便想呵斥,但想及她如今身份,生生咽了下去,只说道:“你有了孕,也是宫中大喜事。我特来向你祝贺的,带了些许薄礼,以为慰问之意,你该能看在眼里。”说着,便吩咐随侍的宫女将所带礼物送了上来,大盒小罐,倒也堆了一桌子。   苏若华扫了一眼,不外乎是些绫罗绸缎,与人参鹿茸等补品,浅笑道:“太妃娘娘好意爱惜,嫔妾知道,娘娘从来手素,眼下竟拿出这么些礼物来,足见太妃娘娘的厚意,嫔妾这厢谢过了。”   一席话,颇有些辛辣讽刺的意味,暗示恭懿太妃从来小气。   恭懿太妃脸色一变,但想及来意,还是硬生生忍了,挤出一丝笑脸来:“你知道就好,你到底是我身边出去的人,我对你还是很上心的。”说了几句闲话,太妃话锋一转,言道:“你眼下有了身孕,不能在伺候皇上。适才,太后娘娘招了我过去,商议此事,都说要替皇上再选几个才貌双全的进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不知,你以为如何?”   苏若华面不改色,微笑道:“太妃娘娘,这件事仿佛该与皇上商议,倒怎么来和我说呢?再则,如今国家正逢灾情,国库又空虚,只怕不宜行选秀事。”   恭懿太妃笑了一声:“谁不知晓,你是皇帝心尖上的人,怀了身子,更是这后宫里最尊贵的人了。我跟皇上说,他能听我的么?”   苏若华听着,又笑道:“这般说来,难道太妃娘娘以为我就能劝得动皇上么?即便能,我又为何让皇上再弄些人进宫,来给我添堵呢?”   恭懿太妃面色一寒,斥道:“贤妃,你当真想做个霸占皇帝的祸国妖妃么?你可记得,皇帝不是你一个人的!”   苏若华淡淡说道:“皇帝是否是我一人的,不是我说了算,得看皇上自己的心意。太妃娘娘还是到别处坐坐,什么选秀也好,再选几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宫女去伺候皇上也罢,也再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商议这些事才好。”言罢,竟端起了茶碗。   露珠甚有眼力,一步上前,向恭懿太妃道:“太妃娘娘,我们娘娘累了,您请吧。”   恭懿太妃没想到,苏若华竟敢端茶送客,将她撵出去,几乎当场气了个愣怔,好半晌才白着脸,缓缓起身道:“好好好,苏若华,你有魄力。你可仔细着,最好一生一世的得意,别一时走错了路崴了脚,从高枝儿跌下来,叫大伙看了笑话!”   苏若华美眸如清波流转,勾唇一笑:“得意一时,总好过一世不能得意。再则,太妃娘娘以为,嫔妾还有跌下高枝的可能么?”   恭懿太妃无话可说,顿足离去。   出了翊坤宫,恭懿太妃便怒斥道:“这个苏若华,如今竟这般猖狂了!不就是仗着有了肚子么,谁还没怀过似的!”   一旁伺候的宫女夏荷忙上前搀扶住太妃,巴结谄媚道:“娘娘且消消火,这贤妃就是有了孕,方才敢这样顶撞娘娘。皇上膝下无子,对她这一胎十分看重,任凭她干出什么事来,也不会稍加斥责。娘娘,奴才有句话,她若没了这孩子,怕是恩宠就要大不如前了。” 第九十四章   恭懿太妃听了这话, 就如一滴冰水掉进了颈子里,倏地一惊,面色有些青白。   她看了那宫女一眼, 见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庞, 细细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线, 腮上两个酒窝, 倒颇有几分喜庆和善之态,叫人看着心生亲近。   恭懿太妃稳了心神,淡淡说道:“你倒是心狠手辣,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那宫女浅笑道:“奴才不过是为娘娘分忧罢了。苏氏如此猖狂, 不敬太妃娘娘,还不就是仗着肚子?她也不想想,自己原本是个什么出身, 若非娘娘捧她,她能上去么?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不略施薄惩, 早些除了她的倚仗。日后, 她成了气候,还有谁震慑的住她?”   恭懿太妃不言语,坐上了步辇,吩咐往寿康宫而去。   到了寿康宫,她先回了偏殿,屁股尚未坐稳, 太后那边就打发了个宫女过来;“太妃娘回来了,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恭懿太妃听着,无法可施,只得又起身过去。   走到正殿,赵太后正兀自观赏一盆月季,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恭懿太妃走上前来,陪笑道:“太后娘娘近来兴致越发好了,日日侍花弄草的。”   赵太后没有回身,只说道:“你来看看,这月季好不好?”   恭懿太妃打眼望去,却见是一株大约二尺来高的月季,株型秀美精致,叶子翠绿如碧,每根枝条上都垂着一朵白色的花。花型如包,层层叠叠,芯如晕染,泛着些许晕红,恰如美人面。微风时来,更是花香浓郁,中人欲醉。   她看了两眼,赞叹道:“好花,果然生的风流。比之园子里种在地下那些,更觉秀雅,倒似个大家闺秀。”说着,又谄媚道:“不知太后娘娘从何处得来?妹妹这半辈子喜好花卉,都没见过这样的好花。”   赵太后脸上泛出些得意的神色,她淡淡说道:“此花名叫玉玲珑,又名粉妆楼,是月季谱上所栽的古花名种,如今久已不种,早已失传。哀家去年看见花谱有载,只道此等名花就此断绝,也是可惜,便向内侍省说了一嘴。没想到,他们倒记在心上,不知花房怎么折腾的,今年可就送来了。”   恭懿太妃听在耳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她酷好花卉,是宫中有名的。当年先帝在世时,她得宠,什么名花名草,新鲜的品种,不是流水也似的往她宫里搬?后来,即便赵皇后入宫,她的恩宠虽大不如前,但先帝总还念着她的喜好与旧情。更甚而有那么一次,苏若华出谋划策,在赵皇后的寿宴上,先帝硬生生将一盆地方敬献与皇后贺寿的粉芍药,赐给了太妃。   恭懿太妃还记得,当时的赵皇后脸色如何难看,当着先帝与群妃的面,又要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姿态来,咬碎牙齿活血吞,挤出一张笑脸来应对。当真是,好解气,好痛快,好得意!   然而,那些事都是过眼云烟了,如今自己不过是个落魄太妃。   宫里事,莫不如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眼下的她,也就只能看着,这样的新鲜名贵花卉送到赵太后跟前,听凭她赏玩,而自己只能站在一边赔笑谄媚。   赵太后听了她的话,似是十分满意,微微一笑,说道:“妹妹素好此道,待将来哀家看腻了,就把这花送到妹妹那边去。”说着,吩咐赐座上茶。   恭懿太妃浅浅坐了,静候太后发话。她心中明白,赵太后将她招来,决然不是说这些家常闲话的。   果不其然,赵太后问道:“妹妹,今日过去,商议的如何?”   恭懿太妃微微有些尴尬,还是说道:“她不肯,饶是妾身百般劝说,只是不愿。临末,竟而端茶送客,将妾身赶了出来。这小蹄子得皇上宠爱,又怀了身子,越发不可一世了。太后娘娘还是想些别的法子罢。”   赵太后听着,冷笑了一声:“她是妹妹手下使出来的人,如今竟闪了你这个旧日的主子?哀家可记得,之前她为了你在宫中安泰,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何今日竟反目成仇?妹妹,你这御下之道,可当真有些一言难尽。”   恭懿太妃脸上挂不住,索性说道:“她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妾身算个什么?先帝没给妾身留下一男半女,唯独一个七皇子,也不算是妾身的了。”她本想说太后横刀夺子,但话到口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赵太后知晓她心中所想,眸中冷光微闪,轻轻笑道:“妹妹这话说的,哀家再如何,也是明公正道请先帝降旨,把昔年的七皇子送到哀家身边来的。可不似妹妹,七皇子是如何到妹妹身边的,用哀家说么?”   恭懿太妃只觉的通身发凉,双手一颤,茶碗便整个合在了身上。一旁侍奉的宫女夏荷,急忙替她擦拭。   赵太后看在眼中,浅笑道:“妹妹这么慌张做什么?哀家又不曾说什么。”   恭懿太妃粗喘了两口气,说道:“妾身……当年是林才人因病过世,先帝特许妾身抚育七皇子的!岂……岂有别因。”她这话说的极没底气,越发轻了。   赵太后微微一笑:“是与否,妹妹心里自然明白。林才人的确因病过世,哀家也看了当年的医案。然而林才人还在妃陵里葬着,她可是皇上正头的生母。按理,那是要追封圣母皇太后的。只是哀家一直没有松口,所以此事尚且不得行。妹妹,这将来事还未定。说不准有一天,皇上就想起来要为他生母正名追封,届时迁坟开馆,走漏了些行藏……”   赵太后一语未休,恭懿太妃便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在地下。   夏荷慌忙搀扶,却怎样也无法将她自地下拉起。   赵太后呵呵笑了两声,扬声道:“想必天气太热,太妃中了暑气,送她回偏殿,再请个太医与她瞧瞧。待太妃醒转过来,替哀家问候一声,只说太后惦记着太妃呢。”   夏荷应着,便同朱蕊一道将恭懿太妃搀了回去。   待打发了太妃,朱蕊回来吩咐宫女收拾茶碗和泼洒在地上的茶水,向太后言道:“太后娘娘,这一遭可是将她吓坏了。”   赵太后鼻中笑了一声:“哀家这些年,可当真是高看了她。若没有苏若华护在那里,她怎配当哀家的对手!如今再有了这件事做把柄,不怕她不听话。”   朱蕊附和道:“娘娘说的是,往后这恶人自有她去做,娘娘自管享清福就是了。”   赵太后将身子向后一靠,说道:“还是提点心,这老太妃也是被先帝捧在手心里宠过的人,心里可有一股子傲劲儿。不时时敲打着,她就又生出异心来了。”说着,亲手自果盘里拈起一枚荔枝,剥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   有宫女上来问道:“太后娘娘,这玉玲珑安置在何处?”   赵太后甚不放在心上,随口说道:“将那才开的两朵剪下来插在瓶里,余下的就放院里也罢。”   恭懿太妃被搀回自己所居的西偏殿,余下的宫人又急忙请了太医过来看诊。   太医看过,只说是心悸受惊,又染了暑气,开了一副香薷饮解暑汤,没再说别的。   不过是个失势无子的老太妃,皇帝也不算十分敬重她,并无人认真对待。   恭懿太妃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宫女正要往自己口中喂汤水,心中猛地一惊,将手一挥,斥道:“给我喝的什么东西,想药死我不成!”   那宫女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汤药带碗全摔在地下。   夏莲过来,斥道:“服侍娘娘也这般不尽心,还不快收拾了下去!”言罢,便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忙忙下去了,夏莲又向太妃进言道:“太妃娘娘,这是太医给开的解暑汤,您适才在正殿同太后说话,忽然昏厥过去。太医说,您是着了暑气。”   恭懿太妃想起适才之事,双手颤抖不已,连声道:“当年的事,她怎会、她怎会知道!是谁,是谁告诉她的!”   夏莲并不知道她所说为何,只揣测大约都是陈年旧事,便蓄意说道:“太妃娘娘且细想,这些年来一直跟在您身边的,不是只有那个人么?您的事儿,除了她,还能有谁泄露出去?”   恭懿太妃惊魂未定,片刻才道:“不……这不能够……她当年过来时,年岁还小……”话出口,她却不敢确信了。   苏若华一向足智多谋,又善谋划揣摩,谁知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夏莲看出太妃那犹疑之色,又添了一句:“娘娘,这心慈手软反害自身,还是早做定夺才好。”   恭懿太妃久久不言,目光却越发森冷。   夏莲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便不再多话,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出去了。   她走到廊下,点手叫过一个相熟的宫女,对她道:“去那边跟钱主子说一声,鱼上钩了。”   那厢赵太后尚未清闲片刻,刘金贵便押着吴德来过去,将他在翊坤宫所行之事一五一十讲了个干净。   刘金贵虽添油加醋,但大致属实,何况他又是御前的人,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吴德来也不敢辩驳什么。   赵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明知道这是苏若华给她办难堪,但谁让吴德来自作主张干了这等事。无可奈何之下,她将吴德来交由慎刑司处置。   慎刑司罚了吴德来五十大板,苦了吴德来这个内侍省总管太监,他养尊处优已久,哪儿还能受得了这份罪。   慎刑司里,只听他杀猪也似的惨叫,响彻云霄。   往日受他勒掯欺凌,有苦说不出的太监宫女听见,各个拍手称快。得知这是信封的贤妃娘娘的手笔,更感叹贤妃的魄力手腕,连太后的人   这消息传到翊坤宫时,苏若华正着手缝一定孩子的护顶。   露珠在旁兴高采烈的说着此事,笑道:“娘娘当真是料事如神,太后果然没有轻饶他。这一出唱过,往后看宫里还有谁敢轻视了娘娘!”   苏若华手中飞针走线,但笑不语。   芳年接口道:“这吴德来平日里仗着太后作威作福,没少欺负其余宫人,也不把同僚放在眼中。这落到慎刑司手里,怕是不会轻饶素放了。”   苏若华淡淡说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本宫不曾招惹过他们,是他们定要过来放肆。既如此,那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别叫那些人以为,看着本宫和气,就心慈手软好拿捏,往后更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正说着话,春桃匆匆自外面走来,说道:“娘娘,玖儿那婢子眼下正吵着要见娘娘呢。”   苏若华微微讶异,说道:“可是把她忘了,近来事多,一时也想不起来。”说着,又问道:“她吵些什么?”   春桃说道:“这婢子之前日日跪墙角,说什么娘娘一日不见她,她便跪一日,两日不见,就跪两日。一向也没人理会她。这两日,她听得娘娘封了贤妃,先是一日不吃饭,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今儿她忽然就疯了,大吵大闹一定要见娘娘,说要紧的事告诉给娘娘听。奴才听着,仿佛都是些疯癫无稽之言。娘娘不见她也罢了。”   苏若华停了手中的针,思索了片刻,说道:“带她进来吧。”   露珠忙道:“娘娘不可,这婢子目下已是癫狂不已,谁晓得见了她,她会不会狗急跳墙干出些什么事来?娘娘现下怀着小皇子,可不能有了闪失。”   苏若华微微一笑:“不妨事,这么多人看着呢,本宫不怕她。原本,也只是要抻着她。然而抻僵了,那可就不好了。”言罢,传见。   春桃便出去传人进来,露珠无奈,只好同芳年暗暗戒备。   片刻,玖儿随着春桃进来,倒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头。   苏若华打量着她,却见她竟是面黄肌肉,浑身上下只余一把骨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早已没了当初才来时那副美人的模样。   她笑了笑,轻轻说道:“听闻,你闹着要见本宫?”   玖儿看着眼前之人一身织金衣裳,珠光宝气,而自己却已沦为了最为低贱的奴才,心中一阵酸苦,昂首道:“是,奴才想为娘娘效劳。”   苏若华唇角轻勾:“如今想为本宫效劳的人也未免太多,本宫为何独独用你?何况,你自己是什么来历,本宫凭什么放心用你?”   玖儿言道:“因为,奴才有娘娘绝对感兴趣的事情。”说着,更不待苏若华发问,便先倒了出来:“皇上、皇上的生母,不是好死的!” 第九十五章   话音落, 屋中寂静无声,唯有玖儿的喘息阵阵。   苏若华盯着玖儿的眼睛,久久不语, 仿佛想从中挖出些什么。   半晌, 她低声吩咐道:“春桃,露珠, 你们两个去把门掩上, 在门口守着,谁来都不许进,只说本宫身上乏,睡下了。”   春桃与露珠晓得事情非同小可, 应了一声,未有多言,便出去了。   苏若华看着玖儿, 将臂肘放在炕桌上,说道:“你可知,这话说出去, 就是天翻地覆?莫说你讲的未必属实, 即便全都是属实,你也难活命?”   玖儿脸色煞白,将唇咬的几乎渗血,半晌还是说道:“贤妃娘娘,奴才如今落入这个境地,已是生不如死。奴才不过放手一搏, 将自己所知如实相告。如何处置,都请娘娘自行定夺了。”   苏若华浅笑了一下:“你倒是洒脱了。”又正色道:“说吧,把你所知道的,尽数讲出。本宫先听了,再做决断。”   玖儿深吸了口气,说道:“这是奴才在太后宫里听来的事情。”   原来,赵太后这些年来,始终在找恭懿太妃的把柄。赵太后的性格为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虽说一时放过了恭懿太妃,但到底忌惮她亦是陆旻的养母,皇帝在她身侧比在自己身边时日更久些,保不齐有一日陆旻翅膀硬了,念及旧日的情分,做出些什么来。然因恭懿太妃这几年都在甜水庵居住,不在宫中,也难寻觅蛛丝马迹。她虽打发了几路人马,甚而还派了几个心腹到甜水庵假意出家打探消息,但因苏若华提防的滴水不漏,什么也没探听出来。   然而到底,还是那个容桂怀了事。   容桂到太妃身边时日虽短,但服侍了两年下来,对于以前太妃身边有些什么人,也大致知道了些许。受了人的银两买通,便都一一告知。   太后见恭懿太妃身上不好下手,便打起了老人的文章来。只是年深日久,这往年服侍过太妃的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几经周折,到底还是找到了两人。经过一番威逼利诱,从这两人口中,终于撬出了恭懿太妃这辈子最大的秘密。   昔年,太妃还是王昭仪时,林才人也尚在人世。昭仪是嫔位之首,一宫主位,林才人依附于其,两人一道住在景阳宫中。   王昭仪受宠,却始终无子,更在接连两次小产之后,被太医告知,她身子伤了元气,怕是再难有孕。即便服药强行催孕,一则难保住不说,二来还会折损元寿。   这消息对于后宫嫔妃,不啻于晴天霹雳。一个再也不能生育的嫔妃,无论如何受宠,都将是穷途末路。   王昭仪昼夜难安,苦思对策,终于把主意打到了时为七皇子的陆旻身上。   原本,林才人位分低微,本不该独子抚养皇儿,但因陆旻出生时,国师曾算过一卦,言说此子还是跟在生母身边好些。先帝迷信,便准许林才人亲自抚养孩子,陆旻便有幸跟在生母身侧。   王昭仪本也想过,索性向皇帝开口讨要,但仔细思量了一番,皇帝迷信吉凶之说,未必就肯。再则,她平日里与林才人面子上还算和善,一时撕破了脸面也不好看。何况,两人同居一宫,即便孩子要过来,日日见着他亲娘,也难和自己一心。   思来想去,王昭仪便生出了杀母夺子的歹意。   林才人与王昭仪比邻而居,王昭仪时常馈赠些布料吃食,照拂她母子。林才人对她感激于心,并未有半分怀疑。   自那日起,王昭仪每隔几日,便会送一匣子阿胶糕过去。   苏若华听到此处,不由想起当年那段日子,林才人的确日日在吃阿胶,还告诉她,这阿胶是极好的滋补品,女子常吃能面色红润,养气血。然而,林才人并没有一日比一日气色好,反倒日渐虚弱下来。王昭仪还十分上心,叮嘱请太医来看诊,说的都是些八面风的套话。最终,林才人一病不起,就此过世。   她皱了眉,问道:“只有这阿胶糕么?她是怎么做的手脚?”   玖儿回道:“奴才也只是听说,王昭仪担忧别的吃食,林才人或许会给七皇子服用,而阿胶是专给女子的补品,就不怕七皇子会食用了。再则,她动的心思也细致,须得天长日久才有效验。七皇子即便偶然吃了一口两口,也不妨事。”   苏若华淡淡问道:“那阿胶糕里有什么?”   玖儿说道:“奴才听说,是苦参粉。”   苏若华疑惑道:“本宫记得,苦参粉乃是一味常见的药材?”   玖儿颔首道:“回娘娘的话,的确是药材。但奴才的姑姑朱蕊精通药理,曾对奴才讲过,这苦参用量需少,长时服用,会损伤人的肾脏,有腰疼之疾。倘或医治不得法,便会损害性命。”   苏若华顿时忆起,林才人那场病便是自腰疼而起。起初,她还只是轻微的腰疼,渐渐便加重至难以行走,落后竟至不能下床。太医来看,竟而说她是产后失调,受了风寒,是月子病。苏若华那时年岁尚轻,却也觉荒谬,七皇子都多大了,哪儿还能有什么月子病。   然而太医如此说,林才人无宠也不受人重视,只好日日熬着太医院开的药方调养。药不对症,怎有效验?终于,就把林才人拖到了油尽灯枯的那日。   那时,林才人病的奄奄一息,寝室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陆旻因避疾早已被迁到王昭仪处了,唯有苏若华一人守着她。   林才人使人将王昭仪请来,拖着病躯起来,郑重其事的将七皇子与苏若华交托给了王昭仪。而王昭仪亦满面悲怆,一面好言劝慰,一面满口应承,言之凿凿,定会好生照看七皇子与苏若华云云。   苏若华在旁看着,默默垂泪,心中既感难过,又有几分迷茫,不知未来将会如何。   如今想来,倘或这玖儿口中所说皆是真的,那当年之事该是何等讽刺!   苏若华双眸轻阖,半晌倏地睁开,盯着玖儿,问道:“本宫怎知,你所说为真?此事该当十分机密,你又是从何而知?莫不是太后事事,都要告诉你么?”   玖儿倒是早有预备,回道:“奴才的确微不足道,此事不过是在寿康宫服侍太后时,一日偶然听见太后正与奴才的姑姑商议,方才窥听一二。之后,奴才更问了姑姑。姑姑见瞒不过去,只好将此事告知奴才,还叮嘱奴才一定不可以走漏风声。至于证据,奴才手中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晓得太后娘娘当初寻到的那两人,一个名叫殷红,另一个叫成宝。”   苏若华了然,殷红是恭懿太妃的陪嫁,太妃离宫之前,她便辞去差事跟了孙氏。而成宝,则是太妃的管事太监。太妃出宫之前,也一并散了。听闻,他也算了有些年岁,已告老出宫。   如今想来,恭懿太妃当初便是担忧这些旧人带出去,一时被人拿捏住了,倒成隐患,遂将他们都打发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他们嫌弃太妃失势,各寻出路,好打抱不平了一场。   苏若华又问道:“你说的这些人,怕不都在太后手中。本宫要不出他们,更不能让他们张口,此不足为凭。”   玖儿有些慌了,低头拼命想着。   苏若华望着她,又催了一句:“你若没有实在的证据,本宫只能当你疯言疯语,把你撵出宫去。”   玖儿越发急了,心头却如灵光一闪,忙抬首道:“娘娘,还有一件事,奴才虽不知实情,但必定是铁证。”说着,更不待催问,便一股脑的说了起来:“奴才姑母曾说过,这人吃了苦参殒命,神不知鬼不觉,便是请再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名堂。但只一件事隐瞒不了,这病人腰身上必定有黑色毒斑。即便人死化为枯骨,骨头上亦会留有黑斑,这是掩盖不了,也去不掉的。太后娘娘正是握着这个证据,才将此事当做把柄,以此拿捏恭懿太妃。不然,此事年深日久,太后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随意行事。”   苏若华长舒了口气,说道:“今日之事,你在这儿说完便罢。出去但凡泄露一字,本宫只会推说不知,一切后果由你自家承担。”   玖儿不答话,只回道:“那么贤妃娘娘,预备将奴才如何?倘或娘娘竟觉此事又或奴才无用,奴才也只好把这件事讲给旁人听了,或者就有觉得有用的主子呢。”   芳年听着,只觉刺耳,当即斥道:“大胆,你竟敢威胁娘娘!”   玖儿仰首道:“货比三家,奴才已是这个境地,也不怕什么了!”   苏若华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倒是干脆直白。你也放心,暂且本宫还不会将你如何。”言罢,便吩咐道:“把玖儿姑娘带下去,给她置办些衣裳,再传本宫的口谕,往后不许人欺负她。”   芳年听着,只觉有些不妥,但当着外人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上前道:“起来罢,娘娘给了恩典,我带你下去。”   玖儿倒也乖觉,请告知再闹也是无益,便自地下起来,随芳年出去了。   苏若华坐在炕边,六月的天气里,身子竟是一阵阵的发寒。   她抬手,方才察觉手心里竟出了一层薄汗。   玖儿的话,她是信的。   毕竟,玖儿没有必要编造出这样一个难以求证的事来,连骗自己。   苏若华只觉得口中有些苦意,对于恭懿太妃那残存不多的主仆情谊也尽数一扫而尽了,如今她的心里只有满腔的恨意。   林才人是她进宫之后,唯一一个真正待她好的人。她温柔和宛,如一个母亲般的慈爱,总是怜惜她年幼入宫为奴,从未有半分的欺凌作践。在被迫与家人分离的那段岁月里,林才人给了她庇护和温暖。   这样的人,竟然殒命在恭懿太妃的手里,而自己竟然还保了她这么多年!   想及此,苏若华便只觉得腹痛恶心,忍不住伏在炕边干呕了起来。   芳年折返回来,见状连忙上前扶着,替她捶背,又道:“这吃了安胎药,娘娘这害喜的症状不是已好了许多么?怎么又吐起来了?”   苏若华几乎将苦水都吐了出来,方才喘息着抬首,摇头道:“与此无关,只是本宫心里生恨!”   芳年倒了一碗清茶与她清口,不无疑虑道:“娘娘可是信了这婢子的话?倘或,这又是太后的圈套呢?”   苏若华双眸泛着冷光,一字一句道:“若是太后指使,也无过只是想要挑唆本宫与太妃不和。然而,本宫现下与太妃也已然翻脸,并不多这一件。不然,便是想要借着本宫的手除掉恭懿太妃。但要如此,此事也得是真的才行。”   芳年咬唇,低声劝道:“娘娘好容易怀了身孕,又封了贤妃,正该好生休养的时候,别再趟这趟浑水了。”   苏若华冷笑了一声:“旁的事,本宫可以不理。但这一桩,本宫却绝饶不了她!”   芳年见她语意坚决,也晓得是劝不动的,只得问道:“娘娘打算如何行事?难道就把玖儿的话,转述给皇上么?”   苏若华缓缓摇头:“不可,皇上的脾气,你我都知晓,多少有些急躁冲动。本宫的事,他都惩处了多少人,又何况这是他的生母?还是徐徐图之为好。”说着,她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让刘金贵端上两盘点心,送到养心殿去,再问一声皇上今儿来还是不来。倘或没有什么要紧的政务,便请皇上务必来一趟,只说、只说本宫孕中不安,想要皇上陪伴。”   芳年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娘娘,这玖儿要如何处置?娘娘当真要厚待她么?”   苏若华笑了一声:“背主的奴才,谁敢当真使唤?但到底是要用着她,自然不能怠慢了。给她个闲差,不要苦着累着,也别叫她进本宫这寝殿,也就是了。”   芳年答应着,便出门吩咐刘金贵不提。 第九十六章   露珠与春桃重新走了回来, 不由各自一怔。   苏若华坐在炕边上,那秀美绝伦的脸上,竟是满面凛冽的恨意。   她们吓了一跳, 还从未见过苏若华流露出这样激烈的神情, 她向来如春风秋雨,温柔和婉。   露珠上前一步, 低声问道:“娘娘, 那婢子过来说了些什么?”问着,见苏若华不说,又劝道“娘娘如今怀着小皇子,身子贵重, 凭她说些什么,娘娘不要往心里去。免得作践了自己,反倒中了人的圈套。”   春桃亦附和道:“正是,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娘娘平安生下孩子,旁的都不必理会。奴才瞧着娘娘的气色不好了, 想必是那妮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娘娘可不能放心上, 那伙人正是一门心思要谋害娘娘呢。”   苏若华并不提此事,只淡淡说道:“皇上傍晚过来用膳,你们去吩咐小厨房,预备几道皇上爱吃的点心小菜,再打一壶莲花白。”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六月中旬, 天气热将起来,院中已少见了花朵,一片碧翠。春季里那些争奇斗艳的海棠、樱花、芍药、牡丹等各自不见了踪影,倒是一株梅树,梅花凋尽,子满枝头,碧翠的梅果宛如翡翠雕就。仅是看一眼,便能令人口舌生津。   苏若华微微一笑:“这院子里的梅树倒长的极好,待会儿你们去叫上几个小太监,把树上的梅子都摘了。一半泡酒,一半做梅子露,再略拣些出来,做些梅脯。可得抓紧些,天气热了,这梅子晒晒太阳就要变黄,那味道就变了。再则,叮嘱那些小太监,只能一颗颗手摘下来,可不能用竹竿子打。这梅子带了伤啊,腌渍的时候可是会烂的。”   露珠与春桃听她说起这些闲事,面色也和缓了许多,料想并无大事,心里也都松了口气,说了些哄她高兴的话,便又忙着办差去了。   苏若华坐在屋中,只望着窗外出神。   用过午膳之后,长日无事,苏若华又在屋中炕上盘膝坐着,缝那件孩子的护顶。   芳年在旁收拾着各种料子,理清各种丝线,轻轻说道:“刘金贵回了话,皇上下午要见两位大人,还有些要紧的事商议,但晚上必定过来陪娘娘用午膳。”   苏若华浅笑点头,没有言语。   芳年看着她的脸色,试着问道:“那娘娘,预备怎么和皇上说呢?”   苏若华轻轻说道:“不说。”   芳年颇为诧异:“不说?那娘娘请皇上过来,做什么呢?”   苏若华微笑道:“因为,本宫想念皇上啊。”   芳年听了这话,晓得主子是不想说实话,便也不好再质问,转而说道:“娘娘,这两日不时有人来问,那打络子的事,娘娘还预备继续么?”   苏若华说道:“本宫既开了这个头,岂半途而废的道理?自然是要继续下去,你叫他们放心。待翊坤宫收拾妥当了,本宫的册封礼行过,便叫大伙再来吧。”   芳年笑道:“娘娘当真是好心,这宫里多少人,升上去了,就再也不把旧日的姐妹放在眼里了呢。反倒有人还下狠手,践踏欺凌的,仿佛生恐人知道自己当过宫女——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谁还能不晓得她的出身呢?娘娘待下人是当真的好,您不知道,如今这宫里许多人正花钱找门路,看能不能进翊坤宫当差呢。”   苏若华将手中的护顶,缝了个八宝葫芦的花样,口中说道:“回了皇城,人多是非多,你们可得留点心提着神儿,别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芳年连忙说道:“娘娘放心,这事咱们心里都清楚,不敢马虎大意。”   苏若华又缝了几针,看着手中护顶已大致成了,葫芦也绣出了大半,不觉眼皮酸沉,昏昏欲睡,竟握着针线,倚着软枕,沉沉睡去了。   芳年看她沉睡,思及李院判说起贤妃近来神思劳乏,需得静养,也不敢吵了她,便拿了一床蚕丝薄被轻轻替她盖了,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苏若华这一睡下去,便不知了时辰。   睡梦之中,她只觉有什么在搔着自己的脸,麻酥酥的,没有睁眼便懒懒喊道:“芳年,露珠,把这虫子打出去!”   说毕,却没听见那几个丫头应声,倒是有一道男子嗓音噗嗤笑了一声:“这虫子,她们可打不走。”   苏若华听见这一声,倏地睁开了眼眸,却见陆旻一袭月白色常服,正立在跟前,含笑望着自己。   她连忙坐起身来,星眸迷离,柔声说道:“七郎过来了,这些丫头们也不知叫臣妾起来,当真是可恶。”   陆旻挨着她坐下,春风满面道:“朕过来,听说你睡着,就没让她们叫你。进来,正巧瞧见一副美人春睡图。”说着,竟在她下巴上轻轻搔了一下。   苏若华一梦才醒,粉面汝瓷,双颊微红,满头青丝乱挽,就如海棠春睡,听了他这话,不由嗔道:“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正经的。”   陆旻看她娇嗔满面,妩媚撩人,夏季天热,身上又只穿着一件草青色薄罗对襟小衫,日光里透着底下的冰肌玉骨,一时情动,便搂了她亲吻起来。   苏若华乖觉,任他亲热了一阵,方才说道:“大白日里,又动手动脚起来了。”   陆旻笑道:“这不是废话,不动手动脚,咱们的孩子从哪儿来?”说着,又朗声笑道:“只有在你这儿,朕才能自自在在,想怎样就怎样。”   苏若华亦笑着斥道:“是,别处,七郎就摆出皇上威严的架子,守着皇上该守的规矩。到了臣妾这儿,便原形毕露,率性而为!”   两人笑语了一阵,苏若华便吩咐露珠端香茶进来漱口,又要梳头。   陆旻便道:“也不必梳了罢,这个时候了,没几个时辰又要就寝,何必麻烦。再说,朕看着你这模样,倒娇俏的很。”   苏若华有些诧异,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露珠端了茶进来,抿嘴笑道:“娘娘,都已经是申时四刻了。如今天长了,所以不觉得。皇上不来,您还睡呢。”   苏若华无言,半晌说道:“竟睡了这么久,你们也不知道叫一声。这怀了身子,倒总觉着身上倦怠,时不时就想睡。”   陆旻听着,说道:“朕问过李院判,他说妇人怀胎,大多如此。你这又是头胎,必定多有不适,仔细调理着,没有大碍的。”   苏若华闻说,睨了他一眼,问道:“这妇人家的事,皇上也要问上一嘴?”当着宫女面前,她是不会叫七郎的,毕竟这称呼不庄重。   陆旻莞尔道:“朕是你的丈夫,更是孩子的父亲,岂能不上心!如今的人都说什么,男儿当建功立业,岂能为妇孺所累。朕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妻儿都不知爱护,又何谈爱护子民!”   苏若华听着这些话,情知是说来哄自己的甜言蜜语,心里倒也甜蜜,柔媚一笑:“所以,皇上是仁君啊。”   说了几句闲话,春桃送了一盏醉梅过来,与苏若华清口。   眨眼,就是晚膳时分。   两人照旧对坐用膳,陆旻见桌上有一道蜜汁火腿肴肉,便亲手切了一块,夹给苏若华,说道:“这是你爱吃的,有了身子,多吃些。”   苏若华却笑道:“皇上自用吧,臣妾如今是无福消受了,能吃下去饭,已经是念佛了。”   陆旻皱眉道:“怎么,还是呕的厉害?”说着,又斥道:“这李院判素日自夸医术高明,如今却连妇人害喜之苦都解不了。改日,朕一定要问责于他!”   苏若华替他斟了一盅酒,劝道:“皇上,这妇人妊娠害喜,是世间常理,上至皇后下至民妇,无一人能逃脱。想来,上天送了一个孩子过来,便不能让人轻易得到,总要吃些苦才好。李院判已尽力了,无需责怪于他。再说,臣妾吃了他开的安胎药,已经舒坦了许多。”   陆旻叹息道:“这生养一个孩子,妇人竟要遭这许多的罪,朕倒真恨自己无用,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苏若华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说道:“皇上有这句话,臣妾就已经知足了。”说着,话锋一转,言道:“皇上,这怀胎生产固然辛苦,但怎样也及不上养育一个孩儿来的更加辛劳。毕竟,生育不过是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而养育孩子,却是长长久久。小时要担忧孩子渴了饿了,出去玩耍是不是绊了摔了。若是病了,更是揪心揪肺的疼。好容易熬到大了,又要担忧他的学业前程,女儿要忧虑她所嫁非人,儿子又怕娶不到良配淑女。有了孩子,便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她说这番话,本已是为着将陆旻勾到林才人的事上,然而她如今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这话却触了自己的情肠,不觉双眸竟有些红了。   陆旻看在眼中,喟叹道:“正是,所以世上都说,养恩重于生恩。你好生养胎,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是朕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朕也只会有只属于咱们两个的孩子。”   苏若华揉了一下眼睛,浅笑道:“臣妾失态,倒让皇上看笑话了。臣妾只是想起来旧日的事情,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陆旻不经意问道:“嗯?什么事?”   苏若华说道:“臣妾想起,皇上的生母早早离世,就伤感不已。倘或她老人家还在,如今也该能含饴弄孙了。”   陆旻放了筷子,望着她,双眸如一口幽深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他淡淡说道:“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苏若华没有看他,垂眸望着桌上的菜色出神,轻轻说道:“她是臣妾入宫之后服侍的第一位主子,也是在这宫里待臣妾最好的人。这么多年了,臣妾没有一日忘了她老人家。如今臣妾也将做母亲,不免又想起她来。”说到此处,她望向陆旻,眸光如水,颇有几分哀楚道:“七郎如今已贵为天子,她是七郎的生母,却依旧以才人的身份葬在妃陵之中。而七郎却不得不将赵氏尊为太后,向她一尽孝道。臣妾出身更加低微,即便如今坐在贤妃的位子上,又怎知将来不是替人做嫁?”   这话,就如一根针,扎在了陆旻的心口。   他将手朝桌上重重一拍,扬声斥道:“胡说!朕绝不会让这样的事,重新再发生在你身上!朕所有子女的母亲,唯有你一人!你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儿了,朕听得烦!”   这么些年了,这件事日日夜夜都纠缠在陆旻的心头,从未有一日停歇。   陆旻恨极了这所皇宫,它夺走了他的母亲,夺走了他并不能算愉快的童年,他只能寄人篱下,与苏若华相依为命。   之后,他又不得不违心奉赵氏为母,更在登基之后,尊她为太后。   这一切的荣光,本都该属于他的生母林氏才是!   几乎无人知晓,皇帝有难眠的症候,即便是苏若华也并不知情。   每个无眠的夜晚,陆旻都在问着,母亲,儿子已经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了,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儿子,你有没有看见?   没了母亲的见证,孩子的光辉成就也添上了一抹名为遗憾的暗淡。   这情形,直持续到了苏若华回宫,并成了他的女人。   每当和苏若华激烈缠绵之后,他总能安稳的入眠,她填补了他心中多年以来的缺口。   他以为,这件事对他的折磨就此减淡退去,但苏若华今日又把它翻了出来。   疤痕,再一次被撕开了。   苏若华漠然道:“皇上的话,却能安抚臣妾的心。只是,臣妾更为林才人不平。”   陆旻说道:“那你要如何?”   苏若华一字一句道:“她是皇上的生母,本当有该属于她的一切。”   陆旻面色沉沉,言道:“你的意思,要朕追封母亲为圣母皇太后?”一言未休,他自语道:“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然而,到底顾忌着赵氏。”   赵氏为太后,算是皇权与赵氏宗族合作的象征。   林氏的事,这三年来双方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倘或陆旻忽要将林氏追封为圣母皇太后,并迁至帝陵,与先帝合葬,那么在赵氏眼中便会以为皇帝要与赵氏宗族决裂,朝廷局势怕要生出动荡。   苏若华说道:“臣妾知道皇上为难,但于朝廷律例,如此方是正理。皇上登基已然三载,难道时至今日,时机还不成熟么?皇上,臣妾无有胃口,先进寝殿歇息了。”说完,她竟起身,道了个万福,挪歩往内殿去了,独留陆旻一人,坐在桌边出神。   这是他生母的事情,由他亲手侦知查办,比她来告发更好。不然,陆旻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第九十七章   苏若华回至寝殿, 便在床上躺下了。   怀了身孕,周围的人总怕她失了调养,变着法的送吃食过来。仅仅是御膳房, 一日就能送来两碗滋补汤水, 更不要说翊坤宫的小厨房三五不时送来的点心。   一日下来,她并不觉饿, 只是仍然很疲惫。   想说的话, 都已说了,苏若华心中倒是很安然,阖上眼眸,竟又睡了过去。   陆旻独自坐在外殿上, 无人劝说,酒便一盅盅的灌了下去。   苏若华所言之事,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这么多年了, 每每想起生母,陆旻便觉心口揪疼的仿佛要窒息。   如苏若华所说,他登基三载了, 时机当真还不成熟么?   不知不觉, 两壶酒下腹,陆旻便已熏熏然起来,抬手再去拿壶,方觉壶已空了,遂高声道:“来人,来人!若华, 若华呢?!”   春桃进来,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陆旻乜斜着眼睛扫了她一眼,问道:“怎么是你?你们主子呢?”   春桃垂首回道:“娘娘已到里面睡下了,皇上若有吩咐,差遣奴才罢。”   陆旻嗤笑了一声:“差遣你?你懂些什么,又凭什么被朕差遣?朕懒怠同你这个奴才多说,去把你家主子叫来。”   他已有了几分酒意,有些胡言乱语了。   春桃微微抬头,看着皇帝那醉眼朦胧的样子,想了想,大了胆子说道:“皇上,奴才斗胆劝一句,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李院判又说娘娘劳心过甚,需得好生调养,不然将来生产时,气血有亏,怕是精力不济。皇上能否看在娘娘怀胎辛苦的份上,多少收敛些性子?”   陆旻听了这番话,几乎气怔了,半晌怒极反笑道:“你这个宫婢,知道些什么?你的意思,朕竟是毫不体谅贤妃?”   春桃有些后怕,但话已出口,再无回头的道理,索性说道:“皇上,奴才愚钝,见识有限。但奴才知道,贤妃娘娘是一心一意对待皇上的。她还是宫女时,每日所思所想,皆是皇上的事情。皇上爱吃什么,不要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都记在心上。奴才自小到大,就没见过这样体贴入微的人。”   “皇上说国库空虚,贵妃娘娘狐假虎威,肆意削减宫中那些不得脸的主子及下等宫女太监的用度,其实也不曾省下几个钱来,大多又都填了承乾宫与寿康宫的亏空。皇上怕是不知,这底下的人埋怨贵妃娘娘,却更埋怨皇上,不体谅人,不知下面的艰难。贤妃娘娘彼时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其实撂手不管,人又能说她什么?她却定要揽了这些事过来,给大伙想出一个做针线换银子的活计来。大伙有了进项,手里宽泛了许多,也省下了官中的银钱。大伙都感激娘娘,娘娘却叫他们念着皇上的恩惠,说没有皇上准许,这件事也做不起来。皇上以为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放在眼中。但皇上哪里知道,娘娘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了多少心血精力。奴才也曾劝过娘娘,不与咱们相干,皇上又不领情,何必呢?