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秋波》 作者:发电姬   文案:   东宫谋逆,北宁伯府做了件不大不小的错事,但若要严办,整个伯府都得出事,全家老少战战兢兢,生怕杀头的祸事临身。   伯府老夫人把孙媳林昭昭叫来,沉重地说:“昭昭,你得救救伯府。”   “处置此事的,是靖国公,听说你们林家以前和靖国公府颇有私交,试试看,能不能让国公爷通融通融。”   林昭昭:“……”   老夫人不清楚,当年她可差点嫁给靖国公,是她夫君“横刀夺爱”。   试试倒是可以,只是,依靖国公那脾气,只怕试试就逝世。 第一章 灾年 去求裴劭那疯狗。   太昌三十九年,注定是多事之年。   年初,江南雪灾,牵出一桩贪墨案,震惊朝野,年中,西南大旱,部分地区暴.乱,好在靖国公作为钦差及时赶往地方,抚恤民情,协调用度,恩威并施,彰显朝廷气度,得以平息动乱。   到年末,没等所有人缓一口气时,腊月二十九,太子逼宫,靖国公率禁卫军以少敌多,护住皇宫,成功拖到西北军的救援,东宫事败,太子引颈自刎,东宫一系,遭灭顶之灾。   这个年,充满腥味。   出了这种事,整个上京战战兢兢,人人忙着表忠心,没敢与东宫扯上干系,当然,也有些倒霉蛋,就那么巧的,平日也没承东宫多少恩惠,在这个节点上,却与东宫不清不楚,被捉了个准。   比如北宁伯府。   伯府瑞福堂中,伯夫人王氏不复寻常的派头,她脸色苍白,嘴唇干燥,已是两日不曾休息好,她趴在伯府老夫人膝前哭泣:“祖母,伯爷可怎么办啊!”   两日前,伯爷与府中二爷都被“请”进宫中。   同进宫里的那些京官世家子弟,多少与太子谋反案有关系,一落实罪名,便是抄家砍头,消息如漫天雪花般飘遍整个京城,听闻者无不心惊胆战,更是把北宁伯府上下吓得够呛,生怕下一刻祸事临身。   王氏往日最掐尖要强,然而学的都是后宅之术,这种时候难堪大用,但也算好的,至少留在伯府,哪像老二媳妇萧氏,见风声不对,已经带着儿子女儿躲回娘家,如今,能撑起伯府的,只有老夫人。   老夫人已满头华发,不管伯府中馈、吃斋念佛好多年,为伯府这摊子事,不过两日,就消瘦了些许。   她手上捻着一串佛珠,正声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你收下眼泪。”   王氏心戚戚:“祖母……”   老夫人轻叹气。   正这时候,李欢家的匆匆进瑞福堂来,她看了眼王氏,才对老夫人说:“老太君,去崇安侯府的周管事回来了。”   王氏连忙起来擦擦泪,老太君也来了点精神:“快叫他进来。”   周祥灰头土脸,朝上面一揖,说:“回老太君,崇安侯还是外出不在。”   这是伯府两天内,第三次去崇安侯府找帮忙,也是侯爷第三次不在,是什么意思,也一目了然。   说到底,只是情谊不深,伯府大难临头,侯府怎么会帮伯府向上面说话?   王氏扭了下手帕,低声骂:“这些人平日常找伯爷吃酒,现在怎的都……”   这两日王氏总过来哭一哭,老太君有些头疼,抬手压了压,李欢家的知道她看不上王氏做派,便做主说:“大奶奶,方才王家来了信,可要看看?”   王氏心内一松,好在王家没那般薄情,她还有退路,连忙擦干眼泪,去看信。   周祥的事禀报完,却不走,支支吾吾,还有话说。   李欢家心下了然,直说:“周管事,有话便说吧。”   周祥“噗通”一声跪下,哭泣道:“老太君,小的从小就在伯府做事,是伯府给了小的今天,小的不管如何,都不会离开伯府!”   老太君一愣,这几日,见多了来请辞的,倒是难得见到这般忠仆,她虚扶一把:“快起来吧,若能过此关,伯府不会亏待你的。”   周祥用袖边拭泪,这才又说:“还有一事……”   “小的这次出去跑了几家,有一个跟小的交好的朋友,如今在戴澜元大人府上做事。”   老太君这几日把上京里有头有脸人家都看了遍,希冀能寻到一丝帮忙,于是一下想起来,“你说的,可是忠义侯次子,如今任太仆寺少卿的戴澜元?”   周祥说:“正是。”   可他面露尴尬,像是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继续说。   李欢家的说:“周管事,别卖关子了,如今可有比伯府生存之际更重要的事?”   周祥咬咬牙,压低声音:“朋友告诉小的,伯府走错门路了,要求,得去求那位国公爷。”   老太君见的世面多,不至于像周祥这般讳莫如深,只皱眉:“你说的,可是靖国公爷?”   李欢家的啐了周祥一口:“还以为你能提出什么好主意,若有这个门路,伯府能等到现在?”   靖国公府世代忠良,簪缨世家,如今裴国公深得帝心,大权在握,此等人物,别说如今伯府没落,就是伯府当年还是侯府时,也未必能与他搭上关系。   周祥眼一闭,又说:“朋友说,咱们家三奶奶娘家,与国公爷有交情,此番是该去试试。”   李欢家的这才明白,周祥一直不把话说全,合着,是和芜序苑的那位三奶奶有关系。   老太君闭上眼睛,转动手上佛珠。   周祥这话,说得还比较委婉,今日他从朋友那听来的,可是“伯府三奶奶”与如今靖国公有交情,并没有三奶奶娘家林家的事,而周祥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儿,知道话不能这么传回来,所以到老太君这里,就成林家与靖国公府交好。   这事确实不太好办。   北宁伯祖上也是侯爵,因后世子弟触怒天颜,被降爵之后,伯府一蹶不振,子嗣渐少,如今两个嫡子,大爷也便是伯爷,在礼部混了个闲职,二爷在工部当员外郎,都不甚出息。   说到这,便不由叫人想起那天纵奇才,十八岁中进士,却过于短命的庶出三爷。   三奶奶当年进门给三爷冲喜,三爷到底没熬过去,如今三奶奶已孀居三年,说来也是唏嘘,林家与伯府的关系,也十分一般。   要想走这门路,还是得拜托三奶奶。   堂内安静片刻,李欢家的说:“周管事跑了一天,先下去喝口水吧。”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老太君捻着佛珠的指头一滞,长叹一声:“你去请三奶奶过来。”   她不放心,又说:“切记,若她不想来,你也不得逼她。”   李欢家的应了声:“诶。”   交代完这些,老太君才又闭上眼,低声诵念佛经。   老三的这个媳妇,闺名林昭昭,这是个顶有性子的女人,私心里,老太君是欣赏她的,只是到底和伯府离了心,这几年,除去除夕这种大日子,其余时候,她只在芜序苑,不出门也不出声。   今年除夕,更是没有出来,想来,她们已经一年没见过。   回忆开了个头,老太君有些陷进去,不过林昭昭来得比她想的,要快一点,当李欢家的通报时,老太君还有些恍惚。   丫鬟打起帘子,林昭昭自门外踏进来。   只看她未及双十的年纪,黛眉如画,面白唇红,双眼微挑,眼仁占眼睛多,有种不可多得的柔情姿态,却并不柔弱,她头挽单螺髻,除了一根白玉簪,无甚配饰,解下肩头青缎披风,内里着月白底素缎褙子与同色八幅湘裙,这般淡的颜色,却不见容貌清寡,仍是当初那般绮丽,玉雕般的人儿。   老太君起身,声音殷殷:“昭昭。”   林昭昭福了福,客气却也疏远:“祖母。”   李欢家的张罗着,林昭昭端坐在下面圆墩,气质娴淑,但也清冷。   老太君心中清楚,是她愧对孙媳,她叹气,没精力也不想耍心眼,直说:“到底是伯府对不住你,如今伯府出事了,却还想求你帮忙。”   林昭昭黛眉轻蹙:“祖母此言过重,孙媳承担不起。”   老太君起身,半弯腰握住林昭昭的手,沉重道:“昭昭,你得救救伯府。”   看着老人家眼里的恳切,林昭昭到底是不忍,并未再说拒绝的话,只是,如今伯府陷入谋反案里,她一个三年不曾出门的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说着,老太君掉眼泪,膝盖也往下滑:“孩子,祖母求你了。”   林昭昭一吓,赶紧搀住老太君:“祖母千万别,可折煞孙媳!”   老太君快七十的年纪,她怎么能叫她真的下跪?   况且,那些事过去三年,和老太君又没直接的关系,而且,如果不是后来老太君暗地里罩着她,这伯府她没法待得那么舒心。   是了,他人以为孀居生活枯燥乏味,事实上,这三年林昭昭过得清静悠闲,还多养了几斤肉。   老太君又道:“如果这次伯府能安然度过,你往后想去哪里,伯府不会再拘着你,若不能,也定会给你和离书一封,好叫你不被波及……”   林昭昭怔了怔,叹口气,摇头笑道:“我又岂是那般没心没肺之辈?”   “祖母这几年待我,也是一片真,”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祖母既然说我能救,我自当会尽力,只是不知道,祖母说的法子是什么?”   在林昭昭的搀扶下,老太君慢慢坐回位置,也让林昭昭坐到她身边。   她慢慢拍着林昭昭的手背,说:“你知道,前几天发生了大事,这事本和我们家没什么干系,气只气,伯爷一个月前做了一首诗。”   伯爷于当官上没什么才华,倒喜欢附庸风雅,那首新诗,就以废太子以前做的诗句为典故,如今东宫谋逆,这就成板上钉钉的证据。   老太君气得掉想眼泪:“饶是伯爷真无心攀附东宫,这首诗也极为不恰当。”   林昭昭垂眼思索,何况伯爷那为人,定是想靠这首诗,在太子那博得青眼,混点事做。   近年来,东宫与皇宫关系越发紧张,大部分中立派行事谨慎,不敢多言,北宁伯倒好,典型的往屎坑里跳。   该。   其实这事,可大可小,但若要严办,整个伯府都得出事,尤其是当今圣上,并不喜欢北宁伯府,从伯府被降了爵位可见一斑。   老太君又说:“如今处置此事的,是靖国公。”   靖国公。   林昭昭盯着地面的羊毛毡地毯,眼瞳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老太君握住林昭昭的手,恳切道:“听说你们林家以前和靖国公府颇有私交,试试看,能不能让裴公爷通融通融。”   林昭昭:“……”   等等,要她去求裴劭那疯狗? 第二章 求见 好在她就没抱过希望。……   仔细算来,这是林昭昭和裴劭相识的第十个年头。   她九岁认识裴劭,当时裴劭年方十五,老国公爷还没战死,他也尚未承爵。   那时候他们也还在西北,忘了是哪场战役,老国公爷大败突厥,在国公夫人的安排下,国公府宴请将士女眷,好不热闹。   林尚杀敌勇猛,在这场战役后擢升为千户,他携林昭昭赴宴,林昭昭被安排去女眷那席,觉得无趣,她四处打量。   西北民风较为开放,男女宴席无需分前院后院,只用一张黑檀木八角云纹雕镂屏风隔开,趁大人们都在寒暄,没人注意到她,林昭昭下椅子,探头探脑,偷窥屏风那一边。   后来,裴劭说她年纪小小就“知慕少艾”,偷偷看他,林昭昭解释说,她只是在找自己父亲,裴劭却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的神情,让林昭昭有点火大。   裴劭向来如此,也因他有自傲的本事。   时年九岁的林昭昭,一眼瞧见粗犷男人之中的少年,他正侧着脸与林尚说话,她隐约听到父亲叫他少将军。   与林尚不同,裴劭身上有种林昭昭道不明的气度。   只看少年身姿轩朗,着赭红缎宝相花纹掩襟袍子,宽肩蜂腰,大马金刀地坐着,脚上黑色鹿皮靴还绑着一支匕首,勒出小腿的弧度,颇为落拓不羁。   话说完了,他回头,露出面部流畅的骨相,那双目如星,鼻挺颌瘦,容貌令人眼前一亮,他唇畔衔着浅笑,实则笑意不达眼底,林尚朝他敬酒,他只略略颔首,连酒杯都没拿起来。   林尚却毫不在乎,笑得见不着眼,似有巴结之意。   林昭昭撇撇嘴。   裴劭眼尖,一下发现她,倏地朝她这儿看来,他眉目冷潇,暗含锋芒。   林昭昭立刻缩回去。   吃过饭,国公夫人张罗女眷游园,这几年西北战事频繁,难得大战后,有这般清闲,各位姑娘手携手,笑语阑珊,一派欢喜。   林家没有其他女眷,林昭昭孤零零的,国公夫人让一个丫鬟带她,那丫鬟爱热闹,见林昭昭穿着短打裤子,面容朴素,安安静静的,像个男孩,不比跟在那些姑娘身边能混到赏钱,所以不一会儿,她就撇下林昭昭。   林昭昭乐得自己一人,她往僻静的小径走,国公府的景致秀雅,舞榭楼阁,鳞次栉比,花木繁盛,杨柳依依,既新鲜又漂亮。   她跳起来,扯下几条柳枝,甩着柳叶,东望西瞧。   拐到假山处,角落居然有人,却是方才吃饭时瞪她一眼的赭衣少将军。   此时他半蹲在假山里,衣摆压在土埃里也不在乎,像在躲什么人,凝神透过假山的镂空口子,观察另一边大路。   察觉到动静,他忙转过头来,那动作极快,林昭昭没防备,一哆嗦,惊愕地撞进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愣了一下才想起行礼。   她不太清楚女子该怎么行礼,索性还记得林尚是怎么向裴劭行礼的,有样学样,双手抱了一拳:“将……”   “是你,”裴劭记得她,他把她拉到假山掩护这边,压低声音,恫吓道:“嘘,别说话。”   说完,他松开手,打量了一眼林昭昭,似乎觉得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便又不管她,注意起假山另一边的情况。   林昭昭咬唇,揉着被拽疼的手。   也就在下一刻,假山另一边,传来脚步声与几个女人的说话声:   “你们看到阿劭是往这边走的吧?”林昭昭认出这是国公夫人的声音。   一个嬷嬷的回:“是的,奴婢方才明明还看到少爷,怎么这会儿就没影了呢?”   “就知道一到这时候他要躲起来,”国公夫人不无埋怨,“不说其他姑娘,镇北侯家嫡女,长得标志又有才,还钟情于他,你说说到底差在哪,偏他不想要,我又不是要害他,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话里的意思,此时的林昭昭不是很懂,不过,不妨碍她猜出裴劭在躲自己母亲。   她抬眼,裴劭两道浓眉微蹙,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   林昭昭突然转了下眼眸,按了按还犯疼的手,轻吸一口气,紧接着,用力咳了出来。   “什么声音?”   裴劭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捂她嘴巴,那头国公夫人和嬷嬷都疾步走来,才几步路的距离,国公夫人立刻发现他,喊:“裴劭,你给我站住!”   被抓个现行,这次是躲不掉了,被国公夫人拉回园子前,裴劭冷冷地盯着林昭昭,林昭昭捂住嘴,还是没漏出一声噗嗤。   裴劭咬牙切齿:“小子,我记住你了。”   林昭昭也说不清,当年自己咳那声的冲动是什么,许是看不惯他对父亲的傲慢,许是讨厌他的语气,也或许只是出于自己的顽性,就想让裴劭暴露。   说到底,也怪自己当年太小,不懂有些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耀目不可直视,他便是对她一笑,她都得心存感恩,又怎能置喙。   如果早点懂这点道理,也没后边的事了吧。   林昭昭站在伯府后院的假山前,盯着那嶙峋山块,呵了一口气。   天有点冷,白雾在唇畔化开,匿去她的表情。   她正要回芜序苑,却看归雁抱着青鼠皮手笼走来:“三奶奶!天儿这般冷,怎么还不回去?”   林昭昭冰凉的手收到手笼里,打了个冷噤,说:“等等还要出去呢。”   自归雁与林昭昭到这伯府,就没见她主动出过门,她猜疑是和伯爷二爷有关,问:“是什么事?”   林昭昭长话短说:“老太君听说林家和裴公爷有交情,让我去跟裴公爷说情。”   归雁悚然一惊:“这!”   老太君哪听来鬼话呀!这么些年来,归雁一直伴着林昭昭,林昭昭未出阁前的事,也是知晓个轮廓的,只怕真叫三奶奶去求情,伯爷和二爷死得更快!   瞧归雁的神态,林昭昭就知道她们想到一块去——试试是可以试试,只怕按裴劭那性子,试试就逝世。   归雁疑虑:“三奶奶怎么不回绝老太君呢?”   林昭昭跨进芜序苑大门,说:“现在伯府成这样子,我也是伯府一员,总不能真当什么都不知,何况说是林家和国公府交好,但我们林家,除了我之外……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停了停,“对了,我见这天儿冷了许多,你帮我拿一件厚点的风帽,咱们喝点热汤再出门。”   归雁目中担忧,道:“好,不过,说不准这事就能成呢……”   林昭昭觉得归雁想多了,她琵琶别抱几载,裴劭可能有恨,但绝对不可能还留有情意,也不可能帮她这回。   在国公府吃个闭门羹后,就赶紧回来吧,她的蔷薇团纹花样还没画好。   坐上马车,林昭昭掀开帘子一角,今天大年初四,大街上没多少年味,也是,出了这种事,这个年,上京百姓谁也过不好。   她掖好车帘,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子慢慢停下来,门外传来周祥管事与国公府门房的说话声。   林昭昭连拉开帘子的兴致都没有。   归雁有点不安,但见林昭昭神态自若,眼神坦荡,便也不自觉地,停下心里的摇摆。   只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并没有出现,听完周祥的话,那候在门房的小厮居然说:“烦请夫人进来等吧。”   林昭昭浅怔。   为什么不是直接拒绝?   归雁先下马车,扶着林昭昭下来,林昭昭甫一抬头,便看国公府门口两座雄伟巨大的狮子石雕,几年不见,这大门好似更为威严庄重,牌匾上“靖国公府”几个字,叫人眼睛些微刺痛。   林昭昭立刻垂下眼,不再打量。   那小厮领着他们几个从侧门到抱厦,推开一间烧着热炭的,道:“国公爷今日还未下值,不过时间也差不多,请夫人稍坐会儿。”   周祥和归雁立在一旁,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讶,尤其是周祥,尽管这门路是戴少卿府中友人指的,但他没想到,竟会这么管用,他去崇安侯府几次,次次都被拦在门外,哪次有这般的待遇?这也就是说,三奶奶和国公爷……   不,谁敢编排那位主?只林家,应当真与国公府有不浅的交情吧。   周祥不敢再想。   林昭昭坐在平纹椅上,腰背挺直,手臂搁在桌子上,覆在袖子下的手指,捏着袖沿摩挲。   不一会儿,茶上来了,冒着氤氲热气,她抿了一下,香气鲜,味甘甜清爽,这是君山银针,这般好的茶,她却不敢再喝第二口。   从进门开始,她不懂裴劭想做什么。   她倒想国公府把他们当打秋风的打发走,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一刻钟后,国公府管事来了一趟,他自称姓齐,口吻稍亲近,还与周祥问起家乡,周祥见有眉目,和齐管事聊了一会儿,只是,能当上国公府管事的,不是一般人精,周祥不仅没打听到裴公爷什么时刻回来,也没能拜托齐管事在主子跟前美言两句。   齐管事走后,又有小厮进来换茶。   他利索地倒掉茶水,上好的君山银针,没人喝,凉了也就倒掉了。   如此两三回,见不得如此铺张,林昭昭道:“我不爱喝这个茶,你别冲泡了,我们等到国公爷回来就走。”   小厮愣了下,才道:“是。”   小厮不来后,抱厦间里十分安静,林昭昭坐久了,换个姿势,便有困意,她断断续续地打盹,回过神时,发觉外头天色竟全暗了,已经过了戌时。   他们等了一个半时辰。   林昭昭眨眼醒神,站起来:“走吧。”   归雁和周祥同时道:“三奶奶……”   林昭昭按了按些微犯疼的胃,说:“今个儿是见不到国公爷了,我们回去吧。”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让她来给伯爷二爷求情,本来就没戏。   周祥还想劝,归雁打断他:“奴婢明白了,周管事,我们还是走吧。”后面那句是对周祥说的。   周祥大失所望,叹气不止。   一行三人离开时,齐管事还来送行,门房小厮也彬彬有礼,半点看不出国公府冷落他们这般久。   马车内,归雁压低声音,说:“奴婢还以为国公爷能看在往日情面……”   林昭昭咳了一声。   归雁自知说错话,赶忙拿出备在马车内的什锦盒,道:“三奶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林昭昭捻起一块凉了的糯米糕,细嚼慢咽。   裴劭不理会他们,偏生又叫人这般礼待,是给人以希望再失望,耍弄人。   好在她就没抱过希望。   马车从东街到北巷,停在北宁伯府门口,林昭昭一进伯府,便看老太君身边李欢家的就在门口徘徊。   她瞧见林昭昭,立刻迎上来,激动道:“三奶奶,二爷从宫中回来了!” 第三章 相逢 早已不是当时少年。……   瑞福堂。   屋内燃着粗红蜡烛,照得明亮如朝,袅袅烟气从玛瑙狮钮三足盖炉溢出。   伯府二爷杨宽端坐着,他生一张方脸,五官端正,正派的长相,却没多少正气,他佝偻着背,手上捧着个手炉,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王氏本坐在左边的椅子,她等不及,起身来回踱步,追问杨宽:“二叔怎的自个儿回来了,宫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伯爷呢?”   老太君到底心疼孙子,命丫鬟给杨宽奉热茶,说:“先喝茶缓缓再说。”   两盏热茶下肚,杨宽揩揩酸热的鼻头,将宫里的情况娓娓道来。   原来,包括他大哥北宁伯杨宵在内,被叫进宫里的京官世家子弟,大部分都在前殿紫云阁誊抄佛经。   “抄佛经?”老太君窒住。   杨宽苦笑:“是。”   本朝儒释道皆兴旺,圣人并不过于偏颇哪家,倒是几日前谋反的废太子,最笃信佛教。   大内总管传谕,皇后娘娘身体抱恙,特地叫他们抄经祈福,还让宫中禁军看管起来,紫云阁内没个炭火,睡觉没被寝,吃喝也都是半冷不热,近乎与牢房无异,再想想废太子对佛教的虔诚,真真叫人心惊胆战。   北宁伯府兄弟二人就这么过了两天,其实他们还算体面,有些纨绔子弟,吓哭了吓尿的都有。   老太君连忙又问:“你放出来前,可有问清楚是为何放出来?”   杨宽面露惊惧:“今日临到戌时,禁军统军李大人突然把我叫出来,我便获准归家,可多的,我也不敢问。”   他从那“牢”里出来,已是捡回一条命,却吓破半个胆子,怎还敢和面露煞气的禁军搭话?   老太君拍拍桌椅扶手,无可奈何。   迟来的林昭昭悄声坐在堂内边缘的椅子,听了杨宽说的泰半,她无声皱眉。   这二伯秉性不坏,只是平庸了点,但这对式微的伯府不是好事,比如在大事上,他畏首畏脑,甚至没法打听些有用的消息。   但到底回来了,总比还在宫里好。   杨宽先回自个院子安顿,瑞福堂只余王氏的哭声:“二伯都回来了,伯爷怎么会被单单留在宫里,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老太君说:“宽儿能安全回来,也是说,伯府也不会有大事。”   真有阖府祸事,也没必要曲折这一番,让杨宽先归家。   只是,叫人进宫抄佛经,是圣人在警告曾亲近废太子的官员子弟,可能杨宽只是被杨宵累及,惩戒两日便放回来,但杨宵是写过诗句的,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还是叫人焦心。   想到这一层,王氏又哭,须臾,堂内也没人出声安慰她,她把帕子一折,正好瞥见独独坐在角落的林昭昭。   王氏绷起脸,怒目相视。   上一刻还在嘤嘤哭泣,这会儿她像被放进斗鸡场的公鸡,头上簪的红色绢纱花朵,就是那红鸡冠,惟妙惟肖。   林昭昭抿住嘴唇,忍着不笑,免得王斗鸡以为她挑衅她,到时候又是一顿好吵。   当然,也不是说林昭昭怵了王氏,吵架么,她不曾落下风,就是懒。   多没意思。   王氏盯着林昭昭一会儿,也不想再在瑞福堂呆着,瑞福堂就剩下老太君和林昭昭两个主子,屏退其余下人,林昭昭讲了国公府的经历,又说:“我们大约戌时走的,二伯是戌时前从宫里出来的,如此看来,林家这点交情,没派上用场。”   老太君温和地笑了笑,说:“也不能这么说,国公爷如何想的,我们也不好揣度,好在宽儿回来了,宵儿应当也不久。”   林昭昭站起来,福福身。   老太君又说:“好孩子,累你跑了这么一趟,先回去歇息歇息,”转头对李欢家的说,“你从库房拿那金丝燕窝,和那两匹杭绸缎子给老三媳妇。”   李欢家的“诶”了声,就下去了,林昭昭要推拒,老太君说:“昭昭,你已经为寒儿守了三年,这衣服颜色,自可以穿些稍微明丽的。”   “寒儿他,”老太君目中闪烁过泪光,“自不会想你成日穿得这般寡淡。”   林昭昭张张口,最后还是闭上嘴,轻轻低下头。   回到芜序苑,满霜已备好饭食,一碗香粳米,一碟菌丝炒鸡块,一盘炒青笋,还有满霜拿手的鲜蒸鸡蛋,香气扑鼻。   林昭昭解下披风,许是路上垫了糕点,这饭没多吃。   晚上对着烛火,林昭昭挽袖,笔头在青玉笔掭搁了搁,提笔沿着早上画一半的纹样继续。   一窗之隔,庑廊下,满霜在和归雁说话:“归雁姐姐,这两匹杭绸颜色真正,给三奶奶做件褙子,还有掐腰百折裙,怎么样?”   归雁声音低一点,听不清楚说什么,满霜又说:“你们今天出门是去哪儿啊?”   归雁说:“西北林家来了人,三奶奶去见了。”林昭昭是寡妇,自不好宣扬独身去靖国公府,此事只有几人知道。   满霜没怀疑,说:“我是看今个儿三奶奶吃的不多,是不是出趟府遇到什么事,所以心情不太好呀?”   归雁沉默。   林昭昭手抖了下,平直的、细细的线条晕了开来,很是突兀,她搁笔,怎么看都没法补救。   描半天的蔷薇花样,就这样坏了,只得又扯一张新纸,从头开始。   .   年初五,伯府二奶奶萧氏终于回府了。   萧氏走的时候携儿带女,匆匆忙忙,回来时阵仗倒不小,带着大包小包娘家送的东西,好似自己只是回娘家过了个年,并没旁的事。   萧氏育有两个孩子,大的姐儿十二岁,小的哥儿七岁,她一手牵一个,笑眯眯地朝老太君说:“老太君,我们可回迟了,实在是孩子外祖舍不得他们,叫他们在萧家多住几天,前几日萧家也送来信说明,老太君不会介意吧?”   萧家送信是真,但那只是表面功夫,到这关头,谁人看不出来萧氏就是怕伯府出事,提前去避难,如今杨宽安然归来,她才回来的。   杨宽当年娶萧氏,萧氏父亲还只是个七品官,如今做到从五品的大理寺正,这官在权贵云集的上京,当然不够看,但在北宁伯府里,就足够了。   如今伯府后代不争气,也不过空有爵位,这个爵位,下一代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萧氏有娘家撑腰,从来都是笑怒随意,老太君本就不打算为难她,何况以前老太君也不管事。   两个曾孙乖觉伶俐,嘴巴甜,说好话贺新禧,老太君笑得和乐,祖孙同乐,这事便也就过去了。   在瑞福堂用过午饭,萧氏带孩子回二房的荷度苑,杨宽在正屋门口等她,见着她又气又怨,拿手指她:“这关头,老三的那位都好好呆在家里,你倒好,你、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心里,我这脸往哪里搁!”   萧氏白他一眼,半蹲身摸摸孩子的头顶,让孩子和奶娘走,这才叉腰走到门口。   她挥开他的手指,啐道:“你面子顶天了大,你倒说说看,若伯府真获了抄家的罪,我带着孩子等苦吃不成?”   杨宽瞪眼:“那你也不能……”   萧氏道:“哼,杨宽啊杨宽,你别怪我,但凡你有你那庶弟一分的才华,考个举人做官老爷也好,老娘也不用跟着受累!”   杨宽嘴唇嗫嚅。   萧氏推他:“走开,别挡道,我还得换身衣裳呢。”   杨宽向来有些怕萧氏,这次是见萧氏薄情,只顾带孩子回娘家,气极了,才敢大声呵斥几句,但一听萧氏那利利的声儿,便一个屁也不敢放了。   “对了,你刚刚那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还得去和老三家的那位拜年,今年她都没出芜序苑。”   林昭昭孀居三年,萧氏一直有带孩子去拜年。   倒不是她和这位妯娌关系多好,单纯是带孩子过去,能拿到压岁红封。   萧氏坐在妆台前,摘下发上包金盆花银钗,一边拿眼瞥哑巴似的杨宽,说:“最近这般的不太平,老三家那位,没离开啊?”   杨宽嘀咕:“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似的……”   萧氏冷笑,说:“别真把你们伯府当成宝贝地儿,好像人人都爱来。”   她把银钗丢到妆盒里,“叮”的一响,“我记得,当年是你们把人骗来伯府的吧,啧啧啧,我要是林昭昭,我可一定要闹到官衙去,叫你们伯府身败名裂!”   杨宽“你你你”了半天,气得又拂袖走了,萧氏心情舒畅,带着一双儿女,往芜序苑去。   林昭昭对伯府近况有了底,在芜序苑同往日般足不出户。   不过,只清静一日,萧氏就登门来访。   萧氏势利眼,但比起王氏,她直来直往,心事都写在脸上,林昭昭不费力气便能和她相处,两人便维持着表面妯娌关系。   归雁带萧氏儿女到正堂,满霜端上一叠牛奶桂花糕,乳黄的糕体上,点缀金色桂花花干,用白瓷盘装着,煞是好看。   萧氏吃着桂花糕,嘴上没停:“我倒羡慕你,在芜序苑轻松自在,哪像我,成日还要对王芯那张脸,掰扯些细细碎碎的用度,眼角都多了些细纹,你这模样,却还生嫩着。”   林昭昭掩唇笑了笑:“二伯母也还年轻,且儿女成双,个个聪明,日后,好日子定比我多。”   萧氏笑得合不拢嘴,在寡妇跟前显摆够了,才轻咳声,说:“唉,好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这次啊,我那手帕交嫁的柳家,阖家下狱,哎哟,太惨了。”   “听说出事前,柳家托了晋王爷的关系,想找靖国公说情,晋王的人,愣是没能踏进公府内呢,想和靖国公搭上关系,可真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林昭昭险些以为萧氏听到什么消息,来探她口风,不过下一刻,就推翻揣测,按萧氏的性子,她才懒得绕弯呢。   也就是萧氏在八卦而已。   林昭昭手指捻起桂花糕,轻轻咀嚼。   她没猜错,萧氏会提到裴劭,只因前几日在娘家,自家父亲愁没能搭上靖国公府的线,她这一探,便觉得自己生得早了点,不然,说不定能去靖国公府当冢妇,多体面的事。   萧氏做唏嘘状:“这般的人物,怎的到现在二十过半了,还没娶正妻呢。”   林昭昭说:“不晓得。”   “也是,裴国公的事,可不是咱们能打听到的,”忽的,萧氏神神秘秘,凑近来,极其小声说:“诶你说,他会不会是……那个啊?”   林昭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   萧氏“啧”了声,拿眼睛往下三路瞟,林昭昭才明白,萧氏是猜裴劭不举!   确实,二十五的男人,有动作快的,再过几年都能当祖父辈,裴劭却孑然一身,焉能叫人不奇怪?   别说,若裴公爷真到三十还不娶,甚至不纳妾,这传言恐怕就要传遍上京。   林昭昭都能想象出,有朝一日裴劭听到这种传闻,会如何暴怒。   裴劭啊裴劭,你也有今天。   她难得这般开怀,笑得直捂肚子。   萧氏也笑,男人嘛,手中权势再多,那二两肉没用,也还不如她家杨宽。   .   因二爷回来,北宁伯府短暂地热闹了下,到初七早上,杨宵还未从宫中归府时,伯府又一次沉下。   王氏成日哭哭啼啼,不知道伯爷能耐受紫云阁那日子多久,让人去打听,那宫里却比牢笼还要严密,一声咳嗽也传不出来。   杨宽也尽力想法子走门路,都不见效,心底又暗自庆幸当初大哥写完诗,问要不要把他名字也署上时,他给回绝了。   走投无路,老太君又找上林昭昭。   这回,林昭昭推拒了。   杨宽能回来,本就没她的缘故。   与其再去国公府枯坐一个半时辰,不如看圣人什么时候心情顺畅,天子不记小人过,把伯爷放回来。   只不过有过两天,老太君第三次提及,她推诿不得,也只能做个表面功夫,出门去。   林昭昭在马车打个呵欠。 她望向车窗外,时近酉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谈笑声不断,归家人身影攒攒,相较她第一回出门,氛围可好多了。   毕竟事情已过去一旬,大约东宫谋逆的阴影,也渐渐散去,日子还是得过的。   时间总能抹平一切。   林昭昭在车上闭目养神,到东街,马车再走一回儿就停下来,隔着卷帘,她听到周祥和那门房寒暄的话语。   与那天如出一辙。   林昭昭矮身下车,觑了一眼靖国公府门口的石狮子。   行吧,这次又要等多少个时辰呢。   忽的,只见那门房朝她身后一揖,扬声道:“国公爷安。”周祥也紧跟其后,鞠身作揖:“请国公爷安。”   裴劭居然回来了。   林昭昭脚步一顿,手指抻了下衣摆的褶皱,这才转过身,缓缓抬头。   金乌西沉,光影冥冥,高大的男子背对微薄日光,坐在通体乌黑的骏马上,影子斜长,身形边缘被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他身着绯红蟒袍,白玉革带束出窄腰,乌发全收在梁冠中,冠下一对剑眉斜长入鬓,眼型狭长,漆瞳中,含明隐迹,一点锋芒,比之当年冷毅三分,叫人一眼过去,会先慑于他的肃然气势,而非先注意到他俊逸风姿。   那是上位者的积威,是以前的裴劭身上没有的东西。   林昭昭怔然。   裴劭,早已不是当时少年。 第四章 磨灭 没有什么互相亏欠。……   这是林昭昭第二次进靖国公府。   与上回停留在抱厦不同,那小厮领林昭昭和归雁穿过角门,国公府的鸿图华构,渐渐映入双眼。   屋舍楼榭错落有致,青碧琉璃瓦,玉砌雕栏美不胜收,脚下六棱石子路干净整洁,这样的天,园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有花草鲜妍姿色,山石水木,交相辉映,古朴大气却也不失华贵。   只有上百年世家勋贵,才有这般的积累,与之相比,伯府的园林景观就显得小家子气些。   不多时,小厮把她们带到一间挂着“水天斋”牌匾屋宅前,大门外候着一个高挑的丫鬟,她丝毫不好奇来客,只垂眼抬手打帘子。   林昭昭脚步微滞。   这地方好像不是她这种外人能涉足的。   算了,裴劭的安排,她质疑什么。   水云斋内,越过一扇黑檀描金镂空云纹屏风,堂前一张红木缠枝莲纹长书桌,下排左右各放两张四出头官帽椅和方桌,俨然是会客的地方。   却看小厮还带她往里走,绕过柜子与博古架,原来还有一方宽榻,放着软枕被寝,一旁还有同木料的一对桌椅,桌上书籍细微凌乱,还搁一个铜胎画珐琅手炉,看着有些旧。   相较外头,这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气,   想来平日里,裴劭时常在这里休息。   小厮说:“水云斋是国公爷平日办事见客的地方,待会儿国公爷还有其他客人,请夫人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下。”   林昭昭轻点头。   那小厮侧身,对她身边的归雁说:“姐姐不是客人,不好待在这里,到外头耳房等会儿便好。”   刚到国公府,齐管事就找周祥去叙事,如今又让归雁回避,归雁看了眼林昭昭。   林昭昭只犹疑一瞬,又点头。   没什么好避嫌的,她曾是有夫之妇,裴劭自也不会吃回头草。   三年,一千个日夜,裴劭早就不在乎了。   就如方才,在大门口相遇的一刹那,他翻身下骏马,步伐又大又快,目不斜视地从她前面走过去那样。   那一刻,林昭昭羞耻又尴尬,因为她私心底,竟以为他会看她一眼,或者讥讽她一句。   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错身走过去带来的那阵凉风。   林昭昭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浊气,对小厮说:“我有一事想问清楚,”她不知怎么称呼小厮,顿了顿,“国公爷到底要到什么时辰才能见我呢?”   小厮想了想:“今日是戴大人和李大人来访,应当不会很久,夫人且耐心等等。”   又是等。   说不定这次,只是换个地方等而已。 林昭昭打定主意,如果裴劭再耍她,她绝不可能来第三回。   小厮和归雁下去后,林昭昭方坐下,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谈话声。   透过柜子和博古架的缝隙,她看到堂内的情形——裴劭换下朝服,身着一身玄天地云蝠纹暗红镶边襕衣,长身如松如玉,抛开其余的,只从旁的角度来说,这样貌与气度确是不可多得。   另两位客人,一个穿着深紫比甲并月白道袍,看着三四十的年纪,面容清俊儒雅,一个身着三品武职朝服,身量高大,显然是武将。   三品官员在裴劭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哪像萧氏父亲从五品的官,在伯府就能为萧氏撑一片天,然而萧氏父亲想见裴劭,却根本没有门路。   像萧氏说的那样,要和靖国公府搭上关系,多的是找不到机会的人。   他们三人没有寒暄,即刻进入正题。   林昭昭不觉得他们的议事自己听不得,既然裴劭让人引她到这,他们要说的,应当不是机密大事吧。   可那武将一开口,讲的就是募兵事宜,显而易见,是东宫谋逆造成缺口,关乎皇宫和京防的禁卫军。   林昭昭倏地怀疑,这是她能听的事?   她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因为听了不该听的,被灭口,走不出这扇门吧?   而裴劭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只是在武将说完后,反问道:“说完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一口陈年酒酿,质感醇厚,韵味绵长。   他少年时有一阵子嗓音粗噶,林昭昭还嘲笑过他说话像公鸭,却不太记得到底是太昌哪年,突然的,他声音就变得沉稳雅正。   如今这音色,比之三年前,似乎还要更沉些。   那武将回:“是,大人。”   裴劭略微抬眉,忽的发难:“虎卫所的用度被克扣,处理好了?戴澜元,你想保谁。”   他声音明明和前面一样,也不大,却叫人听了心内骤地一沉,忍不住屏息,大气不敢喘一口。   不说那武将簌簌淌下的汗,躲在隔间的林昭昭,也被波及了。   她瞪圆眼珠子,呼吸也轻了几分。   现在他发火是这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喜怒不形于色,就足以叫人心生畏惧。   盯着裴劭的侧脸,她思绪又一次飘远。   当年在西北,林昭昭没有娘亲,林尚也是个大老粗,拿女儿当儿子养,又忙于练兵打仗,冲阵杀敌,没怎么管她,家里就雇一个半瞎的老人照看她,林昭昭有大把时间疯玩。   她每天穿短打,头发也是自己挽到发顶的,笨拙又好笑,再加之小时候还没长开,被西北烈日晒得黑黑的,一点不像个女孩。   距离坑裴劭那次后,已经过去小半年,小孩子忘性大,林昭昭差点不记得自己曾干过那等缺德事。   林尚有事拜访靖国公,林昭昭自己待在府内无聊,缠着林尚带她一起去靖国公府。   林尚与国公爷议事,林昭昭就自己在花园玩。   那是个临近冬天的晴天,靖国公府的池塘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块。   她蹲在池塘旁,期待能看到一条鱼的影子。   西北水不多,到冬天尤为干旱,林昭昭已经一旬没洗澡了,但建在西北的靖国公府,引了浩茫山上的雪水,便是冬天,这里池塘的水也不见少。   这让林昭昭很羡慕,每晚睡觉前,总想象自己变成一条鱼,住进国公府的池塘,有大把大把玩不脏的水。   当然,在想象这事时,她不知道自己有天会掉进这池塘。   她紧紧盯着池面,自然没留意到,身后有人慢慢靠近。   然后,她后背心就被人踹了一脚。   不大的力道,逗小猫小狗般,但这一脚的劲,对还没十岁的林昭昭来说却不小,何况林昭昭大吃一惊,下盘不稳,没能控制好身体,骤然往前一扑,“噗通”一声就掉到水里。   踹人的,自然是仍记得她出卖他的裴劭。   林昭昭在水中扑棱扑棱。   冬天的水真冰,寒冷从皮肤瞬间扎到骨头血肉里,衣服吸饱了水似的千斤重,林昭昭自幼生在西北,不会凫水,很是呛了几口水,连“救命”两字都叫不出来。   岸上的裴劭眼瞧着情况不好,道了声糟,连忙跳水救人。   结果便是,两人险些双双冻成冰人。   林昭昭拥着厚厚的绒被子,牙齿上下打颤,一边灌姜汤一边擤鼻涕时,裴劭还穿着湿衣裳,跪在大堂前。   老国公爷拿着藤条,气得胡子直抖:“说,是不是你把林家小儿踹到塘里的?”   裴劭僵着脸,倔强道:“我没想她掉下去的。”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吓唬吓唬她,并没有真想要她的命。   老国公爷用藤条指着裴劭,怒道:“你想过么,这么冷的天,她又不会水,若她真的死了,你该如何是好?林千户该如何是好?咱国公府就要背一条人命债!”   林尚站在一旁,想劝但不知道怎么劝,只得说:“公爷息怒,少将军也不是故意的……”   老国公爷对林尚说:“不是故意更不能原谅,他竟没意识到风险,难道用‘无意’就能改变事实?昭昭真死了,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林尚:“呃。”这不是没事吗……   老国公爷挥动藤条抽下,带着咻咻声,“裴劭,枉我平日教你读兵书学做人,谋定而后动,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你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我怎么放心把西北军交给你,你太令我失望了!”   裴劭本要再辩解,听到后半句,却抿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手也抿紧。   老国公爷边打边说:“跟昭昭道歉。”   裴劭犟脾气来了,愣是不开口。   藤条应声而落,一下又一下,光听那破空声,就知道有多疼,他却眼眶猩红,死死咬着嘴唇,一声吸气或呻.吟都没泄露。   国公夫人掩面哭泣,丫鬟小厮也不忍看裴劭被打成这样,纷纷撇开头,只有林昭昭捧着姜汤,咧着嘴,笑看裴劭被打。   她才不会同情把她踹到水里的疯子。   笑着笑着,发觉裴劭原来一直狠狠盯着她,林昭昭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林昭昭学了一个词,能完美地表达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幸灾乐祸。   这事还没完,林昭昭回林府后,身强力壮,还能上房揭瓦,裴劭倒是因着凉后又被抽一顿鞭子,发起高烧,卧病在床。   林尚过意不去,带着林昭昭去看望裴劭。   临出发前,林尚还教林昭昭,见着裴劭要恭敬,叫少将军,不能没大没小,还要道个歉,慰问病情。   林昭昭莫名其妙:“他的病又不是我害的,我为什么要道歉?何况他当时踹我那一下,还没跟我道歉呢!”   带孩子真比打仗还难,林尚悟捂胸口:“我的个祖宗啊,算了,你到时候别说话就行。”   这般商量好,林昭昭又见到裴劭。   趴在床上的少年,看起来比之前单薄些许,倒是那双漆瞳,一如既往的明亮,好像在告诉林昭昭,他不会忘记她的嘲笑。   所幸林昭昭也没说什么,氛围还算可以。   林尚还有事去找国公爷,裴劭忽的说:“林叔,把她留下来吧,我要跟她说说话。”   林尚有点犹豫,林昭昭则觉得老国公太严肃了,裴劭这里,比去老国公那边好,她想留下来玩,林尚无法,叮嘱林昭昭两句才走。   裴劭盯着林昭昭,说:“你叫什么名。”   林昭昭在把弄他桌上的兽耳铜炉,头也没回,道:“林昭昭。”   “林朝朝?”裴劭撇嘴,“什么娘们唧唧的名字。”   林昭昭眉头一竖,虽然不懂什么叫娘们唧唧,也能猜出不是好词,道:“是林昭,他们都叫我昭昭而已。”   裴劭:“哦,林朝啊。”   他朝她伸出手,勾了勾:“过来。”   林昭昭犹豫,直觉告诉别和裴劭玩,但看裴劭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他说:“我这儿有好吃的炒栗子,吃过没?”   林昭昭摇摇头。   “你过来,我就请你吃,不要钱的。”   这年纪的小孩最嘴馋,林昭昭也不例外,况且她尚未熟悉裴劭的狗脾气,裴劭又长得好看,耐心做出哄骗人的姿态时,倒真挺像样的。   林昭昭没了戒心,挪到裴劭床边,问:“炒栗子在哪?”   “这呢。”裴劭把拳头伸过去,让林昭昭看。   林昭昭半信半疑,少年的拳头攥得硬邦邦的,指节有疙瘩大小,看着力气就很大,他朝她摊开手心,什么都没有。   林昭昭警觉,想后撤时已经来不及了,裴劭狠狠拽住她的手:“过来吧你!”   于是他们打了一架,裴劭力气大但后背有伤,行动不便,林昭昭力气小但灵活,竟也打得不相上下,一时不分胜负。   床铺被捶得咚咚响,动静不小,但听到外头丫鬟问怎么了,林昭昭和裴劭又默契地停下来。   尚未把对方打得抱头求饶,两人都不想有人来打扰。   于是裴劭说没事,等丫鬟离开,两人又干起架。   后来,裴劭后背伤口开裂都是血,丫鬟发现后惊叫,裴劭说是自己下床时给弄崩了,而林昭昭也没好到哪去,走路一瘸一拐的,对林尚说是摔了一跤。   谁人也不知道两人打了一架。   从此,林昭昭暗骂裴劭疯狗,裴劭也看林昭昭颇不顺眼,梁子就这么结下来。   后来林昭昭回想起这事,还问过裴劭:“你当时十五六岁,怎么还和我一个九岁的小孩斤斤计较?”   裴劭嘴里咬着根青草,半阖起眼,吊儿郎当道:“他们都叫我少将军,你知道这个‘少’是怎么来的吗?”   林昭昭还真好奇了:“怎么来的?”   裴劭理不直气也壮:“因为我也是小孩啊,凭什么要让你?你怎么不让让我?”   .   当时那个嚷嚷自己也是小孩的少年,和男人的侧脸重叠了一下,倏然消失。   林昭昭缓缓垂下眼睫。   他们是有相似处,但不同的地方更多,多到能磨灭少年的身影。   只是,她看他像陌生人,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大门口相遇那匆匆一瞥,他的错身离去,他们之间,已经与陌生人无二。   没有什么互相亏欠,她早就释然了。   都过去了。   林昭昭不再看堂上人,环视这小隔间,桌上的书堆很杂,有游记,有诗集,也有当朝的律法文书,她拿起游记打开看,便也渐渐没听到外头的声音。 第五章 噩耗 你过成这样,我放心了。……   戴澜元和李彰没有待很久,走的时候是酉时三刻。   天色黯淡,裴劭抿了口冷茶,随手拿起桌上文书,训练有素的丫鬟迈着极轻的步伐进水天斋,无声地点燃烛火。   先时与往常无异,只是丫鬟站在隔间口,步伐踯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裴劭抬眼,搁下文书,抬手轻挥了挥。   丫鬟当即束手,无声地退出水天斋。   一时空气静谧,裴劭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似乎从头到尾,这里只有他一人。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文书的封面,站起身背着手,悄无声息走到隔间口,一架之隔,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簪简单的饰品,一身藕色素缎万字纹锁边褙子,勾出她窈窕身形,隔间比外间稍微暗一些,光线穿过博古架的缝隙,晕染开,落在她的发梢眉眼处,叫她长睫在眼下打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许是隔间温暖舒适,她脸颊自发红润,姿色更为昳丽。   她正一手支颐,闭着眼睛打盹,袖子因为动作落下一截,露出莹玉雪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两个指头宽的金腕钏。   这轮廓,少了几分当年的稚嫩,更漂亮了,像一颗彻底熟透的果实,散溢诱人的香气,轻轻一咬,就满口甜蜜。   裴劭目光微暗,喉结缓缓滑动了下。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倏地睁开眼睛,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内,在一瞬间的迷茫后,立刻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也转过头,与裴劭正对了眼。   林昭昭立刻低头起身,双膝稍稍一弯:“国公爷万福。”   裴劭微微颔首,退一步转回外间。   林昭昭有点懊恼,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会睡过去,她揉揉眼睛拍下脸颊,等了几息,也才走出去。   裴劭坐在堂首的红木长桌后,他背脊挺直,目光只落在手上文书,好似这最后的一位来客,并不需要他耗费多少精力。   林昭昭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指甲。   她不说话,裴劭也不主动开口,过去曾无话不谈的两人,这一刻空气的凝滞,如海啸劈头盖脸,让她险些无法呼吸。   好在,或许是前面的自我开导起了作用,叫林昭昭回过神。   她咬咬牙,把早已在脑海里过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国公爷,北宁伯被卷入东宫谋逆案里,如今在宫中已七天……”   “啪”的一声,裴劭合上文书的声音,让林昭昭不自觉住了嘴。   只看他缓缓抬起眼,用与方才两人来客说话时一样的口吻,道:“你是来给杨宵求情的。”   林昭昭眼睑微动,目光笔直地看着他,“是。”   裴劭牵牵唇角,似笑非笑,又问:“他是你什么人?”   林昭昭始终没有挪开目光:“他是北宁伯府的顶梁柱。”   “顶梁柱,那种人?”裴劭尾音微扬。   他根本不把杨宵看在眼里,手上换了一本文书,他随意翻着,又开口,“我建议你们多去静安寺拜一拜,这么多年北宁伯府没塌,真是托菩萨保佑。”   林昭昭耳朵倏地发烫,连带着面颊也热起来,她抿住嘴唇,单纯是羞耻的。   她知道北宁伯府不入流,不然当初,杨宵也不用去讨好废太子,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现在也断不用让一个孀居的女人来找门路,只因伯府里男人都不中用罢了。   只是,自己知道的事实,跟被裴劭直白指出来,是截然不同的。   她就像一个贫穷的人,非要去借一身华贵衣裳妆点自己,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贫贱不能移,临了还被人一针见血指出不过是虚荣。   林昭昭到底没回话。   她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鞋尖,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她的安静与低眉顺眼,让裴劭不由皱眉,感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得劲。   他又一次合上手上文书,想将文书丢到地上,抬起手来,却顿了顿,最终冷着脸,把文书丢到桌子边缘,手指点桌面:“你自己看。”   林昭昭回过神,起身走近书桌。   她满腹疑惑,拿起文书,同时听到裴劭哂笑,说:“你该不会真以为,杨宵只是写了首诗,才被关在紫云阁吧。”   映入林昭昭的眼瞳里的,是整个北宁伯府在此次权力震荡中的作为。   当看到“杨宵送姬妾给废太子,接受废太子的银钱馈赠,做废太子眼线”这一段时,林昭昭整个人被定住,顿觉手上文书有千斤重,险些捧不住。   她万万没想到,素日里只爱附庸风雅的北宁伯,居然背地里为废太子做事,还瞒天过海,叫整个伯府竟无人知晓!   不怕伯府和东宫明着来,就怕暗着来,毕竟暗地里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活计,真追究起来,远比明着来罪责更重!   怎么会这样?   屋内燃着足够的炭火,林昭昭身体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裴劭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上一个为庶人陆晟暗地留意京中风向的,是鸿胪寺少卿柳平章,需要我跟你说柳家的下场么?”   柳家。   林昭昭当然记得,就在不久前,萧氏曾当做谈资,随口提一句,柳家阖府下狱,满门抄斩。   裴劭眯起眼睛,声音淡淡:“还有,你这时候想和离,倒没那么容易。”   不需要裴劭点清楚,林昭昭明白,因北宁伯与东宫见不得人的关系,不知道他到底为东宫做了什么,如今,是整个伯府老少都被拉下水。   而且,才过去一旬时间,圣人对东宫余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关头非要和离离开伯府,枪打出头鸟,到时候会有什么祸端,简直无法细思。   是生是死,都在圣人一念间。   