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意》 作者:绘花猫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第1章 秦月 用这一辈子来回报他   睡意朦胧间,听到了脚步声。   远远的似乎还有人应答着什么。   秦月揉了揉眼睛,感觉到透过床帐的朦胧光亮。   撩开床帐往外看了一眼,却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意给冻得一个激灵,她清醒了一息,便见着窗户外面还是漆黑一片,隔扇另一边的次间倒是灯火通明。   迷蒙不知时辰,把头发撩到脑后,窸窸窣窣地从被子里面坐起来,伸手把放在床头的衣裳披在身上,她刚打算下床,便见着那隔扇的门被推开,次间明亮的灯光照进来,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便看到熟悉的身影走到暖阁里面来——是她的夫君容昭。   秦月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光线,便见着容昭让外头的下人把灯给灭了,又回手关了门。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他手里提着的那盏小灯,光线也柔和了下来。   随手把那小灯放在了桌子上面,容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吵醒你了?”   昏暗光线下,容昭大半容貌隐在黑暗中,叫她忍不住又眨了眨眼睛,然后才迟钝地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继续睡吧。”容昭脱了外面披着的衣服,又伸手把秦月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重新放回到了床边的柜子上,接着把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小灯给灭了。   黑暗中,秦月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她缓缓躺回温暖的被子里面,一旁的容昭把床帐重新合好了,然后才躺下来。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重新躺下,倒是也没了睡意,秦月缓慢地侧过身子,看向了身旁的人——在一片漆黑之中,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淡淡的沉水香随着呼吸弥散开来。   “傍晚进的城,也不想留在宫里,就回来了。”容昭说道。   他的语气很淡,听起来也并不想要详细解释的样子,秦月抿了一下嘴唇,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温热的呼吸逼近过来,她下意识抬头,便被裹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黑暗里,窸窣摩擦声细碎,呼吸喘息渐渐粗重。   情难自禁之时,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   再醒来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身旁已经空空荡荡没了人,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换过,秦月扶着酸胀的腰坐起来,发了会儿呆,还没理清楚那满脑子的乱纷纷,便听见隔扇门推开的声音。   心里莫名慌乱了一下,她伸手撩开帐子,便对上了容昭的目光。   “醒了?”就披着个外袍的容昭手里拿着个白瓷瓶,他倾身靠近过来,“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看到有点红……”   “我自己来。”这话还没说完,秦月便急急忙忙打断了,她感觉自己脸要红得发烧。   容昭笑了一声,便把手里的瓷瓶放在了她的枕边,然后就在床沿坐下了。   秦月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瓷瓶,又看向了在旁边坐着没动的容昭,声音有些发飘:“那你出去呀……”   “怕你不方便,我好帮你。”容昭笑着说。   秦月捏着那瓷瓶没动,她有些发恼:“你——”   “我来帮你。”他笑着把她手里的瓷瓶拿过来,伸手到被子里面拉过了她的脚踝,然后把瓷瓶里面的药油倒在了她的膝盖上,细细地揉开。   秦月被拉得往后仰倒下去,索性直接拉了被子把头脸给盖住了。   “明天我要去少梁。”容昭笑了一声,把她另一条腿搁在自己身上,“你最近少出门。”   