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万福》 作者:梧枝釉   文案:   姜弦心中有个念念不忘的恩人。   世人看他,莫不是高不可攀、权势煊赫。   可只有姜弦见过,那个皎如日星的少年一夜之间丧父丧兄、身披重孝,血战边疆。   姜弦一心报恩,为他回了故里京城,同他破案、嫁于他为他挡桃花……   后来他们情谊日浓,红帷帐暖之时——   他以她为棋,设计了一出好戏,拿下前来的全部杀手。   那一刻,姜弦才明白,她不过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而那个她奉为信仰的人,自始自终,都是冷冷旁观罢了。   自认为恩情已了,姜弦亲手戳破泡沫般的美梦,死遁离开…… 第1章 侯爷万福 那一个个贼眉鼠眼,都盯着他……   楚都御宁   昨夜落雨,今早薄薄的一层水光,在细碎的阳光下轻轻浮动。   宝香街素有“风月地”之称,现下沾了几分烟雨,更是像极了温柔乡。   这不,自大清早起,花楼楚馆的笙乐歌舞就没有断过,连带着一旁的几家酒坊都沾了光。   姜弦低眉看着手里的账册,轻快地对着一旁十三四的少年道:“两坛杏花酿,是二楼雅间的,小桉你快送上去。”   黎桉捞起酒坛,“得嘞,阿姐!”   姜弦抬眸一笑,那模样像是山涧的泉水,干净澄澈,全部落在了背对着门口的一位富家公子眼里。   邱易此刻把玩着酒盏,上下打量着姜弦。   没想到啊,这宝香街除了看厌了的胭脂俗粉,竟然还能有这样不一样的绝色。   他扫了眼“十里春”酒坊往来的伙计,突然倾倒了酒壶。   杏花酿的香气陡然逸出,紧接着是一声呵责:“干什么吃的!走路不长眼呐!”   邱易这一声算不得小,一瞬间,酒坊里所有人都瞥着眼睛看了过去。   黎桉攥着短袄的下摆,紧紧盯着邱易。   他原本想说不是他,可这么多人看着,阿姐又是从北疆刚刚过来,他要是反驳一句,日后阿姐岂不是更难混下去?   这么一想,黎桉赔了个笑脸:“这位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给你擦擦?”   邱易冷哼一声:“擦擦?你知道这缎子多贵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那,这位爷打算我怎么赔?”   邱易眼睛一转:“把你们掌柜叫过来。”   原来是打阿姐的主意?黎桉顿时就冷了下来。   这几天他看得明白,京城里不是东西的狗男人也不少。   那一个个贼眉鼠眼,都盯着他家阿姐看,不过,眼前这个怕是最不要脸的。   黎桉站着不动,把邱易等急了,他正要再骂几句,姜弦走了过来。   她顺手把黎桉挡在身后,目光凛凛:“这位公子是打算让我们怎么赔?”   “怎么赔?姑娘这店没开几天,怕是赔不起。”他转着手里的酒盏,扯出一个笑:“不如我和姑娘喝一杯,这事就算过去了。”   闹哄哄的酒坊一瞬间安静下来了。   谁都看得出来邱易的心思,只是,人家有个当廷尉正的爹。   姜姑娘再怎么无辜,说白了,生成这个模样,还在宝香街卖酒,就得做好这样的准备!   邱易左右看了一眼,大家的沉默,反而使他大胆了些:“姜姑娘?”   他拿起酒盏,正要朝姜弦递过去,却被人狠狠扼住。   邱易还没来得及叫声疼,那人接过他手里的酒,磕在了桌上。   “哪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爹——”   那人讥笑一声道:“邱公子这么大了,还找爹呀?”   邱易猛然回头,看见那男子,玄甲赤衣,腰封下垫着藏蓝色的虎纹图案,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甲卫。   玄甲赤衣?这不是北军(注1)的服饰?   邱易正要开口问,卫砚却早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一把扯过邱易,甩他个大趔趄后,站在了姜弦面前道:“姜姑娘,侯爷想请你去北军府衙帮个忙。”   这下酒坊里所有的人先一愣,旋即倒吸了口气。   短短一息之间,他们的目光在姜弦身上来回流转。   北军府衙。   能够遣派北军的将官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陛下,便只有那位身负天命的大楚将星、宣平侯陈淮了。   这、这,酒坊里的人窃窃私语:   陛下唯一的胞姐、衡阳长公主如今唯一的儿子,竟然被一个卖酒的姑娘攀扯上了关系?   那这姜姑娘岂不是有个大靠山……   姜弦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或是震惊、或是羡慕的窥探,她只是有几分疑惑,侯爷那般厉害的人,她竟也能帮上忙?   她狐疑地打量了卫砚一下,从他坦诚的目光中大概猜到了原委:   兴许有什么她真的可以做到,但绝不是侯爷找她。   不过,她也不会不承接卫砚为她解围的好心。   姜弦点点头,转眸看向黎桉。   她把酒坊的事情一一做了安排后,便跟着卫砚离开。   卫砚做出“请”的姿势,等姜弦走过后,他站在邱易面前,似笑非笑道:“邱公子,给你爹好好做人。”   “别丢了他的脸。”   那句话带了几分警告,卫砚顺带扫了酒坊一周。   那些想要效仿邱易的人,一见这架势,全都低下头、噤了声。   卫砚这才心满意足道:“侯爷等着呢,姑娘走吧。”   马车旁,四位玄甲军的将士正肃立等待着。   许是从来没有这么气派的阵容来宝香街,许多人都悄悄在路边张望。   姜弦踏着车凳上去后,卫砚紧跟着也上去了。   不过说是要她帮忙,但卫砚只是挠头,一句话也不说。   凭借着在北疆相处多日,姜弦大抵也明白这忙怕是不好帮。   但这有什么的,越是不好帮,她欠侯爷的恩情才能还的越干净。   “你说话呀,卫将军!”   卫砚停了一刻,终于道:“姜姑娘,京城这十天已经有三位官员被杀了。”   姜弦的眼睛蓦然睁大,她万万没想到,京城竟然也这么不太平。   紧接着,卫砚道:“可这三位死者,既没有被投毒,也没有任何伤口可以探查,线索微乎其微。”   “由于他们恰好死在了北军巡查的地方,所以陛下交给了侯爷和廷尉府。”   姜弦“哦”了一声,之后自顾自地盘算:她到京城后,侯爷便安排她住在他的私宅“平生居”,如今已经七八天了。   她曾听卫砚说过,侯爷为了方便,一般直接在那里处理定边军的事务,可如今却一次也没去过,想必就是被这些要命的事绊住了手脚。   “可是,我能帮侯爷做什么?”姜弦道:“我可不会探案。”   “那是自然,”卫砚道:“只是如今唯一的一点线索,是其中一位死者尸体上有极浅的香味 ,需要姑娘辨别。”   卫砚看着眼前娇俏的姑娘,有些难以开口:“需、需要姑娘去一趟太平间。”   原来是这样,姜弦放下心来。   要说对气味敏感,没有人比她更强。甚至她听到这个,还有些期待,她总算是能帮侯爷一二了。   卫砚看着姜弦久久不说话,心里泛起了嘀咕:“那姑娘这是愿不愿意去?”   “自然愿意。”姜弦眉眼弯弯,对卫砚笑道:“快着些走,别耽误了侯爷的时间。”   *   北军府衙   景宁王萧向忱半倚着座椅,仰头看着被自己举高的、仵作写的案纸,良久说不出话来。   “这、这,香气是什么东西?”   他走上主座,对着一个紫衣青年道:“阿淮,你说说你是什么运气,升官没几天,倒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陈淮抬眸,定定看了一眼那被萧向忱抓皱的“香气”二字,复又翻起了《香籍》。   萧向忱看着和陈淮说话已然是有些讨人嫌,便打算和卫砚再聊聊。   他环顾了一周,突然发现一个时辰前还转悠在他面前的卫砚不见了。   “卫砚呢?”   听到这个,陈淮终于放下了书。   卫砚是他的副将,平日行事定然是他安排,不过今日……   陈淮只一想就明白了,他道:“去接人了。”   未等萧向忱再问什么,卫砚已经领着人进了府衙正堂前的院子。   萧向忱遥遥看着,那映入眉目的姑娘,身着釉蓝色斜襟短袄,锦葵红的百褶裙随着她的步态浮动,如若生莲。   这、好家伙。   萧向忱一眼也不错看着姜弦,渐渐觉察出不对。   他不动声色看向陈淮,可陈淮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   萧向忱慢慢坐了回去,看着卫砚向陈淮告罪:“侯爷,属下擅自做主请了姜弦姑娘。”   未等陈淮说什么,那个叫姜弦的姑娘抢先道:“侯爷,我是自愿过来帮忙的!”   她言语轻快,连带着还有她铃兰发簪发出的几声细微的、清泠泠的响声。   正堂安静了一息。   陈淮抬眸看过去,正对上她熠熠生彩的眼睛。   “罢了”,陈淮看着姜弦,平静地陈述情况:“现下的三具尸体,一具已经下葬,另外两个有了尸癍。”   “与你而言,恐怖了些。”   萧向忱听着,喝茶的手顿然停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陈淮能说出的话?   不等他腹诽完,便听得另外的、丝毫不为难的声音。   “没关系的!”   姜弦灿然一笑,眉眼弯成新月:“侯爷你吩咐就好!” 第2章 二.弦 她若是错了怎么办?(大改,真……   天际漫起了暗云,平白给北军府衙带了几分肃杀感。   十来个仵作正立在北军府衙停尸房门口等着陈淮。   廷尉府和北军仵作诚然众多,其他的则罢,但要说气味,坦言,陈淮更相信姜弦。   她对气味的敏感可以说是天赐,甚至她可以闻出同一日沉的酒哪一坛沉得更好。   思及此,陈淮微微一停,看向姜弦。   姜弦其实隐隐约约感受到难闻的味道,毕竟放置了四五日的尸体,即便是北军的仵作悉心保护,也免不了腐烂。   但在陈淮看向她的时候,她还是果断点了点头。   停尸房环境不算闭塞,不过那门打开的一瞬间,姜弦还是觉得高估了自己的水平。   她忍不住干呕一声。   陈淮应声转眸,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姜弦已经捂着胸口低头摆手:“没没没,侯爷 。”   “我可以。”   姜弦说的绝不是客套话。   她一进到房间,便按着仵作的指引到了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仵作打开了白布,两具尸体面容已经有些狰狞,形态僵硬,尸癍爬伏在露出的皮肤上、坑坑洼洼,看得她头皮发麻。   姜弦又是一阵恶心。   但一想到能帮到陈淮,她竟然奇迹般忍了下来。   她靠近了些,微微屈下身体,隔着手帕轻轻一嗅。   刹时间,腐败的臭味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差点让她闭了气。   姜弦缓了一口气,怕自己认错,竟又闭着眼睛甄别了一番。   良久,她才确定似的睁开眼:“除了臭味,有一股麝香味儿。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官宦家常用的香,比如这位大人,用的是沉香,另外的大人似乎死的太久了,闻不到。”   “还有……一种我从来没接触的,类似小叶紫檀香,但绝对不是。”   姜弦说完,在场的仵作都睁大了眼睛,“姑、姑娘,你可真厉害!”   一个仵作道:“我们这么多人,除了新来的那个嗅到一丝丝辨别不出的气味,其余人可一点儿也没感觉到。”   姜弦听到仵作这么说,一双漂亮的小鹿眼一弯,灵动极了。   她道:“那个仵作也很厉害,如果他愿意,我倒是想请他来我的酒坊来判酒。”   卫砚一边帮仵作把白布盖上,一边开玩笑道:“姜姑娘这是要到我们北军抢人?”   姜弦揉着帕子,感叹一声道:“谁不想在侯爷手下做事情?”   “唉,我怕是抢不过侯爷。”   说着,她蓦地转眸向陈淮,竟然恰好看到陈淮倏然而逝、极其浅淡的的笑意。   一时间,姜弦有些恍神。   等她几息时间内回过神,便开始懊恼:   怎么能这般直视侯爷?   实在是亵渎、不尊重!   这边姜弦在自我反思,那边站着的萧向忱同样也在自我说服。   这不过一个时辰,他的一贯认知已经被颠覆了不止一次。   特别是他意识到陈淮对姜弦的信任——   取得像是陈淮这样历经几番坎坷的人的信任 ,决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甚至连他自己原本对姜弦的质疑,也因为陈淮的决定而消弭。   陈淮又问了姜弦和仵作一些问题,等到他眉头舒展、众人出了停尸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而此时,泠泠叮叮下起了雨。   京城偏南,但因为符安山挡着的原因,每年三四月仍然有这样的湿雨,夹杂着凉意。   姜弦仰头,便能看见雨水顺着对面黑色雕纹的筒瓦下滑,之后汇聚成为雨帘,朦胧视线。   她定定站在廊下,心里说不清到底是喜欢京城这雨,还是北疆三月暗伏寒意的春风。   “姜姑娘,廊下看雨虽然是好诗意,但还应当听个小曲。”   说话的人,连声音也自带了几分风流。   姜弦应声看过去,萧向忱已经转过了回廊,与他一同站着的陈淮也在远处看着她。   那位尊贵的景宁王像是还要说什么,可陈淮淡然的声音率先响起:“姜弦,你过来。”   姜弦当即收了思绪,快步走了过去。   陈淮身量颀长,如若玉树。姜弦虽长在北方,却随了母亲,娇娇小小一个人。   二人虽然隔着不远的距离,但姜弦经过偷瞄陈淮的腰迹、看了看那腿长后,最终打算小跑。   不过此时,陈淮却慢了下来。   萧向忱眯了眯眼睛,心里“啧”了一声,默默把内侧的位置让了出来。   而姜弦这个姑娘,也似乎是眼里只有陈淮,不懂什么叫客气,当真站了进去。   萧向忱噙着笑,饶有兴趣听着他们说话。   “刚刚的麝香,有什么特别?”   “特别倒也算不上。很多人都用。只是量不能太大。”   一说到这个,姜弦突然怔住了。   她歪着头细细想着在停尸房里的一些细节,她记得其中的一位死者,那模样几乎死去了四五天,可那股麝香味道还浅浅淡淡留存着。   “这香量应当很大,香质约莫只是个中等。”   陈淮听罢,脚步顿然停下,与萧向忱对视。   这两日,他与萧向忱又扫了一遍三位死者的案卷,他们三人是关系相近的同僚,自然有许多重合的路径。   只是,姜弦刚刚的话点醒了二人。   什么地方会用到大量的麝香,而且品质只能是一般?   花楼。   花楼的女子不允许有孕,自然会用到麝香,而他们三人平日里都去过的,是大楚第一花楼——琼月楼。   想明白了这个,陈淮便有了计较。   他对一旁的玄甲卫道:“去廷尉府,今日下午,我要见宗政昱川。”   话罢,他又看向姜弦。   此时,雨已经渐渐大了起来,把庭院里的桂树打得叮叮作响。   “卫砚,你送姜弦回‘平生居’”。   姜弦依言便跟着卫砚往外走,突然,她刹住了步子:“侯爷今晚过来么?”   这话说者无意,但对于听者,特别是像萧向忱这样的听者,无异于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几乎可以说是惊恐地向陈淮瞥了一眼,却冷不丁与他淡淡的目光相对。   果然,是他多想了。   要是陈淮有金屋藏娇的本事,还用得着他揣着心思来北军府衙陪他处理事物?   陈淮道:“我有事务要处理。”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卫砚即可。”   姜弦说的本来就不是这个意思,当即摆摆手:“没有没有!”   “那,王爷、侯爷,姜弦告退。”   姜弦走后,府衙没了那抹艳色,顷刻间暗淡下来了。   萧向忱知晓案子已经有了眉目,他想要窥探陈淮的私生活的心就彻底按耐不住了。   “阿淮,你把‘平生居’给了姜姑娘?”   “嗯。”   “你这算是安置了她?”   陈淮凉凉地瞥了萧向忱一眼,似是觉得他没有药医似的勾出了一抹笑:“你不会觉得我动了什么心思吧——”   在萧向忱煞有介事的目光里,陈淮随意道:“我与戎胡作战,烧了杏海坳,后来才知那是姜弦的家。”   “如今把‘平生居’给她,不过是补偿而已。”   是这样啊……   萧向忱打量着陈淮,发现他不似作伪,才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   北军府衙的马车在城北的巷道里小心地驶着。   一开始,还能听得见细雨簌簌之下,沿街的商户做生意的吆喝声,后来便彻底归于寂静。   陈淮的私宅就坐落在这里。   算是城北闹市街区,但这个巷子实际上无人问津,偌大的地方,唯有“平生居”一个院落。   姜弦初次来的时候也觉得过于安静,只是想到陈淮在这里处理公务,又觉得还是隐蔽一点的好。   想到了这里,姜弦开口问一旁的卫砚道:“卫将军,侯爷这几日是在侯府处理公务吗?”   卫砚被姜弦这样冷不丁一问,下意识答道:“侯爷这几日怎么会去侯府?”   说罢,卫砚才觉得不妥,又连忙补了一句道:“这不是有案子吗!侯爷住在府衙。”   姜弦听得出卫砚不想让她深究,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只是,无论是怎样气派的衙门,定然不会有私宅这样好。   姜弦细细想了一下,陈淮年关前在落雾林被戎胡人伏击受伤。   虽然军医当时说不过是小伤,但那箭簇她亲眼所见,入腹一寸,带着倒钩。   如今才过了两个月 ,而且楚都这天气也不适合养伤……   “可,卫将军,这里离北军府衙也不远。”   卫砚拍了拍脑门道:“这是我的疏忽,侯爷以后没事不会来‘平生居’了。”   “侯爷既然把这里让姑娘住了,他如果经常来,岂不是扰了姑娘清誉。”   姜弦恍然大悟。   可这样她不是白被烧了杏海坳、白带着家仆在定边军里打下手了吗?   原本姜家就欠着陈淮大恩,不指望报得全部也罢了,可如今竟然把恩公逼得连房子也没有了。   姜弦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受不了。   她看着卫砚,不容拒绝道:“卫将军,你同侯爷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十里春,明日就搬出这里。”   说完,姜弦撑着伞利落地下了马车。   卫砚看着卷着红浪的裙摆,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   这是怎么了?   姜姑娘怎么就突然住不习惯了? 第3章 三.弦 我的清誉……你怎么想的?……   酉时未过,天色就已经暗沉下来了。   姜弦透过花窗,看着曲水似的小道尽头,八角亭迎着光,斜影横落在水潭里。   她停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身旁的嬷嬷。   周嬷嬷立马柔声道:“姑娘放心,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余下的一点,明早拿也拿得了。”   周嬷嬷见姜弦还是有些恹恹的,大概是知道她想父母了 ,于是靠近姜弦,拢了拢姜弦如瀑的头发,仔细哄道:“姑娘看,这外边儿月色多好,你也别一直待在这里,闷。”   周嬷嬷是姜弦父亲姜恒时的乳母,后来姜恒时因为姜弦的母亲纪盈,甘愿抛下京城的前程。   多少人见风使舵,唯有周嬷嬷自愿跟着姜恒时去了北地。   就凭这相伴之情,姜弦一直视周嬷嬷如半个祖母,十分尊敬。   此时,她听周嬷嬷这样说,当即收敛了情绪,乖乖道了声好。   明月浮动,薄纱似的云线遮掩,尽数铺散在庭院里的积水上。   姜弦同周嬷嬷踩过积水,沿着曲道,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赏着平生居的景色。   蓦地,周嬷嬷止住了步子。   姜弦被轻轻一扯,还没出声询问 ,就看见嬷嬷欠身下去,一个福礼,做得优雅大方。   “草民见过侯爷,请侯爷安。”   姜弦转头,月华倾泄、梧桐木下,正负手立着一个玄衣青年。   她微微有些惊愕,旋即展颜一笑,明媚非常:“姜弦见过侯爷!”   陈淮颔首,免了她们的礼,又等姜弦走近后,才拿出了一个檀木盒子。   “这是我自廷尉府拿来的,需要你再闻一闻。”   姜弦接过,看了一眼陈淮,见他没有要让周嬷嬷回避的姿态,才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块软玉模样的东西,莹莹发着光。   姜弦拿在手里,还没凑得更近,一股熟悉的气味就若隐若现缭绕在鼻尖。   这气味,竟也类似小叶紫檀香!   “熟悉吗?”   姜弦点点头:“侯爷,这和那日的香应当是同源。”   陈淮清冽的眸子里闪过明了后的舒展,整个人都带了几分慵懒高贵。   他接过那块“软玉”,兀自思索。   如果是这样……   所料不错,这是那日的香中一种最为重要的原料——雪岭蛊。   十年前,陈淮刚越过兄长陈涑(su)被封世子,便随老宣平侯一起到南海练兵。   彼时有一桩悬案,便是两位官员死的无声无息。   当时要说那两人身上唯一的特点,便是一股类似小叶紫檀香的气味。   不过那时候,这气味如同进了香坊,香气冲得他脑子都疼。   如今倒是进步了许多。   姜弦看着陈淮不说话,只是一搭不搭拿着那盒子敲着手心,便抬眸问:“那侯爷,这算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陈淮回神,淡淡道:“差不多了,不过明日要去做最后的验证。”   “哦。”姜弦点点头,发间的铃兰发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发出声响。   她道:“那我可以去么?我熟悉这种味道,说不定可以帮侯爷。”   陈淮垂眸,见姜弦的神情十分真诚,不似作伪,不由愣了一下。   以往他见过的女子,不要说是不怕这些死人,就是能帮着男人包扎个伤口都要扭捏一阵子。   她倒好,自北疆见过后,干脆帮着军医打下手,见了战场上血肉横飞也没什么畏惧。   既然如此,陈淮提起了兴趣。他思忖一下后道:“明日我来接你。”   说着,陈淮抬脚便要走。   姜弦忙道:“侯爷,你要去北军府衙吗?”   这话问的。不去府衙还能去哪里?   陈淮正打算这样侃一声,可偏偏想起了宣平侯府。   可是卫砚多嘴什么了?   他止住步子,侧身看着姜弦。   面上翻起浅浅淡淡的笑意,眸光却深了下来,没在长睫隐出的暗影里。   他道:“是有何事?”   姜弦认真道:“侯爷,你有旧伤,公务再忙,睡府衙也不行,不如你就在这里睡。”   “我与嬷嬷已经收拾好了,侯爷要住,我们可以现在去十里春,你放心,决然不会影响侯爷清誉……”   耳边如若清铃,脆生生说了很多,一时间把陈淮说得有些懵了。   他顿了良久,终于朗笑道:“我的清誉……你怎么想的?”   陈淮一边说着,一边扫了院内一眼。   托今夜月光皎洁,他从花窗外向里看得明明白白,姜弦当真十分客气把所有都收拾的很好。   他道:“平生居是补偿你的杏海坳,既然你不想要,那算我欠你一个恩情,日后想要什么,可以提。”   “不是——”   陈淮抬手止住了姜弦的话:“今夜晚了,你就住在这里。”   许是陈淮带兵征伐惯了,竟把这样不急不缓的话说出了几分命令的味道。   姜弦目送着陈淮离开,再也没有多加阻拦。   *   第二日,姜弦惦记着她要随陈淮去办案子,很早就起了身。   约摸过了一刻,宅子外马蹄声清晰,如若砸在了青石板上。   这样脚力的马,都是精挑细选配给守卫禁城的南军和巡防京城的北军。   姜弦听到响声,走过去直接开了门,和正欲敲门的卫砚照了个对面。   卫砚吓了一跳,忙退开一步,站定后不禁“咦”了一声。   往日里精致讲究的姜弦,此刻竟然穿着麻布的短袄和轻便的裤子。   他按耐不了好奇,开口道:“姜姑娘,你怎么穿成这样?”   姜弦抬抬手,扯了扯暗色的短袄道:“这样方便,不会耽误了侯爷的事。”   话落,马车那边突然有了响动。   姜弦顺着空隙看了过去,但见萧向忱微微歪头,掀起了车帘正上下打量着她。   见她转了过来,萧向忱更是带了十分的赞叹:“姜姑娘兰心蕙质、思虑周到,帮了阿淮极大的忙。”   “这次本王,哦不,特别是阿淮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美心善!”   陈淮皱眉,转眸定定看了萧向忱一眼。   对方没有任何收敛,反而道:“姜姑娘,快点上来吧,今日要去京郊。”   姜弦水灵灵的眼睛掠了一眼陈淮,见他没有吩咐,就依言上了马车。   北军府衙的马车姜弦是见识过的,宽敞大气。只是以前只有她和卫砚两个人,如今却多加了一个人。   而且这一个人……   姜弦顿了一下,看着尊贵的景宁王一个人霸占了两个人的坐,而且偏生把上座留了出来。   这下她和侯爷就只能挨着坐在右侧。   姜弦心中腹诽:景宁王倒是个过分的,他怎么能仗着身份欺负侯爷?   她怀揣不平,直到景宁王和陈淮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姜弦才大概明白,这位王爷同陈淮的关系就是可以如此。   这样明了后,姜弦一下有了精神听他们再说些其他的。   比如她昨夜见到的“雪岭蛊”是廷尉府廷尉左监宗政昱川大人连夜请奏陛下,自御奇阁请的当年唯一留下的一株。   再比如太子殿下三月十八的生辰宴,今年多延了一天。   听到这个,姜弦有些奇怪,哪有人生辰过两日的,更何况这也不合规矩。   萧向忱那一双桃花眼一转:“姜姑娘不知道?”   姜弦被萧向忱问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偏偏她离京多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风俗,她支吾道:“这,我该知道?”   萧向忱放下还氤氲热气的茶水,宽袖一揽:“全京城都知道!”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眄着陈淮:“这第二日 ,是给眼前的、孤独的、宣平侯爷陈淮的相——咳咳咳……”   在陈淮冷冽的对视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庆功宴。”   “原是如此!”姜弦侧身看着陈淮重重点了点头:庆功宴当然是好的!”   陈淮回视姜弦,看见她眼睛里陡然升起的欣慰感,犹如平常家的女子看自己中了进士的儿子……   陈淮只觉得自己眉心突突突地跳。   他正欲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姜弦一个不稳,直直栽倒在他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陈淮扶住了姜弦。   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发愣,一贯淡然的眸子涟漪微起,落在姜弦的眼中。   姜弦陡然回神,她几乎是弹起来,“侯爷,没撞疼你吧?!”   萧向忱:“?”   陈淮看了看这个娇小的姑娘,头一低连马车顶也撞不到,实在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淮道:“无妨。”   像是补充一般:“你呢?”   姜弦听陈淮问,才后知后觉,言语里不由沾了些嗔怨,“侯爷的银扣束袖太/硬/了。”   说着,她将袖子挽起来了些。   果然,不过短短的一小刻,她手臂上竟然印了五六个银扣印子。   玉白的手腕、殷红的印迹……   陈淮一怔。   萧向忱轻轻咳了一声,率先下了马车。   等姜弦下去的时候,她不免抱怨自己这体质:实在是太容易留印子了,又消得慢。   不过,当她站定后看见眼前的场景,刚刚那几句轻飘飘的抱怨就瞬间消弭不见了。 第4章 四.弦 报恩呐……怎么能如此矫情?……   眼前空旷无比,只有零星几株高耸的小白杨跟甲卫似的守着里面数个隆起的坟茔。   一阵风扫过,呜呜咽咽吹起了旷地上的荒草。   在姜弦觉得有点冷之前,景宁王萧向忱率先打了个哆嗦。   “诶呦,阿淮,来这样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本王?”   陈淮从容且淡然的看了他一眼,“我昨日同你说了数遍。”   “你非要跟来。”   萧向忱看着陈淮,不可思议地呵了一声,这、这,他的原话可是去个京郊的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和旁人家的祖坟能一样么!   他恨恨看了陈淮一眼,甩袖迎上向他们走来的宗政昱川。   宗政昱川仿佛已经习惯景宁王和宣平侯这样的相处方式。   他忽略萧向忱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向二人施礼。   自然,他也看到了姜弦这位生面孔。   宗政昱川面带微笑,十分有礼道:“这位姑娘是?”   陈淮道:“她叫姜弦。”   说着,陈淮扫了眼宗政昱川带来的许多仵作:“在这个案子上,她比廷尉府所有仵作都好。”   宗政昱川了然。   他看向姜弦,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虽然粗布麻衣,但灵动的气质如若天成。   可是,让这样的姑娘去拨弄尸体……   宗政昱川觉得陈淮当真是有些一视同仁。   在宗政昱川向陈淮说明情况的时间,姜弦左右张望一下,很难不看见坟前那位一直站着的夫人。   她身着素衣,形容枯槁,整个人像是风里的浮萍打着晃。   姜弦伸了伸脖子,踮起脚尖,越过玄甲卫的阻挡,终于看见了那个被挖开的坟……   “侯爷,接下来我们是要开棺验尸吗?”   怪不得,姜弦腹诽道,挖了人家夫君的坟,还要验尸,那夫人哭个水漫金山也是有理。   等等。   开棺?   姜弦眼睛倏然睁大,这……原来是让她闻尸体。   姜弦脚尖轻轻蹭着泥土地,倒不是她不情愿,只是臭的慌。   她撇撇嘴,悄悄瞄了一眼陈淮。   不想陈淮竟然看了过来:“你可以吗?”   姜弦抬眸,与陈淮询问的目光相对,只一瞬间,她没有思考就点点头。   可以,自然可以,恩公的话怎么不可以?更何况本来就是她自己想来帮忙的。   姜弦凭着自己在北疆见过几次大战的勇气,连磨蹭都没有,直接到了坑边。   玄甲军的将士早就得到了指示,将林知善的墓挖的了大一些,而且还挖出了小斜坡,这样姜弦便直接走了下去。   坑底自不用说,坑坑洼洼是必然,而且接下来那尸体的情况,没见过也能猜的到。   姜弦捏着帕子虚虚捂住口鼻,她正打算请玄甲卫慢点开棺,谁料陈淮竟然也走了下来 ,与她一起站在了棺材旁。   姜弦请求的话一时间噎在了喉头。   报恩呐……怎么能如此矫情?   玄甲卫动作麻利,眼看着就要开棺了,淡淡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慢点开棺。”   姜弦抬头看去,陈淮半束起的墨发被风勾起,燕晗蓝的薄锦外袍轻轻剐蹭在泥土沾满的棺椁上。   他恍然不觉,只是静静看着棺椁,目色平静如水。   顿时,姜弦便有了底气。   棺椁此时被揭开了第一层。   姜弦猛然间便感觉到了那股可怖的恶臭味,她别过脸,好巧不巧,恰看见陈淮的衣袍还时不时打在这坑里的泥沙上。   这怎么可以?   姜弦伸手将衣袍与泥沙勾开,又不知不觉间将陈淮隔的远了些,才舒心地呼出一口气,留出了神去看眼前。   那种熟悉的味道夹杂腐败气味,直接冲了上来,姜弦瞬间便已经确定,但想着妥帖,又朝前走了一步。   棺椁此时已经打开一个缝,她站在最前面,里面密密麻麻的东西率先就映入她的眼帘。   刹那,心像是被揪紧,姜弦抑制不住尖叫一声。   她下意识拽住陈淮的手:“侯爷,别去!”   陈淮像是想到什么,他把姜弦拉到身后,挡住了姜弦的视线。   顺着缝隙,陈淮略略扫了一眼,旋即掀开了棺盖。   棺椁内的场景众人一览无余。   在满目黑色的虫蛆里,里面穿着华衣的人白骨显露,皮肉翻开、破烂不堪。   宗政昱川看着朝这边走来的林夫人,向旁边的小厮递了个眼神。   那小厮立刻就打着哈哈拦住了林夫人。   陈淮扣着棺材边道:“捡出来。”   卫砚连同四五个玄甲卫的将士应声下了坑,一时间坑内挤满了人。   陈淮带着姜弦向后退了一步,等着卫砚把棺材内清理出空区,将所有的蛊虫装进了琉璃瓶后,又沉声道:“处理干净。”   卫砚道了句“是”,立刻将玄甲卫分为两批,一批将蛊虫烧了,另外的人则跟着他将已经被蛊虫吃的差不多的尸体上撒了驱虫的药,之后赶在林夫人过来之前,合上了棺椁。   萧向忱站在坑外,看着里面不再忙活了,便拍了一把旁边的沙土:“得了!上来吧。”   说完,他一撩锦袍,打算迎一下姜弦。   手快要伸出去了,却看见姜弦轻轻捏着陈淮的腰间一小块布料。   萧向忱嘴角压不住似的提了提:这陈淮的衣服是想捏、他就愿意被捏的吗?   当然不是!   萧向忱想了一下,故作无辜道:“阿淮,我们这里最不需要保护的便是你吧?怎么刚刚还是姜姑娘护着你呢。”   说着,他指了指陈淮的腰间,“你看,现在也是。”   姜弦登时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两下,才回过神。   像是陈淮的衣服烫手似的,姜弦一下松开了,之后,又心虚地看了一眼。   果然,陈淮腰迹的衣服皱成了一个小包。   她悻悻缓了一秒,试探着伸手,把她刚刚弄皱的地方捋了一下。   姜弦看着像是修整不下去的衣服,有些局促。   正当她打算再试试时,陈淮挡住了她的手。   “别听他胡说。”   姜弦没领悟现下是什么情况 ,但陈淮的话她不会不听。   她缩回了手,之后紧跟着陈淮走了上去。   前边的人都是身高腿长,谈起事情来更是像是走多快、事情结束的多快。   姜弦快步着跟上,便看见卫砚把他手里留下盛着雪岭蛊的琉璃瓶递给了陈淮。   琉璃瓶在艳阳天里转变着光彩 ,晶莹透彻又与黑漆漆的虫蛆搅扰在一起。   姜弦看得直犯怵,可陈淮却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后,不咸不淡说了句:“我倒是没想到,这东西破开宿主也会比十年前快。”   姜弦依着陈淮的角度看了一眼,里面挤来挤去的蛊虫,看得她后脊直发凉。   宗政昱川道:“我生平第一次见如此恶毒的杀人之法。”   姜弦抿唇十分赞同地点点头,继续听着他们讨论。   忽的,陈淮看了她一眼:“今晚去琼月楼。”   姜弦想了一下,既然这三位大人都染了琼月楼的香,那琼月楼是脱不了干系了。   可琼月楼那地方,人多混杂,也就是这雪岭蛊的味道算是特别。   她抬眸与陈淮对视,陈淮道:“你现在回去,今晚同我一起去琼月楼。”   陈淮的这句话,后半句说给她,前半句却是给卫砚下命令。   卫砚得了令,迅速收拾完马车,之后就将姜弦接了上去。   正要走了,谁知刚刚还风流倜傥、无比潇洒的景宁王殿下,此刻却摇摇晃晃、毫不谦让上了马车:“墓地风大,本王就沾姜姑娘的光,同行一下。” 第5章 五.弦 她就像匠气的玉腰带上唯一的天……   夜色渐深,楚都御宁城大半已经陷入寂静,唯有宝香街像是活了起来。   艳/色的灯笼里透着昏黄的光,隐隐闪闪,似有非有勾着觅着胭脂水粉味儿来的客人。   姜弦此时就站在这逍遥地的远处,看着姑娘们拿着细绢罗扇与客人逗乐。   忽的,只觉得一息安静,下一刻她便听见琼月楼前的一堆姐姐们倒吸了口凉气,遮遮掩掩的私语霎时间响了起来。   姜弦有些好奇地歪头看了过去,长街一道、灯火皆明,仿佛就为了映照站在远处的陈淮。   姜弦定定在原地,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一身云水蓝的夹纱外袍半挡着里面银线绣云纹的云峰白直裰,整个人像是楚都哪家未历世事、无尘无垢的贵公子!   陈淮似是不觉周遭的目光,向着琼月楼走近了几步。   琼月楼门口姐姐们、甚至有几个小倌儿,也一个看一个,半晌了,才扭捏走出一个妩媚的姑娘。   “公子~来我们琼月楼找什么样的姑娘?”   姜弦眼看着那纤纤素手要搭着陈淮了,她登时回过神,只觉得陈淮要被轻薄!   这、这!如何是好!   姜弦那句“侯爷”卡在喉头,将欲而出,却又猛然停住。   她想起今日马车里景宁王说的话。   侯爷如今孤身一人,引得流言蜚语。他既然不喜京城贵女,想必不太喜欢拘礼的姑娘,那这花楼……   这边姜弦思绪千转百回,那边的陈淮却等得有些不耐。   他回睇道:“姜弦。”   花楼的姑娘一甩帕子,“呦,公子来花楼还带着婢子?”   那女子瞧着姜弦一身素衣,头上也不过是一个藤簪,眼眸轻转,目光自陈淮滑到姜弦身上:“我倒是不信,谁能比我们琼月楼的四位姐姐还——”   话戛然而止。   姜弦扬起脸,等着听她的四位姐姐。   结果等了半天那姐姐只是黑着张脸。姜弦催促着道:“姐姐,你接着说,四位姐姐怎么了?”   那姑娘剜了姜弦一眼,扭着蛇腰进了楼内。   姜弦有些发懵,抬眼看向陈淮。   他道:“走了。”   琼月楼内,红绸覆盖着楼梯口,缥缥缈缈,生出几分糜/乱的美感。   身段柔美的胡姬仅仅穿着一层轻薄的纱衣,在高高的舞台上肆意缭绕,热烈激昂。   醉酒戏佳人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太过于常见,那些近乎痴狂的笑闹让姜弦一个激灵。   她小心打量着周遭,果然,总是有些□□裸的目光紧紧随着他们。   她担心地看向陈淮,这时,姜弦才发现,陈淮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   他摆弄着手里的玉骨扇,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难以接近,甚至许多外地来的商贾,都跃跃欲试想要来和他结交一番。   这莫不就是演技?   姜弦在琼月楼一楼的一个打扮得像是老鸨模样的人过来时,终于承认,陈淮要是没了一身杀伐征战的冷冽,他的身家大事根本不用景宁王瞎操心。   那老鸨也算一个大老板,可是见了陈淮遥遥就开始甩帕子。   “公子,您这是生面孔呀。”   陈淮玉骨扇往前伸了伸,上面挂着的银袋子不用打开也能从那模样里看出份量。   “你这楼有什么规矩?”   “没规矩、公子要玩,哪有什么规矩?”   老鸨欢欢喜喜的检查了一遍银袋子,之后想试着推荐个姑娘,可她眼睛一转,看见了陈淮身后的姜弦,便收了这心思。   这姑娘、这气质,就像匠气的玉腰带上唯一的天然珠子!   她就不做马屁拍在马腿上、自取其辱的事情了。   老鸨甩着帕子,跟在陈淮后面亦步亦趋地介绍,偶尔用余光瞟一下姜弦,见她东张西望,便开口道:“姑娘第一次来?”   姜弦点点头。   “这公子是你什么人?”   姜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之后轻声道:“他便是我家公子。”   老鸨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颇带深意道:“还是你们大户人家会玩。”   走在前面的陈淮突然停了下来,折扇啪一声展开,上面“洁身自好”四个字在偌大的青/楼显得各外出彩。   老鸨神色变了变正欲说话,便听得陈淮侃笑道:“他们都怎么玩?”   嗯?!   这句话太狠,姜弦就是平日里怎么想也想不出是陈淮说的。   她攥着裙角,咬着唇,听着那老鸨若有所指讲着前日里廷尉正大人家的邱易公子带着自己的夫人来这里找情趣,那花样、那玩法,她都像是受了提点。   陈淮听罢,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对谁。   他倚着栏杆向上瞥了一眼,琼月楼三楼,粗大的香木树立,将它与一楼、二楼隔开,以此显示它的不同。   犹如回旋的云带一般,有四条楼梯通四个方向,每个方向各有一个精致的雅阁。   “这三楼——”陈淮顺口提了一句。   老鸨立刻扔下姜弦道:“这上面就是我们琼月楼四大头牌的住所。那四个姑娘善琴、善舞、善诗、善曲。其中,又以时周姑娘的月琴最为精妙。”   姜弦听着,大约猜想得出来,这四位头牌是何等妙人。   她提着裙摆,安安静静跟在陈淮后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老是觉得二楼这些姑娘对着侯爷是媚眼如丝,对着她则有些发狠。   她压下心里的不舒服,继续仔细听老鸨介绍。   “要见这三楼的四位姑娘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的哦。”   “据我们琼月楼的规则,若是想成为这四个姑娘的座上宾,先要选择登哪一位姑娘的云阶。”   “要在规定的时间击败选择同一云阶的贵客们,才能获得进入雅阁的权利。”   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满身的香粉味直钻姜弦的鼻子。   她道:“所以在我们琼月楼,做出为搏美人一笑、豪掷千金贿赂他人的事情的人,也是极多的。”   陈淮淡淡看了眼皱着眉的姜弦,又看了眼老鸨,不极不缓道:“难道还不是钱的事。”   这句是回应老鸨半晌前说的话。   老鸨“啊”了一声,悻悻看了眼“洁身自好”的狂草,有些说不出话来。   陈淮摆了摆手,算是打发了她。   姜弦见此,便问道:“侯爷,我们接下来去哪个姑娘的香阁?”   陈淮目光一一自四方云阶而过,停在了“染香阁”上。   姜弦看去,不由奇怪起来。   此时其他阁前,寻欢作乐的牛鬼蛇神不少,可偏偏只有挂着头牌之首、时周姑娘名字的“染香阁”前只有一人。   姜弦虽然不知道陈淮为何确定是染香阁,但还是走到唯一的那人面前。   “这位公子,我们要和你比试。”   那人生着剑眉,却不刚硬,如今闭着眼、懒懒散散披发的模样,倒像是那种醉酒放歌的狂士。   他听着声,指着最前面的香坛道:“一柱香烧完了,你们该去哪里去哪里!”   姜弦眉头一皱,难不成今天要无功而返?   可死生乃大事,早日捉住凶手对京城里的谁都好。   “这位公子,不知道什么可以和你去染香阁的资格相换?”   那人从醉意里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姜弦一眼:“哦,是个漂亮小娘子。”   “长得不比时周姑娘差么,怎么你这夫君忒不知足!”   姜弦登时受了大惊,连忙摆摆手:“你、你别胡说!这、这是我们家公子!”   那人又转头看向陈淮,目光一瞬间似乎闪过清明:“咦?这公子什么姑娘买不上,要和我抢?”   他坐正了些:“行吧,我牧野一生风流,今日有缘,算是为了这小娘子让与你们。”   “不过,你们要和我喝酒。”   牧野摇摇晃晃递着酒,陈淮不愿耽误时间,直接一饮而尽。   至于姜弦,本就是出身酒坊,酒量不比男子差,也不做作。   等二人喝完后,那位叫牧野的男子竟然也不拖沓了。   他施施然绕了过去,跌跌撞撞去了楼下。   “这还真是个怪人。”   陈淮凝视着牧野的背影,他作为定边军的统帅,直觉一向敏锐。   就在刚刚,他甚至觉得,这个牧野和他的目的是同一个。   只是,为什么选择放弃、让给他呢? 第6章 六.弦 北疆风雪夜,十四载岁月倏忽,……   染香阁云阶底。   陈淮摩挲着玉扇,心里的好奇却是一分没有减少。   与此而来的,还有胸口隐隐的锐痛。   北疆落雾林受的伤,也亏得他一贯命硬。   今日这酒倒是提醒了他。   陈淮想着旁的事,突然姜弦出了声:“公子,那酒有问题吗?”   陈淮回身看过去,姜弦正关切地看着他的胸口。   按道理,姜弦这样的身份目不斜视盯着他,已经算是失礼逾距。   可这两个月之前的伤,却不想她还记着,一时间陈淮就有些哑然了。   “给你的药吃了吗?”   姜弦愣了一下,转过弯后点点头:“嗯。公子你——”   话未说完,陈淮便提步上了云阶。   陈淮自进入染香阁,姜弦便已经确定这里定然是有雪岭蛊。   不过,她有些好奇,陈淮为什么一开始就选择了这个方向。   她带着几分疑惑,跟着时周的贴身下属归南进了内阁。   内阁里,披香琉璃珠串成的门帘被透进花窗里的风吹得泠泠作响。   上座是香木做成的圈椅,软垫是用金丝、银丝线交织而成。   时周向归南看了一眼。   归南就手脚麻利地在陈淮和姜弦面前摆好了茶具和香炉。   一时间,香烟袅袅、茶水清浅,自成味道。   时周抱着月琴,向陈淮福了福身道:“公子见谅,小女子的座上宾从未有两个人,所以这座椅便少了些。”   陈淮自认为不是个有耐心的,不过,他看见了悬在时周月琴上的坠子。   陈淮倚身到圈椅上,淡淡道:“无妨,既是带来的侍女,让她出去即可。”   说着,他看向姜弦道:“到楼下等我。”   姜弦自然担心陈淮,但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她行了一个礼:“公子早点出来,免得老夫人责骂。”   陈淮应下后,便好整以暇看着时周。   “归南,你也退下吧。”   陈淮睨了一眼归南:“你这个侍从留着为我掌扇。”   “这……”时周轻轻捂着嘴,面上净是调笑:“这不过三月,公子火便这么大?”   陈淮也不应答,只是曳了时周一眼。   时周见状,素手翻琴,一时间,染香阁云音杳杳,恍如仙境。   ……   另一边,姜弦急匆匆出了琼月楼,她在街上左右张望片刻,才发现了卫砚。   “卫将军!”   卫砚看见姜弦,立马奔了过来。   “怎么样,姜姑娘?”卫砚兴冲冲道:“侯爷可是确定了?”   姜弦点点头,“只是侯爷他一个人留在了染香阁,我担心侯爷出事。”   姜弦将所发生的所有一字不差告诉卫砚。   卫砚凝神想了一下,按照之前的约定,侯爷一旦确定,只需要打个信号,便没有必要呆在那里了。   如若侯爷打算再停留片刻,定然有别的发现。   卫砚问道:“侯爷吃‘枢回’了吗?”   “可是个紫玉瓶装的药?”   卫砚点点头:“那就好。”   “‘枢回’是皇家密药,可避毒一个时辰,想来侯爷已经料想到了。”   姜弦道:“可既然安全,侯爷为何让我出来,说不定我也能帮忙。”   “姑娘已经帮忙了。”卫砚道:“在定边军内,无条件服从侯爷的命令,便是不拖后腿。”   “更何况让姑娘出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卫砚安慰道:“放心吧,侯爷一直如此,不会出事的。”   姜弦听罢,反而眉头拧得更厉害。   一直如此……谁能保证不出意外?   可大家竟然习以为常!   姜弦不敢放松,一直紧紧盯着琼月楼门口,直到一个身影逆着人流走了出来。   他身后是暗伏危险的金玉温柔乡。刚刚经历一场较量,可他的眉目却无比淡然,由着云水蓝的外袍随着春风微微卷起。   “侯爷!”   姜弦小跑着冲到陈淮面前左看右看,直到发现陈淮安然无恙,才舒然松了一口气。   陈淮看得出姜弦的担心,此刻竟然有些不自然。   “无妨。”   卫砚和玄甲军的将士看着眼前的场景,哪敢上前打扰,直到陈淮自己看了过来,卫砚才连忙迎了上去:“侯爷,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陈淮道:“所有的人都撤了,留下暗卫,盯着琼月楼。”   这句话对于卫砚来说再熟悉不过,想来是那个凶手背后还有人。   “侯爷,那我们最晚等到什么时候?”   陈淮不急不缓扣了扣手腕:“明日午时吧。”   “如若没有发现,就没必要留着了。”   长街一道,灯火炫目,可谁曾想这盛世太平下,还暗藏这样可怖的事情。   姜弦看着身侧的陈淮,轻声问道:“侯爷,雪岭蛊找到了吗?”   “嗯。”清冷的声音响起,陈淮道:“在时周的身体里。”   姜弦惊讶地“啊”了一声:“那,那怎么取出来。”   陈淮挑着那块坠子,漫不经心道:“不用取,她死了就可以。”   姜弦听罢便不再说话,只是静悄悄走起路来。   这不短的距离,安静如若夜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弦很少这么沉默,陈淮竟然有一丝他都没有察觉的不适。   亦或许是他今日心情颇好,他多问了一句:“怎么,你怕了?”   姜弦小声道:“没有。”   她停了一下,严正道:“时周对自己尚且不知道珍惜,又怎么会爱惜别人的生命。”   “侯爷,你今日实在是太冒险了。”   “你看,你要是觉得我拖后腿,大可不必带我,带着卫将军也是好的。”   “怎么说,这样也安全。”   姜弦略微仰起头,眼睛里满是认真:“侯爷,你得保护自己。”   陈淮霎时间怔住了。   十岁,他自昭阳寺被接回宣平侯府;十二岁,父兄带他入定边军历练;十七岁,丧父丧兄……   北疆风雪夜,十四载岁月倏忽,他自然无坚不摧。   他本打算也这样对姜弦说,可不知为何,先沉默下来。   宝香街的热闹喧哗在此刻仿佛归于平静。   片刻,他轻笑出声,像是根本不在意姜弦说的话:“‘十里春’到了。”   *   染香阁内,刚刚送走陈淮的时周正打开香炉,往里面添香。   她涂着精致的寇丹的手指像是缠绕人的线,曾让她无数座上宾为此折腰。   “主人,您已经不安全了 。”   时周抬眸,她姿容娩媚,云鬓如同小山一样摇摇欲坠,平添几分慵懒。   “为什么?”   归南盯着她,视线如狼似虎,可偏偏压制地极狠。   “刚刚陈淮没有中毒。”   时周自然知道。   她想毒陈淮,不过是赌一把,说不定真的赚了呢?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陈淮会让归南为他掌扇。   呵,也不嫌冻得慌。   如果归南那时候可以出去跟着那个姑娘,他们至少也有一个筹码。   唉,罢了……她报了仇,也该想到一旦被发现是什么结局。   “主人,求您去找王爷,他一定有办法。”   时周看着归南,他是王爷手里最好的一批暗卫,那时候他本来可以跟着王爷,可是他却选择了她,在这腐烂的金玉笼子里五年。   他见过她最大的不堪,陪她成为现在的死士。   时周已经麻木的心生了疼。   她道:“明日我去,今日太累了。”   “你去给我打些水,我要沐浴。”   染香阁净室内,水雾缭绕。   时周闭着眼倚在巨大的浴桶边缘。   隔着轻薄的纱帐,归南在那里等候。   “归南,你进来,给我揉揉肩。”   外面的归南姿势一停,旋即走了进去。   他跪在浴桶旁,别过眼不看时周,却恰好将她肩上的凤翎纹身揉得鲜红/欲/滴。   时周舒服“哼”了一声,随后转过头。   她抚上归南的脸,带着轻轻的喘息,诱/惑似的牵引着归南的手:“向下些……”   归南永远不会违逆时周。   登时,净室内的水像是涨了潮一般在浴桶的禁锢下汹涌澎湃、几欲破裂。   时周命令归南放肆。   如今她能给归南的只有大梦一场。   她被归南抱着出来,几乎拖曳到地上的长发还嘀嗒着水珠。   她心情极好:“真野呐,归南。”   归南不说话,将她放在床上,便要起身。   时周攀住归南:“陪我,好不好。”   长夜漫漫,红帐掀翻。   时周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为欢愉的一个夜晚,欢愉到她都忘了自己是将死之人。   她睁开眼睛,缥色的纱帐微微浮动,转眸,便是归南坚韧的面容。   时周忍不住贴近他,用唇描绘着他的眉眼。   她不能去找王爷。   从陈淮找到琼月楼,她就该有一颗死棋的心理准备。   时周换了一身素衣,乌发披散,带着寂然。   她唤了一声,外面便进来了一个婢女。   那婢女看见时周的模样,有些惊讶:“时周姑娘,今天怎么穿的这么素净。”   时周没说话,她捻起香匙往香炉中添香道:“待会儿别让人进来。”   说着,她向床幔之中长久看了一眼:“归南约么午时才醒,他醒了,你告诉他去找该找的人。”   时周一直守着归南,直到时辰到了。   她浅浅一笑,出了染香阁。   琼月楼前,除了卫砚,此时还有刚刚过来的廷尉府的人。   卫砚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廷尉正邱执明大人。   按道理,邱大人作为廷尉府二把手,他理应好好和他相处。   可一想起他的独子想要调戏姜姑娘,他就有些硌应。   “这区区小事,怎好劳烦邱大人亲自过来。”   “原是昱川要来,不过他作为是左相大人的长子,这几天太子殿下生辰到了,他自然忙碌些。”   卫砚“呵呵”点了点头,心里呸了一口。   简直是放屁!   想抢功劳?   想拍左相马屁?   害怕他儿子在这里不务正业被他们发现?   ……   卫砚乐了,这不都是光头头顶的虱子吗!   他恭敬道:“大人,昨日邱公子带着个小奴也来这里了。”   “您派他探消息?”   邱执明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随即道:“吾儿也只有这不大的本事了 。”   卫砚这是真的要笑吐了。   这老东西,没想到对儿子还挺自信。   卫砚正打算再说几句,邱执明指着琼月楼道:“出来了!”   卫砚看过去,果然是时周。 第7章 七.弦 既然他不在意,那若能利用得当……   东宫   群山流水纹鏊金香炉内的清心香缕缕生烟,可即便如此,坐在下手的邱执明也惶惶不安。   陈淮盯着他良久,终于冷笑出声:“邱大人,除了蠢,本侯当真看不出你其他特点。”   今日午时,廷尉府收押时周,谁知道就是个简简单单送监牢的事情,也能让他整出花来。   邱执明颤巍巍站起身道:“太子殿下、景宁王、侯爷,下官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时周姑娘竟然是前朝余孽。”   邱执明说着,不由想到了当时的场景:   时周在宝香街最为繁华的地方,突然高喊“卑楚窃国!大周永安!”   一连数声,越喊越大声,根本控制不住。   后来,眼看着他们赶了过来,时周竟然直接服毒,血流了一路,死在了囚车里……   萧向忱听着,只觉得头嗡嗡嗡叫。   他曳了邱执明一眼:“就算从琼月楼直接抬出个死人,也比你这事办的利落!”   “怎么,三十人还制不住她,还能让她喊小半柱香?”   邱执明连连点头:“王爷,是下官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难不成是本王的?!”   想大楚自腐烂的周朝手里接过天下已经二十余载,即便天下大安,最忌讳的仍然前朝。   这下倒好,如今人尽皆知周朝还有余孽在……   太子萧允炜揉了揉眉心:“阿忱,你先坐下。”   顿了一下,太子道:“如今父皇已经知道这件事,邱大人也已经被父皇罚过,这件事就先翻过去。”   “眼下是如何安定京城。”   萧向忱喝了口茶,和陈淮对视一眼,便听得太子道:“时周的线索算是断了 ,但她毕竟给我们出了题。”   “京城防卫少不了要更仔细些,不过见渊在,他们不敢再有举动了。”   萧向忱收起一贯的风流模样,认真道:“先解决流言。”   “好在皇兄你的生辰已经到了,干脆今年搞大一点 ,也不要在东宫了,直接摆在安华台。”   说完,萧向忱看了一眼陈淮,语气轻松些许道:”阿淮,你看如何?”   陈淮自然知道萧向忱的花花肠子。   自从陛下口谕,太子的生辰宴多延一天,怕是有点身份的都知道第二日是他的相亲宴。   不过,比起太子殿下每年都简单朴素的生辰,其实他此次的相亲宴确实更适合做京城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   既然他不在意,那若能利用得当自然更好。   陈淮起身道:“甚好。”   说罢,思及北军府衙还有他提前调阅的案卷,陈淮看向主座上的人道:“殿下,王爷,我先行离开。”   萧允炜点点头,做了允准。   而一旁的萧向忱像是就在等陈淮这句话,一看见陈淮完全离开,就死死盯着邱执明:“邱大人,还在这里,是要本王送你走?”   邱执明听罢,哪里还敢留下,提着官服的袍子,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便灰溜溜往外走了。   “你何必这样对邱执明?”   萧向忱绷了许久庄重的坐姿终于回了原型:“我这是在帮皇兄。”   “皇兄仁善,那蠢货一看就是想等我和阿淮走后求你去找父皇求情。”   萧向忱严肃道:“这不是第一次来,再这样下去,父皇会生气。”   萧允炜叹了口气:“知道了。确实我的性子比你和见渊弱了些。”   “所以我才呵责那狗东西。”   长久的沉默传来,萧允炜看着萧向忱道:“你和见渊说的我明白了。”   “我自会把东宫之宴做好,只是你怎么能去问见渊?”   萧允炜叹了口气,陈淮的终生大事,虽是父皇和衡阳姑母盯着,可听说陈淮因为这个十几日不回侯府,便能看出他对此事的抗拒。   如今不火上浇油已是最好。   萧允炜道:“今日我去见了母后,母后让我安排些人给见渊。我拒绝了。”   萧向忱愣了一下,不禁觉得自己这位皇兄实在是太过坦诚和“不变通”。   他开玩笑道:“与其与皇后娘娘吵,不如你就安排几个宗政一族的姑娘,选不选是阿淮的事,与你何干。”   眼见着萧允炜要拿着君子之道教训了,萧向忱忙摆摆手,正色道:“我倒是安排了一个人。需要皇兄帮忙。”   萧允炜疑惑地看了萧向忱一眼,但思及萧向忱一向体贴陈淮这个伴读,也就不再多想,依言安排。   *   十里春内,姜弦正看着黎桉学习课业。   不过,与其说她看着,倒不如说她为自己找了个清闲的事情来消除心里繁杂的思绪。   三月十八近在眼前。   姜弦叹了口气。   黎桉抬起头:“阿姐,你怎么了?”   姜弦瞥了他一眼,悠悠道:“大人的事情……”   得!   黎桉耸耸肩,继续埋头下去。   过了一会儿,黎桉又咕咕哝哝道:“阿姐,这楚都天气怪的很,昨天那雨一下,这估计连着没个暖和天,你别靠着窗子。”   姜弦还未重新挪个地方,周嬷嬷便推门进来了。   “姑娘,下面有个贵人想见你。”   说着,周嬷嬷递给了姜弦一个烫金的帖子。   在姜弦仔细看的时间,黎桉偷偷爬到了周嬷嬷身边:“祖母,是不是侯爷来了?”   周嬷嬷剜了自己的孙子一眼。   黎桉悻悻道:“我见了这许多人,就觉得侯爷好看。”   周嬷嬷抿了抿唇,只觉得她平日里对自己孙子的教育都到了狗肚子里。   她正打算让这小子感受一下人间悲苦,姜弦开了口:“嬷嬷,我们去见贵人。”   二层最为雅致的莹月阁内,一位盘着妇人髻的女子正坐在椅子上品茶。   她生着极好的秋娘眉,下边带着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面容莹润,一看便是被精细养着的。   姜弦进了莹月阁,先是遥遥一拜:“草民姜弦,见过良娣娘娘。”   纪玉蕊听着,便回了头。   在视线对上姜弦的一瞬间,她有些怔然。   像,太像了。   她甚至失了态。   姜弦有些惊异于这位良娣娘娘的表情,她试探着唤了一声,“良娣娘娘?”   纪玉蕊笑着迎上来:“姜姑娘无须多礼,你的名字我也是听过许多次的。 ”   纪玉蕊牵着姜弦坐在桌旁,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姜弦后,更是亲切。   “姜姑娘大约也知道我的来意,后日是我家殿下的生辰,天下同庆。”   “景宁王说过了你这次为朝廷立了功,所以特意请我们殿下邀你入宴。”   姜弦断然摆手,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不是我,是侯爷的功劳。”   纪玉蕊一怔,旋即笑道:“宣平侯爷誉满天下,这个也算是不足为奇。”   “重要是你。”   纪玉蕊温声道:“你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承景宁王的情。”   纪玉蕊说这句话其实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非要让她说一句“承景宁王的情”。   眼前这个姑娘说白了、如今不过是宝香街的卖酒的普通女子,在东宫之宴上定然是格格不入。   她若是有自知之明,也不会选择在那样的场合丢人。   一想到这个,纪玉蕊便不想劝她参加这个生辰宴了。   “姑娘要是不愿意……”   “谢娘娘好意,姜弦愿意。”   纪玉蕊有些惊讶,不过她处理地不露声色:“既然姜姑娘愿意,那我明日为你送几套正式的衣物。”   姜弦正欲拒绝,却不由自主想起景宁王说侯爷的话:   侯爷一直一人,难免被流言中伤,如今甚至已经有了断袖的传闻。   景宁王请她去当个托儿,不过是因为侯爷不近女色,之所以容她近身,也是把她当做了下属。   她的身份已经比不上诸多贵女,倘若再穿平日里的衣物,岂不是给侯爷丢人?   思及此,她便点了点头。   姜弦又向纪玉蕊询问了太子殿下喜好,二人相谈甚欢。   等到天色暗沉下来时,姜弦和纪玉蕊已经如同闺中密友一般。   周嬷嬷跟在姜弦身后,看着自家姑娘依依不舍地送走纪玉蕊,那股轻松看得她都有些开心:“姑娘打定主意要去赴宴了?”   姜弦点点头,“本就是答应景宁王的,更何况如今又有纪姐姐。”   她回眸轻轻一笑,没有错过周嬷嬷眼底交缠的一丝担忧:“放心吧,嬷嬷。” 第8章 八.弦 三月十八。   几日后,纪玉蕊果然送来了几套时兴的衣服,还有许多精致的首饰。   整整齐齐摆在姜弦的屋子里,映得屋子都亮堂几分。   周嬷嬷扫了一眼,“纪良娣果然是用了心,给姑娘的衣服是水云纱做的,飘逸华美又不逾礼。”   姜弦虽然不太在意这些,但毕竟是女儿家,一眼看过去,心里也喜欢的很。   她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选了一套铜红色的。颜色不深不浅,又看着喜庆,也算是应和太子殿下生辰这样的好日子。   不过,说起这个,姜弦就很难不想起几日前还人心惶惶的模样。   谁能想到那位名动京城、柔弱娇美的乐伶时周姑娘是虐杀朝廷官员的凶手?   姜弦放下手里的事,拎着裙摆倚到了小窗旁。   窗外,熙来攘往,宝香街又热闹起来,仿佛前两天安静模样从未存在过。   “时周她看上去不过比我大两三岁,生在大楚,长在大楚,谁曾想却是周朝的复辟者。”   周嬷嬷为姜弦挑选首饰的手一顿,她看了一眼姜弦,笑着递给她一支流苏簪子:“管她是什么,现在谁还说她?”   “昨天是前朝旧事,今天也可以是当朝太子的生辰,百姓们讨个日子不容易,茶凉饭后就是听听他们感兴趣的事。”   周嬷嬷说着,又侧眸瞥过一眼姜弦。   越是临近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她就越是担心。   且不说遇不遇得到那些牛鬼蛇神,就是像邱易一样的勋贵,凭着如今姑娘的身份,就摆脱不开。   更何况,如今还沾了宣平侯爷的相亲宴。   若是没错,这件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热络到贩子们恨不得摆个摊下注的大事。   就自家姑娘天姿国色,到了勾心斗角的地方,那些贵女不眼红到想把她撕成片片?   “姑娘,明日赴宴,你就安安静静的。”   周嬷嬷想着景宁王不过是说侯爷受了几些流言,姜弦就能答应帮侯爷做托,没由来地担心。   她心里的话到喉头转了许多遍,终于提点一般道:“流言如风,一茬接着一茬,姑娘也不用太担心侯爷。”   *   三月十八。   昨夜细雨余韵尚在,安华台腾起若有若无的白雾,携着湿意,扑面而来。   沿着闪着晶莹的石阶而上,越过融于山水之间的花镂门,便是安华台的主殿清凉殿。   此刻,殿内男女分席而坐,列于殿内两侧。   阶下左侧首位空着自然是宣平侯的坐席,紧跟着便是左相长子宗政昱川的位置。   至于右侧首位,那毫无疑问,便坐着宣平侯府的双生姐妹:乐宁乡君陈安洛、敏宁乡君陈书沅。   正宴之前,陈安洛盯着陈书沅读了一会儿书,太子殿下未来的这段时间,众人又要绷着,渐渐地,陈书沅垮了下来。   她小小地侧过身子,对着自己的护卫元一道:“我的芙蓉糕你带了吗。”   元一看了眼肃穆的大殿,动作僵了一下,但还是迅速给她递了一块一口便能吞食的糕点。   陈书沅接了过来,慢条斯理打开了油纸,捻着玉白的糕点,一边磨蹭着吃,一边打量着赴宴的人。   忽的,她看见男子席位上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   陈书沅果断转过头:“阿姐,你看看,那是不是与你订下姻缘的那个谁?”   顾湛南。   陈安洛瞥了一眼,又转眸盯着自己的妹妹,温声道:“也就你有心思管旁人。”   陈书沅摸了摸鼻尖,安安稳稳又坐了回去。   唉,实在不能怪她不在意二哥,母亲在意了,在意出了什么结果?   母亲和皇帝舅舅逼二哥成家,二哥直接十天半个月不回侯府。   这还不算,二哥行事一向有章法,偏偏今日赴宴也没见着他的人影,简直是火上浇油。   过往母亲责骂他气到拿死去的大哥做榜样,若是二哥不幸在场,也最多淡淡一句“母亲,我知道了。”   这、这还怎么关心?   陈安洛听着陈书沅细声抱怨,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难受得紧。   哥哥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哥哥这次没得选。你有看好的哪家贵女吗?”   陈安洛深吸了口气:”实在不行,我去劝哥哥罢。”   陈书洛向后靠了靠,接过了元一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擦手,抿唇想了想陈安洛的话。   坦言,她可不认为谁能劝得动陈淮。   至于贵女么……倒是有一个。   她略略一指,陈安洛就看见恨不得把家底都穿在身上的女子的席位中,有个女子素雅清丽,算是不可多得的好颜色。   文渊侯嫡女姜云鸢。   陈安洛与陈书沅不一样,她身体较弱,很少出席宴会,故而许多人也没有必要了解。   但对于姜云鸢,陈安洛认得。   姜氏一族是百年大族,姜氏祖辈有从龙之功。   虽然到了父辈,姜家嫡子、当年名动京城的文人领袖姜恒时激怒陛下,被贬出京。   但姜家依旧是望族。   至于这位嫡女,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是京中翘楚。   说句玲珑心窍也不为过。   陈安洛定了半晌,细声道:“她做哥哥的夫人,倒也配得上哥哥。”   陈书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那可不是,云鸢姐姐是我的闺中密友,自然是有几分能耐。”   陈书沅话说得像模像样,倒是陈安洛愣了一下,她目光里终于有了涟漪,带着几分调笑,一些话将欲出口,却又依着外面的响动适时卡住。   “太子殿下到——”   一时间,清凉殿内符合资格前来的世家宗族、高官大臣,还有他们携着的女眷皆起身而立。   时值春日,太子萧允炜着玄色绣金线蟒袍,在袖口特意以青色点缀,十分符合春日宴会的特点。   站在他身侧、随他而来的,正是久久不露面的宣平侯陈淮。   陈安洛看着自己的兄长,玉冠束发,内里穿着偏紫的长衫,外面则是铜红的窄袖外袍,银线浮动,勾勒出云纹,在尊贵之中又衬得他柔和些许。   她舒了一口气,至少目前看,哥哥也不是不把宴会放在心上。   这样想的,决然不是陈安洛一人。   自陈淮进入大殿,要不是于礼不合,众位贵女怕是要把目光粘在陈淮身上。   只要侯爷来,那就是不会抗旨,这殿里诸人,总有一份希望不是?   这样的想法流转,片刻时间,清凉殿都似乎熠熠生辉起来。   陈淮目光扫过陈安洛、陈书沅二人后,锦袍微撩,站定在自己的位置前。   几位官员看着空置的景宁王萧向忱的位置,又看了眼水钟,便把目光投向陈淮。   陈淮略略过了一眼,把他们当成重要举措的姿态一收眼底。   太子坐镇东宫,没有机会立下功勋。   但景宁王不一样,平日里看着风流不沉稳,但江南水患,他亲自上堤坝,安稳民心、处置官吏,行事果决颇有陛下之风。   于是,这两位皇子还未在意这个,低下人却像是屁股着了火,试探这个、试探那个。   陈淮看不上这些,他双袖一拢,向玉阶之上行礼。   紧接着如风过芦苇荡,殿内恭贺之声响彻。   “恭祝太子殿下日月同光、呈辉南极,千岁千岁千千岁!(注1)”   萧允炜让众人起了身,殿内管弦丝竹霎时响起。   熏香袅袅,入坠云雾。   舞姬姿态柔美,自缥缈而来,红袖翻转,玉壶倾倒。   殿中一片盛世安平,可两侧席位上的人却是各有心思。   对景宁王萧向忱无故缺席的议论如若深水暗流,渐渐卷起势头。   眼看着就要被那些甚懂礼仪的老学究提出来了,清凉殿外候着的太监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景宁王殿下到。”   大殿内歌舞戛然而止。   舞姬们退至两边,皆弯腰等着殿门口着亲王规制的月白双鹤纹衣袍、玉质金相的景宁王殿下。   席间坐着的众人也应声看去,女眷们忽然神色一变。   景宁王殿下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一位姿容绝佳的姑娘。 第9章 九.弦 她与当年那个落井下石、抛弃二……   陈书沅长久地盯着大殿门口、正施施然跟着景宁王走来的姑娘。   明明不过是件铜红色水云纱的衣裳、一支简单的流苏银钗罢了,偏偏她就仿佛披了金装。   穿着华贵的在她面前像是放多了油的酱肘子,衣着素雅的在她面前却像是清粥小菜。   横竖都是被艳压。   若是旁人生得如此,陈书沅都能大胆地、立马给自己的哥哥引荐。   只是眼前的人……   陈书沅看着她如画的面容,记忆如浪,一时狂卷不止。   她与当年那个落井下石、抛弃二哥的陶邑宁竟如此相似!   她黛眉紧紧皱着,连带着像是要把萧向忱也戳出个窟窿。   他一向和二哥交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戳二哥的伤疤?!   这么想着,陈书沅担忧地转眸过去,竟然看见陈淮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萧向忱和那女子。   她心中立刻警醒起来。   萧向忱至玉阶下,轻快地施了一个礼后,便把刚刚进来时收好的折扇又拿了出来。   “双喜临门”的狂草书在扇面上,他一边摇晃着一边指着姜弦道:“皇兄,这便是此次同宣平侯一起破了悬案的姜弦姑娘。”   太子萧允炜看着姜弦,心里的惊讶已然不能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   他面上不流露分毫,等姜弦行礼后才道:“听景宁王和纪良娣提起过你,着实是位奇女子。”   “入座吧。”   姜弦颔首,正打算向太子献完礼之后退回女眷席位就坐。   忽的听一女声,清越婉转:“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女子?”   话音落,男子席位中,邱易言辞含带戏谑道:“宝香街十里春!”   刹时,大殿内一片哗然。   清浅的讥笑像是自虚无而来,接连不断。   萧向忱侧眸看向邱易,言语已是不悦:“君子少言,我看你,只觉得邱执明无用!”   大殿内因为萧向忱一句话而陡然噤声。   众人皆知,景宁王萧向忱不是个好宽容人的脾气,但也决然不是能提起父辈教训的人。   由此可见,这位姜姑娘当真是入了他的眼。   正是众人思量如何把这沉寂的气氛提起一点。   姜弦开口了。   明丽的声音如若春日午时的眼光,不急不缓:“殿下,这位贵人是?”   萧向忱道:“她是衡阳长公主之女敏宁乡君陈书沅,上位坐的是她的姐姐乐宁乡君陈安洛。”   姜弦目光霎时柔和下来,仿佛刚刚不含好意的问话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侧身过去:“回敏宁乡君的话,姜弦家中无人,如今在宝香街十里春。”   陈书沅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这样的身份会让眼前这个讨厌的姑娘尴尬,谁料她竟然能大大方方再说一遍。   可如此能怎样,长得像陶邑宁那个狐狸精的能是什么好心?   陈书沅道:“姑娘可是来给太子殿下庆贺生辰的?”   姜弦道:“得景宁王殿下相携,姜弦幸能忝列席间,恭贺太子殿下。”   陈书沅听得她文绉绉更是来气,“那你可准备——”   “敏宁,坐下!”   一声轻呵截住敏宁乡君的话,声音再熟悉不过,竟然是陈淮!   陈书沅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她这次可是为他!   她看着陈淮,在发现陈淮不会为她多说一句后,气鼓鼓地坐了下去。   殿中的世家子弟、亲贵女眷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变故。   偶尔几个甚至直接就看着陈淮和姜弦,想从中寻几分关系。   陈淮站起身,铜红绣云纹的夹纱锦袍扫过桌案,他清声道:“殿下,敏宁无状,望殿下海涵。”   太子摆摆手,让陈淮坐下后,便看见陈淮的目光淡淡扫在了姜弦身上。   下一刻,就听得陈淮道:“姜弦,你继续献礼吧。”   如果刚刚大家只是好奇,现在就必须是惊讶了。   大殿内目光烁烁,皆像是不由自主看着殿内中央站着的唯一一位姑娘。   姜弦步态娴习,如若经受过最为古朴典雅皇家训导。   她看向着玉阶之上道:“民女姜弦谨以李秋南大师《清平图》,恭祝太子殿下福乐安康。”   《清平图》?!   今个儿没有女眷安排的世族,定然也会觉得没有白来 。   这简直是免费看一波又一折的武戏文戏。   作为四百年前的大师李秋南遗世之作,后被收录至前朝闽南王之手。   再听得就是当代大师李清阳临死之前赠予自己的至交好友。   自此,《清平图》的真迹就彻底没了踪迹。   太子殿下十分喜爱这副画,甚至连后世的仿作也收藏许多。   只是千金难买《清平图》,故而也是遗憾。   这个宝香街的商户女不知这段过往,就敢如此说话 实在是狂妄!   自然,亦或者她确实想要讨好太子殿下,以期得明日有个好结果,只是结果很难不是买了坊间赝品,又没有能力鉴赏,徒做大殿之上的笑话罢了。   姜弦没理会轻细的笑言,只是从侍者手里拿过了一个长匣,向上递了过去。   纪玉蕊看了眼雕刻精细的木匣,心里七上八下,她婉言道:“殿下,正宴已开,诸位大人等了良久,先把姜姑娘的贺礼放过去吧。”   太子是喜画之人,纵然心里觉得不可能得到《清平图》的真迹,但如果是哪位名家的仿迹也是可以。   不过,既然纪玉蕊开了口,他便笑着依了。   “姐姐,那画不好看吗,为什么不能看。”   眼见侍者接过檀木匣,往内殿而去,文渊侯嫡女姜云鸢旁的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姑娘开口问道。   如若一石落下,暗伏波涛的静水再次翻起。   纪玉蕊狠狠看了那个叫做姜云灵的小姑娘一眼,小小年纪,花花肠子倒是不少。   她正欲说什么,一旁的姜云鸢站了起来:“姜姑娘,云灵还小,还望你莫要怪罪。”   姜弦回眸过去,姜云鸢一袭素雅的云间蓝衣裳,清丽可人,她差点没有认出来。   记忆里,她并不是个喜好清淡的人。   “我没有什么好怪罪的。”姜弦平静道:“只是名画皆是大师的心血,以后还请慎言。”   如若这话是席间任何一个人所说,定然可以轻飘飘揭过,可偏偏是姜弦。   纪玉蕊扶了扶额,这可真是不好办。   一个最为卑微的商户女,偏偏生了最为明艳的容颜。   明明在席间最为贫苦,可偏偏进献的是众人皆不可得。   姜弦自出现,便悄然聚集了所有勾心斗角。   即便没有那个讨厌的孩子,还定然有其他的人千方百计寻个理由,让她狠狠失了颜面。   与其如此……   纪玉蕊看了眼太子,面带乞怜。   萧允炜最为见不得纪玉蕊这样,他心里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安慰看了一眼纪玉蕊:   无论是什么,孤自会说是真的。   纪玉蕊喜上眉梢,声如莺啼、婉转含春:“打开匣子吧。”   既然太子已经答应了,那席间有资格近处看画的便不过几人了。   今日,再蠢也当不会有人直接和太子叫板。   这么想着,那副泛黄的画轴已经打开一小半了。   笔触清晰,构思瑰丽。   天与水如若一线,上面游云浮动,阴翳如若抹开的纱幔,笼着万物生灵。   隔着画卷,恍若看见百年前,一位大师于沧华江旁,泼墨狂书……   萧允炜眼见着卷轴展开,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他拾阶而下,众人看着哪里还敢坐着,一起站起观察着画。   萧允炜想碰一下画,却在临近之时倏然停住。   “阿忱、见渊,你们过来看看!”   纪玉蕊看着太子激动的模样,心里不由感叹,皇家人就是不一样,演戏跟真的似的。   “果真是真迹!”   纪玉蕊看着景宁王兴奋模样,又不太信地看了一眼太子。   是真的?!   陈淮轻轻扫过画轴最下的边缘,兀自道:“竟是,真迹。”   他看向姜弦,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弯出漂亮的形状,似乎为这画有了会赏识它的主人而开心。   只是……她是什么身份?   疑惑如若萌生的种子,交缠在遇见名画的喜悦里。   陈淮静静看着姜弦:   一位有着偌大杏林的卖酒女;不惧北疆战火、跟在定边军里打下手的柔弱女子;琼月楼里脱口而出唤他“公子”的孤女……   陈淮只觉得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萦绕而上,裹挟着他现在的思绪。   可偏偏他没有印象。   真是奇怪。   在众人或是惊叹,或是艳羡,或是想求得真迹一眼时,姜弦悄然退到一边,安安静静听着大家品鉴。   陈淮绕了过去,定在姜弦面前,“画是哪来的?”   许是大家时时记着陈淮是这场宴会最为重要的角色,故而即便是名画在前,也还是听着陈淮的声音看了过来。   眼前是身长鹤立的尊贵侯爷,旁边是楚楚动人、明眸善睐的佳人。   竟然奇迹般合适?   众人升起这个想法后,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   侯爷的身份是宝香街的姑娘配得上的?   定然是侯爷发现什么不对。   “我父亲喜欢这些。”姜弦答着陈淮的话。   陈淮垂眸,携着浅浅的笑意道:“既然令尊喜欢,那拿出来岂不是可惜?”   “自然不是。”姜弦道:“我品鉴画的本事不如父亲,不如送给喜欢它的人。”   “物尽其用,才是它最好的归属。”   说着,姜弦瞥向被太子殿下细细观察的画。   陈淮定眼看着,只觉得这一瞬间,姜弦的眉目里光华倾泻,恍若生出了铃兰花。 第10章 十.弦 看她平日里的轻快模样,倒也看……   我父亲喜欢这些。   这不过是一句极其普通的话,却像是炸开在了姜云鸢的耳边。   李清阳大师把《清平图》赠给了自己的忘年之交、当时的文渊侯世子姜恒时。   这是极其私密的事情,她不过也是意外听得。   如果是这样,那她是——姜云画!   姜云鸢定定看着姜弦,一种厌恶油然而生。   她的娘已经输过一回了,凭着如今身份逆转,她也万万不能再输一回。   整整过了半个时辰,太子殿下才恍然想起今日还有众多人等着。   他命人收好画,再回看着姜弦时,已经亲切了不少。   “姜姑娘,你入席吧 ”   姜弦等这句话已经好久了。   她轻快地行了礼,就坐回了纪玉蕊为她准备的位置。   这个位置很是周到,略略靠后,在间隔如此宽的大殿,也算是应和了周嬷嬷的嘱托。   姜弦谨记着教诲,少言多听。   至于往来的敬酒,姜弦自知实在跟她没关系,偶尔她自尝几口,也算是不辜负佳酿。   直到未时过,才得宾客尽欢,盛宴散去。   那些官员大臣自然而然跟着太子殿下去了偏殿议事。   未得官位的世家子弟、连同女眷则早被纪玉蕊安排,各自去了安华台可供欣赏的去处。   纪玉蕊身为太子良娣,不能时时看护姜弦,便让自己的贴身侍女跟着姜弦。   回廊曲折,绕过点点青翠的甬道,过了花镂门,便是素练泉。   姜弦只是向那边看了一眼,就有七八个姑娘抬头看着她。   周嬷嬷的话适时又跑了出来:   后院里的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姑娘你就别搭理她们!   姜弦脚步一停。   她这次是受景宁王所托而来,虽然她也看得出来,景宁王八成是诓了她。   关心则乱,若细想来,侯爷怎么会被那些断袖之类的流言绕着。   如今这模样,定然是侯爷不想成亲,所以天家才会借此,聚着贵女让侯爷选。   虽然她觉得侯爷确实该有个好姑娘陪着,不过这情爱之事,讲的是缘分和两情相悦,如此匆忙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姜弦看着向她而来的姜云鸢,自觉现在还是关心关心她自己比较重要。   她打定主意,不想和姜云鸢多说。   谁料想姜云鸢直接开口喊住了她。   姜弦无奈之下,只好转过身回了个礼。   “姜弦姑娘,今日大殿上云灵不懂事,我想着觉得万分失礼,所以来向你道歉。”   姜弦看了她一眼,美人清丽,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刚刚大殿上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云鸢姑娘是觉得我小肚鸡肠?”   姜云鸢连忙摆摆手:“怎么会,只是觉得名画珍贵,姜姑娘必然也是爱画之人,所以实则是想请姑娘来日到我们文渊侯府一同赏赏画。”   文渊侯府?   姜弦真觉得自己要是去了,怕不是要把自己呕死。   她抬眸看着姜云鸢,态度极尽真诚:“我并非爱画之人,倒是爱酒之人,姑娘要和我同饮?”   姜云鸢愣了一愣,她是母亲按照高门主母培养的,岂能做这样挽袖狂饮的姿态。   在姜云鸢踌躇时,姜弦叹了口气:“罢了,姑娘身份贵重,若是真和我做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过于掉价了。”   姜弦的话说的直白,甚至一瞬间说到了姜云鸢的心坎上。   不过,姜云鸢可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应承下去。   她是一定要看看这位姜弦是谁。   更何况如今她要是真顺着姜弦的话说了,未来不知道有没有人嚼舌根子说她看不起景宁王和纪良娣的私交好友?   姜云鸢笑意浅浅,“那我家有上好的果子酒,姑娘可以一饮。”   果子酒?呵,北疆烈酒喝不喝?   姜弦不知道姜云鸢为何缠上她,但她却不想耽误时间了。   正打算婉言拒绝,不料一声“姜弦”打断了她。   姜弦看过去,甬道那头站着处理完宫务的纪玉蕊。   她头上的步摇如若风吹过的的玉兰花,随着她步步生辉。   “姜弦,你过来。”   姜弦向姜云鸢施礼后,走到了纪玉蕊身边。   纪玉蕊道:“各位贵女,楚都春日多风雨,看看这安华台的天,怕是要变了。”   “各位要是玩累了,厢房设在明月楼。”   说罢,纪玉蕊看向坐在八角凉亭里看书的陈安洛和在一旁由元一伺候着吃点心的陈书沅道:“两位乡君还是住在弄影阁。”   陈安洛和陈书沅向纪玉蕊施过礼、表明自己知晓后,便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情。   纪玉蕊说完,不动声色带走了姜弦。   过了素练泉,等到众人看不见的时候,她才点了点姜弦的额头:“你看看你,今日出了多大的风头。”   