而杨二应当也没洗清嫌疑,只是暂时被放回来,萧氏还好是没提出和离,否则等她的是牢狱之灾。   林昭昭发现,她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她手指颤抖着合上文书,嘴唇不自觉翕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一瞬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裴劭将文书从她手中抽出来,丢回桌上,他一手撑着桌子,身子稍稍往前倾。   他们的距离被缩小。   这是三年以来,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刻,近到林昭昭能嗅到从他衣襟里飘逸出来的,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气,与他隔间内的香气,如出一辙。   他黑黢黢的眼瞳里,流溢出浓浓的揶揄,“这就是你选的好夫家,你说说看,你哪次选对了呢。”   林昭昭目光闪烁,避开裴劭的视线,定在他下颌处。   她也有想要掩饰的东西,比如,可能会流露出来的狼狈与难堪。   裴劭说得对,她每次自己做的选择,总是错误的,自食其果也就算了,就怕还会连累归雁满霜。   “林昭昭。”   重逢这么久,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叫林昭昭顿了顿。   裴劭眼睛微眯,眼瞳隐有亮光,她很熟悉这个眼神,这是他心里在算计着什么。   忽的,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你过成这样,我放心了。”   .   送林昭昭回去的小厮,与前几次一样,是同一个小厮。   那小厮和归雁在耳房待了会儿,已经熟悉起来,归雁告诉他林昭昭挨不得饿,马车里备着的糕点却总是冷的,吃了坏胃口,他做主去厨房拿些吃的送来。   食物装在一个绘葫芦纹样的三层漆食盒里,小厮递给归雁,对林昭昭道:“都是些好克化的吃食,夫人可在路上用些,当心养着胃。”   林昭昭看一眼归雁,归雁半点不心虚,总归是为了林昭昭好,总吃凉的糕点垫肚子算什么事。   归雁不清楚林昭昭和裴劭在水天斋说了什么,但见她不欲多说,也知道,伯府的事又没办成。   到底不好办,归雁也不想了,上马车后,她打开食盒,一看食盒里的东西,难掩惊讶。   食盒第一层放着一碗雪白的燕窝牛奶粥,并两个雪白可口的奶黄包,第二层是一碗白粥和三碟清淡的小菜,第三层是莲子糕椰蓉糕等小食,兼顾咸口甜口,可谓十分贴心。   它们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显然刚从厨房端出来没多久。   难道每个从国公府晚归的客人,都能拿到这样贴心的三层食盒?归雁心里嘀咕,这也实在太奢华了。   林昭昭兴致不高,只拿起碗燕窝牛奶粥,吃几口,蹙眉道:“怎么送这么多,你给他钱了?”   “没有,”归雁也正奇怪呢,说,“在国公府做事的人,怎会看得上外面人给的几个钱?何况我也不会这么花钱,三奶奶往常最是叫我们不要浪费,我可听话。”   归雁嘴贫,林昭昭心口松了松,笑了声,却又不解:“是那小厮自己做的主?”   归雁说:“是了,我和他聊半天,他原来是国公爷身边贴身做事的,却非说自己是跑腿的,谦逊得很。”   林昭昭手上调羹搅粥,说:“应当给他些银钱的……”又想起那小厮的客气有礼,她自语,“这几趟倒是麻烦他了,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归雁说:“这我倒是知道,我和他聊过,他叫胡天,改日再遇到,咱记得道声谢就好了。”   林昭昭手倏地一抖,热腾腾的燕窝粥险些溅出来,归雁忙接过碗,掏出手帕帮林昭昭擦:“三奶奶,没事吧?可有烫到?”   林昭昭攥住手帕,道:“无碍。”   归雁看林昭昭确实没烫伤,这才松口气,道:“这国公府的碗可是景德镇的官窑出来的,要真摔了多可惜。”   林昭昭没听到归雁的絮叨,她低头看归雁给的帕子上的绣花,神思慢慢被过去拉走。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那年约摸十二岁,林昭昭身边,总算有一个供她调度的丫鬟,丫鬟只比她小一岁,和她是同龄人,利索能干,林昭昭多了个玩伴,很是兴奋。   林尚是个粗人,非要让他起名,恐怕只会叫阿大或者小红,林昭昭嫌弃得紧,主动揽过这活计,开始翻积攒灰尘的诗集,最终,手指定在这句诗上。   “那就叫归雁吧。”   林昭昭想得倒是挺好,“听说一般伺候人的丫鬟都有两个,所以以后我还有丫鬟,就叫胡天。”   裴劭半抱着手臂,凑过来看她的书,哂笑:“归雁倒还好,胡天就太像个男人。”   “不如这样,你丫鬟叫归雁,我以后的贴身小厮就胡天,凑成一对,简直天赐良缘。”   从知道林昭昭多了个丫鬟后,他见天儿阴阳怪气的,说这句话的气息,长长短短喷在她耳廓处,叫林昭昭耳廓微痒。   林昭昭揉耳朵,不厌其烦,“啪”地一声合上诗集,把书塞到他怀里:“你自己想去,哪能偷我的想法?”   裴劭斜睨她,眯起星目:“行,林才子,你不也偷了摩诘居士的诗。”   那是八年前的事。   林昭昭用力按按额角。   自从裴劭这个名字重新进入她视野后,那些细细微微的旧事,风卷尘沙,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却又泛黄,显得那么不真实。   而如今最真实的是,他方才说的话。   是了,裴劭只是想看她过得有多糟糕,林昭昭想,那小厮姓胡名天,脱离那首诗,这不过是个大街上很常见的名字。   只是凑巧。   再又想起伯府如今的处境,食盒里的东西哪怕再精致,林昭昭也没了胃口。   .   第二日清晨,瑞福堂内正在用早膳,周祥拿着一封信跑进来:“老太君,老太君!”   “伯爷从宫里递来消息了!” 第六章 祭奠 这还不如山匪呢!……   被关在宫里十余日,一直没有任何消息的伯爷,今个儿突然托宫人捎来一封信。   信中,杨宵道了平安,让家人莫担心,说能进宫抄经是受圣人信赖,是为人臣的本分,那辞藻华丽浮夸,生生把牢狱之灾,说成十年难得一遇的美差,就差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后半部分,杨宵叫家里人送被寝、手炉一应东西,虽然没明说,不过可见紫云阁内的环境,果真与杨宽说的一样。   杨宽把信读完,折起来。   “阿弥陀佛,有消息就好。”老太君双手合十,很是大松口气。   王氏带着杨宵三个孩子,也是拍拍胸脯,抱着孩子道:“没事了,你们爹没事。”   周祥问过送信的公公,还有哪家能从宫里传出消息,公公说是并北宁伯府在内,白家、宁家、黄家等六家,都能捎信出宫。   李欢家的喜笑颜开:“这就好了,这几家都是平日和东宫无甚往来,因最近一点点往来,而遭了事的。”   当然,他们之中也有上京出了名的纨绔,不排除圣人借此打压世家子弟,到底不至于掉脑袋。   瑞福堂上,众人或多或少脸上都松快几分,留在伯府的下人,也挺直腰背,庆幸自己没有焦躁离去,而是同伯府共度此劫,以后日子定比前头的好。   唯有林昭昭坐在边缘的椅子上,神色无波无澜。   不是没想过把真相告诉老太君,但那除了徒增老人家烦恼,没别的用处,与其叫老太君成日心惊胆战,吃不好睡不好,糟蹋身体,不如让她信了表面和乐。   至于告诉王氏?林昭昭和王氏关系没那么好,何况依王氏那性子,若她犯蠢,把事情泄露出去,伯府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   同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林昭昭没法独善其身。   王氏去安排送物资,萧氏拉着杨宽,也趁机道离了去。   林昭昭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老太君却突然叫住:“昭昭。”   她由李欢家的扶着,走到林昭昭身边:“孩子,辛苦你了。”   林昭昭:“我……”她哑了哑,“孙媳不辛苦。”   确实不是辛苦,是命苦。   老太君端详林昭昭,内心百般感慨,若王氏或萧氏,有林昭昭的气性,或许伯府还经营得起来。   亦或者,杨寒没那么早去的话……   不忍再想,凡事不可重来,老太君重重握住林昭昭的手,“若你想出伯府,我便做主,让你过了明路出去,你放心,家私资产,不会亏你半分。”   这是她的承诺。   林昭昭目光闪了闪,摇摇头,说:“祖母,孙媳还有牵挂,不想离开伯府,可否等来日孙媳想离开之时……”   老太君说:“好,这个依你。”   她流露几分真情:“你若能把伯府当家,那是更好的,我呀,一直想我要是有个孙女,大约也是你这般冰雪聪明。”   林昭昭螓首低垂,笑了笑。   她离去后,老太君坐在玫瑰椅上,她这几日没睡好,精神不济,李欢家的在给她按额角穴位。   堂内没有外人,周祥便说:“老太君,上回让小的探听的事,有了眉目。”   “当年老靖国公殁于沙场,三奶奶的父亲也在那战役去了,或许,裴公爷就是看在这样的情谊,才出手帮伯府。”   虽林昭昭不曾居功,但旁观者清,每次事情好转,譬如杨二爷归来,譬如伯爷送信,都是在林昭昭去过靖国公府后才发生的,老太君始终相信,是她运作来的。   老太君轻叹了声,问周祥:“你可知道,昭昭和裴公爷见面的情况吗?”   周祥摇头:“这次去国公府,国公府的齐管事与我叙话,是归雁跟在三奶奶身边。”   老太君皱眉,周祥又说:“不过,回来前我问过归雁,她说和三奶奶在外书房等了裴公爷几刻,见上面后,三奶奶道出伯府的难处,裴公爷没说什么,她们就出来了。”   老太君说:“好吧,你先下去。”   离开瑞福堂时,周祥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他根本没问归雁,他是知道归雁在国公府被带去耳房的,却瞒住这件事。   三奶奶和裴公爷之间,仅仅是父辈的交情么?恐怕不止。   调查林昭昭的过去并不难,她十三岁之前,都是在西北,而那段时间,因突厥猖獗,裴公爷也在西北领兵打仗,成了突厥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   真相如何他不清楚,只朦朦胧胧摸到轮廓。   只是,若真如此,三奶奶他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   上元节这日,整个上京回过神来了,街头巷尾透着喜庆,各府张灯结彩,门口挂上元宵灯笼,街市开放,熙熙攘攘,小孩手握孙大圣形状的糖人,大声欢笑跑过去。   北宁伯府的节日还是过的,就是较往年冷清一点。   周祥进门,几个小厮等着他派遣,他在老太君前表过忠心,也是他探听到最有用的门路,自然得伯府重用。   他处理完事情后,去瑞福堂回话,便看堂内,三奶奶端坐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正拿着一块绣样,与她说笑。   林昭昭身着一袭湖蓝色地绣缠枝葡萄半袖,下着同色系的葫芦纹十二幅湘裙,比起前几次见着的清淡颜色,这个颜色虽然不浓艳,但更凸显她气质里的雅,尤其是她腰间系一条橘色碎花丝绦,勾勒出细细的腰身,成了全身点睛之处,叫人眼前一亮。   她手指描摹绣样,黛眉如画,微挑的眼尾柔而不媚,肌肤如白瓷般干净细腻,菱形唇角衔着一抹笑意,比外头那春回大地的花还要鲜妍、娇嫩。   难怪国公爷那般的人物,也对她有几分的关照。   周祥只不着痕迹打量这一下,就立刻收回目光,躬身作揖。   见周祥和老太君要说话,林昭昭便回芜序苑。   归雁嘀咕:“怎的今年元宵就要三奶奶一起吃饭呢,还是咱们仨在芜序苑过,多好。”   满霜也说:“就是,我五色馅的汤圆都做好了呢!”   两人都在为老太君问林昭昭参加家宴不开心。   林昭昭倒没觉得什么,她给纸上兰花填色,边说,“老夫人约摸是想补偿,她是个明事理的。”   “我寄居伯府,她老人家是伯府最大的长辈,亲自请我去家宴,我又没什么事,自然还是去了。”   满霜撅撅嘴。   “对了,晚上给我留一碗汤圆。”林昭昭对满霜说。   这几天她想了挺多事,最重要的一件,是归雁和满霜的归宿,否则她一旦出事,她们会被牵连,要为她们谋划,就不能拘泥于这方天地,要多出芜序苑走走。   而刚刚,老夫人提及家宴时,林昭昭顺带说了一事,她想出门去拜访友人,老夫人自然同意,又不是新寡,伯府没有拘着人的理由。   归雁收拾东西,林昭昭换一身灰白地圆领袍,下着裤子,头发也只是简单挽好,没戴饰品,归雁也是差不多的着装,因着要爬山,这样行动便宜。   两人上午出的门。   路途有点远,林昭昭掐好时间,差不多能酉时能回伯府,她们没坐伯府马车,花钱雇车坊的,一路去到秩山山脚下。   车坊车夫还嘀咕了句,怎么挑这么个日子去秩山。   秩山是有名的乱葬岗,那些没有人收尸的,进不了家族陵地的,亦或者死刑犯,都埋在秩山。   下了马车,避开山下一片的乱葬区,林昭昭和归雁顺着小道上山。   小半个时辰后,她坐在石头上歇会儿,拿水囊喝过水,太久没爬山了,体力不支,换到五六年前,一气儿爬到山上都不带喘的。   循着记忆,林昭昭找到那块坟,几年不见,它一旁多出一座新的无字碑,应是也有人发现这风水宝地,便过来和它做邻居。   这倒难得,在秩山下葬的人,愿意把人往山上埋的,还是极少数,多的是被丢到山脚下,就这么风一卷,尘一掩,化成一抔黄土。   想来这世上,还是有情人多吧。   收拾完坟前枯草,归雁好好将墓碑擦干净,虽然墓碑已经旧了许多,还是能见墓碑主人的名字,林晴。   林昭昭拿出路上买的纸钱铜盆。   “阿晴,我来看你了。”   火光舔舐纸钱,烧成灰烬,林昭昭神色沉重,归雁蹲下来,跟着一起烧纸钱,过了一会儿,归雁忍不住抬袖擦擦眼角。   扫完墓,林昭昭和归雁没有久待,看着过了申时,就准备下山。   下山比上山轻松许多,不怎么费力费时,两人就走了大半的路,绕过一株枯木,却听就在拐角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估计还不少。   秩山上一直很安静,这点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归雁受惊,林昭昭轻轻牵住归雁的手。   只是,林昭昭拿捏不准这些人是谁。   唯一能确定的是,秩山虽然偏僻,到底皇城脚下,这些人不可能是山匪,她也总不该那么倒霉,久久出一次门,还遇到话本里才会遇到的事吧。   正当林昭昭犹疑不定,归雁却后退一步,突的“啪嗒”一声,踩到一根枯枝。   只这么点动静,拐角边有人喝:“什么人?”   是上京口音。   无法,林昭昭牵着归雁走出来。   便看山坡处,身着红衣黑甲的禁卫军四散着,似乎在找什么,为首男子身形高挑,面容儒雅清俊,看着有点面熟。   但看是官兵,叫林昭昭和归雁大松口气。   那男子问:“你们是何人,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在这里做什么?”   林昭昭一一道来:“我们是北宁伯府家眷,午时到的,为祭拜友人。”   正经人家怎么会葬在乱葬岗,男子皱眉。   林昭昭又说:“不敢妨碍大人办事,我们雇佣的车夫在山脚下,大人若不信,可派人和我们过去问问看。”   话音刚落,她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声:“怎么了?”   拦在她面前的男子侧身,对身后道:“将军,是两个女人。”   林昭昭抬眼看去,眼前一黑,那颀长身影不正是裴劭?   她记起来了,难怪说那男子眼熟,原来是那天在隔间看到的,除戴澜元外的另一位大人,所以这人马是裴劭的。   裴劭阔步走来。   他身着玄甲,显宽肩窄腰,腰悬一柄长剑,脚踩黑色软缎长靴,利落若出鞘的刀,见着林昭昭,他眉梢一抬,狭长眼眸中,目光凝住。   迎着他的目光,林昭昭福身:“公爷万福。”   裴劭一手拇指按在腰间剑柄上,抿着嘴唇,没应声。   是不是这周围人太多,最好和裴劭装作不认识?她想着,道:“不知公爷还记得否,我是北宁……”   只看裴劭嘴角微动,似乎是舌尖抵了抵脸颊,忽的道:“不记得。”   他侧过身,又对前头那个儒雅的男子道:“这两人可疑,把她们看管起来。”   林昭昭:“……”   这还不如山匪呢! 第七章 护送 平生不做亏心事。……   裴劭说的看管,就是不让她们走,只能留在原地。   这疯狗。   林昭昭坐在石头上,扒着石缝里的顽草,早知今天出门,会遇到这等倒霉事,她宁可缩在伯府里当个鹌鹑。   把裴劭绑起来,咣咣抽他两耳光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显得格外诱人。   可形势不由人,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环视四周,停在远处,地上摊开一张地图,裴劭手上正拿着一根长树枝,沿着地图路线点来点去。   他嘴唇开合,在指挥着什么,神情笃定,目光如炬,那是长期运筹帷幄积蕴的底气,叫人看一眼便不由信服。   其余禁军三卫的三个统领围着地图,俯首听他的交代,不敢错过一个字。   不知道在战场领兵打仗的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略微侧过脸来。   林昭昭收回目光。   一声令下,禁军分成四队,裴劭自己也带领一队,朝不同的方向搜山,原地倒还留了八人。   拿八个精兵来看管两个女人,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一个士兵小声说:“咱们跟着去搜山,找到逃犯的机会不就更多么?”   另一个瞪他一眼,说到:“你懂什么,我猜大将军怀疑这女人和逃犯有干系,怕逃犯折回来找她,咱们在这守着就对了。”   其余士兵恍然大悟:“妙啊!不愧是大将军!”   自以为明白裴劭安排的几人,更为谨慎小心地留意四周。   他们谈话没避人,林昭昭和归雁听了个大概,林昭昭摊手,归雁朝天翻了个白眼。   等了一刻,林昭昭和一个面相温厚的士兵打听起来,或许是林昭昭生得好,那士兵虽然不想理她,不过多问了几次,也有别人回。   林昭昭得知,原来是有要犯潜逃进秩山。   此人系废太子暗地培养的杀手,武功高强,多年来为废太子办了很多事,手上至少捏着六条官员人命,抓住他,还能扯出一些暗线的官员,甚至高官,是拔除东宫最后势力的重要人证,决不可轻易放过。   难怪裴劭会亲自出马。   一想到曾和这般穷凶恶极之人待在一处地方,归雁胳膊上就冒起鸡皮疙瘩,不由搓搓手臂。   林昭昭想了想,忽的问那些禁军:“你们知道秩山上有一个地洞吗?”   .   秩山坟包多,道路崎岖,无法骑马,立春过后杂草繁茂,训练有素的精兵快速摸排着,裴劭注视地面,没有发现人行动的痕迹。   时辰越往后推移,找到人的希望就越少。   “将军,这里没有踪迹,是否要再深入?”亲卫问。   裴劭皱眉思索。   忽的,只听一声信号弹发射的尖唳声,接“嘭”的一声,半空出现一撮灰色的烟雾,随着风向扭扭曲曲散开,这是发现要犯迹象的信号,而那个方向——   一个亲卫道:“是留守的地方。”   准确说,可能要偏离一些,但方向却是没错的。   裴劭眼瞳骤然一缩:“回去!”   他果断下此命令,没来得及组织身边的禁卫军,也没等他们,便脚尖点地,爆发疾速,穿梭在树丛之中,惊起林中鸟雀。   他紧紧盯着顶上那烟雾,耳畔只听得到狂风簌簌,离开时至少花了两刻钟的路程,只用半刻便回来了。   然而,原地空空如也。   方才还在石头上歇息的人,不见影子。   裴劭攥紧拳头,一刹那额角鼓出几道青筋,他仰头,透过烟雾迅速判断他们的位置,又快速奔过去。   好在,不一会儿,士兵的脚印入裴劭目中,他拨开面前草丛枝丫,只看,那几个本该护在原地的禁军,此时围着一个地洞,林昭昭就站在旁边。   听得声响,她回过头来,嘴巴微张,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快回来,愕然看着他。   “将军!”   士兵发现裴劭孤身一人回来,虽有些疑惑,很快面露欣喜,道:“禀报将军,属下在此发现一个地洞,里面有人躲着,应当就是要犯!”   裴劭心口起伏慢慢平复,面容却沉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冷霜。   他睇着那几名士兵,口吻携着极大的压迫感:“方才,我是如何交代你们的?”   士兵们愣了愣,为首的有点拿不准,说:“将军说……让属下几人,看、看好那两名女子?”   他们终于发现不对,立刻齐刷刷跪下:“属下知错。”   裴劭声音凉凉的:“回去各领十大板,下不为例。”   几人汗如雨下,道:“是!”   说完,裴劭目光朝林昭昭这边扫来,林昭昭神态平静,不卑不亢,归雁则吓一跳,下意识低头。   裴劭走到洞口前蹲下,观察洞口。   他忽的察觉,脸上有点凉凉的,用手背蹭了一下,是很细微的淡红血渍,脸上也有了丝丝刺痛。   应当是刚刚跑太快,被树木枝丫打到他脸颊,刮出来的血痕,他竟然一直没留意到。   裴劭垂下眼睛,在手袖上随便抹掉血痕。   这地洞口略微倾斜,只有成人手臂环抱大小,洞口的土有动过的痕迹,植被是今日被拨开后,重新掩盖上去的,确实可疑。   他运内力,丢了一颗石子进去,传回来的声音有细微的震动,里面有人,   搜了半天山也没找到要犯,很可能就藏在这里。   那士兵见裴劭怒火稍歇,便鼓起胆子,道:“将军,此洞口甚是隐蔽,要不是林夫人指引,确实很难找到。”   裴劭站起来,看向林昭昭那边,绷着声音:“你怎么知道这里?”   林昭昭实话说:“以前来过,很偶然发现的。”   裴劭静了静,才道:“你可以下山了。”   林昭昭点头福身,客气道:“多谢公爷。”   此时,包括裴劭带的那队精兵,其余四散摸排的禁军,陆续找到这,裴劭点了两人:“李彰,武平流,你们送她们两人下山。”   李彰就是那林昭昭见过的,觉得眼熟的儒雅俊秀男子,从衣着上判断,是属禁军一卫统领,武平流也是统领,两人领命,李彰上前来:“夫人,请。”   武平流在前,林昭昭和归雁在中间,李彰殿后。   武平流是个话多的,也不需要人应和,自言自语埋怨这逃犯太会选地方躲,一路上嘴巴就没停下来。   到山脚下,却没看到雇佣的车夫。   武平流和李彰跟她们又走了小一里,才发现马车的踪影,原来车夫心里毛毛的,在林昭昭和归雁上山后,就后撤了一里地。   见到李彰和武平流,车夫忙道官爷好,笑得一脸小心。   “难怪我们上山前,没看到他,”武平流说,“说来也是,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怎的就这么大胆,敢一起上山呢。”   林昭昭说:“平生不做亏心事。”   李彰温和地笑了笑,也说:“确实,最可怕的往往不是鬼,如若夫人方才真不小心遇到逃犯,那是杀了许多人的穷凶恶极之徒,夫人不过女流,就很危险了。”   他这话说得还算委婉,直白点,以林昭昭和归雁的情况,遇到那逃犯,势必会丢命的。   林昭昭倏地想起裴劭一脸拽拽地,叫人把她们看管起来的模样。   她眉骨一抬,目中若有所思。   武平流看归雁面露惊惧,他摆摆手:“算了老李,别吓着人家了,我先回去看看,将军约摸想出把那鳖孙逼出来的法子了。”   李彰则对林昭昭道:“我有事回去,顺便与你们同行吧,这地儿偏僻,天还要黑了,还是要多小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女子也受用,林昭昭没有拒绝,真心道了声谢。   车厢外,李彰和把车的车夫聊天,问一些生计的事,又问行情如何,车厢内,林昭昭放松下来,觉地困倦,马车却有些颠簸,她半眯眼睛休息。   突然,车夫“吁”了声,马车停下。   归雁掀开车帘看,拦车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男子,他驾马而来的,从马上连滚带爬下来,神色慌张,朝李彰行礼:“大人,有急事!”   车夫很是吓一跳,他还以为,方才和他聊市井生活的男子是一个官兵而已,结果,穿官袍的大人都朝他作揖!   李彰还算冷静,道:“何事?且细说来。”   官员是鸿胪寺寺正,他语速极快,原来鸿胪寺的译语人,居然在今日吃坏肚子,没法参与上元节晚宴,而离晚宴也就一个时辰,要再找一个会南诏语的,上哪找去!   归雁听罢,看向林昭昭。   她知道,林昭昭懂南诏语。   林昭昭十二岁时学的南诏语,归雁记得,最初是因为裴公爷。   裴劭会突厥语,想让林昭昭学南诏语,说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学对方的语言一定有用,以后就先灭了突厥再灭南诏,他们都是大祁的功臣。   只是,林昭昭的兴趣很快被语言的枯燥磨平,可她要放弃时,裴劭就扬起眉头,寻衅:“啊对对你就这点能耐。”   “我都能学会突厥语,你居然学不会南诏语。”   简单朴实的激将法,一下让她咬牙继续。   后来,林昭昭的南诏语小有所成,才知道裴劭画大饼倒有一手,突厥都没打服,打南诏要等到何年何月哦!   再后来,南诏上表自请为藩,林昭昭的功臣梦也就碎了。   归雁还记得,那段时日,有时候林昭昭学到很晚,归雁劝她歇息,林昭昭只握紧拳头,道:败给谁,也不能败给裴劭。   那种倔强,在如今的林昭昭身上,几乎已经看不见。   只是,时至今日,归雁有时候半夜起夜,会发现林昭昭在温习南诏语。   这些回忆,归雁作为一个局外人,尚且被拨动心弦。   她下意识看向林昭昭。   林昭昭抬手捏了下额间。   车帘外,李彰叹气,与寺正说尽快去找旁的译语人。   臣服于大祁十年以上的藩国来使都会汉语,只有三四年前归顺的南诏还不会。   因南诏主动归顺,圣人龙颜大悦,为显本朝气度与祁人才学,曾说过前面十年,南诏面圣时由大祁找译语人。   此译语人是裴劭引荐的。   天子一言九鼎,若今日缺了译语人,丢的是圣人和大祁的脸面,到时候圣人发怒,裴劭或许会受牵连。   李彰见这附近已有人烟,便打算先走一步去,却看林昭昭掀开车帘。   她目光冷静,面容恬淡,声音却有一种与裴劭相似的、令人一听便不由安心之意:   “李大人,我会南诏语。” 第八章 骄傲 我倒想问你做什么。……   北宁伯府家宴开始前,三奶奶说在友人那过了病气,胸闷气短,头晕不适,晚上就不出芜序苑了。   老太君听归雁说罢,叹口气,心疑林昭昭到底介怀,借口推掉家宴,却也有几分担心:“快请郎中来瞧瞧。”   归雁回:“回来的时候,我们顺路去仁济堂看过,抓了几副药,三奶奶说,劳老太君担忧,实在过意不去,明个儿再来赔罪,望老太君元宵节开开心心的。”   老太君又叮嘱几句,叫李欢家的拿一些补品给归雁。   Pao pao   归雁行了谢礼。   回到芜序苑,满霜见只有归雁,还有些奇怪:“三奶奶呢?”   .   皇宫,荣和殿。   殿外,两排宫人提着红灯笼,照得汉白玉石阶莹莹光亮,官员头戴皮弁,身着朝服,拾阶而上,相互拱手贺喜。   因去岁东宫造反没办成的除夕宴,并成今日上元宴,辞旧迎新。   而此时,在殿前刻有盘绕龙纹的柱子后,权倾朝野的靖国公爷,脸阴得要滴墨水,他抱着手臂,倚靠于柱子,道:“说吧,怎么回事。”   林昭昭笼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抠着指甲。   李彰说:“林夫人见过那译语人,她的南诏语,不比译语人的差,况且一个时辰内,确实也找不到会南诏语的人。”   裴劭仰头,揉了揉眉骨,长吞一口气,他斜睨林昭昭:“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走。”   林昭昭应:“好。”   裴劭转过身,脚步收了收,说:“除了翻译时,别乱说话。”   林昭昭又“嗯”了声。   走出两步,裴劭又停下来,叮嘱:“东西不要乱吃,眼睛不要乱看,耳朵不要乱听。”   林昭昭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的自嘲一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可以安心了么。”   裴劭身形顿住。   小片刻,他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林昭昭垂下眼睛,束着手,跟在裴劭身后三步。   译语人的席位本在南诏使者旁边,裴劭让宫人调换到他这边,手挽拂尘的大太监孙吉春迎上来,指挥其他宫人弄好。   孙吉春看到裴劭身边的林昭昭,便是他在宫里见过不少美人,也不免觉得惊艳。   林昭昭身着宝蓝色闪缎圆领服,这衣服对她来说有点宽大,好在她和译语人身高差不多,所以只需要用别针稍微修饰一下轮廓,虽还是有点宽,却更显绰约。   这个颜色尤为衬她气色,再看她腰束玉带,脚踩皂靴,头戴乌纱帽,黛眉粉面,兼顾男子的俊、女子的俏,着实清丽脱俗。 只不过,这女译语人,却是第一回见,且看样子,靖国公爷还……   孙吉春在宫中几十年,极擅察言观色之道,看出裴劭眉峰紧绷着,显然是在意极了。   自然,他丝毫不露惊讶,还笑眯眯地朝林昭昭鞠了一礼。   稍顷,各位王爷进殿,裴劭坐在原位,目视前方,却低声对林昭昭说:“从左到右,赵王、安王、顺王、晋王……”   林昭昭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些王爷,把他们的脸记下,以防万一。   突的,只听裴劭说:“都是蠢货,不用记。”   林昭昭:“……”   不一会儿,圣人銮舆驾到,群臣起身行礼,圣人年已六十八,着一身玄黑地绣金龙衮服,冕旒的五彩珠玉后的面容威严端正,虽鬓发灰白,精神甚矍铄。   他坐于上首,道:“平身。”   群臣落座,各藩国使者来见,因今年的变故,这些使臣在上京等了半个月,才得见天颜,此番百般表忠心,得圣人的赏赐,又是满嘴溢美之词。   裴劭把弄爵杯,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穿描金长袍大口裤、头戴包头巾的南诏使臣出现,他才抬起眼。   林昭昭注意力一直高度集中,此时抚平衣摆褶皱,站起身,朝圣人行臣礼。   她过去没接触过朝臣的礼节,都是在那一个时辰内学的,但她仪态好,动作大方,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疏漏。   她着这身男性的衣服,在朝臣中不够明显,虽宴席开始前,就有人留意到她,但此时,更多朝臣才发现,今年的译语人是个女人。   殿内有片刻的细语声。   圣人倾身,观察林昭昭,道:“哦?今年裴爱卿找的译语人是女子?”   裴劭站起来,行礼:“是,此人乃林氏,在南诏语的造诣,不比董先生差,便也正好叫南诏使者看看,我大祁人杰地灵,女子亦不输男子。”   这话说得真满,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朝臣中不乏这般想的人,但见是靖国公带来的,即使他们心存怀疑,也不会当面指出。   只是,若此女发挥不好,明日都察院弹劾裴劭的奏折,就要堆满御案,倒有些人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圣人偏宠裴劭,自然觉得他说得对:“裴爱卿言之有理。”   裴劭用眼神示意林昭昭上前去。   直到此刻,林昭昭手心才冒出一些汗渍,她面上丝毫不显,只与那使臣一揖,笑了笑,用南诏语说:“使臣,请。”   使臣朝圣人一揖,甫一开口,林昭昭眼睑微动,立刻跟上。   她只和使臣错开一个音节,他说到哪她便译到哪,使臣声音粗厚,林昭昭声音清越,两个声音与语言不同,大臣们只听得林昭昭的译语。   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时,满堂皆静。   那南诏使臣也惊讶地看着她。   这种寂静,让林昭昭心内一沉,手指掐了掐手心。   她不知道的是,以往译语人的翻译,都是南诏使者说一句,译语人翻译一句,而不是像这般,竟然同时译完南诏使臣的话。   几乎没人想得到,她有这般能耐,当真应了裴劭那句女子不输男人。   裴劭端起爵杯,遮住唇角的弧度,但那双眼睛略弯起,光泽闪烁,像一池星子点缀其中,压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忽的,圣人的拊掌声打破安静,他大笑道:“林氏确是奇才,有赏!”   林昭昭这才反应过来,放松紧绷的背部。   圣心大悦,朝臣不管是否真心,皆是称赞,而明日御案上的奏折,也会少一半。   跪谢赏赐后,林昭昭退回来,方觉双腿有些发软。   她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低声说:“没给你丢人吧。”   裴劭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宫女端着祥云纹木托盘,有条不紊地上菜,一个牡丹纹提梁酒壶放在林昭昭案几上。   裴劭依然不曾旁视,却道:“里面是茶。”   林昭昭愣了一下,她刚译完那么多话,确实是喉咙发干,便倒出杯茶,小喝几口润润喉。   大殿上,舞姬身姿翩跹,乐师鸣钟击磐,一派和乐。   宫宴的菜看着精致,分量却很少,而且林昭昭凭直觉,这菜口味也不好,旁的大臣也几乎没人吃菜,这菜就是装饰。   大臣们喝酒也只是轻抿,不敢多喝,想来在荣和殿无法如厕,为避免尴尬,大家都不吃东西。   林昭昭猜,他们进宫前会吃点东西垫肚子。   只是,方才时间甚急,她要和先前的译语人沟通,又要学礼仪,换衣裳,根本就没来得及吃点什么。   林昭昭手轻轻按了按腹部。   老毛病又犯了。   距离宫宴结束,还有一个时辰,如果圣人提前走,各位王爷离去,她应当也能走,可今日圣人兴致颇高,似乎要通过此宴证明他尚未疲老,东宫谋反是一场笑话。   林昭昭想着宫里的事,来分散自己注意力。   学礼仪时,李彰把宫里的情况说了一下,林昭昭之前足不出户,只是模糊知道一些,经李彰这么说,便也明白,太子谋反,最重要的缘故,是怕自己熬不到当皇帝的时候。   过了这个年,太子五十岁,而圣人体魄康健,太子这么多年居于人下,权力时常被圣人打压,最终筹划这场宫变。   说到底,天家无情。   又过了几刻,林昭昭实在撑不下去,她拿起筷子,拨弄面前的水煮肉片。   只听裴劭突的问:“怎么?”   想起裴劭那些叽叽呱呱,林昭昭没回,撂下筷子。   直到最后一刻,圣人才离场,大臣们这才没那么拘束,起身敬酒,裴劭这边相对冷清,只有几位大臣过来,其余人,是想来又不敢来。   这裴公爷的脾气,群臣都是领教过的。   没一会儿,裴劭也站起来,竟是不等几位王爷相继离场,便要先走。   林昭昭没精力注意那几位王爷的脸色,终于可以回去,让她大松口气,她跟在裴劭背后,偷偷用袖子抹掉额角汗水。   刚出荣和殿,孙吉春的徒弟方胜德迎上来,恭敬道:“裴公爷,陛下给林氏的赏赐,是送到哪处呢?”   林昭昭这才记起还有这事呢,圣人赏了她黄金五十两,可不能送到伯府。   “送到国公府。”裴劭就这么定了这笔赏赐。   林昭昭无可无不可。   她看得出来,圣人极为欣赏裴劭,给她的赏赐,是看在裴劭面子上,要没有裴劭,她还拿不到这笔钱。   方胜德应声是,又对林昭昭道恭喜。   裴劭皱眉,脸色微冷,方德胜不再寒暄,连忙弓着身子让开。   一出宫,裴劭骤然回过身,目光笔直地盯着她:“林昭昭,你到底怎么了。”   林昭昭愣了愣。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的端倪,难道是脸色不好?应该不是,她今日略施薄妆,能掩盖住脸色,刚才方德胜也没察觉什么。   她攥紧手,淡淡地说:“没事。”   声音有点虚弱,她提口气,补了一句,“有点累而已。”   裴劭唇角绷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转身找到等待在宫外的胡天,胡天正守着两匹马打盹,此时见裴劭出来,清醒过来,忙道了声:“爷!”   裴劭没有理会他,冷脸上马,拉着缰绳,拍马绝尘而去。   胡天挠挠脑袋,立刻骑马跟上。   林昭昭登上李彰安排的马车,车轮骨碌行走起来。   车内,林昭昭软身,死死咬住嘴唇,捂住腹部。   因为彻底放松,胃的绞痛让她冷汗涔涔,挨着挨着,疼痛还带来眩晕感,这种眩晕感,让她听到外头好像有马蹄声,马车好像停下来了。   不对,马车是真的停了。   出了什么事?   林昭昭忍着疼,正要掀开车帘,倏地,车帘被一只大手用力扯开,鼓起一阵风。   林昭昭蓦地愣住,居然是裴劭!他不是走了吗?   裴劭一手掀着车帘,抬脚踩在车辕处,呼吸声又急又重,一声声打在林昭昭耳膜上。   他眯起眼睛,看清她捂着腹部的手,看清她额角的汗珠,看清她咬得发白的嘴唇,他眼瞳遽然缩了缩。   下一刻,他矮身踏进马车。   马车一下子逼仄,林昭昭震惊地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裴劭欺近她,剑眉紧拧,双眸含着怒火,道:“我倒想问你做什么,不适为什么不说?”   林昭昭脑子空白。   她骤然呻.吟出声,胃的绞痛,疼得她眉头直打结。   裴劭大马金刀坐到她身侧,他抿着嘴唇,一手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掌按在她腹上。   温煦的热,从裴劭手掌传到林昭昭的胃,瞬间,暖意从她的胃传到四肢百骸,绞痛逐渐平息,冰冷的手脚也慢慢回温。   淡淡的冷松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裴劭上眼睑耷着,长睫低垂,瓮声瓮气道:“好些没?” 第九章 上元 “好些没?”   好些没。   这三字,这时节,与往年往日的某时某刻,猝然相接。   林昭昭些微恍惚。   裴劭似乎也想到了,他默不作声收手,往旁边坐一坐,抬手掀开云青色的车帘。   十五的月光盈盈,沿窗格子的轮廓洒进车内,柔和了他面部的线条,更显俊美,只是,他的神态僵硬,闭了闭眼,带着些微懊意。   过了会儿,他声音淡淡的,说:“只是事出从急。”   林昭昭目光放到窗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无碍。”   今年的月并不十分圆,远远望去,仿佛被磨掉一角,是蹩脚的工匠失败的作品。   上京的夜空,楼宇错落相间,灯火煌煌,被妆点得很精致,而西北的夜空很纯粹,辽阔空旷,深邃幽宁。   也是上元节,那年林昭昭十一岁。   忘了是哪个将员府邸办的上元宴,聚了不少同龄的女孩儿,她们最大十二岁,最小才七八岁,穿着颜色鲜亮的夹袄,头上梳发髻,簪头花,有的还戴着镶花绦红纱帽,光是听她们笑声,便叫人心生向往。   林昭昭几次想上前去,可低头看自己灰扑扑的衣服,脚步就滞住。   她还是每天在大街上疯玩,林尚很忙很累,都不管她,也没觉得不对,凉州乡下的小孩都是这样过来的。   终于,林昭昭下定决心,对女孩们道:“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玩。”   笑声暂歇,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排大的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她眼眸一转,答应:“好啊。”   林昭昭既惊又喜,却看那女孩拉着其他人围成一圈,说了些什么,立时,本来还不太情愿的其他人,都笑嘻嘻的,也同意了。   那女孩对林昭昭说:“我们来玩摸瞎子,你当鬼!”又说:“你拿手帕捂住眼睛……你该不会连手帕都没有吧?”   林昭昭一臊,脚尖轻点地,没吭声。   另一个女孩拿出一条素色手帕,说:“这条花色不好,我不要了。”   她们拿这手帕蒙住林昭昭的眼睛,把她领到园圃前,说:“你数二十个声,然后来找我们。”   说完,她们咯咯笑着跑了。   林昭昭认真数完后,周围一片安静,她小心翼翼地摸找着,直到踢到石头摔疼了,她扯下手帕,才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人。   她被她们耍了。   她很恼怒,在后园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们,她们正说着:“她穿得那么土,还好意思跟我们搭话,真不是哪个乞丐混进来的吗?”   “就是,你们看她那傻样没有?徐玉,你的手帕给了她,真是可惜啦!”   “我才不和乞丐玩,手帕不是我给她的,就当被她偷了吧!”   “你们快看,她来了!”有人发现林昭昭。   女孩们捂着嘴,笑声清脆:“小乞儿,偷人手帕的小乞儿!”   林昭昭的辩解声埋没于她们的笑声,她面红耳赤,对峙的勇气渐渐消失,只能紧绷着脸,转身飞快逃跑。   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她把手帕丢在地上,狠狠踩几下,再忍不住,蹲在篱笆下嚎啕大哭。   不一会儿,有人用鞋尖踢踢她,林昭昭泪眼朦胧地抬头,就看裴劭抱着手臂,少年弯下腰,惊奇:“林朝,你在哭?”   过去一年,林昭昭和裴劭遇到几次,就针锋相对几次,各种层面上的,互有胜负,然而,不管如何,裴劭从没看过林昭昭掉泪。   乍看她哭得稀里哗啦,他也很惊讶。   林昭昭立刻跳起来,朝裴劭锦衣上呸了一口,转身就跑,裴劭反应更快,一把拽住林昭昭的后衣襟:“跑什么!”   林昭昭瞪着裴劭,她想露出凶恶的眼神,奈何一道鼻涕沿着人中滑下,很是滑稽。   裴劭想笑,但忍住了,他隐约感觉到,如果他这时候笑出来,恐怕以后林昭昭再不会理他。   只是不管裴劭怎么问,林昭昭就是不吭声,捂脸蹲下来哭,他就没见过这么犟的破小孩。   裴劭想了想,瞥见地上那条素色手帕,捡起来看,是女孩的款式,又记起他一路过来时,听到的那群小姑娘的嘲弄声。   两相结合,也能猜中大致。   裴劭跟着蹲下,说:“没事,这有什么好哭的。”   听裴劭的口吻难得温和,林昭昭哭得更厉害:“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她们都不和我玩,还耍我。”   裴劭无语:“你又不是小孩,没必要腻在脂粉堆里,男儿嘛,要么打仗要么读书。”   林昭昭愣了愣,知道裴劭也不懂她,这疯狗一直把她当成男的,她哭得更伤心了。   裴劭揉揉太阳穴,突的,他起身,把林昭昭也拎起来:“走,大哥带你讨回公道。”   那群女孩在玩翻花绳,见到靖国公世子带着那个小乞儿,阔步走来,她们纷纷停下,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们都知晓靖国公的名号,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世子爷,尤其家中有姊的,这般一看,世子爷确是身量俊拔,鬓若刀裁,五官如琢如磨,器宇轩昂。   可他脸色阴沉,将那条素色手帕,往地上一掷:“谁的手帕。”   他这模样,战场上的敌寇尚且心惧,何况这群姑娘,她们不敢出声,有几个想溜,听裴劭一声冷哼,便都老实坐着不敢动。   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壮壮胆,道:“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裴劭眯眼,眸中闪过精光:“这手帕上有通敌的罪证,到底是谁的?”   姑娘们大惊失色,原是将信将疑,裴劭又再加一句:“你们不说,全部下大狱去,你们爹娘也别想跑。”   这一吓唬,胆小怕事的先开口:“是、是徐玉的!”   一旦有人出声,其余人忍不住附和:“就是徐玉给她的!”   “没想到徐玉居然通敌,她全家都得蹲牢去!”   徐玉难以置信,上一刻还玩得好好的伙伴,这时候争着推她出来,她急得眼角泛出泪水:“我不是,我没有……”   裴劭声音冷冰冰的,问:“还有呢?”   一个女孩问:“还、还有什么?”   裴劭嗤笑:“手帕上写了同伙有两人。”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女孩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你平时和徐玉关系最好了!”   “不是我!”女孩慌张,“你怎么不说是张雪瑶,她会读书写字,字一定是她写的!而且也是她提议捉弄乞……她!”   张雪瑶就是那个十二岁排大的女孩,她辩解:“我没有!”又说:“大家冷静下来,这不合理……”   张雪瑶还算理智,但其他小孩可不一定,裴劭轻笑了声,慢条斯理添把柴:“把通敌的凡人找出来,我就放了你们其他人,不然,都进大牢去。”   一句话下去,那些女孩彻底乱了套:   “周蕾,是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你血口喷人,其实就是张雪瑶吧……”   “我觉得是李潇。”   “不是我!”叫李潇的女孩崩溃大哭,“你们凭什么污蔑我,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娘亲,我没有通敌!”   这话掀起所有人的惊惶,她们陆续抹起眼泪来,泣声起伏不断。   突然,裴劭清清嗓子,笑吟吟问:“好玩吗?”   哭声稍息,所有人都莫名看着他。   他脚尖踢踢那条手帕,让她们看到上面空无一字,并没有所谓“通敌”,张雪瑶立刻反应过来,道:“是假的!”   裴劭冷笑了声:“你们在玩弄别人时,知道被人玩弄的感觉是这样,还觉得好玩吗?”   这下,姑娘们脸色五彩纷呈。   但这只是开始,徐玉再忍不住,委屈大哭质问:“你们还说我通敌,没人为我说话!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这群小姑娘面色尴尬,目光一旦接触,纷纷避开,不敢再看对方。   她们之间的信任被肢解了。   裴劭又说:“徐玉,张雪瑶是吧,”徐玉还在哭,张雪瑶脸色发白,裴劭则笑眯眯地,“给林朝道歉,不然……”   他话没说完,林昭昭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劭看向她,林昭昭摇头,转身走开,裴劭也不管那些女孩,跟在她身后,说:“我给你出气了,还不开心么?”   林昭昭确实解气了。   只是,在最开始的畅快过后,她慢慢觉得没意思,说到底,她们不嘲弄她,也会嘲弄别人,如果她加入她们,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合起来讥笑另一个无辜女孩。   不过是群体排外的劣性罢了。   林昭昭把这想法说出来,嘟囔:“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听她说着与她年纪不符的话,裴劭倏地又笑起来。   少年拉起她的手臂,笑声爽朗:“我们出去玩吧。”   上元节,街上杂耍人技艺高超,引来不少叫好声,摊贩吆喝不断,大饼、馄饨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过往行人喜气洋洋。   裴劭熟练地领着她走街串巷,看杂耍,吃东西,逛大街。   那年的月很满,像一颗会发光的麦芽糖球,林昭昭光是望着月亮,就咽了三次口水。   裴劭便用一文钱买两根麦芽糖,一根递给林昭昭,自己啃了一根,被甜得直皱眉,把林昭昭笑得前俯后仰。   末了,裴劭轻轻拍她脑袋。   林昭昭舔着麦芽糖,她抬起头,便见他眉宇疏俊,眼瞳里酝着星点般,唇瓣衔着一抹笑,好似比她手上的麦芽糖,还要甜一些。   只听他问:“好些没?” 第十章 汤圆 不清楚,不认识。……   伯府西角门。   这一隅又黑又静,归雁跺跺脚,搓着双手,唇边呵出气暖一暖手。   先前那一遭,伯府走了不少下人,这门没人看守,归雁又以明日要早起找郎中为有,找周祥拿了钥匙。   此刻,她抬眼瞅天色,不是说宫宴亥时一刻结束么,这么算来,三奶奶应当该回来了呀!她来回踱步,突的,巷外传来车轮骨碌声。   归雁连忙开锁,推门出去,便看那国公府小厮胡天,在马车下放一个矮墩,着宝蓝色圆领袍的林昭昭,提着衣摆踩矮墩,下车。   胡天笑得很讨喜:“归雁姐姐,上元安好!”   归雁回了声:“你也好。”   她上前搀住林昭昭,胡天递过一个木食盒来,说:“这是刚刚在路上顺便买的,林夫人还没吃晚食,劳姐姐提它带回去。”   见林昭昭颔首,归雁接过食盒。   当看清盖上“鸿悦”二字,她顿觉手上沉重。   胡天又鞠了一礼,才说:“天寒地冻的,姐姐和夫人快请进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我们?马车里还有人,归雁瞥一眼那严丝合缝的车帘。   是谁她有了猜测,却也不免心惊。   但看林昭昭黛眉低垂,神色无虞,归雁自不会毫无眼色地追问。   待回到芜序苑,满霜赶紧跑上来,声儿溢着欢喜:“奶奶可算回来了,要不这汤圆就白做了!”   她还记得林昭昭叫她留一碗汤圆呢。   林昭昭笑了笑,手指点她鼻头:“知道你心里放着我。”   接着,满霜瞥见归雁手上食盒,惊喜道:“鸿悦酒楼?”   上京最奢华的酒楼,自然数鸿悦。   二十年前,尚在人世的老福王,吃了鸿悦酒楼的醉虾后,颇为震撼,亲自为它题牌匾,自此,鸿悦酒楼名气逐年渐涨,及至如今,备受上京上层的推崇,就是北宁伯府这样的人家,一年也没能吃个几回。   满霜打开食盒,叨叨咕咕:“真的是鸿悦啊?可听说,今晚鸿悦酒楼被东嘉郡主包场了……”   食物香气迎面扑来,只看,上层放着一小碗莲子玉米粥,一碟清蒸去骨鳕鱼片、清炒四季青并一碗猪骨山药汤,下层则是云片糕,几块红糖糍粑,还有满霜说不上名字的精致糕点,摆得甚是漂亮,叫人看一眼就食指大动。   只是,这些食物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满霜小声说:“还热乎呢。”   归雁给林昭昭换下男子的衣裳,林昭昭侧过头,对满霜说:“你拿去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满霜小孩心性,立刻欢呼:“好!”又摸了摸自己双下巴,“哎呀我吃好胖啦,我就试几口……唔,这个好好吃!三奶奶真的不要吗?”   林昭昭笑着摇摇头:“我这不是腾肚子,等着吃你的五色馅汤圆么。”   满霜嘿嘿笑了下,她做的汤圆,才比不上鸿悦酒楼的哩。   小厨房里一直烧着热水,林昭昭洗了个澡,只着雪白的素缎中衣,乌黑的长发带着些微湿意,搁在肩头。   归雁拿香炉熏头发,林昭昭摸着头发差不多,对她道:“可以了,你也累了一天,去歇息吧。”   归雁离开后,房内只剩下林昭昭一人。   桌上,放着满霜做的一碗汤圆,冒着袅袅烟气。   林昭昭手指捻着玉色的调羹,搅那五色馅汤圆,舀起一个圆圆饱满的汤圆,吹了几口才放到嘴里,她白皙的脸颊鼓起小小的一块。   屋内寂静无声。   长夜漫漫,繁盛到极致,一切只会归于平静。   她慢慢咀嚼着。   突的,烛火烧着发出哔波声,屋中光影轻微摇晃,扰乱一室幽,倒映在墙上的孤零零的影子,似乎也跟着颤了颤。   须臾,墙上影子慢慢低头,手臂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   隔日,林昭昭去找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性子宽和,没计较她反悔的事,还叫她多添衣,不能见天气渐暖,就让寒气侵袭身体。   她轻拍林昭昭的手,又说:“昨个儿你被过了病气,大约还是总是不出门有关,以后府内有好玩的,你也来看看,参详一下,多走动走动,身体就康健了。”   劳七十岁的老人家这般挂心,林昭昭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搭在老太君手上,“好。”   借这契机,芜序苑的大门开了。   府中各人反应不一,只有王氏脸拉得老长,活像被人欠几百两黄金。   最高兴的是萧氏,能给王氏添堵,她心里头就熨帖极了。   连着几天,萧氏都去芜序苑串门,就是林昭昭态度冷淡,她自己也能说一整日的话。   眼下,萧氏笑声连连:“你见着王芯那模样没,她夫君在宫里关着,老太君又对你青眼有加,她这日子难挨哦,想当初,她还算计的你的嫁妆,真是猪心狗肺!”   林昭昭提笔蘸墨汁,给纸上芙蕖填色,没回萧氏。   萧氏的心思,她门儿清,无非就是想挑唆她去对付王氏。   看林昭昭不上钩,萧氏清清嗓子,又说:“哎哟,你是不知道,我这么多年的窝囊气呀,终于出来不少!只是王芯还不甘心,在打听谁会南诏语呢。”   林昭昭愣了愣,问:“为何?”   萧氏手帕掩嘴,不屑说:“当然是为她那女儿,英姐儿快到议亲年纪,她啊,打心底想攀个高门!”   