秦月愣了一会,拉开了被子看他:“可你昨天才回来呢?”   容昭一边给她把药油揉开,一边看向了她:“有点事情,非要我亲自去不可。”顿了顿,他看着药油已经抹开,便把瓷瓶随手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面去,“快年底了,最近京中应酬多,你也不要出去了,免得无意中惹了事你也不知道。”   “哦……”秦月闷闷地答应下来。   “要是嫌家里无聊没事做,就找点话本看看,或者让二弟带你去庄子上打猎也可以。”容昭一伸手,便把她连着被子一起揽到怀里来,他亲了一下她的头发,声音压低了一些,“腰酸不酸,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秦月脸又红起来,她推了他一下,逞强道:“不酸,我好着呢!”   “那我看看?”容昭的手伸进了被子里面,然后便被一双手给按住了,他对上了秦月湿漉漉的眼睛,“你昨天咬我一口,还流血了。”   秦月按着他的手不松开,目光漂移了一会儿,夜里那些纷乱缠绵此时此刻全都涌现在了脑海中。她理亏,于是偏过头不再看他,嘴硬道:“那你咬回来。”   容昭一低头,便看着她皙白的脖颈便露在眼前。   “你……”觉察到什么,秦月急忙伸手把被子拉了一下,就这么一松手的机会,容昭放在被子双手便揽过了她。   “让你再咬我一次好了。”容昭笑着空出了一只手,把床帐给拉上。   ……   在暖阁里面胡天胡地又过了一天一夜。   外头的雪也下了一天一夜。   等到秦月双腿酸软地下床时候,从窗户往外看,便只见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容昭已经早早儿走了。   听着暖阁里面动静,外头丫鬟捧着热水等物安静地进来。   “夫人,将军吩咐给您炖了燕窝,厨房已经送来了。”开口说话的是她身边的大丫鬟枇杷,“夫人现在用,还是想等会儿再用?”   秦月收回了目光,问道:“将军是什么时候走的?”   枇杷道:“天没亮就走了。”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先洗漱更衣吧!”   枇杷应下来,便与其他丫鬟一起上前。   换了衣服然后梳妆打扮,镜子里面映出她的容颜,秦月恍惚了一下,却突然瞥见了枇杷身后一个丫鬟的眼神。   似乎是轻视,又或者是不以为然。   她转身去看那丫鬟,却又见她低了头,此时此刻老老实实仿佛鹌鹑。   屋子里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秦月放下了手里的发梳,她不去看那丫鬟,也就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站起来,出了暖阁,便在次间的圆桌上看到早已摆好的早饭。   容昭特地吩咐的那碗燕窝摆在了正中间。   秦月在桌前坐下了,心头拂过了一些烦闷。   .   有些事情她能假装没看到,但她并不是瞎子——她知道在容府里,虽然她是夫人,可底下的人并不服气,因为她出身低微,又因为容昭对她似乎缺了一些对待夫人应有的尊重和敬爱,最关键的便是,她也并非容家内宅的主事之人,于是如昨日容昭回来之后与她在房中行事,在下人眼中便不是夫妻恩爱,而变成了一种不尊重的玩弄。   既然有这样看法,便会表露在脸上,掺杂在言语之中。   可她又无法去向容昭说这些,有些话她不能开口,有些事情她也无法拒绝。   那年她被叔叔婶婶送给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做妾,她拼死逃出来,是容昭救了她一把,还给了她名分,让她脱离火坑来到京城,从此安稳度日。   容昭对她有大恩大德,她是打算用这一辈子来回报他,无论有多少委屈她都会咽下去。   她会对他好,也会对容家上下都好。   所以有些话她永远也不会去说,她不能开口,也不可以开口。   .   满腹心事之下,几乎是食不知味地吃过了早饭,秦月正准备让人拿些书来看看,便见一个小丫鬟从外面进来了。   “夫人,老夫人让您过去呢!”小丫鬟笑嘻嘻地行了礼,口齿伶俐地说道。   秦月沉默了一会,勉强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小丫鬟听了这话便也不多站,便退了出去。   一旁枇杷上前来笑着道:“夫人,那换一身衣服再往老夫人那边去吧?”   秦月点了头,道:“换墨绿那身,看起来庄重一些。”   .   容府中,如今管家的是容昭的伯母林氏。   容昭的身世其实颇有些坎坷,他父母早亡,留下了他与弟弟容昀,两人便是在大伯抚养下长大。容昭十七岁那年,容家突逢变故,容昭伯父与堂兄都因为牵连到了宫中皇子的事情而下狱,之后被判流放。容昭因与伯父是隔房的关系倒是幸免于难。为了把伯父堂兄都救出来,他便从军去打了北狄,立下功勋,但奈何时不待人,彼时容昭伯父与堂兄都已经丢了性命,容昭只来得及把小侄女和伯母林氏赎出来。   