过了半晌,她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姜弦道:“明明那么多衣裳,偏偏选了这么个色。”   纪玉蕊偏头想了想陈淮和姜弦站在一起的模样,又嗤笑出声:“不过,还真配!”   姜弦松了松脖子,一开始没领悟到纪玉蕊话中深意,等听明白了,一下便觉得清醒不少!   “纪姐姐,不能胡说。”   “侯爷岂是我能配得上的?!”   纪玉蕊道:“那景宁王请你过来,你应承的时候不知道,侯爷这次必须选一个贵女,不然便是抗旨了吗?”   姜弦当真不知道这些。   景宁王说话十句里面风流话就有七八句,她只当是侯爷受了流言,需要她做个托儿,可今日才明白,还有这样的事。   “可是,也不至于抗旨这么严重吧?”   “别人那不过是家事,自然不严重。但宣平侯不一样。”   纪玉蕊走在姜弦身侧道,轻声道:“宣平侯府被誉为大楚长城,其中又以宣平侯为最。”   宣平侯陈淮降生在淮水之战前夕。   当时数十位高僧齐聚,测得陈淮是天命将星,护佑大楚。   那一战原本艰难,战况日下,可似乎是印证天命,大楚军队竟然扭转劣势、反败为胜。   自此后,陈淮这位被天命选中的人便是名符其实了。   后来,陈淮十二岁在定边军训练,十四岁去南海,十七岁扶灵而战、大胜而归,桩桩件件无一不说明他的重要。   既然如此,陛下和长公主自然在意他的身家大事。   更何况,如今他是宣平侯府唯一的男丁。   姜弦听着,久久没有回应,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   她只记得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伏杀一天,终于从戎胡人手里抢夺过她父亲的尸体。   她记得他脸上满是血污,明明疲累到难以支持,却还是抹去血迹,露出干干净净、温暖人心的笑意,安慰她和母亲。   往事久远,偏偏那些血腥,寒月如钩、滴水成冰的北疆战场,无数为家国而燃起的烈烈火光,却怎么也忘怀不了。   纪玉蕊一边赏着安华台的景致,一边睨着姜弦。   她看得出来姜弦似乎在回忆什么,干脆温声问了一句:“姜弦,你的父母是谁?”   半晌,姜弦还恍若未闻。   纪玉蕊叹了口气,正打算把话揭过去,却看见了太子和一众人正往这边过来。   纪玉蕊星眸含笑:“说什么来什么。”   “那你说什么,说于孤听听。”   纪玉蕊极其自然牵着太子的手,眼尾如扇,轻轻瞥向陈淮道:“臣妾与姜姑娘说着宣平侯。”   “哦?”   一听这个,萧向忱二话不说打开自己那把“双喜临门”的折扇:“姜姑娘竟然也会说阿淮什么?”   姜弦被点了名,乖乖行了个礼道:“民女不敢。”   又像是补充似的咕哝道:“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说罢,她抬眸看向陈淮,却在看清陈淮身后的人时,顿然停住。   陈淮身后,是九原守将汤宗彦。   汤宗彦是姜弦父亲做九原守将时的副将。   那时候姜弦和母亲承父亲遗志,离开九原,据说,汤叔还找了许久。   思及此,姜弦鼻子有些发酸。   “汤、汤叔~”   汤宗彦再见姜弦,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心疼。   他甚至是没有注意到礼节,直接越到姜弦面前:“云画,你、你怎么在这里?!”   云画,姜云画。   陈淮蓦然抬眸,心湖如掠风,卷起细微的波澜。   姜弦,竟然是姜恒时的女儿!   一时间,偌大的青林苑都安静下来。   姜恒时是文人领袖,又是当今圣上幼时的玩伴,那时称一句楚都最为明亮的世家公子也不为过。   他为官公正又好交友,被贬离京之前,许多年轻的士子曾受过他的指导,甚至连太子也曾在他门下。   不过,谁能想到原本可以顺风顺水、位极人臣的姜恒时大人,竟然一夕之间脱离宗族、被陛下贬黜出京。   甚至姜大人死后,也没有将他的棺椁运回楚都。   思及此,那些想要同姜弦说几句话的官员世族又默默按下了想法。   可汤宗彦却是不管不顾,他向太子告了罪,将姜弦拉到一旁。   “大人走后,我找了你们许久,夫人怎么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姜弦看着战场上杀伐镇定的将军此刻竟然微微颤抖,心里的愧疚像是海浪似的接连不断。   “夫人呢?”   姜弦听到这个,顿时沉默。   片刻,笑笑道:“母亲思念父亲,两年后去寻父亲了。”   汤宗彦怔在了原地。   远处,陈淮微微侧过了头,他的目光不经意似的落在姜弦身上。   两年时间……   看她平日里的轻快模样,倒也看不出来。 第11章 十一.弦 她不过受我小小一点恩惠,便……   姜弦跟着纪玉蕊去偏殿闲谈,眼见着天色暗沉下来,纪玉蕊才着侍女送姜弦离开。   虽然二人一见如故,但其实也没有必要如此黏着 。   只是纪玉蕊考量到姜弦如今的身份,再加上当年的事情,少不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做下作事情。   于是她干脆摆明了态度 。   等姜弦出了偏殿,安华台彻底变了天色。   暗沉沉的云压了下来,带着水汽的风丝丝缕缕,扑面而来。   姜弦拿着小伞,正提步快走,却冷不防看见了陈淮。   姜弦遥遥看了一眼,陈淮走的方向似乎是明镜轩。   这怎么可以?   姜弦腹诽道,眼见着要下雨了,明镜轩又远,这一来一去,少不了要淋雨。   侯爷怎么能淋雨?!   她默不作声,悄悄跟上了陈淮。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约摸是衣袍牵连着安华台随处可见的藤蔓发出的。   陈淮微不可查地停了一下,却又像是毫不在意,继续沿着水榭外围走。   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注1)。   长汀池微波荡漾,溢出点点明光,将岸边沉静的阁楼、连同一尽景致含纳其中。   陈淮拾阶而上,直到登上明镜轩。   明镜轩是安华台内地势最高的地方,长廊一道,空敞宽亮。   姜弦借着曾来过一次的记忆,勉强记得这儿平日日光最为充足。   只是,说白了,安华台是个避暑的宫殿,所以明镜轩反而人烟稀少。   姜弦看着陈淮衣袍轻扬,略是慵懒地倚着明镜轩朱红的柱子,坐在了长廊里。   远远地看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姜弦一下像是要把气息也敛住了。   风又微微扬起来,临山邻水,其中带了几分寒意。   姜弦正向里瞥了一眼,那边的恍若睡着的人突然开了口。   “不过来?”   姜弦一怔,旋即轻盈盈小跑了过去,隔着轩台仰头道:“我没想打扰侯爷。”   陈淮睁开眼睛,侧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又无奈轻笑道:“不想让我知道,就把裙摆收一收,响了一路。”   姜弦“哦”了一声,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衣裙上沾了点点水露。   她有一刻茫然,眼睛里隐隐是无措。   陈淮奇怪得很,看她平日挺机灵,大殿上说话也不怯场,怎么现在像是猎场上跑不快的兔子似的。   他静默一下:“纪夫人——”   他未说完,姜弦便顺口接上:“多谢侯爷关心。”   顿了一下,姜弦又自顾自道:“当年,阿娘其实过得很好。”   陈淮轻轻舒了口气,尽管他原本想问,纪夫人去世,她不过十二岁,没了父母,还是这么不机灵的样子,怎么活的下来。   可看着姜弦一脸倾诉欲的模样,最后还是闭目听着。   姜弦提着裙摆,绕过长廊外,进到了明镜轩内,才道:“说来,跟着侯爷这又几个月了,没向侯爷说明,是我的过错。”   陈淮摆了摆手。   姜弦继续道:“爹爹曾说,打败了戎胡就和阿娘归隐山林,一起去阿娘的故乡开个酒坊。”   “后来,阿娘和我没这个福气,没等到看见阿娘的故乡,爹爹就战死了。”   “阿娘拿着爹爹的抚恤金,为九原的灾民搭了粥铺,我们才离开了九原。”   月亮没入云翳里,寂然的明镜轩只有一种温和的声音,如若溪水,不疾不徐,让人不由自主就平静下来。   “阿娘想守着爹爹,所以我们去了云中,和九原紧挨着有一片地方是爹爹买下、亲手为阿娘植的杏林,后来阿娘死后,我就又买了些地,一一扩大。”   陈淮不由坐正了些,原来杏海坳是这么个缘由。   怪不得听着杏海坳烧了,她那么失落......   风声沉了起来,零星的水珠落在了银朱色的横栏上,陈淮扫了一下,道:“该走了。”   姜弦收拾好情绪,站在廊下伸手试了试雨水。   眼见陈淮要走,她立马拦住陈淮。   在陈淮不解的目光下,姜弦煞有介事道:“侯爷,你将就一下,这伞不大。”   陈淮原是揣着郁气来的明镜轩,结果被姜弦这一句话搞得气结全消。   “夜雨一定要打伞的,侯爷。”   “可万万不能着了凉。”   陈淮看着一把突然掀到头顶的油纸伞,短短的伞柄,上边还打这个华丽的络子,一看便不是实惠的货。   他低着头:“你要,给我打伞?”   姜弦有些不解:“可,这会儿不就只有这个了?”   陈淮不知自己为什么做了个快点的手势。   他只看着姜弦举着手,拿着可看不中用的伞,有些滑稽。   姜弦一路送陈淮到了皓枫阁,直到看见卫砚拿着伞出来,才把陈淮交给了卫砚。   陈淮感受了一下自己湿了的半身衣袖,又瞥了眼姜弦湿了的大半身衣袖,心情彻底好了起来。   他接过卫砚手里的伞递给姜弦:“拿着吧,你这样接人算什么回事。”   姜弦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谢才离开。   陈淮回过身,皓枫阁门口同柱子一样站立的还有萧向忱。   他此时正扇着扇子,扇面已经换成了“时无再来”。   陈淮走到他身边侧目道:“殿下若是卖扇面,也算是好生意。”   “若你成婚,我立马送你一对。”   陈淮斜睨了萧向忱一眼,接过卫砚给他递来的衣服,将衣物换完后,才听得萧向忱道:今日你和姜姑娘去了明镜轩?”   萧向忱坐在屋内道:“你也看到了,姜姑娘如今挨了这样的身份,偏偏又生的绝色,今日这么走一遭,日后少不了被哪家风流勋贵……”   陈淮冷呵了一声,掸了掸衣袖:“你原是知道。”   萧向忱愣愣了半晌,才闷闷道:“父皇和衡阳姑母的意思,你比我明白。”   “姜姑娘不像其他女子,她是真心护你。你若是愿意,纳了她也算护着她不受别人的欺负,她也不吃亏。”   陈淮停了许久,才笑道:“她不过受我小小一点恩惠,便要拿一生还。”   “熠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姜弦撑着伞去往明月楼时,隐隐约约看见弄影阁灯火大亮。   她记得陈淮的两个妹妹住在这里,便留了个心瞥了一眼。   很快,一位太医模样的人从弄影阁走了出来。   姜弦观察了一下,听他旁边的小药童声音轻快,猜想并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再加之敏宁乡君并不喜她,姜弦就没有贸然询问,转身折去了明月楼。   第二日,阳光正好。   一夜细雨,把安华台清洗地干干净净。泥土染香,芬芳味儿氤氲在空气里,舒服得忍不住要多吸几口。   许是因为此次太子的生辰宴,是为了给宣平侯选择个贵女。   故而这第二日比第一日还热闹。   早早的,明月楼里的贵女们便开始梳洗打扮,霞光未散去,就去了楼外。   姜弦昨日淋了雨,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这水云纱衣裳却是不能穿了。   她一直待在明月楼,直到纪玉蕊得了侍女的消息,又为她准备了一件,才出了门。   回廊曲折,蜿蜒幽深。   此刻明月楼已经没了人影,姜弦乐得自在,徘徊在山水好景里。   忽的,姜弦目光掠及弄影阁。   有个如若玉树的公子正和敏宁乡君陈书沅说话。   许是她的这个位置隐匿于密林见,过于巧妙。   二人竟然完全没有看到她。   姜弦不欲窥探二人的隐私,只是如今他们已经开始闲谈,如若她贸然离去,反而惊扰了他们。   这样一想,姜弦又躲了进去。   “敏宁乡君,不知乐宁乡君可在?”   姜弦明了,原来是找乐宁乡君陈安洛的。   “顾大哥,你来晚了,昨日下雨,阿姐着了凉,生了病。”   “今早已经通禀过太子和我兄长,下山了。”   姜弦看着那男子默默走开,想起了昨日纪玉蕊同她讲的一些世家的事。   若是不错,那男子应该是岐南伯嫡次子顾湛南。   当年岐南伯与老宣平侯是同袍之谊,乐宁乡君同他是娃娃亲。   姜弦猫着腰累了,看着二人离开后,连忙走了出去,与景宁王殿下请她过去的人正好对上。   另一边,顾湛南沿着鹅卵石路兀自走着,忽然被人叫住。   他回身过去,竟是邱易。   “顾兄别来无恙 。”邱易歪头探了过去:“怎么没见乐宁乡君?”   顾湛南道:“乐宁乡君生了病。已经下山了。”   “这样就生了病?”邱易耸耸肩,还没有琼月楼那些姑娘身子好。   他瞥过顾湛南,见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罢了,既然同为男子,也不妨他多说一句。   “我听闻,乐宁乡君可不如敏宁乡君,且不说这身体金贵多病,好不好生养,就这脾气——”   “啧啧,只适合供着。”   他轻轻拍了拍顾湛南的肩膀道:“过日子,就不能找无趣又木讷的,你说是不是?”   顾湛南听着他的话,仿佛烫了一身皮。   他厉声道:“邱兄不可胡说!”   “乐宁乡君高贵,岂能如此议论!”   邱易上下打量了顾湛南一眼,连连道:“好好好,顾兄气度!   “是邱某说的不对!”   邱易道:“既如此,邱某先行去找旁的姑娘了。”   顾湛南看着邱易的背影,隐隐猜得出他要去找谁。   那位昨日大放异彩、艳压众人的卖酒女姜弦。 第12章 十二.弦 这事有点棘手,不过若是侯爷……   姜弦自景宁王萧向忱处出来后,心里一直记挂着陈淮的事情。   她一路踢着鹅卵石小径上的石子,冷不防听见了一声闷响。   姜弦心里咯噔了一下,大约是伤到人了。   一句“抱歉”未说出口,那人已然到了跟前。   “姜姑娘随意伤人啊~”   熟悉的语调,浪荡无耻。   姜弦抬眸,便看见邱易在自己面前一副无赖的模样。   姜弦道:“我并未看见邱公子,抱歉。”   邱易道:“那没看见就算完了我就白受伤了?”   姜弦此时自认理亏,便问道:“邱公子要如何。”   邱易冷声轻呵道:“姜姑娘不要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昨日为宣平侯打伞不也做得顺手,怎么,只因为我权势不如他?”   姜弦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满是不屑。   姜弦的轻蔑似乎是激怒了邱易,他靠前了一步,言辞里满是嘲弄:“不过也是个想攀高枝的,弄得如此矫情?!”   “你就是个卖酒的,你去看看,做个通房人家都嫌弃你身世差!”   姜弦突然轻嗤一声,紧接着换了一副神情,她浅浅淡淡笑着,声如莺啼:“那,邱公子给我什么位分?”   即便所有人看不起宝香街出来的姑娘,但是,没有人会不承认,姜弦确实是顶级的美人。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不食烟火时像个仙女,展颜一笑便是妖精。   邱易突然“正人君子”了一下。   他退后一步,向姜弦行了个礼:“如若姜姑娘愿意,我一定说服我爹,让你做我的侧室!”   姜弦瞥了一眼:“邱公子,我连侯爷的通房也不配,却做了你的侧室,看看你多低贱!”   邱易愣在原地,片刻,陡然直起身子:“姜弦,你这贱货!”   他恶狠狠向姜弦走了过来,那模样几乎下一刻要把姜弦吃了。   他看着姜弦左右闪躲,在往湖边靠,不由冷笑出声:“怎么,想跳湖啊?想死啊?”   “你不是把陈淮捧那么高吗?”   “那你猜猜陈淮会不会救你?”   情势一触即发。   眼见着姜弦要往湖里扑,邱易身后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游戏的意味:“那你猜猜,本侯会不会救她?”   邱易动作肉眼可见一僵。   只是他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个身影掠过,下一刻,姜弦就被捞了过去。   他颤着扭头过去。   陈淮面上噙笑,正上下打量着他。   “侯、侯爷,刚刚是——”   陈淮一语未发,直接将邱易踹下了湖。   邱易看似高大、实际毫无力量的身体在水里扑腾,就像是水里飘着个猪膀胱,时不时能借着力浮上来喊个救命。   陈淮身后诸多人闻声而来,看见湖里的场景都紧抿着唇,想笑不敢笑。   陈淮淡淡道:“本侯不吃人,不耽误你们看笑话。”   说着,陈淮瞥了一眼卫砚,卫砚将一个竹竿顺势挑进了邱易的衣服,将他四仰八叉悬在了湖面上。   陈淮头也未回道:“不跟上?”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看着陈淮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姜弦,才眼观鼻、鼻观心别过了头。   安华台花开得迟,此时满目都是宽大的、绿油油的叶子。   风一吹、沙啦沙啦响个不停。   陈淮不说话,可姜弦就按耐不住了。   景宁王今日如此诚恳,不像是骗人。   更何况,依着他的身份,也着实没必要骗她。   既然不能抗旨,那找个托儿简直是妙极!   唉,不愧是侯爷,这种时候也不会耽误其它姑娘。   姜弦道:“那侯爷可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陈淮不解道。   姜弦像是下了决心:“这事有点棘手,不过若是侯爷不嫌弃,我给侯爷做个托儿?”   陈淮怔了一下,还没问话,姜弦就道:“抗旨是不能抗旨的,但若是找了其它姑娘,侯爷对她们又着实无意,对她们也不公平。”   “我给侯爷做这个托儿,就很合适。”   “若是将来侯爷有了喜欢的姑娘,我走了便是,而且,我不占名分,将来那姑娘也不隔应。”   说了半天,就像是怕陈淮不答应,姜弦道:“更何况,这对我们十里春也是庇护,宝香街开个酒坊也不容易……”   陈淮停了片刻,“景宁王教你这么说的?”   姜弦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我也是自愿的,这事于我无害,还能帮侯爷,何乐而不为?”   陈淮听着姜弦的话,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他何时需要人帮?   即便是他真拗着陛下,又能如何?   也就是姜弦,不知其中关窍,当真信这些话。   陈淮垂眸看着姜弦,少女目光真诚,干干净净映出他的面容。   他沉默许久,恍若生平第一次如此坦诚道:“姜弦,我同你想得一点也不一样。”   姜弦依旧微微仰头,语气坚定:“一不一样,是我觉得!”   陈淮负手而立。   许是真的鬼使神差,他竟然“嗯”了一声。   *   素练泉旁,一早儿就等着陈淮的贵女们可以说是真没了心思。   弹琴的不弹了,勾着簪花小楷的也累了。   姜云鸢坐在陈书沅身边,隐隐有些担心。   她自今日便没见过姜弦了。   只昨日一番交谈,姜云鸢就知道姜弦和她那个低贱的母亲纪盈一样,都是上好的狐狸精。   她就不相信,姜弦来不是为了陈淮的权势。   “云鸢姐,你在想什么?”   姜云鸢看着陈书沅接过了侍卫元一手里的点心,便适时给陈书沅递过一杯茶水道:“我在想姜弦的事。”   “你怕她抢走二哥?”   陈书沅说话一向如此直白,而且就姜云鸢与她打交道也知道她最不喜遮遮掩掩,于是故作羞涩道:“你知道,我自幼便喜欢侯爷。”   陈书沅道:“你怕什么,你身份与她如今便是十万八千里,还怕争不过她?”   说着,陈书沅就又想起了姜弦的脸。   她细细打量过姜云鸢,心里不免奇怪,这也算是亲近的表姐妹了,怎么这姜弦就像了安乐伯家的陶邑宁了呢?   想起陶邑宁,陈书沅便生了郁气:“你放心,就算她因为什么得了我二哥的青眼,这身份也就是个姨娘,不碍你事。”   “若你想敲打敲打她,改日以表姐身份,请她去赴个宴会便是。”   姜云鸢看着陈书沅漫不经心说着话,心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婉声一笑:“阿沅,多亏有你。”   又过了半刻,陈书沅有些等不住了。   偌大的安华台,就算是素练泉边没个结果,那其他地方,总归二哥会有一段邂逅吧。   她托着下巴,疑惑的看了一眼元一。   却不想看见远处隐隐约约一对身影。   陈书沅顿时便呆不住了。   陈淮同姜弦沿着梧桐木落下的阴翳静静走着,可不得不说,仅是这样,已经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到了水亭边,陈淮向太子和纪玉蕊请了辞,便打算离开。   太子萧允炜看着他身边的姜弦,静默了一刻。   “见渊,这姜姑娘是?”   陈淮道:“我带她一起走。”   这似乎是本来就明了的事情,萧允炜多问一句,也只是寻了句定言罢了。   他点点头,便依着陈淮的话办了。   等陈淮走后,纪玉蕊才软软缠住了太子。   她亲昵地挽着萧允炜的胳膊道:“宣平侯如今定了下来,殿下也就不用担心陛下和衡阳长公主的责问了。”   萧允炜捏了捏纪玉蕊玲珑的鼻尖,叹道:“诸多贵女,见渊独独选了姜弦。”   “孤只是担心,他还是绕不过当年的坎。”   纪玉蕊一时间听得有些迷糊,等过了小半刻,听得太子说起靖侯嫡次子孟思昀才明白过来。   当年陈淮定下过一段姻亲,不过那段姻缘在九原之战后便已经作废。   陶邑宁改嫁孟思昀 ,彼时陈淮也是花了三个月才把腿伤养好、站了起来。   据说知道这个,才让当年明朗的公子变成如今不近女色的模样。   不过,纪玉蕊勾唇一笑:“我可看不出孟夫人如何与姜弦相比。”   “就那双眼睛,孟夫人便落了下成。”   萧允炜听罢,不禁惊讶道:“你不是因为这个?”   纪玉蕊没有多说,只是靠在萧允炜肩头,软软地缠着他去了后殿。   水亭外,目睹了全部景象的陈书沅,眼睁睁看着自家哥哥和姜弦一同出了水亭,心头郁结的火气就更大了。   但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陈书沅向姜云鸢道了声别,就带着元一出了素练泉。   左右看看,皆无人影。陈书沅这才狠狠跺了一下脚。   她气鼓鼓道:“元一,你说我二哥是头脑发热了吗?”   陈书沅身边清冷的青年没有回答她。   陈书沅仿佛是习惯了,只是兀自道:“我就奇了怪了,他要是要个仙女我还就帮他找一找,宝香街的算什么回事!”   清冷到刻板的声音响起:“姜姑娘姿容确实不差。”   陈书沅猛地抬了一下头,定定看着元一,直到元一有些不知所措,陈书沅才讥笑道:“姿容?”   她硬够着想打元一一巴掌:“这词还是我读书,你陪我时记下的吧?”   “我教你的东西,你就是这么用的?”   “用来给我添堵?”   元一目光敛下,微微看了一眼陈书沅的裙摆。   “乡君,刚刚是想跳起来吗?”   陈书沅剜了他一眼:“废话!”   她咕哝道:“这不是刚刚跺脚狠了,脚疼么。”   “算了”,陈书沅道:“管什么脚,先把马车赶过来,我要去把这事告诉阿娘。” 第13章 十三.弦 只是觉得侯爷这样清风霁月的……   瑞安院内,衡阳长公主正摆弄着青瓷折枝莲纹瓶里的插花。   一旁的陈书沅絮絮叨叨不停给她说着今日在安华台上发生的事。   起初,她也有几分生气。   陈淮即便是少时不养育在她膝下,但也毕竟是她的儿子,沾染皇家血脉。   说穿了,他怎么也不该对一个宝香街的卖酒的女子产生一分一毫的情感,更遑论要纳她,哪怕是个小小的姨娘。   不过,渐渐地衡阳长公主就平静下来了。   她不打算再和陈淮争论什么,逼着如今唯一的儿子不回家也不是她想做的。   衡阳长公主轻轻舒了口气转身过来,她捏捏自己女儿的脸,毫不在意笑笑道:“得了,既然你二哥选了一个,那就领回来。”   陈书沅蓦地睁大眼睛,十分不敢相信:“阿娘,可是……”   她心生疑惑,以二哥的地位,阿娘即便是再怎么退让,也断然不会让一个宝香街的人做宣平侯府的大夫人。   “怎么,你以为淮儿就那么不知分寸?”   衡阳长公主看着陈书沅吃惊的小模样,心里生了几分欢喜,连话也温和下来。   “别说是她,就是个普通的贵女,你二哥也不会失了体面,让她做正妻的。”   陈书沅想了想自己陈淮平日里的做派。   诚然如阿娘所说,二哥自越过大哥获封世子,再到成为如今定边军的统帅,他比谁都明白,他的身份象征着什么。   陈书沅点点头,松快些靠在了罗汉床旁的座椅上。   倏地,她又弹了起来:“可是,她如果生下个孩子怎么办?”   衡阳长公主唇角噙笑:“陈家不能无后,你二哥如今这年岁,谁给他生孩子,我都把她接进来好好供着。”   “只是……这孩子必须是嫡子女。”   说着,衡阳长公主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陈书沅:“罢了,你去看看你姐姐吧。”   陈书沅听的似懂非懂,不过只要那个女人别学陶邑宁伤害二哥,那她也不是不能忍受。   这么一想,她便心情舒畅起来,笑吟吟和衡阳长公主搞了别,去了华星阁。   *   陈淮是第二日才去的瑞安院。   前一日,他送姜弦回了宝香街后,又去了北军府衙。   定边军为驻守边境的军队,自然不能带入京城。但定边军的事务,仍然由军驿自边境传入京城,由陛下所派专人连同他一起处理。   昨夜他处理完事务,已经深夜了,于是他直接回了凇院,没有惊动任何人。   故而今日一早,他便来向衡阳长公主请安。   彼时,衡阳长公主正在凉亭里烹茶。   正值春日,瑞安院内杏花含苞待放,粉白色点点如缀在玉钗上的琉璃珠,扬满整个院子。   陈淮行了一个礼道:“母亲。”   衡阳长公主并未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沸水氤氲出的雾气道:“那姑娘,你什么时候抬进来?”   陈淮坐在衡阳长公主对侧自顾自翻出一个茶盏,吹开浮沫道:“不急。”   他道:“我打算纳姜弦为侧夫人。”   侧夫人?   衡阳长公主不由就抬起了头。   依着律法,妾同姨娘皆是婢,可侧夫人不一样。   陈淮的侧夫人,可以入陈家的家谱,甚至可以敬告祖宗,直接扶为正妻。   衡阳长公主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询问道:“我听闻,姜弦不过是个卖酒的,做你的侧夫人,会不会不妥?”   陈淮一下便听出衡阳长公主的缓和,不过他也只是微微抬眸,淡淡道:“姜弦是姜恒时的女儿。”   “姜恒时为国死在了九原。”   衡阳长公主愣了片刻。   对于姜恒时,她其实如今已经没了什么其他的想法,只记得他曾与敬元帝如若亲兄弟,可是又在敬元帝需要他的时候,触怒龙颜,被贬出京。   可“九原”……   九原之战,衡阳长公主失去了最爱的丈夫和长子。   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此刻竟然生出几分共鸣,让她对姜弦亦生出怜惜。   不过是一个孤女罢了……   衡阳长公主叹了口气,终是点头应承下来了。   *   十日之后,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引无数人好奇是谁攀上宣平侯这高枝的结果终于揭晓。   花轿自定边军十六位大将之一的汤宗彦将军家绕城而出。   虽未有红装十里,但对于一位侧夫人来说,亦是盛宴。   自然,只要与宣平侯粘上的事情,必然少不了讨论。   不久,京城里便有了各色各样的传闻。   以往,姜弦定然要说句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不可信。   可这次,没想到京城的百姓倒比得上廷尉府断案了,什么侯爷只是随便选了个女子、汤将军也没有义女、那女子只是个卖酒的……   姜弦盛装走在将军府的长廊里,看着一直在身侧的汤宗彦道:“汤叔你看,我从你这儿出嫁,不知日后为你要添多少闲话。”   汤宗彦丝毫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看着姜弦,十年前的小姑娘如今出落成了绝色,一颦一笑都含着她父母最为精妙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笑道:“汤叔记得,你小时候,就这么小的时候——”   汤宗彦比划了一下继续道:“提着羊肉汤来九原大营为叔叔们送汤。”   “那时候汤叔就在想,是什么样的人配得上我们九原的小仙女……”   姜弦听着,不由自主便哽了一下。   九原平静的时候,千里冰雪地。天地上下,晶莹一片,干净地像是最为淳朴的灵魂。   那时候父亲和叔叔们就在雪原上打猎,汤叔还为她做过一个狐皮围脖儿。   “可惜了,云画不能穿正红色的嫁衣。”   姜弦摇摇头,金色的垂珠步摇合着她小山堆叠的乌发一起晃动。   “能为侯爷做事情,这不算什么。”   汤宗彦脚步微微一凝,旋即又不动声色跟上姜弦。   他似是有什么要说,最后叹了口气:“罢了,你说了算!”   过了长廊,黎桉早就候在了那里。   他是周嬷嬷的孙子,按道理算是姜家的家仆。   可姜弦从来没有拿他当成下人,一直是作为弟弟般悉心教导。   黎桉一直盯着,看着姜弦出来了,立马就跑到了她跟前。   “阿姐,虽然咱不是过去做大夫人,可我心里你就该配侯爷那样的英雄。”   “你出门,我就得按着最全的礼节,背着你走。”   姜弦哑然失笑。   这十三四岁的少年,毛还没张全就罢了,他知不知道她是过去做托儿?   不过,黎桉既然有这份心,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干脆就趴了上去。   汤府外,道路两侧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陈淮纳的是侧夫人,并非迎娶正妻,故而他不会到场,只是让卫砚来迎亲。   而侧室出嫁,又是在下午时分,等按着规矩到了宣平侯府,天色已经有几分昏暗了。   姜弦透过用深红细纱团成的圆扇,借着宣平侯府一路亮着的红灯笼,瞥见了精致的圆拱门下站着的人。   银朱红色的发带束起头发,深红色的喜服。   他负手站在那里,敛去平日里所有的凛冽,便如天上月、云间鹤,飘飘不似凡人,让人不敢靠近。   “等什么?”   陈淮见姜弦停了下来,自己就迎了过来。   他隔开送亲的众人,低声道:“害怕,还是后悔了?”   姜弦习惯似的抬头,一双眼睛倏然从扇面里露了出来:“没有。只是觉得侯爷这样清风霁月的人,我即便是做托儿,也像是占了便宜。”   便、便宜?   陈淮看似面无表情地伸过手,将姜弦的扇面举高,直到将她的脸遮地严严实实,方才跨进了瑞安院。   侧夫人的礼节不如正妻,用不着拜天地,故而姜弦只是依着陈淮,给长公主敬了酒。   “姜弦,既然侯爷选了你做侧夫人,那你便要争气些。”   上头的话幽幽传来,姜弦抬眼从诸多遮挡中看了过去,上座华贵雍容的女子,正以一种同样打量的目光看着她。   两侧避开陈淮,还站着两位女子,那便是之前见过的乐宁乡君陈安洛和敏宁乡君陈书沅了。   姜弦虽然心里想着这事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但行动上却是执扇躬身下去:“夫人,姜弦明白了。”   说着,她悄悄看了过去,衡阳长公主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起身,而是要继续训导什么。   姜弦不由感激小的时候有一个知晓诸多礼仪的母亲,能让她时时站地端正。   “侯府不比宝香街,就这晨昏定省,你便要找容竹去学。”   “还有……”   “母亲 。”   在衡阳长公主还要说什么时,陈淮打断了她。   陈淮扶起姜弦道:“今日已经晚了,若是容竹要教导,来日吧。”   话罢,陈淮便着人将姜弦带去了凇院。 第14章 十四.弦 此情此景,绕是陈淮见多识广……   凇院内,鹅卵石铺成的路蜿蜒,如若是有层次堆叠的罗汉松,几番下来,显得这路各外长。   姜弦没有心思想这些,她满脑子都想的是刚刚陈淮为她似乎拂了长公主的面子。   等她坐到凇院主屋的床上,便有些忍不住问身边的侍女:“姐姐,侯爷什么时候来?”   宣平侯府的侍女都是经过容竹细细□□过的,属于什么都懂但决然不会动歪心思的上好的侍女。   一听姜弦这话,即刻便能想到不该想的地方。   “夫人,这事急不得,侯爷总是要和殿下先说句话的。”   姜弦抿唇点点头,可细细品又觉得这位侍女说话的语调委实有些奇怪。   她心里想着汤宗彦说的话,侯爷与衡阳长公主之间略有些别扭,就更为担心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屋外响起了侍女们清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侍女姐姐道:“侯爷,夫人在里面等你。”   这个“等”字,她咬得格外重。   陈淮敛眸看了她一眼,大抵明白了姜弦心中所想,便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了。   昏黄的烛光微微跳跃,自花窗倾泄而出,陈淮目光瞥向远处,一个人影便印在花窗上。   他停了一下,推开了门,屋内的人一瞬间绷直了脊背。   陈淮没有错过姜弦一瞬间的紧张,他拦了拦喜袍,随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床上的人。   姜弦如云般厚密的头发梳成妇人髻,上边流苏坠、金步摇错落雅致。   透过轻薄的罗扇,陈淮甚至可以看见她远山眉间的海棠花钿……   “侯爷?”   陈淮自烦乱的思绪里回过神。   紧接着,他便听见轻细的试探:“刚刚,长公主可有生气、责骂你?”   陈淮没说话。   那边等了片刻,终于懊恼地感叹一声:“我就知道!”   “侯爷你不该那会儿打断长公主的,我不过是行个礼而已。”   “这下是不是对你不好?”   絮絮叨叨的话像是春生的芦笋,根本停不下来。   陈淮恍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在安华台他怎么会鬼使神差答应姜弦这个提议?   陈淮心中细微地掠过不自在,他站起身,边向着姜弦走去边淡淡道:“以后若是要去十里春,你自己便去,不必过问谁。”   “那合规矩吗?!”   姜弦一时兴奋,忽地把遮面的团扇打开。   陈淮的手停在与扇柄的咫尺距离。   四目相对间,姜弦看着陈淮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的浅琥珀色眼眸,突然间就有点转不过来弯。   她二话不说,直接把团扇捞回来,遮住一双秋水眸:“侯爷还要却扇吗?”   “却扇礼,哪有来两遍的?”   陈淮轻笑一声,随手拿开了扇子,扔到了床上。   姜弦“哦”了一声,默默捏了捏脖子。   这样跟檐角一样高耸的发饰,着实是累人。   她见陈淮没意见,三下五除二间把所有的钗环扒拉下来,任由如瀑的长发肆意打开。   头上一轻松,瞌睡便席卷而来。   姜弦站起来,指着床铺道:“侯爷要歇息吗?”   陈淮刚刚点头,姜弦便利落地将床铺好,指着里边道:“侯爷你睡里边吧,嬷嬷说我睡觉乖,不会挤着你。”   陈淮上下打量了姜弦许多眼,确定姜弦没有开玩笑后,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也出现了丝丝皲裂。   他瞥了一眼小塌,嘴唇紧抿。   姜弦回身过来,眨着眼睛,似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显得不太妥当,又轻声道:“侯爷,你是怕我损了你的清誉吗?”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程度,而且,就陈淮看来,他若说句不习惯,姜弦怕不是以后要窝在侧院不出来。   这原本就是他一时晃了神做的决定,如果再左躲右闪,未免矫情。   陈淮摇头道:“你睡里面吧。”   姜弦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者记着陈淮还在身边,只是草草将妆容卸了,褪了外袍便紧紧贴着床的最里面睡着了。   清清浅浅的气息传了过来,携着女儿香,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陈淮压制许久的不自在,终于如同一块巨石跌入深湖,泛起水波。   他侧身看了过去,姜弦长睫如同蝶翅、轻轻颤抖,鼻尖小巧像是雪山一角,在摇曳的烛光里,落下遮挡似的暗影。   一时间,他竟然保持这个姿势沉默下来。   姜弦果真如刚刚所说,一直没乱动过。   陈淮只是腹诽了一句,像是有感应似的,姜弦翻了个身,之后利落地扭身缠住了他。   陈淮瞬间僵硬。   他略是将头低下,便能蹭到姜弦绸缎一样散开的青丝。   她玉白的胳膊露出一小节,搭在他的胸口,至于修长的双腿,也像是会寻地方一样,牢牢勾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绕是陈淮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感叹,姜弦的嬷嬷可真会安慰人。   *   第二日,陈淮起得早。   他在凇院打了一套拳,勉强才把麻了许久的胳膊疏通松快。   此时,天际出了几道鱼肚白。   “侯爷?”   陈淮转身过去,姜弦已经梳洗好,立在庭院里看着他。   见他停了下来,姜弦递给他一方帕子,在陈淮擦拭时,又从凉亭里端了一盏茶。   陈淮收拾罢了,便携着姜弦一路去瑞安院。   侯府里假山错落,又引楚都内的活水做成环山湖,行至长廊,细风吹过,裹挟着水汽,颇为凉爽。   在远一些,便是星星点点的粉红,这个时节,大约是桃杏。   “侯爷,昨日晚上我看得不真切,长公主院子里是杏花吗?”   陈淮颔首,姑且作为应答。   “长公主喜欢杏花?”   陈淮停了一下,不咸不淡道:“只是一般。”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说不明白的情绪,像是调侃,却比那冷:“不过,宣平侯府这座宅子是前朝皇太弟安王的王府,陛下破格赏给了父亲。”   陈淮接着道:“至于这瑞安院,是安王留给唯一的妹妹莹月公主的。”   “据说,莹月公主喜欢杏花,如若杏仙。”   姜弦原是有几分好奇能得到这样美誉的人,只是陈淮此时的语气,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甚至越说越在隐约间有了戾气。   她便不再说话,只是同陈淮安静地进了瑞安院。   瑞安院内,正中的罗汉塌上坐着端庄典雅的衡阳长公主,下首雕花刻叶的香木椅上,正乖巧地坐着陈安洛和陈书沅。   姜弦给衡阳长公主敬过茶,等到衡阳长公主允许后,才坐到了陈淮身边,聆听教诲。   屋内安静了小片刻,终于,衡阳长公主道:“春日过半,宫廷里少不了要设宴祈福。”   “我听闻,皇后召回了上清大师,想来过段时间便有传召。”   衡阳长公主扫了一眼姜弦,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对男女之事再清楚不过。   如今的姜弦还是一脸纯真模样,哪有小妇人的丝毫娇媚。   一想到这个,衡阳长公主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这个叛逆的儿子故意在搪塞她和皇帝。   可除了这个,同为女人,她又难免不为姜弦可惜。   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被当成的摆设,她的儿子她清楚,如果他一辈子不愿意,那岂不是毁了这个姑娘?   思及此,衡阳长公主自觉忘记了女儿对姜弦狐媚的判定,反而柔声道:“姜弦,到时候你也跟着淮儿去吧。”   等到衡阳长公主把该说的都说完,陈淮才告退道:“母亲,我先去府衙了。”   陈淮说着,目光瞥向姜弦。   姜弦跟着陈淮出了门,隔着花窗,陈书沅的抱怨清晰传了过来:“啧,二哥怎么就这么不喜欢府里,一天到晚往外跑。”   “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亏我以为姜弦能把二哥拉回来。”   姜弦侧头看着陈淮,他依旧不疾不徐、负手走在前面。   她能听见陈书沅的话,没道理陈淮听不见。   只是,他怎么会如此漠然?   陈淮头也没有回,但偏偏像是知道姜弦的困惑:“这些你不用管。”   他折身转过来,从暗袖里拿出令牌递给姜弦道:“至于要出府,随时都可以。”   说完,陈淮便向着府外走去。   卫砚早就在垂柳门那里等着陈淮。   一看到廊下有了陈淮的身影,立刻奔了过来:“侯爷,我们找到了云中落雾林泄了密的人。”   “果然是汤宗彦!”   陈淮冷哼了一声,面上再稀松平常不过,可偏偏一双眼睛里寒气逼人。   汤宗彦,很好。   也不知道他在九原做了多少事,若不是这次他在云中与九原的交界打仗,还挖不出他。   陈淮轻轻搓过袖口的银线:“惊动他了吗?”   卫砚道:“我派侯府暗卫,拿着侯爷从时周姑娘手里的玉佩去到九原做的比对。”   “更何况,这几日他张罗侯爷与侧夫人的婚事,没那个心思管这些。”   陈淮淡淡道:“找个由头,把他派出去,关押起来。”   “这……”卫砚偏头,目光却像是越过侯府亭台楼阁,直直到凇院:“夫人同汤宗彦的关系不一般。”   “你怀疑她?”陈淮突然质疑了卫砚一句。   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   卫砚连忙摆手:“属下不敢,侯爷信夫人,夫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我担心夫人视汤将军为亲人……”   陈淮静默一息,旋即道:“不用管她。” 第15章 十五.弦 唉,果然嬷嬷说得没错,男人……   宝香街一道,就如秦淮河上的水,带着胭脂味儿。   琼月楼丝毫不受半个月前的影响,如今依旧四个头牌,惹得无数人豪掷千金。   至于旁边的十里春,生意也渐渐步入正轨。   姜弦撩起马车帘,看着这繁华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十里春前,径直进了十里春。   黎桉正做完功课,看着姜弦来了,立马弹了起来,乐呵呵带着姜弦去了二楼。   “阿姐,你怎么连着三两日都过来?”   “这样侯爷不觉得奇怪?”   姜弦拧了一下黎桉的脸:“就你多事!侯爷日理万机,怎么会在意这区区小事?”   黎桉耸耸肩,心里满是不认同。   如若他是侯爷,这么漂亮的夫人一天到晚在宝香街晃悠,就算是不跟踪,也得多问几个原因。   不然,要么是还没爱,要么是有旁的姑娘。   不过,阿姐这样的美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不爱?   那就是——   黎桉捂住了嘴,他拽着姜弦道:“阿姐,你可要小心了,侯爷要是外面有了人……”   黎桉还没有说完,周嬷嬷便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静静看了一眼黎桉,黎桉就做了个把嘴缝上的动作,灰溜溜跑了。   “这么大了,没个正形。”周嬷嬷看着姜弦道:“姑娘还是来试酒?”   姜弦点点头道:“我们从北疆过来,没护下几瓶好酒,就那几瓶,嬷嬷帮我仔细盯着,等过两个月,到了侯爷的生辰,我想送给侯爷。”   周嬷嬷点点头,趁着姜弦向下看酒坊里的生意的空挡,她也细细打量着姜弦。   虽然姑娘只给她一人说了是去帮侯爷,可她还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凭着姑娘对侯爷的关心,还有姑娘的品性姿容,不愁侯府不会对姑娘不好。   忧的是姑娘的身份……   “对了,嬷嬷,这几天汤叔可来过?”   周嬷嬷被姜弦打断了思绪,她摇头道:“汤将军之前还来,只是这几日不见得了。”   “我去问过,说是侯爷把汤将军调去了南边。”   姜弦听罢,心里生了几分好奇,汤宗彦是驻守北疆的将领,去南边做什么。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毕竟陈淮这么安排,定然有他的道理,朝中之事她关心什么。   与其与周嬷嬷说这个,不如和她对对账簿。   姜弦看过十里春的进账后,沉吟许久。   片刻,她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如今十里春在这宝香街算是好一点的酒坊,可如果想做大,还是需要一个向外输出的源头。   姜弦那日回去便想过这事,最终,她把目光看向了琼月楼。   周嬷嬷听完姜弦的话,当即就觉得好使。   “那,我今日与去琼月楼问问,姑娘若是明日得空,过来看看。”   姜弦点点头,又将酒坊做了一些安排,等到酉时才从酒坊走了出来。   彼时,宝香街各色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明亮的明亮、温暖的温暖。   姜弦原本的好心情跟着这个,越发好了起来。   她掀开帘,左顾右盼看着街边的货郎。   忽的,看见一个暗色的身影。   姜弦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哪里见过那人,她敲敲车壁,马车应声停了下来。   等到姜弦下了马车,那人影恍若从来没出现一样,消失了。   姜弦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夫人,买个糖葫芦吧。”   “夫人?”   “夫人!”   姜弦猛然回身。   这已经快一旬了,姜弦还是没适应“夫人”这个称谓。   谁能想到,她第一次梳妇人髻竟是为了做托儿?   她轻笑出声:“婆婆,我买五个。”   虽是这样说着,但姜弦给老婆婆的银子,足矣买下她整个糖葫芦垛儿。   那老婆婆千恩万谢,直到姜弦上了马车,还在一旁念叨着。   马车进了侯府后,姜弦便将糖葫芦依次包好送到了瑞安院、华星阁和点星阁。   她自然知道衡阳长公主高贵,不会吃市井玩意儿,故而送过去时,还带着《折花经》的孤本。   这本书是前朝人所写,主要记述了时令的花卉、以及一些插花的事宜。   姜弦虽然不知道父母为何会有这样的书,不过即便是这样价值连城的书,在姜弦看来,也须得是喜爱它的人收藏才有价值。   华星阁内,陈书沅嫌弃地看了一眼姜弦着人送过来的冰糖葫芦,又看了一眼陈安洛的盒子。   “怎么,她觉得一个破冰糖葫芦就能让我不讨厌她?”   陈安洛看了一眼陈书沅,她知道陈书沅气性大,至今不能忘记的便是三件事:   她因着姜弦被二哥在安华台呵斥、姜弦完全配不上二哥以及姜弦长相像陶邑宁。   不过,姜弦这次的礼——陈安洛打开盒子里特意包好的、一个精致的琉璃盏,内里放置着几十粒香丸。   她闻了一下,淡淡道:“祛避湿气的香丸,这次她的礼确实不错。”   陈书沅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盒子,别说,还真就只有一串冰糖葫芦。   她抿出一个笑,对着元一道:“我要她死,元一,不过分吧?”   说着,陈书沅便气呼呼出了华星阁,向着最为临近的院子走。   元一迅速向陈安洛行了礼,抱着盒子跟了上去。   陈书沅踢着路上的鹅卵石道:“元一 ,你别说,这姜弦还真了解我,知道怎么让我更讨厌她。”   身后的青年没说话,只是把打开的盒子向前伸了伸。   “什么意思?”   元一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刻板:“或许夫人觉得乡君会喜欢。”   “夫人?”陈书沅一边瞥着里面红到脏兮兮的冰糖葫芦,一边剜了元一一眼道:“你是不是书读太多闲的慌?”   “她叫夫人,那我二哥以后的正妻叫什么?”   仿佛是陈书沅说的不是他,元一依旧是面无表情:“属下小时候也觉得冰糖葫芦不错。”   “真的?”陈书沅道:“我不信!”   过了一会儿,像是证明一般发狠拿了起来,二话不说吃了一个。   “元一,我给你说,我说不好吃它就……”   陈书沅舔着舌头,含含糊糊道:“……不好吃。”   元一眼神里掠过疑惑:“是么,属下不信。”   啊,这!   “你是要死吗,元一?”   陈书沅白了元一一眼,眼看着元一越走越快:“你是要气死我吗,元一?”   ……   姜弦听着点星阁传来的声音,不由感叹一句元一侍卫的与众不同。   她心情更加舒畅地看着陈淮,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娇俏:“侯爷,真不试试么,没那么难吃。”   陈淮此时正在窗下的塌上读书。   水银似的月光就顺着雕着云鹤纹的花窗倾泄下来,偏爱似的落在陈淮身上。   他的头发此刻散了下来,月白的衣裳更衬得他清贵端方。   许是这一连十日的相处,陈淮和姜弦之间那种如若绝壁一般高耸的差距,不知不觉就被淡化了。   比如现在,姜弦就坐在陈淮身侧,拿着糖葫芦道:“就一口?”   “就一口,要是不喜欢,我吃两串。”   陈淮不知道姜弦哪里来的韧性,他貌似不经意扫过姜弦的脸:“今日这么开心?”   见姜弦不为所动,陈淮只好咬了一口。   罢了,他淡淡道:“我不爱吃甜食。”   姜弦漾着秋水似的眼睛暗淡一息。   怎么会呢,那时候她跪在灵堂里时,他明明说糖葫芦是最好吃的。   唉,果然嬷嬷说得没错,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姜弦顺着糖葫芦咬完,却看见陈淮竟然有些讶然地看着她。   姜弦这时恍然想起来刚刚他问的话她还没答。   姜弦急匆匆拿起手帕擦干净唇角的糖丝儿:“我今日与嬷嬷商量了一笔生意,若是做成了,很快我就能再买几间铺子。”   陈淮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听着姜弦道:“若是侯爷有了喜欢的姑娘,到时候我和侯爷和离了,那我也不至于在宝香街过得太难。”   陈淮慢慢坐了起来,略是停顿道:“你……想得挺长远。”   “那可不是。”姜弦点头道:“明日我还要出去一趟。”   “侯爷你先睡吧,我再盘算盘算。” 第16章 十六.弦 姜弦头一日与周嬷嬷商议好去……   第二日,姜弦果然很早就走了。   陈淮起身之后,已是比平日晚了一些。   他看着身侧整齐的床铺,大约知道姜弦可能一晚上都睡得不深。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这般整齐。   陈淮依着习性,打了一套拳,才去了瑞安院向衡阳长公主请安。   衡阳长公主此时正和陈安洛、陈书沅用膳,见了陈淮这个时间才过来,不禁有些惊讶。   要知道,素日里的陈淮可是如同一个精密的水钟,分毫都不会错。   衡阳长公主道:“那,你要同我们一起用膳吗?”   陈淮道:“不用了。北军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衡阳长公主毫不意外,她应承了一声,看着陈淮离开。   等到两个女儿也用罢膳食离开后,衡阳长公主才慢悠悠对容竹道:“起初,本宫也以为淮儿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那姜弦位置是低了点,但毕竟是绝色。”   “不过如今看来,淮儿也不是什么都没变。”   至少没再不回府。   陈淮是未时后,才打马回了凇院。   一进凇院,他就觉得今日过于安静了些。   虽说姜弦不怎么与陈安洛、陈书沅闲逛,但也不是能坐住的。   更何况已经这个时辰,什么生意也不至于从大清早谈到下午。   他问院里的侍女道:“夫人一直没回来?”   侍女点点头。   陈淮心里落下了疑惑,他折身去了书房,临了道:“若是夫人回来了,再来叫我。”   约摸半柱香过去。   廊下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略是杂乱,有两个人。   陈淮放下狼毫笔,就听得卫砚在门外的声音:“侯爷,夫人出事了。”   陈淮眉心不自觉一跳。   “进来说。”   卫砚拿着一封信,连带着一个小少年。   那少年陈淮有印象,是姜弦的义弟,似乎叫黎桉。   黎桉面色有些泛红,大约是跑着累的,但嘴唇还在打哆嗦,陈淮看得出他有些惊慌。   “侯爷,救救我阿姐!”   原是姜弦头一日与周嬷嬷商议好去琼月楼,但她一个早上也未过来。   姜弦本就不是不守诺言的人,周嬷嬷有些担心,恰此时,有人送过来了一封信。   周嬷嬷只是略略看了一遍,就让黎桉来侯府求助,幸亏路上遇到了卫砚,这才畅通无阻过来。   陈淮眉头微皱,敛眸接过信。   他上下扫了一遍,不由冷哼一声。   卫砚接了过来,是归南写的,内容无理狂妄。   大致意思就是他将姜弦带去了符安山,要是想让姜弦活命,陈淮便一个人去。   若是他发现了三里之内有侍卫,那也不用众人多想了,直接让陈淮到符安山顶昭阳寺收尸。   “这……”卫砚道:“侯爷,夫人要救,只是这厮的理由不能答应。”   陈淮的指间有意无意擦过信纸的边缘,刮蹭起一个小角。   归南啊……时周的侍从,亦或者时周的男人。   时周死的时候,他没出来拼命;时周死完这么长时间,他才拿着姜弦要挟他。   以前姜弦未来宣平侯府时,他为什么不动手?   归南从来就盯着的是他……   陈淮细细想着归南给他说的地方,淡淡道:“备马。”   话音落,便有阻止的声音。   令陈淮惊讶的是,率先出口的,不是卫砚,而是请求他来救姜弦的黎桉。   他登时就被提起了兴趣,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十三四岁的少年。   黎桉拧着短袄,仿佛已经冷静下来,开始思索什么:“侯爷,会有其它办法,你不能冒险。”   陈淮把信随意甩到桌案上:“怎么,不要你阿姐的命了?”   “要!”   黎桉的目光微微一缩,有些犹豫:“可是,如果侯爷受伤,阿姐会更难过。”   冷不防听到这句话,陈淮搭在袖侧的手微微一顿。   眼前的孩子许是一直跟着姜弦,说话时盯着人、仿佛一丝也不掺假的模样也同她一模一样。   陈淮停了几息,目光又触及那封信。   他言语里不乏轻蔑:“就凭他归南?”   刚刚一息时间,他便又想到了一层。   若是打算对付他,那抓住陈安洛或者陈书沅不是更好?   还不是因为他没有那个本事!   陈安洛身体不好,出门一带便是一群也就罢了;可陈书沅每次只带元一。   说明硬对上元一,他人手不够,至少,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样。   话虽如此,陈淮再清楚不过,归南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   而此时的归南,是无主之犬,撕咬人起来,怕是恨不得连骨头都嚼干净了。   只不过陈淮自认生来就被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巨鼎,就是泰山崩了,他也得沉静如水 。   他点了点桌子:“卫砚,此事不能有差错,有些事我要同你交代……”   *   酉时未过,落日抹出一道一道瑰丽的色彩,印在天边。   城西城门打开,一匹毛色发亮、黝黑的马像是一晃而过的影子,越出都城,直直往符安山而去。   紧跟着一小队人马,也迅速出了城。   陈淮的追影是上好的千里马,陈淮没有费多大力气,直接骑马入山。   等快到了地方,小路没有、灌木横生,陈淮才下了马,由着追影四处晃。   正值春日,山林茂密,伏杀的人如若待在这里,便只能靠这一双耳朵。   陈淮面上依旧是不疾不徐、镇定自若,只是心里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突然,一声马嘶。   陈淮顺势听音辨位,便躲开了暗箭。   杀气陡生。   陈淮反而舒服起来。   这种兵器碰撞、暗伏较量的厮杀场,他再熟悉不过。   “怎么,躲着是指望还能伏击本侯一次?”   话音落,密林里闪闪躲躲,最终出来了四个人。   这大概就是归南能指挥的所有人了。   他不是时周,也没那么大的影响力。   陈淮慢条斯理拎着度寒剑,在这四个人的审视下,出了灌木丛。   眼前的视线瞬间便像是放开了一般,层峦叠翠、云雾缭绕。   山间风大,陈淮甚至看得见紧挨着悬崖的归南抵在姜弦颈边的匕首微微颤抖。   陈淮双唇抿成一线:“我来了。”   归南不为所动,他只是盯着陈淮,目光疯狂。   那夜,他劝着时周离开,时周不肯。   时周想着为父母报仇,想着为王爷做事,所以她不能寻求活路……   思及此,归南瞥了一眼姜弦。   他放下了匕首,语气竟是正常了些:“冒犯了。”   姜弦心里诧异,但此时她哪有别的心思。   她想让侯爷别冒险,只是嘴被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向陈淮摇摇头。   却发现陈淮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只是盯着归南。   良久,他轻叹一声:“你是安王的人?”   在烈烈山风里,陈淮的声音极其浅淡,可偏偏像是有种力量,让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道:“你打算怎么死。”   归南听着,不由自主心里一颤。   旋即他了了一笑,真是奇怪,难道他自幼选拔才做了暗卫,还能怕死不成。   归南道:“你想救她?就放下剑。”   陈淮唇角噙笑:“让她过来,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归南定定站了几刻,渐渐地,他发现比起姜弦的生死,陈淮他更想让他死。   这样也对。   归南心道,难不成陈淮这样的人,真的还会悲天悯人不成?   只一瞬间,归南一把推开姜弦,手里的软剑像是翻出了海浪,卷着向陈淮掠过去。   陈淮身后的四个人也猛然跃起,向陈淮刺了过去。   场面霎时混乱不堪。   姜弦自认没有帮陈淮的本事,她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心地躲开。   她紧张地看着陈淮在剑花翻腾里,越来越狠。   他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寒冷,似乎自从他见到归南,那股杀意就从来没有敛去。   甚至,那会儿如果能杀死归南,似乎他都可以牺牲自己……   姜弦这么一想,不由怔了一下。   只是这一下,陈淮便干脆结果了一个人。那人失了力气,借着力道直直向姜弦扑了过来。   姜弦避无可避,竟然被那人临死前也要拉着个垫背的想法,扑下山崖。   凛凛的风就在耳边,姜弦吓得闭上眼睛,只觉得四个字“我命休矣”。   只是,这种下坠感却不过一闪而过。   姜弦抬眸,看见陈淮抱着她正吊在悬崖下的藤蔓上。   陈淮冷冷向上瞥了一眼:“便宜了他。”   说着,他迅速放开手,揽着姜弦接连滑两三根藤条,最后竟然落在了地上。   姜弦满目吃惊:“这、这山崖这么低?”   其实也算不得低,至少若不是陈淮,她必死无疑。   陈淮听罢,却皱了皱眉头。   刚刚姜弦被撞下去的一瞬间,归南其实是想救她。   陈淮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他目光若有若无打在山崖数不尽的、手腕粗的藤蔓上。最后又定格在姜弦身上。   这山崖选得确实没问题。   如果他不是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呆在昭阳寺、听着那帮老秃驴给他念经,要除去一身罪恶,他也不至于了如指掌来闯。   只是,反正是要死,为什么不选在昭阳寺的那一边,大家一起下地狱?   陈淮自认归南不会是因为他,那么…… 第17章 十七.弦 十六岁担起北疆的二公子,如……   陈淮眸色幽深,唇角噙笑,仿佛要穿透人心。   他揽了揽衣袍,询问的话呼之欲出,身侧的姜弦此刻却腿软了一下,坐倒在地上。   陈淮一怔。   姜弦恍若现在才意识到什么,开始后怕。   她安安静静蜷在地上,竟像是个窝成雪花球的兔子。   陈淮先被打断思路,后又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半蹲在姜弦面前,语气轻松:“怎么,北疆那么乱倒不怕,现在胆小成这样?”   姜弦缩了缩脖子,目光躲闪:“刚刚,侯爷会不救我吗?”   陈淮颈间肌肉一绷,将他的下颌线勾画地漂亮、锋利。   他定眼看着姜弦,女子双瞳如若剪水,泛起浅浅的水波。   陈淮忽地想到自遇到姜弦至现在她所有的事情,霎时觉得自己对“安王”二字过于魔怔。   他揉了揉眉心 ,停了一下后站起了身坦言道:“我费这么大劲,你不会以为就是为了和归南见一面?”   “他也配?”   姜弦听罢,倏然一笑,小鹿似的眼睛如扇开合,看者只觉赏心悦目。   陈淮伸手将姜弦拽起来道,语气温和:“地上凉,去寻个山洞。”   符安山此处悬壁生得奇特,它半山腰横截开来,看似一块平地,实际上仍然需要很远的路,才能寻到与地面相接的地方。   陈淮在来时不能保证归南一定带着姜弦,亦或者不会将姜弦藏在哪里,故而让卫砚携兵马绕路围山。   如今看来,归南倒是给他行了方便。   不过,即便如此,姜弦穿着繁复的襦裙,这样的路程和如今的时辰,怎么也得找个山洞歇着了。   正如陈淮所言,符安山每一处他都来过,故而几乎没有费力气就找到了一处歇脚的地方。   他随便拾了点松木枝,拿着火折子生了火。   姜弦静静看着陈淮拨弄着火堆,良久之后,又将视线掠到山洞外。   今夜月色皎洁,只有一缕一缕的云线,薄纱似的挂在周围,似落不落。   若是再看看,又觉得月和云恰似水与雾,腾起薄薄的遮挡,披伏在山色林间。   四下寂静,唯有清风和时不时传来的鸟鸣。   这样的夜晚,不自觉,心就净如一潭水。   橘红的火苗炸出噼啪声,火光映出姜弦的半张脸,似同她一般神游。   陈淮轻轻扫开里面的朽木,抬眼道:“还怕么?”   姜弦回神过来,摇摇头“和侯爷一起,有什么好怕的。”   姜弦这句话说得太过平静,不假思索,又若理所应当。   陈淮轻笑一声,随意地把手里的木枝扔进火堆,砸出一簇火苗。   他向后伸展了一下,带着一丝慵懒,隐隐约约夹杂几分少年气息:“这么信任我?”   姜弦听着陈淮的调子,再透过这摇曳的光晕,一时间愣了一下。   数年前的风雪忽至,依旧映着当时少年提枪上马的飞扬之气:   要信二公子。   二公子一定把小云画的爹爹带回来!   姜弦永远忘不了北疆黑云压城,与戎胡的大战一触即发时,九原紧急的场面。   那时候没人会在意在城外殉国的爹爹,所有人忙着夯筑城墙、囤积粮食。   可陈淮会。   他带着定边军先锋营率先来到九原,对着所有将士道:“为国者、不可辜负!”   玄甲玄衣、银枪寒芒,奔袭百里杀灭戎胡先锋,夺回了爹爹的尸首。   在九原郡守府,他曾陪同她一起守灵,直到定边军集结,开始反扑……   姜弦不自主想得更深,一时间喉间一梗。   她狠狠点头道:“我自然最信侯爷!”   陈淮看着姜弦用力的模样,勾出一个笑,意气十足:“又不逼你答,怎么眼圈都红了?”   姜弦被人这么说,一时间有些尴尬,她背过陈淮抽吸着鼻子,靠着石壁闷闷道:“我才没有。”   她闭上眼,脑海里倏忽而过的便是那场大雪。   天气萧瑟、乌云沉若阴翳,陈淮一身素缟,一步一步踏入九原城主道。   他身后十六位将士扶棺,两个巨大棺椁里,躺着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次九原战事的主帅和副帅。   后来发生什么,姜弦已经不知道了。   她只听阿娘说过,定边军主帅皆无,若是无人担得起重担,怕是自九原以下,五州不保。   姜弦偷偷瞥过一眼,十六岁担起北疆的二公子,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侯。   可过了这么久,姜弦还是觉得,他背负的太多,隐藏的太多。   这样怎么能行呢?   姜弦正这么想着,冷不丁兜头罩下一件外衣。   深青莲紫色,斜襟银线绣山水,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   姜弦攥着正不知这是何意。   此时上头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山间雾气大,盖着吧。”   姜弦睡意来得很快。   这一点儿也不超出陈淮的预料。   借着未燃尽的火,陈淮静静凝视着姜弦。   这也是奇怪,落雾林受伤时,他便觉得姜弦熟悉,这才把她放在了身边。   他见过许多人,很多人如若飞鸿一闪,连记都不值得他去记。   只是姜弦,在汤宗彦第一次提起时,记忆如水,一涌而至。   陈淮捂了捂胸口,那时刀剑厮杀,一箭穿过的滋味还近在眼前。   说来,姜弦也算是救过他一命……   姜弦醒来时,天色将亮不亮,正是交界的时候。   她拉下陈淮的衣袍,转身看过去,在不远处,陈淮也在闭目养神。   姜弦小心靠了过去,近在咫尺间,她隐隐约约觉得陈淮在发抖。   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又觉得自己多虑,哪有人发抖不蜷着身子,还这么躺着?   想是这样想,姜弦还是将衣袍脱了下来,打算披在了陈淮身上。   细微的动作,肌肤擦过时,姜弦只觉得冰凉。   陈淮莫不是发热了?   姜弦立刻伸手试探过去,还没到跟前,一把被陈淮抓住。   陈淮的语气生硬,携着防备:”做什么?!”   姜弦懵了一下:“侯爷,你发热了。”   陈淮自己都没发现他行军时养成的戒备,听见姜弦这样说,一下收敛起来。   他默了一下,直起身体道:“没有。”   像是补充:“我没发热。”   姜弦不相信地一把拉过陈淮的手,果然,如同夏日里的冰窖,凉得让人心惊。   姜弦诧异地看着陈淮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陈淮一晃而过想起的全是那些让人厌恶的画面,无尽的责骂,糜/乱的金银场……   他视线微垂,与姜弦相对,片刻,陈淮目光偏过道:“不过是九原风雪里熬的太久罢了。”   冻的?那不就是寒疾。   可昨晚山间风那么大,他还把衣服给她?   一刹那,姜弦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为自己这恩报得着实有点拖油瓶意味而难过的。   姜弦呼出一口气,较真地盯着陈淮穿好衣袍,就差没把自己的衣服也扒下来托付给陈淮。   陈淮看着姜弦像是一个小松鼠偷偷含着松子似的气鼓鼓地模样,只觉得姜弦此刻有几分好玩。   “得了”,陈淮道,“这天气可没你表情那么苦大仇深。”   陈淮说罢,便再也不理姜弦。   天边有了一丝丝鱼肚白,陈淮抬眸略略看了一眼天气,只觉得卫砚差不多该把所有人处理完、来找他们了。   陈淮问:“你能走吗?”   姜弦“嗯”了一声,继续跟着陈淮的步子往外走 。   陈淮道:“下了这坡,你便先回去 。”   姜弦还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卫砚果然就候在不远处。   他一见到陈淮和姜弦,便将马车赶了过来。   符安山南边的山麓不好走,更别说拖个马、还让马背着个四轮马车。   “侯爷,夫人要回侯府吗?”卫砚一边行礼,一边问道。   陈淮没答,只是道:“抓了几个人?”   “属下依侯爷的吩咐,仔细寻过符安山外围,并没有发现太多人。”   “至于归南,已经死了。”   陈淮听着,眉尾微微一挑。   这么容易就死了?   这可不像他那副疯狂模样。   陈淮嗤笑一声:“你杀的?”   卫砚摇摇头,实言道:“归南是自杀。”   陈淮彻底被挑起了兴趣。   归南自杀,有意思。   在陈淮心里,归南不扒他一层皮,怎么会舍得去死?   他好整以暇听着卫砚的话。   “我们遇见时,归南已经死了,在场除了他,便是上清大师和身边保护上清大师的人。”   卫砚道:“想来是他眼见逃脱不了,所以才自杀的。”   “尸体看过了?”   卫砚点点头。   陈淮视线微微放远了一些,一个老和尚正驻立在青松路边。   竟是上清杀了归南?   啧,现在的和尚果然不一般。   陈淮负手走了过去,卫砚也随着陈淮将马车驾了过去。   姜弦刚刚在马车里听了个大概,此时也想见见这位便衡阳长公主特意提到、如今又杀死归南的上清大师。   于是在马车停下时,她撩起了帘。   马车外,一个约摸四五十的和尚站立。   他笔挺如松如竹,一身清雅干净的衣袍随着风微微飘扬。   出尘不惹凡俗,眉目裹挟善意,姜弦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我佛慈悲。   他声音低沉:“施主安好。” 第18章 十八.弦 本侯不死,谁能动她?……   姜弦坐在马车里,略微比眼前人高出一点。   在时间静静流淌里,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熟悉。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上清大师,可偏偏就是亲切。   姜弦扬起笑脸,眉目如画,仿若从烟雨江南而来,应称着水乡独特的朦胧和美。   她轻声道:“大师安好。”   陈淮站在马车旁,看了一眼姜弦,再看上清时,神色就有些晦暗不明了。   他敲敲车壁,转眸对姜弦道:“你先到前面等我。”   姜弦应下来,马车就缓缓绕着青松林的小路走了起来。   等着姜弦走后,陈淮才眄了一眼上清,公事公办道:“归南是自杀?”   上清双手合十,微微闭眼道:“阿弥陀佛。”   陈淮看着他要发送亡灵的模样,心里吐出了口气 。   都劝人往生了,这会儿可惜个什么东西?!   不过,想到如今朝堂上的诸多事情,陈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上清把他的经念完,才若漫不经心问道:“大师为何在这里?”   上清道:“百花盛宴,皇后娘娘请老衲下山。”   后面的话,上清不必说陈淮也懂得了。   虽然上清是个出家人,但只要和皇家沾染上,不论上清想不想杀人,羽林卫都不会让归南近身。   罢了。   陈淮掸了掸外袍,除去了昨日的灰尘后,便要向上清告辞。   此时天光大亮,云霞隐匿,符安山如若生灵复苏,一声一声清亮的鸟鸣传来。   忽的,上清沉郁的声音夹杂其中:“侯爷,老衲有话要说。”   陈淮脚步一顿。   他回身过去,恰见上清屏退左右。   陈淮略是想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上清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有些话,老衲本不该讲,只是侯爷天命将星,是我大楚的护佑,老衲不能不说。”   陈淮一听这次陈词滥调,恨不得立马回头就走,他定下脚步,微微搓了搓袖口的银线。   “大师,直言即刻。”   上清目光烁烁:“侯爷与夫人命格相克,若是在一起——”   他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怕是不得结果。”   身侧是山林间杂着的清爽的气味,陈淮愣怔几息后,盯着上清道:“上清啊,你知不知道本侯最讨厌和尚?”   上清依旧是淡淡的模样,仿佛陈淮说的不是他一样。   片刻,他不急不缓道:“侯爷讨厌是侯爷的讨厌,老衲说的是老衲所言。”   “老衲只是希望侯爷知晓,以个人、社稷为重。”   陈淮听罢,反而冷嗤一声,:“若她克本侯,本侯这般命硬,自然无所谓。”   “若本侯克她,”陈淮淡淡道:“本侯不死,谁能动她?”   他负手走在前面,又像是想起什么,睨了上清一眼:“大师,管好百花盛宴即可,这样的话我不希望从任何人口中听到。”   上清定定看着陈淮,看见他真的不在乎这些事情,才重重叹了口气,就此作罢。   姜弦坐在马车里补眠,不知何时,听得微微一个响动,那股子淡淡的松香味传了过来,她便知道是陈淮进来了。   按着平日里,姜弦一定处处紧着陈淮,只是山间比不得马车,更比不得凇院那张大床和抱枕,她实在有些困乏了。   于是就在梦里给陈淮挪了个地方。   陈淮看见的就是这个景象,姜弦嘴里咕哝着,之后似动非动移了肉眼看不见的距离:“侯爷,你也、也睡罢。”   陈淮笑了一下,难得的触及心底。   他捞出马车里的毯子,手一扬,便正正好好把姜弦盖的严实。   这次姜弦被归南劫走,说来也是他的问题。   他先是去了北疆半年,后又住在北军府衙,府里便松懈下来。   也就是母亲不出府、陈安洛和陈书沅旁边都是绝对安全的人,要不然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挨在姜弦头上。   等到马车慢悠悠进了府,卫砚已经将府内彻查了一遍。   所有不安分的,像是筛子筛下去的齑粉,处理地悄无声息。   这样自然毫无意外惊动了府里另外的三位贵人。   衡阳长公主手里的帕子紧了又紧,遥遥盯着凇院。   据下人回话,侯爷抱着夫人回了凇院、处理完府内的事务,就立刻回了北军。   看看、看看!   陈书沅蹭一下站了起来,“阿娘,你看,这已经开始单枪匹马救人了,以后还指不定有什么大事。”   陈书沅苦着脸,不免腹诽,她二哥也真是够倒霉。   以前的陶邑宁让宣平侯府差点丢了人,现在姜弦倒好,直接开始让二哥涉险了。   衡阳长公主毕竟是见过风浪的。   尽管她对此次的事情有所不满,但陈淮既然处理了府内的人,想必府里早就埋下了隐患。   那姜弦实际上就是为两个女儿冒了险。   “你们也不用牢骚,淮儿有淮儿的考量。”   陈书沅走在去点星阁的路上,心里一个劲地叫嚣:考量?考什么量?!   她生得像是陶邑宁、勾引二哥就是原罪!   姜弦若是安安稳稳地府里待着,她自然不多说什么,可是如今——   这怎么能忍!   元一跟在陈书沅身侧,冷静地观察着陈书沅每一个表情。   在陈书沅即将要拐到去凇院的路上时,元一开口了。   “乡君,两日后百花盛宴要穿什么衣服?”   陈书沅“啊”了一声,恍然间想起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看向一旁一直静静走着的陈安洛:“阿姐,你这次去穿什么?”   华服金玉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女子乐意讨论的话题。   陈安洛轻轻抿着笑看了一眼元一,又看着被转移了兴趣的陈书沅道:“不过是宴会罢了,你穿什么,我便跟着就好。”   “那可不行,上次你便没和顾湛南说句话,这次可不能这样……”   女儿心思,谈起来既隐秘又欢快,陈书沅觉得没几刻就和陈安洛到了点星阁。   二人说说笑笑,一直到该选的选好,陈安洛被送走后,陈书沅才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倚在罗汉床边,拨弄着抱枕上的穗子,似笑非笑盯着眼前冷清的青年:“你是不是要良禽择木而息?”   “……”   陈书沅道:“你过来!”   元一无奈走到陈书沅身边,低头单膝跪在她面前。   他听得上面幽幽传来哀怨的声音:“你怎么老是帮别人?”   元一心里发笑,他自十三岁便跟着小乡君,他如何会帮着旁人。   只是,侯爷与夫人的事情,乡君插手太多,总归是不合适,更何况,乡君讨厌夫人,并不是夫人本身的问题。   这样太容易影响判断。   陈书沅久久未等来元一的话,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她直接侧身捧起元一的脸,轻声道:“你以前是只会向着我的。”   陈书沅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仅让元一一怔,也让她自己一惊。   尤其是在她看见青年冷峻的眉眼闪过错愕,与她相对之时。   几乎一眨的时间,元一便敛下眉眼。   陈书沅记得这个,她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元一时,就觉得他的眼睛漂亮极了,和二哥那种琢磨不透的朦胧不一样。   元一是那种干干净净的清冷。   只是元一说过,他不能直视她。这一度让陈书沅觉得可惜。   鬼使神差,陈书沅不得不相信这个词。   她莫名拿指腹蹭过了元一的眼睛,在元一的睫毛恍若惊慌扫过她的指间时,她觉察到奇异的满足。   元一迅速后退,低眸恭谨道:“属下从未向着别人。”   陈书沅愣神一刻,心神倏然一动。   她面上不显,只是歪倒在靠枕上,让元一自个儿退下去了。   *   云台倒流香炉里,安神香袅袅而起。   姜弦自迷迷瞪瞪里转醒,眯着眼看了半晌的床幔后,终于爬了起来。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之后起身将凇院主屋里的窗户关了两扇,又折进内室,挑了略是厚一点的毯子铺在了榻上。   离京数十年,如今又回来,姜弦仍是没办法适应楚都的天气。   倒不是不好,只是春雨多、湿意绵绵,等到晚上夜风一起来,凉意止都止不住。   她尚且如此,姜弦想到了昨夜的场景,那陈淮该如何感受?   这样发呆了许久,直到透过花窗看到陈淮,姜弦才回过神。   “侯爷!我去让小厨房做吃的?”   陈淮摆摆手,止住了姜弦的动作。   今日,他自跨进屋子,就感觉比平日里暖一些。   陈淮上下看了一眼,虽没说话,但大致明白了姜弦的心思。   说是没有触动是假的。   自青山寺辗转到昭阳寺,后随军十几载,他便是这么挨过来的。   在那种情况下,军心不稳、主帅战死,军民都需要一个无坚不摧、没有弱点的新主帅。   陈淮不得不承认,在北疆,如果他的主帅连雪沫子也吃不了,那他也是不会服气的。   只是没想到,连他渐渐也不在意的事情,一个晚上,姜弦却记在了心上。   陈淮停了一下,在榻上坐稳当后才笑着道:“已经习惯了,不必如此小心。”   姜弦坐在他的对面:“怎么能习惯呢?”   陈淮看着姜弦笑意盈盈、满目都是坚定:“边疆没办法,可现在还能没办法?”   “侯爷现在有我,旁人不知道的我知道,我照料侯爷。” 第19章 十九.弦 姜弦不知陈淮是何意,只是跟……   像是要证明前一日所说的话似的,姜弦第二日醒的很早。   她有一些小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窝着的地方,和陈淮挨得很近很近,甚至她的一条胳膊,就在陈淮的身上搭着。   姜弦被吓了一跳,没全吓醒。   这怎么可能呢,嬷嬷说她睡觉很乖,就算是不安稳,她也绝不会冒犯侯爷。   这么想着,姜弦好过了些。   她磨蹭着下了床,在净室洗了脸后,总算是清明了许多。   待姜弦小心翼翼折进内室拿了外衣出去后,陈淮才缓缓眯着眼睛看向屏风的方向。   他是行伍之人,即便是睡觉时,也比旁人警醒,故而姜弦迷糊着自我开脱时,他就听了全部。   陈淮扶了扶额,也不知道这周嬷嬷催眠人是多大本事,让姜弦深信不疑。   带着几分好笑,陈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朝外看着。   屏风一道,影影绰绰显现着女子曼妙的身影,姜弦收拾好衣服,便坐在梳妆台前挽着瀑布似的头发。   凇院不比其他的院子,陈淮不喜欢侍女伺候,平日里凇院的主院就只有他和姜弦两个人。   姜弦本身也不在意这个,所以收拾起来轻快又自在。   陈淮看着姜弦差不多收拾完、要出去时,出声叫住了她 。   “不用安排小厨房了。”   陈淮利索地起身道:“昨日母亲没有遣人来问,今日我们就得自己去说。”   姜弦明了地点点头。   她不傻,自然知道今天去瑞安院少不了一通责骂。   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如若是侯爷因为救她出了什么差错,别说是衡阳长公主了,就是她自己也定然饶不了自己。   陈淮收拾完,见姜弦还发愣,他走至姜弦身边轻声道:“不用多想,有我。”   姜弦抬眸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了陈淮后面。   瑞安院内,杏花已经彻底打开了。   远远看去,粉白点染,说不尽的美感。   衡阳长公主坐在凉亭里,眉眼带笑地看着乐宁乡君和敏宁乡君拿着锦帕在那里捡拾着坠落下来的杏花。   等到看见陈淮和姜弦进来时,她的笑意倏然就敛去了。   “淮儿,过来坐。”   陈淮去了凉亭,拦袍坐下。   陈安洛和陈书沅听着 ,也提着裙摆坐在了衡阳长公主身侧 。   说来,宣平侯府的规矩其实并没有那些故作玄虚的高门府邸多。   在姜弦记忆里,至少就没有文渊侯府那样的繁文缛节。   只是,一旦衡阳长公主认真起来,那就不一样了。   衡阳长公主并没有理睬姜弦,亦或者,她实在不觉得和姜弦说有什么用。   “淮儿,昨日你是不是太冒险了。”   姜弦微微抬起了头,听得衡阳长公主继续道:“不论是什么原因,你处理得都太过鲁莽。”   “以后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听见。”   陈淮颔首道:“知道了,母亲。”   等着衡阳长公主语重心长说完陈淮,她目色一凛,定定注视着姜弦。   坦言,在她的心里,姜弦是不是姜恒时的遗孤亦或者姜恒时是不是陛下的好友,都跟她没关系。   她只知道姜弦身为陈淮的侧夫人,一天到晚还去酒坊,这便是给陈淮丢人。   即便这些都不算,仅是姜弦是陈淮找来应付她的,就已经足够让她处置了姜弦 。   “姜弦,不论淮儿是什么原因纳了你,你都该知道,你已经是我宣平侯府的人了。”   衡阳长公主语气轻和,如同谈论家常一样道:“你整日去宝香街那样的肮脏地方,此番还连累了淮儿,本宫委实不知你还想做什么。”   姜弦低头听着,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回殿下,姜弦知错。”   衡阳长公主勾出笑,她看了一眼陈淮,慢条斯理道:“既然知错,那就禁足在凇院吧。”   姜弦眉头微皱,心里一紧。   前日与嬷嬷联系的生意是她未来生活的根本,她眼下禁足还真不行。   姜弦瞥向陈淮,他不曾看向她,却率先开口:“姜弦,过来。”   姜弦不知陈淮是何意,只是跟到陈淮身侧,还未站稳,却被陈淮牵住了手。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姜弦眼睛倏然睁大,于此惊讶的还有衡阳长公主、两位乡君以及瑞安院一众的下人。   姜弦有些不知所措,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此时陈淮却像是安慰她似的握了握她的手。   