然而娘娘却说,这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无论怎样,总不能坏了皇上的名声。”   言至此处,春桃竟而有些哽咽了,半晌才又道:“皇上,娘娘待皇上的心意,当真是阖宫都比不上的。别说贵妃娘娘这些人,便是连太后、太妃,也不会有这样为着您的心思。哪怕皇上不知情,娘娘也并不在意。但娘娘自己不说,奴才却不愿见娘娘的心意被埋没,奴才要替娘娘说。奴才僭越了,请皇上治罪。然而,奴才却斗胆请皇上怜惜娘娘的情意。”   春桃一股脑的将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中的话全倒了出来,便跪伏在地,静候皇帝发落。   她和苏若华交情极好,进宫以来多得苏若华的照拂。在她心中,苏若华就如姐姐一般。她便看不得苏若华受半分委屈,哪怕这委屈来自于皇帝。   苏若华对皇上的情意用心,她是看在眼中的。便是如此,陆旻对待苏若华的态度,更让她愤懑不平。   起初,她也以为皇帝是宠爱苏若华的,这份恩宠殊荣,后宫无人能及。但时日一久,她便觉仿佛并不是这样。   陆旻在外人跟前,倒是一副仁君的做派,赏罚分明,言行有度,似一个谦谦君子,但每每到了苏若华这里,便任性妄为,甚而喜怒无常,好起来倒也真好,但脾气上来,就胡作非为。   她不明白,皇帝既总说苏若华是他最心爱的人,那怎么相处竟还不如外人?   难道越亲近,就越要糟践么?岂有这个道理!   春桃适才没有跟在这里服侍,并不知这两人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这晚膳未了,苏若华就出来说不吃了,而皇帝又酩酊大醉,呼来喝去,她便当两人必定生了口角,苏若华是被皇帝气跑了。   陆旻听了这宫女滔滔不绝的一大通话,醉意倒消了几分,颇为好笑道:“怎么,原来在你们眼中,朕待若华并不好?朕唯一一个孩子,便是同她有的,朕还让她做了贤妃。”   春桃想着自己这一遭怕是要死,干脆也没了顾忌,说道:“皇上以为,对一个女人时时来宠爱,给她一个孩子,再封一个高位,便是极好了。然而皇上不知娘娘的脾气么,她是从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不然,娘娘服侍了皇上这么久,为何不一早就邀宠?奴才知道,当初娘娘是想出宫的。她只是为了皇上,才留在宫中罢了。”   陆旻脸色微冷,淡淡说道:“你这个奴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如此口无遮拦,不怕给自己主子招祸?”   春桃背后沁出些许冷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向皇帝索要平等的情感,是犯了忌讳的。   但倘或能让苏若华在皇帝心中牢牢扎住,成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即便是她这次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春桃挺直了背脊,直直的看着陆旻,说道:“皇上,今日一切皆是奴才一人所为,与主子毫不相干。皇上若要怪罪,就治奴才一个人的罪罢。奴才一人承担,不要拖累别人。”   陆旻却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勃然大怒,他收了视线,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这个奴才,对主子倒是忠心。”言罢,他竟起身,大步向外去了。   门外廊上侍奉的人,已是各个心惊胆战。   今日这顿晚膳,当真是意想不到,先是贤妃丢下皇帝离去,紧跟着贤妃的近侍春桃进去又许久没有动静。   露珠与芳年相互望了一眼,各自低头不言。芳年大约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能明言。   余下的人,却已是人人自危。   宠妃身侧,便是有这等危机,独承乾坤恩泽,自也独承雷霆震怒。   正在这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皇帝忽从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一惊,露珠机灵,上前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陆旻没有言语,只是立在廊下。   夏季暖热的晚风,轻柔的拂在青年帝王俊美的脸上,那双丹凤眼轻轻的眯起,仿佛在品味这夏夜里的气息。   良久,陆旻丢下一句:“朕去瞧瞧贤妃。”便迈步往内殿行去。   露珠追了一步,说道:“皇上,娘娘已经睡下了。”   陆旻头也不回道:“朕知道,无妨。”   走入寝殿,四下皆寂,一片昏暗。   陆旻缓步走至床畔,只见苏若华躺在床铺之中,双眸微阖,正自沉沉的睡着。   银色的月光洒在那张精致白皙的脸上,仿佛一尊女神睡在这里。   在陆旻心中,苏若华就是如女神一般的存在,他所有的温暖快乐都是自她身上汲取而来。   从她的侍婢口中听来那些事,他心中是窃喜的,若华是在意他的,并且是十分在意,她依然是把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他以为与她朝夕相伴,给她柔情宠爱,极高的位份,将她的家人接来,便是足够了。   但苏若华还是不快活么?   她所想要的,或者并不是这些荣华富贵,而是一个真正与她平等的爱人罢。   陆旻在床畔轻轻坐下,抚摸着苏若华的脸颊,细腻的肌肤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柔滑几分。   他有些失神,暗自想着,或者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在自以为是占有她,享受着她的一切,却从未真正想过她是否开心过。   明明,他和先帝是不一样的!   陆旻心头微震,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踟蹰良久,他还是预备在这里过夜,没有传召宫女进来侍奉,自己宽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将她带到了怀中。   看着怀里沉睡的女人,陆旻低声道:“不知是否吵了你,但没有你,朕就无法入睡。你便……多担待些朕的任性吧。”言罢,他在苏若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拥着她一道睡去。   苏若华睡得很熟,对这些一无所知。   隔日起来,床畔空无一人,苏若华还是看见了枕边丢着一枚皇帝日常佩戴的香囊,方才问了一句:“昨夜皇上留下了?”   来服侍她的芳年颔首道:“皇上昨儿晚上是在娘娘这儿过夜的,今儿天不亮就起身去了,因走的早了,所以不曾叫娘娘起了。”   苏若华便问道:“既是如此,昨儿夜里,怎么不叫本宫一声?”   芳年抿了嘴,一声儿也不言语,半晌轻轻说道:“娘娘别怪春桃,她也都是为了娘娘。”   苏若华心中奇怪,问了几句,芳年都只说问春桃就是,便也没再言语。   一时穿了衣裳,芳年替她梳头,说道:“娘娘昨儿晚上想必同皇上说了那事吧?皇上好似有些不高兴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皇上自然是不会高兴的,但他既然还肯留下过夜,那便是无大碍。”说着,看了一眼镜中芳年梳的发髻。   她已是贤妃了,自是不能再如做宫女时只能梳那两样发型。芳年今日替她梳了一个牡丹髻,乌油也似的发髻盘在脑后,就如牡丹花瓣一般,甚是好看。   芳年又选了几样发钗来供她挑选,她拿了一根青金石金绞丝步摇正要插在发髻上,忽见春桃垂首一步步的挪了起来。   她笑了一下,说道:“正要打发人叫你,有两句话想问,你可自家来了。”   春桃却跪了,低头说道:“奴才给娘娘闯祸了,请娘娘治罪。”   苏若华笑意收敛,看了芳年一眼。   芳年会意,便带上门出去了。   苏若华问道:“什么事?你且先讲来。”   今时不比往日,她不会再随意承诺不会处罚宫人。不然,这翊坤宫的人便要以为她是个豆腐性子,人人皆可拿捏,往后就更难震慑人了。   即便是春桃,倘或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也不能随意罢休,不去追究。   春桃便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颇为愧疚道:“奴才招惹皇上生气了,请娘娘惩治。”   苏若华听了,不置可否,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又戴了几样首饰,方才微微一笑:“本宫以为,这竟是好事。”   春桃愕然,抬首看去。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昨夜并未拂袖而去,倒是留在翊坤宫过了夜,可见他并未动怒。你的话,或许能令他好好想一想。”说着,她取了些面膏,在手心揉了,匀在脸上,便去上粉,方又问道:“皇上在本宫面前,的确像个肆意胡为的孩子。可你以为,这就是不好么?”   春桃噘嘴道:“皇上在旁人那儿就能以礼相待,到了娘娘跟前就是这幅样子,这不是欺负娘娘么?”   苏若华轻轻一笑,垂眸言道:“本宫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如今又跟了他,对他的性子可谓熟稔。皇上在人前那副做派,其实皆是防备之态。在朝堂上遇了什么难事,受了朝臣的挤兑,心里有火又不好随意乱发,唯有到了本宫这里才能任性一回。整个后宫,也唯有本宫这儿,能让皇上舒心自在,这还不够么?没人能够取代本宫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春桃似懂非懂,又问道:“皇上待娘娘不似待旁人,娘娘竟高兴?”   苏若华面上却有些热了,轻轻吁了口气:“这是夫妻之道,你没有遇到心仪的人,自然不懂。本宫也不在意那些虚礼,皇上能在这儿舒心自在,便是最好的了。终究,本宫大了他三岁,总要让着他些。”   春桃听不明白,但听苏若华的口吻,竟是温柔绵软,更带着丝丝的甜意。她有些糊涂了,这男女之情真能让人如此忘乎所以么?   往日的苏若华,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芳年却忽然从外头走来,报道:“娘娘,刘金贵从御前得来的消息,皇上有意要请太后娘娘迁宫至慈宁宫了。此刻,正在朝堂上商议这件事呢。”   苏若华先是一怔,便不言语了。   芳年低声道:“娘娘,如今国库空虚,皇上此刻忽然行此举,怕是……”她本想说,大约昨日苏若华所提之事不成了,只是碍着有春桃在,没有言明。   苏若华却颔首一笑:“本宫以为,这倒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昨天的花篮~O(∩_∩)O哈哈~ 第九十八章   芳年与露珠甚是疑惑, 齐声问道:“好事?”   苏若华颔首微笑道:“不错,是好事呢。”   芳年禁不住问道:“娘娘,皇上总说近来国库空虚, 要节俭度日, 却在这节骨眼上要为太后娘娘迁宫,不是抬举了太后娘娘, 令所有人以为, 太后地位尊崇,皇上对太后孝顺有加?这怎么还能是好事了。”   苏若华笑道:“正是国库空虚,太后娘娘这时候迁宫,足见其奢靡成性, 且不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皇上那勤政爱民的名声早已传开了,这时候冒出这件事来,大伙只会以为是太后执意迁宫, 皇上不得不遵从。”说到此处,她冷笑了一声:“也是赵氏素来强横跋扈,即便事情并非她提议, 人也要以为是她自己要求的。”   芳年迟疑道:“但, 倘或太后竟不肯呢?那岂不是筹谋落空?”   苏若华说道:“不会的,皇上深知太后的脾性,最是要强好面子。这一段她接连受挫,好容易有了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何况,这是皇上主动提的, 她必定不会推辞的。”   芳年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春桃在跟前,便没有言语。   片刻,春桃出去了,芳年方才问道:“娘娘,您昨儿同皇上提了那事,皇上今儿却要为太后娘娘迁宫,这怎么却像南辕北辙?”   苏若华笑了笑,低声道:“皇上所谋,可要比本宫深远许多。你瞧着吧,赵氏的衰落,就要从此开始了。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便是这个道理。”   芳年似懂非懂,但见苏若华已不肯再说,便也不问,只转了话头,问道:“娘娘,这件事您为何只同奴才说,不告诉春桃姐姐?论亲属,娘娘同春桃还该更亲厚些。”   苏若华浅笑道:“本宫用人,不问亲疏。这三人之中,你性格最沉稳,办事最稳重,嘴巴又是最严的。所以机密事,本宫能与你说。她们两个也不是不好,露珠机灵活泼却未免过于跳脱,一个不慎容易说走了嘴。春桃不必说了,一直是跟着本宫的,心地是好的,但易冲动行事——虽说她都是一心为着本宫,但本宫也实在怕她脑袋一热,就干出些什么事来。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倒也罢了,若是将来当真闯出什么不能收拾的祸端,便是本宫也难救她。所以,这有些事,她不知道也好。”   芳年听在耳里,胸口暖烘烘的。她是服侍过前皇贵妃的人,按理说这差事也不算低了,可文淑皇贵妃从来没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过,她只是个低头听命的梳头婢。   苏若华与她非亲非故,却并没有因此将她拒之门外,反而推心置腹。这样的主子,整个后宫都是难寻的。   芳年低头说道:“娘娘放心,您告诉奴才的事,都是烂在奴才肚子里的。”   陆旻在朝上才提出与太后迁宫一事,一众朝臣便纷纷出言反对。   理由无他,自然是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国库空虚,不宜兴师动众,耗费民力财力。   这里面的人,确有一波是真心为朝廷民生着想的,然而更多的则是看赵氏不顺眼、恐其声望越发膨胀的,其中又以钱氏族人叫的最欢。   陆旻作壁上观,任凭这伙人在朝堂上斗嘴,腹中冷笑不已:这赵氏的势力老树盘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人这会儿再闹腾是不是忒晚了?早又干什么去了?尤其是那钱氏族人,死到临头犹做困兽之斗。他们只当皇帝已彻底坐到了赵氏那边去,方才如此整治钱氏。   然而,这却正是他想要的。   陆旻冷眼看了半晌,方出言道:“诸位卿家所言皆有道理,然而朕以为,此事还敢听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朕自幼丧母,幸得太后抚恤,方才能平安长大,才有今日。太后的抚育之恩,朕未有一日敢忘却,如今正思答报,诸位卿家,却以为不妥?”   钱氏庶人的兄长钱书同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仁孝,自然为天下人之楷模。然而,如今河南旱灾尚未解除,国库空虚,此时请太后娘娘移宫,恐不合适。传扬出去,怕要令太后娘娘为天下人非议。”   陆旻暗道:朕便是要她被天下人非议。这话未曾出口,只是和颜悦色道:“钱大人所言,倒也有理。钱大人是两朝老臣了,一心为国为民,朕也甚钦佩。”   两句话,竟捧的钱书同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的绯色。   整个钱氏家族,都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皇帝此言,似有转圜之意。或许,皇帝并不想将钱家逼上绝路?   太后的兄长赵太尉却冷哼了一声,斥道:“钱大人,皇上都说要回去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你横在里头算怎么回事?难道,挡着太后娘娘迁宫,对你有什么好处么?你是看太后娘娘不顺眼,还是想与我赵家作对?!”   赵太尉是个武人,原就性格爆裂,极易冲动,如今赵家又如日中天,他妹妹是当今太后,女儿又是皇帝的贵妃,赵家子侄多在军中任职,平日里皇帝还要让他们三分,何况以外的人?赵家又是马背上得来的功勋富贵,从来看不起只会搬弄唇舌的文人,对于钱家,更是从上到下的看不上。   故而,此刻一见钱书同出来阻扰,赵太尉的火气顿时一跳三丈高。   旁人也就罢了,这钱书同算个什么东西!掉书袋子的草包文臣,竟然也敢当面挑衅?   近来,皇帝对于赵氏很是宽厚,以至于赵家上下都有些飘飘然了,他们依旧以为皇帝离了赵家,是坐不稳这个江山的。   论起年龄辈分,赵太尉甚而还要管钱书同叫一声世叔,眼下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连名带姓的叫,一丝脸面也不留。   钱书同顿时涨的满脸通红,犹如紫肝,怒道:“赵大人,在下不过是为朝廷、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为何口出恶言!”   赵太尉斜了他一眼,满面不屑道:“为江山社稷?分明是你自己的私心!”   钱书同是两朝老臣,赵太尉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毛小子,如何放在眼里,亦不甘示弱,出言回击。   当下,两人竟也不顾什么体面礼法,就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赵太尉是行伍出身,言辞自然不及钱书同这个积年的文臣犀利丰富,说不上三五句话,便落了下风,更掉了几次钱书同的言语陷阱,在殿上出尽洋相。   赵太尉眼看群臣掩口偷笑的模样,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老匹夫,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座!”一话未了,他竟想拔出老拳,痛殴那钱书同一顿来解气。   旁人有看不下去的,出来劝解道:“两位大人,这儿是朝堂,皇上还在上面,多多收敛些罢。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陆旻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此景,唇边噙笑,直至他们闹到几乎不成话的地步,方才出言道:“罢了,二位大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所言皆是为上之心,朕岂有不知?此事,待朕回了后宫,同太后娘娘仔细商议,再行定夺。”两三句话,将赵钱二人各自安抚了一番,就此揭了过去。   按下此事,陆旻更满面喜色道:“诸位卿家,近来朝中有一桩大喜事,列位且能猜猜,是何喜事?”   众人面面相觑,暗道这没边没沿儿的,往哪儿猜去?   但皇上既然问了,为人臣者自也不好当呆头鹅,便一个个胡枝扯叶的乱猜起来。   有人便提后宫贤妃有喜一事,然而这事人尽皆知,无甚新意。亦有人猜是霍长庚前往蒙古平叛大获全胜,然而此事捷报早已传至京城,亦不算什么新的惊喜。更有人猜测是哪里出了天现长虹、地涌甘泉的祥瑞景象。   众人七嘴八舌,情知也是不对,却尽管乱猜一通。   陆旻莞尔道:“原来诸位都不曾关切河南那边的旱情,猜了许多竟无一人联想到此处。”说着,也不待人回话,便朗声道:“昨日,朕收到地方奏报,河南多地连下暴雨,那些已然干涸的池塘河道又重新流动起来。旱情,已大有缓解!”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却见皇帝缓缓起身,高声笑道:“朕的贤妃方才身怀有孕,上天便甘霖普降,解了地方旱情。足见,这个孩子是朕的福星,是大周的福星!”   一众臣子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齐齐下拜,众口一声道:“恭喜皇上,恭喜贤妃娘娘!”   苏若华从宫女一跃成了贤妃,朝中颇有些人不满议论,其中自然以赵钱为首,皆称苏氏出身低贱,又是罪官之后,即便怀上了龙胎,也不配身居高位。   这些论调已传了几日,很有几分甚嚣尘上的架势。而今日,皇帝此举,几乎是明示了贤妃的地位不可撼动。   贤妃所怀子嗣,既是为大周带来福运的福星,那她本人当然也是有功之臣。   既有功,身居高位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这一言,算是为贤妃定了调,余下的人便是再心怀不满,也只好都憋回去。   众人再无异议,陆旻又提大赦天下并开恩科之事。   这两件事,倒也不算意外,原本朝廷就有逢喜事,比如新帝登基、后妃生产、又或皇帝太后寿辰,皆会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等以示皇恩浩荡。   今岁,皇帝的贤妃有喜,河南原本大旱,老天却忽然下了大雨,蒙古大捷,这三件事合在一处,怎么也够格了。   此事没有什么波澜,前两日皇帝在朝堂上已然提过,今日不过重新议定了章程。   料理罢政务,眼看再无朝臣奏事,陆旻便命退朝。   下了朝堂,陆旻满面春风,往后殿行去。   李忠快步跟了上来,看着皇帝面色愉悦,便陪笑道:“皇上,今儿看来没什么烦心事,这等高兴了。”   陆旻莞尔一笑:“烦心的事,那是一日也不会消停的。只是朕如今想了个绝好的办法,让这些人替朕头疼去吧。”   李忠连连点头,拍马屁道:“皇上说的是,奴才听过一句话,叫什么垂拱而治,是为明君。咱们圣上,就是这样的明君了。”   陆旻笑了两声,虽明知这是底下人的阿谀奉承,听着倒也受用。   李忠观摩着皇帝的神色,问道:“皇上,此刻无事,还是去翊坤宫坐坐?再一会儿,就要摆午膳了,正好同贤妃娘娘一道用膳。”   陆旻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半晌说道:“贤妃怀着身子,需好生调养,近期朕还是别去打扰为好。有日子不见贵妃了,去承乾宫瞧瞧吧。”   李忠惊得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蹦出去,皇帝不待见贵妃,这一年到头踏进承乾宫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去看贵妃了!   惊讶归惊讶,他到底只是个奴才,只能低头听命。   当下,御驾便往承乾宫而去。   那起朝臣下了朝堂,各自向宫外走去。   钱书同上了年纪,腿脚不甚利索,便落在了后面。   几个钱氏族中的青年子弟跟上来,与他笑语攀谈,便说起朝上之事,便多有奉承之言,捧着钱书同说他耿直中正,不畏强权,敢向皇帝直言劝谏。   钱书同听着这些话,颇有几分飘飘然,捋须而笑:“食君禄,自然忠君事。老夫为官数十载,所知不过忠心二字。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娘娘要迁宫,当然是大大不妥,老夫自然要向皇上进言。”   这话才落地,却听身后如炸雷一般的响起一道怒吼声:“我把你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匹夫!”   众人当即一惊,钱书同慌慌张张的回头望去,但见赵太尉提着两个如铁锤一般的拳头冲着自己直扑过来。   钱书同只愣了一下,尚未想明白,便被赵太尉踢倒在地,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浑身骨头便如碎裂一般剧痛,登时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此刻,赵太后正在寿康宫正殿上,同恭懿太妃说些家常话。朱蕊忽匆匆走来,神色焦虑禀告道:“太后娘娘,太尉大爷在宫里打了人了!” 第九十九章   赵太后神色一凛, 不觉脱口而出道:“哥哥怎会在宫中与人动手?他脾气虽有些暴躁,总还知道分寸。”说着,便问道:“和他动手的是谁?到底是何缘故?”   这两句话一出, 便将是非对错打了个颠倒。   恭懿太妃看了她一眼, 腹诽道:真不愧是赵家的人,上下嘴皮子一掀, 什么都是别人的错。   朱蕊也回过神来, 改了口吻道:“回娘娘的话,是钱书同钱大人在朝上与太尉大爷口角了几句,仿佛还关系着太后娘娘。皇上做了和事老,这钱大人下了朝堂依旧不依不饶, 太尉大爷听见了几句,心中气恼,便动了手。”   赵太后听闻此言, 心中满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般说来, 还是钱书同的错了。”一言未了, 她又蹙眉道:“这件事,怎么还牵扯着哀家?”   朱蕊答道:“奴才听闻,皇上有意请太后娘娘迁居慈宁宫,几位大人不同意。其中为首的,便是钱大人。想必,太尉大爷是为娘娘打抱不平, 所以才动了手。”   恭懿太妃听闻此讯,不失时机的向赵太后奉承道:“皇上对您老人家还是十分孝顺的,这慈宁宫自前几年走水之后,便始终空着。皇上这是要等慈宁宫真正大修完毕,一切妥当了,方才请您入住。如今朝廷事多,皇上还能想着这件事,足见您老人家在他心中地位。”   现如今,太妃有个致命的把柄落在太后手中,她本又无依无靠,自然只能听凭太后的拿捏,凡事以太后唯马首是瞻了。   赵太后面上微微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洋洋自得道:“倒也不枉费了哀家栽培了他这么多年。若非如此,他这皇位岂能坐的安稳。只是,此事又和他钱书同什么相干?他要阻拦?”   朱蕊回话:“奴才也打听了,说是有几位大人以为,如今正值朝廷多事之际,国库又空虚,此时娘娘迁宫,人力物力未免耗费巨大,是为奢靡浪费。”   赵太后也如她哥哥一般,冷哼了一声:“都不过是说辞罢了,依哀家所见,这钱氏就是要同咱们赵家过不去。淑妃被废,打入冷宫,软儿还是贵妃,他们心中自有不忿。近来,哀家还听说,钱氏正在族中寻觅合适的女子,想要托门路送进宫来,仿佛挑中了一个偏房的庶出女儿。哼,他们也不好生想想,这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出女儿还不中用,庶出的女儿就越发上不得台面了。这时候,又钻出哀家迁宫这件事来,他们自然是要拦着了。说起来,也是这钱书同不知好歹,挨着一顿痛揍,当真是活该。”   恭懿太妃在旁听着,不由小声说了一句:“太后娘娘,这英雄不问出处。庶出的女儿,也未必见得就比嫡女差些什么。”   赵太后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哀家倒是忘了,你也是庶女出身,言语不慎,牵连着你,你便担待些吧。”   恭懿太妃哪儿敢不担待,闭口一声儿也不吭了。   朱蕊倒是颇为忧虑,说道:“娘娘,奴才打听了,钱大人好似被打的很重,脸面肿胀的认不出来,被钱府的家奴给抬出宫去的。这钱大人已有了年岁,也身居高位,这倘或有个三长两短,钱家的人怕是要闹。”   赵太后笑道:“凭他们闹去,一群酒囊饭袋的文官,能闹出什么乱子?”口中虽说的硬气,却还是问了一句:“皇帝知晓此事了么?如何说法?”   朱蕊回话:“这事儿才出来,奴才便紧赶着回来报知太后娘娘了。皇上此刻正在承乾宫与贵妃娘娘说话,想必这时候才听到消息。”   赵太后将眉一挑,问道:“皇上,今个儿去了软儿那边?”   朱蕊颔首微笑:“正是,奴才听闻此事时,也纳罕不已。但皇上肯去贵妃娘娘处,倒也一件好事。”   恭懿太妃不失时机道:“昨儿妾身听闻,皇上在翊坤宫用晚膳时,那贤妃竟丢下皇上,自己一个人回寝宫去了。虽说皇上依旧在翊坤宫过了夜,但想必两人是生了什么龃龉。这贤妃原本性子就傲些,承宠多日,又有了身孕,越发不将旁人放在眼中,顶撞皇帝,想必也是有的。皇上同她不和,大约就想起旁人来了。”   赵太后听了这言语,微微有些疑惑:“这贤妃向来是个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的,怎会忽然就顶撞起皇上来?”   恭懿太妃说道:“太后娘娘,这苏氏服侍了妾身这些年,妾身对她的脾气最熟稔不过了,面上看着和顺,其实最心高气傲不过。她才当上贤妃,就连您的面子也不顾,发落了吴德来。顶撞皇上,在她眼里怕也不算什么。她是吃准了有了龙胎这个倚仗,皇上也不会对她如何。待将来孩子生下,那脚跟就站的越发稳了,更是什么也不顾忌了。”   赵太后想起吴德来那件事,她竟被苏若华逼迫的不得不亲自发落自己的心腹亲信,不由心中窝火,禁不住冷笑道:“她若是打这个算盘,那可是错了主意。自来宫里,怀上孩子不算福气,生下孩子也不算什么福气,能不能亲自把孩儿看养长大,那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正说话间,外头人传报:“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赵太后微微一怔,不期这两人今日竟会一道过来。   片刻,只见陆旻与赵贵妃进得门内,陆旻在前,赵贵妃略错一步,落在后面。二人进得屋中,齐齐与赵太后请安,又见过了恭懿太妃。   赵太后令宫人赐座,微笑道:“这贤妃怀了身孕,皇上倒有空闲去看看贵妃了。”   这话略带了几分讽刺之意,陆旻却仿佛并未放在心上,淡然一笑:“太后娘娘说笑了,朕近日忙碌,所以少进后宫罢了。”   众人说着话,宫女端了茶点上来。   陆旻取了一盏在手,啜饮了一口,说道:“这是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太后娘娘吃着可还适口?”   赵太后笑道:“这茶倒是好,哀家记着,贤妃仿佛也爱吃这个,该叫宫人拿些过去才是。”   陆旻拜了拜手,说道:“不必了,她如今怀着身孕,太医叮嘱她少饮茶,用不上这些。”说着,又向赵贵妃道:“你适才同朕抱怨,今岁没有好茶,吃着这个可还好?若觉得好,朕便叫人把今岁的贡茶都拿过去,可欢喜?”   赵太后与恭懿太妃更为诧异了,陆旻向来不喜赵贵妃,且恨不得将苏若华捧到天上去,今儿却怎么改了性子?   难道说,皇帝正与苏若华怄气,所以故意亲近旁人,来气苏若华么?   赵贵妃素来嘴上硬气,口口声声不稀罕皇帝的恩宠,然而心底里却十分眼热前面的淑妃、如今的贤妃的恩宠,她虽对陆旻无甚情意,但此事关系后宫嫔妃的颜面。今日忽见皇帝来了自己宫中,眼下又这等和颜悦色同自己攀谈,受宠若惊之下,忙笑道:“皇上给的,那当然都是天底下最好的,臣妾当然喜欢。”   说了几句闲话,陆旻便将话锋转到了迁宫之事上,说道:“慈宁宫历经三年大修,如今已算竣工。朕有意选个吉日,便请太后娘娘迁宫,就不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赵太后早已听朱蕊提过此事,现下又听皇帝亲口说出,心中自然是大喜。   自大周开国以来,历代太后的居所皆是慈宁宫,寿康宫则是有脸面的太妃养老之所。   慈宁宫宽广华丽,绝非这寿康宫可比。   赵太后时运不济,陆旻登基称帝那年,慈宁宫走水,一场大火将主殿几乎焚烧殆尽,她便不得不暂居这寿康宫。她掌权之时,每年都要自国库拨出大笔银两修缮慈宁宫,只望早些搬迁进去。   然而,所谓人心苦不知足,赵太后总想将慈宁宫大肆翻修,营造的比前朝更加壮阔华美,致使工程进度缓慢,直至陆旻亲征,这慈宁宫还未修完。   陆旻临朝之后,便总说国库不裕,不是边境不平,军中急需粮草,便是某地发了灾情,蠲免税负,致使国库空虚,这慈宁宫修缮事宜更是遥遥无期。今岁又发了旱灾,除却赈灾安抚流民外,陆旻又剑走偏锋,定要在今岁兴修水利,国库只怕早已倒空了。   赵太后原没了指望,皇帝却忽然告知她慈宁宫修缮完毕,已可迁宫,当即大喜过望。   若换成别事,赵太后或许还要再思忖一二,但这件事却是她心头一块老病——不住在慈宁宫,怎能叫做太后?皇帝已不是她亲生的,再不能入主慈宁宫,越发的名不正言不顺,她这个太后当的总有几分气短。   故此,赵太后更不多想,当即笑道:“难为皇帝一片孝心,哀家怎能辜负?皇帝既说选个吉日,那就如此吧。”   陆旻唇边泛起了一抹颇有几分深意的笑,又道:“然而,朝中几位大臣,颇有些非议。朕思量着,却也有些道理。国库空虚不假,地方灾情也未结束,这会儿请娘娘迁宫,怕要激起民怨。”   赵太后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哀家换个地方住罢了,又能耗费几何?再说,这分明是后宫事,是皇帝的家务事,又劳那些外臣费什么唇舌!皇帝,这些臣子是越发不敬上了。长此以往,恐于皇权稳固不利,你倒要警惕着些。”   陆旻莞尔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御史言官,上谏君王之失,倒也算是本分。只是,就因如此,赵太尉竟在宫中痛殴了钱书同一场,怕才是真正的不将皇权放在眼中。”   赵太后心头一惊,看着陆旻那双乌黑莹亮的眼眸,暗道:想不到皇帝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在这儿等着哀家!他提此事,必定是要做些文章了。   当下,她沉了脸色,沉吟道:“赵太尉是哀家的兄长,对朝廷、对皇帝向来是忠心耿耿的,皇帝倒不必疑心这点。哀家却以为,怕是这钱书同不知背地里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言语,这方激怒了赵太尉。皇帝该好生查查才是,免得错冤了忠良。”   陆旻浅笑道:“太后娘娘说的是,然而当时有四五位朝臣在场,还有几个太监。朕已依次问过了,众人皆说,钱书同不过是与几个子侄闲话,并无什么不当言语。赵太尉,竟只是因着朝堂上与钱书同政见不合,在宫中动手殴打同僚,不知太后娘娘如何看法?”   赵太后有些沉不住气,提高了声量道:“哀家不知此事分晓,皇帝如此,是在盘问哀家么?!难道,是哀家指使了赵太尉,殴打钱书同的?!”   陆旻微笑道:“太后娘娘莫动气,此事已在朝中引发了争议了。不论如何,钱书同到底是两朝老臣,文臣的魁首,不给他们一个妥善的交代,此事只怕难以善了。赵太尉又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朕不得不来问一声。”话至此处,他径自起身,又道:“前朝还有事,朕便不陪太后娘娘说话了。”   撂下这一句,陆旻也不再理会赵太后,竟拂袖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赵太后面色有些青白,一字不发。   一旁的赵贵妃看着她这幅神情,心中害怕,怯怯道:“姑母……”   赵太后喝道:“叫哀家作甚?!你们父女两个,当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这么些年来,可有一个能帮的上本宫?!你在宫里真是百无一用,你父亲又在外面闯下这等祸事!”   赵贵妃白白被训斥了一顿,心中委屈,瘪嘴道:“姑母发什么脾气。父亲打了个文臣罢了,有什么大不了?打了就打了,还要怎样?不然,让父亲去给人登门赔个罪也就是了。”   赵太后听了这言语,斥道:“回你的承乾宫去,如今皇帝愿看你一眼了,你便好生琢磨琢磨,怎么拉拢的住皇帝!”   赵贵妃见太后下了逐客令,赌气起身走了。   朱蕊在旁劝道:“太后娘娘,不论皇上同那苏氏怄气也好,怎么也罢,只要肯亲近贵妃娘娘,就是好事了。往后,贵妃娘娘也能出一把力。待贵妃娘娘有了喜,也就不必指望那苏若华了。”   赵太后却斥道:“哀家这一辈子,算是被这些人给活生生累死了!” 第一百章   这日, 外头闹得人仰马翻,翊坤宫中倒是清静。   苏若华服过安胎药,便在屋中照旧做孩子针线。昨儿那件八宝葫芦护顶已经缝好了, 她又令春桃裁了一匹湖绿色缎子, 做背心。   春桃一面裁着衣料,一面说道:“娘娘何必自己动手呢?这熬油费眼的, 内侍省送来的还不足够么?即便那些都不中意, 娘娘便打发人去说一声,要什么没有?”   苏若华低头穿针,微笑道:“这不一样的。内侍省不过照章办事,外人做的, 与自己亲娘做的,怎会相同?到底是自己孩儿身上的东西,亲自动手, 也是为娘的心意。”   春桃在旁瞧着,仿佛有一团柔光笼在苏若华的身上,既温柔又慈和, 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她便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起来:“皇上也真是的, 娘娘辛辛苦苦怀着他的孩子,早先那两月,害喜的那般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每日只能靠那两口清粥度日。皇上也不知体恤娘娘,这才出了翊坤宫, 转头就进了承乾宫,当真叫人意难平!”   苏若华头也未抬,微微一笑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打算。后宫里的许多事,都牵连着前朝,并不单单只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本宫既然已决意今生追随皇上,这些事也就早有觉悟了。”   春桃小声嘟哝道:“前朝的事是前朝的事,同后宫又能有什么相干。再说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的主人,什么事不是他说一句就能了结的?何必要做这样的事!”   苏若华淡淡言道:“你便以为,做皇帝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么?什么事都可以由着性子来,全凭自己的好恶?”说至此,她笑着摇了摇头:“世上哪有这般轻松容易的事呢,何况皇上又是被赵家强架上皇位的。”她本想说一说势力平衡之道,然而想到春桃也未必能听懂,多说只是白费唇舌,便没再多言了,只是说了一句:“这些话,往后不要再说了。若是传扬开来,外头人又要议论本宫善妒,意图霸占皇上,那些朝臣们可就又有的说了。”   春桃说道:“他们说也不过是白说罢了,难道皇上还能听进去不成?之前娘娘是宫女时,这些话就没断过,也没见皇上听了进去。”   苏若华喟叹道:“今非昔比啊,本宫如今已是妃嫔了,要受许多规矩的约束,自然不能和往日相提并论了。皇上虽未必会听,但那些人议论的多了,皇上若再执意回护,他们会诟病皇上,也是一桩麻烦事。”   说了几句话,手中的背心已缝出了个大概模样,不知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苏若华便选了一个如意云纹的花样。这图样男女皆可用得,所图不过是个吉祥的寓意。   自从身怀有孕,苏若华忽然深切明白过来,身为一个母亲,最先考虑并不是孩子的前程荣耀,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他平安长大。   陆旻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加注了许多荣耀在他身上。   他是男子,还未真正当上父亲,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虽喜欢,但这份喜欢,尚且未落到实处。   唯有母亲,真正感受着孩子在自己体内逐渐成型,逐渐成人。   有一个小东西在自己的肚子里,依赖着自己而生,这份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同样,也是他们男人,一辈子都不能领会的。   正因如此,她便越发痛恨起恭懿太妃来。   为了一己之私,谋子杀母,当真是畜生不如!   想起恭懿太妃,苏若华眸中冷光微闪,轻声问道:“这朝会该散了,不知那件事皇上商议的如何。还有消息送来么?”   春桃摇了摇头,说道:“若有什么消息,露珠会来报的。”   这话才说完,露珠便匆匆自外头进来,气咻咻道:“娘娘,出大事了!”   苏若华却笑道:“你倒是不吃念叨,正说着呢,你可就进来了。”笑语了一句,看她额上满是细细的汗,脸颊上也红红的,便说道:“什么事,走的这样急迫。你不要慌,先歇歇,擦擦你那一头的汗。春桃,倒碗凉茶给她,降降火气。”   春桃答应着,便倒了一碗茶过去。   露珠倒也当真是渴了,并不推辞,双手接过一饮而尽,便说道:“娘娘,皇上今日在朝上,与诸位大人们议论太后娘娘迁居慈宁宫的事。有几位大人以为不妥,其中钱书同钱大人又同太后娘娘的兄长赵太尉吵了几句嘴,让皇上给劝住了。当时,这赵大人还未怎样。岂料,下了朝,这赵太尉忽然将钱大人痛打了一顿。奴才听闻,钱大人被打的整张脸孔有如胀猪,连站都站不住了,还是被钱家的下人给抬出宫去的。如今外头已经乱作一团了,皇上去过承乾宫,便往寿康宫去了。”   春桃讶异道:“这钱大人可是两朝老人了,赵大人竟敢打他?何况,这还是在宫里。”言语着,便看向苏若华:“娘娘……”   苏若华停针不语,片刻问道:“皇上怎么说?”   露珠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也似:“不知道呢,皇上去了寿康宫,还什么消息都没有。”   苏若华低头细思了半晌,正欲发话,却听门上人的奏报:“李忠公公过来了。”   话音落,李忠弓着腰从外头进来,陪笑道:“奴才见过贤妃娘娘。”   苏若华命他起身,问道:“李公公这会儿过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李忠笑道:“皇上让奴才捎句话过来,今儿晚膳皇上就不陪娘娘了,请娘娘自便。这段日子,宫里怕有些不太平,皇上大约都不得空闲过来陪伴娘娘,还请娘娘稍作忍耐。”   苏若华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亦笑回道:“那么,也请公公向皇上带一句话,只说‘若华知道了’。”   李忠应下,见别无吩咐就回去复命了。   露珠嘴快,登时便道:“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这赵家的事罢了,怎么连来都不肯来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望着春桃说了一句:“这便是适才本宫说的,这后宫的事,往往牵连着前朝。”说着,沉吟半晌,她便将手中的针线放在绣筐中,说道:“伺候本宫更衣,咱们往寿康宫去一趟。”   春桃与露珠一起瞪大了眼睛,问道:“去寿康宫?”   春桃更禁不住说道:“娘娘,您这胎才坐稳罢了。寿康宫是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别去了。