在容昭心里,伯母林氏与母亲无异,故而他便把容府交给林氏来管。   秦月与他初成亲的时候,他便说过了林氏对他的养育之恩,秦月也很明白这种恩情应当回报,她也努力地去对林氏尊重——只是林氏并不喜欢她。   林氏对她的不喜从来都是摆在面上,许多话她说得直白极了。   她在见过秦月之后便直白地说了原因。她道:容昭现在是大将军,在妻子选择上,原应当选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儿,如此结为两姓之好,还能为容昭添一份助力。她秦月出身也不好,甚至这婚事也是仓促,几乎无法能为容昭做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张脸——可这世上有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她又能凭着脸做什么呢?   没有人能对着一个明显对自己厌恶的人掏心掏肺,秦月对林氏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讨厌,便只好离得远一些。   .   进到了林氏的院子里面,秦月在廊下等着丫鬟进去通传,她抬头看着这漫天雪花,有一些想容昭了。   至少容昭在家的时候,林氏是不会来找她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闪过了一些自嘲,然后便见着林氏身边丫鬟出来请她进去。   跟着丫鬟进到了厅中,先行了礼,秦月在一旁陪着林氏坐下了。   林氏看了她一眼,抬手示意丫鬟们都退出去,然后才慢慢地开了口:“有些话我不好在丫鬟面前说,那倒是让你没面子。你是昭儿的正妻,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哪家正妻是跟着老爷那样胡闹的。你识字读书,难道还不知道规劝?这些话传开了,对你名声有什么好处?”   秦月嘴唇哆嗦了一下,脸涨红了。   “你进门这么多年,也没给昭儿生个一儿半女,心思是不是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林氏目光如刀子一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话我不想说太多,你仔细想明白吧!” 第2章 林氏 的确她有百般不是   林氏这些话,让秦月却没了想法。   她与容昭成亲说起来是有五六年了,可前面几年都是聚少离多,容昭多数时候都是在北边带兵,也就是今年秋天才调任回京城来——就算调任回来了,也并非是天天都在家中,多数时候还是在京郊的大营中,回来府中时候屈指可数。   生儿育女这种事情,凭她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林氏说这些,便只让她感觉到厌恶了。   可世上拿捏女人的无非便也就是这么几条,做人妻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对丈夫是辅佐,对儿女是教养,她便是两样都缺。   故而林氏这么说,她也无法反驳。   .   林氏见她没了声音,面上倒是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轻蔑,她又问道:“昭儿这次是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将军没有与我说起。”   林氏眉头立起来,眼睛都瞪大了:“你说你身为妻子到底做了什么?连自己夫君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你便只是在歪门邪道上用心思,不知道怎么做正事了?现在这家还有我替你管着,将来要是让你来管家,这家里上下怕不是要一团乱!”   “将军不说……应当是有他的打算。”秦月艰难地解释了一句,可这话说出口了,她又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无论她怎样说,林氏也都是不满,她再多说也无益。   “夫妻一体的道理你知不知道?他有他的打算,你是他的妻子,你去关心他,主动问问,他难道还会瞒着你?”林氏眉头紧皱,“你这个将军夫人实在太失职。”   秦月心里堵得慌,她低着头,只一径听着。   .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来人直接打了帘子进来,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婶婶,一会儿我们出去打雪仗好不好?”   秦月抬眼看去,便见那人自在地在林氏旁边坐下了。   是容莺,容昭的侄女,也是林氏的亲孙女。   