陈淮道:“母亲,阿弦要照顾我,禁足多有不便。”   阿弦?   姜弦猛地侧头看向他,陈淮却像是做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反而拉着她坐下。   “更何况,此次也算是揪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算无所获得。”   衡阳长公主默不作声看着二人紧握的双手,她眉目里有一闪而过的不悦。   如若淮儿想明白了,倒也无妨,只是如果他是故意和她唱反调……   她静默了一息,吹开茶盏里的浮沫,温和道:“你怎么处理那些人?”   陈淮抬眸,视线轻飘飘落在满院争相开放的杏花上淡淡道:“一律杖毙。”   陈安洛拿着勺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惊呼一声:“一律杖毙?!”   衡阳长公主昨夜知道陈淮在处理府中的人,但也确实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宣平侯府虽然是军侯府,但无论是老宣平侯还是陈涑,对待下人都是极其宽容的,不为别的,只为给陈淮祈福。   衡阳长公主看着陈淮,此刻他越是淡然说出这句话,越是让她不安心。   她不由想起淮水之侧,数位高僧说陈淮的话:此子戾气,伤人伤己。   陈淮浅浅一笑:“他们不是旁人,是前朝安王的人,母亲,我有分寸。”   陈淮这么说,就把衡阳长公主的话堵在了心里。   她担忧地看着陈淮,再浅谈了几句,陈淮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瑞安院外,过并挨着的华星阁、点星阁,就是地下泉引聚而成的小湖。   小湖顺着现在的日头,映出远一些的凇院。   陈淮沉默不语牵着姜弦快步走着,一路气息极沉。   府内来往的侍卫和婢女们,都低着头避开二人。   姜弦察觉得到,“安王”二字,似乎就是陈淮的禁忌,上次诛杀归南时,他也是提安王就杀气凛凛。   她想了一下,上去挽住了陈淮:“侯爷,我走的时候让小厨房炖了薏米粥,喝点再去府衙?”   陈淮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   到了凇院,除了长廊小阁、几株高大的罗汉松之外,还有一位穿着浅缥色侍女衣裳的姑娘。   她见着陈淮和姜弦来了,立马躬身行礼:“请侯爷,夫人安。”   姜弦有些不解地看着陈淮,此时,他已如往常的模样,眼眸内含远山、难以捉摸。   “她叫鹤云,以后出门带着她。”   鹤云也是个机灵的,直接道:“夫人,您为侯爷炖的粥已经好了,奴婢去端?”   姜弦不是没听过侯府里的人叫她夫人,可能是谁都没鹤云叫得欢快、竟然让她觉得像是真的一样。   她恍惚了一下,才点点头。   鹤云看着小巧可爱,但手脚却麻利的紧,她迅速把粥盛好,便退到了屋外,决计不会打扰陈淮和姜弦。   屋内,陈淮率先坐在了椅子上,他翻过茶盏,自顾自沏了一杯茶,又为姜弦也倒了一杯:“后日去皇宫,记得把鹤云带上。”   姜弦静静听着他说道:“如若宗政皇后同你问话,你也不用怕。”   这句话陈淮说的隐晦,但姜弦却从中听到些什么。   她不过是个侧夫人,充其量也是沾了陈淮身份贵重的光,为何宗政皇后要同她讲话。   这许多日待在宣平侯府,虽然她从不多问,但从陈淮的处事也能看出一些。   虽然太子殿下和景宁王殿下十分亲厚,可算起来景宁王殿下毕竟是庶子,非宗政皇后所出,自然会被宗政一派所提防。   其实若是以前,这些事情也不足为提,只是随着二位皇子的成长,特别是北疆一役和绞杀与时周有关联的组织这两件事,太子殿下隐隐失去一些将领的支持——   因为太子太过仁厚。   若是盛世、治世,得一仁厚的主君,自然再幸事不过,只是如今天下刚定,前朝暗伏,边境余孽尚存,手段反而必要起来。   陈淮观察着姜弦,见她渐渐清明的目光,也带上一些笑意。   这不同于平日不达眼底的笑、一过即逝,而是欣赏,像是对与自己并肩的人的肯定。   姜弦见陈淮这样看自己,一时间有些害羞。   她手忙脚乱地推过碗:“侯爷,用膳。”   陈淮持着汤匙,一边搅弄着、一边好整以暇看着姜弦捋着帕子。   “怎么了?”陈淮调笑道:“想什么就直说。”   姜弦停了半晌,才道:“也不知道这样麻不麻烦侯爷,侯爷以后来府里用膳吧。”   “我既然说要照顾侯爷,自然得连侯爷的饮食也照看周到。”   “最重要的是,我去过府衙,那里再怎么说也不如侯府好……”   姜弦说了一通,直到陈淮朝后躺了躺,靠在了罗汉塌上的靠枕上,才沉沉呼出一口气:“侯爷,我说了这么多话,你怎么不给我个气儿。”   陈淮轻笑一声:“我只是好奇,你竟然这么能说?”   姜弦一愣,旋即像个小鹌鹑又要往回缩。   陈淮拉回了她,低声道:“是,我知晓了。” 第20章 二十.弦 姜弦看着发愣,忽的,水波一……   清晨,宣平侯府的下人已经将两辆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府内,乐宁乡君和敏宁乡君二人穿着相似立在中庭的梧桐木下。   许是为了帮着姐姐在未婚夫面前长脸,陈书沅又特意为陈安洛多加了几只玉钗。   陈安洛扶着钗环:“我刚刚听你给元一说话的意思,你今日要捉弄姜夫人?”   陈书沅瞥了一眼:“她坑了二哥,却什么罚也没受,这事不是这么说的。”   眼见着陈安洛要说什么,陈书沅摆摆手,“二哥来了。”   陈安洛止住了话,向着陈书沅指着的方向行了一个礼:“二哥安好、姜夫人好。”   今日陈淮穿的是官服,绛紫仙鹤云纹衣袍衬得他清贵无比,又许是他刚刚打完拳,此刻还有几分未散去的舒适感。   旁边的姜弦并不是陈淮的正妻,自然穿不了正色。   不过,眼下这浅紫藤色又渐渐归于月白,反而显得她十足清雅。   陈书沅呆愣了一刻,说句实话,姜弦稍稍一打扮,便称作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这也是她的担心所在,越美的女人越坏,除了她和阿姐之外。   就在她惊艳的目光转换为思考、最终落为提防时,衡阳长公主出来了。   她着玄色的锦衣华服,上面的凤凰金线和青线勾勒,大气华贵,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   衡阳长公主站定在姜弦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仿佛是在审视姜弦这穿着会不会给宣平侯府丢人。   终于,她移开了视线,被容竹扶了上去。   百花盛宴,定在四月初二,赏万花、与民同乐。   说是这样说,其实也不是赏花,只是三品以上官员及命妇一同坐在一起,为天地祈福而已。   很快,马车便到了光华门。   衡阳长公主和乐宁、敏宁两位乡君被扶了出来。   一抬头就看见了早已在光华门前等着的诸多命妇。   衡阳长公主向后面的马车瞥了一眼,陈淮率先下了马车,紧接着,他揽了揽衣袍,向撩开车帘的姜弦伸出了手。   陈淮的动作十分坦然,优雅又不失风流的模样让在光华门等着的诸多命妇皆片刻愣怔。   姜弦亦是如此。   不过,她还是借着陈淮的力气下了马车。   陈淮撩过姜弦的碎发到耳后:“待会儿跟着母亲即可。”   姜弦点点头,应承了一声,陈淮才走向另一个门的方向。   等着陈淮的身影没入宫墙,姜弦紧闭着的气息才倏然放松。   她一回头,便是数不尽的目光。   衡阳长公主与容竹对视了一眼,她早就听说姜弦每日给陈淮做各种点心,哄的陈淮回侯府的日子都长了些许。   以往她是定然不会相信自己冰雕的儿子真的这么快明白过来,可如今看这架势,说不定宣平侯府真的不久就有后了呢!   众命妇各自揣着想法,跟着衡阳长公主一同进了祈福的和顺殿。   姜弦跪在自己的位置,看着金刚慈母、菩萨趺坐,一时间也跟着进了清静。   约摸一刻,皇后娘娘凤驾落至和顺殿。   姜弦起身,退到侧面后,遥遥看见身着五凤华服、头戴凤冠的宗政皇后从中缓步行过。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宗政皇后虚虚抬了一下手,和衡阳长公主见过礼后,便同众人一同跪在佛前,潜心祈祷。   木鱼声像是自亘古传来,念经的和尚像是有什么术法,一字一句如同山石敲击,引人入定。   姜弦跪在后面,远远听得那声音相熟,一眼看过去,竟然是上清大师。   像是感应似的,上清大师竟然回过了头,他没有停下诵经,但是眉目和善,向姜弦略略点头。   等着仪式完毕,出了和顺殿,众位命妇才轻松起来。   皇后走在前面,次之便是衡阳长公主。   她们二人一位是国之主母,另外一位是敬元帝嫡亲的姐姐,地位非凡,她们的话自然也不是其它命妇可以插口的。   过了不知多久,皇后停了下来,她面色温和,举止典雅,向着人群略略扫一眼,颇有俯瞰万物的气质。   “皇姐,不知道宣平侯新选的夫人是哪一位。”   这话说的就太过官场。   眼下除了两位众人熟识的乡君,还能列在宣平侯府的,便只有姜弦。   姜弦抬起头,与衡阳长公主相对,紧接着便听衡阳长公主道:“过来吧。”   姜弦无法,只能依着礼仪,稳稳上前。   姜弦的礼仪得她的母亲纪盈和周嬷嬷的指导,说句实话,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官宦家的姑娘。   故而她向宗政皇后行大礼时,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宗政皇后细细看过姜弦,眉目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艳。   早在太子的生辰之前,她就曾告诫过太子,定要他们寻一两个入得了陈淮的眼的女子。   思及此,宗政皇后心揪了一下,自己的儿子仁善,做事又拗 ,先是纳了一位花楼的人做良娣,后又想放过前朝余孽,这些事情已经让陛下心里有了芥蒂。   本想着借生辰宴拉拢陈淮,怎料陈淮竟选了萧向忱带来的女人。   等宗政皇后想到这里,心里的不舒服就像是渐渐攀升的海浪。   她唇角弯出和善的弧度,甚至是亲切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姜弦:“果然是好颜色。”   宗政皇后指着姜弦对众人道:“这姑娘举手投足间,颇有古时之感,雅致沉稳。”   她停了一下,慢慢道:“看来皇姐也是用心教导了的。”   这句话就看怎么理解了。   在旁人看来,宗政皇后定然是在夸她,但姜弦清楚得很,这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在姜弦兀自思量时,衡阳长公主浅笑了一下,她牵住了姜弦,“皇后说的哪里话,是姜弦自己知礼。”   她自然地替姜弦答话道:“姜弦毕竟是姜恒时之女。说起来,姜恒时也是我朝第一状元。”   宗政皇后顿了一下,她观察着衡阳长公主,却发现她竟然没有一丝的勉强,便顺势道:“那是,姜恒时的女儿自然要优秀些,不然如何入得了宣平侯的眼。”   衡阳长公主道:“哪位贵女不优秀?只是陈淮的性子恶劣,姜弦恰能受得了罢了。   宗政皇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上清大师道:“姜夫人有慈悲相。”   宗政皇后本就极为信任上清大师,听得上清这样说,当即也不说话了。   内庭之路笔直,一行人随着宗政皇后的步伐慢慢走着。   等宗政皇后与一些有身份的命妇说完话后,这个所谓的盛宴其实已经算是结束了。   宗政皇后自然不会屈尊陪同众人离开,故而凤驾便折向了栖凤殿。   其余众人则一起前往水榭。   水榭之上,波光潋滟。   绕是风景再美,女眷们也只是得天恩欣赏一下作罢,并不会像是衡阳长公主一家,长久停留。   姜弦随在衡阳长公主身侧,看着侍奉的宫女殷勤递着鱼食。   橙黄色的鲤鱼浮上浮下,似乎比平日迟钝了一些。   姜弦看着发愣,忽的,水波一晃,显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   她惊讶的“啊”了一声。   陈淮曳了一眼旁边的侍者,对方立马递来了一盒鱼食。   “怎么不玩?”陈淮侧身闪过一些,让姜弦把一旁玩乐的几位贵女看得清楚。   “你不喜欢?”   姜弦接过陈淮手里的鱼食,微微扫过时,如触寒冰。   她招手叫来躲到远处的鹤云,把鱼食递给她道:“你先拿着去吧。”   “怎么了。”陈淮问。   姜弦轻飘飘看向陈淮,那一眼她自己不觉得,落在陈淮眼里却像是娇嗔。   “你到底——”   姜弦的动作截住了陈淮的话,她攥住了陈淮的手,像是钻木取火似的,轻轻搓着。   “侯爷在水榭上站了多久,手怎么这么凉?”   陈淮一怔,清浅的笑声像是自胸膛发出,格外好听。   他垂眸看着同他穿着几乎一色衣裳的女子,她发间的铃兰银簪清泠泠跳了一下。   陈淮抽出一只手,慢慢将银簪拨了过去:“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在意了?”   “当然!”姜弦理所应当道:“我只管侯爷。”   陈淮哑然失笑。   他无所谓众人若有若无的窥探,将姜弦带到一边,之后伸手给她,像是等着一般。   姜弦正笑着叹了口气,一边一个公公急匆匆走了过来。   “侯爷,太子殿下有请。”   陈淮并不看那人,只是抬眸扫了一眼,云层渐渐厚实了起来。   “天气不好,早点同母亲回去。”   陈淮负手离开后,姜弦本打算去找衡阳长公主。   偏偏此刻来了不速之客 。   姜弦定定看着朝她来的、如今的文渊侯夫人刘若烟,与她略是浅薄地打过招呼后,姜弦便找了个推辞离开。   不想未走几步,刘若烟叫住了她。   “云画,你是因为今日因着礼节,我没有来找你,所以才如此敷衍么?”   姜弦未说话,刘若烟又道:“我毕竟是你的长辈,这些事情,你该体谅一下。”   姜弦慢慢回过身,看着这位“面目慈善”的长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辈刘若烟,当年曾与母亲交好,不过那时的原因,大抵是为了抢夺父亲。   父亲一生只爱一人,没想到她竟然嫁给了二伯,此后帮着二伯在父亲驱逐至九原时,下了无数绊子。   也因此,母亲失去了一个孩子,自此身体孱弱下来。   一如此前姜云鸢找她,姜弦自觉如果真的应了这一声长辈,呕都能呕死。 第21章 二十一.弦 正是姜弦回过头,雨幕里负……   姜弦招招手,鹤云便一溜烟跑了过来。   她递给姜弦鱼食,姜弦接过后就走向水榭边。   文渊侯夫人看着聚成一团的人,脸上微微透过一丝尴尬道:“云画,我们的家事在这个地方说起来未免不合适,不如——”   姜弦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家丑不外扬,莫不是刘夫人要说你家的丑事?”   刘若烟想到的说辞像是被塞了回去,一时间有些有些愣怔。   不过她很快便缓和下来。   她打量过姜弦后,又堆起一个笑:“云画你在北疆这许多年,受了许多苦,如今我瞧着宣平侯爷对你甚好,也算是苦尽甘来。”   姜弦揽揽衣袖:“我父母感情甚笃,我虽不成事,但自幼得父母宠爱、无虑无忧,也算是一生顺遂。 ”   她抬眸:“何来苦之说?”   刘若烟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她见不得姜弦如此乐吟吟,这模样太像是纪盈了。   刘若烟不明白,纪盈哪来那么多笑声。   她好歹是官宦之女,可纪盈、不过是宝香街卖酒的,不,甚至比卖酒还低贱。   她每每想起纪盈,都在想那个狐狸精为什么那么好运,若不是她,那姜恒时大抵不会离京……   “云画,你可曾想过把你的父母供奉进姜家祠堂?”   姜弦略略抬眉,刘若烟不禁欣喜。   果不其然,姜云画回来也不过是为了争个在姜家的名分,还不是受不了这贱籍的苦?   刘若烟道:“我看你如今得侯爷欢喜,只是你还年小,不知道女人色衰爱弛,特别是你如今的身份与侯爷又是云泥之别,总是要找个依靠不是?”   她自顾自道:“你把父母奉回姜家,于你就是一个依靠。”   “当然,你看看云鸢——”   姜弦顺着刘若烟的视线看过去,此刻姜云鸢正和陈书沅说着话。   “听闻你与敏宁乡君不太对付?”   刘若烟道:“云鸢与敏宁乡君处得好,如若你把她带进去,也算是多了个回缓不是?”   姜弦煞有介事点点头,又故作天真问道:“让云鸢做个姨娘不好吧?”   刘若烟心里骂着姜弦无耻,面子上却道:“哪里的话,都是姜家人,有什么好不好。”   姜弦抿了抿唇,突然将声音提高了一倍:“夫人哪里话!云鸢是我姜氏最优秀的女儿,一定不能做妾!”   “您是她的母亲,怎么能这样想!”   姜弦这一声突如其来,脆生生地回响在水榭里,一时间水榭还停留的女眷们齐齐看了过来。   刘若烟像是被拍了尾巴的猫,一下拽住了姜弦:“你胡说什么?!”   “不是您说做妾也可以吗?”   姜弦扫过一众女眷,见她们都看似无意、实则不放过这边好戏的目光,更是放声道:“夫人,你是主母,自然知道姨娘不好做,怎么还对云鸢姐姐这样!”   这话威力实在太大,谁不知道文渊侯纳的姨娘都不能生养,就这样还上赶着送自己的姑娘做妾?   怕是盯着宣平侯这根高枝。   刘若烟的面子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她恶狠狠看了一眼姜弦,压低声音道:“姜弦,你不要后悔。你母亲不过是——”   “阿娘!”   温婉如琴音的声音打断了刘若烟。   姜云鸢自远处走来:“妹妹,你何必如此说我阿娘,她只是关心你。”   像是生气似的,姜云鸢并没有等姜弦说话,便拽着刘若烟走开了。   鹤云等着二人走后,啧啧两声道:“真不要脸!”   姜弦回眸看着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她正暗戳戳地搓着袖口道:“还以为夫人真要答应,要那样侯爷会生气。”   “生气?”   “那是!”鹤云理所当然道:“因为侯爷心悦夫人,夫人若是那样做了,就是不在意侯爷……”   鹤云后面说了什么,姜弦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是一个劲思考:陈淮会心悦她?   姜弦紧攥着帕子,思绪繁乱,这、怎么可能呢?   *   长巷甬道,马车压过石板发出沉沉的响声。   陈安洛坐在软塌上,好奇地看了陈书沅良久道:“你为何坐这一辆马车,二哥和姜夫人怎么办?”   陈书沅没应答。   “姜夫人呢?!”   陈安洛突然提高了声音,下一刻却又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   这有什么不明白,陈书沅今早那些话,句句都是要捉弄姜弦。   她扶了扶额,心里掠过担心。   陈书沅看着自己的姐姐头痛的模样,生怕再把她气着了,于是她讨好似的贴近陈安洛,“阿姐,没事儿。”   “我不过是前不久应承过云鸢一次,再加上刚刚姜弦也确实对云鸢不善。”   见陈安洛不说话,陈书沅悻悻道:“好了,我只是引她去了梧桐台,待会儿她自己就回去了。”   陈安洛白了一眼陈书沅,她思量了一下梧桐台那地方,人多、倒也安全,便放了心。   至于今日陈书沅没有分寸的事情,说是说不明白的,干脆就等二哥去教训。   这么想着,陈安洛便继续低头去看自己的书了。   马车行出禁城,还未走几步,天边暗沉沉的云便压了下来。   一息之间,雨丝轻轻打在了马车上。   楚都的天气就这点特别不好,春天就像是天上盛水的银瓶破了似的,随时都能下几滴珠子。   陈书沅正抱怨着,忽的想到了姜弦。   她吃点心的手一顿:“阿姐,她不是个傻的吧?”   陈安洛冷清清瞥了她一眼。   陈书沅马上掀帘看着外面,还好,这雨不大,她如果去水榭避避倒也没问题。   “那我们现在去接她吧。”   陈书沅话音落,还没等到陈安洛回答,外面和着雨声,先有一个沉静的声音:“你去接谁?”   陈书沅肉眼可见一僵硬,她扭过头,陈淮正打着伞立在马车外。   “二、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东宫出来,想着这里可以遇见你们。”   陈淮依旧是淡淡道:“姜弦呢?”   陈书沅观察着陈淮的脸色,显然,在东宫一定是有什么至少算不得好的事情,从刚刚到现在,他的眉目都没舒展过。   她梗了一下脖子:“在梧桐台。”   陈淮把伞偏开些,雨顺势扫在他绛紫色的衣袍上。   他盯着陈书沅拂开衣袖上的水,赞叹一声:“好本事。”   “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撂下话,便头也不回去了禁宫。   梧桐台上,雨渐渐大了。   细密如牛毛的雨噼里啪啦打在梧桐枝叶上,像是奏曲一样好听。   姜弦坐在廊下闭着眼,安安心心听着雨,却把一旁的鹤云愁坏了。   “夫人,早知道刚刚就走了,这雨现在越来越大了。”   姜弦浑然不在意道:“这算什么,等停了我们再回去。”   姜弦想的明白,这是陈书沅故意让她过来的,空等人浪费时间罢了。   不过,她不在意,并不代表陈书沅可以在外面这么做。   姜弦她自认要报陈淮的恩,但不是要惯着所有人。   更何况,家里怎么闹都行,外面她便是陈淮侧夫人,今日别人不知道实情,给她一个教训,免得以后让人看了笑话。   “夫人,”鹤云着急道:“我去问水榭上的下人借把伞,您在这里等我?”   姜弦拂拂衣袖,拿手探了一下雨道:“雨停一些,你再去借吧 。”   “这雨冒着出去,怕是要生病。”   “您也知道!”鹤云语气里带了哀怨:“夫人病了,侯爷会心疼的。”   姜弦突然收回了手。   像是反刍似的,她忽的在想,即便不是夫妻,兴许是朋友之间,也是会在意的吧。   她顿了一下:“罢了,我们一起离开。”   正是姜弦回过头,雨幕里负手站着一个人。   身如玉树、笔挺如竹。   他撑着伞,雨如线似的挡在视线之间。   隔着朦朦胧胧的画面,姜弦只觉得他如日星,不可直视。   周遭仿佛噤了声,就连落雨的响动也变得飘渺辽远。   姜弦只听得陈淮浅浅道:“我去接你。”   雨水腾起泡泡,姜弦有些不好意思道:“侯爷怎么来了?”   陈淮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姜弦的绣鞋,这种软底的,一路过去,到不了水榭那边,就已经湿个差不多了 。   陈淮把伞递给了鹤云,之后转身在姜弦面前降下身体。   姜弦看着,不禁一愣 。   “侯爷,这……”   “还不上来?还是雨再大些才走?”   姜弦心里的惊讶无以复加,她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鹤云,却发现她的惊讶绝不亚于一次性吃五十个包子。   姜弦扶额道:“鹤云,你去水榭等我们吧。”   鹤云笑意盈盈快速跑开后,姜弦才又看向背对着她的陈淮。   她看了又看,陈淮终于像是嫌她啰嗦,直接把她捞到了背上。   雨顺着伞落下,把天地同陈淮和姜弦隔绝开来。   在空寂的石子路上 ,陈淮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让姜弦没有办法不在意、不悸动。   “侯爷,我沉么?”   姜弦的气息扫在了陈淮的脖颈上,他微微有些痒地回过头:“不许说话。”   姜弦“哦”了一声,悄悄缩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几息,陈淮才道:“就是沉,我也不能把你丢在梧桐台。”   他玩笑似的浅笑:“毕竟,你是我的夫人。” 第22章 二十二.弦 如若身边是姜弦陪着…………   毕竟,你是我的夫人。   雨水落地激起细小的涟漪,正如姜弦此刻心湖微漾。   她不自觉捏住陈淮的锦袍。   这一路走过,引得无数人侧目,直到到了水榭,陈淮才把姜弦放下来。   鹤云等在水榭已经一会儿时间了,看着姜弦过来,她立马把手里的汗巾递给了姜弦。   姜弦一路被陈淮护着,只是沾湿了一点,但陈淮身上却嘀嗒着雨水。   姜弦一边为陈淮擦着,一边心里懊悔没早一点过来水榭。   “书沅让你去的梧桐台?”   上头不急不缓传来了一句话。   姜弦手一停,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在雨小一点来水榭?”   姜弦把汗巾还给鹤云,有些悻悻低下头:“这,故意的。”   陈淮轻嗤一声,有些好笑地弹了弹姜弦发间的铃兰簪,瞬间一声清脆。   他在水榭没见到姜弦,心中已经有数了。   以往世家大族的女子,恨不得把自己装成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以此搏得夫君爱怜。   她倒是坦诚。   陈淮道:“你倒是敢说。”   姜弦坦然:“我从没想过隐瞒侯爷的。”   “而且敏宁乡君这样,于侯爷也没好处。”   陈淮抬眸,等着周围的侍者准备好后,才携着姜弦再次进了雨幕里。   她从没想过隐瞒于他。   的确。陈淮扬扬眉,似乎真的只有姜弦,何时何地都先想着他。   今日东宫,他见到了孟思昭。   靖侯嫡长子孟思昭,太子伴读。   在十年前,太子、景宁王、孟思昭和他曾一起习天下之礼法,情谊深厚。   后来,宣平侯府出征北境,父兄战死,他只好一力扛下九原一役。   虽然大胜,但他却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寸步难行。   在宣平侯府落入低谷、他内心惶惶不可终日时,此时孟思昭的胞弟孟思昀求娶陶邑宁,让他成了一个笑话。   事后,孟思昭却自请外放,以期赎罪。   笑话,这与他孟思昭何干?   不过是以多年情谊为要挟,让他饶了孟思昀那个蠢货。   如今回来了,他却是最后一个知晓,仿佛他多么不可理喻,偏要东宫和景宁王一起做保。   陈淮冷嗤一声。   为陈淮打伞的侍者立刻把伞偏斜的更厉害。   陈淮睨了一眼:“别抖。”   侍者一个哆嗦。   “……”   回到凇院时,雨已经小了一些。   两边罗汉松闪烁着水珠,时不时顺着针叶往下滚。   湿漉漉的石子径如今格外滑,看着姜弦慢吞吞的模样,陈淮干脆一路牵着姜弦直到了屋内。   “鹤云,去准备热水。”   陈淮脱了外袍,简单地把头发擦了擦,此时,正巧着热水备好了。   姜弦道:“侯爷,那您去泡泡吧。”   陈淮低眸看着姜弦,看着她真诚的模样,不免扶额:“长点心,那是给你备的。”   话落,他连湿气都未除干净,竟又套了件衣服向着书房走了过去。   “卫砚,让敏宁乡君来见我。”   姜弦本打算劝一句,这下雨天的,敏宁乡君会不会着凉,可看着陈淮的模样,她又把话咽了下去。   她何必矫情那几句,拿着陈淮的好意去做人情。   姜弦看了一眼鹤云,鹤云倒是大大咧咧推着她去了净室。   这一个热水澡泡的通体舒畅,也不知是多久,她才被鹤云叫了出来。   鹤云又为她盛了一碗姜汤,她喝罢,便去了主屋。   此时,陈书沅已经走了,而陈淮在榻上信手翻书。   墨发披散至身后,月牙白的衣裳映着木色的花窗,慵懒高贵、如若自画中来。   姜弦不自觉凑了过去,这才觉得陈淮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经陷进这书里了。   姜弦好奇瞥了一眼,原是《水文记》。   姜弦正欲开口问点什么,忽的,陈淮竟然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把姜弦吓了一跳,陈淮也被打断了思绪。   他坐正一些,离姜弦远了一些道:“好些了?”   姜弦看着他道:“侯爷同敏宁乡君说完话,没有泡澡?”   她看着陈淮无所谓的模样:“也没喝姜汤?”   陈淮轻笑揭过。   姜弦许是这几日的缘故,规矩越发没有。   她直接上手摸了一把陈淮散在肩侧的发,果然还是湿答答的。   “您可……”真行。   姜弦立马让鹤云端来了姜汤,又上榻半跪在陈淮身后,把他敷衍扫过的头发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她拿着碗:“喝吧 。”   陈淮似笑非笑盯着她看了一眼:“你如今倒是大胆。”   姜弦竟白了陈淮一眼:“您倒是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   “难不成喝个姜汤,也得人喂?”   陈淮朝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没试过,说不定可以试试。”   姜弦没有听懂陈淮的意思,半晌了才回过神,一下子就闹了个红脸。   她、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刚刚怎么冒犯了侯爷?还有,侯爷这话!   与陈淮对峙许久,姜弦才想到了什么,嗫嚅道:“侯爷小时候,没有被人喂过汤水?”   陈淮一怔。   他的小时候……   呵,青山寺那鬼地方。   陈淮一语不发,默然片刻后接过了碗一饮而尽。   他起身走床边:“明日我要去定边军大营,交代你一件事。”   姜弦知道这话题转得生硬,可还是接了下去。   陈淮道:“安洛快要出阁了,可是顾湛南我看不上……”   陈淮说完所有,自然躺倒在床上。   他看着姜弦为他放下床幔,隔着数层云纱小声退出去的画面,突然心下一跳。   如若身边是姜弦陪着……   *   第二日,陈淮一如昨日说的那样,早早去了城外。   等到姜弦去向衡阳长公主请完安后,陈安洛和陈书沅竟同她一起退了出来。   姜弦觉得有意思。   她们三人便安安静静顺着宣平侯府内精细修筑的小路走。   等到了点星阁,姜弦停了一下,打算与二人告辞,谁知道陈书沅站在交叉口扭扭捏捏起来。   姜弦轻笑出声:“乡君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   “有话不妨直说。”   陈书沅咬着唇,张了张嘴,那话就像卡在唇齿间,要吐不吐。   姜弦现下还能不明白什么,偏生她也装作不知道。   三人在那里僵持着,忽的,清冷的男声几乎是机械性地开口:“姜夫人,乡君想向你道歉。”   陈书沅倏然回头,目光倘若带剑,元一身上怕是有百八十个窟窿。   与陈书沅一起回头的,还有姜弦。   她细细打量过元一,青年一身靛青色紧袖衣裳,比府里所有侍卫都英俊挺拔。   只是,绕是这样,他的存在感却很低,像是陈书沅的影子,非必要就消失在阴影里。   姜弦“哦”了一声,带着笑意将陈书沅、陈安洛带去了凇院。   陈安洛不知多久没来过凇院了。   自陈淮性子渐渐清冷起来,她们与二哥之间若有若无就有了一层隔阂。   在她的记忆里,凇院如同它的名字,自带冰霜,也不知是不是有姜弦的原因,如今烟火气味倒浓了些。   思及此,她便有些感激。   姜弦看着陈安洛眉目间多了份亲和,亦是轻松了些。   昨日,陈淮告诉她、他看不上顾湛南时,她亦有同感。   姜弦曾在宝香街见过顾湛南和邱易在一起闲谈。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对邱易太过厌恶,才会“厌”屋及乌,可若是陈淮也这么说,那便是真的了。   姜弦思量一下,索性抛了平日的疏离,直接道:“安洛,你如今身体可好?”   陈安洛自上次姜弦给她的香丸就知道姜弦一直在关注她的身体,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谢谢姜夫人。我已经过了最容易得风寒的日子了。”   姜弦点点头:“明日晚上我想着和你去外面看看灯,你可愿意?”   眼见着陈安洛要点头了,陈书沅突然开口道:“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   姜弦转眸过来:“乡君也想去?”   陈书沅不说话了。   昨日陈淮已经“收拾”过她了,她如今也知道姜弦只是自愿为二哥做了个靶子。   说句实在话,对于二哥这样身份的人,找什么的姑娘都是容易的,可对于姜弦,如果某日二哥真遇到他心悦的人,那即便是让姜弦体面的离府,对于女儿家的名声,也是最为不好的。   而且,就陈书沅自己所见,姜弦确实是一心为了二哥。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对姜弦生出这么多敌意。   更何况,陈书沅抬头扫了一遍凇院,如今可比几个月前她偷偷进来温暖得多。   如果她能一直让二哥开心,那做个侧夫人也……勉强可以忍的吧。   陈书沅抬眸看了姜弦半晌,又不甘心似的剜了姜弦一眼:“我阿姐身体娇贵,你将我阿姐带出去,遇到你上次那种情况,你怎么办?”   “有鹤云护着。”   “呵!”陈书沅扭头过去:“鹤云到时候怕是只能护你一个人吧。”   姜弦依言问道:“那乡君怎么说。”   “元一是府里最好的护卫,得把他带上。”   姜弦看着陈书沅,忽的觉得她气鼓鼓、口是心非的小模样太惹人爱了。   “这……不好吧。”姜弦道:“元一来护卫安洛了,书沅你怎么办?”   陈书沅“勉为其难”看了姜弦一眼:“罢了,为了阿姐,我也过去。”   半晌过去,陈书沅突然扯住姜弦的衣袖:“姜弦,你放肆!”   “谁让你直呼本乡君的名字……” 第23章 二十三.弦 说起来,安洛和侯爷倒是有……   车马如水,往来不绝。   姜弦侧头听着沿着楚都一条街叫卖的声音,那股热闹劲似乎感染了她,让她也欢快几分。   陈安洛微微撩起了车帘,看了一眼外面后轻声问道:“姜夫人,我们去哪里了?”   姜弦道:“宝香街,十里春。”   “那是我的酒坊,不如一起看看。”   陈安洛美丽的面庞上点染笑意,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轻轻点头,姜弦只看着,都觉得她太过苍白,跟个玻璃瓷娃娃一样,就该被人捧在手心里。   姜弦不由心里叹了口气。   等到了宝香街,姜弦便率先下了马车。   今夜月色甚好,清风袭袭,舒爽宜人。   陈书沅像是有百般不愿意,走得慢吞吞的。   终于,在姜弦又一次催她时,她快步到了姜弦身边。   “姜弦,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阿姐清清白白一个人,你不要胡来。”   姜弦挑眉看着陈书沅,见她说着风流话却微皱的眉眼,方知她也是位知情者。   姜弦拉过陈书沅,“这件事——”   “把这个小娘皮给我留下!”   一声粗狂的吼声像是要把整个宝香街都震碎一样。   下一刻,一个堪称魁梧壮硕的男人直接从琼月楼跨了出来,顺带着踹出了一个男人。   姜弦定眼一看,那不是顾湛南吗?!   这……   姜弦瞥了一眼陈书沅,她正歪着头,饶有兴趣地“呵呵”两声。   “阿姐,要不我们去酒坊吧。”   陈安洛轻轻挡开陈书沅的遮挡,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前面似乎在闹事,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帮?陈书沅心里再次呵呵两声,这怕是不能。   毕竟那个大哥就是她找的。   只见那个大哥拍拍顾湛南的脸,巨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白脸,这妞是爷买的!”   姜弦:“……”   此刻,那位姑娘正文文弱弱捏着自己的衣领,哭哭啼啼跪在路旁。   而那“爷”一把抓住了那姑娘的头发。   他厉声呵道:“说!是谁给你赎的身?!”   姜弦又回看了陈书沅一眼,大抵从她的暗示里猜出个前因后果。   陈书沅甚至比陈淮还早知道顾湛南有问题。   故而她叫人买了那个姑娘。   只是如今看来,那个姑娘看中了更为富贵的顾湛南,故而起了别的心思,勾吊着两只船。   那姑娘一手护着自己宝贵的头发,一手捂着胸口,哀求地看着琼月楼里摆着帕子的老鸨:“妈妈、妈妈!你救救我!”   老鸨像是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对着顾湛南和壮汉道:“两位爷,你们消消气,好好说话,莫坏了整个宝香街的生意呀。”   “不过是个惹人怜的东西,用不着你们发这么大的火。”   “把她发卖了就是!”   “胡说!”顾湛南挡了过去:“珺蓝也是你们琼月楼的头牌,她就值你们琼月楼一句发卖?!”   顾湛南盯着大汉道:“说,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一百金。”   一百金!姜弦腹诽道,果真好值钱。   可下一刻,被一个恍若更加义正辞严的声音打破:“好!我给你两百金!”   姜弦看着像是唱大戏一样的场面,那个姑娘先是面上一喜,后来却又忧愁起来:“公子,珺蓝不过是妓/子,不值这个价。”   “您还是和您的夫人一起吧。”   “珺蓝此生有你足矣。”   姜弦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正打算问问这位珺蓝姑娘,说的那么好听,为何还做脚踏两只船的事情,怎料顾湛南开口了。   “胡说什么,我就是带你走的。我们离开京城!”   姜弦神色一变。   走?   按着规矩,顾湛南与陈安洛的婚嫁流程都已经开始了。   原是他们还在搁这里搞私奔。   倘若这事如他们所愿,那安洛该如何自处?   姜弦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陈淮让她带陈安洛过来看看。   她不动声色偷偷移了视线在陈安洛身上,却发现她依旧是浅浅淡淡的模样。   姜弦无心听那对男女还在说什么,她只是时刻关注着陈安洛的情绪。   “珺蓝,你别怕。本公子就是喜欢你。”   “那个木头疙瘩眼高于顶、无趣又无知,一天到晚这不见人那不见人,谁爱娶就谁娶,难不成我是借着裙带关系往上爬么!”   “也是,她病病怏怏,一看便不是好——”   耳边的话越说越让人厌恶恶心,终于在这句“病病怏怏”出现后,姜弦飞速拨开人群,她几乎没有给顾湛南留下几分缓息时间,手起手落先送了他两记耳光。   闹闹哄哄的花楼周遭突然就噤声下来。   死寂一片。   陈书沅有些吃惊的张开嘴,拍开拦着她的元一。   顾湛南晕眩了一刻,他指着姜弦:“你这个贱——”   姜弦冷着眉眼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极狠,顾湛南的白面皮当即就浮了起来。   顾湛南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挥手就想让他的侍从过来。   鹤云见状,一个闪身,顾湛南的手下几乎连人也没看见,就被打趴在路上。   鹤云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白巾,不顾顾湛南的挣扎直接把这个醉鬼的嘴堵了上去。   姜弦提着裙摆向珺蓝一步一步靠近,珺蓝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妇人,吓得直哆嗦。   姜弦捏住珺蓝的脸,逼着她看向她道:“你看看,你挑的男人就是这个模样。”   距珺蓝不到十步,顾湛南像是被绑着的死猪一样,文人气质全无。   “你、你是他夫人。”珺蓝良久终于嗫嚅着问出了一句话。   姜弦轻轻笑了一下:“姑娘,谁是他夫人不重要。”   “不过你当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实在是没什么本事。”   “明明是自己耐不住红尘缭乱,偏偏推给女人,文不就、武不成,若是你跟他出了京,等他卖画挣不了几分钱,又会抛下你来京城吸自己家人的血。”   “至于你,有活路吗?”   珺蓝看着姜弦,只觉得她目光里的杀意再明显不过。   她下意识就哆嗦了一下。   姜弦眉眼弯弯,盈盈带笑,她安抚地拍拍珺蓝的肩,又把手上的镯子退下来给了珺蓝:“去,把你们交往的所有事情写下来,好好去过日子。”   珺蓝几乎是一刻也不敢停留。   她实在不明白,明明是这般柔美如画的小娘子,怎么会有那么可怖的眼神。   姜弦收好了陈情书,正打算再收拾顾湛南,谁知陈安洛拦住了她。   “安洛你……”   陈安洛朱唇轻启:“他太脏了,夫人没必要动手。”   陈安洛拽着银丝线勾成紫龙卧雪的衣裙,立在了顾湛南面前。   她依旧是轻缓,一字一句道:“我嫁于你,你着实高攀。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可以如你所愿。”   “只是,你毕竟不守诺在前,又诋毁我在后,而我是皇家亲封的乡君,地位尊崇,故而让岐南伯亲自来我宣平侯府致歉并不过分。”   “至于你……说的那般豪言壮语,我也自会帮你,让你永世不入京。”   等陈安洛说完,围在宝香街看热闹的人才知道眼前的贵女竟然是宣平侯府的乡君!   宣平侯府为国沙场喋血,别的人记不记得住,但于百姓而言,就是保护神。   倘若连宣平侯府的人都要被辜负,那这算什么世道。   一下子,围着的人都气愤填膺起来,咒骂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上去还踩顾湛南两脚。   等姜弦离开时,远远瞥一眼只觉得顾湛南已经看不出个形状了。   等到了马车上,姜弦才轻轻握住陈安洛的手:“安洛,你别在意那样的人。”   陈安洛看着姜弦和陈书沅担心地看着她,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   陈书沅惊讶道:“那你!”   “父亲得岐南伯所救,定下承诺,我作为宣平侯府的人,一定不会率先背弃承诺。”   “那阿姐你若嫁过去……”   “就那个酒囊饭袋连着他的好妹妹,还能翻过天?”   姜弦此刻突然觉得,陈安洛当真是沾染皇家血脉的人。   平日里谦和待人,但是心思却不弱于旁人。为了宣平侯府故时一诺,便可以毫不犹豫割舍自己的情感。   这样一想,姜弦便不自主联系到了陈淮。   说起来,安洛和侯爷倒是有些像。   *   定边军大营。   四处空旷,时不时杂着一声鸟鸣,反而显得大营更加安静。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片刻,卫砚快步进了围在中间的帅帐。   陈淮正在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倏然睁开眼睛:“问出来了吗?”   卫砚一愣,忙道:“不是,侯爷。是宝香街那边盯着的人回来了。”   陈淮坐得随意了一些。   他听得卫砚道:“顾湛南那样,乡君自然是同他恩断义绝。”   “我们的人还给了鹤云给了擦脚的抹布,估计顾湛南几天也下不去饭。”   卫砚像是想起了什么,没压住笑道:“哦,夫人还直接给了顾湛南三个耳光,据说特别响。”   陈淮微微抬头,兴味一闪而过。   片刻,他沉声道:“汤宗彦还没说安王是谁?”   卫砚低下头,“是。”   陈淮站起了身:“看来是在等我。”   “走吧。” 第24章 二十四.弦 陈淮双目生寒,死的该是安……   出了定北军帅帐,长风一道而过。   这里地势高阔、四下又无遮挡,放眼望去,唯有天际朗月繁星和脚下山谷密密麻麻的树林。   陈淮站立了一刻,旋即折向被严密看守的一座帐篷。   帐篷里烛火只点了几支 ,和着山谷里的风摇摇曳曳几乎倾倒。   光忽明忽灭,使得本就不甚明亮的帐篷里更加的暗沉。   “侯爷,你为何如此待我?”   陈淮自血污中踏过,一身象牙白绣云纹的衣袍显得他如若不谙世事的清贵公子,偏偏眉目里寒意与笑意交错,生出怪异。   他随意坐在帐内的椅子上,慵懒地向后靠了靠,才道:“安王现在在哪里?”   “侯爷,我如何知道这些?”   陈淮取出一块玉壁,恰是时周那块。   如若不是去琼月楼,他一定不会看到这块玉壁,那他也定然不会知道北疆驻守一郡的将领,与红尘女子还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凤翎图腾,前朝一个隐秘的图案。我本以为早绝于世。”   剩下的话自不必多说。   汤宗彦愣了一下,之后冷笑一声,靠在了绑缚他的木桩子上。   没什么好挣扎的。   自陈淮暗自对他下手,他就想到了陈淮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不过他也只是依靠着过往之事年代久远,而且了无痕迹搏一个出路罢了。   汤宗彦抬了抬手,身上挂满的铁链子便随着他哐当响一下:“是,自古以来新朝都怕旧朝。”   “哪怕我什么都没做,估计也难逃一死。”   陈淮敛下眉目,勾出一个笑,有几分和善:“那你什么都没做吗?”   不等汤宗彦反刍一下当年,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的惨叫便在半途之中卡在了喉头。   陈淮只一脚,便断了汤宗彦的腿骨。   汤宗彦站里不稳,没来得及跪下稳住身体,脖子上吊着的麻绳立马就把他勒了起来,让他整个人就在刑架上打摆子。   汤宗彦呜咽:“你这是私刑,你会受到廷尉府制裁!”   陈淮拿着马鞭在汤宗彦腿骨上敲了敲,听着那近乎狰狞的压抑,慢条斯理道:“若是长兄,知法守法,自然没有这些……”   “不过,我不是陈涑,是陈淮。”   他扼住汤宗彦的下颌,咬牙道:“谁做的?我的父兄怎么死的?!”   汤宗彦头顶的虚汗密密麻麻,当他还是吐出口血,冷笑道:“你说你父兄怎么死的?”   “当然是被你、陈淮害死的!”   他大笑两声:“陈淮,淮水旁的那些大师所言不虚,你就是生带煞气,伤人伤己。”   “你骨子里就浸着毒,你就是一条毒蛇。”   “你看看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在南海十几郡里犯下杀戮,你看看,若不是你带人伤了我的族人,我又怎么会在九原泄露机密?”   “陈淮,我杀的是你。”   “你知道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吗?”   “一点儿也没错。”   “我明明要杀了你,可偏偏长公子和你换了军防。”   “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你的兄长?!”   “是不是你!”   场面霎时安静。   陈淮一把扯住麻绳,汤宗彦脖子上的绳索便倏然收紧,勒得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陈淮侧身在汤宗彦身后,双眸通红,偏偏轻笑出声,语气如若平常,不紧不慢:“你弟弟为国战死,你却打算将九原以下五州送于戎胡。”   “你们前朝就是如此爱民的?”   陈淮倏地松了手,汤宗彦一下从鬼门关过来,大口大口吸气。   陈淮听着,颇是得意一笑:“我父兄为国战死,荣耀加身,可你的族人、南海十郡其它所有余孽死时,数万百姓的口水足够淹死他们。”   “还有,”陈淮慢慢收紧麻绳,“我就是这样,松开、收紧,收紧、松开,一下一下逼死他们的。”   “说来,你也是阴沟里的老鼠,苟且偷生之辈。”   “陈淮!!你不得好死!”   汤宗彦勉力撑着自己,扑打陈淮,可陈淮只是笑着摇摇头:“祸害遗千年呐~当年十郡余孽也是这样骂我的。”   “不过我只是这样轻轻再收紧……”   陈淮话是这样说,手里却猛然加劲,在汤宗彦被拉回刑架前猛然放手。   “看,他们就死了。”   “便宜了定北军的狼英。”   汤宗彦被如今贴合的、过往的记忆搅得濒临崩溃:“陈淮,你真的不是人……”   陈淮微微抿了口桌案上已经放凉的茶:“对,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看我宣平侯府所有的人都如朗月,为什么偏偏我是这样?”   汤宗彦狰笑一声。   陈淮讥讽道:“你以为你赢了一次?”   “虽然淮水旁那群秃驴我一个也看不上,不过他们说的对,要是没有那十年,怎么会有现在的我。”   “你就是个魔鬼!”   陈淮看似不在意道:“有了这身皮囊,照样有人会奉我如神。”   汤宗彦已是无力,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了头:“云画是无辜的!”   他缓了一下,才讥笑道:“可怜云画,那么纯真的好孩子,落到了你这个恶心的人的手里。”   恶心?   陈淮皱了皱眉,记忆纷沓而至。   不过他没有过多回想,只是挑起汤宗彦的头:“现在倒是可惜起姜弦了,那你想过姜恒时?”   汤宗彦瞪着他:“我从未背叛姜公!”   ……原来只是他。   陈淮停了片刻:“剁了喂狼英吧。”   陈淮出了大帐后,卫砚便立刻迎了上来。   他为陈淮披了披风,微微沉默一下后道:“侯爷,想那样的余孽说话,不必放在心上。”   陈淮有些好笑抬起头:“你在想什么?”   许是陈淮语气太过轻快,卫砚这才敢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   这一眼,卫砚只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侯爷压根没有事。   果真是演技!   卫砚放下心来:“侯爷,真的要把他剁了喂狗?”   “就属下所查,夫人与汤宗彦亲如家人……”   陈淮停了一下,自顾自道:“姜恒时这么厉害,让一个叛国的人都不背叛他?”   “刚刚试探时,我就觉得这不太对。”   卫砚吃惊地张了张嘴,他自认刚刚在帐外听见的句句皆是戳心之语。   这种情况,侯爷竟然丝毫没受影响,还能试探别人?   陈淮想着自遇见姜弦时,汤宗彦的表现:   夫人怎么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夫人可还安好……   陈淮淡淡道:“去查查姜恒时的夫人。”   卫砚应下后问道:“侯爷,那现在是要回京吗”   可怜的云画,落到了你这样恶心的人的手里。   陈淮突然一顿。   “不了。”   陈淮静静看着卫砚的身影消失在旷野里,突然心就沉了下来。   他不由自主抚向腰间的疤痕,被他剜掉的“奴”印时刻提醒着他,安王一脉都该付出代价。   可是,这害死了父兄吗?   风扬马嘶、烈火卷起九原的雪沫,每一寸山河都是尸骨。   他扒出身上满是箭矢的父兄,戎胡攻城的担子压的他连眼泪也没有。   他扛起定边军,回来不满于母亲的诘责。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也死生一线,可家人从来都是漠视。   如今却知道了,他是罪孽,那里面本该躺着的是他……   不。   陈淮双目生寒,死的该是安王!   *   姜弦自宝香街回来后,先去了华星阁。   她与陈书沅一起同陈安洛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回了凇院。   彼时夜色已深,可凇院却安静的紧。   姜弦愣了一下,侯爷竟然没回来?   她叫鹤云备下点心,又在桌前等了一会儿。   看着时辰觉得陈淮真的不来了,才去了内室。   内室小塌旁的有一个书架,姜弦闲着没有事情,就随手拿了一本。   这是她看不懂的兵法策论,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大概是陈淮小时候学的。   姜弦心里不由惊叹,原来侯爷这么小就已经这般努力了。   摸索着摸索着,姜弦摸到了书架上的一个柜子。   她本没有随意翻找东西的习惯,只是透过橘黄的烛光,一瞥看见镂刻花纹的空间里微闪。   她觉得熟悉,便打开了。   柜子里东西繁多,其中一个是铜制的护身符。   那护身符内部又一个凹陷,与旁边一个箭头躺在一起。   姜弦拿起来端详片刻。   那是母亲从一个和尚手里求来给父亲的,后来没来得及,父亲便战死了。   姜弦记得,那时候守灵,陈淮对母亲说等定边军中军到来,他便要出城。   母亲便让她把这个给了他。   倒也不是没有用。   姜弦这样想着,把东西放了回去。   月色如水,自花窗流淌进来,把屋内镀了层柔美的光。   姜弦睁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不觉之间,她发现自己竟然蹭到了陈淮平日睡的地方。   姜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逾了矩,甚至还觉得分外安心,仿佛这一个月她就是在这个位置休息的。   等到她意识到什么时,竟然已经迷迷糊糊,连挪位置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25章 二十五.弦 他或许真的打算留下姜弦。   眼见着夏日将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姜弦以往不是去十里春看看,就是安安心心在凇院待着,不为别的,她实在是怕与侯府其他人起争执。   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第一步迈出去了,也觉得就那样。   这么一想,她就唤着鹤云一起去了侯府最为精致、也最适合避暑的品星湖。   品星湖在含山阁的后面,姜弦别的不知道,但来府里这么久,她自然知道含山阁是宣平侯府长公子陈涑的院子。   自陈涑战死,衡阳长公主心伤过度,将含山阁封闭了,故而如今去湖边,还是要绕一些路。   姜弦一边远远看着,一边不由想着陈涑该是怎样出众的公子,才能得到衡阳长公主如此明显的偏爱。   “姜夫人。”   姜弦抬眸,在八角凉亭里,陈安洛远远给她打招呼。   不过陈安洛实在是体弱,这一声随着风荡过来时,已经留不下几丝,反而陈书沅那声“姜弦今日是好兴致”更为清楚些。   姜弦也不在意,直接坐在了陈书沅对面:“对呀,我今日兴致就是特别好!”   陈书沅顶嘴道:“我二哥出去一日你觉得好,要是我二哥十天半月不回来,回来给你带个妹妹,你可能觉得更好。”   姜弦:“……”   好好的姑娘,嘴怎么这么不讨喜?   姜弦没有再搭理陈书沅,而是看着浅浅带笑的陈安洛道:“安洛刚刚似乎很开心,在说什么?”   陈安洛还没有说话,陈书沅先得意扬扬道:“唉,陶家的三姑娘跟着她的侍卫私奔了!”   她乐得捂着肚皮道:“这简直给我无趣的生活一副调剂,我如今只想每天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一遍。”   “我恨不得到陶府给她放通天响的鞭炮!”   “实在是延年益寿!”   姜弦微微疑惑地看了一眼陈安洛,陈安洛翻手为姜弦沏了一杯茶才慢慢道:“陶家的二姑娘叫陶邑宁,如今是靖侯嫡次子孟思昀的夫人。”   “早年前,她原是二哥定下的,后来二哥在九原出了事,太医说二哥怕是再也站不起来,陶邑宁便退了婚。”   “书沅之所以这样,也是气不过。”   姜弦回眸看着陈书沅,她一脸幸灾乐祸,仿佛吃了多少个芙蓉糕一样。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平日里陈安洛与陈书沅两姐妹见了陈淮像是有多客气似的,可真正遇了事情,却比谁都紧着。   想到这里,姜弦又觉得可能是一种家庭的氛围。   以她的身份,衡阳长公主定然是百八十个看不上,可真正到了宫里,皇后讽刺她时,衡阳长公主却谁都回答的快。   姜弦倏地一笑。   陈书沅道:“怎么样,你也觉得乐呵吧。 ”   “你也应该乐呵。”陈书沅自顾自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你吗?”   “说来,你和陶邑宁生得还有六七分像。”   姜弦不由一愣,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晃而过。   不过,她听着陈书沅一直念念叨叨什么“陶家的姑娘也就那样”、“看着,过几天吃不了苦自己就回来了”,竟被绕进了陈书沅简单的快乐里。   姜弦笑意如水,轻轻抿了口茶,忽的,她看见了抱剑在陈书沅一旁的元一。   青年一如往日,一语不发。只要是陈书沅不需要他,他就安静地像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影子。   姜弦很早就知道,宣平侯府最为特别的侍卫便是元一。   他武艺最好,按规矩本该留在陈淮身边,等日后陈淮提拔便也能有个好归路。只是,他在侍卫名册里,是被除了名的。   也就是说,在陈书沅身边,他永远也晋升不了。   可他丝毫不在意。   至于书沅这个神经大条……   姜弦开玩笑道:“话里有毒,有时候说不定就返到自家人身上了。”   “不能。”陈书沅拿过元一为她准备的袖珍点心:“元一说过,府里谁要动歪心思,他就把腿给打折!”   陈书沅歪头向着元一,勾出一个极其天真的笑:“对吧?”   元一一停,微微点头。   姜弦看着这场景,觉得越发好笑,不过看陈安洛那模样,似乎习以为常。   于是她便借着喝茶,侧头过去。   此时,后院传来一声马嘶。   姜弦三人还未反应,元一先开口道:“是追影。侯爷回来了。”   品星湖因着绕道的原因,变成了后院去前院的一条路。   陈书沅一听元一这么说,立马把骑跨在石凳上的腿放了下来。   之后又将石案收拾了一下,显得干净几分。   这也是陈书沅与其它贵女格外不同的地方。   姜弦刚刚看见,已是大吃一惊。   如今见她收拾,吃惊更上一层楼。   就这么耽搁着,陈淮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姜弦,又不动声色扫过陈安洛、陈书沅。三人之间很是融洽,也不做作,有些匪夷所思。   “二哥,芙蓉糕吃吗?”陈书沅闪开了一点,露出双鱼嬉水白瓷小碟。   陈淮只是道:“不用。”   姜弦看着陈淮眼底略是发青、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便向着陈书沅和陈安洛告了辞,跟在了陈淮身后。   去凇院的路上,陈淮一直都是沉闷闷的。   等进了主屋,姜弦就立即拉住了他。   她眸色带着担忧:“侯爷,你受伤了?”   陈淮默不作声拂开姜弦的手,兀自坐在了罗汉塌上。   姜弦是这样干净的人呐!陈淮心里喟叹,那些牢狱里沾染的气味与她格格不入,哪怕一丝一毫她都辨别得出来。   他缓了良久,终于轻飘飘道:“是别人的血,溅到了我。”   姜弦忙不迭收拾着床铺,偶尔回头肯定道:“那也必定十分凶险。”   “侯爷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受伤了……”   陈淮没有想到姜弦会这样说。   他不止一次奇怪竟然有人会这样想。   可是他还是心神一动。   昨夜太劳神了。   陈淮不由自主招了招手,姜弦就如可以想象的那样,乖乖走了过来。   “如若可以——”   陈淮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或许真的打算留下姜弦。   出人意料,姜弦竟然反握住他的手。   她像是透过他未尽的话体察到了那倏然消逝的心思:“侯爷,累了就睡一下,我会一直守着的。”   陈淮双唇抿成一线,他顿了一下,难得斟酌着开口:“你的母亲是哪个家族?”   姜弦不知道陈淮为何这样问她,但还是道:“是岭南纪氏家族,不过是一个极其没落的偏支了。”   “所以我阿娘才会来的京城。”   陈淮点点头,靠在了靠枕上缓缓道:“这几日我不会去当值了,你有什么想要做的,可以同我讲。”   见姜弦不说话,陈淮自顾自道:“会骑马吗?草场如今适合骑马。”   姜弦本就喜欢学些东西听得陈淮这么说,当即面容上就染了几分兴奋之色。   就像是因为要出去玩、天公特意作美似的,第二日的天气属实是好。   天朗气清,云翳生得恰到好处,在草场上堆出奇形怪状的影子。   草场上成群结队的马匹慢悠悠地踱步,偶尔还能见着三两只自顾自赛跑。   姜弦四下一看,实在没想到草场人这么少。   正这么嘀咕着,一道黑色旋风似的影子闪过,马场数十匹马像是受到惊吓似的鸣叫一声,四散跑开。   姜弦哪里这么近距离见过这个场景,她带着几分惊异退了两步,就有侍者挡住了她。   “夫人莫怕。这些马是训过的,不会过了这围场。”   “更何况侯爷让人选出的都是乖顺的,就是给夫人挑的。”   “给我?”姜弦虽然面上不显,但语尾上挑,带了几分欣快。   那侍者有些谄媚道:“可不是,侯爷吩咐过,今日马场也是清过人的。”   姜弦心里掠过不易察觉的甜,她正打算找找陈淮,一个高大的阴影就笼罩住她。   陈淮立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姜弦抬眸,陈淮就伸出了手,“敢么?”   姜弦“嗯”了一声,陈淮一个巧劲拽姜弦上了马。   追影的脚程是寻常马比不得的。   姜弦只觉得耳边缕缕风划过,痛快又刺激、舒爽又害怕。   景物极速闪过,不知不觉姜弦就靠在了陈淮怀里。   陈淮一句不说,只是由着姜弦如此。   等到小半柱香过去,姜弦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才带着几分调笑道:“靠得舒服么?”   姜弦哪还好意思被陈淮笼在怀里,当即就想下马。   陈淮道:“那好!”   说罢便一个跨身下了马。   追影是个有灵性的,它见陈淮下了马,便不理睬姜弦,自顾自驮着她开始小跑。   要是别的马姜弦还稳得住,可追影是什么,它可是陛下亲赐给陈淮、万里挑一的名驹。   没了陈淮的控制、追影一跑,姜弦只觉得自己被颠得慌。   她叫了几声“侯爷”,可陈淮恍若故意逗弄她,反而在后面闲庭漫步、少年郎似的朗声笑了好久。   直到姜弦实在是不敢了,冒犯似的喊了几声“陈淮”,才被陈淮从马上抱了下来。   姜弦有些气鼓鼓:“侯爷你是故意寻我乐子。”   陈淮侧眸轻笑:“不是你说‘下马’的么?”   “我说的是我。”   姜弦喘着粗气,睁着一双剪水眸,清泠泠瞪着陈淮,只让陈淮一怔。   “算了,说不清楚。”   陈淮没见过姜弦在他面前使小性子,反而新奇起来。   他难得放下身段:“带你去找匹好马,绝对和追影不一样。” 第26章 二十六.弦 他是她的神祇,从八年前到……   月光倾壶而下,千里如水,铺陈在浪似的草场上。   夜风拂过,簌簌沙沙。   姜弦提着裙子,被陈淮牵着走。   面前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身后亦是。   人如两点星辰,嵌合在静谧里。   “走的动么?”   沉静的声音突然垂在耳边,姜弦蓦地抬头,陈淮的脸近在咫尺。   气息交缠,让她心神一晃。   没等姜弦说话,陈淮便掐住姜弦的腰,将她稳稳托到踏雪身上。   踏雪是今日她与陈淮挑了许久才选择的马。   通体的白毛如若冬寒时覆盖屋檐的雪,长长的马鬃、矫健的腿,无一不是天赐一般。   最重要的是她安分。   陈淮解下姜弦特意为他带着的披风,披在了姜弦身上,“去个地方。”   说着,他跨上了追影。   夜沉,偌大的草场只有陈淮、姜弦二人。   马蹄没入草地,踩踏泥土沉闷的声音传来,让人舒服得不想停下。   陈淮带着姜弦,直到最高处的的山丘上,才止了马。   他解下追影身上缚着的酒壶,之后同姜弦一起坐在了顶上。   星辰如海,沉入旷野。   心中的郁气在此刻荡涤一空,陈淮朗声一笑。   姜弦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连月光都是偏爱陈淮的,在他身上镀了光华,让人移不开眼。   他与平日不同,放浪形骸、颇有少年姿态。   良久,姜弦搓着自己的袖子,回忆到开心事的模样道:“今日侯爷像我第一次见的那样。”   陈淮停了一下,转眸过来:“在……九原街道上?”   姜弦有些诧异,陈淮他竟然记得那个时候?!   甚至她都以为陈淮只是记得那个跪在祠堂、抓着他的腿要爹爹的小女孩。   陈淮只是看了一眼姜弦便知道了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他笑道:“现在倒不能猜得出你当时那么爱哭鼻子。”   他第一次见姜弦,是在九原一个破乱的街上,彼时楚军战败,九原军心不稳,民心涣散。   平日整肃的街道如同菜市场一般乱嚷嚷的,当时的姜弦就在那里哭。   不过是为了一个糖葫芦罢了,哭的仿佛是天塌下来一般。   眼见着她要被周围的人冲倒,陈淮急中生智,□□一挑,把她捞在了自己的怀里。   想到这里,陈淮不由倚身侧眸:“说来,这许多年,只有你在我马上。”   这话沾着酒意,聚着月色,实在是暧昧。   姜弦像是一头扎进了迷雾的小鹿,许久都没有挣扎出来。   陈淮又饮了一口酒,夹杂惆怅:“竟然有人记得我那时的模样。”   几乎是话音落,姜弦道:“我……”   “不止。是北疆永远记得侯爷少年意气、皎如日星。”   姜弦是实言,无论如今陈淮是手握权柄的第一军侯,还是不苟言笑、捉摸不透的北军统领,他都是挽救九原、甚至九原以下五州数十万边塞百姓的神祇。   他是她的神祇,从八年前到如今。   陈淮摇晃着酒壶,久久没有再饮下一口。   他对上了姜弦的眼睛。   暮春风暖不及她。   陈淮沉沉笑出声,在这朗月之下、辽原之上回响。   他道:“我说过,我决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姜弦也是被风吹出了几分酒意,她夺过陈淮的酒壶,对嘴牛饮数口:“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一直敬仰你?”   “那你会么?”   姜弦觉得陈淮醉了,不然怎么会问她这些问题。   陈淮也知道自己醉了,不然他怎么会信几分这虚无缥缈的妄言。   陈淮觉得,他早晚会爱上姜弦,至少爱上这样不假思索的偏袒。   与其等着兴许是深渊的未来,不如……   陈淮把酒递给姜弦。   姜弦如知他意,一饮而尽。   陈淮盯了姜弦良久,她的唇抿过水泽,亮得惊人。   陈淮道:“这次,是我的过错。”   姜弦还在云里雾里,只感觉陈淮的气息霎时逼近,如同蛰伏着的野兽,一招制敌。   而她只是逃脱不过的猎物。   陈淮一手扣住姜弦纤细的脖颈,一手遮住姜弦的眼睛,不带丝毫犹豫,噙住了姜弦的唇。   这个吻很是凶猛,像是要把彼此的气息融合贯通。   陈淮体察着姜弦划过掌心的羽睫,她不知是什么情绪慌忙地闭上眼睛,直到她呜咽着打着自己的胸口,陈淮才倏然松手。   姜弦解开桎梏,大口大口喘着气。   陈淮则冷静地看着她。   这个气氛有些诡异,不沾染情/欲,更像是经过一场天人交战和推拉审视。   陈淮停了半晌:“我……”   姜弦立马捂着自己被咬破的唇角,像是有些担忧陈淮似的:“清誉!侯爷的清誉!”   姜弦信誓旦旦:“军营我懂。荤段子听多了难免忍不住,为了侯爷的名声,侯爷忍住……我会忘了它!”   “侯爷也别记得!”   陈淮:“……”   他本想说,他其实不是什么好人。   陈淮起身拿下了追影身上系的另外一坛酒,递给姜弦:“喝完,忘了。”   姜弦只当是为了保卫侯爷的清誉,自然不拒绝。   只是她难免心里嘀咕,她自幼长在酒坊,这几坛实在不够。   不过……装一装就罢了。   她喝了几口,递给陈淮:“侯爷也忘了?”   陈淮没接酒,他心里想着暗卫调查姜弦母亲的事情。   如若……   他不需要忘什么,他这辈子,只放纵几天。   *   日子过得极快,但比起这转瞬而逝的时光,流言似乎兴起地更快。   不到两日,宣平侯陈淮盛宠侧夫人姜弦便成了京城最为沸腾的谈资。   无数英雄佳人的话本横空出世,如若不加印,那便立马抢售一空。   陈书沅偷偷来到宝香街听了听小曲、拥了拥美人,又得元一小扇伺候,惬意了半晌,才啧啧两声,消了刚刚看见靖侯府马车的晦气。   她兀自道:“这……陶邑宁怎么又回来了?”   “那病秧子二公子好些了吗?”   陈书沅没指望元一回答她什么。   这半个月她屡屡着男装来琼月楼已经算是坏了宣平侯府的规矩,今日元一劝她劝不住,估计还在生闷气。   果然,元一没说话。   陈书沅又自顾自道:“这几日,姜云鸢叫我去宴席许多次了,话说,她与我也算是交情匪浅,可偏偏这姜弦既得二哥喜欢,如今连阿姐也算是受过她恩惠。”   “唉,我到底是帮不帮她?”   过了半晌,元一道:“姜云鸢姑娘,心思深沉。”   陈书沅乐得元一同她说话,便故意和他抬杠:“我让你说话了吗?”   谁知元一今日竟然不按套路出牌、不和她杠,反而沉默地退在她身后。   陈书沅缓了半晌,才边走边扯元一的袖子:“不至于吧,元一?”   “好了,你说的我都知道。”   陈书沅道:“我之所以和她玩得好,不过是她身份不错,勉强配我二哥,所以我才让她利用我几次。”   “这有什么要紧。”   元一听罢,知道陈书沅心里有数,这才没多说什么。   宝香街到宣平侯府,若不坐马车,距离当真不短。   这一点,背着陈书沅走路的元一最为清楚。   等到了侯府前,元一叫醒迷糊的陈书沅,二人才一同进了内院。   点星阁内,满地落红。   络石花架下,陈安洛如同趺坐在花毯上,自顾自煮着茶 。   见陈书沅回来了,不急不慢道:“又去哪里野了?”   陈书沅摊摊手,“就附近转了转。”   陈安洛也不揭穿,只是淡淡道:“最好如此。”   她斜睨了元一一眼,继续道:“阿娘说了,如若再着男装去琼月楼,就罚元一三十荆棘鞭。”   “元一大概不疼吧。”   陈书沅惊讶地睁大眼睛,元一这些可从来没同她说过。   她伸了伸脖子,讨好的看着陈安洛:“阿姐,这和元一没关系,你别给阿娘说。”   陈书沅像是灵光一闪,弯着眉眼,笑靥如花。   “作为交换,我给你讲讲二哥的事情吧。”   这几日陈安洛又微微患了风寒。   而陈淮自姜弦到了府里则是难得的离府。   陈安洛放下茶盏,为陈书沅沏了一杯茶。   怪不得京城如今如此热传。   原是二哥确实如若风流恣意之人,做了许多京城女子梦而不得的事。   他在马场教姜弦骑马,据说二人同骑,甚至一夜没出来,而出来后,目生春光、如若……   “啧啧,”陈书沅道:“之后二哥带着姜弦去了画楼、首饰铺子、胭脂铺子、锦衣阁……总而言之,出来就没有空手的,甚至玉器都做了好几样!”   陈书沅喟叹一声:“二哥这次终于开窍了。”   陈安洛摩挲着青瓷茶盏,越想越觉得二哥的行径变的太快,让人不安。   就像、就像是一夜之间,放荡完自己所有的欢愉,自此之后,便是那个疏离若天上神仙似的人物了。 第27章 二十七.弦       戌时过,万籁……   戌时过,万籁俱静。   姜弦和陈淮本不打算惊扰任何人回府。   只是踏雪换了一个新的环境,难免有些新奇,便嘶鸣了一声。   这一声叫的响亮,连同追影也跟着叫了起来。几声之后,后院守门的侍卫奴仆齐刷刷站在了陈淮和姜弦面前。   陈淮和姜弦相视一笑,免了他们的礼,直接去了马厩。   侯府给追影的是一个单独的马厩,只是因为追影气性大,倘若和别的马一道,它非得要打起来不可。   不过说来也奇怪,经过这两三日的相处,它对踏雪倒是格外不同。   姜弦看着追影帮着踏雪熟悉环境,心下就欢喜的不得了,忍不住轻轻拽着陈淮的袖子。   陈淮看姜弦的模样,不知不觉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等姜弦看够了这地方,陈淮才道了一句:“走吧!”   凇院里亮起了灯,在偌大的、暗沉沉的宣平侯府里格外的明显。   鹤云听着二位主人去了马厩,便早早备下了热水。   姜弦一回来,鹤云就引她去了净房。   等姜弦在鹤云的服侍下从净室出来时,陈淮正随意坐在床上,手里带着一本书翻阅。   “侯爷,头发还湿答答的呢,你怎么不擦擦?”   姜弦说着,从鹤云手里接过了汗巾,跪坐到陈淮身后,为他仔细擦起了头发。   灯影斜照,姜弦的影子打落在陈淮手里的书卷上,映得上面的字都有几分模糊。   陈淮见状,索性丢下了书。   他转身过来,不经意间视线便扫过了姜弦。   素白的夹纱衣裳与如若墨染的头发勾连,二者之间是凝脂玉似的脖颈。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注1)   姜弦见陈淮一直盯着她,生出了不好意思。   她偏了偏手,轻轻挽过陈淮身后的头发,顺在手心里:“头发不干,明早起来怕是要着凉了。”   过了片刻,她不经意似的问道:“侯爷看我做什么?”   陈淮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姜弦,最后在她的唇角一停。   “怎么还没好?”   姜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断了一下。   这是她如今最不能回忆的事,明明已经克制,可还是时常想起,甚至、甚至午夜梦回,侯爷都曾入过她的梦,更何况如今再被提起?   “我、我好的慢。”   像是补充一般,姜弦偏过脸:“小时候摔倒什么就是容易留印记,但也算是运气,过几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陈淮了然。   烛火细微的“噼啪”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姜弦起身,把汗巾放到了外面的架子上。   等她再次过来时,陈淮又闻到了熟悉的冷松香气 。   原是她身上的。   这许多日的相处,姜弦几乎事事处处都向他这边靠拢。   就连这浅淡的香味也是。   陈淮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把姜弦带了过来,闭目养神似的枕在了姜弦腿上。   正如此前所言,他实在是无法不爱这样无尽的偏袒。   只是……   陈淮兀自想,如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前朝人,如若她与一切无关的话,他愿意为她退一步。   *   翌日,陈淮早早就去了府衙。   如他此前所说,他只是请了几天的假,该当值还是要当值的。   姜弦和他一同用过早膳、送过陈淮后,便去了后院。   陈淮早些年不常在侯府,追影也是在定边军大营里长大的,故而府里再好的马奴喂它,它也不搭不理。   不过许是踏雪的缘故,如今它也开始亲近她了。   姜弦一到了后院,就依着陈淮平日里的模样,给追影和踏雪添了点草料,之后便绕了进去,为追影和踏雪顺毛。   正仔细打理这个雪似的宝贝儿,不远处传来一声调侃:“来,阿姐,我们看看姜弦的宝贝疙瘩。”   姜弦抬眸,远处正站着陈书沅和陈安洛。   姜弦拍拍踏雪,又和追影亲昵了一番,之后才慢悠悠踱步到了马厩外。   陈书沅看着追影往姜弦身边蹭,不免惊讶:“你连追影也能收买?”   姜弦轻嗤一声,抬了抬下巴作为回应。   她转眸看向陈安洛,又摸了摸她的手:“气色又不是很好,可是这几日又得风寒了?”   陈安洛点点头,“我先天不足一些,这个也算是习惯了。”   姜弦沉吟片刻,牵着陈安洛道:“后院凉,还是去你的华星阁吧。”   一路上,陈安洛和姜弦谈天说地,陈书沅竟然一直没有插嘴。   姜弦一开始就打算这样晾着她,可渐渐的也生了好奇。   她回过头,正看见陈书沅和元一说什么,细细一听,只听得句故意压低的话——   你说会有吗?   姜弦眉心一跳。   陈书沅见姜弦转了过来,干脆直接道:“你这几天和二哥……那个……相处的愉快吗?”   姜弦半天没理解“那个”是哪个,她看向元一,直到元一万分纠结扭过头,她才恍然大悟。   哦,那个!   姜弦三步并两作教育陈书沅:“侯爷贵重,侯爷的名声也贵重,你怎么想到这里去。”   陈书沅耸耸肩,丝毫不在意道:“你是我二哥侧夫人,我问问不是应该?”   “再说,都成亲这么长时间了。”   姜弦扶了扶额,这都是什么,她是来做什么的陈书沅不知道?   姜弦叹口气:“我只是——”   “什么你只是。”陈书沅道:“我从未见二哥给谁送过马,也没见二哥带着谁三天不回家。”   “要不然天下女人千千万,虽然你长的也就一般……一般般好看,我二哥就选你?”   “现实点吧!”陈书沅抛了个媚眼,颇为老城道道:“男人都是好色的。”   姜弦自然不会听陈书沅后面胡扯,只是之前那几句却像是石子落入水中,惊起涟漪。   她心神一恍惚,不由自主看向陈安洛。   “姜夫人,我不知道二哥那日同阿沅说了什么,只是依我的了解,二哥娶了你便不会娶旁人。”   陈安洛声音细弱,可偏偏像是鼓槌一样,一下一下砸在姜弦心上。   她的目光如同利箭,定定落在姜弦唇边的痕迹上:“姜夫人当真对二哥一点心意也没有吗?”   姜弦怔住了,她有些慌乱。   无论如何,侯爷都是最为清贵的,霞姿月韵、龙章凤姿,她若生出旖念,也是她冒犯了侯爷。   姜弦似乎生来第一次有这样想不通透的事情。   直到坐在了华星阁,她都沉浸在陈安洛的话里。   明明,她以前绝不会这样 。   陈安洛为二人煮起了茶,沸腾的音鸣之前,一个清丽的侍女走了进来。   她向三人行了礼后,浅声道:“乡君、夫人,靖侯嫡次子孟思昀因病,今日没了。”   陈安洛倏然收了手,甚至连茶水氤出来都没察觉。   自陈书沅说在楚都见过陶邑宁,她就一直悬着个心。   孟思昀求娶陶邑宁没几年就被太医诊治出了心疾,故而不得不在江南休养。   此次回京,陈安洛不用想也知道孟家是为了让他落叶归根。   这些说实在的,陈安洛根本不在意。   只是陶邑宁是个惯会哭啼的白莲花,陈安洛生怕她到时候给二哥表演一次山无棱天地合,于是才想在姜弦面前推波助澜。   她本想着若是姜弦能对二哥少些恭顺,多些男女情谊,凭着二哥如今的心意,就算将来陶邑宁演出个花来,也翻不出浪。   可是,孟思昀如今死了。   陈安洛道:“这件事侯爷知道吗?”   那侍女摇摇头:“最新的消息,长公主殿下刚刚让奴婢告诉侯爷和两位乡君。”   陈安洛道:“不用告诉侯爷了,第一天,让拜会靖侯的官员自己撑场面吧。”   姜弦这时听着陈安洛的安排,微微皱了下眉。   她知道陈淮与孟二公子的过节,可是,这些事是侯爷自己的事情,本不该让任何人做了决定,哪怕出发点是为了侯爷。   *   定边军大营。   陈淮闭目半倚在圈椅里,他一只手半握着束袖,另外一只手捏着一块锦帛。   卫砚进了营帐,以为陈淮睡着,便打算为他披一件薄毯,谁知刚到了跟前,陈淮睁开了眼睛:“何事?”   卫砚道:“夫人着人送来了点心。”   卫砚支吾了一下:“另……侯府带话,靖侯嫡次子今日病逝。”   陈淮身形顿了一下,旋即不咸不淡道:“安洛、书沅在,这样的消息还能送出来?”   像是自问自答一样,陈淮过了片刻,笑道:“懂了。”   “你下去吧。”   紫木做成的食盒摆在桌案边,陈淮慢慢擦过,目光却一直停在刚刚放下的锦帛上。   按着汤宗彦的话,他只能是为了姜恒时的夫人而不陷害姜恒时。   那这位夫人是什么身份?   至于姜弦……   陈淮抿唇,停了一下便毫不犹豫打开了锦帛。   纪盈,有记载的便是她与姜恒时相遇之后。   为了躲避战乱来到楚都的岭南女子,战乱里得“玉将军”所救,二人日益相处生情……   陈淮飞快掠过暗卫搜集的消息,几乎每一行文字都在描绘纪盈的国色容颜。   倘若一位富有才情的倾世佳人,同夫君一起镇守在北地边疆那样荒芜的地方,有几个人心生仰慕,不愿伤害也说得过去吧。   陈淮蓦然想到姜弦。   他甚至没发现自己舒然松了口气。   陈淮坐回圈椅,眨眼时间的松快倏然而逝,回归沉静后,那些浅薄的理由就无法说服他自己。   纪盈至少是安王的人。   兴许她像是时周一样,是一颗早早埋入大楚的雷。   陈淮目光犀利,重新展开了锦帛。 第28章 二十八.弦 陈淮扶了扶额心,只有一种……   洪治元年, 先帝立国、国号大楚,与大周分庭抗礼。   彼时淮水之战胜利,楚军势如破竹, 当年便攻入大周都城、如今的楚都御宁。   洪治一年。   呵,未被炮火波及的岭南女子为了讨个生路来了楚都?   陈淮扶了扶额心, 只有一种可能,纪盈是御宁人,姜恒时帮她重新做了身份。   纪盈、纪盈。   陈淮目光一缩,倘若姜弦的母亲, 是姬氏一族……   她是皇族?!   陈淮冷冷道:“卫砚, 备马,我要去陶府。”   *   申时刚过便起了风, 品星湖湖水被吹出一折一折的纹路 。   衡阳长公主自不会去管那些小一辈的生死,照旧赏着湖里的鱼儿。   特别的是, 今日跟来的还有府里的小辈。   陈安洛还好,陈书沅那闲不住的性子今日这么耐得住, 不用问, 衡阳长公主就明了了。   她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你呀,毕竟是乡君, 也当有些肚量。”   “孟思昭是太子伴读, 靖侯府也不容小觑, 等那个谁头七, 你也去吊唁一番。”   陈书沅眼睛闪过精光, 连忙点头应下。   “我还要带着姜弦去。”   衡阳长公主回过头,细看了姜弦几眼。   没什么不好的。   黛眉微弯、目含远山,一点红唇像是满天大雪里的红梅似的。   眼下京城都传疯了,冠绝楚都的宣平侯把她这位侧夫人捧在手掌心里。   这多好, 就是要带出去让别人看看。   衡阳长公主点点头:“允了。”   姜弦只不过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被安排好了七天以后要做的事情。   不过也能想的出来,衡阳长公主高坐云端,其他的事根本不入她的眼。   只是陈家人护短,如今她唯一的儿子,竟是被人抛弃过,她自然不会轻易松了这口气。   四人坐在凉亭里,慢条斯理赏着暮春之景,和乐融融,直到容竹附耳同衡阳长公主说了一句话。   衡阳长公主陡然降下了周身气场,玉盏重重磕在了石台上。   一时间,凉亭里侍奉的人都低下了头。   未等陈书沅开口问,衡阳长公主竟然难得地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着姜弦:“你生得如此,怎么就挽不住陈淮?”   衡阳长公主被众人拥着离开,在容竹侧身要走时,陈书沅拉住了她。   “嬷嬷,你刚刚同母亲说了什么?”   容竹给陈书沅行了个礼:“乡君,侯爷去了陶府?”   陶府。   陈书沅面色难看起来。   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怎么这许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有本事?!   她剜了一眼元一,把帕子摔在元一身上:“男人就是狗改不了——”   她咽了咽话:“元一,你把那个狐媚给我杀了吧。”   陈安洛没有理睬陈书沅,她是那种暴脾气,过了便过了。   不过姜弦……   陈安洛挽着姜弦的胳膊:“姜夫人,你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这些事情交给我们,我们一起处理。”   怎么说,姜弦抿了一下唇,拍拍陈安洛做了回应。   这不是交给谁的问题。这是侯爷自己的事情,他有选择的权利。   这些事情,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陶邑宁名正言顺离开靖侯府,与他再续前缘,而她离开罢了。   姜弦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话到口边,她才发现,她用的措辞竟然是“最坏的结果”。   姜弦唇角翕动,难不成她报恩报出了别的心思,甚至还生了怨妒?   姜弦摇摇头,绝对不行。   