免得过去,让什么人冲撞了,又或遇上什么事,伤了娘娘的胎气,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苏若华笑道:“不必如此担心,太后娘娘还指望着本宫肚里这孩儿呢,她是断然不会容许这个时候谁对本宫下手。寿康宫,反倒是无碍的。”   两个丫头听着,便也没了话说,自去忙碌。   一番收拾已毕,苏若华便乘着步辇往寿康宫而去。   到寿康宫时,苏若华下了辇,正碰上陆旻从里面出来。   苏若华便让到了一边,俯身行礼。   陆旻步履微顿,望了她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到底还是去了。   春桃扶着她起身,低声道:“娘娘,皇上这……”   苏若华摇头微笑:“无妨。”说着,令人通报。   主仆二人进了寿康宫,彩仗便在宫外等候。   苏若华一路走进东暖阁里,却见太后如往日一般坐在条山炕上,怀中抱着那只雪狮子猫。一旁炕几上却摆着两碗茶水,料知必是有人才走。   苏若华上前,向太后行了礼。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平身吧,今儿稀奇了,什么风把你给吹到哀家这儿来了。”说着,忽冷笑了一声:“皇上才去了一趟承乾宫,你便沉不住气了。哀家往日也是高看了你,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没了皇帝的宠爱,你便毫无倚仗,一样方寸大乱。”   赵太后素来不待见她,苏若华对她这冷嘲热讽倒也惯了,起身含笑道:“臣妾今日不是为皇上的事来的,是为太后娘娘而来。”   赵太后闻言不语,只抚弄着怀中的猫,手却重了几分,令那猫喵喵的叫了起来。   苏若华见状,微笑道:“太后娘娘才真正是沉得住气,这会子还有闲情逸致逗猫玩儿呢。”   赵太后笑了一声:“猫好啊,给口吃的就成。便是惹祸,也不过是撞倒了瓶子,打碎了罐子,可比人省心多了。”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言语,便道:“哀家只顾和你说话了,倒忘了你怀着身子,不能久站。春芝,给贤妃赐座。”   那名□□芝的宫女走了进来,搬了一张红木方凳请苏若华坐下。   苏若华坐了,扫了那春芝一眼,却觉她面目十分生疏,仿佛往日并不曾在太后身边见过,随口问道:“太后娘娘这儿又添新人。怎么不见朱蕊?”   赵太后面色淡淡,随口道了一句:“这宫里人来人往,既有人去,自然要添新人。朱蕊,哀家使她有别的差事,她办差去了。”   却原来,朱蕊与苏若华本就是老冤家对头,原本还都是大宫女,彼此不分高下。如今,苏若华成了贤妃娘娘,到了跟前,她怎么也得下拜行礼,叫一声主子,心中不服气,便避开了。   苏若华听着,微微颔首,说道:“太后娘娘,这太尉大人痛殴钱大人一事,您预备怎么了结呢?”   赵太后不防她竟然如此直白的当面挑起此事,不由脸色一寒,微微斥责道:“这事,轮得到你来指摘么?”   苏若华浅笑道:“臣妾自知身份,然而这件事干系着太后娘娘的声誉脸面,甚而还干系着整个后宫的体面,臣妾也是后宫中人,所以来劝娘娘一声罢了。”   赵太后不置可否,只说道:“你且说说看。”   苏若华便说道:“赵太尉是太后娘娘的兄长,虽说身居太尉一职,但人人看的还是太后娘娘您的面子。何况,此事又是为太后娘娘迁宫而起,人议论起来,自然要说太尉大人是仗着太后娘娘方才敢如此放肆。这在后宫动手打人,打的还是一位两朝老臣,算不算是不将皇上放在眼中呢?”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斥道:“哀家倒要瞧瞧,哪个狗胆包天的,敢这般背后议论哀家及哀家的母家!再则,皇上也不会听信这些谗言。”   苏若华又道:“娘娘以为,清者自清,固然不错。但说这些话的人多了,皇上难免要顾及朝野的舆论。那娘娘迁居慈宁宫的事,怕就又要遥遥无期了。”言至此处,她抿嘴一笑:“太后娘娘,您在这寿康宫蜗居已久,堂堂太后之尊,竟然住在太妃所居的寿康宫里,臣妾都替您感到委屈。好容易皇上动了这心思,又要为此事耽搁,当真不值得。”   赵太后看着苏若华脸上那盈盈笑意,心中却也感叹,虽明知这妮子是在蛊惑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为她这番话所鼓动。   迁宫一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好容易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怎能放过?   当下,赵太后冷笑道:“你说的倒也有理,然而这打人的又不是哀家,哀家不过是后宫中的妇人,女流之辈罢了,又能如何?”   苏若华浅笑道:“太后娘娘可并非寻常的女流之辈,臣妾相信,您一声令下,整个赵氏宗族都会听命行事的。”说完此语,来意已了,她便起身告退了。   待她走后,赵太后坐在炕上,默默不语,半晌忽将怀中的猫推落在地,扬声道:“朱蕊!”   朱蕊自后面进来,问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赵太后说道:“你拿了腰牌,即刻出宫,到府上传哀家的口谕,要大爷亲自去钱府登门谢罪,一定备足厚礼,言辞恳切。”   朱蕊一怔,只道了一声:“是。”   赵太后哼笑道:“整个赵家,竟无一人及得上这个苏若华看事分明!”   朱蕊听着这话,心里颇有几分不忿,嘴上倒也没说什么,自行退了出去。   苏若华一路出了寿康宫,春桃从旁说道:“娘娘,这事儿不是任凭他们闹腾的好么?赵家越是嚣张跋扈,那名声便越是差。您怎么还劝着太后?”   苏若华浅浅一笑:“因为,只有太后迁宫事宜了结,皇上才能去追封旁人啊?再则,你当真以为,赵家真能好好的了结此事么?倘或赵家的人真有这个心胸,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大爷表示不同意~ 第一百零一章   事情果然如苏若华所料, 虽则是赵太后传了话到府上,然而赵太尉那副高傲的脾性,怎会肯心甘情愿的低头向钱书同认错?   虽则不能顶撞自己的太后妹妹, 赵太尉隔日便向朝廷告了病假, 说辞竟然是被钱家的恶言恶语给气到了,发了肝气病, 浑身作痛, 不能下地。   如此一来,赵家倒也不依不饶起来,许多赵氏族中的青年子弟,竟堵到钱府门口, 吵闹着要汤药银子。   钱家家主吃了这样大的亏,还被赵家倒打一耙,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于是, 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彼此在路上见了面,不是横眉怒目, 便是恶语相向, 青年人又血气方刚,难免有打架斗殴之事。既动手,便忽有损伤,赵家世代武将,钱家皆是读书人的秀才,自然多有吃亏。总好在, 尚且没有闹出人命。只是这过节越发拧成了个死疙瘩,再也解不开了。   两家更相互揭条,今日赵家的揭发钱家的人嫖宿,明儿便是钱家的人弹劾赵家的人内帷不清,在朝堂上相互攻击,没一日消停。   赵太后迁居慈宁宫一事,便也如此耽搁下来,皇帝总跟她说,如今外头议论纷纷,此时强行迁居,于太后娘娘声望不利。   赵太后气的七窍生烟,却又说服不了自己的兄长,打发朱蕊去了几次,赵太尉只是称病不见。若非为身份所限,她恨不得亲自回府,把她哥从床上揪下来,痛骂一顿。   京城最大的两个宗族彼此争斗不休,倒是给京中百姓添了许多笑料。   这些风波,倒是不曾波及翊坤宫。   苏若华每日只在宫中静养,无事便不会踏出宫门半步。   自从那日之后,陆旻便不曾在踏足翊坤宫了,只是赏赐依旧如流水一般的送来,御前也一日两次,晨昏定省打发人来问候平安。是以,皇帝虽不曾驾临翊坤宫,但宫中人却知晓,贤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依旧稳如磐石,没人敢来挑衅生事。内侍省总管吴德来,前回被苏若华辣手收拾了一顿,倒也收敛老实了许多,翊坤宫日常用度,都是按着规制一日也不差的送来。翊坤宫若缺了什么东西,也不消苏若华吩咐,自有人去置办。   便是如此,任凭外头如何天翻地覆,翊坤宫的日子倒是平静祥和。   苏若华每日除却养胎,张罗孩子将来出生时所用的衣物,便仍旧操持着替宫女做针线的事儿。   册封礼已在六月二十日行过,她现下是真正的贤妃了,身为妃位的主子,手中自然握着一些权柄,行事便越发方便。   有了前面打络子的事前哨,苏若华索性写了单子,收集各宫废弃下来的各种蔗渣、果核等物,照着昔年与陆旻调制小四合的方子,略添加了一两味的黄熟香、龙脑香,更使得这味合香甜香之中,添了一股幽沉,竟不比那些用了沉香、檀香、龙涎香等贵价香料差,且还别具一格。苏若华将这款调香起名为风月满怀,先差使了这几个贴身婢女将香料炮制成末,填塞在宫女所绣的香囊之中,统共只做了二十枚,拿出去试着卖了。   这批香囊才投放出去,便为人抢购一空。香囊精致,花样独特自不必说,人听闻这里面的香料竟是贤妃娘娘亲手调配的,独此一家,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去,便越发的趋之若鹜。   贤妃受皇上独宠,是大周后宫的第一宠妃,有这样一个头衔在,这香囊的身价便已翻了几番,更何况这调香果然清甜幽沉,尤其适合盛夏酷暑,不似坊间常用的合香那般腻人,顿时备受追捧。一时里,能佩戴上这填塞了风月满怀合香的香囊,成了京中那些附庸风雅的富贵公子们的身份象征。   苏若华看这香囊果然好卖,便将前来做事的宫人分成两拨,宫女们照旧打络子、缝制香囊荷包,太监们则习学炮制香料的手艺,制作合香,填塞香囊。   她更放了话,若谁想出新鲜的花样、调制出的更好的合香,工钱一律翻倍。   此举可比赏钱来的更好,毕竟赏钱只是一时,工钱翻倍可是长长久久的。   当下,这些宫女太监们各个摩拳擦掌,他们在旁处办差不过是照章办事,来翊坤宫却是打起了全幅精神。   如今,这买卖已经干了起来,每次获利刨除置办绸缎丝线的本钱,还余下许多。而调制香料,所用原料亦十分廉价,蔗渣果核不过是废物,至于旁的香料,太医院就有,本质不贵,也用不了多少。   这种香囊甚是抢手,因每次所售数量有限,京中甚而已炒到了一枚香囊五十两银子的地步。   有了这笔进项,所获利润越发丰厚。   苏若华并未独享,除却给宫人们加了工钱外,她只留了少部分用作翊坤宫的用度开销,余下的便派人出宫采买了物事,送至宫中各处。   如此一来,宫中更是人人对她感恩戴德,国库空虚,皇帝责令后宫借鉴度日,贵妃一昧克扣,令众人心生不满,两相对比下来,便更见苏若华手腕柔韧,调度有方。   人人皆称贤妃娘娘当真不负贤这个封号,赞她精明能干,且仁德宽厚,不知比那个赵贵妃强多少倍。   赵贵妃听见这些传言,心中颇有几分不忿,可她是个无甚长计之人,除却恼火发怒,一无对策。要寻苏若华的麻烦,然而人家如今已是贤妃,两人平起平坐,她也奈何不得她。何况,赵太后早已叮嘱过她,苏若华这一胎万分要紧,决不许她胡乱生事。想要找赵太后商议,但赵太后正为那赵钱两家争斗事烦心,更无心思管辖这后宫的鸡毛蒜皮事。她也只好闷在承乾宫中窝火,无可奈何。   忙里已过,匆匆已是七月,天气越发炎热。   苏若华已怀了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肚子逐渐隆起,衣裳也放宽了些许,孕中人本就畏热,何况遇上这样的酷暑。   内侍省倒是不敢克扣翊坤宫的冰块,然而李院判却说贤妃气血有亏,如此胃热不过是虚热,反倒要着重补养气血,不能贪凉,免得伤身。   故此,不止寝殿内不敢安放冰盆,甚而连平日里冰过的杏仁露、梅子汤、西瓜汁等消夏饮品,苏若华也一概不能入口。为着腹中的孩子,她也只好强忍着,这些东西倒都便宜了芳年、露珠她们几个。   这日午后,才用过午膳,苏若华只觉得身上懒散,又有些困倦,然而夏季天长,不敢狠睡,以致夜间走眠,便只在偏间内炕上倚着抱枕歇息。   无人过来,她也不见什么人,便没戴冠,只将满头的乌丝拿一根碧玉梅花钗挽了,只穿着一件翠绿色轻容纱对襟衫,下面也没穿裙子,只着一条樱草纹暗花罗长裤。纱罗质地轻薄,日光里便隐隐透着那一身细白的肌肤。   苏若华捏着一枚银叉子,自桌上的水晶玻璃盘中插了一块西瓜,递入口中,懒懒散散的嚼了几口。清甜的西瓜汁液顿时盈满口腔,令她不由自主的眯细了眼眸。   春桃端着安胎药进来,瞧见她这幅模样,便说道:“娘娘,奴才都劝了您多少回了,饶是天热,您也不能就这样衣冠不整的歪着。待会儿倘或人来看见,不笑话么?好歹,您也是主位上的贤妃娘娘了。”   苏若华笑了笑,又插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轻轻说道:“无妨,不会有人来的。这么热的天,穿戴齐整了,又给谁看呢?”   春桃听了这话,便误解她是在埋怨皇帝冷落,附和道:“皇上也真是的,娘娘怀着身孕,也不来看上一眼,打发那么些人来有什么用?这都一个多月了,连咱们翊坤宫的门槛都不踏进来半步,倒是三天两头去承乾宫,今儿与贵妃用膳,明儿又要贵妃到御前侍候笔墨。奴才听闻,昨儿贵妃与皇上拌嘴,竟把皇上用了多年的一块封门清砚台也给摔了,皇上倒也不恼!这么骄横的女子,皇上竟也宠着。”   苏若华微笑道:“她摔的是皇上的砚台,夺的是本宫的宠爱,皇上不恼,本宫也不恼,你却恼些什么?”   春桃顿足道:“娘娘,您得上些心了。奴才往年没进宫时就听说,民间许多夫妻,原本好好的,这做娘子的怀了身孕,不能伺候丈夫这敦伦之事,丈夫耐不住寂寞,就要养小婆子养丫头了。一来二去,两口子为了这些事拌嘴生气,更叫外人趁虚而入。”   苏若华听着,噗嗤笑了一声,颔首道:“你倒是很懂呢,往后你嫁了人,本宫便不怕你被人趁虚而入了。”   春桃急道:“娘娘,您还打趣儿奴才呢!”   苏若华打断了她的话:“行啦,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人虽没来,不是一日两次打发人过来么?这便是告知六宫,翊坤宫的风吹草动,他都留心着呢。再则,你瞧皇上近来虽常见赵贵妃,可有点她侍寝?”   春桃想了想,亦说道:“说来也奇怪,太后娘娘见皇上与贵妃关系比往常融洽许多,便三五不时的提醒皇上,要贵妃娘娘过去侍寝,皇上只是不理会。甚而前两日,天都晚了,太后娘娘带着贵妃去了养心殿,一直拖到入寝时分,太后方才离去。可太后前脚刚走,皇上就把贵妃给遣送出来,说他头疼,不喜人在跟前。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苏若华莞尔道:“能让你看出来,皇上也就不是皇上了。”说着,她便问道:“让你拿账本,可取来了?这些日子流水大,本宫可得仔细盯着些,别出了疏漏,反落人话柄。”   春桃点头,从怀中将账本取出,递了上去:“都拿来了,请娘娘过目。”   苏若华接了过去,便翻阅起来,一笔笔的核算钱货进出。   春桃不懂这些,只在一旁替她打扇。   须臾算过账目,苏若华见并无异样,便将账簿搁在了一旁,说道:“这些人办事倒还算可靠,没有偷奸耍滑,从中落钱的。其实多少落些也是常情,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但若放任不管,那窟窿可就越捅越大了。”   春桃便问道:“娘娘,其实您想行好,只需把银子分派给各处就是了,何必还大费周章,使人采买物品,再各处分发?咱们又要买货,娘娘又要算账,又要派人去发,凭空倒多了许多差事出来。”   苏若华浅笑道:“这便是你不懂了,倘或把银子送过去,这各处正副管事的岂有不克扣的?层层盘剥下去,到了底下还能余下多少?只怕那些下等的宫人,是一文也落不着的。到头来,咱们只是白拿银子,肥了他们。这送东西过去呢,一来他们吞不了那么多,二来众目睽睽,翊坤宫送了这许多物资,他们真不发给下面的人,人也要闹的。”   春桃听着,不由叹服道:“还是娘娘思虑周全,奴才便想不到这么多了。”   芳年端着一方托盘进来,微笑道:“娘娘,宫女心莲新调和了一味香出来,请您试试。奴才方才放入熏香炉内闻了,倒是有些意思。”   芳年随着苏若华学了一段时日的合香,眼界也算开阔,能得她赞赏,该是有些意思的了。   苏若华来了兴致,说道:“好啊,放到熏香炉里罢。”   春桃听着,忙取来苏若华日常用的那盏梅子青细瓷熏香炉来,点燃了炉炭。   芳年便将托盘中的香粉舀了一勺置入托盘上,轻轻盖上了盖子。   只须臾功夫,青烟便袅袅而出,萦绕室内。   众人细品,这香酸酸甜甜,果香浓郁,其中又含了些许玫瑰花香,倒比平日所用,更见活泼有趣。   春桃笑道:“娘娘,这香果然有些意思。奴才闻着,倒是不常见的。”   苏若华淡淡一笑,颔首道:“的确有意思。”便吩咐道:“把这个宫女传来,本宫要见见。”   芳年只当贤妃要赏她,忙忙的去传召。   片刻,只见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低头走了进来,跪在地下,给贤妃磕头。   苏若华打量了她两眼,只见这宫女生着一张圆脸蛋,两道眉细细的,看着倒也是个和善的面相,便笑道:“多大了?什么时候入的宫?这香是跟谁学的?”   这名叫心莲的宫女一一答了,又道:“奴才入宫前,家中是开香料铺子的,奴才知道一些。这味香奴才是自己琢磨的,没有跟谁学过。蒙贤妃娘娘不弃,是奴才的福气。”   苏若华冷笑道:“倒是个嘴甜的,看着你人不大,胆子倒是这般肥,竟然敢来谋害龙胎!”   话音落,春桃与芳年顿时一惊。   那心莲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顿首:“奴才一向安分守己,想必贤妃娘娘是误会了吧?”   苏若华笑道:“误会?山楂、茴香、麝香、藏红,凡此种种皆是行气血的,久闻易使孕妇滑胎,倘或一样两样也还罢了,你竟一口气放了四种!天下可有这样巧的事情?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第一百零二章   春桃与芳年听了苏若华的言语, 顿时怒不可遏。   芳年连忙一勺水,将香炉中的炭火浇灭,把炉子拿了出去。   春桃上前便摁着心莲, 斥道:“好一个吃里扒外、心肠歹毒的狗东西!娘娘给了你这赚钱的差事, 你倒生出歹心来!”   芳年老成些,说道:“也不必同她废话, 将她送到慎刑司, 让管事的姑姑们问着她。一整套刑罚用下来,不怕这贱婢不说实话。”   心莲吓的魂不附体,连连磕头,哆哆嗦嗦道:“贤妃娘娘饶命啊, 奴才当真没有要害您的意思。奴才、奴才的母亲生了重病,急需银钱请大夫。奴才将所有的积蓄都送出了宫,也依然不够。这时候, 娘娘说如能调制出新的香料,便多多有赏,奴才在家时, 家中开过香料铺, 所以奴才也懂一下调香之法。这味合香,当真是奴才想出来的,绝无谋害娘娘的意思!”   苏若华笑了两声,不疾不徐道:“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你是知道本宫素来爱用香,何况新调配出来的合香, 总要在身边佩戴个几日,真正好了,才会送出去。所以,你特意调配出这么一味香料来。这味合香用了大量的香橼、橘皮、柚皮,以此来遮盖麝香与红花的气味儿,不是对香料极熟悉,还真察觉不出。你说你家中开过香料铺子,你也知晓一些合香之道,那么对于各种香料的特性,自然熟悉。你还敢说,你不是蓄意谋害本宫?!”   春桃在旁听着,斥道:“娘娘也不用浪费力气,就依芳年说的,叫慎刑司过来拿人!”   心莲脸色蜡白,全没想到这位贤妃娘娘竟如此不好糊弄,思及平日小姐妹口中传言的慎刑司刑罚的酷烈,即便有命熬下来,身子也要废了,脑中便嗡的一下,晕死了过去。   苏若华看着她倒在地上,不由一笑:“也是个外强中干的。敢犯下这等全家杀头的大罪,本宫还以为她有多大的胆量,原来不过如此。”笑罢,冷冷吩咐道:“春桃,拿水来泼醒她。”   春桃答应着,出门端了一盆冷水进来,泼在了心莲身上.   这是外殿上冰块融了之后余下的水,淋在身上,冰冷刺骨。   心莲打了个寒噤,顿时苏醒过来,还未睁眼,便先喃喃说道:“娘娘,奴才当真没有要害您的意思啊……”   苏若华看她如此坚决,心中倒有些疑惑,便问道:“既然不是你想谋害本宫,那便是受人指使了。将那人说出来,本宫或许能饶你一命。不然,本宫只好将你送到皇上跟前去了。本宫怀着的,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稍有差池,本宫亦是承担不起。”   心莲不过是个下等宫女,哪里经过这等场面,三两句话就被苏若华震慑住了,一面抹泪一面说道:“娘娘明鉴,这味合香的方子,不是奴才自己想的,奴才说了谎。奴才母亲生病是真的,苦于家中贫寒,请不起大夫。奴才便跟夏荷姐姐借银子,夏荷姐姐不肯借,只说如今宫里这幅情景,谁都不宽裕。但她说她知道一个合香的老方子,叫奴才送到娘娘这儿来,娘娘必有重赏。奴才家中也没开过什么香料铺子,奴才只是、只是不想这赏赐下来了,还要跟夏荷姐姐分,所以才这般说来的。娘娘饶命啊,奴才当真不敢谋害娘娘。”   苏若华听了她这一番话,倒觉得有些可笑,点头说道:“人为财死,那人大约也是吃准了你贪财的性子,得了这件好事,便是要吃独食的。日后即便事发,也是你一人顶杠去。只是,这人没想到,本宫没上套。”   心莲此刻早已懊悔的肠子都青了,抽噎不住。   苏若华又问道:“本宫,若无记错,夏荷是恭懿太妃身边的宫女?”   心莲忙不迭点头道:“是,夏荷是奴才的干姐姐,奴才进宫之后,多得夏荷姐姐的照料。所以,这一次夏荷说有这个前头老宫人留下的方子,奴才便也没有多想。”   苏若华沉吟了片刻,便吩咐道:“将这婢子押下去,暂且关在柴房之中,不要打骂。”   春桃应了一声,出去传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将心莲押了出去。   芳年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这件事难道是太妃的手笔?”   苏若华捏着手中银叉,戳着盘中的西瓜,半日摇头道:“恭懿太妃的性子,本宫是知道的,莽撞急躁,并不善于谋划。这件事筹划的算是周翔,还知道拉人出来当替死鬼,倘或不是本宫对香料特性甚是熟悉,怕就着了道了。此事,倒不大像是她所为。”   芳年咬唇道:“那么,难道是太后?太妃与太后同住在寿康宫,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后想要指使太妃身边的宫女,倒也容易。当真事发了,也是算在太妃的头上。”   苏若华赞许一笑:“你的心思倒是缜密些,然而怕也不是太后呢。太后如今正为迁居的事烦心,怕是没这个闲心思。再说,皇上始终不肯招寝赵贵妃,她还指望着本宫这个孩子呢,她不会干这等事。”   芳年便糊涂了,疑惑道:“娘娘这样说,这后宫里根本没人有意图谋害娘娘啊?那些不得脸的妃嫔们,就更不提了,差不离如今都是恨不得来给娘娘提鞋的。”   苏若华亦觉得困惑,半晌说道:“罢了,这样乱猜也不是个法子。打发个人到寿康宫送个信儿,请恭懿太妃过来品茶。”   芳年还未答话,春桃已从外头进来,正巧听见这句话,登时便急了,说道:“娘娘,这万万不可。太妃若真想谋害您,这不是给了她机会么?”   苏若华微微一笑:“太妃再如何,也不会亲自动手,何况又是在翊坤宫。前怕狼后怕虎,便是寸步难行了。”   春桃听她如此说,便没了言语,出去喊上露珠,一道往寿康宫去了。   这边,芳年便服侍苏若华穿衣梳头。   苏若华更换了宫装,便坐在了梳妆台前,芳年替她梳了凌云髻,低声问道:“娘娘,您为何不将此事告与皇上,让皇上出面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这宫里头的许多事啊,若到了皇上书案上,怕就是永远也查不出来了。皇上固然会为本宫做主出头,但打草惊蛇之下,那幕后之人便藏的越发深了。皇上要查,必然是经了官面的。这事暂且还没个头绪,夏荷又是太妃宫里的人,怕也不好下手。将太妃,试探一二再做打算。”   春桃与露珠一路往寿康宫而去,行经养心殿时却见赵贵妃的彩仗在殿外停着。   露珠瞧见这光景,不由轻轻哼了一声:“娘娘替皇上怀着孩子,皇上不来看娘娘也罢了,倒一日日的和赵贵妃待在一起。他也不怕娘娘伤心。”   春桃倒是记起之前苏若华的话,低声道:“上面的事,咱们还是少议论吧。皇上,想必有皇上的打算。这些日子,看御前没少打发人来探望娘娘,又送了这么多赏赐过来,足见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露珠却撇嘴道:“那些有什么用?怎样都不及皇上亲自过来一趟的好。”   两人说着话,却见陆旻与赵贵妃一道从殿内出来,慌忙让在了一边,行礼拜倒。   陆旻与赵贵妃从殿内出来,一眼便望见了这两个丫头。   赵贵妃正满面笑意盈盈的同他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仿佛走了神,并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便嘟嘴抱怨道:“皇上,臣妾说的话,您都听见了么?臣妾喜欢滇南新进贡的那口整个雕的羊脂白玉瓶,您赐给臣妾好不好?”   赵贵妃平日缠着陆旻倒也并无别事,不过是今日讨要些赏赐,明儿要皇上去她宫里用膳。皇帝不曾招她侍寝,急的是赵太后,她倒也并无什么心思。到底伺候人的事,她是做不惯的。   陆旻看见春桃与露珠,顿时便想起了苏若华。   他也有日子没见她了,虽说每日打发过去问候的人,回话总是贤妃一切安好,他也相信后宫之中无人敢怠慢了她,但总不及亲眼得见,来的安心踏实。   再则,他也十分思念她。   陆旻步下台阶,走到两个宫女跟前,问道:“你们主子,近来可好?”   春桃正欲答话,露珠性子机灵,心念一转,抢先回道:“皇上,娘娘近来身子不适,时常胎动不安。”   陆旻听闻此言,不由心中焦急起来,斥道:“这群狗奴才,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告知朕?!”   露珠答道:“回皇上,是娘娘不肯说,也不许奴才们传话。娘娘说,皇上必定是忙于朝政,所以才不来翊坤宫的。娘娘不愿用这些小事烦扰皇上,只让人回一切安好。”说着,她抬手,偷偷看了赵贵妃一眼,果然见她正瞪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却在人不察觉的时候,露出了一抹笑意。   陆旻听着,只静默不语。   赵贵妃上前,剜了露珠一眼,向陆旻娇声软语道:“皇上,这贤妃既不来说,想必也没什么大事。龙胎固然要紧,但不是还有李院判么?皇上又不是太医,纵然去了,也不能替贤妃安胎呀。”   陆旻没有理会赵贵妃,只向露珠言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叫她好生静养。得了空闲,朕自然会去看她。”一语毕,竟就迈步离去了。   赵贵妃忽受冷落,颇有几分愤愤,向露珠与芳年低低斥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安分守己的呆在她那翊坤宫里。皇上已然不待见她了,她就老老实实的生下孩子要紧,别整日想东想西。哪日再把这个倚仗作没了,她这贤妃也就当不下去了!”撂下这两句狠话,她扭了身子,追皇帝去了。   眼见皇帝与贵妃远去,露珠同春桃才相互扶持着起身。   露珠啐了一口:“什么啊,娘娘身子不爽利,皇上也不知道去看看。娘娘往日对他掏心掏肺,如今还怀着他的骨肉,转头倒去和贵妃好上了!”   春桃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道:“露珠,仔细人听了去,咱们还是快去寿康宫罢。”   恭懿太妃见苏若华竟派人来请她品茶,虽不知就里,但念着苏若华如今的身份,也想探探口风,便答应了。   苏若华在偏间内见了恭懿太妃。   两人略寒暄了几句,便各自落座。   恭懿太妃打量了这偏间几眼,只见屋中四下摆设精致华贵,便酸溜溜道:“你如今也是出人头地了,看这宫里的摆设,除了皇帝与太后跟前,就属你这儿了吧?皇帝也宠你,你又怀着身孕,但凡有什么好的,都先送到你这儿来。”   苏若华知晓她心中的症结,浅笑道:“太妃娘娘说的是,嫔妾这也算是交了鸿运。”   恭懿太妃见她竟不自谦,一口应下了,心里越发不好受,说道:“你也别太得意了,皇上有日子不来你这儿了吧?现下,赵贵妃倒成了炙手可热的。别将来她也怀上龙胎,生下皇子,你没有身世家世,越发往后靠了。”   苏若华面不改色,依然笑道:“太妃娘娘倒不必替嫔妾担心,嫔妾有腹中这个孩子,这一生的安泰自是无忧了。将来不论如何,嫔妾的总是皇上的长子又或长女的生母,不用惦记旁人的孩子。”   这一言,几乎戳了太妃的脊梁骨。   她一世无子,好容易谋夺来了七皇子,也被赵太后夺了去,自己落得一败涂地,狼狈不堪。   苏若华当着她的面如此说,当真是自傲自负!   恭懿太妃冷了脸,斥道:“贤妃今日请老身来,就是说这些闲话么?”   苏若华笑道:“长日无事,嫔妾这儿得了几斤好茶,想着太妃娘娘往日酷好此道,所以特特请娘娘过来品茶罢了。另外,嫔妾得了一方合香,倒是新鲜有趣,也请娘娘品品。”说着,示意芳年。   芳年便将香炉点燃了炭,放在炕几上。   虽则苏若华之前说过,这种香要天长日久、且近身佩戴,方才会有伤胎之效,少量嗅闻是不碍事的,但她依然担忧,便将香炉放的离苏若华甚远。   苏若华浅笑着,细观太妃的神色。   却见恭懿太妃神色平和,除却之前不屑之态,并无异样。倒是她身侧的夏荷,脸上微微白了几分,忽的手一松,将帕子掉在了地下。 第一百零三章   恭懿太妃侧首斥责道:“做什么, 这样毛手毛脚?一块帕子,又拿不住了   夏荷俯身将帕子捡起,向太妃与贤妃福了福身子:“奴才失态, 请两位娘娘宽恕。”   苏若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微微一笑:“太妃娘娘,这位夏荷姑娘到您身侧也有几个月了罢?怎么竟还是这么一副不受调//教的样子?内侍省真是越发不成话了, 这样的人也挑来给娘娘使唤。”   恭懿太妃脸上有些挂不住, 说道:“不早就如此了么?之前有容桂,如今有夏荷,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苏若华笑道:“嫔妾到底是太妃娘娘身侧出来的人,看着娘娘身边的人如此不成话, 心里也有些不好过。再则,嫔妾如今是贤妃,也有督管六宫之责。娘娘倘或放心, 不如就把这夏荷交给嫔妾来管教。管保两日,就把她教的规规矩矩,日后服侍起娘娘也越发周到些。”   夏荷顿时急了, 向太妃道:“太妃娘娘, 奴才不敢叨扰贤妃娘娘啊。”   苏若华不待恭懿太妃接话,便先笑道:“太妃娘娘,现下宫里什么情形,您也知晓。说是贵妃协理六宫,然而她那个脾气性格,才掌权几日, 就闹得宫中怨声载道。如此,嫔妾身为贤妃,也是责无旁贷。如今,嫔妾眼看着一个没规矩的丫头站在眼前,却不闻不问,若是有朝一日,她犯到皇上眼里,皇上一时恼起来,怪责六宫,只怕于嫔妾养胎不利。”   恭懿太妃听来听去,总算明白过来,不知这个夏荷哪里得罪了苏若华,她是定要把这个宫女扣下来了。   苏若华如此行事,几乎算是当面打了她太妃的脸。夏荷是她恭懿太妃的人,就算哪里不合规矩,也该由她带回寿康宫管教,怎能扣在翊坤宫?   然而,苏若华将话说到如此地步,她也不得不让步,谁让人家现下怀着龙胎,身子金贵呢?   再说了,她一个失势的老太妃,之前还被皇帝言语威慑,再欺凌苏若华,就连她太妃的封号也要褫夺了,如何再敢与宠妃争衡?   当下,恭懿太妃颇有几分没好气道:“夏荷,既然贤妃娘娘有心,你便留在这儿,好生听贤妃的调//教。今日,就不必回寿康宫了。待会儿,我自会使人送铺盖过来。”   苏若华笑道:“太妃娘娘倒也不用麻烦,一床铺盖罢了,难道嫔妾还管不起么?”   恭懿太妃听了这话,更无言语。   夏荷焦虑不堪,轻轻拉扯恭懿太妃的衣袖,太妃却恍若不觉。   吃了苏若华两盏茶,又用了几块点心,恭懿太妃看她其实并无什么要紧话说,便起身离去。   苏若华吩咐芳年包了些茶叶与太妃带上,便笑道:“身上不便,不能亲送了,太妃娘娘不见怪吧?”   恭懿太妃哪里还敢见怪,敷衍了几句便走了。   夏荷眼看着恭懿太妃出去,脸色发白,心口狂跳,手心一阵阵的出汗。   苏若华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淡淡说道:“跪下。”   夏荷依言跪了,勉强笑道:“娘娘有什么训诫?”   苏若华说道:“咱们也不用拐弯抹角了,本宫把你扣下所为何事,你心知肚明。说,是谁指使你谋害本宫的?”   夏荷手心之中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跪在地下,说道:“奴才……奴才不知娘娘所说为何……奴才……”   苏若华抓起那香炉掷在夏荷跟前的地下,那香炉是瓷烧的,落地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香粉碳灰溅了夏荷一身。   夏荷吓了一跳,却也不敢躲闪,死死咬着嘴唇,一声儿也不敢出。   早在贤妃令人熏上这炉香时,她便知事情是发了,但依然心存侥幸,只说贤妃并无实在的证据。不论如何,她是不会供认出那位主子来的。   苏若华神情冷淡,说道:“还有什么话可说?”   夏荷低头言道:“奴才不知贤妃娘娘说些什么,贤妃娘娘认真想要惩治奴才,奴才也无法可施。”   苏若华听了她这话,几乎气笑了:“你唆使心莲调配此等伤胎的合香,要她进献与本宫,还敢说不知情?!你设下这样的毒计,竟还倒打一耙,诬陷本宫无事生非的惩治你?!”   夏荷明知抵赖不过去,索性闭口不言。   苏若华见状,又道:“怎么,你是想同你那干妹妹心莲当面对质,方才肯认么?适才的情形,你也该明白,恭懿太妃是不会保你的。出了这样的事,她只会力求自保,将你抛出去。倘或本宫真想要你的性命,这宫里无人能救你。”   夏荷脸上一阵惨白,却依旧不肯答话。   苏若华看着她这副模样,微感厌烦的合上了双眼,半晌说道:“今日本宫乏了,没功夫同她纠缠。将她拉下去,同她的好妹妹心莲关在一处,让她们好生叙叙旧罢。倘或太妃打发人来问,就说这丫头不服管束,还得仔细调//教个三五日才可。”   夏荷听了这话,心中知晓贤妃这是要自己打消那些会有人来救的念头,只要她不开口放人,自己只怕死在翊坤宫都不会有人来过问一声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低头不语,任凭人将她拽了出去。   露珠差遣小宫女进来扫了地,上前说道:“娘娘,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依奴才所见,不如就把这贱婢送到慎刑司去,全套的刑罚用下来,不愁这婢子不开口。”   苏若华闻言,向她浅浅一笑:“你倒是和芳年同一个口气,真不愧是好姐妹了。只是芳年比你更多一层细密,她讲这个话,恫吓那个心莲倒是有用。对付这个夏荷,只怕不能奏效。”   露珠疑惑道:“娘娘,这是为何?奴才往日可是久闻慎刑司大名,这送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都是娇滴滴的女儿身,难道这个夏荷是铁打的不成?进去受了刑,还能不说实话?”   苏若华说道:“这便是你不懂了,心莲是受人愚弄,并非心甘情愿。故此,芳年一吓唬她,她便将实情和盘托出。但这个夏荷,却分明是知道内情,甘心来为虎作伥的。瞧她适才那副模样,显然是铁了心要护着那个幕后之人。这样的人,即便送入慎刑司,也难问出些什么来。再则,恭懿太妃在这里时,本宫看的分明,太妃对此事该是一无所知的。本宫熟知太妃的性情,她是藏不住心事的脾气。本宫猜测,这些人也是留好了后手。若夏荷当真进了慎刑司,受尽酷刑,只怕也仅仅是咬着恭懿太妃出来。恭懿太妃若坏了事,也只是多了一个冤死鬼。倘或竟查出不是她所为,那本宫岂不是落下一个屈打成招、诬陷太妃的罪名?无论如何,都是那幕后之人坐获渔翁之利。”   露珠咬唇顿足:“好阴险的心思,好毒辣的手段!娘娘又不曾招惹了谁,竟让人这等算计!”   苏若华笑了一声,说道:“活在这宫里,得宠受孕,就是得罪了人,还需要什么额外的罪名。你也是太年轻,经历的事忒少了些,这就算毒辣了么?比起先帝在世时,如今后宫的景象,可算是祥和许多了。”   正说着话,芳年进来回道:“娘娘,已将夏荷与心莲关在一处了。”   苏若华笑道:“告诉看守的人,门上挂锁,一日三餐别饿着他们。倒是不必十分严格的看守,夜里该睡觉就睡觉去。只是,你们入夜要辛苦些了。”   芳年与露珠都是机灵之人,一听此言立时便明白贤妃叫她们做什么,登时一口应下。   这点子小事,在后宫之中是连波澜都未激起。   一日无事,转眼便到了晚上。   陆旻照旧没有来翊坤宫用晚膳,而苏若华也早已惯了如此,不再等他。   独个儿吃了晚饭,她便在炕上倚着软枕做针线。   白日里开的那件小背心已经做完了,苏若华又陆续做起了别的孩子衣裳,帽子、鞋袜、毛衫。   春桃过来剪了剪蜡花,靠在桌边看了一会儿,低声劝道:“娘娘,夜深了,熬油费眼的,仔细身子。奴才听说,这妇人孕中若用多了眼睛,以后可是不好呢。再说了,离生产也还远着,您就做了这么多衣裳了。”   苏若华拈起一根翠绿的丝线穿过针眼,轻轻一笑:“本宫算过了,待孩子出生,正好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这些衣裳都是穿得上的。横竖,如今也是清闲,替孩子做些衣裳,也是母亲的一番心意。”   春桃听着,喟叹了一声。   这若换做以前,皇上这会子必定是在翊坤宫里陪着娘娘说说笑笑,宫中四处灯火通明,那番热闹足以令六宫眼红,阖宫上下的人为之雀跃振奋。   而眼下,翊坤宫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连廊下守夜的小安子都打起了瞌睡。   用苏若华的话说,这叫清闲安静,算是清福。   然而春桃还是怀念过去那番情景,她总是想不明白,主子以前同皇上那般恩爱,眼下又怀着皇上的孩子,为何不多到御前走动走动?到底,见面三分情。皇帝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也不会再冷着娘娘了。   苏若华听见她叹息,微笑低语:“叹什么气?在这宫里,守得住寂寞,方才是长远。”   春桃替她倒了一碗茶,说道:“娘娘,奴才不懂那些个。奴才只希望娘娘一直平安喜乐,热热闹闹。娘娘做针线怕伤了眼,喝点明目茶罢。”   苏若华也觉眼目酸涩,揉了揉眼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没有决明子了?”   春桃答道:“是,因娘娘有孕,太医院说决明子主宣泄,易伤胎,所以不用了,改换了枸杞、菊花。”   苏若华微微颔首,春桃禁不住又添了一句:“奴才看着,这太医院啊,比皇上还更加用心呢。”   苏若华笑了一声,看着她说道:“你以为,若没有皇上的在意,太医院会如此用心么?”   春桃听了,便说不出话来了。   正当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些窸窣响动,有男子轻轻咳嗽声传来。   主仆二人顿时一怔,春桃当即起身就要出去。   苏若华却叫住了她,将身子移到窗边,柔声问道:“七郎,你来了。”   陆旻正立在窗外,一脸窘迫尴尬,半晌才低声道:“若华,朕很想你。”   苏若华垂眸微笑:“我也很想七郎呢。”   话音落,窗外半日没有动静,须臾却有脚步声传来。   苏若华便又扬声道:“七郎,倘或咱们这会儿见了,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陆旻顿时停下了步子,沉默不言。   他其实一早就来了。   今日见到翊坤宫的两名宫女之后,他的心思便一直停在了翊坤宫。甚而应对赵贵妃,也只是敷衍了事。   往日,不是不想她,但并不那么强烈,朝中事多,后宫他又要应付赵太后与赵贵妃,倒也尽熬得过去。   然而今日在养心殿外听了那宫女嘴里的话,思念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她到底好不好?后宫里那些势力狗眼的奴才,会不会去欺凌她?   尽管无论是内侍省,还是他的眼线来报,翊坤宫都是一片安好,但不是亲眼见过,他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于是,他只带了李忠,悄然夜探翊坤宫。   进来时,陆旻没准门上的人通传,他就是想看看,自己不在时,苏若华在做些什么。   走到寝殿廊上,就见那明瓦上灯火昏黄,伊人倩影投在其上,似在灯下针线。   这幅光景,温柔婉约,恰是他心中对于家的憧憬。   听到那丫头的数落责备之言,陆旻的心还真提了起来——难道若华也是这样以为的?自己冷落她,是负心薄幸,移情别恋?   好在,很快他便听到了苏若华的答复。   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啊,对于宫廷局势,无需名言,便了然于胸。   他很想踏进门中,拥着她一解多日不见的相思之苦,却又因她的话停在了门口。   静默了片刻,陆旻问道:“你,好不好?”   苏若华浅笑道:“有七郎护着,我没有什么不好。夜深了,七郎还是回去,免得惊动了人,闹得阖宫皆知,就不好了。来日,方长。”   听着她柔软的话语,陆旻忽的释然了,他莞尔一笑,道了一声:“朕去了,你早些睡。”言罢,转身迈步而去。   天上一轮圆月,清光遍洒,落在了养心殿与翊坤宫之上。   尽管没有相见,但两人的心意却再无如现下这般相通。 第一百零四章   七月天气炎热, 翊坤宫中种了许多花木,蚊虫更多。宫室之中有宫人熏艾驱虫,外头可就无人打理了。   心莲与夏荷一道关在柴房之中, 两人背对背, 相互不理睬,各怀鬼胎。   这屋子在翊坤宫西侧, 平日里只堆放些柴炭及用不上的杂物。   房屋年久失修, 夏季西晒,一日下来,早已晒透了,人在其中如被火烤, 闷热异常,还有蚊虫滋扰,真正苦不堪言。   夏荷躺在东面墙下的一摞稻草上, 这地方因外头种着一棵老槐树,倒是有些阴凉。   她紧闭着眼睛,不知睡未睡着。   心莲则在一边翻来覆去, 既被酷热所苦, 又要时时驱赶蚊虫,无论如何总不能入眠。   除却这闷热之苦,她心中亦在七上八下,虽是在贤妃娘娘跟前剖白了一番,也算是把这夏荷咬了下来,但贤妃娘娘是否当真信了她的言语, 还未为可知。再则,即便贤妃信她的话,就不会处罚她了么?毕竟,这合香可是她自己调配出来,送到贤妃跟前的。   想到慎刑司那些酷刑,她便觉不寒而栗。她还青春年少,如若就这样葬在宫里,心莲实在不甘心。   思来想去,心莲索性坐了起来,抽抽噎噎的哭泣出声。   那方夏荷听着心烦,头也不回的斥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吵的人夜里不能睡觉!”   心莲本在自怨自艾,听了夏荷这话,忽的心头火起,起身走到夏荷背后,竟抬足向着夏荷背上踢了一脚:“你还有脸睡!倘或不是你拉我下水,我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夏荷猝不及防,吃了她这一脚,登时跳了起来,向她怒目而视:“你疯啦?!咸菜窝头吃撑着了,倒来这里踢打起你干姐姐来了!”   心莲满面泪痕,怒骂道:“干姐姐?!你当真是我的好姐姐,竟然想利用我替你背黑锅!我本不过图几两银子的赏钱罢了,你竟然想谋害贤妃娘娘。你不要命,我一家老小还想活呢!”   夏荷虽自知理亏,嘴上却不肯示弱,冷笑道:“谁叫你贪利忘义?