林昭昭放下笔,在一盘铜盆濯洗双手,又问:“大伯母为何要打听谁会南诏语?”   “这个啊,”萧氏看出林昭昭有兴致,她站起来捶捶腰,故意卖关子,“你难道不知道,那天上元宫宴发生的事?”   林昭昭:“……不知道。”   萧氏压低声音,手往上指了指,神神秘秘:“我也是听二爷说,那日宫宴,那位国公爷呀,身边带了个女译语人,很出彩,还得了圣人的赏。”   林昭昭用巾帕擦手上水渍,动作微凝。   萧氏没发现,继续道:“这么些年来,谁见过裴公爷身边有女人?就是个译语人,也够蹊跷,有人猜,裴公爷就欣赏会异邦话的女子。”   “听说有些大世家,已在物色南诏语先生,王芯也想趁机让英姐儿学南诏语,这心思,啧啧啧啧。”   萧氏说完,又觉得她女儿杨兰芷不比杨兰英差,“你说,我要不要叫芷姐儿也学学南诏语?万一,真叫裴公爷看上呢?”   林昭昭:“……”   想到这种可能,萧氏心血来潮,虽然裴公爷比杨兰芷大十三岁,但这般权贵,就是大个三十岁,也使得!   萧氏忙问林昭昭:“你可认识一些南诏语好的?”   想到林昭昭也是后宅妇人,她找补:“不需像那个女译语人一样精通,就教芷姐儿学个一两句,能问候则个,就行了。”   林昭昭淡淡摇头:“不清楚,不认识。”   萧氏也不气馁,咕哝:“也是,你要真认识,就奇怪了。”   林昭昭轻触纸上墨渍,画已干,她卷起纸张,对萧氏一笑:“我待会儿还要出门,不送了。” 第十一章 唐突 可又是将军叫的。……   林昭昭要去见她名下商铺的掌柜,然后出城看看田地。   当年,林尚杀敌勇猛,几年内,从一名小卒做到副将,拼这条命换来丰厚赏赐,他心底到底住着个农民,把钱换成田,租赁出去。   一开始,这些田产交由族中堂弟管理,族中堂弟卖田添置不少商铺,后来,交还林昭昭手里时,已是不小的亏损。   林昭昭调整商铺产业,逆转盈亏,把原来十二间商铺收到六间,也算一笔不菲的资产,她则另聘掌柜管理。   因她制定的规章明晰,行事大方,赏罚分明,经过几年考核磨合,掌柜们也大体忠心耿耿。   自出嫁后,她以信件与掌柜沟通,或让归雁代她出面,已是许久没和这些掌柜们见过面。   此时,城西永安巷的一座院子里,林昭昭身着秋香色菊花闪缎夹袄,下身着姜黄彩绣百蝶罗裙,坐于红檀雕海棠梳背椅上,她螓首低垂,素手翻账本,三接色袖边下滑,露出金腕钏一角,箍着腕骨的细致。   随着账本的交换,六个掌柜一个个上前汇报。   林昭昭听得多,问得少,每次一开口,问的必定是重点,叫好些个掌柜汗颜。   大半日过去,林昭昭拿起白瓷茶盅,缓缓用茶盖抹去茶沫,语气宽和:“这三年我不怎么管事,辛劳各位了。”   几个掌柜鞠躬:“不敢,不敢。”   接下来,她三言两语定了赏,那些做得好的商铺掌柜,一个个脸色欣喜,收入不好的商铺掌柜,则忧心忡忡。   不过林昭昭没处罚,倒叫他们心生感激。   待她一走,掌柜们的目送她,终于松气的松气,伸腰的伸腰。   有刚做一年的年轻掌柜,不晓得为何他们这般紧张。   他接管商铺前后,见的都是归雁姑娘,却不曾想东家竟然这么年轻,在他看来,东家生得美貌又和气,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另一个老掌柜说:“你是不知道,几年前,林娘子的堂叔,想侵吞她爹给她挣的财产,你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不是按大家闺秀那般教养出来的,如何斗得过族叔?”   那年轻的回:“从结果看,咱们东家成了?”   老掌柜摸摸下颌胡须,道:“那是当然。”   当时林尚一去,林昭昭被堂叔带回上京,她没有打草惊蛇,只暗地打听堂叔为人,观察资产情况,从中推断,她没法简单拿回田铺。   于是,她做出无力管事、信赖堂叔、任由堂叔摆布的模样,叫族人以为她好欺负,皆没把她放心上。   所以,当一年后,她手持林尚的印信,想要要回田铺,堂叔自不认,也不放在心上,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林昭昭会立刻告到府衙去,各种证据,应有尽有,打得人那是一个猝不及防,甚至没来得及去疏通府衙关系。   林昭昭是鹿伏鹤行之心,此战可谓一击毙命,速战速决。   老掌柜说:“当年她也才十四五岁,就如此沉得住气,且聪慧有胆识,如今,谁还敢小看她呢?”   年轻人也是佩服:“这般厉害。”   另一个掌柜忍着笑:“说起来,更厉害的在后头呢,这么多年,林堂叔一家花着林将军的钱,由奢入俭难,定不肯就这样罢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既已经撕破脸皮,堂叔赖在商铺门口,耍泼皮,说他替林尚管钱多年,未得一分好处,林昭昭却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此行引得他人指指点点。   结果第二日,堂叔一家人出行,必有一群乞丐围着他们。   乞丐齐聚很引人注目,何况,他们嘴里还齐齐喊着“林常小人”的话语,把事情编成歌的都有。   林堂叔告官,乞丐头子只说受了林娘子恩惠,不忍看林娘子被小人打扰,就替天行道,偏不说是林娘子指使。   府尹也找不到乞丐与林昭昭接触的证据,便不了了之。   如此过去足足一个月,闹得街坊皆知,堂叔自是脸皮丢尽,后来也没了踪迹,好像搬离上京了。   年轻人大笑:“好手段!”   只不过,钦佩之时,年轻人又一边想,以后可别想着糊弄这位东家,尽心尽力才是。   .   离了永安巷的院子,马车往城外去。   到南城门口,车突然停下,归雁掀帘子一看,城门口竟然排着大长队,官兵正在逐一排查,可能是发生什么事。   轮到林昭昭时,她下马车,一个官兵掀开车帘仔细观察,还有一个蹲下身,看车底有没有状况的。   “可以了。”   官兵挥手放行,林昭昭和归雁又登上马车,刚过城门,后头传来一声呼喊:“稍等!”   归雁掀开车帘。   便看身着甲胄的男子疾步跑来,如果林昭昭没记错,他叫武平流,那天她和归雁下山,他也有护送的。   既然认出来人,林昭昭先打招呼:“武将军。”   武平流笑了,口快道:“真是夫人!我说怎么远远看着有点眼熟呢?夫人这是要到哪儿去啊?”   这问得有点不合适。   归雁说:“我与我家奶奶正准备去京周县城查看土地,慰问佃农。”   武平流手指擦擦鼻尖,又说:“哦,这样啊,就是最近不太太平,今日早上,咱们上次在秩山抓的逃犯跑了,我们正在搜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要不夫人还是……”   归雁还记得,官兵说那逃犯如何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她很是吓一跳,看向林昭昭。   林昭昭不多犹豫,点头:“好,我们改日再出门。”   武平流暗自吁一口气,他不想唐突人的,可又是将军叫的……好在林夫人听劝,少了他继续耍嘴皮子。   感念武平流给消息,林昭昭还对他笑了笑:“多谢武将军。”   武平流抓抓脸颊,脸上隐有红云:“客气客气,那我走了,你们进城吧。”   放下帘子前,林昭昭倏地瞥见,城门口,一个男人骑在高马上的身影,他身姿英武,正拉着马缰,侧身对身边的禁军说话。   隔着小段距离,她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裴劭。   他在哪,总是这般容易被人察觉,有如繁星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归雁在一旁低声:“怎么就给他逃出来了呢……”   林昭昭垂眼,收回目光。   回到芜序苑,林昭昭写了会儿字,到酉时,满霜做好饭菜端上来,主仆三人不讲旁的规矩,一起坐在雕花圆桌前吃饭。   有一道清蒸鳕鱼片,是满霜吃过鸿悦酒楼的菜后,模仿的。   “感觉味道还是差点,到底哪出问题呢。”满霜吃着鱼肉,一边回忆鸿悦酒楼的菜,愁得脸皱成一团。   明明已经过去的事,满霜还要提,归雁瞥了她一眼:“做得挺好吃的呀,没什么能难得住满霜大厨。”   林昭昭也颇给满霜面子,夹了好几回鱼,直夸好吃,总算把满霜哄开心。   饭后,林昭昭洗漱完,时辰到后,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她躺下睡觉,归雁给她放好纱帐,掖掖被寝,把烛火吹灭。   芜序苑不兴值夜,烛火都是吹灭的。   许是今日出去忙了半日,林昭昭的困意,来得比往常要早,意识很快遁入黑暗。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察觉自己被人晃了几下,可她眼皮黏着睁不开,归雁的声音忽远忽近:“奶奶快起来!着火了!”   林昭昭倏地睁开眼睛,果真,外头冒着浓浓烟雾,芜序苑竟着火了! 第十二章 着火 也并不是巧合。   “快救水!”   脚步声、呼叫声、泼水声、大火噼啪声,北巷嘈杂不已,北宁伯府小厮灰头土脸,奔来奔去,一桶桶水泼向府内,地上湿漉漉的,可火势还不见消退。   门外,李欢家的扶着老太君,说:“老太君,当心脚下。”   老太君只着中衣,外披一件深紫色氅衣,望着漫天火光,她双手合十,念几句菩萨保佑,又叫住萧氏:“老二媳妇,快,快去看看,大家都出来没。”   萧氏“欸”了声。   二房被波及得少,几人都出来了,杨宽去救水,混在小厮里头,萧氏手叫孩子跟在老太君身边别乱跑,定定心,再环视四周,便看王氏的大女儿杨兰英坐在地上哭。   萧氏去拉杨兰英:“你娘呢?你兄弟呢?”   杨兰英抹泪:“弟弟去提水了,娘亲本是跑出来,想到有东西没拿,她回去了!二婶,怎么办,我娘亲会不会出事呀!”   萧氏往日看王氏再不顺眼,不至于想叫她死,说:“她也是个糊涂的,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不成……我叫人看看能不能去里面找她,对了,你看到你三婶没?”   杨兰英只顾着哭。   萧氏唉了声,叫两个小厮往身上浇水,去找王氏。   吩咐完后,她折回去,同老太君说:“大房的都出来了,英姐儿在那歇着,琼哥儿璞哥儿在救火,只是,大伯母说是折回去拿东西,我叫小厮进去找。”   老太君焦急:“怎么就咳咳,跑回去了呀!”   李欢家的给老太君顺背:“还有三奶奶呢?”   萧氏说:“看了一圈,没见着,恐怕是……”   “老太君!”   老太君两眼一翻,李欢家的连忙掐她人中,正此时,不远处归雁搀着林昭昭走来,她身后还跟着满霜。   林昭昭只披一件袖衫,面容白净,倒没多狼狈,她问李欢家的:“老太君,二伯母,大家可都还好?”   方才以为烧死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萧氏尴尬地笑。   老太君这口气缓过来,李欢家的不满萧氏咋咋乎乎:“好呢,倒是二奶奶,平日行事说话,还是谨慎些好。”   萧氏赔罪:“瞧我这急性,祖母可别在意。”   没一会儿,两个进去找王氏的小厮抬着王氏跑出来,王氏的脸被灼坏一块,一脚被断木砸坏,裙子洇开血红色,杨兰英忙跑过去,尖叫:“娘亲!”   老太君眼眶湿红,萧氏唏嘘,候在一旁的郎中上前去诊治,场面又糟又乱。   突的,一阵整齐厚重的脚步声并马蹄嘚嘚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便看是禁军。   领头那位甲胄齐身的武官,正是武平流。   也算熟人了,林昭昭拉拉袖衫。   他一声令下,一队禁军围住现场,另一队禁军救火,武平流自马上下来,到女眷这边七步远的距离,停下一揖:“老夫人,鄙姓武,是禁军骁骑卫统领,大火危险,请诸位夫人避让。”   老太君道了声有劳。   林昭昭想起,伯爷杨宵背地里为太子做事,此时禁军的到来,应该不是巧合,这火也不简单。   她不是爱刨根究底的人,人贵在活得糊涂,便不再想。   萧氏先前托丫鬟去萧家打声招呼,萧家也来人了,请萧奶奶暂时去永荣街的宅子安置,萧氏腰杆儿挺直,颇有颜面。   上京寸土寸金,伯府没有再多的宅邸,萧氏又招呼伯府的人去永荣街的宅子。   林昭昭说:“家中人口多,我在外头也有宅邸,便去那边住,烦请二伯母安置老太君。”   林昭昭向来不管事,不来永荣街的宅子,萧氏还少麻烦,便丝毫不在乎,说:“我也是想着,屋子可能不够住,我知晓你私产多,外头有宅子,也不爱和大家一起挤,你就去吧。”   就是王氏不能动,郎中说要固定住断了的骨头,萧氏决定,先送老太君去歇息,自己等王氏腿伤固定再说。   等老太君离去,林昭昭才带着归雁和满霜走。   好在日间,她们刚来过永安巷的宅子,屋中没落灰尘,也有一应衣物,就是满霜叨叨着没东西吃。   林昭昭弹了下满霜的脑门:“就你个馋猫,家都烧了还惦念着吃。”   满霜噘嘴:“我才不把那当家呢,奶奶身边都没个人知冷知热的,只是暂住。”   林昭昭垂了垂眼。   归雁刚燃好炭,闻此话,轻咳了声:“满霜,你去看看热水烧得怎么样。”   这边架火取暖或烧水,那头北街,因训练有素的禁军的加入,火势得以控制。   一队人马跑在空旷的大街上,如飓风过境般,卷起一地尘埃。   到了伯府附近,领头那位玄甲男子,猛地一勒马,马儿前蹄高昂,橐地一声马蹄砸地时,他也便利落地落地。   还在等马车的萧氏愣了愣,抬眼望去,乖乖,真俊啊。   只看男子宽肩蜂腰,眉弓骨长,骨相流畅,一双狭长星目,并若山峦的鼻宇,面容出色是一回事,更胜在那种慑人的气度,是身居高位者的冷峻。   萧氏正暗暗揣度他的身份,前头那位自称姓武的禁卫统领,对着他恭敬道:“将军。”   这回萧氏可晓得了,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裴公爷!他这面相,怎么看都不像会阳痿啊!   也不知是不是她打量的目光太明显,那位公爷冷觑她一眼,眼神冷厉,有若寒剑,吓得萧氏赶忙移开目光,看别的东西去。   只是她心里头起伏不定,之前同芜序苑那位玩笑过,说想把芷姐儿塞到国公府去,如果能成,可是何等富贵!   萧氏心中躁了几分。   伯府火刚熄灭,半空还隐有黑烟,浮动焦味,裴劭踩在烧毁的花木上,逡巡四周,武平流压低声:“回将军,郭啸宇有人接应,叫他跑了,属下回来时,伯府已经开始烧了。”   裴劭不意外。   在秩山抓到的郭啸宇,是东宫谋逆案要犯,这几日,大理寺和刑部争着要审,导致郭啸宇逃了。   裴劭笃定,朝堂有东宫余孽,否则,郭啸宇没办法跑得这么顺利。   就在今晚上,北宁伯府被烧,也并不是巧合。   余孽想销毁某些证据罢了。   裴劭眺望四周,北宁伯府还有些家眷没走,他目光凝了凝,问:“伯府还有人受伤么?”   武平流回:“主要是伯夫人王氏被梁木砸伤,其余人等,皆没什么大事。”   裴劭手指蜷了蜷,松开,“嗯”了声。   “将军!”一个禁军跑来禀报:“搜过伯府了,除去烧毁得无法看清的,并没有发现旁的东西。”   “嗯,你下去吧,”裴劭步伐一转,问武平流:“火势烧得如何?”   武平流展开地图,指着伯府这一片,道:“初步判断,火是从东南角起来的,直指杨宵昔日住所,但是奇怪的是,偏僻的芜序苑被波及得,比靠近火源的荷度苑还要严重得多。”   这不符合火势延绵的趋势。   听武平流说着,裴劭进入伯府查探。   周围还携着未褪尽的炽烫,裴劭立定在大房的大门口,鼻翼轻轻翕动,顿了顿,道:“是洋金花粉末。”   武平流吸吸鼻子。   只是一片焦味里,他什么都闻不出来。   所谓洋金花,就是坊间说书人口里流传的迷药,本朝管控洋金花粉末,用此粉入药,须得拿郎中药方,并到府衙报备。   若非有特别手段,常人拿不到。   裴劭一路穿过被火损毁的后院,停在芜序苑门口。   他皱起眉,绕着芜序苑走半圈,定在一个半开的窗户处,窗户已被烧坏半扇,泼过水,还在答答滴水。   裴劭蹲下,沿着湿润的水流,捻捻地上的尘埃,武平流也跟着摸地面的一片灰尘,他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不由一惊:“还是洋金花粉末。”   而芜序苑,是林夫人的居所。   裴劭突的站起来,衣摆携着一股强风,道:“这里交给你看着,你们两人,”他指着不远处待命的禁军,“随我来。”   他纵身上马,只一眼,便如离弦的箭飞一般冲出北街。   萧氏眼见裴劭走了,巴巴来和武平流搭话:“那位将军这是去哪儿了呀?”   武平流冷声说:“机密事件,不可打探,夫人还是快去歇息吧。”   从奇怪的火源,和洋金花粉末,能推断出,有人将粉末卷烟燃烧,促使林夫人熟睡,想以此制造林夫人死于火灾的假象。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夫人没事,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而林昭昭身着中衣,长发烘干后,归雁给她简单梳成大辫子,放在肩头,铜镜里的女子,卸下妇人的妆发,便显露少女的娇妍媚色。   林昭昭道:“你去休息吧,忙活一晚上了。”   归雁应了声:“是。”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房内归于安静,林昭昭正要吹灭蜡烛,忽的,“嗒”的一下,她肩头有点湿润。   是从房梁滴下来的。   她呼吸缓缓下沉,缓缓抬头。 第十三章 安危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林昭昭仰头。   朦胧烛光笼罩下,房梁空无一物,倒是屋顶渗出一滩水,许是被前几日下的雨浇坏了。   明日再找人来修葺吧。   她吹灭蜡烛。   下一刻,一个破空声直达她耳际,林昭昭心头大震,往旁避,可惜慢一步,一把明亮的匕首已横在她脖颈处。   “不许叫。”男人的嗓子似乎被刻意损毁,十分沙哑刺耳。   林昭昭脖子僵直,呼吸都轻了几分。   男人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要她性命,他将刀刃抵在她脖颈处,慢慢后退到门口,正在找寻脱身之路。   林昭昭垂眼看那匕首。   既然没有立刻动手,说明挟持她对他有用,不到迫不得已,他不会真的杀了她,但并不代表她始终安全。   这宅邸有间空房,当年修了个密道,她可以去那里,归雁很聪明,听到这异动,再加之她扯开嗓音给一声信号,应当不会出来。   只有一次机会,林昭昭的指尖开始冰凉。   果然,那男人说:“跟我走。”   林昭昭跟着他的步伐,走到第三步,到这里,因为她前两步的顺从,他会不自觉放松些许。   就是这一刻。   林昭昭屏住呼吸,右手手肘猛地后击中他的腹腔,另一手打他持刀的手,并用尽力气扭了下,直中手臂的麻穴。   虽然没有如想象中打飞他的凶器,他还是猝不及防后退两步,给了林昭昭挣脱的空间,但他反应不逊,立刻踢她小腿。   为了躲这招,林昭昭踉跄了一下,冲势却不改方向,直直奔向门口!   与此同时,大门“嘭”的一声被踹开,林昭昭来不及躲避,便一头撞上坚硬如铁的东西,她大脑一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自己好像腾空了一下,紧接着,被放到门外。   她揉揉额头,抬眼一看,一个意料之外,却熟悉的背影,挡在她面前。   那一瞬间,林昭昭耳畔响彻长长的耳鸣,浑身血液,从凝固到奔涌。   裴劭身上还带着夜风侵蚀的冷意,他眼眸阴沉,嗤地一笑:“郭啸宇,一天不见,别来无恙。”   房中男子,正是逃走的要犯郭啸宇。   他捏紧匕首,用尽朝裴劭掷去,紧跟着,朝窗户扑过去,裴劭一脚踹下匕首,迅如一匹强壮矫健的雪狼头狼,裹挟重重杀气,倏地冲到郭啸宇身边。   两人动作不分前后,一同从窗户摔出去。   归雁和满霜听到声音出来时,正巧见裴劭凌驾于郭啸宇,他卸下的两个肩膀,一脚将他的头踩在地上。   郭啸宇五官扭曲到一起。   裴劭扬声:“薛献,王猛。”   宅邸大门敞开着,两个亲兵步伐整齐跑进,迅速用绳子将郭啸宇绑好,给他嘴里塞上布巾。   裴劭又说:“我力气大了点,给他叫个郎中,别真把人废了。”   郭啸宇目露凶光,盯着裴劭,被两个禁军押着走出去前,扭着回头,再看了眼那个让他吃大亏的女人。   林昭昭抱着手臂,眉头微皱。   归雁小步跑到林昭昭身边,问:“奶奶你没事吧?”   林昭昭弯了弯唇角,摇头,满霜则看看庭院中,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又瞧瞧林昭昭,惊讶又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裴劭背着手,瞟了她们一下,难读出喜怒,道:“你们去准备马车收拾包袱,这里不宜再留。”   满霜低头不敢吭声,归雁看向林昭昭,还是林昭昭颔首示意,两人才前后离去。   林昭昭一手扶门框,迎着裴劭的目光,问:“这是怎么了?”   裴劭三言两语说出伯府的发现,推断:“你须转到安全之地。”   会遭遇这种事,林昭昭也是没头绪,问:“转移到哪里?”   裴劭:“国公府。”   林昭昭怔了怔。   国公府?   裴劭唇角微微抿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是案件证人,朝廷须护你周全,国公府再合适不过。”   论整个上京,如日中天的靖国公府,自是最安全的,甚至丝毫不亚于皇城。   他口吻平直,神态坦然,加之搬出朝廷,的确是这个理,何况林昭昭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归雁和满霜着想。   她不再犹疑,点点头:“明白了,有劳国公爷。”   今夜月色迷蒙,映在地面的光影轮廓模糊,林昭昭跟在裴劭身后。   说完公事,两人之间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除了鞋底磨在石板路上的娑娑声,突然,裴劭的影子停了下来,林昭昭怔了怔,抬眼。   裴劭没回头,他后背手指按在腰间剑柄上,忽的问:“脚伤了?”   林昭昭不否认,说:“不严重。”   就是刚刚被郭啸宇踹了一下,在极度紧张时,尚且不觉得什么,现下泛起丝丝疼痛,但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裴劭半侧过身,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睫毛如鸦羽,从他上眼睑垂落,他眼睛只罅出一道缝隙,斜睨她。   好像他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   过了一息,他道:“我背你。”   林昭昭下意识想说,哪就这么娇气,顿了顿,“……不用了,”补了一句,“多谢国公爷。”   这回,他整个人转过身来,眉头紧皱,目光如有实质,笔直地盯着林昭昭的脚腕——出来得着急,她没有穿足衣,脚上只套着软底织成履,虽然和裴劭的目光,还隔着一层裙子,她还是缩了缩脚趾。   她低声说:“走吧。”   裴劭勾了勾嘴唇,道:“林昭昭,我发现一件事。”   他忽的两三步逼近她,咬牙切齿,气息沉沉,话语都被吞了几个音:“跟你不需讲理。”   下一刻,他将她一把扛到肩头,林昭昭诧然:“你做什么!”   裴劭大步流星:“赶时间。”   他肩膀顶在林昭昭的腹上,林昭昭头朝地,隐隐想吐,再顾不上其他,用力捶他后背:“放我下来!裴疯狗!快放我下来!”   裴劭脚步骤然一顿。   一阵天旋地转,林昭昭脚刚着地,还没站稳,便觉自己后背被推到冰凉的墙上。   裴劭一手按在林昭昭身后的墙上,他倾身,喉头缓缓地滑了一下,眯起眼睛:“你刚刚叫我什么。”   林昭昭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裴疯狗”。   过去每次,裴劭惹怒她,她都会这样骂他,多少次的重复后,这词好像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她骂这一声,裴劭不管在做什么,一定会收手。   诚如此刻。   只是,她不该让一个本不该再出现的词,又一次从她口中出来。   对裴劭来说,猝然听到,自然有一瞬间的怀念,但把瞬间当永恒,是很可笑的。   林昭昭直直地迎着裴劭的目光,咬住嘴唇。   等了小片刻,裴劭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他缓缓收回手,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眼里酝着嘲弄,低声哂笑:“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与前几次,裴劭讥讽她后的沉默不同,这一次,林昭昭忽的也笑了笑,她声音清越,似乎比满城月光,还要皎洁清透几分:   “裴劭,我也觉得没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呢,到底都过去了。   他们已有各自的生活,人都是往前看的,往事是往事,并不能改变如今。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浮云涌动向月,遮住所有光亮,原来半边天是黑云阴霾,只不过,隐匿在黑夜里,叫人看不清楚罢了。   须臾,他转过身,大步朝前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林昭昭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走出几步,便看归雁提裙小步跑来,她搀住林昭昭,说:“奶奶脚原来崴着了?需不需要叫郎中?”   林昭昭静了静,道:“不用了,一会儿揉揉就好。”   等林昭昭上车,裴劭便坐在车辕处把车。   车内林昭昭没说话,归雁和满霜也安安静静的,好像在一刹那,这个世界没人会说话。   林昭昭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不一会儿,马车到东街靖国公府,胡天在侧门等着,一看林夫人居然从自家主子驾的车内下来,他心里道了声乖乖,忙迎上去:“公爷,林夫人。”   林昭昭对胡天点点头。   裴劭把辔头丢给胡天,也不回头看林昭昭,只对胡天说:“让闻梅带林氏去雪净堂,闻梅知道该怎么做。”   胡天应声:“是。”   裴劭顿了顿,又说:“还有,告诉林氏,我很忙,与她日后不会相见。”   说完,他阔步离去。   胡天看看林昭昭,又看看国公爷的背影,这么近,也要传话啊?   无法,他只好小声对林昭昭说:“呃,公爷说,他公务繁忙,夫人有事要主动找他?”   林昭昭:“……” 第十四章 二两 都是精中之精。……   穿过月洞门,便到雪净堂。   雪净堂带着一个不小的庭院,栽着各色花草,传出早春的微弱虫鸣,正屋并东西耳房,屋宇广阔。   屋内靠窗处,置一张玫瑰木雕镂空的宽榻,多宝格置奇玩摆件,墙壁悬挂南朝名家的山水画,墙后放着一张黄花梨木雕四时花卉的拔步床,悬挂红玉珠帘。   闻梅生得面容娴静,身材高挑,林昭昭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那天她去水云斋,在斋外打帘的丫鬟。   天已太晚,稍稍拾掇过后,林昭昭躺在陌生的床上。   本以为会睡不着,只是她到底不挑剔,且被褥干净蓬松,气味舒服,没一会儿,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巳时。   春雨袭来,雨水顺着房檐坠落在地,滴答声不绝于耳。   待林昭昭洗漱完,八仙桌上摆满早食。   一碗粳米山药粥,一碟清炒胡萝卜丝、药芹五花肉片、手撕鸡肉,还有猪肉香菇馅包子和蟹黄汤包,轻易引人食指大动。   只是,看着还冒热气的食物,林昭昭点了几盘:“这几盘可以端回去。”   闻梅问:“是不合夫人胃口?”   听出她的恭谨,归雁说:“姐姐误会了,”她已和闻梅叙过年齿,闻梅排大,“往日,我们三奶奶晨起后吃得清淡,再多就两个菜,如今这比午饭还多,奶奶是怕吃不完,浪费了去。”   林昭昭也说:“若你们三个还没吃,便一同来吃,省得再跑一次。”   满霜早馋得偷咽口水,拉开圆墩坐下:“恭敬不如从命!”   归雁笑了笑也入座,闻梅没有动,束手站在一侧,国公府的丫鬟重规矩,林昭昭不勉强她。   用过早食,外头依然飘雨,林昭昭站在檐下看雨。   闻梅打游廊走来,一眼望过去,只觉一幅雨中美人图在眼前展开。   林昭昭身着秋香色缠枝葡萄褙子,一袭鸭卵青百蝶罗裙,她没有刻意修饰腰身,仍掩不住窈窕身姿,像是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这阴沉的天里,添一抹皎然颜色。   她伸手接雨滴,雨水碰到她圆润的指头,一下弹开,微微仰头,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那微挑的眼睛内,瞳仁清澈干净,云雨多厚重,闯不进她眼眸。   水灵灵的一个人儿。   不光是样貌,看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和她那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也能推演出她的为人。   闻梅恍觉,原来雪净堂,等的是她。   林昭昭摩挲手中雨滴,低头,发现不远处的闻梅,两人四目相对,她朝她笑了笑,闻梅束手走来:“夫人有何吩咐?”   林昭昭说:“昨日来得着急,什么都没准备好,烦你帮我拿把伞来。”   闻梅问:“夫人要伞是?”   林昭昭说:“我想出去一下,见见家中人。”   闻梅福福身:“夫人若要出门,往这边来。”她带着林昭昭和归雁,到屋后的倒座房里,转动机关,便显现一个密道。   穿过密道,出口是另一个柜子,她们到国公府旁边的一个三进小院子。   闻梅解释说:“日后夫人出门,从这边走。”   这样不会留下话柄,国公府果然事事周到。   林昭昭对她客气地笑了笑:“辛苦。”   她和归雁共撑一把竹骨伞,水珠溅落在披风上,洇湿些许,展目望去,四处雾蒙蒙。   归雁对昨日之事,还心有余悸:“奶奶何不等那要犯郭啸宇被审明白了,再出门呢?”   林昭昭回:“郭啸宇刚被抓走,那方势力定会消停一阵,否则动作越多,破绽越大,朝廷也会暗地保护我们。”   “况且,若只因此我就不敢出门,便是因噎废食。”   归雁点点头,心头松泛:“我要是有奶奶这般心胸,昨个儿也不至于左思右想睡不着。”   林昭昭斜乜她:“你就是夸我夸出花,也没钱奖你。”   两人说说笑笑的,先去到北街伯府。   芜序苑被烧了一半,好在不至于和大房一样塌了。   林昭昭雇几个婆子,把完好的东西收拾出来,装成箱,抬去永安街的宅子,还得找木工修门修窗,归雁留着督工。   忙完这些,林昭昭自己去永荣街的萧家宅邸。   这宅子也是三进,老太君住在主屋,萧氏二房住在次点的院堂,王氏么,至今昏迷未醒,和女儿杨兰英一起住。   萧氏做贼似的,拉着林昭昭,小声说:“祖母今日发话,要去济天寺求平安,咱都得添彩头。”   近来,伯府确实多事,关于彩头,倒不是伯府没银钱,主要是家里每个人拿钱出来,显得心诚,心诚则灵。   “若要问你出香火钱,你最多出这个数。”萧氏用手指比了个二。   林昭昭:“二十两?”是不是有点少了?都不够她买一指甲盖的徽墨。   萧氏:“二两!”   林昭昭:“……”   萧氏瘪瘪嘴,说:“我只出二两,咱们统一一下。”   “老太君要礼佛,说得好听是求平安,谁不知道,出事的都是大房,伯爷至今没回来,王氏又烧坏了脸和腿,我愿意出二两,真是杨家祖上积德!”   “何况,”萧氏压低声音,“我得留着银子,给我家芷姐儿盘算呀。”   林昭昭说:“芷姐儿今年十二,不是很着急吧。”   萧氏挤眉弄眼:“如果想嫁进高门大户,嫁妆怎么能少呢?”又说,“我昨天见过那位裴国公,你猜怎么着?”   林昭昭适时给她个疑惑的眼神。   萧氏:“他看了我一眼呢,嚯,说不定以后真能结成亲家!那我岂不是没事就能去国公府坐坐,多体面啊。”   林昭昭:“……”   体面吗,她没觉得。   好在,总算走到正屋,林昭昭撇下萧氏,进去给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昨夜没歇息好,精神稍显不济,临走之际,林昭昭把一包银子递给李欢家的。   李欢家掂掂银子重量,道:“三奶奶有心了。”   林昭昭缓声说:“礼佛的事交由你,祖母年事已高,就别让她太操心,只不过二伯母那边,就不要让她知道我多少银子……”   李欢家的:“奶奶放心,我懂。”   她真心道声谢,看林昭昭走远,打开钱袋子一看,少说也有五十两。   再对比萧氏出的二两,真是高下立判,何况林昭昭还想着给萧氏面子,让她保密,不然,萧氏的脸往哪里搁!   李欢家的重重叹息。   办完这些,林昭昭没在外面逗留,迤迤然回去国公府旁的院子,再从暗道折回雪净堂。   她刚坐着没一会儿,闻梅进来禀:“林夫人,李彰大人来见。”   林昭昭搁下茶杯,站起身:“快请大人进来,上茶。”   李彰身穿月白道袍戴幅巾,面容清雅,朝林昭昭一揖,便看向一旁候着的归雁,林昭昭颔首,归雁和闻梅都退到屋外。   李彰开门见山:“叨扰夫人,我想问您先前有没有见过郭啸宇,那日在府上,和他交接又有如何发现?”   “我从未见过郭啸宇,”林昭昭垂眼想了想,说:“不过,你们公爷说他想杀我,可昨天,我能感觉出,他想劫持我离开。”   李彰:“哦?”   林昭昭说:“他没立刻杀我,给了我挣脱的机会。”   李彰倒是稀奇了,那郭啸宇武力高强,林昭昭竟能挣脱他?   看出他的好奇,林昭昭又说:“我过去练过些许武。”   林昭昭不欲多谈,李彰也没追问,只拱手道:“烦请夫人将那日之事详细写来。”   林昭昭:“稍等。”   她走到书桌前,手提麒麟和田玉镇纸压好,从南诏水晶山形笔架上拿出一支狼毫笔,墨是备好在番莲玉石砚台里的,她掭掭墨汁,提袖开始写。   李彰一眼发现书桌上这些稀奇物件,老实说,裴劭并不是个十分爱享受之人,他向来是东西用得趁手就好,可没有点功夫,是凑不齐桌上这些好东西。   李彰思索着,端起手边茶杯喝一口。   他回过味,才发觉此茶竟是武夷山金骏眉,往日,他在裴劭书房,都不一定能喝到的这般好茶,如今居然被他牛饮般喝了一大口,实在痛心。   他掩饰神态,眼睛却不由慢慢地,逡巡整个雪净堂。   不看不知晓,一看吓一跳。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挂在墙上的山水画,是南朝闻名天下的野鹤先生的真迹,这真迹当世只存两幅,据说另一幅在圣人那里,备受宠爱的镇宁公主朝圣人讨要,圣人都没舍得给。   结果,这幅画就这么低调地挂在这里……   李彰呼吸骤停,生怕自己说话的口水喷到真迹,玷污了它。   即使他离真迹还有几丈远。   再看多宝阁上的奇珍异玩,屋内淡雅的熏香,都是精中之精……无一处不在昭示着此处的手笔。   怪道,怪道。   李彰心下了然,又端茶,矜持地喝一口。   事毕,他去了趟水云斋回禀。   裴劭头戴玉冠,身着黛蓝十样锦襕衣,他眉头微皱,坐在红木长桌后,手边放着几卷案宗。   圣人把废太子陆晟的案子交给他后,他确实许久不曾好好歇息过,只因废太子在朝中也是经营多年,势力错节盘根,明线是一回事,暗线却非一时能够捋清楚。   他淡淡地问:“如何?”   李彰把林昭昭按了手印的证词放在桌上,后退一步道:“已然问清楚,不过,有一点,属下倒是惊讶。”   裴劭展开宣纸,熟悉的字迹映入他漆黑的眼瞳,便听李彰说:“林夫人乃女子,却曾练过武,还能从郭啸宇手中逃开,这见识胆量,实属少见。”   裴劭指尖一顿,往手心收了收。 第十五章 好梦 这可耻的胜负欲。……   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入夜后停下,房檐的水珠滴滴答答,入耳中回响,好不惬意。   临睡前,归雁给林昭昭的小腿换药,虽脚伤不影响走路,为防万一,还是得用药,末了,她给林昭昭放下帘子,吹灭蜡烛后退出门。   林昭昭平躺着,脚腕勾了勾。   她忽的想起,日间李彰知晓她练过武的惊异。   说实话,知道这件事后,他不是第一个露出这种表情的,确实,如今的她身上,锋芒收敛,如圆润的珠子,再找不出野劲。   身体仿佛往下沉,林昭昭隐约看到,在辽阔的黄沙与蓝天之中,面庞稍显稚嫩的自己,正顶着烈日扎马步。   她的五官逐渐长开,但那身邋遢的、不太体面的男孩子穿着,以及偏黄的肌肤,让她并不像女孩。   经过那年上元节,被当成乞儿嘲弄后,林昭昭不再试图融入任何群体,反正男孩堆嫌她是女的,女孩堆嫌她脏,自己一个人也挺好。   而裴劭那句“男儿要么读书要么打仗”,虽然当时没安慰到她,到底给她提供一个思路。   她决定要练武。   手中有劲,谁敢欺负她,她就一拳泯恩怨。   她兴高采烈地和林尚说这个宏伟计划,林尚犹豫:“女孩子家,打打杀杀不好吧,况且你本来就像男孩,这么下去,以后谁敢娶你?”   林尚成林昭昭“一拳泯恩怨”的第一人。   被女儿揍怕后,林尚答应下来,且他心底里,明白自己疏于陪伴她,自然没敷衍林昭昭,真给她弄了套护具,再加之近来战事稍歇,便把她带去营地,叫自己副手操练。   那日一阵马蹄声过后,裴劭身着金甲归营,卸甲饮水,便看林昭昭顶着烈日扎马步,不知道熬了多久,摇摇欲坠。   裴劭指了指林昭昭,问旁人:“她,怎么回事?”   林尚副手连忙上前说:“回少将军,这娃娃是林参将的,说要练武,便先交由手下指点。”   “你行么,”裴劭抹掉下颌水渍,将水囊丢给左右,“马步固然重要,可这小子一看就撑不住了,她才几岁啊,这样下去损了膝盖,你当如何?”   副手冷汗连连:“可,可属下提前和她说,撑不住要告知,她没说啊。”   裴劭斜睨他。   末了,裴劭提溜起林昭昭,林昭昭骤地一惊,便听裴劭道:“别瞎造自己身子了,以后跟我学。”   林昭昭没那么讨厌裴劭,但也没那么多的好感,她挣扎着:“放开,我才不跟你学!”   裴劭起了玩心,跟士兵要来一把弓,丢到地上:“你拉开看看。”   林昭昭将信将疑,可是看起来明明很普通的弓,拉开却废尽她所有力气,遑论瞄准。   裴劭开始满嘴跑马了:“你跟我学,三月后,保证你能轻松拉开三石弓。”   接下来,裴劭有空时,会亲自教导她怎么练武,没空也会布置“课业”,等他空闲下来,再验收。   林昭昭学得很尽力,当她能轻松拉开三石弓时,她高兴地上蹿下跳,像只猴儿,头一次叫裴劭将军:“将军,我做到了!”   裴劭背着手,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心里想的是:“居然还真行。”   倒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跟这小子打一百次架,不如让她练武,这样她每天累得像牛,还反过来感激他。   收买人,不是所有时候,武力都有用,还得从她的需要出发,叫她当心服口服。   林昭昭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能轻松拉开三石弓,十分有模有样,就连老国公爷也打听这事,因此,少将军培养了个徒弟,成了军中闲暇时的谈资。   及至林昭昭能精准射中靶心时,这一年又将过去。   除夕当晚,林昭昭在街上遇到张雪瑶,张雪瑶哭着道歉:“林姑娘,以前是我心眼小,带头嘲弄你,还请林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裴劭坐在酒楼窗边雅座,一手支颐,眼睛若有若无地,瞥着楼下。   张雪瑶在擦泪,十三岁的女孩面容精致,林昭昭穿一身崭新的圆领袍,她身量比张雪瑶高几分,她们站在红灯笼下,灯火光芒散发,余晖渐暖,张雪瑶递给林昭昭一个荷包,林昭昭有惊有喜。   当真有些两小无猜的趣味。   不一会儿,林昭昭上楼来,裴劭问:“她找你做什么?”   林昭昭捏着袖摆里藏的荷包,难掩高兴:“跟我道歉,我们和好啦!”   裴劭眯起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要与你和好?”   林昭昭不怎么和女孩接触,想起方才张雪瑶那双泪眼,还有她的软话,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红:“咳,可能她人不错。”   那时候林昭昭还不懂,张雪瑶只是看她与裴劭关系好。   当下,裴劭短促地笑了声。   后来他们要走时,裴劭坐在马车上,对林昭昭勾勾手指:“就是除夕也得训练。”   林昭昭问:“练什么?”   裴劭说:“跑——你追着马车跑。”   裴劭在怄气。   他将之归结为被徒弟背叛的不快,林朝这头白眼狼,见着女孩就腿软,算什么男人。   于是他舒舒服服坐在马车上,故意让她追,直到裴劭觉得差不多了,叫人停车,这才发觉她不见了。   车夫回话:“爷是说那位小少爷?我也纳罕呢,他一开始还追,后面过了路口,就没踪影了……”   裴劭面上不显,却立刻翻身上一匹马,往回跑。   除夕街上繁闹,人来人往,说不准会有人贩子,林朝也才十二岁,莫不是真遇到危险了?   裴劭心内一紧。   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却隐隐慌了神——他不该撇下她一人。   回到大街骑马不好走,裴劭撇下马,疾步走在游玩的人群中,有小孩在放鞭炮,噼啪声不断,有如他内心逐渐升噪的鼓点。   不知道找了几条街,裴劭后脖沁出汗水,他开始思考让府衙出来找人,好在下一刻,在一个戏台前,他看到林昭昭混在人群里看戏。   光线斑斓,印在她面孔上,她眉形好看,眼尾些微上挑,如龙眼核般的眼珠子内,流动闪闪荧光。   裴劭第一次发觉,这小子长得不错。   他大松口气,又有点恼,上前去拍她后脑勺:“你在做什么?”   林昭昭被拍痛了,“嘶”地一声回过头,立刻也怒起来:“疯狗!你别以为我感觉不到!那马车跑得那么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你故意的!”   被她说中,裴劭轻咳了声。   林昭昭在气头上,用力推开裴劭,一瘸一拐朝前走。   裴劭追问:“脚怎么回事?”   林昭昭白他一眼。   她确实追过马车,但摔了一跤,一抬头不见马车踪影,才知道自己被裴劭耍了,这里离家里还远,她身无分文,要是裴劭不回来,她一定和他绝交。   气死了,她讨厌裴劭这疯子!   裴劭舒一口气,温声道:“好了,是我不对,”他半蹲下来,“喏,我背你吧。”   林昭昭本打定主意不理裴劭,可一想到,自己能骑在裴疯狗身上,何等威风,她就心动了。   这可耻的胜负欲。   她趴在裴劭宽阔的背上,视野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就连上面的空气都更冰凉些,很小的时候,林昭昭曾羡慕别的小孩能骑在父亲肩头,这一刻,那种感觉突然被满足。   她眼眶忽的发热。   她眨眨眼,低下头,却看裴劭耳朵白白的,倒有点可爱,她捏住转,引来裴劭一声:“林朝!”   林昭昭轻哼了声,拨他的头冠:“我脚崴了,都怪你。”   裴劭:“……”   回到马车上,林昭昭掀起车帘,闻到包子味,对裴劭说:“我要吃包子,你给我买。”   裴劭在抬手正玉冠:“让车夫去买不就行了?”   林昭昭:“我的脚好疼。”   裴劭:“……”   看裴劭下车走远,林昭昭立刻对车夫说:“我哥有事先走了,咱们直接走吧。”   他抛下她一次,她势必讨回来。   当裴劭提着包子走回来时,马车正转过拐角,他喊到:“等等!”   林昭昭从马车内伸出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裴劭:“……”   这次,她便坐在车上掀开车帘,看他追。   .   朦胧之中,听到声声雷鸣,林昭昭的意识回笼。   很奇怪,明明是好多年前的回忆,那时候的人与事,却远比现在要鲜活,那种心情也万分真实,险些叫她以为她回到过去。   只是,做颗平平无奇的珠子,也挺好的。谁还记得她曾是那颗有棱有角的石头呢。   她抬手轻拍拍额头,这才起身。   归雁端着铜盆进屋,林昭昭看天色阴沉,细雨淅淅沥沥,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归雁给她梳发髻,说,“天黑乎乎的,真叫人难以留意时辰。”   归雁又说:“奶奶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林昭昭:“什么好梦?”   归雁:“我前个时辰进来,听到奶奶似乎笑了。”   静默了一会儿,林昭昭拿起桌上的银篦递给归雁,指尖轻轻抚平眼角的烫意。   是好梦啊。 第十六章 意外 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春雨绵绵,屋内听雨声别有意味,但除了必要时刻,着实叫人提不起出门的劲。   索性以往在芜序苑,过的也是这般深居简出,林昭昭倒也习惯,但雪净堂比芜序苑好在,过了倒座房之后,穿过一个宝瓶门,还有一片后园。   闻梅说了,若林昭昭无趣,也可以去后园走走。   后园常年有人打理,假山水榭应有尽有,早春的花该开的都齐了,枝叶繁茂,景色越发迤逦,林昭昭起了绘画的心思。   笔墨纸砚,都拿雪净堂现有的,宣纸徽墨管氏笔,各色颜料亦齐全,价值不菲。   她不是不识货,只是用得心安理得,毕竟还有五十两黄金和玉如意在裴劭那,就当买了这份奢靡。   亭子内燃着热炭,归雁和满霜在给林昭昭调色,争执起来了,满霜说这花得上桃红色,归雁觉得迎春花还是明黄好,这花本就是明黄,怎么能改成桃红呢?   没争个明白,两人一齐看向林昭昭,林昭昭小声说:“一半明黄?一半桃红?”   两个女孩噗嗤笑出来,嘴上纷纷叫好,心里还是不服彼此选的颜色,既然三奶奶端水,她们倒想看看,她要怎么调。   林昭昭拿出一支管氏笔,沾点明黄,在纸上勾出鲜亮的颜色,末了换成浅黄、鹅黄,颜色逐渐淡下去,在另一边如法炮制,将桃红、妃色、樱色由深到浅绘好,两种颜色的交汇处,圆润几番,竟然过渡完好。   很漂亮,熠熠生辉般,也很不常见的上色办法。   满霜赞叹:“这颜色真好,像极了南海明珠的光辉!”   归雁问:“你见过南海明珠?”   满霜摊手:“我梦里见的,可惜你是没机会看到了。”   归雁:“稀罕。”   这下,三人都笑起来,忽的一阵风过,卷来几粒雪,满霜“哇”了声:“下雪了!”转到春天,已经许久没下过雪,确实新奇。   林昭昭放下画笔,笑道:“今个儿不画了,把颜料护好,改日再来。”   满霜搬着箱笼蹦蹦跳跳往回走,归雁抱着纸,跟在她身后提醒小心,林昭昭走在最后。   福至心灵般,她脚步稍顿,立在回廊处远眺,在对面那条廊道上,细雪飘散中,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疾步走过,他身后跟着两个武官,两个文臣,四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最前面的男子却没给他们多少眼神。   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微微侧头,朝林昭昭这边一瞥。   林昭昭愣了愣,双腿下意识想躲到柱子后,脑海里又觉无甚必要,干脆便立在原处。   两人目光穿过白蒙蒙的雪幕,瞬间交汇,同时收回。   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林昭昭垂眼,掸掸肩膀上的细雪,敛袖继续朝前走。   晚间,她状似无意地问闻梅:“这里去水云斋,怎么走?”   闻梅剪完灯蕊,放下剪刀,停了停,才说:“路过后园,往左转,就到水霰堂,公爷往日歇在水霰堂,水云斋在水霰堂旁。夫人要去水云斋么?奴婢给您带路。”   “不,”林昭昭道,“不必了,我只是问问。”   这般近。   也就是后园是水霰堂和雪净堂共用,亦或者说,雪净堂就在水霰堂旁边。   但正如裴劭所言,若他们不会再相见,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有见上的机会。   放下画笔,早上的画,颜色已经填好,林昭昭手指在眼间轻轻捏了一下,吹灭蜡烛。   “吱”的一声,她轻轻推开窗户。   过了子时,夜已深,她还是没什么睡意。   天空如河水褪尽后的乌石,万籁俱寂,薄雪被扫到路两旁,融化不少,她抬眼看天空。   忽的,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天的声音:“爷,小心!不可呀,这里现在已经是……”   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林昭昭皱皱眉,转过身,隔着一道屏风,便听门被人推开,脚步踉跄声过后,房中还多了道粗重的呼吸声。   林昭昭拉紧披在肩头的披风,她站在屏风后,便看闯入房内的,正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劭。   正堂还有一盏烛台未灭,只看暖橘色的烛火下,他随意坐在玫瑰椅上,身着她白天看到的那身玄色闪缎掩襟袍,一只手臂轻舒,搭在椅背,墨发被正正地束到发顶,露出他额头到下颌,到后颈的利落线条。   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他耳后根,却红了一片。   这是喝醉了。   裴劭喝醉不上脸,唯有耳朵那片会暴露。   胡天提袖揩汗,偷偷环视四方,并没有发现林昭昭,便以为她已经睡了,小声说:“公爷,您忘了呀,现在这里有人住……”   “谁敢住这里?”裴劭轻哂。   胡天噎住:“这……”   裴劭一拍扶手,压着声音问:“这是我和阿暮的屋子,谁敢住这里!”   胡天耸然一惊,如果他没记错,住这里的夫人闺名叫昭昭吧,这,阿暮又是谁?难不成国公爷心中那位女子,并不是林夫人?   国公府的老人都知道,公爷裴劭年少时有一段求而不得,包括胡天在内,都以为那个女子仙逝,让公爷徒然伤感,不再近女色。   岂料,最近一个月,公爷对这位林夫人的特殊,只要有心人,便都能察觉,闻梅姐姐为此伤心了许久呢。   可如今,从公爷嘴里出来的人,又是谁呢?   见胡天没回应,裴劭摁了下太阳穴,道:“拿酒来。”   这不是裴劭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来到雪净堂,应当说,这几年来,每次裴劭醉酒,都是在雪净堂过夜的。   雪净堂像是他心中不可触及,却又渴望触及的地方。   可如今,确实有一位夫人住在这里,难不成国公爷喝完酒,就往床上去么?那位夫人到底是寡妇,于礼可是大不可!   胡天满脸纠结之时,却看林夫人自一旁屏风走出来,她对胡天点点头,声音冷清:“让国公爷住这里,我今夜去倒座房睡。”   听到声音,裴劭身形顿了顿,他朝那边看过去,眼珠子黑黢黢的,实际花了好些力气,才聚焦起来。   而此时,林昭昭手挽着衣物,正要出门。   裴劭蓦地一激灵。   他站起来,虽醉得一塌糊涂,动作还是很快,一手抓住林昭昭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端详她:   “阿暮,你怎么梳着妇人的发式?”   林昭昭梗着脖子:“公爷,您喝醉了,您认错人了。”   她朝胡天使眼色,希望他拉一拉裴劭,胡天眼睛一转,重重作揖后,立马退出去,顺便关好门。   林昭昭哑了哑。   裴劭依然用力捏着她的手,他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的一笑,好似大松口气:“我知道了,过去那些都是梦对不对?所以,你是嫁给我了对吧?”   林昭昭眼睛看着他:“国公爷……”   下一瞬,他上前用力抱住她,将她嵌入自己怀抱。   蓦地,她只觉颈边,有种温凉的水意,滴落在她衣襟里。   她手指拽着他的袖子,慢慢脱力。   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林昭昭怀疑自己也被熏醉了,否则,怎么会没有立刻叫人,或者立刻推开他。   只听他声音喑哑,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我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第十七章 两情 我们的现在,和以后。……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因为孩童时期的较劲,裴劭曾误以为,林昭昭叫林朝,后来又发生一些事,裴劭又以为林昭昭叫林暮。   “林暮”这个名字,是两人独有的小秘密。   他曾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际下,鲜衣怒马,眼眸明亮,喊她阿暮,也曾在缱绻温柔的月夜下,拂开她鬓边碎发,轻笑着叫她阿暮。   