她压下自己的想法,只是道句:“侯爷有他自己的想法。”   陈安洛何等的心思,她一眼便看得出姜弦确确实实低落了下来,甚至与几个时辰前也是天地之别。   她有些不放心,便陪着姜弦到了凇院。   夜幕降临,凇院竟然透出几分寂静。   不知是不是陈安洛的错觉,亦或者她已经习惯了自家哥哥这一个多月一直在凇院的日子。   她渐渐难过起来,反倒是姜弦泰然自若,仿佛是应该似的。   姜弦看着陈安洛,再怎么也是个未经历风浪的小姑娘,这丧气模样,要多让人无奈便多让人无奈。   她拉起陈安洛:“快回你的华星阁,你又不是陈书沅,吹了风多不好。”   半推半搡的时间里,院子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姜弦和陈安洛同时停下,之后侧眸看了过去。   陈淮正站在梧桐树下,一身玄衣,定定看着她们。   “侯爷!”   姜弦放开陈安洛,提着裙摆从屋里走了出来:“侯爷用过膳了吗?”   陈淮目光掠过姜弦,归于虚无。   他浅声道:“用过了。”   陈安洛看着陈淮回来,便起身走了出来。   她拢了拢自己的薄披风:“二哥,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   陈淮颔首应允。   等着陈安洛离开了,他才重新把视线定格在姜弦身上。   良久,陈淮像是入定的老僧一般,一言未发。   直到姜弦的声音轻轻落了过来,他才回神。   “我累了,睡吧。”   夜深宁静。   姜弦躺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她小心翼翼翻过身,追逐着被床帏阻挡、流露出来的细微的光。   自然而然地,目光停在了陈淮身上。   一片暗色里,姜弦依旧将陈淮看得清楚。   他眉骨生得恰到好处,应称着深邃的眼睛;鼻梁像是符安山最为英挺的山脉;薄唇时时抿着……   姜弦觉得自己的唇角又开始疼了。   她乖顺地往被子里窝了窝,只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偷偷瞧着陈淮。   他说他累了,是因为今天去了陶府么?见到了陶邑宁,想起了过去?   可是,今日陶邑宁难道不是在孟府?   姜弦想了许久,直到自己困意上来也没理出个所以然。   她小心又从锦被冒出了头,为陈淮盖好了被子,才转身睡了过去。   好冷。   陈淮抱紧了自己,窝在角落里。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件算是干净禅衣。   陈淮抬眸瞥了一眼,复又低下头。   那是青山寺的老秃驴清源。   “施主,披上吧,你发了热。”   后来,不论陈淮愿不愿意,他都难得强势地给他披上了衣服。   洪治九年,洪治帝驾崩,新帝即位。   淮水附近地震,青山寺在摇摇欲坠中终究是没有保住,轰然倒塌。   所有保护陈淮的侍卫全部被陈淮调去救助埋在寺院底下的人了。   那个老和尚、方丈清源十分感激他,跟在他身后一遍一遍念着“施主大恩,必定留有后报”云云。   对此,陈淮只是想说放什么屁。   他根本不相信他那些祝祷,他之所以救人,不过是他们至少让他吃了九年的素膳,至少伴了他九年。   说得再明白些,他是大楚皇族送来这里的,他得做顺应民心的事 ,不能丢了宣平侯府的脸。   清源为他披了一层一层衣服,但他却感觉越来越冷,准确说一会儿如烈火焚烧、一会儿入坠寒冰之狱。   清源想医治他,只是可惜寺里所有的药材都埋入了地下,他想上山,天不遂人愿,下起了大雨。   秋风如刀,秋雨刺骨。   如若楚都不来人……陈淮心里清楚得很,他大概躲不过这一劫。   后来,楚都果然没来人,但来了前朝余孽、安王的暗桩。   陈淮记得很清楚,清楚到刻入骨髓。   那些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和尚们几乎被屠杀殆尽,那些带着面具的人不会言谈好人与否,只是手起刀落。   后来,青山寺的血密密麻麻铺陈一地,秋雨磅礴,也没洗除干净。   不多的几个运气好,在皇家和宣平侯府的侍卫保护下,逃出生天。   其中一个,是他勉强认可的清源。   “和尚,后悔让我进寺吗?”陈淮带着几分笑、在一个破庙里问着清源。   实际上这话没有问的必要。   皇权之下,青山寺没有资格拒绝。   只是,陈淮看着那场屠杀,知道未来的自己怕是也难逃一死,反而莫名想知道结果。   “缘无对错,何谈悔过。”   清源看着他,只是道:“寒渊在外,赤忱在内。”   “施主是有厚报的。”   几乎是话音落,一支精铁锻造的利箭破空而来,陈淮眼见着清源推开他,被利箭贯穿钉在了破庙的泥相台上。   血,自伤口、自嘴角滴在菩萨脚边,像是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源敲着木鱼、在神祇面前匍匐。   陈淮陡然惊醒,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翻身过去,手成弓形,堪堪停在姜弦的脖子上。   他盯着眼前熟睡的女子,双眸猩红,大口大口喘着气。   是安王杀了清源。   陈淮自顾自念着。不是姜弦。   陈淮在极度的烦乱和冲撞里慢慢收回了手。   可下一秒,记忆如海如浪,一次性涌了进来。   他想起了他在青山寺的点点滴滴。   他从来没有尊敬过清源,他一直知道他是来青山寺消除戾气的。   他一出生,就由这些和尚说他生了戾气,所以远离父母、被亲情抛弃,活在深山里。   可就在清源死前,陈淮不得不承认,那是他离良善最近的一次。   只可惜,那一箭,刺穿了清源。   陈淮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那是安王围困了破庙。   他几乎施虐一样,残杀抵抗他的人。   一个一个侍卫被砍头、五马分尸、剖腹截肢……在陈淮的面前。   这是安王的游戏,他被老太监捂着嘴躲在在安王看来无处遁形的破庙里。   “陈二公子,只要你出来,孤放过他们。”   陈淮不是天生的英雄,可没有一个人的命就该如蝼蚁,被侮辱、被践踏。   陈淮不想出去,可杀戮逼得他不得不意识到,或许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陈淮记得分明,他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被命运所推,走了出来。   外面一滩血,断肢残骸看得他心里泛恶心。   只是可惜没有人救得了他,哪怕三个月见他一面的父母也不会来。   一群带着面具的亡命之徒,把他的手绑在麻绳上,他们骑着马,像是拖着奴隶一样拖行着他,绕着这个破庙。   他满身是血,他的、侍卫的,无数人的血。   他亲眼看着安王失信,即便他走了出来,那些活着的人也被割了舌头,砍下头颅。   陈淮捂着头,额心像是被无数金针扎着,他痛不欲生,却无法停止如水一般的记忆。   安王把他发卖了。   在南边的奴隶场。   他被烙下了奴印,那是他的耻辱。   可比这个更令人作呕的,是青楼楚馆。   是安王一节一节折毁了他的傲骨。   他杀了数百无辜的人。   是他先起得杀戮。   他没有罪吗?!   他不该和他一样痛苦吗?!   叫嚣的杀意像是蛊收紧一般,陈淮目光凛凛,握向了姜弦纤长的脖子。 第29章 二十九.弦 姜弦,我说过,我不是你想……   姜弦在梦中突然惊醒 。   一醒来, 看见的便是陈淮如若一个挣扎着需要爱护的人似的,红着眼睛,向她伸过手来。   他那么悲伤, 满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面色苍白、血色尽失。   一瞬间, 姜弦便想到了她父亲战死的那几日。   她也是那样。   姜弦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握住陈淮的手,拥他入怀。   姜弦轻轻顺着陈淮的背,慢慢为他顺气。   她的声音像是月琴, 清清泠泠, 让人如临大泽,看着皓月千里、水光点点。   “过去了, 侯爷,都过去了。”   “没事的, 我一直在这里,要是还有噩梦, 我打跑他们。”   “……”   陈淮神志短暂回笼。   他微微侧过一点身体, 姜弦如羊脂玉的脖颈紧紧压在他的耳侧。   他能感受到姜弦颈边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有力。   可又是那么脆弱,甚至只需要他轻轻一握。   陈淮一瞬间清醒, 如被重击。   他差点要杀了姜弦!   陈淮推开了姜弦, 看着她一个趔趄坐到在床上。   “侯爷, 你怎么了?”她有些焦急:“我是姜弦呀!”   是啊, 她是姜弦。是跟着他的战马后面叫他“二公子”的姜云画。   陈淮的心揪了一下, 上天真是有意思。   他一生跌宕,唯独在姜弦这里得一温暖。   可她偏偏……   陈淮嘴唇翕动。   倘若纪盈只是安王的埋在姜恒时手下的暗线,他都可以不在意。   可是,纪盈是安王唯一的妹妹。   纪盈, 真名叫姬如月,大周莹月公主,皇太弟安亲王胞妹。   经过御宁一战,直到如今,大周皇族除了安王,便只有……姜弦。   可真是、叫人难堪。   陈淮无奈地轻嗤一声,缓缓道:“我去榻上睡。”   姜弦胳膊刚刚撞在了墙上,现在还发着疼。   但比起这样的疼,现在这一头雾水的情况更能挑动她的情绪。   “侯爷你——”   陈淮赤脚站在地上,不带感情似的认真道:“姜弦,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姜弦怎么能知道其中深意,她只是担心陈淮:“侯爷,我去塌上吧,你快上来,别着了凉。”   陈淮:“……”   他定定看了姜弦几眼,头也不回去了外室。   *   第二日,姜弦起身后陈淮已经没了人影。   自那日她说过要照顾他,她就一直起得很早了。   不过看这个时辰,陈淮怕是就没有睡多久。   姜弦收拾了一下,将凇院屋里的窗户一一打开。   花窗之外,竹影斑驳,熹微的光影里,陈淮着素衣在练剑。   姜弦推门而出:“侯爷,你何时起身的?”   陈淮面上浅淡的表情慢慢收了一下,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表现似的,沉默下来。   姜弦有些疑惑:“侯爷,怎么了?”   说着,她向陈淮走了过去,可在细微的距离里,姜弦感觉地到陈淮在避开她。   姜弦的心微微一沉,难道真的是去了陶府的原因?   姜弦不似陈淮,她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而陈淮本就是历经沉浮过的,自然看得出姜弦陡然低落的心情。   在二人无声的停滞里,陈淮终于开口了:“去瑞安院给母亲问安吧。”   姜弦怀揣心事点点头。   瑞安院内,侍女们刚刚为衡阳长公主摆上了膳食。   至于陈安洛、陈书沅两位乡君也还没有过来。   容竹在主屋门口等着迎接诸位小主子,可乍一看先来的是陈淮和姜弦,也不免惊讶。   陈淮的作息几乎严整到死板,这是全侯府无一人不知道的。   按着时辰,这会儿他打拳怕是更合理。   容竹微微颔首,算作行礼。   她是陪伴衡阳长公主的嬷嬷,在府里地位不同,故而与陈淮也说的上话。   “侯爷今日的晨练结束得倒是快。”   陈淮淡淡道:“翻来覆去五六遍,累了。”   容竹听罢,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陈淮,可姜弦却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   若是练剑、五六遍,那侯爷昨日怕是只睡了一个时辰。   她目含担忧,看向陈淮。   不过陈淮倒是目不斜视,直接向长公主行了礼。   等着陈安洛、陈书沅到了,早膳便又欢快起来了。   陈书沅一边展示着几日前她和元一去买的新鲜玩意儿,一边对衡阳长公主道:“过几日,我要和元一一同去昭阳寺。”   “我听闻昭阳寺里有个会做木匠活的和尚,他能做十几种鲁班锁,我打算让他给我做十七八个。”   衡阳长公主手里的筷子一停:“宫里多的是会做木匠活的,何苦去昭阳寺?”   “那如何一样,他的锁是加了福祉的,到时候给你们一人一个。”   陈书沅得意洋洋道:“而且过几日符安山漫山遍野的野花,自有几分意境。”   衡阳长公主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难不成山里头还比我们侯府漂亮?”   的确,宣平侯府是楚都最为精致的府邸,移步换景、四时之景各不相同。   不外乎别的,这是大周皇帝赐给自己最为疼爱的弟弟安亲王的。   这座府邸,山水合一最为精妙的便是瑞安院,前朝莹月公主的院落。   陈淮陡然就放下了汤匙。   想他之前还同姜弦讲过的这些话,如今想来更是讽刺。   若是大楚不兴,这瑞安院的主人,怕是姜弦。   陈淮心中别扭,他原本就厌恶这座府邸,所以才长居“平生居”。   如今,更是看都不想了。   “母亲,最近府衙事务多,我就不回来了。”   说罢,陈淮向衡阳长公主行了礼,不等衡阳长公主反应,就直接退了出去。   衡阳长公主看着如此平静但又如此奇怪的儿子,难免生疑。   “姜弦,今日淮儿是怎么了。”   姜弦摇头,沉吟片刻后才有些不确定道:“昨夜侯爷,似乎是做了噩梦。”   在衡阳长公主眼里,噩梦都是虚无,怎么会让陈淮如此。   不过她一想到了昨日陈淮去了陶府,就又沉静下来。   罢了,随他。   *   这两日,陈淮就像所说的那样,恍若有多少军务处理不完,当真没有回过府。   清晨,姜弦照旧去后院照看踏雪和追影。   追影两日没见到自己的主人,有些闷闷不乐,一见到姜弦就开始打哼哼。   踏雪见追影不开心,也窝在一旁安安静静地不乱动弹。   姜弦逗了逗踏雪之后,便又到了追影身边。   “怎么了,你也知道想侯爷?”   追影扬起马头蹭了蹭她,像是会说话似的。   姜弦哄孩子一般道:“追影要好好吃饭,侯爷也有事务要做,不能一直陪着你。”   “等侯爷忙完就回来了。”   安慰追影这样说,但姜弦感觉得到,这次的事情定然没那么简单。   以前无论北军府衙事有多少,陈淮总是会回来,有时过了子时,他也会提前交代府里的人留门。   可这次,什么话都没有。   “姜夫人,又在照看踏雪和追影?”   姜弦转眸过去,陈安洛正提着裙摆走了进来。   姜弦有些着急迎了上去:“安洛,马厩你进来会不会不舒服?”   陈安洛摆摆手:“姜夫人别忘了,我虽柔弱,也是军侯府长大的。”   追影性子别扭,陈安洛也不勉强。她绕过了追影,帮着姜弦理着踏雪的马鬃。   “这匹马可真漂亮,二哥宝贝马,以前书沅要的时候,他都没有允过。”   姜弦垂眸浅浅一笑,她自然知道陈安洛在宽慰她。   只是话虽如此 ,她细细捋过一遍,如今衡阳长公主并不管事,自然不会同侯爷闹成这样,安洛与书沅那几天根本没有见过侯爷,所以若是府里的人冒犯了侯爷,那只能是她。   可她想不起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陈安洛轻声道:“我来可不是让你多想的。”   “二哥本就喜怒无常,你与其如此,不如这几天好好去挑选件衣服,同书沅一起去孟府看看。”   这其实是陈书沅的意思,不过她一想到去邀请姜弦,她如同骨内生蛆,哪哪都不对劲,干脆就拜托了陈安洛。   翌日,等姜弦和陈书沅坐在一个马车里时,小姑娘还在那别扭来别扭去,几乎要贴到车壁上去。   姜弦看到她这个模样,心情便好了起来。   陈书沅看着姜弦满目笑意,就皱着眉坐立了些:“瞧什么?!”   姜弦摊摊手:“我在瞧美貌如花的女子啊。”   陈书沅一愣,像是没想到姜弦竟然这么厚脸皮。   她撇了撇嘴,做出个恶心的动作,之后向外吆喝了一嗓子:“元一,快点走,我受不了了。”   姜弦勾出个笑,兀自拿着软垫上的书看了起来。   等到了玉锦阁,姜弦像是故意逗弄陈书沅似的,与她一起挤着下了马车,还借着先机走到了前面。   陈书沅倒吸了口凉气,指着前面的身影,“姜弦,你知不知道尊卑!”   说完,陈书沅边走边一脸哀怨看着元一:“早知道就不该叫她,让她破破烂烂去孟府。”   说完,陈书沅还觉得不解气,她又揪着元一的衣角,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拦住她?!”   元一已经习惯了陈书沅说一出是一出,他不为所动抱着剑,语出惊人:“回府吧。”   “等明天出来,属下再去拦她。”   陈书沅:“……”   你可以滚了,元一。 第30章 三十.弦 她心里几乎一字一句,陶邑宁……   姜弦在宝香街时, 就听过玉锦阁的大名。   这个制衣阁与旁的小店不一样,它所产的花纹样式,有些甚至会被宫里的人进行挑选、采买, 故而一直受官宦家的姑娘们所喜。   显然,陈书沅便是常客。   她一进门, 那位干练的老板娘便过来了。   她盈盈下了个身:“乡君今日来看什么花色?”   陈书沅想了一下:“去奔丧的。”   老板娘面上的微笑不动声色僵了一下,后又变得全面:“奔丧啊,那花纹便是菊纹最好一些,至于颜色——”   “给我整个红的!”   话音落, 老板娘便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她试探了一下:“乡君是说, 奔、丧?”   眼见着陈书沅又要开口,姜弦打断了她:“夫人, 我们要些素雅的花纹,如果有什么新的料子, 也可以拿来。”   老板娘转身过来,没有一丝犹豫便向着姜弦到了句好。   刚刚老板娘一过来, 偌大的玉锦阁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   她眉目如画, 鼻尖若雪山一点,朱唇似海棠花开, 只是在那里款款一站, 她便想到了玉锦阁的镇店之宝——银鱼白纱。   似乎只有她才配得上、不是, 只有银鱼白纱才配衬着她。   不过, 老板娘自知是个做生意的, 自然要紧着最为尊贵的客人。   可刚刚这位夫人却敢打断了敏宁乡君,老板娘登时便想到了这位夫人的身份,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弦、姜夫人。   安华台之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宣平侯爷陈淮弃诸多贵族女子, 而选了个宝香街的卖酒女,甚至还允了侧夫人之位,可见是盛宠。   不过,依着老板娘看,佳人配英雄,若是眼前的女子,确实担得起那句“佳人”。   不一会儿,她便整理好了二楼,带着姜弦和陈书沅去看衣服了。   “团菊也好,多瓣菊也好,都是适合丧事的图案。”   “至于衣服,依着乡君和夫人的身份,也不需要纯白,藏蓝、鸦青大抵都可以。”   姜弦点点头,认真听着老板娘的介绍。   至于陈书沅,早就没了耐心,跑到了一边。   姜弦朝后曳了一眼,有着元一看着,陈书沅倒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更何况陈书沅是侯府长大的孩子,玩笑会开,但落人口舌的事情自然不会做。   不一会儿,姜弦就在诸多衣料遮挡里听见陈书沅的声音:“我觉得这件不错,元一你说呢?”   “还有这件。”   元一清冷的声音传来:“乡君喜欢便好。”   “是我在问你!”   “乡君穿什么都好看。”   “你就是敷衍!”   陈书沅有些暴躁似的在那边摔摔打打,姜弦忍不住轻笑出声。   前面走着的老板娘转过身来,有些疑惑看着姜弦:“夫人,可是有喜欢的了?”   姜弦抿唇摇摇头,示意她继续介绍其他的服饰。   那位老板娘转身过来,十分诚恳,甚至目光里隐隐含着欣喜:“夫人,我刚刚就想向您推荐我们的镇店之宝,不过又想您多选选。”   “不如,您现在去试一试吧。”   姜弦道了句“好”,便随着老板娘一起去了最里间。   等到陈书沅磨磨蹭蹭选好了一件宝蓝夹白纱的衣裙到了一楼时,姜弦还是没有人影。   陈书沅叹了口气:“竟然还能有人比我慢,啧啧。”   她等得百无聊赖,正打算去呼喊一声,却见太子良娣纪玉蕊也聘聘婷婷走了过来。   陈书沅弯了弯腰:“纪良娣安好。”   纪玉蕊道:“敏宁乡君也是为了参加过两日的吊唁。”   陈书沅此时忽的想了起来,太子的伴读是孟思昀的兄长孟思昭。   那时太子、景宁王、兄长同孟思昭倒算是情深义重,而且当年孟思昀求娶陶邑宁,孟思昭自感羞愧,向陛下请求外放数年,如今才回来。   思及此,陈书沅又觉得自己的宝蓝色衣裳太过不厚道。   她悻悻对着旁边服侍的人道:“把这件衣服换成秋波蓝,多掺点白的。”   纪玉蕊最喜欢陈书沅这性子,她捏着帕子道:“秋波蓝不错,那我就要个涧石蓝的。”   陈书沅听得出纪玉蕊这是开她的玩笑,不过她不讨厌纪玉蕊,自然也就不会太过计较。   “乡君一个人来的?”纪玉蕊问。   陈书沅刚想说是,二楼楼梯口便走出一个人。   银鱼白色的衣裳不知用的是什么线、什么勾勒方法,贴合人身,如同仙衣。   随着姜弦的步态,衣袂浮动如若薄云一道,遮蔽星辰、挽住月光。   更不用说姜弦这眉目、这姿容。   陈书沅咽了口气,虽然姜弦长得一般般……一般般好看,但这样确实也算是能和二哥并肩了。   纪玉蕊最先惊呼出声:“姜弦,你这样可是要被藏起来的。”   姜弦有些羞赧,她低下头轻轻摆了一下衣裙,裙角翻飞,下面的一点流苏设计如若卷起的雪。   “这样,确实招摇了些。”   姜弦抬眸,向着跟在她身后的老板娘道:“不如给我换个莲子白的。”   老板娘还未说话,陈书沅便提着裙摆走了过去:“换什么换,到时候就穿这件!”   “白色!够悲伤了吧?”   “菊花!够诚挚了吧?”   见姜弦还在犹豫,陈书沅拉过她附耳道:“你以为你去灵堂?我们到时候是和诸多贵女一起在后院。”   “你丑不是给我二哥丢人么?”   “自然,最关键的是你不能被陶邑宁比过。”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你仔细想想人家到时候得多俏?!”   姜弦想到了陈淮,便应承下来了。   等到纪玉蕊也选完了衣服,三人才一同出去。   上次在禁城纪玉蕊与姜弦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谨守礼制也没说几句话。   这番相见,倒有如隔三秋之感。   陈书沅看着如此,干脆把姜弦推给了纪玉蕊。   “你们去玩吧,等到晚些了,我让元一来接你。”   纪玉蕊带着姜弦一路赏景,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颇是古朴的屋子前。   纪玉蕊便要敲门,姜弦不由拦了一把。   纪玉蕊道:“我今日是来拜访上清大师,你当记得的。”   姜弦点点头,复又道:“可是高僧如上清大师这样的人,我若贸然拜访,会不会不好。”   纪玉蕊像是想到什么,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还未一息,便有小童开了门:“良娣娘娘,师父等你许久了。”   竹林错落有致,典雅与朴素糅合得恰到好处。   惊鹿一起一落,击打在石盘上,惊扰院落里的飞鸟。   一片禅意里,上清大师坐在竹亭里,正煮着茶。   此时,茶已开三遍,他翻出杯盏,将茶水倒了进去 。   等一切都不慌不忙完成后,上清大师才站了起来,双手合十:“纪施主、姜施主。”   纪玉蕊和姜弦依着上清的带领,去了竹亭内。   姜弦此次只能算是陪着纪玉蕊来上清的住所,故而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讲禅论道。   等纪玉蕊说完话后,上清目光缓缓移向姜弦:“姜夫人眉目虽清,但暗伏愁意。老衲是否可以听听姜夫人为何而愁,兴许能为夫人排解一二。”   姜弦浅浅笑笑,并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回答。   上清扫了一眼纪玉蕊、又回望着姜弦,笃定道:“是因为宣平侯?”   姜弦猝然抬眸。   上清慢条斯理为姜弦续了杯茶,自顾自道:“当年的事,老衲也有耳闻。”   姜弦不由坐正了身体。   上清仿佛讲故事似的,慢慢开了口。   “当年,新帝即位,国祚不稳,又有天灾。”   “宣平侯那时不过十岁孩童,一直寄居在青山寺。”   姜弦偶尔听陈淮说过青山寺这个名字,却不知他是寄居于寺庙。   “侯爷为何要待在庙中?”   “十年前淮水之约,宣平侯生而带煞,克父克母,要待在寺中,除去戾气。”   姜弦面容顿时失了血色,一种刺骨的寒气顺着她的尾椎爬升,直到让她一抖。   克父克母,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何等的诅咒?!   那些得道高僧,就是这样判定了一个婴孩的未来。   姜弦突然理解了陈淮与衡阳长公主之间那种互相维护、可偏偏亲近不起来的怪异关系。   一阵心疼袭来,密密麻麻。   她听得上清大师道:“后来家国安定,十年之约已到,老宣平侯便派人去寻了宣平侯,却发现他躲在山林里,饮兽血、食兽肉,不会言语。”   “为了让他静心,陛下无法,送他又去了符安山昭阳寺。”   “也是在那里,宣平侯遇到了陶施主,并且,陶施主算是陪伴了宣平侯许久。”   “故而陶施主虽是庶女,但得以记为嫡女,与宣平侯在父母应允下于昭阳寺结下姻缘。”   “……”   剩下的姜弦懂了。   难怪侯爷之后便如同断情绝爱一般,二十四岁不愿结亲。   原是如此。   姜弦设身处地,倘若一个人与她相伴许久,彼此坦诚相待、互相扶持,可在她真正遇到危难时,决绝离开,那她也怕是不愿相信情谊,更何况侯爷他本就如此坎坷。   一介庶女,竟然只是拿了侯爷做了跳板。姜弦紧紧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心里几乎一字一句,陶邑宁…… 第31章 三十一.弦 姜弦看不得陈淮受一丝一毫……   城南靖侯府   白墙黑瓦, 宽大的门楣上檐角外延,檐下最为明显的莫过于两个大白的灯笼。   头七子时,靖侯府的人便备好了饭菜, 等按着风俗送走孟二公子的魂魄后,一早儿就大开府门, 迎接宾客。(注1)   以往宾客往来,又是靖侯这样的勋贵世家,少不了一条街都热热闹闹的。   可一旦沾了白事,人越多, 反而越显肃穆。   正堂停着灵牌, 白幔微漾、各种花圈、挽联摆在一侧,和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更加显得凄凉。   来往的人在灵牌前停留片刻,道句往生之词, 便依着规矩闪过。   可即便匆忙,仍不免把目光投向下首跪着的女子。   那女子便是孟思昀的夫人, 陶邑宁。   说来宣平侯、陶邑宁、和孟二公子之间的事情也算是众人皆知。   以往大家少不了要说一句安乐伯没品、不知天高地厚。   可看着不过二十一二、正是如花似玉的陶邑宁低声哭泣, 众人也生了几分可怜。   也是这个时候,大家才会记得孟思昀不过二十四岁, 便已经埋入黄土。   死者为大, 前事已过, 再计较就有些……   人群里有几个人啧啧两声, 抬头看了看年迈坐在上座的靖侯, 以及那位算是与宣平侯同窗之谊靖侯世子孟思昭。   唉,宣平侯可真是绝情。   那些人眼神交汇,不免唏嘘。   绕是靖侯也算是开国列侯,可没了宣平侯, 景宁王便不出席,太子殿下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屈尊了。   这样的想法,同样升起在跪在地上的陶邑宁的脑海里。   她心里的遗憾和痛苦恍若被无尽放大,不由把头埋的更低。   突然,她身后的侍女倒吸了口凉气。   紧接着,她便看见一双素白云纹的靴子停在了堂前。   视线慢慢抬起,眼前的人素衣白裳,实在是熟悉不过。   靖侯率先迎了上来,“陈侯来了。”   陈淮颔首,向靖侯行了一个晚辈礼道:“孟叔客气,今日陈淮以思昭旧友前来,送昀弟一程。”   “逝者已逝,望孟叔节哀。”   陈淮自始至终都是不急不缓,就像是从顶级皇家礼仪的模子里刻出来一般,让人如沐春风。   靖侯长叹了一声,便拍了拍扶着自己的孟思昭:“昭儿,你带见渊去侧阁稍事休息。”   陶邑宁抬眸,看着陈淮衣角掠过她而去。   而他,一直是目不斜视,似乎整个灵堂,只有靖侯和世子两个人而已。   当年,父亲以为战死的陈淮如今位极人臣、轻轻一动便可撼山海。   可他要她嫁去、维护陶氏满门荣耀的靖侯次子,却先离世而去。   陶邑宁想起这些事情,便如同恶蛆附骨,悔痛不堪。   可她也只能跪在灵前,看着陈淮拦拦衣袖,漠然离开。   靖侯府景致依旧,可于孟思昭而言,也是多年未见,如今不过回京半月,还不能完全适应。   他一边引着陈淮向他的院阁走去,一边无不感慨。   陈淮慢慢扫过女子腰似的杨柳:“开阳,你比以前低沉许多。”   孟思昭听着陈淮叫他,倏然一笑又归于沉寂。   他沉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不来的,如今倒让我没了准备。”   “岭南偏远,我那时自请出京,一方面算是替思昀向你赔罪,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心中有遗憾,打算放逐自己。”   “你那时放过了思昀,如今思昀已死,我也该是到父亲母亲身边尽尽孝了。”   陈淮安静听着,突然开口:“遗憾可解?”   孟思昭一愣,他慨然一笑:“只说我做什么。”   他随口问道:“安洛的身体好些了吗?按时间,安洛该嫁去顾家了吧。”   陈淮斜睨了孟思昭一眼:“顾湛南那东西已经滚出京城了。”   后面的话不用陈淮说。   依着敬元帝对陈安洛的宠爱和小心,若是陈安洛嫁给顾湛南,顾湛南饶是再没有本事,也会被留在京中。   孟思昭可惜陈安洛遇人不淑,可心中那一分的窃喜却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开始蔓延。   直到陈淮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   只是一旦归于现实,那些纠葛就又如兜头冷水,让他清醒几分。   “刚刚后院来了消息,说是你的侧夫人和书沅也来了。”   孟思昭避开陈淮的视线,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变化,只是兀自道:“我自岭南遇到了神医素云,她赠予我生在沼泽的一种紫藤,可以调养安洛的身体。”   “安洛是你的妹妹,自然便是我的妹妹,待会儿这东西就劳烦你带给安洛吧。”   陈淮漫不经心点点头,心里却像是被提了一下。   姜弦怎么也来了。   *   姜弦此刻正穿着那件玉锦阁的银鱼白纱,漫无目的走在园子里。   以往出门,自是鹤云要陪她来的。   前两日,鹤云身子不适,正巧她又去了趟酒坊,周嬷嬷竟然主动要陪着她 。   周嬷嬷自回京后,鲜少出来。她这么一提,姜弦虽是应允,但也不免奇怪。   直到今天女眷都留在后院陪着靖侯夫人,姜弦才知道周嬷嬷的用意。   她怕是惦记着文渊侯夫人刘若烟在禁城向她发难的事情,如今故意和她对着干。   按着规矩,她们与靖侯夫人说会儿话,诵完哀悼便要离开。   眼见着刘若烟又进去陪靖侯夫人了,周嬷嬷这才拿出了早为孟思昀准备的、向大师开过光的往生符送给了靖侯夫人。   靖侯夫人被感动得不行,又拉着周嬷嬷说了许久的话。刘若烟在屋子里无人搭理,那叫一个如坐针毡。   思及此,姜弦不禁笑出了声:“嬷嬷,你看现在一耽搁,我们连书沅也寻不到了。”   周嬷嬷倒是无所谓:“这儿这么多人,夫人随便寻一个也能问的了,但是二夫人的毛病不治,嬷嬷我不解气。”   因着周嬷嬷是老文渊侯夫人的陪嫁,又一直随同着姜恒时,故而在她心里,纪盈才是大夫人 ,这么多年,一直没改过口。   姜弦和周嬷嬷正说着话,忽的被一个侍女拦了下来。   周嬷嬷扫了一眼,那侍女浅黄色的衣裙,头上的双髻堆的趾高气昂,就像是怕人看不出她们文渊侯家的排场似的。   “姜夫人,我家侯夫人请你说话。”   姜弦顺了顺袖子,与周嬷嬷相视一笑:“好,带路吧。”   那侍女见着周嬷嬷也要跟过去,当即就变了神色。   刚刚侯夫人在这老婆子手里吃过瘪,还特意交代过要支开这老婆子。   那侍女莞尔:“姜夫人,我家夫人只请你一个。”   姜弦停下脚步,理解一般“哦”了一声:“好吧,我不去了。”   说着,姜弦便当真带着周嬷嬷向前走去。   那个侍女生怕自己完成不了刘若烟的要求,立马改了口。   姜弦心里微微遗憾,刘若烟不去卖脸皮可真是可惜。   小泉一汪,以双曲桥如弯月入海,凌驾其上。   借着靖侯府最高的地势,在桥上设计楼阁,四处通畅,将府内之景一览无余。   姜弦今日一进府,就曾夸赞过这精妙的设计,说要来上面看一看。   不过如今被刘若烟请过来,就别有滋味。   “云画,婶母瞧着这几日不见,你又比上次美了几分。”   刘若烟堆着笑,仿佛刚刚周嬷嬷和她在靖侯夫人面前的暗斗从来不存在一般。   “谢刘夫人夸奖。”   刘若烟为姜弦沏了杯茶,目光流转,猝然停在周嬷嬷身边。   “周嬷嬷这把年纪,还跟着云画你,怕是把你当小孩照顾惯了。”   姜弦灿然一笑:“是啊。”   “母亲去世,嬷嬷一直养着我,说来,我就是嬷嬷的孩子,至于旁人,实在是如粪土一般不值一提。”   “嘿呦,云画,听婶母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刘若烟拿着帕子轻轻捂住唇角:“你这若是让宣平侯爷听见了,那不是断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姜弦微微眯了一下眼,真是奇怪,刘若烟竟然也会沉住气了?   她顺着刘若烟的视线看去,远远的、不知是哪个小路上,正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如若玉树立于庭院,女子一身孝衣,楚楚可怜、迎风欲倒。   是陈淮和陶邑宁。   姜弦心下一沉。   倒不是因为陈淮与陶邑宁在庭院里相谈什么,而是想起了陶邑宁当年那样对待陈淮。   姜弦看不得陈淮受一丝一毫的亏待 。   她气鼓鼓盯着远处,直到陈淮向后撤了一步,之后陶邑宁宛若伤心欲绝似的提着裙摆离开。   姜弦本要松口气,却见陈淮突然躬身扶住了头。   她猛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陈淮做噩梦的样子。   姜弦一下着急起来:“刘夫人,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刘若烟以为把姜弦刺激到了,毕竟没有人能接受你爱的人爱的是旁人。   她愈发自信要和姜弦谈交易,她拦住姜弦:“你记得我上次说的吗?”   刘若烟直接道:“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你拒绝我,不过是宣平侯愿意看你。”   “可是云画,婶母劝你,有了陶邑宁,你什么也不是。”   “如今陶邑宁新丧,宣平侯便已然放下芥蒂出席,等过几日,依着他的身份,让陶邑宁改嫁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姜家的孩子,云鸢也是。你们代表的可是姜家满门荣耀。”   “人,不能太自私!” 第32章 三十二.弦 他同姜弦计较什么?陈淮兀……   代表姜家满门荣耀?   做人不能太自私?   周嬷嬷眼神里不知带了几分嘲弄、几分恶心。   她挡在姜弦开口说话前, 漫不经心道:“二爷没什么用,二夫人却也把大爷逼出去,硬坐了侯夫人的位置。”   “怎么, 那时也是为了姜家满门荣耀?”   刘若烟一拍桌子,梅花缠枝的银镯子重重磕在桌子上:“周嬷嬷, 说话慎重。”   周嬷嬷与她对视:“二夫人自私惯了,突然伟大起来,让老奴不习惯罢了。”   刘若烟狠狠剜了周嬷嬷一眼:“你只是个奴才,以下犯上、欺辱主母, 姜云画, 你就是这么纵容奴才对待自己的婶母吗?!”   姜弦黛眉微蹙,慢条斯理道:“刘夫人 , 其一,你不是我的主母, 我的主母,是当今陛下胞姐、衡阳长公主。”   “其二, 你若将我做了姜家人, 那我告诉你,周嬷嬷是老祖母的陪嫁, 祖父尚待她恩厚。嫡庶有别, 如今她就唤你一声刘若烟, 你也得受着!”   庶出……   这是刘若烟最不能忍受的。   因为姜芮礼庶出的身份, 她在侯府便处处受制, 甚至在纪盈那般低下的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好不容易把纪盈赶出去了,结果又来了姜云画。   姜弦静静看着刘若烟脸上青白交接,又淡淡扫过一众侍女,直到所有人都低下头, 姜弦才轻描淡写道:“不用送了。”   姜弦没有过多在双曲桥上停留,而是向着刚刚院子走了过去。   顺着这条路,耳边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   紧接着是一个姑娘清朗的声音:“那可不是,我的嫂子自然是最美的!”   这是陈书沅的声音。   姜弦惊讶了一下,旋即听见更多的附和:“那可不是,今日那银鱼白色的衣裳,我可是万万撑不起来。”   又一女子道:“曾听我父亲说过,姜公儒雅、姜公夫人倾城,如今看着姜夫人,我也信了!”   “你说是不是,云鸢?”   世家大族的后院纷争如若密结的网,勾连错合、此起彼伏。   姜弦本是在树林后,可听见一个女子把话故意引到姜云鸢身上,便拨开满目青枝走了出去。   庭院里的人安静一刹。   像是被压迫着似的,姜云鸢扯出一个笑:“表姐自然是艳压群芳。”   姜弦不屑于搅和在勾心斗角里,她只是颔首向各位女眷回了个礼,便看向陈书沅。   果然陈书沅已经别扭地转过头去了。   姜弦轻笑一声,向她走过去几步,“去找侯爷吧。”   陈书沅斜曳了姜弦一眼,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你说‘嫂子’的时候。”   陈书沅一下泄了气,接连暗地里翻了两个白眼,萎萎靡糜叹了口气,紧跟在了姜弦身后。   越过花拱门,在奇石嶙峋间,隐隐约约有一抹素白的身影。   姜弦按着刚刚的方向,大抵一想就知道了是陶邑宁。   她向陈书沅看了一眼,便径直走了过去。   陈书沅原本还一个人在后面虚浮着,可一认清前面是谁,立刻就像是打了鸡血,高昂起来了。   “哎呦,这是孟二夫人?”   陶邑宁乌黑的头发掩盖在素白的衣帽里,略有一缕自额前微微垂落,衬得她姿容清瘦、楚楚可怜。   她抬眸,这几天兴许哭得厉害,一双杏眼像是小核桃一般。   陶邑宁微微欠身:“见过敏宁乡君、姜夫人。”   姜弦与她对视一眼,拂拂衣袖就要离开。   陶邑宁道:“姜夫人是去找见渊吗?刚刚我同他在明玉亭,你现在去,兴许可以遇到。”   姜弦还未说话,一旁的陈书沅挤到前面来:“我奇了怪了,我嫂嫂可问你话了,懂不懂规矩?!”   “敏宁乡君不要多想,我只是为了姜夫人方便。”   陶邑宁道:“而且,我也确实感谢姜夫人能陪着见渊,让他……”   “孟二夫人客气了。”姜弦打断了陶邑宁的话:“我既是侯爷的人,自然会陪着侯爷。”   “至于你,即为孟家妇,不必替我家侯爷感激我。”   场面一下沉默了起来,陶邑宁刚刚揩拭过的眼圈又渐渐点染红晕。   哪里有闲事,哪里就有闲人。   刚刚已经分道扬镳的女眷偶有几位又闻着声儿走近了过来。   陈书沅冷冷瞥了过去,吓得她们止住了步子。   她回眸过来,不轻不重道:“孟二夫人,我二哥如今自在,你不会再纠缠过来吧?”   话音落,一声“放肆”自小径尽头传来。   姜弦一抬眸,就看见陈淮负手立于转口,身侧正站立着孟思昭。   陈淮目光自姜弦身上滑过,又一一扫过陈书沅和陶邑宁,最后慢慢收回。   陈淮不冷不淡道:“回去!”   姜弦一怔,她不由抬头去看陈淮,却见他只是与她相看一眼,便轻飘飘转开了视线。   姜弦心里一沉 ,顿时生出了委屈。   她自然知道这句话陈淮是说给她和陈书沅听的。   只是没等她们做出表示,陶邑宁向陈淮和孟思昭轻轻屈身:“大哥,侯爷,我先退下去看母亲了。”   “没说你”,陈淮看了眼依旧恶狠狠盯着陶邑宁的陈书沅道:“你们回去。”   陈书沅这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平道:“二哥,为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在对上陈淮清冷的目光时。   陈淮的话不容拒绝,陈书沅也不是愿意忍气吞声的,她“哼”了一声,直接拽着姜弦跺着脚离开,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陈淮沉默着看着她们走后,才对孟思昭道:“书沅的品性你知道,出口无心。”   孟思昭轻笑一声:“那你说她做什么?”   “我这里无事了,你自便。”   眼见着孟思昭一走,院里的女眷们再看着面色不善的陈淮,饶是想套个近乎,也先没了勇气。   不过是一刻时间,整个院子就只有陈淮一人了。   他静静站了了良久,直到卫砚拿着之前孟思昭给他的紫藤过来,他才有了几分动静。   卫砚道:“侯爷不是担心夫人没带着鹤云,特意过来接夫人回家的吗?我刚刚怎么看元一接走了夫人和乡君?”   “是没遇到吗?”   陈淮没说话,只是向着孟府外走。   陈书沅还好说,只是姜弦刚刚那呆怔的模样看得他都有些心酸。   他同姜弦计较什么?陈淮兀自想着。   左不过她什么也不知道,养在府里也没什么不好。   陈淮一想明白,就轻松了一些:“回府吧。”   二人一道出了孟府,陈淮还未走过一条街,卫砚便收了轻快的模样,小声道:“侯爷,景宁王被下毒了。”   陈淮倏然停住:“什么?”   原来,刚刚卫砚未得命令主动离去寻陈淮,主要的原因是景宁王府传来的消息。   昨日子时,景宁王突然毒发。   事情来得突然,景宁王府的幕僚们也已经歇息,这件事情女眷处理不及,等太医治好景宁王,消息也被流露出去一些。   按道理只要景宁王大安、查出问题、处置了凶手即可。   可这问题就是,景宁王府连夜排查,排查到了太子殿下的头上。   这毒竟是来自太子赠送给景宁王的清酒里。   这下好了,原本太子和景宁王的人就互相看不惯,这件事倒像是个导火线,直接点燃了炮仗。   “景宁王醒了?”陈淮淡淡道:“他怎么做?”   “景宁王封锁了消息,压下了幕僚。”   这样才对。   陈淮心里冷哼一声,太子和景宁王关系如何,底下的人哪里是看不明白。只是借故要让萧向忱试一试那个储君之位罢了。   陈淮又道:“景宁王可说,他怀疑是谁想搞混京城这滩水?”   卫砚的神色更严肃了,他轻轻道:“前朝姬氏。”   *   陈淮自进入宣平侯府,已是夜里了。   他没让下人点灯,只是一个人在黑漆漆的石径上漫步而行。   远处的点星阁和华星阁已经熄了火,偌大府内,除了值夜亮着的光,唯有凇院还亮堂着。   陈淮随口道:“这几日凇院的灯一直亮到现在?”   底下的人立马前走半步:“回侯爷的话,夫人晚些的时候会去马厩看一眼追影和踏雪,便晚一些。”   陈淮一下子没了言语。   他沉默着走到凇院,直到听见一声细微的轻唤。   “侯爷,你回来了?”   陈淮看着姜弦,她还是今日去孟府的一套装扮。   说句实话,他今天第一眼看见姜弦,便被惊艳了一下。   姜弦平日里穿的简单,只有大场合才略是隆重一些。至于今日去孟府,更是素里带素。   只是,素装不能压美人。像是这银鱼白色的垂纱流苏衣,只是稍稍贴合她一点,便能将她的美好展示七八分。   陈淮停滞一息,缓缓道:“今日我陪你一起去马厩。”   月色正浓,再有前面的鹤云提着一盏灯笼,竟把小路上光滑的鹅卵石照得几分明亮。   陈淮道:“今日,我没有责备你和书沅的意思。”   “我亦没有偏颇于陶邑宁。”   姜弦“啊”了一声,她万万没想到陈淮竟然会解释这个。   她仰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里面流露着难得的温润。   她听得陈淮的声音,沉静如水:“如果你生气了,我可以解释。”   “也可以,道歉。” 第33章 三十三.弦 陈淮停了几息,他像是欣赏……   庭院安静下来。   跟在陈淮和姜弦身后的侍从面面相觑, 紧接着便退开。   他们自服侍陈淮开始,何曾听见过陈淮说一句“道歉”,也只有姜夫人能让侯爷低头罢了。   陈淮见姜弦还是呆怔着, 便没听她回答,直接开口:“孟思昭是太子的伴读, 此番回京,于情于理,陛下都会委以重任。”   “朝堂之事,虽不与后宅牵扯, 但人多口杂, 我不希望宣平侯府落人口舌。”   陈淮说的认真,姜弦亦听得认真。   按道理, 姜弦自诩知轻重,可不知为何, 这次她心里反倒是升起了几分的怪异。   她不由就想起了陈书沅听之色变的陶邑宁,身若蒲柳、聘聘婷婷, 口中念着“见渊”的样子。   姜弦摇摇头, 消了几分乱想,便折身去看踏雪和追影了。   追影这几日没有见到陈淮, 正使着小性子。   它抬起马首, 看着向他走过来的陈淮喷了喷鼻息, 竟然扭头靠向了姜弦。   姜弦推了它一把, 怎料它又蹭了过来。   姜弦轻笑出声:“侯爷, 你看,多日不见,连追影都和你生疏了。”   听起这话,陈淮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踏雪。   纯白若雪的鬃毛被姜弦打理地根根分明, 体态优美强健,是不可多得的好马。   “踏雪,你看看谁来看你啦。”   姜弦清泠泠的声音里夹杂着柔情,轻轻拽着踏雪看向他,像是用足了耐心。   陈淮忽的心神一晃。   “你对踏雪未免太好。”   “它是战马,战马如同战士,少不了上阵杀敌的。”   姜弦不以为意贴着踏雪:“它是侯爷送给我的马,我当然要待它最好。日后就算上了战场,它也是最好的。”   说着姜弦还笔划道:“我怕它只长膘,每天还骑它去溜达。”   陈淮停了几息,他像是欣赏一般看着姜弦逗弄踏雪。   良久,才低低道:“过几日,景宁王要在马场里赛马,带踏雪一起过去。”   停滞一下,他又道:“当然,你若不想带它去,我们便不去了。”   姜弦听这个哪有不想去的道理。   踏雪本就出自马场,宣平侯府地方再大,也不够它酣畅淋漓跑一遭。   姜弦怕陈淮反悔似的飞快答应,又突然想到了陈书沅。   怪不得前几日开始,她就每天拽着元一往外跑,若是没猜错,也是去马场里挑马去了。   “侯爷不如同书沅也说说这事,她估计也挺乐意去。”   姜弦话里有话,陈淮怎能不知道。   不过他只是斜睨了她一眼,浅浅淡淡道:“她自己去便是。”   *   春夏之交,暖风融融。   马场上旌旗扬扬,一声一声的马嘶传来,看台上的人都被这份热烈所感染。   突然,远处传来叫好声,看台上几位贵女仰头远眺半晌,什么都看了个模糊。   文渊侯家的姜云灵“咦”了一声:“阿姐、阿姐,发生什么了,我要去看看。”   姜云鸢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有些神游。   直到姜云灵摇晃着她,才反应过来。   姜云鸢道:“阿姐带你去看看?”   话音落,陈书沅揭开竹帘走了进来:“不用了,是景宁王府的侍卫长和孟大哥在比弓箭。”   陈书沅口中的孟大哥便是靖侯世子孟思昭。   在看台上闭目养神的陈安洛听到这里,微微睁开了眼,便看见陈书沅正喜气洋洋地同姜云鸢说话道:“云鸢,你可没见,孟大哥这么多年外放,非但没把弓马骑射落下,反而更胜一筹!”   陈安洛轻轻咳了一声,陈书沅立马止住话题回了头。   她抛下姜云鸢,径直走到了陈安洛身边。   “阿姐,你怎么还咳嗽?”   陈书沅皱着眉:“二哥给你的紫藤没用?”   陈安洛抬眸,一双潋滟光彩的眼睛衬得她的皮肤有些苍白。   这紫藤是南地沼泽里生出来的,并非寻常紫藤,怎会没有用。   她之所以叫陈书沅过来,无非是陈书沅才和姜弦关系融洽,她不想看她和姜云鸢太近往来。   陈安洛抿了口水:“二哥和姜夫人来了吗?”   陈书沅一怔,便立刻知道了陈安洛的想法。   她耸耸肩,跪坐在席上:“二哥上次陪姜弦来草场,说是后山有大片大片的野花,许是浪漫去了吧。”   陈书沅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说话,故而这话想不听见都难。   一时间偌大的看台静悄悄的,时不时有窥探过来的目光,羡慕也罢、好奇也罢,各有差异。   陈安洛扶了扶额,宠溺地看了陈书沅一眼,把陈书沅看得云里雾里。   她扭头唤着元一:“接下来去哪里玩?”   元一停了一下,恭敬道:“乡君想去哪里玩?”   “算了,你带我去找姜弦吧。”   直到陈书沅走了,看台的气氛才又对了一些。   姜云鸢向陈安洛这边瞥了又瞥,终是融入了一旁贵女们的闲聊。   “……都说宝香街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如今看来,真是不一样。”   说这话的人目光似有似无扫过姜云鸢,最后又淡淡收了回来,落到看台下面。   马场里,除了角逐的比赛的场地,还有供贵女们学习的地方。   而此刻,那地方已经被清了场,至于理由,就是纪良娣怕马但是又想学马,所以太子下令避开场地,亲自为纪良娣把着缰绳。   京城上层圈子里能一天到晚被讨论的也就是那几个人。   宣平侯爷与姜弦算是霸占了几个月茶余饭后的闲谈,如今该是换个人了。   虽说有些消息被压了下来,但只要有人知道的事,便已然算不得秘密。   此次景宁王被人下毒牵连到了太子,按道理太子当避风头,可这位纪良娣只是求了求太子,太子便来了马场。由此可见太子有多宠这位宝香街出来的歌姬。   “殿下,您慢点,我怕。”   听着马上娇俏的声音,太子萧允炜自然而然转过头。   他摇了摇手里的缰绳:“孤抓着呢,你怕什么。”   纪玉蕊颤巍巍坐在马上,“太危险……”   萧允炜哭笑不得,他扫了眼周围,恰看见陈淮牵着两匹马,旁边紧紧跟着姜弦。   他道:“你看看姜弦的那匹白马,可是脚劲强悍的战马。”   “你素与她交好,怎么胆子没像她半分?”   纪玉蕊轻轻勾了勾眼睛,“殿下嫌弃我?”   萧允炜似是无奈,翻身上马将纪玉蕊揽住,向陈淮那边的方向走去。   “见渊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   陈淮向太子行了个礼,不急不缓道:“臣同姜弦慢行而来,故而迟了些。”   萧允炜听罢,也不提其它的,直接指着远处的靶场道:“阿忱等了你许久,想和你比箭,你没来,只好让思昭先去了。”   “你也快去吧。”   陈淮正欲带着姜弦告辞,纪玉蕊突然出了声。   她看着姜弦,语调轻细:“骑马有些危险,姜弦,你不如和我一起在这里?”   姜弦看了一眼陈淮,又摩挲了几把踏雪的马鬃:“踏雪好久没痛快的跑了,良娣娘娘,容姜弦先去马场。”   既然如此,纪玉蕊自然不好挽留。   她看着姜弦和陈淮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暗多了几分担心。   一进到马场,陈淮就放开了追影和踏雪。   两匹马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有使不完的劲,立马撒起野来。   白的如积雪、黑的如乌云。   身形起伏、马鬃如不同色的流水互相拍打,互不相让。   一时间,马场里散放着的马都像是受到了号召,齐齐跑了起来,地动山摇。   萧向忱骑马慢悠悠踱了过来。   他先看了姜弦一眼,又与陈淮对视几刻,忽的猜到陈淮几日前与他说起的马场的布局,与姜弦有关。   他双唇紧抿,顿了许久,才道:“行呀,够排场!”   “你一个人来,所有马都跟着乐。”   萧向忱曳了陈淮一眼,意有所指:“马的大哥,可算是不做人了?”   陈淮淡淡一笑:“话多。”   “靶射过了,就进林。”   “诶诶诶,我还没和你比过。”   萧向忱拦着陈淮,慢条斯理掏出他永不忘记带的折扇,扇面上依旧是他亲提的、象征他心情的狂草。   陈淮瞥了一眼,上书“大喜”二字。   他揉了揉眉心,仿佛在嘲笑萧向忱一如既往没品位。   陈淮着人拿来他的弓,双指划过弓弦,便有沉沉的一声响起。   他的弓,据说近三石,是定边军的神弓,当年宣平侯府长公子陈涑弱冠之时都没能完全拉的开。   可在陈淮手里,那弓仿佛与平常别无二致。   陈淮张弓,看着如若满月的弓形,萧向忱悻悻道:“你这破箭又要捅几个靶,你拿这个弓和我比,是不是不厚道?”   陈淮有些不耐地转了转眸,忽的看见在靶场外,姜弦正搓着手期待地看着他,那模样,像是藏松子的小松鼠似的。   陈淮蓦地心揪了一下。   他道:“姜弦,你来。”   姜弦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比试要带上她,她无辜地看了一眼陈淮,却发现他反而坚定地把一张软弓给了她。   “你比,输赢算我。”   姜弦连忙摇手:“我怎么比得过王爷?”   陈淮倒像是非得试一试似的:“你只需中二十步的靶,他中八十步。”   陈淮看着萧向忱,话里有话、声沉如霜:“这一箭,定结果。” 第34章 三十四.弦 “我要把她的过往洗的一干……   就像是一场赌局, 陈淮给了自己生平唯一一次的退路。   可是天命如此。   姜弦歪打正着中了这一支箭。   一瞬间,马场之上长风营喝彩声如若山倒。   “胜!胜!胜!”   “进林!”   “进林!”   陈淮呆怔良久,像是和自己较劲似的一语不发。   直到姜弦一脸欣喜向他跑了过来。   “侯爷, 我赢了!”   姜弦惊喜道:“想着帮侯爷赢,连运气都比平日好!”   陈淮苦笑。   北疆之时, 他是见过姜弦射箭的。   他没想过她能赢。   陈淮抬头看了一眼远处。   既然如此……   他目光逐渐犀利,一声清脆的哨子召回了追影,旋即上马道:“进林!”   马场的乐子大抵就是如此。   在遮遮掩掩、隐隐约约里寻找猎物,考验猎手的布局, 也考验猎物的本事。   陈淮不比身旁的几位贵公子哥儿, 他是自定边军大营一刀一枪里干出来的,所以他作风凌厉, 不见一个打一个,但只要他盯着的, 就决然逃不开。   姜弦自然做不了这个,她只是由着踏雪跟着追影跑, 渐渐地, 踏雪没了意思,自己就胡乱跑了起来。   姜弦依旧记得上一次同陈淮来这马场, 许多地方她都觉得新奇。   不过只是玩了两天, 除了后山山谷漫山遍野的花, 其余地方她还真没来过。   想到这里, 她就让踏雪带着她走。   不知过了多久, 踏雪似乎没了力气,步子也越来越小。   姜弦伏下身子,贴近了踏雪几分道:“怎么了你?今天这么快就不想跑了?”   就在姜弦想要继续逗弄踏雪时 ,它突然长嘶一声。   那一声如若鹤唳, 登时踏雪便昂起了马头。   姜弦这才从踏雪的声音里察觉出了不对。   她想带着踏雪回去,可向后回顾一眼,一只羽箭刺空便落在了踏雪脚边。   踏雪受了惊,但长久以来的训练让它越发镇定。   它用尽全力嘶鸣一声,便开始绕着林间闪躲,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一连躲过好几只羽箭。   身后打斗声响起,兵戈相击透出的寒音让人骨脊发凉。   踏雪一直不停,可是没有人比姜弦清楚,此刻的踏雪其实根本提不起劲来。   它每一次迈步都如同行在刀尖上。   姜弦心里发慌,但毕竟是见过北疆真正大阵仗的人,她紧紧握着缰绳,伏低身子几乎贴在了踏雪浮动的背脊上。   待踏雪斜斜刺过一道树林时,场地突然开阔,一组黑骑迎面而来,姜弦定眼一看,正是宣平侯府卫。   像是舒了口气似的,姜弦松了手,下一刻,踏雪却歪了歪身子,轰然倒下。   眼见着姜弦就要被它掀倒,陈淮不知从何处而来,长臂一捞,悬空将她护到了怀里。   府卫如疾风而过,陈淮只是斜睨一眼,卫砚就心领神会。   偌大的场地,只消一刻,便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长风掠过无边无垠的旷野,像是幼兽的低吼。景宁王远远叫着陈淮的声音、围过来长风营护卫陈淮的声音……   可不知为何,在姜弦耳中,所有声音都像是归入虚无,除了踏雪的痛苦的吸气。   她想看踏雪一眼,可被陈淮扭头压在了胸口。   陈淮略带薄茧的手挡在了姜弦的眼睛上,指腹掠过眼睫,都能体察到淡淡的湿意。   “照顾马的马奴们会帮踏雪的。”   陈淮低沉的声音响在姜弦的头顶,姜弦迷迷糊糊觉得陈淮竟然有些颤抖。   姜弦抻了抻脖子,非要转过头去:“侯爷我想看一眼踏雪。”   几乎是话音落,一个略是沧桑的声音响起:“王爷、侯爷,踏雪没了。”   踏雪、没了?   姜弦脑子里“轰”地炸了一声。   她向上睁了睁眼睛,只看到陈淮玄色暗线的锦衣、以及他坚毅的下颌线。   忽的,她的视线就模糊了。   姜弦艰难地从陈淮胸口瞥了一眼,地下的踏雪口吐白沫,身上的雪白的毛色渐渐氤出一些粉红。   “怎能呢?”姜弦问陈淮,“它是最好的马。”   “它那么能跑,怎么受不了这几里!”   姜弦挣扎着要下去,陈淮怕拘束着她反而更糟,便抱着她下了马。   几乎刚一落地,姜弦就扑到了踏雪身边。   “侯爷,这马平素看不出来,但老奴观察时发现,似是有心疾。”   “刚刚硬撑着跑,所以才……”   陈淮静静听着,大抵是有了计较。   时也命也,有些事情果真强求不得。   “姜弦,你先起来。”陈淮道:“我派人好生葬了它。”   姜弦长久未动,忽的抬起了头。   陈淮立在旷野之上,猛然看见她豆大的泪珠往下止不住滚,霎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比这偌大的草场还空。   他不知道为一匹马为何会哭成这样?   可他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我不该和你们走的地方不一样,我不该由着它跑,我不该带它来……”   姜弦呜咽到发哽:“侯爷,我们、我们的踏雪、没有了……”   陈淮倏地攥紧了手,他被姜弦带动了情绪,许久未有的情绪——   就像十岁那年看着一个个护卫死去的情绪。   “这是踏雪的命。”陈淮这样说道。   “是我害了它!”   姜弦的声音陡然尖锐,那股难过就像是从她心底里生出的藤蔓,又附庸在所有人心上,凄厉地让人发颤。   眼前跑死的不像是马,倒像是陪伴她的老友。   陈淮沉默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姜弦累了,才抱起她,一步一步向营地走去。   马场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一会儿就传开了。   陈安洛提着裙摆着着急急往这边赶,正遇到了也往这里来的纪玉蕊。   二人一同入了大帐,便看见陈淮正坐在小塌旁为姜弦扶着靠枕。   陈安洛仔细瞧着自家哥哥,从他微微蹙着的眉眼看出了与平日里绝不一样的情愫。   这件事大抵只有陈安洛清楚,她的这位二哥,平素里的那些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他为自己贴上去的表情而已。   真的能拨动他心弦的事情,她亲眼见过的,也只有一件。   可今天,陈安洛清楚的感受到,陈淮在怜惜,在质疑、亦或者自疑。   他在自疑什么?   陈安洛没想出个头绪,纪玉蕊先开了口:“陈侯,可否让我和乐宁乡君一起陪陪姜弦。”   陈淮没有应答,他先看了姜弦一眼。   姜弦目光里还盛着水泽,声音低哑:“侯爷,要为踏雪报仇。”   陈淮点点头,又看了眼陈安洛,才转身离开。   草场上宣平侯府的府卫挟风而过,陈淮看着他们擦刀秣马心里才平静一些。   他一边拍了拍追影的头,一边听着卫砚给他说了大概情况。   陈淮道:“去护着夫人,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说罢,他便去了景宁王所在的大营。   萧向忱坐在披着兔皮绒的坐毯上,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玉盏。   等着陈淮进来了,他只是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陈淮没有在意萧向忱,只是淡淡道:“你府里的人挖出来了?”   萧向忱轻嗤一声,“多亏宣平侯爷的好布局。”   “杀了他们吧。”   陈淮声音微冷,带着漫不经心道:“我不是为了杀鸡儆猴,是为了打草惊蛇。”   “还来?!”   萧向忱一下站了起来:“阿淮,姜弦和旁人不同!”   “我就搞不懂你,陶邑宁当年那么羞辱于你,你尚且可以放下芥蒂去孟府。为什么偏偏到了姜弦这里,你利用她一次不够,还打算再来一次?”   陈淮沉默良久,忽的道:“我对她的期许不同。”   萧向忱因陈淮肃然的语气而止住了话,他直直看着陈淮,想要他说出个所以然。   陈淮沉静道:“我要娶她。”   “明媒正娶,扶为侯府的大夫人。”   萧向忱眼帘一抬,看了陈淮半晌,才试探道:“你不会是为了找出安王吧?”   萧向忱道:“呵,陈淮,你可真是不做人。”   “要知道嫁给你的代价是做棋子,京城那些挤破头也想去宣平侯府的,怕是吓都能吓死。”   萧向忱虽是这么说着,但他心里隐隐有了感觉,姜弦的身份定与前朝有关。   果然,陈淮道:“安王埋在你身边的五六年的暗线,看见姜弦被人追击,毫不犹豫就能弃了你。”   “你不怀疑吗?”   “为何偏偏是姜弦?!”   陈淮声音陡然暗沉,像是阐述于萧向忱,又向是自问:为何偏偏是姜弦。   陈淮道:“她是前朝皇太弟安王唯一的妹妹莹月公主的女儿。”   “也是除了安王外如今唯一的大周血脉。”   像是缓了一下,陈淮平静道:“纪盈是前朝人,姜公为了她抛下一切去了北疆。”   “但我不是像姜公那样无所负担。”   他叹了口气:“萧向忱,我身上每一处鞭伤、每一个烙印来自奴隶场。”   “我的父兄死于安王之手,定边军三万将士埋在了北疆的风雪里。他们一边护卫着边境,一边提防着前朝 。”   “他们在看着我,等着我报仇呢!”   陈淮稳住了声音,似乎一下子颓丧了起来:“可我,想留下姜弦。”   “不过一个踏雪而已,日后我自会寻到更好的。”   “我要把她的过往洗的一干二净。”   萧向忱是唯一一个知道陈淮过往一星半点的人,听到这里,他 不由就沉默了。   对于陈淮,这何尝不是煎熬。   时间在静默里被拉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殿下、侯爷,敏宁乡君出事了。” 第35章 三十五.弦 “那你也会希望未来的夫君……   陈淮赶过去的时候, 陈书沅正安安静静坐在大帐里 。   她那双素日闪着狡黠的眼睛如今红彤彤的,一直盯着在床上已经昏迷了的元一。   陈淮略略侧头向里瞥了一眼,元一背部两处伤口, 一道横贯肩背,另外一道像是自腹部斜斜刺入要害。   他目光又落在了陈书沅身上, 正想安慰她一句,陈书沅忽的跃起。   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一张嘴便带了哭音:“二哥, 那老东西说元一凶多吉少……”   “老东西”转过头向陈淮颔首算作行礼, 之后又擦擦汗为元一上药。   陈淮拍拍陈书沅的背,安慰她道:“二哥当年也受过这样的伤, 只要元一想活,还是能活的。”   陈书沅木呆呆点点头, 又坐回了离元一不远处。   她揪着帕子,一下一下, 像是极端焦虑。   陈淮不放心, 让人去请陈安洛。   那人几乎前脚刚出大帐,陈淮就听得幽幽的声响。   “一共十二个人, 兴许十一个 。”   “二哥, ”陈书沅扭头过来:“有两个武功特别好, 与元一不相上下。”   “是他们伤的元一。”   陈书沅说话时, 目光都有些涣散, 可她偏偏逼自己去想,把这一切回忆得清清楚楚。   “人呢?”陈淮轻轻问了一句。   “死了。”陈书沅长长缓了一口气,“元一杀了他们,带我出了后山。”   陈淮没有纠结元一是怎么杀了他们, 他只是冷静道:“你去后山做什么?”   陈书沅肉眼可见愣了一下。   她半晌没有说话。   她、她去后山是猜着姜弦兴许会去。   她想看看姜弦说的、漫山遍野随风飘摇的花。   陈淮面色冷了下来,如带寒冰。   “这件事情不用告诉别人。”   陈淮慢条斯理道:“马场上人就这么多,我去看看是谁蠢得没长脑。”   *   正如陈淮所言,能在长风营看护下带进人来,除非本身就在受邀的名列里。   几乎没有几个时辰,卫砚就把人查了出来。   陈淮将那一张信笺随手放在桌子上,淡淡道:“元一还没醒?”   卫砚点头。   陈淮不由就皱起了眉头。   他负手出了大帐。   远处红日如若没海,正一点一点消逝在云层里。   已经黄昏,像是元一的上,头夜最凶险,若是过不去,那便过不去了。   “书沅呢?”   卫砚道:“乐宁乡君同夫人一起照看着敏宁乡君。但乡君不吃不喝,样子有些不好。”   陈淮忽的想到了姜弦,他问:“夫人吃点什么了吗?”   卫砚摇了摇头。   陈淮一句未说,但拾步走向了陈书沅的营帐。   此时,元一依旧躺在陈书沅的床上。   天不遂人愿,他的情况不见好转,反而发起了高热。   姜弦搂着陈书沅,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但姜弦自己也清楚,她在北疆定边军那里打下手时,多的是这样的伤兵,救过来的不足十之其一。   更何况,元一如今连汤药也进不去。   正担忧陈书沅的情况,陈淮走了进来。   他先看了一眼姜弦:“好些了吗?”   姜弦摇摇头:“元一侍卫不肯吃药。”   等陈淮定定看着她,姜弦才后知后觉,陈淮问得是她。   姜弦微不可查点点头。   陈淮放下心来,拨开众人,走到了元一面前。   他探了一下元一的额头,看着旁边的侍女道:“药端过来,给他喂。”   那侍女依言上前,但元一像是想到什么,死死不肯张嘴。   乌黑的汤汁顺着他的唇角往领口、枕头上滑,陈书沅忽的站了起来。   她急步走到了元一床前,接过碗道:“我来。”   这本是不合规矩。   但元一能在那种情况下把陈书沅带出来,自己损伤至此,可陈书沅却一根头发丝儿没伤着,这样的不合规矩就被在场的人所包容。   只是,谁能想到陈书沅仰头喝了一口药,猝不及防地俯下身子,在众目睽睽下吻住了元一。   她极有耐心,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一点点探索,直到撬开了元一的牙关,把药给灌了进去。   帐内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得面面相觑。   至于侍女侍从,都低下头、别开了眼睛,生怕日后算账想起他们。   陈书沅恍然不觉,她只是执拗地一口一口灌进去,看着元一微微滚动的喉结,把所有汤药吞下,才呼出一口气。   “好苦。”她低低道。   陈安洛不知怀着什么心情为自己的妹妹递了一个蜜饯儿。   陈淮一字未发,但他的存在本身已经是极大的震慑。   所有人都偷偷向他这边看,想知道他如何发落。   “明日回府。”   陈淮转身向外,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姜弦,过来。”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散如棋子的星辰点点嵌在了天幕这块巨大的棋盘上。   一望无垠的草场上三两相聚拢的帐篷与它们遥遥呼应。   姜弦迎着细弱的晚风同陈淮慢慢走着。   忽的,她听陈淮问:“早上,还怕么?”   姜弦想起了踏雪,难免有一刻低沉。   不过若论起怕不怕,这跟陈书沅今日受到的惊吓相比,算的了什么。   姜弦道:“侯爷打算如何发落元一?”   元一立下大功这自不必多说,可偏偏今日陈书沅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侍卫同乡君,自然不能是主子的错,所以……   “你想让我怎么发落元一。”   陈淮顿了一下,“或者说,还是就放任书沅?”   姜弦蓦然抬起头,从她的视线,陈淮双唇紧抿、目眺远方,一副思考的模样。   姜弦沉默片刻,就事论事道:“依着书沅的身份,留下元一在身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元一虽然受了伤,但养养的话,保护书沅肯定是没有问题。”   陈淮侧头轻轻一笑,他弹了一下姜弦的额心,慢条斯理道:“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姜弦这下才确定,陈淮竟然没有开玩笑。   她抻了抻脖子,摆摆手道:“就拿我自己而言。   我更愿意尊重书沅的看法。”   “元一是侍卫不假,侍卫理应护着书沅也不假。”   “但当时那情况,侯爷见过元一的伤,自然知道他能让书沅毫发无损回来,要有多大的意志力。”   “元一从侍卫编制中脱离,此生再无法向上走一步,可他甘之如饴。”   “别的我不清楚,单单这一点,他对书沅的心思便是清清白白,他没有算计过书沅,也绝不是谋求什么。”   陈淮突然安静了。   他定定看着姜弦,没有错过姜弦说起元一时,呼之欲出的赞许。   陈淮看似漫不经心地顺了顺衣袖,轻声道:“那你也会希望未来的夫君于你以坦诚、绝不隐瞒么?”   姜弦灿然一笑,侯爷有什么必要和她隐瞒事情?   话都到嘴边,姜弦才恍然记起,她与侯爷还算不得夫妻。   她不自觉就放慢了步子,看看,许多日的姜夫人叫的她都快忘记了这件事情。   姜弦细声道:“我又不想嫁人……”   陈淮胸膛微微起伏,思绪如乱麻纷乱,停驻小半刻,他才如若平常将万事都了然于胸的模样,淡淡道:“是啊,你也嫁不了旁人。”   姜弦没来得及反刍这句话,陈淮已经将她的手握住,大步向行营走。   第二日   许是前一日受了惊吓,姜弦一直在梦魇里来回挣扎,等到天际出了几分白色,姜弦才沉入睡乡。   此次草场事情太多,陈淮没打算让姜弦在这不好的地方留太久,故而回府时没等姜弦醒来,就直接抱着她上了马车。   萧向忱骑着马等着与陈淮并行,良久,才等到陈淮从马车里钻出来。   “怎么,这下知道怜香惜玉了?”   陈淮曳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如今朝中局势变化,你管好自己。”   萧向忱道:“我看你非把好端端的缘分给作没了。”   陈淮道:“上次你府里的事情,尽快于陛下说明,对你、对太子殿下都好。”   萧向忱“咦”了一声,“合着我这半天鸡同鸭讲?”   “阿淮,你没毛病吧?赶快找上清大师消消邪气。”   “我不信和尚。”   陈淮只是轻飘飘留下这句话,便夹紧马腹,由着追影快跑了几步。   等到前面些的马车旁,陈淮轻轻敲了一下车壁,陈安洛听出了陈淮的声音,便掀起了车帘。   “书沅可还好?”   陈安洛道:“今早刚刚睡着。”   陈淮颔首,目光顺着车帘掀开的地方,看了一眼靠在软枕上的陈书沅一眼才道:“回去你带她先回点星阁,多余的事情不要同母亲讲。”   陈安洛一方面惊讶于陈淮的默许,一方面又体会了来自哥哥少有的支撑,她唇角上扬,轻盈盈道:“谢谢二哥。”   陈淮没有应答。   他叫来卫砚,将手头的事情一件一件解决完,才缓下心神。   这时被他刻意忽略或者是跳过的话题又跃了出来。   他和姜弦是孽缘。   萧向忱这么说,上清也这么说。   陈淮独自待了片刻,才轻嗤一声。   怎么会呢?   姜弦从不会怀疑他,他只要替姜弦把所有知道她身份的人除得干干净净,没了知道这些该死的过往和纠葛的人,又怎么会没了结果? 第36章 三十六.弦 “要不要留下来。”……   午后, 阳光穿过青藤架,撒下点点光斑,印在长廊的地上。   这几日事情太多, 姜弦头脑有些乱,她只是倚在朱红色的柱子上, 定定盯着那些光斑发愣。   直到凇院里陈淮大书房的响动越来越大声,她才瞥过去一眼。   卫砚正和一个侍卫抬着个书架往里面走。   姜弦收回了目光。   对于许多世家大族来说,书房都是绝对的禁地。   就比如今天,陈淮即便要翻天覆地似的收拾书房, 也只会让卫砚和另外一个信得过的侍卫去干。   姜弦正这么想着, 鹤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她轻声道:“夫人,侯爷请你去书房。”   这是姜弦第一次正经来陈淮的书房。   甫一进门, 就看见一排一排整齐的水曲柳木做的书架。   隔着书架层次错落的空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这书房远比想象的还要大。   姜弦没停留, 绕过竹帘进了里面。   面前是两张桌椅,陈淮立在花窗下的桌前, 光落在他身上打下阴影也浑然不觉, 依旧摆着桌上的砚台和笔架。   “喜欢么,这些东西?”   姜弦目光扫过, 上好的松木桌子, 上面放置的笔架是翠玉的、砚台是徽州的、笔是湖州的……总之样样都是好东西。   姜弦“嗯”了一声, 抬头看了一眼陈淮:“那, 侯爷是要把这些送人吗?”   陈淮轻笑一声, 把姜弦带到桌前让她坐稳当:“给你的。”   他沉声道:“几日前,母亲说府里的事务繁多,她想找个人帮她。”   “安洛身体不好,书沅做不了, 所以想让你试试。”   侯府事务?这可不是小事情。   姜弦兀自想着,旁的府邸都是主母来做,她这样不就是越俎代庖了吗?   姜弦面带疑惑:“这……侯爷也答应了?”   陈淮道:“没什么不答应的,如果你愿意,我还希望你一直去做。”   姜弦点点头应了下来,旋即反应过来似的挑了一下眉。   陈淮只是一副“你放心做”的表情,并未继续说下去。   *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姜弦才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而至于后院的账,那就更多了,姜弦估计着需要三五日她才看得完整。   姜弦把自己的进度给陈淮说了一遍。   陈淮倒是不在意地放下姜弦写的章程:“你自己看着办,不用问我。”   姜弦道了句是,之后想了一下道:“侯爷先休息,今日还有件事情没做。”   陈淮起了身,自然而然牵住姜弦道:“我送你过去。”   夜色静谧,四下俱寂。   陈淮掌着灯一路送姜弦到了点星阁。   此时,点星阁明亮如昼。   元一昨日在草场所受的伤伤了内腹、损了内力,虽说昨夜最为凶险,也不过是比较而言。   今日,下人传过来的话道元一只是迷迷糊糊醒了两次,而陈书沅则是一直陪着,进食也随着元一。   姜弦进门时,就明显感觉到点星阁的压抑。   她侧过屏风看着陈书沅。   陈书沅依旧是今日的装束。头发柔顺地垂在身后,也像是没了气力、失了光泽。   “书沅,”姜弦轻轻唤了一声,接过了侍女手里的八宝莲子汤道:“你得吃点,不然元一醒了,殿下非得罚他去暗卫营重新做人。”   陈书沅微微侧过了身,语气里带了点担忧:“阿娘知道了?”   姜弦摇头,坐在了一旁的圈椅上,把汤塞给了陈书沅:“你在这么下去,殿下非得知道不可。”   “你也不想想,昨日到今日,你做了多少事情?”   陈书沅沉默了一下,这些不用姜弦提醒,她也知道需要妥善处理。   护卫受伤,本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   若是伤轻,养养回来便好。可若是重了……侯府不养废人,也不会拿着人参去吊他们的命。   有些府邸会弃了他们,至于宣平侯府则是给他们赏银、让他们去庄子里做个农夫。   陈书沅一想到这个,身上就发凉。   她没办法想骄傲如元一的人失了功夫,之后去庄子里。   他本是侯府最好的一把剑。   “若是让殿下知道昨日元一怎么喝的药,怕是连去庄子上,都是元一的奢望。”   陈书沅陡然紧张起来,她握住姜弦的手:“那怎么办?我绝不能让他死。”   “他现在需要最好的药……”   姜弦向床幔里看了一眼。   男子面色苍白,鼻梁高挺、双唇微薄,虽然紧紧闭着双眼,但不难看出是个清冷俊美的青年。   “让他先去庄子上。”   陈书沅握着姜弦的手慢慢松开,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你让我送他去庄子?”   姜弦知道现在陈书沅如惊弓之鸟,便也没绕弯子直接道:“如果你现在留着他,殿下很快便知道你的心思。”   “更何况,元一可是说过,谁对主子动了心思,他必定亲手折了那人的腿。”   “他若知道那人是自己,都不用说,他怕是直接要自裁吧?”   姜弦安慰陈书沅道:“送他去庄子静养,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他。”   “如今你的意思明显,若他也愿意,你可以让侯爷为他找个差事。但决不能急于一时。”   陈书沅顿了几息。且不说元一躺在这里,就是元一好好的,阿娘不会觉得他能和她站在一起、也不会觉得赐死他有什么不方便。   “好。”陈书沅道:“那你得答应我,元一一旦好了,便让二哥调他回来。”   姜弦又推给陈书沅一碟点心,看着她急匆匆吃下几块,才笑着应下。   良久,姜弦忽的想起了埋伏陈书沅的人,陈淮还没说是谁。   她问了陈书沅一句,陈书沅只是怔了一下,安安静静摇了摇头,随便换了话题。   姜弦自点星阁出来时,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了。   初夏风里带着融融暖意,细微的香气自侯府园子里越过几处假山、几道水帘才到了这里,她不由就展开手,轻轻嗅了一口。   黑夜里月色独明,把一路鹅卵石照的光亮。   姜弦原本打算就这样回去,谁知视线一偏,竟然看见凉亭里正赏月的陈淮。   “侯、侯爷?”   陈淮应声回头,恰看见姜弦正提着裙摆向他走过来。   “慢点。”陈淮把灯照到姜弦脚下,一手将姜弦捞了过来。   姜弦站定之后摸了摸陈淮的手,即便是夏日,陈淮的手还是透出寒凉。   “侯爷一直在这里?”   陈淮道:“没什么。我只是在这里看看月亮。”   姜弦随着陈淮的话看了过去,今夜是难得的好天气,一丝云翳也没有,全然一个大圆盘挂在了天上。   “我第一次去北疆,听着营里的人吹笳,不知道他们念什么团圆。”   姜弦侧过头,看着陈淮眼眸沉静如海、幽深如星,吸引人直往里面钻。   她心神一晃、来不及回神话便已经说出口:“那现在呢?”   陈淮目光掠过宣平侯府林立的院落,仿佛穿过数堵高墙,包含府里的一切。   他道:“也不念。”   姜弦正欲说什么,陈淮倏然低下头,他将她摆的很正,眉目里是近乎于感悟后的清明:“姜弦,我给你一些时间,你考虑一下——”   “要不要留下来。”   太热了。   姜弦不由自主弯起了胳膊,露出莹白的一小节。   她不敢低头垂眸,也不敢偏开视线。   今夜过于朦胧,让她没从醇厚的暖风里清醒。   *   渴。   犹如在暗卫营的暗室里被吊起来,一天一夜,一滴水也不给。   元一抿了抿唇。   他记得有人给了他一碗苦汤。   他不喜欢,便避开了。   只是,后来那苦里有说不尽的甜,他像是失去试炼资格、被世俗引诱的红尘人,大口大口吞下了那带着一丝甜的苦汤。   元一轻轻动了动手指。   不知道为何,他又做了个梦。   他亲吻了一个女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得女孩。   乌发高束,穿着利落的骑装。   越看越像……乡君。   元一清醒一霎,他怎么会那样做。在乡君未嫁人之前,他绝对不会离开乡君。   他意识到这是个幻境,便冷眼对着那个女子。   谁料她竟然慢慢解了他的腰带,为他褪了外衣、中衣、里衣。   他的胸膛起伏,他想避开,避无可避。   那女子神情低落,轻轻躺在了他的胸口。   奇异的是,在那一瞬间,元一发现他不想推开、不想逃避。   他由着那个姑娘咬上他的喉结,咒骂道:“元一,你再不醒,我就咬死你。”   竟是乡君!   元一猛然睁开眼睛。   他狠狠动了身,牵扯到伤口,又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床榻上动静不小,陈书沅一下就抬起了头,便看见元一正也侧头看着她。   “乡君。”元一挣了一下想要给陈书沅行礼,却被按了回去。   元一看着瞬间就红了眼睛的陈书沅,一时觉得熟悉。   似乎……就是在梦里。   元一断片的记忆如海浪涨潮,不留余地,猛猛袭来。   他记事凌乱,但一想到梦里逾距的事情,他就如坐针毡。   元一红透耳尖,躺在榻上。   虽然他觉得那是梦,但他还是要问问。   万一这其中有一丁点儿是真的,他都必须以死谢罪,保护乡君清誉。   只是……这话不太好问。   元一深吸了口气,引得伤口阵阵发疼。   他浑然不觉,做好心里建设道:“乡君,你怎么在这里?”   “属下、属下这几天可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第37章 三十七.弦 陈淮如同看一只蝼蚁,他轻……   属下、属下这几天可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元一问出这句话后, 自己先屏住了呼吸。他其实更想问问他有没有唐突陈书沅。   但刚刚这句话已经是他能承受的最大耻度了。   元一定定看着坐在他身侧的陈书沅,对方眼睛还红彤彤的。   陈书沅吸着鼻子,笑容灿烂、如若云霞。   她语调软甜:“你这几天伤成这样, 动都动不了,能做什么?”   元一听着陈书沅这样说, 心放下大半。   乡君地位高贵,自然不屑于说谎。   只是,在这安心的同时,他又有一丝迷惑, 他怀疑自己的记忆, 那些事情明明如此的清晰……   元一忍不住又开始往深处想。   陈书沅见元一呆怔的模样,心里紧张地抓帕子。   姜弦说的没错, 若是元一真知道那些事情,怕不是要在她面前抹脖子。   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陈书沅心里叹了口气, 打断元一所想道:“这几日,我不来看你了。”   “我要去见见伤你至此的人。”   元一本想说他没有大碍, 话到嘴边, 他突然回过神来,那些人怎么会针对他?   他霎时间目带寒芒, 像是隔着空间也要把那人碎尸万段一般。   陈书沅站起身, 为元一掖了掖被角, 嘱咐道:“你不要胡七八想, 就记得一件事情, 尽快养好伤,到我身边来。”   屋外的光碎金似的落在陈书沅身上,元一看着自己护着长大的小乡君,像是披着光一样好看。   他呆愣的时间, 陈书沅却是俯下身体,轻轻为他把被汗濡湿的头发挽在了耳后。   元一木木的承受后猛然察觉不妥,他迅速偏过头,看向陈书沅。   却见陈书沅没有丝毫反应,一如之前爽朗道:“看这样顺眼多了。”   陈书沅背过身去,缓缓蹭着自己的指间,在元一看不到的地方勾起唇角道:“我留下人看护你。”   “虽是到了庄子上,你也别得了清闲,不回来了。”   元一目送陈书沅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才慢慢拉回了视线。   耳廓边微烫,绕得他心又提起来了。   元一目光一沉,他抬手点了点床前挂着的金铃,应声便进来了一个侯府的侍卫。   “元一统领,你有什么吩咐吗?”   元一淡淡道:“前几日我昏迷时,乡君在哪里……”   *   陈书沅送下元一,就马不停蹄去了十里春。   周嬷嬷得了吩咐,见宣平侯府的马车来了,直接将陈书沅送到了二楼的雅间。   