我说给你那方子,原不过是叫你换几两银子咱俩分了也罢。你自己想要独吞,定要到贤妃娘娘跟前去邀功,所以弄出祸来。如今还带累我同你一起关在这儿,我还想找谁说理去呢!”   心莲听她如此颠倒黑白,更是怒冲肺腑,一气之下,竟抬手打了夏莲一记耳光,骂道:“我把你这个奸险狡诈的贱妇,事到如今,你还要撕咬我!”   夏荷适才被她踢了一脚,这会儿又挨了她的耳刮子,头上发髻也打的歪了,发钗掉在地下,一绺头发散了下来。她连吃两记闷亏,登时也恼了,嘴里斥道:“你这个小婆子养的小蹄子,竟还动起手来了!”一面也扑了上去。   这一对干姊妹就扭打在一起,滚在地下,好半日难分难解。   露珠与芳年依照苏若华的吩咐,在外听觑了多时,始终不见个确实消息。   露珠打了个呵欠,压低了声道:“这都月上中天了,她们也没说出什么二五六来,这倒打起来了。打起来,也打不出个名堂。”   芳年心思细密,却听出了些门道,轻轻说道:“听她们两个这话里的意思,那个心莲当真是被利用的,她该不知情。倒是这个夏荷,娘娘要探听的事,都在她身上。”说着,看露珠满面困倦的样子,便说道:“你若困了,不如先回去歇息,这儿有我一个也成。”   露珠赶忙笑道:“这却不必,我还熬得住。娘娘吩咐的差事,我哪儿能懈怠。”   芳年知道她心思,只一笑了之。   里面那两个丫头打的不可开交,然而撕扯了半日,也不过是心莲脸上多了几道抓痕,夏莲衣裳撕破了衣襟,头发扯掉了几根,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都累了,各自坐在地下,气喘吁吁。   心莲想着自己无端遭祸,禁不住又哭号道:“好端端的,你作什么死!我明年就要出宫回家嫁人了,家中已为我说好了一门亲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即便侥幸能活,只怕也要去浣衣局做苦役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夏荷理了一下鬓发,听见她这番话,唇边微微抽动,却什么也没说,照旧在稻草铺上躺了,一言不发。   心莲走过来,推着她说道:“我便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贤妃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谋害她?”   夏荷不说话,也不动弹,两眼紧闭。   心莲催问了几句,见她总是不理自己,忽的想起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你……你该不是想为你之前那位主子报仇罢?或者……干脆就是她叫你做的这事?”   夏荷登时跳起来,将她一把推开,斥道:“你别胡乱咬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旁人的事!”   心莲看她如此激动,原本只是随意猜测,现下倒是笃定了,点头道:“我晓得了,必然和冷宫里那位主子有关。夏荷姐姐,我也不明白,她都已经败了,你何必再替她卖命呢?事情没成,倒把自己也葬送了。”   夏荷合身扑了上来,双手竟遏住了心莲的喉咙,口中厉声叫道:“不许你胡乱咬人!我撕烂了你的嘴!”   她陡然暴起,力气惊人,心莲没有防备,被她扑倒在地,喉咙亦被她狠狠掐住。   心莲倒在地下,仰面看着夏荷那满面狰狞扭曲的神情,心中倍感惊骇恐惧,想要开口喊人救命,却发不出一个字来。脖子被她掐着,她只觉一阵阵窒息,只是不断拍打着夏荷的手。   露珠与芳年在外听见动静不对,起身顺着窗棂往里望了一眼,忙喝道:“助手!”   两人开了锁,冲进门内,却见夏荷死死的掐着心莲的脖颈,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是真的想要心莲的命!   两人连忙上前要拖开夏荷,熟料这夏荷竟用上了全幅力气,仿佛铁了心一定要掐死心莲,露珠与芳年两人合力,竟拽不动她。   情急之下,露珠竟捡起一根柴火,朝夏荷的头上猛力拍去。   夏荷应声栽倒,晕死在地。   心莲死里逃生,两眼含泪,不住咳嗽。   芳年看了她一眼,问道:“如何,还能去见娘娘么?”   心莲点了点头,开口说话,却声音嘶哑:“能,我能去。”   芳年便淡淡说道:“先去洗把脸,梳了头,再过去。这幅模样,别惊了娘娘。”   言罢,两人领着她出了门,将那夏荷独个儿锁在了柴房之中。   芳年回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担忧,低声道:“你那一下力气可是不小,别打死了她,倒死无对证。”   露珠笑道:“别担心,那么一下子罢了,要不了她的命。”   两人先领着心莲去梳洗,便进了翊坤宫后殿。   心莲走到殿上,只见四处灯火通明,贤妃衣冠齐整,坐于上首,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碰上贤妃那双明亮的眼眸,心莲只觉得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下,就要磕头。   苏若华开口:“免了吧,你也算是替本宫出了把力,可问出来了?”   心莲哆嗦回道:“是,奴才问明白了,夏荷……夏荷是受冷宫里那位的指使,方才对娘娘下这样的毒手。”   苏若华眸中光芒微闪,问道:“本宫记得,她之前一直在尚衣局当差,还是太妃身侧缺人手,才被内侍省调拨过去,怎会又受了钱氏的指使?”   心莲回道:“娘娘有所不知,夏荷虽不曾服侍过淑……钱氏,但却受过钱氏的恩惠。几年前,她在尚衣局不慎烧毁了一批料子,按着宫规本当鞭笞驱逐出宫,是钱氏赦免了她。不止如此,钱氏听闻她家境贫寒,竟也免了她的赔偿,从自己宫中拿了银子,补上了这笔亏空。夏荷很是感激钱氏,始终将这活命之恩挂在嘴边。这件事才出来时,奴才也觉疑惑,但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冷宫里那位能让夏荷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只有那位同娘娘有仇了。”   苏若华听着,冷笑了一声:“当真是死不悔改,都已进了冷宫,还不安分!”言罢,吩咐道:“夜深了,此事暂且按下,把这心莲带下去看管起来,且不要难为她。”   心莲顿时慌了,连声道:“贤妃娘娘,您说过奴才能将功折罪的话,就饶了奴才的!贤妃娘娘,您说话算数啊……”她话未喊完,便已被刘金贵拉了出去。   芳年低低斥了一声:“夤夜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苏若华看向她们二人,问道:“她说的是实话么?”   露珠上前一步,低声回道:“是,奴才在外听着,这两个人闹得且是僵。起初,任凭心莲怎么问,那夏荷就是不肯言语,倒是心莲提起冷宫里那位,夏荷忽然急了,竟想掐死心莲。不是奴才们进去搭救,心莲怕真的要没命了。”   苏若华听着,默不作声。   少顷,刘金贵回来,立在底下听候吩咐。   苏若华看着她,忽然一笑:“刘公公,皇上让你来本宫这里,怕不只是伺候这么简单罢?翊坤宫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才是。”   刘金贵心头一惊,忙跪下道:“娘娘明鉴,奴才不敢胡乱传话。”   苏若华听着屋檐下那铁马被风吹的叮当作响之声,心头泛起了一抹冷冽,她微笑言道:“这件事,你却该告诉皇上,毕竟事关皇嗣。”   刘金贵耳里听着,如何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她这是要让皇上自己来处决了钱氏,翊坤宫却是委屈的,哪怕受了这样的暗算,也要息事宁人,委曲求全。如此作为,是要令皇帝更心疼她几分。   刘金贵只觉额上滴下一颗冷汗,贤妃的心机手腕在这后宫之中怕是无人能及。何况,她得皇帝宠爱,更怀着龙胎,皇帝几乎是被她捏在手心里的。   旁人不知,他却晓得,当今圣上无有一日忘了翊坤宫这位主子,只是布迷魂阵,方才没有过来。   想想也真是没趣儿,那些人还争些什么呢?无论怎么争,怎么斗,终究都不是这位的对手,毕竟皇帝的心在她这边。   刘金贵答应下来,回道:“娘娘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做。”   苏若华满意一笑:“夜深了,服侍本宫安歇吧。”   回至寝殿,重新梳头洗脸,更换寝衣躺在床上,苏若华看着头上满绣石榴花的帷帐,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陆旻会怎么处置钱氏,已不是悬念。   她就是要用钱氏的命来警告六宫,不是皇帝不来,她这个贤妃便能任人算计,任人欺凌。敢来谋害她,那下场便只有死路一条。   苏若华合上了眼眸,不过片时,便遁入了梦乡。   皇城之中,其实并无一个叫做冷宫的地方,只是历代皇帝囚禁犯错妃嫔之处,都以此称呼。   钱氏如今关在南五所里,这南五所便成了她的冷宫。   这日天色才亮,便乌云蔽日,雷鸣闪电,大雨倾盆。   钱氏一袭素服,坐在一方破木桌前。   桌上一口半旧的镜奁开着,昏黄的铜镜映出她的面庞,一样昏昏的,看不清楚。   钱氏笑了笑:“这镜子也久了,该去磨一磨了。”   一名衣着简陋的圆脸宫女端了饭食进来,低声道:“主子,用饭吧。”   钱氏看了一眼,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粥,两块窝头,还有一碗咸菜,淡淡一笑:“今日这饭菜,倒是干净了些许。打点他们,还是有些用处的。”说着,她看了那宫女一眼,又道:“倒是委屈了你,原本把你叫过来,是想抬举你的。没想到,竟拖累了你。我来这地方,你竟也肯跟着来。”   这宫女,竟然是容桂。   容桂忙回道:“主子切莫如此说,能服侍主子,也是奴才的福气。主子也别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原来,当日恭懿太妃与钱氏勾连,在其中牵线搭桥的,就是这个容桂。   容桂眼见苏若华平步青云,眼红嫉妒,便一门心思的找门路,可巧钱氏也正在物色眼线人手,容桂便毛遂自荐,当了钱氏的马前卒。   至于在恭懿太妃跟前大闹出去等事,不过是做给六宫看的戏,日后她来回送信,也不令人生疑。   只是,容桂没想到淑妃竟然会一败涂地,她已是回头无路,与其在宫中当个下等宫女,不如跟着钱氏过来。她总是坚信,钱氏是钱家的女儿,之前也曾是皇帝的宠妃,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到了那时,自己是和钱氏共患难的奴才,那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苏若华,不也正是如此么?   钱氏拿过一块窝头,却并不吃,青白的手指狠狠的捏着,碎屑自指缝不住掉落。   她面上一阵扭曲,厉声道:“我也不在乎什么有柴烧没柴烧了,只要能除了那对贱人,便就心满意足了。”   容桂忙道:“主子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的。”   钱氏憎恨苏若华,更憎恨恭懿太妃,若不是这两人,她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甚而如今连钱家都不认她了,将她自族谱中删掉!   她钱氏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这两个人一起去!   屋外暴雨倾盆,却有几人冒雨前来。   李忠踏入屋中,瞪视着这对主仆,喝道:“皇上有旨,冷宫钱氏,赐自尽!”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主仆二人顿时大惊失色。   钱氏脸色煞白, 却兀自镇定,冷淡说道:“李公公,嫔妾所犯何罪?皇上为何会突然下旨赐死嫔妾?”   李忠冷笑道:“钱氏, 你做了什么事, 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你指使宫女夏荷,调配伤胎香料, 意图谋害贤妃娘娘的事, 已经案发了。你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还心存侥幸么?!皇上还是看在你这些年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算有些苦劳的份上,特特恩赐你自尽, 给你留个全尸罢了。若不然,单凭你谋害皇嗣这一条,便足以斩首示众了!”   李忠进来之时, 尚未开口,钱氏便已知晓那件事怕是败了,却兀自嘴硬道:“李忠公公所言之事, 嫔妾当真是毫不知情。那个什么宫女夏荷, 嫔妾从不识得她,她也不是嫔妾之前宫里的人。她做下什么勾当,如何就浑赖在嫔妾头上?这样胡咬一通也能作数,岂不是冤杀好人么?”   李忠听了她这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钱主子, 奴才之前也算受过您的关照,最后再叫您一声主子。您这是何苦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这样聪明的人也该明白,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的。皇上是何等样人,这皇宫大内又是什么地方?贤妃娘娘本就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何况眼下又怀着龙胎!您以为,这事只是简简单单的谋害嫔妃么?你这是在屠戮皇上的后嗣!这是钱家将你驱逐出族谱了,不然只凭这一条罪名,是足够皇上将你钱家上下满门抄斩了!钱主子,您还是自己个儿动手吧,别让奴才们来,那可就失了体面了。”   钱氏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窗外天空忽然打了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室内照的纤毫毕现,也照在钱氏的脸上。   李忠这方惊见,钱氏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瘦削憔悴,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双眼下亦向内凹去,眼下是一片乌青阴翳。她双手平放在桌上,十根手指甚是枯瘦,仿佛隆冬的枯枝。   坐在这里的钱氏,好似一具骷髅。   钱氏嘴角轻轻向上一扯,吐出一句话来:“你信口开河,此事是那苏氏贼喊捉贼,谋害于我。我是被冤枉的,绝不就死!”   容桂早已缩在了角落之中,只怕人忽然想起她来。   今日此景,钱氏必然要死。   皇帝的旨意,谁敢抗衡?她现下,也不过是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罢了。   容桂只求,李忠办过了差,别想起自己来!   她可不要陪着钱氏,一起死在这儿!   钱氏将背脊挺的笔直,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仿佛都紧绷着。   李忠看着她这副样子,喟叹了一声,说道:“钱主子,您若执意如此,那就别怪奴才们无礼了。奴才办了差,还要紧赶着回去向皇上交旨。再说,您上了路,这贤妃娘娘才能安心养胎。”言罢,他便向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吩咐道:“送钱主子上路吧。”   钱氏听闻“贤妃娘娘”四字,脸上忽然一阵激动,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几个太监,厉声高叫道:“我是被冤枉的,苏氏这个贱人诬陷于我!我不死,我不能死,我要见皇上!”   喊叫了几声,她忽然起身,向屋外跑去。   门外看守的侍卫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钱氏步履微微迟缓,便被那几个小太监按在了地上。   钱氏两手向空中挥舞着,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   她觉察到小太监似是将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死到临头的恐惧令她如疯虎一般的扎挣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摁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钱氏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嗓音嘶哑的吼道:“苏若华……贱人……”   绳索倏地收紧,令她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钱氏只觉胸腔之中如有火烧,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这一生以来的光景,走马灯也似的在眼前晃过。   在府中倍受长辈娇宠的嫡女时光,秀女入选时的惊喜,册封淑妃的荣耀,被陆旻当作宠妃时的风光体面——对,哪怕只是个靶子宠妃,那也是得意的。   之后……苏若华便回宫了。   她眼前仿佛又看见了苏若华口称奴才、向自己毕恭毕敬行礼时的样子,而如今她却已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了。   这一辈子,她就是不服苏若华,小时候一处玩耍时长辈们便都夸苏若华乖巧懂事,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只要有她在的场合,自己便仿佛消失了一般,谁也瞧不见了。乍闻消息,苏家落难,她入宫为奴,钱氏心中是暗暗窃喜的,从此之后两人便是云泥之别了。然而,及至两人进宫,苏若华明明不过是个贱婢,却夺去了皇帝全部的宠爱,也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地位。   到头来,自己甚而还死在了她手上。   钱氏仿佛看见了苏若华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正望着自己盈盈而笑,她伸手想去抓,却抬不起胳膊。   她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容桂缩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太监就如此勒死了钱氏。   这钱氏还是京城大族钱家的千金小姐呢!她之前,还曾是皇帝的淑妃娘娘呢!竟然死的如此轻易、如此狼狈,死在平日里最低贱的一群太监手里。   这就是皇宫,一朝落败,死的连狗都不如。   容桂忽然想起在甜水庵时,苏若华同自己说的那番话。或者当时,苏若华只是为了恫吓自己,然而她却并没有妄言诓骗自己,深宫大内就是如此可怕。   容桂忽然后悔了,或许自己不该趟这趟浑水,这所谓的高枝儿富贵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起的。哪怕就做一个最平凡低微的宫女,熬到了年头放出宫去,也是好的。   活着,比什么都强。   李忠冷眼看着几个徒弟处死了钱氏,便吩咐他们将钱氏的尸首以一领破草席卷了,送出宫去。   一名小太监便指着墙角的容桂问道:“公公,这服侍钱氏的宫女,如何处置?”   容桂忽然惊醒过来,来滚带爬扑倒李忠跟前,连连磕头:“公公,奴才只是钱氏的宫女罢了。钱氏被废,奴才也只是被调拨过来服侍她。这些事,统不与奴才相干呀公公!求公公可怜可怜,饶奴才一条生路吧!”   她涕泪交加,之前的那些雄心壮志早就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李忠看见她,笑了一下,说道:“还险些将你忘了。你放心,眼下是不会杀了你的。贤妃娘娘,还等着你过去答话呢。”言罢,更吩咐人将她带上,回去交差。   一路上,容桂惴惴不安,一眼也不敢看那运尸车上被草席卷裹着的钱氏尸体,唯恐下一个躺在上面的就是自己了。   李忠先往养心殿复旨,又押着容桂往翊坤宫而去。   到了翊坤宫,一路进了后院,宫人通报之后令容桂在殿外候着,先请李忠进去。   容桂站在殿外阶下,偷偷打量着宫殿,只见四处雕梁画柱,屋顶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屋檐下吊着的铁马叮当作响,镂雕桃花蝙蝠的窗棂后面,窗子上蒙着明瓦,满目眼花缭乱。她曾听恭懿太妃讲过,这明瓦糊窗子,既透光又好看,朦朦胧胧的,比白绵纸强上许多。然而宫里头,也唯有这些主位嫔妃居住的宫室,方有明瓦做的窗子。眼见这幅光景,她方才相信,苏若华是当真平步青云,当上了贤妃了。   她站在阶下,听着里面偶有笑语传来,仿佛苏若华与李忠相谈正欢。   不时有宫人进出,看向她时,皆是一脸的鄙夷蔑视。   容桂看着她们那一身的绮罗绸缎,再看自己身上的粗布单衫,那刻入骨髓的自卑再度发作起来。她缩着手脚,恨不得挖个地缝将自己埋了。   小片刻功夫,李忠便从里面出来,脸上兀自挂着笑意,满面的春风得意。   他也不看容桂一眼,迈步出去了。   春桃过来,向容桂淡淡说道:“进去吧,娘娘等着呢。”说罢,当先一步进了殿中。   容桂略迟缓了些,也走了进去。   进得殿上,容桂只见四处都是明晃晃的,除却几盆时新花草,余下的摆设,自己竟是一样也叫不出名目。   大殿上首坐着一名身着织金妆花纱的美人儿,她头戴凤嘴衔珠钗,额心贴着桃花花钿,颈子上戴着一串赤金翡翠如意璎珞串,美艳不可方物。往下看去,她小腹却隆起了一个圆形,正是有孕之身。   这美貌贵妇,便是苏若华了。   容桂看着她这幅富贵的架势,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嘴里哆嗦道:“奴才、奴才见过贤妃娘娘,给贤妃娘娘磕头。”   苏若华瞧着她那副卑微的模样,浅浅一笑:“果然是个软骨头啊,本宫还当你能硬气两分。不曾想,你连这点点骨气也没有。太妃与淑妃,都是看走了眼,竟然用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   容桂咬着嘴,任凭她讽刺数落,低声回道:“回贤妃娘娘,那些事……那些事都是太妃娘娘与那个钱氏串通好的,奴才并未牵涉其中。”   苏若华笑道:“好,还抵赖。心莲与夏荷都供认出来了,你怎么传的话,怎么牵的线,本宫一清二楚,还要狡辩么?”说着,她也不等容桂回话,又说道:“皇上下旨,夏荷杖毙,心莲已打发到浣衣局做苦役,今生今世不得出宫。你的下场,全都是本宫口中的一句话,端看你如何表现了。”   容桂倒也机灵,忙说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奴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照办!”   苏若华淡淡说道:“这却不必了,如今有的是人愿替本宫效力。你这样一个见利忘义、背主忘恩的奴才,本宫还当真不敢用。本宫只问你几件事,你既为太妃当了心腹,这些事该知道的分明。”说着,便将太妃当年如何设计谋害林才人的事低声问了一番。   容桂却打了个寒噤,不料贤妃竟连此事也知,只得一五一十的回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又道:“娘娘也知,这是前朝宫中旧事,奴才也都是偶然得知。奴才想得脸,有个好差事,所以将此事问了太妃娘娘,还假意哄骗她,在别处放了绝笔书信,倘或奴才暴亡,便会有人将这书信送到皇上跟前。太妃因此便笼络奴才,还告诉了奴才一些别的事情。”   苏若华冷淡说道:“如此,他日本宫要你去到皇上跟前对质此事,你可愿么?”   容桂满面惊恐,连连摇头:“娘娘,那可是皇上的生母啊。奴才、奴才知情不报,皇上一定会杀了奴才的!”   苏若华喝道:“本宫现下就能杀了你!你若依照本宫吩咐行事,本宫便算你将功折罪,到时候自会想法子保下你的命。若不然,即刻就让慎刑司将你拉去打死!”   她深知容桂的脾性,外强中干,既无谋算又无胆魄,实则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对付这样的人,不用什么心机手段,只需恫吓便可。   果不其然,容桂脸色煞白,微一犹豫,便回道:“奴才、奴才但听娘娘的差遣,只求娘娘说话算话,到时候饶了奴才的性命。”   苏若华冷哼了一声,说道:“却还轮不着你来指摘本宫行事!”言罢,便吩咐人将容桂拉了下去。   料理完这些事,她微觉乏倦,便靠着软垫歇息,正想端起茶碗,腹中忽然一阵疼痛,令她忍不住弯下腰去,哎呦了一声。   慌得一旁伺候的春桃忙上前问道:“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传太医么?”   苏若华抬首勉强微笑:“不必了,是肚里这个小家伙又在踢了。”   春桃便噘嘴道:“这小皇子也当真是闹腾,白日踢腾,夜里也不老实,竟能折腾的娘娘连夜的睡不好,真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呢。”   苏若华轻轻揉着肚子,微笑道:“同皇上一个性子呢。”   笑了一阵,春桃便说道:“这件事可算了结了,皇上处决了钱氏,也算震慑了六宫,往后断然不会有人再有胆量来谋害娘娘了。”   苏若华嘴角轻轻一勾:“话是如此,接下去怕还有一场乱子呢。这一遭,本宫算是帮了太后一把。” 第一百零六章   钱氏身死之后, 她意图谋害有孕嫔妃之事,便在宫中不胫而走,不出两日功夫, 便在京城之中传的沸沸扬扬。   谁都知道, 当今皇帝登基三载,至今膝下无子。大周储君之位空悬, 于江山基业稳固不利。故而, 贤妃有孕的消息传来,朝中上下都松了口气。不论之前对苏若华评价如何,都期待着她这一胎平安降世。   而在于平民百姓的口中,贤妃娘娘腹中的孩子, 简直就是观音大士座前的善财童子,被上天送下来,保佑大周的。   他还没出世, 上苍便普降甘霖,解了河南的旱情,朝廷也在蒙古打了胜仗。   待他将来诞生, 承继皇位, 定位会大周带来昌盛福运。   朝野上下,都在企盼这个孩子的降世。   后宫居然有人胆敢谋害这个孩子,竟还是个冷宫庶人,虽毒计并未得逞,到底也令人捏了一把冷汗。   这消息一经传出,便令众人惊怒不已。   即便皇帝已下旨赐死了钱氏, 一众朝臣依旧不依不饶,上了奏本弹劾钱家教女无方,家风不正,不配再为御史台。民间更有百姓选了人出来,向朝廷递交了万言书,请求皇上严惩此事。   钱书同得闻消息,也不在床上继续躺着了,一骨碌爬起来,当日就进了皇宫向皇帝当面陈情,痛诉己过,又言说钱氏宗族已将此女驱逐出族谱,她已不算钱氏族人,所作所为该由其自己一人承担。   此事未了,赵太尉那久治不愈的顽疾,一瞬间也好了。他倒没有进宫,反而是纠集了一伙赵氏在朝中为官的子弟,并其党羽,一起上书力求皇帝清算钱氏多年来的罪愆。   便在这个时候,西平郡王陆斐查察江浙盐税案也有了分晓。   其实此事不过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人人皆知是钱氏所为。这两地盐行经营,皆他们一族手上,那么当地盐商大肆偷逃朝廷税负,自然也是他们指使的了。   陆斐不过是将钱氏的罪证一一查了出来,人证物证,一起递交了朝廷。   此案,轰动一时。   陆旻当即将钱书同革职,交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西平郡王已将证据一一找到,其实也没什么可审的,如今不过是替钱家例数罪状罢了。   三司官员揣摩皇帝心意,索性以查案为由,将钱府查抄,并捉拿其所有党羽,一起审问。   不出半月的功夫,钱氏的罪状书便新鲜出炉了。   三司替钱书同定了二十条大罪,仅仅不敬主上、大逆不道便占了五条。   赵太尉更趁此时机,暗中指使党羽在其罪状添了一条——阻扰太后迁居慈宁宫,忤逆犯上。与此同时,朝中一群赵家的人一起上书,再请太后迁宫。更甚而,有人叫嚣着,太后乃皇帝之母,先帝正宫,不居慈宁宫,名不正言不顺,有违纲常!   这般,便有了几分趁火打劫的意味。   陆旻收得奏本时,正在养心殿御书房内批阅奏章,赵贵妃在旁服侍。   说是服侍,赵软儿是从来不惯伺候人的,她指使小太监在旁研墨,自己倒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茶吃点心,不时与皇帝闲话。   陆旻看过奏本,抬眸看了赵贵妃一眼,却见她懒洋洋的倚着靠背,拈着盘中的鲍鱼酥一块一块送入口中。   他莞尔一笑:“贵妃,这钱氏的罪状之中,有一条是不敬太后,你以为如何?”   赵贵妃听了这话,也不过脑子,张口就道:“这钱书同不识好歹,竟然阻拦姑母迁居慈宁宫,还说什么奢靡浪费,虚耗国库,真是该杀!”   这话,便与那奏本上的言辞如出一辙。   陆旻不动声色,微笑道:“你是个女子,张口便言生死?”   赵贵妃不以为然道:“皇上,这钱书同心怀鬼胎,对姑母不敬,还将臣妾的父亲气的病倒,当真是大逆不道。若不杀了他,这天下还不知道是姓陆还是姓钱呢!”   陆旻淡淡一笑:“你这话,与你父亲倒是一个意思。你们父女两个,当真是心意相通。”   皇帝此言颇有讽刺意味,换做机警的嫔妃,早该下跪请罪了。   可这赵贵妃偏偏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她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父亲与姑母自小就十分疼爱臣妾,臣妾那个庶出的妹妹,在府中就跟丫鬟一般。”   陆旻笑而不语,继续低头写折子。   赵贵妃在此处消磨了半日功夫,无所事事,只觉颇为无聊,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回宫去了。   待她走后,陆旻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只余一脸凛然之色。   他淡淡问道:“贵妃的话,可都记下来了?”   李忠适才在旁听得咋舌不已,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女人,听皇帝问起,连忙回道:“皇上吩咐,奴才都记下来了。”   陆旻笑了一声:“都记下来了便好,贵妃娘娘的金口玉言,当然要一一记个清楚明白,将来朕还要与她出一本语录呢。”   李忠忙连声应和,心里暗暗忖道:这赵贵妃当真是天下头字号的糊涂虫,皇帝的刀都要架在她脖子上了,还浑然不觉呢。   赵贵妃出了养心殿,只觉天气甚是炎热,便有几分怏怏不快,却又不想回承乾宫去。   她的大宫女吟霜看出端倪,便进言道:“娘娘,这天气闷热,回了承乾宫也没什么事,不如到太液池边去坐坐?奴才吩咐人送冰的梅子露过去。”   赵贵妃笑道:“还是你最懂本宫的心思,去吧。”   吟霜应了一声,遂吩咐彩仗转道太液池。   一行人抬着贵妃,大张旗鼓的往太液池而去。   才走至太液池畔,赵贵妃便吩咐往荷风四面亭而去。   那亭台高居水面,能将湖面美景尽收眼底,且风从四面而来,颇为凉爽,故而叫做荷风四面亭。   来太液池纳凉,自然是要往这地方去的。   彩仗才至近前,赵贵妃忽见那亭上隐隐似有几人,谈笑风生。   赵贵妃娥眉一蹙,问道:“那亭子上是什么人?竟已先占了地方。”   吟霜正要答话,红珠眼尖,忙回道:“娘娘,亭子下头停着的是贤妃的彩仗。”   赵贵妃的脸色顿时一沉,她就看不惯那个苏若华,明明一个贱婢,仗着肚子也成了妃嫔了,竟还与她平起平坐。皇帝近来对她是和善了几分,然而却始终不曾招幸。虽则她并不在意皇帝是否宠幸,然而作为一个妃嫔,无宠到底是面上无光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个苏若华!   每当姑母跟陆旻说起此事,陆旻便说贤妃如今身怀有孕,为她养胎起见,不忍令她伤心,不能招幸旁人。   回想起那些事,赵贵妃淡淡说道:“打发个人去,同贤妃说一声,本宫要在此纳凉。”   吟霜心觉不妥,劝道:“贵妃娘娘,这贤妃眼下怀着身孕呢,倘或起了什么争执,怕要起是非,还是算了罢。娘娘就让她一次,又能怎样,只当看在她肚子的份上,也彰显娘娘大度。”   红珠却道:“奴才以为,娘娘就该让贤妃把这地儿让出来。眼下她怀着身子就这等金贵了,娘娘若是再不做出个样子来,待将来她肚子里那个落了地,那可还了得?越发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她怀着身子又怎样,到底娘娘是贵妃,她还在是贤妃呢。”   赵贵妃本就是个肤浅张狂的性子,被皇帝宠了这段日子,越发张狂了。   她听了红珠的言语,那股子不服气的火又冒了上来,便不将吟霜的话放在心上,只说道:“去,传本宫的话!”   红珠是个兴风作浪的脾气,得了这一声,忙扭身向亭上走去。   吟霜虽觉此举甚不妥当,但贵妃既已发了话,她自也不好多说什么。   红珠走上亭子,果然见贤妃正躺在一张湘妃竹扶手椅上,正同几个嫔谈笑。   红珠有些讶异,贤妃隆宠,惹得六宫眼热,人人妒恨,谁也不肯与翊坤宫往来,今日倒是稀奇了,这些嫔妃倒与贤妃在这里说笑。   红珠按下心中疑惑,向贤妃行了礼,微笑道:“给贤妃娘娘请安。”   苏若华躺在扶手椅上,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苦夏难熬,她如今又不用服侍皇帝,今日闲来无事,便到太液池畔来纳凉消夏。   正巧这几个嫔妃也在太液池畔散步,遇见了连忙过来请安,苏若华便请她们一道坐了说话。   几人受宠若惊,就在亭上坐了,说笑了许久,只觉这贤妃待人和善,也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心中更生亲近之意,谈的越发欢快起来。   苏若华一早便看见了赵贵妃的彩仗,见红珠过来,心中便已明白过来,微微笑道:“贵妃娘娘打发你过来,可有什么话说?”   红珠笑道:“贤妃娘娘说的极是,我们娘娘想来这亭子里纳凉,请贤妃娘娘让让地方。”   她这话语一出,众人一片愕然。   贤妃虽次于贵妃一等,但到底也都是妃位上的主子,何况苏若华还身怀有孕。   苏若华浅笑道:“贵妃娘娘想来,自管来就是了,咱们姊妹坐着说话也好,谈什么让不让呢?难道,这么大一座亭子,还坐不下一位贵妃娘娘么?”   红珠笑道:“贤妃娘娘,奴才只是奉命传话,您还是别为难奴才了。”   苏若华淡淡言道:“那你就去回话,贵妃娘娘愿意过来一道说话,本宫自然欢迎。但凡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没有她来了,本宫就要让的道理。”   红珠嗤笑了一声,扭身回去向赵贵妃回话。   赵贵妃在下面被毒日头晒着,原就十分不耐烦了,听了红珠的回话,一股火直冲上头顶,当即喝道:“本宫还不信了,一座亭子罢了,她还能占着不成!来人,扶本宫下辇!”   吟霜眼见事态不好,忙劝说道:“娘娘,罢了,皇上如今待您也好,何必这会儿捣腾这些是非呢?闹到皇上跟前,难免又是一场。”   赵贵妃不听她的,下了辇也不用人扶,快步向亭子走去。   吟霜焦急不已,便骂红珠道:“小蹄子,你就知道挑唆是非!弄出事来,你一个人担待去!”   红珠撇嘴道:“吟霜姑姑,您也太小心了,咱们都是听贵妃娘娘的吩咐,能有什么事。”   说话间,赵贵妃已经走上了亭子。   苏若华眯细了眼眸,笑盈盈的看着她过来,这方叫露珠扶着,缓缓起身,口中道:“贵妃娘娘安好。”   赵贵妃扫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冷哼了一声,说道:“本宫也不同你废话,你怀着身子,该好生休养,天这么热何必出来四处走动?一时有了差池,于龙胎有损,这罪过谁担待的起?你快些回翊坤宫去吧。”说着,又扫了那几个嫔妃一眼,斥道:“你们倒也敢和她在一处,若她一时有个不适,全算在你们身上!”   赵贵妃为人跋扈,素来为宫里人所不喜。   旁的嫔妃虽嫉妒苏若华受宠,但更厌憎赵贵妃的欺凌压迫。她打着国库空虚、勤俭度日的旗号,克扣各宫的用度,可承乾宫与寿康宫却依旧吃用奢靡,连太后娘娘喂那只狮子球猫的食物都有剩余,更不必说其余用度。   如此一来,各宫人心越发不平。   众人倒也想明白了,横竖也是没宠,皇帝除了苏若华谁也看不到眼里,与其受赵氏姑侄的压迫欺凌,忍气吞声,还不如跟着贤妃。无论如何,贤妃手下,大伙还是能有个太平日子。   这会子又听贵妃如此恫吓,众人脸上都漫过了一阵不平之色。   苏若华浅浅一笑:“贵妃娘娘,这地方是嫔妾先来的。翊坤宫闷热,又不能使用冰块,嫔妾想在这里纳凉,也是为了龙胎着想。您要来,咱们就一处说话,可您定要嫔妾走,这似乎有些没道理。”   赵贵妃不耐烦起来,高声言道:“本宫不管你翊坤宫里如何闷热,本宫看上了这个地方,你就得让开!要讲道理,本宫是赵家的女儿,不与你们这些小门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儿讲道理!”她原本想骂低贱人家出身,但想到苏若华身份到底今非昔比,其余几个也算官宦人家的女儿,生生咽了回去。   苏若华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忽而一笑:“贵妃娘娘别恼,这天太热,动了肝火仔细伤身。既然贵妃娘娘定要留在这里,那么嫔妾让出来也罢。”说着,便吩咐宫人收拾东西,起驾回宫。   这一幕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第一百零七章   赵贵妃也没料到, 这苏若华之前还寸步不让,此刻倒是干脆利落的回翊坤宫去了。   虽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算彰显了她贵妃的威势。   赵贵妃看向余下的嫔妃, 清了清喉咙, 正想说些什么,这几人却纷纷起身告退。   赵贵妃气的双眼圆瞪, 这是什么意思!   苏若华在这儿时, 她们就能陪着她说笑,换做自己她们一个个脚底抹油!   哼,走就走好了,好似谁稀罕她们似的!   赵软儿的确不怎么稀罕那些嫔妃来陪她, 然而有人在一边拍马屁,那还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些人适才还在奉承苏若华, 轮到自己她们就跑了,这不是不给她这个贵妃娘娘面子么?   红珠一面扶着贵妃坐了,火上浇油道:“娘娘, 王昭仪、邓充媛、李婕妤当真不识抬举, 贵妃娘娘好心留她们一起说话,她们倒是走了。可见,这些人一心都站在贤妃那边,只想抱贤妃的大腿呢。”   赵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她们瞎了眼,随她们去吧, 本宫也看不上她们。本宫倒要瞧瞧,她们跟着那个宫女出身的苏若华,能得些什么好处!”   红珠倒了一碗冰镇梅汤,双手送了过去,满面堆笑道:“娘娘啊,话不是这样讲。您虽宽容大度,可这宫里的人却都是一双势力狗眼,瞧着娘娘性软儿,越发要欺负娘娘了。如今皇上待娘娘正好,有身孕只是早晚的事,又何必忌惮那贤妃。娘娘想要在这亭子乘凉,那贤妃起初不愿,后来不也乖乖让出来了么?”   吟霜在旁斥道:“小蹄子,你少说两句吧,一天到晚的挑唆娘娘,你到底安什么心?明儿我闲了,必定好生收拾你。”   赵贵妃抬起一只手,言道:“吟霜,你且不要训斥她,红珠也是为着本宫着想。”说着,看向红珠,问道:“你说的也有理,本宫是得端出贵妃的架势来,免得日后本宫当上了皇后,六宫不服管束。你可记得那几人的名字么?”   红珠连连点头,说了那几人的名姓位分。   赵贵妃眯细了眼眸,微微一笑:“她们既有余裕奉承贤妃,想必宫中的用度还是宽裕。皇上下令后宫节俭,本宫自得遵从。打发个人去内侍省知会一声,让内侍省自明儿起,将这她们几个的用度再裁减一半。”   红珠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连忙一口答应,抿嘴一笑,扭身亲自去传话。   吟霜劝道:“娘娘,自缩减用度至今,六宫的日子已是捉襟见肘了,再裁下去,只怕要激起众怒啊。”   赵贵妃笑道:“这有什么,本宫也是奉旨行事。她们不满,有本事找皇上闹去啊。敢不将本宫放在眼里,还跟贤妃混在一起,就是这个下场!”   吟霜见她如此刚愎自用,也是无可奈何,连连摇头叹息。   当初,她陪贵妃入宫,赵家重托了她,要她好生辅佐贵妃。可贵妃这个性情,她怕是辅佐不了了。   苏若华乘了步辇回宫,露珠随侍在侧,埋怨道:“这赵贵妃,当真是跋扈至极。明明是娘娘先在那儿乘凉,她来了就要把娘娘敢走。也是娘娘好性子,不肯与她一般见识罢了。不然就到皇上跟前去,请皇上来评评理好了!”   露珠不明白这底下的事情,她只看见了苏若华身怀有孕,被皇上冷落,又被赵贵妃挤兑,心中很是为她的主子抱不平。   之前好的如胶似漆,恨不得为娘娘摘星星摘月亮,怎么忽然之间就冷落了娘娘?还把那个人见人憎的赵贵妃给捧了起来?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苏若华听着她这些言语,笑而不答。   她知道如今自己身边这几个大宫女对皇帝都颇有不满,然而这里面的道理,她无法向她们分说明白,只是她清楚陆旻的心思就够了。   彩仗行至半途,苏若华在步辇之上,忽遥遥看见一人,身着甲胄,立在道边。   乍见此人,她猛然一阵惊喜,当即吩咐停下,微笑道:“霍大人,这是凯旋而归了?”   那人,正是前往蒙古清叛的霍长庚。   大约半年不见,霍长庚原本麦色的肌肤越发的黝黑且粗糙起来,人却比之往日更加的精健干练,就如一只在草原上翱翔过的雄鹰,浑身上下散发着悍将的气魄与韵味。   霍长庚也一早就看见了她。   才回京城,他便已听到了许多传闻,皇帝如何宠爱贤妃,宫女苏氏平步青云,摇身一变就成了贤妃娘娘,贤妃所怀龙胎乃是大周的福星云云。   此事,原本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若华是皇帝的近侍,容貌性情在女人之中,都是难得一见的出挑。皇帝对她的心思,他也明白,她受宠封妃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今日看见她身着妃子的服饰,被彩仗簇拥着,他还是心口猛地一紧。   他早该想到的,她就像草原夜空上的星子,只能遥望,不能触及。   原本,他还有所打算,然而看见她身怀六甲的肚子,所有的念头都尽数熄灭了。   再没有什么,比看见心仪的女人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更能让人绝望。   霍长庚伏地下拜,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节,言道:“臣见过贤妃娘娘。”   