阿暮,阿暮。   那个少年,活在她的故事里,也活在此时此刻。   好像直到这一刻,林昭昭才明白,过去不会只成为过去,它不会淡化,不会理所当然地消逝,它自始至终,融进她的骨血,她的呼吸,她的眼睛。   所以回忆总是时时入梦,她时常希望在裴劭的身上,看到过去的他,又为寻不到而迷茫。   岁月除了有磨灭的能力,也有沉淀的力量。   林昭昭耳朵靠在他胸膛处,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的静谧,让世俗的界限变得模糊,好像他们依然在西北,无忧无虑,烂漫天真。   但有一点,是谁都得承认,过去已回不去。   戳破美好的臆想,只需要最简单的一句话,林昭昭吸气入胸腔之中。   她声音极轻极轻,怕惊扰什么,却也终究变成可以听到的一字一句:“裴劭,那不是梦。”   就像突然拨动古筝最顶端的一根弦,铮鸣声刺耳,回音不断,飘荡在两人的耳畔。   裴劭身形僵了僵。   须臾,他放开她,后退了两步,显然,酒意带来的冲动,该清醒时还是清醒。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压着不轻不重的鼻音,却扯着一声笑:“哦,不是梦。”   当断则断,林昭昭捡起因为裴劭的动作,而掉到地上的两件外衣,她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垂了垂首,“嗯,我去倒座房,你早点歇息。”   说完,她脚步迈到门口。   拉开这扇门,那这一夜的意乱,复被重重尘埃掩上,他做他的国公爷,她当她的杨家寡居三奶奶。   只是,当林昭昭的手放在门框上时,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手。   裴劭站在她身后,拦着她开门的动作,呼吸一下下地落在她的耳际。   只听他咬牙切齿:“林、昭、昭!”   林昭昭指尖微微一跳,她眼睫颤了颤,声音却愈发淡漠:“是,裴劭,你说的都没错,我没有选对过。”   裴劭指节泛白。   “我已经为我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你看,卷进东宫案里,遇到刺杀,也是我当初脑子一热,嫁给杨三的后果。”   突的,裴劭手指收成拳。   察觉到他的怒火被挑起,林昭昭轻笑了声,又说:“裴劭,你既然觉得没意思,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向来聪明又清醒,何必囿于过去的求而不得。”   她接着说激怒他的话,“还有,说好的永不相见呢?你的永不,该不会只有这几天的时间吧?”   她没有回头,但裴劭已经把手收了回去,在她耳垂带起一阵缓慢的风。   林昭昭从门扉正中的方胜纹望出去,透过纱窗,她能看到屋外朦胧的红灯笼。   她目光飘忽了一下。   够了,这种缠绵是时候断了,她只是占着早那么一点进入他的世界,让他念念不忘,他理不清,那就由她来断。   何况,她说的也没错,这些,都是裴劭曾说出口的。   林昭昭扬起唇角。   就在她要拉开门的那一刻,裴劭忽的开口了,他声音低低的,像入春第一滴春雨裹挟灰尘沿着屋檐坠下,有种明显的颗粒感:   “阿暮,你明明听得出,那些话都是气话。”   林昭昭猛地一愣。   紧接着,她肩膀被裴劭掰过来,两人面对面,在一个进可再近一些,退却就此别过的距离里,她亲眼看着裴劭眼圈猩红,那双眼型姣好,总是明亮如星的俊眸里,压着极其沉重的东西。   她怔怔地看着他。   裴劭双手摁着她的肩膀,声音轻了几分:“三年了,如果不是北宁伯府出事,如果不是我正好被圣人委以此任,你不会主动来找我。”   他不愿意就这样算了。   因为就在刚刚,他突的意识到,如果不借着这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或许,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似乎怕林昭昭挣脱,他掌心用了点力,“所以当我知道你来找我时,我既高兴又愤怒。”   “我感觉我被分成两个人,一个说,不要原谅她,拿杨宵来压她,逼她就范;另一个说,三年了,主动和好吧,示弱也没什么,难道你还能忍下去。”   结果是,这两个“人”的想法,没有一个被裴劭采取。   他把自己拧起来了,一面纠结,一面欢喜,一面又是悲伤,一面还有愤怒。   世间五味纷杂,佛说爱憎会,怨离别,求不得,他一一尝了个遍。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林昭昭眼瞳细微地颠簸着。   她无意识地抿了抿下唇,润泽着唇瓣。   裴劭继续,“这几年,我每天睡不着时,都想提刀去北宁伯府……但你说过,我的刀,是对着突厥的。”   “每当想到这,我就知道,我又没法去伯府抢你了。”   林昭昭轻轻抓住衣角。   “阿暮,”裴劭倾身,他双目熠熠,紧盯她的眼眸,“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而是为了现在,和以后。”   他强调,“我们的现在,和以后。”   这些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裴劭要么不说,要么说了,便是一言九鼎,绝不诳她。   可林昭昭却倏地,眼神闪躲了一下。   那一瞬间,裴劭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冰了几分,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凝滞,浑身上下那种滞塞感,让他险些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眼里刚燃起来的光亮,瞬间被毫不留情地扑灭了。   慢慢的,他的双手开始收回力气。   他在她眼里,恐怕不过是一种苦恼。   裴劭想笑,但唇角根本动不了,连一个体面的笑容都做不出,在林昭昭面前,他于朝堂上应对众多大臣的那种功夫,完全被荒废。   他的手缓缓垂下。   那便如此吧。   下一刻,他的手指头被一只微凉的手牵住。   他看着林昭昭忽的伸出手,主动拉住他的手。   在裴劭双瞳撑大的同时,林昭昭一步跨过两人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线。   她踮起脚尖。 第十八章 喜糖 老天玩我。   或许,她也没有变。   那个在黄土碧云天之中奔跑的女孩,那个胆敢和比自己力量大得多的少年叫板的女孩,她一直都在。   春夜微凉,不久前,还下过雪,林昭昭的唇,也带了几丝雪的滋味,不轻不重地,印在裴劭绷紧的下颌。   发现他没有动,她微微后移,回应她的,是裴劭的低头。   他倾身,在这似梦非梦地梦幻里,他像以前所有梦里的自己一样,又一次品到,她唇齿的芬芳。   林昭昭不仅没有躲,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她脸颊发烫,那股子酒劲随着他暖热的怀抱,也传到她身上,让她心跳声骤然拔高。   下一刻,裴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朝内卧走去,这里有一股女子暖香,这是一种独特的、生活的气息。   也是自雪净堂设立以来,裴劭第一次感受到的。   一阵珠帘碰撞噼里啪啦声中,林昭昭被放到床上。   他低头,他们额头抵触,相互依偎着。   烛火已熄,残月光影浅淡,裴劭却极清楚地看到,她鬓发微乱,面色酡红,两瓣嘴唇殷殷,光泽水亮,他的拇指按在她的下唇,轻轻碾了一下。   裴劭手指肌肤有点粗糙,顺着她的下颌,指头来到中衣处,轻轻一勾,衣裳半解时,她脖颈露出的细腻的肌肤,像上好的和田玉,经过天工巧造细细打磨,变得柔软莹润。   他的指头几乎被吸附在上面。   裴劭眼眸沉沉,喉头缓慢地滑动一下。   突的,林昭昭握住他的指尖,挡住他的手指,这是一种无声的抗拒般,直叫旖旎之息戛然而止。   林昭昭道:“裴劭。”   裴劭怔了怔,反过来捏住她的指尖,他克制着自己,只咬了咬她的指尖,眼眸深深,将凶戾乖张隐匿在眼底,他声音紧绷:“你后悔了?”   后悔在前一刻,主动投进他的怀抱?   然已迈过这条线,那就不可能再回去,别说今日她孀居,就是她嫁给天王老子,他都不会再后退一步。   林昭昭倒没避让他的目光,只是,道:“我来月事了。”   裴劭:“……”   他咬住林昭昭的手背,力道不大不小,始终保持如一,却强力克制着,过了会儿,他松开,不大高兴道:“老天玩我。”   林昭昭轻声笑了出来。   裴劭目光炯然,半环抱着林昭昭,显然是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的,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林昭昭听清后,推了推裴劭:“我不。”   她力气到底比不过裴劭。   不一会儿,红玉珠帘颤了颤,玉石轻轻相撞,轻纱床幔,隐隐绰绰,传来林昭昭压着声骂的一声“疯狗”。   ……   临到三更夜,裴劭仍有种似梦非梦的不实之感。   他拥着她,本是躺着,猛地起身,仔仔细细端详林昭昭的睡颜,慢慢地闭上眼,而过不了多久,他又骤然睁眼,再度确定自己怀里的人,用手指戳戳她的脸颊,知道这触感是真的,不是臆想,才又安心闭上眼睛。   只不过,在他闭眼后的三个呼吸内,他又睁开眼,重复以上动作。   如此两三次,林昭昭便是睡着了去也得被吵醒,她轻推了下他:“你还睡不睡?”   “睡。”他趁机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几更天了?”林昭昭问,她声音带着细细的沙哑,就像一捧细软的沙子在指缝流过。   “寅时初,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林昭昭:“……”   她怀疑,要不是她困得睁不开眼,裴劭能拉着她把后半夜的话聊了。   索性,这回,裴劭真的老实下来,林昭昭逐渐沉入梦境里。   大约过去两刻钟,本来静谧的空气,被裴劭一声低笑打破,他精神劲好着,一直不曾睡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林昭昭,用气音唤着:   “阿暮……”   “我的。”   .   再醒来时,林昭昭撑着手臂坐起,便看归雁眼圈通红,近乎泣血般:“奶奶,昨夜……”   林昭昭揉揉手指手腕,道:“没事。”   归雁怔忪:“啊?”   许是睡得晚,起得晚,她浑身乏力,叫归雁:“扶我一把。”   归雁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大红,忙上前去扶着林昭昭。   坐到梳妆台前,林昭昭顺着鬓边头发,低声说:“阿雁,我与公爷,到底是不一样了,”这一步,还是她跨出去的,她道,“如果你看不上我这种行径……”   “不,怎么会,”归雁脑子很清楚,“我一直觉得,奶奶能开心就好,何况你没有对不起伯府,当年为他们冲喜,却也是实打实守了三年……”   林昭昭忽的噗嗤笑出声,她脸颊红扑扑的,那笑意就有一股漾开的活力:“你该不会以为,我觉得自己不守妇道吧。”   归雁垂下泛红的面。   林昭昭叹了声。   她说的“行径”,是明知该断却不断,又一次与裴劭纠缠在一起。   如今这局面,是进退皆难。   但其实,她也没多苦恼,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悠哉悠哉用过早食,林昭昭喝了口香茶,吐在痰盂里,才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经过这么段时刻,归雁已然淡定八.九分,也知道林昭昭说的他是谁,便回忆自己晨间看到的情况,低声说:“卯时三刻走的。”   这么算,裴劭也才睡了一个时辰多。   林昭昭有点嫉妒,怎的他还能这般生龙活虎的。   另一头,天牢。   郭啸宇被绑在架子上,面容颓废。   裴劭身着天蓝色云蝠锦绣襕衣,这个颜色若穿得不好,未免质弱,可在他身上不会有这种担忧,反衬出君子谦谦的雅俊。   他背着手,目中含着暗光,然而眉头舒展,若有懂行的人,其实一眼能看出,他心情很是不错。   他对随行侍卫一招手,道:“掰开他的嘴。”   郭啸宇睁开眼睛,盯着裴劭。   来了,是要喂他什么毒药,逼他把陆晟的余党交出来么?郭啸宇咯出一口血,冷声:“裴劭,你想知道的,我一点都不会告诉你,做你的大梦去吧!”   裴劭不为所动。   亲兵已经上前,捏住郭啸宇下颌,随后,一个东西被塞进去,郭啸宇脖子被提直,那东西被迫咽下去。   做完这些,裴劭多的一句不说,转身就走。   郭啸宇咂摸着留在唇齿间的甜味,不由奇怪,不曾听说过哪种毒药是甜的。   过了许久,想象中的毒药一直没发作,郭啸宇恍然发觉,那居然是一粒糖。   为什么他隐隐有种被讥讽的感觉?   而这一天,整个禁卫军上下几千号人,都陆续收到发放的糖。   武平流抛着糖果玩,好奇地问李彰:“将军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大好事吗?到处发糖的,发的还是鸿悦酒楼的琉璃糖诶,大手笔!”   李彰摸了摸下巴,不一会儿,明白了什么。   他拍拍武平流的肩膀:“当喜糖吃。” 第十九章 入画 那便算了。   雪净堂,东耳房。   八宝云纹罗汉床方几上,摆着一小碟糖。   糖包着鲜红描金铃铛、金蝴蝶的纸,糖粒比指头大,完满的球形,白中透光泽,与其名琉璃,正正好相配。   闻梅解开糖衣,却没吃,只默默看着。   罗汉床另一边,坐着一个丫鬟,她生得面容清秀,名唤采荷,当初,她和闻梅一起被靖国公府老夫人指给裴劭的水霰堂。   相较闻梅的恬静,采荷性子更硬,譬如说,便对雪净堂那位十分不满:“这样算了?”   采荷说:“当初老祖宗让我们来,是为了让爷别学坏,被外头的女人勾去魂,如今这又算什么!”   她们本本分分地服侍裴公爷,始终换不来他的一眼,却比不过一个寡妇。   采荷说:“我瞧,雪净堂是住进个狐媚子。”   闻梅回过神,说:“慎言。”   采荷手搭在方几上,凑过去,“我自己也算了,就没抱过期望,可你多可惜啊!”   “闻梅,我晓得你的心意,那外头的人可以,凭什么你在国公爷身边呆了三年的,却不行呢?”   闻梅还是默然,采荷又说:“要不,咱和老祖宗说?我不信老祖宗不管。”   这招是自掘坟墓,闻梅绷起脸:“不可,千万不能告诉老祖宗!”旁的不说,这两年,公爷与祖母,祖孙关系好不容易稍稍缓和,千万经不起折腾。   采荷方才是逞一时口快,她还想开口,闻梅说:“别说了。”   采荷气得跺跺脚,临出门前,说:“算了,你自己盘算吧。”   闻梅吃下手上的糖粒,甜味掩不住苦涩。   采荷说的没错,如果不争取,她一辈子就只能是那站在门外打帘的丫鬟,可她拿什么去争呢?她在公爷身边几年,从没见过他拿那种目光瞧一个人,那种小心翼翼隐匿的,格外珍重的目光。   当时,公爷和林氏之间似乎还有别扭,但今晨公爷从雪净堂回来的,二人如今如何,不言而喻。   她从来不曾进入裴劭的眼里,也从来不是林昭昭的对手。   .   昨日那场末雪后,今个儿倒是个大好晴天,金灿灿的日光,洒落在雪净堂,带着漂浮的灰尘,空濛濛的。   林昭昭午睡后醒来,便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再闷在屋里也没意思,惦念着没画完的景致,她拾掇一下,又去雪净堂后园。   林昭昭挽好袖子,画笔勾勒细腻的线条,心越发的平静。   不多时,她再抬头,却看回廊下出现一个身影。   裴劭一袭天蓝色的衣裳,仿若拿了万里蓝天几段清隽,更显骨肉匀停,俊拔英朗,自成一道风景。   林昭昭无意识地弯了弯眉眼。   裴劭站那不动,林昭昭猜到他想做什么,却不管,只继续作画,待过去小片刻钟,裴劭缓袍轻带,拾阶而上走入亭中。   归雁福身后,退出亭子。   裴劭凑到林昭昭后面,呼吸浅浅地拂在她鬓边,林昭昭斜睨他,他星目含笑,问:“怎么样,把我画进去没?”   林昭昭把手腕拿开,让裴劭看清楚画,画中只有楼阁花圃,不见人影。   裴劭眼尾低垂,从鼻腔里轻“哼”了声。   看他和受委屈的狼犬似的,林昭昭忍笑,慢条斯理地在一旁的铜盆濯手,说:“什么?画你?我方才都没发现你。”   裴劭:“……”   将了裴劭一军,林昭昭见好就收,她用丝绸巾帕擦手,裴劭半靠在长桌前,突的问:“手凉不?”   林昭昭回:“凉。”刚洗手,怎么不凉。   裴劭歪歪头,指自己脖颈:“给你摸一下。”   林昭昭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她毫不犹豫伸手过去,贴在裴劭的脖子上,这里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却也是最温暖的地方之一,干燥的暖意叫她微眯起眼,像偷吃到蜜酱一派餍足的狐狸。   裴劭被她这冰手一激灵,也没后退,这么等着林昭昭的手变暖,在林昭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时,只听他说:“该我了。”   林昭昭:“!”   裴劭:“我给你暖手,你也应该给我暖了。”   她就说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原来还有个坑在这等她!连忙下意识就后撤。   裴劭眼疾手快,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来,自己的手往她脖颈贴。   “裴劭!”林昭昭躲着,痒得笑出声,“快拿开,你耍赖!”   由这个姿势,他一手后绕,捏住她修长颈项,把她往自己身边推,他忽的低头,嘴唇便贴在林昭昭唇畔。   他们的目光、鼻息交融。   林昭昭顿了顿,不再挣扎,闭上眼睛。   他轻轻地碾着,啄吻,这般距离,便像心贴着心,呼吸也好,心跳也罢,越发趋近。   林昭昭一直怀疑,裴劭是不是掬一捧阳光,藏在身体里,不然她怎会觉得越来越暖和,直到最后,指尖都在发烫。   稍顷,两人分开些许,林昭昭轻轻喘息着。   裴劭漆黑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她:“阿暮,让北宁伯府放妻吧。”   怕她忧虑朝廷的怀疑,他又说:“我做担保,你绝没有参与北宁伯与东宫的谋逆,自不会有事。”   话音一落,四周安静下来,唯有风徐徐吹过,撩起宣纸一角,又被镇纸压住的细碎声响。   林昭昭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   没有回答,便是回答。   裴劭目中笑意淡了几分。   她推了推他,从他怀抱出来,自顾自似的提笔,笔尖开始染色,她声音低了几分:“要是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好的话,那便算了。”   裴劭手指僵了僵,他眼神晦暗下去。   来的时候他心中有多雀跃,走的时候,心中就有多少的阴翳黑霾。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林昭昭放笔,几不可查地叹一口气。   有些东西,自始至终绕不过去。   三年前是,三年后亦然。   .   晚间,水云斋。   春寒料峭,屋内却已经撤了炭火,裴劭仿若不觉寒冷,只翻着公务文书,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叩门声。   他道:“进来。”   胡天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裴劭,说:“爷……”   裴劭:“有话快说。”   胡天:“雪净堂送来点东西。”   裴劭:“滚。”   胡天“哦”了声,正要出去,门扉都还没来得及掩上,便听里头,又传来那位爷压着不爽的声音:“回来!”   胡天早猜到了,立刻乖乖回去,将手上的东西呈上去。   裴劭手指蜷着压在下颌,另一手还在翻公文,目光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到胡天放在桌上的东西。   这一挪,就收不回来了。   那是林昭昭绘的园林春景,早上他看的时候,画内只有景色,如今,这纸上赫然多出一只蓝绿花纹相见的大孔雀,颜色鲜亮,笔触精细,它压着眉眼看人,那股高傲劲,也刻画得栩栩如生。   他端详着那幅画,本是紧抿的唇角,无意识地上扬,意识到后,又立刻绷住脸。   随即,他轻咳了声,不快道:“这画的是什么!”只是嘴上这么说,却没叫胡天把画撤走。   胡天心里也知晓,因为他方才乍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国公爷。   又一会儿,裴劭叫住胡天:“把剩下的卷宗打包起来。”   胡天“诶”了声,拿出书箱按门类将文书搁好,做完后,他看着裴劭,裴劭说:“搬去雪净堂。”   说完,自己拂袖先走了。   胡天不由感慨,国公爷心情坏了一天,竟然这般就好了,不愧是林夫人,呃不对,林夫人还是北宁伯府的儿媳,那公爷和她……   这,这个关系,要怎么捋?   胡天挠挠脑袋,罢了,不是他能想的事。 第二十章 顾虑 这样就挺好的。   雪净堂刚撤下木桶。   梨花木梳妆台前,林昭昭简单梳理好头发,编成发辫后,归雁打开清凝膏,林昭昭抹点在手上,又轻擦脸颊,铜镜里印出的面庞,白瓷般的洁净。   外头突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昭昭披上外衣,绕过内卧的屏风,便看裴劭进屋,他身后,还跟着背书箱的胡天。   胡天将东西放下,裴劭赶人似的挥挥手:“都下去。”   归雁回眸看林昭昭,林昭昭颔首,她离去前,低头合上房门。   林昭昭先开口:“怎的来了。”   午间闹得不愉快,她以为他没那么快放下。   她站在黑檀木雕双鱼戏珠屏风旁,身着鹅黄色祥云纹褙子,这般鲜的颜色,加之她发如墨云,肤若凝脂,唇不点自红,自成一画。   少女的馨香在空中氤氲着,这颗成熟的果实,无意间向旁人展示她的美好,直叫人心口涨涨的,想把她藏起来,只叫自己看着才好。   裴劭眼瞳细细一缩。   他两三步走到她身边,低头瞧她:“我怎么不能来。”   “国公府是我的地盘,我想来,自然能来。”   这话很是霸道,跟山匪似的,林昭昭不和他讲道理,瞥他一眼,正要转过屏风,裴劭握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推。   林昭昭背靠屏风,尚未反应过来,男子已低下头,一手环着她的肩膀,一手搂住她的腰肢,力气逐渐加大。   林昭昭被迫仰着脖子,因承受着,脖子优雅的弧线微颤了颤。   裴劭的吻很用力,仿佛要急切确定什么,过了些许时间,房中烛火突的爆出“啪”的一声,光影一烁,两道影子才稍微分开。   他牙齿轻咬她的下唇,呢喃:“你想说这么算了,我不应。”   下午林昭昭说,如果他觉得两人这样不行,就罢了。   为这句话,他今天酝了一肚子火,可再多的气,在看到那只惟妙惟肖的孔雀时,霎时又如烟消如云散。   他只是,想要她一句承诺。   林昭昭面颊红润,似匀了三分粉霞,她眼眸半睁半闭,从鼻间应了声:“嗯。”   裴劭追问:“‘嗯’,是什么意思?”   林昭昭掀起上眼睑,她眼仁乌圆清澈,直望入裴劭眼中,认真道:“裴劭,我的意思是,想不想要,乐不乐意,这段关系,都是你说了算,不好么?”   裴劭将手叠在她手背上。   那里昨晚他留下一个齿痕,今天已经看不见了,他呼吸一窒,蓦地执起她的手,闭眼咬在同一个地方。   这回,力气大了不少。   林昭昭一声不吭,便是真的被他咬下一块肉,也是她应得的。   须臾,他松开牙齿,嘴唇贴着林昭昭手背的痕迹,声音喑哑:“狡猾。”   林昭昭黛眉扬起,弯了弯眼睛,理所当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裴劭心里有气。   看似她把所有主动权交给他,只要他不乐意,就能斩断这联系似的,实际上,却也说明,她不会再对这段关系作选择,便是这般身份,不上不下,她也不会变动。   他又垂首,去亲吻那柔软的唇瓣。   直到心中那不安感退去,裴劭才拥着林昭昭,浅浅地啄着她的耳垂。   裴劭:“阿暮。”   林昭昭应了声,她耳朵贴着他心口,正倾听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声。   裴劭又说:“我不会抛下你的。”   林昭昭浅怔。   她垂在身侧的手,食指抠了抠拇指指甲。   忽的,裴劭把林昭昭直接抱起来,像抱小孩那样,裴劭自己坐到宽榻上,顺手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   林昭昭不习惯,想下来,裴劭捏住她的腰:“嗯?不是说什么都是我说了算?”   什么叫“都是他说了算”?   林昭昭:“你梦里听见的吗?”   这个姿势,裴劭比她矮些许,气势上却一点都没输,他挑挑眉,道:“是,我梦里还听见,你要给我生孩子。”   一本正经地补了句:“你很高兴地答应了我。”   林昭昭斜睨他:“什么破梦。”   如此,她倒没挣扎,乖乖坐着,裴劭便一手揽着她,隔一层衣物,一边抚她后背,另一手一伸,书箱就放在宽榻上的小案几,他拿过文书,飞快地翻阅。   他身上很暖,和一个大蒸箱似的,这么一会儿,林昭昭浑身暖和不少,她调整姿势,靠在他肩头,困意像藤蔓,迅速攀爬,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不一会儿,裴劭手边放了好几本公文,他突的说:“我要搬到雪净堂住。”   林昭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啊?”   裴劭是通知,不是询问,他用文书拍拍桌面,道:“以后,这里就是我处置公务的地方。”   林昭昭抬手,掐住他脖子:“乱来。”   裴劭喉咙滑了下,说:“本就是这么规划。”   他说话时,林昭昭的虎口被震得麻麻的,那种酥麻,似乎也递到她心口,叫她怔了怔。   难怪这里的一切,用起来那么舒心。   是了,并不是林昭昭对深居简出的生活不挑剔,而是住得够好,譬如她的芜序苑,也是精心布置过的,而乍然到雪净堂,她却没任何不适。   这是他布置的。   一刹那,她好似看到那少年郎,提袖画雪净堂的稿图,又亲自挑选木材用料、花样,甚至会手痒,从工匠手里拿过坯刀,仔细雕琢。   他规划这里的一切,定下这块区域,日后就是他办公之地,那块,是给她画画读书用的,还得留一张桌子吃茶休憩……   带着无尽的期许,可最终,它空置许多年。   林昭昭指尖颤了颤。   意识到自己泄露什么,裴劭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他把案几一推,榻变得宽了许多,再打开窗户,外头是一轮明月,雪白月光刹那浸透两人的眼眸。   他随手拿片书箱里的飞鹤纹铜鎏金书签,往烛台一丢,烛火被书签刮灭。   房中倏地昏暗,却有流萤般的月光,萦绕在两人周身。   裴劭拉着她躺下,半压着林昭昭,他啃了下她耳尖:“真想把你揣在兜里。”   林昭昭认真想了一下:“用什么兜?麻袋吗?”   裴劭:“……”   他不和她计较,又说:“若哪一日,我卸下所有官职,咱就离开这里,天下之大,自有更有趣之地。”   到时,管她是不是北宁伯府的寡妇,只要离开京城,便再没旁的顾虑。   林昭昭知道,权势于他而言,是身外物。   只是……她的笑意僵了一下:“我是女人,哪那么容易。”   裴劭顿住,他盯着林昭昭的眼睛:“哪里不容易?”   林昭昭:“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好。”   裴劭不快:“你说过的,由我决定。”人对一样东西没有安全感,会反复强调它的存在。   裴劭又道:“不管在哪里,你都得跟着我。”   林昭昭小小打了个呵欠,困意又涌上来,答:“好的吧。”   裴劭手指捏揉林昭昭脸颊,命令:“别睡。”   林昭昭闭眼不理他,过了会儿,一阵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过后,她不得不睁眼,将他的手从衣襟处抽走。   见她醒来,裴劭反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如果离开京城,第一个去哪里好?我觉着,黄州不错。”   林昭昭:“……真南。”   裴劭:“北方咱们生活这么多年,去南方看看也好。”   林昭昭快抵不住困意了:“……我说,你不让我睡,我真难。”   裴劭沉默了会儿,嘴唇下撇,兴致缺缺道:“你睡吧。”   盯着她的睡颜,裴劭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又亲亲她的脸颊,唇齿间,寻那浅淡的桂花香气。   浅尝难止,他将人抱到床上去,他心里掐算了下日期,又有点不高兴。   怎的这几日过得这般慢。   .   第二日,裴劭回到雪净堂,便看闻梅和满霜在整理箱笼,好像在规整衣裳,准备带离雪净堂。   他脚步顿住,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握成拳。   他大步走到正屋,衣袖带着一股劲风,猛地撩开帘子,便看林昭昭身着一袭灰褐色回字锁边襕衣,男人款式的衣裳,裁剪得还算得当,遮住她窈窕曲线,却也不至于太呆板。   归雁刚给她梳完头,黑发都被玉冠固定在发顶,也是男子发髻样式。   她回望来,眼眸平静。   裴劭捏着门帘的手浮现几道青筋,她想要去哪里,为何还得换男装。   他压下心中的阴戾,问:“你在做什么?”   林昭昭道:“不是说以后可能要去黄州?”   裴劭遽然一愕。   “我是女子,不好走南闯北,换身男子的衣裳,倒没那么显眼,”她拉好衣袖,“几年前的旧衣服,短了点。” 第二十一章 穿帮 不会被发现了吧?……   林昭昭还想,要多做几件衣裳备着,却看裴劭大步走来。   他沉默地牵住她的手,拇指寻到昨夜他留下的齿痕,齿痕已经很淡,他垂着眼睫,执着地摩挲那痕迹。   忽的,他低头埋在她脖颈处,轻笑的气息,喷拂在林昭昭的颈侧脸颊。   他不言不语,只顾着笑,像一只狼犬卸下防备,对最亲近的人露出信赖,少了几分精明,多了些许呆,的确很可爱。   林昭昭到底没忍住,捋了下他头发,问:“怎么了?”   裴劭静了静,说:“没事,只是想起从前。”   如今不比小时候,再穿男人的衣服,林昭昭也扮不像男人。   只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换上女子的衣裳的呢?   那应当是七年前,太昌三十三年。   那年的除夕夜,林昭昭先被裴劭要求追马车跑,后来她反将一军,耍了裴劭后,在马车里看着裴劭提包子追车,乐得哈哈大笑。   只是,她可以被裴劭耍着追马车,却不能反过来,这厮记仇着呢,当时大年初二,林昭昭为了躲裴劭,南下跑到外祖家去,正巧,大年初五,突厥进犯,裴劭又一次随军出征。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躲他,林昭昭才不想来外祖家,虽然她年纪不大,但外祖家对她好不好,她还是辨别得出来的。   当年,她爹没发迹时求娶她娘亲,外祖家就不同意,立刻给娘亲说了一门乡绅,这在当时可是香饽饽,外祖家能凭借这门亲事,弄到不少好处,结果,她娘亲一百个不乐意,在一个月夜,和她爹跑了。   外祖家再见她娘亲时,她娘亲已成墓碑,外祖父不可能给林尚好脸色,连带着也不待见林昭昭。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林尚带她去拜访外祖父母,外祖父母对她视若无物,同族的小孩指着她,笑她小野种。   从那之后,林尚就不怎么带她回外祖家。   直到这么多年,林尚拼到副将的地位,外祖家对他们父女二人的态度,才渐渐平和。   当然,林昭昭除了“避祸”,也有新规划,她想读书了——练武再怎么练,也打不过裴劭那狗,不如试试读书。   依十二岁的林昭昭的想法,裴劭成天舞枪弄棒,一定大字不识几个,等她学成归来,拿文人的话,不带脏字骂他,他都听不出来,还得笑咧咧夸她有学问。   自然,在外祖家可没以前的自在,譬如她不能再随便穿戴,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林昭昭头发简单梳成双髻,簪着丁香色纱绢,上身白色素缎半袖下着妃色湘裙,手上再拿着一把蜻蜓点荷团扇,笑盈盈地对着林尚叫声“爹”,林尚也终于恍然大悟,哦,原来我女儿看起来像男孩,是因为衣服没有穿对啊。   当然,当他这么想完,就看林昭昭盘起团扇,在手指间转圈,那股子女孩子家家的柔弱,又被破坏了。   林尚不得不抽走她的团扇:“哪学的流里流气!”   林昭昭朝他吐舌头:“你们裴小将军就是这么干的!”   就这样,林昭昭在外祖家的族学女学里读书念字,裴劭去了前线。   转眼过去半年,盛夏过半,这场与突厥的冲突,以我军获胜告一段落,这事是林尚来接林昭昭,她才晓得的。   她整理文房四宝,一边想起,又要见到裴劭了。   惭愧的是,日子太悠闲,她险些忘了这号人,不过直觉告诉她,裴劭一定还记仇,她得想好怎么应付。   果真,一到林宅林昭昭就遇上裴劭。   彼时林尚去处置军务先走一步,林昭昭刚下马车,却看裴劭骑黑马疾驰而来,尘烟滚起中,他似乎更高了些,灼灼烈日,他肤色黝黑不少,颊上有一道狭长的箭伤,伤口已愈,却不损俊朗,倒添几分狷狂。   显然,他卡着林尚接林昭昭的时间点来的。   林昭昭有点紧张,已经做好干一架的准备,却看裴劭眉宇微挑,眼前倏地一亮。   他勒马停下。   便看林昭昭梳着少女的花顶双环髻,身着柳青色藤蔓纹上衫,下着桃红色绣彩蝶罗裙,略微勾出她细瘦却不干瘪的曲线,半年的时间,足够她眉目舒展,并且因为要念书写字,都是晨间或者晚上才练练武,避开日晒,那肌肤就渐渐恢复莹白,三分殊丽,七分清美,秀色动人。   裴劭拽着马缰的手顿了顿。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和林朝有八.九分相似的姑娘,不止生得好看,还有一种亲昵,尤其她望着他的目光,清澈如溪,涓涓沁入他的肌肤表层。   夏日的燥热,瞬间被抚平,心口却加快律动,有什么破土而出。   裴劭轻轻吸了口气。   他翻身下马,在她面前四五步停下,神色稳重,音色都温和几分:“叨扰姑娘,林朝是你什么人?”   林昭昭:“……”   啥?   那一瞬间她大脑转得飞快,裴劭没认出她!她心下一定,将错就错道:“公、公子认识林朝?我是林朝的妹妹。”   这一句话她说得有点磕绊,听起来却又轻又柔,带着与外男说话时的羞赧,更叫人心口发软。   裴劭很难形容这种心绪,但他知道,这绝对是特殊的。   他抑了抑,又问:“冒犯一下,敢问姑娘名讳?”   林昭昭卡了,还好她突的想起他以为自己叫“林朝”,便开口:“小女林暮。”   “朝朝暮暮,”裴劭忽的一笑,谦和道:“好名字。”   林昭昭:“……”   别说,裴劭做出温和多礼的样子,还挺有模有样,尤其是这张脸,太有欺骗性了,要不是她早领略他流氓本事,怕不是得受骗?   当天晚上,林昭昭换回男子衣裳,在庆功酒宴上遇到裴劭时,裴劭一把揽着她,身上带着浅浅的酒香味,他笑意盈眼:“林朝,我今天见着你妹子了。”   林昭昭这时候已经做好准备,面不红心不跳,道:“哦,你说阿暮啊。”   裴劭颇有兴致,追问:“她一直在哪?我怎么从没见过她?”   林昭昭编说“林暮”一直住在外祖家,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裴劭拉着她不肯叫她走,要她继续说林暮。   林昭昭轻哼了声:“就你对我这样坏,也敢打听阿暮?”   裴劭莫名:“我对你不是可好了?”虽然他偶尔欺负一下林昭昭,但他身边,哪有人像她这样肆意妄为?   林昭昭可不管,但裴劭还是不让她走,让她给“林暮”带一些小玩意,连带着,塞了一两银子给林朝。   林昭昭就是再迟钝,也能品出裴劭的小心思,他居然对林暮有意思!   她心中震惊且鄙夷,又一边得意不已,等裴劭知道他被她耍了,一定特别没面子,到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好笑呢!   好,她演。   于是,在林尚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在多了一个叫“林朝”的儿子后,又多了一个叫“林暮”的女儿。   后来,林昭昭好几次以女孩身份和裴劭遇上,见到的,都另一个裴劭,这个裴劭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举止风趣大方,每次林昭昭都得把他过去踹过自己、让她追马车等等旧事翻出来咀嚼几遍,才算静下心来。   再后来,裴劭又去前线,林朝负责传信,裴劭和林暮统共传了七封信,裴劭一口一个“阿暮”,讲着边疆的趣事,还总是捎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他做的弹弓,有他用草枝编的蚂蚱,有他画的老鹰……   笨拙又用心。   林昭昭看得好笑,每次回信时,心内都在讥讽,他不如改名叫裴愣好了!   她甚至假想,真相大白那天,她要一字一句读出他信里的内容,看臊不死他!   只是,她多读一遍,心里便有一处地儿,越发温暖。   十一月,那年初雪来得挺晚,风刮得猎猎,雪片疏散,那天他们两人刚换完信,一同走在大街上,裴劭挺沉默,林昭昭指使他给自己买烙饼,看裴劭没动,她威胁道:“你不想和阿暮联系了?”   这么多个月,裴劭为了和未来“大舅子”处好关系,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最后,裴劭到底去买了烙饼,在林昭昭吹着冒热气的烙饼时,他盯着林昭昭,突的说了一句:“你和你妹妹,长得倒是挺像。”   林昭昭心内猛地一怔,不会被发现了吧?   但她都装这么久,裴劭总不至于突然发现端倪,自觉没有疏漏,她道:“一个娘胎出来的,长得当然像。”   裴劭“哦”了声:“字迹也挺像的。”   林昭昭:“……”   这事还得从林尚说起,林昭昭读书以来,林尚这“老农民”心里就嘚瑟得紧,女儿成文化人嘞,说不定以后能许配个书香世家!于是,他拿自家女儿练的字给同僚看,到处炫耀。   而这字,终于是落到裴劭眼里。   林昭昭不明白具体,但不妨碍她发现自己穿帮,于是安静了一下。   下一刻,她撒丫子就跑,身后传来裴劭压抑的怒喊:   “林!昭!昭!” 第二十二章 痕迹 已经有了眉目。……   裴劭终于知道,林朝就是林暮,林暮就是林朝,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娘唧唧名字,林昭昭。   林昭昭想逃,绕是她反应再快,怎么跑得过裴劭呢?   只跑了不到十步,她就被裴劭和拎鸡崽似的提起来,裴劭两眼几欲要火,他厉声道:“你耍我!”   看他发飙,林昭昭瞬间心虚,烙饼掉地上也忘了心疼,何况去嘲弄他,她要是能安稳度过愤怒的裴劭这一关,都算佛祖保佑了!   眼看裴劭攥拳,她立刻抱头道:“不怪我啊!是你自己认错的!”   裴劭抿唇,周身比从天而降的雪花,还要凉飕飕。   他提起林昭昭,往马上一丢,自己也坐上去,迎着咻咻风雪一路狂奔,林昭昭坐得不稳,马上又颠簸,她只能死死抓他的衣服,这时候真的有点怕:“裴、裴劭,裴小将军,裴大哥,我是不该瞒着你,但但但这事,我也无辜啊!”   裴劭不言不语,猛地一抽马屁股,马跑得更快,林昭昭吓得脸色发白,可裴劭无动于衷,不过小片刻,他就停到靖国公将军府门前,无视侍卫的行礼,拽着林昭昭往里走。   林昭昭踉踉跄跄,喊了起来:“你想干嘛!”   周围国公府的侍卫婢女,皆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理会林昭昭。   终于是来到一间房间,房中燃着炭火,倒是不冷,林昭昭还是打冷噤,因为裴劭的脸实在阴沉,比雪霾天好不了多少。   林昭昭从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去多少次他们之间针锋相对,裴劭从没动过真格。   她眼圈微红,嗓音压着颤抖:“我爹……我要找我爹!”   裴劭才不管她呢,一把扛起她,用力丢到自己床上。   林昭昭被摔懵了,刚要爬起来,裴劭一手压住她的喉咙。   说出来真是可笑,驰骋沙场、识破敌方无数计谋的虎威将军,居然被一个小孩耍得团团转,最可笑的是,他的真情实感,在她眼里不过是游戏。   一想到这,裴劭冷笑了声,道:“林昭昭,怎么办,我以为我媳妇都找到了,结果媳妇跑了。”   林昭昭:“……那,怎么办啊?”   裴劭忽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是林昭昭的话,就是男人也没所谓,何况这能羞辱她。   他的手挪在林昭昭衣襟处,恶里恶气道:“不如这样,你赔给我做媳妇,反正你越长越好看,我不吃亏。”   他还以为林昭昭是男的。   林昭昭怔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瞬,刺啦一声,裴劭撕开她的领口。   也是这一刻,两人之间那种若隐若现,像是窗户纸一般的东西,被倏地捅穿,光亮瞬间照进屋中。   裴劭的瞳孔狠狠地缩了起来。   他看到,林昭昭锁骨精致,白嫩的脖颈处,挂着两道暗红色的带子,带子连着的,是块绣牡丹花的软缎红肚兜。   肚兜。   他的手僵在半空。   林昭昭手忙脚乱掩起自己衣衫,她面红耳赤,尖叫着踢打他:“滚!裴劭你给我滚!”   裴劭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伸手去抱她,也想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却也知道不合适,便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了,他还想说原来她真的是女孩,想问她为什么一直瞒着他,但太多话要说,便也哑然。   突的,林昭昭摸到床头一个烛台,毫不犹豫地砸向裴劭,许是裴劭心里有愧,他不躲不闪,直到额角被砸得血液迸流,后来,伤口结成一道小小的疤痕——   到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   夜色正好,黄梨花木雕四时花卉拔步床上,林昭昭窝在裴劭怀抱里,她手指在他额角摸索,找了小一刻,也没有找到当年她羞愤欲死之下,砸出来的那伤口。   她叹了叹,小声说:“真好,你向来不留疤痕。”   裴劭捏住她的手指,放到自己颊边,黑暗中,他双眼十分明亮,音色略略低沉:“好什么?”   又呢喃自言:“什么都留不下来。”   他顺着她的手掌亲吻下去,把玩她手腕上的金腕钏,这对指头宽的首饰很轻薄,紧贴着她的手腕。   林昭昭指头颤了颤。   如果什么都留不下来,难道不是好事。   忽的,裴劭拉着她的手往下:“再来一次。”   林昭昭赧然,推他胸膛:“方才不是……”   到底赖不过,罢了,她认命地帮忙。   细微的声音在静谧中,尤为明显,裴劭的喟叹声夹杂在其中:“阿暮,到底哪天能行?”   林昭昭道:“两天后吧。”   裴劭正色,说:“骗人是小狗。”   林昭昭:“……”   幼稚鬼。   .   雪净堂和水霰堂之间,在极小的矛盾过后,又再显温存,便是满霜这种呆脑瓜子,也终于察觉不对,小声问归雁:“那……我们以后还叫奶奶成‘三奶奶’吗?”   归雁说:“奶奶尚未和离,按往常来就好了。”   “哦。”和归雁一样,满霜也不觉得林昭昭有违女德,甚至巴不得林昭昭快进国公府,那她岂不是能总吃到好吃的了?   只是满霜也想不明:“我瞧着,国公爷待咱们奶奶,那是没话说的,为什么奶奶就不和伯府两断,进国公府呢?”   归雁叠衣服的动作顿了顿。   她看向满霜,一字一顿,说:“阿霜,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在奶奶面前说。”   满霜双手捂住嘴巴,归雁一认真起来,她还是很害怕的,连忙说:“好,我晓得了。”   另一头,水霰堂水云斋。   几位官员在和裴劭汇报完事务,李彰和武平流待在耳房边吃茶边等着,胡天来找他们时,已快到酉时。   胡天暗示:“两位大人且看着时候,酉时三刻,公爷要进晚食。”   这是告诉他们两人,别拖时间。   过去裴劭向来随意,若到了饭点,事情还没弄完,饭食干脆就延后,哪有这么掐着时间的。   除非要陪什么人一起吃饭。   武平流咂摸着:“果然是喜糖啊。”   李彰笑了笑。   待大体事情处理完,酉时二刻,武平流走了,裴劭也站起来,李彰却踟躇着,似乎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裴劭敏锐察觉,问:“何事?”   李彰说:“大人要查的,已经有了眉目。”   裴劭顿住,手指按在长桌上,随手拨弄桌上书物,似是不在意,问:“如何?”   李彰回:“没有差错,依照秩山墓碑上的名字,排查是叫林晴,而林夫人确实有个堂妹叫林晴。”   那日,裴公爷为追逃犯,和林夫人在秩山遇上后,他就下令让李彰去查。   因为林夫人的族内堂叔在几年前,和林夫人发生生意摩擦,后来灰溜溜搬离京城,且后来辗转搬家,为了找到他们行踪,李彰的人费了点功夫,这才得以调查完毕。   李彰把手上文书呈上,后退了几步。   裴劭看着东西,过了会儿,道:“你下去吧。” 第二十三章 伤疤 一直是我给你机会。……   上午,林昭昭出门去查看京郊土地,顺道回了趟萧氏宅邸。   这回,老太君的精神好多了,拉着林昭昭说话,中间,杨兰英进屋堂来。   杨兰英年十四,是王氏的大女儿,因王氏和林昭昭关系不好,杨兰英对林昭昭从没好脸色,林昭昭自不会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自视甚高的杨兰英,竟主动与她招呼,女孩不复往日尖锐,温和地说:“三婶安好。”   林昭昭看了看她,点头示意。   杨兰英在老太君身边的矮櫈坐下,老太君怜惜地抚摸她的鬓发,对林昭昭说:“老大媳妇受重伤,这段时日,英姐儿侍疾之余,还不忘我老婆子,极为孝顺。”   杨兰英说:“□□母,娘亲有难处,我自当代她好好侍奉您。”   听情况,王氏还没好全呐,林昭昭却不打算过问。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看看时辰,她提出要走,老祖宗没再留,让李欢家的送她,甫一出门,她迎面碰上萧氏。   萧氏叫住她:“哎哟三婶,你这一去,日子可还快活呢!大房那位如今又是个不顶用的,事事都落到我身上,唉!”   知晓她在阴阳怪气,林昭昭神色淡淡,嘴上也不让便宜:“二伯母神算,我这日子确实快活自在,二伯母要好好注意自个儿身子,伯府如今,可不能缺了你。”   萧氏脸上笑容一僵。   不过,她不是来和林昭昭吵架,她真正想抱怨的,还是王氏,她逮着谁,都要啐王氏。   “不和你贫,王芯昏迷许久,前两天醒过来,说惨呢,是真的惨!那日不是只烧坏半张脸吗?结果庸医没治好,她整张脸都发烂了,嗓音坏掉,腿脚瘸,好好一个人变成这样,啧啧。”   “老太君甚是伤心,本是说要把那郎中告到衙门去,那郎中跑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如今她这个样子,也没法出门见人,老太君就没让她出来。”   林昭昭记得,那场大火里,王氏被灼了脸,还砸断腿,原来竟这般严重,难怪杨兰英要刻意讨好老太君,母亲不中用了,她的婚事,还得指望老人家呢。   林昭昭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想来她的福气还在后头,但愿佛祖真能保佑。”   这倒是临时抱佛脚,只林昭昭素来与她不和,话里也有几分心意,已然足矣。   萧氏接着说:“你不住这里,你是不明白,我一开始呢,是真心可怜她几分,但她太能作了。”   “才醒来几天啊,一会儿饭菜不合胃口,一会儿又要闹着起来走——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自己身子不爱惜本也不关我事,但她脸焦成那样还到处跑,我家哥儿姐儿都被吓到两次,闹得不得安生,没点自知之明,活像谁还疼惜她似的。”   林昭昭掐算时辰,再不走,赶不及回雪净堂了。   她今日出门前,裴劭百般强调,酉时三刻要一起吃晚食,她要是误了时间,指不定他如何不高兴。   好在这时候,林昭昭瞧见拐角处的影子,她身材和王氏差不多,但那张脸,焦得有点骇人,此时,她正阴森森地盯着林昭昭和萧氏。   林昭昭轻咳了声。   萧氏缺根筋,还在说王氏坏话,没完没了的,林昭昭主动对那身影道:“大伯母,身子可还好?”   萧氏猛地顿住,回头一看,那身影已经一瘸一拐地离去了,她吓得直拍胸口:“我的娘呀,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又道声晦气,到底被人家听到她嚼舌根,有些心虚,嘀嘀咕咕走了。   林昭昭回到雪净堂,恰恰好是酉时三刻。   红木八仙桌上摆上碗筷,四菜一汤陆续上来,一盘爆炒香辣牛肉,一碟蓑衣黄瓜,一盘香菇鸡丝,并一道红烧排骨。   比之林昭昭平日吃的,口味重了不少,她知道裴劭不爱寡淡,专程挑他爱吃的,让闻梅吩咐厨房。   此刻饭香四溢,却不见裴劭身影。   林昭昭拿起筷子,拨弄盘子内的香菇鸡丝,见归雁欲言又止,她笑了笑:“怎么了?”   归雁说:“奶奶何不再等等?”国公爷许是有事耽搁了。   林昭昭淡淡地说:“不必了。”   他既然没来,自不会来,真有事耽搁的话,也会遣胡天知会一声。   只是,她默默往嘴中塞饭,却食不知味,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一丝不安,像什么在绞紧她的弦。   饭毕,林昭昭用过香茶,屋外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归雁打帘,裴劭矮身进屋,他身着云白底十样锦襕衣,腰上悬挂一块白玉禁步,这身衣裳还是今晨林昭昭挑的,倒是衬出他几分公子翩翩如玉。   她站起身,刚要浮上的笑意,在看到他阴沉脸色时,倏地收了起来。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须臾,林昭昭到底还是先开口:“这是怎么了?”   裴劭眼睫半垂,遮住他眼中晦暗情绪,俊脸上乌云密布,他忽的道:“你究竟为何嫁给杨寒。”   林昭昭怔了怔,却听裴劭追问:“是因为林晴?”   他知道林晴,那应当是调查过,况且他这般了解她,只需找到一个细节,便能撬起一连串的事。   即使口头不说什么,在乎还是在乎。   他们这些天的亲密,就像在粉饰太平。   林昭昭下意识抠抠手指指甲,她勾了勾唇角:“裴劭,你何必调查我,过去的事为什么不让它过去。”   她音色一如既往的清冷。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努力抑制着颤抖。   裴劭在揭一块她试图掩盖的伤疤。Pao pao   裴劭踱了两步,眼眶猩红:“林昭昭,我本想着,晚上不来找你,给我自己点冷静的时间。”   可是碰到她的事,他就和魔怔似的,此时不弄清楚,难道要一辈子糊涂么。   他朝她走近一步,带着迫人的压抑,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从没信任过我。”   林昭昭些微发愣。   林晴是林昭昭的堂姐,庶出,不受宠。   当初林昭昭十三岁进京,在堂叔家里被孤立时,这个堂姐给过她些许帮助,后来,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向来温吞的林晴,和一个男人私奔了。   只是,不到一年,她灰溜溜地回来,一个人。   那时候,林昭昭已经搬出堂叔家,知晓她的处境,有心把林晴接来住,林晴笑着谢了她,却婉拒了。   然后,林晴上吊自尽,香消玉殒。   也是那个时候,裴劭顶着靖国公府的压力,绝不娶亲,他半夜翻到林昭昭的院子里,认认真真地同林昭昭说:“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吧。”   “天南地北,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稍加联想,裴劭便知道,当初林昭昭如何也不答应,跟他一起走的原因。   