陈书沅坐在软塌上,合着眼轻轻嗅浓郁的酒香。   就在她脚下、那些跑腿的伙计们皆是短衣短袄,大着嗓门在那里吆喝来吆喝去。   也难怪姜云鸢不平衡,她一个嫡出的侯府大小姐,受着楚都最好的礼仪诗书教诲,可却比不过自北疆而来、从小便和粗人平民相处的姜弦。   甚至一看见姜弦,难免就有人议论,她这个嫡出是怎么来的。   侯门嫡女,是她最为重视、绝不能被质疑的身份,所以,敢引起质疑的人就得死。   陈书沅面上的笑意深不见底,她为自己沏了杯茶,在吹开浮沫时,姜云鸢走了进来。   与姜云鸢一起的,还有她的母亲刘若烟。   刘若烟行了个礼,又携着姜云鸢道:请乐宁乡君安。”   陈书沅没有让她们起身,反而慢条斯理喝起了茶。   等茶盏见底,陈书沅才用眼神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坐席。   雅间里被陈书沅难得表现出来的傲慢弄得安静极了。   姜云鸢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书沅,这几日一直没问,你可好些了?”   陈书沅眼波流转,端的是好架子。   她淡淡笑着:“你希望我好些,还是不好?”   姜云鸢心里咯噔一声。   她同陈书沅也算是有几年交情,说不上知己知彼,但如此明显的发问,就实在没必要遮掩什么了。   姜云鸢道:“你知道了?”   她面染愧色,颇有坦诚布公的意思道:“我伤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书沅,你同我亲如姐妹这么多年了,我就算伤谁也不会伤你呀!”   陈书沅眼帘微抬,绕有兴趣听着。   “我杀姜弦,你以为我愿意吗?”   姜云鸢眼眶微红,潋滟水光:“我是她的表姐,我母亲是她婶母,我们怎么舍得。”   陈书沅靠在了圈椅上,她歪着头难得糊涂起来。   “什么意思。”   姜云鸢道:“我是为了侯爷。”   ……   陈淮是一早就决定要来的,只是中途北军府衙有事情耽搁了,他才迟了一步。   在等陈淮的时间里,陈书沅也没闲着。   她听着刘若烟诉说文渊侯府当年的纷乱旧事,听着这位二爷当年被姜公打压得多狠,又听了听姜云鸢对自己的表妹姜弦的喜欢、所做一切是多么逼不得已……   陈书沅心里嗤笑一声。   为什么刘若烟会觉得她是个好人、或者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感动?   她是朝廷亲封的乡君,她是陛下的侄女、衡阳长公主的女儿,伤了她的人,姜弦也好、元一也罢,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该死!   陈书沅挑挑眉,让周嬷嬷为她温了一坛淡酒。   刘若烟看着周嬷嬷这样一个下贱奴仆当着她的面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就怒气中烧。   已经两次了。   她瞪着周嬷嬷的背影,浅声道:“如今云画那姑娘得了侯爷青眼,连个下人也看不好,与她母亲一样。”   刘若烟又感叹一句:“就该早点让侯爷知道。”   这是第二次提起这句话。   陈书沅面上带着柔柔的笑,她向前倾了倾身体:“谋杀一品军侯夫人,难得还有夫人这样正气的人。”   “我们这是在清缴余…——”   话音未落,陈淮推门而进。   他先冷冷扫了刘若烟一眼,淡声道:“清缴什么?”   刘若烟正想说话,谁知陈淮没给她这个机会。   陈淮直接转眸看着陈书沅,目光柔和几分:“你先回去吧。”   陈书沅眼睛微睁,可、可,不是说把她们交给她吗?   这句话陈书沅没有问出口,虽然她是个乡君,但侯府里还是衡阳长公主和二哥说了算。   她要元一,以后少不了二哥帮忙,如今听他的话也没什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听话。   陈书沅妥协得十分快。   等陈书沅走后,陈淮才随意坐在陈书坐过的软塌前,把身体后撤了许多。   他不咸不淡道:“让本侯听听,你们为了本侯做了多少事情?”   刘若烟噙着泪,十分诚恳道:“这件事情,我们原本不知道,只是想到侯爷是大楚将星,身负天下——”   “不想说”,陈淮漠然地打断她,“那便闭嘴。”   刘若烟急急忙忙道:“不是不是、侯爷,我想给家里人求个恩典。”   “这些事情是臣妇自作主张,与任何人没关系。”   陈淮像是忍耐劲儿用完,颇具戾气看了一眼刘若烟和姜云鸢:“和本侯讲条件?”   刘若烟一个激灵,终于道:“侯爷,姜弦就是前朝余孽!”   “她是莹月公主的女儿,莹月公主就是纪盈!”   “是他姬氏一族害侯爷丧父失兄,害我三万忠骨埋于他乡!”   “我女儿只是心疼侯爷被枕边人所骗,所以才甘冒生命危险,也要把实情上呈侯爷呐。”   啧啧,情真意切。   陈淮侧眸看了姜云鸢一样,她面色苍白,正有气无力拉着她的母亲:“阿娘,这是我自愿的。”   陈淮点点头,站起了身。   他身形高大,一旦站得笔挺,便是玉树临风前、任谁也不能移开目光。   包括刘若烟。   她甚至还悄悄瞥了一眼陈淮。   如她所得知那样,前朝余孽是陈淮心坎上的一根尖刺。   只要她们戳了这个伤疤,陈淮怕不是要感谢他们。   陈淮灿然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姜云鸢恍了神,她跪行向陈淮靠了过去,低眉敛眸,玉珠似的水点子轻盈盈砸在了地上:“侯爷,臣女只是担心侯爷。”   “表妹对侯爷一心一意,可架不住她背后的势利。踏雪的死不就是个例子?”   踏雪的死,是陈淮的失误。   跟别人一点关系没有。   “臣女不能看着侯爷受伤害,臣女从来没有想过会误伤元一侍卫。”   陈淮慢慢敛了笑,他喟叹一声:“当年,刘夫人是这样对姜恒时说的吗?”   刘若烟面色一变。   陈淮得到认证。   什么君臣不合,什么犯有大罪,还不是姜恒时过不去自己这道坎。   时值朝廷百废待兴,他是敬元帝左膀右臂,却爱上了前朝嫡公主……   陈淮道:“本侯不是姜恒时。”   刘若烟同姜云鸢几乎同时抬头,死死看着陈淮。   陈淮如同看一只蝼蚁,他轻慢地一笑,极尽瑰丽可怖:“太脏手了。”   话罢,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刘若烟着急地去拽他的衣摆:“侯爷,你不能这样,她是前朝——”   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刘若烟的绝望如烈火般吞噬了她,她侧眸一看,自己的女儿也同她一样,只是死死的瞪着眼睛。   “侯爷,她们怎么处理。”   “让她们自杀吧。” 第38章 三十八.弦 我想请你,成为他口中那句……   让人自杀……这操作卫砚从没听说过。   但他还是果断让人把刘若烟母女抬出了十里春。   等卫砚回来时, 陈淮正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光景。   “侯爷,这样处置他们, 文渊侯不会闹吧?”   卫砚这话问得忐忑,好歹人家十七八大闺女, 说没有就没有了,国家法纪摆在这里,不是引着御史台的人多嘴吗?   陈淮慢悠悠道:“文渊侯在意妻女死活?”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一丝反问:“马场上他想动的是书沅还是景宁王, 又有谁知道?”   这不是平白给人扣帽子吗?   卫砚没太听明白, 但他知道一个点,侯爷说的定然没错, 于是乖乖的闭上了嘴。   可陈淮心里却如深流暗涌,山雨欲来风满楼(注1), 朝廷变天不过是敬元帝一个理由罢了。   “文渊侯,保不住了。”   陈淮顿了一下, 他没有说出来, 太子也在被陛下反复考量。   眼下朝廷局势浮动,表面上支持太子的官员多于支持景宁王, 可是, 圣心难测。   国有内患, 边界亦没有大定, 大楚建国不过二十几年, 需要的是铁血君王。   太子先是宽容处置定边军叛徒,后又向前朝余孽求情,如今的文渊侯又是太子一党。   倘若他不能狠下心来,那些想推举景宁王的人又能趁机发难。   陈淮淡淡道:“去景宁王府。”   *   月色披霜, 宣平侯府唯有凇院亮着灯,遥遥与月色相辉映。   姜弦翻着账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翻查的。   宣平侯府规矩严整、往来进账入账皆顺着一套程序,说白了不会出错。   只是,姜弦想到这是陈淮所托付,就想要更细致一点,非得最短的时间做到最好。   “夫人,歇息吧。”   姜弦看了一眼外边,黑漆漆一片。   她揉揉眼睛道:“侯爷还没回来?”   鹤云道:“没。”   姜弦了然。   她低头又去看这几日的新账,一边翻页一边道:“在凇院门口把灯笼挂上,侯爷一路来亮堂些。”   鹤云勾出个水灵灵的笑,一边为姜弦换着放冷的茶:“以前凇院可不挂灯笼。侯爷是边疆上走出来的,才不怕黑!”   姜弦道:“家里有人等着,自然不一样。”   “以前我阿娘就是这样。”   鹤云笑地更深了,她打趣一句:“那夫人也给侯府添个像夫人这么好看的小千金!”   姜弦被鹤云突如其来的发言惊得咳了一声,她连连催促鹤云去挂灯笼。   顺着花窗,看着凇院门口两个暖色的灯笼亮堂起来,她才像是做完什么事似的舒了口气。   时间静静地流淌,姜弦翻到点星阁的账册,忽的想到了元一。   明日她得问问侯爷,府库里珍贵的药材能不能送到庄子上去。   元一这次为了书沅,伤了底子,好好养着才行。   姜弦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两情相悦不易,像是元一,他把护卫书沅看得太重,太重便看不见自己的心。   想起陈书沅今日与她提起的场景,姜弦只觉得书沅有好长的路要走。   “姜弦,今日我同二哥去惩治了刘若烟了。”   姜弦脑子里突然冒出陈书沅下午同她说的话。   陈书沅当时表情肃然,支支吾吾、说话断断续续,每个词都是斟酌。   “有些事情吧、它就不太好说!”   “我二哥有些事上戾气挺大。”   “如果将来有什么事情,你也要和他好好的……”   姜弦听得云里雾里。   她摇摇头,起了身去外面。   凇院书房正对的八角凉亭一侧是两株高大的罗汉松。   树干粗壮,底下盘根错节、天然生出奇特的模样,向上看,冰挂似的针叶正合风轻轻摇晃。   隔着曲折的鹅卵石小道,姜弦侧头,便看见门前的陈淮。   他负手而立,微微仰着头,正看着那两个灯笼。月色笼罩着他,朦胧里带了几分不知从何处来的落寞。   姜弦忽然地想起同陈淮一起去琼月楼的那个夜晚。   艳/艳奢/靡的青楼楚馆前,那个不染纤尘、谪仙似的贵公子。   也突然理解那时候,那些大着胆子向他摇帕子的姑娘。   陈淮看了良久,才回过神,“阿弦。”   姜弦一怔。   这声“阿弦”叫得低沉,携着风像是呢喃似的。   她提着裙摆,向陈淮快走几步。   眼见着到了跟前,也不知是那条腿不对劲,竟然崴在了石子路上。   要死!   姜弦捂住了脸。   下一刻,却被轻盈盈捞了起来。   浅浅一声笑落在头顶,姜弦抬头,慌乱里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本事,直接拽住陈淮的衣领,差一点点扼住人家的咽喉了。   姜弦:“……”和想象不太一样。   陈淮弯着身子把姜弦扶稳,才道:“反正也是照路,凇院里怎么不多放几个?”   姜弦点着脚,面上露出个恰好的微笑,心里却十分哭丧。   她走着条路可是从未出过错,就偏偏今天,坏了良辰美景。   陈淮挑眉,看穿似的瞥了姜弦一眼,旋即将姜弦打横抱起。   事情来的突然,姜弦差点没叫出来。   她揪着陈淮的衣袖:“侯爷、我这、不用的。”   陈淮不说话,直到把姜弦带到主屋,才淡淡道:“坐稳。”   姜弦看着陈淮去一旁的格子挑拣一堆瓶瓶罐罐,直到他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姜弦才回过神,陈淮今天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陈淮半蹲在姜弦面前,给姜弦小心脱了鞋,又打算为她褪了罗袜。   姜弦当即一个激灵,身子都摆了一下。   她猛然伸手:“侯爷,慢着!”   陈淮被惊了一下,掀了掀眼皮,正对上姜弦小鹿似的眼睛。   二人对视间,陈淮看见姜弦的硬气渐渐化成春日里的一汪水,她眼底染出绯色,磨磨蹭蹭道:“我、我自己来。”   陈淮倏然一笑,避开姜弦拿药的手:“用内力化开才好用,不然你这脚踝……”   姜弦的脚踝会听话似的突然就疼了一下。   她点点头,看着灯影浮动,皆落在陈淮发项之上,晚风湿热,都不及面前景色燥/热。   不禁……喟叹一声。   陈淮听这语气,一愣,问:“舒服?”   啊这,姜弦满目羞赧。   她急匆匆缩进了里侧,由着陈淮再怎么说也不出来。   陈淮无法,这才洗了一把脸,熄了灯躺在床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姜弦缓好一些。   她悄悄钻了出来,在一片漆黑里眨巴着眼睛看着陈淮。   “侯爷今日怎么喝酒了。”   陈淮低下头,看了一眼姜弦:“同景宁王说了几句话。”   陈淮暗视要强于常人,他目光一点一点扫过姜弦,又收敛回来。   人非草石。   他有他的私心和想法。   如若真的要选,他自然会希望萧向忱再上一步。   只是,太子与他兄弟情深,他并不愿意。   既然要保护太子,那边疆与朝廷内便不能再有任何波折。   陈淮转过身,与姜弦相视而眠。   他道:“过几日,我想带你去昭阳寺。”   姜弦抬眸:“侯爷不是不信神佛吗?”   陈淮把姜弦拽出来一点,不动声色掖了掖她的被角。   “去见一个人。”   *   符安山满目青翠,远处昭阳寺晨钟一撞,林间便高跃出几只黄雀。   姜弦坐在马车里听着时不时的鸟鸣,反而更像是落了清静,书卷也看得更加舒服。   陈淮则坐得随意,揽着衣袖自己跟自己下着棋。   二人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偏偏和谐到让人不忍打扰。   卫砚顺着车帘的缝隙,等着陈淮舒了口气,才恭谨道:“侯爷,夫人,接下来马车上不去了,怕是得走。”   今日陈淮原本打算骑马过来,只是姜弦这几日进了马厩、看见追影,便总能想起踏雪——   明明是千里挑一,见了姜弦,像是小狗一样去蹭她的衣袖的踏雪。   “知道了。”   陈淮停了一下,自然地牵住姜弦:“我同你走上去。”   佛刹之地,染足了浓郁的檀香和沉厚的梵音,让人不自觉也跟着肃穆起来。   许是太过熟悉,又太过讨厌,陈淮对这个地方向来是没有好感。   但今日,他也难得庄重一次,噤声跟着一个小和尚走到了一座偏殿里。   一跨进偏殿,姜弦就觉得过于空旷和安静。   她左右张望,竟然没有发现一尊佛像,倒是在正中台上,放着一个又一个盒子。   姜弦正欲问问那个小沙弥是怎么回事,他便已经悄然退了出去。   “这……”   陈淮侧眸看了过来:“昨夜,我说想带你来见一个人。”   姜弦轻轻点头,下一秒便明白过来了。   她看向那些神龛:“这是?”   陈淮淡淡道:“我十岁前,曾在淮水附近青山寺去除所谓的戾气。”   “为了保护我,青山寺一百三十四位僧侣被安王虐杀。”   姜弦慢慢捂住嘴,眼里满是震惊:“安王他……侯爷你……”   “教养我的青山寺主持清源,为了保护我,被他一箭穿喉,血溅神台。”   陈淮看向姜弦,眼神复杂挣扎。   昔日的场面如若发生在昨日,过去的每个夜晚都闯进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却带姜弦来见清源。   陈淮闭了闭眼,取下神龛旁的香。   “清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说‘施主是有厚报的’,以往不敢想过——”   陈淮定定看着姜弦,良久,才郑重道:“我想请你,成为他口中那句、予我的厚报。” 第39章 三十九.弦 只要侯爷愿意,姜弦能陪侯……   姜弦自偏殿走出来的时候, 看见昭阳寺晨光穿叶,落下影子都带着几分朦胧。   她整个人是晕眩的。   浓郁的檀香使她沉静,陈淮的话偏又搅得她乱了分寸。   “你不用想其他的, 什么地位、恩情,通通不要计较。”   “你只告诉我, 愿不愿意试试。”   她有些局促,大殿里静生生的,陈淮也不说话,只是, 他等着, 就能让自己渐渐安定。   神龛旁点燃的香慢慢变得灰白,闪着细微的橘色, 断折落下。   “我一生极少立诺,言出必行。”   “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绝不违背。”   姜弦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自顾自走在陈淮旁边,直到他轻轻扶住她。   “下楼梯, 仔细着些。”   姜弦垂眸, 原是自己差点踩空。   她软声道了句“谢谢”,却被陈淮牵住了手。   陈淮微微勾住她:“想什么。”   姜弦停了一下, 才咕哝道:“我老是觉得, 我在占侯爷便宜。”   暖风一道, 将姜弦的话融进了温热的风里。   偏殿前的竹枝晃来晃去, 陈淮轻笑着为姜弦拂开。   后山的风信林。   那里的树皆是枝叶繁茂、树枝尽力攀升, 像是要触摸天壁一样。是故百姓系红绳、拿着铃铛坠着他们的心愿。   等风过来,便是一阵清泠泠的响。   陈淮见姜弦觉得有趣,便也拿了一个,递给姜弦。   他微微退开一步, 只是打量着姜弦提笔写字的姿态。仿佛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姜弦便已经搁笔。   “旁人斟词酌句,你倒好,几个字。”   姜弦摇摇头:“我没那么多要求的。”   二人逛了一些时辰,又坐在山泉旁避了避日头,等着金乌西坠,才打算下山。   沿着步道,陈淮侧过脸静静注视着姜弦。   自偏殿她应承下他的话后,反而少了平日的欢脱。   陈淮虽然从未近过女色,但家中也是有两个妹妹的人。   姜弦如若对他没有好感,他亦不必拿着身份去做强迫她的事。   “姜弦,”陈淮柔声问道:“你累了?”   姜弦抿出个好看的笑:“没有。”   陈淮停了片刻,忽的半蹲下去,隔着繁复的衣裙捏了一下姜弦的脚踝。   还好,看来昨日御赐的药确实有作用。   陈淮在姜弦面前欠了欠身:“虽然没肿,但今日走的路够多了。”   “上来,我背你。”   姜弦呆怔一下,正欲说一句“佛门重地”,却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上了下山的路。   陈淮一看姜弦黛眉微蹙,就知道她要推拒,索性直接将她带到了背上。   一瞬间,姜弦倒吸一口气,趴在陈淮的背上动也不敢动。   陈淮步子沉稳,明明是在下山,姜弦伏在他背上却觉得像是坐着软轿。   慢慢地,她也放松下来。   这时,陈淮开口了。   他的声音轻慢,像是随口而提,又像是安抚,让人心定:“今日玩的不尽兴?”   “还是,后悔了?”   姜弦立刻懂了陈淮的意思。   她大着胆子靠在陈淮肩上,顺着那个角度看见他后颈处一道已经褪色的伤疤。   说来陈淮一生杀伐,不信神佛,可没想到清源一众僧侣如今能想起的、能供奉他们的,也只有陈淮。   旁人许是不能理解,可姜弦来自北疆,看见过生死一瞬、命如蝼蚁的场景,故而无比理解这难得提及的故人在陈淮心里是怎样的分量。   青山寺一百三十四位僧人是他身上的烙印,以后会有更多。陈淮正在慢慢给她看。   姜弦突然觉得自己当时懵懵的应承与之相比实在是太过于轻薄。   她就着姿势,轻轻将陈淮鬓间几些汗珠拭去。   “我第一次见侯爷,是在九原破落小街上。”   姜弦记得,她离开九原的时候,正值漫天大雪。   云翳布满、大雪铺陈,天地之间,唯城墙一道如若墨染,可偏偏自那边而来,是丧父丧兄、一身素缟的陈淮。   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阿娘如是说。   八年倏忽而过,姜弦仍旧这么觉得。   姜弦道:“如今在繁华楚都,又能与侯爷相携,是姜弦修来的气运。”   “今日在偏殿,我说得干巴,现在回过神来了,就要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   “侯爷作为姜弦的恩人而言,姜弦此生不可伤害。”   “若未来作为夫君,便此生不会辜负。”   “世人皆道情爱之事易改易变,但只要侯爷愿意,姜弦能陪侯爷多久,就敬爱疼惜侯爷多久……”   女子清软的声音呢喃似的响在耳侧,陈淮只觉得那一侧的皮肤都是滚烫的。   他双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又想是卡在牙关停了下来。   半晌他才换了个轻巧的调子,微微把话音拖长:“疼惜啊——。”   姜弦自把事情说明白,就松快下来。   她无视陈淮的调侃,直接搂着陈淮的脖子坦诚道:“是!我就是要最疼侯爷!”   陈淮朗声一笑,侧过脸与姜弦贴着额心:“好。以后你护着我。”   姜弦与陈淮一路说说笑笑,直到看见卫砚才收敛起来。   等侯府马车进了城,到了宣平侯府的时候,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   一路上,姜弦听陈淮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便知道他为何与家人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其实姜弦早就猜到一些了。   上有一位文武双全、如玉如松的长兄,下有两个姿容绝代、听话可人的妹妹,而中间的自己,生来便被人说戾气过大、伤人伤己,由不得老侯爷和长公主不上心一些。   姜弦初来府上,就有过疑惑,陈淮生来便是世子,但凇院却偏僻了些。   后来才觉得含山阁是老侯爷和长公主补偿自己嫡长子未能按着祖宗礼法袭爵的礼物。   侯爷不能计较。   姜弦心疼了一下。   陈淮淡然一笑:“怎么哭丧着脸,搞的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他轻轻道:“兄长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他教我很多,予我很多。”   “若是他活着,你也会这样觉得。”   姜弦不知道陈涑是什么样子,可听完陈淮的开解,她只想再牵着陈淮。   姜弦道:“待会儿我让小厨房备点糖花糕,给侯爷润润心肺。”   陈淮眯了一下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片刻,他道:“今日去瑞安院用膳。”   嗯?怎么晚膳去瑞安院?   姜弦顿了一下,正欲开口问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卫砚就停了马车。   陈淮将姜弦扶了出来,便自后院向瑞安院走去。   彼时品星湖波光粼粼,映着含山阁的倒影。   姜弦抬眸看着陈淮,他路过这里时,目光里总有浅淡的怀念和愧疚。   瑞安院内,长公主和陈安洛、陈书沅两姐妹已经开始用膳了。   见到陈淮来了,衡阳长公主不免惊讶。   “淮儿?可用过晚膳了?”   陈淮行了礼,对着一旁侍奉的容竹道:“去添两副碗筷。”   陈淮携姜弦坐下后,衡阳长公主才问道:“今日听你带姜弦去上符安山了,可是刚回来?”   陈淮点点头:“母亲,今天来,就是想同你说件事。”   “我要娶姜弦。”   娶这一个字,含义深重。   衡阳长公主不由搁下了筷子。   她扫了陈淮一眼,又看向姜弦,二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表情一样。   情比金坚呐!   衡阳长公主喝了一口凉茶,才定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注1)。这些事饭后再说。”   陈淮颔首,便不再看衡阳长公主的表情,同姜弦一起用起膳来。   瑞安院内静悄悄的。   衡阳长公主时不时瞥着自己的两个女儿。   她们倒是接受得快。   不过,也不是她指望陈安洛和陈书沅给她出什么主意,她自知陈淮的决定没有人能掰扯过来,她只想缓冲一下。   这两人一开始的身份实在是差太多了。衡阳长公主一想到姜弦只是宝香街卖酒的,自己都觉得玷污了皇家血脉。   她扶了扶额心,微微曳了一眼,姜弦正给陈淮夹了一个莲心糖丸子。   陈淮不爱吃甜。   她停了一下,却见陈淮慢慢把那个莲心丸子吞了下去,还轻轻笑了一下,又夹了一个给姜弦。   衡阳长公主兀自想着,至少,他心里是愿意为姜弦退让的。   若这样还说他只是把姜弦当个托儿应付她,就实在是自欺欺人了。   衡阳长公主等着小辈们停了筷,才移步去了罗汉塌上。   她停了良久,终于才试着迈过那道坎:“那你算好日子了吗?”   姜弦眼睛眨了几下,这、这就行了?长公主殿下不敲打敲打她?   衡阳长公主看着姜弦悠悠道:“怎么,怕本宫责罚你这只小狐狸?”   “罢了吧。淮儿二十又四,这么多年京城多少贵女想做这个狐狸,也只有你本事做成了。”   “没有本事进不得陈家门,你这,也勉强算一个本事吧。”   姜弦被衡阳长公主说的不好意思,不由蜷了蜷手指。   陈淮看着,不动声色解救出了被姜弦攥着的衣裙,做了个“羞什么”的口型。   陈安洛看着二人底下的小动作浅浅笑出了声音:“恭喜嫂嫂。”   陈书沅则越看越羡慕,都是身份差距,怎么人和人路子就这么不一样?   衡阳长公主道:“既然姜弦要入陈家家谱,那淮儿,你把她的生辰八字留下,改日母亲去找上清大师,请他为你们合一合。”   请上清?陈淮这才想到这一茬。   依着上清那一套,他和姜弦相克相折,就是陈家人不在意,怕是陛下也不会允许。   绝对不能让上清胡说八道。 第40章 四十.弦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上天真……   翌日   陈淮早早便去了府衙, 至于姜弦也被容竹亲自指导着手府里所有的事务。   等送走容竹后,午膳的时间都过了。   姜弦喟叹一声,宫里出来的嬷嬷果然和寻常人家的不一样, 干起事情来精神气儿十足。   鹤云见姜弦趴在了桌子上,轻轻给她揉着肩道:“夫人先吃点东西吧, 小厨房一直备着呢。”   姜弦侧过头,嘴唇微微翕动,鹤云就接过话道:“侯爷差人过来了,今日他回来的晚, 不用等。”   “那, 正巧我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我去给他送去一些点心?”   鹤云眼底闪光, 使劲点着头。   姜弦停了一下,嘱咐道:“一碟枣泥酥、一碟茯苓饼、一小碗面, 再配些汤。”   “先这些吧,”姜弦道, “已经过了饭点, 要不然晚膳也别想好好吃了。”   姜弦是第二次来北军府衙,只是这次和上一次大有不同。   她下了马车, 听着鹤云拿着令牌和守门的侍卫说了什么, 那侍卫便立刻进去通报。   还未等几息, 卫砚便小跑出来迎她入了北军府衙。   仙鹤腾云、猛虎咆哮的纹饰在府衙内处处可见。   高堂之上正正襟危坐着陈淮。   姜弦浅浅漾出一个笑, 软软道:“侯爷?”   陈淮收敛了几分肃穆, 向后靠了靠轻声道:“来吧。”   姜弦跨进去后,才看见一边的朱红柱子下,还站着萧向忱,他面色沉重、眼神复杂, 紧紧盯着陈淮。   “殿下,这、你们是有了什么分歧?”   姜弦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想到萧向忱立刻答道:“没有!”   许是他的回答过于斩钉截铁,姜弦反而皱了一下眉。   萧向忱打着哈哈,转开这个话题道:“听说你给阿淮送吃的,正巧本王今日也没吃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多余的?”   姜弦停了一下,正欲答话,陈淮道:“我夫人做的,你未免过于好意思。”   萧向忱斜睨了陈淮一眼:“呵,听起来你倒是个护食的。”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地明显。   姜弦疑惑地看了过去,萧向忱却避开了视线。   姜弦觉得这气氛有些别扭,便开口缓和道:“面确实只有一份,若是王爷不嫌弃,可尝尝点心。”   姜弦让鹤云打开了食盒,里面的点心卖相极好,枣泥酥颜色如红玉,茯苓饼形状若花开。   “点心是我自己做的,味道比不得王府,王爷将就尝一点?”   姜弦说着,将两个莲纹白瓷碟向萧向忱的方向推了推,怎料陈淮突然伸手一拦,端走了两个碟子。   “他吃惯了王府里玉做的点心,看不上这个。更何况王爷尊贵,面给他,别饿着了。”   萧向忱“哎”了一声,终究是剜了一眼陈淮,自顾自去吃面了。   等着这二人把东西吃完,大堂里的气氛才好些。   鹤云收拾食具的空档,姜弦微微与陈淮对了个眼。   陈淮领会了她的意思: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   陈淮心里一笑。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上天真的会照着一个人心仪的要求捏出恰当的模样。   姜弦于他而言,便是如此。   只是,她知不知道他与萧向忱说的是什么呢?   姜弦向萧向忱和陈淮行了礼,便与鹤云一块儿退了出去。   暖风融融里,鹤云清泠泠的声音倒是像是为了降暑一般,响个不停。   “夫人!侯爷今天可真有意思。”   她带着几分揶揄:“连夫人做的小点心都不让景宁王殿下碰。”   姜弦神色里有压不住的笑,语气却老成:“许是景宁王殿下真的吃不惯吧。”   “怎么会,怎么会!”鹤云凑在姜弦身侧:“侯爷以前可是视这些为俗物,连看也懒得看……”   一路上,鹤云叽叽喳喳没停过,直到出了北军府衙,走到了停放马车的凉亭。   北军府衙位于城北。   隔着百米的警戒处,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再往里进,便四通八达起来。   此刻,就在人流攒动里,姜弦和鹤云两个人都一眼看见站在翠玉似的柳树下挑选簪子的陶邑宁。   “还有这茬?”鹤云咕哝了一嘴。   这全天下最为楚楚动人的亡夫之人怕是就是这位安乐伯家挂名的嫡女了吧。   鹤云道:“夫人,我们不用管她!”   姜弦自然不会自找不自在,她断然转身,只是抵不过身后那一声一声细绵绵的叫唤。   姜弦顿住了脚步,好整以暇看着向她们走来的陶邑宁。   陶邑宁软着脚步站在了姜弦面前,她等着姜弦问她话,可姜弦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她。   半晌过去了,陶邑宁微微吸了一下鼻子,正打算行礼,姜弦道:“孟二夫人新丧,难免不记得礼数,罢了吧?”   陶邑宁愣愣看了姜弦一眼,只好低下头:“见过姜夫人。”   姜弦道:“孟二夫人刚刚叫住我,是有何事?”   陶邑宁软软叹了口气,那模样见者犹怜,就连北军府衙门口几个侍卫也看了过来。   当然,他们更多的意思,怕不是想看看他们敬重的侯爷的前未婚妻和现夫人会不会来一场针锋相对的舌战。   “这几日斋戒刚除,我有些嘴馋,便想起侯爷曾说这百味斋膳食不错。”   姜弦睨了陶邑宁一眼,浅浅一笑:“靖侯对你这晚辈不错。”   陶邑宁一愣,便知道姜弦这是故意装傻。   她微微颔首:“姜姐姐用过膳了吗,不如一起吃点。”   “不用。”姜弦搓着自己袖口的银线:“姜姐姐倒也不必,我比孟二夫人还要小上四五岁 ”   “年华易逝、容颜易老,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陶邑宁顿时便退了一步,两只眼睛小兔子似的红彤彤一片,像极了那日在靖侯府。   姜弦忽的理解了陈书沅为何如此讨厌陶邑宁。   不仅仅是她背弃侯爷,还有她这无病呻吟、道德绑架的臭毛病。   得治!   姜弦扶了扶额心:“需要帕子吗?”   陶邑宁缓缓摇了摇头:“谢过姜夫人的好意。”   “只是我来到这里触景伤怀——”   “想约一顿饭也不必说的如此咬文嚼字”,姜弦打断陶邑宁,颇是爽快道:“走吧。”   百味斋雅间,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姜弦的视线。   她搓着手里的茶盏,安安静静听着陶邑宁说着过往。   那过往里,满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伯府庶女如何与侯门世子相扶相助、又如何被安乐伯棒打鸳鸯……   姜弦截住话道:“侯爷失过语?”   陶邑宁见姜弦终于问起话来,不免舒了一口气,若是姜弦真的全然不在乎,那才可怕。   她点头道:“侯爷刚刚被老侯爷找到的时候,是在荒山里,那时侯爷便失了语。”   “为何侯爷在荒山里?”   陶邑宁道:“据说是被安王撸去了奴隶场。”   “侯爷腰间有一处伤口,有三指宽,上面本是奴印,他亲手剜掉了那一处……”   姜弦的心蓦地揪起,那时的陈淮,也就十岁而已。   安王,怎么能如此狠毒……   姜弦闭了闭眼。   陶邑宁又道:“那时我用了好长的时光,才让侯爷慢慢说起话来。”   “只是可惜——”   姜弦冷嗤一声:“只是可惜,你还是在侯爷最痛苦的时候抛弃了他。”   “我也不愿意!”陶邑宁道:“我是安乐伯家的人,你可知道安乐伯家族是前朝皇室旁侧,我们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联姻,以求能在新朝有活路。”   “我,从未放下过侯爷。”   那又如何?姜弦冷冷曳了一眼陶邑宁。   陶邑宁不会是指望这几句话让她方寸大乱吧?   人的心本是偏着长的,如今她说的越多,只会让她记得更清楚,她当时贪慕虚荣,差点让陈淮成了笑柄。   姜弦道:“孟二公子好歹给你了容身之处,如今他七七刚过,你便来这里,实在让人难过。”   “孟二夫人,你要死要活、要放浪形骸与我无关,只是,别玷污了侯爷的清誉。”   “什么意思?”陶邑宁道:“姜夫人是不是还想说我下贱?”   “比起这个,”陶邑宁冷冷道:“难道没人告诉你,我们两个生得相似吗?”   “若我可笑,你算的了什么?”   陶邑宁一点也不错开视线,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夫君的目光里映着别人的样子更能打击一个人。   谁料半晌过去了,姜弦像是毫不在意。   她只是淡淡掠过一个轻蔑的眼神:“记得付钱。” 第41章 四十一.弦 月色正好,元一不知为何,……   等出了百味斋, 姜弦才若有所思回头注视着二楼的那个雅间。   花窗雕刻祥云纹,映出陶邑宁的身影。   鹤云看着姜弦面色凝重,有些担心:“夫人, 你别听她瞎说。那些替来替去的只有话本才有,侯爷不傻。”   姜弦浅浅笑了一下, 陶邑宁本不是她在意的人,自然没有心思计较。   更何况那日朝阳寺与侯爷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她心安,只是……   她为何会与陶邑宁相像?若论亲缘,她也该是和姜家人像。   姜弦脑子里窸窸窣窣闪过许多帧画面, 偏偏连贯不起来。   她微微叹了一句:“没想到, 安乐伯竟是前朝皇族旁氏。”   鹤云啧啧两声,“若说旁氏, 其实也委屈了安乐伯。”   “安乐伯的父亲实打实是前朝皇帝的庶子,只是因着过继才成了旁氏。”   鹤云说着, 忽的捂住了嘴。   市场上人多口杂,有些话便不能再多说了。   姜弦没再追问, 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缓缓绕道宣平侯府后院的那条路上, 忽的停了一下。   姜弦睁眼的时间,便听得陈书沅如今的侍卫陈十二的声音:“属下见过夫人。”   这是两辆马车遇上了?   姜弦慢慢掀开车帘, 看见陈书沅正举着车帘等她, 娇俏的脸上不耐里又掺着几分艳羡。   “怎么掀个帘也这么慢?”   姜弦侧头看了几眼路, 悠悠道:“那你走便好了。”   “我是来说好消息的, 你倒是不领情。”   陈书沅“啧啧”两声, 慢条斯理道:“你可知二哥今天早早进宫去做什么了?”   姜弦觉得,自己一生唯一一点恶趣味,就是逗弄陈书沅。   她一点也不好奇地瞥了一眼陈书沅,等着陈书沅关子卖不出去, 气鼓鼓道“你听不听”,她才慢条斯理道:“要说就说!”   陈书沅看着姜弦那表情,一点也不想和她说话,只是她压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她吸了两口气,终于道:“二哥今天去找陛下了。”   “他为你求了恩典,陛下允许你能在凤华山庄同二哥行周公之礼。”   “啧啧”,陈书沅感叹:“这是多大的面子,也就我二哥敢这样做!”   她补充道:“你听到这个就该求着问我你到时候该守什么礼仪。”   姜弦也是震惊到了,她勾着车帘,久久没说话。   直到陈书沅觉得无趣,重重敲了一下车壁她才回过神。   “怎么回事你?乐傻了?”   陈书沅瞧着姜弦走神的模样,自知没什么好玩的,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眼见着马车要走了,姜弦才急急开口:“你要去哪里?”   话罢,姜弦后知后觉。   陈书沅无论去哪里,不过都是借口,最终还是嘚嘚朝着庄子上走。   也还好,姜弦兀自道,幸亏这几日衡阳长公主一直盯着侯爷和她,不然就陈书沅的心思,早被她看成没底的筛子。   想到这里,姜弦忽的有些为衡阳长公主感慨。   儿子娶了毫无背景的、宝香街的姑娘,如若同一时刻知道女儿心里装着个侍卫,那不得气得殿下抛却什么礼仪廉耻直接破口大骂。   *   夏日日头渐长,已至酉时,太阳还斜斜躺在西天云端,似坠非坠,红染一片。   陈书沅远远看着一座朴素典雅的院落,与周遭山水融为一体,如诗似画。   她不由就想到元一。   元一不愧是千里挑一的护卫,身体素质极佳。   虽然此次伤了内腑,大半年动不得武,但好说已经能下地了。   侯府的大夫说了,只要是自己能下地,身体恢复起来也就能快很多。   当然,这段日子另外的喜事、准确说是意外之喜是,元一自认为吃着侯府的俸禄却不能依着规矩保护她、甚至还引得她时不时过来关心,失职也好、愧疚也罢,使得元一分外听话。   陈书沅几乎可以脑补出来元一心里想什么:   小乡君怎么会这么善良?   小乡君怎么能这么平易近人?   我以前怎么能冷着脸让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真是……太令人满意了!   陈书沅越想越开心,她催着陈十二:“快点!”   马车停在庄子前,陈书沅笑意满满跳了下来,甚至没让陈十二扶把手。   她正了正衣领,看起来像极了善良体贴、平易近人的乡君后,跨进了庄子。   然而,还没转过垂花门,陈书沅就看见急匆匆跑出来的小厮。   陈十二抱剑一拦,挡在陈书沅面前:“站住!”   那人见着陈书沅,连忙行了礼,嘴里都是哆嗦的:“乡君,元一、元一侍卫……”   方圆堂里,元一靠着花窗,由着风绕了进来,把他微微落下的几缕头发吹打在眼睫上。   他像是一根木头,离他数步距离,是一口也未动过的餐饭。   陈书沅走了进来,看见元一这模样,心里先是咯噔一下。   完了,定然是哪个快嘴说漏了话。   果然,元一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慢慢抬起了头。   他捂着腹部,磕了一声后才缓缓站了起来,恭敬道:“属下元一,见过敏宁乡君。”   第一次把话说这么全。   陈书沅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她面上依旧是平常那副灿若云霞、涉世未深的模样:“谁给你使绊子了吗?你不开心?”   “说出来,我收拾他!”   元一道:“属下冒犯过乡君。”   这句话是肯定。   陈书沅定定看着元一,见他眼中唯一一点渺茫的希望,在她呆愣不说话的时候彻底破碎。   那模样,几乎要懊悔到哐哐撞大墙。   陈书沅一下子有些心烦意乱。   她觉得她和二哥最像的、最黑暗的地方即将被人看见。   她恨不得直接抓着元一,恶狠狠堵上元一的嘴:   是,怎么了?!你要自.杀谢罪吗?   去呀!   要不要我给你买个双穴的坟,大的,乡君规制的?   但是,陈书沅不敢。   她的目的是得到元一,不是元一以后避着她。   无名无分,这样不可靠。   陈书沅急中生智,眼泪说来就来。   她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元一:“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没冒犯我,那天是没办法。”   陈书沅把来龙去脉呜呜咽咽、夸大其词说了一遍:“我只是想救你,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陪着我。”   这句话可太重了,像是箭中靶心,直戳元一命门。   作为侍卫,他太明白一个生命消亡是多么的简单。   作为陈书沅的侍卫,他太明白父亲早逝,母亲又高高在上无法彻底亲近的孤单。   他软化了。   元一感受着怀里的姑娘哭到打嗝,他轻轻给陈书沅顺着背。   他好声好气:“属下没有讨厌乡君,属下谢谢乡君救了属下。”   “只是这些事情逾距了,会有损乡君清誉。”   陈书沅眼睛红的恰到好处,比平日还惹人心疼几分。   她扬起脸,挑了一个绝佳的角度:“你不用躲着我。”   陈书沅露出个女儿家的姿态:“我……兴许有点喜欢你。”   她喜欢他?   元一平静下来的心霎时间一个脑子两个大。   他想后退一步,没来得及,就听得陈书沅闷闷道:“不过二哥把姜弦扶正后,阿娘就要给我议亲了,我们不会怎样的。”   她道:“我懂规矩。”   议亲?   元一下意识顿了一下:“啊?”   陈书沅没有错过元一那一闪而逝的呆怔。   她继续笑着说: “你是我从暗卫营里看中的,你的名字是我赐的,你到时候当然要去侯府给我把把关……”   陈书沅说了许多话,后面的元一没了太多印象。   他只记得陈书沅最后和他说累了,直接住在了庄子里。   月色正好,元一不知为何,却有些睡不着了。   敏宁乡君不过十六岁,就要议亲了吗?   她之前也从未相看过旁人,那人对她不好怎么办?   *   第二日,陈书沅一想到元一亲自送她出了庄子,她就不能不是红光满面。   先告诉元一,她只有指甲盖那样大小喜欢他,元一就不能单纯把她当成主子。   再编个议亲的理由,元一自然不觉得她会和他再有什么交集。   等过几日,她再寻个渣滓,元一一心疼,就水到渠成。   实在不行,就生米煮成熟饭……   陈书沅总结完,只觉得机智如她!   她自得地、大摇大摆路过陈安洛的华星阁,正看见姜弦同陈安洛再讲什么。   陈书沅凑近一些,才听出来陈安洛在说去凤华山庄成婚所守的礼仪规矩。   姜弦托着腮,软声细语道:“若是宾客少些,是不是这些繁琐的就能减轻一些。”   陈安洛眉眼微微敛下:“这……”   她从未听过有人有这样的要求。   若是能去凤华山庄,大多数人怕不是要闹得满城皆知。   “这话倒是没错。”   姜弦思忖了一下,她的确是不想这么麻烦。   左不过是侯爷和她的事情,只要该到的人到了,管那些其他的做什么。   更何况,侯爷最近这么忙,这些事情也没意思。   她想起最近陈淮在书房偶尔提过一两嘴的话。   如今其实是多事之秋,后宅看局势自然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太子与景宁王二人已被形势的洪流逼到退无可退。   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如何?   朝廷的官员各自有看法,更可怕的是这种看法暗带着陛下的圣意。   姜弦她不懂这些朝廷布局,但她知道,没有人能逃脱裹挟。 第42章 四十二.弦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   许是压不住房室内的燥热,姜弦便披了件外衫坐到了凇院的石阶上。   自那日姜弦差点绊倒在石子路上,陈淮就着人将那种上元节才会挂出来的、各式各样好看的灯摆在了凇院内的长廊里。   此刻, 所有的灯齐齐亮着,像是暗色夜里的一条光明的路一样。   姜弦歪着头, 轻轻靠在银朱红的柱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   “怎么坐这里了?不怕着凉。”   这声音一如往常一样淡淡的,但又在其中夹杂了几分轻柔, 趁着夜色, 格外撩拨。   姜弦抬起头:“以为侯爷今晚不来了,这么晚了。”   陈淮没说话, 直接就着这个姿势将姜弦抱了起来。   姜弦冷不丁身体悬空,不自觉就抓住了陈淮的衣领。   夜晚静谧, 周围如梦如幻。   这种奇异的舒适让人很容易卸下平日里的刻板。   姜弦本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她干脆就环上了陈淮的脖子。   陈淮脚步一停, 旋即又像是理所应当一样, 抱着姜弦去了内室。   屋内的熏香勾出云雾,陈淮看了半晌, 才问姜弦道:“今日安洛给你教礼仪了?”   姜弦点点头。   世家大族的规矩向来严苛, 进门要走几步, 什么时辰行礼, 退步先是右脚还是左脚……礼仪一箩筐。   陈淮轻嗤出声, 夹着少年气道:“不用听他们的。”   “本就是欢喜的日子,束缚来束缚去,没劲也就罢了,还费时间。”   “你就和我到时候泡泡温泉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 顺带抿了一口茶。   青玉茶盏在他手里像是那些老大臣手里的护身球似的转了几圈,又稳稳落在桌上。   姜弦乐的如此,不过她还是担心坏了规矩问了一句。   陈淮道:“到时候就让你想去的人去,周嬷嬷、黎桉。”   姜弦如今在京城里只有这两个亲人了,她自然点点头,思及此,她又随口问了一句:“侯爷,你知道汤叔如今去哪里镇守吗?”   汤叔?陈淮愣了一霎,才想起来竟然有这样一个人。   陈淮向后靠了靠,手指微微握住茶盏,隐隐暗伏的血管与茶盏的颜色相衬,万分好看。   他淡淡对上姜弦的目光:“机密。”   姜弦不疑有它,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了句可惜。   可什么惜,陈淮心里咕哝着,他没把那老东西挫骨扬灰,能给他一块黄土躺躺已经是他千年不遇的好心肠了。   不过,这些陈淮没打算让姜弦知道。   皇室对前朝缄口不言,汤宗彦等过几个月,秋雨下来,就能上报溺亡了。   陈淮道,“睡吧,这段时间有的忙。”   陈淮说的没错,自陛下降下恩旨开始,姜弦就像是没有歇息过。   先是陈淮陪她去向陛下谢恩,隔着数步距离和九台龙阶,姜弦第一次见了这位掌握着天下的男子。   后来,二人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数月未见,皇后娘娘已然憔悴许多。   姜弦心里不免感慨,但深宫之事,少说少听最不会招致祸患。   她一路就恪守礼仪,除了那位贵人问话,平素几乎一言不发。   出了皇后的凤殿,姜弦做好了去下一家的准备,谁料陈淮掸掸衣袍,随意道:“走了。”   姜弦一脸疑惑:“这、这就走了?那贵妃、贤妃什么……”   陈淮懒懒回过身:“无妨。”   他慢条斯理扶好了姜弦云鬓之间的发簪:“你都谨小慎微成了这样,那我们还见她们做什么?”   出宫之后,陈淮才淡淡提了几句朝廷之事。   姜弦不懂,难免多问几句,但陈淮却是很有耐心。   “陛下不喜欢太子殿下吗?”   姜弦虽然只与太子萧允炜见过两三面,但对太子的印象十分好。   温文尔雅、进退皆有君子之风,更兼之他心地纯良,在姜弦看来,是少有的赤诚之人。   陈淮应答道:“众多皇子,陛下最喜欢太子殿下。”   姜弦这下如坠云雾,明明是陈淮说陛下有意让景宁王竞争那个位子,可这会儿又说陛下最喜欢太子。   陈淮看得姜弦,活像是闯入了从未去过的密林的小鹿。   他思考了一下,有些无奈道: “到了一定的位置,做的决定反而就不能从心所欲了。”   *   衡阳长公主依着宫里七八个大师算定的良辰吉日为姜弦上了家谱,敬告了祖宗。   这件事情本该在凤华山庄彻底行完礼节之后再选日子进行。   只是陈淮不想那么慢,他亲力亲为,带着得力的人将许多事情直接做完,由不得衡阳长公主不快点。   陈书沅眼睁睁看着阿娘那一副儿大不由娘的表情,为姜弦戴上了象征宣平侯府未来大夫人的血玉镯子。   她感慨:“啧啧,二哥的心是真偏,我长这么大,也没见他为我的事情急切过一次。”   陈书沅幽幽道:“姜弦真是好命。”   陈安洛斜睨了妹妹一眼:“也是嫂嫂对二哥好。”   “我对他不好吗?”   陈书沅真情实意反问了一句,旋即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承认了陈安洛所说。   但,陈书沅心里想了一下,若是喜欢姜弦的是大哥,那姜弦的名字定然不能这么快就进了家谱。   二哥执拗,爹爹掰不过来,更遑论陛下和阿娘了。   陈淮不知道两个妹妹私下已经将他讨论了千百遍,他走在衡阳长公主身后,旁若无人似的向姜弦说道:“要不要明日去京郊避暑?”   衡阳长公主脚步一停,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了眼陈淮和姜弦。   她沉稳的、略带调侃的声音响起:“既是避暑,一家人去庄子上也不是不好。”   陈淮语塞,转眸看过去,姜弦的眼尾都羞红了。   倒是陈书沅一个劲儿觉得这事情不错,千求万求跟着哥哥嫂嫂要走。   到最后,衡阳长公主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她原本只是调侃,并不打算掺和儿子什么。   不过好在陈淮知道陈书沅的花花肠子,也不计较太多,将她一并带走了。   庄子贴着山水,清晨听鸟鸣而起,黄昏随日跌而息。   后山平坦的原野是陈淮的跑马场,陈淮怕姜弦记起踏雪伤心,干脆不给她马,让她和自己同骑。   夜色朦胧之时,月如银盘,光华铺陈千里,点点星芒跳跃在湖上。   再由着追影踏着浅水,激起水花淋湿衣裤,实在不能不说过得痛快。   这样的生活足足过了十日,直到那些大师为陈淮和姜弦选定的日子到了,他们才一同被迎入凤华山庄。   九组步道,一组九阶。   蜿蜒如游龙,在起伏里与群山相贴,直直将人引入梧桐林。   梧桐栖凤凰,这是凤华山庄的由来。   虽得了陛下的恩赏,但陈淮也不是得意忘形的人,他与姜弦避开梧桐林的正道,临近午时时才改进侧门。   姜弦不是新嫁妇,不用以扇遮面,也没了那么多的规矩。   她大大方方环视着这座宫殿,不由感叹建造它的人的玲珑心思。   自山庄外看,它依山傍水,得地势而起,巍峨神秘;里面别开洞天,处处透着巧妙和细致。   姜弦被一个水台吸引。   那水台状如莲花缠叠的香台,里面的水源源不断自下向上而流,而莲台最上面则是一个日晷。   说是日晷,其实它指向时辰的通路全部是莲台产生的水。   姜弦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只好轻轻扯了一下陈淮的衣裳。   陈淮停了下来,他一句话不说,直到午时正,他才淡淡道:“你现在看。”   正指向午时的水柱竟然奇迹一般亮堂起来。   姜弦惊呼一声,兴冲冲摇着陈淮: “侯爷,为什么会这样?”   陈淮侧眸看了过去,女子的目光像是被注入了光芒,华彩流淌,耀眼的让人想碰一碰。   他停了一刻,缓缓俯下身逼近姜弦,言语里带着可惜:“怎么办,这个我的确不知道。”   姜弦丝毫没有意识到陈淮现在可不是平日那个严正的模样。   她安慰道:“没关系,到时候我陪侯爷问问这宫里的人。”   陈淮见姜弦完全被凤华山庄吸引,便想拉她回来。   他“啧”了一声:“有一事是我知道的。”   姜弦侧眸:“什么?”   这个距离挨得极近,近到彼此的呼吸相缠,近到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陈淮慢条斯理道:“这里的水与寝殿里的汤池相连。”   “据说汤池叫交颈泉。”   姜弦腾一下红了脸。   她侧过头,却被陈淮又轻轻转了过来。   陈淮正欲说什么,忽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阿淮,你们快点。”萧向忱道:“大家还等着呢!”   陈淮难得少年似的耸耸肩,他勾了勾姜弦的掌心,将姜弦的手握紧,才大步进了凤华山庄的主殿。   此次的仪式并不繁复,来的人也甚少。   衡阳长公主与当今陛下感情甚笃,虽然陛下不会屈尊前来,但同陈淮“同窗”过的太子殿下和景宁王殿下都来了。   至于姜弦那边,人口就更是简单,只有周嬷嬷和黎桉。   周嬷嬷看着自家的姑娘同宣平侯爷行天地之礼,一双眼睛像是被水雾给蒙上了,抽泣就没有停过。   好在陈书沅难得大发一下慈悲,别别扭扭去哄人了。   姜弦把周遭看得仔细,眼神掠过太子和纪玉蕊时,不免一停。   太子显然一副疲倦神色,但姜弦从他一直含笑的眼睛中探寻,却发现似乎比起什么大位,他更开心于自己的兄弟好友缔结良缘。   反而是一向与她交好,居于深宫内院的纪玉蕊目色里时时杂着担忧。 第43章 四十三.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而给……   黄昏时刻。   漫山青翠的树木遮掩, 大小不齐、层次错落的阴翳透出日跌于西山后难得的光亮,铺成一条斑驳的路。   既然完成了礼节,姜弦就被凤华山庄管事的嬷嬷带去了后殿。   她是扶为大夫人, 即便陈淮从未娶过妻子,但礼节方面已经大不一样。   那嬷嬷道:“夫人待会儿先去沐浴即可。”   “温泉就在后殿里。”   嬷嬷说了许多话, 姜弦听得时续时断。   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想起了纪玉蕊暗伏担忧的目光,眼皮不由就跳了一下。   直到进了后殿、姜弦被里面腾起来暖雾迷蒙了双眼,才回过神来。   她向嬷嬷道了一句谢, 又向早在温泉旁候着的鹤云递了个眼神。   鹤云拿出钱袋, 同嬷嬷说了几句讨喜的话,才热热闹闹将嬷嬷送走。   殿里的人见老嬷嬷退下, 都纷纷离开,鹤云此刻才扶着姜弦坐在妆镜台前。   鹤云道:“夫人这装扮怕是累坏了吧。”   刚刚不觉得, 这会儿鹤云一说,姜弦才觉得头有点重。   姜弦的头发又密又厚, 偏生又生得软, 若是要全部盘起来,本就需要花更多的心思, 更何况今日不仅要盘起来, 还要盘得雍容华贵、典雅娴和。   鹤云见姜弦揉了揉肩颈, 马上找到了固定头发最为主要的簪子。   她小心托着姜弦积云堆叠似的头发, 把那个镶着和田玉的金簪去了, 一瞬间,姜弦瀑布一般的头发卷着叮铃碰撞的流苏坠便迆迆拖到了地上。   鹤云为姜弦脱了衣服,调子里都是压不住的欢快:“夫人先去泡泡,记得别湿了头发。”   停了一下, 鹤云又道:“凤华山庄的泉水最能消乏,但也不能泡的太久,容易晕。”   “夫人要想出来,记得叫我。”   姜弦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好”,才隔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幔,赤着足向里面走了进去。   凤鸟与凰鸟交颈而起的金相立在温泉的中央,既是后殿一根支柱,又是这温泉的水眼。   它们相贴近的凤翎上浮出水层,浅浅淡淡将其包裹,折出斑斓的颜色。尾羽铺陈,直至温泉底,将所有至纯至净的水流引入。   姜弦踏了进去,水就像是突然活了,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轻轻拍打起来。   那感觉,比老大夫舒活筋骨还舒服。   姜弦不免合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弦才在一片雾茫茫里清醒过来。   鹤云说的没错,这泉水泡的,她的身子先软了一半。   姜弦慢吞吞向外面眺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又懒懒仰了仰脖子,软软吐出一口气:“鹤云——”   话音落,身侧递过来一方丝帕。   姜弦合着熟悉的感觉,捞起来擦了擦被雾气打湿的脸。   时间倏忽间被定格。   就一刹那,姜弦回眸。   她转身得快,激起一道水花。   陈淮微微眯眼。   点点水珠似降落于人间的星辰,碎在池里,激起的水纹紧紧贴合着池中站的人。   而那水线如若浮于凝脂,又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露出绮色。   玉颈、朱唇、柳叶眉。   还有那双如今正直愣愣与他对视的小鹿眼睛。眼尾净是红染。   陈淮道:“我吓到你了?”   大雾里迷蒙的小鹿终于找到了一丝丝方向。   姜弦咕哝道:“没,没有。”   “就是、我以为,进来的是鹤云。”   陈淮半俯下身,柔声道:“想出来?”   “嗯。想出来了。”   姜弦把这五个字拿捏的极好,字字都像是亲昵的撒娇,偏偏她一无所知,说完后就耷拉着头拨弄水。   陈淮揉了揉眉心,怎么、怎么还能比平日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语尾上挑:“要我扶你?”   姜弦像是惊讶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窗外,兀自想着鹤云怕是不能进来了。   她说话慢吞吞:“手给我就好,侯爷把脸别过去。”   真是要命。   陈淮吸了一口气,照做。   纤纤柔荑轻轻覆在他掌心,比平日温软,不堪一握。   在姜弦踏上最后一阶、窸窸窣窣够衣架上的纱衣时,陈淮突然开口:“这么信我。”   许是被这雾气绕的,姜弦比平日慢了半拍。   她“啊”了一下,才想过来陈淮的意思。   “侯爷是正人君子,我自然信侯爷。”   等姜弦打好中衣的结,向陈淮说了一声,陈淮才转过脸来。   姜弦此时正要披外衣,陈淮默不作声直接拿了一个长长的毯子。   他长臂一挥,正红色的毯子铺开,下一刻便飘飘落在姜弦身上。   他裹好姜弦直接将她揽进了怀里。   自交颈泉而出、向偏殿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满了灯笼。   一色暖融融的光打在小路上,姜弦在这个视线,正能看见一路萤石,星星点点。   姜弦揽着陈淮脖子手微微缩了下来,她点了点陈淮的胸口。   陈淮就这样意会了她的心思。   姜弦虚虚环着围着她、如同披风似的毯子,轻快踏在这条隐隐约约发着光的路上。   她忽的回过身。   在一片寂然里,陈淮在光的尽头静静看着她。   那一瞬间,姜弦似乎听见心中那条弦“铮”地拨了一下,像是划开涟漪,越来越大。   年少时的美好,后来的流离悲伤,此刻,消散如云烟。今日之后,她和陈淮便是彼此的家。   姜弦心神微动,她弯着眉眼,轻轻道:“这儿真好看。”   陈淮走到她身边,低着头适应着姜弦:“若是你喜欢,我们可以把凇院——”   陈淮的话未说完,姜弦便勾住了他的脖子。   月色盈盈如水,荡漾在她清澈的眼眸里。   她如若试探危险的兔子,印上一吻,一击脱离。   这对陈淮来说是引/诱的前戏。   陈淮不给猎物逃脱和后悔的机会。   他反扼住姜弦的下颌,与她对视的眼睛晦暗不明,心底里不明亮的种子隐隐破土 。   毫不犹豫,他反客为主。   姜弦是被那一瞬间的情愫支配,没经脑做出的大胆决定。   可陈淮确实是踏踏实实的攻城掠地。   他强势吞咽着姜弦的气味,与她在星星点点的光亮里相/缠,直到姜弦轻轻溢出呜.咽,他才倏然松手。   姜弦眼睛里像是铺了一层浅薄的雾气,眼尾氤开绮.色,像是受了委屈。   “你弄疼我了。”她抱怨。   陈淮睨了一眼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落下的薄毯,又十分君子的把垂开一个大领口的中衣提了提。   他抱起姜弦,不紧不慢叹了口气:“这可怎么才好?”   “什么?”姜弦不由自主问。   陈淮道:“我可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在姜弦还在想这句话似曾相识时,陈淮已经贴近了她耳边。   温热的气息拨过她耳垂:“刚刚在交颈泉,我想的净是旖.旎。”   薄薄的中衣压不住陈淮身体的温度,正如未经人事的姜弦挡不住突然灌进脑海里来自嬷嬷们详细的讲解。   她有些害羞地蜷了蜷腿,殊不知却将自己更贴合的送给了陈淮。   等沉沉的大门开启再合上时,她就只能看得到陈淮了。   这可怎么才好?   姜弦满脑子全是陈淮调侃的这一句。   眼前是一个二十四岁、常年在军营、兴许还是听着荤.段子长大的血气方刚的青年。   姜弦眨巴着眼睛,贴着陈淮的胸膛,紧紧攥着陈淮的衣裳。   她试探着掀起眼帘,正对上陈淮的眼睛——与刚刚截然不同,此时盛满温情。   陈淮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撩开跌落在她眼前的碎发:“怕?”   怕吗?   姜弦的心微微收紧,她清晰的知道,不是怕,说不清楚,有些奇异的隐秘。   这种暗伏着的情绪像是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认不住耸耸肩。   那模样……   陈淮俯下了身。   他轻抚着姜弦的脸颊,正如同姜弦勾绕着他的脖子。   二人相抵相.缠,卷着铺散在圆床上的纱织红绸,跌落起伏。   姜弦被激起战栗似的轻.吟,她紧紧抓着陈淮的背脊。   那里的疤痕像是带着沙砾感的陶壶,让她一瞬间清醒。   “侯爷?”   陈淮一停,疑惑地看着姜弦。   “这些疤……”   陈淮看着姜弦的指尖游走,像是要一点一点把它们抚平似的。   他攥着姜弦细弱的手腕,压回到头顶,二人鼻尖相抵,气息相缠。   他声音沉哑,携着压抑:“张嘴。”   ……   红浪掀翻,薄绸撕裂。   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欲宁而流不停。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但姜弦在第一眼睁开时,就知道自己平日里晨昏定省养成的习惯,怕是作废了。   她慢慢翻了个身,手一耷拉,便碰到丝滑的红锦。   一时间昨夜的放纵便如同风卷浪起,破破碎碎、零零乱乱一股脑涌了进来。   她揉了揉眉心,半晌才叫了一声鹤云。   鹤云进殿后,先是一怔。   旋即小心将姜弦扶了起来。   她利落地挂起帷幔,又把一切都收拾妥帖,才又走到姜弦身边。   “几时了,鹤云。”   鹤云道:“夫人放心,平日您起的早,今日也没太晚。”   姜弦放下心来,“侯爷呢?”   鹤云歪头想了一下,奇怪,似乎自昨日侯爷要了水,为夫人按了按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她皱着眉,摇摇头。   姜弦没说什么,只是让鹤云梳妆。   鹤云将檀木梳子轻轻卡在姜弦的发间,为她盘了发,又挑了几只上眼的簪子,才将云鬓挽好。   等做完这些,鹤云便低过头去看姜弦,她似乎还是躲不开乏,微微合上了眼睛。   鹤云无法,只好按着自己的想法为姜弦上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而给鹤云平白给了暗示,她总觉得姜弦很不一样,就像是开在山野里的野茶花突然被精心浇灌,霎时间饱满充盈、鲜艳欲滴。   这样好看的夫人,别说侯爷,就连她一个姑娘家也觉得就该好好娇养着……   鹤云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姜弦垂下头把自己迷迷糊糊晃醒,才出声道:“夫人要吃点什么。”   姜弦又问了句时间。   鹤云道:“辰时未过。”   姜弦停了一下,这离陈淮平日练剑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道:“还是先去找侯爷。”   鹤云本来想告诉姜弦陈淮昨日就已经吩咐下去了,要夫人顾及好自己,万事随心,不用管他。   不过,既然夫人想和侯爷在一起,那她劝什么劲。   姜弦道:“你煮平日的粥,备一些点心就好。”   说罢,姜弦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昨日烙印似的印在她心里的萤石和鱼尾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悄然取了下去。   这自是应该。   凤华山庄是陈淮求来成婚的场地,等三日已过,他们便要回去了,自然没必要平添麻烦。   姜弦所求本来不多,这些已经足够,自然没什么遗憾。   她转眸对身旁跟着她的侍女道:“烦请你们待会儿把后殿收拾干净,物归原处。”   那些凤华山庄的侍女许是被姜弦的温柔和平易近人吓到了,过了几息,才忙点头,迅速去了收拾了。   姜弦乐得清静,她漫无目的绕了一圈,没见到陈淮,便打算去拜见衡阳长公主。   在去侧殿时,清风掠过 ,捎带着九曲桥假山后面的响动。   姜弦走了过去,隐约便听见一姑娘道:“……可不是,都是血……”   另外一个咕哝了一句:“那伙周朝人真是要死,不知道这是侯爷的忌讳?”   姜弦一惊,正欲再听,那两个姑娘就急匆匆走上了对面的桥。   姜弦被勾了起来。   昨夜的画面闪现,她想起了陈淮所受的伤。   他腰腹那里有一块私印大的疤,是他十岁时便亲手剜下的。   前朝、前朝!怎么哪里都有!   姜弦急匆匆借着那个宫女提了一嘴的名字往凤华山庄后山走,可她毕竟是第一次来,竟然找不到路。   姜弦心里一个咯噔,好巧不巧,遇到了纪玉蕊。   姜弦向纪玉蕊喊道:“纪姐姐!”   她跑向纪玉蕊:“姐姐,你知道后山怎么走。”   纪玉蕊迟疑了一下,旋即浅浅一笑道:“你这不识路的。还是我带你去吧。”   *   山林与京城不一样,此时才算得上是天光大亮。   陈淮抬头看了看天色,转眸向卫砚:“姜弦若是醒了,你让她不用管我。”   话罢,他又看向跪在地上、被压制的一群人,目光里盛满了耐心。   “本侯说过,你们要学会安分,是也不是?”   被压制的男子猛然抬头,他豹眼圆睁,目光如利箭。   此刻,他早已意识到,陈淮早早就知道姜弦的身份,而不是他们的暗桩所说,他要复仇。   姜弦,是他放出的消息,是他近日需要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的掣肘。   也是,他舍不得的人。   那人想通了这一点,反而安下心来,他道:“你不是就想让我们来吗?”   陈淮呼出一口气:“我看不上你。”   “我只想知道安王如今在哪里?”   那人沉沉笑着,伴着他胸腔剧烈起伏,大股大股的血淌了出来。   他挣扎着笑了一下:“你这么会算计,那不自己算一算。”   陈淮道:“算计地再狠也比不上他让你们送死强。”   “送死是我们情愿。”那人吐出一口血,呸呸两声:“和你不一样,和你不一样,陈淮!”   他突然激动起来:“陈淮,你敢对小殿下说汤宗彦怎么死的?你敢对小殿下说你把他挫骨扬灰喂了狗?”   “你敢对小殿下说你怎么利用她?”   “你敢说你对小殿下如她对你一般坦诚干净?!”   “你怎么配得起小殿下!” 第44章 四十四.弦 我从始至终,只想你好好的……   你怎么配得起小殿下?!   陈淮冷冷曳了一眼脚下的血路, 轻嗤一声。   配不配得起不是他们说了算。   更何况这世间只有他陈淮的妻子,哪里有什么前朝的小殿下?   他站起了身,五指没入那人的发间, 向后一搅,那人便只能歪着头勉强和他对视。   他的声音温和又残忍, 带着明亮的笑:“送你,去见汤宗彦。”   话罢,陈淮朝后一推。   他掸了掸披风上的尘土,月牙白色除了墨竹纹便是大片大片氤开的血。   场面寂静。   卫砚侧刀, 动手的一瞬间, 那人像是拼尽全力,脚上的铁链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没有扑向陈淮,反而向一个方向。   他重重把头磕在了地上, 声音嘶哑带着轰鸣一般:“小殿下、小殿下一定要——”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银光一闪、血柱喷溅。   杀他是陈淮。   姜弦愣了一下, 吓得闭上了眼睛。   可那扬起的血珠就像是隔着数十米落到了她的眼睛里一样, 让她睁不开。   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   那人死不瞑目, 透过光影斑驳, 与她对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在这世上不多的亲人, 被陈淮喂了狗?   姜弦有些机械地反刍了这一句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 脸上就一烫。   她转眸过去, 与陈淮对视。   他的眼睛里是她从来没见过情绪。   肃杀、冷漠,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处死那个人的时候,甚至连看也不看。   他只是盯着她。   “侯、侯爷……”   “你听见了什么?”   姜弦脑中弦“叭”一下断了。   她提着裙摆,转身就快步走。   一身朱红如若盛开的银星海棠在雨中飘摇。   陈淮定定看着她的背影, 又冷漠扫了一眼急唤着她的纪玉蕊。   陈淮道:“去向太子殿下说一下情况。”   “查查是谁引夫人过来的。”   卫砚有些着急,就差当着陈淮的面跳脚了。   这是找不找太子的问题?   这是怀疑纪良娣的问题?   不过看见陈淮冷寂的眼神,他有话也咽进了肚子了。   陈淮呆怔片刻,终于收好了剑。   夏日炎炎,凤华山庄里却莫名清冷。   陈淮沉默地走着,在进殿前将沾血的披风脱了下去。   殿门开,姜弦趴在桌前猛然抬头,迎着光,陈淮的身影明暗交错。   姜弦蓦地站了起来。   陈淮走近的脚步一顿。   他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怕?”   姜弦一怔。   昨日他也问过她。   明明一样的语调,明明一样的表情,里面伏着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陈淮轻轻走到离姜弦远一点的桌边,翻起一个茶盏,沏了一碗清茶。   他捏住茶杯,另外三指微靠在杯身,轻轻吹开浮沫。那样子,如同一尘不染的贵公子。   “你为什么不早点这样做呢?”   姜弦抬眸,对上他软和的目光,忽然就明白他说过数次的那句“姜弦,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   姜弦抿了抿唇,鼓足了力气:“可,侯爷,你为什么要虐杀汤叔。”   陈淮有一堆说辞,在看见姜弦的神情那般凄然时,他突然心软了。   他道:“处死他时,我想到了你,所以留了他全尸。”   姜弦眼眶倏然通红。   原来她的分量,就是让陈淮软着声音、求和似的说一句“留他全尸”。   她哂笑一下,咽了咽泪:“汤叔犯了什么罪,让朝廷未下罪名,侯爷便私自处决?”   陈淮道:“因为他该死。”   “八年前九原之战,是他害死了我父兄,是他让三万将士冻死山谷,也是他差点让九原失守、波及五州之地。”   “怎么,那些保家卫国的人就该被背叛辜负,一边撑着山河,一边要提防刀子?”   “而我就该背着戾气伤人的传言、差点双腿折断成了废人?”   陈淮越说越激动,他跨过了他为姜弦预留的安全距离:“姜弦呐,说句实话,别说他是你的叔叔,哪怕他是你的父亲,通敌罪,我也会杀了他!”   “我恨不得将他绞杀、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姜弦不敢相信摇着头:“可、可汤叔对我父亲忠心耿耿……”   陈淮轻嗤一声:“你觉得我在说谎,还是我父兄该死?”   姜弦自然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此刻陈淮情绪太过不稳,根本不能体会姜弦的痛楚。   终于,姜弦轰然倒下。   “那,他叫我小殿下……”姜弦声音里带着颤抖:“我是前朝的谁?”   “或者……我是安王的谁?”   陈淮听见“安王”二字,再次冷静下来。   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那就大大方方撕开。   他冷静道:“你是前朝最为纯净的一脉。”   “你是安王嫡亲的侄女。除他外唯一的皇族。”   大殿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就像是大口呼吸都是错误。   姜弦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个巨大的石头,根本推不开,堵得她要死。   她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胸口,却紧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挣扎了许久,她突然抬起了头,仰视着陈淮。   “所以,侯爷是因为利用我才——”   陈淮半俯下身,“想什么呢。这是朝廷与余孽的交手,你一个弱女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可是,姜弦清楚得很,那些人大抵是知道什么消息才慨然赴死。   说到底,与她也是关系。   她讥笑:“这血脉、可真有用。”   陈淮扶住姜弦纤弱的肩膀道:“听话,阿弦。”   “你不是也一直认定你是大楚子民吗?”   “你从未见过安王,也未经历过前朝,前朝与你何干?你何必为了前朝如此?”   “你知道的,”陈淮道:“我从未想过你涉险,那这样,除去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姜弦仰着脸,一双眸子潋滟水波,旋即完成一弯弦月。   她看着陈淮,干干净净笑着,语气像是教导婴孩的母亲:“侯爷,有关系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从始至终,只想你好好的。我的心思一直都是摊开给你看的。”   陈淮突然觉得心弦被狠狠敲了一下,如若哪里断了一块,疼得他吸气。   他想把它续起来,却找不到接口。   陈淮从茫然无措,到就这样吧、索性就敞亮开花了一刻时间。   他扼住姜弦的下颌,逼她只能看着他。   “你说的对。姜弦,那现在我也把自己剖的彻彻底底,让你认识。”   “姜弦,你记清楚,说不怕、相信我、走向我的是你。”   “我们两个人,现在都明明白白的,就不休不止缠着!”   说着,陈淮毫不犹豫拉过姜弦,狠狠对在自己唇上。   他不留情,像是开到六月的荼靡,每一次艳丽都是极尽生命。   陈淮随手扔开姜弦的簪子,伴着长发铺成浓稠的毯,翠玉叮叮铃铃摔碎了一地 。   他的手指揉着姜弦的后颈,托着她同他纠缠。   气息交缠、呼吸掠夺,到最后连呜.咽也是零碎的。   姜弦打他,他恍然不觉。   直到姜弦换不了气,他才猛地松开。   陈淮一把抱起姜弦。   姜弦被他吓到,胡乱蹬着他,怎料他如同山脉,动也不动,甚至后来长臂一剪、桎梏了她。   “别乱动。”陈淮哑着声音。   他把姜弦堵在床榻上,身下凌乱的红绸向极力绽放的花。   他居高临下,像是盯着猎物。   却在姜弦的一声抽泣里突然换了姿态。   他咬着姜弦白皙的肩头,后又贴着她耳朵:“睡吧。”   “睡完一切都过去。”   姜弦很累,哭的很累,心也很累。   她从不知道,难过到有些时候,就成了一种助眠,让她躲到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陈淮是姜弦沉沉睡过去后,才起的身。   殿门打开,正午的阳光刺眼,让他不禁去挡。   半晌,陈淮才放下手,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   鹤云跪在殿门口打了一个寒战,她从来不知道自家侯爷竟然可以这样陌生,也不知道夫人竟是那样的身份。   闹成这样,这是她的失职。   鹤云鼓起勇气:“侯爷,属下该死。”   陈淮噙笑,语气却冷:“卫砚呢?”   “卫统领刚刚来过,现在在偏殿等候侯爷。”   “母亲她们。”   “属下斗胆说是侯爷与夫人正是甜蜜,长公主殿下便带二位乡君离开了凤华山庄。”   陈淮寒眸微转,抬脚离开了大殿。   鹤云一语未发,跪行挪到了殿门一侧,让开了路桩子似的跪到一旁。   书房内,卫砚笔立如松,等到陈淮来时,便恭谨道:“禀侯爷,属下已经将所有事情向太子殿下汇报过了。”   “只是,京城两百里外的晖州连日大雨,昨日加急自军驿直达天听,太子殿下和景宁王殿下已经回京了。”   陈淮不急不缓搓着桌案上的小玩意。   大雨。   他似乎听过。   卫砚道:“一月前钦天监连同上清大师都说过此事。”   陈淮了然。   既然太子殿下和景宁王都去处理这件事情了,那他也不能在停在凤华山庄倚仗君恩。   只是,姜弦这样子,今日走怕是不能。   陈淮冷静下来,道:“夫人今早的事情还没搞清楚。本侯明天返程。”   “只是,由你亲自向太子和景宁王告罪。”   卫砚点点头领命而去。 第45章 四十五.弦 姜弦轻轻道:“我们和离吧……   姜弦醒时, 身侧床榻已经冰凉了,至于陈淮的气息,也淡到只有丝丝缕缕。   姜弦不自觉又呆怔起来。   激烈的发泄留给她的是一段空白和愈发清醒的思考。   她怎么就被引了过去?   姜弦抱着膝, 那两个宫女,还有……纪姐姐。   姜弦自嘲地笑笑, 扭身下了床。   鹤云跪在殿门口已经两个多个时辰了。   但她丝毫不敢移动。   直到殿里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她抬起脸,正巧姜弦打开了殿门。   西斜的阳光坠在眼前女子身上,把她绘得朦胧。   鹤云自认,姜弦比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 也更脆弱。   琉璃似的。   鹤云突然有些难过。她陪着姜弦这几个月, 她留给自己的全是明媚,可如今……   “夫人, 对不起。”   姜弦有些迟钝,迷茫地看了鹤云一眼, 哭着睡着起来便会有些晕眩。   过了一会儿,她道:“无妨, 与你无关。”   “哪有能包住火的纸。”   姜弦走了出去, 站在鹤云面前。   “你起来吧。”   姜弦知道,只有自己能让鹤云起身, 毕竟这是陈淮给她看的。   一夜之间, 那个在她面前清朗的陈淮已经没有了。   姜弦道:“跪太久, 伤膝盖。”   鹤云没有起身, 反而盯着姜弦的裙摆。   风轻轻拂过, 露出藕白色的脚趾。   鹤云语气里夹着着急:“夫人怎么这样出来了,地下凉。”   姜弦略略向下低头:“你带我进去吧 。”   鹤云连忙扶着姜弦进了殿内。   沉香缕缕,袅袅漂浮。   姜弦瞧着鹤云自责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撑着一个笑:“你陪我看会儿书。”   时间过得很快, 在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里。   天色渐渐暗沉,屋内烛火的噼啪声代替了乏味的古籍。   鹤云服侍姜弦半倚在床边,未来得及放一个靠枕,陈淮便推门而入。   鹤云一怔,手里自然一停。   “退下吧。”   鹤云看向姜弦,唇角翕动,最后还是默默离开。   姜弦挪了挪脚,正要下地,陈淮快步走了过来。   他轻轻握住姜弦纤细的脚踝,一探,便蹙紧了眉。   “怎么这么冷,阿弦?”   说着,陈淮将锦被轻轻裹在姜弦脚边,又折身过去,拿了靠枕垫在姜弦腰背处。   “舒服些了吗?”他问。   姜弦凝视着陈淮。   他头发束起,剑眉锋利、双眸深邃,鼻梁像是好看的山脊,度过后便是那双可以予你痴缠、亦可诛心的双唇。   他今日更是柔情。   “侯爷处理完军务了?”姜弦问。   陈淮一停,倏然便笑了起来。   他本以为姜弦就这样和他拗着不说话了。   看现在的样子,她很快就能过了这个坎了。   陈淮点点头,他紧挨着姜弦坐下,又仔仔细细将姜弦偶尔扫过眼眸的碎发拨开。   他亲昵地握住姜弦的手:“对了,阿弦,今天你为什么会遇到纪良娣?”   姜弦心一沉。   从第一面纪玉蕊见到她的惊讶,还有处处帮她她就该想到必然是有什么缘由。   如今再清楚不过,纪玉蕊和母亲也是有点关系的。   姜弦抽回手,莞尔一笑:“是我去找的纪姐姐。侯爷知道,我识路不是很好。”   “我听两个宫女说侯爷在后山……”   姜弦忽然住口,陈淮也面露难色,尴尬起来。   “好了,不想了。”陈淮转了话题,柔声道:“明日我们回家,好不好。”   姜弦乖顺地点点头。   陈淮放下心来。   他翻身上床,埋头在姜弦的颈窝。   呼吸如若轻羽,丝丝缕缕、缭缭绕绕,拨弄得人不住轻.吟。   陈淮以前避之不及的事情,如今在姜弦身上,却觉得无比美好。   他与姜弦相视,满目情意。   “阿弦,如今北疆以定,只剩南境了。”   “你等我五年,等我平了南境,我就什么都依你的。”   “你若喜欢北原,我们就去那里纵马;你若喜欢山林,那我们就寻个山水之处避世而居……总之,怎么都依你。”   陈淮揽姜弦入怀:“如果你喜欢孩子,再生一两个女孩,像你一般温暖知意,可千万不要像我……”   姜弦头靠在陈淮的胸口,感受着他说这些话时胸腔起伏透出的开心。   就是在昨日,她也这么想……   眼前的男子是她十岁时的惊鸿一见,是她相隔万里仍奉为神祇、日夜祝福的宣平侯府二公子。   是她欣喜万分相嫁娶、许以白头,此生不辜负的夫君。   “侯爷。”   “陈淮。”   姜弦轻轻道:“我们和离吧。”   大殿陡然安静。   这一句话说完,似乎连空气也凝滞。   花窗打开、一丝风也进不来;帷慢轻盈、却动也不动垂在眼前。   陈淮语调僵硬:“你再说一遍?”   姜弦撑着起身,厚密的青丝如水下垂:“我们,和离。”   陈淮目光掠过迷茫怔然,布满受伤。   来不及姜弦说句话缓和,就卷起风浪,狰狞可怖。   “呵”他轻嗤一声,“阿弦,你做什么梦呢?”   “我昨日大婚,今日和离?”   “你把我当什么了?!”   “侯爷,何必互相戳着、自找不快?”   姜弦对上渐渐卷起怒气的陈淮,反而一点也不怕:“你能真把我当成姜弦吗?”   “和安王一点点关系也没有、和前朝一点点关系也没有的姜弦吗?”   