苏若华瞧见他,便知道这是大军班师回朝了,想到自己的家人也在赦免之列,不知是否随着大军一道回来了,便有心问问,这方叫住了他。   还未开口,霍长庚便已知晓她心中惦念,抢先说道:“贤妃娘娘放心,您阖家上下平安,已随军归来,如今安置在京中一处老宅里。”   苏若华闻听此讯,心头漫过一阵狂喜,一时里竟不知说什么为好。   霍长庚言道:“臣还要向皇上禀告军务,请先告退。”   苏若华微笑道:“霍将军正事要紧,本宫唐突了。”   两人别过,彩仗方才再度上路。   芳年回首看了那霍长庚一眼,却见霍长庚也正凝望着贤妃的彩仗出神,见她看来,方才回身匆匆走了。   芳年觉得有些怪异,不由抬头看了步辇之上的苏若华一眼,心中暗道:不知主子有无察觉。   回了翊坤宫,苏若华进寝殿换了家常衣裳,便向几人笑道:“原来本宫的母家已经迁回了京城,本宫竟一无所知呢,他们也不知往宫里送个信儿,还是从霍大人口中得知此事。”   春桃收了衣裳,笑道:“娘娘,这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无谕无诏,老爷夫人怎么往宫里传消息呢?再说,他们离京那么多年,乍然回来,也没个门路啊。”   苏若华在炕边坐了,一时笑一时又是叹息:“本宫都欢喜糊涂了,把这些事都忘了。本宫与家人分离,也有十多年了。如今若是再相见,也不知爹娘、兄姐还认不认得本宫。他们走那年,本宫才这么高呢。”说着,她将手在空中一比,鼻子却忽的酸了,两眼微红,便不言语了,只恐一开口,就掉下泪来。   春桃看出来,走上前低声劝慰道:“娘娘,好歹如今老爷夫人也回京来了,凭娘娘的位分,一月也能见个两三次,这天伦团聚有的是时候。往后啊,说不准娘娘生下小皇子之后,皇上还准娘娘回府省亲呢?娘娘快不要哭,仔细伤了眼睛。”   苏若华笑着点头:“你说的是,往后的日子,多如柳叶儿呢。”   芳年走来,在一旁垂手侍立,说了一句:“娘娘,廊下的鸟雀有些吵,奴才吩咐人把鸟笼子送到园子里去了,不怕扰了娘娘清晨安眠。”   苏若华听了这一句,便晓得她有话说,遂打发了其余几人出去,因问她道:“什么事?”   芳年回道:“娘娘,奴才斗胆问一句,您同那位霍大人,可是旧相识?”   苏若华有些疑惑,说道:“不过数面之缘,昔日本宫还是御前宫女时,皇上招他进宫议事,所以见过几次。”至于她之前与霍长庚往来之事,说来无益,便都带了过去。   芳年便道:“娘娘,请恕奴才无礼。奴才适才看霍大人……看娘娘您的眼神有些……过于暧昧。”   苏若华秀眉轻皱,看着芳年一字不发。   芳年连忙跪了,说道:“娘娘,奴才不是在胡言乱语,败坏娘娘清誉。只是,霍大人实在有些不对劲。娘娘起驾之后,奴才瞧见,他望着娘娘的步辇一动不动,看见奴才看他,这才走了。宫里人多口杂,倘或传出去些什么,怕是对娘娘极为不利。”   芳年的顾虑,不无道理。   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哪怕这个女人什么也没做,人也往往会责怪她不守妇道——不然,这男人为何偏偏黏上你,不去找别人?   苏若华轻轻吁了口气,说道:“你且起来吧,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芳年讷讷答应,从地下起身。   苏若华轻轻说道:“你是本宫身边最得用的宫女,你的心思最细腻,看事情也最细致,想的也更周密长远,本宫相信你所言。”   芳年心中顿时一阵感动。   苏若华又道:“其实本宫同他也没什么道理,不过是旧日见过几面,知晓他要去蒙古平叛,托他打听过家人罢了。他是外臣,且一走半年,本宫深居后宫,谁也见不着,什么事也没有。”   芳年却忧虑道:“娘娘,奴才自然相信娘娘的品性,然而就怕有小人兴风作浪。赵贵妃那起子人,正一门心思抓娘娘的错处儿呢。皇上现下待赵贵妃甚好,怕她拨弄唇舌。”   苏若华咬唇不语,半日沉吟道:“嘴长在外人身上,她要去说,难道本宫要去缝住她的嘴么?不必理会,皇上若来责问,本宫自有话说。”   芳年听她如此说,心中虽七上八下,但也知晓并无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只得点头应下。   苏若华放下此事,又想起家人,说道:“京中那处老宅,该是细柳巷子里那间了。昔年抄家时,这宅子因是寄在一位远亲名下,所以不曾被朝廷抄没了去。待会儿,你同露珠到库房,包上些料子,再替本宫封二百两银子,使人送过去。”言至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也怪本宫没用,爹娘哥哥姐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必定吃了许多苦。一朝回来,除了这些东西,本宫竟再也做不了什么。”   芳年听她口吻如此自苦,也替她难过,说道:“娘娘不必如此,娘娘如今身份尊贵,将来再有了孩子,就越发不同了。往后,娘娘想要照拂母家,多的是机会呢。”说着,她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娘娘,何不向皇上提一句,准许夫人大小姐进宫探视?这也是有先例的,不算违制。”   苏若华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但又摇头道:“不可,本宫的母家是蒙皇上大赦方能回京,这已算是法外施恩了。倘或本宫再去求皇上,准许母亲和姐姐进宫,难免有得寸进尺、恃宠生娇之嫌。再则,宫中的规矩,五品以上命妇方能入宫觐见后妃。父亲被罢官撤职,母亲的诰命自然也没了,姐姐更是白身,入宫是不大方便的。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不能授人以柄。”   芳年有些不忍,说道:“娘娘这般克制,也是难得一见了。往年,就是有贤德称号的淑妃,也总有倚真身份行事的时候呢,更不要提贵妃了。娘娘分明跟她们都不一样,却要这般节制,皇上又不来看娘娘。”   苏若华笑了一下,说道:“来日方长。”   当下,芳年更不多言,出去叫了露珠,到仓库之中找布料,封银子。   苏若华在屋中静静的坐着,看着日光透过窗棂子,在地下洒下一片光影。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想笑,鼻子却酸了起来。   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父母兄姐也回到了身边,她也算是即将圆满吧?   陆旻听了霍长庚的奏报,龙心大悦,在养心殿为霍长庚大摆庆功宴。   今岁艰难,国库空虚,皇帝削减了一切用度,连端午节也没有宴请王公贵族,不过是在宫中吃了一顿有粽子的家常便饭也就罢了。   因此,这顿宴席变得尤为难得,且不同起来。   宴席之上,一众宗亲大臣目睹着皇帝亲自为霍长庚把盏,并称其为镇守江山的股肱之臣。   霍长庚倒也不推举,举杯一饮而尽。   群臣眼看此景,纷纷揣测,这朝中的风向多半是要变了。 第一百零八章   芳年与露珠依照苏若华的吩咐, 在库房选了五匹宝蓝色绸缎、五匹紫金妆花纱、两匹水红色织金暗花罗、两匹玄鹅缭绫,另封了些人参、首乌等补品,一起拿到前面给贤妃过目。   苏若华看了, 说道:“这宝蓝色倒是男人的颜色, 但父亲有了年岁,穿这样的缎子未免过于鲜艳了些, 还是再添上两匹藏蓝色的缎子、两匹松叶绿的松江布罢。同理, 这些纱罗缭绫,给姐姐穿也罢了,母亲实在有些不合适。本宫记得,库里还有两匹松花色如意云纹的缎子, 两匹蜜合色福禄寿字宫缎,去取来。”   芳年听着,忙道:“都是奴才们考虑不周, 奴才这就去。”   语毕,便往库房取了贤妃所说的布料过来。   苏若华看过缎子,颔首言道:“都包起来罢。再想想, 还有什么能拿过去的。爹娘才回来, 必定诸事不便,吃的用的,还有什么能送过去。”   露珠一面包缎子,一面说道:“娘娘,您都封了二百两银子了,还有这么多布匹绸缎, 也尽够老爷夫人用上好一阵子了。皇上要后宫节俭用度,娘娘不似赵贵妃,有母家补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每月的份例罢了。娘娘调度有方,咱们翊坤宫还宽裕些,但到底也是有限。就这么几匹布料,也还是端午节的时候,内侍省送来的份例。娘娘封妃以来,统共也没做两身衣裳,这些布料就都送回去了。”   苏若华看着她,微笑道:“本宫的家人在内蒙这么多年一定受了许多苦,本宫只想多多弥补他们些,所有的也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露珠却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娘娘,奴才忽然想起了,老爷夫人虽在老宅落了脚,但都这么多年了,这宅子必定年久失修。且老爷夫人远道而来,各种家什必定也不齐全,娘娘不若令造办处去修缮宅子,再送些实用的家具过去,不更好么?”   苏若华笑了一下,说道:“你啊,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全没想过后面的事。才说了本宫的家人是蒙大赦才回京的,本宫又怀着身孕,这敏感时候,行事越低调越好,本宫倒大张旗鼓的派造办处的去修缮老宅?还从宫里送家什过去?这不是授人以柄么?”笑了两声,她倒颔首道:“不过,你说的这个主意很好,本宫倒没想到这一节。待会儿,再取一百两银子给刘金贵,让他拿了腰牌出宫,去京里请一家木工行修缮宅子,另打几样家具。”   露珠吐了吐舌头,笑着应下去办差。   一日无事,直至傍晚时分,刘金贵才赶回宫中。   苏若华得闻,忙传了刘金贵过来打听家中消息。   刘金贵下跪行礼之后,便起身退在一边回话道:“娘娘,老爷夫人并大少爷、大姑娘都在老宅里住下了。奴才瞧着,老爷夫人的身子都很是硬朗,大少爷与大姑娘也都精神。大伙听说了娘娘如今已是贤妃了,还有了身孕,都高兴坏了。夫人把奴才叫到内堂,问了许多关于娘娘的事情。奴才一一说了,夫人便说娘娘这些年独个儿在宫里必定吃了许多苦,说着竟就哭了起来,大姑娘在一旁劝了许久,放才劝住。”   苏若华听着,既觉鼻酸,又感欣慰。   这世上,除了陆旻,还有亲人惦记着她呢。   血浓于水,一家人终于又能团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苏若华哽咽了片刻,又问道:“那么,哥哥与姐姐怎么样呢?哥哥都已经三十有五了,姐姐也三十出头了,想必……都已成家了罢?”   刘金贵却面有难色,说道:“娘娘,大少爷五年前在当地娶了一名汉女,生了一个小少爷,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少奶奶染上了伤寒,不幸仙去了。大姑娘倒是始终没有婚配。”   苏若华听闻此讯,倒是有些讶异,这些事家书之中从未提及,她去信询问,也毫无结果。思来想去,也是家人不想她独个儿在宫中为奴,还为这些事操心吧。   刘金贵说完了这些事,又道:“娘娘,倒是有件新鲜事儿。奴才奉命寻了京中一家口碑极好的木工行,要去修缮宅子。然而到了娘娘母家,奴才却见那宅子已是修缮过了,到府中一瞧,各样家具也都是新的。木料虽不算名贵,却都是十分坚固耐用的黄杨木。奴才觉着稀奇,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霍将军回京之前,先打发了人办了此事。娘娘,这银子分文未动,如数归还。”   苏若华一怔,不想霍长庚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事。   想到芳年适才的言语,她心中不由一沉。   苏若华默然不言,半晌令露珠收了银两,吩咐人拿了一两银子给刘金贵,说道:“你在御前当差这些年,小钱怕也看不到眼里。本宫手素,只有这些了,难为你顶着大太阳替本宫跑了这一日,这银子就拿去喝杯凉茶吧。”   刘金贵连忙说道:“娘娘赏赐,奴才受之有愧!”说着,还是接了银子退了下去。   打发了刘金贵,苏若华便陷入了沉默。   露珠不知里面的事情,问道:“娘娘哪里不舒服么?可要传太医?”   苏若华摇了摇头,说道:“倒是有些饿了,你去小厨房吩咐一声,晚饭做两个肉馅儿的酿团,本宫有些饿了。”   露珠听了,倒是高兴起来,天气炎热,贤妃又怀着身孕,胃口一直不佳,翊坤宫上下都变着法子想让她多吃些东西,这会儿听她说有胃口吃点心,忙一口答应,扭身出去传话。   芳年看着苏若华,低声道:“娘娘,霍将军这举动……霍将军人在军中,未必知道京里的事情。”   苏若华微微叹息了一声,向她露出了一抹微笑:“这么多年了,爹娘哥哥姐姐终于又回来了,一家人太太平平的团聚,本宫十分开心。”   芳年见状,便知贤妃不愿多提此事,便也微微颔首:“娘娘是有福之人,这天伦之乐自然在后面。”   晚夕,苏若华照旧一人用膳,陆旻必定是不来的,他们有日子不见面,倒也有些惯了。   才吃了一半,外头守门的太监尖锐的嗓音高高扬起:“皇上驾到——!”   苏若华一怔,连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   走到门上,她俯身拜倒,口里道:“臣妾见过皇上。”   话音落,她便见一双绣着祥云蟠龙的明黄靴子迈进门来。   陆旻立在门上,高大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将苏若华整个罩住。   他看着她,半晌亲自挽了她起来,莞尔一笑:“你有身子,何必拘礼。”   苏若华才起身,便闻到陆旻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抬眸只见那张如玉般的俊容上染着绯色,显然他吃了不少酒。   她微微蹙眉,说道:“皇上这是饮了多少酒?滥饮伤身,臣妾说过多少次了,皇上怎么就是不听呢?这身边的人,怎么也不劝着些?”言罢,便看了李忠一眼。   李忠慌忙道:“贤妃娘娘,奴才也劝了,可皇上不听,奴才、奴才也无法可施啊。”   陆旻笑了一声,说道:“你别怪他,中午朕摆酒与霍大将军庆功,所以多喝了几杯。”嘴里说着,拉着苏若华往桌边走去。   李忠跟在后面,腹诽道:那哪儿是多喝了几杯啊!皇上那是喝了一整坛的酒啊!   想着,他连连摇头,暗中叹息:这贤妃娘娘之于皇上,当真是影响至深。但有风吹草动,皇上就要牵肠挂肚。   陆旻拉着苏若华坐在桌边,自己先坐了,朝她一笑:“朕没用晚膳,想着你也该没吃完,就过来陪你一道用膳。”   苏若华看着陆旻面上的神色,他虽笑着,眸中却泛着冷光,那抹笑并没有泛到眼中。   她轻轻说道:“皇上,这怕是……有些不便吧。”   他们都忍了这么久,为何今日忽然打破这局面?   陆旻却厉声道:“朕就是要同朕的贤妃一道用晚膳,还能有什么不便?!”   苏若华不防他突然呵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芳年与春桃在旁侍奉,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苏若华咬了咬唇,便在桌边与皇帝相对而坐,说道:“有赤豆糯米粥、白糖粳米粥,还有杏仁茶和山药鸭子汤,皇上想吃什么?臣妾服侍皇上。”   陆旻盯着她的眼眸,扬声道:“拿酒来!”   苏若华说道:“皇上都已醉成这样了,不可以再喝了。”   陆旻下颌微扬,说道:“朕就是要饮酒,拿酒来!”   苏若华不理睬他,转头向春桃吩咐道:“快到小厨房,冲一碗酸汤来,给皇上解酒。”   春桃却不敢动弹,先看向了皇帝。   苏若华便向陆旻说道:“皇上若要在臣妾这里,便好好的喝了解酒汤去睡。若皇上执意饮酒,便到承乾宫去。臣妾不会放任皇上胡闹的。”   陆旻瞧着她,薄唇忽然一咧,笑道:“好,你说的话,朕都听。”说着,又喝道:“你们没听到贤妃娘娘的话?还不快去?”   春桃这方快步出去,少顷端了酸汤回来。   陆旻喝了酸汤,多少清醒了些,同苏若华一道用了晚膳,没有言语。   用过了晚膳,没多久,陆旻的酒意竟又泛了上来,便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苏若华怀着身子不方便,便吩咐露珠与春桃将皇帝靴子外袍脱了,又怕他吐酒,将他挪到了床畔。   眼看皇帝睡着,苏若华走出来问李忠道:“今儿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为何喝了这么多酒?你一向服侍皇上勤谨,今日怎么不知道劝着些?”   李忠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娘娘,您这可冤枉奴才了。今儿中午,皇上在养心殿设宴,为霍大将军庆功。原本也好好的,皇上还亲自为霍将军斟酒了呢!宴席上,也不知道谁说了句霍将军善饮,一个人能喝倒十个。皇上便说要看看霍将军的酒量,是否当真不负不败将军的盛名,于是吩咐人将宫中所藏的烈酒都抬了上来。霍将军连喝十大碗倒没什么事,皇上却忽然说要与将军对饮,于是皇上也喝了五碗。奴才们谁也劝不住,待说两句,皇上便言霍将军平叛归来,劳苦功高,定要好生犒劳他一番。那么多王公大臣看着,奴才也不敢多嘴多舌坏了规矩。这还是霍将军自己认了输,说已大醉,再饮就要失态无礼,皇上才罢休。”   苏若华听了这件事,越发奇怪,又问道:“这之前,可出了什么事么?”   李忠看着她的脸色,小心回道:“这……皇上设宴之前,才见过内卫指挥使,听了些京里与宫里近来发生的事情。”   苏若华这下明了,不觉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这内卫指挥使说白了就是细作衙门,专门替皇上打探各方消息,盯着朝野之中的一举一动。   皇帝必定是从他那里听得了霍长庚派人修缮自家老宅的事情,说不准还有自己路上遇见他的事,所以才有此举。   他这又是吃醋了。   苏若华长叹了口气,说道:“如此,本宫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今夜,本宫来侍奉皇上。”   露珠只觉不妥,说道:“娘娘,您怀着身子,皇上这般醉了,夜里闹酒怕伤着您,不如还是奴才们来服侍吧。”   苏若华摇了摇头,微笑道:“不碍事的,你们都不必在跟前。”   几个近身伺候的内侍听她如此说,只得都退了出去,又道:“奴才们都在廊上服侍,娘娘如有吩咐,传唤一声就是。”   打发了他们出去,苏若华便撩起帐子,在床畔坐了。   看着陆旻沉睡的俊美容颜,苏若华有些无奈一笑,温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   她低声说道:“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还耍这些孩子脾气。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你就往我这儿跑。这么多年了,这性子还是没改。你啊,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小弟弟似的?总要我哄。”   她话说完,只觉的身上有些燥热,便将外头的罩衫脱了,只余下一件藕荷色的扣身衫子。   才把衣衫抛在凳子上,她忽觉被人身后猛力一拽,整个人倒在了枕上。   陆旻立时便凑了上来,紧紧搂住了她,在她的香腮粉颊上又啃又亲起来。   许久,他微微餍足,闷声闷气的嘟哝道:“朕是你的丈夫,是你的男人,你要叫夫君!你的事,为何不先告诉自己男人,却要告诉外人?” 第一百零九章   苏若华摸了摸他的脸, 柔声问道:“七郎又是听人说了什么呢?嗯?”   陆旻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家人在蒙古,你想托人照料, 为何不告诉朕, 却对那个霍长庚说?成,那时候你还不是朕的女人。那你家老宅要修缮, 同朕说一声又怎样?朕是你的丈夫, 你却告诉一个外人?你叫朕怎么想?”   苏若华微笑道:“七郎的消息,倒还当真是灵通。臣妾家里的事,臣妾才知道,七郎就先知道了。”   陆旻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斥道:“你又哄朕呢?你家的事,你不知道?”   苏若华搂着他的脖颈,轻轻说道:“臣妾真的不知道。这还是臣妾今日打发刘金贵去家里送银子, 才晓得。”   陆旻嗤了一声,没好气道:“即便如此,那霍长庚也必定是在打你的主意, 不然他怎么那么好心, 替你家修房子?”   苏若华看着他,水红色的唇轻轻一挑:“这是臣妾的错么?”   陆旻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这当然不是苏若华的错,然而他心里总是不痛快。   苏若华瞧着他怄气的背影,有些好笑, 挪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臣妾倒是以为,七郎该庆幸才是,怎么这样闷闷不乐。”   陆旻没有回头,嗤了一声,说道:“这是什么话,别人惦记朕的女人,朕难道还要高兴不成?”   苏若华柔声道:“臣妾听闻,霍大人在沙场上战绩卓越,悍勇异常,且用兵如神,还打了几次以少胜多的伏击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皇上能得这样的人辅佐,不是江山稳固、基业长存之象么?他以往只是个不得志的护军,得了皇上的提拔,必定尽力答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他为人刚正耿直,不是趋附权贵之徒,能让他施展才能,加以重用,可比高官厚禄更能拉拢人心。”   陆旻翻了个身,盯着她的眼眸,满眼古怪,半晌他忽然说道:“你怎么对他的事情这么熟悉?你特意打听的?”   苏若华一时语塞,她的确私下打听过霍长庚的消息,倒也不为别的。她一家人都在瑙木贡,叛军作乱的地方,霍长庚能打胜仗,一家人才能平安,所以她便时时留意那边的消息,也就听了些他的事迹。   陆旻看她不说话,酸溜溜说道:“说,你是不是中意他那样的男人,嫌弃朕是个白面书生?”   倒也是,霍长庚那样的英伟男子,怕没有女子不喜欢。   陆旻以容貌自负,但在霍长庚这样一个沙场将军面前,总觉得还是人家更有男子气概一些。   今日听到眼线来报,他心中便十分不舒坦起来,虽明知苏若华久居深宫,霍长庚在千里之外,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自己心爱的女人,对别的男人青睐有加,怎么都让人不痛快。   苏若华听了他这话,不由有些好笑,轻轻斥道:“多大的人了,眼见孩子都要有了,还见天吃这些闲醋。七郎把心思都用在正事上吧,臣妾不过是欣赏霍大人罢了……”   她话未说完,陆旻豁然起身,颇为激动道:“你果然还是中意他的!”   陆旻对于苏若华心中总有一股依赖之情,两人多日不见,可谓相思入骨,再听了这样的事情,难免胡思乱想,加上今日饮酒过度,理智全失,便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生了出来,也闹起了脾气。   苏若华哑然失笑道:“臣妾不过是欣赏罢了,这七郎也要生气么?”   陆旻说道:“既欣赏,便是以为他好么,这不就是中意他的意思?你还想哄我!”话说的冲动,连自称也忘了。   苏若华瞧着他脸上酒意未退,气哼哼的样子,索性说道:“那么,七郎预备怎么办?七郎以为臣妾不守妇道?是要罚月份?降位?甚而将臣妾送入冷宫?干脆将臣妾送出宫吧,七郎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陆旻不知苏若华这是在逗他,高声道:“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吧,你就是想要摆脱我,出宫去找他是么?”说着,又切齿道:“你休想,怀着我的孩子,还想走?今生今世,你都别想离开我!”   一语毕,他便翻身将苏若华压在了枕上。   二人分居许久,苏若华也不是不想他,便也没有阻拦,只是低低斥道:“你倒轻着些,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就找别人要你这个储君去!”   太医私下曾叮嘱过她孕中禁忌,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这夫妻间的事便也没什么妨碍了,只是须得轻柔小心,不可过于放纵,免得伤了胎。   往日,陆旻与她同寝时,总是随心所欲,两人的欢好总像狂风暴雨一般,是以她如此告诫他。   陆旻解着她的裙带,听了她这句话,闷哼了一声,以示明白。   吃醋是真的,但生气却是假的,他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过来瞧她罢了。   见着了她,便一发不可收拾,总想和她多待一会儿,用了晚膳,又想和她同寝,随意找了个烂由头,赖在她床上。   缠绵了许久,二人方才停歇。   苏若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抬首看着环着自己的男人,那一脸餍足的神情,笑问道:“这下开心了?不生气了?”   陆旻既感满足,又觉得意,洋洋自得道:“朕还是生你的气,然而朕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你再欣赏他也好,终究还是朕的贤妃,还得乖乖给朕侍寝,为朕生儿育女。”   苏若华藕臂轻伸,搁在陆旻的胸膛上,哑着嗓子说道:“臣妾的确赞赏霍将军的才干为人,但在臣妾心目之中啊,七郎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没有谁比得过七郎。”   陆旻垂眸睨着她,说道:“你又哄朕?”这样说着,嘴角却忍不住的微微上翘。   苏若华微微一笑:“霍将军的确是一员猛将,但若无七郎慧眼识英才,他竟然只能做个护军,这才干不就白白埋没了么?正是有七郎提拔了他当将军,他才能立下这样的功劳。所以,霍大人能当将军,而七郎才是皇上啊。”   陆旻被她哄的高兴起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道:“这话朕爱听。”   两人亲昵笑语了一阵,苏若华又问道:“七郎今晚过来过夜,明儿怕是宫里的传言又要变了。咱们之前的功夫,岂不白费了?臣妾以为,七郎还是回养心殿去吧。”   陆旻双眸圆瞪,盯着她说道:“咱们都这样子了,你还要朕回去?”   苏若华将下颌微抬,说道:“七郎不回去也罢,横竖这是你前朝的事情,臣妾才不操那么多心呢。”说着,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陆旻在她面前,总是过于任性,往往忘了为君的忌讳与职责,她只能时不时提点着他。   陆旻看着她雪白光润的背脊,心中颇为不舍。   他凑上前 ,轻轻啄吻着,含混不清的说道:“成,朕回去。若华,你再忍耐些时候。快了,就快了。”   苏若华星眸微阖,颔首一笑,她明白陆旻话中所言。   陆旻又缠了她些许时候,便起身吩咐人来穿衣。   穿衣戴冠已毕,陆旻走前在苏若华的额上吻了一记,低声道:“朕去了,你睡着。这几日有机会,朕会传召你的母亲姐姐进宫看你。”   苏若华含笑答应,目送陆旻离去。   皇帝走后,芳年便进来服侍。   她望见床上的凌乱,顿时明白过来,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这情形,自从苏若华第一次侍寝起,她便见过太多回了,知道适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步上前,隔着帐子低声问道:“娘娘,可要奴才打些水来擦擦身子?”   天气这样炎热,娘娘才蒙宠幸,必定香汗淋漓。   苏若华点了点头,又道:“本宫还有几分口渴,再着人拿碗茶来。”   芳年答应着,连忙走去布置。   少顷,她提了热水回来,一面替苏若华擦拭,一面低声道:“今儿可把奴才吓坏了,唯恐有小人在皇上跟前挑唆,皇上与娘娘生分。旁的事也罢了,这等……”余下的话她便未再说出口。   历来,帝王对于宠妃都甚是包容,然而这样的事,莫说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相公也无法忍受。倘或处置不当,只怕就是灭顶之灾了。   但看这情形,该是有惊无险。   苏若华知道她的意思,轻轻笑道:“不用担心,皇上总还是信本宫的。”   芳年这方说道:“都这么晚了,皇上怎么不在娘娘这儿过夜?更深露重,还赶回养心殿去。明儿起来,还不知宫里传成什么样子。”   苏若华说道:“是本宫叫他回去的,他若在此,到底是不方便。”   芳年无话可说了,半晌才道:“皇上与娘娘思量什么,奴才也不明白。奴才只知道,听命行事就是。”   苏若华浅笑道:“你倒是罕言寡语的,同你那个好姊妹性格截然相反……”话未说完,她忽然“哎哟”了一声,捧着肚子呼痛起来。   芳年倒是有些经验了,连忙扶着她,低声问道:“娘娘,可是他又踢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额上沁了些冷汗,白着脸笑道:“这孩子也是个调皮捣蛋鬼,没一日安生。待他出来,本宫好生收拾他。”   芳年听她调笑,不由也跟着笑道:“只怕那时候,娘娘就舍不得了呢。小皇子这样调皮,显然先天强壮,是好兆头呢。”   苏若华揉了揉肚子,腹中的孩子安定了下来,她又笑说道:“谁知道是丫头还是小子呢?你们总说小皇子,将来出来是个小公主,那不招人笑话了。”   芳年听着,说道:“娘娘,这眼瞅着就是六个月的身孕了,李院判是千金妇科的名手,善能断男断女,不然下次他再来请平安脉时,让他看看?”   苏若华听了,心中道这倒是能让人安心些,便点头答应了。   夜渐深,苏若华被陆旻纠缠了一夜,已觉得疲乏困倦,躺在枕上便要睡去。   腹中的孩子似乎翻了个身,她只见肚子朝一边歪了过去。   见状,苏若华笑叹了一声:“这一大一小,都要我哄啊。”   一夜无话。   翌日起来,昨夜的事情,便乘着风传遍了六宫。   人人皆知,皇帝傍晚时分进了翊坤宫,却并未在贤妃处留宿,而是更深露重、夤夜离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依贤妃的宠爱,哪次皇帝不是在她身边待到上朝时分才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昨儿白日里贤妃在太液池畔,硬生生被赵贵妃撵走的事,也不胫而走。   众人便纷纷揣测,多半是赵贵妃在皇帝跟前挑唆了什么,皇帝方才去翊坤宫兴师问罪的。贤妃的宠爱,大约也式微了,皇帝也不过是看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方才捧着她罢了。   然而,后宫上下,从嫔妃到宫女太监,并没有几人去奉承巴结赵贵妃,人人却是为了贤妃抱不平。   这些日子以来,赵贵妃飞扬跋扈,苛待其他嫔妃并宫人,贤妃待人温和有礼,从不倚仗身份欺压旁人,且近来宫中削减用度,大伙过的捉襟见肘,多亏了贤妃调度,找来做绣活的差事补贴,这才宽裕几分。两相比较之下,越发显得贤妃贤淑宽仁,而赵贵妃骄横狂妄,且毫无容人之量,丝毫不能体恤底下。   是以,人人都赞贤妃好,而厌赵贵妃。   出来这档子事,人便皆为贤妃打抱不平,这样好的一位娘娘,怀着身孕,还被赵贵妃欺凌,乘凉被撵走,还要听皇帝的训斥。赵贵妃才是真正的狐媚惑主,此德此行,哪儿配当贵妃呢?   这些话,人虽不敢当面说,背地里却没少议论。   赵贵妃全没放在心上,照旧吩咐内侍省将昨日与苏若华一起说笑的嫔妃份例减了一半。   如此一来,众嫔妃越发的怨声载道,甚而背后诅咒赵贵妃暴亡。   赵太后知道后宫之中不太平,却没工夫管她侄女胡闹,她正一门心思撺掇乃至逼迫皇帝下旨请她迁居慈宁宫。   赵家指使了一众党羽,一起上本求皇帝下旨。   说是请,其势已形同逼宫。   八月四日,陆旻下旨拜请太后迁居慈宁宫,与此同时,加封先帝一众嫔妃,活着的晋位,死去的追赠哀荣,而皇帝的生母林才人,更为皇帝追封为圣母皇太后,并选了黄道吉日起坟迁入帝陵。 第一百一十章   圣旨下降, 举朝震惊。   太后迁宫并不算什么,追封先帝嫔妃也不算什么,但将林才人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却是众人都没想到的。   林才人是陆旻生母, 陆旻既称帝,追封其为圣母皇太后本也是情理之中事。然而, 陆旻是如何到现任太后膝下的, 人人皆知。这对母子貌合神离,也不是什么秘密。   为示尊崇赵太后之意,陆旻登基三载不曾提此事,一众朝臣也各自心知肚明。   今日皇帝借着太后迁宫, 大封先帝嫔妃,还要追封自己的生母,这意思是要与赵家分庭抗礼?   但此事合乎朝廷法度, 也合乎人□□理,赵家即便满心不情愿,也挑不出一个错儿来。   赵太后一门心思都在尽快迁宫, 不愿节外生枝, 便暗中示意母家,不要再在此事上与皇帝争执。   于是,追封一事就此落定,皇帝责令礼部选吉日与林太后起坟并与太后迁宫。   择日倒是容易,礼部选定八月十五太后迁宫,八月十七林太后起坟。   这八月十五本是中元节, 也是合家团聚的日子,依着历法,今年恰又是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而赵太后又急欲迁宫,便选在了这一天。   皇帝更下了旨意,今年八月十五特许后宫嫔妃眷属进宫拜谒,好同自家女儿一享天伦之乐。   这消息传至翊坤宫时,苏若华正吃燕窝。   闻得讯息,她心头为之振奋,笑道:“如此说来,本宫的母亲姐姐也可以进宫了。”   露珠连连点头,满面堆笑道:“那是当然,奴才都听说了,宫里所有的嫔妃都高兴坏了,人人都在议论那日穿戴什么 ,做些什么好款待自家的亲人。虽说宫里有规矩,可到底是娘家人来,都想一尽地主之谊罢。”话至此,她又压低了声道:“奴才觉着,这一次啊,整个后宫的人,都是托了娘娘的福,沾了娘娘的光呢。”   苏若华垂眸一笑,舀了一勺冰糖燕窝递入口中,说道:“心里知道就好,不要出去乱说。”   她当然明白,陆旻这是借着迁宫的事,想让她和母亲姐姐见上一面罢了。   露珠答应着,又问道:“娘娘,这老夫人与大小姐爱吃些什么?口味怎么样?娘娘说了,奴才好去吩咐小厨房提前预备着。”   苏若华听她如此问,脸上却现出了一抹伤感的神色来,半日说道:“母亲和姐姐爱吃什么……这么多年了……本宫记不大清了……”   与亲人失散多年,当年的事情已大半模糊,散落在了旧日的回忆里,再也不可追寻。   如今想来,她只能记起分别那日,母亲那身半旧的夹袄,与姐姐鬓边插着的海棠绒花,仿佛一起退了色,也都模糊不清起来。   露珠见她面上神情,倒在一边抹起泪来,说道:“娘娘也是有福气的,进了宫还能与家人团聚。奴才进宫都多少年了,不论年节,都再没见过爹娘的面呢。”   苏若华瞧她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晓得这丫头古灵精怪,是蓄意自苦好让她释怀,不由破涕为笑道:“好啦,刁钻的小蹄子,莫不是还能把你关在宫里一辈子不成?你想,本宫还不想养你呢。待再过两年,本宫就把你们都放出去。”   露珠瞧她笑了,这方放下了手,也笑道:“娘娘仁厚,奴才们跟着娘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主仆两人笑语着,芳年与春桃一人抱着一只玉瓶进来,进门便说道:“东西取来了,请娘娘过过目。”   苏若华便停了笑语,让她们把玉瓶抱上前来。   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两口整块黄玉镂雕的玉瓶,一口瓶身刻着寿星,一口则刻着口衔寿桃的梅花鹿,两口瓶子合在一处便是一副寿星捧桃的图案。   苏若华看过,见并无瑕疵,示意人包了起来。   春桃小心翼翼的将瓶子放进红木雕漆纹奁盒之中,口中说道:“八月十五,太后娘娘迁宫,各宫送贺礼,无不是想方设法,托人收集各样珍宝。独咱们这儿就这两口玉瓶,是否太简陋了些?”   苏若华莞尔一笑:“黄玉的确不算名贵,及不上翡翠珊瑚,然而这瓶子难得就难得在它是整块雕出来了的。要搜集这么大一块黄玉,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有银子也未必能寻着。何况这又是一对,上面的图案又吉祥,献与太后倒是合适。”   露珠听着,插口说道:“这也是之前皇上派人送来的,赐给娘娘摆着的玩的。娘娘不爱这些物件儿,就都收了起来。太后娘娘对咱们娘娘一向不好,娘娘倒把这些好东西献出去了。”   苏若华吃着燕窝,微笑道:“这东西,不当吃穿的,皇上赏赐,又不能送出宫换银子。送给太后娘娘也好,免得又惹她声声气气的。两口瓶子罢了,未必能让她改观什么,但能买几日清静,便也是好的了。这东西啊,得用到地方。用对了,那就是值得的。不然,只不过是件儿死物罢了。”   三个丫头听着,各自点头称是。   芳年一直默默不语,这会儿却忽然出声道:“娘娘,奴才听闻,赵贵妃放了花,勒令六宫献礼,按位分算,妃位额定五百两,嫔位是三百两,再以下也都是一百两、五十两不等。即便是最末等的御女选侍,所献礼物也不得低于二十两银子。”   苏若华愕然,不由问道:“这消息可确实么?怎么没人来告知本宫?”   芳年点头道:“确实,之前赵贵妃身边的吟霜过来传话,只是娘娘正午睡,奴才没叫娘娘起来。待娘娘醒了,奴才又去办别的差事了,还不及告诉娘娘。”   春桃也接口应和道:“奴才也听说了,所以各宫都在托人出宫或求母家补贴,或变卖首饰等物,以来凑这笔银子。”   露珠便斥道:“这赵贵妃当真是贪得无厌,这些日子,她们姑侄假借节俭用度的名义,不知克扣了多少银子,全都肥了自己,还嫌不足,竟又生出这样的主意来!后宫的份例本就减了许多,又要备办厚礼,真叫人不要活了!”   苏若华面沉如水,问道:“这件事,太后娘娘知道么?”   芳年回道:“奴才打听了,太后娘娘是知情的。”   苏若华便问道:“那太后娘娘怎么说?”   芳年答道:“太后娘娘非但没有申斥贵妃娘娘,反倒对身边人说起,贵妃孝心可嘉。”   苏若华听闻此言,不由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燕窝碗放在了炕几上,徐徐说道:“本宫明白了,赵太后是想风风光光的大办迁宫事宜,以来彰显自己地位尊崇。皇上追封了生母为圣母皇太后,赵氏一族难免心有不安。所以,赵太后将迁宫之事看的如此重要,好来向全天下人明示,她才是真正的太后娘娘。赵贵妃此举固然跋扈,但能震慑六宫,也算合了她的心意。”   芳年低声道:“娘娘,那这两口玉瓶,可合适?”   苏若华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很知进退,话不多,看事情倒是分明,一张口便是落到关节上。   太后贵妃身份尊贵,她们如何行事,不是一个宫女能指摘的。作为一个奴才,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的辅佐自己的主子。   她是怕这两口玉瓶并不值一千两银子,而被赵氏拿住了把柄,但又不好直言出来,反令苏若华尴尬。   苏若华淡淡一笑:“单说这料子,的确不值那么多钱,但一对瓶子,且是名家所雕,价值便翻了一倍。何况,这是御赐之物,本宫将它们转赠给太后,谁敢说不好?”   芳年听了,抿唇一笑,颔首不语。   献礼之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   阖宫上下对于赵氏这对姑侄早已满腹怨言,如今又弄出来这件事来,真如露珠所言,叫大伙都不要活了。   有人想要面圣,求皇帝来主持公道。   然而皇帝政务繁忙,除了赵贵妃外谁也不见,这些人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   众妃嫔无奈之下,只得再来求翊坤宫,虽明知赵贵妃不待见贤妃,趋附贤妃,或许要被赵贵妃刁难。然而,形势已至如此地步,赵贵妃再不满,难道还能把大伙的宫份全停了不成?横竖,贤妃也是妃位上的主子,虽错赵贵妃一等,但也不差什么了,何况她还身怀有孕。   于是,翊坤宫原本清静的门庭,忽然热闹起来,每日来求见问安的人,几乎将门槛也踏破了。   露珠甚而还玩笑道,自从主子有了身孕,宫里的茶叶便不见下了。这才几日功夫,都要喝光了。   这段日子,钱家的处置终于下来了。   三司与钱书同及其党羽定了二十条大罪,条条落在了实处。   赵太尉及其党羽,更趁势兴风作浪,与钱家罗织了许多罪状。   此刻的钱书同早已下了大狱,其族中弟子也大半被捕,钱氏一族早已无力自保,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抄家灭族的死路。   陆旻并未采纳赵氏所捏造的罪证,横竖钱氏已入死局,也不必再多做手脚,日后落人话柄,乃成后患。   八月十日,皇帝下旨,钱氏上衔天恩、不思回报,结党营私,贪墨朝廷税银、鱼肉百姓、大逆不道,阖族上下,不分男女老幼,发往边关,与披甲人为奴。   至于党首钱书同,刑部原本奏请斩首,但陆旻念其是两朝老臣,曾经也算有功于朝廷社稷,且年老体衰,不忍动以极刑,遂赦免了其死罪,与其家人一道发配边关。   原本京城望族的钱氏,就这般呼啦啦大厦崩塌,顷刻间分崩离析。   京中茶馆的话题,都是钱氏的案子。   对于民间百姓而言,这些权贵身上的事,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寻常芝麻粒大小的事都能嚼上许久,何况是这样的惊天大案。   钱氏一族败落,朝中便再也没了能与赵氏争衡的世家大族。   一时里,赵氏风头无两,后宫太后与贵妃占尽风光,前朝以赵太尉为首的赵氏族人更是横行无忌。   无论前朝后宫,嫔妃与文武百官,皆是满腹怨气,一触即发。   赵贵妃严令众人重金献宝,以庆贺太后娘娘的迁宫大喜。   群妃无路可投,只好求助于贤妃。   苏若华面上不动声色,暗中使人传了话,如若谁要生财的门路,可以来翊坤宫。   银子,她没有,但是想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银子,那还是可以的。   之前牛刀小试,填充了香料的香囊,在京中极为走俏,每逢上市便被人哄抢一空,价格越炒越高,甚而一枚掐金丝香囊已卖到了二百两银子一枚。只因每次到货,只有二三十枚这样的香囊,物以稀为贵,又是个俏货,自然越卖越贵。   露珠与春桃都不解其意,私下曾问苏若华,何不索性借银子给那些嫔妃,也算卖个人情。   苏若华笑了笑,说道:“一则,本宫虽然宽裕,但手中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能一一周济。本宫借了一个,就会引来十个,翊坤宫岂不成了善堂?借了张三,借不借李四?借了这些昭仪婕妤,借不借美人才人?本宫哪里能拉的了这么多人,一个不周到,就要落人埋怨,吃力不讨好的。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你们也该懂。她们自食其力,不会拖累本宫,反倒还会感谢本宫给了她们这个门路。”   果不其然,起初只有些低位分的嫔妃肯来做事,那些婕妤昭仪们,自恃主子,不肯屈尊降贵,做这些奴才才做的活计。