林晴在她眼中,是前车之鉴。   她不信任他,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林晴。   如果私奔,那时的她必然对未来是忧虑的,他不怪她,可令他最为愤怒的是,她面上从来不显,却在他去西北整顿军务时,转身嫁给杨寒。   无声无息地背叛了他。   回忆起这些事,裴劭心几乎结成冰,呼吸急促,眼前隐约发黑,他却死死盯着林昭昭的脸,企图找到些许端倪。   林昭昭攥攥手,她声音十分干哑,又一次问:“裴劭,这件事,让它过去不好吗?”   她还是选择回避。   裴劭喉头绷着,目中不无失望,说:“林昭昭,一直是我给你机会。”   林昭昭肩膀微塌。   是啊,堂堂国公爷这般纡尊降贵,她太不识好歹。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再坚持对峙。   裴劭心底里越发凉,他语气生硬:“你说让我做决定。”烛火暖光中,他面如寒霜,轻轻一哂,“那我想好了,我们之间……”   “算了吧。”   林昭昭顿了下。   如果这是他的选择的话,那她欣然接受,绝无怨言。只是,给她点时间,让她忘记这几天的温存,正如现在,她不确定自己再留在原地,会对裴劭说什么。   她勉力提了提唇角,垂首敛袖,从裴劭身侧走过。   下一刻,她手腕猛地被裴劭拽住。   “噌”地一下,林昭昭心中的弦,猛地断裂,她挣扎起来:“放开!”   嘴上说着算了的人,却用力捏着她的手,她理解他的不甘愤怒,可是,让过去的事彻底翻篇,不也是种仁慈?   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裴劭力气却越来越大,林昭昭手腕上的金腕钏,挤着她的腕骨,着实生疼。   不知道想到什么,林昭昭脸色白了白,她刚要放弃挣扎,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裴劭一用力,那金腕钏竟然擦着她的手掌,被捋下来!   叮、叮、叮!   金腕钏掉到地上,滚了几个圈,直到撞到桌脚,才慢悠悠停下。   裴劭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便看原来金腕钏掩盖之下,她那截本该白皙如玉的藕臂,布满纵横刀疤。   裴劭想抓住她的手仔细看,林昭昭猛地后缩,她终于再抑制不住颤抖:“够了,行了……”   “裴劭,忘了这样的我吧。” 第二十四章 流尽 唯裴劭不行。……   春夜虫鸣阵阵,今夜无月,屋内烛火一灯如豆,桂花香气浅浅,林昭昭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好似已经睡着。   归雁给她掖好被子,小声整理林昭昭的首饰时,发现她摘下的金腕钏有凹痕,不好再戴。   难怪三奶奶手上只用丝带绑着,遮住刀疤。   今夜裴公爷到底是饭后来了,只是不多时,又阴郁着脸,匆匆离去。   收好金腕钏,归雁无声叹息。   待雪净堂内只余下林昭昭,她翻了个身,实则她睡不着,一想到晚间那场景,她心口便剧烈收缩。   有点呼吸不来。   黑夜里,滋生着绝望。   匕首划开手腕,滚烫的血液“刺啦”地喷涌而出,逃出她的身体,她的四肢,慢慢地变得冰凉……   每当她看到这疤痕,她就分裂成两个人,此时十九岁的她,和当年十六岁的自己。   她看着自己,在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后,又一次用刀划开,任由鲜血滚落。   往事也和鲜血一般,几乎要流尽。   十三岁那年,裴劭又要去巡边,他和林昭昭前两天吵过一架才和好,他自是不舍得的,一条深巷里,他揽着她,轻轻在她鬓边吻了吻。   待林昭昭走出暗巷,才发现林尚站在巷子口等她。   林尚震惊又痛心,他说,昭昭,你选谁都好,唯裴劭不行。   那时林昭昭哪怕过啊,甚至觉得林尚的作为,可不就是戏文常见的棒打鸳鸯。   于是她脖颈一仰,脸上带着属于胜利者般的笑:“爹,这话你跟我说没用啊,你去跟裴劭说啊,他要答应了,我自然放手。”   她笃定,林尚不敢和裴劭说。   可那时怎么懂,裴劭从来不可能是属于她的太阳,即使那种温暖那么真实。   林昭昭想到什么,她蜷缩在被窝里,在回温的春日里,瑟瑟发抖。   那种失血过度的寒冷晕眩,又一次包裹了她,及至后来,她渐渐习惯这种感觉,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沉睡感,也是从这种失血感中来的。   累了便睡吧。   她合上眼。   .   裴劭要巡查禁军大营,已是三四天不曾回国公府。   武平流跟着忙上忙下,逮着机会就朝李彰吐苦水:“将军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铁面无私,真是叫人可了劲地练,别说禁军里安插的那些纨绔,就是我,也挨不住了快。”   李彰拍拍被武平流拽皱的衣裳,说:“你有胆子就去和将军说。”   武平流:“没胆。”   李彰耸肩:“那不就成了,乖乖办事吧。”   查完禁军大营,还有京城巡防,东宫谋逆只过去一个半月,京城的防备确实需较往常更严。   裴劭身着玄甲,坐于马匹上,他剑眉冷潇,双眸沉沉,唇角凝在一个平平的角度,面无表情,周身威严,自不必言说。   随着马蹄橐橐,他的目光在城门口巡过一圈,发现一个眼熟的乞丐。   这是他这几日第三次见到这乞丐。   他点了个亲兵,指乞丐:“把他带过来。”   裴劭的直觉极为敏锐,这乞丐果真是假乞丐,武平流黑着脸,盘问:“说,你为何假扮乞丐,还跟着禁军?”   “乞丐”朝裴劭跪拜:“大人,饶命啊!求大人救救小的!”   原来“乞丐”本是个郎中,却摊上事情,险些被害,侥幸躲过追杀,这几天东躲西藏,知道裴公爷巡防,特意出来寻找机会,寻求庇护。   裴劭眉头微动:“你可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郎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小人只是帮人看病,从不做黑心事,只是不久前,小人接治的一个病患,她被火烧了脸,伤口已要好转,却在十日前的晚上,一夜之间脸全毁了!小的觉得不对,仔细检查后,发觉那夜之后的病患,和原来病患的脉象、骨骼,都有差,就和换了个人似的。”   郎中又说:“小人本来也不太在乎,怎么可能有人一夜之间换了另一个人嘛,这又不是戏本子,直到小人差点被杀死……”   武平流打断他的倾诉,道:“这病患,是何府何人也?”   郎中说:“北宁伯府的大奶奶。”   裴劭倏地睁大眼睛。   此时,林昭昭在萧氏的宅邸。   这几日,她原是在家画画写字,今天,伯府老太君找人递信给她,说是府内有事,要找她参详。   林昭昭到底没落老太君面子,前来赴约,只是还没见上老太君,她在大堂里坐了会儿,却忽的犯困。   林昭昭撑着脸颊,揉揉眼睛。   然而,她却觉越发倦怠,几乎快睡去。   意识到这阵困意不对劲,她用力掐着大腿,才勉强提起一点精神。   她叫了声:“归雁……”   气息短,声音轻,屋外门口的归雁根本听不到。   突然,屋内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   她抬眼,便看窗外,站着脸上是焦疤,已是认不出脸的王氏。   王氏扯着一张烂脸,朝她伸过手来。 第二十五章 遭遇 裴劭,你在哪里啊。……   恢复意识时,林昭昭脑中一阵绞痛,昏睡前的遭遇,她知道,她遭事了。   不知王氏对她做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   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泥土青草味,她用力睁开双眼,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茅草房,桌椅木料差还缺角,十分简陋,角落放着一把生锈的斧头,和零散的农具,林昭昭再低头,自己手腕被粗绳绑起,她扯不动,放弃挣扎。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林昭昭朝门口看去,一个高瘦女人站在房门口,她挡住一半的光。   林昭昭来不及瞧清她的模样,便看她又一次离去,她过来就只是确定林昭昭醒了没。   没一会儿,一个身着短褐的男子进门,他头上绑着方巾,身材敦实,面相憨厚,像是靠山为生的农户,男人自称叫方阳,至于是不是真名,倒不必猜想。   林昭昭靠在墙上,神色淡淡,说:“你把我绑来,是有何事?”   方阳说:“林夫人真是女中豪杰,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不惊不忙。”   林昭昭并不认得这人,他却熟悉她,再想当初那逃犯郭啸宇也并非想杀害她,她大体猜出,这些人如若不是废太子的人,也是和东宫谋逆案有关。   她心下一定,说:“你既然没杀死我,自因为我有用处。”   方阳说:“夫人是聪明人,那我们就长话短说。”   他伸手一挥,方才林昭昭见过的那女子,捧着一个盒子进门来,盒子内放一条布巾,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末尾印着几个手指印。   林昭昭瞥了一眼。   从字形判断,那应该是南诏的文字。   知晓她熟知南诏语的,只有那日参加上元宴的文武百官,皇亲贵胄,而这人的势力,还能避开裴劭安插的暗卫。   一刹那,她脑海里,滑过一张张脸孔。   她面色平静,倒是不显。   方阳说:“林夫人,小的不才,与人做生意,那人却耍心眼,用南诏文写了份告密信,这信与小的身家性命有直接关系,还需夫人给小的翻译一下。”   临到这时,还要把话讲成这样,恁的是装腔作势。   他并非信赖她,只折了一角,让林昭昭先看。   林昭昭盯着一会儿,眉头一直皱着:“你知道,南诏文还分成东文和西文吗?”   方阳挑了挑眉,林昭昭淡然道:“南诏中间横贯一截山脉,导致南诏东西不好跨越,难以沟通,所以演化出东西文的差别。”   她说着,方阳没异议,她继续:“若没记错,五年前,南诏王便致力于将二地联结,东西山脉两者语言文字,等到这时才相通。”   方阳说:“我是个粗人,请夫人直说。”   只是,若他真是粗人,听她说得这么绕,早该从嘴里蹦出“他奶奶个腿”的话,装又装得不像。   林昭昭说:“我学的是更普遍的东文,西文不甚精通。”   方阳笑容微微一收,他打量她,目中流露杀气。   林昭昭换了个坐姿,语气悠闲:“不过,我既然懂南诏的历史,也是有学过西文的,只是没那么熟练,需要你们去我宅邸,弄来一本我自己写的南诏语记录,我也能翻译。”   方阳顿时又笑呵呵:“既然如此,那我谴人去拿,可问地址是?”   林昭昭报出永安巷的房子。   房子里确实有南诏语的书,南诏也确实被山脉分成东西,她唯一撒谎的是,南诏语分东文西文。   她赌方阳不懂,所幸赌对了。   而他们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把她找来翻译,估摸着整个京城里,无人和她一样精通南诏语,这所谓“书契”上的语言,也定极为重要,不然他们没必要非要找她。   只是,这不是她该看的,如果不拖延,等她的是死期。   她还不想死。   至少不是现在。   林昭昭抿着唇,心中坚定几分。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酉时左右,春日天晚得没那么快,天际尚未擦黑,方阳送来一沓南诏语的书,摊开放在林昭昭面前。   两个时辰,林昭昭心算,从京城到京郊查看土地,大约要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还在京郊,而他们不带她走远,肯定是裴劭已经发现她不见,全城和附近都会搜查,他们不想冒险。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同时也伴随一个坏消息,一旦她翻译完,他们一定会杀了她,再潜逃走。   她也没有太多拖延的机会,如果假装翻译不出,他们发现她没有价值,又是累赘,那也是小命难保。   想通这个关节,林昭昭许久未进水,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麻烦能否给我一碗水喝?”   方阳盘腿坐在她面前,没有动。   林昭昭又说:“唇焦口燥的,我没法集中注意力。”意思便是说,自己会翻译得慢。   方阳回:“夫人深谙南诏语,怎么会没法集中注意力。”   嘴上是这么说,他还是出门去叫人弄水,而后,为了让林昭昭能拿笔,她手上绳子被解开,那瞬间,她仔细对比自己和方阳的差距。   不行,太过冒险,即使方阳一个不察被她撂下,外头还有一个女人。   林昭昭放弃这条路,她揉揉手腕,嘴上埋怨了句手疼,就着天光,摊开桌上书契,垂眼看下去。   方阳一直盯着她,观察她的神态。   而林昭昭除了皱眉,便又是微微点头,似乎尚未看懂书契内容,只从文字方面去分析,她一手摊开一本南诏语,开始在上面找字。   发现林昭昭确实没立刻看懂,方阳的注意力也就稍往外头去,听外头锅碗铿铿声,应该是那女人在做饭。   他出去,对女人说了什么,隐约是叫女人别照水面了,丑便是丑又如何,事成自然有好处。   林昭昭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手心、后背全都冒出一层细汗!   这所谓“书契”,里面内容赫然是北宁伯杨宵用自己的口吻,讲述废太子陆晟和镇南王勾结之事!   废太子和镇南王约好,一旦京城破,镇南王要助他□□其他四个王爷,未免其他四个兄弟也造.反。   所以如果不是裴劭坚守京城,西北军快速支援,此时早就变天了。   镇南王,林昭昭长年在西北,对他的听闻,都是来到京城后的,据说他也是手段了得,在他承袭王位之后,南境太平了有十几年。   只是,镇南王长期驻守南境,没有召唤不得进京。   杨宵表面是为太子行事,实际,是镇南王安插在太子阵营的一枚棋子,为防太子利用完自己,卸磨杀驴,他特意请人以南诏语翻写这封密信。   这本是为钳制废太子,却留下废太子和镇南王勾结的证据。   难怪,难怪杨宵在皇宫里出不来,大抵是名为囚禁实为保护人证;难怪伯府会遭火,大抵为这封信,是有某方势力要拿到它,亦或者毁了它;难怪她会被卷进来,只因她能完整翻译出带有不少生僻用词的南诏语信。   一时之间,所有事情都串起来。   随着陆晟自刎,废太子绝无此势力、也没此必要毁信,如果是镇南王,他怕被揭发,在失了天时地利人和之时,被朝廷端了,定想毁掉这封信。   所以掳走她的人,是镇南王的人?   不,不对。   南境就在南诏之上,会南诏语的人绝对比京城的多,没必要拉她这么个深居简出的女子来翻译,何况直接毁掉证据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林昭昭大脑隐隐翻腾。   所以掳走她的人,并不是镇南王,关乎皇位之事,就只能是各位王爷,至于是赵王安王顺王还是晋王,她没有头绪。   当时她有心记那几位王爷的样貌,但若光凭看脸,就能猜出是谁,她不如去当相师好了。   罢了。   她连忙把手汗擦在裙角,听外面声音,确定暂时不会有人进来,立刻悄声走到那堆破烂农具里,万幸万幸,她翻出一个小小的铁片。   她把铁片藏在袖子里,收拾好自己神情,坐回椅子,在纸上写下一些南诏文,又在“书契”上挑几段几个字,做一些无关紧要的翻译。   方阳再进屋时,便看林昭昭皱眉苦思。   林昭昭说:“你走开点,挡着光了。”   方阳握了握别在腰间的匕首,他瞧着林昭昭,她面容白皙,一身全是娇养的劲,他心内笑了,到底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可能还以为真是书契。   她生得貌美,方阳动过收了她的心思,到底大局为重,等办成这件事,他自然平步青云,可惜这娇美的小妇人,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不一会儿,外头那女人端着一锅粥进门来,林昭昭停笔,发现那女人赫然就是烂了脸的“王氏”。   不对,她不是王氏。   不难猜测,她为了隐瞒身份,毁了整张脸,便看她步伐轻快,看来她的跛脚是装的,为防止人看出她不是王氏。   真正的王氏,当是凶多吉少。   林昭昭自身也是泥菩萨,没扯出多少闲心哀悼王氏。   她做出嫌弃的模样,勉强把粥水喝完。   夜色降临,为防万一,方阳不肯点灯,林昭昭心头一松,还要和方阳辩:“我早些翻译完才能早些回去,你给点个灯又如何?”   方阳死活不应,也越发觉得林昭昭蠢,还真以为自己能回去,他就在外头守着,屋内,地上铺着稻草,林昭昭和那女人一起。   林昭昭躺着,她转过身,问那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没有应,天色黑,林昭昭看不清楚她神态,过了会儿,她又说:“其实抓紧时间,你的脸,还是能修复回来。”   不管女人回不回应,林昭昭自顾自地:“我有一个药方,以前我家侍女做饭时,不小心烫到脸,用那方大约半年,烫伤疤痕就消了。”   “也不是说完全无影无踪,仔细看,还是有一点点瑕疵,只是总比把疤留在脸上好。”   “我没别的意思,都是女人家,看不得你这般,你以后出门要怎么办,一直戴幂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她能感觉,这女人毁了脸,并不是非常自愿,事实看,估计也是如此,否则当时萧氏说出那些话,她为何要避开。   女人还是没应,林昭昭看情形差不多,便闭嘴。   过了许久,许是以为林昭昭睡了,女人鼻子抽了抽,声音极其轻微,不细听,还以为只是通气。   林昭昭心里有了底。   第二日天方亮,林昭昭刚迷糊了一下,就被叫起来,方阳似乎去探路了,早饭还是女人做的,她看到她劈柴,动作流利,力道大,也是个练家子。   林昭昭那三脚猫功夫,正面别想打过她。   吃饭时,她还是一副吃不下的模样,挑三拣四,最终说:“这时节,有不少菌菇,不如我们去摘一些回来,放在这汤里,很是鲜美。”   女人还是无动于衷,不过好在,因为她昨天又要水喝,又嫌弃饭菜,显得甚是龟毛,倒也不突兀。   林昭昭搁下碗,用巾帕擦嘴角,又说:“如果我没记错,这附,近应该能找到那方子的药草。”   看起来,她就像为了吃到一顿好的,给女人放钩子。   “治疗不能拖,”林昭昭折叠手中帕子,慢悠悠说,“越往后,想好全就越难,而且我看方阳,好像还不是很在乎。”   “是啊,伤的又不是他的脸,自然没所谓,不趁现在赶紧把药草找到,等他回来,就没机会了。”   女人端碗的手腕沉了沉,林昭昭心里开始打鼓。   只听她声音粗哑,问:“是什么方子?”   上钩了。林昭昭说:“我可以帮你找。”   女人:“你只需把它画出来就好。”   女人还是极为谨慎。   林昭昭皱皱眉,似乎不得不妥协:“行吧。”   她闲来无事便画画,甫一落笔,画上就出现一株药草,她还仔细添加了药草的细节,女人站在一旁看着,越发觉得林昭昭没有糊弄她。   末了,女人收好画,出门一下,再进来时,端一碗水给林昭昭:“喝。”   林昭昭撇撇嘴,但还是在女人的注视下,喝下水。   女人心里对林昭昭这人有了判断。   林昭昭只有小谋,女人发现,林昭昭想摘鲜蘑菇,又提出什么药草,便是为了让她带她去采药,她才好逃跑,只是她表现得太明显,太过浅薄。   到底是深闺女子。   不过林昭昭说的话,也有道理,即便女人猜出她的意图,也挡不住这种心情——她不可能一辈子顶着一张烂脸。   她想去找药草,也得做好万全准备,首先,给林昭昭的水里加了蒙汗药,然后把她双手双脚绑起,再锁门。   如此一来,女人安心地离开屋子,去寻药草。   而林昭昭在她锁门的那一瞬间,立刻睁开眼,她顶着墙站起来,跳到桌子处,用力用桌沿顶自己肚子。   这两顿她吃得不好,脆弱的胃有些顶不住,只需稍加刺激,她就一口把喝下去的水和早上吃的稀粥,一股脑吐出来。   感觉胆汁都要呕出来了,她才停下来,接着从袖子里翻出那块藏起来的铁块。   她心口疯狂地跳着,有如今的机会,全要感谢方阳和女人小瞧她,但她也只有这个机会,一旦被发现,她必死无疑。   汗水划过她的眼睫,流到下颌,方要滴下那一瞬间,“噌”地一声,手腕的绳子终于被磨破。   紧接着,林昭昭解开脚上绳索,她拿起昨天要的还没喝完的水,漱口洗手,顺便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一下。   要从门走么?那门不是很结实,木板间还有缝隙,以她的力气去踹踢,有望弄破。   不对,不行,那种骤然升腾的直觉,让她心里发毛,阻止她的想法,   她环视一周,目光定在高处的窗户。   窗离地面有一丈有余,换成任何一个瘦弱女子,都攀爬不上去,因此,那女人没把窗户放在心上。   而林昭昭,自小就爬树掏鸟窝,这高度对她来说,是能够驾驭的。   她搬来椅子当踏板,后退几步,往前一冲,在墙壁上踩了一下,就攀上窗沿。   而这时候,透过窗户,她听到一阵隐隐的脚步声,是那女人!   她或许终究不放心,要回来守着她!   林昭昭心跳如雷,身体被这种紧张刺激,比往日还要灵敏,叫她快速翻过窗户,而下一刻,她就听到门锁被动,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在开门了!   林昭昭双手紧紧扒拉窗台,身体垂下,吊着双脚悬空,这样跳下去,声音是最小的。   紧接着随着门扉一开,林昭昭跳落在地,一墙之隔,传来女人怒骂:“那贱妇!”   林昭昭矮身,憋足一口气,只管往前跑,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女人的叫声:“你最好站住!你跑不过我的!”   林昭昭不敢回头,她专门往地势陡峭的地方而去,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在这时,林昭昭脚下一踩空,顺着一个斜坡滚下去。   她立刻双手抱着护住脑袋,好在斜坡长满半人高的草丛,并有不少灌木,草丛长势繁杂,坡度也不够大,饶是如此,她还是摔得七荤八素。   女人视线失去她踪迹,正漫过草堆,在查找她。   林昭昭只敢双手撑着地,在地上爬,估摸着差不多,她摸到草丛边缘,心一横,悄悄起身查看情况,也该说她还好没那么倒霉,女人此时正背对着她。   她立刻屏住呼吸,小声地躲进一旁的树丛里。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林昭昭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眼花,她到极限了,虽然吐了一回,蒙汗药多少还是影响到她。   她得歇息。   山里天然的凹坑洞穴,多在草木繁盛之地,林昭昭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又走了几百步,发现一个小小的狭窄洞穴,她躲进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浑身都疼,膝盖破皮,流了不少血,衣裳黏在上面,撕开是一阵生疼。   太狼狈了。   她用中衣撕下的布条,勉强绑住受伤流血的地方,她喘了口气,抬眼观察四周,然而山洞太小了,她手脚都没办法伸展开。   这个情境,像极了上一次。   她唇色发白,浑身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可自控地,轻轻颤抖着。   光怪陆离的影像,在斑驳的回忆中,逐渐明亮。   十三岁那年,迟钝如林尚,终于知晓林昭昭和裴劭的事。   林尚做到副将的身份,却从不敢肖想,林昭昭与裴劭的可能,他一开始试图阻止过,比如,把林昭昭关在家里。   但林昭昭爬墙的功夫不是盖的,何况裴劭还会来找她,他就从没想过瞒着林尚,从大门口进,大门口出,光明正大得他好像和林昭昭是定了亲似的,即使林尚再钦佩裴劭在打仗的本领,也得说一声,这位上峰的脸皮,是铜墙铁壁做的。   甚至他怀疑他要是挑破,裴劭都能着手准备聘礼。   眼瞧着硬的不行,林尚只能劝说林昭昭,然而每次,这对父女都会吵起来,不欢而散。   及至最后一次,林尚愤愤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裴劭就是再好,是你能想的人吗?昭昭,你不配!”   林昭昭气笑了,质问:“爹,我和裴劭身份是有差,你说的我都懂,但当年你和我娘是如何?你不也带着我娘走了?”   她不无恶意地发问:“真论起来,裴劭都没带我跑呢,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   林尚眼眶通红,目眦欲裂,他扬起手,打了林昭昭一个巴掌。   林昭昭捂着脸,一滴眼泪没掉,从那之后,整整半个月,她一句话也没和林尚说,她心想,林尚胆敢打她,就得知道她的厉害,她非得等林尚自己来道歉认错,还得同意她和裴劭的事才好。   却不知道,那是林尚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烽火连天,跟着战报一起送来的,除了老靖国公为国捐躯外,还有林昭昭给林尚绣的一个荷包。   染血的荷包。   他们说,林参将为掩护大军后撤,摔入山崖,尸骨无存。   她再也没机会和林尚和好,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整理林尚的遗物时,她发现他写的信,有给娘亲的情书,也有送给她的话,这个心里住着农民的男人,从不擅长表达,只能用笨拙的、朴素的语言,写下他为什么不希望她和裴劭在一起。   他说,身份是天堑,他尝过滋味,才知道泥腿子和富户的千金尚且艰难,何况泥腿子的孩子和靖国公的世子爷?   信的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我别无所求,但愿我的女儿,一辈子简简单单,平安喜乐。」   落款日期太昌三十五年乙未月甲子日,就是她和他吵架那天。   林昭昭在他的衣冠冢前磕个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坠入大地。   那时候,裴劭很忙,西北军没了主心骨,他得快速成为所有人的仰仗,凉州的百姓,皇朝的大门,全都交给他。   一夜之间,他身上担子重如千斤。   他经常一日只能睡一个时辰,这点时间,他往往抱着林昭昭,才能睡得安稳。   裴劭撑不住时,就抚摸她的头发,一遍遍呢喃:“阿暮,阿暮,一切都会好的。”   而林昭昭为他揉捏太阳穴,轻轻哼着凉州的歌谣。   她希望裴劭好受些。   她知道,她不能让裴劭发现她的悲恸,这对他来说也是负担,他已经够累了,就像当年的林尚,他没有空管她,她就套上男孩的衣服,学着做一个男孩,自娱自乐,学着让他省心。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让他省心,也没能让裴劭宽心。   身份啊,身份真的那么重要么?   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与裴劭的母亲,靖国公府夫人,喝茶聊天时,林昭昭第一次发现,林尚的担心不无道理。   国公府夫人看起来很和气,她给林昭昭一对镯子,说起林尚的英勇之举,叫林昭昭放心,靖国公府善待战死将士的家属,她可以帮她筹措着见一些才俊,定下终身大事。   只是,绝口不提裴劭。   中间,国公府夫人说起她一个远房表妹,家道中落,进了王府当庶子的正妻,当初那庶子的娘、王府的侧妃,怎么也不同意,庶子却爱那远房表妹爱得不行,甚至绝食只为求娶她,终于,侧妃拗不过,庶子得偿所愿。   如果故事到这里,不乏为戏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桥段。   只是,这个贵妇动作优雅地拿起茶杯,接着道:“女孩想高嫁,我懂,但嫁给门第如此不同的,婆婆妯娌相处起来,很是苦痛,况且枉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仗着男人的喜欢,又能坚持多久呢?果然,不过三年,她就失了宠,如今还得靠我救济,才能在王府活下来。”   “男人啊,都只是图新鲜罢了。”   “旁的倒也罢了,那远房表妹娘家,就她和一个老父亲,也没个倚靠,等男人厌倦她,她就自生自灭了。”   有人附和:“是啊,这女子啊,最怕身份低微,还惦念着高门,这搭进去的,就是一辈子。”   林昭昭手里拿着她送的手镯,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没人为她说话,那些妇人看着她,就像看跳梁小丑。   她向来要强,自觉活得自由自在,却是第一次,尊严被国公府活生生、血淋淋地剥下来,被狠狠踩在地上。   甚至于,她唯一能依仗的人,已经走了。   她段数还是比不过国公府夫人,那天,她憋不住,和裴劭说了这些,裴劭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王府庶子那样的人?”   林昭昭说:“这些是你娘说的不是我说的。”   裴劭觉得好笑:“你怎么会被她的话影响?我又不会那么做。”   林昭昭觉着他根本没懂她的难堪,不由赌气说:“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如此一来,两人吵了一架。   隔几日,裴劭在战场上,肩头中箭,负伤而归。   知道这个消息,林昭昭浑身从天灵盖寒到脚底,如坠冰窖,她不敢想象,如果那箭中的是裴劭的心口,她该如何是好。   不能了,她不能再这样。   她紧张地抠着手指,她害怕爱她的人,会抛下她,离她而去。   她想起从未谋面的娘亲,想起林尚,想起过往种种,是她自己不懂事,她应该做得更好的。   是她错了,都是她的错。   于是,好不容易和裴劭见上时,她看着他肩头绑着的白色绷带,扑簌簌落泪,小声道歉着。   裴劭还在为哄回她头疼,他比谁都明白她这犟性子,见她如此温柔小意,他干脆将计就计,把受伤的事,往林昭昭身上推,说:“是了,你和我吵,我才在战场上晃神。”   “林昭昭,以后别和我吵架了,知道了吗?”   如果这时林尚还在世,林昭昭只会朝裴劭啐一口,骂他沙场刀剑无眼,明明是他该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还牵扯到她和他吵架的缘故。   完全就是往她头上扣帽子。   而裴劭也以为林昭昭懂他的玩笑话,所以他没发觉,在他说完之后,林昭昭打了个冷噤。   她恐慌不已,有两三日不曾好睡,终于想明白,她不能再给裴劭添麻烦。   要做得更好,才能配得上裴劭。   既然如此,自己找办法吧。   林尚置办的田地,大多数在京城,而且是族内堂叔在打理,根据林尚的遗嘱,这些都是她的,她得拿回手,以后嫁进国公府,才不至于两手空空。   所以,十三岁那年,她独自回到京城,而战事未歇,裴劭还在西北。   发现堂叔想侵吞她的家产,林昭昭忍气吞声,蛰伏一年,才拿回家产,彼时,裴劭打了一场大胜仗,扭转局势,靖国公府老夫人、夫人等,都回到京城定居,把老靖国公的灵位带回来。   她和裴劭一直有书信往来,信里,裴劭似乎怕她胡思乱想,还说了,他已经说服母亲祖母,他的婚事自己做主。   他说等他回来之时,他就来娶她。   林昭昭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等到她收到靖国公府的请帖,更是欢喜不已,她以为裴劭真的说服了国公府夫人。   归雁自也替她高兴,虽然商铺在族叔打理下,亏损不少,林昭昭还是拿出钱,和归雁商量着,买了一匹绯红绣缠枝牡丹的闪缎软烟罗。   她想,穿得鲜亮些,这样,和被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就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身衣裳,后来和她身上这身衣裳一样,破了坏了,布满灰尘,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林昭昭抱着双臂,牙关细细颤抖着。   这窄小的洞穴,隐约把她拉回五年前。   进了国公府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她只记得,京城的闺秀,比西北的只会更漂亮、更高高在上,她们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和善的,可是转过去时,会偷偷擦擦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那种耻辱,对十四岁的林昭昭而言,几乎能成为无形的利器,杀死她。   在她满怀委屈,离开靖国公府时,她被绑架了。   族叔到底恨她收走所有田地商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绑起来,塞在一个水缸里,可再大的水缸,塞个人,也就太小。   就和现在这个洞穴一样。   水缸上压着一个巨大的石头,饶是林昭昭有点力气,也完全无法挣脱,何况嘴里被塞了棉布,她无法呼救,也半点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   这种状况不知道持续有多久,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除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完全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她像被世界遗弃,丢在水缸里,自生自灭。   逼仄、压抑,完全无法动弹,几乎无法呼吸,冷汗流了一茬又一茬。   来人,谁来救救她。   林昭昭用力地抠自己的指甲,脆弱的指甲根部,被她掐破,湿漉漉的血液顺着十指慢慢流下来,只有找到痛意,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裴劭,你在哪里啊。   我又在哪儿?   她有点分不清,这是在洞穴里,还是在水缸里,直到眼前一片片晕眩,胃也开始抽痛。   濒死的感觉扼住她的喉管。   骤然,外头传来脚步声时,林昭昭惊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她现在,还有别的危机。   她用力咬着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疼痛果然是有用的,她感觉飘着的灵魂,慢慢落回身上,刚提袖擦擦鬓角汗水,便听外头方阳对女人说话声:“把事情交给你你就是没法办好!等着主子问我们的罪,到时候一起死!”   女人喏喏:“我也没想到她会……”   “啪”的一声,是方阳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快找,指定是在这一片!”   “找到人就弄死她,东西等我们逃到南诏再找人翻译。”   话音落了后,便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大约小一刻,林昭昭轻轻喘息着,刚以为他们远去,却发现,洞穴外的脚步声又沉又稳,步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几乎就踩在她耳畔似的。   一步、两步、三步……   林昭昭靠在墙壁上,肩膀慢下滑,她缓缓闭眼。   倏地,她又立刻睁开眼,用力撕下雪白中衣的一角,咬破手指,在破碎的衣角上,颤颤地写下两个字:裴劭。   想见他最后一面,不想留给他的最后,是来不及和好。   她太懂那种痛苦。   直到这时候,她才晓得,她就算装得再平静,却从来不是无欲无求,她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假如可以重来……   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来不及说了,那就带到棺材去,但是,或许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呢。   她和林尚,真是亲父女啊。   林昭昭勾勾唇角。   突的,“哗哗”一声,掩盖洞穴的杂草被扒拉开,光亮如一柄剑刺进狭小的洞穴,林昭昭抬眼,呼吸一顿,眼瞳猛地一缩。   裴劭背着光,整个人嵌在赤色朝阳的光影里,身形描摹出清晰的剪影。   他眼中酝着疲倦,情态紧绷之下,明显大松口气,便俯身,一手将她拉出黑暗阴冷的洞穴。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干燥温暖,坚实有力。   那是一种依靠。   许是外头光太亮,林昭昭眼眶一阵酸涩。   恐惧,惘然,遗憾,庆幸。   有时分明只是弹指一瞬,却用了一生那般长。 第二十六章 往事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   雪净堂。   午后申时,春日高悬,晴光艳艳,枝头繁花舒展,一只鸟鹊停在窗棂上,小黑豆眼乱瞟,叽叽喳喳叫着。   归雁正蹲着身,在给林昭昭膝盖上药。   看那血淋淋的伤口,忽的,她再是忍不住,眼泪“啪”地滴在地上,忙用手背抹抹脸颊,小声抱怨:“那些匪徒,太过分了。”   满霜端着一碗热汤药,用汤匙搅动药汁,舀出一勺,对林昭昭说:“来,三奶奶,我喂您喝。”   林昭昭笑了笑,“哪到没法动,还得你喂了,我自个儿喝吧。”   说着,她捏起碗沿,仰头饮下黑浓的药汁,这是养胃的汤药,十分苦口,她一咽完,满霜立刻递上手帕和香甜的蜜饯,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饯,脸颊鼓起一小块,义愤填膺:“最好抓到那些坏蛋!把他们吊起来,抽!抽完还要洒盐水!”   林昭昭说满霜:“说话前,先把东西咽下,免得呛到。”   满霜一边笑,一边又吃个蜜饯:“我这两天,担心得什么都吃不下,一看到奶奶回来,胃口就大开。”   归雁还是第一次替满霜说话:“就是,她呀,真的少吃了两顿,指不定瘦了呢。”   心神放松之下,三人笑闹了一会儿。   待披上外衣,整顿好衣裳,林昭昭往屏风外走去,归雁和满霜,也收拾铜盆盘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退下。   黑檀木雕镂空的屏风后,裴劭身着玄衣,大马金刀坐在宽榻上,日光微醺,覆他半个身影,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另一手撑着脑袋,正在按着太阳穴。   听到声音,他抬眼。   林昭昭头发打散洗好,上了桂花膏,用香炉烘干后重挽堕马髻,斜插青玉镂雕花卉发簪,并一身湖色罗镶绦云蝠褙子,清浅的色,勾出昳丽秀美。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打着一层淡淡阴影,一派娴静清凌,半点不像刚经历生死关头的模样。   裴劭浅怔。   林昭昭在他对面,抚好衣衫,坐下。   镇南王的事,林昭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已和裴劭说清楚。   公事已了,裴劭还在,就是为私事。   闻梅端着红木托盘进来,给两人身前桌子,放上茶盏,林昭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毫银针清鲜醇厚的口感,在她唇齿间化开。   她抬起眼,热茶氤氲中,便看裴劭手指下滑,搭在颌角,他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说:“等等我让胡天送玉肌膏过来,使用办法,跟闻梅归雁说就行。”   停了下,他补一句:“坚持用,不会留疤的。”   着重点“疤”字,林昭昭哪听不出他的话里话,只轻“唔”了声。   她眼睛往一旁桌面上瞟去。   三足兽耳鎏金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上升,烟雾在金灿日光下,与自己挣扎撕扯着,最后,全都归于虚幻,消泯不见。   她出了会儿神,待再看向裴劭时,才发觉,他一直盯着她的手指,黑黢黢的眼瞳一派阴沉,神色晦暗莫名。   林昭昭的手指不由往后缩了一些。   那十根手指,每个指甲的根部,都被抠破皮,有的甚至血肉模糊,已被归雁上过药,用白色布条小心地缠好。   她双手手指修长白皙,因多拿笔,养出一股子书卷气,被这白色布条包裹着,就像上好的白瓷,裂了一道道黑灰的缝隙,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崩裂。   这伤口,不会是绑匪弄的,否则一来只会更加严重,二来绑匪需要林昭昭执笔,自不会在事情没完成前,伤她双手。   所以,是她自己伤的自己。   裴劭心中一紧,倾身。   他越过身前方桌,握住她的手,想要端详她的伤口,只是,十指连心,一碰就疼,林昭昭发出一声闷哼。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规规矩矩坐回去。   少见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甚至于,比数日前重逢之后那种沉默,还要更压抑。   裴劭咬咬后槽牙,太阳穴又一次隐隐发胀,像扎着一根刺,越来越用力,搅动他的思绪。   他是个局外人,关心是多余的,所以她叫他忘了这样的她,让他放弃追究。   应当说,早在三年前,她就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线。   当时他不曾越过,如今,想要跨过来,也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她为何错过饭点会胃疼,不知道她身上为何会多出那些伤疤。   她有不给他触碰的秘密。   过去三年便过去了,最可悲的是,是失而复得却又失去,这种郁闷,像是一口气吞下二两黄汤,喉头到胃,又辣又苦。   心中翻腾着什么,害怕又一次不欢而散,裴劭站起身,准备把这雪净堂留给林昭昭。   突然,他余光却见身侧的方桌上,林昭昭将双手放上来,不止如此,她用来遮挡手腕旧疤痕的丝带,刚刚也被摘下。   丝带被她放在手边。   而那双修长细瘦、白皙的手,静静搁在红木桌面上。   便听林昭昭说:“其实伤口不是很深,因为……”   “是我自己伤的。”   她在坦白。   裴劭撑大双眸。   她气息颤了颤:“裴劭,这些事我说给你听,不是为了让你为我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你的同情、心怜。”   像是终于决定什么,她肩膀微微放松,道:“只是因为,你想知道。”   一旦心口那道墙松开,便是再不愿提及的记忆,也如涨潮般,倏地涌回来。   当时,她因为生意钱财的纠纷,被堂叔塞进水缸里,焦虑、恐惧,她靠抠破指甲根部,感受刺痛,才能神智冷静。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堂叔这个计划十分周全,便是归雁报官,官府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漫长的、沉静的、几乎能逼人发疯的黑暗过后,迎接林昭昭的,是百欢楼女子娇媚的欢笑。   她记得,堂叔和老鸨讨价还价,只用十两银子,就把她卖进百欢楼,她被堵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   待林昭昭一能说话,她强迫自己冷静,允诺妈妈,说她能给一百两,两百两,只要放她走。   那身着大红衣裳的妈妈,突的笑了笑,用手背拍拍她脸颊,说:“姑娘啊,你这是得罪了人,可由不得你。”   妈妈又说:“我知道你心眼多,可别在我这儿耍,不然,我有的是叫你好受的。”   林昭昭不顾手指疼痛,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命不该如此,她不服。   她想起裴劭,远在西北的裴劭。   他穿着没那么新的玄甲,俊美的面容上,溅着两三滴血液,身后“裴”字军旗屹立不倒,一声令下,他带着骑兵千里奔袭,突厥大军被冲得如一盘散沙。   那是他最近写给她的信里,炫耀的一场近乎完美的战役,这场战役里,他一举拿下突厥三王子的人头,也为老靖国公,为林尚复仇。   她甚至能从他简短的用词里,看出他的眉飞色舞。   信的最后,男子遒劲的笔触中,多了些许温柔缱绻:   「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他思她念她,她怎么忍心叫他归来后,发现她在百欢楼,低贱如蝼蚁,任人玩弄。   林昭昭下决心,她一定要让堂叔难逃王法,既然交易失败,她从来不屑寄希望于外人身上。   见林昭昭双手结痂,妈妈“啧啧”两声:“这双手生得这般好看,毁了多可惜,贵客们可不喜欢——小桃,拿凝肤膏来。”   林昭昭装作听话,乖乖配合治疗手上伤口。   终于煎熬地过第四日,看管她的龟公小婢见她像是吓破胆,两人松懈下来,叫林昭昭找到个机会。   她逃出百欢楼。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她的行踪很快被发现,刚一步跨进光亮里,又一次被抓进百欢楼。   而那个后巷,因为刚进百欢楼的姑娘时常逃走被抓回去,几个过路人,都见怪不怪。   这一回,妈妈扇她一巴掌,林昭昭耳朵阵阵鸣叫,妈妈踢她,气笑了:“就知道你会跑,小蹄子真会忍。”   “把她关着,三天不给饭。”   三日过后,林昭昭才得一碗粗糙的粳米。   见她形容憔悴,狼吞虎咽,那看管她的小婢,许是生出些许同情,劝说:“进百欢楼的姑娘都会遭这么一回,你又何必做那贞洁烈女,谁会给你立牌坊不成。”   许久,林昭昭按了按胃,才小声说:“我自不是贞洁烈女。”   她只是不甘心。   如果是黔驴穷尽,走到这一步,倒无可厚非,可一切明明都在变好,为什么偏生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恨,她不会妥协。   林昭昭一犟起来,没人能拿她有办法。   过去的事,缓缓说到这里,兽耳铜炉里冒出的烟气,打了个旋。   林昭昭停下,喝了口茶。   而裴劭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青筋也逐渐攀爬,如果不是他克制着力气,那青花瓷茶杯,几乎快被他捏碎。   林昭昭手指摩挲茶杯边缘,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所以,妈妈气急败坏之下,强喂我吃下软玉散。”   “啪”的一声,裴劭瞳孔一缩,手中杯子骤地碎裂成几片,瓷片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手掌手指。   那是春情药。   这件极度不堪的事,便是归雁,也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的人,也已在地下长眠。   那时候的林昭昭,被关在房中,听说服下软玉散的女子,都会爬到门口,求妈妈救救她们。   妈妈大发慈悲的话,会赏个男人,否则,那女子就干熬至死。   让林昭昭求那女人,是不可能的。   林昭昭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前几日,她吃饭时偷藏起一截铁勺,在前一个晚上,趁着夜色把它掰断,当时,便用铁勺锋利的那一面,狠狠戳向自己手腕。   从左到右,用力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很有用。   一旦剧烈的疼痛袭向身体,那多余的感觉,就慢慢被压下。   她知道,裴劭一定会给她报仇。   她恨自己无力,只能用最窝囊的办法,所以,一遍遍地,在手腕上扎着,刺着。   等小婢发现时,那鲜血已经洇湿林昭昭的袖子。   小婢尖叫。   妈妈也被她这种决绝吓到了,过去那些个姑娘,个个看着贞洁,可多打几顿,也不叫她们接触刀或者瓷这些利器,慢慢的,她们也就认了,可林昭昭与她见过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太狠了。   妈妈慌了神,忙将她送往药堂,这才给了林昭昭机会,彻底逃离百欢楼。   真要论起来,这段回忆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细说,可林昭昭已经很累了,讲出这些,好像把当日的苦痛,再次经历一遍。   多说一个字,她就觉得胃又绞痛。   这就是她手腕的伤口,所来之处。   当时情况紧急,没有处理好,疤痕就留下来,到底不雅观,后来,她让归雁打了对金腕钏,便一直贴合手腕戴着。   林昭昭微叹息。   雪净堂里,还有没用完的伤药,她给裴劭缠好绷带,刚弄完,鲜红色又一次慢慢晕染开,他半点不觉得疼般,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   粗糙的指腹,贴在她手腕上。   他呼吸沉重,极力压抑着什么,低声问:“所以,那个药堂叫善信堂。”   “你和杨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林昭昭一愣:“你知道?我以为……”   她本想,说到这里就算了,没想到,裴劭居然知道之后的事。   她确实是在善信堂和杨寒认识的,杨寒自幼体弱多病,常要吃药,久病成医,他便常去善信堂,那次,她从百欢楼的马车上跌下,便拽住一个人的裤管。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于是,便这样与那孱弱的少年相识。   只是,林昭昭以为,三年前,裴劭单骑回京,风尘仆仆来找她,她撂下那些狠话后,裴劭不可能再低下头,去查那些事。   “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查么,”裴劭深吸一口气,道,“林昭昭,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前因后果,我没查到,”他目中闪过一簇精光,“我只知道,你是偶感风寒,去了善信堂,和杨寒认识。”   林昭昭垂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许是我堂叔弄的鬼。”   裴劭说:“你的族叔,本事可真大。”   她勉力笑了笑:“是啊,是老天垂怜……”   裴劭咽了咽喉头,收敛周身戾气,也不再追问,两手紧紧环抱住林昭昭,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错了,不是老天垂怜。”   “老天待你不公。”   林昭昭躲在他怀里,突的眼眶发烫。   他一字一顿,“阿暮,你的命,是你自己挣来的。”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这么冒险,”他气息短促地顿一下,“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就把那些个人,一个个做成人彘,然后再去陪你。”   裴劭低声说,“他们都该死。”   越平静的语气,说明裴劭越压抑着狂躁,甚至于,他已经在计划着,怎么把五年前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折磨得他们生死不能。   但这不是林昭昭的目的。   她摇摇头,蹭着他胸膛,说:“别犯傻,都过去了。”   “忘了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这些事,她可以说给他听,但不是为了让他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他的同情、可怜,她只是,解决他的困惑。   那些事都过去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裴劭顿了顿。   