陈淮蓦然顿住:“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要情爱,要就要干净的。”   “侯爷给不了。”   陈淮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朗笑几声,那模样,疏狂不羁与他平日截然不同。   “姜弦,你竟然觉得我干净过?”   “这是什么笑话!”   他一把撕开他的衣服,胸口一刀伤疤蜿蜒向下,垂到腰肌。   “昨日你也摸过这里,什么感觉——”   陈淮道:“这是你们姬氏、你的亲舅舅的人给我烙下的奴印。”   “我用你的血脉伏杀他的人过分吗?”   “你知道吗,宣平侯府的人宁死不可受辱。”   “我想活。”   “为了活下去,十岁,我就杀了第一个人。”   “一点点害怕也没有,我开心到恨不得给他诵一段经。”   “青山寺就教会了我这些东西。”   “白天让我一心念佛、说什么杀生下地狱,晚上我就得学杀人的招式。”   “是个人也正常不起来了。”   陈淮说完,他猛然抓着各种情绪交错、几乎辨别不出来是害怕还是心疼的姜弦:“你不能和离,对么?”   “……”   这一夜极尽绵长。   第二日,姜弦不知道是怎么走进了马车,安安稳稳回了家。   她没有见任何人,亦或者陈淮也不打算让她见任何人。   一句夫人身体有恙,就让往来见她的人一脸很懂很羞.涩的离开了。   她在凇院里与陈淮抵死相.缠,没日没夜过了一晚。   第二日,陈淮告了假,又在凇院陪她。   终于,衡阳长公主带着陈安洛和陈书沅来了。   衡阳长公主一来,凇院小厨房有的忙。   等菜点如流水一样送进来 ,衡阳长公主才慢条斯理品起来。   “姜弦,你这气色——”   衡阳长公主拍了一下陈淮:“淮儿,你怎么如此没有分寸。”   姜弦心里苦笑。   多亏了陈淮昨日不遗余力,不然衡阳长公主一定看得出端倪。   只是,姜弦想起那个失控的陈淮,心里更多的却是酸楚。   她原来也能让他这样难过。   姜弦侧头偷偷瞥着陈淮,她说离开他不愿意,可她在,不照样是勾起一笔痛苦吗?   这世间,难道没个两全之法。   “嫂嫂,怎么不吃了?”   一旁声音柔和,姜弦看过去,正是陈安洛。   姜弦轻声道:“吃不下。”   陈书沅瞥了一眼立在身后的元一,又回头过来:“不会是——有了吧?”   姜弦未来得及说话,陈淮先坐立了身子。   那模样,像是个小孩一般讨喜。   姜弦忍不出哼了一声:“没有。只是太累了。”   衡阳长公主又剜了陈淮一眼:“听说晖州大水,连萧向忱都去了,你到好,连日告假。”   “旁人以为你告假是什么大事,结果你,净是作弄姜弦了?”   陈安洛和陈书沅忍不出偷偷捂住了嘴,姜弦难得没羞涩。   衡阳长公主护起她来,偶尔倒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姜弦过了良久,才从诸多话里反刍过来。   “侯爷,你这是,有公务?”   陈书沅乐呵呵道:“那可不是,哥哥这几天一直陪着你,从来没见过旁人能这么大能耐。”   姜弦轻轻笑笑:“侯爷,你去忙公务吧。”   陈淮的笑意倏然敛去,他问:“我陪你不好?”   “……”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衡阳长公主左右看看,终于开口:“姜弦,怎么回事?”   姜弦恭谨认真道:“没怎样,我只是在想,晖州百姓遭难,不知道做什么可以帮他们一二。”   “若是母亲愿意,我想去昭阳寺为他们祈福,顺便也为母亲、为大家去祈福。”   “这是件好事。”衡阳长公主放下筷子道:“宣平侯府不比其他府邸,做这样的事情,是你有心了。”   衡阳长公主正要答应,陈淮突然抬头,他目光的笑意深不见底,面上温润耐心:“母亲,这段时间燥热,等过些日子我陪姜弦去吧。”   衡阳长公主思忖一下,“你陪着也好。”   等陈淮送走衡阳长公主后,他立在凇院罗汉松下怔忡许久,蓦然看向了姜弦。   “你想做什么?” 第46章 四十六.弦 我愿意拿我的生命信你,你……   你想做什么?   姜弦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   陈淮逼近她:“你想去寺里做什么?”   “听经吗?我也会。”   “要不要我每晚给你诵呢?”   姜弦打了个寒战。   果然, 她不过是试一下而已,陈淮就能起这么大的反应。   姜弦嘴硬道:“我只是想为大家祈福。”   陈淮忽的灿然一笑:“我信你啊。”   姜弦惊讶。   陈淮道:“我愿意拿我的生命信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 我说的也是实话,这段时间太累, 我离不开你。”   姜弦后来才知道,陈淮真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的相信,就是让鹤云寸步不离跟着她,就连凇院都多来了两个女侍卫。   真好。   姜弦拿着罗扇, 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 看着院里的黄鹂扑腾着躲到了珞石花藤开满的墙头上。   “夫人,想吃什么吗?”鹤云小声问着姜弦。   今时非彼时, 鹤云做事也多了一份小心。   “酸梅。”   姜弦的话说得轻飘飘,像是纸一样薄。   鹤云有些难过。   她心里觉得侯爷不对。   她看得出来, 如果这些事情,侯爷一早就向夫人说得明白, 依着夫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前朝嫡脉。   只是如今,侯爷隐瞒夫人, 偏偏还因此处决了近百位前朝人, 这便不一样了。   夫人良善, 少不了把杀戮算在自己头上, 这就成了侯爷逼着夫人把自己当成了前朝人。   更何况, 鹤云心里替姜弦委屈,她们这些护卫都看的出来,夫人爱侯爷,可偏偏侯爷不敢这么想……   鹤云呼了一口气:“酸梅来了!”   “夫人, 你尝尝,这是陛下赏的,两位乡君合起来都没凇院这么多。”   姜弦捏着酸梅的手一顿。   确实。如今陈淮予她的偏爱明目张胆。   她漠然笑笑,自顾自吃完了一碟酸梅。   说来,这几日陈淮不在家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就比如昨日,陈淮竟然连晚上也没回家。   姜弦起了疑惑:“鹤云,你给我说说外面的事吧。”   鹤云心里有数,这句话句句不提侯爷,但必定是在问侯爷。   鹤云想替陈淮卖个惨就道:“夫人可不知道,晖州的水没停过。”   “二十九县之地,为了尽快安置灾民,侯爷把军务清理完,也要去了晖州了。”   “听卫砚说,这两日侯爷就没合过眼。”   姜弦“哦”了一声。   她倒是不担心陈淮会处理不好这些事情,毕竟陈淮的经历实在是太过丰富。   只是,天降灾难,百姓何辜。   姜弦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纱衣,缓步进了屋子。   彼时光影斑驳,自花窗落下,映在她的身上,一副恬静美好的模样。   夏日炎热,她困倦来的快,不一会儿,就卧在了小塌上。   等再次迷迷糊糊有了意识,姜弦忽的就离了小塌。   她蓦地睁开眼睛,陈淮已经将她抱了起来。   他动作轻柔耐心,只是姜弦发觉自己敏感了许多。   陈淮安抚似的笑笑:“小塌上凉,去床上好不好?”   姜弦扫过陈淮的脸,兀自想,看来这几日是真的熬得太厉害了,他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姜弦点头:“好。”   陈淮听罢,竟然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以前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却惜吝起这一分一毫的恬静安然来。   他将姜弦抱在床上,坐在姜弦身后为她拆了发簪,又忙不迭揽她入怀,埋头在姜弦的颈窝。   姜弦由着他细密吻过,这些新生的胡茬蹭得她作痒难耐。   陈淮平日不会这么不注意形象。   姜弦顿了一下,缓缓抚上陈淮的背脊:“侯爷,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陈淮呆愣一息,他倒是没想到姜弦会主动关心自己。   一想到这个,他就提起了一些劲。   陈淮拂过姜弦圆润如玉的耳垂,分外留恋似的叹了口气。   “今晚最后休息一晚,明早我就前去晖州。”   “这么急?”   陈淮闭了闭眼,现在说急倒是轻便了。   怕是某些人捣鬼,想要动大楚的根基。   今日下午急报,晖州内一处河堤倒塌,里面浮出巨石,上刻“国祚”二字。   国祚者,一是国运,二是皇位。   国祚飘摇于山洪里,这是大凶气象。   钦天监再不聪明也知道这句话的理解决然不能理解为国运,那理解为皇位,便是诅咒陛下,他们便拐着弯儿说是储君。   这是最“合适”的解答。   明日,他要和太子殿下一同去晖州。   说白了,他是去保护太子殿下。   这局,他们非入不可。   姜弦微微起了身,倚着圆枕居高临下看着陈淮。   “怎么了?”陈淮问。   姜弦道:“等侯爷走后,我想去朝阳寺为百姓祈福。”   陈淮的面色显而易见有些凝滞。   在他开口之前,姜弦抢先道:“侯爷,我们两人似乎都该冷静冷静,我去佛堂也是让自己看得明白。”   “还是,”姜弦顿了一下,“我一辈子都出不了凇院这方寸之地。”   陈淮哑口无言。   他要拥有一颗明珠,但绝不是让明珠渐渐失去华彩,凋落在他面前。   但他……   “非去不可?”   “只要不在侯府。”   陈淮气笑出了声。   他揽揽衣袖,拍拍身侧的位置:“你先过来。”   姜弦与他对视片刻,依言俯身过去。   陈淮忽然从腰际那里箍住姜弦,朝下一拦,便将姜弦揉在了怀里。   他的气息一瞬间入侵,将姜弦包裹,姜弦只觉得他越发的环她环得紧。   良久之后,陈淮贴在她身后开口:“好,你去。”   “带鹤云他们一起,寸步不离。”   姜弦很难不懂得陈淮的意思,不过还好,她也是早有所料。   陈淮与她相拥而眠一夜。   第二日,姜弦先同衡阳长公主和陈安洛、陈书沅一起送陈淮离开,紧接着,她便要求鹤云带她去昭阳寺。   山色空蒙,鸟鸣悠远,天边挂着一缕一缕游云,如若丝带。   姜弦掀开帘看了许久,干脆下车自己走。   鹤云和两个女护卫连忙走了过来。   姜弦道:“紧张什么?这路马车到了山腰就走不动了。”   “我走过。”   姜弦自然走过,她第一次来这地方,便是和陈淮——   他打算求娶她的时候。   鹤云一看姜弦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就轻手轻脚跟在了后面。   不过,有件事她不得不承认,自出了侯府后,姜弦便越来越轻松了。   姜弦走走停停赏着风景。   她不着急,她打算在昭阳寺待四五天。   不出所料,甚至用不上四五天,就一定会有人来找她。   姜弦想的明白,她来京城这么久了,一直都好好的。可偏偏在她大婚后,就有人引她去探查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   真的只是揭开一个真相而已?   姜弦不信。   他们那样的人,对一石二鸟有着天然的追求,自己只可能是一个附加的条件而已。   思及此,姜弦不由一停。   他们是想利用她拖住侯爷?   姜弦倏然升起担忧,攥紧了帕子。   侯爷已经走了。   那接下来,他们也该带她这个唯一的前朝小一辈的血脉走了。   姜弦就这么想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昭阳寺内。   鹤云把来意一说,那位老方丈就十分客气引姜弦去了后院留给各个香主的客房。   姜弦道了句谢,收拾好,便跟他去佛堂礼佛抄经。   眼前是簪花小楷写出的普渡之词,耳边是木鱼敲击声、连同大师们念着的梵音。   菩萨慈眉善目、金刚趺坐佛台,让人心静。   一连过了两天,姜弦都是这样安安稳稳、不疾不徐,才让鹤云稍稍定下心来。   她倒是没像侯爷那样怀疑夫人想离开他。   她只希望这位温婉和善的夫人能像之前一样明媚娉妍。   姜弦看着鹤云渐渐轻松,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焦急起来。   她这两日见的香客也不少了,只是一位同她攀谈的都没有。   难不成是她估错了?   姜弦带着鹤云和另外一个护卫漫无目的走在后院的路上。   突然闻道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茶是产自南方的花茶,甚至是母亲最爱的那一款。   姜弦抬头,却看见的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沙弥。   姜弦半蹲下来,与他对视道:“小师父,你这茶是哪里来的?”   那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这是师父的友人送给师父的。”   原是如此。   姜弦站起身要走,那沙弥突然道:“姐姐,你要喝,可以和我去见师父。”   “你陪师父念念经,说不定就可以了。”   姜弦本就过得无趣,难得打发日子,故而就随着小沙弥一起去了。   小沙弥的师父是上清大师的师弟,说来,这也算是和姜弦的缘分。   佛家讲究缘分,故而他又留姜弦下了一局棋。   黑子围追堵截姜弦所持白子,偏偏行迹里又露出一个缝。   姜弦看得出,若是她的白子不跳出去,固然不冒险,可以后未可知。   若是冒险,箭在弦上,即发,便不可回头。   姜弦不可思议看了一眼那位大师,万万没想到,原来在这深山古刹里的,才是前朝势力。   姜弦捏着白子的手微微颤着,却坚定落在黑子行迹之外……   等下完这棋,那位大师心情也十分好,他又赠给了姜弦一个茶饼。   回到客房,姜弦捏着那个茶饼,陷入了思考。   不过是一个茶饼而已,如何能让她成了跳出禁锢的白子。   可如棋局一样,她只能一试。 第47章 四十七.弦 小殿下,我们走   昭阳寺金钟敲响。   晚膳的时间到了。   姜弦虽带了其它心思, 但对晖州百姓祈福却是真心实意的。   故而这两天一直同僧人一样粗茶淡饭、粗衣简食。   等从用膳的地方回来,姜弦忽的道:“鹤云,今日饭菜太淡了, 你去把苦茶倒了,把大师给的茶多泡一点。”   鹤云应声而去。   这茶奇怪, 生的与君山银尖相像,味道却是花茶的滋味。   鹤云泡茶的手陡然一停。   她侧眸向姜弦的方向看过去,心里升腾出怀疑。   思量一下,鹤云自茶水间翻出一个茶盏, 喝了一杯。   小半柱香后, 鹤云丝毫不觉得有事。   她无奈摇摇头,果真是自己杯弓蛇影, 寺里的和尚能有什么坏心思?   鹤云把茶水端了回去,正遇到屋里的出来的鹤起。   鹤起轻轻道:“统领, 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鹤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姜弦看着眼前的陶壶, 又瞥了一眼扣在桌上的茶盏。   她沏了一杯茶, 慢条斯理道:“这茶香倒是浓艳糜丽。”   鹤云有些好奇道:“说来奇怪,刚刚是花茶的味道”   姜弦了然点点头。   月上中天, 中庭盈盈如带水光。   姜弦嘴上不说, 心里却渐渐焦急起来。   怎么还没反应, 难道这茶白白生了这么奇怪么?   姜弦侧着身体又偷偷看了一眼鹤云, 渐渐地觉察出不对。   她轻轻唤了一声, 鹤云竟然毫无反应。   一时间,姜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惊喜与焦急并起,反而激惹她如惊弓之鸟,对周遭一切敏感起来。   突然, 身后传出一声响动。   姜弦猛然回头。   一个约摸二十岁的男子正站在她身后。   来人语速急促:“小殿下!”   姜弦睁大了眼睛:“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人迅速道:“时间紧迫,属下没办法同小殿下一一解释,先进来再说。”   姜弦这才发现,她们住的这间屋子的床榻下另有玄机。   机关一开,幽暗里隐约可辨一道楼梯。   这是唯一的机会,姜弦看了一眼那人,果断选择相信。   她俯身摸索着石壁走了下去。   忽的,眼前一道光。   姜弦回头看去,那人唇角扬着浅浅的弧度,手里攥着一个火折子。   “谢谢你。”姜弦轻轻道。   那人显然惊了一下。   他悄声关闭了机关,还害羞似的挠了挠头。   密室并不大,但算得上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姜弦看着一碟未吃完的点心,细声问:“这……”   那男子麻利的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小殿下别介意,这是、是我下午没吃完的东西。”   看着姜弦有些不解的模样,那人才从头道来。   他叫姬玉骁,自三天前姜弦从宣平侯府出来,他便一路跟着,直到了她来寺里的前一刻,他才抢先进入了密室。   “所以,”姜弦道:“你一直在这里?”   姬玉骁点点头:“鹤云、鹤起、鹤鸣三人每一柱香换一次岗,即便小殿下出去,房间里也有人,所以属下没办法下手。”   “那接下来呢?”   “我们只有两个时辰。”   姬玉骁压低了声音,告诉姜弦道:“陈侯似乎监控着小殿下,除却殿下身边的人,山寺外还有三十人的卫队。”   姜弦惊诧地站起了身。   姬玉骁继续道:“不出一刻,小殿下失踪的消息就会传出来,宣平侯府的人便会大肆搜查昭阳寺,甚至会封锁寺院。”   姜弦刚刚提起的心又沉了下来,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宣平侯府卫队的能力吗?   这样密室,他们只消细心些,就一定翻的出来。   姬玉骁浑然不在意:“所以鹤云、鹤起都在的地方,他们不会搜查。”   姜弦倏然懂了。   昭阳寺是国寺,即便宣平侯府地位显赫尊贵,也不能僭越、不能彻底封锁。   所以天亮之前,一切都要结束。   在那之前,他们还要追查晚膳之后下山的所有香客,就这个,已经能分走一大半人力了。   姜弦放下心来,只等鹤云把后院查完,他们便能离开。   想到这里,姜弦忽的一顿:“鹤云她们不会出事吗?”   说来也是奇怪,姜弦自己却没事。   姬玉骁道:“不会。明清大师有分寸。”   原来不是那茶香……   姜弦想继续问问这其中的关窍,但姬玉骁忽的站起身。   他摸着石壁紧紧贴了上去。   外面,渐渐乱了起来。   鹤鸣进来换岗时,第一眼就发现了在外间的鹤起神情恍惚,如同在暗卫营被下了致幻剂一样。   她心弦霎时间绷起,三步并两作冲了进去。   内室此刻只有鹤云。   鹤鸣吓得停了一刹,但她反应极其迅速。   她立马叫来在后院负责的院监们,令他们迅速封锁山门,并且仔细进行了盘问。   此刻,鹤云和鹤起也渐渐清明过来。   三十人卫队得令,分两批行动。   所有按照之前画出可以出人的檐口,都被看实,剩下十五人自后院开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寻。   “这、这是怎么回事?”   鹤起想了一刹:“莫不是那茶。”   说罢,她又摇摇头:“可是,夫人也喝了。”   鹤云眉头紧促,目光里是不可侵犯的威严,与平日她在姜弦身边截然不同。   “把明清大师请出来。”   很快,明清大师就被卫队带了过来。   鹤云道:“大师可见过我们夫人?”   明清目光清澈,摇摇头:“未曾。”   鹤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如若因明清大师之故,昭阳寺有了劫难,那多不好?”   明清依旧摇头。   他只是红尘之外的人罢了。   受人所托,为红尘里面的人予以选择已是极限,又怎么会再次插手?   此时,翻查后院的人已经快步跑了过来。   鹤云不用问,只是看着那人低迷的神情,便全然了解。   怎么会。   怎么会?!   鹤云逼迫自己去想,一念之间,鹤云目光如炬,直直盯着身后那间屋子。   鹤云掀帘而入,紧紧盯着每一处地方。   脚步声渐渐进了……   姜弦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毛耸立。   她不由就打了个摆子,紧接着就被姬玉骁托住。   姬玉骁捂着姜弦的嘴,另一只手却按开了匕首。   他本不想杀人——   “统领!”   鹤云脚步一停。   “前院已经开始排查,另外,有晚膳后自昭阳寺向京城和其它地方的马车,需不需要拦截?”   鹤云斩钉截铁:“要!”   “走小道和京畿外的所有马车,一个也不能放过!”   说罢,她大步向前院而去。   声音渐渐停息下来,又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响在外面。   姜弦松了口气,但姬玉骁却不敢放过一丝声音。   他紧绷着自己,力求从所有情景里分析出外面的情况。   也不知屏息多久,他才低声道:“小殿下,该走了。”   姜弦懂了,她该彻底离开了。   厢房此刻空无一人。   竹林斑驳,借一抹月光自花窗里投影。   前院声音好似雷鸣,乱得很。   一如姜弦的心境。   她从衣物里翻出一封早写好的信,踌躇一刻,终于将自己的香囊拿了下来,放到桌上。   “我们走吧。”   姬玉骁对昭阳寺内的所有都了如指掌,他借着搜查的交替和盲点,一路避开所有人将姜弦带到院内檐角错落的地方。   “小殿下,得罪了。”   话罢,他背起姜弦,直接接连翻过数座高墙,等到姜弦落地,已经进到后山的竹林里了。   姜弦道:“我们要下山?”   姬玉骁摇摇头:“不能,鹤云三人是宣平侯府排进前五的暗卫,她们反应很快。”   “我们上山。”   “等过了这座山,便出了京畿,陈侯再有能耐也是鞭长莫及。”   姜弦没再说话,说起追踪逃避的本事,她与眼前的男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点点头,由着姬玉骁拉着她跑。   山林多猛兽,低低的恶吼顺着清风便吹入耳内,姜弦听着,不住打了个寒战。   姬玉骁放慢了脚步,又有心安抚姜弦似的,讲了个他小时候第一次杀人时闹的“笑话”。   等到这时,姜弦才多注意了他一点。   他是南方口音。   姜弦记得,安王不是皇太弟之前,曾居于南方。   姜弦问道:“你来京城多久了?”   “一个月。”   像是补充似的,姬玉骁道:“我是因为小殿下离开被王爷派来的。”   姜弦“哦”了一声。   想必姬玉骁的身份,应当也不低吧。   此后,姜弦也没多问。   直到姬玉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自顾自道:“两个时辰了。”   姜弦不解。   姬玉骁回过身,“小殿下,鹤云她们很快可能要上山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我背你。”   姜弦迟疑一下,却也不得不依言。   山路蜿蜒,她的衣着虽然没有侯府那么夸张,但也决然不方便。   她爬伏在姬玉骁的背上,感觉他一只手伏着自己,另一只手却在攀扯林间各种奇怪的树木时飞速前进。   也不知过了多久,姬玉骁忽的舒了口气。   此刻已经可以窥见一缕天光,姜弦想着大抵已经安全了。   她要下来。   姬玉骁问了一句:“小殿下累吗?”   姜弦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姬玉骁继续道:“小殿下要是累,可以先睡一会儿,我背着你。”   不过没比她大多少的人,又不是铁打的,一晚上山路搁谁也受不住。   姜弦执意下来同他一起走着。   “小殿下想吃什么吗?”   姜弦抬眸看着姬玉骁。   也不知道,陈淮现在把灾民安顿好了吗?他累不累——   姜弦陡然停下脚步,微微呆怔。   “小殿下,你怎么了?”   姜弦勉强笑笑:“没怎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如今的称呼太过招摇。”   “这样,你叫我云画,我唤你玉骁。”   姬玉骁长久没说话,他觉得这个十分逾距。   可眼下似乎又的确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点点头应了下来。   姜弦活动了一下筋骨:“接下来去哪里?玉骁?”   姬玉骁猛地咳嗽了两声。   义父叫他阿骁,底下所有人叫他公子,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姬玉骁支吾了半晌,终于恢复了一贯飞扬的神态:“我们先去宁城买些必要的东西,而且小殿下如今这一身已经脏了,也换换,之后我们再南下。”   “到时候,小殿下也可以见见义父。”   “义父?”   “哦,就是安王殿下。”   安王。   姜弦警醒起来。   姜弦自知,父亲的族人为护天下百姓而同大楚萧氏起义,父亲后又死守九原、战死边疆。   单单论这些,她便是大楚人,更何况,母亲随父亲离开时,已经做了决定。   姜弦自嘲笑笑,陈淮固执在意的血脉,在她眼里不值分文。   她出逃也只是为了避开陈淮,但绝不是奔向前朝扰乱边疆。   姜弦打定主意,要在离开宁城之前摆脱姬玉骁。   她扬起脸,真挚坦诚道:“我不懂宁城有什么,就全听你的安排。”   “至于舅舅……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姬玉骁简直是大惊。   他看着小殿下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这双眼睛干净地像是从森林里刚跑出来的幼鹿。   再加之小殿下礼待下人又善解人意……姬玉骁不明白,小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他郑重道:“王爷时时想念着小殿、这、云这——”   “算了。”   姬玉骁道:“姑娘见过王爷的,他便是上清大师。” 第48章 四十八.弦 派侯府所有人去找,活要见……   安王, 竟是上清大师!   姜弦心里的震动甚至比她知道自己竟然是前朝血脉还要大。   上清大师,昭阳寺三主持之一、宗政皇后极其信赖,甚至连太子殿下也奉他为老师。   怪不得。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他就莫名有种熟悉感。   在内庭, 他即便与皇后相悖也帮她说话。   当时只以为是佛家慈悲 ,如今却明白了。   姜弦将自己的惊讶微微压制却又在言谈之中将其流露。   “竟然如此。”   姬玉骁道:“所以, 姑娘不用担心。”   姜弦又同姬玉骁攀谈些许,途中看着他买好马车、又问了一些关于晖州的事。   许是因为姬玉骁一直把她当做自己人,对于这些,竟然丝毫不隐瞒。   姜弦上了马车后, 就有点乏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晚上。   按着姬玉骁所言, 他是影子,他的主人只有安王和她, 故而都不用姜弦再多说一句,他就将所有安排好。   在最上等的雅间里, 姜弦舒舒服服泡着澡, 来消解一路上的疲惫颠簸。   殊不知,此刻的宣平侯府却处处是压抑。   昨夜, 不到两个时辰, 鹤云就明白过来。   她折回姜弦居住的厢房, 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封信和香囊。   她带人连追一晚, 自山下到山上, 然而,机会就是那一两个时辰,错过,就错过了。   鹤云担心侯爷。   夫人失踪的消息与晴天霹雳无异, 她实在是没有勇气想依着如今侯爷对夫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接下来会是怎样得场景。   可是,鹤云是最优秀的暗卫,生死与她而言,还不如陈淮的一纸命令来的重要 。   当晚,她就去了侯府。   “呵,姜弦她把我们侯府当成什么了?!”   衡阳长公主一气之下,将一桌琉璃盘子拂下桌去。   霎时间,叮叮哐哐乱想。   鹤云跪在堂内,不避不闪,由着诸多东西砸落脚边,却依旧笔直挺着身子。   “是属下没有看好夫人。”   衡阳长公主冷嗤一声,依她看来,陈淮对姜弦那般在意、姜弦也要走,那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以后见面,一棒子打死也未尝不可。   鹤云听着衡阳长公主的咒骂,想要辩驳,却不知这些话该不该说。   终于,她支吾道:“那,殿下,我们要不要告诉侯爷。”   衡阳长公主道:“同他说做什么?”   “等他回来,就为他再娶一个。”   “依他的身份,京城里谁不是可以挑着?”   这时,陈安洛和陈书沅走了进来。   陈书沅站在鹤云脚边良久,轻轻吐出一句:“鹤云,这件事传信过去吧。”   衡阳长公主斜睨了陈书沅一眼,才听得陈书沅沉沉道:“阿娘,许是哥哥做错了。”   ……   晖州水患刚刚疏导好,但陈淮的担子还没有放下。   太子和景宁王两人遇事亲力亲为,从难民安置再到现在风言风语传了一城的“国祚飘摇”都需要他们经手。陈淮是武将,此时掺的事情太多,他必须时刻注意两位殿下的安全。   夜色深重,他亲自检查完晖州府衙太子和景宁王居住的院子的安防,才折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忽的,他眉心一跳。   说来奇怪,这几天他总是能想到姜弦。   九原第一次见面,北疆大战、他受伤后姜弦照顾他,还有京城这半年的相处的点点滴滴。   陈淮倏然勾出一抹浅浅淡淡的笑。   他抬头看着天际,朗月高悬。一想到他和姜弦看着同一轮月,他都能轻松安定不少。   陈淮从不认错,但这次,他难受了。   他想念那个时时明媚的姜弦。   陈淮打定主意,等晖州的事情办完,他就放下一切事务,陪姜弦去北疆转转。   他想告诉她,这些事他会慢慢放下,只是他心里恨太多了,当年连母亲都不偏向他,忽的有人这样体贴在意他,他只是不习惯,也……绝不能离开。   “侯爷,衡阳长公主来信了。”   卫砚说着,迅速向前跨上一步。   陈淮眉间微微蹙了一下,母亲从来不会给他写信。   “拿上来。”   陈淮拆开信封,里面却又套这一个。   一瞬间,奇异的感觉遍布他的心头。   他想拿出来,却又难得不果决一次。   卫砚站在堂下看着自家侯爷撕开信封,迟迟没有下一步,直到他缓步走到主座坐定,才继续动作。   那信封里竟然又套了一个!   卫砚瞥见陈淮看见那字迹时眉眼一瞬间跃出的欢喜,之后那份喜悦就慢慢淡了下去,直到弥散、消失,卷起惊涛骇浪!   陈淮猛然抬起头,卫砚分明看见那双眼睛陡然猩红。   陈淮微微颤抖、死死捏住那封信,手上青筋绷起,如若血脉张裂。   他像是花了好大的劲去压制自己、不要把这封信撕个粉碎。   良久,就在卫砚以为陈淮缓过来时,他握拳向下重重一击。   空荡荡的中庭回荡了这一声,紧接着,三指厚的梨花木桌案“啪”一声裂开如大理石一样的花纹,最后轰然倒塌。   卫砚惊得吓了一跳,他垂头望去,陈淮的右手滴答滴答开始出血。   “侯爷——”   “派侯府所有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砚愣了一下,下一刻便领悟过来。   这样子,怕是夫人跑了。   他连忙应了下来,又想为陈淮包扎。   陈淮摆摆手,右手在月白色的中衣上随意抹了一把,满不在乎。   霎时间,中衣上就开出了一朵糜丽的花。   卫砚向后退了一步,在陈淮顶着盛怒的面容,却哑着最温柔的语调向他道:“告诉她,我不想杀了所有人。”   “我,爱她。”   陈淮看着卫砚飞速离开,他轻轻蔑了眼地下碎开的白瓷壶。   看吧。他就是这样孤独的、不值得怜爱珍重的人呐。   母亲会在父兄死后问他“怎么只有你回来了”,那个说要陪他一辈子的人,还没半年就走了。   姜弦,为什么呢?   陈淮喃喃道,我已经相信你了,我已经相信我们可以一辈子了。   我已经……打算弥补了。   陈淮呼出一口气,他扯了扯领口,待郁气跑了七.八后,突然释然了。   不该用人看着她的。   陈淮坐在圈椅里,兀自想着,等卫砚带人把京畿翻个底朝天找出她后,他就把她锁起来。   链子不能放太长,吊床边就行……   她日日夜夜都得跟着他,寸步不离,予求予取。   卫安看着陈淮在那边变换神色,一副杀光天下人的模样不敢靠近。   直到过了一个时辰,卫安才凑了过去。   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呢?   卫安心里摇摇头,斗着胆子道:“侯爷,您要回侯府吗?”   陈淮冷冷抬眸。   就在卫安自己请罪的时候,陈淮开口了。   “晖州灾民不要了吗?”   “与其在这里问我这些,你不如看看汕壶坝换防的人回来了没有,本侯要知道具体的情况……”   *   姜弦泡完澡后,湿着头发便爬上了塌。   窗外月华如水,盈盈荡在游云之间。   姜弦突然就想起了她为陈淮擦头发的时候。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故而这些小事一丁点儿不在意。   思量间,姬玉骁敲门走了进来。   他看见姜弦一怔:“小、小,姑娘,你怎么不擦头发?”   “这样湿着会着凉。”   姜弦看着他关切的模样,没有反驳。   她抬了抬手,姬玉骁就心领神会拿了一块毛巾。   姜弦随意一绕,便将自己厚实细密的头发包裹全部进去。   “这样就行了。”姜弦浅浅一笑,略是轻快道:“玉骁,明日又去哪里?”   即便已经和小殿下走了一天,姬玉骁还是听不惯女儿家用这样慵懒的调子喊出“玉骁”二字。   他停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去晖州。”   “晖州?”   姬玉骁道:“如今晖州难民多,我们好走 。毕竟宣平侯府的恶犬们鼻子可是灵的。 ”   姜弦没有反驳。   她如今一听那句“宣平侯府的恶犬”就想起来了鹤云。   也不知道她们还好么,至于那封信,陈淮看见了会不会饶了所有人……   姜弦脑中烦乱的很,索性就这样揣着心事睡了一晚。   第二日,姬玉骁依着姜弦的话带她去外面吃东西。   姜弦细细扫过每一个商贩,他们面色疲惫,是刚刚经历过苦楚的人,偏偏又笑容灿烂地努力生活着。   这里的饭食自然比不得京都,但对于姜弦来说,却是沁人心脾的舒服。   姬玉骁看着姜弦急急吃着饭,忽然开口:“姑娘不用着急。”   姜弦点点头,却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   她敛眉低目看着周围,恰此时 ,一队人马急驰而过,烈烈军旗在后面飘着,上书“定边”。 第49章 四十九.弦 她虽然没有见,但冥冥间她……   定边军?   这是去京畿的方向。   姜弦停下筷子, 打量了一下那一队人马,他们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围着中间一辆四驹马车。   “定边帅旗?”   姜弦看向说话的姬玉骁 :“你认得?”   姬玉骁道:“自然。”   “陈侯自来到晖州, 每日巡一县,定边帅旗一直跟着, 这个算是常见,不用管。”   姜弦弯出一个笑,点点头。   “也好,他四处巡查, 也就没了找我们的可能。”   姬玉骁应下声, 又开始盘算着给姜弦换身行头。   此刻,姜弦却不由自主看向定边帅旗远去的方向。   姬玉骁不了解陈淮。   只要是定边军出行, 陈淮所在,必有帅旗, 帅旗之下,必定是他的身影。   而今天, 陈淮不在。   他既然不在队伍里, 那只能是在马车里。   依着陈淮的性子,他能坐马车?   姜弦心悬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见, 但冥冥间她知道陈淮可能受伤了, 很重很重。   “姑娘,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姬玉骁突然一问, 姜弦倒是愣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似乎昨日的疲乏没有缓过劲来, 我想回客栈睡一会儿。”   姬玉骁沉吟一下:“那行,只是,我们要算着时日,五日之内, 必须离开晖州。”   “为何?”   姬玉骁道:“王爷这一两日要和太子、景宁王碰碰,只怕楚军很快就要来了。”   姜弦只是轻声“嗯”了一声,心里却不这么想。   她懂陈淮,若是陈淮在,安王就不可能动得了太子和景宁王殿下。   如若她的害怕是真的,陈淮受伤,那两位殿下定会提前回京。   硬碰?不可能的。   姜弦此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量是真的。   她迷蒙地跟在姬玉骁身后,慢慢回了客栈……   夜深雾浓。   楚都御宁城城门禁闭,巡防营一倒三班十分严苛。   忽的,自视野不见之处慢慢浮出几点影像,几乎是一息时间,墨色几点扩大,飞驰而来。   城门口参将远远大喊:“何人——”   卫砚吼道:“金玉令!宣平侯紧急入京!!”   金玉令,乃是大楚将在外、陛下亲授,故而用此方能叫开城门。   那位参将听到卫砚喊的,又等卫砚率先行来的单骑印证完令牌,速速打开城门,放这一队卫士入京。   京城此时已入宵禁,路上空无一人,安静地发凉。   卫砚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带卫队回了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得了传信,此刻正门大开,灯火通明。   衡阳长公主急急赶往凇院,把跟在她身后的容竹吓个半死,提着灯笼不住道:“殿下,殿下,小心脚下!”   衡阳长公主一进了凇院,直接拨开一队队站着的人:“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便与侯府的府医正对上。   那府医自内室而出,刚刚检查完陈淮的身体。他额上汗津津的,说话亦有些发颤:“殿、殿下。”   “微臣想,需得请您的玉令,自宫里请更多的太医共同会诊。”   衡阳长公主听罢,几乎是机械地向里伸了一下头——   陈淮躺在床榻之上,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耷拉着垂到床边。   而他,几乎像是没了气息。   衡阳长公主泪直接打在了眼眶里。   她急急忙忙翻找着自己衣裙里的暗袋,拿着玉牌的手发着颤。   陈书沅直接接了过来:“元一,你去!”   她扶着衡阳长公主坐到一旁的罗汉床边,才抬头看着卫砚:“到底怎么回事?!”   事发突然,谁能想到太子的人会向景宁王发难!   卫砚如今想来都是后怕。   昨天夜里,侯爷派他带人去找夫人,但如今晖州形势复杂,他不敢贸然离开,于是在安排好一切后,立即返回。   第二日,等卫砚回去的时候,侯爷他们已经上了坝。   他赶过去时,看见的就是太子殿下的亲卫突然向景宁王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景宁王殿下避无可避,被侯爷挡开,甩下道沟。   而侯爷,便中了袭击。   定边军迅速加入混局,但堤坝附近流民众多,一时间分不清谁正谁非,定边军只能勉励维持。   侯爷无法,下令先保护太子,寻找景宁王。   等坝上安定下来,将太子和景宁王送回府衙时,侯爷才突然吐出毒血。   也就是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侯爷中了毒。   毒蔓延得快,晖州医丞无解,故而连夜送了回来。   “这、这怎么办?!”   衡阳长公主话音里的焦急满溢,听得院里的人心都揪了起来。   陈安洛走到衡阳长公主身边,安抚着她。   “母亲,哥哥吉人自有天相……”   卫砚道:“侯爷昏迷前吩咐,此事暂且不可外传,皆听陛下圣意。”   “侯府内妄议者,一律处死!”   卫砚说完,衡阳长公主才被这阵势激地清明起来。   太子近卫暗杀景宁王,这便是皇储之争。   太子的心性是怎样,衡阳长公主比谁都清楚,那孩子虽是宗政一族的孩子,却仁善到几乎称得上是佛子了。   他定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可偏偏扯上了晖州如今的风言风语……   衡阳长公主扶额:“按淮儿说的办。”   她现在不想管谁当太子,谁出了叛徒,谁被人陷害……她只想要她的儿子!   一刻后,太医院除了宫内当值的四位太医,其余的全被陛下特许前来宣平侯府。   一众老太医商量许久都没有从内室出来,倒是哀叹声一句大过一句。   衡阳长公主心急如焚:“怎么回事!”   太医院院首忙忙走了出来,他长长做了一揖:“老臣回长公主殿下,侯爷这毒,老臣此生从未见过。”   什么意思?   衡阳长公主的目光一扫,仿佛想从一院众人的脸上找出答案。   “这毒毒性霸道,看情况,若人碰到了,当场毙命也未可知。”   院首顿了一下道:“若说是侯爷天佑,倒不如说是怪异,侯爷这脉相薄弱,但间续与常人无异,若运气好,或可撑上七日。”   七日……   “老院首你,能在七日配出解药吗?”陈书沅问。   那院首显然有些迟疑。   他停了半晌,与周围的其它太医们相视多次,才道:“只能先封住侯爷的穴道,剩下便是天意。”   衡阳长公主觉得自己几乎要裂开了。   她挪着步子走到陈淮身边,看着他紧紧闭着双眼,刚刚换下的中衣,因为要检查伤口,又氤出血迹。   她忽然就生出无尽的无力感。   自这个儿子回到侯府,他就比涑儿和书沅安洛更省心。   他虽性格压抑,但文韬武略都如淮水行军时高僧预言,超乎常人。   他战无不克、攻无不胜,连九原之战都能捱过去。   在今天之前,衡阳长公主也曾以为他无坚不摧、不会成这样的。   衡阳长公主一想到这里,便涌出一阵心酸:“淮儿,阿娘在这里一直陪你。”   “阿娘求你,你努力多撑几天,让他们救你好不好……”   衡阳长公主想握着陈淮的手,她探了过去,与一段锦绸相触碰。   即便这时,陈淮手里也还紧紧攥着一个香囊。   衡阳长公主认得,这是姜弦走的时候留下的。   “阿弦……”   衡阳长公主看着陈淮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她俯下身去,只听清他念的是“阿弦”。   院首看了一眼衡阳长公主,他斟酌道:“侯爷既然心心念念这个人,不妨把这个人找来,许是有所帮助。”   衡阳长公主与陈安洛、陈书沅对视几眼。   她们不想找么?自人走了多久,她们何曾没找过?   衡阳长公主爬了起来,她语气坚定,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   “我只要我的淮儿好起来。”   “给本宫找,所有的人都派出去,都给本宫找!”   *   晖州客栈   今夜风起,卷着天上的游云,如浪如绸。   姜弦睡不着。   她不得不承认,她担心陈淮。   她的心一直跳得厉害,就如每次要发生什么之前。   横竖睡不着,姜弦停了一息,干脆翻身下床,点着了屋里的灯。   刹那间,昏黄的光映在整间屋子里。   烛光摇曳,噼啪作响。   姜弦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放松,可此时,突然出现一连串慢慢靠近她房间的脚步声。   刚刚平复的心情如大浪之后的余韵,姜弦此刻又绷起。   她听得一声剑出鞘,紧接着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话:“何人”   下一刻,姜弦便听见姬玉骁惊讶的语气:“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太子良娣纪玉蕊,亦或者安王义女姬玉蕊。   姜弦怔怔看着纪玉蕊向她靠近,她很想直接拒绝。   可她无比清楚,纪玉蕊一定会告诉她什么,甚至这是她摆脱所有人,获得新生的好机会。   纪玉蕊莲步停在姜弦两步处,她盈盈下拜:“臣见过小殿下。”   姜弦勾出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显得她无比真挚:“纪姐姐缘何在这里?”   纪玉蕊得了姜弦的允许坐在姜弦身侧,她对上姜弦的眼睛:“我随殿下办件事,故而来了晖州。”   “后又意外看见小殿下,想着殿下以后就南下了,特来和殿下作别,说几句体己话。”   姜弦从纪玉蕊隐隐约约的话里得到暗示,她眉眼弯弯,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玉骁,你先出去守着,女儿家的话,莫听!” 第50章 五十.弦 “这天下,唯有小殿下救的了……   姬玉骁不会违背质疑姜弦, 他向着姜弦行了个礼,退出门前,却定定看了一眼姬玉蕊。   等姬玉骁走远后, 姜弦才敛去一脸的笑意。   她冷冷道:“你来寻我,怕不是说几句体己话。”   姬玉蕊倒是没想到姜弦突然会如此疏离, 微微怔了一下。   “小殿下对我如此?”   姜弦将垂落的头发绾在身后,轻轻抿了一口茶:“是啊,我曾以真心待你——”   “你既引我入局,那就不要闲谈交情, 有话直说便是。”   姬玉蕊像是想到什么, 停了一息,再抬头目光里满是坚定。   “这天下, 唯有小殿下救的了宣平侯。”   姜弦已经料到一些,故而心虽悬了起来, 但却依旧能保持镇定。   她问:“什么意思。”   姬玉蕊娓娓道来。   她是早已安插好的棋子。   在东宫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渗入东宫亲卫, 等待时机刺杀景宁王, 从而陷害太子,惹大楚内乱。   姜弦轻嗤一声:“那你做到了。”   “没有, ”姬玉蕊道, “景宁王安然无恙, 那粹了巨毒的匕首扎在了宣平侯身上。”   姜弦陡然停住。   她目光里夹带着愤怒和担忧, “姬玉蕊你——”   姬玉蕊握住姜弦的手, 向外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殿下,不要出声,你听我说。”   姜弦被姬玉蕊堵住了话, 她看着姬玉蕊目光坦诚,就像是剖心剖肺一般。   “我这些年在东宫,也算是得了太子殿下无尽的宠爱。”   “我不想负殿下了。”   ……   送走姬玉蕊后,姬玉骁便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为姜弦把茶盏清洗干净,又续上新茶,后又忙不迭合上了一扇窗。   “风起了,小殿下早点睡。我就在外面。”   又停顿一息,姬玉骁道:“明日我们离开。”   姜弦忽的回过神:“什么?”   她与姬玉骁对视:“可我明日还想去买件衣服。”   姬玉骁犹豫:“今日姬玉蕊来的奇怪,我必须保证小殿下到南边。”   “你不信她?”   “除了义父和小殿下,我谁也不信。”   姜弦一怔。   她看着这个二十岁过一点的年轻男子,似乎他就是过着听令、得令、出手这样简单的日子,所以反而“干净”起来。   姜弦心里忽的生出一份愧疚。   只是……   姜弦面上浮出一个纯和美好的笑容:“你不用担心我,明日我们先退房,之后你带我去卖衣服的地方。”   “我带着帷帽,买完衣服就走。”   姜弦眨巴着眼睛,轻轻戳了戳姬玉骁的胳膊,恳求道:“行么?”   “这身衣服太招摇。”   姬玉骁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怕什么,就算姬玉蕊有问题,她如今手下的人还能从他手里抢人?   翌日,姬玉骁便带着姜弦去了制衣坊。   姬玉骁生得俊美,只是常年刀口舔血,浑身气质颇为凌厉,让人不敢接近。   那位伙计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撇过了眼,对着姜弦做了一揖:“夫人想要点什么款式?”   姜弦抬眸瞥过姬玉骁,此刻,他正冷冷扫视着周围。   姜弦温声道:“快秋日了,想要个薄一点的披风,而且我也想试试今年的新货。”   那伙计一看姜弦就知道是个富贵家的夫人,立马卖力的介绍起来。   等他介绍完,姜弦素手一翻,顺着台面上挂着的衣服扫过,“这些拿给我,我到里面去试。”   姬玉骁看着四五件衣服,再看看烂漫天真的姜弦,一下便警惕起来。   小殿下纯真,不知道如今宣平侯府的人找她找得紧,倘若姬玉蕊再有问题……   姬玉骁打算都买,他正欲说话,姜弦回过身:“给这位公子也挑一件。”   姬玉骁直接摆手:“不用。”   “要的。”   “姑娘,我这一身很方便。”   姜弦软声道:“你这一身寒气太盛,没有姑娘喜欢的。”   姜弦满是期待:“听我的,玉骁。 ”   那伙计趁机挑了个最贵的锦衣:“公子,听这位姑娘的吧 。”   姬玉骁是半推半拉进了左侧的更衣间。   临转身,他看见姜弦帷帽微微被风吹起,映着她如玉般、盈盈含笑的面容。   罢了。   姬玉骁看了看自己一身玄衣,许是小殿下不喜欢这颜色。   他挑了一件月白色的窄袖的夹纱锦袍,折身走了进去。   等他把一切收拾妥帖,姜弦还没有出来。   姬玉骁等了半刻钟,忽的不安起来。   昨日,姬玉蕊的体己话有没有给他复述完全?   他脑中轰然炸出响声。   姬玉骁渐渐攥紧了腰间的软剑,目光如炬,向右边走了过去。   他如若煞神,脸一暗下来,周围的伙计想阻拦都不敢。   “姑娘?”他试探道。   一息安静。   姬玉骁彻底没了耐心,他剑出一寸,差点要掀翻这层次错落的衣架时,更衣间里传出姜弦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耐:“玉骁,你帮我叫个姑娘进来,我的头发缠住了!”   姬玉骁霎时舒了一口气。   姜弦道:“你多等等我,我想多试试。”   姬玉骁松快些点着头退开了几步。   他听属下们说女子麻烦,曾经他不懂,如今只觉得他们太没有耐心。   倘若时间足够,他倒是可以等小殿下把这里喜欢的试个遍。   过了好一会儿,姜弦终于出来了。   帷帽之下,水红色的牡丹盛放在百褶裙上,煞是好看。   姬玉骁由衷道:“姑娘浓妆淡抹皆宜,等姑娘到了南边,便有更好的首饰衣裳了。”   姜弦并未开口,只是点点头,旋即由姬玉骁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行得快,等过了两道巷口,姬玉骁忽的刹住车。   他道:“姑娘,这儿有个卖糖人的,你要么?”   姜弦没有说话。   姬玉骁怔忡一息,旋即想明白什么。   他执剑猛地勾绕开车帘。马车里的姑娘陡然坐立,像是被吓了一跳。   姬玉骁不等那姑娘再有反应,剑光一闪,便将帷帽劈开。   下一刻,剑横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说!刚刚那位姑娘呢?!”   那姑娘瑟缩在马车里,身体抖得像是个筛子,一句“别杀我”像是冻在了嘴边,死死吐不出来。   姬玉骁想结果了她。   那姑娘突然挣了起来,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小心抽着气道:“刚刚、刚刚那个姐姐说,你看、你看这个。”   姬玉骁收了剑,夺过纸从头到尾迅速浏览过,急急赶去制衣坊。   此时,早已人去楼空。   姬玉骁呆怔一息,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情绪,他轻轻吸了口气,忽的轻笑一声。   此刻,姜弦已经拿着自己一身招摇的金簪玉钗换足了银两。   她要去找毒医牧野。   姬玉蕊昨日把话说清楚,此时,天下能救陈淮的只有毒医,但毒医规矩甚怪,救人须得拿着相对应的东西来换。   姜弦心里掠过一丝熟悉感,她总觉得这人她似乎听过。   直到姬玉蕊提起时周和她的影子归南,姜弦才恍然大悟,牧野便是在琼月楼拦着她和陈淮的人。   姜弦不解,牧野既然古怪,当时为什么帮他们。   姬玉蕊这时才说,牧野与他的师妹素云是一对恋人,当年素云染上极为严重的恶疾,牧野虽知如何救,却没有天下唯一一株藏于旧时皇宫的蝎毒草。   而那灵草,随着姬氏王朝的湮灭,到了莹月公主手里。   牧野……   *   宣平侯府凇院   一位看上去二十五六的白衣公子正盖着把扇子,睡在吊着灯笼的八角凉亭里。   过往的侍女护卫、甚至连宣平侯府的两位乡君经过时,都细声细语,怕打扰他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牧野伸了伸腰。   玉骨扇应着他的动作滑下,眼见着要磕到地上了,睡在长椅上的人手微微一落,恰好捞起。   牧野一个鲤鱼打挺,风流潇洒。   他正欲飞过凉亭,谁知长长吊着的灯笼迎风一吹,好巧不巧砸到了他头顶。   牧野:“……”   他有些狼狈地站立在地上,指着鸢尾灯:“你们侯府大白天挂什么灯!”   鹤云认真道:“这是侯爷挂给夫人的,不能动。”   牧野摇摇扇子,啧啧两声。   “人都死了,还不卸下来。留着过年?”   鹤云端着药的步伐一停,怔怔看着牧野。   牧野则依旧吊儿郎当回望着她:“干嘛?”   鹤云:“……”   这是近来侯府除了牧野之外无人敢提的话题。   谁能想到数日之前还不停在京畿范围寻找、被抱怨的夫人,转眸就去找来的天下闻名的毒医,而且,还是以那种方式。   鹤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不去看他。   牧野道:“这是清了几次水煎的药?”   “三次。”   牧野道:“数清楚啊,小妹妹。少一次,你们侯爷都得死翘翘。”   鹤云恶狠狠转过身来:“那我们侯爷现在不也没醒?”   牧野耸耸肩:“大概是坏事做的太多?”   眼见着凇院的侍卫们都瞪着他,牧野才长长叹了口气:“得了,好好照顾着吧。”   “牧公子我说话算数,收一条人命,定然送回一条人命。” 第51章 五十一.弦 这样很好。天人相隔。   自牧野来到宣平侯府已经五日了。   牧野与别的大夫都不一样, 他用药的时候最喜欢人在一旁看着。   什么毒蝎、毒蛇、毒蜈蚣,数个精准的数,噼里啪啦往药罐子里摔, 时不时还啧啧两声:天灵地宝啊,都给你们家破败侯爷了。   鹤云看不惯他, 如今换了卫砚跟着。   晚上,又要灌下一剂汤药。   牧野摇着玉骨扇看着卫砚捂着鼻子扇着火,他皱了皱眉:“你扇那么大劲儿做什么?”   卫砚疑惑看着他。   牧野歪头一笑,“把盖儿掀开, 我加点料。”   卫砚有些不喜欢牧野乐呵呵的样子, 尤其夫人因他而死。   可……卫砚心里吐了口郁气,打开了盖。   牧野拿出一个小陶瓷瓶, 翻出一枚药丸,兀自看了看瓶内道:“还剩一颗了。”   “这是什么?”   牧野应声回头, 看见陈书沅正立在他身后。   牧野把那一丸噗通一下扔了进去,欠欠道:“毒药。”   陈书沅忍了五日, 终于忍不住了, 她一把握住牧野的手:“你个死大夫!”   牧野朝后仰头避开陈书沅的攻击,之后拿扇炳敲敲陈书沅的手:“分寸, 分寸!”   “你这样, 我清白要不要?”   陈书沅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心里。   “牧野, 我告诉你, 如果我哥哥醒不过来, 我一定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说到这里,陈书沅忽的想到姜弦,她声音猛地抖了一下,带着呜咽:“你这个死大夫……”   “哪有大夫像你这样要人命才救人的……”   牧野摊手:“我就这样。”   许是牧野的语气真的太贱了, 陈书沅将要流出的泪生生卡在了眼眶里。   “你、你没有医德!”   “医德?没听说过。”   说着,牧野不理陈书沅,直接扬扬下巴:“给你们侯爷去灌药,我睡了。”   他潇洒无比撂下众人,向客房走去。   等到众人都看不见了,才停住脚步。   此刻,宣平侯府四处皆明,可若说何处最为别出心裁,当是凇院。   凇院石子径上,一路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   暖和的烛火透过各色的纸,把这一条路照的如梦如幻。   至于迎门的那条路,据说,是陈淮受伤前一晚,得知姜弦离开,盛怒之后让人重修的路。   萤石铺满,照夜如昼。   他想换个方式迎她回家。   只是姜弦不愿意了。   牧野轻笑一声,不免感叹,有时候这情爱,还真真是错开了……   陈书沅把药端进内室时,陈安洛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久了。   “给我吧。”陈安洛道。   陈书沅依言。   在陈安洛为陈淮喂药时,她的目光怕惊扰陈淮似的,轻轻飘了下去。   忽的,她看见陈淮的手微微一动。   陈书沅猛地捂住嘴,怕自己叫出来似的掰扯住元一。   她压着声音,“动了,动了!”   屋内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   长久地没有结果,使得他们哪怕听见一点点消息也如逢甘霖。   陈安洛捏着碗,轻声道:“今晚我留下。”   “我也,阿姐。”   陈安洛点点头:“既然如此,大家都要警醒着些。”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黎明破晓,天光显出一缕鱼肚白色,床榻上的人才像是有了生机。   太累了。   陈淮只觉得自己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雾气里,这条路太长,他独自一人走了太久。   迷蒙里,他看见景宁王差点被刺死,那人似乎是太子的亲卫。   这件事决不能发生……   陈淮大约想的出来,他从晖州离开,两位殿下回京后,该是怎样的结局。   他唏嘘,但在心底里,却也庆幸。   死生不过尔尔,他做了对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不安。   他失去了什么?   他过得混沌,不知道为什么挣扎。   他身边空无一人,隐约记得,自己临死前,想见一个人。   慢慢,那人清晰起来。   “阿弦……”   细微的声音暗伏着巨大的挣扎,自陈淮口中吐出。   紧接着,一行泪像是飞掠过湖面的归雁,倏然没入发间。   这两个字,他说得清楚。   在场人听得明明白白。   陈安洛压下心里的难过:“去请阿娘和牧先生。”   衡阳长公主同牧野来时,陈淮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如若僵直的木偶,只是呆滞的看着头顶绯红色的帷幔,一言不发。   这是衡阳长公主第二次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   第一次,是他以为自己一生都要活在这床榻之上,成为宣平侯府的笑柄和拖累。   与其如此,不如马革裹尸。   衡阳长公主心里如若涨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淮儿……”   陈淮听见母亲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   他如墨浸染的瞳仁微微一转,又慢慢回敛:“姜弦,在哪里?”   屋内是一阵几乎称得上死寂的沉默。   陈淮哑着嗓子,低声微叹:“卫砚,继续找。”   说罢,他重重咳了几声,血若红线,氤在唇角。   牧野自人后瞥了一眼:气结所致、内有瘀血。   啧啧。   牧野拨开人群:“既然侯爷醒了,那就把最后一颗药吃了,我也好完事。”   陈淮极目看了他一眼。   他想起了旧事,撑着力气道:“能吊着命,想来也是当年先生一杯酒。”   牧野道:“上一次算缘,这一次——”   他噙笑:“最重要的一颗人血药丸子,趁新鲜吃。”   话音落,屋内众人几乎齐齐看向牧野,目光烈烈,如若炙火。   可若说是愤怒,却更像是恳求。   陈淮奇怪。   他虚弱地扣了扣床沿:“什么叫——”   人血药丸子。   未等众人的“无妨”说出口,牧野率先道:“江湖人称我毒医。”   牧野的名号不清楚,毒医的名头却没有人不知道。   一物换一物,物物同价。   陈淮滞住了。   他目光瞬间带上迷茫,正如不知多久的时间里,那无穷无尽的大雾。   牧野在无数淬毒似的目光里,轻轻把那一枚极其珍贵的药放在支在陈淮身边的小桌上。   小陶瓷瓶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哐”的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陈淮。   他陡然转过眸子,声音颤抖:“以命换命?”   牧野迅速接上:“明码标价、绝对童叟无欺。”   “是阿弦吗?”   陈淮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衡阳长公主握住陈淮的手,“淮儿,你先好好养伤。”   “听娘的,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二哥,你不能多想。”   “二哥,你别这样吓我。”   “……”   陈淮紧紧攥着床沿,像是要把这巨大的梨花木握出一道深入骨心的痕迹。   忽的,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结痂的伤口霎时间崩开,血如一道三指的朱红线,狰狞地爬在里衣上,曲折蜿蜒。   他如挣着的困兽,艰难伸着手,在猝不及防里,将盛药的瓷瓶连同汤药碗一同扫下去。   叮铃哐啷的碎片声里、众人的惊呼声里,陈淮重重摔了下去。   碎片被他按在手下,血红如若氤开的墨渍扩大。   衡阳长公主连同陈书沅、陈安洛想扶他起来却被陈淮避开。   他只是死死盯着牧野:“让她回来,不然 ,我杀了你。”   牧野居高临下,满不在乎:“你情我愿的事情 ,侯爷玩不起?”   陈淮硬够着牧野,目光明灭,如若魔怔癫狂。   “我不喝药。”   “我死。”   到最后,他像是宝剑断折的剑客、失去巧舌的说士,一夜间高楼尽塌,一无所有。   只是脱力道:“求你,杀我……”   牧野忽的有些心软。   他沉吟片刻:“我不救死人。”   说着,牧野捡起了那一枚药,递给陈淮。   如今这药,在旁人眼里是解药,可在陈淮眼里,宛如催命药。   这一枚东珠似的药丸,仿佛每一处都写着,看看,人血做药引,还是姜弦的血。   看看,她为你做了什么。   看看,你又做了什么。   陈淮越发撑不住了。   牧野道:“她见我时说,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天人相隔。   陈淮轻嗤一声,喉头微滚。   他胸膛起伏,烈烈咳嗽声恨不得把心肺都咳出来。压了许久的血终于破开桎梏,大口大口往外冒。   衡阳长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连着卫砚又是扶稳他,又为他顺着背。   等咳嗽声终于停下,衡阳长公主侧眸心疼地揽住儿子,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晕厥过去了。   “牧野!你该死!”   一旁站着的陈书沅忽然指着牧野,下一刻向,元一出剑逼停牧野。   牧野慢条斯理拿出扇子,丝毫不畏惧往前走了一步。   他没有宣平侯府的人对陈淮有那么多的耐心。   牧野干脆利落扼住陈淮的下颌,把那一丸塞了进去,又强势灌下药后,才掸掸衣袖道:“我的买卖算是做完了。”   他避开元一的剑尖:“这口瘀血不吐,会要了他的命。”   元一一怔,看了陈书沅一眼,慢慢收了剑。   牧野面上渐渐浮出个散漫的笑:“不用客气。只是,日后陈淮就不好过了。”   “他的身体在三四年之内,需得精心看护。”   “楚都不适合养伤,秋日已到,秋雨将至,碳盆子也不要断。”   “日后府医就随时跟着,万一突然不行了,就备个最好的楠木盒子,别委屈了我这段时间的天灵至宝。”   一口气说完这些,牧野也不等宣平侯府的人的反应,折扇一开,头也不回离开了宣平侯府。   侯府外,一辆低调的马车正等在路边。   牧野白衣一揽,直接跨了上去。 第52章 五十二.弦 “只是,我不能与他一起了……   车帘掀起一个隐秘的缝隙, 宣平侯府前侍卫立在两个巨大的石狮内侧,严肃的注视着往来的人。   牧野上车后,斜斜靠在车壁上:“看什么呢?”   对面那人应声放下车帘, 回头过来。   竟是姜弦!   “侯府管辖的比往日严格多了。”   牧野随意道:“那可不是,毕竟陈淮要死了。”   他顿了一下:“你是不是就想听听我说这些?”   姜弦剜了牧野一眼, 牧野才呵嗤一声:“得了吧 。我出手,就是阎王也不能收。”   “他今日醒了,只是这次伤了元气,日后也要精心照料着。”   姜弦松了口气, 朝后靠了靠, 半倚在软塌上。   “你的伤好些了吗?”   牧野捞过姜弦的手腕,上面正缠着一圈白布。   牧野救人有救人的规矩, 更何况,陈淮的药引, 确实是百毒之血。   当时在和洧川草庐里,姜弦听罢他的话, 直接手起刀落, 腕上的血就冒了出来。   牧野万万没想到姜弦是这种性子。   且不说她的血能不能养他的毒蝎子,就单单姜弦是莹月殿下和姜恒时的女儿, 他就绝对不会伤害她。   更何况, 等他为姜弦包扎的时候, 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牧野目光停留在姜弦身上, 开口道:“兴许, 宣平侯还是很爱你的。”   姜弦淡然一笑,她扶了扶自己的后腰,坐得舒服些道:“我知道。”   “只是,我不能与他一起了。”   “我不能由着他困我在方寸之间, 也不能由着我对他横生怀疑。”   “我们这样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坏。”   “我不想的。”   牧野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说点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做了决定:“那趁这个时间,我们去北疆祭奠你父母和素云,之后就去岭南吧,那里是避世的好地方。”   *   凇院   陈淮被牧野激地吐完血,便陷入昏迷,直到晚上才模模糊糊有了意识。   等他再次从混沌里彻底醒过来,又是一个清晨了。   “二哥?你醒了。”   陈淮闭了闭眼,勉强拿手挡了挡自窗外透过的光。   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流逝,偏偏陈书沅不敢惊扰,只能安静地等着陈淮回过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如若苏醒一般,终于动了动。   他缓慢回头:“……太子殿下如何了?”   “啊?”陈书沅万万没有想到陈淮第一句会问这个,她停了一息,迅速道:“还好。”   “自哥哥出事,陛下大怒,将太子殿下圈禁起来。废储已是必然。”   “若是哥哥你这次过不了,太子殿下怕是也会……不过昨日哥哥安然,景宁王殿下便去跪宫门,整整跪了一天一夜,陛下才送了口。”   “至少……处罚不会太狠。”   陈淮了然。   他又问了陈书沅许多问题,只是桩桩件件都有关朝堂。   就在陈书沅松了口气,以为陈淮得了专门忘记姜弦的失魂症时,陈淮看向了她。   “元一呢?”   陈书沅向窗外看了一眼,元一正守在凇院院子里。   那个位置刚刚好,不会打扰她和陈淮说话,也不会错过听她的命令。   陈书沅不由浅浅露出一个笑:“在院子里。”   “哥哥要吩咐他什么吗?”   陈淮勉力撑住自己,他坐了起来,面色温和:“你同元一的事情,母亲知道吗?”   陈书沅一愣,不知陈淮是何意。   陈淮道:“你如若立下决定,我替你去安排。”   “元一的身份你不介意,这是我知道的。只是他娶你桎梏太多。我安排他入定边军,去边地,三年之后,以他的本事,做个将军不难。”   陈书沅虽然觉得陈淮奇怪,但她还是点点头。   等这件事情说完,陈淮就明显有些累了。   陈书沅心里一酸,在她心里眼里,自家二哥一直都是战无不胜的存在,何曾这样脆弱过。   她不敢再说任何的话,为陈淮掖好被角、关好窗后,就轻手轻脚离开径直去了华星阁。   陈安洛听完陈书沅的话,心里喜悦一丁点儿没有,反而不安陡生。   “二哥这几日,需得精心看护着。”   陈安洛的话指向性过于明显,以至于陈书沅半晌不敢往坏处想。   等她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凇院弄得“热闹”起来。   这是宣平侯府过的最为难熬的一个夏秋之交 。   陈淮由躺在床榻之上,到终于能够被人扶着出去。   他坐在凇院八角凉亭下,看着各种样式的灯笼随着风摆来摆去。   等到了晚上,他就越发想要出来。   侯府的人谨记着牧野所说,干脆为他拢了厚厚的兔毛毯子。   陈淮难得没有拒绝。   他亲自为凇院设计的那道小路,原本怕打扰到他休息,故而已经停了工。   如今他又让他们干起活来。   凇院叮叮咚咚的响,他也不像是个病人一样去休息,只是时常呆愣的看着一块块萤石嵌进去,到了夜晚,形成一条格外明亮的路……   晖州安定,诸事皆有序不紊进行。   放下了担子的萧向忱避开了一众的老学究,去了宣平侯府。   萧向忱身份尊贵,又同陈淮是同窗,不需要那么多的讲究,故而直直去了凇院。   等他进了主屋转了一圈后,才发现自他进了陈淮的院子,除了比往日多几倍不止的下人,根本没有陈淮的影子。   乖乖,怎么,这人放了一箩筐,结果到最后病成半吊子的人没了?   萧向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拽住一个当值的下人:“你们侯爷呢?”   “侯爷在屋里?今日云厚风大,侯爷说他要休息。”   休息?休个屁!   萧向忱甩开那人,立马叫人搜查侯府,而他则迅速去找了衡阳长公主,想问问陈淮可能去哪里。   风渐渐大了起来,瑞安院满院杏枝被风拂乱,沙沙作响。   屋里四位顶顶尊贵的人心惊胆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陈书沅像是想到什么,猛地坐了起来。   “前日阿娘是不是说,把嫂子的衣冠移到了陈家的祖坟里?”   萧向忱一拍桌子:“姑母,眼见着变天了,我同书沅去找人,您和安洛附近找找。”   “阿淮如今,也未必走的了那么远。”   秋风寒凉,偌大的墓地除了石砖堆起、拱起穹庐一般的墓顶聊做遮挡,就不可不谓长风一道,穿身而过 。   陈淮站在姜弦的石碑前,抬头怔怔看着天。   果然,没过几刻,便有密密斜织打的雨坠下。   陈淮打了个摆子,但他毫不在意。   雨渐渐沾湿他的衣裳,他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擦拭着姜弦的墓碑。   凄风冷雨里,陈淮的声音清浅虚弱。   他说得慢:   “这几日被母亲管着、看着,没能出来见你。”   他顿了一下:“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   陈淮抿了抿唇 ,他抵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就像濒死的人、狰狞又可怖。   他额心落掉沾染在上面的雨水,十指紧紧抓在地上,已经血肉模糊:“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姜弦,我给你一个月不,十天时间。”   “要么你来寻我,要么,我亲自去和洧川。”   他咬牙切齿:“我要荡平和洧川,掘地三尺。”   “我要看看牧野他把你放在哪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爬在石墓旁边,忽的笑了一声:“这么大的地方,我没想过一个人睡。”   “我也没想过让你一个人睡……”   萧向忱快马加鞭,急急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场景。   陈淮满身湿.漉.漉的,伏在石碑上,跟死了没有两样 。   陈书沅立在马上,迟迟不敢向前 。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皎如日星、如朗月明光、受大楚数千万百姓将士作为神祇一般的仰望的人,一朝会跌落下来,跌进尘土里、跌进深渊里,如疯如魔、不成活。   “阿淮?”   萧向忱急急唤了一声。   陈淮没有作答。   萧向忱心里咯噔一声,他翻身下马,自己都未站稳,就踉踉跄跄往陈淮身边跌 。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竟还能试探一下陈淮的鼻息 。   “马车来了吗?”萧向忱急促道:“马车!马车!”   陈淮身体急剧恶化。   如牧野所说,陈淮如今禁不住潮湿,结果他一个下午,便兜了一身雨。   当夜,或许是马车没有进了侯府,陈淮就起了高热。   这场发热气势汹汹,等太医全部到齐,陈淮已经神神叨叨说起呓语。   四五个老道的太医瞧完,看着陈淮已经迷迷糊糊,似乎就与回光返照临门差一脚,慌的脑门上都渗出了汗。   固本养元的药流水似的端上来,喂不进去就灌、灌不进去索性直接把嘴撬开。   可即便如此,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太医们慌中求运,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下了一剂猛药。   等到后半夜,就差准备棺材板的时候,陈淮吐出口血,逼醒了自己。   连夜守在凇院的十来个人霎时间仿佛超脱。   衡阳长公主跟着儿子已经数日没合眼了,这下看着陈淮醒过来,半个魂都激动没了。   她咕哝着什么,坐在陈淮床边,哗一下泪如泉涌。   良久,她听得空荡荡的声音。   “母亲,我要去和洧川。” 第53章 五十三.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浅缥色的床幔随着陈淮的咳嗽轻轻摇晃, 但他的话却清晰无比传了过来。   衡阳长公主怔了一下,未来得及开口,萧向忱率先出了声:“去和洧川?”   “之后呢?之后你还想去哪里?”   陈淮浅浅淡淡一笑, 眉目里是呼之欲出的虚弱。   “南疆未定,去岭南。”   萧向忱呵嗤笑了一声, 他揉揉眉心,终于忍不住放重了语气:“岭南?岭南!”   “陈淮,你要不要命了?”   “牧先生说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你要好好养着,潮湿地方不要去……这几日院子里的人说过八百遍了吧。”   “你干什么?作弄人?”   陈淮没说话, 他只是轻慢地看了萧向忱一眼, 旋即扭头避开了所有人。   一瞬间,屋子里寂静下来。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凝结在了一起, 没有丝毫杂音。   良久,萧向忱叹了口气:“你的命是姜弦给的。她不要你死, 你就得活着。”   陈淮呆怔一刻,又听得萧向忱道:“你若是真的后悔, 就不要再让她失望了。”   锦被倏然被攥紧, 在陈淮掌下形成一道道纠缠的纹路。   陈淮紧闭着眼,声音低沉自喉间溢出:“你们出去。”   屋内的人脚步被钉了一下, 旋即又不得不离开。   等人尽散而去, 偌大的房间就空得瘆人。   与陈淮而言, 就像这人间, 空荡荡的、无所依存。   他长久地安静, 长久地没有动作,直到身体僵直、不得不坐立起来,才看见金线绣明月秋菊的枕头上,氤出一圈水渍。   这是姜弦绣的纹案, 里面有安神用的香。   陈淮停了几息,忽的把枕头按在怀里,枕头下静静躺着个香囊。   这是姜弦从昭阳寺离开时,除了那封让他不要惩处任何人的信外,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记得清楚,那日疗伤,他昏迷时也攥着它。   陈淮伸手,细细描绘着上面的纹路,似乎能看见她选布料时的欢喜。   游鱼戏水、鹣鲽情深。   忽的他被硌了一下。   陈淮打开香囊,里面是一串佛珠。   佛珠相连,共有八粒。   一块小小的锦帕上,只零星写了几个字:“来年春至,侯爷自寺中求最后一珠。”   陈淮不知何意,只好又将鹤云传唤进来。   鹤云看着帕子上的簪花小字,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这是夫人为侯爷求的,每年一颗珠子,九颗成串。”   佛家视九为吉祥,佛珠九粒,喻意长长久久、无病无灾。   陈淮慢慢收紧了佛珠。   八粒,八年。   九原之战时,姜弦还小,若论起来,一开始,求这珠子的怕是姜弦的母亲。   前朝的公主,为今朝的将军所求……   陈淮喟然一笑,说不尽的悔意和无奈。   他为何就不能一事论一事,为何要执着与那些虚无缥缈,为何伤了姜弦还自以为有理由?   他攥着佛珠极紧,那木制的檀香珠纹路深刻,几乎要压进他的血肉里。   他后悔了,他早后悔了。   九原城危、云中旷野,大漠长烟袅袅、明月披光千里,处处有她。   他明亮的少时、生命的低谷,时间绵延不知多少年,处处是她。   可偏偏,她彻底不在了……   *   陈淮最终去了和洧川。   不过,是借着送废太子、如今的闽王殿下南下,顺路而行。   他披着重重的狐裘,不过八.九月,已然一副入冬的模样。   宣平侯府的人把心提在嗓子眼一般担心他,不过陈淮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十六岁伏在冰天雪地里抢回父兄的尸体时,“保重身体”这几个字在他心里就已经分文不值。   “侯爷,要不坐马车吧。”   陈淮斜睨了一眼卫砚,淡淡道:“披风有点热。”   卫砚不敢说话了。   陈淮没再搭理卫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了闽王殿下的车驾外。   一个女侍卫正在为他驾车。   那是纪玉蕊。   许是安王的计划失败愤而转向太子,亦或者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太子萧允炜在晖州行刺案后,慢慢开始视物模糊,等到如今,已经认不出人了。   东宫清缴余党,诸多人被抓获,独独纪玉蕊了无音讯。   就在萧向忱打算追查时,萧允炜拦住了他。   萧允炜在晖州就已经知道了纪玉蕊的身份。   他不能接受一个伤害自己亲人的女子,可又不愿意伤她,故而他甘愿替她受罚,这双眼睛,是他情愿赔的。   若是以前,纪玉蕊再次找回来时,陈淮一定会杀了她。   可如今……   纪玉蕊当着他和萧向忱的面,喝下毒药,毁了嗓子,自此天下第一的歌姬不能言语,只为陪在萧允炜身边而不被他认出,同他一起去闽地受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生。(注1)   陈淮如今彻底懂得了。   风渡和洧川,荡起波纹。   水边草庐三间,最后面是一个墓群,其中一个坟茔,是姜弦的。   “侯爷,还要挖吗?”   陈淮立于西风之中,被卫砚一问,偏头看了过去。   这座坟茔,如若迁开,姜弦的生死就真的有了定论,连个幻想都没有了。   陈淮到口的话收了回去。   他定定看着水泽大地、风扶芦苇,长叹一声,“是个适宜之处。”   “不挖了。”   陈淮停了片刻,忽道:“自今日起,把暗卫派出去,去寻她。”   卫砚和身边随着陈淮的人具是一愣,这、这、夫人都死了,怎么去寻。   难不成夫人没死?   陈淮看了卫砚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她骗了他,那即便知道她是活着的,也好。   一年找不到,就两年,年年找不到,等他死了,也就停了。   等一切完成后,陈淮便没有在再纠葛,而是径直回了京都。   所有的事如同告一段落,他没再做出格的事情,反而养起伤来。   次年春暖,不信神佛的陈淮又像是信了一次,在佛堂三跪九叩,迎了一颗佛珠,串成了链子,牵绊在了手上。   萧向忱笑他,大楚杀神,竟成了佛子。   陈淮不予理会。   他去后山风信林取了姜弦的心愿。   她想要的,他自会帮她一一实现。   一年丧期过,眼看着唯一的外甥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但未有妻妾、未有血脉,敬元帝又开始发愁。   只是经过陈淮震惊京城似的轰轰烈烈的剖白,敬元帝也有些拿不准,特意将陈淮召进宫中。   陈淮道:“我已派人去寻阿弦,如若寻得,我会再次求娶她,如若寻不得,那我就年年岁岁找下去。”   “如若在此之前,我又娶妻妾,她会伤心 。”   敬元帝虽然觉得这孩子太拗,但还是好言相劝,小心试探:“如若她真的死了呢?”   陈淮道:“一年丧期如何够。若我死,她怕是要守三年。”   敬元帝一拍手:“好,三年后,你必须要为自己打算了。”   三年后,勤政殿内,已经晋封的宣平郡王陈淮立下军令状,请求平定南疆,不定不回。   这下,敬元帝才知道他的这个“打算”。   只是南疆平定势在必得,敬元帝思忖良久,为江山大计,最后还是允了陈淮所奏。   *   岭南   海棠压枝,灼灼辉辉数十里。   在红粉交错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躲藏在百花烂漫里的竹屋。   竹屋简朴,谁能想到这便是象郡如今最为闻名的酒坊“听雨眠”所在。   忽的,一袭白衣,自天而降,轻轻掠过万花丛,直直到了酒坊门口。   来人步伐极其轻快,十分熟稔道:“来三坛酒。”   姜弦自后头施施然走了出来,拦住伙计:“牧野,你又去哪里鬼混?”   “鬼混?”牧野携倚木廊:“我不至于如此糟糕吧……”   姜弦飞快打着算盘:“三坛酒算是纹银一两,你每日三坛,我就是后院养的鸡也能吃肉了,养了你三年,你只学会了风流人间。”   牧野摇摇头:“别别,我没那么没用,比如我昨日去风流就得了个消息。”   “京城下来了一位贵人,要来驻守边关。”   “想不想知道是谁?”   姜弦剜了他一眼,扔给他一堆小孩子的衣服:“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不把这些衣服洗了,你就可以考虑喝西北风了。”   牧野定定看了半晌,忽的问:“暖暖呢?”   暖暖,姜暖暖,是姜弦和某位即将到来的大人物的女儿。   日后的修罗场牧野已经预料大半。   不过看在姜弦这么嫌弃他的份上,他一点儿也不多考虑。   姜弦道:“暖暖随晓棠姑姑去为酒坊里的人做夏日的衣裳去了,我大发慈悲,竟然给你也报了尺寸。”   