然而拖了几日,实在筹集不到银子,渐觉火烧眉毛,身边伺候的人看着别人的奴才跟着主子去翊坤宫做事,多少也能有些油水,也都眼红起来,竭力撺掇。于是一来二去,后宫大多数的嫔妃都偷偷摸摸去了翊坤宫。   数日之间,宫里多了许多偷偷摸摸的人。   这些妃嫔做了几回,发觉收获颇丰,不止献礼的银子有了着落,自己也能过得宽裕些了,便对贤妃越发感恩戴德起来,只觉贤妃当真是神通广大,什么办法都有。   如此,正合了之前苏若华的预料。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了八月上旬, 天气依旧炽热如火,让人没有片刻喘息的时候,唯独傍晚时分, 方才能有那么些许凉风。   钱氏大案之后连着就是赵太后迁宫事宜, 前朝忙碌不已,自八月起陆旻便再未踏进后宫一步。就连赵贵妃, 去养心殿十次也有九次被挡了出来。   长日无聊, 她想找几个嫔妃过来消闲解闷,但因平日为人着实太差,无人肯来接近,只好一日日闷在宫中, 拿底下人出气。   承乾宫的宫女太监,除了吟霜红珠这样有体面的大宫女,底下没有不含恨的, 只是畏惧赵贵妃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这日过了晌午头,赵贵妃一觉起来, 心血来潮, 忽想到寿康宫后面的小佛堂瞧瞧。   赵太后曾放了话,这小佛堂并所有的姑子,待迁宫之后,一并搬入慈宁宫,赵贵妃想去看看事情筹备的如何。   贵妃放话,下面免不得一番折腾。   大热的天, 宫女太监们顶着烈日,抬着赵贵妃一路到了寿康宫。   宫门前下辇,守门的人见她来了,忙进去通传,少顷出来回复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后面礼佛,不便见人,请您到正殿稍作休息。”   赵贵妃笑道:“姑姑什么时候这等虔诚了,大中午头的,也要礼佛诵经。罢,本宫这会儿过来也不是为了见姑姑,倒是想瞧瞧那小佛堂收拾的怎么样了。姑母如今这等看重礼佛事宜,迁居之事本宫自然要上心。”言罢,便迈进门槛。   赵贵妃在寿康宫也是走的熟了,也没人敢拦她。   行径西偏殿时,赵贵妃只觉那殿中飘出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又见廊下角落里倒着许多药渣,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老太妃敢是病了?”   引路的宫女回道:“贵妃所猜不错,恭懿太妃已病下好好几日了,太医来看过,只说热伤风,然而吃了许多药下去,也不见个起色。”   赵贵妃笑了一声:“想是闲的了,蓄意弄出这些病来,好叫皇上为她着急罢了。姑母迁宫大喜在即,谁有功夫管她的闲事。真是病也不知道挑时候!”说着,又一撇嘴道:“这老太妃当真是没福,姑母迁到了慈宁宫,这寿康宫可不就剩她一人了?她独个儿居住偌大一间宫室,还不是自在舒坦?倒生起病来,可见是个福薄的。”   领路的宫女是太后身侧的人,平日里见多了太妃对太后的做小伏低,也不将这位太妃娘娘放在眼里,赔笑附和道:“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太后娘娘就是心地慈善,忙着迁居事宜,抽空子还要打发人去问候两声。这太妃娘娘不早些好起来,为太后娘娘庆贺,那可当真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照拂美意。”   说着话,便走到了正殿。   寿康宫的正殿,殿阔地厚,殿上又安放着巨大冰盆,自是别有一番清凉。   赵贵妃坐下,便有宫人送了瓜片过来。   她喝了半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身侧服侍的红珠道:“你陪本宫到后头去瞧瞧,本宫记得后院侧间有一尊琉璃佛塔是姑母心爱之物。这段日子人多手杂,别叫那起毛头小子给碰坏了。”   红珠问道:“娘娘,这太后娘娘正在后面礼佛,不喜人去打搅,此去是否合适?”   赵贵妃摇头道:“不妨事,咱们又不去小佛堂。再说,本宫可是姑母的亲侄女,旁人不能罢了,难道本宫也不能么?”   红珠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再没多言,陪着赵贵妃往寿康宫后院行去。   一路过去,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踏进后院,四处静悄悄的,竟无一人侍奉看守。   赵贵妃心中疑惑,说道:“这人都死哪儿去了?姑母身边的宫人,也这样没有规矩了不成?”   说着话,赵贵妃便走到了廊上。   行经小佛堂时,赵贵妃只听门中隐隐传来些男女低声笑语,还伴着些许喘息吟哦之声。   赵贵妃当了三年的妃子,实则还是个大姑娘,听得稀里糊涂,只暗道:“难道姑母生病了不成?却又不像。”   红珠却听了个面红耳赤,半晌忽的又脸色煞白,不由掩住了口,向贵妃压低了声道:“贵妃娘娘,咱们快走吧。太后、太后娘娘会……会杀了奴才的……”说着,竟扭身就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尊卑了。   赵贵妃越发摸不着头脑,一面下了台阶,一面斥道:“你这丫头,有鬼吃了你似的,跑什么!”   红珠失魂落魄的向外疾走,迎头却撞上了朱蕊。.   朱蕊穿着一领淡色衣裳,面上未涂脂粉,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烈日下头,恍如鬼一般。   红珠见了她,惊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口。   朱蕊的脸色比红珠更差,向着赵贵妃福了福身子:“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此刻正在礼佛,不便见客。”说着,斜斜看了红珠一眼,又道:“这丫头如此大呼小叫,言行失态,恐要惊了太后娘娘。她的过犯,当由太后娘娘亲自发落。奴才斗胆,请贵妃娘娘先往正殿歇息,这婢子就留在此处。”   红珠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扑通一声跪在了贵妃跟前,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   赵贵妃却并不敢替她求情,她知晓姑母对于朱蕊的信任看重,远胜过自己这个侄女。甚至于,朱蕊还能替太后训斥管教自己。   朱蕊发话,她不敢争辩什么。   当下,赵贵妃自己往前殿去了,抛下了红珠。   红珠瘫在地下,仰头看着朱蕊,仿佛在看一尊罗刹。   苏若华午休起来,在偏殿之中同几个交好的嫔妃喝茶谈天。   她本性温柔和气,即便贵为贤妃也从不摆什么主子架子,人便都爱往她这儿来。   座中颇有几个风趣健谈的嫔妃,聊起往日见闻轶事,将大伙逗的笑声不断。   如此一个夏日午后,陆旻虽不能过来相伴,倒也不觉寂寞。   正在谈笑之中,露珠从外头端了一盘荔枝进来,放在桌上。   苏若华便让众人道:“今岁的新荔枝,姐妹们也都尝尝。”说着,吩咐露珠分给众人。   几个嫔妃都有些不好意思,其中有一个王婕妤,性格倒是活泼大方些,径直拿了一个,笑道:“贤妃娘娘好意,嫔妾却之不恭了。嫔妾听闻,这些荔枝还是岭南将荔枝树挖出,栽在盆中,由漕运送入京城,所以才有这么些鲜荔枝。这些果子十分贵重,每日采摘几颗,落果几颗都是有数儿的。到底还是贤妃娘娘得皇上意些,旁人那里,哪有这样新鲜珍贵的果子?”   另一人听着,便接口道:“嫔妾也听说了,今岁荔枝歉收,送进宫来的也就格外的少。除了太后娘娘、皇上那儿,整个后宫也就贤妃娘娘这儿有了。咱们姐妹,也是托赖着娘娘沾个光儿。”   有人便提醒道:“刘才人,贵妃娘娘那边也是有的。”   刘才人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横了她一眼,斥道:“这能一样吗?贵妃娘娘宫里有,贵妃娘娘自个儿享受啊。对咱们姊妹来说,那不跟没有一样?谁像贤妃娘娘一般,菩萨心肠,有些什么好的,也还都惦记着咱们。皇上也真是的,放着这么好的娘娘不心疼,倒把那个赵贵妃放在心坎上,真是有眼无珠!”   先前那人似有几分害怕,劝道:“刘才人,你在这儿说说也罢了。出去可得忌讳着些,仔细隔墙有耳。”   刘才人倒越发激动起来,将手一扬,高声斥道:“我怕什么?!我的宫份,已被赵贵妃扣了七成了!若不是贤妃娘娘肯给口饭吃,我那儿的人都要饿死了!有本事,她倒是把我的宫份扣光了!索性,索性将我也赶出宫去罢了!”   王婕妤看她闹得不像话,便出言制止:“刘才人,慎言。贤妃娘娘怀着身孕,这般大呼小叫,仔细惊了娘娘。”   刘才人猛地一惊,忙起身向苏若华赔罪。   苏若华本在一旁看她们你来我往的津津有味,忽见她请罪,含笑受了,方才令她起身,微笑道:“本宫没那么娇弱,大伙尽管自在说话罢。若是连个说话的去处也没,这日子也未免忒乏味了。倒是多谢王婕妤,心细惦记着本宫。”   王婕妤受宠若惊,满面堆笑连声道不敢当。   众人说着话,吃了几枚果子,便丢了一桌子的果皮果核。   芳年过来收拾,忽然低声道:“娘娘,适才人来报,慎刑司杖毙了一个宫女。”   众人顿时一静,苏若华问道:“杖毙的是谁,所为何事?”   芳年答道:“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珠。奴才听闻,好似是她误闯了太后娘娘的小佛堂,惊扰了太后娘娘礼佛,还有些什么大不敬的言辞。太后娘娘震怒,交由慎刑司发落。慎刑司判了五百板子,这人当然是不在了。”   苏若华听着,一时没有言语。   王婕妤禁不住道:“这个红珠,还是贵妃娘娘身侧的红人,得脸的大宫女。贵妃娘娘极喜欢她,到哪儿都带着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这怎么……说杖毙,就杖毙了?”   刘才人冷言冷语道:“得脸又如何?充其量不过是个奴才。赵贵妃骄矜跋扈,自然是家传的。太后娘娘看那宫女不顺眼,打死又怎样?”   苏若华听她言辞冒犯太后,便出声提点:“刘才人,不可对太后不敬。”   刘才人讪讪一笑,拿了一块梅饼,遮掩了过去。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奇怪,然而当着这些嫔妃的面也不好仔细盘问,便说道:“好歹也是入宫一场,人死债消。赵贵妃忙着迁宫事宜,未必顾得了周全。待会儿打发个人去内侍省知会一声,烧埋银子别忘了给人家里送去。”   芳年答应下来。   王婕妤又拍马屁:“贤妃娘娘当真是仁德大度,这赵贵妃身侧的侍女,死了也要过问一声,真不愧贤这个封号。”   苏若华笑了笑:“本宫曾经也是宫女,知道当宫女的苦楚。这宫里的日子,谁过谁明白。”   一两句话,说的众人都不言语了。   如贤妃所言,宫里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进了宫,主子也好,奴才也罢,不过都是一日日苦熬着罢了。   众人坐了片刻,王婕妤便说不要打搅了贤妃休息,招呼大伙一起离去。   苏若华并不甚挽留,含笑与她们别过。   待这些嫔妃走了,春桃过来收拾,嘴里说道:“这些人也总算是开了窍了,跟着那个赵贵妃,只有被凌虐的份,所以转过头来投奔咱们娘娘。”   露珠插嘴:“奴才却以为,还是娘娘仁德,所以感召的六宫心向娘娘。如赵贵妃那般倒行逆施,只能把人全都撵跑罢了。”   苏若华任她们两个叽叽喳喳,问芳年道:“可打听清楚了?这红珠到底是为什么被杖毙的?”   芳年回道:“打听却是打听了,只是慎刑司的人也说不清红珠到底犯了什么罪,只说太后娘娘对她擅闯寿康宫小佛堂的事极其恼怒,也没叫慎刑司怎么审问,着人拖了过去,就下了懿旨杖毙了。”   苏若华越发狐疑,说道:“赵太后固然残暴跋扈,但近些年来为名声起见,倒多有收敛。这红珠不过是个宫女罢了,何况又是赵贵妃的爱婢,即便犯些小错,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一般也都宽恕了,如何就打死了?倘或无人准许,她又怎会闯入小佛堂?”自语了两句,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时候的情形,可能问出来?”   芳年点头道:“这个倒是不难问,赵贵妃午歇起来,去寿康宫盯着迁宫的事情。到了门上,寿康宫人说太后娘娘正在礼佛,请贵妃到正殿歇息。只有红珠陪着贵妃娘娘,再之后就听说出了事。至于到底怎么回事,除了朱蕊,倒也没人瞧见。”   苏若华纤细的指尖轻轻扣着桌面,沉吟道:“这怕是红珠撞破了太后娘娘的什么秘辛,所以太后容不下她。”   身边的三个宫女都是苏若华的心腹,听了这话,知道事情轻重,各自缄默不言。   唯有芳年低声道:“娘娘所思,奴才倒也想到了,然而那小佛堂能有什么秘辛?”   苏若华摇头浅笑:“你也未免把本宫看成神仙了,本宫又不是能掐会算,如何得知?”话出口,她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本宫若无记错,太后娘娘的小佛堂是从外面请了尼姑进来诵经的?”   芳年点头道:“娘娘记得不错,那佛堂里有三个姑子服侍太后娘娘,每日讲经说法。”   苏若华便道:“打发个人去内侍省,把近三个月的账簿都取来,只说本宫要查账。”   芳年不明就里,还是依言行事。   打发的人跑的飞快,眨眼功夫就把账本取回来了。   苏若华只挑寿康宫的那几页来看,吩咐露珠念白棉布的数量,令春桃在一旁计算。   只念了三个月的,她便令停下,微笑道:“你们看出名堂了么?”   三人面面相觑,露珠说道:“好娘娘,您就快告诉奴才们吧。奴才们都笨,及不上娘娘聪慧。”   苏若华说道:“你们瞧,这佛堂的三个姑子用度是额外计算的。她们是三人,三个月所用白棉布的数量不过三两罢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这里,是你们三人所用的白棉布,三月之间用去了两斤有余。”   露珠与春桃尚在懵懂,芳年却已醒悟过来,登时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第一百一十二章   苏若华看着芳年面上神色剧变, 颇有几分赞赏的一笑,问道:“可明白过来了?”   芳年垂首,半日说道:“这也未免忒大胆了些。”   苏若华淡淡说道:“也是之前有过的事情。”说着, 她将身子向后仰去, 靠着绸缎软枕,不经意道:“不过是效仿贾南风故事罢了。”   露珠笑道:“好娘娘, 您细说给奴才们听吧。奴才没读过书, 也不知道这贾南风是什么人。”   苏若华浅笑道:“贾南风是晋惠帝的皇后,晋惠帝为人痴傻,无力管辖后宫,她便横行宫廷, 秽乱内帷,人云其掌权时常派人往民间物色美男子入宫侍奉。”   两句话,听得露珠与春桃目瞪口呆。   露珠哆嗦道:“娘娘……您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苏若飞冷淡言道:“红珠不过是去了一趟小佛堂罢了, 即便惊扰了太后安歇,也罪不至死。何况,看今日这情形, 哪像惩治, 简直是急不可待的杀人灭口。这若非红珠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何至于此!寿康宫人来人往,赵贵妃带着那红珠也算走的熟门熟路了,还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也就只有那小佛堂了,及那三个尼姑了。本宫只是疑惑,所以叫你们查这几个月来白棉布的用量。果不其然, 这三人几乎不怎么领用此物。”   露珠摸不着头脑,只问道:“白棉布……与此事又有何干系了?”   苏若华笑道:“你只想想,你们平日里为什么要领用白棉布?”   露珠脱口而出:“自然是为了缝制每月的月事带。”话才出口,她便恍然大悟道:“原来……娘娘是说……”   苏若华微微颔首:“尼姑出家人也罢了,到底还是个女人的身子,难道真的修成了比丘尼,连这点事都免了么?自然是不会的,于是这细节上头就露了破绽。内侍省从来做账严谨,谁领用的就是谁领用的,不会错算到旁人头上去。”   三人只觉得毛骨悚然,难以置信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半晌,芳年低声问道:“娘娘,太后如此大胆,就不怕皇上知道么?”   苏若华冷笑道:“你以为,这宫里一举一动,瞒得过咱们皇上的眼睛?”   芳年语塞:“那……”   苏若华淡淡说道:“且看着吧,太后敢弄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嫌弃这后冠戴的不耐烦了。”   说着,她便差人将账簿重新送回内侍省,随便抓了几个账本上的错漏搪塞过去,也不再提起此事。   这三个宫女都知趣儿,晓得这件事不是可以胡乱议论的,心照不宣的各自缄口。   说了几句闲话,苏若华又问道:“太妃还病着呢?”   芳年回道:“正是,听寿康宫的人,越发连床也下不得了。到底上了年岁,一个热伤风罢了,吃了多少服药,总是不见好。”   苏若华冷笑了一声 :“上了年岁?本宫看她是心病难治!林太后迁坟的事近在眼前了,到时候自有分晓,且让她再过两日太平日子也罢。”说着,抬眸看向芳年:“到时候,倘或内侍省的没有察觉,就着人过去提点一声。”   芳年答应着,又笑道:“娘娘放心,吴德来被罢免,新上任的这个钟童上很是知情识趣,心思也细致。迁坟,必要重新为圣母皇太后着装打扮,必定是会有所察觉的。”   苏若华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是打发个人去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即便看见了,也不晓得什么事,竟给敷衍过去。”   芳年含笑回道:“娘娘放心,这些事奴才都记着。”   说了些闲话,苏若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了,母亲和姐姐就能进宫来了。”   众人听着,都知晓苏若华的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芳年劝慰道:“娘娘,不管以前如何,如今也都过来了。往后,就会越发好起来的。”   苏若华听了她的话,浅浅一笑:“本宫也不是难过,只是想着母亲姐姐来了,该预备些什么吃食。八月十五,本当是阖家团圆赏月的日子,可惜本宫不能回府。母亲和姐姐傍晚就要出宫,本宫倒想留她们吃顿饭。”   露珠脑子活络,眼珠子一转,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笑道:“娘娘,奴才想着,老夫人和大小姐这些年都在蒙古,想必久已不吃京中的点心了,苏杭的细点更不必说了。不如就吩咐小厨房,多多预备些精细点心如何?”   苏若华笑道:“你这主意倒是很好,如今宫里崇尚节俭,也不必山珍海味的大操大办,反倒容易落人话柄,就准备些各样点心,京中的八件儿,苏杭的糕点,再有上些鱼虾的菜肴罢。他们在蒙古住了那么久,只怕是少吃这些河鲜。”   露珠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奴才知道,小厨房的老周,做西湖醋鱼最为地道,白灼虾的火候拿捏的也极佳,菜谱上就添上这两道菜罢。”   苏若华点头一笑,没再多言。   红珠杖毙,在后宫之中只掀起了一点点波澜,引来了些许的猜测。   然而寿康宫将此事捂的严严实实,一丝风声也没透露出去,后宫嫔妃们猜也不过是毫无章法,不落实处。   赵贵妃也因御下无方,被禁足承乾宫,赵太后甚而下了懿旨,不许她出席中秋夜宴。   如此一来,此事内里缘由,外人更是无从得知。   除了翊坤宫,无人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好在,红珠之死虽然蹊跷,但她不过是个宫女,死了也就死了,大伙议论两句,此事也就过去了。   日子,还如流水一般过着。   八月十五就在眼前,宫里却又出了一件事。   八月十三日清晨,苏若华起身之后,梳洗吃过了早饭,照旧到园中散步。   李原判叮嘱过,她这一胎有些大了,孕中调理需得多多活动,不然生产的时候,怕要遭罪。   故而,每日她都会到御花园中走上一个时辰。   过了八月上旬,天气倒略微凉爽了几分,尤其早晚已有了一丝凉风,园中的菊花也开了几朵,萝卜丝的嫩黄,讨人喜欢。   苏若华正在园中漫步,享受着这清闲时光,忽见寿康宫的宫女引着一名太医,急匆匆赶路。   苏若华有些奇怪,便问身侧人道:“太后病了?”   陪她出来的是露珠,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若是如此,早该传遍六宫了。这宫女面目也生疏,不像太后娘娘身侧的人。倒像是……像是伺候太妃的玉荣。”   苏若华仔细一想,果然如此。自从夏荷伏法,恭懿太妃身侧缺了人手,内侍省另外调拨了一个过去。自己还曾问了一嘴,知道没什么来历就罢了。   眼见是恭懿太妃的事,苏若华立时便来了精神,问道:“这太妃的热伤风还不曾好么?一大清早,又请了太医。”   露珠笑回道:“岂止是不曾好,奴才听说,是病的越发昏沉了。这会儿急着请太医过去,只怕病又加重了。”   苏若华蹙眉道:“她若是就这样病死了,未免便宜。打发个人,去探探消息。”   露珠答应着,连忙吩咐底下。   苏若华在园中转了片刻,只觉腰腿酸软,腹中的孩子也不甚老实,三五不时便要踢腾两下,她挨忍不过,便乘着步辇回了宫。   才回到翊坤宫,那去打探消息的太监小许便回来了,拜见了贤妃,回道:“禀告贤妃娘娘,恭懿太妃是发了疯病。”   苏若华微微一怔,问道:“疯病?”   小许点头答道:“正是。奴才问了,说是昨儿夜里太妃精神就不大好,却把身边的人都撵了出去,不许人进去打搅,也不要人服侍。今儿早起,伺候的宫女才进去,就见太妃蓬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就冲了出来,伤了好几个宫女。大伙见太妃两只眼睛直直的发愣,口里胡说六道的,都是些不能讲给人听的话,方才知道太妃发了疯病。”   苏若华听着,手里端着茶盅,也忘了饮茶,只问道:“后来如何?”   小许答道:“太后娘娘也听到了消息,便派了朱蕊姑姑过去,先吩咐了几个有力气的太监,将太妃强行搀回屋中,又传太医过去看诊。奴才回来时,听闻太医已有了诊断结果,说太妃娘娘这是邪风入体,受惊过度,痰迷心窍,所以突发了疯症。已施了针,太妃这会儿又睡过去了。”   苏若华见暂时也无别的消息,便挥手打发小许下去,冷笑了一声:“她受惊,本宫倒是信。至于受惊过度,突发疯症。只怕是眼看着林太后迁坟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魂不附体,想要金蝉脱壳吧。”   芳年在旁伺候着,问道:“那么娘娘预备如何?”   苏若华笑道:“凭她去,难道还能逃到天上去么?”   到了傍晚时候,寿康宫便有消息传出,赵太后觉恭懿太妃如此疯癫,在宫中养病不妥,想要令她迁至南宫。   这南宫,乃是皇室在热河的行宫,历来是没子女的太妃太嫔的养老所在。   苏若华得了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吩咐宫人梳妆打扮了,带了几样亲手做的点心,动身往养心殿去了。   到了养心殿,李忠正在门上守着,见她到来,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说道:“贤妃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苏若华微笑道:“有日子不见皇上了,本宫很是想念。听闻皇上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带了些点心羹汤过来,陪皇上用膳。”   这话,也就只有她能说了。   李忠点头道:“娘娘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传。”说着,却又踟蹰道:“娘娘,别怪奴才多嘴。皇上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谁也不想见。倘或待会儿……”   苏若华含笑颔首,立在一旁。   李忠进去之前,不由看了苏若华的肚子一眼,见那肚子高的竟已顶了起来,心中暗自忖道:这贤妃娘娘怀了不到七月的身孕,这肚子怎的这般大,好似就要临盆似的。   他也是伺候过先帝后宫的人,见过不少怀孕的嫔妃,对孕妇体态也算熟悉了。是以,此刻见苏若华如此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进去通报之后,陆旻听闻苏若华前来,心中倒也很是高兴,忙命准入。   苏若华便吩咐春桃在外等候,自己挎着点心篮子,迈步入内。   走入正殿,正欲俯身拜倒,便听陆旻道:“免了吧,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何况,你还怀着身子。”   苏若华含笑起来,抬首望去,却不由一怔。   陆旻面色憔悴,两只眼窝深陷,唇边甚而还有些髭须,只是几日的功夫,他仿佛褪尽了少年的生青涩嫩,彻底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朝苏若华轻轻抬手,莞尔:“来,到朕身边来。”   苏若华莲步轻挪,走到了皇帝身侧。   陆旻将她抱起,放在了膝上,仰头看着她,笑道:“重了好多,朕险些抱不动你。看来,孩子长大了不少。”   苏若华却抚摸着陆旻的脸颊,颇有几分心疼道:“七郎消瘦了,这段日子臣妾不在跟前,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国事固然要紧,七郎也要保重身子。、你有个什么,这些事情更没人做主了。再说……”她垂首轻声道:“臣妾再有两月就要生产了,我们娘儿两个,还指望着七郎呢。”   这话音轻柔,仿佛羽毛轻轻搔在了陆旻的心头。   陆旻捏了捏她的手,颔首道:“你的话,朕都记着了。朕也不是不爱惜身子,只是这两日事情多了些,所以晚上睡的迟了。再则,你不在身边,饭菜也吃不香甜。”   苏若华本意不过是要让他重视身子,别随意胡来,伤了身体,听了这话,便微笑道:“如此说,臣妾今儿到了些点心过来,都是七郎以前爱吃的。七郎先用了,臣妾待会儿再陪七郎一道用膳。”她这会儿过来,是有别的话说,然而见陆旻这副样子,便打算用过晚膳再提。   陆旻却笑道:“点心待会儿再吃,朕给你看个东西。”言罢,从桌上一摞折子里抽出一封递给苏若华。   苏若华有些狐疑,看着陆旻,只见陆旻示意她接过去,便打开看了一遍。   才看了几行字,苏若华只觉眼眸微热,鼻子酸胀。   这折中所言,乃是苏家旧案再查一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李忠前往寿康宫, 传罢皇帝的口谕,便告退离去。   待他走后,赵太后沉下了脸面, 说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 为何忽然要留太妃在宫中养病?”   朱蕊摇了摇头,说道:“奴才以为, 皇上朝政忙碌, 不会为这等小事分神。这当是有人向皇上提了,所以皇上才插手此事。”   赵太后看着她,言道:“贤妃?”   朱蕊颔首回道:“奴才听闻,贤妃娘娘傍晚时候带了些点心, 去养心殿了,还陪皇上用了晚膳。”   赵太后哼笑了一声,说道:“好啊, 贤妃的手伸的这般长了。连寿康宫里的事,哀家已经决意了的事,她都要管起来。”   朱蕊说道:“太后娘娘, 这贤妃不见皇上已久, 今儿却是怎么了?”   赵太后笑道:“之前皇上去了她的翊坤宫,居然没有过夜,顶着更深露重,回了养心殿。宫里人多有传言,她是得罪了软儿,皇帝迁怒于她, 那日是前往申斥的。这话虽未必确实,但她冒犯了皇帝,哀家却信的。这贤妃唯二的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与腹中的孩子。这两者又紧密相连,她若当真失了圣心,即便将来生下皇长子,也未必能挽回宠爱。而失了皇帝宠爱的嫔妃,在后宫便失了庇护,只怕连孩子也要受母亲的牵累。这等事,你我往日看的还算少么?她也是坐不住了,这才巴巴儿的赶过去。”   朱蕊听着,点头道:“娘娘猜测的有理,但如此一来,咱们要不要上点心 ?皇上待她还是很有几分情意,她眼见就要生下皇子,只怕日后就又要起复了。”   赵太后却不以为然,微笑道:“这却也不必实在担忧,她母家一无势力,不过是个白丁。就算皇上眼下对她还有些旧情,也就是尔尔了。哀家忙于迁宫,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再三个月,她也要生产了,到时候给内侍省垫上一句话也就是了。”言至此处,她冷冷一笑:“届时她两腿一蹬走了,那就万事一场空了。”   朱蕊却忧虑道:“可是,奴才听闻,这贤妃的母家当年也是很有几分势力的,皇上赦免了他们,会不会将来就启用了?如此一来,那贤妃背后可就有了靠山了。”   赵太后笑了几声,看着她,说道:“她母家落魄已久,即便皇上想要启用,恢复元气可也得有些年头。哀家适才也说了,到那时候,她已经往生极乐了,那孩子自然要归在软儿膝下抚养——不成,就哀家亲自抚养。苏家还能怎样?莫不是,他们还有第二个女儿能送进宫来么?就是那个在蒙古草原上养马的女人?”   朱蕊听太后这样说来,心里也踏实了几分,陪笑道:“太后娘娘看的长远,奴才就是鼠目寸光。如此说来,恭懿太妃迁宫的事,就此作罢么?”   赵太后本意收拢恭懿太妃不过是想为己所用,然而恭懿太妃眼下这情形,也并不能再帮上她一分半分,更成了一个累赘。她并不十分在意恭懿太妃的死活,当下说道:“你过去传个话,既是皇帝发话了,太妃也就不必去行宫了,就在寿康宫养病罢。哀家再两天就要迁到慈宁宫去了,这里便留她独自居住,她也能自在几天了。”   朱蕊知道这太后话中之意,恭懿太妃这场疯病何来,她主仆二人心知肚明,太后如此说来,就是要放弃恭懿太妃了。   朱蕊应诺,转身出门而去。   出了正殿,经过穿廊,便到了恭懿太妃所居的偏殿。   跨进门槛,新拨来伺候太妃的宫女玉容忙传报道:“太妃娘娘,朱蕊姑姑来了。”   恭懿太妃披着一件半旧夹衫,头发披散着,呆呆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呆滞的有如一段枯木。   朱蕊对她是毫无半分客气,上前就道:“太妃娘娘也不用装了,咱们都是自己人,心知肚明。皇上传了口谕,南宫地处遥远,照顾不便,于太妃娘娘养病无益,就请太妃娘娘留在皇城。太后娘娘的好意,迁宫之后,这寿康宫就留您一人独居,正好养病。”   恭懿太妃如被雷击一般,陡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竟而合身扑了上去,揪着朱蕊的衣领,厉声喝道:“为何不准我走?!太后竟不管我死活么?!我要出宫、我要出宫!!!”   她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声音在殿中盘旋,有如夜枭。   玉容颇有害怕,捂着耳朵,缩在一边不敢上前。   朱蕊面不改色,将太妃的手强行扯开,随手一推,竟将她推倒在地。   恭懿太妃倒在地下,双目圆瞪,指着她道:“你、你竟敢……!!我好歹也是太妃,是你的主子!你这个贱婢,竟然敢推我?!”   朱蕊理了理衣裳,神色冷淡道:“太妃娘娘,奴才正是敬您是主子,才要放您放尊重些。太后娘娘待您,已是仁至义尽,本是想送您去南宫的,奈何皇上不同意?这就叫做皂化弄人,如之奈何?太妃娘娘,奴才也劝您一句,赶着还有两日清净日子,且尽快享享福也罢。当年谁造下的孽,如今就谁来承担,不是么?这件事,其实同太后娘娘又有什么干系呢?”言罢,她大步走出了偏殿。   恭懿太妃瘫在地下,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玉容见朱蕊走了,才战战兢兢的上前,试图搀扶太妃,口中说道:“娘娘,地下凉,还是起来……”   话未了,恭懿太妃忽将手一撂,抓起一旁桌上的瓷瓶朝着玉容摔了过去,口中嘶吼道:“滚!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玉容猝不及防,险些被那瓷瓶砸中,虽侥幸躲开,却也受惊不轻,噙着两泡眼泪,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恭懿太妃就在殿上,纵声狂笑起来,宛如一个厉鬼。   苏若华在养心殿陪伴皇帝用了晚膳,又侍奉着皇帝批阅了一个时辰的奏章,在旁添茶研墨。   陆旻到了晚上,果然又饿了,便将那碟包子充当了宵夜,吃了半碗的酒酿小圆子。   眼看天色不早,虽舍不得苏若华,陆旻更担忧误了她休息,还是将她撵回去了。   养心殿外,贤妃的彩仗步辇早已候着,苏若华步出养心殿,便乘上步辇,径自回翊坤宫。   春桃跟在辇下,低声道:“娘娘,刘金贵送了消息过来,皇上口谕过去,太后也没有别话,就把恭懿太妃留了下来。恭懿太妃仿佛疯的越发厉害了,在寿康宫摔砸器皿,还将身侧的宫人都撵了出去。太后娘娘听了,便吩咐人将她那门窗都封死了,除却一日三餐,不许人进去看她,也不许她跑出来。”   苏若华听着,嘴角一弯:“太后不愧是太后,手腕当真是硬,不由分说就把恭懿太妃软禁起来了。如此,这老太妃也就是笼中之兽了。”   春桃浅笑道:“还是娘娘当机立断,不然还真让她逃了去。那么眼下,娘娘预备如何?”   苏若华倚靠着椅背,两手平放于扶手之上,望着夜空之中稀稀疏疏的几颗星子,淡淡说道:“不必理会,八月十五近在眼前了,再两日就是林太后迁坟大事,她没几日可活了。”   春桃颔首,抿唇一笑,说道:“娘娘,小厨房采买已经妥当了,就等着迎老夫人与大小姐了。”   想起家人,苏若华那明艳的脸上漾着一抹温暖的笑意,甚而连腹中的孩子仿佛都觉着惬意,轻轻的翻了个身。   两日转瞬即过,眨眼就是八月十五。   这日正是中秋佳节,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亦是赵太后迁居慈宁宫的大好日子。   皇城从一早便忙碌起来。   赵太后为了自己与赵家的颜面,刻意风光大办,责令内侍省与造办处,将所有的份例额外添了五成上去,皇城地下四处铺设红毯,燃放炮竹,所有的宫女一律穿新衣,鬓插海棠绢花,太监亦穿新衣,只是不戴花,以示为太后乔迁贺喜。   御花园中各处都安放了螺钿翎毛装饰的祥瑞禽类,供人观玩。   各宫皆送了贺礼过去,各种珍奇宝物,堆山填海也似,将慈宁宫的库房瞬间填满。   赵太后为彰显体面,特意令人将这些礼品都放在慈宁宫前院中。   而前来观礼的贵族女眷,见了这等架势,不由咋舌不已,心中却暗暗升起不满:都说朝廷艰难,要共度时艰,各府如今宴也不敢摆,戏也不敢听,串个门子连像样的礼品都不敢送。这赵太后倒是铺张浪费,奢靡如斯!哪儿还有半点太后娘娘的样子?   这话,大伙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讲出来。   苏若华今日告了假,推说身子不适,并没有过去。   横竖赵太后也不待见她,她不去反而觉得少了个碍眼之人。   苏若华便在自己宫室之中,静候母亲与姐姐的到来,一遍遍的打发人去问。   一时小宫女回来报道:“娘娘,老夫人与大小姐进了宫了,先去拜见太后娘娘,磕了头就过来。”   又一时太监来报:“已见过太后娘娘了,赏赐了绸缎胭脂,往咱们翊坤宫来了。”   苏若华在宫中,坐立不宁,心中七颠八倒,一时也不能安宁。   好容易,门上人传到:“娘娘,老夫人与大小姐到!”   苏若华连忙迎出去,就见一鬓边花白的慈祥妇人,领着一名高挑个儿的美貌□□,走了进来。   那两人一见了她,便齐齐拜倒:“民妇拜见贤妃娘娘,娘娘福寿安康!”   苏若华只觉得双目一阵酸胀,还未及开口,两道热泪便流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苏若华起身上前, 竟陪着母亲姐姐一道跪下,搂着两人呜咽哭泣起来。   苏母亦含忍不住,哀哀痛哭。苏若云倒是尚能自若, 只是不住的流泪。   一时, 三人抱成一团,竟不能起身。   芳年、春桃与露珠三个大宫女, 担忧贤妃的身子, 纷纷上前劝慰道:“娘娘,好容易见着老夫人与大小姐,正该好生说话才是。地下凉,娘娘又怀着身孕, 保重身子为上。”   苏若云亦劝她母亲道:“娘,已见着妹妹了,往后更越发好了。咱们只顾着哭, 反倒白白耽搁了时辰。”   劝和着,三人方才相互搀扶着起身,各自落座。   苏若华打量了母亲姐姐一番, 只见母亲果然有了年岁, 两鬓花白,眼角纹路深陷,身上穿着一领秋香色万字不断头绸缎单衫,蜜合色福禄寿裙子,头上戴着银丝髢髻,耳下垂着一副水玉耳坠。衣裙都是簇新的, 虽比当年离家时更见了几分老迈,精神却十分矍铄,脸上亦是笑呵呵的。   再看姐姐——苏若云是个高挑明艳的美人,脸盘同自己一般,都继承了母亲的鹅蛋脸,唯独眼睛却承袭了父亲,是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吊起,妩媚却又犀利,双眸明亮,透着精明的光芒。   苏若云在草原上经营牧场,劳作辛苦,昔年白净细腻的皮肤,如今也被草原的日晒风吹变得黝黑且粗糙了许多,然而那眉眼之间却多了一抹岁月打磨出来的光彩,这股成熟且干练的风韵却是京城后宫深宅的女人们所没有的。   她穿着水红色的对襟单衫,腰里系着一条松花色绣了桃花的裙子,身上没佩戴什么首饰,头上依旧梳着未嫁女儿的发型。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奇怪,才见面倒也不便问这些,含笑问道:“母亲,姐姐,这些年在蒙古可还好?”   苏母满面的祥和,微笑道:“一切都好,当初去的路上是吃了些苦,所幸你父亲在那边还有几个朋友,帮衬着落了脚。之后,你哥哥跟着人家学着做了些皮货生意,你姐姐也养了些牛羊马匹,操持着一间牧场,虽不能与京中相比,倒也衣食无缺。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的波折。”   苏若云从旁笑道:“话是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在蒙古草原上倒比京里舒坦自在许多。这回了京城,各种规矩都来了,我连门也不能出!想着在京城之中,我哪里不能去,骑着马满草原跑着放牧牛羊,去找跑丢了的羊羔子。”   苏若华微微讶异,问道:“姐姐如今还会骑马?”   苏若云秀眉一挑,笑道:“那是自然,我到了那边,看那些草原上的妇人都会骑马,便也央求大哥教了我。我骑术十分好,连那些蒙古的汉子,也往往甘拜下风。”   苏若华越发吃惊,大姐昔年在京中时,也是名满京城的闺秀,温婉端庄,满腹诗书,气韵高华,是多少京中名门子弟追求的对象。她怎样也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大家闺秀,在草原之上纵马驰骋的风姿。然而看着姐姐眉飞色舞的样子,她却又觉得,姐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话,她在那边或许真的比在京城过的自在。   苏母拍了拍苏若云的胳膊,向苏若华浅笑道:“贤妃娘娘莫听她的疯话,她在草原上野惯了,现在就是个疯妮子,哪儿还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在蒙古也罢了,那是关外之地,民风粗犷。如今回了京城,不比在外了,老身便要多多管束她些,好歹有些闺秀的样子,也好寻一门亲事。何况,我们也算贤妃娘娘的母家眷属,若是在外言行不当,也让娘娘被人耻笑。”   苏若华莞尔一笑:“娘出去这些年了,还是如此谨慎。”   苏母尚未答话,苏若云冷不丁出声道:“我不嫁人了,这辈子就在家中伺候爹娘了。”   苏母有些不悦,轻轻斥道:“这是什么浑话,我早已说过了,女儿大了总要嫁人。这辈子,你总该有个归宿才是,老在家中算怎么回事?往年在蒙古落魄时也罢了,如今回来了,上面有贤妃娘娘,眼见着你大哥也要继续做官,总能再找一门匹配的亲事。”   苏若云没有接话,将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显露着不肯妥协的倔强。   苏若华不知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但想着今日是团圆的好日子,不想起这样不愉快的冲突,便岔了话笑道:“母亲,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的意思。听闻大哥之前娶的嫂子早早过世了,大哥到现下还是孑然一身,小侄子也无人抚养。前两日,我去见皇上,皇上有意把玉华公主嫁给哥哥,不知父亲母亲都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又含笑添了一句:“玉华公主早年曾倾心于大哥,只是缘分不到,终是没成。前几年公主的夫婿过世,她寡居至今,并无孩子。”   这件事,对于苏母而言,当真是意外之喜。   玉华公主尽管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又是个寡妇,但她毕竟是公主,是金枝玉叶。   苏家落魄已久,如今才有起复的兆头,便蒙公主下嫁,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当下,苏母笑道:“皇恩浩荡,这是天大的喜事。老身回去,便同老爷商量这件事,按着朝廷礼节,求娶公主。”   她们分别已久,苏若华又是年幼便与亲人分离,历经十年重逢,虽满心亲近之意,却到底有些隔阂,说话彼此都有些客套。   好在,苏若云在蒙古历练出来了一副爽朗泼辣的脾气,言语爽快风趣,且无甚忌讳,三言两语就把姐妹两个同母亲都拉近了。   三人叙了旧日里的事情,不胜唏嘘。   苏母看她如今已贵为贤妃娘娘,又怀着身孕,一人独居在翊坤宫之中,有许多人服侍捧着,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叮嘱她仔细服侍皇上,不要以家中为念云云。   说了半日的话,就到了午膳时候,春桃过来请入席。   因并无外人在场,苏若华也就不再讲究那么多宫中的礼节规矩,同母亲姐姐欢欢乐乐的吃了一顿午饭。   宴席上,果然有白灼虾与西湖醋鱼。   苏若华让苏母与苏若云,笑道:“想着母亲和姐姐在蒙古,怕是难吃到这些河鲜,所以特特让厨房额外预备的。母亲,姐姐,快些尝尝。”说着,便亲手布菜过去。   苏母尝了一块鱼肉,颔首笑道:“果然鲜嫩爽口,娘娘如今当真是贵人了。看您过的舒心,老身也就放心了。”   苏若云倒是嘴快,吃了鱼块,笑道:“娘娘不知,其实蒙古虽是内陆,也有湖泊,也产鱼虾。虽不及在京里时吃的那般随意,但一年里也能吃上几次。”   这事,倒是出乎苏若华的意料。   苏若云将草原上的轶事讲了许多,她风趣幽默,又十分健谈,听得苏若华开怀不已,长了许多以前没有的见识。   用过午膳,又坐了饮茶。   翊坤宫中备了消食解腻的六安茶,便端了上来。   一时,苏母要净手,便由宫女引着往后面去了。   