或者是因为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到底是不同的,林氏此刻脸上神色都柔和下来,她拉着容莺的手摩挲了一会儿,心疼道:“手怎么冷冰冰的,这么大雪,不要在外面贪玩。”   容莺笑道:“也就是刚进来的时候团了个雪球,都没怎么玩呢!想和婶婶一起玩。”顿了顿,她娇憨地一头扎到了林氏怀里,撒娇道,“好不容易才下了这么大的雪,我已经说服了二叔让他把前院那一大块空地的雪都留着,今天正好打雪仗呢!”   林氏看了秦月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只拍了拍容莺的手,道:“我与你婶婶还有几句话说,你到外面去等等。”   容莺却不愿意,她嘟着嘴不开心道:“祖母,叔叔不在家里,家里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说不可?”   “你小孩儿不懂,先出去。”林氏推着容莺站起来,“你也别整天惦记着玩耍,该念书还是要去念书,不能懈怠。”   容莺没法子,她看了秦月一眼,只好先出去了。   .   林氏看着容莺出去了,目光才转而看向了秦月,她语气冷漠了下来:“有些话我说多了你也不爱听,你只记得,你现在是将军夫人,可你有将军夫人的样子吗?”顿了顿,她也没有给秦月再说什么的机会,继续又道,“你与昭儿成亲这么多年,我也看了你这么多年,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我一清二楚。等明年开春了,我便与昭儿商量了,准备与他纳几房妾室,好给容家开枝散叶。”   秦月怔住,她万万没想到林氏竟然是有这样的打算。   “你不许嫉妒,也必须劝着昭儿同意纳妾。”林氏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明白你的身份,还有你的出身。”   秦月不想答应,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   林氏大约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她又道:“你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执意不肯,依着七出的规矩,你也不必在容家继续留下去。”   秦月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似乎扎进肉里面,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抬头看向了林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一句为什么,可忽然之间她又有些泄气。   的确是她出身差配不上容昭,的确是她多年无出,的确她有百般不是。   她爱容昭,所以应当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她应当给予报答和包容,她给不了的,便应当依着林氏的意思,让旁人来帮忙。   林氏厌烦地看了她一眼,最后道:“你出去吧,既然莺儿想和你玩,你便好好陪着她。这些话不要叫她知道。”   秦月于是起了身,勉力笑了一笑,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便只往屋子外面走去了。   .   外面下雪,屋子里面有炭盆,便感觉不到寒冷。   枇杷见她出来,便迎了上来,正想说什么,便看到她手心里有斑驳的血迹,顿时愣住了。   “夫人,这是怎么了?”枇杷小心地把她的手捧起来看,见到长指甲上那点点猩红,一时间似乎是猜到了原因,剩下的话便全都咽了下去。   秦月顺着枇杷的动作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她看了一眼外面的雪,道:“指甲太长了,回去剪了吧!”   “咱们屋子里有白药,抹上就好了。”枇杷把搭在手里的斗篷给秦月披上,“方才大姑娘说她在前院等着夫人去打雪仗,夫人手上有伤,还是不要去吧?”   秦月恍恍惚惚地把斗篷的帽子给拉上就往外走,也没接枇杷递过来的手炉,道:“也无妨,这点小伤,等会回屋就好了。”   枇杷冲上前去,把手炉塞到了她手里,又从门口的小丫鬟手里接了伞,她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心里琢磨着大约又是老夫人说了什么惹了秦月不高兴,便低声劝道:“夫人,老夫人是古板些,以前容家家大业大,她还就记得从前的光景呢,说话或许难听。夫人,您别和老夫人多计较。”   .   秦月垂眸,北风吹在脸上,让她无比清醒。   容家从前的确是家大业大,容昭的祖父,容昭的大伯都曾经做过太尉,林氏当初是太尉夫人,她见惯了富贵,也见惯了权势,所以她从来都不喜欢她。   