牧野有些感激,在此之余,他不免又想起了未来。   他啧啧两声,大发慈悲:“周参将说要为新来的贵人接风洗尘。”   “那贵人不喜喧哗,如果能请来,少不了要在竹林里办这个宴会。”   姜弦利落挽起头发,“那不正好,还能赚一笔银子。”   “既然又有宴会,你也别出去了,就在酒坊打打下手什么。”   牧野勾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那一定是佛祖对你现在的行为做出的惩罚。 第54章 五十四.弦 “姜暖暖,勇士也!”……   临尘县   自大楚一统天下后, 中原安定,四境偶有不稳,其中以南境最为明显。   岭南三郡, 象郡位于西南,这块广袤多山林的地方曾是安王的封地, 直到他被封为皇太弟移居东宫才移交于周朝军队。   故而大楚建国后,立马派重兵把守象郡,可即便如此,中原内许多前朝的动作, 归来归去依旧能牵连到象郡。   “静水深流”四字形容这地方, 再合适不过。   陈淮骑在马上,静静听着周参将同他陈述象郡城防, 时不时问两句作为点拨。   等正事谈完,周参将就试探着引出了岭南大营将领想要宴请他的话题。   陈淮没有接话, 他只是不咸不淡扫了周参将一眼,周参将就被他压制到坐立不安。   周参将支吾一声:“   郡、郡王, 属下们是岭南人, 也好几口酒,只是想着和郡王亲近些。”   陈淮是京城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对于这些事情见多不奇怪, 更何况军队里确实也没有京城那帮人的弯弯绕绕。   若是以往, 他定然就答应了。   只是如今, 陈淮抬了抬手, 露出了腕上的佛珠。   “本王的夫人善制酒,她离开本王不过三年,本王不——”   话未说完,追影忽的停了下来。   陈淮停住, 后面不明就里的定边军及岭南大营的将士立马勒紧缰绳。   一时间数百骑兵齐刷刷、浩浩荡荡堵住了临尘主道,引得道路两边的百姓一个个伸着脖子往这边瞅。   陈淮收紧马缰垂眸看去,原是一个小小的粉玉团子不知道从哪个商铺里钻了出来,直愣愣冲到了追影面前。   她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巴闪着,不过是刚会跑的年纪,立在高头大马前却毫不怯场。   陈淮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粉玉团子胖乎乎的小肉手捏着一方小帕子揉来揉去,她抿着光泽鲜艳的嘴唇,看了陈淮良久,忽的道:“爹爹!”   全场哗然。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周参将就算是没去过楚都,没见过眼前的宣平郡王和自己守丧三年的夫人是如何伉俪情深,但自楚都传来的故事传奇已经不下七八个版本。   连媳妇儿都死了的人,怎么能承受旁人家的孩子叫爹的心酸。   他心里一紧,率先开口:“放肆!你的家人在哪儿,还不速速过来!”   玉团子没说话,只是悄悄瞪着他,那颤颤巍巍但又倔强的目光一瞥一瞥,只往人心里钻。   陈淮难得放松下来。   他下马走到玉团子身边:“你的父母呢?”   “姜姜在挣大钱钱,姑姑在那里。”   陈淮随着玉团子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家伙,七八个店铺……   原来是迷路了。   他俯身蹲了下来,却不想那个还没多高的玉团子踮了踮脚,硬环住了他的脖子。   “要抱。”   陈淮一怔。   倒是从没有哪个小孩像这个一样不认生。   她软着声音:“要快点哦!”   陈淮轻笑出声,反手将她捞了上来。   二人静静立在主道良久,才看见一家制衣坊里急匆匆冲出个妇人,焦急地四处张望。   “姑姑诶!”   陈淮听着软和的奶音,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团子,又多看了那女子一眼。   瞧那女子的身形,勉强算是风韵犹存,只是,比起这小团子的骨相就差的很远。   既然是姑姑,那小团子的父亲大概也就一般般。   所以小团子的眉眼,大抵像母亲……   陈淮仔细一看,不知为何,心里忽的跳了一下。   那妇人看见小孩,立刻拎着裙摆跑了过来。   弯腰行礼说话一气呵成:“大人,谢谢您,谢谢您看护着我家的小孩。”   陈淮颔首,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周参将就开了口:“晓棠姐,这孩子是纪夫人的暖暖?半年不见,倒是认不出来了。”   何晓棠见周参将在,心里也踏实了一些:“是,小孩子长的快,夫人让我寻些布匹,为她缝个裙子。”   陈淮低头看了一眼,小女孩身上的绣花襦裙上,用明线暗线交错引着百花,清丽明快。   他停了片刻,将小团子送了回去:“以后小心。去吧。”   眼见着何晓棠将团子带出去几步,那小家伙忽的从何晓棠臂弯里挤出个小脑袋:“爹爹再见!”   何晓棠登时懵了,等反应过来一个脑袋两个大。   这是什么情况?   她生怕这位一看地位就不一般的大人觉得冒犯,连忙将姜暖暖拽到了身后:“大人别介意,暖暖她小,见谁都叫爹。”   这,乱认爹的孩子……   陈淮摆摆手,翻身上马,将这件事随意揭过。   等陈淮绕城至城南时,他忽的问道:“城南继续南下百里,听说有个障林?”   周参将点点头:“王爷说的没错。”   陈淮没说什么,但心里动了探查的心思。   他一路想着临尘的城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些一一理顺。   这些事情做完后,他不自觉又想起了那个雪玉团子。   “你刚刚说那个孩子是谁家的?”   周参将道:“临尘郊外那位卖酒的纪夫人家的。”   陈淮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分明带了点好奇。   于是周参将继续道:“纪夫人是这两年才来的,她卖酒,酒好价格公道,那地方也雅致。”   说到这里,周参将竟然带了点羞涩:“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所以我们弟兄平日也就去那里摸个闲。”   陈淮了然:“那、那个孩子的父亲……”   周参将马鞭一甩:“王爷快别提了!”   “纪夫人的男人忒不是东西!”   “末将虽然是边地的人,但说句实话,纪夫人称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更何况纪夫人还能干贤惠。”   “但她那个夫君……啧啧。”   “她那夫君姓姜吧,叫什么原、什么牧的,一天见不着面,见着面就是要酒要银子。”   “风流人间浪荡货,说的就是纪夫人没用的男人。”   “你看看,小暖暖都乱认爹了……”   陈淮扶了扶额心,他的好奇心不大,到此也就为止。   偏生此刻周参将说到了起兴处:“王爷,那地方真不错,末将们在营里也算是听王爷的战绩被提拔上来的,都想趁此见见王爷呢!”   陈淮调转马头,不咸不淡道:“日后征战,自有机会。”   “本月月底,你们若想自己聚聚,本王不反对。”   说罢,追影四蹄生风,径直儿向岭南大营跑去。   陈淮没打算一开始就对岭南大营多苛刻。   他们本就是常年征战磨砺出来的,自有一些方法,如若他介入,打破岭南大营固有的模式,也不利于定边军日后和岭南大营的相处。   故而说是月底,不过是多延长四天时间,便给他们借口放了假。   众人散去,他自己落得清静,一人一马,在临尘郊外晃荡。   忽的,他看见一人迅速掠过竹海,身形清瘦、无比灵活,像极了牧野。   陈淮剑眉微蹙,转头跟了上去。   彼时听雨眠内,一众岭南大营的将领们在拼酒。   姜弦盘着发,坐在二楼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玩着酒令。   今日周参将手气不好,一连串输,还没轮过几个人人坐庄,已经喝了两坛烈酒。   他仰起头,向姜弦行了个礼:“请纪夫人帮我赢一局。”   姜弦虽出生于世家大族,但自幼长在北疆,见惯的是北疆将士豪迈疏狂,故而也不是个淤于礼节的人。   更何况朋友之交,就是为了尽兴,她也不扭捏,直接下了楼。   姜弦拿起酒盏,和诸位将军行起酒令。   不一会儿,形势就发生逆转。   周参将在下坐着看,之后竖起大拇指,晕晕眩眩点着头:“纪夫人,巾帼也。”   “姜暖暖,勇士也!”   姜弦倒酒的手陡然一停,她面上浮出个浅淡的笑:“与暖暖何干?”   周参将摇摇头,啧啧两声:“纪夫人,你可不知道你家暖暖那天,直愣愣抱着旁人叫爹。”   周参将一说起这个,酒桌上的人一下子都跟着附和,一群喝个半醉的人呜呜呀呀说话,场面要多闹腾多闹腾,要多滑稽多滑稽。   就连听雨眠的伙计们也跟着笑闹起来。   姜弦黛眉微蹙,暖暖聪明乖巧,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她又看了一眼周参将,自觉他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就向一旁坐着的何晓棠问了一句。   何晓棠点点头:“前几日暖暖不知道怎么,抓着一个将军叫爹爹。”   说着,何晓棠带了几分笑意:“夫人不知道,那位将军可比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人都俊!”   姜弦不以为意沏了一小杯酒:“你才见过几个人?”   周参将这时候插话进来:“不是,是晓棠姐好眼光。”   “那日的将军,就是我们大楚将星、最为厉害的杀神,宣平郡王!”   宣平、郡王?!   姜弦手中的酒盏倏地滑落,烈酒泼洒在她浅色的裙摆上,霎时间映出一团糜丽的花。   她面上闪过惊慌、不解……各种情绪乱成一片。   “我、我去换件衣服。”   姜弦急急忙忙起身,裙摆勾住桌旁打开的数坛清酒,一时间瓦罐叮叮当当倒地,伴着醇厚的浓香。   在何晓棠扶住姜弦,为姜弦拨开脚边的坛坛罐罐时,沉沉的脚步声踏着五阶竹梯,步步逼近。 第55章 五十五.弦 他要,挽回姜弦。   姜弦也曾想过, 若一日,再见到陈淮……   那场景定然不是如此突如其来、慌乱不堪、方寸大乱。   姜弦疾步往靠近听雨眠正门的楼梯口走,差一点就能离开。   但身后的气息如同一场骤然升起的风暴, 将她急速裹挟,由不得她心意。   姜弦的步子生生卡在最为偏僻的地方, 就着背对所有人的姿势,被人握住手腕,不得挣脱。   “我就知道。”   身后的人如是说。   姜弦的心狠狠一缩。   她挣扎一下,想要撇开, 陈淮纹丝不动。   听雨眠的伙计们见有人要欺负自己的东家, 齐齐赶了过来。   “干什么!松手!”   “说你呢!松手!”   几个伙计上去就拉扯陈淮,但陈淮出身行伍, 与他们本身就是天壤之别,更何况他现在目光所及、仅仅只能盛得下一个姜弦。   说是说不通, 直到一个伙计抄起了一根桌子腿粗的棍子,往陈淮那边走了过去, 一直呆愣的、半醉的岭南大营的将领们才回过神, 匆匆忙忙去拦店里的人。   周参将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这、这,王爷, 您来喝酒?”   陈淮终于动了动。   他撕下几乎生在他脸上的冷静自持, 目光里暗伏的情绪像是平地崛起的山脉, 斑斓壮阔, 让人心惊。   他轻哼一声, 转眸长久地看着姜弦:“不是。”   他一字一句:“我来找人。”   姜弦心里一咯噔,陈淮的表情与三年前大婚之后的疯狂重合,让她心惊。   她不由自主:“陈淮,你别这样。”   陈淮。   原本闹闹腾腾的听雨眠, 在这个被说的极轻的名字吐出后,安静如若时间凝滞。   岭南大营的人面面相觑,纪夫人竟然直呼宣平郡王的名字。   听雨眠的伙计也大眼瞪小眼,眼前的登徒子竟然是那个顶顶尊贵、天下人皆奉为长城一般重要的陈淮!   “我哪样?”陈淮低头嗤笑一声。   就在姜弦再次挣脱时,陈淮反扼住姜弦,几乎没有停顿,他便拉着姜弦往楼上走。   他太熟悉姜弦了,故而在第一眼看见这座竹楼时,就已经克制不住。   三年苦痛,一朝消散如云烟。   如今,他只想让她在他面前。   姜弦被陈淮无误地带进她的厢房。   他站立在她面前,如若不可撼动的山峦。   “陈淮,让我出去。”   陈淮挡在姜弦面前,不移不退不言。   “我说,我要出去。”   姜弦这话说的坚决,陈淮看着她,耳畔忽的炸开一句话:   陈淮,我们和离吧。   他目光陡然模糊,一把将姜弦捞过,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姜弦躺在软塌上,被陈淮逼近。   “陈淮,你想怎样?你到底——”   陈淮堵住了姜弦的话。   这场纠缠来得猝不及防。   他不是发泄、无需刻意,他狂躁又小心,一边托着姜弦的脖颈, 小心避过软塌边缘,一边却又闭着眼,与姜弦抵死相缠。   哪怕姜弦咬破他的唇.舌,哪怕吃痛——   仿佛这样才能感知眼前这个人真的还存在。   “阿弦……”   话音落,姜弦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耳光。   陈淮被打的偏过了头,唇角的一点血迹像是大雪铺陈千里上坠落的一点银星海棠,靡.丽旖.旎。   姜弦喘着气:“你是怎样?”   “带我回楚都,把我关在凇院,一辈子让我不见天日。”   陈淮一字不发、只是摇头。   姜弦嗤笑一声:“不然呢?你还想做什么?!”   “陈淮,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个物件,还是——”   陈淮捂住了姜弦的嘴。   温热的触感压制了姜弦的思绪,让她一瞬间停顿,也是这时,姜弦忽然感觉颈间一丝冰凉。   姜弦抬头,陈淮竟然在流泪。   玉珠大的泪点一颗一颗落在她的面颊、唇边,让姜弦心颤。   她吃惊地与陈淮对望,可他不敢再看似的闭上眼睛。   二人额心相抵,呼吸里都带着滚烫。   陈淮宛如魔怔,只是一个劲喃喃自语:   “阿弦……对不起……”   “对不起……”   姜弦像是被剖开了一般,忽的泄了气。   没有什么比让陈淮跌入卑微更让人难过。   他灿若日星、意气风发,是全京城最为明亮的将军,是她年少时一眼便奉为神明的二公子。   “我在学着控制自己,我不该限着你……你再等等我……”   他是在为三年前道歉。   姜弦被当头棒喝、霎时清明起来。   她自昭明寺逃出来,得的是前朝帮助。   她是前朝的血脉,她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却也真的不能帮陈淮绞杀前朝人。   更何况,记忆就是这样奇特,岭南两年时光,她想起了年幼时在北疆杏海坳做客的僧人。   上清也好,安王也罢,他待母亲这个唯一的妹妹极好。   姜弦侧头:“陈淮,我与你——”   陈淮的手又覆盖挡住姜弦的话。   他侧过头,隔着阻挡,落下一吻。   这一吻,明明没有贴合,可偏偏比之前还烧人。   姜弦只听得他低声吐气:“别说话。我,我不会逼你的。”   “让我缓缓。”   “我只是见到你,控制不了自己。”   陈淮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曾、真的以为你死了……我想挖开和洧川的墓,可怕真的连念想也没有了。”   “你再也不要为我做什么,我也绝不逼你。”   姜弦长久的怔住了。   像是证明自己似的,陈淮当真什么也没有做下去。   他站起了身,掸掸凌乱的衣袖,依旧是那个清贵的公子。   只是破开的唇和颈边的抓挠痕迹使他略显狼狈。   “今天吓到你了。”陈淮冷静下来后,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试探着扶起姜弦,“我平日里不是这样了。”   “今日、我明日再来。”   说着,陈淮便往外走。   姜弦看着陈淮的背影,心下一酸,可还是道:“不必明日,以后也不用来。”   陈淮的脚步卡在了门口,他微微打开门,倚靠一息后:“今日你说的话,不算。”   陈淮的身影出现在二楼处,竹楼里霎时间连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了。   他不敢向后看,只是沉静地走着。   在彻底消化姜弦还活着的这个消息后,其他的事情又开始在他脑中浮现了。   姜弦活着,那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死去活来满世界找她?   她只是想要离开他。   她只是不想要他了。   陈淮想到这里仿佛旧疾发作、头痛欲裂。   如果他一辈子都要孑然一身,他再也不能和姜弦赏月品酒,那他该如何?   “爹爹,你怎么了?”   软糯的声音伴着一张可爱的小脸从一间房子里小心张望出来。   地狱烧上来的烈火在此刻戛然而止。   陈淮脚步停住,隔着数步看着姜暖暖。   天地广阔、人间安乐,他还想和姜弦一起看看塞外圆月、江南烟雨,他想陪姜暖暖长大,不要像他一样出生便离家千里、历经沧桑……   他要,挽回姜弦。   陈淮蹲下来,向姜暖暖招招手。   姜暖暖躲在门后边小机灵似的耸耸肩,之后迈着小步子当当当跑了过来。   陈淮顺势拉住她肉嘟嘟的小手:“你怎么在那里?”   “我在觉觉,被你吵醒了。”   陈淮忽而觉得自己有数不尽的耐心,他面上十分诚恳:“抱歉,今天是爹爹的错。”   姜暖暖摇摇头:“你这儿破了好大的口子。”   “要不要暖暖给你呼呼?”   陈淮看着小姑娘鼓起腮帮子,那玉雪可爱的小模样让他所有暗伏的情绪归于安宁。   如果上苍以他半生孤独,所有的运气是为了攒姜弦和暖暖,他觉得无比值得幸运。   陈淮唇角浮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解下自己贴身的玉佩系在姜暖暖身上。   “今天爹爹惹娘亲生气了,暖暖去哄哄娘亲。”   “那这个东东?”   “明日我找暖暖,这个是信物。”   姜暖暖羞涩地抱了抱陈淮,甜甜道了句“好”。   陈淮看着姜暖暖进了屋子后,才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楼。   听雨眠所有人都静若木鸡。   今日这事情好说歹说也算是宗室密辛了,知道太多的人,按照话本来说,就是没有好下场的。   何晓棠咽了咽唾沫,在陈淮向她走来时,微微后缩着。   陈淮大抵也知道自己与他们而言,是生杀予夺的那一类人,便停在原地。   他看着何晓棠:“王妃拜托你照顾。”   何晓棠眨巴着眼睛,她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被就差供在生祠里的陈淮请求什么,纵然这句话似乎有些生硬。   她呆怔半天,点点头,挤出了一句:“王爷放心”。   等何晓棠应下来之后,陈淮再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径直离开了听雨眠。   等他走后,周参将是彻底醒了。   他看了一眼陈淮的背影,又抻了抻脖子,看了看刚刚陈淮与“纪夫人”进去的屋子,顿时心绪万千、疑惑满满。   合着,这两年,他们和宣平郡王府“死去”的王妃喝酒。   而且,看这样子,是人家不要王爷了?   不仅如此,王爷以后还会上赶着来认错?   周参将摇摇头,同一众将领酒也不喝了,付了银子,利索麻溜回了岭南大营。 第56章 五十六.弦  “阿弦,我们之间从来不……   听雨眠的这一场戏, 虽然精彩,但不是所有人都敢看下去。   不过一刻时间,听雨眠人去楼空, 只有数十个伙计呆愣着立在楼下,朝上张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 姜弦打开了房门。   何晓棠抬眸看去,姜弦的发饰发簪似乎与刚刚不太一样。   她心里大致想到什么,便提着裙摆速速上了楼。   “夫、”何晓棠咬了咬唇:“王妃娘娘?”   姜弦斜睨了她一眼,浅声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何晓棠搓了搓衣袖, 说句实在话, 岭南虽远,但京城里那些传闻也不是飘不过来。   更何况, 宣平侯不过二十来岁便因功勋封为郡王,这是大楚立国后的第一人, 那他的私事,自然人们都巴望着多窥探一点。   至于宣平郡王和他早逝的王妃的故事, 何晓棠也是耳熟能详。那时候她还羡慕过宣平王妃居一人心上, 感叹王妃红颜薄命、情深不寿。   可谁能想到,王妃就在自己身边。   姜弦沉默片刻, 缓缓道:“晓棠, 你吩咐一下, 明日听雨眠关门。”   “啊?”何晓棠惊讶出声:“可是, 宣平王爷不是明天——”   姜弦定定看了一眼何晓棠, 何晓棠了然。   她走到楼梯口,正打算同伙计们说话,可余光一瞥,却看见姜弦像是发着怔, 神思里带着哀愁。   何晓棠吸了口气,又折身回去:“夫人,这事儿不如你再好好想想。”   “宣平郡王是官,我们是民,他既然要来,我们也挡不过。”   “纠缠来纠缠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明日夫人先看看情况。”   姜弦沉吟片刻,像是在思忖这话里有几分道理。   终于,她点点头:“那,明日迟一点开张。”   *   第二日,如赴约一般,陈淮早早就到了听雨眠。   只是,听雨眠大门紧闭,与周参将所说时时能买到酒一点也不一样。   陈淮抬头看了一眼天气,烈日如火,隐隐看得见远处的气浪。   他心中有了数,也不着急,干脆负手站在了听雨眠门口。   日头渐渐偏移,听雨眠周遭好景落下的影子慢慢变短,最后聚成一个点。   陈淮不知站了多久,依他如今的体质、额尖竟也冒出了点点汗珠。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随意揩去。   整个时间里,他身形如若鹤立,不偏不斜。   终于,听雨眠门开了。   陈淮听着声音,缓缓转身,在看到何晓棠时,没有丝毫的被拒之门外的不虞,甚至还向她点头,聊做示意。   何晓棠一个激灵,她自然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面子让陈淮如此。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惊诧于陈淮对自家夫人的耐心和好脾气。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王爷,这边请。”   陈淮一进听雨眠,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坐在桌边品酒的姜弦。   她与在楚都时很不一样。   如今的她虽是荆钗布裙,可眉目里明艳妩媚,少了许多楚都时恪守规矩的温婉。   陈淮坐在姜弦对面,为自己也沏上一杯酒。   他顿了一下,开口问:“昨日,睡得可好?”   姜弦没有说话,只是在陈淮端起酒盏时,挡住酒杯。   她冷冷开口:“晓棠,沏壶茶来。”   陈淮敛眸,轻轻笑了一声。   他道:“怕我付不起酒钱,还是——”   姜弦率先开口截住了陈淮的话,她推出一块玉佩:“这是昨日你给暖暖的,暖暖不要。”   陈淮看了眼鹤度祥云纹的和田玉,饮了一口酒道:“让暖暖自己来给我。”   “她为何要见你?”   陈淮放下酒盏,沉声道:“因为我是她爹爹。”   姜弦被堵了一下,她安静一息,抬眸与陈淮对视:“你怎么知道你是她爹爹,两年时间,我不是非你不可。”   这句话是姜弦故意所说,不可不谓是杀人诛心。   暖暖未足月生产,比其他孩子娇小得多,故而她来岭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暖暖不过一岁多,许多人都自我认定暖暖是牧野的孩子。   姜弦为了方便,干脆不解释,至于牧野,浪荡惯了巴不得天下风流事都和他有一腿。   姜弦不信依着陈淮的性子,不会多想想这些。   可下一刻,她听得陈淮道:   “阿弦,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有别人。”   陈淮这句话说得慢,却极其笃定。   他第一眼见暖暖,的确没想过暖暖两岁多了。   他历经背叛、生死,他这样的人疑心深重、难以交托信任。   只是,若是姜弦,什么都可以。   姜弦心间一颤。   她别过脸,看着竹楼之上。   此时已是午时,陈淮在烈日下站了两个时辰,姜暖暖等不住,已经睡了。   姜弦道:“那你想怎样?是要逼我回去吗?”   她嗤笑一声:“晓棠说的没错,若你想做,也没有什么不能。”   陈淮心里苦笑,他避过了姜弦竖起的高墙,淡淡道:“我想这么做——”   “可你不快乐,我就舍不得了。”   姜弦被陈淮突如起来的软和打了个措手不及。   至于听雨眠那些竖起耳朵听着的伙计则是大眼瞪小眼,一个劲伸着脖子偷看。   姜弦左右一瞥,看着他们捂着嘴像是偷米的老鼠,一瞬间窘迫起来。   她覆掌在桌子上,击出一声轻响。   “既然如此,那你以后不要来了。”   “无论是我,还是暖暖,都想要一份安宁。”   “我们不愿意卷进那些纷争,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和和度过这一生。”   陈淮没应答,他只是换了个话题:“暖暖启蒙了吗?”   姜弦下意识道:“怎么?”   陈淮淡淡道:“如若暖暖启蒙,你知道的,这天下不会有比我更好的老师。”   姜弦看着陈淮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反而警惕起来。   “怎么,难道我还教不了暖暖?”   陈淮浅笑道:“阿弦自然是最厉害的。”   他顿了一下,实话实说道:“可你当明白,南疆并不安定。”   “你将听雨眠落在郊区,不也是为了避开那些地头蛇?”   “你也清楚,离开了我,暖暖怕是反而需要更多的技巧和保护。”   姜弦原本紧绷的心弦,被陈淮一击,就似乎要断了。   她清楚的知道,陈淮说的没错。   可陈淮说得越明白,她越是难过。   暖暖回归郡王府,她可以平平安安、养尊处优,走一条与生活在竹林里避世完全不同的路。   她是母亲,但她也不该、不能为暖暖做所有决定,更何况眼前另外一条路,是一位必定会对暖暖很好的父亲所提出。   可是她,舍不得暖暖。   姜弦登时眸光盈盈,如带水波。   “你想带她走?”   陈淮看着小鹿似的迷蒙的眼睛,心里无声叹气。   他算是栽到姜弦手里了。   他苦笑一声:“若是带走,也是先带你走。”   姜弦霎时睁圆了眼睛。   陈淮道:“我说了,不逼你。”   “我不会在岭南呆多久,北军还需要我。”   “等南疆安定,最迟年底,我就要离开。”   “可我毕竟是暖暖的父亲,至少,我得看到暖暖有了依靠再走吧。”   在姜弦怀疑的目光里,陈淮把玉佩推了过去。   他目光诚恳,是不会对任何人、甚至是连衡阳长公主也得不到的温柔和请求:“不过一年半载,让我多教教暖暖,我会给她一条绝对安然的路……”   “甚至、我可以不让她叫我爹爹……这样,你可放心?” 第57章 五十七.弦 “好歹我也是个王爷,太过……   听雨眠内忽的安静下来。   伙计们顺着竹楼的缝隙里窥探。   他们不过普通人, 不知道宗室大族里这些恩怨。   只是,听着这位战神一样的人甘愿不相认自己的孩子,还是觉得有些心酸。   “那好。”   屋内传来了声音。   姜弦看着陈淮, 一字一句道:“你既然想做暖暖的老师,为了暖暖, 我也不是不同意。”   陈淮倏然放下一口气,他正欲开口,却听得姜弦冷淡的声音,带着浓郁的疏离。   “只是, 如你所言, 你不是暖暖的父亲。”   “而且,平定南疆后, 你与我们便无瓜葛。”   “阿弦……”   姜弦轻轻扫了他一眼,继续公事公办道:“我会让晓棠每日送暖暖去岭南大营, 若暖暖觉得你教的不好,我随时带暖暖离开。”   陈淮被姜弦说得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姜弦竟然把这件事情的规划得如此详细, 详细到几乎不给他机会再见她。   “阿弦,你这样推拒着我, 对我和你们的相处时间, 太过打折扣了。”   姜弦斜睨了陈淮一眼向, 似乎是看破陈淮的步步为营、难得强硬起来:“民女不喜欢逢迎。”   “天下不推拒王爷的人千千万, 如果王爷喜欢, 那自请便。”   陈淮被噎了一下,他正打算说几句话维护自己的清白,却又瞥见姜弦的脸色——带着薄怒,更多的是对刚刚那个话题的忧愁。   陈淮敛下眉眼, 这两年她一个人带着暖暖,倾诉了全部的爱意,如今怕他带走暖暖,也是应该。   只是,他怎么舍得她一个人。   陈淮的指腹轻轻蹭过酒盏的边缘,陶瓷的粗砾感就像是刮在了他的心尖。   他孤独得太久,他比谁都知道这是如何的不好受。   所以他不能、不会这么做。   “阿弦,”陈淮缓缓开口道:“你别怕。”   “等南疆平定,你如若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   陈淮话到嘴边,突然卡在了牙关。   他看着姜弦,姜弦亦等着他的承诺。   陈淮忽的苦笑。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明确,那个听他信他的姑娘,如今非得要他一个诺言,才肯给他一个机会。   而这个诺言,他若说出口,就连反悔的余地也没有了。   陈淮沉沉叹了口气:“我自会离开,不再出现。”   姜弦偏过了头。   外面阳光刺眼,让人莫名烦躁。   她见不得陈淮这个样子,起身就要走。   陈淮道:“那今日我——”   姜弦道:“听雨眠不管饭,暖暖现在在午休,明日晓棠再送过去。”   说罢,也不顾陈淮在不在,就折身去了二楼。   二楼视野宽广,坐在竹窗下,可看见竹林如海,风过枝摇。   也不知多久,氤氲泥土味儿的小径上,才出现陈淮的身影。   一袭素衣,清瘦挺拔。   第二日,姜暖暖自己就醒了过来。   姜暖暖早慧,所有的事情说一遍便能记个清楚。   昨日姜弦告诉她以后要去远一点的地方读书,她便惦记着不能迟到。   何晓棠为姜暖暖穿着小鞋子,给她交代着不要在军营乱跑这类事情。   姜暖暖此时脑子里不愿听这些琐碎,她一直想着娘亲说那个她当做爹爹的人,其实是叔叔,以后叫师父也可以。   姜暖暖想着那个好看“叔叔”,心里像是荡着水波,有些委屈巴巴。   她明明见过娘亲的画……   姜暖暖撇撇嘴,虽然她觉得她不会认错,可娘亲最重要啦,娘亲生师父的气,那她也要气鼓鼓的。   姜暖暖打定好主意,牵着何晓棠的手,出了房门。   忽的,她看见楼梯处站着的姜弦。   姜暖暖又抱了抱姜弦的腿,缠着她送她出门。   姜弦拗不过姜暖暖,点点她小巧玲珑的鼻尖,抱着她走到门口。   怎料,陈淮竟然立在门外。   “你——”   陈淮面上浮起笑,温声道:“昨日睡得可安稳?”   姜弦左右看看巴望着看过来的伙计们,心下窘迫:“你来这做什么。”   陈淮淡淡道:“路途太远,会让暖暖睡不好。所以以后我过来。”   姜弦冷下脸:“我不会让你在听雨眠。”   陈淮如今闭门羹吃多了,也没有企望过天上突然掉下馅饼。   他点点头:“我知道 。”   “今日只是带暖暖到四周看看。”   说罢,他看着姜弦慢慢放松下来的表情,微微带了几分玩笑语气:“好歹我也是个王爷,太过招人嫌,也知道丢人。”   姜弦有些尴尬地剜了他一眼,却见陈淮从背后拿出两支糖葫芦。   他向姜暖暖招招手:“你和娘亲一人一只好不好。”   向天发誓向,姜暖暖一开始真的是打算要气鼓鼓地面对让娘亲伤心的爹爹。   只是,那糖葫芦的果子好大只,还亮晶晶的……   姜暖暖眨巴着眼睛看看姜弦,终于在何晓棠的撺掇下,将陈淮手里的一只糖葫芦塞给了姜弦。   姜弦看着姜暖暖的小鹿眼睛,心先软了一半。   “你喜欢的山楂现在品相不好,尝尝果子的。”   蓦然听见陈淮的话,姜弦收了笑脸,拎着那一串糖葫芦折身回了听雨眠。   陈淮看着姜弦的背影,多年的悲郁倏然散了干净。   他长臂一捞,带着姜暖暖去了竹林。   岭南多山水。   竹林不远处便是一缕小溪。   许是母亲都是更谨慎些,故而姜暖暖并不常来这小溪和小湖水里玩。   陈淮背着姜暖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带她踩水摘花。   他没想过一开始教姜暖暖什么,更何况,他那日与姜弦说的话,确实也是带了私心。   他如若不把未来说得可怖些,怕是连靠近姜弦母女的机会也没有。   如今整个岭南大营都知道暖暖是他的女儿,何人不敢不护着她?   陈淮感叹一声,想不到他竟然也搞起了这些小动作。   “师父。”   软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陈淮转眸看了过去,姜暖暖正拨弄着他的发冠:“你叹气做什么?”   陈淮停了一下道:“师、师父当年做错了事情。”   姜暖暖转了转眼睛,安慰似的小手拍拍陈淮的肩膀:“娘亲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注1)。”   陈淮有些惊讶地放下暖暖,随意坐在一块巨石上:“暖暖这么小,知道这么多了?”   姜暖暖拍拍小胸脯:“那可不是。”   “娘亲说,没有人不犯错,错了就要改。”   陈淮含笑点头:“那我可以这样去问你娘亲要一个改正的机会吗?”   姜暖暖鼓了鼓腮帮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不行。”   “牧野伯伯最近每天说‘狗改不了吃屎’,虽然暖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但暖暖觉得这些名言的意思都不一样诶。”   “还得好好去学耶。”   陈淮的脸未听完就已经黑的差不多了。   牧野是吧。   三年前让他活得太潇洒真是他的败笔。   陈淮和姜暖暖玩的日子过得很快。   他觉得不过是几息而已,姜弦就派何晓棠来接孩子了。   陈淮自己清楚得很,他必须要让姜弦看到,他真的会守着诺言,故而何晓棠来时,他便将孩子给了何晓棠。   不过,他跟在了后面。   何晓棠感觉自己怀里的姜暖暖一直逗着后面的大人物,而且姜暖暖还像是躲猫猫一样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就一阵后怕。   若日后,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了,会不会“惦记”她这个阻挡牛郎和牛郎孩子见面的王母娘娘。   等到了听雨眠,姜弦就立刻接过了姜暖暖。   姜暖暖见到姜弦,眉眼瞬间就弯成个月牙,眯眯眼拿着鼻尖就蹭了过去,全心全意堵着姜弦露出的玉颈。   那模样,丝毫不逊于在外面玩乐。   看着母女两人的互动,陈淮久久安寂的心又开始跳动。   原来和父母亲昵是这个样子。   他没叫过老宣平侯“爹爹”。自他十岁入侯府,便只有“大帅”,而老宣平侯也只有难得的家宴,唤他一句“淮儿”。   至于母亲,他不会像兄长和两个妹妹一样,叫娘亲、叫阿娘那般亲热。   人和人的眼缘说不明白,但他不是个讨喜的人,自他独自留在青山寺就明白了这点。   陈淮有些空泛地笑笑,原本决定走的步子忽的就迈不动了。   他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更何况不跟着夫人怎么培养感情。   陈淮给自己一个借口,大步走进了听雨眠。   姜弦惊讶:“什么意思?”   陈淮道:“玩了一早上,有点渴,买酒。”   姜弦站着没动。   陈淮泛出个干涩的笑容,拿出一锭金子:“放心,就是个买卖。”   姜弦没有错过陈淮云淡风轻下那一丝怅然。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陈淮。   她抿了抿唇,别过脸道:“随便。”   说完,她便放下怀里的姜暖暖,自顾自上了楼。   陈淮一连三日,每日都非要买坛酒,在听雨眠坐一阵子才走。   姜弦饱受其扰,决定和陈淮把话再说清楚些。   怎料不等她开口,陈淮倒是先来了听雨眠。   “这几日,你多陪陪暖暖,我就不过来了。”   姜弦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停。   依着陈淮如今的秉性,他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听雨眠解决,怎么可能不来。   除非……   姜弦心里一个咯噔:“是知道安王的踪迹了?” 第58章 五十八.弦 以心换心,坦诚相待,与你……   陈淮听着姜弦说话, 眸光陡然一亮:“你担心我?”   风声自听雨眠竹楼穿过,留下好听的萧萧声。   比这还清楚地是姜弦的轻嗤。   姜弦抬眸,尽是淡然:“王爷骁勇有计谋, 我如何担心?”   陈淮定定看着姜弦,想从姜弦面容上寻出一分赌气的模样, 可是看了半天,没有丝毫破绽。   以前、姜弦是他身上沾染一丝血气也会心惊许久的。   陈淮带着苦涩,故作调侃:“阿弦如今一点也不担心我了。”   姜弦迎上他的视线,自然笑道:“也不看看是托了谁的福气。”   这句话杀伤力有点大, 陈淮差点就梗在了听雨眠。   他面色由红转白, 又夹带几分迷茫,直到姜弦拂袖离开。   既然陈淮有军务, 自然也没有必要让暖暖再去跟着他学什么了。   于是姜弦就带着暖暖去阁楼读书。   等到午时,何晓棠把点心端了上来。   一碟茯苓饼, 一碟糖泥红豆卷,都是暖暖这几日要着吃的。   姜弦看着舔着指尖的暖暖, 花猫似的把糖泥糊了一嘴, 有些无奈地擦了擦:“又没有人和你抢。”   暖暖含糊不清咕哝道:“师虎就会。”   她抱怨:“没见过那么爱吃甜的大人。”   姜弦一怔,沉默半晌, 才又给暖暖夹了一块茯苓饼。   “师父太缺甜, 才不敢坦诚。”   姜弦把暖暖抱在怀里, 哄着她道:“可暖暖不缺甜, 所以才会这么招人喜欢。”   姜暖暖听姜弦说话, 突然放下了茯苓饼。   她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似乎要看透姜弦:“所以娘亲喜欢师父吗?”   这问题大约不止是姜暖暖好奇。就连听雨眠的伙计、抽空过来的岭南大营的将领们也见机就要打探一番。   毕竟情爱这东西不说,可总有那丝丝缕缕的情绪,会从二人之间渗出来。   姜弦对此向来坦诚、从不隐瞒。   只是, 不是有了情爱就可以顺顺当当走下去。   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早晚会一点点磨耗信任和彼此支撑的勇气,而爱也会变成是贴着心口、扎得最深的刺。   姜弦垂眸看着姜暖暖,言语温和,带着感叹:“娘亲只是不想接受了。”   看着姜暖暖一知半解的目光,姜弦道:“师父他太在意过去。”   “放不下、看不淡的那些可怖,像是一只操控他的手,时不时就会让他患得患失、甚至失控。”   “娘亲喜欢简单干净的生活,不想牵扯太多。”   姜暖暖还是不懂,但这些话原本就不是给姜暖暖所说。   姜弦摇摇头,给暖暖额心印下一吻,便抱着姜暖暖去午睡。   陈淮不在的这几日,姜弦倒是轻松起来,毕竟没了人整天需要应付,也不需要时时思考他的话里有没有陷阱,算是避世过了三五天清净日子。   但听雨眠毕竟是临尘最好的酒坊,往来行人一多,难免不要隔空画几幅岭南的蓝图,指点几番江山。   姜弦这才知道,陈淮进了城南的障林。   城南障林,那是最熟悉岭南地形的本地猎户也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更何况说起南疆这地方,陈淮也不过是第二次来而已。   “怕什么,这次是岭南大营和定边军一起围剿逆贼,宣平郡王怎么会没分寸?”   “那可不是,据我一个营里的兄弟说,他们一路就没有遇到劲敌。”   “……”   何晓棠看着姜弦在发呆,便将暖暖交给了身边的伙计,自己上了楼。   “夫人在想王爷。”   姜弦低眉并未答话。   何晓棠宽慰她道:“大家不是说,一路都没遇到什么劲敌吗?”   姜弦浅浅一笑。   何晓棠到底只是在岭南呆久了、没见过战事的姑娘。   军中之事,一般能传出来的至少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凭着这些断定什么,实在是过于单薄。   她正这样想着,远远便看见了一袭靛青衣裳的卫砚。   他来做什么?   卫砚一进了听雨眠,几乎没有停顿就上了楼。   他立在离姜弦远一点的地方恭恭敬敬道:“夫人,属下有事禀告。”   说着,卫砚瞥了一眼姜弦身边的何晓棠。   何晓棠心领神会便退了下去。   卫砚神色急促,不像是作假:“夫人,王爷受伤了。”   *   定边军最好的战马在曲折的山林行得如履平地。   姜弦面色严肃,听着卫砚喋喋不休地讲有关城南障林的事情。   陈淮带兵入了障林后,与前朝的暗箭对上,虽然没遇到大的伤亡,但等陈淮带兵顺利退出障林后,却意外坠马昏死过去。   军医连夜赶到,才惊觉陈淮三年前的余毒并未完全消除干净。   姜弦有些怀疑看着卫砚:“牧野说过,他是将毒彻底拔出才离开的。”   卫砚面色为难,把束袖握了又握,终于磨磨蹭蹭开口:“是这样没错。”   “只是,王爷当时以为夫人因他而死,故而伤未好便去了夫人的衣冠冢。”   “夫人也知道楚都的天气,好巧不好,那日大雨滂沱、天气生冷,王爷被带回来后,高热不退,又整整卧床三日,才清明起来。”   “这下,余毒倒回,如今又吸了障气……”   陈淮不爱惜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爱重自己这样的话于他而已还没一根鸿毛重。   姜弦想到这里,先把卫砚的话信了一半。   姜弦眉头紧皱,绕是她不愿意跟着陈淮走,可眼下性命相关,她不能袖手旁观。   “卫砚,我自己过去,你着人去请牧野。”   岭南大营,此刻有些许死寂。   姜弦曾在定边军中打过下手,自然知道这样的安静,丝毫不像是军中无事的样子。   她的心提了起来,急急跟着侍从往帅帐那边走。   眼见着就要掀帘进去,姜弦忽的听见陈淮的声音,算不得像是卫砚所说快死的模样。   “卫砚他确实能请来阿弦吗?”   姜弦斜睨了一眼身边的侍从,他像是嗓子里卡了东西,正要出声。   姜弦眼疾手快,立马转头狠狠盯住他。   那人抻了抻脖子,有些心虚地缩了回去。   姜弦带着一抹瞧好戏的笑,附耳在帅帐外。   “阿弦真的会来看我吗?”   “那是自然。末将那日看过了,夫人虽是与王爷有别扭,但夫人的眼神错不了,她和王爷一样的情谊。”   “王爷此次受了伤,多说几句好话,再可怜一些,夫人心软,指不定这些事情就过去了。”   “可我太疲累,一点神采也无,她岂不厌倦我?”   “……”   真是本事……   姜弦翻了个白眼,拿着这些曲曲绕绕博同情,还得画个淡妆。   怎的,打算接客吗?   男人果真是信不得,什么都能拿来算计几分,半分诚意也全无。   姜弦拂袖要走。   那位侍从立马拦住她,目光里的恳求如满溢之水。   姜弦想起了三年前让鹤云她们看着她的陈淮。   虽然这大半个月陈淮一直表现地不越雷池、依着她顺着她。   可如今看来,他满腹心思的性子没什么变化,说不定等她走后,又是一通为难别人。   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情,没必要牵扯这么多人。   姜弦给了那侍从一个眼神。   侍从感激不尽地进去通传。   姜弦进去时,第一眼看的就是躺在榻上的陈淮。   可真是好意思,不知道添了多少脂粉,才画出的苍白如纸的面色。   姜弦俯身多看了一眼,妆还挺全,陈淮的额尖密密麻麻渗出汗珠,唇色略深,有些地方甚至皲裂。   姜弦掠了一眼软塌,轻轻道:“大热天,王爷盖这么厚实?”   陈淮咳了一声,有些中气不足:“我冷,阿弦。”   姜弦道:“三伏天也冷,王爷不行呀。”   陈淮听得出姜弦的讽刺,他看了一眼屋里的副将们,心里生出奇怪。   怎么会这样?   他挣扎着要起来,姜弦只是看着,没有丝毫帮忙的意思。   眼见着陈淮要从榻上翻下来,一旁的参将们急急扶住陈淮。   “夫人,王爷受了障气。 ”   姜弦冷嗤一声:“与我何干?”   “宣平郡王爷就算是中了砒/霜,也是请太医,叫我做什么?”   陈淮忽的像是压抑着什么,吞咽一下。   他缓了口气,再说话时,声音低沉,气息不足:“阿弦,我没骗你,昨夜昏迷时,我只想见到你。”   姜弦看着他这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一下子有些痛心。   他是多会演,才能拿着一双真挚的眼睛,含着情意、歉意,继续骗她 。   姜弦哂笑:“够了,陈淮。”   “你不必装个样子,让卫砚把情况说得那般严重,骗我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懂,有些事情没有捷径,由不得谎言。”   “以心换心,坦诚相待,与你而言,竟是这般晦涩难懂。”   陈淮像是想要辩驳,他有些着急,可喉头急痒,惹得他不断咳嗽。   姜弦冷笑一下,转身过去。   她向外走了几步,任凭周围的参将说陈淮真的受了多重多重的伤也不再回头。   直到临出帅帐,她才叹了口气,夹杂失望:“我以为,在竹林和暖暖一起,你是认真在改变。”   那抹青白的身影倏然消失,陈淮定定盯了良久。   他突然咳嗽声沉重,在众目睽睽下猛然吐出一口血 。 第59章 五十九.弦 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他不……   帅帐里的人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吓到, 都一副惊恐模样看着陈淮。   谁知陈淮只是拿指腹揩过唇角,把血珠擦干净,又挣着躺了回去。   他像是对待无关紧要的事一般:“你们出去吧。”   周参将面上难看:“王爷, 末将去找……”   “出去。”   周参将踌躇一息,给围在陈淮周围的人摆了摆手, 退了出去。   屋内只留下了王府的暗卫。   陈淮躺在塌上呆怔地盯着帐顶许久,忽的心生无力。   不是旁人鼓动他,而是他也认为姜弦会心软。   她心里有他。   她同意自己去见暖暖,每天和暖暖待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   她允许自己呆在听雨眠, 出征时她不说但眼里却有担心。   他以为他们之间缺个契机。   不过是把可怜的一面露出来而已, 他能站在睥睨天下的顶端,就不怕伏低姿态给自己爱的女人。   只要她心软一次, 那就有第二次,慢慢的, 那些事情不用说也就能揭过去。   等他平定了南疆,便带她回去, 又是一段新的开始。   陈淮心里积着郁气, 牵扯着脏腑,疼得他发晕, 可偏偏这个时候, 他无比清醒。   这兜头的一盆凉水, 让他的自作多情消弭得干净。   他没有比任何时候更加明白, 姜弦的认知里, 爱和分道扬镳并不相悖。   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他不行。   陈淮想清楚这些纠葛,神经不再紧绷,身体的不舒服就叫嚣起来。   他紧紧攥着身下的毯子, 汗珠滚落、青筋迸起,连呼吸都开始痛了。   一个侍卫忙跪在他身边:“王爷,属下去找军医。”   陈淮嘴唇翕动,算是允了。   那人连忙就往外走,却与折回来的周参将相遇。   “王爷,刚刚卫砚没回来,王妃过军营内围被拦下了,要不要末将去送送王妃。”   陈淮勉强抬眼看了一眼周参将,缓声道:“林间路不好走,慢点送她。”   话罢,他又叫回了暗卫。   “不要去寻军医了,等王妃走了再说。”   等一切安排完,陈淮便有些疲累,转身睡了过去。   姜弦回到听雨眠时,姜暖暖已经学完了这几天安排的课业,正在院子里看着何晓棠她们晒酒曲。   见姜弦走了过来,姜暖暖扔下手里的风车,直接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了过来。   “娘亲——”姜暖暖伸开手,“抱抱。”   姜弦挤出个笑,将姜暖暖抱在怀里,同何晓棠说了一声,便上了楼。   竹管做成的风铃随着姜弦推窗发出泠泠的叩击声,清脆美妙。   姜暖暖趁机拨弄两下,咯咯嘀嘀笑出声。   “这是什么时候挂这里的?”姜弦问。   姜暖暖咬咬下唇,如实道:“是师父给的。”   姜弦今日听不得陈淮这个人,当即面色如墨,暗沉下来。   姜暖暖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下子拿肉嘟嘟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姜弦看了女儿一眼,又软和下来。   情绪这东西最是伤人。   像是暖暖这样大的孩子,父母负面的情绪外露太多,只会让她心思敏感。   姜弦想给女儿最好的爱,便克制着自己,温声道:“不论谁给的,暖暖喜欢就好。”   姜暖暖怔怔停了半天,轻轻勾住姜弦的衣袖:“娘亲,是不是漂亮师父以后不会来了,你才生他的气。”   姜弦哑然。   “暖暖为什么这么觉得?”   姜暖暖咕哝半天,安慰似的摸摸姜弦如云堆积的头发:“娘亲乖,不难受。”   “不论其他人怎么样,暖暖一直陪着娘亲。”   明明姜暖暖说的事情压根和她想的对不上,可姜弦所有不虞的情绪,此刻因为姜暖暖化为泡影,无影无踪。   她长久的看着暖暖,若有所思……   听雨眠的安稳日子,随着姜弦去岭南大营回来后又延长几日。   自城南障林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这几日来城郊的人也不多,姜弦索性就陪着姜暖暖温习课业。   姜暖暖虽然小,但已经显露出几分天分。   姜弦自认自己没有这份天赋,那姜暖暖在这些经史子集上像了谁自是不言而喻。   陈淮虽然心性难以捉摸、孩子似的不成熟,但不能不承认他流离于山寺荒野,却依旧在众多宗室皇亲里脱颖而出,坐稳了老侯爷留给他的位子,是位天生的英才。   姜弦看着姜暖暖立于桌前的姿态,比之前好的太多,似乎就是在凇院大书房里,陈淮站在轩窗前负手提笔的模样。   “暖暖写的什么?”姜弦问。   姜暖暖奶声奶气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注1)”   “暖暖已经学这个了?”   姜暖暖耸耸肩,扬起一个欢快的笑脸。   “师父说这是赠给暖暖的话,希望暖暖以后读多多的书、见多多的人、遇多多的事,之后精思慎取,积少成多。”   姜弦赞同的点点头。   她虽然诸多心结,但不得不承认,陈淮教导起暖暖,确实是慎重仔细。   姜暖暖拿着写好的纸,蹭着姜弦的腿就要抱抱。   姜弦抱起姜暖暖,顺带瞥了一眼暖暖写的字,不禁有些呆愣。   姜弦之前觉得暖暖还小,只是要求她字迹规范,并没有刻意要她临摹字帖,故而暖暖的字写的五花八门,说是一个字一个体也不为过。   隔了大半月再看,竟然觉得这一笔一划,皆形似于她。   “暖暖的字?”   姜暖暖道:“师父教的。”   她张开双臂,抡了个大大的圆:“每次他都要写满满一大张纸呢!”   姜暖暖又蹭了下去,给姜弦拿出一个簿子,“这是师父平日写的帖子。”   姜弦打开,簪花小体,氤氲墨香。   字字皆是深意。   *   过了两日,陈淮又来了听雨眠。   姜弦站在阁楼上居高临下与他对视,良久,陈淮才开口:“我来接暖暖。”   他说话时,不似往日那般带着调笑,只是轻缓地说出,少了许多尽在掌握的自得。   姜弦抿唇,给何晓棠一个眼神,何晓棠便意会地带姜暖暖下去了。   暖暖跑下楼站在陈淮身边,向姜弦摇摇手:“娘亲,下午暖暖想吃茯苓饼。”   姜弦点点头。   陈淮只是揉揉姜暖暖的头发,温声道:“暖暖不能一直缠着娘亲做,娘亲也会累。”   姜暖暖“哦”了一声,拿着小胖手去牵陈淮:“不要茯苓饼,可以要其它的吗?”   陈淮未开口,姜弦率先道:“当然可以。”   “娘亲最喜欢暖暖,自然会给暖暖做很多好吃的。”   说罢,姜弦冷眼瞥了一眼陈淮。   陈淮知道这是逐客令,并未多言其它,躬身将暖暖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姜弦心里诧异,若是以往,陈淮定然是要玩笑似的同暖暖一起要茯苓饼,最后非得缠着留在听雨眠再过一个下午不可。   姜弦的目光随了过去,这才看见陈淮走得略是缓慢,而且今日这打扮——   墨发用水蓝绸带系住,连个固发的玉簪也没有。身上的长衫不单薄,还披了件雪白的披风。   虽是立秋,但这样未免也太厚实。   姜弦又想起他卖可怜的无趣做法。   这事情未免有些诡异。   若陈淮真的是装的,已经四五天过去了,那他也实在是太拼、太过死板了。   姜弦正想着,从听雨眠门口大大咧咧走进来一个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台词:   “三坛好酒——”   牧野这几日一直没来过,姜弦不用问也知道没去什么好地方。   她等着牧野的下文,却见他的话生生卡住。   “陈淮,你怎么在这里?”   姜弦心里道了句不好。   她在去岭南大营时,听卫砚给她说起过陈淮在她走后的事情。   牧野当时为了逼出陈淮体内的瘀血,据说拿她的死激怒过陈淮。   陈淮被气的昏迷发热,一天没有清醒。   故而她叫卫砚去找牧野,卫砚都有些犹豫。   姜弦生怕牧野和陈淮再起冲突,正要开口叫牧野上来,谁知陈淮竟然率先行了平辈的礼。   “牧先生,这几日辛苦你了。”   姜弦眼睛微睁。   她一错不错看着牧野竟也回了礼:“王爷客气。”   “虽然有事要做,但这几日还是要休息。南疆之事,急不得。”   陈淮颔首,在牧野侧身让出的路上走过。   姜弦半晌没缓过来。   “牧野,你和他——”   牧野拎着何晓棠给他盛好的酒,豪饮一口才吊儿郎当道:“几日前又救了他一把,如今我对他也算是恩重如山的人了。”   姜弦蹙眉,面露不解。   牧野道:“几日前他障气入体,没把他要了半条命。”   姜弦猛然抬头,满眼写着这竟是真的?   牧野摊摊手道:“也好,我给他治病,你给他治治脸皮。”   “陈淮那东西,也亏得他自信如江水、滔滔不绝。他竟然以为你见了他会心疼的要死,还略做装饰让自己别显得那么虚弱。”   “啧啧,”牧野嗤笑一声:“你是没见,后半夜疼得与跟挂着酒坊里的风干腊肉没什么区别。”   “这也算是天道好轮回,他自以为是做那些屁事,就该让你对他没几分相信……” 第60章 六十.弦  “只是,安危的事情,不要……   有些人说话, 就是一刀两面,不知道到底向着谁。   姜弦冷冷淡淡“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牧野后, 自顾自绕过了他。   不用回头,此刻牧野定然惊奇地望着她的背影, 毕竟在牧野心里,陈淮受了重伤这是个事实,他讲出来,误会就解除了。   可是, 牧野怎么知道她计较的是什么。   陈淮在赌她心软。   感情这东西, 从来经不得赌注。   姜弦折身到了后院,看着何晓棠在仔仔细细挑选着酒曲。   见她来了, 何晓棠抬起了头:“夫人,前不久你不是说要去到山上取最好的山泉吗?”   姜弦沉吟片刻, 这件事是她忘了。   说来,这就不能不怪陈淮了, 若不是他这一月一直纠缠在听雨眠, 她也不至于分心。   姜弦道:“这两日我们就去。”   何晓棠点点头,又打量了一下姜弦的神色, 发现她没有什么心情, 就不再说话了。   *   陈淮这两日倒是变了思路, 也不像之前那样掸掸衣袖、说几句好话就赖在听雨眠里。   他只是安静地来听雨眠, 带着暖暖去竹海之外的不远处——他在那处搭了竹阁, 教习暖暖。   姜弦听何晓棠说这些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思路。她不在意陈淮在哪处简陋的地方处理公务以节省时间,也不在意他会不会麻烦。   她只是担心陈淮故伎重演,派人盯着听雨眠。   好在, 他大概这次听进去了几分她的话……   姜弦推开窗,隔着斑驳的竹影,隐约看得见风竹下陈淮的身影,不近不远看着姜暖暖在听雨眠的院子里玩耍。   外面日头火辣辣的,绕是陈淮的身体恢复的快,也是大病初愈,待不了多久。   姜弦心一梗,他大抵是有毛病。   这样下去,岭南大营、定边军的将领不得担心死他。   姜弦把姜暖暖喊了上来。   底下的陈淮怅然若失。   陈淮停留几刻,看着听雨眠热热闹闹的楼堂,最终还是黯然离开。   竹海外围的广阔平地,山泉经过连绵大山汇集又分开,最终形成注入临尘的母亲河。   至于这母亲河上最为不起眼的小泉就跳跃在陈淮竹舍之下。   他上次带暖暖过来时,暖暖巴望着这条干净的小泉,粉嫩的小脚丫踏在里面说不出来的开心。   陈淮索性就在上面置了亭子,与暖暖做完课业,他就在竹梯上处理军务,而暖暖就在下面玩。   “王爷,南边又没了动静。”   陈淮指节轻轻点了点额心。   他缓慢蹲了下去,拿起旁边的网兜,悠悠在水里拨弄。   不一会儿,一尾鲤鱼被捞了上来。   陈淮道:“这几日,岭南大营的人排查完了?”   卫砚点点头:“嗯。”   “障林涉事的人已经秘密处决了。”   陈淮把鱼放在鱼篓里,起身看着水波粼粼,漾在阳光下。   一如他随风飘摇的思绪。   姜弦化名纪姜躲在了岭南,这是安王没有想到的事情。   纵观天下,唯有岭南安王能指染一二,他自以为姜弦自他控制下逃开,便绝不会再南下,谁料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可是,万事都有个时间度,哪有不透风的墙?   据他当年所得——陈淮神色明显一顿,他当年布的局那么劣质,不就是想探探姜弦的份量。   他心里泛起苦,夹带涩意。   姜弦的确是唯一的前朝后人,安王无子无女,他想要割据、想要复仇,那姜弦就是他的后继者,他打算让姜弦做这个女皇。   那为何,不来寻她?   他也在探姜弦在他心里的分量。   陈淮兀自想着,这些事情他需要尽快与姜弦说清楚。   陈淮道:“派人护着听雨眠。”   卫砚听罢一怔,面色有些为难:“王爷,王妃她不是最怕这个……”   “先远一些,不用让她知道。”   陈淮斜睨了一眼卫砚,捞起鱼篓:“安静的时间不多了。”   *   姜弦自岭南大营回来,倒也不是刻意,但确实只要不去看外面,便不会遇到陈淮。   陈淮如今分寸把握的不错,连听雨眠的门也是非必要不进。   故而在姜弦带着何晓棠准备出门去山上时,看见他在楼内,不由有些诧异。   “你……”   陈淮站起身,浅浅一笑:“暖暖那日想吃鱼,我试了好几日,今日觉得不错。”   陈淮说这话的时候,稀松平常、不急不缓,把那股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不是整个听雨眠都知道他的身份,必定觉得他是哪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富贵公子。   姜弦扫过那品相还行的糖醋鱼,向上面的阁楼停了一瞬。   罢了,暖暖想要,让他这位远离庖厨的爹爹沾沾烟火气息也好。   姜弦道:“留下鱼,王爷自便。”   姜弦说罢,转眸给了何晓棠一个眼神,何晓棠心领神会,向上背了背竹篓,就往外走。   陈淮目光掠过姜弦,今日姜弦穿着褐色的短袄、麻布的裤子,头发也工工整整编成辫子盘了起来。   这个模样,与她在楚都卖酒时融合。   陈淮在姜弦与他擦身而过时忽的牵住姜弦。   在姜弦蹙眉的一瞬,陈淮率先开口:“你要出去?”   姜弦目光向下,目色不耐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陈淮陡然收手,就听得姜弦不咸不淡道:“王爷有吩咐?”   陈淮缓缓道:“我有事相同你说。”   “这样,我陪你去上山。”   姜弦哂笑:“王爷,我去山上是选泉水,上山要背竹篓、下山还要连水一块儿背下来。”   “我背。”   姜弦双眸一睁,忽的后悔自己话多。   直接拒绝不就可以了?非得奚落人家两句。   姜弦客气道:“这怎么可以,王爷尊贵。”   话里话外,暗伏拒绝。   陈淮虽然在姜弦面前毫无威慑,但对于何晓棠而言,还是山中老虎、草原恶狼。   她与陈淮对视瞬间,自觉没了气势、做了妥协,把竹篓给了陈淮。   陈淮提着何晓棠上身大的竹篓,就像提着什么小物件,轻松潇洒,看得姜弦恨生。   姜弦绷起脸、气鼓鼓道:“我不去了。”   陈淮只是定定看着她,露出了这十来天第一次最为真诚的笑:“何必为了我耽误了你自己的事情。”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正事。”   姜弦拿着自己对陈淮的了解,审视一番后,干脆走在了前面。   陈淮也不逼着她,只是随着姜弦的步调时快时慢。   “什么事情?”   姜弦在登山疲累、被陈淮硬拿下身上的竹篓时,不带感情的问出了一句。   陈淮道:“我打算在听雨眠布王府的暗卫。”   姜弦摸着自己身下依着的巨石猛地撑了起来,她冷嗤一声:“你说什么?”   “亏我前几天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陈淮轻快了一丝:“以为我终于学着体会你了?”   陈淮看着姜弦赌气不说,也不玩那些制造波折的无聊游戏。   “听雨眠不安全了。”   “安王就算再迟钝,我能来这里,亦或者岭南大营那群人之前一直在你这里喝酒,他也不可能不察觉。”   “所以以后,你和暖暖若出门,一定带上人。”   姜弦沉默片刻,听得陈淮继续道:“虽然你不喜欢这样,但这和楚都不一样了。”   “你当做看不见他们即可,他们不会阻拦你任何事情。”   “他为什么不来早找我?”   陈淮反应了一下,才从姜弦没头没脑的话里想到什么。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袖扣,有些斟酌道:“你说呢?”   姜弦轻笑,拨开面前挡着的树枝,吐出一口气:“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无情无信得很。”   姜弦说完这话,山林就愈发安静了,似乎连不多的蝉鸣也被压进了土里。   就在她要继续走时,陈淮忽的放下了竹篓。   他挡在姜弦面前,与她对视。   “阿弦,我答应过你,若是你不愿意同我回去,战事一过,我就离开。”   “只是,我也是定边军统帅,我不能让自己的软肋毫无保护地落进敌人的眼里。”   “以往我禁锢了你,如今我这样是算是因果自然。你不理我、厌弃我、哪怕你如今像我以前一样逗弄我,我怎样都可以。”   “只是,安危的事情,不要推拒我。” 第61章 六十一.弦 “王爷几年不见,倒是会伏……   山间清风袭袭, 裹挟着细微的水汽,自不远处弥漫开。   姜弦停下步子,微微眯着眼睛, 轻轻嗅着清冽的味道。   她自两年前同牧野在岭南定居,就已经寻遍了山水, 临尘这处的山脉钟灵毓秀,似乎就该养着她的听雨眠。   姜弦七拐八拐走进小道。   林子暗沉,不知是天色不好,还是树林阴翳过盛。   “要去哪里?”   姜弦脚步不停, 扭过头来, 忿忿道:“聒噪。不过,你也没必要跟着我。”   话音落, 不等姜弦反应,陈淮便伸手探了过来。   姜弦朝后一跳, 想要避开他,他却更快地拨开压在姜弦身后的树枝。   姜弦惊魂未定捂着胸口, 警惕地看着陈淮。   陈淮有些无奈。他弹了弹手,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姜弦才扫了扫衣服, 哦了一声。   陈淮声音含笑:“林间茂密, 好好走路。”   姜弦斜睨了陈淮一眼。她本是不欲和陈淮计较的, 只是看着他仿佛哄小孩的模样, 心里便想回怼。   “我和晓棠一起过来, 从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陈淮定定看着姜弦,云鬓高挽,用一根藤簪压住,粗布麻服, 却比在凤华山庄穿着青鸾祥云鹤纹的礼服还明亮。   倘若那时候没有那些事情,她也该是这样明媚恣意。   陈淮一想到这个,心就沉了一息。   他将两个竹篓放在一起,兀自走到姜弦的前面,另一只手拨开姜弦前面一路的灌木枝。   姜弦道:“你不必这样,我也不感激。”   陈淮回头掠过一抹苦笑,之后淡淡看着她:“我也不求你感激。”   “反正路也是要走的,白得的人手不使,那才是愚笨吧。”   “那你知道在哪里?”   陈淮转过头,指了指路上的坑坑洼洼,示意姜弦避开。   “走错了你说一句就行。”他语气轻和:“怎么,呵斥人也不会?”   姜弦倒吸了一口气。   这些话如若是以前陈淮说话的调子,那必定是说旁人蠢而不自知,可偏今日,他就是十分随意,但这话反而真实起来。   姜弦别过脸,不去管他。   陈淮也知道刚刚他说的那件事又激起了姜弦在宣平府不好的记忆。   姜弦已经十分疏离于他,他也不能执拗地自讨苦吃、等着她能回答他的话。   他慢慢走了起来:“跟上。”   临尘山的山泉起源不在于岭南,但听这里的老人说,这山泉一路经过的都是荒无人烟、极为自然的地方,故而它的下游与堪比其余江河的源头。   泉水与山林的树木花草一般,与自然相合、与季节相应,四季之中,最好的泉溪也在不断变化。   这个时节,满目青郁,最甘冽合适的水就暗生在湿冷的谷里。   姜弦走到陈淮面前,从竹篓里拿出一根竹筒,径直走到泉边,舀了一点,品了一口。   陈淮看着姜弦继续要舀,立马放下竹篓,拦住她。   “山泉寒凉,我来吧。”   姜弦眄了陈淮一眼:“你尝得出来?”   陈淮不说话了。   姜弦啧了一声,仔细辨别泉水的味道。忽的,她听见身后陈淮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说不出的遗憾。   “我和你在一起一年,竟然没能把你这些功夫学一星半点。”   姜弦的手微微一顿。   青绿的竹筒停在山泉之上,水面荡漾,连同上面的人也是一道一道动荡的影。   “你少碰一些这些冰凉的东西,我若是记得不错,你的葵水日子快了。”   这些姜弦从来未同陈淮说过。   姜弦讶异地回过头,陈淮已经站起了身,她只看到了陈淮月牙白的衣袍,其上银线同暗线交织,如仙鹤起自阴鸷。   姜弦微微吞咽。   陈淮继续问道:“平日里还会不舒服吗?”   姜弦其实只痛过一次,不过那次,是她知道了所有事情,懒得理陈淮,而不久,他就随太子殿下去了晖州,二人再交集就是象郡临尘了。   姜弦不想想前尘往事,她收拾好竹筒,又从陈淮手边的竹篓里拿出更多,开始默默装水。   这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姜弦再来辨别。   陈淮不动声色挤过姜弦,迅速将所有的水装好。   等这些事情做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陈淮偷偷瞥了姜弦一眼,这次似乎要做什么珍贵的酒,故而姜弦几乎每隔一刻就要感受一下水的味道,故而换了许多地方。   陈淮有些许好奇,再加上装水这一段时间,他同姜弦一句话也没说,又觉得有些不够珍惜。   故而他暗自斟酌一番后,才故作轻松问:“山泉不同时间真的差别很大吗?”   姜弦掀起眼帘,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竟然显得有些规矩的陈淮,灿然一笑。   陈淮一愣,便听得姜弦悠闲道:“差别,倒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不过不是有王爷背着竹篓吗,我索性就多试个地方。”   陈淮眨了眨眼,他扭身过去,此刻溪面上点点光亮,像是夜晚千万星辰落入,铺陈散开。   “那为什么不再试几次?”   姜弦听着陈淮夹带一丝喜悦的语气,眉头一蹙。   不至于吧,这是疯了吗?   就算是……也不至于被耍还这么理所当然吧。   姜弦抿抿唇,胡乱应付道:“没意思,还浪费时间。”   “这会儿,午膳的时辰也过去了。”   陈淮听姜弦这么说,才抬头看了看。   乌云已经散尽,此刻天朗气清,头顶的太阳正斜斜向西。   “你饿了?”陈淮环顾左右道:“我去看看有什么猎物。”   陈淮走得急促,姜弦索性直接拉住了他。   “刚刚装水没看见竹篓里的点心?”   陈淮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   他道:“也不能一直吃点心,我去看看有没有兔子。”   姜弦抬抬下巴,面上一副你自便的表情,眼睛里却像是在说:我吃完点心就走,你想吃烤兔子、烤鱼就自己慢慢烤……   陈淮敛息,折身取出了点心,打开了油布递给姜弦。   姜弦这点心吃得慢,已经不能用细嚼慢咽来形容了。   她甚至一边吃着,一边还饶有兴趣看着陈淮,却发现他当真无欲无求一样,立在她的不远处,安安静静等着她吃完。   那模样,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元一。   姜弦挑了挑眉,没了食欲,她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了回去,站了起来。   陈淮明明没有转身,但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拿起了脚边的两个竹篓。   竹篓与刚刚不一样,现下盛满了装着水的竹筒,分量不轻,他却像是与刚刚无异,一只手提着,另外一只手拨开姜弦面前的树叶。   姜弦想了一下,还是讥诮道:“王爷几年不见,倒是会伏低做小、伺候人了?”   陈淮回头:“我倒是希望能一直这样伏低做小。”   姜弦一梗。   她给自己翻了一个白眼,好好地人说什么话?不说话不会走路吗?   不过,陈淮倒是真的如他所说格外体贴,后来的路一字不发。   姜弦自然知道,今日、准确是再次见到她,陈淮怕是用完了前半生积累下的好脾气。   只是她心里有个结。   她其实,最看不得陈淮这个样子。   到了听雨眠门口,姜弦让人接过了陈淮手里的东西。   语气和软一些:“王爷,你回去吃点东西吧,不用过来了。”   陈淮微微侧身,扫了一眼听雨眠内。   此刻晌午刚过,人最是多。   “人这么多,估计也没有伙计帮你。”   “这山泉这么好,别浪费了。”   姜弦有些踌躇,眼见着陈淮进去了,姜弦跟在他身后急急道:“还有半年。”   陈淮脚步一顿。   还真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数着日子算着他走。   陈淮叹了一口气:“那我还能伏低做小半年。”   他手一展:“请吧。”   听雨眠依靠在竹海里,得了天地孕育,这里的竹子笔直挺拔、粗细皆宜。   陈淮真的进来后,发现他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是将姜弦已经做好的高粱酒从酒坊里搬出来。   他在姜弦的身后,看着她点点翠竹,认真的模样盈盈带光,让人不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姜弦才选定地方。   “你这是做什么?”   姜弦道:“做竹筒酒。”   这名字有些熟悉。   陈淮好整以暇,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姜弦一边忙着一边道:“就是把酿好的高粱酒用一些方法,倾注在这些幼竹里,随着幼竹长成——”   姜弦话一顿,她同陈淮说这么多做什么,她正欲收了话题,怎料陈淮却接了上来。   “所以酒会带着竹香,清香甘甜?”   姜弦下意识点点头。   “很麻烦吧?做起来。”   姜弦沉吟片刻:“如若不算高粱酒,这个可以两个月,也可以九个月,时间不固定。”   陈淮安静下去,过了不知几刻,他道:“周嬷嬷说,我把一个很是在意我的女子弄丢了。”   “这三年,我总是有时间反复体会。” 第62章 六十二.弦 拒绝人这件事,她这一个月……   三年前, 陈淮生辰。   彼时姜弦“新丧”,陈淮自己都颓唐厌世,更不要说是给宣平侯府添点喜庆了。   那时周嬷嬷求见于他。   对于陈淮而言, 旁人可以不见,但周嬷嬷不行。   他硬撑着体面, 在凇院见了周嬷嬷。   周嬷嬷手里就拿着竹筒酒。   她道,这是姜弦被他纳到宣平侯府不久就在酒坊里做的,里面的高粱酒,是她母亲留的最后一坛。   陈淮静默地看着姜弦, 忽的, 竹林里传来几声清泠泠的笑声。   是姜暖暖。   陈淮转身过去,在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一袭豆沙红的身影像是只小蝴蝶在林子里起落。   陈淮迎了上去, 姜暖暖便扑进陈淮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师父!你和娘亲怎么这个时间才来呀?”   “我等了你们好久。”   陈淮垂眸看着姜暖暖, 刮了刮她灵秀的小鼻子:“怎么了又想要什么。”   姜暖暖还没有答话,姜弦率先扫了姜暖暖一眼。   这是她这一个月的新毛病, 总是想些古怪的小玩意, 偏偏陈淮上赶着讨好她,只要是能给的, 一律满足。   陈淮别的说的对不对, 有一句没错, 如若暖暖不同他去楚都, 这许多繁华不实的东西, 都是需要更吃力才能获得的。   不是说暖暖不配这些,而是边疆之地,要的越多,就越不安定顺遂了。   姜弦思及此, 目色微凛:“什么也不许问师父要。”   姜暖暖撇撇嘴,揪着陈淮的衣领道:“才不是,暖暖什么也不要。”   “只是,乞巧节快到了,听晓棠姑姑说,城里要放河灯、还有花灯展。”   “暖暖想去看。”   这只是个小要求。   姜弦不是个严苛的人,像是这些她都是尽力满足。   只是,她想到了陈淮一路上同她说的话。   连听雨眠都要被护起来了,那去看河灯岂不危险。   她倒是无事,但暖暖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姜弦踌躇地看着陈淮,又看了看姜暖暖:“河灯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娘亲给你买个漂亮的琉璃灯。”   姜暖暖摇摇头:“不要。一盏琉璃灯,哪里有千万河灯一起飘在河面上好看。”   说着,姜暖暖小鹿眼睛一转,立刻就红彤彤的,她架势拉好,仿佛姜弦若不让她去立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陈淮轻声笑了出来。   他无奈问道:“就这么想去?”   姜暖暖点点头:“去嘛去嘛,师父,我还想许愿呢!”   陈淮停了一下,安慰姜弦道:“到时候你带暖暖一起和卫砚他们待在一块吧。”   “小孩子也就这点好奇,看完没有趣味,以后也就不会缠着你了。”   姜弦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就让晓棠姑姑陪你去。”   暖阳西垂、天色暗淡。   风自南边的广阔的水泊而来,带着温湿的水汽,穿进竹林,拂过竹叶。   远处,听雨眠的竹楼被光镀出橙黄的边,烟火气息十足。   何晓棠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向着姜弦摇摇手:“夫人,王爷,晚膳备好了。”   姜弦微怔,不自主回眸,正与陈淮的视线对上。   是她大意了。   这段日子,她一直死防着陈淮,故而每日除了早晨的两个时辰,她连多见陈淮也不能。   偏生今天要上山,倒是让她把他带进家来了。   这个时间、这个饭点,他又跟着她做了一天的苦力才没吃饭……   姜弦抿了抿唇,现在把他赶出去,倒也有些不地道。   长久的思量后,姜弦敷衍一笑道:“王爷,我要用膳了。”   陈淮扶了扶额,心里觉得好笑。   拒绝人这件事,她这一个月做的也算是炉火纯青,刚刚这踌躇几息,差点就让他有了期待。   陈淮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早点休息”,就转身离开。   此时,恰好夕阳跌入山海间,暗色浮出,笼罩穹庐。   姜弦朝似乎望不尽的竹林看过去,陈淮的背影于竹海而言,不过一点。可这一点却好似携卷了千万分的落寞萧瑟。   筑于溪上的陈淮的竹舍,此刻发出微微的光亮。   不用问,陈淮也知道是卫砚。   这段时间他在郊外,卫砚就麻烦些,每日把营中的事务送过来,交于他复核,之后再连夜带回他批复的文案。   到了今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   陈淮推开门,坐在了藤椅上。   手边正煮着茶,氤氲出的气味浓烈,是刚做好的。   卫砚给陈淮行了个礼,之后据实道:“王爷,定边军八位大将全部到齐,各个营阵成掎角之势,已经开始向西南踏进。”   陈淮打开手边的信,是京城那边来的。   他目光略略扫过,之后将信丢置在灯盏里。   火光忽明。陈淮淡淡开口:“我即日归营,你派人跟在听雨眠。”   卫砚点头:“人已经安排好了。”   “另外,王爷,今年临尘的乞巧节还过吗?”   临尘是象郡的最为繁华的县城,更是郡守府所在。每年乞巧节,岭南百姓连带着岭南一些异族,通通会赶至临尘。   这个节日在临尘不可不谓是盛大热烈。   可越是如此,就越乱。   “过。如何不过。”陈淮一搭不搭扣着桌案:“还要大过。”   “让那些想着分裂家国、依附前朝的人看看,他们只能在障林里喝毒气,但一林之外,天下盛大、人间烟火,尽是太平。”   *   陈淮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了。   姜弦带着何晓棠和姜暖暖出来时,她看着临尘人山人海,盛况堪比楚都御宁,心里还是重重一跳。   不会有前朝人混进来吗?   她警惕地左右看看,正对上一个挂着玉牌的人的视线。   姜弦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那块玉牌她认得。   姜弦招了招手,那人利索的挤了过来,躬身抱拳:“夫人,有什么吩咐。”   姜弦不放心道:“只有你一人?”   那人摇摇头。姜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同样向她看过来的十七.八个人,才放下心来,带着暖暖。   “夫人,今年这阵势可真大!”   姜弦侧眸过去,何晓棠兴致勃勃,丝毫不像是年年过节的人。   “您听听这曲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富户,包下那么大的一艘香船。”   远远看过去,临尘江阔,与天际相连,两岸拓宽,同群山连绵。   幽蓝的江面上,点点莲灯,灯芯明火摇曳,西域进贡的炽色毯子似的,齐齐铺散,染红水面。   姜弦静静凝视着拉着何晓棠去看莲灯的姜暖暖,人群里她就像是一个小葫芦,裹着薄薄的绯色披风,一眼就看得到。   姜弦笑着笑着,慢慢敛下了神色。   昨日,卫砚给了她一个盒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陈淮真的寻了个琉璃灯。   莲瓣晶莹剔透、至纯至净。   灯芯是檀朱色,仿的是凇院常常挂在廊下为他们照路的鹤形灯。   灯内,点点墨蓝,犹如萤石。   姜弦想到那时他立在门口,接住差点摔倒的她。   后来,陈淮就派人用萤石修葺一条路出来。   陈淮去上战场了。   卫砚说,三年前那条路就修好了。   “娘亲!”   姜暖暖的声音自远处传过来,蓦然打断了姜弦的思绪。   她抬起头,自人群往来里找到姜暖暖,她正揪着自己腰间毛茸茸的兔毛做的小球,给她眨眼睛。   “娘亲,师父给你的灯呢?暖暖想要放灯!”   姜弦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无奈,走向了姜暖暖。   她半蹲在姜暖暖身边,慢慢打开了檀木镂花盒子,明明灯火里,琉璃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她缓缓拿了出来,借了一点烛火,把灯点亮,轻轻放在了水面上。   灯芯的鹤首高抬、凌云翱翔,鹤羽借光变得鲜红,如若滴血。   姜弦一愣,身边却热闹起来。   “嘿呦,你看,是哪家的灯,亮晶晶的!”   “是嘞,这怕不得值一锭银子吧?”   “一锭?你能买那一个瓣瓣?”   “告诉你们吧,那肯定是个京城里的货!我早年去郡府拜青天大老爷的时候,都没见过这种成色的!”   身边的人聚起来,推推搡搡、人声鼎沸,都为了一睹这琉璃灯。   姜弦怔怔看着、那盏在满目河灯里最为珍贵、最为耀眼、最为明亮的河灯,在顺水而下时摇摇晃晃、不堪重负,似乎要没下去。   她心里一个激灵,几乎没有犹豫,便跟了下去。   水陡然没至膝盖,刺骨寒凉,让姜弦打了个摆子。   等侍卫反应过来,姜弦已经捞起了琉璃灯。   那侍卫急忙下水,将姜弦扶了出来,隐匿在人群里的暗卫迅速为姜弦辟出了一块空地,齐齐跪在地上:“属下该死!”   这边声势浩大,似乎都压住了放河灯带来的欢快。   岸边乞求两心相悦的男男女女悄声握着手,一边想着不要掺和闲事,一边又忍不住要看。   姜弦把琉璃灯放在一边,扶起了侍卫统领,一旁的姜暖暖围了上去,拿着一方小帕子为姜弦擦着身上的水。   “娘亲,暖暖怕。”   姜弦摸摸暖暖的头:“不怕。”   她回过头看着跪着的一群人:“你们起来吧。我只是想到,琉璃灯在河里会沉下去而已。”   那侍卫抬起头:“夫人说的是哪里话。”   “这河灯本来就是王爷特意找来给夫人的,沉就沉了,倒是夫人这样,王爷知道了会担心。”   听这人这么说,姜弦倒是后怕起来。   陈淮他不会误会她......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姜弦看着暖暖,想到她今天一直想看的新节目,便道:“晓棠,你先和暖暖去玩,我去找家制衣坊去换件衣服。”   说罢,她看着那侍卫道:“保护好暖暖,莫出了什么差错。” 第63章 六十三.弦 暖暖决然不能掺进前朝后世……   制衣坊里, 老板娘正倚在门口柱子上,踮着脚遥遥看什么。   姜弦捏着裙角,顺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临尘中央的钟鼓楼下, 高高竖起万花灯。   那灯约莫有四五人高,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上面, 最顶处的中心,是用油纸折成各种形状、组合堆叠而成的牡丹。   此时,牡丹正慢慢开放。   牡丹下,人山人海, 都仰着脖子看今年的彩头。   姜弦拍了拍发愣的老板娘:“这姐姐想看为什么不到前边去看?”   那老板娘扭着自己如风扶柳的腰肢, 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看什么呀~小本生意,我看外边去了, 要是遇到你这样挑日子买衣服的妹妹,我不就少赚一锭银子。”   姜弦被老板娘的直爽逗笑了, 她面上盈盈漾出个弧度,称了句是。   之后便随便拿了一件衣裳到里室去换。   