待苏母一走,苏若华方才问道:“姐姐,你是否……还记挂着张良栋?这厮在姐姐走了之后,立刻就迎娶了靖国公谭家的小女儿。那妇人在京中的名声,姐姐该还记得些。如此一个攀龙附凤之徒,实在不值得姐姐记挂。”   苏若云却摇头一笑,神情之间甚是洒脱,她说道:“我并不念着他,我也并不恨他。我发配蒙古,也没道理叫他为我守着。只是彼此就是陌路人了,既然是陌路人,又有什么值得我记挂的?我不想嫁人,只是不想嫁人罢了,想想也只是乏味。”   苏若华听着她的言语,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说道:“那么,姐姐当真打算孤身一人么?”   苏若云不想提此事,转言道:“小妹,我还叫你小妹。无论你变成什么人,什么样,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   苏若华心里泛过一阵暖意,她笑道:“姐姐有话但讲,我也永远都是姐姐的妹妹。”   苏若云便说道:“我想问问你,你……你是为了咱们一家子人,才去伺候的皇上么?这贤妃,你当的当真快活么?”   苏若华没料到,她竟然会问出这么大胆的话来。   自来天家的恩宠,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你愿不愿意,都只能接着,并且得是欢欢喜喜的接着。苏若云这话,实则是犯了忌讳。   她垂眸一笑:“姐姐,皇上待我是很好的。”   苏若云却道:“依着你的容貌品性,得宠不是什么难事。皇上待你好,我也看的出来。但是你呢,你真的喜欢皇上么?”   苏若华顿了一下,片刻才微笑道:“姐姐,倘或我不心仪皇上,是断然不会出卖自己的身子去谋求富贵的。”   苏若云脸上的担忧之情顿时一扫而空,笑着说道:“如此就好,如果你只是为了咱们一家子,才违心去伺候了皇帝。我虽无可奈何,但我会难过,我会难过一辈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苏若华先是一怔, 看着姐姐那双明亮温暖的眼眸,她忽然鼻子一酸。   十年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进宫以来, 也有一些真心对她好的人, 但这些人大多也总是同她如何谋求上宠,如何讨好主子以来保全自己。他们当然也是为了她好, 然而她心中的真实感受, 却是从来无人顾及的。   陆旻待她也好,然而即便作为她最亲密的枕边爱人,皇帝的身份也注定了有许多话是不能跟他说的。许多事,他也无法贴心的体谅她。   她倒并不后悔, 既然选择作了皇帝的妻子,许多事都是一肩扛起的。   然而,这样的话, 只有自己的亲人会说,没有谁能取代自己的亲人。   苏若华垂眸浅笑:“姐姐能这样说,我心里实在是高兴。姐姐放心, 我在宫里过的很好。”   苏若云握了握她的手, 低声说道:“你也放心,你在宫中的难处,我们也都明白。皇上已下旨传召父亲哥哥面圣了,父亲的案子还没平反,有些不便。但哥哥眼见就要为官,他在家中也说, 这些年苦了你了,日后定要多多为你出些力。以后有什么事,你也送信回家来,不要一个人扛着了。始终记得,你是有家的人。”   苏若华颔首微笑:“姐姐说的,我都记着了。”   少顷,苏母净手回来,坐下又吃了两盏茶,说了些家常话。   外头人进来报道:“娘娘,太后那边送了一匣子点心、一匣金稞子过来,说是给老夫人与大小姐的见面礼。”   苏若华听了,笑道:“太后娘娘今日如此忙碌,还记得本宫家里人的事,也是难为了。先收下来,上覆太后娘娘,待明日本宫再亲自过去谢恩。”   打发了来人,芳年将赏赐端了进来,放在桌上。   苏若华揭了匣子盖一瞧,一盒子不过是宫中惯常见的点心,并无什么异样;另一盒,却是满满一匣子金稞子,目测竟足足有二十两之多。   如她这样的妃子,一月的用度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罢了,太后可当真是大手笔。   苏若华心中明白,微微冷笑,向母亲姐姐说道:“也是太后娘娘的好意,这些点心是太后宫里小厨房专门伺候太后的御厨所做,味道格外不同,等闲太后是不会赏人的。母亲姐姐,都尝尝罢。这一匣子金稞子,母亲也带回去。虽然家里这几年在蒙古并不为吃用所难,但乍然回京,想必有许多用钱的地方。”   苏母却道:“你在宫里,上下都是一双富贵眼,要管住人,少不得用银子,还是你留着吧。你父亲和哥哥存了不少积蓄,才回来就相看了几处铺子,买卖做起来也好了。”   两人推拒了一番,苏若华说这是太后的赏赐,不好独自留下,还是令苏母收下了。   转眼就到了时候,苏母与苏若云要起身离宫。   苏若华纵然不舍,却也不敢违背宫规,只得强忍着不舍,送她们出去。   苏母老泪纵横,苏若云倒是爽快,说道:“既然妹妹当了贤妃,按着规矩,一月总能见上两次,母亲也不必这般伤感。时辰到了,不要叫妹妹为难。”说着,劝住了苏母。   送走了母亲姐姐,苏若华才松散下来,倚靠在炕上,看着底下人收拾各样物件儿,懒懒问道:“这忙了一日,本宫也没顾得上问,太后今日迁宫,可还太平?”   春桃指使着小宫女扫地,回道:“娘娘一日没出去,是没瞧见。今儿宫里可热闹了,太后迁宫,闹得活活儿像宫里出了顶天的大事一般。所有的王公宗亲、权贵大臣都请到了,女眷们也都进了宫。那阵仗,简直比皇上登基那日还热闹!”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快打,打死它!不要惊了娘娘!”   苏若华有些奇怪,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春桃更不必她问,早忙忙的出去问询。   过了片刻,春桃回来,说道:“娘娘,宫里出了老鼠,太监们正在打。”   苏若华颇为诧异,说道:“咱们这宫里素来收拾的干净,从未听闻闹过老鼠,这是哪儿跑来的?”   春桃嗤了一声,甩手道:“娘娘不知,今儿不是太后迁宫么?太后说要普天之下同沐恩德,便吩咐御膳房煮了许多饺子面条,喂给宫里那些牲口。宫里养的猫狗禽鸟也罢了,连各处的老鼠洞口都放了。这些耗子有了吃的,还不四处乱窜。于是,这会儿有一只就蹿到咱们宫里来了。”   露珠从旁接口道:“这也未免忒荒唐了,堂堂皇宫大内,居然煮饺子喂老鼠!外头多少人还吃不上饭呢,朝廷今年才发了水灾,好容易熬过来,就这样糟蹋起粮食来了。”   苏若华听着,冷笑了一声:“你这样以为,那些进宫来观礼的宗亲大臣心里又会如何作想?皇上日日说朝廷艰难,国库空虚,当上下一心共度时艰。可宫里的皇太后,生活如此奢靡,大伙心中能平么?”   露珠说道:“娘娘,皇上怎么也不管管!”   苏若华笑了一声,看着她,淡淡说道:“管什么?为什么要管?任凭她作不好么?作到头,也就离死不远了。”   这话说的极重,那两个宫女谁也不敢接话,各自低头办差去了。   苏若华独自坐着,轻轻抚着肚子,恬静的脸上挂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陆旻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他提拔她的兄长做护军统领,为的是什么,她也明白。   太后小佛堂的秘密,算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大概赵太后连做梦都想不到,内侍省一本日常账簿,能出卖了她。   苏若华咬指浅笑,离陆旻设计好的那一日,是越来越近了。   果不其然,赵太后迁宫第二日,她在宫里的奢华做派,便传的满城风雨。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太后迁宫,规矩比皇帝登基还大,王公宗亲们不敢设宴,女眷们不敢串门,街上都是吃不饱饭的流民,皇太后竟然煮饺子喂老鼠!   如此种种,当真令人发指。   京中人虽议论颇多,但畏于赵家的淫威,还无人敢上奏本弹劾。   迁宫事毕,紧接着就是林太后迁坟事宜。   苏若华心里记挂着那件事,使人去内侍省特特叮嘱了,为林太后重新理衣整容时,务必格外留心,万般谨慎,不可有半分马虎不周之处。   内侍省如今的总管太监是皇帝提拔的钟铜上,本就是陆旻的人,又情知林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不必人说,自也明白轻重。   宫里连出两件大事,正忙的人仰马翻,陆旻趁空过来看过她一面,说起她独自在翊坤宫养胎难免寂寞,有意传召她姐姐苏若云入宫陪产。   苏若华受宠若惊,只说姐姐一介白身,入宫久住不合规矩。   陆旻却笑曰:“你忘了,她在蒙古曾资助朝廷兵马粮草,算是有功于朝廷,朕欲封她为恭惠夫人。如此,她入宫就无甚妨碍了。”   苏若华虽觉皇帝对苏家的荣宠太过,却劝不住陆旻,只好欣然接受。   迁坟当日,宫里一片热乱,阖宫嫔妃女眷都前往惯例,唯有苏若华因身怀有孕,此事有些忌讳,依旧留在宫中。   她心悬此事,不时派遣宫人前往打探消息。   芳年看她神情焦虑,知晓她心中记挂,劝道:“娘娘还是稍安勿躁,内侍省都交代好了,这事过不去的。”   苏若华摇了摇头,说道:“不到尘埃落定,本宫总是心有不宁。”   然而那边林太后还未起棺,这厢宫里就出了大事。   恭懿太妃上吊自缢了。   苏若华收到这讯息时,还怔了片刻,问道:“此事可作准么?”   来报信的太监小许回道:“回娘娘,是太妃身侧的宫女玉容,今日进去送饭,却见太妃娘娘已悬在房梁上了。她吓得几乎死了过去,连滚带爬的出来喊人。寿康宫管事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一道把太妃娘娘放了下来。这样的大事,奴才怎敢说谎。”   苏若华脸色一沉,问道:“太妃可还活着?”   小许头摇的拨浪鼓也似:“放下来的时候,太妃娘娘都凉透了。”   春桃忙斥道:“娘娘跟前,说话也不知忌讳,也不怕惊了娘娘!”   苏若华抬手道:“不防。”便打发了小许下去。   芳年在旁捧着茶盘,说道:“倒是便宜了她,如此干脆利落的走了。皇上若知道了真相,怕不是要活刮了她。”说着,停了停又道:“只可惜了娘娘的一番布置,白费了娘娘的苦心。”   苏若华淡淡一笑:“也不算白费。那赵太后,手里不还捏着几个证人么?她知情不报,甚而还试图庇护恭懿太妃,也算同罪罢?”   芳年看着苏若华的脸色,浅笑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告诉皇上么?”   苏若华并不答话,只问道:“容桂现在何处?”   芳年回道:“在底下做些杂事,知道娘娘不喜她,等闲也不会让她上来。”   苏若华点头道:“将她传来,本宫有话吩咐。”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太后迁坟的事宜, 动静比赵太后迁宫那日张罗的更盛大几分。   赵太后本当亲临现场,然而她却推头风发作,身子不适, 没有前往。   这里面的尴尬事, 众人心知肚明,也各有默契的没有提起。   这日清晨, 赵太后晨起之后便立在廊上, 饶有兴致的赏玩着笼中的各种珍稀鸟雀。   看着慈宁宫宽敞华丽的庭院,廊下花池之中的牡丹,牡丹已过了花期,只剩些绿油油的叶子, 然而赵太后看在眼中,仍然兴味十足。   守得住一时寂寞,方才能得长远, 她始终这么以为。   林氏追封圣母皇太后又如何,被迁入帝陵又如何!   她总不能再从那金丝楠木棺材里爬出来,同自己争抢这皇太后的宝座金印罢!   八月十五那盛大风光的迁宫宴, 便是她向天下昭告, 这大周朝的太后只有她赵氏一人!   死人的风光,从来是做给活人看的。   然而陆旻唱这出戏,又能唱给谁看呢?又有谁会趋附呢?   赵太后嘴角挑起了一抹极淡却又得意的笑意,这段日子以来,这小皇帝的手脚频频,已十分不安分了。但是没有关系, 苏若华就要生下他的孩子了,有了另一个继承了陆家皇室血脉的孩子,有没有陆旻也就无关紧要了。   谁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坐在皇位上的人就够了。   陆旻那些小手段她并不放在眼中,军队依旧在他们手中,她兄长依然是太尉,陆旻一切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威胁不了赵家的地位。   这一点,这个小皇帝怕是始终没有想明白。   得民心也好,失民心也罢,这天下从来不由老百姓说了算,而只看谁的拳头硬。   既然陆旻不听话,她便再忍耐片刻也罢。   赵太后倒也想通了,陆旻是不会与她一条心的,既如此她还不如早早物色下一个。这一回,她会吸取之前的教训,从小教导出一个绝对听话的新帝,再不去重蹈陆旻的覆辙。   苏若华身孕已有六个月了,再忍耐三个月就是了。   赵太后取了些鸟事,正挑逗笼中的鸟雀,朱蕊从外匆匆走来,低声报道:“太后娘娘,恭懿太妃自缢身亡了。”   赵太后起先微怔,旋即冷笑了一声:“她倒是有些胆魄,知道过不了这一关,索性一条绳子吊死了。这倒免了零零碎碎的受苦,待东窗事发,皇帝知道了当年她干的好事,决然绕不过她。”   朱蕊倒有几分忧虑,说道:“娘娘曾庇护恭懿太妃,且她装疯一事,娘娘还准许她出宫养病,这会不会令皇上起疑?”   赵太后长眉一挑,斥道:“他起疑又如何?没有证据罢了!难道为了莫须有的事,他就敢来质疑朕这个太后么?!若如此,皇帝又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大周皇室,岂不成了天下的笑柄!”   朱蕊连忙说道:“娘娘所言极是,然而奴才的愚见,还是未雨绸缪为好。那几个当年侍奉过恭懿太妃的人,娘娘是否……”   赵太后双眸微闪,半晌颔首道:“你思虑的周到,这件事是得了结了。”话至此处,她将手中喂食鸟雀的金勺丢下,转身向室内走去,丢下一句:“去把惠空传来。”   这惠空,便是之前太后信佛时从外头请进宫中的尼姑。太后对他推心置腹,有什么要紧事,都与他一道商议。   至于此人的真实身份,唯有赵太后及近侍朱蕊知晓。而那小佛堂中的两个小尼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那两个姑子一则年岁尚小,二来畏惧太后的权势,平日里又见不着什么人,自然没有风声外泄。   朱蕊心中沉坠坠的,快步往小佛堂行去。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这一次,似乎并不会像以往那般顺遂。   朱蕊陪伴着赵太后在大周后宫之中十余载,一路有惊无险的过来,以往无论遇到何种事态,她从不惊慌,笃信自己的主子能太平无事。   然而这一次,她心中却着实没了底。   到小佛堂传召了惠空,朱蕊引着他去见赵太后。   进了慈宁宫偏殿,惠空便见赵太后斜倚在一张美人榻上,双眸轻眯。一双凤头履脱了下来,放在榻下。   惠空上前,向着太后双手合十,深深作揖。   赵太后看着他,修眉俊眼,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不由暗暗骂了一声:“冤家!”   惠空的确不是什么,却是一个真正的和尚,是她昔年将女儿抱到佛寺替先帝做替身时结识的。   这惠空其实小她将近十岁,赵太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年岁,突然就迷恋上了这样一个青年和尚,以至于她当上太后之后,不顾凶险将他弄进宫来,如今更是什么事都与他商议。   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一物降一物罢。   惠空轻轻睨了那榻上斜倚着的太后一眼,忙垂下了眼眸。   那妖娆的□□体态,令他深刻的沉迷眷恋。   与他剃度的师父总说他凡心未死,果然如此。   为了眼前的女人,他大概入地狱都是肯的了。   赵太后笑了一下,轻轻说道:“坐吧,在我跟前儿,还讲什么虚礼。”   惠空谢过,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说道:“太后娘娘此刻相召,有何事吩咐惠空?”   赵太后微笑道:“你我相识也有几年了,这些年不是你替我照拂兰儿,我这个当娘的还不知怎么熬过这些日日夜夜。那些年,人人都说我狠,可谁又能体谅我的难处?都以为我这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岂知高处有高处的难处。”   惠空说道:“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效力,惠空三生有幸。”   赵太后又说道:“除了你,我在这后宫之中已难寻到第二个贴心人了。即便是朱蕊,她是个女子,多有不便、不能之处。”   惠空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了,当即起身走到太后跟前,轻轻跪了下来,仰头看向赵太后,神色笃定道:“我的太后娘娘,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惠空赴汤蹈火都是情愿的。”   赵太后眸光轻闪,抬起手,细长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俊秀的面容。   她浅笑,将自己的意图讲了出来。   惠空自然一口应下,这样的事,他以前在宫外时没少替赵太后操办,也不算生疏了。   看着他出门的背影,赵太后那抹迷离的笑中染上了一抹森冷。   她不是不能倚靠娘家,然而能不弄脏赵家人的手,那当然是最好的。   翊坤宫中,苏若华吩咐完玖儿,忽然想起来什么,忙传了芳年过来问话:“本宫记得,妃嫔的位分,是可以打发人出宫的?”   芳年回道:“娘娘记得很准,妃位每月可打发人出宫五次。”   苏若华点头:“那么,你即刻拿上腰牌,乘了车往本宫母家走一趟,替本宫传一句口信。”说着,便将要传的话讲了。   她念了几个人的姓名住址,便盯着芳年的眼眸,问道:“可记下了?”   芳年颔首:“都记下了。”说着,又重复了一遍。   苏若华见她记得果然牢靠,便将腰牌取来给她。   芳年接了过去,低声问道:“娘娘,这样的事,打发刘金贵不是更便宜些?”   苏若华摇头道:“刘金贵知道了,便也等同皇上知道了。皇上的性子有些冲动,本宫怕他沉不住气。眼下,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芳年忙答应,说道:“娘娘且放心,奴才一定办妥善了。”   芳年离去后,苏若华便在宫中静坐,做了些孩子针线,心里却总觉有些不踏实,不是走错了针,便是缝歪了扣子,索性丢下,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院中,绿树成荫,廊下的金丝菊已开了两朵,微风时来,花瓣微微翕动。   这宁静祥和之中,却总隐含着一抹淡淡的杀机。   苏若华看在眼中,只觉心头不宁。   然而直至傍晚,也并未发生什么。   无论是林太后的事,还是恭懿太妃的死讯,都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这一日,竟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去了,甚而比寻常宫中岁月还要更乏味枯燥几分。   至掌灯时分,苏若华用过了晚膳,坐在灯前摘了头上的发饰。   春桃送了安胎药过来,她便问道:“林太后安葬了?”   春桃点了点头:“赶着吉时入了帝陵,皇上亲自书写了一篇祭文,念了又亲手焚烧了。奴才没有去,但听说场面十分盛大,比太后娘娘迁宫那日还要更热闹些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那是皇上的亲生母亲,皇上这些年来又总堵着一口气,当然要风风光光的办了。”说着,又问道:“今日,宫里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春桃摇头:“没有听说,即便有,今日也是断不许闹出来的。”   苏若华了然,她当然也明白宫里的规矩,自来是越大的事越是悄无声息。   何况,今日又是林太后的大日子。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陆旻也该知道的,却不知他预备如何?   她还是有些心急了。   苏若华喝了安胎药,正想吩咐春桃伺候她入寝,却听外头人传报:“皇上驾到!”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苏若华倒也料到了他今日会来, 神色镇定,缓缓起身。   才走到门边,便见陆旻迈步跨过了门槛。   她正欲俯身行礼, 陆旻便摇了摇手:“罢了, 都免了罢。”   苏若华便也直起了身子,回身却见陆旻已走到了炕边, 坐下了。   苏若华走了过去, 细观皇帝的脸色,竟是一脸黯淡沉郁。   伤感、悔恨、震怒、压抑,一起出现在了那张清隽俊美的脸上。   苏若华心中早已猜到他今日遇到了些什么事,只是立在他身旁, 静静相伴。   陆旻没有言语,坐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塑。   夜渐深, 灯火昏昏,风穿过了窗棂,仿佛有人低语叹息。   半晌, 陆旻方才说道:“你为何不说话?”   苏若华微微一笑:“皇上心里不痛快, 臣妾陪着就好。皇上说了,臣妾听。皇上不说,臣妾也不问。”   陆旻没有言语,忽然他长臂一揽,将苏若华扯了过去,牢牢抱住, 把自己的头埋在了她的怀中。   苏若华先吃了一惊,但旋即安定了下来。   露珠在外侍奉,眼见此景,恐皇帝力大弄伤了苏若华,便想过来,却见苏若华向她摆了摆手,便停了下来。   感受到怀中男人轻微的颤抖,苏若华心中漫过了一抹怜惜,她抬起柔软细腻的小手,轻轻抚摩着陆旻的背脊,低声道:“七郎心里难过,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安歇吧。一觉醒来,看着清晨的太阳,就什么都过去了。”   陆旻在她怀中,闷声切齿道:“朕要灭了她九族!”   苏若华一时无言,片刻方才轻轻说道:“皇上才处置了钱家,又办了林太后的迁坟事宜,立刻就要大开杀戒,恐要惹朝臣不满。”   陆旻咬牙道:“朕不知……朕竟被她瞒哄了这么多年!那几年,她待朕不过寻常,朕对她也无甚母子情分,然而想着母亲过世那年,她还算照拂一二,朕念着这些旧日的恩义,方才对她颇为礼遇,算作答报。然而,朕却没想到……”话至此处,他猛地一抽气,将苏若华抱的越发紧了,方又说道:“她竟然害死了母亲!内侍省来报,母亲腰后有黑斑,乃是服用了过量的苦参所遗。苦参久服,会损人肝脏,天长日久,自然妨碍寿数。朕思来想去,母亲当年在宫中默默无闻,谁会来加害她?她日常服用的药食都来自内侍省,不会有差。唯一不是官面上的东西,便是那老贱妇所赠的各种补品……”   苏若华默然,这些内情她早已知晓了,然而夜半听着陆旻那压抑着苦痛的嗓音述说往事,心底依旧是激愤难平。   然而她明了,陆旻心中的痛苦,不知是自己的几倍。   陆旻说了些话,忽然抬首,双眸乌黑莹亮的看着她,淡淡问道:“若华,朕没说是何人何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么?”   苏若华轻轻一顿,说道:“皇上,今日是林太后迁坟的大日子,恭懿太妃自缢之事,臣妾已然知晓了。臣妾虽不知恭懿太妃到底为何寻短见,但这两者之间必有牵连。皇上夤夜来寻臣妾,又讲了那番话,臣妾大约也猜到了些。”   陆旻喟叹了一声,原本宽阔的肩松垮了下来,他低声说道:“这宫里,幸而有你,幸亏有你,不然朕连个说心里话的地方都没有了。”   苏若华只觉这话不好接,便没有言语。   陆旻半晌又道:“若华,明儿朕便下旨封你哥哥做护军统领,再传召你姐姐入宫陪你待产。朕绝不会容许,有人伤了你,又或者拿你腹中的孩子做文章!”   苏若华看着丈夫笃定的神色,不觉动然一笑:“七郎放心,我不会有事。”   低声细语,两人便偎依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陆旻上朝,便下了三道圣旨。   一道是敕封苏廷授为护军统领,领把守皇宫一职。   一道则是册封苏家长女苏若云为恭惠夫人,入宫陪侍贤妃待产。   第三道则是再审苏家的案子。   三道圣旨降下,朝廷为之震动。   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的,当然就是赵太尉,理由无外乎苏家尚是戴罪之身,虽蒙天恩赦免,但案子并未翻过,起复其子入朝为官,大为不妥。   这赵太尉经过前头苏家的事,越发的嚣张狂妄,只道整个朝堂已在己掌握之中,越发的不将皇帝放在眼中,公然在朝廷之上顶撞陆旻,甚而说出陆旻宠幸奸佞,任人唯亲,提拔外戚,颠倒纲常。   然而,这话便有些可笑了。   毕竟,他赵家也是外戚,还是大周朝势力最大的外戚。   若是外戚不宜为官掌权,那他赵太尉是否应该第一个挂印?   时日如今,诸王公宗亲对于赵太后及赵家,已是十分不满,虽不愿与其正面冲突,但也总想使些绊子了。   当下,以西平郡王陆斐及大将军霍长庚为首,附和皇帝的决意,霍长庚更称苏家在蒙古为朝廷平叛立下大功,苏廷授及苏若云都是有功之人,皇帝嘉奖有功之人,那是理所当然,并非为外戚之故。   赵太尉及其党羽一伙虽依旧鼓噪哗然,却是孤掌难鸣,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下了圣旨。   这消息,当然也被各宫的耳目传到了各位主子那边。   贤妃身怀有孕,苏家的长男即将入朝为宦,这一切都预兆着苏家的即将起复。   入宫的人,无论聪慧蠢笨,都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何况皇帝的宠爱大约是指望不上了,自然是要竭尽所能的巴结宠妃,及这未来皇长子的生母。   当下,各宫的嫔妃,连忙备齐了礼品,前往翊坤宫登门道贺。   翊坤宫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此讯也同样传到了赵太后的耳中。   赵太后本在屋中坐着看闲书,听了这消息,忽的将手中的书抛在了地下,斥道:“大哥到底做什么吃的,这样的事,竟也没拦着?”   朱蕊慌忙跪下捡书本,又道:“娘娘息怒,皇上如今在朝中颇有一批心腹,以西平郡王及那个才封将军的霍长庚为首,他们一站出来,其余的官员也跟着起哄。太尉大爷也是无法可施。娘娘也莫焦急,不过是才起复罢了,算不得什么。”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苏若云封什么夫人不过锦上添花,不算什么。这护军统领却是把守皇宫的要紧差事,皇帝此行,是把整个皇城的兵力都交给了苏家!再有霍长庚里应外合,皇帝手下的兵力,已可与哀家抗衡了!”   朱蕊嗫嚅道:“娘娘也不必太焦虑,太尉大人手中可掌握着龙虎两支精锐部队,这皇城护军连着京城步兵加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赵太后摇头:“你不知,哥哥手下的兵马虽多,但大多驻守外地,一旦起事远水难救近火。这京城步兵及皇城护军便是眼前最得力的两支军队。先帝驾崩时……”话至此处,她骤然停下。   朱蕊却了然,当初先帝薨逝,赵家便是因掌控了护军与步兵,方才把控住局面,对皇室进行了一番大清洗,这方扶着陆旻上位,赵氏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后。   赵太后银牙暗咬:“哥哥到底是怎么弄的,能让这两个要紧的职位,落入他人手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朱蕊沉默不言,半晌劝道:“娘娘稍安勿躁,虽则护军统领换了人,但副统领依旧是大爷的人。大爷在军中经营多年,那姓苏的初来乍到,那些兵也未必听他的,或者干脆不服管束也是有的。”   赵太后摇了摇头,又问:“惠空那边可有消息了?”   朱蕊回道:“还不曾。”   赵太后心神不宁道:“这是怎的了,往常办这些小事,顶多不过半日的功夫。也就是两三个人罢了,至于费这么多功夫?”   朱蕊无言以对,近来的事确实令她也忐忑不安,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超出掌控,这后宫也不再是赵太后的天下了。   那消息传来,苏若华自然便忙着应付各宫过来道贺的人,人人都是一张笑脸,张口就是吉祥如意的奉承话,看着听着倒也舒心。   好在众人知道她月份大了,不宜过多打搅,往往坐不到半盏茶时候,便极有眼色的起身告辞。   好容易打发了个清净,苏若华吩咐人将宫装脱了,重新换上家常装束,在偏间里坐着歇息,含笑说道:“皇上在前头传旨,她们在后宫也不让人安生。”   露珠收起了她换下的衣裳,笑道:“娘娘如今炙手可热,这些人当然会来奉承了。”   芳年重新替苏若华泡了一碗茶,说道:“奴才却不这样以为,还是娘娘素日里的为人令人钦佩敬服,所以有了什么喜事,大伙真心的为娘娘高兴,过来与娘娘庆贺。不然,太后娘娘迁宫那日,怎么那许多嫔妃告病的?贵妃禁足至今,一个替她求情说话的都没有。”   苏若华垂眸浅笑,端起茶碗吹了吹,轻轻啜饮了一口,慢条斯理的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芳年知道她问什么,低声回道:“娘娘放心,一网打尽,还捞到了一条大鱼。” 第一百一十八章   苏若华秀眉微挑, 将手中的茶碗放下,低声问道:“哪来的大鱼?”   芳年压低了声响,浅笑道:“娘娘之前疑心那小佛堂里有什么秘密, 那条大鱼便是从何处而来。大爷得了娘娘的口讯, 一早就找好了人手,昼夜不肯停歇, 便去那几处埋伏。果不其然, 如娘娘所料,太后打算杀人灭口。如今人已经保下来了,那条鱼也落了网。”   苏若华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太后娘娘当真是人尽其用, 这样的事竟然不交托娘家,倒是假手于自己的面首。想必,还是力求手上干净罢。”   芳年问道:“娘娘,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要将此事告知皇上么?太后秽乱宫廷,仅此一条,足以定罪了吧?”   苏若华沉吟片刻, 说道:“还是暂且放放, 皇上搜罗赵家的罪证尚未十足。此事即便发了,那也是赵太后一人所为,与她娘家毫无干系。太后与赵家是一体同心,赵家不倒,拉倒一个太后,并无意义。此事牵扯皇上的生母, 本宫就怕皇上知晓了,沉不住气,一时冲动起来,反倒不美。还不若待时机成熟,一股脑的发作出来,将赵太后连着赵家一起连根拔除。”   芳年、露珠、春桃三个立在屋中,听着她们主子轻描淡写的说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倒也觉得安泰。   苏若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仿佛跟着她,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甚而是弄垮赵家。   芳年微微颔首,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天色不早了,早些安歇罢。”   苏若华听说了,看了一眼自鸣钟,果然时辰将至入寝时分,便起身去梳洗,吩咐道:“明儿一早,姐姐就要进宫了,吩咐各处预备好了。”   露珠笑道:“娘娘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保管让大小姐在翊坤宫住的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苏若华淡然一笑,梳洗已毕,自去房中睡下了。   又是一宿独眠。   赵太后这一夜,却睡得极不踏实,一夜醒了数次,问询惠空的消息。   朱蕊陪夜,在帐子外头回道:“娘娘,天这样晚了,惠空师父即便办好了差事,也该在外头过夜,等天亮宫门开了,方能进来啊。”   赵太后躺在纱被之中,缓缓摇头道:“哀家觉得,这一次仿佛是真的要出事了。”   朱蕊咬了咬唇,说道:“娘娘,是也夜太深了。这深夜不睡,人是会胡思乱想的。”   赵太后看着头顶纱帐上绣着织金如意云纹,眸光深深,半晌问道:“朱蕊,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   朱蕊不知她为何忽有此问,但她跟了赵太后多年,熟知她的脾气,知道必是没有什么好话说了,便跪下回道:“娘娘,奴才打从十七岁起伺候娘娘,已经有二十五年了。”   话音落,却迟迟不闻赵太后的回音。   正当朱蕊忐忑不安之际,却听那帐子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你跟着哀家,都有二十五年了。还记得当初,哀家进宫之时,身边陪了四个丫头,都是些使奸耍滑,不能一条心的。最终,能陪着哀家到现下的,也唯有你了。”   朱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赵太后所说的那三人都是何等凄惨下场,她还历历在目。也正是如此,朱蕊才铁了心忠诚于赵太后。   赵太后忽提这些当年旧事,多半是要震慑自己。   朱蕊忙回道:“太后娘娘,奴才对您忠心耿耿,无论发生什么,奴才必定死在您的前面。”   赵太后低低笑了一声:“哀家随口说说,你怕什么?许是哀家老了,总想起这些旧日里的事情。”   朱蕊劝慰道:“娘娘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如何就老了。倒是奴才,这几日眼有些花了。”   赵太后不理此言,淡淡问道:“朱蕊,哀家这些年来待你如何?”   朱蕊只得答话:“娘娘待奴才,自然是恩重如山,奴才杀身难报。”   赵太后又问道:“那么,哀家问你要一个人,你可舍得?”   朱蕊有些疑惑,问道:“奴才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赵太后便道:“你那个侄女儿,还在翊坤宫当差呢吧?”   朱蕊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背脊直钻了上去,忙忙说道:“娘娘放心,玖儿同奴才一般,对娘娘都是忠心不二的。玖儿就是死,也决然不会说娘娘的事!”、   赵太后轻笑了一声:“朱蕊,哀家的脾气,你清楚。哀家只相信死人不会说话。”   朱蕊咚咚的磕着头,哀声求饶道:“太后娘娘,奴才斗胆求您给玖儿一条活路吧。奴才哥哥就这么一个独苗,交给了奴才。奴才这就送她出宫嫁人,保证、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宫门半步!”   “够了!深更半夜弄出这些动静来,是生怕外面听不到么?!”   一声轻轻的呵斥,便令朱蕊顿时停下磕头,僵在了原地。   朱蕊浑身颤抖不已,说道:“娘娘……求您看在奴才……”   赵太后似有几分厌烦,翻了个身,淡淡说道:“哀家会与她好生安葬的。你哥哥既没有儿子,要个女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朱蕊闻听此言,便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她跪在地下,只觉得头目一阵阵晕眩,看着那秀丽华美的帐子,欲哭无泪。   她是做好了为赵家献身的准备,赵太后要玖儿去谄媚皇帝、去当探子,她也没有反对。然而,她却实在没有料到,赵太后竟然连这么一根独苗都不留给她!   她到底是伺候了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主子!   正当发怔之际,但听赵太后的嗓音又遥遥飘来:“出去吧,哀家要睡了,不必你服侍。得了空闲,自己思量轻重,多想想哀家对你往日的恩义。”   朱蕊便自地下爬起,拖着两条僵硬麻木的腿,浑浑噩噩的往外走去。   八月下旬,夜里已很有了几分凉意,夜风吹拂在面上,朱蕊方才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她跌坐在石阶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呜咽哭泣起来。   外头值夜的宫人眼见此景,却无一人敢来过问——朱蕊可是赵太后的心腹臂膀,能令她为难痛哭的,怕是只有赵太后了。再则,这对主仆平日只以铁腕管束御下,众人只是畏惧其威势,并无一人真心以待,看见了这一幕为免惹祸上身,也就当没有看见了。   朱蕊哭泣了片刻,便抹干了脸上的泪滴,直起了身子,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这条船,既上了就别想下。   她是笃定了,这辈子要为赵太后效犬马之劳的。   八月二十日,既是苏若云入宫的日子,亦是苏家长男苏廷授出任护军统领的日子。   这一日,对于沉寂已久的苏家而言,可谓是个大日子。   苏若华一早便起来了,梳妆打扮过,便等着她姐姐过来。   哥哥是外男,不能任意入内廷,妃嫔与外臣无皇帝准许,也不能随意相见,但能见着自己的姐姐,那也是见着了娘家人,也是高兴的。   才用过早膳,苏若华便听外头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声,她忙起身,迎了出去。   才走到廊上,果然见苏若云快步走了过来。   这苏若云或许是在草原待惯了,言行做派都是风风火火的,她大步流星,竟令跟着她提行李的宫人几乎要追不上了。   苏若云大步走上前来,笑道:“见过贤妃娘娘,妾身怎敢劳贤妃娘娘亲自出迎!”   苏若华微笑道:“都是一家子姐妹,姐姐说这外道话做什么。”说着,两人便携手往屋里去了。   苏若华早吩咐了,将西偏殿收拾出来与苏若云居住,当下侍奉的宫女便将恭惠夫人的行囊带了过去。   苏若华与见苏若云竟是独自进宫的,便问道:“姐姐此来,身边没带个服侍的人么?”   苏若云朗声笑道:“娘娘不是不知,咱们一家子才回京城,初来乍到,手忙脚乱的,哪里就寻的着得用的人?再说,妾身这是进宫陪娘娘待产的,倘或这弄来什么不知底细、不着调的人,弄出什么事来,那可怎么好?犯了宫中规矩还不算大事,若是伤了娘娘,那才当真要命了。再说,这么多年,妾身在蒙古也是一个人,都过惯了,哪里就这等金贵。进了宫,娘娘身边必有妥当的人。”   苏若华闻言,不由点头微笑,姐姐看着性情爽朗了许多,却是粗中有细,这些忌讳都想到了。   她又道:“姐姐想的是周到,然而这宫里都是一双富贵眼,见着姐姐这般,难免不会轻看了姐姐。”   苏若云扬眉笑道:“轻看?那就随她们轻看去,她们算个什么东西,她们的轻看很要紧么?”笑罢,又向苏若华说道:“娘娘不必担忧妾身的感受,这么多年来,妾身早已看的通透了,这世上除了自己一家的亲人,旁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既无关紧要,他们的看法言辞,就全都是放屁。”   这话虽糙,却令苏若华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十年不见,姐姐的性子变了不少,就如草原上的一阵风,吹进了这沉闷的皇城。   两姊妹正说话,外头忽听有人叫道:“我要见贤妃娘娘!我要见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救命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一声, 惊动了屋中众人。   姊妹两个面面相觑。   苏若华尚未答话,芳年便出去呵斥道:“娘娘正和恭惠夫人说话呢,如何这等大呼小叫, 这般没有体统规矩!”   这话音渐渐低去, 仿佛有人回了些什么,苏家姊妹两个在屋中却听得不甚分明。   片刻, 芳年回转, 低声报道:“娘娘,是玖儿那丫头,定要闹着见娘娘。”   苏若华微微皱眉,问道:“她可有说什么事?”   芳年没有言语, 却先看了苏若云一眼。   苏若云便起身道:“娘娘,妾身初来乍到,对宫中地形不熟, 想四处走走,免得日后迷失路途,惹出是非。还请娘娘指派一妥帖的人, 相陪妾身。”   苏若华明白姐姐是想避出去, 好让自己无拘无束的处置事务,心中倒也欢喜,便叫了露珠过来,令她陪着恭惠夫人出去走动。   待两人出去后,芳年方才说道:“玖儿说,有人要毒杀她, 跑来向娘娘求救。”   苏若华斥道:“这话荒唐,这是翊坤宫,谁这样大的胆子,竟要毒杀她?”说着,便沉了脸色,说道:“把她带来,本宫问问。”   芳年应了一声,出去传话。   片刻功夫,只听一阵轻快步伐声,玖儿忽然奔了进来,跪在地下,哭诉道:“娘娘救救奴才,奴才不想死,奴才不想死!”   苏若华见她如此狼狈,手中竟还捏着半块糕点,斥道:“好好的说话,谁要你死?!”   芳年亦从旁斥道:“娘娘跟前,如何这等没有规矩!到底什么事情,你慢慢讲来,娘娘自会替你做主。”   玖儿抽抽噎噎的说了一遍事情原委。   原来,她今日当完了差,才回到住处,就听人说她姑姑朱蕊送了一盒糕点过来,见她不在,就放在她屋中桌上。   玖儿回屋一瞧,果然有一匣子精细点心。   她当下等差事久了,虽没人苛待她衣食,但这样上等的糕点可是许久未曾入口了,心里倒也欢喜,当即拿了一块。   然而才咬了一口,她便咂摸出滋味儿来,这糕点里放了大量的金屑粉。   这金屑粉乃是宫中赐后妃自尽时所用,泡在酒中,谓之金屑酒。   玖儿入宫时日虽不算长,但其姑母朱蕊平日教了她许多宫中禁忌物事,尤其是这金屑粉,她对其气味记忆犹新,故而一口就吃了出来。   玖儿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想活不想死的,姑母送来的点心里竟有毒药,那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自然不言而喻。   惊恐万分之下,她只得奔来求贤妃救命。   苏若华听了她拖着哭腔的一番诉说,不置可否,只问道:“那么,你可想通到底是谁想要你死么?”   玖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道:“自然不会是奴才的姑母,就是、就是……太后娘娘。”话至尾声,已有些咬牙切齿。   苏若华淡淡说道:“论理说,你不过是个奴才,即便当初替太后办了过一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为何一定要你死?你如今是在本宫这里当差,倘或你不明不白死在了翊坤宫,本宫必然不能善罢甘休,追查下去,难免有些麻烦。太后为何甘冒风险,也定要你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本宫?”   玖儿垂下了头,咬唇不语。   苏若华看着她这幅样子,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上一次,本宫问你,可否愿去皇上跟前揭发赵太后,你没有答应,本宫不勉强 。这一次,你若还不愿说实话,那本宫还不勉强。然而,性命是你自家,你侥幸躲过了这一次,下一次是否还能这般走运,可就未必了。