这种厌恶和不喜只是因为她太低微。   可出身无法改变,她便就是个孤女,若当初她逃出来之后直接在河里淹死了,或许就不用有今日的种种难为。   回到屋子里面先剪了长长的指甲,枇杷又翻了白药出来给她把手心给包扎起来,因为指甲太长,这伤口看起来有些狰狞,不过并没有动了筋骨。   .   容莺听说她手受伤,便直接到她屋子里面来看她。   和林氏不一样,容莺倒是十分可爱——应当是因为这几年她一直照顾她的缘故。   她与容昭成亲的时候,容莺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现在倒是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   看了看她包扎起来的手,容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祖母肯定又说难听的话了,婶婶,你别和她生气。”   秦月让枇杷送了糕点茶水上来,温声笑了笑:“没生气。”有些话她肯定是不能与容莺这样的小孩儿说,何况容莺又是下一辈了,没道理叫她知道那么多事情,“就是不好沾水,没法陪着你玩。”   “等会找二叔,让他陪着我玩。”容莺倒是不以为意的,“反正二叔在家也是没事,我看他早上还在他院子里面堆雪人呢!”说着,她看着枇杷送了茶点上来,便伸手给秦月倒了茶,又道,“婶婶,你教我做上次你给我做的那个绣球吧?上回我出去和张家姐姐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可羡慕我那个绣球了!我想自己也学着做一个!”   听着这话,秦月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松弛了一些,她便向枇杷道:“把上次还没做完那个找来,正好可以让大姑娘看看。”   枇杷应声而去。   容莺笑道:“婶婶,你等会就教我做,我肯定一教就会,你不要动手了。”   “好。”秦月摸了摸容莺的脑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枇杷便抱着个簸箕过来了,里面放着的便是还没做完的绣球,还有各色配线和用来填充丝絮等物。   容莺开心地接了过来,先研究了一会儿要怎么拼接上去,然后又看了看那用来填充的丝絮干菊花之类的,好奇地翻了一翻,看向了秦月:“想要沉一点,往里面填什么?石头?”   秦月听着这话忍不住笑起来,道:“用石头怕是不行,那是要砸死人了。若是要沉一些,用决明子或者荞麦壳吧!”说着,她便让枇杷去找了一小袋子荞麦壳过来。   等着枇杷找来了荞麦壳,容莺抓了一把掂了掂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好,比上次用丝绵的重。”   “大姑娘这是想用绣球砸人?”枇杷在旁边笑着打趣。   容莺笑道:“正是如此,之前那个太轻了,砸出去都是软绵绵的。”   有容莺陪着,又有了事情可做,秦月暂时把一脑子乱纷纷先抛到一旁去了。   .   到了晚间时候,她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林氏所说那些便全部都翻涌出来。   她情不自禁在想,若是林氏要给容昭纳妾,容昭自己会同意吗? 第3章 容莺 那与自取其辱又有什么区别?   秦月发现自己并不能猜测到容昭的想法。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容昭对她算得上是无可指摘。   当初他从水里救了她,得知她叔叔婶婶的打算,在征求她的意见之后直接许以婚约,之后给予名分,还痛快地给她请封了诰命;在成亲之后,他给予她足够多的自由,不对她行事指手画脚。   他从来不要求她为他做什么,仿佛当初救人不过是日行一善,仿佛后来的给予都只是为了积德。   但与此同时,他也并不会主动与她说什么。   他很忙碌,他是大将军,统领兵马。   她知道他在和北狄的边境摩擦之中一直获胜,但朝廷却在一直想与北狄和谈;她知道他在朝廷中有许许多多的烦恼,他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他多半也无心去处理那些情感上的私事,所以她一直都是努力去理解,并不会去贸然打扰。   曾经倒是也想过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事情,毕竟她是女人还是他的夫人,许多事情在女眷之间迂回婉转传话,倒是比朝廷上更方便,但容昭只听她提了一句,便让她不用操心这些事情,若是想交一两个好友是可以的,但别沾朝政上的事情。容昭所说也是有道理的,她对朝政所知太少,能帮的也太少,不如便安分简单一些,若是抱着目的结交,反而会弄巧成拙。   尽管有理,尽管话可以说得很好听,但本质便就只是拒绝。   她并不愚蠢,她自小就是寄人篱下,太明白这些话里话外的意思了。   