那老板娘待在外头, 看着留下的一锭银子, 拿的却是最为简单的衣服,便开口提醒:“夫人要是见自己的夫君, 大可多挑挑。”   姜弦解扣子的手微微一停, 她的声音自隔间稳稳传了出来, 如若静流, 分为舒服:“我不是为了等夫君。”   “哦。”老板娘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临尘不过乞巧节的女人, 大多是夫君上了战场。”   她叹了口气:“我的就是。”   姜弦停了一下,轻声道:“难为夫人了。”   “难为什么。”老板娘灿然一笑:“我一个女人,照样把这制衣坊开的好好的,他要是不能活着回来, 那才叫没本事、配不上我。”   姜弦心神微动。   这位老板娘虽是这样说,但话语里隐隐含着的爱意却是那般明显。   比翼双飞、鹣鲽情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抵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权利之争、天下之争,不会不流血。就连陈淮这样显赫的人也裹挟其中,这样平凡的家庭又如何自处。   安王、前朝……   姜弦闭了闭眼,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钟鼓楼下,花鼓传声。   咚、咚、咚!   牡丹花瓣翻卷,次第打开,渐渐露出里面的花蕊。   花楼之下,几十盏灯明明灭灭,待牡丹花蕊彻底露出的时候,所有的灯一起熄灭。   在暗色里,众人这才看清楚,牡丹花心牵连着所有灯的灯底。   这时,花蕊突然大亮,细小的火舌攀着相连的火线,曲折蜿蜒地爬进底座。   下一刻,几十盏灯笼被打开,几十束烟花齐齐升空,照夜如白昼。   夜幕焕彩,星辰失色。   人俯仰天地,似乎可以短暂忘记与临尘不过百里外,此刻刀兵相见。剑戟擦出的火花足以灼伤人的皮肤,血肉横飞,不知倒下的谁家儿郎。   “统领,要动手吗?”   姬玉骁的手慢慢移到了短剑之上,抽刀出了一指。   盛世的烟火源源不断炸开,人群中却迟迟不见小殿下。   他目光一瞥,盯住了姜暖暖。   此刻,暖暖正鼓着腮帮子,像是个小金鱼一样喔喔喔叫着,两只小手挥来挥去,何晓棠使了好大力气才摁住。   姬玉骁忽的轻哼一声,属下看过去,他的笑意倏然而逝。   姬玉骁沉下眼睑,手一挥,就有一个暗卫递给他一只弩箭。   “小殿下不在,先带走暖暖。”姬玉骁道:“不要伤到暖暖,也不要伤及无辜。”   属下一愣,正好奇怎样避开宣平郡王府的暗卫,此刻,烟花燃尽,花楼暗淡。   只一瞬间,姬玉骁连发五支短箭,不过一眨眼,花楼之间相互连接的绳索全部断裂。   木楔迸出、横栏折断,整个花楼斜斜坍塌下来,围在花楼下的人一瞬间如同惊弓之鸟,尖叫声此起彼伏、似欲穿破云霄。   宣平郡王府的侍卫反应极快,一两人在巡防甲卫未来之前,迅速疏散花楼下的人,而其余的,则是拼命往姜暖暖和何晓棠身边赶。   只是,比他们更快的是姬玉骁。   他的短刀如同鬼魅的手,割过唯一一个赶在姜暖暖身边的侍卫的脖子。   霎时,鲜血温热、喷洒出来。   在姜暖暖哭喊着回头的一刹那,何晓棠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哆嗦地捂住姜暖暖的眼睛。   姬玉骁杀人的手一顿,点在何晓棠的后颈。   他漠然地瞥了跌在地上的何晓棠,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   城中禁严比想象中来的快,城内的侍卫也训练有素,查起来不放过蛛丝马迹。   打斗声时而近时而远,一刻钟前人满为患的街道,现在就只有零星的身影。   姬玉骁抱着哭闹的姜暖暖急急停在了暗道口:“先不要寻小殿下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埋伏下来。”   “统领,那之后呢?”   姬玉骁看了一眼天色,沉吟一息,淡淡勾出个笑:“无论何时,非我号令,就安安稳稳埋伏下来,不要多想做什么。”   “记住,非我命令,你们就是楚之百姓。”   说罢,姬玉骁便消失在夜色里。   一个时辰后,与花楼连通的所有通道全部清查完毕,并没有发现姜暖暖。   姜弦听着宣平郡王府的统领向她说着结果,忽的脚下发麻,跪坐在青石板上。   她眼睛渐渐湿润,双手紧紧抱着头,又滑过面颊,将流出的泪全部揩拭干净。   姜弦想说什么,可一张口就是哽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怀里再次取出姬玉骁落下的信。   信笺在灯笼下泛着黄,在姜弦的手上微微抖动——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安王要见陈淮。   姜弦痛苦不堪,她的一口气堵在了心口上,不上不下,像是要要了她的命。   暖暖,是她的命,她绝对不能不管暖暖。   可是眼下,陈淮决不能去见安王。   且不说两军如今交战,这事无疑动摇军心,更何况西南边陲,可是大楚必定要踏平的地方、是他身为定边军统帅必须做的事情。   姜弦沉默了。   象郡太守也跟着沉默了。   他面色痛苦,甚至比姜弦还要难过。   宣平郡王率军作战,他在后方,把宣平府陈氏一脉唯一的孩子断送在了前朝。   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自己被绑了去、被大卸八块也是可以。   他踌躇一下:“王妃娘娘,现在必须立马告诉王爷。”   姜弦抬眸,所有象郡的官员,似乎齐齐下了相同的决定。   看着他们悲壮的表情,姜弦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她和他们的担心,根本不一样。   安王,一直针对的是陈淮。   暖暖一定平安无恙。   因为安王要拿着暖暖逼她跟着他完成所谓复国大业。   “王爷会有办法的。”   象郡的郡守在一旁焦急的叨念着,仿佛暖暖就是当年的陈淮,在淮水河畔降生,安定了三十万大军的心,使他们如若天助、所向披靡。   可姜弦一想到这个,反而心里荒凉,暖暖如若见不到她,该是多害怕、多无助。   她自始至终,就没想过暖暖会卷进来。   “王妃娘娘,现下关闭临尘,准进不准出,是我们能做的第一点。”   “第二点,连夜跨大范围搜查,争取明早找到小贵人。”   “只是,这两点如若不行,我们就只能听从王爷的建议了。”   “我们没得选,小贵人也是他的女儿。”   姜暖暖是陈淮的女儿。   众多人的苦口婆心里,姜弦蓦然被这一句击中。   她倏地站了起来。   她要去找陈淮,她要同陈淮一起把暖暖换出来。   暖暖决然不能掺进前朝后世的事情。 第64章 六十四.弦 “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哄……   岭南大营军帐里, 烛火摇曳,发出噼啪的声响。   姜弦安静地坐在行军塌上,朦胧的暖黄色紧紧包裹着她, 像是收拢的手,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束缚紧。   她自临尘快马加鞭到这里, 过了三个时辰。而在这军账里待着,又是一个时辰。   陈淮还没有过来。   看样子,现下战事,至少是彼此胶着。   姜弦站起身来, 掀开帐帘。   远处隐隐露出鱼肚白, 如同一线,被连绵的山峦托起。   岭南大营驻扎的地方, 已经开始埋锅造饭。   往来的甲卫不停倒班,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几次。   大门开启, 又是一批骑兵,裹挟着沙尘匆匆进了大营侧翼。   不管他们的节奏如何急凑, 外面的气氛如何压抑, 但姜弦清楚得很,这场仗的结果实在是太过明确。   前朝兵力不足, 就是靠着当年大周皇帝留下的金银, 以及逃脱后隐匿埋名的京都十二卫。   二十年过去了, 老人已经埋骨, 青年也生华发, 如何同大楚对抗?   这场春秋大梦,是安王给予他的部下的,但不是她的,更不是暖暖的。   姜弦脑中思绪万千, 靠着来回走路才觉得舒服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向帐外看去,晨光熹微,天色是清晨最为清冽的蓝。   马蹄声厚重,踏碎了旭日初升的安静。   一声马嘶。   是追影。   姜弦快步了出去,却被营外的将士拦下。   营内人头攒动、极致的拥挤里透出极致的秩序井然。   姜弦看着如若墨染的追影之上,陈淮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   他沉静的抬起头,敛去一身肃杀,目光掠过,像是审查每一个人。   姜弦一顿。   陈淮收回视线,翻身下马。   他随意又快速地把自己的佩剑丢给卫砚,后拿下头盔。   束好的发经过一场恶战,似乎有些松脱。   姜弦遥遥看着,也能感觉到他的头发沾在了他的脸上、颈边,紧紧埋伏在不知是谁的血渍里。   “把孟副将叫来!”   “让他带一万弓箭手,就停在障林边上,不要进去!”   “定边军大将全部派出去,每人五千兵马,骑兵先行,步军压阵,平平推过山头!”   陈淮说话极快,跟在他身后的人看着他的背影时不时跪下一个,之后得令骑马飞速离开。   陈淮瞥过卫砚:“景宁王来了,你负责保护殿下。”   卫砚道:“是。”   停了极短的一息,卫砚道:“王妃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陈淮颔首,胸口的信似乎烙着他的皮肉,让他一刻也不敢停。   陈淮别过脸看着岭南地势、军队的部署。   片刻,他道:“明日芦苇荡,他倒是会选地方。”   卫砚看着陈淮突然云淡风轻说出这句话,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王爷,你不会打算要去吧?”   陈淮眄了他一眼:“我去见姜弦,明日她同我们一起回临尘。”   卫砚还要说什么,陈淮赶在他开口前,解了护腕,走了出去。   军帐内,姜弦就立在门口,像是个孩子似的,轻轻勾着固定军帐的杆子。   她蓦然抬起头,在对上陈淮的目光时,又垂了下去。   “怎么了?”   陈淮轻轻扣着桌案,站了起来。   他自顾自洗了把脸,整理了束发,一边擦脸,一边等着姜弦说话。   姜弦抿唇,“陈淮,暖暖她——”   陈淮扶着姜弦的肩:“我知道。”   “明日我就去找她回来。”   姜弦猛地抬起头,盯着陈淮。   他眸中的疲惫即便刻意敛压,也有丝丝流露。   姜弦不知道怎么开口。   如果苛刻地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冒险。   安王不会伤害姜暖暖,可他和陈淮,就是宿命的死敌。   陈淮南海练兵处死数百前朝人,而他设计杀死老宣平侯、陈涑,还给陈淮施加如此多的痛苦……   姜弦皱了皱眉,艰难开口道:“你要去?”   陈淮挑挑眉,愈是这个时候,他反而愈是多了份少年气。   “怎么,你觉得我比暖暖重要?”   姜弦蹙眉,“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要脸起来。”   陈淮摊摊手,“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哄哄我?”   姜弦没了话儿。   这不是哄不哄的问题。   她来之前,也觉得为人父母,该为暖暖做件事情。   可一路走来,临尘以南,战火波及,田园荒芜,死伤遍地。   就事论事,陈淮太重要了。   她生长在北疆,听着父亲给她讲天下大事、盛世图景,看着父亲为了他的理想,死战九原。   多少英雄血、多少黎民泪泼洒进了大漠寒沙。   正因为看过这些,姜弦才无比坚定的相信陈淮。   “如果我去见安王——”   姜弦话没有说完,陈淮就打断了她。   他盯着姜弦的眼睛:“阿弦,我们是要暖暖回来,不是让你去,把我的制约奉到他手里。”   陈淮拉过姜弦,扶她坐在椅子上,慢慢同她说话。   “他要的是我,其余人没有用。”   陈淮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   良久,他缓缓道:“我当年也是这样。”   姜弦听到这句话,一下就收紧了情绪。   记忆如浪,蜂拥而至。她面色发白,向陈淮望去。   他眼睛里空的很,像是自亘古而来,要穿过他二十七年所有的时光。   “三年前的所有日子,杀安王都是我最重要的事情,我像是得了魔怔,但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   陈淮道:“我始终不是能被被选择的人。”   陈淮沉默了一下,他看着姜弦,心里却一字一句:我曾经,也不信任何人。   他不信父亲,母亲与他,父亲不会有丝毫犹豫去选母亲;   他也不信母亲,他与兄长,母亲永远偏爱于兄长……   他太知道那种满是盼望又熄灭的感觉,等到后来,麻木到遇到愿意想都不想就陪在他身边的人时,不再欣喜、反而满是怀疑。   他已经失去过姜弦一次了。   而现在,上苍怜他,要给他一家三口一个容身之地。   姜弦听陈淮的话,心里泛酸,“可这次还是要你……”   陈淮道:“这次是我做选择。”   他看着姜弦,目光烁烁,意有所指:“南疆我要平,暖暖我也要。” 第65章 六十五.弦 她不愿意,就拿暖暖换她心……   姬玉骁一路听着姜暖暖的哭声出了城, 亏得他今日准备的充分,一击得手便立即脱离,否则这风过银铃似连绵不绝的声音, 不知道能为他引来多少祸患。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姬玉骁瞥过头, 看着怀里的玉团子,轻柔地抹干净她挂着的眼泪:“还没哭累?”   姜暖暖目光里满是惊恐,已经哭到打嗝。   眼前这个叔叔,是个人贩子……   想到这里, 姜暖暖哭声小了些, 停了下来,就在姬玉骁抱着她离开时, 她突然“回光返照”似的一下精神起来,声如鹤唳、凄惨尖锐。   “啊!偷小孩的——呜呜呜, 暖暖好可怜,娘亲、师父, 救暖暖。”   “呜呜呜……”   姬玉骁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怔了一下。他揉了揉耳朵, 艰难地看向姜暖暖。   玉团子已经哭得有些变形了,鼻涕眼泪糊在一起, 抓着他就往他身上抹, 害怕又大胆, 瑟缩又无辜。   姬玉骁把她带远些:“别哭!”   姜暖暖一停。   下一刻, 哭声更大:“呜呜, 暖暖害怕……”   姬玉骁看着她停不下来的阵势,有些害怕。   硬哭也不是个回事。   只是,他又没有哄过孩子。   良久,纪玉骁蹲了下来, 与姜暖暖对视:“我不是偷小孩的。你见过偷小孩的会给你擦眼泪吗?”   姜暖暖警惕地止住声音,眼泪吊在柔.嫩圆润的下巴上,似落不落。   “暖暖不信。”   姬玉骁轻笑出声:“那暖暖怎么才能信。”   姜暖暖搓着小手帕道:“你放暖暖回去。”   姬玉骁到吸一口气,行啊,还想把他绕进来。   他抱起姜暖暖,拿着帕子给姜暖暖收拾干净,捏了捏她粉.嫩小鼻子:“这是不行的。”   “不过明天、最多后日,你就能见到娘亲了。叔叔保证。”   “真的?”   纪玉骁点点她:“假的。”   姜暖暖吸了吸鼻子,一秒、两秒……眼泪簌簌扑扑眼瞅着就要连起来了。   姬玉骁如临大敌,连忙求饶:“好了,刚刚逗你的。我保证你能见到娘亲,不然叔叔天打雷劈。”   姜暖暖等了良久,终于短暂地相信了。   没办法,她听晓棠姑姑说过,人贩子杀起人来不眨眼,她不能激怒他,她要等着师父救她。   姜暖暖乖乖由着他带着,往林中深处走,时不时还偷偷瞥着纪玉骁,趁着他不注意,将自己手上的手钏拿了下来,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往下扔。   等她扔完了珠子、扔完了不多的首饰,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听得头顶上悠悠传来姬玉骁的声音。   “扔完了,那我们就去该去的地方吧。”   姜暖暖抬起头,呜呜两声。   姬玉骁俯下身子,“看吧,叔叔好不好,陪你玩够了,才回去。”   姜暖暖不寒而栗,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卖了……   临尘县山麓下,有个极为雅致隐蔽的庄子,此刻灯火通明,数十位侍卫奴婢站在庄子口,等着迎接他们的小主人。   姬玉骁赶来时,姜暖暖已经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姜暖暖被教养得很好,可这个孩子毕竟不到三岁,再警惕也撑不了一个晚上。   “统领,奴婢来抱着小贵人吧。 ”   姬玉骁扫了一眼侍女,又看了眼几乎要在他肩头吐泡泡的姜暖暖,“算了,暖暖睡眠浅,我抱着稳。”   姬玉骁快步过了长廊,转过嶙峋的假山,绕道盛着山月的湖,竟然看见湖心凉亭里站着姬敏清。   他有些惊讶,此刻临近临尘的地方,都不是绝对的安全,故而暗卫们都把殿下护在芦苇荡之外。   姬玉骁遥遥一拜:“殿下。”   姬敏清转过身来,借着月光瞥见了姬玉骁一眼。   他淡淡道:“姜弦没有带过来?”   姬玉骁实话实说道:“小殿下当时不在钟鼓楼下,我们没有机会。”   姬敏清面上一哂:“玉骁,三年前,你可就栽到了姜弦手上了。”   姬玉骁垂眸看着窝在怀里的姜暖暖,单膝跪在地下:“是属下无能。”   “不过,殿下曾教导过玉骁,玉骁必须要遵从殿下和小殿下的命令。”   姬敏清缓缓走了过来,扶起姬玉骁:“孤从未责怪你。”   “更何况,她未来要成为你们的陛下,她做的一切自然都是对的。”   姬玉骁站在姬敏清身后,陪姬敏清远眺山峦,良久,他问道:“殿下,芦苇荡让属下去吧。”   姬敏清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拢了拢姜暖暖身上的衣服。   “起风了,带暖暖去休息。算了,直接带孤的院子吧。”   话音落,姜暖暖扭了扭身子,她胖嘟嘟的手撑着姬玉骁的衣服,硬爬起来一寸,之后转头看见了姬敏清。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下。   姬玉骁不敢出声,企图让姜暖暖睡着,怎料她像是被吓醒了,反而眼睛睁得好大。   终于,她撇了撇嘴,吸了一下鼻子,下一刻砸进姬玉骁怀里。   “呜呜呜,你要卖了我。”   “为什么卖给和尚……”   “你要送我当尼姑……”   姬玉骁自“和尚”二字出来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偏偏姜暖暖思绪飞快,小嘴叭叭根本停不下。   姬玉骁干脆直接跪下,“殿下,小贵人无状,还请赎罪。”   姬敏清朗笑几声,密林里飞鸟乍起,掠过湖面。   姬敏清勾了勾姜暖暖的手心:“暖暖看,那些鸟.鸟,可不可爱?”   姜暖暖眼睛陡得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下来:“你是不是要骗小孩?”   她呜呜两声,磨磨唧唧又钻进了姬玉骁怀里。   姬玉骁哭笑不得,“他是爷爷。”   “胡说,姜姜没有说她有爹爹。”   姬敏清无法,只好退而求其次:“那,让这位叔叔送你去休息,可好?”   姜暖暖虽是防备心满满,但毕竟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对她十分和善,就连这个看起来不亲近的光头也总是退让于她。   几番下来,她难免就有些放松。   姬玉骁看着暖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抱她去了姬敏清的屋子。   庄子里的侍女已经得了消息,将给小贵人备好的小塌和玩具搬了过去。   精致的镂花刻叶摇床摆在堂内,几个布娃娃堆在上面,床尾还有小风车。   清风自花窗吹入,风车呼噜噜转了起来,姜暖暖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不那么丧着脸了。   过了许久,姜暖暖终于撑不住,再次闭上了眼睛。   姬玉骁起身,轻声吩咐好侍女后,折身入了书房。   “等孤去芦苇荡后,你去找阿弦。”   姬玉骁眉尾一抬,似是不解:“小殿下会来吗?”   姬敏清淡淡开口:“玉骁,你同孤说实话,我们可以赢吗?”   姬玉骁沉默了。   屋内八宝缠枝莲琉璃盏映着橘色的灯芯,摇曳出光华,渡在姬敏清脸上。   姬玉骁忽的没了言语。   他是前朝的孤儿,是安王殿下抚养他和姬玉蕊长大,姬玉蕊已经背叛了殿下,那他怎么能丧气。   姬玉骁平静地道:“玉骁永远陪着殿下。”   姬敏清摇摇头,言辞里有几分决然:“孤是大周皇族,定然不会顺了陈淮那黄口小儿的意,什么交出临尘西南……我要以障林为界,割开疆土。”   他停了一下,目光里暗伏炙焰:“都要分疆了,那下一任的主君就该回来。”   姬玉骁听罢,却有些犹豫。   当年小殿下听闻陈侯中毒立马就设计离开,他就意识到小殿下很难为心甘情愿为他们所用。   如今他们不过螳臂当车,甚至割取临尘西南,也是要去和陈淮斡旋,这种情况,小殿下如何愿意答应。   姬敏清虽然没有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的忧虑。   他缓缓开口:“她不愿意,就拿暖暖换她心甘情愿。” 第66章 六十六.弦 如何把暖暖还回来……   临尘山麓, 三道岔口,一队人马破开扬起的尘土,训练有素停在渡口。   陈淮握紧马缰, 拍了拍追影,稳住它凶悍的情绪。   等做完这些, 他才不紧不慢抬头,看了看天色。   晴空万里,残阳如血。   嫣红色的火烧云涂抹在临尘山顶,天水相应, 又盛在了芦苇荡远处镜面似的水泊上。   风悠悠而过, 芦苇随着摇晃,竟有几分婀娜多姿。   陈淮一边拿着马鞭随意戳着追影, 一边扭头看着身后的侍卫,带着几分由衷感叹。   “好好看看, 大好河山。”   陈淮说的轻松,卫砚可不敢放松警惕。   这个芦苇荡可是埋伏的好地方。   他们不能先来检查, 那就是由着安王的人站了上风, 若是有杀手躲在芦苇荡里,他们这七个人根本护不住王爷……   “王爷, 这, 真的要过去?”   陈淮挑眉, 一副你说的是废话的样子。   “可是, 有埋伏怎么办?”   陈淮不急不缓下了马, “你以为我给萧向忱写信让他来,就是为了乞巧节给我拿个琉璃灯?”   他冷嗤一声:“数万兵马南下,若我死了,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   “他就这么点前朝之士, 总不至于都让人家断子绝孙吧。”   “啧啧,那跟着他,实在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陈淮仔细地拴好马,看着湖心飘荡着的、算不得多奢华的画舫,给卫砚递了个眼神。   一介小舟,摇摇晃晃向画舫所在,在江心画出一道线。   姬敏清在花窗口看着,小舟之上的陈淮,没有丝毫担忧焦急之色,气定神闲立在船头,欣赏岭南美景。   白衣胜雪、银线浮动,素绸绾发,手持玉扇,一派天人之姿。   他淡淡收了视线,专心煮茶。   水过三遍,在陈淮踏进门时,正为桌案前的两个玉盏上添上茶。   “宣平王爷今日过来,使孤这画舫蓬荜生辉啊。”   陈淮的目光难以克制变冷,压制许多年的苦恨折辱一起涌来,使他一时间不愿言语。   这是他早就猜想到的场面,故而也早早合计过。   他不能激怒安王,毕竟暖暖在他们手上,纵然暖暖说来也是前朝不多的血脉之一,但安王毕竟是一个偏执可怖的人。   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可要他卑躬屈膝、讨好安王那决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是大楚的王爷、宗室皇族,如若给了前朝这些人甜头,指不定接下来他们还要什么。   国之大事,由不得退让胡来。   思及此,陈淮压下自己的寒意和担心,放下折扇,与安王对坐。   他率先开口:“既然我来了,安王也就别绕圈子了,如何把暖暖还回来。”   姬敏清一怔,他没想到暖暖在他手上,陈淮还是一副不落下风的样子。   不过,人中豪杰总比孬种要好一些,至少证明姬氏女儿的眼光没问题。   “暖暖是前朝的血脉,说来,她在孤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陈淮眉尾一挑:“安王殿下,暖暖是本王的女儿。”   “再说,你不能因为前朝要断了,见谁都说沾点儿你们的血脉吧,太随便。”   “你——”安王轻嗤一声,“宣平王爷倒是好胆识,什么话都敢说。”   “你这样不顾暖暖,和当年送走你的父亲别无二致,果然亲切。”   陈淮目光轻蔑,像是根本不在意姬敏清的话。   他淡然啜了一口茶,讥诮道:“安王贵人多忘事。”   “我心如铁石,也比不得安王一路披荆斩棘,杀光自己的皇兄皇弟,只留一个妹妹来的爽快。”   安王啧啧一声,“是啊,孤要知道莹月会背弃孤,孤也不会留下她。”   “前朝的公主,不为前朝而死,简直是罪不容恕!”   安王目光寒厉,如若狼顾,与陈淮的视线相对。   两个手染鲜血的人唇枪舌剑,纷纷拉扯对方最不堪的记忆。   这许多年,安王恨不得倾覆了宣平府,而陈淮也拼尽全力,想要扒了他的皮。   陈淮低声感叹:“如若,你的人知道是你逼宫做了皇太弟,那他们怕不是要呕死?”   安王笑看他:“如若我当年杀了姜弦,那她也不至于被你所伤,伤人伤己。”   画舫安静如若寒夜落雪。   许久,陈淮吹开茶盏浮沫,轻笑一声:“阿弦与你不同。故而,阿弦宁可死,也不会由你摆布。”   “孤乃正统,姜弦亦是。”   “若是大周有能力护佑子民,自是正统。”   “只是四境乱起,你们压不了,等到江山危如累卵、□□百姓如无根之萍,四境之内饿殍遍地、父子易食,你们才想起这是你们的天下?”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姬氏无能!”   “这是孤的家事!”   “皇族哪有家事?!”   一声断喝,如若砸在石台上的巨鼓,芦苇荡都安静了一息。   陈淮向四周回望,透过花窗,看见窗外飞鸟掠过,冷静一下:“不要说废话,暖暖是不是不在这里?”   他虽是这么说着但目光未曾收回,直到看见一闪而过的信号。   陈淮没相信安王会把暖暖带过来。   安王这样把复国啊、血脉呀当成命根子的人,哪怕暖暖是他陈淮的孩子,他也定要留在身边。   若是没猜错,他更希望自己不要过来,这样好让阿弦失望,心甘情愿离开岭南。   陈淮蓦地一顿……阿弦……   姬敏清像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陈淮所言似的发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浅浅一笑,目光淡淡扫过陈淮:“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   陈淮听着他的语气,心里不安陡生。   他攥着玉骨扇,冷冷看了姬敏清一眼:“不要逼我。”   姬敏清却像是什么也不想谈,大手一挥:“送客!”   这事情太过吊诡。   陈淮在渡口停下马,向那个停泊在湖中心的船看去。   此刻清风荡过,湖面起了水纹,晕开的水圈显得那船孤寂冷清。   陈淮本以为他和安王互相试探完,总归是要说说西南山岭的,只是,安王竟然一字不提。   陈淮最后扫了一眼,果断道:“回城!”   酉时过,夕阳已经彻底没入云海。   姜弦在象郡郡守府安安静静等待着陈淮。   说是毫不担心是假的。   陈淮是她自幼时就立下决心要追随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绕是中间许多波折,但此心未改。   更何况——姜弦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不由就想到安王于陈淮的深渊。   陈淮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全是他。   那血迹斑斑的破庙,非人承受的折磨,还有奴隶场众人的谩骂侮辱……   “王妃,吃点点心吧。 ”   姜弦一惊,蓦然回头,看见郡守夫人正在她身后,拿着一个食盒。   姜弦摇摇头,算作婉拒。   可是那位夫人却坚持让她吃点东西。   “王爷带小贵人回来,王妃却又倒下了。这岂不是我们象郡郡守府的罪过?”   姜弦没了推辞。   她如今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她进了里屋,心事重重吃着点心,忽的,牙尖一磕。   她挑眉看向郡守夫人,却见她只是一如既往沏好茶,就不再打扰她,折到外间去看书。   姜弦压下疑惑,迅速将点心吐了出来,里面是一颗不大的珠子。   姜弦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拿金钗撬开了玉珠。   听雨眠,姬玉骁,见暖暖。   仅这九个字,姜弦就非要去听雨眠了。   她站起身来,向外面喊了一声,立刻就进来两个小姑娘。   姜弦坐在妆镜台前,轻轻道:“劳烦二位为我梳妆。”   那两个侍女不知道王妃怎么突然有了梳妆的想法,具是一愣。   只是尊者下令,她们也不敢不听,立马按着姜弦的意思,梳了个极其麻烦复杂的妆容。   姜弦站起身来,确定这个走路都走不快,才点点头,要人去备车了。   听雨眠。   姬玉骁既然找到听雨眠,想必安王和陈淮说话,也只是为了拖住陈淮。   那位见过几面的“舅舅”,最终还是要她回去。   只是,暖暖得留下。 第67章 六十七.弦 “暖暖留下,我同你走。”……   竹海寂静, 只有几片竹叶,悠悠晃到泥尘里,更添空寂之感。   姜弦拖拽着一身厚重的服饰, 稳稳踏上竹桥。   旁边的统领跟在后面,手托举着, 小心跟在姜弦身后,生怕她被绊着。   “王妃,这……这是要做什么?”   姜弦不答话,只是反问道:“宣平府的侍卫跟过来了吗?刚刚我说了, 一定要小心谨慎, 慢慢围拢听雨眠。”   “王妃放心。”   姜弦吸了一口气,踏着一地竹叶, 朝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下:“大人, 你记得,如若待会儿我同谁出来, 你只管找个时机跟着。”   宣平府统领似乎意识到什么, 他面上掠过忧心:“王妃的意思是……”   “不可,王爷不会同意的。”   “这不是他同不同意的问题。有些事情, 你们不知。”   姜弦正欲解释什么, 自听雨眠正门口走出一个人。   墨发高束、形容潇洒, 一身天青色长衫, 手里一柄短剑。   江湖疏狂客, 不过如此。   他遥遥向姜弦一拜,视线却又不轻不重扫落在统领身上:“一别经年,贵人可好?”   到底是姬玉骁不曾做过伤害姜弦的事。   说起来,三年前姬玉骁帮她脱困, 在她设计脱身之前,对她更是全心全意,此刻姜弦实在没有理由一副冷模样看着姬玉骁。   她淡淡开口:“玉骁你呢?”   宣平府统领惊诧于姜弦和这位前朝叛逆如此熟稔,可他此刻没有说话的时间,只是耐着性子,守卫着姜弦。   他的目光狠厉,如若鹰眼,死死监管着姬玉骁,一旦他有异动,便要与他缠斗。   姬玉骁挑挑眉,弹弹手中的剑:“这个地方和王妃说话,有点吓人,不如进去吧。”   姜弦按着他的视线过去,拍拍陈统领的胳膊,示意他等在门外。   听雨眠虽四处开阔,但也只有前后两个出口而已。   正是这个地方她熟悉,所以姬玉骁把地方选在了这里。   他不想连要挟她来的机会也没有。   姜弦随着姬玉骁进了门。   听雨眠内空荡荡的,一个人看不见。   “晓棠呢?你把他们带到了哪里?”   姬玉骁回身看着她:“小殿下不用为他们担心。我不会动小殿下的人。”   “暖暖呢?”   姬玉骁沉默了一下。   姜弦浅浅淡淡浮出个笑:“你不必骗我,若是暖暖不在,你走不了。”   姬玉骁垂眸看了眼姜弦的衣服。   锦衣华服、玉搔头、流苏坠……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头上估计也有五六斤。   如此防备,不用猜也知道听雨眠外,有多少人守着。   姬玉骁感叹:“三年前,可是小殿下要离开陈侯,如今小殿下又不愿意了?”   姜弦别过脸:“与陈淮没有关系。”   “我的去留,从始至终取决于我的心。我不堪成为棋子,也不是谁的附庸。”   姜弦说这话的时候,烛火明明,落在她的面容上,镀出一道金边,耀眼得很。   姬玉骁一愣。   他觉得小殿下变了,比三年前执意要离开陈侯、心灰意冷时多了几分淡然,更多了几分通透。   这再好不过。   姬玉骁在姜弦身后,“暖暖在楼上睡觉。”   姜弦折向楼梯,姬玉骁不敢多停留,亦跟在姜弦身后,小心虚扶着她。   “暖暖很聪明,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和她叫了朋友。”   姜弦略是惊讶。   暖暖的警惕心不是一般的,更何况还有陈淮的教导,她竟然能和姬玉骁做朋友?   姬玉骁看出了姜弦眼中的不相信,开口解释道:“比如一天到晚守着她,给她买糖葫芦、做风车、晚上给她讲故事……我在护卫营也没这么累过。”   姜弦面上浅浅浮出个笑,对暖暖好的人,她没有办法冷冷对着。   “王爷对暖暖也很好。”   “小殿下,我们也是你的家人。”姬玉骁在姜弦身后突然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带暖暖和我南下呢?”   姜弦看到床榻上的姜暖暖时恬静安和的心绪突然被姬玉骁这些话打断。   她陡然变了神色:“这是两码事。”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姜弦看着忿忿的姬玉骁,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于是坐在了桌前,沏了两盏茶。   “玉骁,你们会赢吗?”   姬玉骁面色微凝,流过不自在。   这个话题,王爷昨晚也问过他。   姬玉骁坦言:“不能。”   “那为何还要坚持?是觉得前朝子民的血流不干吗?”   姬玉骁抬眼看着姜弦。   她目光诚挚,没有丝毫的讥讽。   姬玉骁摩挲着束袖的银钉,沉默许久:“这是王爷的执念,更何况,我们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不如裂土分疆。”   姜弦听出来了姬玉骁的话外之音——   无论如何,安王都要死。   他做的事情太多了,设计宣平侯府、使老侯爷和大公子血洒九原;在京城搅弄风云、算计太子和景宁王,差点杀了陈淮……   再加上,当年他那样对陈淮,而陈淮又是主帅。   只是——   姜弦道:“如若他愿意让前朝所有人卸甲,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陈侯不会为你这么做。”   “可他会为象郡百姓这么做。”   姜弦道:“陈淮对我、对他那么狠,可对黎民百姓却从未如此。”   “玉骁,你不就是为了安王的安危么?那你当明白,仗再打下去,你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他的命。”   姬玉骁犹豫了。   他的命是安王给的,他的一生都将供安王驱侧。   如若安王的决定让他尸骨无存,那他一开始的计划可有一分意义?   姬玉骁想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   他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姬玉骁自幼就知道自己一生只听从两个人:殿下,素未谋面的小殿下。   后来,见姜弦的第一次,就被她骗了一遭,失败了此生唯一的任务。   没想到再次相见,还是被绕了进去。   只是这次,姬玉骁沉思片刻,却还是选择相信。   时事如此,形势所逼,别无他法。   “我没有资格劝殿下回头。”   姜弦同样审视着姬玉骁。   良久,姜弦放弃了原来的打算。   宣平府的护卫合起来未必不能跟着姬玉骁,让她安然无恙回来。   只是,拿几十个的人命换一个人的自由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如若姬玉骁愿意帮她,规劝安王,也不是不能一试。   姜弦沉吟片刻,对上姬玉骁的眼睛:“暖暖留下,我同你走。”   姬玉骁被姜弦的决定惊诧到了,他盯着姜弦良久,发现她不是玩笑,倏地起身。   “若殿下安然,属下此生供小殿下驱使。”   姜弦剜了姬玉骁一眼,她就在听雨眠过小日子,何须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   听雨眠外,陈统领已经等得有点急了。   正当他踱步来踱步去是,听雨眠的门再次打开了。   姜弦率先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似乎已经睡熟的姜暖暖。   陈统领面上浮出惊喜,话还没说出来,门口又闪出一个人。   陈统领话到喉头,顿然一卡。   他倏地拔出刀。   姜弦摇摇头,示意他放下刀后,把姜暖暖递给他。   “晓棠她们在柴房,到时候把暖暖交给她带到郡守府。”   “告诉暖暖,娘亲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过段时日就回来了。”   “为何!”陈统领目眦欲裂:“属下不可能由着贼人带走王妃!”   “我自愿的,陈统领不必多言。”   姜弦说罢,将头上的钗环卸下,上了陈统领的马。   她正欲要走,陈统领突然开口:“王妃三思!若是暖暖想您了,该如何?”   姜弦握紧了缰绳,居高临下看去。   姜暖暖像是春日里的桃花苞,被珊瑚朱色的衣裙包裹着;一点小巧的鼻尖微微透出粉嫩,如若大雪铺陈的园地里坠落的一朵红梅。   “如若她想我了,带她去找王爷。”   “她喜欢王爷。”   说罢,姜弦便驱马离开。   这是她不得不做的。   她这位“舅舅”,不用兵刃见不了她,那下次,就会让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付出代价。   姜弦安静随着姬玉骁走,马过城南,他忽的下马。   只听得他一句“得罪了”,便割掉了姜弦华服长长的拖尾。   姬玉骁弃了马,不等姜弦再问,率先解释道:“待会儿,我要带小殿下不走寻常路。”   “狡兔三窟,安王经营这许多年,竟然没有像样的路?”   姬玉骁听姜弦说到这里,倒是神采飞扬,一副侠客做派。   “三窟是留给别人的,于我而言,处处是路。”   姜弦原本只当是姬玉骁有更安全的线路,谁知他真的只是图省事,哪条路方便走哪条。飞檐走壁,带着她也毫不费力。   “那你刚刚——至少带着暖暖也能全身而退。”   姬玉骁点点头:“暖暖想娘亲了。我原本打算孤身一人回去。”   “不过一死而已,姬玉骁从不畏惧。”   “只是,小殿下说要劝殿下——”   姬玉骁目光里满是哀求。   士为知己者死,对于姬玉骁这样的人,这句话的份量太重了。   姜弦颔首。   远山之外,芦苇荡边。江面澄澈如镜。   两军对垒,战火不息,前线拼死搏杀,后方却给姜弦一息疏松。   安王,那个穷尽一生复国,极尽杀戮的人,此刻,却品茗听禅,如若佛子,静静等着姜弦。 第68章 六十八.弦  “姜弦,她就是混蛋!”……   临尘山麓, 庄子里桂花飘香。   姬敏清时不时抬眸看向门口,停一下才缓缓敛下目光,落到面前的棋局上。   棋局与平日相比, 简直是毫无章法。   姬敏清抬抬眉,沉沉叹了口气。   是他急躁了。   云画, 姜弦。   那个当年跟在妹妹身后羞怯、但又大大方方为她沏杯茶、笑着称呼他“大师”的姑娘,今天要正式相见。   他将第一次以舅舅、以姬氏皇族身份来见她。   “玉骁还没来?”   跟随在姬敏清身后的一个利索的小和尚模样的人点点头:“回殿下的话,刚刚芦苇荡那边来信号,姬统领已经乘船, 很快便能来了。”   姬敏清微不可查勾出一抹笑, 起身又坐在了缀满桂花的树下的摇椅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马蹄声。   姬敏清抬眼, 一眼便注意到门口婷婷娉娉站着的姑娘。   她和她的母亲很像。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明明见过四五次,可刹那间, 姬敏清还是晃了神。   他闭了闭眼,由着姬玉骁把姜弦引到自己面前。   等姜弦淡淡道了一句“安王”, 才睁开眼睛。   他与姜弦对视片刻, 却像是不习惯似的将视线转向姬玉骁。   暖暖没有了。   姬敏清挑眉,又用余光淡淡扫了一下姜弦。   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那个可爱的外孙留给陈淮?   “姬玉骁, 暖暖呢?”   姬玉骁微微一怔, 立马便跪下, “属下知错。”   一声清冷的笑在寂静的夜晚漾开, 格外明显。那一声如同被放大,钻着人心,使人毛骨悚然。   姜弦压下顺着尾椎骨往上攀爬的寒意,抬头看去。   安王若按着时间算, 已是五十又四的年纪,可这许多年吃斋念佛的日子,倒让他看上去满是禅意、一副四十几岁的模样。   眉如剑,目若朗星,就连月光也十分偏好于他,镀着他。   “你去领罚吧。”   一句话,姬敏清说得浅淡,毫无波澜。   姜弦又是一冷。   眼看着姬玉骁起身向一个方向走过去,姜弦按住他。   “安王,与玉骁无关。”   姬敏清倒是没想到姜弦会这样说。   他看着姜弦,面目慈祥:“能带出你,带不出暖暖,是他无能,自然要受罚。”   “还是,你要替我决定?”   “什么意思?”   “你若是大周的郡主,自然有权决定一个臣子的生死。”   姜弦一顿,挡在姬玉骁面前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她拦姬敏清,只是觉得姬玉骁对他忠心耿耿,决然不是要把自己搭进去。   如若姬敏清非要如此,那他随便好了。   姜弦思及此,反倒是轻松起来。   “那,随便好了。”   顿了一下,姜弦冷声道:“牢狱在哪里,该是你们抓我这个大楚王妃了。”   “小殿下不可胡说。”姬玉骁忙忙单膝跪下开口:“殿下,小殿下刚来庄子,并不熟悉。”   “我不用熟悉。”姜弦断然打断姬玉骁的话,看着他道:“刚刚是我错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注1),我做不了什么。”   姬敏清眯着眼睛看着姜弦,那一瞬间的质疑写得明白。   “你在激怒孤?”   “激怒倒也谈不上,我只是实话而已。”   姜弦虚虚看向姬敏清:“安王殿下一向弑杀,佛家戒疤都不能使你克制,我岂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姬敏清好清静,可饶是如此,临尘山麓的庄子也从未这么安静过。   这种吊诡,生出几分阴冷,在姬敏清和姜弦之间流转。   良久,姬敏清才沉沉道:“把她关起来。”   *   姜弦在阁楼里住的第一晚格外踏实。   姬敏清把她关到了第三层楼,门口有人把守,唯一通风的地方是窗户。   这个阁楼设计很精妙,三楼的窗户外靠近二楼的区域,是一块窄小的平地,用围栏挡住。   既不用担心被关的人出什么意外,又不用担心她能逃出去。   姜弦索性在灯盏下,伴着盈盈月光,翻起了书册。   第二日晚,姬玉骁过来了。   他前一日受过刑后,不便于行。   等他身体稍事舒服,,才听侍女说姜弦不与人言,也不答话,甚至她们送进的吃食全部都未动过。   这是,绝食?   他们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说的。   姬玉骁急急上了阁楼,又匆匆敲门。   片刻,才从门内传来姜弦的声音,略是细弱,“若是膳食,不必送了。”   “是我,”姬玉骁沉声:“小殿下,请开门。”   姜弦似乎是略是迟疑,姬玉骁等了片刻,门才打开。   映入眼帘的姜弦容妆有些寡淡,眼底微微有些疲惫 。   她的珠钗是在听雨眠卸下的,此刻坠云似的乌发齐齐披在身后,压着华服。   “小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姜弦请姬玉骁进来,为他沏了一杯茶。   她坐得笔挺,骨子里的世家的教养让她显得淡然恬静,如若风中雪梅,只可抱香而死。   “昨日,我想到了一件事。”   “在其位谋其政。我不作为晚辈,便无劝说之责;不作为臣子,便无规谏之职。”   “我与安王殿下本就纠葛太多,我插言太多,那更加纠缠难解,不如直接以我,断了他的念头!”   姬玉骁倒退一步,面上掠过惊恐:“小殿下不要吓我,这些是玩笑之词,对么?”   姜弦冷静地看着,心里却荡然笑开:   自然都是玩笑之语。   她不会死,也不想让身边的人死。她只是逼迫安王,也是想试探安王的底。   这些年,死去的人太多了,这些纷争也该告一段落。   *   临尘内   何晓棠和姜暖暖被接到了郡守府,几乎连一个时辰也不到,陈淮便急匆匆赶来。   他身上还是去见安王的那一套衣裳,翻身下马,步态都比平日里快了一些。   陈淮看见被抱着的姜暖暖,心口一钝。   他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声音暗哑:“暖暖,来,过来。”   姜暖暖看见陈淮,低沉了好久的心突然愉悦起来,但未持续多久,又跌落下去。   她捏着自己的小帕子,磨磨蹭蹭挪了过去。   “暖暖,你怎么了?”陈淮问。   姜暖暖犹豫,只是拿着一双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陈淮。   这几日一直是一个叔叔陪着他,他带她去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不久又将她送了回来,说是要见娘亲。   只是等她一觉睡醒,娘亲没有了,只有晓棠姑姑。   一个大胡子的将军和她说话,说是娘亲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她来找爹爹。   她的爹爹——   姜暖暖沉默了一下,她一直都知道爹爹是谁,可娘亲没有答应。   她虽然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爹爹的身份不一般,娘亲有段时间也犹豫要不要爹爹带她离开。   可暖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娘亲的日子,怎样都是不行的。   姜暖暖垂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之后张着双手,抱紧了陈淮。   陈淮不明就里,抚了抚姜暖暖的小辫子:“怎么了,暖暖?”   姜暖暖带着哭音:“师父,暖暖喜欢你~”   陈淮的一句“我也一样”没说出来,就听得姜暖暖呜呜咽咽道:“可是,我不能跟你走。”   “我离不开娘亲……”   陈淮愣了一刹,下一刻脑子轰地炸开。   很好,原来安王是在这里给他个绊子。   陈淮咬着牙点点头将暖暖抱远一点,耐下最后的性子哄道:“暖暖乖,师父不会让暖暖离开娘亲的。”   “师父不舍得暖暖和娘亲分开。”   “这样,暖暖先和晓棠姑姑去玩,好不好?”   许是父女之间最为天然的关系;亦或者这段时间陈淮对暖暖的照顾,暖暖对他的话总是言听计从,信赖得很。   当即,暖暖便松开了陈淮,一步三回头同何晓棠去了后院的厢房。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陈淮没有任何表示,但所有跟着陈淮的定边军将领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他冷下眉眼,语气轻渺:“怎么回事?”   宣平府的陈统领不敢有所隐瞒,上来倒豆子似的把话说了个干净。   陈淮啧了一声,又点点头。   姜弦可以,很是勇敢,很是巾帼,很是想把他气死。   这样的玩笑是随便开的吗?安王那样残暴弑杀、心里变态的人是可以劝说的吗?!   为什么?   他当年做错事她不是厌恶得很,巴不得不回来吗?怎么安王要挟她,她倒是义无反顾起来呢?   陈淮不能往下想,越想他的心就越悬地厉害。   此时,萧向忱自西南布防回来了。   一路上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就怕陈淮再受刺激,一进门,直接拉着陈淮。   “姜弦也是担心你,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前线战士,为了你。你可千万别生气。”   陈淮侧眸,定定看着萧向忱许多眼。   慢慢的,他眸光里的淡定漠然的伪装被撕的粉碎,与之而来是狂卷着的担忧、愤怒、惧怕!   “我不知道你说的?”   “我配吗?我配她这么做吗?”   “前线战事要她这么管?!”   陈淮忽的将堂内桌案上的文书函件一把通通扫落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里,陈淮的声音颤抖地格外明显:   “姜弦,她就是混蛋!” 第69章 六十九.弦 “云画,孤想说,爱意不可……   郡守府堂内鸦雀无声, 只有满地的凌乱昭示着刚刚的一切。   陈淮发怒了,说的再明白点,是失态和惊慌。   定边军的将领们傻了眼, 那个扶着桌案、大发雷霆的人,是他们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说着‘为情绪而乱者无用’的统帅、陈淮。   萧向忱给卫砚急急递了一个眼色, 众人便十分理解退了出去。   他趺坐在堂下,仰视着垂着头站立的陈淮,“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陈淮心里一哂。   姜弦,她就是自以为是、绝情绝意。   她不在乎暖暖、不在乎听雨眠, 更不在乎他!   她已经吓过他一次了, 怎么还能、还能再来一次?   陈淮心里一酸,她明明知道自己如今离不开她。   陈淮深深吸了口气, 脑子里混沌一片:“她就是个骗子!”   萧向忱扶额,“抢不抢人就你一句话, 定边军五万大军就在两翼,现在拉过来最多半日, 全部码在芦苇荡, 强行过河也不是不能。”   陈淮身体一僵,他抬起头, 萧向忱才发现他的眼神空洞的很, 现在才开始慢慢聚焦。   这、可真行。   搞了半天了还在世界那头。   陈淮俯下身, 有些颓唐、缓慢的捡拾着地上刚刚被扫落的军报、文书。   他捡起一沓纸, 淡淡道:“左翼那一支奇兵到哪里了?”   萧向忱挑眉:“最多五天, 镇南将军一定能借道绕到临尘山后。”   “那我等五天。”   “不担心?”   “担心。”陈淮挪到帅位上,沉声道:“可姜弦过去,是想让双方都少流点血。我不想让她失望。”   萧向忱静静看着陈淮陷入思考,无人比他更清楚陈淮此时的挣扎。   若不是姜弦离开后, 陈淮怕是也不会告诉自己,当年他经历了什么,前朝予他的伤害究竟是多么可怖。   安王,这个为了皇太弟的身份,诛杀二十几位皇兄皇弟、叔伯子侄的人,究竟对姜弦会有几分宽宥。   定边军和岭南大营自与前朝交手,几乎没有败绩。   倒不是说前朝之人打起仗来毫无章法,只是大势所趋,既失天意、又不得民心,如何获胜。   陈淮这几日,一直是由萧向忱盯着的,他总是觉得陈淮这厮有诈。   但自从那日他在郡守府发完怒火后,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他比之前参加的每一仗都用心、严谨、出其不意。   他知道,他给安王造成的压力越大,姜弦的重要性就越明显。   *   临尘山麓,姜弦如在听雨眠时一样辰时起身,她坐在妆镜台前,自己为自己描眉、梳妆。   镜中的人已经生出些变化,从前漆黑如小山堆叠的鬓发尾稍生出枯黄,面色苍白,已有几分病态。   姜弦无力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静静看着自己盈盈如秋水的眼睛渐渐暗淡,心里生出几分心疼。   可是,她必须等着。   离这阁楼不远处的书房里,姬敏清也在等着姜弦先退让。   他佯作漠不关心,心里却想到着他的妹妹莹月。   莹月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血腥的、暗伏杀机的皇宫内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和陪着他吃苦的天之骄女。   姬敏清停了一刹。   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由着妹妹留在宫里作为皇兄的人质,求皇兄放他回封地。   如若不是这样,那他就不会迟来一步,也不会让妹妹被乐坊的人藏在该死的宝香街,不会有后面姜家的世子遇上她。   更不会有后面这些糟心的事情。   十多年前他就该带她们母女来这里。   “姜弦现在怎么样了?”   姬玉骁抬眼道:“属下没有问,只是听阁楼的侍女说,照旧。”   姬敏清掸掸衣袖:“倒有我们姬氏皇族的风骨。”   “只是——”   姬玉骁有些担心,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门外急匆匆传来脚步声。   “殿下,小殿下晕倒了。”   姬敏清猛然站了起来,他起得急,扫落了桌上的棋盘。   黑白子如若玉珠落地,叮叮铃铃响了好久。   太医已经进了阁楼,摸脉探查几番,才从内室退了出来。   此刻,阁楼内气氛严肃,带着极强的压迫。   “情况如何?”   太医实话实说道:“无碍,只是小殿下眩晕而已。”   姬玉骁点点头,向着姬敏清道:“小殿下生下暖暖后,立马南下,再加上路上是牧野陪着,可能诸多不便,故而体虚吧。”   姬敏清看向床边,时间静静流淌,直到一阵细微的风自花窗透进来,轻轻吹动帷幔,露出里面恬静的模样。   体虚也有,试探也有。   她与莹月,是一样的大胆执拗。   姬敏清起身道:“她醒了,让她来见我。”   话罢,便与姬玉骁走了出去,骑马上了山道。   目揽山河,仿佛诸多地方刀剑厮杀声隔了千百里传了过来,一下一下闷击着他的心口。   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姬敏清听着寂静旷谷里的细微的声音被放大,之后凌空而上,直直到了山顶。   良久,姬敏清开口了。   “把所有的人马拉回来,固守临尘山麓。”   姬玉骁道:“如若他们围攻,挡不住。”   姬敏清道:“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继续南下。”姬玉骁斩钉截铁:“我们兵马虽少,但都是殿下的人,我们誓死效忠殿下。”   姬玉骁的声音回荡在临尘山顶,更显得周遭寂寥。   姬敏清在楚都寺庙里待了这许久,竟然没发现自己当年救下的遗孤,也已经这般年纪。   他淡淡道:“去做吧。”   如若说过得舒适,姜弦不得不承认,在她醒后,姬敏清给她的待遇,要比她在听雨眠还自由舒服。   在短短的接洽里,姜弦总是觉得,一切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终局,而且这个终局,要比她想象地来的还快。   有人在加速这个结果。   她内心复杂地、知趣地没有提过战事,而姬敏清也没有提过让她留下来、继承他的遗志。   甚至,姬敏清还和她一起骑马,去山林里打狐狸。   她刚从可怕的绝食里走出来,身体虚弱,便披着一披风。   姬敏清照顾她,走得缓慢,但不代表他不是满载而归。   他的箭法非常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   姬敏清眯着眼睛,拧着弓弦,只听得“噔”一声,一个獐子翻身倒地。   姬敏清握着马缰,扭身过来,向姜弦朗声一笑:“怎么样?!”   姜弦正欲回答,忽的一停。   他这个英气样子,让姜弦忘记了他的诡谲,奇迹般想到了陈淮。   明明这才是最为本真的样子,结果都半生坎坷,不得轻松。   姜弦慢慢走着马,“很不错。安王殿下在佛寺搅弄风云这几载,也没见骑射疏散。”   姬敏清嗤笑一声,朗声道:“是啊,半夜想尝尝酒肉滋味,所以比以往更加勤奋。”   姜弦笑了起来,清泠泠地如小山泉流淌。   “打了这么多,也吃不下,不如跑跑。”   “跑跑?”姬敏清瞥过姜弦,十分“不屑”:“千里马让你骑的毫无快感,如何跑跑?”   说完,姬敏清才恍然想起,如今的姜弦骑不了快马,因为当年的踏雪。   “算了,下山吧。”   姬敏清遥遥比了个手势,林间护卫他的人便迅速变了阵形。   下山的路长远,姬敏清放慢了速度,同姜弦并行。   忽的,他问:“你记得我曾经给你过一个护身符吗?”   姜弦侧眸看向他,诚实地点点头:“记得。”   停了一下,姜弦又道:“当年陈淮抢回我爹爹的尸体后,我把它给了陈淮。”   姬敏清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瞪着眼睛定定看着姜弦。   片刻,姬敏清停下了马。   “云画,我有话要和你说。”   姬敏清自姜弦来,从来未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这个名字,也不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姜弦不由被他的此刻的气场所影响,郑重起来。   “请您说。”   “云画,孤想说,爱意不可太满。”   姜弦眨眨眼睛,像是在吸收这句话。   “他出现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你最大的帮助,所以你把他放得太深太深。哪怕后来你们所有的波折、坎坷,以及他残余的扭曲,也没有损耗这份光亮。”   “你爱他成了本能,可情意太不对等,就要受伤害。”   姜弦沉默了下来。   陈淮还会如此吗?   他经历的太多,他的身上什么都可以发生,她也不能预知未来。   姬敏清看着姜弦在思索,反而轻松许多。   他教诲道:“他这样的人,不会让什么重过责任。我们虽不强求,但至少,在他心里你要重过他。”   “得让他去证明和抉择。” 第70章 七十.弦 他帮姜弦证明。陈淮做出了至……   得让他证明和抉择。   姜弦有些疑惑地跟在姬敏清身后。   她也想知道, 怎样才算是证明了这个结果。   不过姬敏清却像是随口一提这些话,说完就抛却于脑后,没了连续。   晚风带着芦苇荡的水汽, 轻轻氤氲在了空气里。   姜弦坐在廊下,看着姬玉骁烤兔子肉。   他动作娴熟, 一副在山林间玩惯了的样子,洒脱得很。   至于姬敏清,他则颇为悠闲,只是躺在躺椅上, 微微合着眼。   炙火噼啪, 映衬地这个夜格外安静,也格外美。   姜弦心湖泛着舒适的涟漪, 思绪飘忽,浮上沉下。   “小殿下, 尝尝吧。”   姜弦抬眸,姬玉骁立在她面前, 浅浅笑着。   她亦回礼颔首, 伸手接过姬玉骁递过来的烤肉,看着他拎壶清酒边喝边在一边闲侃。   外面是怎样的, 姜弦自然听不到实话。   只是, 她毕竟是从北疆来的, 经历过真正的大战, 自然不会以为临尘山麓的安静才是岭南现在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在这里四天了。   四天, 足够大楚的兵马集结完毕,拉开架势,与他们恶斗一场。   她没时间了。   姜弦缓缓嚼着肉,又硬抻着脖子咽下去。   良久, 姜弦道:“殿下,你见过淮水吗?”   姬敏清侧头过来,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瞳仁暗黑,与夜色一般,可姜弦就知道他在定定看她。   姬敏清挑眉:“没有。”   姜弦道:“那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等未来,我带你去。”   这句话的暗语几乎写得明明白白,姜弦来的目的一开始就很清楚,她想让姬敏清投降。   姬敏清心里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去睡吧。”   “玉骁,送她回去。”   姜弦再欲说些什么,可姬敏清已经扭头过去了。   他的执拗像是刻进骨子里,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向任何人低头。   他给自己的路很窄,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深渊。   姜弦被迫起身,被姬玉骁带着往阁楼里走。   她走得慢,十几步的距离,让她走出了一段亘古时间似的。   直到到了圆拱门处,姜弦蓦然停下,她回头,撞进了姬敏清的视线里。   “怎么不走?”   姜弦一愣。许是这夜色浓.稠、明月团圆,还有姬敏清同她说话时太像个慈祥的长辈,让她生出了菩萨心肠。   “安王殿下,这样的终局,没有意义。”   姬敏清淡淡晕开笑意:“你这丫头倒是执着。”   “那你也记得孤的话,心里要有杆秤。”   话罢,姬敏清一拍腿,撑着站了起来。   桂花树下,只有一个檀色的摇椅晃来晃去。   姜弦不知为何,忽的有些烦躁。   “玉骁,走吧。”   姬玉骁步子可以放缓:“小殿下,今天我带你离开。”   姜弦惊讶,眉目里全是难以置信:“你、这,你怎么办?”   姬玉骁没想到姜弦会先惦记他的安危,听她这话,灿然一笑:“眼下,没那么多忌讳。”   更何况,自从小殿下醒来,殿下决定退兵聚集于临尘山麓,这个举动,其实已经向陈淮传递信号了:   他要放弃,他希望留下这些兵马。   只是姜弦不懂罢了。   姬玉骁道:“只要送你渡河,估计陈侯就能接到你。他已经陈兵于芦苇荡两日了。”   “还要打?”姜弦揪住姬玉骁的袖口,急声问道。   “小殿下到了就知道了。我答应会护佑小殿下平安,便不会食言 。”   姬玉骁沉声道:“子时,我去接你。”   姜弦上楼阁时,心都是悬着的,若按姬玉骁的话,明日便不会安宁。   她有些坐立不安,平静了一晚的思绪开始如浪翻滚。   如若姬敏清还是孤注一掷,那她来便毫无意义。可明明这两日,她能感觉地到,姬敏清在软化。   他一生弑杀悖逆,但姜弦清楚,她的母亲在姬敏清心里的分量极重,要不然她死都不知道有几回了。   可为什么,临门一脚,就演变成她要靠着姬玉骁离开?   哪里出了问题。   时间在姜弦的思索里慢慢流逝,原本以为难挨的子时,一下子来临。   木制的门被扣响的瞬间,姜弦吓得弹立起来。   姜弦听得姬玉骁的声音:“小殿下,该走了。”   姜弦收拾的很利索,她难得用了姬敏清送的服饰——前朝的骑射服。   姬氏皇朝赤红的凤翎纹案,在暖黄的烛火下血一般鲜红妩.媚,让姬玉骁霎时间移不开眼。   他难掩心中的激动,却又不得不低下头:“小殿下下,走吧。”   姜弦紧跟在他身后。   原本,姜弦以为这会是一个惊险的过程,至少离开庄子是这样。却不想一路无事发生,让她安安稳稳走到了环伺护卫庄子的林间。   姜弦心生疑窦:“玉骁,你真的不会被安王惩罚吗,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出来?”   姬玉骁浅淡一笑,没有接话。   等到二人走出去好远,骑上马,彻底躲到了林间,姜弦才忽的反应过来。   这不仅仅是姬玉骁想送她走,而是姬敏清默许,她可以走。   她想起了晚间那个话题。   她想让姬敏清再眷恋一点这大好河山,随口提及了淮水。   她不知怎么,当时满脑子是淮水。   可姬敏清说他没有去过。   他怎么会没有去过?   陈淮当时被留在了淮水畔的青山寺,他一手造成了陈淮所有的苦痛。   姜弦心里一酸。   他是后悔过去了吗?   “玉骁,安王他……”   “殿下的事情,属下从来不会多问。”   姜弦道:“如若他回头,劝服所有人归降,这是大功,陈淮不会为难,朝廷更不会为难。”   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姬玉骁回答之前,率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姬玉骁陡然变了神色,右手握剑,出剑三寸,仔细盯着暗色里连成一片的密林。   忽的,林间风起,扰动繁茂的枝叶,眨眼间,便从遮掩里移过来一个人。   那人速度极快,绕是姬玉骁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也在瞬息间被他压下马。   二人的厮杀一触即发,可在极尽短暂到不足一息的时间里,姜弦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是陈淮。   竟是陈淮!   姜弦下意识握紧了缰绳,向着二人的方向道:“别打。”   陈淮猛地收了手,被姬玉骁逼退一步。   他闪过姬玉骁,一下立在姜弦马下,剑指姬玉骁。   “陈侯,你怎么在这?”   陈淮没有搭理姬玉骁,他转眸看向姜弦。   漆黑一片里,不知道为什么,姜弦就觉得此刻陈淮的眼睛一定格外明亮和复杂,兴许还有生气、后怕。   “受委屈了吗?”   陈淮声音很低,像是三月的风,轻和缓慢,略带潮湿。   姜弦摇摇头。   陈淮放下心来,转眸看向姬玉骁,像是等待狩猎的孤狼。   “陈淮,”姜弦坐在马上,轻声道:“玉骁是送我走的。”   陈淮握剑的手一僵。   “他带你来这里,又带你走?”   “是。”   陈淮对上姜弦的视线,很快,他收了剑:“好。”   他看向姬玉骁,竟然行了个礼,“刚刚是我得罪了。多谢你护着阿弦。”   姬玉骁掸掸和陈淮交手后、衣服上打出的褶皱 ,转身就走。   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在大军未开拔、未渡河,只是两军观望之时,陈淮已经安排好所有事情,孤身游过芦苇荡,来了他们严防死守的地界,只为带走小殿下。   这样已经可以说明什么了。   “玉骁——”   忽的,传来姜弦的声音。   姬玉骁步子一停,折身看过去。   姜弦居高临下,与他遥遥相对:“你会受到惩罚吗?和我一起走吧。”   姬玉骁目光如若越过密林,直直到了山麓下那个雅致的庄子里:“属下祝愿小殿下一生顺遂。”   “就此别过!”   姬玉骁是姬敏清最好的刀,他的轻功、剑法具是一绝,只消眨眼,他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陈淮翻身上了姬玉骁留下的马,与姜弦同行。   二人骑的慢,姜弦亦是有心事,只顾着随着陈淮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淮忽的骑马推近姜弦。   “我会留下那护卫的命”   “也会,尽可能留下更多人的命。”   姜弦心中微漾,抬眼看向陈淮。   只是一霎间,陈淮忽的从自己的马上,跳到了姜弦的身后。   他倏然收紧胳膊,将姜弦拢在自己的臂弯里,一夹马腹,坐下的马如离弦之箭,急急奔驰。   姜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朝后仰了一下,重重靠在陈淮的怀里。   她黛眉微拧,心中升起不虞:“怎么了?”   陈淮道:“无事。”   最烦的就是无事还要搞事。   姜弦道:“你不去骑你的马?”   陈淮撑了一息,从声音里听出他挤出的笑意:“这几日我担惊受怕得很,这会儿想抱抱你。”   姜弦侧眸想看看陈淮到底搞什么鬼,却被陈淮一把按了回去。   陈淮无奈道:“好吧,我说实话。”   “这里不安全。我们要快点回去。”   姜弦懂了,她一个人骑不了快马,陈淮才敢这样。   情非得已,也算不得逾距。   远处,百米开外,姬敏清慢慢收了弓箭。   看不出真心假意的时候,就需要一个证明和抉择。   他帮姜弦证明。陈淮做出了至少不太差的抉择。 第71章 七十一.弦 曲终收弦   夜风拂过, 带尽寂寥。   陈淮拢着姜弦,急急穿过密林。   芦苇荡是安王的地界,如今的大局明朗, 但里面的枝枝蔓蔓还是要等到真正安定下来,才知道结果。   陈淮一个人时, 自是走最好走的路,可带着姜弦,所有的险他都不敢冒下去,所以选择绕开芦苇荡回营。   等到了安全地界已经临近拂晓。   天明未明, 雾气飘忽, 一道道浅淡的光柱隐没又浮现在眼前,倒是别样的美景。   陈淮侧过脸、垂眸看着姜弦。   借着一抹冷清的光, 扫过她满身的疲惫。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她一直绷着神经, 此刻已经有些许支撑不住。   陈淮缓声道:“睡吧,到了叫你。”   姜弦没有听他的, 而是撑着自己的精神, 绷直后背。   “最迟,这三五天, 临尘就彻底安静了吧?”   陈淮听得清楚, 更明白姜弦的画外音。   他当时为了能在听雨眠附近住着、教养暖暖, 说过平定南疆就离开的话。   那时自是心有不甘, 也算是含带几分权宜之计, 可如今……   世事变迁、万分不由人。   陈淮没有依言接姜弦的话,反而试探问道:“你,还是不愿意随我回去吗?”   姜弦沉吟片刻,只是与陈淮对视盯着他眼睛里的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的问题, 姜弦感觉得到陈淮有些苍白、含带病态,像是在腊月天刺骨的寒潭里浸过似的。   “知道了。”陈淮低下头,慢慢漾出一个勉强地笑:“我——”   陈淮猛然一顿,就像是被拿着匕首生生插在了心尖上。   有些话想到和亲耳听到不一样,亲耳听到和自己再说出来更不一样。   “我说过不逼你的。”   “等大军休整,我便回京。”   陈淮说完,连绵山峦、曲折流水,偌大的地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他停了一刻,让马缓好脚力,随即挥鞭想岭南大营的方向走去。   岭南大营如今正在戒严,这是战前最为明显的特点。   边疆同中原不一样,这里的兵士拥有无比敏锐的感觉,他们自己也可以预料,最多两日,他们就能渡过芦苇荡,完成南疆的安定的大业。   故而此刻,营内一片严整,秣马擦枪,各司其职。   陈淮拥着姜弦走近大营时,他就已经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他拿出令牌,对着站岗的兵士道:“把卫砚叫来,带过一架马车。”   很快,大营正门打开。   萧向忱急匆匆骑马出来,卫砚驾着马车紧跟在萧向忱后面。   “阿淮!”萧向忱向陈淮靠拢一些,又向姜弦淡淡一笑:“姜弦,经年不见,可还安好?”   姜弦此刻在陈淮怀里,难免有些尴尬。再加之当年她离开的猝然,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情,便向萧向忱抱歉笑笑:“谢殿下记挂。”   萧向忱挑挑眉,在陈淮目光“警告”里,收敛了继续调侃的心思。   陈淮翻身下马,看着姜弦道:“卫砚,你把王、你把纪夫人送回听雨眠吧。”   纪夫人?!   萧向忱和卫砚睁大了眼睛,齐齐看向陈淮,陈淮却只是摆摆手,淡淡道了句:“去吧。”   马车行的很快,像是转眼就成了一个点,融进了远处的官道里。   陈淮远眺不及,眯了眯眼,终是落在了眼前的车辙间。   “阿淮,你这是?”萧向忱结巴了一下,“要做大善人了?”   “你冒那么大的风险,就是去接个人,送回去?完了?”   萧向忱看着陈淮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说。   他怀揣难以置信,向陈淮靠近了一些,猝不及防,陈淮倒在了他怀里。   萧向忱心里一咯噔,单手扶住陈淮、勉强腾出手来后,才发现他的肩背处衣料如若硬块,那是干了的血渍。   “怎么回事!”   帅帐里萧向忱坐在床榻边,有些着急的问。   军医沉默一下,恭恭敬敬行了礼后,如实道:“殿下,王爷中了两箭。一支偏上,穿入肩胛,另一只在它的正下方,逼近肺侧。”   萧向忱冷静道:“险还是不险?”   军医沉默一下:“原本肺侧略险。”   “只是,这一路走来,王爷自己拔了箭,箭带倒钩,流血过多,所以加重了感染的可能。”   萧向忱顶了顶唇角,面上极尽淡然,骨子里骂骂咧咧。   陈淮这本事不小,自从参军,几乎每两年就吓唬人一次。   他摆摆手:“用最好的药,仔细守着。”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药越苦越好。”   等军医走后,萧向忱才扭身过去,看了陈淮一眼。   卫砚有些不忍心:“殿下,我们王爷已经受伤了,您就别——”   萧向忱拍拍陈淮的脸,扭头过来:“你想说什么?”   卫砚一下噤了声。   萧向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甲胄,沉声道:“我就知道这个不做人的东西叫我来岭南没有好事,你看看,是不是?”   卫砚支吾一下,正欲问问萧向忱接下来怎么做,就看见萧向忱站了起来,神色严肃,言语冰冷:“一旦镇南将军的信号打出来,不论什么时候,全军立刻渡水!”   是夜,得上天相佑,云翳遮住了月光,将方圆百里一起埋在了黑暗里。   率先打破这极度寂静的是厮杀声。   就像是一只火折子落进了酒窖里,引起了连锁反应,响彻了整个临尘山。   血水染红了芦苇荡,临尘郊外居住的百姓通通内迁,通往临尘的八条官道全部闭锁,一夜之内,所有安居乐业的场景像是被打破,急于重建。   陈淮是在拔营时醒的。   萧向忱彼时正代替他的职位,听着定边军八卫连同岭南大营的大将们给他汇报战后的具体情况。   听闻陈淮醒了,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帅帐。   陈淮被卫砚扶着坐了起来,仰头与萧向忱对视。   一个皇子,此刻满脸血污,一点斯文也无。   萧向忱从陈淮的嗤笑声和目光里看出他的调侃,也来了气。   他把护腕摔在陈淮身上,剜了陈淮一眼。   “你好意思?父皇让你平定南疆,最后一仗竟是我打的。亏你笑得出来。”   陈淮咳了一声,牵动后背的伤口,微微蹙了一下眉。   “对,殿下说的都对。”   他停了一下,看着萧向忱缓缓道:“安王呢?”   萧向忱有些可惜道:“自焚了。”   陈淮微微呆怔,喟叹道:“我带姜弦回来的那个晚上,安王留了我一命?”   “什么意思?”   陈淮扭头偏向右肩,视线微微一扫,萧向忱就明白了。   萧向忱冷嗤一声,什么是安王留了他一命,分明是他脑子蠢,才会挨了这两箭。   昨日,他与卫砚模拟过陈淮受伤的可能,若是没猜错,这箭离弦的时机是陈淮未上马的时候。   “这箭是射向姜弦的对么?”   “第一箭射的是肩胛,第二箭的力道要大些,若是没猜错,在到姜弦之前,第二箭会撞到第一箭,两箭一起偏离,十之八.九一支都摸不到姜弦。”   陈淮淡淡看了萧向忱一眼,敛下眉眼,轻轻叹道:“如你所说,也是有十之一二会伤到她。”   “我如今不敢赌了。”   陈淮的话一出口,倒是萧向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他立在陈淮的床边,磨蹭半天,忽的想起陪同安王赴死的还有一个护卫。   “有个侍卫,陪安王一起死了,武功不弱,很年轻,也姓姬。”   萧向忱问道:“他是皇族吗?”   陈淮略作思索,摇摇头道:“他不是。他叫姬玉骁,是个性情中人。”   陈淮十指交错,来回翻绕片刻。   他想起了昨日姜弦对姬玉骁的信任和偏护,想来,姬玉骁于姜弦而言,算得上是朋友吧。   陈淮转眸看向卫砚:“等大营各部战损汇报上来,你把阿弦认识的人的情况报去听雨眠。”   “你不去?”萧向忱问。   陈淮翕合上眼:“我这两日率先启程回京?”   “重阳节快到了,何必如此着急,你再多陪陪姜弦,她看你这一身破败样子,总会记得你的好。”   陈淮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无力,又似困乏地躺了回去。   若是一个月前,他也定会把他的好罗列成条条框框,摆在姜弦面前,让她动心。   可如今想想,那时候她对他的信任和爱可不是像他这样堆出来的。   既然决定要走,让她知道这些做什么?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挽回的余地,不是所有情谊都接受的了利用和磋磨。   她是极干净剔透的人,至于暖暖,他看得出来,暖暖对她的依赖十分深重。   既然如此,他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真是自欺欺人。   陈淮捂着心口,只觉得这里闷得上不来气。   他是皇室宗亲,地位显赫、手握权柄,不过二十来岁,已经是第一异姓王。   可他的荣耀如同十年前他的痛苦一样,再也无人可以分享了……   *   听雨眠内,姜弦半躺在藤木摇椅上,拢着一件单薄的披风,看着外面竹海摇晃。   卫砚在一边轻轻给她说着前朝的结局。   她并没有什么可惜。   在她心里,天下不是哪一个皇朝的天下,天下就是天下人的天下。   哪怕她是姬氏的嫡脉,哪怕安王真的能复国,一个造成生灵涂炭的帝王,也是她不愿屈从的。   只是,听到他和姬玉骁一起葬在了临尘山麓下的庄子里,她还是掠过难过。   “谢谢你,卫砚。告诉我这些。”   卫砚摇摇头:“王妃折煞属下了,这是王爷让属下过来通禀的。”   姜弦目光微微闪动,似有话说,可不知想到什么,又缓缓收敛。   姜暖暖踩着小步子慢吞吞爬上姜弦的腿,看着卫砚道:“叔叔,那我师父怎么不来?”   卫砚心里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人问问王爷了。   虽说王爷不愿让他多说话,可是他这做属下的,实在不能看着自己的主子再变回一个只知道待在军营的行尸走肉。   卫砚道:“回小主子,王爷他三日前受了伤。”   姜弦逗弄姜暖暖的手忽的一僵。   三日前,她见陈淮的时候还是好好地,那陈淮是怎么受的伤?   她余光微微瞥向卫砚,心里就有了计较。   姜暖暖摇摇姜弦的衣袖,有些可怜巴巴:“娘亲,师父受伤了,暖暖想去看看。”   姜弦摩挲着姜暖暖的头,让卫砚退了下去。   “暖暖想去看师父?”   姜暖暖点点头,搓着自己的小手帕,软软道:“暖暖想,而且,暖暖知道娘亲也想。”   姜弦忽的想起姬敏清在临尘山上同她说的话:   在陈淮心里,至少她要更加珍贵。   这些得要他证明和抉择。   所以,陈淮的伤,是他的抉择吗?   姜弦侧过头,摸着姜暖暖的头发:“暖暖想让他做爹爹吗?”   姜暖暖咬着唇,有些羞怯。   她周边的孩子都有爹爹,她自然也想要爹爹。   只是——   姜暖暖折身抱紧了姜弦:“暖暖最喜欢娘亲,爹爹是娘亲的夫君,需得娘亲喜欢才行。”   姜弦眉眼弯成月牙。   每次和暖暖说话,她总是让她的心湿.漉.漉的,像是被灵泉的水洗过一样。   姜弦抱着姜暖暖,“那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在重阳节去见爹爹。”   姜暖暖扬起笑脸,满是满足的窝进了姜弦的怀里。   九九重阳,踏秋之节。   只是今年的临尘,刚刚经历一次大战,临尘的百姓也实在不愿意这时候去临尘山讨“吉祥”,故而都是在家里摆满菊.花。   姜弦一早就得了萧向忱的请柬,正到辰时,便和姜暖暖一起出了门。   姜暖暖今日格外开心,特地穿了自己最为喜欢的水蓝色绣云月纹的裙子,乐呵呵地左右张望着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等到了岭南大营,数万秋菊摆在营内,明灿灿地铺陈一地。各营将士整齐划一,坐在广袤的山麓下、气势恢宏。   姜暖暖被这个场景震撼到合不拢嘴,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脸,十分可爱。   卫砚把姜弦引到高台上,萧向忱便要过了暖暖,抱着她去了主座。   暖暖天生讨人喜欢,不一会儿萧向忱就已经萌生了收个干女儿的想法。   他由着姜暖暖抓着他腰间的匕首,摆来摆去,直到仪式快开始也毫不在意。   姜弦不是暖暖,没有那么爱玩。   她来时便环顾四周,竟然发现无论是哪个阵营,都没有陈淮。   按道理,仪式开始时,陈淮作为仅次于萧向忱这个皇子的人,不应该不出现,可现在,高台之上,甚至没有陈淮的位置。   她微微蹙了下眉。   萧向忱适时瞥了过来,看着姜弦,安慰道:“姜弦,你放心,阿淮在前日就启程回京,如今怕是都走了八百里路了。”   “你在这里不用和他照面,不会尴尬。”   姜弦思绪微微停滞,只觉得心弦啪的一声,断了。   陈淮,他竟然回去了。   许是姜弦的凝滞太过明显,萧向忱道:“阿淮怕你见到他,以为他又要耍赖,便提前走了。”   姜暖暖唔唔两声,吸引了萧向忱的注意力,萧向忱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雪玉团子:“怎么了,给伯伯说。”   姜暖暖道:“伯伯,爹爹去的地方远不远,什么时候来找娘亲和暖暖?”   爹爹?   萧向忱愣住了,据他所知,暖暖可是一直叫陈淮叫师父的。   所以,这是,姜弦打算接纳陈淮了?   萧向忱不太确定,站起身来。   姜暖暖却像是体察到陈淮可能不回来了,突然撇撇嘴,眼见着小鹿眼睛里就要汪出水来。   此刻,军营里的战鼓却擂响,这是重阳节岭南大营的习惯,以鼓过节。   咚、咚、咚!   鼓点像是踏在姜弦的心上,一点点沉重。   偌大的道路两旁,将士们交替而出,如同铺路、如同战场上推近一般,开始摆放秋菊。   百米宽的中央道路,随着战鼓的节奏,一点一点变窄。   忽的,一声马嘶。   那声音比起战鼓微不足道,可姜弦就是觉得,是追影的声音。   下一刻,如若乌漆的骏马像是一道利箭,在已经狭窄的秋菊道路里踏风而来。   陈淮满目风霜,直愣愣看着高台。   他是要离开,可他还是想多留一点和姜弦、和暖暖的记忆。   如果可以被允许,他可以每年来岭南一次,不需要和她们走太近,就远远看着也很好。   但是,他不舍得没有一个好好的告别。   陈淮有些颤抖,一日一夜马不停蹄的赶路,让他有些衣冠不整。可此刻,他只想迎着她温脉浅笑,换一声她的名字:   “阿弦。”   命运兜转,陈淮用三年时间平息自己、和前尘固执别扭的自己和解。   可姜弦却在九原破落的街道上,第一眼就认定,他就是那个皎若日星、朗若皓月的宣平府二公子。   如今,风尘仆仆的二公子,终于原模原样回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