须臾,他轻轻地“嗯”了声,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又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吗?”   林昭昭眨了眨眼,回:“我从没主动和你吵。”   裴劭:“你这话,说得我多不讲理。”   林昭昭:“还挺有自知之明……”   裴劭眉头一挑,他要是真不讲理,前几天就不是和君子似的克己复礼,而是不管不顾,也要进雪净堂来。   他蓦地扛起她,往屏风后走,林昭昭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丢到床上,裴劭轻轻嗅着桂花香,认真地说:“我们做真夫妻吧。”   林昭昭惊讶:“还有事情没处理呢。”   裴劭:“谁管它,谁想处理就去处理。”   突的,门外传来闻梅的隐隐说话声:“国公爷,外头武统领来报,说是已经捉到方阳,向公爷请示。”   林昭昭小声笑了下。   裴劭:“……”   林昭昭:“快去吧,别拖了。”   待裴劭一走,她倚在引枕上,圈住自己手腕,缓缓摩挲着。 第二十七章 祝福 偷鸡摸狗去了。……   黑暗牢房内,锁链摩挲发出铛铛声。   裴劭身形颀长,影子似有巍巍高山之险峻,他双目深暗如潭,眉宇凝着血煞,叫人不敢直视,立在一旁的武平流记得,曾有一队胡虏正面迎上裴劭,被这气势,吓得肝胆欲裂,队伍霎时溃散。   行刑架上的方阳,奄奄一息。   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裴劭丢下刑具,接过一方巾帕,随意擦擦手上血渍,转身走出牢房前,他音色平直,冷如冰霜,撂下两个字:   “再问。”   方阳双手十指的指甲,全部被生生拔下,他面容痛苦扭曲:“公爷,国公爷!小的已经什么都说了啊!”   裴劭如若未闻,连头都没回。   武平流跟在裴劭身边,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自是知道,敢绑架林夫人的人,一定会死,倒是没想到,公爷戾意会这般重。   出大狱前,裴劭换洗了身上带有血腥的衣裳,扣上护腕时,李彰进来呈上方阳的口供。   裴劭翻阅浏览,笑了笑:“赵王啊。”   除了早夭的皇子,当今,能承大统的皇嗣尚有四人,赵王、安王、顺王、和晋王。   最近一旬,赵王的势力在背后运作,暂时成了如今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但圣人丝毫没有表态,明显并不属意他,只等他有点眼色,自己收手。   赵王此人心急短智,好不容易太子把自己作没,不难猜想,他为抓住机会,在知晓杨宵存了某个东宫逆党的证据后,想要借此立功,好叫圣人看到他的能耐。   裴劭思索着。   这份印有手印的证词,也是北宁伯杨宵一直把在手上的救命符,清算东宫余孽时,他虽向裴劭投诚,不过兹事体大,他一来不完全信赖裴劭,二来,也怕镇南王发现他的叛变,便没有透露手上证据,其实藏在北宁伯府。   但是,赵王是怎么知道,杨宵手上有证据,甚至就是藏在北宁伯府?光靠赵王手下人的能耐,还真办不到,所以极可能,是谁透露给他们。   东宫余孽?不,镇南王?更不可能,若镇南王知道在杨宵手里有证据,定想毁了它,而不是广而告之,生怕自己死得太晚么。   裴劭手指在“镇南王”三字上,轻点了点。   李彰说:“将军,此事……”   裴劭回:“不宜打草惊蛇。”   趁宫门还没落钥,裴劭进宫,觐见圣人。   在御书房呆了约一个时辰,裴劭行了告退礼,一出御书房,正好德妃娘娘带人往御书房送羹汤。   当今皇后受废太子连累,被幽禁冷宫,德妃暂掌中宫,为六宫之首。   她也是赵王的母妃。   裴劭往旁边侧了一下,抱拳。   越过裴劭之前,德妃突的停住,对挽着她手臂的妙龄少女,道:“嘉儿,这位就是裴国公爷,你小时候见过的。”   东嘉郡主是德妃的侄女,其父亲乃永安侯。   东嘉大喇喇盯着裴劭,展颜笑道:“我晓得,这位就是虎威将军,上元那日,我在鸿悦酒楼办了个诗社,公爷还差人,来酒楼提点温补养胃的食物。”   郡主目光暗含期望。   裴劭神色疏离,道:“是么,那日东道主原是郡主,叨扰。”   德妃不介怀他这点冷漠,笑呵说:“你们俩还有这样的缘分。”   东嘉郡主抿唇。   裴劭瞥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臣也该回去陪着内人,望娘娘郡主见谅。”   嘴上说着见谅,实也不等她二人反应过来,裴劭衣袍缓带,洒然离去。   留东嘉和德妃面面相觑。   内人?她们可不曾听说,靖国公还有内人?他是说错了?   待裴劭回府,天已黑了,他在水霰堂用了些饭食,胡天立在一旁,欲言又止,裴劭拿眼睛瞟他,他才小心翼翼地说:“国公爷,那个,内国公府传话来……”   裴劭饮了口香茶,抬起眉梢:“说什么。”   胡天壮胆,又说:“叫您回来后,过去一下。”   裴劭想了下,说:“嗯,我知道了。”   跟裴劭走出水霰堂,高墙后,是一道长长的甬道,裴劭步伐大,胡天小跑着才跟上,他心里稍稍松口气,真是少见公爷乐意进内国公府。   走完甬道,才是内国公府。   内国公府生活着裴劭的母亲、祖母,与几房叔叔,但裴劭自小在西北长大,与叔叔堂兄弟这些个人都不亲,甚至不曾为他们谋过便利,也或许因此,圣人才更倚赖裴劭。   以前,国公府是无内外之分的,只是自从老国公爷去世,裴劭来到京城的国公府,便以自己不习惯家中人口繁多为由,给水霰堂单独修筑一堵墙,隔开国公府。   这国公府其他人哪乐意啊,传出去多难听,就是老祖宗,也险些对裴劭动家法。   但裴劭羽翼已丰,想做的事,他们还能阻止不成。   当时,裴劭和国公府其余几房闹得有多僵,从如今同在一个国公府,他们却从没敢来招惹水霰堂,可见一斑。   若是无要紧的事,裴劭也甚少进内国公府,与内国公府,说是分家也不为过。   今日晚上,是老祖宗差人传话给胡天,让裴劭回去一趟。   静安堂。   老祖宗年六十,身着绛色松鹤延年妆花纹衣衫,头戴抹额,一身精养出来的雍容贵气,依稀能从五官里看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只是,岁月在她眉间刻下两道褶皱,看起来,更为面容冷肃。   祖孙俩叙过几句,老祖宗放下茶盏,忽地道:“你知道东嘉郡主吧。”   裴劭用茶盖抹去浮着的茶沫,不言不语。   老祖宗又说:“东嘉年十六,容貌清美,举止大方,品性上佳,甚是不错……”   裴劭:“是我哪个堂弟又要纳妾了吗。”   老祖宗噎住,早明白裴劭这脾气,这几年也不是没被气过,本以为能心如止水,这时候还是想摔茶盏。   她咳了声,说:“胡闹,郡主之身,如何能做妾?”   裴劭“哦”了声,放下茶盏,又说:“那还有谁能娶?家里男丁,就没有还没成婚的。”   老祖宗皱眉:“你怎就执迷不悟?”   裴劭微眯起眼眸,道:“祖母,你知道百欢楼么。”   老祖宗缓缓沉下气,说:“不是在说你的婚事么,怎么扯到什么百欢还是白欢楼?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曾听说。”   裴劭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   待裴劭离去,老祖宗身边的婉月姑姑上前来,给她捶肩膀,老祖宗长舒口气,声音疲惫:“这个孙子,果真不像茂儿。”   裴茂是老靖国公的名讳。   婉月姑姑道:“公爷十九岁便扛起西北军所有军务,自是比老国公爷当年,还要艰辛,脾性硬点,也使然。”   老祖宗莫名笑了声。   她又问水霰堂有传出什么来没有,她知道,这话是白问的,那地儿就是铜墙铁壁,俨然和另一户人家似的,探不得,也没下人敢犯忌讳。   果然,婉月摇摇头。   想到什么,老祖宗说:“明日,让闻梅和采荷回来,你们三姐妹团聚一下吧。”   .   入了夜,林昭昭早早就困了,昨日只睡小一时辰,今天不到亥时,就睁不开眼,一沾枕头睡了去。   迷糊之间,她隐约感觉,有人抱住她的腰肢,那手臂结实,怀抱也滚烫烫的,一下叫她手脚渐暖。   这倒没什么稀奇,老靖国公和林尚逝世的那段日子,每每裴劭忙到等到半夜三更回来,也爱紧紧扒拉着她。   两人相互依偎,汲取温暖。   只是,今时今日有些不同,这种不同,把林昭昭从睡意的泥淖里,狠狠地拉出来。   林昭昭缓过神,面色浮上粉霞,又羞又恼。   她用手挡住裴劭的薄唇,轻声说:“我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好似在撒娇。   裴劭咬她指尖,说:“但你还没睡。”   林昭昭:“……”这是托谁的福啊!   他手指勾住她中衣的一角,往旁侧一撇,露出她雪白的肩颈,像玉石,却更温暖,更细腻,还有软软的香气。   裴劭鼻尖蹭她的脖颈,坚持:“下午说好的,不可言而无信。”   林昭昭拗不过,也知晓他无甚安全感,说到:“好吧,那你快点。”   裴劭眉头一蹙,鼻腔轻哼一声。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不能用这种口吻,对男人说“快点”,尤其是,疯狗会借此,来认定你质疑他的能力。   总而言之,这夜虽林昭昭困极累极,还是没睡个好觉。   甚至骂他疯狗,也不管用,所以第二天她睡得老沉,裴劭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晓得。   待林昭昭睡够了起身,她披着外衣,抬手撩开珠帘,那素白云纹锁边的袖子,稍稍滑落。   海棠色的床帐,暖日一样玉石的珠帘,与白皙手臂上点缀的红痕,艳艳撩人。   归雁收拾床单时,瞥见某滩颜色,心中了然,当初林昭昭嫁进伯府,杨寒已时日无多,自是从未圆房。   林昭昭是知道这点,才愿意进的伯府。   她见归雁怔然,想起昨日的事,虽面色不改,耳后根倏地红了一片,对归雁随意挥挥手:“收拾了吧。”   另一头,禁军上下,也都察觉裴将军微妙的变化。   一整日,裴劭都带着笑意,虽然说,没干出又送出几千糖粒的事,只是当天晚上,在鸿悦酒楼请了六十四桌宴席,自又是好大一手笔。   武平流拉着李彰,小声问:“上回是喜糖,这回是什么?婚宴吗?”   李彰思索片刻,矫正道:“最多算个订婚宴?”   .   距北宁伯府起火,已过去不少日子,那日林昭昭被掳走,伯府无人清楚,只是后来,说是王氏脸上恶化,发高热,还是去了。   王氏头七后,伯府开始修葺前时,老太君挑了个吉日,伯府上下都去济天寺礼佛,聆听佛音,祈伯府新年顺遂。   比起其他勋贵世家,伯府女眷不算多,老太君坐了一辆马车,其余女眷将将坐了一辆马车。   林昭昭一上车,支颐着打盹,连萧氏略显尖锐的声音,都没能打搅她睡觉的兴致。   待时候差不多,萧氏拍拍她的肩膀:“醒醒,快到了。”   林昭昭迷糊了一下,睁眼。   她环视马车,车内除了萧氏,还有萧氏的女儿杨兰芷,倒不见杨兰英,萧氏说她被老太君叫去一起。   林昭昭伸手按太阳穴。   她脸颊肤若凝脂,许是睡得不够,眼下多了一点青褐,就像上好的白瓷,被描了两笔淡雅的墨痕,不损雅致,反添几分美人柔弱。   萧氏见着,说:“你也太能睡了,从我进马车来,就没看你睁过眼,怎么的,昨晚偷鸡摸狗去了?”   林昭昭理好袖子的褶皱,随口回:“对啊,摸狗去了。”   裴劭那狗。   杨兰芷听出不妥,拉萧氏衣裳,萧氏忙打哈哈:“玩笑话,你别放心上。”   杨兰芷小声打圆场:“三婶可能换了张床睡,觉着不习惯。”   林昭昭瞧了下这个女孩,她与她母亲性子截然相反,温和有礼,倒是杨家难得的好苗子,她思索了一下,对她笑了笑,“是,也有这个缘故。”   不一会儿,到济天寺所在的山脚下。   废太子信佛,当初谋反事发后,不少人担心圣人要牵连京中寺庙,倒是圣人拎得清,一句“佛本无罪”,叫百姓放下心。   因此,山脚下不见冷清,停着几排马车,香客不断,甫一下马车,便能闻到烛火香气。   到山上,还有九十九层阶梯,登上山顶,才到济天寺。   还好不是搞九百九十九层阶梯这种噱头,否则林昭昭绝不会过来。   走到五十多层时,林昭昭停下捶腿。Pao pao   萧氏奇了怪了:“往日看你也不是这么弱的身子,今日怎的就不行了?”   林昭昭没回。   萧氏又问:“要不,跟老太君一样,叫人拿个轿子抬上来?”   林昭昭:“……”这是把她和七十岁老人家相比。   “不必了,”林昭昭说,“前几日害了风寒,还没好利索,歇一歇就好了。”   萧氏:“你合该补补身子,你看我家芷姐儿,现在还没喘口气呢,女人嘛,不能太体弱,不然到生孩子时又是鬼门关……”   杨兰芷忙又扯萧氏袖子。   萧氏突的想到,林昭昭夫君都没了,哪来生孩子之说?别看林昭昭生得貌美,身段窈窕有致,只不过,到底是寡妇,就是生病,也没个人疼惜。   直到如今,萧氏偶尔还是会羡慕林昭昭的姿容,只是美人遭天妒,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氏感慨:“总之,身体要紧……”   林昭昭:“是了是了。”赶紧打断她,免得她高谈阔论。   恰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阵阵,如鼓点般,越来越近,阶上三人皆被声音吸引,回眸望去。   山脚下,男子胯.下骑着玄色骏马,他身着月白色宝相花纹锦缎长袍,乌黑浓密的头发全束于发顶,露出长眉星目,鼻若悬胆,自远处疾驰而来,如坠入澄澈湖面的一颗石头,打破这一片沉静,着实亮眼。   萧氏险些看直眼,拉着自己女儿,道:“快看,是国公爷……”   林昭昭垂了垂眼。   裴劭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快步登上阶梯,她们三人站在阶梯一旁避让。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衣袖猎猎,便越过林昭昭一行三人,带去一阵不远不近的冷香。   看他背影走远,萧氏难抑激动,对杨兰芷道:“那就是娘亲给你说过的国公爷!”   “你要是能和这位爷攀上点关系,怎么样都是值了的!”   她这话太过直白,杨兰芷微红了脸,除了耻于母亲在三婶前讲这些话,更多的是羞赧。   这般俊美高大的男子,莫说她这种从未接触过外男的女孩,便是相看过不少青年才俊,有见识的贵女,亦为之折服。   只是她们不晓得的是,方才裴劭走过去时,在他的袖摆的掩盖下,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林昭昭的手指。   林昭昭指尖有点麻。   她清清嗓子:“走吧。”   萧氏边走,边和杨兰芷说靖国公的事迹,走了十来个阶梯,便看上面下来一个面相讨喜的沙弥,沙弥身后,还有几个抬轿的轿夫。   沙弥对三人鞠礼:“夫人小姐,九九阶要清路,烦请几位跟着轿子一起上来。”   萧氏对清路毫无异议,济天寺是京城最大寺庙,那些权贵来之前,会叫僧人清路,再正常不过,再联系方才来的是裴劭,她想打听,但沙弥嘴紧,什么也没透露。   末了,三人坐着轿子,一路到济天寺,倒省得再爬阶梯。   跪拜过佛祖,临到午食时刻,林昭昭寻个机会,独身往寺庙的一片竹林走去。   没过一会儿,裴劭果然跟上来了。   不用林昭昭找寻,他就站在翠竹之下,风姿琅琅,一对上她的双眸,他眼中盈着笑意,加之他这几日衣裳颜色浅,乍一看,眉宇间那股少年感明显了几分。   知道裴劭清过场,林昭昭直说:“都说了我自己来便是,你怎么还跟来?”   被她质问,他不慌不忙,扯说:“我也来礼佛。”   裴劭并不信佛,林昭昭懒得和他说这个,问:“宫内不是有马球赛?”   裴劭:“不着急。”   亏他想得出清路这种借口,萧氏不知道,今日圣人起兴,宫内有马球赛,勋贵世家都去了,哪会来济天寺。   林昭昭还想说什么,忽的,裴劭欺近,张开双手环抱住她。   两人的怀抱,煞是契合,好像合该如此,从来如此。   林昭昭愣了愣,挣扎了一下,“佛门净地,你别乱来。”   裴劭压低声音,说:“没得到你的祝福,我比赛会输。”   林昭昭:“……”她信他个鬼,这马球赛,裴劭能输,她都能一口气从京城跑到凉州去!   但看他眼神晶亮,林昭昭心下一软,开口:“你要什么祝福?”   裴劭想了想,眼里光泽些微闪烁,道:“给我留个印痕。”   林昭昭:“嗯?”   他埋在她脖颈处,轻轻蹭了蹭,牵着唇角,小声说了什么。   林昭昭耳尖泛红,一口拒绝:“不可能,你发痴吧!”   裴劭也不气馁,亦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觉得林昭昭会答应,之所以提那个要求,是为了让林昭昭接受他真正想提的事。   于是,他假作妥协,低声道:“那行,你咬在我这儿。”   说着,他侧了侧脖颈,露出肩颈的弧线。   林昭昭:“你……”她歇了口气,架不住裴劭这厮不讲理,算了,反正不能咬在那个地方,这里也不是不行,况且用衣襟就能掩住。   想着,她踮着脚尖,带着三分火气,用犬齿咬在裴劭指定的地方。   裴劭耳后开始泛红,喉咙缓慢地滑了一下。   末了,这厮竟不觉得疼,俊眸微眯,低头啄了啄她的唇角。   到底没在寺庙乱来。   等裴劭离去,林昭昭在外面逛了逛,才慢慢折回厢房。   萧氏见着她,迎面走来问:“你有没有见到裴公爷啊?”又自语,“也不知道芷姐儿错过这机会,下回还怎么见呢。”   林昭昭捏了捏耳垂,面色不改:“没有。”   .   另一头,皇宫的马球赛都开场了,才见裴国公、裴大将军姗姗来迟。   裴劭已换一身绯红的马球服,他宽肩蜂腰,衣裳勾勒出身形俊美利落的线条,直引得周遭贵女悄悄看来,尤其面容柔美的东嘉郡主,她拿着团扇半遮面,与旁的公主说话,眼睛却往裴劭那去了。   圣人打趣裴劭:“裴爱卿迟来了,可要自罚一杯。”   裴劭站起身,畅快地喝下宫人斟上的那杯酒,笑了声,“是臣来迟了。”   圣人又言:“少了你的马球赛可不能够,快去吧,让朕看看你们西北军的英勇。”   裴劭躬身应是。   一起上场的,还有武平流在内的四名裴劭从西北带来的将领,马球赛一开始,西北军便如一支利剑,直刺战局,抢球、传球,一气呵成。   以裴劭为中心,锐不可当,对面那支翰林院学子和六部组成的马球队,连丢数球。   一时,不少女子纷纷站起身,走到高台处,面上是讨论赛局,实际上,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裴劭,粉面带霞。   忽的,一个女子小声说:“靖国公颈后,是不是……”   所有女孩的目光聚去,恰好,裴劭骑着马追马球从她们的高台前掠过,她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因为挥球拍的动作,他衣襟处微微松开,那修长的后颈项处,赫然是一个鲜红的齿印。   那个位置,是不可能自己咬到的。   东嘉郡主眼眸也是一凝。   “那是……”   “不是说国公爷不近女色吗?”   “也有可能是蚊子咬的呢。”当然,说这句话的人,自己也不信。   姑娘们心头沉沉,说不出话来,方才春心再盎然,此刻也得减去八.九分,诚然,是失望又好奇。   失望这般男子到底有了女人,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而东嘉死死捏着手上团扇。 第二十八章 旧癖 我只给我夫君做饭。……   济天寺。   老太君被李欢家的扶着,跪在蒲团上,手中捻动佛珠,念念有词。   去岁末,杨宵犯错,至今尚未能归家,然后伯府遭了火,王氏伤口恶化毙命而亡,即使如此,杨宵也只在王氏出殡那天回来看看,又回宫去抄佛经。   旁的荣华富贵不求,只求伯府厄运终有消散时。   老太君心怀虔诚,跪拜完后,便是大房英姐儿和两个哥儿,前后上前,双手合十,跪下躬身,轮到林昭昭结束,这一家老小的跪拜,才算将将完成。   接下来的礼数,功课,自不必细说,林昭昭好几次困得差点睡去,只好掐掐自己腿根。   到底是对伯府无甚归属感。   事毕,沙弥引着一行人去后厢房歇息,萧氏去了另一个厢房,此房只有老太君、杨兰英,还有被老太君叫着留下来的林昭昭。   老太君坐在柏木宽椅上,朝林昭昭伸手:“昭昭,来。”   林昭昭上前去,道:“祖母。”   一旬不见老人家,她身着素衣,面容消瘦,目中更浑浊,七十岁的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虽说王氏往日并不得她的心,却也是伯府的嫡长媳,的确叫人心伤。   老太君又问她住得还好,吃得还习惯,还要开私库补贴她,林昭昭婉拒:“一切都好,家里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边够用,不烦您再贴了。”   老太君轻拍她手背,笑着没说什么。   李欢家的沏茶完,放在桌子上,说:“三奶奶还是太客气了,老太君成日想着你,怕你一个人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去,叫那些匠人要快快修好芜序苑,好叫你回来住呢。”   林昭昭道:“如此便麻烦了。”   她们说着话,一直静默的杨兰英,主动拿过茶,一盏先给老太君,第二盏,竟然是放在林昭昭手边桌面。   林昭昭受“宠”若惊。   上回,她隐约察觉,杨兰英向她示好,那时还不以为意,如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   杨兰英年十四,眉宇和王氏有些像,轮廓却肖其父,与其名一致,有些英气。   她本该议亲的年纪,突逢母丧,头戴白纱簪花,一身素缟,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瞧着,也确实羸弱可怜。   林昭昭徐徐饮口茶,心里有了底。   话是从老太君口中出来的:“英姐儿本是在议亲,王氏一走,她得等个三年,女孩子家就这几年年华,可蹉跎不得,我听闻……裴公爷手下禁军十三卫,端的是人才辈出……如果能搭上线,先与英姐儿定个亲,便是天大的好事。”   林昭昭:“……”   她只能算寄居伯府,过去和王氏也十分不和,来找她帮忙牵线说亲,实在是很豁出去了,估摸老太君也是实在没法,才走出这一步,把林家和靖国公府的关系,告知杨兰英。   难怪杨兰英突然改性,林昭昭忽的笑了笑:“姻缘这事,我也说不准,况且林家和靖国公府的交情,也是不够格的。”   这句不够格,说的也是伯府要攀的关系。   杨兰英咬住嘴唇,目中带泪:“三婶,以前的事是我不对……”   以前么,王氏性子掐尖要强,杨兰英也是,当初林昭昭嫁进伯府,王氏惦记她的嫁妆,没成,杨兰英也曾仗着长房嫡女的身份,几次去芜序苑找事。   林昭昭别的不行,记忆力倒一直可以。   她又和善地说:“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什么呢,只是我说的也是事实,可别寄希望在我这,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什么机会知晓青年才俊,再说伯爷还在宫里,说亲这事,还是问问二房吧。”   杨兰英掩面小声啜泣。   林昭昭没应承,老太君也讲理,虽心疼杨兰英,却也无可奈何。   吃过斋饭,一行人打道回府,林昭昭的马车是往东街去的。   杨兰英盯着林昭昭的马车,脱口而出:“她家产那般多,住东街的宅子,还有靖国公府的旧交情,我这般无依无靠,她也不答应我,怎么就这般冷情冷性!”   老太君本闭目养神,听到杨兰英带着愤意的控诉,很是吓一跳,睁眼看她:“英姐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早跟你说过,与人和善莫要交恶,菩萨都看在眼里呢,你是不听,跟着你娘对你三婶各种不敬,如今她不答应你,无可厚非!”   杨兰英咬牙,眼中蓄泪。   至于是否把老太君的话听进去,便不得而知了。   .   雪净堂内,归雁在整理林昭昭外出回来后的衣裳食盒。   满霜从外头进来,说:“方才水霰堂的长河送话来,说国公爷进宫定是会喝酒的,要雪净堂先备好醒酒汤,还把一应材料都送来。”   她不大乐意,脸颊微鼓:“叫厨房烹制就好啦,为什么还要我们做呢?”   依她看,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她们主仆仨,过来就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怎么,原来国公爷是要使唤起雪净堂的?   归雁忍了忍,终于还是笑出来,说满霜:“你啊,平时看着人小鬼大,现在脑筋怎么没转过来?”   满霜莫名:“什么和什么啊?”   归雁和懒得解释了,说:“这事你别管,我去和奶奶说。”   她把熏一半香的衣裳放下,跨出西耳房,打帘子进正堂,甫一抬头,便见林昭昭正提笔给新绘的翠竹填色。   天光越过窗柩泄落,浸透林昭昭半身,她睫毛尖儿似晶莹透明,瞳色在金色光泽的映衬下,呈栗色,浅淡许多,加之白皙发亮的肌肤,那姣好的五官,宛如闯到人间的仙灵。   在国公府住这么段日子,归雁能感觉,林昭昭有种微妙的变化。   像枝头粉白的杏花,在黎明前,晨露的眷恋中,悄然展开第一层花瓣,无声地支撑起什么。   归雁屏住呼吸,不忍打扰了去。   倒是林昭昭发觉她,归雁回过神,带到长河的话,林昭昭想到什么,倏地展眉:“真是……”   裴劭是明示她给他做饭。   说到这事,倒要把时间往回拨六七年。   十二岁那年,虽说是林昭昭拿性别,耍了裴劭,但裴劭的失礼之举,还是让林昭昭下意识回避他。   一来,她那时脸皮还薄,此事每每回想起来,便是尴尬,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害怕了。   她真真正正地察觉到,如果裴劭想对她做什么,她完全无法反抗,况且那时候,他双眼阴沉,看她的目光就像盯猎物,以至于她两三次梦到自己被雪狼叼走。   所以,每次看到裴劭,林昭昭跑得可快,也不去大营找林尚,叫裴劭一直抓不到机会。   及至半月后一次,林宅厨子家中老母去世,厨子着急回去奔丧,林尚便从大营里,拨了个空闲的小兵,给林昭昭送饭。   林尚是个大老粗,他手下的人也都是大老粗,林昭昭对食物的味道,没抱多少希望,结果出乎意料,第一天送来的烤饼浓汤,除了烤饼稍稍有些焦,滋味却很不错。   后来几天,伙食变着法地换新花样,直到厨子回来前的最后一天,林昭昭忍不住好奇,去军营一探究竟,才发现,林尚手下多了个裴火头。   裴火头卸下戎装,只着一身粗布麻衣,他挽着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臂,头上绑着白色布巾,颠勺时,还真有模有样。   只看他先随意糊弄地弄完一大锅饭,看起来虽然不难吃,也就普通的程度,然后,他坐在小凳子上,那小凳子对他的身高来说,还真有点憋屈,只能曲着长腿,而他翻出菜谱琢磨,不一会儿,就对着菜谱,仔仔细细地准备起另一份食物。   等那爆炒菌菇、山药莲子汤、煎炸猪肉饼、炙烤馕饼做好,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他将它们一一装到一个木食盒里。   林昭昭觉得,那个食盒还怪眼熟的。   他动作很快,提着食盒就往外走,林昭昭蹲得腿麻,想跑也没能跑成,就和裴火头直直撞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裴劭:“……”   林昭昭:“……”   终于是林昭昭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来:“裴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了火头军军长了!”   裴劭脸上有可疑的红云,自是撑不住,咳了几声:“你懂什么,这叫历练。”   其实是裴劭和林尚手下的五六个兵打起来,还把那几人揍得骨折,老靖国公大怒,把他撵到伙房干事。   林昭昭捂着肚子笑着笑着,忽的卡住,她终于知道,那食盒为什么会眼熟了,这不是她每天吃饭前都会拿到的食盒吗?   林昭昭怔然:“你给我做的饭?”   裴劭明明耳朵更红了,偏还要“哼”了声:“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十分荣幸?”   林昭昭瞳孔地震:“可是你刚刚看了菜谱没洗手就做饭了!”   裴劭把食盒一丢,就去捞林昭昭,林昭昭没跑过,两人又打闹起来。   那股尴尬劲,也不翼而飞。   事后,裴劭觉得林昭昭特别白眼狼,他好心好意,精挑细选那么多好吃的,做给她,她居然因为他翻菜谱没洗手,而嫌弃成那样。   所以,裴劭要求林昭昭补偿,他也要吃林昭昭做的东西。   什么都好。   林昭昭才懒得管呢,斜瞪他:“我只给我夫君做饭。”   当年这么一句话,裴劭就惦记了去,从那以后,他时不时明示,时不时暗示她给他做饭,倒也不是真要叫她洗手作羹汤,哪怕是给他烧一壶水呢。   这是旧癖,三年了也没见好。   林昭昭提好袖子,将干的香橙、陈橘皮捣碎,辅佐檀香、绿豆花与葛花,先加水开始煮,末了添参片白仁*,点缀些许盐,糖倒是洒了一大把,因为裴劭偏爱甜口。   做完这些,便在锅里煨着,等到晚上,裴劭回来时,她滤出汤汁,装好,端去水云斋。   彼时裴劭正在水云斋的小隔间换衣裳,那酒气隔着屏风,林昭昭都能嗅到。   也不知道他怎么喝的这么多酒,偏偏他面色如常,唇角含笑,还瞧不出端倪,直到他把腰带当蛇,才露出点苗头。   博古架后,裴劭声音平稳:“你没走吧?”   林昭昭:“没。”   裴劭:“我很快就换好了。”   林昭昭:“我知道。”   过了会儿,传来胡天小声的话:“等等,国公爷,还没穿好呢!”   裴劭已经迈步走出来了,胡天也只好退下,他身着苍蓝云蝠衣袍,袖口领口都很是凌乱,倒不邋遢,更显他形散意懒。   他发现袖子好像一长一短的,便低头看衣裳,忽的皱眉:“胡天这小子,怎么帮我穿的。”   林昭昭噗嗤笑了笑,她上前去整理他的衣襟。   裴劭抬眼。   忽的,他双手按住林昭昭的肩膀,一个带着酒气的吻,便压在林昭昭唇上,霎是急切,辗转研磨地汲取着她口中的甘蜜。   林昭昭抵不住他的劲道,连连后退,后腰靠在书桌上,“啪”的一声,有文书掉到地上。   裴劭缠绵了片刻,松开些许,看她眼眸潋滟如秋水,红唇微张,更难以自禁。   终于是,林昭昭挣脱开裴醉鬼,她喘着气道:“醒酒汤再不喝,就凉了。”   裴劭又在她唇上轻咬一口,才伸手去够放在书桌上的瓷碗,一仰头,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下颌脖颈的线条,有种张力。   林昭昭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她回过神,蹲下.身去拿刚刚碰掉的东西。   裴劭一口气喝完,将碗一搁,就要去找林昭昭。   这才发觉她半蹲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   他两步走过去,跟着蹲下:“怎么……”   话还没问完,他看到那纸上,有百欢楼三个字。 第二十九章 在意 我还没打算和你和好……   林昭昭拾起文书,她静默几息,抬眼看裴劭,“你在查百欢楼?”   裴劭没点头,也没否认。   林昭昭将纸放回桌面,她指尖掐了下指腹,道:“裴劭,我不希望你去查,你可以不查吗?”   裴劭:“不能。”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昭昭只用侧脸对着裴劭,也没看他,眼睛盯着地上:“你是不是还是很在乎当年的事。”   裴劭半靠在桌沿处,他长指拉了拉自己衣襟,酒气在他耳后、脖颈、锁骨晕开一片浅红,他用尚且还有清明的大脑,思绎了下,道:“是,你不告诉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查到。”   他心里隐隐察觉,距离真相已经不远。   林昭昭呼吸突的一顿,声音不由冷硬了些:“于你而言,真相如何真的很重要吗?”   裴劭冷笑了声,一字一顿:“很重要。”   真相。   它毫不费力地,直白地插.进两人之间,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要打破它,总要需要点勇气。   林昭昭轻喘了口气。   裴劭双目熠熠,紧盯着林昭昭,他一旦要做一件事,便是锲而不舍,不撞南墙不回头,“林昭昭,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昭昭上眼睑耷拉着,半阖眼皮,目光蒙了一层阴翳。   借着酒意,有些情绪被放大,裴劭欺近林昭昭,问:“你大可以不管不顾就放手,我呢?”   林昭昭喉头微动:“……我说过,这一次选择权在你手中。”   裴劭摇头,他抓住林昭昭曾经划破的手腕,圈住新打磨不久的金腕钏,“老子心里就是不踏实。”   “一点都不踏实!”他强调,“这段日子,过得比梦还像梦,我就是在西北吃沙子连续打半年的突厥,都没这么累过。”   林昭昭抿抿唇:“要是你觉得累,大可以就算了……”   裴劭:“林昭昭!”   她些微怔住。   裴劭额角青筋跳了跳,箍住她的手:“到底是谁,总觉得‘大可以就算了’。”   说来好笑,表面上,有选择权的人,永远没有选择权,因为他不可能放弃,即使他口头说过“算了”,心里却一刻也没这么觉着。   林昭昭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侧了侧脸,说:“你喝醉了,先冷静一下吧。”   害怕被裴劭半路拦着,她逃也似的离开水云斋,甫一出门,胡天正在门口犹豫不定,林昭昭深呼吸,道:“……晚点再进去。”   说完,她也没气力说什么,僵着脸从廊庑往雪净堂的方向去。   胡天心里大叹,怎么又吵起来了,他欲哭无泪之时,听屋内传来“噼啪”声,什么被丢到地上,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才停。   胡天默念一刻钟,才小小地掀起帘子,往里头瞧。   水云斋地板上,番莲玉长方砚、官窑粉青笔架山、管式狼毫笔、白玉荷叶笔掭、铜胎珐琅手炉……一地狼藉。   而裴劭面带怒意,手上捏着那只装醒酒汤的瓷碗,抬起手臂,似要砸下去,过了小一会儿,又收回手,但下一刻,又抬起手。   就这样犹豫两三回,他还是把碗丢回托盘上,眼睛没朝门边瞧,却也晓得胡天在偷窥,冷硬道:“看什么看,滚进来收拾。”   胡天连忙束手跑进来,把地上的文房用具,一样一样捡起。   裴劭抬着一只脚,懒散地坐在四出官帽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胡天动作极为麻利,也还好爷气是气,没真摔了难收拾的,他抬袖擦汗,说:“爷,那,静安堂让采荷传话来,说还有事找您……”   裴劭冷笑一声,哗地起身:“我正好要去找她。”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十分稳妥,倏然如一阵劲风,半点不见醉意。   内国公府大花园里,二叔家的老三,正提着酒壶,边喝边和几个婢女玩,你一口我一口,好不快活。   老三正乐呵呵的搂着婢女,一看远处,裴劭气势汹汹走来,吓得脸一白,乖乖,这个阎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忙拉着婢女躲去假山。   裴劭看到老三躲得那般不高明,脚步一转,走到假山处,把老三提溜出来。   老三小裴劭三岁,二十二了,镇日里花天酒地,平日裴劭也不管,但今天,他是撞霉头了。   老三裴勉连忙求饶:“哥,我的好大哥,今个儿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裴勉刚说完,裴劭就朝他脸上招呼拳头,嗤笑:“你他娘才不长眼,眼睛不要我给你抠下来,如何?”   裴勉不清楚是哪句话触怒裴劭,也不敢再说了,鹌鹑似的,嘶嘶揉脸颊,由裴劭提着往静安堂去。   静安堂。   老祖宗在挑着名谱,大房夫人即裴劭的母亲柳氏,则坐在一旁,与她说着话,挑选姑娘。   柳氏四十多岁,身着墨绿色缠枝葡萄褙子,手上戴着个绿玉镯,没别的装饰,十分朴素,倒是五官精秀,红颜未败,裴劭的眉眼就有几分肖似于她。   相比老祖宗,柳氏温和些,老靖国公在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靖国公走后,就只听婆婆命令,要裴劭娶妻生子,裴劭不厌其烦,因此这几年,裴劭见她也少。   老祖宗翻了一页,说起约见的时候,又说:“不能再由着裴劭乱来了。”   柳氏说:“是,阿劭在西北野惯了,一直没个贴心人,这么些年,早该定下来了。”   老祖宗抬眼瞥柳氏。   几天前,老祖宗身边的婉月,和两个姐妹闻梅采荷见了一面,提起水霰堂,闻梅和采荷依然守口如瓶,推说无事。   婉月提起,让老祖宗做主,裴劭收了闻梅,闻梅和往常不同,却不肯了,也没见半点欣喜期盼,甚至告诉婉月,莫要再提这回事。   婉月觑到端倪,面上不显,私底下单独问采荷怎么回事,采荷心思单纯些,她有些支支吾吾,顾左而言其他。   看来,水霰堂有了不小的事,极可能和女人有关。   而今天傍晚,宫里传出些闲话,裴劭可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太不像话。   老祖宗重重叹气。   柳氏抿茶,恰这时候,门外婢女打帘,裴劭长腿迈进门来,柳氏站起来笑了笑:“阿劭你总算来了,我和你祖母……啊,勉儿也来了啊。”   裴劭拎废物似的,把裴勉往前一丢,便大马金刀坐在堂内椅子上。   裴勉“嘿嘿”地笑,抓抓脑袋,实在不懂他堂哥怎么还把他抓来了,只听他这个阎罗爷堂哥,一派云淡风轻道:“还有多少姑娘,要介绍,就给裴勉。”   柳氏尴尬地轻咳,老祖宗怒而拍桌:“裴劭,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裴劭:“没事,这不是你们在瞅姑娘么,为防止你们白看了半天,专门抓了个能搞姑娘的。”   搞姑娘这三个字,的确粗鲁了。   老祖宗脸沉得能滴墨。   裴勉欲哭无泪:“大哥,我,我我……我哪有啊……”   裴劭:“你没有?那大晚上的,怎么和几个婢女在花园里边吃酒边玩?我看一个弟妹就管不住你。”   老祖宗气得是七窍生烟,直拍桌子:“够了,你看看你,说的话还像一个国公爷么!”   裴劭从鼻腔里冷笑:“我像不像,还用您定论?”他站起来,再忍不住,踹翻静安堂的桌椅,“您说说看,您作为国公府大家长,怎么就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下得了手!”   柳氏打了个哆嗦,老祖宗很快冷静下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裴劭目光如炬,盯着老祖宗和柳氏:“凡做过的事,必有证据。”   柳氏脸色蓦地发白,紧紧攥着手上手帕,说:“阿劭,你怎可对祖母如此无礼?”   裴劭牵唇:“还能更无礼。”   裴勉缩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劭一抻衣袍,气定神闲地转过身,一个招呼也没打,阔步迈出静安堂。   不愧是他哥,这也太能了。   要是他当年也去西北打仗,是不是就有这种底气。   老祖宗脸色青了青,气得直拍扶手,嘴里喊着作孽,柳氏忙上前去抚她胸口。   裴勉看时机差不多,想偷偷溜走,不料被老祖宗发现,老祖宗瞪着裴勉:“滚回来!”   裴勉喏喏。   老祖宗:“你今个儿又做了什么!什么叫和几个婢女在后园玩耍!”   裴勉终于知道,裴劭把自己揪过来做什么了——裴劭气完老祖宗,老祖宗又无可奈何,于是,专门留他给老祖宗出气呢。   这头,裴劭吹着凉风,思绪更加清晰,仔细回想静安堂的情况,更觉十有八.九。   若真是如此,那他当初,和内国公府分家分得好,可,林昭昭又是为何不肯让他知道?   她清楚,他对内国公府无甚感情,当初分出水霰堂,也是为和国公府其他几房分家做准备,她也不喜应付各些妯娌关系。   想起与她的争吵,他心口又凝起郁气,在水霰堂沐浴过换身衣裳,挑灯处理事务。   雪净堂的烛灯,在亥时准时熄灭。   黑暗中,林昭昭独自蜷缩在被窝里。   习惯裴劭大蒸箱般的温暖,此时此刻,难免觉得手脚发凉,心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般。   这一步,真的没走错吗?   她又一次问自己。   没有回答。   林昭昭打了个冷噤,似要倒春寒了。   夜半更深露重,林昭昭睡得不太安稳,隐约感觉到有人上了床。   有股浅淡熟悉的冷香,他的体温,是干燥的,灼热的。   他长臂一伸,环抱着她,又捞过她的手,捂在怀里。   热乎乎的。   林昭昭醒过神,刚睁开眼睛,便看裴劭闭眼,做熟睡状。   她道:“你……”   突的,裴劭睁眼凑近,咬了下她嘴唇,很用力,林昭昭痛哼一声,只听他喃喃:“别说话。”   裴劭又说:“我还没打算和你和好。” 第三十章 将明 这问的是昨天的事。……   天色将明之时,林昭昭翻了个身,摸了摸身侧。   凉的。   仅枕巾留一缕冷香。   她手指抚抚床单,扬声叫归雁,梳洗完毕,简单吃了个早餐,她看了一个上午的书,便出门去永安巷的宅子。   自从那天在宅子遭了郭啸宇的袭击,她许久不曾回来,这一趟是要雇人照看宅子,免得落下太多灰尘。   物色半天,她定下一对中年夫妻,二人家世清白,为人老实勤劳,是为人选。   再从那宅子取了一包东西,林昭昭打道回府。   今天是个久违的大晴天,她正支着脸颊,半打盹呢,轿子停下,她揉揉眼睛,归雁掀开帘子,便看拦轿的是个眼熟的丫鬟。   归雁认得她:“小灵。”   小灵是伯府二房的丫鬟,她问过好:“还真是三奶奶!”   “三奶奶,方才二奶奶在云溪酒楼二楼,说好像看到三奶奶,打发我下来看看,没想到真是!”   云溪酒楼就在一旁。   小灵说:“既撞见三奶奶,二奶奶请您上去一同坐坐。”   归雁下意识推脱:“我们方吃过,正着急赶回去呢。”   小灵鞠了鞠,又说:“奶奶客气什么,一家人正该坐着唠嗑唠嗑。”   林昭昭打了个呵欠,萧氏坚持叫她,怕不是有好玩的八卦。   反正回去闲着也是闲着,她说:“可行,那我上去。”   云溪酒楼二楼,静谧的隔间里,除了萧氏,杨兰芷和杨兰英,还有一略显富态的妇人,妇人一身碧色绣五样花色衣裙,打着翠蝶两面绣团扇,挽着披帛,笑声豪爽不断。   萧氏见林昭昭,“哎哟哎哟”叫起来,对富态妇人说:“嫂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三媳妇了,总是不见踪影的,今天可算叫你见上。”   原来妇人是萧氏的嫂子,林昭昭隐约记得,她该是兵部侍郎的妹妹,齐氏。   林昭昭对齐氏点点头,招呼:“嫂子好。”   齐氏将林昭昭打量了个遍。   早听她小姑子说过林氏,端的是个奇女子,如果不是被杨府拘着,还真有可能高嫁。   如今看来,萧氏没有胡扯,林氏身着丁香色半袖并姜黄绉纱罗裙,腰间一条素白色丝绦,她肤色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衬得肌肤如雪,眉眼似画,偏她眼尾微挑,娇美天成,媚而不俗,通常按面相来说,这种人脑子灵活,不容易吃亏。   端看林氏坐那品茶,便是一种雅致,齐氏又生出节食的想头,说不准她瘦下来,能有林氏这姿容哩。   自然,齐氏每看一次美女,都会想节食一次,至于能不能成功,如今她有这富态也不用多说了。   林昭昭知晓齐氏在瞧她,心平气和地喝了一杯茶,毕竟萧氏性子如此,齐氏约摸差不离,她不介意没有恶意的打量。   萧氏在饭桌间,隐约透露这本是她和杨兰芷,约的齐氏,好叫舅母外甥女,团聚则个。   至于杨兰英么,她没怎么提,恐怕就是她找林昭昭来看的戏了。   果然,等饭桌散了,萧氏打发杨兰芷先回去,自己挤上林昭昭的轿子,叽里咕噜:“这英姐儿!真是绝了!”   “今个儿我请我嫂子,带芷姐儿出门,不是我说,我嫂子哥哥是兵部侍郎,少不得结识青年才俊,我也是有心叫芷姐儿和我嫂子亲近亲近,但英姐儿不知道哪儿得来的信,我们方坐下,她就来了,对着我嫂子,一口就是一个舅妈。”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舅妈呢!”   萧氏拳头握得硬邦邦的,“她是有多恨嫁?十四岁的孩子,心眼比王芯还要复杂,脸皮比王芯还要厚!”   又想到王氏走了才七八天,她双手合十,说:“王芯啊,别怪我骂你,是你女儿不厚道。”   这时候才有林昭昭插话的余地:“英姐儿没了倚靠,伯爷什么时候回家都不好说,也不容易,你是有能耐的,提携她一次,保不齐她日后就报答了。。”   俨然装作不知,是自己把这个麻烦踢给萧氏的。   王氏的女儿还得指望自己,萧氏听了心里舒坦,叉腰说:“是了,不容易是不容易,但她可爱表现,芷姐儿都没说什么呢,她一个劲地卖弄,看着就烦。”   林昭昭:“嗯嗯对。”   轿子停下来时,萧氏一瞧,林昭昭住在东街,这里可聚集朝里权贵,一寸土地一寸金呐!   她羡慕得险些流口水:“你那嫁妆,经营得这么好啊,这里的土地是有价无市……”   林昭昭好笑:“不是我买的宅子,是租的。”   萧氏说:“那你干嘛放着永安巷的宅子不住,租这里?”   林昭昭面色不改,解释:“那里住了户亲戚,我不爱和人挤,恰好这是熟人的宅邸,就低价租来了。”   萧氏不至于没眼色到追问熟人是谁,她晓得林昭昭父亲以前做到西北军副将,有些个官场朋友也正常。   她打量着,忽的“嘶”了声:“我的个乖乖,刚刚只顾着和你说话,没留意,你住得离国公府这样近啊!”   几乎就在同一个街巷,左右也就几十丈的距离。   虽萧氏带杨兰芷见齐氏,但说到底,国公府才是她最满意的女婿府,要真如此,那也算光宗耀祖了!   萧氏:“那这样,你是不是能经常看到裴公爷?”   林昭昭:“……哪那么容易,裴公爷乃大忙人,难道是住得近,就能经常看到么?”   萧氏:“也是,你瞧我糊涂了,再说啊,就算你和裴公爷真遇上了,他看你发式是妇人的,甭管你是天仙,也会没留意吧。”   林昭昭:“哈哈,也是。”   请佛容易送佛难,萧氏参观完宅邸,总算走了。   金乌西垂,漫天霞色匀在天际。   雪净堂小厨房,林昭昭挽袖忙活着,满霜扒拉在门口,问:“真不要我帮忙吗?”   林昭昭淘完米,甩甩水珠,说:“要啊。”   满霜:“什么忙啊?”   林昭昭:“试吃。”   她太久没进厨房,也难怪满霜怀疑,况且,这回要做的也不是昨天的醒酒汤,回忆着步骤,林昭昭打开几个鸡蛋,加葱花与各种调味料,打散。   锅开始沸腾时,把鸡蛋液分几次倒进锅里,再焖上,如此反复,最后撒盐出锅,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简单的菜式,却是色香味俱全。   满霜吸溜吸溜,吃完一碗,烫得舌尖有点热,直比拇指:“太好吃啦!”   林昭昭笑说:“吹凉再吃,别烫着了。”   她拿起盛好的粥,瞧着时候不差多少,裴劭也该回来了,端去水霰堂。   恰好在廊下遇到长河,长河说:“公爷刚刚往青丝亭去了,小的带夫人去。”   林昭昭掂量托盘,把让他带粥去的话,咽回去。   路旁花草树丛,春虫鸣叫,越发响亮,鲜草有股凉凉的香味,夜风微凉,长河提着的八角鎏金瑞兽风灯,在路面映出一块亮影。   林昭昭踩着那点光,走到青丝亭。   这里并非全然的黑暗,一个泥炉燃着,冒出一点火,上面正在温酒。   裴劭盘腿坐着,他肩膀宽阔,背影挺直,手中捏着白玉杯,半仰头,一人对月酌酒。   听闻脚步声,他手朝后挥挥手:“不是说了,天大的事都别来打搅我么。”   长河示意了一下林昭昭,然后自己默不作声地离去,林昭昭则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上亭子,裴劭察觉到什么,他倏地回头,便和林昭昭双眼对上。   他唇角压着,语气僵硬:“你来做什么。”   林昭昭静静看了他片刻,又走近来,她抚好衣裙,在他一旁坐下。   两人之间,一臂的距离。   她放下鸡蛋羹,瞥了裴劭一眼:“早知你在喝酒,就给你做点下酒菜。”   裴劭瞥那热羹,目中细微地滞了滞,抿了一小口酒,又道:“早知你要来,我就不在这。”   林昭作势要起身,裴劭蓦地倾身,压住她衣角,他眼睛像一潭深池,沉甸甸地压着什么。   端的是爱逞口舌之快,不知道谁给惯的。   随后,他长手一伸,拿过那碗粥,两三口喝完后,眉头便也舒展开,却还端着架子,说:“再盛一碗。”   林昭昭耸肩:“没了。”   裴劭:“不可能。”   林昭昭:“真的,我家满霜吃了。”   裴劭:“……你婢女是猪吗?”   林昭昭白他一眼,这回是真想走了,只是还没站起来,裴劭眼疾手快,把她按回来,自己挪一挪,又挪了挪,那一臂的距离就没间隙了。   他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捏着她手腕,不愉:“你难得下厨,都给她吃了,我还没发火呢,你还袒护她。”   他眉头微皱,控诉着,又莫名有些委屈巴巴,像是在讨要抚摸的大狗狗。   林昭昭抬手,轻刮了下他下颌,忽笑出声:“所以还气吗?”   这问的是昨天的事。   裴劭搂着林昭昭,手臂紧了紧,不假思索:“气。”   林昭昭:“小气。”   裴劭把林昭昭曾经说过的话,奉还回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又说,“说真的,你心里,我重要还是白斩鸡重要?”   林昭昭奇怪:“白斩鸡是谁?”   裴劭咬牙:“好啊,你居然不是先回答我重要。”   林昭昭:“……”   随即,裴劭嘟囔:“白斩鸡就是杨寒。”   林昭昭笑意缓了缓,沉默下来。   裴劭从鼻腔里轻哼一声。   他手指摩挲着她的后脖颈,一下两下的,忽的停下。   春夜月色在他眼里留下虚晃的浮光,他凑近林昭昭,带着一丝陈酿的芬芳:   “阿暮,我想知道,你和杨寒的事。” 第三十一章 友人 得寸进尺。   林昭昭昂头,撩起眼皮,望进裴劭双眸。   她问:“真的想听?”   裴劭不轻不重:“嗯。”   林昭昭:“说了以后你就不好奇了?”她更想问的是,说了以后,他是不是会放弃追查。   裴劭回:“或许吧,阿暮,你总该让我心里踏实。”   须臾,她微微垂眼,手指泥炉,说:“来点酒。”   黄汤入口的滋味,像咽进一团火,从喉舌直接烫到胃,林昭昭脸上浮现一丝丝酡红,她两手捧着酒杯,明月倒映进杯底,光泽粼粼。   年年岁岁旧时月。   十四岁的自己推开窗户,任由月光倾泻在自己身上。   她手腕绑着厚厚一层白布,还是疼,犹如千根银针齐齐扎下,那种细密的疼痛,总是让她没法安睡,正如现在。   她看着明月。   裴劭是不是也正好抬头,看到这时候的月呢。   无从得知。   她朝月亮伸出手,握了握,低头一看,手心仍然空荡。   突的,不远不近一阵古筝乐响,林昭昭听不太懂这种阳春白雪,她更喜欢在西北空旷之地唱出来的民谣,但这不妨碍她被这音乐吸引。   药堂善信堂内,也就只住着她,和救了她的那位公子。   她听说,公子是北宁伯府的三公子杨寒,身体带着打娘胎出来的不足之症,但很聪明,十八岁中进士前三甲,成了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入翰林,进朝堂,侍奉于殿前。   只可惜,不过半年,他就因病不得不回家休养,圣人惜才,还特下圣旨,若杨寒身子稍缓,随时可以回翰林院。   彼时,北宁伯府也是风光过的。   林昭昭与杨寒初见那日,她受重伤,浑浑噩噩,杨寒当时是如何情态,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出手救下她,又和百欢楼妈妈说了什么,林昭昭得以逃脱百欢楼,暂住善信堂。   杨寒是好人。   他差人问过她的情况,还把归雁找来,如此,林昭昭才大抵知道自己不会再遭难,稍稍放心。   只是,杨寒的境遇,和这曲子不大相同,林昭昭没从曲风里感受到压抑,只有一种悠然自在。   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在小河里摸鱼捞虾,亦或者和裴劭挤在花灯街市上,买芋头糕,吃糖葫芦。   不知不觉间,她循着琴声,走到一座院子口。   隔着篱笆,她看到一道瘦长的人影坐在石凳上,身披白狐皮子氅衣,袅袅余音,便是从他指尖下的弦出来的。   那是她和杨寒真正的初遇。   比起裴劭这种有棱有角、浓颜俊眸,杨寒瘦了些,他眉宇淡,眼瞳也浅,嘴唇却有些艳,阴柔些,倒是有种清贵的书卷气,端看这个人,你就会下意识觉得,他能出口成章。   不过,他面容很白,透着不康健。   他抬抬下颌,示意不远处的石凳子,说:“有些冷,将就着坐吧。”   林昭昭愣了愣,在石凳子上坐好。   他问她:“你有想听的曲么?”   林昭昭道:“西漠谣。”   