与容昭在一起越久,在容家越久,她便越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虽然名为夫人,但其实只是个玩物而已。   若她养猫养狗,当然会对它们好,当然一切给予它们自由,甚至还会叫人专门去伺候它们,它们就只在她需求的时候出现就足够了,她并不需要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来为自己做什么事情。   她于容昭,或者在容昭眼里的她,便是这样的一只猫或者一只狗。   他不需要她做什么,也不需要告知她他的想法,正如他这么多年来种种表现那样,其实她只是凑巧被他救了,凑巧成了他的夫人,事实上有她或者没有她,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若她真的是一直没有思考不懂事的猫猫狗狗反而解脱。   可她是一个人,一个能思考,会感受,有喜怒哀乐的人。   她希望她的付出能有回应,她希望她的回报能被他看在眼里,而不是完全无视。   可大约他是看不到的。   否则……否则也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会拒绝林氏给他纳妾吗?   或者换一个说法,他会拒绝家中多出几只猫猫狗狗吗?   秦月无法替容昭来决定。   她近来时常会感觉到烦闷,她常常在想,若是当初沉在水中没有被救起来就好了。   那样她便不亏欠任何人。   .   林氏要给容昭纳妾的事情,府中很快便传起来。   秦月院子里面的丫鬟们知道了,便也开始窃窃私语,枇杷弹压了几次,却也压不下这些丫鬟们的别有心思,甚至连同枇杷一起都被嘲弄起来。   “枇杷姐姐你跟着夫人就好了呀,与夫人一荣俱荣,反正无论如何夫人还是夫人嘛!”她们这样对枇杷说道。   “姐姐倒是劝夫人早点生个一儿半女的,否则将来哪里还能在府里站得住呢?”还有这么说的。   枇杷气得眼睛都瞪大了,只道:“你们志向高,那就别在夫人身边伺候了!我这就回禀了夫人,把你们都赶出去。”   那些人却不以为意,嬉笑道:“夫人说了又不算,老夫人说了才算呢!”   秦月坐在屋子里面便听着枇杷和这些丫鬟们吵架,她垂着眼眸,又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微妙的容莺,最后往后靠了靠,没有说话。   容莺也是气得不行,她站起来便走了出去,直接打了帘子道:“那我说了算不算?我倒是不知道家里还有你们这样的刁奴!祖母也是不会容了你们在家里败坏风气的!”说着她看向了一旁的枇杷,眉毛立了起来,“还多说什么,直接赶出去就是了,难道还要因为这种事情去烦婶婶吗?”   枇杷往屋子里面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秦月正对着桌上的花瓶发愣,也不知在想什么,再转头看向了方才那些气焰嚣张的丫鬟们,她们已经纷纷跪倒在地上,显然是被容莺的话给吓到了。   容莺气呼呼瞪了那些人一眼,只转身重新回到屋子里面去。   她走到了秦月身边坐下,道:“祖母也是老糊涂了,哪里有伯母插手侄子屋里事情的,说出去就让人笑话!偏偏还不听劝,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糊涂想法!就算是亲娘也没有天天往儿子屋子里面插手的!”说着她便抓了秦月的手,又道,“婶婶,你给叔叔写封信,我们的话祖母她不听,叔叔的话她总是要听的。”   秦月被抓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容莺在说什么,最后只疲惫地摆了摆手,道:“你叔叔去少梁是有正事的,我不好用这些事情去打扰他。”   “这怎么不是正事了?”容莺气鼓鼓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让二叔去劝祖母。”   秦月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容莺的手,道:“也没有弟弟对哥哥房中事情指手画脚的,你别为难你二叔。”   “婶婶,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容莺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要是我将来成亲,有人敢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我早就冲过去骂死她了!什么长辈不长辈的,正经长辈谁天天管小辈房中事情了!”   秦月看了一眼容莺,倒是有些感慨。   她刚到容家的时候容莺还只是个小孩儿,那会儿就看得出来她脾气硬,这么五六年过去,是越来越泼辣——这是因为有人宠爱,所以便才有这样的脾气,否则便只会是谨小慎微委曲求全,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性情。   