你也知道赵太后的脾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既担心你说出什么来,那必定是不会放过你了。”   一言落地,却见玖儿依旧不言不语。   苏若华倒也没有多费口舌,只向芳年说道:“把她带下去吧,本宫要去看看姐姐,哪里就有这么多空闲!”   芳年答应了一声,就要上前拉扯玖儿起身。   玖儿却哇的一声嚎啕起来,趴在地下不肯动弹,半晌才哭哭啼啼道:“我说……奴才都说……奴才知道的,都告诉娘娘,求娘娘救奴才一命!”   苏若华抬手,芳年便退到了一边,她道:“说吧,本宫且听听。但本宫提醒你一句,若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话,本宫可不耐烦。”   玖儿抽噎道:“是,奴才知道,太后娘娘小佛堂里的姑子,领头的那个师父,其实是一名男子。其原身是一个和尚,先帝在世时,太后娘娘便与他结识了,一直保持往来。直至近两年,方才将他纳入宫中。”   她原道这是个惊天秘密,然而却见贤妃面色平常,无丝毫惊讶之情。   苏若华说道:“这件事,本宫已然知道了,可还有旁的?”   玖儿诧异不已,心中暗道这贤妃娘娘到底是有多神通广大,这样机密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太后自得了这惠空之后,许多事都交由他去办。惠空身上有好几条人命案子,甚至于太后同赵太尉之间传信,为避人耳目,也都经过这个惠空。里头是否还有什么,奴才也不大知道,只晓得太后待他极亲密,奴才等一干人都是比不上的。”   苏若华思忖了片刻,便向芳年吩咐道:“且把她带下去吧,暂且不要让她做什么事了。她的一日三餐,都交由你亲自看管,不要再出什么变故。”   芳年答应了一声,看她再无吩咐,便向玖儿说道:“还不快磕头谢娘娘救命之恩。”   玖儿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的磕了几个头。   苏若华却说道:“本宫救了你这一次罢了,然而日后如何,也要看你自己的作为了。”   玖儿听得出她的话外之音,低头说道:“娘娘所言,奴才心里明白。往后,奴才只听娘娘的差遣,娘娘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苏若华浅浅一笑,挥手让她下去了。   芳年送了玖儿出去,方又回来,问道:“娘娘,这事颇有几分古怪。”   苏若华颔首道:“的确古怪,倘或下毒之人铁了心要她死,怎会轻而易举让她识破出来?本宫与朱蕊是老对头了,彼此十分熟稔,她不是这等莽撞草率之人,能留下这样大的破绽,仿佛是蓄意的。”   芳年有些诧异,问道:“娘娘,奴才想不明白,朱蕊既要毒杀玖儿,又要暗示她?”   苏若华笑叹了一声:“赵太后刚强了半辈子,到这会儿已是刚愎自用了。她早已忘了这世上还有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这件事,即便是跟着了她半辈子的忠仆,在她眼中也同物件儿无甚区别。她能逼迫着朱蕊毒杀自己的侄女儿,难道就不准人家暗中报个信儿么?慈宁宫里,这是出内讧了。”   芳年默然不言,半晌方才低声道:“这太后,当真是冷血无情,生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苏若华抿唇一笑,又说道:“本宫原本只猜这惠空不过是太后的面首情人,没想到太后竟当真放心用他,大约是为了事发时能洗脱干系,天大的事朝他头上一推了之。然而,这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言罢,低声道:“哥哥今日已到宫中上任了,你抽空子过去一趟传个口信儿,叫他好好审一审那个抓到的和尚,看看从他口里能不能掏出些什么来。只是留神些,别叫人瞧见了。”   芳年点头答应:“娘娘放心,奴才待会儿就去。”   苏若云出了偏殿,同着露珠在翊坤宫中随意行走。   露珠将宫中各处地方一一指给她看——茶房在何处、角门开在何处等等,都说了个明白。   苏若云记性甚好,过目不忘,待翊坤宫逛过来一遍,看看时候尚早,她担忧妹妹还未处置完事情,便笑道:“这位大姑娘,可否带我到左近走走,我也好记一记道路,免得日后走错了。”   露珠忙笑道:“夫人可叫错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当什么大姑娘,您叫奴才一声露珠就是了。奴才是贤妃娘娘的宫女,自然也是您的奴才。”   苏若云极善观察,从之前入宫探望妹妹那日便看明白了,妹妹身边就这得用的三个大宫女,都是机敏伶俐之辈,想着妹妹独自在宫中生活不易,她们在深宫之中陪伴辅佐妹妹,言语之中便十分客气。   她笑道:“姑娘这等会说话,难怪贤妃娘娘倚重你。往后啊,娘娘还多得你辅佐呢。”   两句甜言蜜语,果然哄的露珠十分高兴,笑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当下,露珠引着苏若云往翊坤宫外走去。   两人也不敢走远,就在左近走动,苏若云经由露珠指点,又记下了好几条宫中道路。   苏若云问了露珠一些散碎闲事,忽然见宫道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挺拔身影。   她面上微热,竟快步走上前去,扬声道:“霍将军,妾身有礼了!”   那人,正是初封大将军的霍长庚。   露珠有些讶异,没想到自家主子这位姐姐竟如此泼辣大胆,光天化日就这样向外男搭话。   然而她一个宫女也插不上口,只得在旁向霍长庚福了福身子。   霍长庚看清是苏若云,脸上竟现出一抹尴尬的神色来,抱拳道:“恭惠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咯 第一百二十章   苏若云双眸亮莹莹的, 目光定在霍长庚的脸上,微笑道:“霍将军一向可好?之前妾身托人送的点心,将军可还喜欢   霍长庚在蒙古平叛之时, 受苏若华之托, 照拂苏家老小,熟料苏家上下皆是能干之人, 非但没有成为拖累, 甚而还襄助颇多。苏若云捐献了许多马匹粮草与军中,也同他颇有几分往来。   霍长庚对这女子印象颇深,不只是因她是苏若华的亲姐姐。   这姊妹二人容貌虽颇为相似,但性情却大相径庭。   苏若华温婉含蓄, 行事总是慎重守礼;苏若云却泼辣率直,却又和草原上那些粗糙的妇人不同,自带了一股京城闺秀独有的细腻温润, 两股气质糅杂在一起,竟混合成了一份她独有的风韵。   在草原时,她常骑着马出入军营, 那明艳英气的姿态, 令官军见之难忘。   回京路上,苏若云亦时常过来与他攀谈,甚而还打听起他到底婚配与否等事。   霍长庚毕竟不是块木头,多少也能猜到些她的心思。   他并不讨厌她,哪怕她大了他好几岁。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直率爽朗的女子,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霍长庚见苏若云竟直言不讳的问起点心的事来,又被一旁的宫女双目炯炯的望着,颇有几分尴尬,咳嗽了一声,方才说道:“多谢夫人好意了。在下还要去见皇上,便先行别过。”言罢,又拱了拱手,大步走开。   待霍长庚走远,苏若云这才挪步,跟着她的露珠好奇道:“夫人,您原来同霍将军是相识的?”   苏若云笑了笑,也不避讳,就把之前的事都说了。   露珠听得咬指侧目,那些事情都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位恭惠夫人,同自家主子的脾气,还真有些不同呢。   苏若云也不敢走远,只转了两圈,便又回了翊坤宫。   苏若华已打发了玖儿,见她回来,笑道:“姐姐回来了,看看住处可还好?若缺了什么,只管告诉我,或吩咐她们几个,也都成的。”   苏若云亦绝口不问方才那玖儿喊救命的事,笑着说道:“妾身看了,好着呢。再说,妾身在蒙古的时候,连茅草窝子都睡过,如今哪来的这般讲究?来娘娘这宫里,就跟进了天宫一样了。”   姐妹两个心照不宣,笑着说了些家常琐碎。   一日无事。   晚夕时候,苏若云陪着苏若华用过晚膳,又絮絮的说了半宿的贴心话,竟而就到了子时,还是露珠过来催就寝,两人方才散了。   苏若云走后,苏若华将钗环卸下,就要睡下。   露珠一面替她整理被褥,一面低声将白日里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苏若华甚是讶异,睨着露珠,低声问道:“你听仔细了?霍将军竟真的收了姐姐的点心?”   露珠颔首道:“奴才听得真真儿的,夫人问将军是否喜欢,将军没有回,只是说见皇上,快快的走了。”   苏若华闻言不语,半晌笑了一声:“这真是意外之想,这霍将军素来不收人礼,竟然肯受了姐姐的点心,想是有些意思了。前几日,她同母亲过来时,说的那般斩钉截铁,我还当她当真就了了这凡心呢。原来,她竟然看中了霍将军。霍将军为人刚正耿直,或者不是那么风流倜傥,却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汉子。倘或他们两人当真彼此有意,倒也是一件美事。”   想到之前霍长庚的心思,如今他能放下来,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若华想了片刻,又问道:“这件事,可有人瞧见了?”   露珠摇头道:“路上没人。”   苏若华微微点头:“倒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让人看了去,难免要动些唇舌。”   说着话,便躺下歇息了。   翊坤宫里一夜安宁,慈宁宫之中却越发不得安泰了。   赵太后左来右去等不到惠空的消息,越发寝食难安,竟而夜间就逼迫朱蕊出宫打探消息。   朱蕊劝道:“娘娘还是稍安勿躁,这半夜三更的,奴才就是出去了,也难免惊动了皇上,反倒要惹的皇上起疑。”   赵太后只着寝衣,在屋中来回踱步,说道:“惠空决然不会如此一去不回,久久没有音讯。无论成与不成,他总会给个回信的。”   朱蕊看着赵太后焦急的神色,说道:“太后娘娘,多想无益,夜深了,还是身子为要。”   赵太后斥道:“哀家哪里睡得着!”话出口,她忽然想起什么,双眸微闪,盯着朱蕊:“你到底还是舍不得你那侄女儿?”   朱蕊慌忙跪下,说道:“娘娘明鉴,奴才铁了心追随娘娘,绝无二心。无论什么人,只要娘娘要奴才动手除去,奴才绝不犹豫。奴才今日已下了手,只是不知为何,玖儿并没有吃那些糕点。奴才……”   赵太后心烦意乱,无心管这些小事,挥手道:“罢了,如今也没工夫管这些不相干的人。”话未了,她看着窗外夜色深深,喃喃自语道:“倘或当真事发,也不是死一个宫女能了结的。”   朱蕊听着这些话,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   她不是全然没有私心,哥哥余下的这根独苗,无论如何她都想保下来。所以,她用了金屑粉,只望玖儿那丫头记着昔日自己所教,能识破。   果不其然,玖儿并没有吃下那些有毒的糕点,但如此一来 ,她是否又不忠于太后了呢?   朱蕊效忠了一世,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自己也有血肉亲情,眼下让她考虑自己的事情比登天都难。   赵太后胡思乱想了许久,依旧不得章法。她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如眼前这般诡谲的境况,仿佛有什么危机潜伏水下,却又不知危机在何处。宫中的宁静,有如一潭死水,无论投下去多少石头,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想要出手,却又无处着力。   赵太后颓然坐倒在床畔,说道:“实在不成,就只好请哥哥早些发难了。”   朱蕊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她主子。   只见赵太后面色晦暗,银牙死死的咬着已没有了血色的唇,一丝丝的血红从中渗出。   她垂首,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难道功败垂成么?不成,哀家绝不能输!”   朱蕊插不上话,只低声道:“娘娘,早些安置罢。”   赵太后翻身倒在了床铺上,没有了声息。   朱蕊等了片刻,只听太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她拉过一床锦被替太后盖好,茫茫然的走了出去。   室外一片空寂,皇城的夜晚她已不知度过了多少次,然而却没有一夜如眼前这般令她惊悸。   也不知这一次,要如何收场。   日子依旧如流水一般的过着,苏若华同苏若云姐妹两个白日里就在翊坤宫作伴,鲜少出门。   苏若华私下问起过苏若云关于霍长庚的事,苏若云不置可否,妹子问的急了,方才说了一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倘或真要嫁,也得是他这样的汉子才成。”   苏若华心中了然,笑着没有戳破,只思量着等一切都了了,便料理此事。   苏廷授得了她的口讯,早已把那惠空刑讯了几回。   这惠空虽是个男子,也早做好了为他情人粉身碎骨的打算,然而这些事放在脑袋里想想是容易,可当真到了眼前儿,却又另当别论了。   尤其他在太后身边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皮娇肉贵,哪里吃过半分的苦,还不等挨上两下,便觉难以忍受,又实在惜命,遂竹筒倒豆子也似,将自己所知尽数吐露。   苏廷授自这和尚口中盘问出来,也大吃了一惊,只觉此事怕是不能私自处置,捎了个口讯与苏若华,要上报皇帝。   苏若华看过讯息,也觉事关重大,不能再按压下去,便答应了。   苏廷授进宫面圣,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上报。   陆旻却并不惊讶,仿佛这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同苏廷授秘议了片刻,也就罢了。   如此这般,大约又过了半月有余。   入了九月,金风四起,秋意渐浓,天气顿时便凉爽起来。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必要去往皇家围场秋狩,今岁自也不例外。   宫里便又忙碌了起来。   苏若华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躺在院中槐树下头的一张躺椅上,眯细了眼眸,享受着和风吹拂。   露珠在旁替她剥着果子,低声说道:“皇上明儿就动身了,带了赵贵妃、刘婕妤还有两个才人。”   苏若华听着,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苏若云走了过来,说道:“这院子里风大,妹妹别只顾贪凉,仔细吹着了。”嘴上虽这样说着,却也在一旁坐了。   因看露珠脸色不好,她问道:“主仆两个说什么呢?露珠好似有些不高兴?”   露珠没有说话,苏若华吩咐道:“本宫想吃牛乳羹,你去交代吧。”   露珠知道这是要遣开自己,答应着起身离去。   待露珠走后,苏若华方说道:“明儿皇上就要去秋狩了,没有带上我,这丫头是替我抱不平呢。”   苏若云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妹妹,你说皇上待你很好,当真如此么?我进宫这些日子了,他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自己的媳妇怀着孩子,当丈夫的却连面也不露,只一天到晚打发那些不相干的人过来。他当真忙到这个地步?”   苏若华抿唇一笑,说道:“他心中有我,我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章   苏若云看着自家妹妹那满面甜笑的模样, 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入宫这些日子,同苏若华朝夕相伴,她也看明白了自家妹妹经历这些年的磨砺, 早已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干练女子。她精明强干, 见事分明,如此心性, 一生当是无忧的。   然而, 她唯独就怕自家这个妹子当真对皇帝动了情。   喜欢和动情,那是不一样的。   喜欢尚且还有理智,一旦动了情,便会蒙蔽双眼, 什么傻事都做出来了。   她并不希望妹子真的恋上皇帝,这样的男人肩上担负了太多,是注定不能让爱上他的女人真正幸福的。   更何况, 她并不觉得皇帝对苏若华很好。   苏若云不无忧虑道:“妹子,不是我搬弄老婆舌头,皇帝不是你一个人的男人, 太过痴心是要吃苦头的。”   苏若华浅浅一笑, 垂眸道:“姐姐,当初皇上是问过我的意思的,并非是他倚仗身份权力,强行将我收到了后宫。我觉着,他值得。”   苏若云说道:“妹妹,他这幅样子, 仿佛只关心惦记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这个做娘的如何,他似乎并不关切。”   苏若华笑意越发深了:“如是姐姐都这样以为,那这番功夫,我们总算没有白费。有许多事情,姐姐并不知情。皇上心里想些什么,作何打算,我都清楚。他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他不必特特来跟我解释什么。我们,彼此心意相通。”   苏若云看着她脸上笃定的神情,叹息了一声:“但愿,一切都如你所说。”   傍晚时分,姐妹两个一道用了晚膳。   皇帝久久不来,翊坤宫中一切从简从便,两人倒也自在。   说了几句闲话,露珠忽然快步从外头跑了进来,低声道:“娘娘,有人来了,请夫人避一避。”   两人面面相觑,苏若华便斥责道:“什么人要来,连规矩都没了么?也不知通报,还要叫姐姐避讳?”   露珠却抿唇一笑:“那个人不许奴才说。”   苏若华瞧她这幅模样,心里也转过弯来了,便向苏若云说道:“姐姐先到后面去坐会儿吧。”   苏若云挑了挑眉,说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神秘秘的。”笑了两声,起身往里面去了。   苏若云走后,露珠又跑了出去报信儿,须臾果然见陆旻走了进来。   苏若华看着他,歪了歪头,眯眼笑道:“皇上来便来吧,如何跟做贼似的,这样偷偷摸摸,不许人通传,还这么一副打扮。”   陆旻今日穿着一身藏蓝色细布长衫,一条玄色裤子,头上没有戴冠,只用布巾包了,俊逸洒脱,倒像一个寻常的富家公子。   他走上前来,就在苏若华身边坐了,说道:“明儿就要走了,今儿想来看看你,又不想叫人跟着,劳师动众不说,咱们又不能好好说话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扯了扯陆旻的衣袖,娇声嗔道:“哪里寻来这么一身衣裳,怪模怪样的。”   陆旻莞尔道:“怎么,看惯了朕穿龙袍的样子,这往年的家常旧衣,反倒不习惯了?”说着,伸手一揽,将苏若华搂在了怀中,苏若华便趁势将头倚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偎依在一处,一时竟谁也没有言语。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明日一别,或者就将是天翻地覆了。   半晌,陆旻才闷声说道:“若华,不然你还是跟朕走吧。把你丢在宫中,朕实在不放心。”   苏若华抬手,纤细的指尖搔了搔陆旻的下巴,微笑道:“七郎,咱们不是说好了的。我留下,那些人才会放心,才会有放胆而为。你去秋狩,带着个怀孕的嫔妃,这不明着告诉那些人,其实是个圈套么?”   陆旻叹息道:“可是拿你做饵……”   他话未说完,苏若华便抢先打断道:“然而除了我,还有更合适的诱饵么?七郎是成大事的人,不要为儿女私情所困,裹足不前。如今局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倘或迟疑,反要成害。”   陆旻沉默不语,片刻出声道:“好,若华,你也信朕,朕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当真身陷险境的。你也好,你腹中的孩子也好,都是朕最珍贵的宝物。”   苏若华抿唇浅笑,没有接话,却环住了陆旻的脖颈,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陆旻微微一僵,转瞬便搂住了她。   两人亲热缠绵了许久,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苏若华掠了一下鬓发,低声道:“七郎,去吧。”   陆旻抿唇不言,良久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苏若华看着他的身影,面上噙着一抹笑意,心中却并无半分不安。   隔日,皇帝果然启程,带着一干王公宗亲前往围场。   赵太后称病,并未前去。   她坐在廊下的扶手椅上,看着秋日里那灿烂的日头,面上无有一丝神色。   朱蕊走来,低声报道:“娘娘,皇上已然启程了,平日里与皇帝亲厚的王公大臣都带了去,还有几个平日里寂寂无闻的妃嫔,倒是把贤妃留在了宫中。”   赵太后哼笑了一声:“都说帝王薄情,哀家还当咱们这位皇帝能是个例外,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苏若华怀孕不能侍寝,时日一久,这恩情也就薄淡了。”   朱蕊问道:“那么,娘娘,咱们就动手么?”   赵太后淡淡说道:“不急,等哥哥那边部署好了,再行事不迟。”   皇帝去了皇家围场,皇城失了主人,便冷清了许多。   与前次去玉泉山疗养不同,苏若华却留在了皇城之中,晨起日落,每日都一样的枯燥乏味。   这日黄昏时分,苏若华同苏若云在院中看着苗圃中新开的菊花。   苏若云剥了一枚橘子,递给苏若华,说道:“妹子,这皇宫平日里也是这样么?真正是好生无趣。”   苏若华轻轻拈去橘子瓣上的白丝,微笑说道:“皇上若在,会热闹许多,也会有许多嫔妃过来串门子。如今皇上不在,大家便都没兴趣了,姐姐自然觉得无聊。”   苏若云叹气道:“就算他在,左不过就是一群女人天天聚在一起说三道四,不然就是会茶会酒赏花,实在气闷的紧。这样的日子,也亏你过得下去。”   苏若华微笑不语,片刻又道:“我都已经惯了。”   苏若云看着她,连连摇头:“幸好我不必留在宫里,不然闷也闷死了。”   姐妹两个闲聊着,刘金贵忽然跑了进来,低声道:“娘娘,霍大人来了。”   两人顿时一惊,果然见霍长庚随着刘金贵走了进来。   霍长庚上前,向苏若华一拱手,说道:“贤妃娘娘,臣奉旨接您出宫。”   苏若华惊诧莫名,问道:“你不是陪皇上在围场狩猎么?为何会忽然回来,还要接本宫出宫?”   霍长庚道:“皇上接到密报,赵氏一族意图谋反,就在近日发难。您在宫中,必为赵太后困为人质。您腹中的皇子,更要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是以,皇上派臣来接您。”   苏若华略一沉吟,说道:“如此,本宫越发不能出宫。唯有这般,才能令赵太后的狼子野心,昭示于天下。”   她此言一出,苏若云与霍长庚俱为之一惊。   苏若云面色沉沉,没有言语。   霍长庚焦急道:“娘娘,您若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赵氏一族预定今晚三更时分起事,赵太后即刻就会过来抓您。您有了什么不测,皇上会痛心内疚的。”   苏若华神色笃定,问道:“霍大人,您是独个儿回来的,当下可能调动人马?”   霍长庚一怔,半晌说道:“京城步兵尚有一支协防,听臣的指挥。”   苏若华点头:“那么好,既然赵太后意图谋反,那么就请霍大人领兵清叛吧。皇上既要除掉赵家,便不能落下赵太后。没有什么,能比她亲自参与谋逆更好了。本宫倘或就此走了,赵太后将来或许还要辩解,传扬出去,又要有许多说不清的是非。”   霍长庚默然不言,许久抬首道:“好,那么臣便听娘娘的号令。”说着,他转身欲去,未走两步,却又停下,侧首看向苏若云,说道:“你也保重。”   苏若云回之一笑。   霍长庚去后,苏若华便吩咐翊坤宫众人将前后宫门尽数关上。   苏若云久在草原,见惯了部族征伐,倒也不惧,更指挥着宫人烧了开水,并令刘金贵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埋伏在墙头,倘或有人敢于强攻宫门,便将开水倒下。   大约到了子时,伏在墙上的刘金贵果然低声呼道:“娘娘,她们来了!”   但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就有人高声喊道:“贤妃,你竟敢趁皇上出宫秋狩,在宫中私藏外男。如今太后娘娘收到奏报,前来拿你,你还不快将宫门打开!”   苏若华听出这声音,当是朱蕊,笑道:“原来太后娘娘给本宫安了这个罪名。”   一旁露珠回嘴叫骂道:“当真是血口喷人,太后自己秽乱宫闱,不干不净,倒反来咬我们娘娘?!”   外头朱蕊仿佛被激怒了,厉声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贱婢,待会儿把你拿下,必定送到慎刑司,割了你这条不敬的舌头!”   两宫的奴才,便隔着宫墙相互嚷骂,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一遭是彻底翻了脸,倘或自家主子落败,底下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跟着赵太后前来的,不过是畏惧她的淫威。   而翊坤宫上下却是一心,真正想要护卫自家主子平安的。   这般闹了一阵,赵太后的声音便自外头响了起来:“苏若华,你把宫门打开,哀家可还留你一条性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陆旻为君昏庸,任用奸佞,已致天怒人怨。哀家这是要废了他,另立明君。你腹中的孩子,是大周皇室的骨血。不论是男是女,哀家都保他继承大统。你既是孩子的生母,哀家自然也会给你一份体面。”   苏若华朗声笑道:“太后娘娘当真是大方,本宫却不敢领受。且不说本宫不是那背恩忘义、贪恋富贵、寡廉鲜耻之徒,就算本宫想,但依着本宫平素对太后娘娘的了解,只怕本宫也就只能活到这孩子出世那一刻吧?”   赵太后也恐夜长梦多,并无十分耐性,冷哼一声,斥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苏若华,你不要以为你缩在里面,哀家就拿你无可奈何!既然你不识抬举,你腹中的孩子其实已将足月,待会儿打开了宫门,将你拿下,哀家便吩咐人将你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出来!你可莫怪哀家心狠手辣!”   赵太后的嗓音在寂静的皇城夜幕之中,宛如夜枭。   众人听着她说出如此惨事,都深感其残暴至极,可谓毫无人性。甚而连跟着赵太后的人,都颇多侧目。   苏若华却毫不惧怕,笑言道:“太后娘娘想剖本宫的肚子,那也得能进这道宫门才成!诸位跟随赵太后而来之人,本宫知道你们不过奉命行事。尔等听好,赵太后谋逆犯上,倒行逆施,当真大逆不道!皇上如今虽在围场,却也将赵氏一族的阴谋知晓的一清二楚,赵氏全族上下参与谋逆者,必当以国法论处!尔等如今退去,待皇上归来,本宫还可为你们求情一二。如若执迷不悟,将来抄家灭门,赵家可不会来救你们!”   她这番话出,随赵太后而来的人,人心浮动。   他们原本就只是跟随赵太后行事,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为赵家卖命,有些甚而不知此行是做些什么,听了苏若华的话自然心生退意。   赵太后察觉出来,暗暗骂道:这小贱人倒生了一张巧口,蛊惑人心当真是一把好手!我却不能任凭她挑唆下去。   当下,赵太后更不多言,扬声道:“你们少听这贱人妖言惑众,陆旻为君昏聩,我们赵家是在替天行道。今日我兄长已率军前往猎场,明日他就再也不是皇帝了。尔等今日随哀家拿下这妖妃,便是有功之臣。谁若退后,明日以余孽论处!”   正在这关头上,苏若云忽然下令:“倒水!”   伏在宫墙上的几名太监便将桶中的开水泼了下去。   底下的人猝不及防,挨个被烫的哇哇乱叫。   朱蕊眼疾手快,拉着赵太后急速后退,幸而不曾烫到。   赵太后切齿道:“贱人,你竟下这样的辣手?!”   苏若华冷笑道:“您都要来剖本宫的肚子了,难道本宫要客客气气的请您进来不成?!”   苏若云更在一旁打边鼓喝道:“再不退出去,就要泼热油了!烧的滚烫的油,烫死烫烂了哪头不长眼的猪,那可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其实翊坤宫中并无预备热油,也不过烧了几大锅的开水,苏若云此言自然是在恫吓。   然而今夜赵太后原本自谓一个娇弱孕妇,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不愿大张旗鼓,带来的不过宫女太监,连侍卫都不曾动用一个。这些宫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吃了一顿皮肉苦头,三言两语就被苏若云吓住了。登时,就有几个人拔腿狂奔而去。   这头一开,底下便收不住了,转瞬又跑了一半。   赵太后怒不可遏,斥道:“改明儿,哀家定要活剥了这些人的皮!”   朱蕊无法,便向里面喊道:“玖儿,你可在?”   正巧,今夜玖儿也在场,回道:“姑姑,我在。”   朱蕊心头一喜,说道:“你快打开宫门,不要给贤妃陪葬!”   玖儿却道:“姑姑,你是要杀我罢?姑姑,对不住,我还想活。我情愿跟着贤妃娘娘,贤妃娘娘至少还拿我当个人看待。”   朱蕊气的浑身颤抖,斥道:“你这孩子,不听姑姑的话了么?”   玖儿言道:“姑姑,你要玖儿去死的话,玖儿当真不能听。您效忠太后,我效忠贤妃。”   苏若华打断了她们的言语,高声道:“太后娘娘,今夜本宫是断不会让你如愿了!本宫倒劝你一句,眼下回头,尚有活路!”   赵太后冷笑道:“苏若华,你不要以为仗着这点小把戏就能拦住哀家!待哀家调派人手过来,你也只能束手就擒……”   话未了,却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   赵太后与朱蕊有些狐疑,彼此看了一眼——她们都不曾安排人过来。   赵太后转头望去,惊见一列步兵手持火把、刀剑向这边奔来,领头的赫然便是霍长庚。   只听霍长庚大喝一声:“太后赵氏,谋逆犯上,将她拿下!”   众兵丁齐齐应声,就扑了上来。   赵太后顿时慌乱不已,大叫道:“你们是想造反么?!你们、你们……哀家是太后!”   霍长庚笑道:“真正造反的,是太后娘娘您吧。”言罢,更不多言,便猱身而上,竟好不顾惜赵太后的颜面,将她摁在了地下。   这些宫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有几个有力气的太监,又哪里是这些孔武有力的兵丁的对手?   当下,赵太后一干人,竟如阶下囚一般,被就地擒获。   霍长庚走到宫门前,高声道:“臣擒拿叛逆已成,请贤妃娘娘开门,主持局面!”   这一夜,宫中风声鹤唳。   各宫人微微听到些动静,却也不敢探听什么。   只知道隔日起来,贤妃下令,赵太后身染恶疾,需避人静养。即日起,慈宁宫封锁宫门,除送三餐的宫人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赵贵妃本被太后禁足,得知此事,顾不得禁令,从承乾宫跑了出来。   她先至慈宁宫要见太后,然而把门的守卫早已换了人。   原来如今的宫廷护军统领是苏若华的兄长苏廷授,然而苏廷授已率部护驾前往皇家围场,护军副统领依旧是赵家的人,留在皇城负责守卫。   陆旻如此布置,亦是为了麻痹赵氏。   他原本的设想是趁着赵氏作乱之前,命霍长庚将苏若华提前接出。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苏若华竟是借着霍长庚之手,转而将赵太后反制了下去。   赵太后被俘,霍长庚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命步兵将宫中各处把守起来,那位赵家所用的宫廷护军副统领还未回过神来就已被扣押了起来。   整个后廷,如今已在翊坤宫的掌控之下。   也是苏若华捏准了赵太后那刚愎自用、自负自大的秉性,只从翊坤宫外竟无增派人手加以看管来看,她便料定了赵太后必定轻率前来。   事实便也如此,赵太后只带了若干宫人前来,一举成擒。   慈宁宫的看守已换,自然不会再准赵贵妃入内。   赵贵妃威逼恐吓不成,又要直奔翊坤宫找苏若华说理,走到半路便被人截了下来,送回承乾宫看管。   皇城赵太后一伙被俘,赵家在围场的叛乱亦已失败告终。   赵太尉原谓皇帝不过前往打猎,身边护卫兵马不足,只带了一支亲信军队,打着除昏君的旗号前往围场,意图将陆旻及一干王公宗亲一网打尽。   皇家围场在一山谷之中,赵太尉率兵踏入围场之中,却惊见场地之中悄无声息,并无一人。   他率部行走数里,依旧不见半个人影,更遑论皇帝的影子,心觉不好,便令撤退。   然而左右山道之上忽传来鼓噪声响,冒出无数护军,剑拔弩张,将赵家的兵马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自然是新上任的护军统领苏廷授。   苏廷授手握长刀,大喝一声:“赵家谋反,大逆不道,速速将他们拿下!”言罢,更不由分说,亲自率众袭来。   赵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阵脚大乱。   赵太尉为官多年,只知以威势压人,在军中多以铁腕著称,官兵对他不满已久,到了这个关头人人退后,谁也不肯拼命,任凭赵太尉如何呼喝,依旧各自奔逃。   苏廷授所带人手无多,只是打的顺风仗,军心大盛,人人为求护君之功,奋勇向前,与赵家的气势截然相反。   故而,不过个把,赵太尉鼻青脸肿的落入网中,其余残兵败将也尽数缉拿。   这场儿戏一般的作乱,就此覆灭。   当晚,苏若华正在宫中静坐,等着外头或好或坏的消息传来。   她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如若此处老天竟不站在她与陆旻这边,她便就下去陪他。   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枯坐至掌灯时分,春桃忽从外面奔进来,满面狂喜道:“娘娘,皇上回来了!”   苏若华如梦初醒,转眼望去,果然见那抹明黄身影迈步入门。   她有些怔怔的,起身正要迎上前去。   陆旻却大步朝她走来,将她一把搂在了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若华,成了!”   苏若华心中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露出了一抹极明艳甜美的笑意来,宛如春花绽放。   之后的事,自然顺理成章。   赵家谋逆,何当满门抄斩。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又审理出来一堆积年旧案。   先是苏家的那桩贪腐案,原就是赵家的手笔。苏相在位时,对于赵家外戚得势、飞扬跋扈甚而贪赃枉法等行径颇为不满,屡屡上奏先帝,被赵家视为眼中钉,故而做成这等冤案。其时,先帝要倚仗赵家势力,虽明知此案有蹊跷,却也听之任之。到如今,可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苏家的冤屈,至此真正洗清。   此外,还有许多七零八落的案件,比如抢夺民女、占人田地、贪墨税银、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等事,不一而足。   赵太后在后廷这些年来,残害妃嫔、屠戮皇子等事,自也被人揭条了出来。   朱蕊不愿揭发太后,一头碰死在了慈宁宫阶下,算是一辈子为赵太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但朱蕊是忠仆,旁人却不是,除了慈宁宫那些宫女太监,玖儿与惠空都是最大的证人。   而告发了赵太后最多的,便是她的这位情人面首惠空和尚。   从惠空嘴里,还掏出了一件昔年大案——当年先帝,竟是被赵太后鸩杀的。   先帝暮年之时,已然看出赵家的狼子野心,对赵皇后亦颇多不满。赵氏为免夜长梦多,自己也早些当上太后,索性毒杀了先帝。当时的皇宫尽在赵家掌握之中,所有的罪证便也都被抿了过去。   所有的案子摞在一起,都不如这件来的惊天动地。   三司不敢擅专,将此案呈到了皇帝面前。   陆旻对于先帝,并无几分父子之情,如此不过是又多了一桩置赵太后乃至赵家于死地的由头罢了。   审理已毕,赵家满门抄斩,赵太后废为庶人,赐毒酒自尽。   赵家横霸朝廷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党羽众多,缉拿、抄家、斩首、流放,足足闹了一个多月京城方才重归平静。   赵太尉及其三子的首级,悬在京城菜市口两月有余。   这四颗人头,向天下昭示着皇权的归位,当今天子再也不是一位由赵氏操控的傀儡皇帝了,而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惩处已了,自然是论功行赏。   苏家当然是这场平叛的首功,苏父冤案平安,官复原职;长子苏廷授,获封一等忠勇公。贤妃苏氏,擒拿废太后赵氏有功,且身怀有孕,立为皇后。   苏家的青云直上,又是一件令朝野津津乐道许久的美谈。   人人皆说,贤妃娘娘如何美貌出众,如何得宠,从宫女时起就伴着皇帝,小心谨慎的服侍,最终入了皇帝的青眼,更连带一家子人飞黄腾达。   之于这些外人,所能看见的,也不过这些俗事。   他们之间的爱情,并不需要外人的解读。   余下的小半年里,苏家又出了两桩喜事,一件是苏廷授迎娶了玉华公主;另一件则是苏若云嫁给了大将军霍长庚。这两件事,令元气才复的苏家欢喜了许久。   接下来,便是皇后苏若华生产的大事了。   当年十一月二十日,京城大雪纷飞。   皇城的红墙黄瓦,尽数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一派银装素裹。   翊坤宫外,陆旻焦虑的在雪地之中踱步,任凭飞雪打湿了衣衫,落满了头顶。   李忠从旁劝道:“皇上,娘娘自发动到现下才不过一个时辰,还早着呢。这风大雪紧,皇上还是先去屋里歇着吧。这儿奴才一个等着就行了。”   苏若华惨痛的呼声高高低低从屋中传来,听得陆旻一阵揪心撕肺,他皱了眉,斥道:“若华独个儿承受这么多的苦楚,朕却要躲起来享受安逸?孩子没有出世,朕便不进屋去。”   说着,陆旻仰头看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了青年帝王俊美的面容上。   他喃喃道:“她从来不怕痛的,可是现下却喊的这样厉害,这该有多疼?”   男人到了这个时候,总会觉得无力无能。   这是天底下最帮不上忙的事情,权力地位财富,在这件事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继续等待下去。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陆旻只觉得两腿都已麻木,身躯也被冻的毫无知觉,屋中总算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女医从屋中出来,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下了一对双生子,一位小皇子一位小公主!”   众人大喜,正要上前恭贺,皇帝却一个箭步跃进了屋中。   李忠在后头大喊:“皇上,产房染了血腥,不吉利,不能进去啊……”话未了,陆旻却已然跑了进去。   走到内室,果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陆旻本想进去,却又恐一身寒气冻着了苏若华,便先在火盆跟前烤热了身子,方才走了过去。   苏若华躺在锦被之中,双眸轻阖,秀美的脸上一片惨白,双唇无有一丝血色。   在旁服侍的芳年见皇帝进来,颇有几分讶异,想说什么,却看皇帝示意便没有出口,退到了一旁。   陆旻上前,在床边竟伏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抚摩着苏若华的面颊。   苏若华微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眸,看见的便是丈夫那张颇有几分狼狈之情的脸。   她微笑道:“怎么啦?皇上怎么进产房了?”   陆旻声音嘶哑,开口说道:“朕竟不知,原来女人生孩子,是这样折磨人的一件事。”   苏若华轻笑道:“先帝有那么多子嗣,还不都是后宫的嫔妃们生育的,也不见先帝怎么着急。臣妾生孩子,皇上倒守在一边。”   陆旻斥道:“那怎么一样,先帝有无数妃嫔,朕却只有你一个。倘或你……你有个……”话未全出口,嗓音却颤抖了起。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牢牢握住了苏若华的手,低声道:“幸好,你们母子平安。”   苏若华唇角微弯,说道:“七郎一直问我要孩子,要储君,如今可高兴了?”   陆旻俯头,在她干燥的唇上,轻轻碰了碰,说道:“高兴,朕极其高兴。若华,朕得你,幸甚。”   苏若华微微一笑:“能得七郎为伴,若华亦幸甚。”   芳年躬身退了出去,留下这一对情侣低声细语。   这样的帝后,她几乎闻所未闻,却由衷的替他们感到高兴。看着他们,能感到人间眷侣情爱的温暖与幸福。   隔年元月初四,皇后月子已满,皇帝当即下旨立皇长子为储君,帝姬为柔嘉公主。   与此同时,皇帝更颁布旨意,废黜了选秀制。   这一举,在朝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毕竟那些蛰伏的世家都还指望着送自家女儿进宫,好图谋长远。陆旻如此,算是断了他们的指望。   然而,如今的朝廷,已尽在陆旻掌握之中,这些人也只能干瞪眼的议论一二。   皇后的盛宠,在民间一时传为佳话,惹得一众妇人羡慕不已。人人皆以其为榜样,勒令丈夫不准纳妾。   外头众说纷纭,有议论皇后美貌贤惠,故得皇帝如此钟爱的;有赞许皇帝贤德英明,不沉溺后宫女色的;亦有俗人,以为皇后有什么独到的取悦之法,哄得皇帝围着自己转的。   然而无论外人如何议论,他们之间的幸福,却只属于他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