甫一开口,她有些后悔,杨寒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应当是不清楚这首曲子。   然而,只看杨寒垂睫,略思索,指法一变,空旷的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阵的琴声。   琴声如骤雨疾风,大气铿锵,竟然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林昭昭怔住,她眼睛微瞪,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一股脑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她手背上。   那是林尚唱给她的,也是裴劭哼给她的。   她离开生她育她的土地后,甚少细思,但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不是不思,是不敢思。   她连忙抬袖,胡乱抹泪。   而这时,曲子没有停歇,只是,在奏乐过程中,几个音调转折,慢慢变成另一首曲子。   这时它又是婉转温情的,细听之下,似乎是来自天边的云,来自母亲的喁喁低语。   林昭昭袖口湿润,她哽咽着,一边想把泪意压回去,另一边它们又不受控地逃逸,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上气不接下气。   不一会儿,她面前多了一块手帕。   她眯起哭得发烫的眼睛,便看那俊逸男子,半蹲着身,说:“用吧。”   林昭昭面容一红,不是羞的,是耻。   她婉拒了那块手帕:“谢谢,不过……嗝,没事了。”还打了个哭嗝。   杨寒弯起眉眼,轻声笑了笑,那一刻,林昭昭只觉,他几乎要和他身后的月亮融为一体,月上仙子不必孤单,只因人间有杨寒。   光风霁月,如玉琅琅。   如果说,林尚和裴劭,一个是林昭昭的亲人,一个是林昭昭的爱人。   那杨寒,就是她的友人。   “他真的是个好人。”   林昭昭又强调,此时,杯中酒已完,月又回到半空,她轻叹口气。   不一会儿,裴劭追问:“没了?”   林昭昭想了下,说:“后来,我想学画画,学书法,巧合之下,是杨三帮我引荐给清露夫人。”   裴劭:“真没了?”   林昭昭斜睨他:“你还想听什么?想听我是不是就此喜欢上杨寒,移情别恋,然后嫁给他抛弃你?”   裴劭猛地一噎:“什么意思?”   林昭昭眯起眼睛,她眼底十分明亮,说:“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裴劭:“……”   还真被猜中一些。   林昭昭撇开他的手臂,撑着双腿站起身,要不是裴劭拉了一下,险些往柱子上倒,她黛眉微蹙:“天怎么这么旋。”   她握紧裴劭的手,语气急促:“莫不是天要坏了?这可怎么办?别傻站着,你快逃啊!”   裴劭瞅着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林昭昭这是醉了,平日里,她能喝三四杯果酒,怎知今日一杯就被放倒,也是今晚的酒后劲大。   她好不容易站稳了,看裴劭笑,也隐约察觉不对,缓过那股醉意,晃晃脑袋:“……我喝醉了,我要去睡觉。”   说着,她就要往亭下走,裴劭吓一大跳,连忙拉住她:“小心点。”   摔倒了不是闹着玩的。   林昭昭踹他:“你知我要摔,怎么不抱我?”   说完,她十分自然地双手环绕住裴劭脖颈,踮起脚尖,迷瞪瞪地说:“快点。”   这段时日,林昭昭甚少如此,只听她软软的声儿,柔媚的眼神,裴劭喉头上下滑动,心口火燎似的发烫,立即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阔步朝雪净堂走去。   甫一躺在床上,林昭昭便往里面滚,顺手拍拍身旁:“乖,上来。”   裴劭解开自己外裳,动作一顿,他抬抬眉梢,觉得她这口吻这动作,怎么像在叫狗。   而林昭昭已经半梦半醒,裴劭知晓她发困后入睡的能耐的,忙捏住她脸颊,哄道:“别睡。”   林昭昭眼睫半垂:“唔。”   他低头,啃噬她的唇瓣,探入其中汲取,也越发越用力,直到林昭昭呼吸不顺,捶他的胸膛。   裴劭半伏在她身上,圈着她的肩膀,啄吻着她的脸颊下巴,说:“清醒点没?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林昭昭:“?”   裴劭冷哼了声:“白斩鸡会弹琴,白斩鸡会念书,白斩鸡还比我温和善解人意。”   “你们两个,看星星看月亮,那个夜晚挺美好的吧。”   林昭昭哑然,花了好半天,才从那醋味回过神,不由戳戳他额头,说:“裴劭,你别不讲理,是你想听的。”   裴劭咬她的脖颈,磨磨牙,说:“我是想听,但我也想问,我当时好几次写信让你回西北,你为什么推脱?”   林昭昭:“因为……”   裴劭说:“因为你喜欢上京的气候,你在上京交到朋友,你在上京经营你爹留下的资产,这些理由,你都用过了。”   林昭昭抿唇。   裴劭:“是不是因为国公府?”   林昭昭眼中懵懵,反问:“什么?什么国公府?”   林昭昭嘴巴很严,想趁她酒后追问点什么,的确不容易,好在,裴劭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好趁机讨要点别的。   他伏在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说:“我不开心。”   这口吻,轻易激起林昭昭的心软,她揉他头发:“乖。”   裴劭:“你亲我。”   林昭昭温和地吻他额头:“不难过了啊。”   他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薄唇,林昭昭也印上自己的唇,两人交换呼吸片刻,他又点点自己后耳和脖颈,那儿一片浅红,“这里也要。”   林昭昭依言,抬起身,低头,模糊地“唔”了声。   裴劭呼吸重了几分:“用点力。”   紧跟着,裴劭的手也不太老实了,他晦暗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亮:“我还想……。”   这人向来把得寸进尺四个字,发挥得很好。   林昭昭耐心全无,抬脚踢他:“一边凉快去。”   最终裴劭还是得逞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时不到,裴劭静静下床,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不习惯这种事还要人伺候,因此动作极轻又利落,不一会儿,就拾掇完系好玉带,身姿俊朗,神清气爽。   他回身,撩开红玉帘,便看被寝,林昭昭侧躺着,几缕头发落在雪白肩头,她睡得很熟,眼睫低垂,嘴唇些微红肿。   他眉眼松了松,露出一个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淡的微笑。   小心放下帘子,他走出正屋,归雁和闻梅在外面等着,裴劭脚步顿住,对归雁说:“去收拾一下。”指的是收拾地上掉落的衣裳。   归雁应了声,束手离去,裴劭又看了眼闻梅,说:“你过来一下。”   闻梅心内猛地一跳,看着她前面男人的背影,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期待。   走到快出雪净堂时,裴劭才说:“你和采荷,在婉月那里透露了什么。”   闻梅骤然一惊,“噗通”一声跪下:“公爷,奴婢绝没有多嘴!望公爷明察!”   裴劭回过头,也不必摆事实证据,只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闻梅冷汗涔涔。   她是没有明着背叛水霰堂,但,她在婉月那里耍了个心眼,露出一副心伤的模样,婉月自会去调查。   裴劭眼里揉不得沙子,已判定她的过错。   这一刻,闻梅也无法了,只恨自己不清醒,不甘心,终究做了错事。   她低身,磕头说:“奴婢知错,请公爷吩咐。”   “我想要你去和静安堂透露一件事。”   不多时,闻梅回到雪净堂,神色恍惚,心内酸涩。   原是以为,公爷对林氏,是年少时的求而不得,了却心愿也便没什么了,可如今看来,那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另一头,裴劭刚下朝,便看胡天在他的马边等着,胡天这几日是不在上京,连夜赶回来的,风尘仆仆。   他把调查之文书,交给裴劭,裴劭掂量着手中东西,说:   “去查一个绘画大家。”   胡天:“爷说的是?”   裴劭:“清露夫人。” 第三十二章 君臣 我觉得更像兄弟。……   之所以让胡天去做,一来是历练,二来,如果让李彰武平流之辈去做,恐会引起他人注意。   而胡天做得确实很好。   林家祖籍徐州,在林尚之前,家中一直务农,太昌十五年,徐州涝灾,林家旁支林老太爷拖家带口,赴京避难,就安置在京郊。   彼时林尚十五岁,身为庶子,家中供不起他读书,他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五六年,在凉州遇到乡绅之女,结得良缘,可惜红颜薄命,女子诞下孩子后撒手人寰,林尚带着孩子去到外祖家,后来正遇到突厥进犯,他进入军队,从一个小兵,到千户,又到参将,在凉州终有立足之地。   而林尚的堂兄林堂,则是林老太爷这支的嫡子,多年读书只考了秀才,家中过得苦巴巴,十分贫寒,林尚发迹后,时不时接济他们。   林尚很忙,心知自己分不出精力打理资产,在林堂提出帮忙时,便爽快答应了。   若没有林尚,林堂这一家子,压根别想在京城活下去。   只是林尚所托非人,林堂豺狼之心,得了好处不撒手,知道林尚战死,还欣喜万分,反正田铺财产够多够用,林尚就是死得好,死得其所。   之后,林昭昭归来,她的堂兄弟姐妹,皆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乡野女子,又土又没见识。   胡天查到,当时京中的德康布庄,给林家姑娘公子们做衣裳,一人一季六套衣服,布料花样繁多,好不奢靡,林昭昭却只有两套,还都是用最便宜的布料,小姐身边得脸的丫鬟,穿的都要比她好。   林堂叔一家,都是白眼狼。   于是林昭昭蛰伏一年,出其不备,夺回家产,其中艰辛,纸上难以详述,她拿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林堂叔用赖皮手段去店铺门口闹,林昭昭叫来京郊所有乞丐,每天给钱,让他们围着林堂叔一家转,让林堂叔颜面丢尽,这才稍稍消停。   这些,三年前裴劭就已经查到了,很快浏览而过。   而接下来这部分,是他三年前所不知的。   林堂一家离京后,几经周转,最终回到徐州,胡天此行,是去徐州找到的人,用了不少手段,才从他们口里撬出旧事。   林堂叔绑架林昭昭,把她卖进百欢楼。   裴劭攥紧手指,指尖一阵阵发白,那日午后,提起这段往事,林昭昭轻抚手上伤口,神色平静,宛若在讲他人之遭遇。   可每一个字,都化成薄如蝉翼的刀片,细细密密地划在裴劭心口。   如今,再看纸上之叙,裴劭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吃了这亏,林昭昭不愿意罢休,把林堂告上官府,可官府那日恰好有事,拖到第二日才传召,林堂一家却早就跑了,官府追查不到。   胡天查到,林堂一家之前与百欢楼,从无交集,在这件事后一年,百欢楼关了门,然而老鸨李氏,带着风尘女子们下江南去了营生,那儿也是富贵之地,不怕没有纨绔。   于是,李氏也好,林堂也罢,都活得好好的。   合上案卷,裴劭勾勾唇角。   好大能耐,一个风尘女子,一个吃喝都要族弟提供的废人,明面上,没有任何倚靠下,居然能让官府大喇喇放过。   六年前,虽裴劭不在京中,为接过老国公衣钵,整肃西北军,同时也着手深入了解朝堂之事,京畿府尹曾是户部尚书柳青云的门生,柳青云便是他的外祖父,官府不作为,是受了谁的使唤?   三年前,他手下还有不少国公府的旧人,没能调查出这段旧事,是真的没调查出来,还是被压下来?   国公府在期间扮演的角色,很不光彩。   裴劭手心一阵冷一阵热,如此看来,林昭昭隐瞒这一切的目的,已初有轮廓,但是还是有点不对。   他和她,从没怕过棍棒,如果仅是国公府在其中作梗,还远不至于造成今日,让这成为一道触之不得的疤。   为何,到底为何。   可笑三年前,他与林昭昭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话激他,他便也真的信了,信她是自愿离去,嫁入杨府。   裴劭往后一靠,重重舒出一口气。   须臾,他卷起纸张,放入桌中暗格,抽屉刚关上之时,时空交错,另一头,有一个抽屉被猛地打开,光亮照进这黑漆之地。   这是五年前,太昌三十五年。   林昭昭手腕裹着白纱布,因方才手上动作大了些,伤口开裂,纱布上晕染一层淡红,但她没有留意,只顾着翻找抽屉,拿出田铺地契。   “把这些卖了,都卖了,我不信,我不信官府不肯再查!”   她把东西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时年归雁十三,面容稍显稚嫩,她心疼林昭昭,愤恨官府不作为,却也无可奈何,小声劝说:“姑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伤口好像开了……”   林昭昭低头看手,她记得铁勺的边缘,划过肌肤血肉的冰凉,她手指慢慢压在伤口上,从疼痛里,找回些许镇静。   是了,民不与官斗,她便是再有能耐,又能如何?难不成学戏班子唱的那样,来个御前告状?   她轻声哂笑。   斗不过,那就换种办法,看着被她抓皱的地契,林昭昭慢慢抚平,神思沉沉。   林堂远走,百欢楼还在,她可以雇人摸清百欢楼的底细,再伺机行事,调查伊始困难重重,好在京郊的乞丐顾念这位老雇主,主动帮她盯梢,具体如何便不必细说,大约八个月后,在她十五岁时,才窥见真相。   乞丐头子来信,裴家二爷,也便是老靖国公的弟弟去了百欢楼,和老鸨李如月一副老相好的模样,有个小孩乞丐偷偷混进去,还听到墙角。   那话大抵是,李如月怨裴二爷薄情,用完百欢楼,让百欢楼险些惹上官府,就不再来。   裴二爷又说,是家里的吩咐,况且官府也不会真查抄百欢楼,他也是避嫌,这不是来了么。   捏着薄薄的纸,一阵寒冷,从林昭昭脚底袭向头顶,如坠冰窖,她花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甘心。   她和裴劭之间,差在哪?裴劭能学突厥语,她也能学南诏语,裴劭征伐沙场,她能理顺家中资产,再说她比裴劭少吃六年饭,她不比裴劭差啊!   只是出身差了些,所以,高人一等,就可以无视王法,折磨他人?   她受够了。   铺开纸张,林昭昭写了很多信,每一封信的最后,都是重重的“与君绝”三字,可这些信,一封也没能寄往西北。   那年,西北战况激烈,突厥在一年前重创西北军,西北军折损老国公和林尚等名将,因此,这一年,突厥联合他国进犯,来势汹汹。   战报一封封地送往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这时候把这封信寄出去,林昭昭不知道会对裴劭造成什么影响。   她冒不起这个险。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少年人的爱情,哪有那么容易当断则断。   何况她只有裴劭,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裴劭。   夜半三更,林昭昭将一封封信,递到烛火下,看火苗舔舐它们,纸张扭曲变焦变黑,一个个愤恨不甘的字,消泯在火的灼烧下。   这一年年末,她收到裴劭报行程的消息后,推算时间,到京郊等他,日头西落,便看裴劭单骑纵马,身影飒然,他一看到她,眼睛骤然一亮,宛如天边淡月下的长庚星,他快马加鞭,临到她面前几丈,也不管马还在跑,便翻身急奔,猛地抱起她,转了半个圈。   他的双臂那么有力,他的怀抱那么宽阔温暖。   林昭昭心口跳得很快,她挣扎:“干什么呢,放我下来……”   他爽朗大笑道:“什么时候出来等我的?想我没?”   她赌气:“不想!”   裴劭放下她,俯身用力吻她花瓣般的双唇,倾诉思念:“可是我想你了,吃饭想,睡觉想,打仗也想。”   “每一次冲进突厥大军里,我都在想,只要打败他们,我就能回来找你了。”   因赶路,裴劭身上衣裳还未换洗,皆是尘土泥垢,还有汗渍,林昭昭窝在他怀抱里,双手环抱住他。   那一刻,她释然了。   她轻声说:“裴劭,你的刀,是对着敌人的,有你在,我,京城的百姓,和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很安心。”   裴劭低头,在她脖颈间蹭了蹭,“那当然。”   胡渣痒痒的,林昭昭无声弯了弯眉眼。   所以,她的刀不能对准裴劭。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她便也不打算再说。   那年的除夕节,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六年。Pao pao   裴劭如今是大名人,他完美地处理好老靖国公留下的摊子,有他在,西北就有主心骨,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位年少有为的常胜将军,颇得圣心的靖国公世子,在除夕宴席上,颇受朝臣恭维,他来者不拒,酒一杯一杯地下肚,很快就喝醉,被扶下去休息,臣子纷纷惊疑,想不到世子爷酒量如此浅。   就是没人知道,裴劭一出宫后,生龙活虎,哪有醉意,还能身轻如燕地翻进林府的墙头。   归雁在包饺子,看到后院一个影子,吓好一大跳,林昭昭拿着擀面杖丢裴劭:“一边去,吓坏归雁怎么办?”   裴劭心想,这有什么难的,那就赔个胡天呗。   他想拉她出门,林昭昭退了一步:“要是引起别人注意,怎么办?”   裴劭说:“别人注意又如何?我这么厉害,你迟早要习惯的。”   林昭昭白他一眼。   最后,愣是等到街市散得差不多,两人才肩并肩,就着朦胧灯光漫步街头,归雁和一个侍卫远远跟着他们。   繁闹过后的街上,弥漫爆.竹残余的味道。   走到桥边,林昭昭忽的停了停,对裴劭说:“我去找一下归雁。”   裴劭:“什么事?”   林昭昭面上一热:“你别问了。”   她突然想起这几天是归雁信期,应该让她留在家歇息的,现下她要叫归雁先回去。   她一走,裴劭发现一个半瞎在桥边算命,半瞎胡子花白,还真有些仙风道骨。   这次和突厥某场战役,听说突厥那边有天师,还真给他们行军添过麻烦,于是,向来对神鬼无感的裴劭起兴,前去询问半瞎:“这个怎么算?”   半瞎老神在在:“卜卦三文钱,算官运五文钱,算姻缘七文……”   裴劭放下一锭银子:“姻缘吧,用简单的办法。”   半瞎拿出一张纸:“行,你写个字,我给你解字。”   裴劭不假思索,写了个“六”。   半瞎用一只眼睛盯着那个字,捋了捋胡子,叹气:“这个六的字形,先是一个点,你与那女子,萍水相逢,本是无缘则止,然而又因缘际会,成了‘一’,本该一生一世,只是最下面这两点,一往东,一往西,你们二人,终究是分道扬镳,再无交汇的可能。”   裴劭抿住嘴唇。   他说:“我要换个字。”   半瞎笑了声:“再换个字可不顶用了,这个六,肯定存在你们二者之间。”   “要么是你们认识六年,要么你们相差六岁。”   裴劭脸色沉了沉,又丢了一锭金子:“我想听好话。”   半瞎看着那锭金子,立刻改口:“六,点横撇捺,酸甜苦辣,你们两个感情样样具备,所以你们的生活,可谓多姿多味,皆大欢喜!”   裴劭:“……”   林昭昭正好回来,看裴劭和半瞎聊天,惊讶:“你不对劲啊裴劭,你也有算命的一天?”   裴劭嗤笑了声:“我还花钱改命了呢。”   林昭昭怀疑:“所以你算了什么?”   裴劭牵着她的手,捏了捏,说:“我算突厥可汗什么时候暴毙,半瞎说两年后,我给了一锭金子,他就改口一年后,可能是怕说太早,那可汗死不了,我还记得他,回来找他算账吧。”   林昭昭关注的不是可汗,她倒吸一口气:“你给了他一锭金子!”   因着这事,林昭昭数落了裴劭一顿。   那天深夜,林昭昭闺房中,那架山梨木雕葡萄藤的拔步床上,裴劭躺在外侧,他把玩她细柔的头发,仍在想半瞎之语。   分道扬镳,再无交汇的可能。   虽然到最后,半瞎看着金钱改口,裴劭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他拥着林昭昭时,突的说:“阿暮,我发现一件事。”   林昭昭很困,小声“嗯”了声。   裴劭:“昭和劭,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召’,是不是天生要做夫妻的?”   林昭昭清醒了一下:“不能吧,我觉得更像兄弟。”   裴劭:“……”   因着这句话,裴劭愣是不叫她睡,非要让她知道夫妻和兄弟的区别,那时候林昭昭面皮还薄,撑着应付精力过剩的大狼狗,被欺负得眼圈微红,气不打一处来。   裴劭眯起眼,规划着:“丧期一过,我就娶你。”   他说得是那么简单。   林昭昭睡意淡了,她抿抿唇,轻声问:“裴劭,如果你家里,始终不同意呢?”   裴劭没所谓,从鼻腔里笑了声:“这有什么,到时候我带你远走高飞,看看这大好河山,我看他们拿什么不同意?”   林昭昭僵了僵。   奔为妾,她听到那些女人这么说林晴,那是唯一对她好的堂姐。   林堂叔只看钱,想把林晴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继室,看起来柔弱无主见的林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决定——她和男人跑了。   当时,林昭昭是有为她高兴的,至少比嫁给能给她当祖父的老头好。   可是,就在一年后,林晴灰溜溜地回来,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街坊们看她的目光,就像看过街老鼠。   想到这种可能,林昭昭便牙齿微颤。   裴劭察觉到异样,他帮她别好鬓发,宽慰说:“如果你不想离开这里,我也有的是办法让家里人答应,再不济,咱们搬出来住就是。”   裴劭这一生,遇到难题,不管是怎么样的,他都会迎刃而上。   他是自大的,他也有抵抗世俗的能力,他一直认为,只要他与林昭昭两情相悦,他乐意,林昭昭也乐意,就再无困难。   可有些困难,不是他想,就能够解决。   因为那无法改变。   隔几日,林昭昭又被邀到国公府,这次裴劭在场,他坐在歇山顶的亭子内,着一袭玄色宝相花纹闪缎长袍,剑眉冷潇,薄唇微抿,不苟言笑。   赏花的姑娘沿着小径,三三两两走去时,难免惊讶,又好奇又敬畏,端看他这模样,若林昭昭和他不熟识,也会被唬一跳,而乍过那阵子心惊后,姑娘们心中又生出一种波涌。   对强大、俊美的男人的渴慕。   因裴劭在,国公府夫人没再对林昭昭说什么,她张罗姑娘们在园内入座,林昭昭则坐在最末尾,听几个姑娘小声议论:   “那得是郡主的身份,才配得上呢吧!”   “是啊,咱们就别肖想了。”   为避嫌,裴劭站起来,他朝他们这里瞥了一眼,彼时,林昭昭和他刚吵过一架,裴劭想直接与国公夫人说要与她定亲,而林昭昭如何都不肯,裴劭自是不快。   可裴劭不懂她的顾虑。   林昭昭轻抠自己指甲,有些愣神。   这种心不在焉,持续了很久,因不影响她的生活,也一直没人发现,直到她在画菡萏时,清露夫人一针见血:“你不专心。”   林昭昭放下画笔:“对不住,弟子走神了。”   清露夫人年三十五,她是个美人,也是个传奇的人,她曾是王侯之后,但家中犯了事,十几岁被卖入秦楼楚馆,好在有情人将她赎出,但坎坷的是,她嫁入那户人家后,不到三年,就和离了。   后来,她笔下一副春山图,让她一举成名,不久后编写出一部子衿曲,被圣人赞誉不绝于耳,这首曲子在十年后的宴席上,仍受人喜爱,也便再没多少人提她的旧事。   清露夫人收弟子不看别的,只看眼缘,杨寒替林昭昭引荐,清露夫人对她甚是满意,林昭昭成为她第三个弟子,也是机会难得。   因此,被她这么点出,林昭昭知耻,面色微红。   清露笑了笑,说:“行了,这个年纪的心事,我也能懂。”   她知道徒弟心中那人是靖国公世子,前不久刚折回西北的虎威将军。   不出意外的话,再归京时,他会承袭爵位,成为靖国公爷,必是在京城权力的顶端圈子,往来无白丁。   “有时嫁王侯,倒不如嫁给平头百姓,不然门不当户不对,往后几十年,相互磋磨,这点情都没了,就只剩相互抱怨。”   清露踱步到窗口,望着窗外景色,似乎陷入回忆:“他会怨她为何要嫁,她会怨他为何要娶。”   林昭昭一怔,不小心碰掉了画笔,她俯身去拾。   却听清露又说:“有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关于靖国公府。”   林昭昭起身,抬眼看着站在窗畔的清露夫人,些微愣神。   及至现在,林昭昭知晓裴劭非要查的动机,他心里清楚,三年后,有些问题只是暂时被隐藏而不是消失,他想彻底消灭顾虑。   可这不是好事。   这是裴劭永远不能知道的。   林昭昭给菡萏填好色,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三年前,早已既定的结局,在三年后又因她的入局,而被搅乱。   .   皇宫,御书房。   年六十八岁的圣人,瞧着精神尚可,眉眼难掩疲态,他看着奏折,掩嘴轻咳,孙吉春连忙端上一碗药,道:“陛下,歇会儿吧。”   圣人摇摇头。   孙吉春的徒弟方胜德,从门外进来:“回禀陛下,裴都统求见。”   圣人喝下药,说:“宣。”   裴劭身着绯红蟒服,长身玉立,眉目如刀削深刻俊逸,甫一进御书房,好像一阵清风,给这绵延几百年的地方,带来新的生机。   他站定作揖,圣人刚要说平身,却又咳起来。   等圣人平息咳意,裴劭说:“陛下不若尽快另立太子,以减轻身上的重担。”   圣人六十八的高龄,废太子之后,却不另立,朝里为了此事,可是吵得不可开交,而圣人一直举棋不定。   圣人摆摆手:“你是越发大胆,是不知道上次上奏的御史,已被贬去黄州了么?”   裴劭:“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却不卑不亢,这股子底气,是长年累月稳操胜券,才养得出来的。   圣人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停了下,又说,“你说说,哪个人做太子好?”   这般随意,若朝中任意大臣听到,只会惶恐地跪下,不敢妄言,而圣人对裴劭,已是超越君臣的温和。   裴劭认为那四个王爷,都是废物,倒也知分寸,只说:“想必陛下心中有一杆秤。”   圣人哈哈笑了:“是了,得像裴卿这般能干,才挑得起大梁。”   裴劭:“陛下过誉。”   接下来商议之事,便是镇南王谋反案,这段时间,他们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摸查清楚镇南王实力,接下来,便是借由春猎为名,请镇南王进京。   春猎为搜,乃一年之始,往年也会召唤各地异姓王,因此,以春猎为由,把镇南王叫到景恒,能最大限度降低其警惕。   这一商议,便又是一日过去。   裴劭离开御书房后,圣人缓缓饮了口茶,叹息:“孙吉春,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孙吉春说:“国公爷自是十分优秀,奴才瞧着,东嘉郡主配他,也差着,镇宁公主还……”   圣人眉头一皱,孙吉春察言观色,立刻住了嘴,自扇耳光:“哎哟奴才这嘴,真是,国公爷的婚事,哪是奴才能置喙的!”   “行了。”圣人语气淡淡,阻止了他。   他看着虚空一点,浑浊的眼睛里,些微动容。 第三十三章 春猎 你还是个狗官呢。……   三月,春猎如期举行。   往年春猎前的祭天,都是太子先行,如今,因圣人年事已高,礼部再三删减,群臣脚跟都没站酸,春猎前的祭祀就完毕。   圣人身着衮服,头戴冕旒,坐于高台,下首,除了赵安顺晋四王,还按顺次坐着裴劭等重臣,与山西王、淮江王,最后,是年二十二的镇南王世子,陈祐。   圣人目光逡巡一遍,对陈祐道:“你父亲,身体可还好?”   陈祐起身回:“启禀陛下,父王在来的路上身子不适,实在撑不住,不得不歇在冀州,望陛下体恤,父王托臣向陛下请罪,待他身体康健时,再亲自入京觐见。”   圣人宽和一笑,说:“这话说得就生疏了,朕当年,和镇南王一同平过南诏之患,有兄弟之情,怎能不担忧,让太医署院判去冀州,让院判瞧瞧。”   陈祐感激:“多谢陛下,只是些陈年旧伤,万万不敢叨扰。”   如此君臣之情,裴劭端着酒杯抿一口,掩饰唇角笑意。   镇南王年六十二,老当益壮,并不曾突发旧疾,他倒是谨慎,只派王世子前来,一壁规避风险,一壁又不叫皇宫生疑。   只是,该布置的早就做好,端看……他目光一一掠过四个王爷,不作声。   圣人与王世子叙过话,又摆摆手:“好了,今日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去罢,当尽兴才是!”   众人起身,拱手行礼:“是。”   裴劭一挥衣摆,踱步到玄马前,胡天和长河在给马儿梳毛,裴劭上马后,目光划过女眷那边的宴席,随后,一眼找到林昭昭。   她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手臂支着下巴,半闭眼,好似下一刻就能睡着。   裴劭唇角衔笑,伸手招长河:“来。”   长河小跑过去,裴劭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什么,长河点点头。   裴劭接过胡天装好的箭袋,往马上一挂,一踢马腹,马蹄嘚嘚往林子跑去。   林昭昭不是很愿意来这种场合,一般这种时候,是大型相看宴,没人嘴上明说,事实确实,各府夫人,会趁这个机会,为自己女儿儿子物色人家,聊天凑近乎。   林昭昭没有儿女需要愁,本没想来,但萧氏念叨好几次,每次都要上东街那宅子,林昭昭在宅子和雪净堂之间走烦了,立刻应下,免得萧氏还总有借口上门。   后来裴劭知她要来,倒也高兴,林昭昭便歇了装病的心思。   此刻,她遮着嘴唇,打呵欠。   夫人们说布料,说花卉,说吃食时令果蔬,笑得合不拢嘴,最后,由明安县主组局,拿出乌木酒筹,让年轻姑娘们以春为题行令。   和其他姑娘家比起来,杨家两个女儿,做的诗都中规中矩,皆很快被略过。   旁观者清,林昭昭见萧氏带着杨兰芷和杨兰英,三人挤在那些人中,看似和乐融融,怎么也没能插上话,只能附和旁人。   杨兰芷也察觉了。   她脸上浮现尴尬,小女孩脸皮薄,不知手脚该怎么放,有些不知所措。   轮到作画,以春为题,宫人们分发纸张画笔,到杨兰英和杨兰芷这里,纸恰好只剩下最后一张,宫人也没有为她们另拿一张纸的意思。   要知道,北宁伯在宫里,已经抄了挺多页纸的佛经。   林昭昭想了想,抚好衣摆裙角,起身走过去。   对着最后一张纸,杨兰英瞥杨兰芷一眼,心想,杨兰芷才十二岁,又有亲妈舅妈替她张罗,本就不该跟着来。   于是,杨兰英扯过纸,对杨兰芷说:“你别画了,给我。”   这堂姐自幼争强好胜,杨兰芷不想和她争,放下画笔,却看林昭昭走来,她说:“虽只有一张纸,但可以用一张纸画两张画。”   杨兰英还是霸着纸:“三婶说得轻巧,纸就这么大,我还能分一块给她不成?”   林昭昭冷眼看杨兰英,说:“你不想引起夫人们的注意,算了。”   她正要转身,杨兰英咂摸回味来,忙拦下她,服软:“好婶婶,方才是我不好,能不能教教我?”   杨兰芷也好奇,秀目带着期盼。   林昭昭挽袖,她手指细长,拿笔的姿势稳当又漂亮,便为她们简单勾勒出两座山的轮廓,说:“按着这个画吧。”   杨兰英皱起眉头,而杨兰芷眼前一亮,立刻提笔铺墨。   指点到这,林昭昭就收手回去坐着。   萧氏刚在夫人前凑了个没趣,灰溜溜折回来,一看林昭昭也没热闹,心中顿时好受多了,压低声,说:“那些人,真是势利眼!你也没遇到个对你好脸色吧?”   林昭昭说:“还好吧。”她就没硬融,萧氏也怪不得人家排挤。   萧氏拿手帕擦额角,又恼起来:“也怪伯爷,非要写诗用……的典故,到如今,还被关在宫里,叫那些人家怎么看我们哦!”   林昭昭拿块芙蓉糕,慢嚼慢咽。   稍顷,姑娘们纷纷停笔,明安县主带着妇人们,一个个看下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画得真的能称得上好的,并不算多,但今日也只为乐一乐,因此,明安县主脸上挂着笑,对姑娘们,嘴里都念着“不错”两个字。   到伯府两位姑娘这,杨兰芷小擦手上汗渍,杨兰英也有点紧张,明安县主瞥过去,嘴里照常念了个“不错”,本要略过去,忽的脚步停住。   她拿起两姐妹共同完成的那幅画,观赏着,惊叹:“哟,我差点没留意,这画里头,还暗藏玄机呢!”   几个夫人和其他姑娘都过来,有人说:“这画的是两座山峰,笔触稍显稚嫩,泼墨留白处还可以,等等……”   说到留白,夫人们都反应过来了,画中两座山峰并立,中间空白之处,是一女子拿伞的侧影!   山峰线条坚毅,而女子的侧影绰约有致,却绝妙地融合到一起。   这画中有画,着实叫人惊奇,足以叫人忽略画工,只觉能想出这办法的人,脑子定是活泛。   大户人家的主母,可不止需要温良大气有眼界,还要知灵活,懂变通,端看这幅画,便能知晓一两分人的性子,于是,明安县主第一次正眼看杨家二女。   不待明安县主发问,杨兰英腼腆一笑,说:“县主,我们两人纸不够用,我叫宫人不必去取,想来麻烦,便做主,和妹妹画下这幅画。”   明安县主放下画,端详她,“哦?你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画画的?”   杨兰英抬眼看不远处的林昭昭。   林昭昭啜茶,她眼眸清凌凌的,唇畔浅笑,似已看透杨兰英的心计。   杨兰英掐掐手掌,回过神,说:“我时常想,女子步于春中,杏花吹满头时,撑伞漫步于山下,自是一派好风景,这画出来,便也是这样了。”   明安县主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孩子。”   杨兰英说的东西太浅,只有表象,明安县主面上不显,实则过了一开始的新鲜,也就无甚了,这时,却听坐在旁边略小点的姑娘低声说:“其实不然。”   明安县主看她。   杨兰芷说:“春山如斯,春景如此,二山勾勒女子轮廓,正是山如女子,女子如山,也是一个意思——若女子不立起来,无法悠然存于世。”   这话,从一个尚未历经人生,方十几岁的稚□□孩嘴中出来,不说明安县主,便是萧氏,都有些惊讶。   杨兰英反驳:“照你这么说,世上女子便只能有一种如山的个性?”   杨兰芷噎住,不敢再说,萧氏怒视杨兰英,明安县主倒是笑了笑,问杨兰芷:“确实,你怎么看?”   杨兰芷鼓起勇气,有条有理道:“世上女子千千万,不会只有一种个性,只是,心里要有一座山,屹立其中,方能遇事不慌,做事游刃有余,这就是那座山存在的必要。”   听罢,明安县主拊掌,其余夫人们也都夸赞:“好一个通透机灵的丫头!”   也有人主动和萧氏招呼:“这是你家丫头吧,叫什么名呀,今年几岁啦?平时在哪儿上女学?”   方才还无人爱搭理她,如今那些夫人笑容满面,萧氏受宠若惊,而杨兰英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杨兰芷却突的站起,轻声说:“实则小女有想法,皆从我家三婶身上来。”   她到底没拆杨兰英的台,没说出连这画中画的念头,也是林昭昭的。   能给一个小姑娘这些启发,明安县主很好奇是什么女子,她生出结交之心,便问:“杨府三奶奶?她是?”   只是林昭昭原先坐着的位置,早就没人了。   长河给林昭昭递了句话,她离开高台,提着裙子,走在树林中。   这里是皇家别苑,树木被刻意休整过,错落有致,林昭昭扶着一棵树站定,陡然听见轻微的马蹄声,便四处张望。   裴劭牵着玄马,从拐角走过来。   他着劲装,手束护腕,上身披着软甲,长袍在腰际掐起,显出宽肩蜂腰,俊拔逸美,遥遥若高山独立。   裴劭一手牵马,朝她伸出另一手,道:“上来,带你跑一段。”   林昭昭瞥四周,此时可不比在寺庙,裴劭也没机会清场,她垂了垂眼,没动。   裴劭抬眉梢,又说:“你是想主动上来,还是我抱你上来。”   这事他还真做得出来,林昭昭瞪他,到底递出手。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林昭昭背靠裴劭胸膛,脖颈处,他略烫的呼吸拂着,酥酥.痒痒的。   出树林到斜坡,马跑得越快,微暖的风扑在脸上,从耳边簌簌溜过,大地宽阔,湛蓝蓝的天,恍若一南诏进贡的宝石,却是工匠打磨不出的水色。   林昭昭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心旷神怡。   绕着山坡跑一圈,裴劭问:“如何,可有放松?”   林昭昭以笑应之,过了会儿,似想到什么,她说:“我得回去了。”   裴劭:“回去什么,时间还长。”   林昭昭说:“你是来打猎的,不能空手而归。”到裴劭这身份,人人都盯着他,他又是武将出身,没打到猎物,不太合适。   裴劭“哦”了声:“你说这事?交给胡天就是了。”   “胡天?”林昭昭问,说起来她发现,裴劭提了身边的小厮,胡天倒不怎么照顾他的起居了,“胡天为你打猎吗?这种事怎么能交给旁人?”   裴劭捏了捏她耳垂:“我锻炼他呢。”   “日后,胡天可能是归雁的归宿,难不成你放心把归雁交给一个小厮?他总该成长。”   林昭昭侧过身,撇开裴劭的手指:“你主意打到我丫鬟身上去了!”   裴劭趁机在她面颊上亲了亲:“当然,要归雁和胡天都不乐意,我们也不能硬撮合,我只是未雨绸缪。”   林昭昭怎觉得,他想靠胡天绑着归雁,她又不可能坐视不管,好叫她一辈子离不了。   裴劭认真掐算完,说:“但胡天年十七,比归雁小一岁,不像我比你大,会心疼人。”   林昭昭:“……”   呸,不要脸。   林昭昭发觉,她面皮再怎么练,都比不上裴劭的。   光天化日,他捏着她的下颌,迫她仰面,俯身亲上那樱唇,咬了几下,听到林昭昭浅吟的鼻音,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衣料,揉捏她细瘦腰肢。   掌心的温度,立即传到她肌肤上,激起背后的颤意。   林昭昭白净的脸上浮霞色,好不容易推开裴劭,忙看四周。   好在没人。   裴劭却笑了笑,他音色低低撩撩,趁林昭昭不备,手臂搂着她的腰,微微倾身,以一个简单的姿势落马,两人纷纷摔到草地,虽有裴劭垫着,林昭昭还是险些惊叫出声。   一个翻身,裴劭把她压在身下。   林昭昭推他肩膀:“做什么呢!”   裴劭不说话,只低头亲她。   好似叼着饱满欲滴的樱桃,想用舌尖挑破,吸吮甘美的汁水,尝到让舌尖发颤,心口发软的甜。   林昭昭目光迷离,挣扎的力气缓了缓,直到裴劭手指勾住她的衣裳,感觉襟口微松,她猛然回神,她胡乱拉着裴劭的手,“唔”了声:“放……”   裴劭反客为主,他的手勾住她的手指,提起来,放到自己耳后,端看他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耳后到脖颈那片肌肤,早就是红艳艳的,泄露旖色。   他用一种诱骗般的口吻,循循说:“这里没人会过来。”   林昭昭摇摇头,鬓发有点凌乱:“疯狗,别这样。”   裴劭额头抵着她额头,说:“那就……”   箭在弦上,退而求其次,林昭昭不得不应了。   ……   事毕,裴劭骑着马,带林昭昭到河畔,她蹲身对着河面整理鬓角,手指摸了下自己滚烫的嘴唇,有恼意,便侧过身,不想理会一旁的裴劭。   裴劭伸手给她摘发上沾到的草,闷声笑:“别气了,下次给你欺负回来。”   林昭昭拍开他的手:“还想有下次?被人看见怎么好!”   裴劭又伸手去弄她头发:“怕什么,来这里的都是官员或者家属,真看到了,他们要敢宣扬这事,家里也别想好。”   林昭昭:“……你还是个狗官呢。”   裴劭耸肩,又去弄她头发,轻笑:“旁的不提,就这么点小事,我还要受制于人,那我做这么高的位置,图什么?”   “图看不完的文书案卷,做不完的活计,忙不完的应酬?”   好有道理,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林昭昭一时无言,但心里还有气,只好推开裴劭,自个儿往前走。   裴劭:“你头发还有草屑。”   林昭昭才不信,他就是逗她,便只顾走自己的。   裴劭立在原地,瞧林昭昭走远,随后,唇角抻平,周身那种对着林昭昭才有的懒散,倏然一收,眼珠子一转,目光不轻不重地,往一旁的树林一递:   “出来。”   杨兰英拉着杨兰芷,二姐妹面如金纸,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裴劭:“看到什么?”   杨兰芷说:“回、回禀公爷,小女什么也没看到。”这倒不算谎话。   裴劭自不再理会,牵马离去。   留杨家二女,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们之所以在这里,还是因亭中作画之事,杨兰英气杨兰芷抢自己风头,借口去如厕,把杨兰芷拉到这偏僻的地方骂。   只是,万万没料到,她们会看到裴公爷对一个女子如此亲昵的一幕!   偏生在她们角度,那女子被国公爷遮去整个身子,只剩下低低的声音,却也离得远,听不太清楚,只能推测,她和国公爷的关系,很不一般。   这位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国公爷,早有佳人在怀。   而方才裴公爷那段话,分明就是打压她们。   而林昭昭回到原位,这小段时间,姑娘公子或多或少猎了东西,东嘉郡主提着一只受伤的兔子,说要养它,女孩们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   这儿冷冷清清的,林昭昭抿了口热茶,定定心神。   当然,刚觉得清静,就看到萧氏。   林昭昭按额角。   萧氏笑得甚是亲和,拉着她的手坐下,便道:“哎哟,老三家的,我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芷姐儿都和我说了,她们俩画那幅图,是你给的点子。”   “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早说呀!害,不过我也知道你是厉害的!”   随后,又把杨兰芷如何发挥,压住爱出风头的杨兰英,博得众多夫人好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林昭昭笑了笑,说:“芷姐儿不错。”   萧氏说:“我也觉着,怎的我家姐儿这般聪敏!哎哟,我从没教过她什么,她可真给我长脸!”   那还好得是萧氏没教过杨兰芷,林昭昭默默想。   萧氏忽的盯着林昭昭的头发:“咦,你头上怎么有草屑呢。” 第三十四章 搬离 原来是争不过,抢不……   天渐晚,离开皇宫别苑前,杨兰英明显不对劲。   就是萧氏也看出来。   以为她是因被杨兰芷强占风头,萧氏可乐了,非追着问:“英姐儿,你怎么了啊,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   杨兰英捏着衣服一角,嘴唇嗫嚅。   林昭昭抬眼看她。   杨兰芷盯着杨兰英,想叫杨兰英别说,可这话又没法明说,只好轻轻咳嗽着。   比起杨兰英,杨兰芷不是不怕,只是不上脸,回想裴国公爷那冰冷的目光,他看她们二人,好像在看死人,按他口中所说,要是累及家中,可如何是好?   杨兰英平日好强,实则最不经吓,尤其如今家中父母皆不在,镇日惶惶,又遇到这种事,于是,在萧氏再三追问下,略去她拉杨兰芷去树林的动机,其他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萧氏脸色大变:“竟是这样!不成了,这种事怎叫你们撞破?你们看清那个女人是谁没?”   杨兰英啜泣,杨兰芷摇头:“我们站在树木后面,那女子被挡住,没看清。”   萧氏皱眉:“罢了,去春猎的有多少人家,咱也没能认全,国公爷警告你们,是叫你们别乱说话。”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是罪。   杨兰芷问母亲:“那如何是好?”   萧氏总肖想着,把女儿塞进靖国公府,但在现实面前,到底拎得清,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守口如瓶,这件事被传出去,靖国公府定能查到是我们传出去的,何况若他不想查,只是想找个人出气呢?”   “记住啊,只要不提,就什么事没有,咱们伯府再经历不起一次风雨。”   萧氏想了想,还有一句话没说。   若果真和两个姐儿说的一样,靖国公对那人儿是百般爱护,即使她们根本没看清人影,但纵有那么一点伤害她的可能,都不准出现。   那女子,得是什么人呐,有这种福气。   对比二爷杨宽,他们成婚多年,萧氏就没得过他一次回护。   这男人和男人间,没得比。   只可惜,裴公爷有这种红颜,其他的也看不上眼,可惜她家芷姐儿,嗨!   萧氏收回心思,重复一遍:“可明白了?”   杨兰芷重重点头。   杨兰英也如释重负,她心里自我安慰,把事情说出去,不是只有自己知晓,到时候假如真出事,也就不止是她的问题,有人一起担着才好。   一旁,林昭昭一直沉默,萧氏问:“老三家的,这事你怎么想啊?”   林昭昭兴致不高,淡淡地回:“就按你说的。”   轿子到永荣街,林昭昭去和老太君请安,再回东街。   她们这些女眷可以先走,官员则大抵要更晚些,裴劭也没回来。   许是在宫里垫过肚子,林昭昭晚饭只吃两三口,收拾完碗筷,满霜端上一碗温热的酸枣汤,说:“三奶奶,这汤能解腻。”   白玉勺子探入汤水中,枣香扑鼻,入口是酸的,些许时候才有回甘。   林昭昭一勺接一勺,徐徐吃着,直到勺子碰到底部,她又舀一勺,送到口中的是冰凉的勺子,她才回过神。   洗漱过后,归雁若往常那样,帮她把头发编成一根鞭子,放在肩头,涂上桂花头膏。   屋内灯灭。   林昭昭躺着睡不着,便起来,赤着脚走到宽榻前,她推开窗户。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月光在宽榻矮几上凝成薄霜,青瓷长颈瓶里,插一支归雁折来的杏花,承着光泽,花瓣粉嫩,万分娇妍。   就是没有根。   她望着远处的月,默然。   须臾,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身,便见裴劭自己打帘子进来。   裴劭换下在猎场穿的那身劲装,只着一身万字纹锁边玄衣,他抬眼,发现林昭昭在窗边,些微浅怔。   林昭昭着素缎中衣,勾出纤秾合度的线条,她乌发放在肩头,面容本就白皙,在冷清月光下,端的是莹润如玉,只是美则美矣,整个人,好似要随月光消散般。   他不由放轻声音:“怎不点灯?”   林昭昭转过身,坐下。   裴劭喉咙有点干,倒八仙桌上的温茶喝。   只听林昭昭说:“朝廷会对镇南王和世子出手,就是这几日了,是吧?”   林昭昭问朝政,倒是少见,裴劭挑挑眉头:“的确。”   她侧过头去看那杏花,缓缓说:“裴劭,此事一了,我也没有必要住在这里,你说我什么时候搬出去,会比较好。”   裴劭咳了声,他放下茶杯,微眯起眼:“住这里不好吗?”   她说:“不是不好,是不合适。”   裴劭两三步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肩膀,低下.身:“住得好就行,何必考虑那么多。”   林昭昭笔直地望进他眼中,回:“如果一辈子这样,你会甘心?”   裴劭笑了:“你在说什么。”   林昭昭攥紧手心,质问:“那为何下午去河边,你明知树后有人,还是把我往那边引?”   裴劭低低“嘁”了声,那两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胆小,这就把他抖出去了,他连忙握住林昭昭的手,说:“我肯定她们看不清你。”   他承认得坦荡,林昭昭气笑了:“你明知我有多担心被人看到,被人发现,你还做这种事!”   裴劭由着她打几下,手掌包裹住她手指,说:“别打了,我怕你手指疼。”   他一身肌肉硬邦邦的,林昭昭冷静下来,果真指节生疼,更气了。   趁林昭昭换气,裴劭抱起她,在宽榻上坐下,他手指揉捏她的发尾,语气软和几分,说:“不是什么大事,你总该习惯。”   林昭昭拨开他手指。   他所求的,不过“踏实”二字,而他只信自己做的一切,把所有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不知不觉间,林昭昭入了一个套,由裴劭亲手编织的圈套,一个不查,她就会习以为常,乖乖地待在他身边。   他拿他的心计来对付她,实在是小题大做。   林昭昭深深吞口气。   裴劭见她冷静,又低语几句,抱起她往床榻边走,甫一躺在床上,林昭昭便往墙面缩。   不一会儿,裴劭褪去衣裳,只着中衣,侧躺在她身边,轻声:“那我下次不这么做了,行么?”   林昭昭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就在裴劭以为她已经睡去时,只听她突的道:“我明天搬出去。”   裴劭:“搬去哪里?”   林昭昭想了想,没说永安巷的宅子,而是回:“东街你安排的那个宅子。”   她静静地看着墙面,须臾,只觉腰肢那只手箍紧了,裴劭道:“好。”   他答应得那么淡然,有那么一刻,林昭昭以为他芯子换了个人。   不过,也是好事。   林昭昭轻舒了口气,正要闭眼,忽的自己整个人被翻过去,裴劭伸手将她困在墙角,眼底黑黢黢的:“今夜,是你最后一天在雪净堂了。”   他不舍地亲亲她的脸颊:“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林昭昭:“……”   第二日,林昭昭醒来又是日上三竿。   她和归雁说了搬出去,归雁倒好,就是满霜撅撅嘴,这儿小厨房样样俱全,她有点舍不得。   归雁:“你呀,就和厨房过一辈子去吧!”   满霜欢喜:“还有这种好事?”   听两人拌嘴,林昭昭弯了眉眼。   吃过午饭,她们才开始收拾东西,闻梅不在,林昭昭也没在意,好在东西不多,归雁和满霜打包完,除了衣裳外,也就两个包袱。   及至此时,林昭昭才恍然察觉,原来雪净堂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包括她绘画写字用的纸,吃饭用的碗筷,睡觉用的被寝,它们一直在雪净堂里,只等主人。   只是,东西是很妥当,但走的时候,也便两袖空空。   就好像,什么也带不走。   林昭昭回望牌匾上“雪净堂”三字,眉宇微凝。   另一头,内国公府。   静安堂内,一片死寂,半晌,老祖宗半阖着眼,看面前的女子,道:“你是说,国公爷在他的水霰堂,养了个女人?”   柳氏坐在一侧,还是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闻梅低头不敢对视,只道:“是。”   柳氏按住太阳穴,心口起伏,似是难以呼吸。   立在老祖宗身边的婉月,瞅了闻梅一眼,道:“这可不是能拿来玩笑的,你可敢担保?”   闻梅头低得更厉害了,嗫嚅:“是,奴婢担保。”   闻梅下去后,老祖宗“哼”了声,将茶盏重重放到桌子上:“他倒真做出这种事来。”   看来,那日她们的猜想没错,而本来过了春猎,老祖宗也是想找个机会,发难水霰堂,如今,闻梅把这机会送上门来。   柳氏大叹,她想起当时,说:“可是母亲,阿劭如果知道当年的事……若我们再插手,是不是不妥当。”   老祖宗性子向来果断:“如何插手不得?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勾引走公爷!”   三年以来,内国公府第一次这么多人,浩浩荡荡涌向水霰堂,水霰堂门口的侍卫些微惊讶,又想起国公爷的嘱咐,假意拦了拦,便放人进去。   里头,几个腰粗膀圆的嬷嬷,挨个搜索房间,采荷尖叫:“你们、你们做什么呀!你们不怕国公爷回来怪罪吗?”   一个老嬷嬷说:“采荷姑娘,这就是你糊涂了,当年公爷和静安堂说好,内国公府不进水霰堂,但公爷也不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否则,静安堂还是能闯进水霰堂的!”   采荷:“国公爷是做了什么……”   嬷嬷:“在水霰堂私养女人,可不是有违祖训?”   采荷怔了怔,可就在昨天,那位夫人已经搬出去了呀!   静安堂又是如何得到消息,却晚了一天的?采荷看向安静的闻梅,突然懂了,缄默不语。   怪道闻梅不争不抢,原来是争不过,抢不过。 