她有时是羡慕容莺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自在过。   她也不太希望容莺因为这事情与林氏有什么矛盾,毕竟林氏是她的亲祖母,也是家里面唯一与林氏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老夫人或者有她的想法,你不要为了这件事情与她吵闹。”想了一会儿,秦月伸手摸了摸容莺的头发,“你多体谅她。”   “不想体谅。”容莺泄了气,趴在了一旁,“我只想到我将来要是成亲,有个长辈硬是要给我的夫君塞妾室,我就气死了,根本没法体谅!”   “说起来你也快十六岁了,老夫人还没说过你的亲事。”秦月就势转了话题,“你叔叔现在是大将军,将来说亲,也不会有人敢这么对你的。”   “亲事……其实我有个娃娃亲。”容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不过人家未必愿意认,祖母的意思是想让叔叔写信过去问问。”   秦月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容莺:“倒是没听你叔叔提过。”   “因为我叔叔没有写信,是和祖母说,让重新相看一家。”容莺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家,当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那家人不拉一把就算了,还死劲儿在后面捅刀子,这种人家……我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继续结交的必要。那亲事,我也觉得根本没必要履行。”   这些话是秦月没听说过的,她想了一会儿,正想说什么,便又听容莺道:“这事情祖母以为我不知道,但叔叔没有瞒着我,就直接和我说了。叔叔说了,将来让我找个我自己喜欢的。”   秦月愣了一会儿,是没想到容昭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她认知之外的容昭——在她认知里面,容昭都是直接下了决定,从来不会商量什么的。   容莺抬眼看向秦月,又把话题给绕了回去:“所以婶婶,你就直接给叔叔写信,他知道了,就会直接和祖母说的。他有决断的事情,祖母就不会再插手了。”   秦月沉默了一会,最后笑了笑,道:“那我……还是写信吧!”   听着这话,容莺高兴起来,又道:“还有那些丫鬟,婶婶,你不要轻饶了她们!这种人就不应当在家里面!她们是下人,凭什么对主人说那些话?还有没有做奴婢的自觉?”   “听你的,不会轻饶她们。”秦月叹了口气。   .   容莺在屋子里面一直到吃过了晚饭才离开。   等到她走后,枇杷进来请示秦月要如何处置那些嚼舌根的丫鬟。   秦月想了许久,最后道:“去和二叔说一声,把这些丫鬟连同家人一起都卖出去吧。”   枇杷应下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又忍不住劝道:“夫人,您倒是便如大姑娘说的那样,早点儿给将军写信吧!”   秦月还没想好要怎么给容昭写信——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想写信,因为她也拿不准容昭会不会想要妾室。   如果容昭也真的想纳妾,那她写信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与自取其辱又有什么区别? 第4章 容昭 看着我,我才是你夫君   秦月把她院子里面那些嚼舌根的下人都处理了的事情传到了林氏耳中,林氏虽然厌恶秦月,但她也知道这些下人不能多留,于是便又赶在年底前把府内上下梳理了一番,这么一来府中下人倒是安分了下来。   而秦月准备写给容昭的信反反复复斟酌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写完,也没有寄出去。   或者如容莺想的那样,写了信让容昭来出面解决是最好的——如若他真的愿意解决的话。   可若他并不觉得林氏给他纳妾是什么坏事,那她的信在看他看来会是怎样的呢?   她不敢想。   天气一天天变冷,雪越下越大,帝京仿佛都要被雪湮没了。   林氏攒了厚厚的册子,就等着容昭回来让他过目,秦月便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每日里也就是按部就班过日子,得过且过便是如此。   每一日都变得漫长又煎熬,她常常手里做着针线便开始发起愣来。   