第三十五章 坦白 让我给自己留一条退……   采荷晓得,闻梅比她谨慎细心,绝不会无缘无故去静安堂告状。   那么,就只剩下听国公爷的令。   果然,在嬷嬷们翻得起劲时,国公爷得了信回来了。   裴劭背着手,掀起上眼睑,目光逡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水霰堂,和雪净堂,他一言不发,那些老嬷嬷不禁束手,偷偷观察国公爷神色。   裴劭笑了声:“继续。”   没人敢动,更有甚者,偷偷往后躲。   他步入水霰堂正屋内,老祖宗坐在梨花木四出官帽椅上,柳氏站在一侧,瞧见裴劭神色,她有些心虚:“阿劭……”   在搜不出什么时,老祖宗已然明白,这是裴劭下的圈套。   也怪她先入为主,知水霰堂近来添置不少东西,有好些女人家用品,遇闻梅告状,她早就想对孙子发难,这才着道。   她眉头褶子深刻,目光冷静平直,似乎准备好裴劭所有发问。   却看这早已不受国公府掣肘的男子,撩起衣摆,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国公府分家吧。”   老祖宗再难以淡定:“你敢!”   柳氏也惊吓万分:“你这说的什么话!不可无礼!”   他好笑地看着母亲与祖母:“我没说是和你们商量。”   他不是不讲道理。   按三年前的约定,老祖宗和柳氏以为他私养女人,就直闯水霰堂,如今,他也是按约,如果国公府的人,无故硬进水霰堂,他可以直接离开。   柳氏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红了眼眶:“你……你怎敢算计我们呐!”   “砰”的一声,裴劭站起来,一脚踹飞他刚刚坐的椅子。   几十斤重的木椅,翻个跟头。   柳氏猛然一诧,拍拍胸口。   他活动了一下指节,说:“算计,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三年前的事,还需我摆证据么?”   柳氏忽的放声哭。   老祖宗久居京城,不曾亲眼见裴劭和林昭昭的情谊,她却是晓得的。   “我知你要为这件事恼我们!”柳氏擦泪,“可你既然调查过,也该明白国公府又没做什么,真正做事的,是林家那堂叔,国公府是有不对,但也只是拦下那女孩报官。”   “你想想,她要入国公府,怎能把被卖进烟花巷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国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彼时,柳氏不曾真正反对林昭昭进国公府,但是,只能是妾。   就算做妾,也得清清白白,无可指摘。   裴劭望着母亲。   自父亲裴茂去世,他与母亲的沟通甚少,但一直体恤她丧夫,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如今也忍不住一哂:   “你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我在朝堂结了不少仇,那我给那些憎恶我的人个机会,把二叔三叔家四五位姐妹,是四五位吧,都卖去青楼,再给官府施压,我看谁敢去为她们鸣不平!”   柳氏:“你这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   老祖宗神色冷厉:“裴劭!你敢这么对你姐妹!”   裴劭冷笑,恨得几乎要捏碎手中茶杯:“裴家的姑娘,就是姑娘,林家的就不是吗。”   “你们明明晓得,林堂那厮要做什么,却不阻不拦,甚至让二叔知会老鸨李氏,务必把人拘在百欢楼。”   “又以林昭昭名声为由,放任林堂和李氏离去——你们不用狡辩了,那二人的认罪状,就放在水云斋,胡天!”   胡天利索地跑进来。   裴劭说:“把那认罪状拿来。”   “够了,”老祖宗拿着木拄拐敲敲地面,她神色冷漠,“你自己拎不清,难不成我们要看着你娶那样的女子?”   她似也压了多年的怒气,发泄道:“她母亲水性杨花,跟着男人私奔,生下她就死了,这种没有母亲教养的女孩,如何能料理好国公府!”   “国公府不能有这种耻辱。”   裴劭忽的沉默。   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摸到三年前打下的死结。   三年前,他只觉林昭昭的突然离去,不可理喻,可笑的是,那并不是毫无预兆。   在光的背面,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她们对她说过的话,只会更刺耳,更戳心窝。   那时他又在做什么呢?是了,远在西北,但不在她身边,就是他视而不见的理由么。   他曾恨她趁他远赴西北,另嫁他人,可又是谁,把西北当免死金牌,自以为只要他们相悦,就能白头到老。   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一圈圈缠住他的心脏,绞紧。   裴劭把杯子丢回桌面,杯子从桌上滚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裴劭说:“她能不能担起国公府,成裴家的冢妇,都与你们无关。”   他无法改变她们,还不能离开么。   走到门口,老祖宗叫住他,裴劭回头,迎面是一个杯子,他不躲不闪,任由杯子砸中他额角,额角破开一个口子,血液沿着他流畅的骨相,缓缓滑落。   但他两眼镇静,幽然若深潭。   柳氏惊叫了声:“阿劭,快和祖母道歉!”   裴劭抬手摸了下血渍,说:“砸这一下,还我方才不敬之语。”若在场的,不是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能让她们吃上好几日药。   老祖宗脸色赤红:“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裴劭笑了笑。   他转回身,踏出去前,只留一句话:“国公府里能管我的,早被阎王爷请去吃茶了。”   小厮长河和落日,已经收拾好几套衣裳和日用品,胡天则背上落在水云斋的文书。   他一路穿过国公府的仪门,迈过那门槛时,似有什么倏然轰塌。   少时,父亲抽过他许多鞭子,每一次,他都会问他服不服,他都会同他说,西北军的未来要靠裴家,裴家必须有人站起来。   所以他十一岁那年,穿上盔甲,拿起刀剑,一场战役下来,虎口被震到麻痹,毫无知觉。   十五岁,他完全习惯这种日子。   行军似吃饭,打仗如喝水。   由他指挥的大小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看着周围人恭维他,傲慢地想,打仗有何难,不就是杀人,所以,当那个千户朝他敬酒时,他连酒杯都懒得拿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到角落里,一个阴郁的小孩躲着,她瞪着他,撇了下唇角。   毫不掩饰的不屑。   什么臭小孩,十五岁的裴劭嗤笑了声,嘴上与周围人谈笑,心里早就冒出把她提过来问话的念头。   那时,他完全没想到,未来几年,他在打仗之余,就是找那小孩玩。   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会弄丢她三年。   他迫切想找到她,告诉她她忌惮的一切,都结束了。   而此时,林昭昭张罗着收拾东街宅子,虽每天都有人打扫,屋宅甚是干净,不过也是干净过头,没点生活气。   “再往左一点。”   满霜和归雁在挂画,林昭昭往后退几步,让她们摆正,“对对,可以了。”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凌乱的脚步声,林昭昭回头,裴劭和他的几个小厮,突然出现在屋外。   但看裴劭额头破了个口子,她不由皱眉:“怎么弄的?”   裴劭:“没事,磕的。”   帮他包扎完,林昭昭才想起另一件事:“你怎么进来的?”大门锁着,密道也被她锁了。   裴劭清了清嗓子:“这有何难,我想进来自然能进来。”   林昭昭打量他。   裴劭身上干干净净,但她记得胡天、长河几人手脚还沾上泥土,就晓得他们是翻.墙而入,她斜睨他:“堂堂国公爷,做什么不走正门。”   裴劭眯眼笑:“你给我开?”   林昭昭目光稍稍飘移。   但她也说过,选择权在裴劭手上,只要他想进来,她就会依他。   裴劭忽的又说:“不过这国公爷,我倒不想做了。”   林昭昭怔了怔:“什么意思?”   裴劭让胡天他们放东西,他侧过身,对她说:“我与国公府,今日过后就分家。”   “分家!”林昭昭眼眸撑大,“这如何使得?”   别说老祖宗还没去,国公府百年世家,太过庞大,不是裴劭想分就能分的,何况还有其他缘由。   裴劭从鼻腔轻哼了声:“如何不使得?”   林昭昭拉他的手,劝说:“不妥当,你还是冷静冷静。”   裴劭反捏住她手心,他沉默了一下,说:“阿暮,当年的事,我查清楚了。”   林昭昭瞳孔猛地一缩。   胡天很有眼色地拉着其余几人,立刻退下,把这留给公爷和林夫人。   裴劭舔了舔嘴唇,他按住她手臂,心里一下一下地打着鼓。   他缓缓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没有发现国公府的作为,如今我已经与她们摊开说,我心底里,无法原谅她们。”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乍然听到这些话,林昭昭耳中嗡鸣,指尖发凉,她闭眼,平静的心湖中,清风吹出縠纹,一圈圈漾开,须臾,归于平静。   他到底还是去查了。   她从没想过,去博取他的同情怜惜,过去不曾,现在亦不曾,更没想凭一己之力,让他憎恶他的家人。   轻轻拂开他的手,林昭昭说:“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和国公府闹僵。”   裴劭面上笑意滞了下,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道:“我解决完我这边的,昭昭,该你了。”   他想让她彻底离开北宁伯府。   林昭昭看着窗格子,轻叹说:“若我还是不呢。”   裴劭攥了攥手心,只问:“为何。”   既然杨寒是友人,为何非要为他守寡?为何就是不和离?裴劭咬得舌尖一股淡淡的腥味。   长久以来的悬空感被加剧,更让他想紧紧抓着点什么。   林昭昭往后背靠在门扉上。   天光浅淡,她的影子也十分浅,同一个地方,晕开两三团灰影,模糊不清。   等不到回答,裴劭眼眸一凝,说:“既如此,我让官府拟定和离书,你只需印手……”   “裴劭。”林昭昭忽的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看着她。   林昭昭咬了下嘴唇,说:“让我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好么。” 第三十六章 我家 每个人寻求安心的方……   传闻,王母拔下簪子,割出一道一望无际的银河,从此牛郎织女难相逢,鹊桥归路不忍顾。   林昭昭不需那簪子,她只要一开口,就能把人推远,推得很远。   这样的事,却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她拿起剪子,剪掉灯蕊,灯光模糊的那一瞬,三年前的决绝之语,却越发清晰。   那时,林昭昭意外从清露夫人那里,知道一件秘事,她心里说服自己,这是道听途说,但这么多年,一些蛛丝马迹,让她很是怀疑,直到看到国公府夫人柳氏的姐姐的画像,方不得不信。   她也才明白,国公府不惜用龌龊手段,也要拆散二人的缘故。   裴劭不明白,既然家中始终不点头,那便摆脱家中桎梏,他甚至着手私逃之事,唯一放不下的,也就西北军,好在西北军自有气候,将领辈出,只要新将是个正常人,不怕西北军打不了胜仗。   他肯定林昭昭会和他走,正如他现在,笃信林昭昭该和离。   放如今,林昭昭自是愿意和裴劭游览大江南北,一来裴劭手握权势,二来,此行也非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奔。   可当年,这个提议是美好的,却带着残酷的天真。   因为裴劭的婚姻,不说是她,便是国公府,都无法决定。   如何挣扎,都会搁浅。   十六岁,林昭昭踱步在小径上,那日裴劭约她游湖,她没有答应,可她知道,即使她不去,他也会在那里等着。   这几年里,两人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屏障,越来越多,数不清是第几次,她感到迷惘。   时而是国公夫人暗示“你不配”的嘴脸,时而是清露夫人劝导的“放手”,时而又是周围贵女嬉闹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立在原地,被无形地隔开。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曾经她害怕水缸里无尽的黑,无尽的冰冷,至此时,她才发觉,她像活在水缸里的鱼人。   水缸囚.禁她,却也保护她。   而裴劭,正试图把她捞出来。   他只看到水缸里的压抑,却没看到,她死死缩在底部,害怕外面的光亮,更甚者,见到光亮的那一瞬,她或许会死亡。   林昭昭冷静地知道,这不对劲,可当局者迷,哪能说改就改,一蹴而就。   所以,她睡得越来越少,头内,总有什么在隐隐翻腾。   当她从轿子里出来,瞧见湖岸边,一个衣着华贵的姑娘,正和裴劭说话时,她无意识地抠住指甲。   她的眼瞳里,映出那姑娘试着去拉裴劭袖子的动作,裴劭侧身躲开,可她半点不恼,反而笑了笑,嘴巴一张一合的,不难想象,她正在和裴劭撒娇。   林昭昭默默坐回轿子里。   她望着黑漆漆的轿顶。   如果和裴劭一起游湖的,是这样的女孩,明媚如风,正堂堂站在光下,不畏旁人的眼光,不惧世俗的纷扰……   似乎,并不是件坏事。   后来,一位公子拦下林昭昭的轿子,归雁下轿,一番交涉,才明白原来是林昭昭的手帕掉了,公子捡到,专程送来的。   林昭昭撩起车帘,对那公子示意:“多谢。”   她至今已经记不起那公子的样貌,却记得那一幕,也被追上来的裴劭,看到了。   宽阔的湖面上,船舷漾过碧波清浅,游鱼偶尔上来换气,点开一圈圈涟漪。   林昭昭坐在船上,眺望远处,听到裴劭哼笑一声。   她静静看着他。   裴劭酸不溜秋道:“那是谁,你与他倒是挺合得来。”   几年后回想,当时的裴劭,只是逗弄她,他必定晓得她发现有女子寻他,便以此为引子,逼她说出“那你怎么也和别的女的拉扯”。   两人相互损几句,这件事就翻篇了。   可林昭昭没有接话。   她甚至做了个假设:“裴劭,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要和那人成亲呢?”   便只是如果,裴劭也不乐意,他笑意倏地敛起,手臂搭在桌子上,倾身靠近她,道:“你是脑子有病么,和那种人在一起?”   林昭昭呼吸窒了窒,她握紧放在膝上的手,脸色微青,直直盯进裴劭眼中:“那种人又怎么了?”   裴劭不快,说:“没安好心的下等人。”   下等人。   那些勋贵世家,在府邸里,悄悄拿来骂街头百姓的话,裴劭心里气极了,借用这个词,可他不知道,国公府眼里,乃至更高的权贵眼里,林昭昭,也是下等人。   他想把她从水缸里捞出来,却不小心打破这个水缸。   可是三年前,他们是局中人,自然没有一个人能看清全貌。   林昭昭眼眸倏地一缩。   裴劭见她沉默,只以为她也在因那华服女子吃味,便说:“别说旁的嫁不嫁人了,除了我娶你,还有谁会娶你?”   林昭昭顶着木案的纹路,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直到夜深人静,终于变成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隔日清晨,枕巾带着湿润凉意。   裴劭是爱人,但或许,并非她的良人。   她真的能和裴劭走到最后吗?   门不当户不对,何必等未来的几十年相互磋磨,换来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怕,怕年少的情谊,成为两人的束缚,那么将来,当他们相看两相厌,这段日子,也就再没有回忆的必要,甚至因为今昔比对,而显得讽刺。   彼时,知道杨寒病重,北宁伯府在物色冲喜对象时,林昭昭假意不知,而她的情况,又十分符合冲喜,林家中已没人为她撑腰,伯府不怕她闹起来,就这样,她进了伯府。   她重新给自己,造了个密闭的水缸。   在这里,至少很安全。   距离上次和杨寒相见,已过去一年,杨寒身体干瘪许多,倒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温润明亮,好像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林昭昭嫁进来时,杨寒正好昏迷,别说洞房,便是清醒都难,直到第三天,他睁开眼睛,倚在引枕上,看着她,难掩惊讶。   林昭昭道了歉。   杨寒对她摇摇头:“你不该这么冲动。”他知道,她心有所属。   林昭昭用汤匙搅动药汁,她垂着眼睫的模样,很是温柔秀美,但她的性子,与这四个字,南辕北辙。   她是固执的,是倔强的,于是,她抬起眼睛,对杨寒说:“也当我报你当年一救之恩。”   杨寒是聪明人,他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月后,这个如月、如玉般的公子,终于还是熬不住,撒手人寰,离去之前,枕头下压着的,是一纸和离书。   林昭昭低着头,捏着那张纸,纸上忽的多了一个洇湿的痕迹。   隔几日,裴劭回来了。   那时候他面临的,便是这般突然的结局。   他们之间所有线,都被林昭昭斩断,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痕迹,她对他说,别来找她了,他们之间终究只是有缘无分,不必强求。   裴劭不信。   她说:“裴劭,你拎不清的样子真的很烦。”   他望着她梳的妇人发式,冷笑连连,字字掷地有声:“林昭昭,你会后悔的。”   后悔了吗?   很难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难道就不曾反省当初的选择?可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每个人寻求安心的办法不一,裴劭喜欢用行动和掌握,步步紧迫,而她,只是更喜欢留着一线余地。   这就是退路。   不知不觉,天色已明,林昭昭熬了一宿,她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刚动了下,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浑身酸麻不已,尤其是拿笔的手臂,更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筋骨。   她扶着扶手,在红木椅子上缓缓坐下。   而此时,桌面上的画,在微凉晨光中,隐隐露出山脉嶙峋峭拔的一角。   .   镇南王世子被扣留在京,镇南王乃东宫谋逆案的余党,朝廷追捕镇南王时,却不知如何被镇南王先得了信,连夜逃离。   一夜之间,京中风声鹤唳。   如今镇南王谋反证据确凿,虽让他先跑一步,不妨碍大局,毕竟他多年经营,有点路子也在预料当中,现如今,便该是把告密之人抓出来。   此时,京郊处,检查完布防,裴劭盘腿坐于草垛。   他盯着篝火,随手捡起木棍,往里面丢。   火堆发出哔啵声响,火舌燎动,在他漆黑的眼珠里灼出一个个印子,眼白的血丝也更为明显。   李彰汇报完今日的搜查,须臾,小声提议:“将军可是三日不曾合过眼了?”   裴劭按了下太阳穴,抿抿嘴唇。   李彰又说:“此事比起当年西北之军务,绝对不至叫将军如此操劳,不若便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气为重。”   也就只有李彰,敢在裴劭冷脸的时候进言,武平流自个儿缩在马后面,当个鹌鹑,给李彰比了个大拇指。   裴劭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他扯了扯嘴角:“我入不了睡。”   李彰干脆也盘腿坐下,说:“不若吃点酒?”   如今镇南王世子在朝廷手上,镇南王即使发难,他们也都做好准备,无甚么要紧事,吃点酒助眠,总比一直睡不去好。   正所谓,小酌怡情。   只是,李彰和武平流都没想到,这小酌,酌着酌着,将军竟喝得烂醉如泥,两眼一闭,昏昏欲睡。   几个兄弟把大将军抬去国公府,李彰忽的拦住他们,说:“……要不还是去客栈睡吧。”   武平流也点头,他最近可听说,国公府要分家的风声呢。   正当他们犹豫不决时,裴劭睁开眼,迷迷瞪瞪看着国公府,道:“这不是我家。”   李彰连忙说:“将军要不住客栈,还是去属下几个家中,凑合着?”   “鬼才去你们家,我又不是没家,”裴劭挥开一个人扶他的手,整个人软得和面条似的,但手指还是朝另一边指,“喏,那儿。”   他指的,正是东街国公府旁的宅子。   上面没有挂牌匾,但他依然能精确地指着它。   裴劭眯起眼睛,盯着那大门,笑了笑,咕哝了一声:   “我家。” 第三十七章 真相 与他八分相似。   李彰不知那户人家是谁,既然是国公爷指的,便硬着头皮去拍门。   好一会儿,他以为没人来应时,却有一个丫鬟打开大门,探出脑袋来:“谁……啊,李大人,公爷。”   没记错的话,丫鬟是林夫人身边的。   李彰唏嘘。   将裴劭扛进屋,他们几个大老爷们不好久待,交代了一句明日无要紧事,让国公爷好好歇息,便一骨碌往门口挤,散了。   林昭昭披着素缎氅衣,她掀开帘子踏入厢房,便看床上,裴劭只除了鞋,随意躺着,浓眉紧皱。   她第一次瞧他醉得不省人事,上回他醉了,好歹能直着身子来雪净堂,后来也很快清醒。   他是海一般的酒量,也不知道到底是吃了多少酒,才会这般。   林昭昭轻叹。   吩咐归雁端来铜盆温水,她替他擦手擦脸,褪下沾满酒味的外衣,她低头嗅嗅,他中衣也是一股酒味,这要是一晚上不换,得馊了。   她去拨他的衣襟,下一刻,她的手就被死死攥住,裴劭却不曾睁眼。   林昭昭试着抽回手,裴劭很快就放开,她想了想,又伸出手,这回刚碰上裴劭衣襟,又被拦住。   可他又分明还不清醒呢。   林昭昭静坐着看他。   几年前,林昭昭曾经看过一出戏,具体角色如何她已不太记得,只记得,那书生小姐原来是两情相悦,书生却喝酒误事,不小心和公主纠缠到一处,小姐愤而离去,书生追悔莫及,倒是公主提出效仿娥皇女英,好生大方。   林昭昭很不得劲,将此戏和一众琐事写进信里,那些琐事裴劭一一回完,专门针对这件事,写到:   “这不过是男人的意淫,先不说堂堂公主为何非一个落魄书生不可,男人如果真喝醉酒,那如何办事,让送子观音帮忙么?所谓醉酒误事,是男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林昭昭好笑,回信时,就又提:“你怎知书生就是故意?如果本来八分醉,公主又引诱之,他如何把持?又或者公主将他衣物一脱,第二日谎称二人已有亲密,书生又要如何好?”   信寄出不久,林昭昭就后悔了,因为她几乎能预料到裴劭的回信,果然,又给他一次显摆的机会,他写:“问题还是在书生,别说八分醉,我是十分醉,十二分醉,也不叫旁人有机会制造假象。”   林昭昭:“要是我要替你换衣裳呢?”   裴劭:“若是你,你跟我打声招呼,我自是好好配合,哪有不给你碰的道理。”   那两年,一点点小事,他们就能聊上许多,来往信封,都塞得鼓囊囊的,生怕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清楚。   只是,纸与墨留下的缱绻,在她嫁进伯府前,全都付之一炬,唯藏在记忆深处。   林昭昭俯身,手背拍拍裴劭脸颊:“裴劭,是我,我想给你换个衣裳。”   裴劭除了翻个身。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林昭昭试着最后去拨他的衣襟,她手指都摸到他的腰部,这回,却出奇地顺利。   原来真不是吹牛。   林昭昭脱下他的衣服,瞥了眼下面,即使近来亲密多,臊意依然腾的上脸,她挪开目光,七手八脚给他套好亵裤。   在穿上衣时,她手指触到他的肩背,他身上是一层薄削的肌肉,有些坚硬,还有疤痕,即使他本非易留疤的体质,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可能所有伤痕都能褪去。   她细细端详着,这是属于他的勋章。   她没有告诉过裴劭,其实,她尤为喜欢他穿着盔甲,坐在高马上,目光含明隐迹,身子俊拔,意气风发。   当然,也喜欢他卸下所有重担,在她面前,露出的少年气。   她低头,柔软的嘴唇,偷偷贴上他的额头。   须臾,林昭昭收回心绪,收整完毕后,她用冷水拍拍脸颊,熄了灯,出门时顺便掩好房门。   失去光亮的黑暗中,一片静谧。   裴劭微睁开眼,他依然是醉得朦胧,却似有所感,抬手轻触额角。   .   给镇南王送信的人,被抓到了,竟然是朝中六品官员,这个官职是买的,这人和北宁伯杨宵有肖似之处,那就是人人皆以为他不过是个纨绔,能得个六品官,全靠祖上荫庇。   可实际上,也是这样的人,给调查逆党带来重重阻碍。   此人口风很实,不过人总有软肋,裴劭让人把他的妻儿老小绑过来,他虽掩饰得极好,还是有一瞬慌了神。   他说:“公爷也有心爱之人,就不怕有朝一日,那女人也被人这般对待,所以公爷何必这般步步紧逼!”   裴劭挑眉:“你在威胁我。”   那细作说:“镇南王有这样的能耐!”   细作承认自己是镇南王的人,只是,裴劭稍加思绎,就能明白,细作不过是抛出镇南王的名号,来混淆视听罢了。   他冷笑一声:“你们对我实在了解,常年驻守边疆的镇南王,真能在京城安插这么多混入朝堂的眼线?”   细作又要争辩,裴劭已失了耐心,他将人交给心腹,离开牢房。   当初,因需要林昭昭翻译,掳走她的方阳,是赵王的人,赵王没毁了杨霄的指认,也没料到同谋是镇南王,是被人利用,倒推利用他的人的动机,此谋反一案,绝对系皇位之争。   也就是安顺晋三王,必有人卷入这场谋逆案。   就在不久前,圣人曾当着裴劭的面,评价这四位王爷:   赵王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安王性格较为温和,耳根子软,容易被人拿捏;顺王游戏人间,不务正业;晋王是四人中最好的,勤勤勉勉安分守己,可惜天赋不高。   排除被人当靶子推出来的赵王,便只剩下安王,顺王,晋王。   再查下去,线索越来越明朗。   别说这三王愿不愿意配合,裴劭半点不怕得罪人,一声令下,禁军包围三座王府。   许多人求上国公府的大门,国公府大门紧闭。   这势头,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朝臣不由心惊胆战,这位国公爷,做事极不留余地,不说叛党是否真是三王之中一人,那要是未来皇位,落在这三王里任何一人身上,他可如何是好。   裴劭不是不明白,只是,到他这个高位,无暇顾虑,无需顾虑。   该不安的,是那三位王爷才对。   不多几日,细作终于还是招了,他说他是晋王手下的。   但此事未完,细作心性坚定,也可能胡乱指认,裴劭叫人抄送三份文书,分别送去安顺晋王府,各自写明细作把他们指认出来。   三王府的反应,极为有趣。   晋王是哭着伸冤,以头抢地,顺王是苦笑几番,又言忠心,没认罪也没狡辩。   安王府惶恐不安,年四十余岁的安王,面容枯槁,他对着皇宫,深深一拜,下一刻猛地起身,就要撞柱而亡,要不是安王妃拉得快,这反应,似乎也就落实罪名了。   然而,安王的反应,和细作指认的“晋王”,却是毫不相干。   一个细作,竟把安晋两王,都拖下水。   这样调查了半个月,安晋两王又缕缕被推出来,便是赵王,也重入排查之中。   武平流脑子发热:“怎么这般混乱,为何好像每个王爷都有嫌疑,又好像每个王爷都没有嫌疑?”   李彰蹲在大理寺牢房门口吃饭,他三天没回家了,这禁军内厨的饭实在味道一般,他咽下去,说:“那你不觉得有一个王爷很清白么?”   武平流:“你说顺王?”   是的,混乱之中,年三十九的纨绔顺王,在历经几轮清洗,身上却没沾上一件事。   这种时候的清白,便也不是清白了。   武平流“嘶”了声:“这就是军师的直觉吗?”   李彰吃完饭,盖上食盒,回:“真要论起来,我的直觉还比将军差远了。”   毕竟早在十日前,裴劭就暗地里调查看似最清白的顺王了。   亥时一刻,书房内点着烛火,明亮如昼,裴劭合起口供文书,道:“难怪陛下对他们几个,没一个满意。”   如今就差确凿证据,凡事做过,必有蛛丝马迹,过不了多久,他派出去南边的人回来,顺王必得认罪。   夜里,裴劭小憩一个时辰,梦到林昭昭一言不发,远去的背影,他忽的醒来。   这个梦有几个月没做了,没想到又潜入他的心神之中,冷不丁来一下,叫人只觉过去那几个月,才是梦一般。   他有点口干,起身倒水喝,冰冷的液体划过喉道,似有几分春寒未了。   搁下茶杯,裴劭打开大门,庭中月色旖旎,却有种挥不去的冷清。   忙于搜集谋逆同党证据,已有半个月,没见林昭昭。   长河和落日不曾来找他,说明她过得一如既往,身边也有可靠的暗卫盯着,绝不会出危险。   这样就挺好的。   裴劭又一次抬手,摸了摸额角。   他想起什么,回到房中,在床下拉出一个一臂长宽的红木云纹箱子,箱子许久不曾打开,上面布满灰尘。   裴劭看着箱子,目中闪烁,流露些许留恋。   第二日清晨,他洗漱完,对胡天说:“这箱子先放你这,等我说要给阿暮,你再给她。”   胡天点头应是,收好箱子。   也便是在这一天,裴劭拿到顺王与镇南王勾结的确凿证据——这几年来,顺王养了一群鸽子,专门往南方带信,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也把养鸽人送去南方,甚至准备杀人灭口,只不过没来得及,那人就成了确凿人证。   裴劭带着禁军,直接闯入顺王府,顺王府里女眷低低哭泣,裴劭踹开正堂大门,顺王穿戴隆重,端坐着,似乎正在等他。   这位王爷年三十九,正值壮年,平日做纨绔姿态,也无人怀疑,却有能耐,让京中那些纨绔为他卖命。   顺王起身,模样倒是不卑不亢:“裴劭,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裴劭抬起手,示意后面的人不要跟进来,待房门阖上,他挑张椅子坐下,甚是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捏在手中没喝,说:“你还记得清露夫人么,那个名满京城的画家。”   提到清露,顺王脸色倏地一变。   裴劭说:“你视她为红颜,将她从教坊司里解救出来,只是,将她养在府里,终究负了她,怕被编排,便说清露是嫁给他人。”   这些不难查,人证物证比比皆是。   顺王问:“你想说什么?”   裴劭眯起眼睛,道:“后来清露辗转京城,教导过世家女学生,实则是打探京中各色消息,查到这里,我便奇怪……”   “一个女子,到处打探官员的消息,所图为何?”   破绽是从这里开始的,只裴劭并没命人逮捕清露,一来,她如今远离京城,远离是非,二来,在当时,清露教导林昭昭时,却是拿了十足的心,从不向林昭昭探听西北军。   她有惜才之心,真心回护林昭昭,裴劭自也投桃报李。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裴劭心里就对纨绔顺王存疑。   顺王理清楚,哈哈大笑起来,他拍着桌子,说:“没想到,到底还是因为女子。”   他笑得前俯后仰时,突的停住:“裴劭,你不也栽在女人身上?”   裴劭抬眉。   顺王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林氏,到底是为何离开你么?”   “那是因为你从不明白一件事。”   裴劭侧头,他开始思考,上去给顺王一巴掌好,还是踹一脚好。   顺王突的打开抽屉,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画轴,展开丢到裴劭身旁桌子上,他道:“你看看吧,这是柳青云庶女的画像。”   柳青云,乃是裴劭外祖,裴劭母亲柳氏正是柳家嫡女。   裴劭目光定在那张画上,眼眸倏地凝住。   画像是一名女子静坐着,侧过脸看画外,她目光哀愁,与他的眉眼,竟有八分相似,不过因画像上是女子,显得更阴柔罢了。   顺王嘲讽地看着裴劭:“你觉得这画上之人,是你的谁呢?”   裴劭脑筋转得极快,纸张确实有一定年份,即使真的作假,也很难做出颜料的颜色,何况,那落款的印章,才是真的无法作假。   那是圣人珍藏画作的印章。   圣人恋旧,他曾在御书房看过这个印章,足用了有几十年。   也便是,这幅画,极可能是圣人亲手绘的。   画中女子与圣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裴劭手指轻轻摸着那画中线条,他眼瞳细细颠簸,猛地咬住后槽牙。   顺王一挥袖,又抛出一个问题:“废太子当了几十年太子,该受的窝囊气都忍下来了,你觉得,他为何突然要谋反呢?”   裴劭没应,顺王倒也好兴致,继续道:“那是因为,父皇观察了我们几十年,突然的,心中有了更好的人选,想逼废太子让位,废太子怎么肯,却只有谋逆一路了。”   “这个人选,是谁呢?皇弟。” 第三十八章 秋波 两情久长,此生只与……   蹄声嘚嘚如鼓鸣,一匹黑马沿着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唇角死死地压着。   “轰隆”——   天空笼罩层叠黑云,闪电如紫龙,明暗烁烁,割裂半个天际,倾盆大雨洗刷着京中草木街道,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坠落。   林昭昭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   雨滴打在她手心,很快凝聚成一堆水,她将手心翻转,水珠无依无靠,从半空融汇进雨里,倏然掉到地上,蹦出一个个小坑。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雨。   雨水辗转周折,慢慢汇聚到下坳,朱墙碧瓦内,大太监苏吉春跑到屋檐下,徒弟方德胜掏出手帕,给师父擦肩膀袖子。   方德胜自己擦把脸,“呔”了声:“怎么说下大雨就下大雨,这破天气,闹得人是猝不及防。”   苏吉春整理好仪容,啐他:“你懂什么,这可是好雨。”   他抬眼,心中微动。   如果没有记错,多年前的春末,也是这么个突然落下瓢泼大雨的天,雨帘之中,少女提着碧罗裙,闯到屋檐躲雨。   裙摆蹁跹,她成了雨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那年,潜龙时期的圣人,卷起手中书本,他撑着下颌,抬起眼皮子,朝窗外看去。   隔着井字木窗棂,少女似有所感,她回眸,乌圆若葡萄的眼珠子里,蕴着点点星光。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没能撑到享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为了掩住这桩丑闻,她的后事极为简单,而孩子,也被不能生育的嫡女抱走。   那时,圣人尚未从外戚手中拿回全部权力,百般思虑下,这孩子,便姓裴了。   走到大殿门口,苏吉春收起回想,在哗哗大雨声之中,抬手叩门:“陛下,是老奴。”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苏吉春推门而入,迎面是龙涎香的气味,他束着手,道:“陛下,靖国公求见。”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之后,才听圣人说:“宣。”   苏吉春应一声,方后退一步,圣人又嘱咐一句:“备好姜汤。”   阖上门前,苏吉春看见,圣人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方印章,那印章随他,已有几十年。   人都说,当今皇上是个念旧之人,一个年号用了四十年,随身的用品,一概能用则用,多年不更换,以至于曾经皇后不小心弄坏圣人的一些旧画,圣人发了好大火。   苏吉春明白,圣人何止恋旧,更是爱旧。   只是,他回想起方才国公爷的脸色,恐通过调查谋逆案,国公爷也是明了往事。   毕竟,圣人不打算一直瞒着,借顺王之口说出来,也不是坏事,否则当初,圣人就不会默许,皇后偷偷拿走柳姑娘的画像。   有些事,圣人心里清楚着呢。   走至偏殿,裴公爷等待传唤,他没有碰给他擦头发衣裳的巾帕,浑身挂着水珠,脸色没比这天气好到哪儿去,如雕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苏吉春唤了两声“国公爷”,他才回过神,提着湿润的衣摆,迈步出去。   眼看裴公爷进入御书房,方德胜凑到苏吉春面前,说:“师父,裴公爷当真恃宠,怎敢用那副脸色去见圣人呐,恐怕有大要紧事!”   “看来啊,京中传闻说,裴公爷要被朝廷收回兵权,不是没有影子的事。”   语毕,他又被苏吉春啐了,苏吉春戳他脑袋:“管好你自己的嘴,再多说两句,我看你这脑袋,明个儿就搬家!”   方德胜知晓说错话,不敢躲,生生挨几回戳,怯怯:“欸欸好,徒弟明白了,徒弟记心里了。”   苏吉春压低声音,说:“日后再让我听到你编排这位,仔细你的皮。”   师徒两叙过一轮,他们守在御书房门口,除了天际阵阵雷鸣,耳中却没旁的声音。   御书房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苏吉春奇怪,按裴公爷那脾性,这是不是有些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   这回,裴公爷神色依然冷漠,好在,总算不像来之前那样,藏着雷霆万钧。   方德胜还算机灵,见裴劭出来,连忙端上温着的姜汤,追上来说:“国公爷,喝碗姜汤驱寒。”   裴劭手掌挡下托盘:“不必。”   看着裴劭远去的背影,苏吉春跨进御书房,只看圣人正把玩那枚印章,脸上多了点释然笑意。   圣人喃喃:“婉珺呐,他和你是挺像的。”   苏吉春陡然一惊,连忙低头,只做没有听到。   这婉珺,正是裴劭生身母亲之名讳。   那日,雨下了一整天,不见收歇。   深更半夜,被雷雨声吵醒,林昭昭睁开眼睛,有些辗转难眠。她听说那顺王认罪,这东宫谋逆案的叛党,如今都浮出水面,只差收拾镇南王一派。   这么看,裴劭应是不那么忙碌,也该回府上住一住。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起他躺在床上,借着酒意,皱眉入睡的模样。   可别再喝得那般酩酊大醉,伤身。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穿好衣裳,提着灯笼,站在通往雪净堂的柜子前。   柜子门拴着她挂的一把银锁,银锁在橘色光下,反射着亮泽。   林昭昭抚摸银锁,手朝柜内伸去。   钥匙就放在柜子里。   打开柜子,她提裙通过黝黑的地道,到门口时,她忽的脚步微滞,下一刻,又朝前一迈。   “吱呀”一声,雪净堂的柜子开了。   借着朦胧灯光,与窗外的闪电,她依稀分辨出,雪净堂里和她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它依然在等它的主人。   林昭昭在雪净堂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正屋门,雷雨声很大,湮灭她的脚步声,这让她好像做贼,甚至有些心虚。   待走出雪净堂,总算见到人影了——胡天提着灯匆匆走过,他看到林昭昭时,甚是讶异,不过很快敛起惊色,道:“林夫人要找国公爷么?”   还好夜色浓,看不清她发红的脸,林昭昭低低“嗯”了声。   却见胡天目光游移,斟酌着说:“夫人要不……改日再来?”   林昭昭手上灯笼晃了下,她问:“发生什么事?”   胡天支支吾吾,林昭昭想了想,直朝水霰堂正屋走去,水霰堂内,大体也是黑漆漆的,只一旁的小宗祠亮着光。   胡天跟在她一侧,用气音说:“夫人,公爷今日心情很不好。”   “今个儿公爷去了趟宫里,回来后,就只待在宗祠里,盯着老国公爷的牌位,一句话也没说。”   胡天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下意识就想劝林昭昭别进去。   林昭昭抬手,在门上停了会儿,还是推开。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裴劭身着云青底素缎中衣,一头乌发随意束在头顶,倒显洒然,不拘一格,他随意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小壶酒,自己捏着一个酒杯,老国公爷的牌位前,也有一个酒杯。   他没抬头,瓮声瓮气:“滚。”   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林昭昭低叹了声,她走到他旁边的蒲团,压好裙子坐下。   裴劭眼角余光瞥见裙子,身形一僵。   他抬眼看林昭昭,眼眶泛红,眼瞳里有一股不服不认的劲,这股劲,从过去,老国公爷对他动家法时,直留到现在。   没有放任静默,他声音有点飘:“你过来了。”   林昭昭伸手,拿走他的酒杯。   裴劭不抢,他直接拿起老国公爷牌位前的酒杯,一口闷了,他喉结动了动:“昭昭,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吗?”   林昭昭无声润泽了下唇瓣,应:“嗯。”   裴劭嗤嗤笑了两声。   “父亲,哦不,老国公爷,期盼我能接手西北军,立起裴家门户,”裴劭盯着牌位,“他所要求的,我都做到了。”   可原来,他只是固裴家盛宠的棋子。   只要他在裴家一天,只要他手握兵权,那么,朝廷绝不会对裴家出手。   所以国公府,绝不准许他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这有损皇家体面,国公府也无法对圣人交代。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摆脱国公府的桎梏,可到头来,他连自己血液流的是哪家的,也没有弄清楚。   真可笑。   林昭昭抿起嘴唇,她轻抚一下裴劭手背。   裴劭反过来扣住她的手指。   须臾,裴劭闭上眼睛,松开手,徐徐道:“如果面对的人是我,你确实需要一条退路。”   林昭昭张了张唇,到底旁的一句没说,只低声劝慰:“裴劭,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不满足于用杯子,裴劭尾指勾起提梁酒壶,仰头,酒水倒在他唇边下颌处,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滚入他的衣襟里。   他低头,抹抹唇角,盯着牌位,轻笑道:“阿暮,你别总在你自己身上找问题。”   林昭昭收紧五指。   他歪着脑袋,喃喃:“不然遇到我这样的,你总是吃亏。”   难得他说出自贬之语,林昭昭却笑不出来,她心脏倏地被大掌抓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有些叫她喘不过气。   裴劭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当年,老国公爷死得突然,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颓唐消沉。   林昭昭又夺过酒壶,她捏着酒壶细颈,咽咽喉咙,小声说:“谁吃亏也不一定呢。”   裴劭肩膀倏地微松,他眼眸弯弯,手指粗糙的指腹,轻抚林昭昭光滑柔嫩的脸颊。   他倾身低头,没有绮思,甚至动作有些小心翼翼,将唇按在她花瓣似的唇瓣上。   一触即离。   他声音压在喉咙里,回了一句肖似醉话:“可我只愿你这一生,不再吃亏。”   林昭昭怔了怔。   后来,裴劭在小宗祠里睡着了去,长河和落日把他抬回水霰堂,林昭昭独自回到东街的宅子,仍有些走神。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际露出鱼肚皮白,经一日一夜洗礼,天空失了颜色,甚是苍白。   归雁正从耳房出来,见着林昭昭,吓了一跳:“奶奶怎这般早醒?”   林昭昭愣了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归雁,你可以叫我一声姑娘么?”   归雁笑了:“诶,姑娘,你怎么这般早醒?”   这二字,叫林昭昭确实有些恍如隔世。   她躲在一个密闭的地方,太久了。   她扶着门框,回首往天上望去,云层白皙,但依然厚重。   与此同时,京城大门方打开,一匹快马踏着地上残余雨水,冲入城中,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圣人桌前。   镇南王与南诏国联合,起兵造.反。   南诏国狼子野心,镇南王在南边经营几十年,其中有十几年是太平的,已养精蓄锐,如今图穷匕见,一夜之内,连攻封地外的两座城池。   自开国至今,朝廷中心一直在北方,对南方管控都不甚有力,出这样的事,也是暴露多年积弊。   今晨早朝,朝臣吵得不可开交,主体主战,但有一些派系认为,西北多年战事,国库尚未丰盈,此战不宜动西北军,应让各地知州备战;有一些派系认为,此时当让各位王爷领兵,方能真正一试王爷之才能;自然,也有的直接主张,朝廷既有宝刀,为何不用,是该由靖国公爷出战。   但,这三方,谁人都觉着,圣人动用裴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裴劭在西北军,乃至整个凉州,已有非一般的名誉,凉州百姓只知裴劭不知朝廷,若南方之战,裴劭依然战无不胜,岂不是要收拢天下百姓之心?   然而,却看圣人思索片刻,道:“由此,便让靖国公领兵。”   方才还吵闹如菜市的朝堂,立刻鸦雀无声,而那位穿着绯红蟒服的国公爷出列,拱手行礼,他抬起的目光,十分明亮,声音铿锵有力:   “臣,遵旨。”   消息如雪花般,飘散在京城,本来有些忧心的百姓,一听是靖国公领军,便不再担忧,街道重回繁闹。   这三日,林昭昭却再没见过裴劭。   那日那句“不再吃亏”,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可如果是对的,这是裴劭选择的,她该如何是好?   真就如此了么?   而裴劭,就要去南边打仗了。   林昭昭放下汤匙,今日她又只是吃了点,便了无胃口,用过漱口的香茶,外头满霜进门来,说胡天来访。   林昭昭道:“请他进来。”   胡天不是空手而来,他手上抱着一个红木箱子,将箱子放下,他抓了抓后脑勺,说:“夫人,这是国公爷让我给夫人的。”   看着箱子,林昭昭问:“他……还有说什么吗?”   胡天摇头,顿了顿,又说:“不过,原定明日辰时出发的,但镇南王已朝淮南进军,所以,国公爷决定一刻后出发。”   林昭昭打开箱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神色怔然,嘴唇轻启:“你们都下去吧。”   胡天看看归雁,两人一同离开。   林昭昭深深吸一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回,他会是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还是写信吗?   她抓了抓胸口衣裳,心底里空落落的。   但她又有何茫然的,她要么就是做回北宁伯府孀居的寡妇,手上有田铺地产,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裴劭有那般才干,他去打仗,她不需要担忧。   罢了,不过也就和三年前一样而已。   林昭昭把心压实了,瞥见那只箱子,使了点劲掀开木盖,下一瞬,她眼眶一酸,晶莹的泪珠宛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划过她的脸庞。   一整个箱子里,全是他们分离那三年的通信往来。   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寄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保存完好,林昭昭拿起其中一封,便看到自己稍显稚嫩的笔迹,而拆开里面,除了她当年的去信,还有裴劭的回信!   裴劭的回信,她分明全都丢到炭盆里,亲眼看着火舔舐它们,把它们变成一文不值的炭灰。   但从纸张颜色,可以判断年份,箱子里的他的回信,都是在她嫁人之后,裴劭自己一封封补回去的。   他字体遒劲,笔锋有力,模仿刚收到信的喜悦,回忆当初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或者聊过哪些琐事,变成一个个方块字,演绎喜怒哀乐。   林昭昭拆开的那封信里,有八个字,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只不过,这八个字后面,比记忆里的内容,多了一行小字:「过去如此,如今依然。」   她无法猜想,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补下这些回信。   他一直坚信二人的情谊,便是到如此地步,也不曾气馁,她抹杀过去,他就重塑过去,她不信将来,他就用行动证明。   林昭昭一封封地翻着信,除了上面那些信,箱子底部,还有不少她过去送他的东西。   有香囊,有箭矢,有玉佩。   每一件东西都将她曾经割断的线,连了起来。   压抑好几天,此刻,林昭昭终于敢细思一个问题——那天,裴劭叫她以后不要吃亏,是要和她把过去一笔勾销吗?   原来,她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她从不是这么怯懦的人呀,她不信,不信裴劭做出这个选择,不信他放得下,正如她知道,这么些年,其实她也从未放下。   这一次,她得自己打破这个水缸。   她用力拭去眼泪,眼角处,染开些微红痕。   倏地合起箱子,她在房中找到一样东西,塞进怀里,又忙跑出房间,逮着胡天问:“裴劭呢,他出发了吗?府中还有马匹吗?”   胡天忧心忡忡,说:“现在在城门口,就是赶过去……”下一刻,他扇自己一巴掌,坚定道,“夫人要马是吧!有!”   林昭昭会骑马,还是裴劭教的。   劲风簌簌刮过脸颊,她死死拽着马缰,手心被磨破皮,血液顺着手心流下,蹭在缰绳表面。   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到城门口,却看送行的百姓,早就散了。   城门口一片安静。   错过了么?   林昭昭怔然片刻,随即咬住牙根,一夹马腹,继续朝外冲。   大约又疾驰一刻钟,她看到大军的末尾,顿时大松口气,又加把劲,略过千千万士兵,朝前头跑去。   裴劭与坐骑在军旗下,那身银甲奕奕,林昭昭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喘息着深吸口气,喊:“裴劭!”   听闻声音,裴劭回眸一看,神色微顿。   他对一旁的副将说了句什么,独自驭马出列,到她面前几丈停下,他目光定在她手上,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林昭昭稳住胸口起伏,她呼吸有点颤抖,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牡丹花卉的红盖头,直直迎上裴劭的目光:   “嫁你!”   这一声,二字,掷地沉沉,似乎横跨经纬时空,刺.穿所有顾虑,和着一道劲风,来到裴劭面前。   那一瞬,裴劭先是呆了呆,随即,他俊眸撑大,瞳孔倏然缩起。   .   裴劭让胡天给林昭昭的那个箱子里,有一张纸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我曾见秋波千万,独寻你回眸一望。」   人生兜转,幸与你相伴。   两情久长,只与你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