她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想起了面容模糊的母亲,也想起来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父亲。   她在八岁的时候一夜之间失了双亲,之后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叔叔婶婶嫌她多余,但又因为秦家的名声不得不抚养了她,所以叔叔婶婶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自然也不会心疼她年纪小就隐瞒那些她不应当知道的事情。   她现在还能回忆起婶婶不耐烦的语气,她道:“你娘就你一个姑娘,她自己也知道对不起秦家,所以投井死了,谁知道你爹也跟着去死了呢?说到底就是你的错,你要是个儿子,你娘也活着,你爹也活着,全是你的过错!你想想你爹你娘,还有脸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去干活会不会?你以为你还是秦家的金枝玉叶的大姑娘呢?”   她跟着叔叔和婶婶一起过了七年,这些话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听过许多遍,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却没想到又过了这么多年反而又想起来。   她甚至想起来自己模糊记忆中的母亲,她想起来母亲曾经抚着她的头发叹气,也曾抱着她黯然神伤。   当年不懂的种种,在过了十几年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如果一个人的日子变得没有盼头也没有希望更没有办法挣扎,那便容易想要放弃,她不知道她的母亲当初到底在遭遇什么,但她想,那一定是让她感觉到彻底的无望了。   就好像当初她为了逃婚跳进汹涌的河水当中。   也好像现在她开始感觉到在容家的一呼一吸一饮一食都让她感觉到快要窒息。   .   容昭是在一个大雪夜晚回来的。   她躺在床上照例没有睡意,听着外面的动静便坐了起来。   约是听到了里间的动静,容昭便推门进来,他肩膀上还带着细碎的雪粒,见她在床上坐着,便上前来抱了她一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呼吸之间都是凌冽寒意,冻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于是他便松开她,笑着道,“我去换了衣服再过来。”   他这么说着话,枇杷便带着人进来把暖阁里面的灯都点上了,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便让她能看得清楚容昭这会儿身上果然还是穿着官袍的。   迟疑了一会,秦月还是从床上下来,披了件厚衣服就出了暖阁,进到次间,正好就看到容昭赤膊上身披散了头发,手里拿着个布巾在擦头发上的雪珠。   枇杷等丫鬟们都退到了屋子外面,次间里就他一人。   一抬头看到她出来,容昭便把手里的布巾递给她,又转了身背对着她,口中笑道:“来帮我擦擦。”   秦月接了布巾上前来,安静地替他把湿头发一缕一缕擦干,又拿了旁边的梳子把打结的地方都梳开。她看了一眼外面枇杷等人的影子,抿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什么,但又一时间觉得无话可说。   “都快三更了,我以为你早就睡了。”容昭抬头看她,“是我吵醒你了?还是你没睡?”   秦月手中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也躲闪了一下,才慢慢道:“没睡。”   “家里有什么事情吗?”容昭转了个身,拉了她在自己怀里坐了,他双手环抱了她的腰,眉头微微跳了一下,“怎么瘦了这么多,最近没有好好吃饭?”   “伯母打算给你纳妾。”想了一会,她还是直接把这话给说了,放在心里便会一直想,既然他已经回来索性便也不再多犹豫——无论是什么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的。   这话倒是让容昭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扳正了她的肩膀,让她与他对视:“伯母就是帮忙理一下内宅那些琐碎家事,纳妾这种事情她说了不算。”见她还只是垂眸不看他,他又搂着她摇晃了两下,“看着我,我才是你夫君,我说了算。”   秦月抬头看他,便也看到他眼中的笑意,这么一瞬间她感觉松了口气——至少没有那么难过了。   “我不打算纳妾的。”容昭看着她,“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   秦月咬了一下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她眼眶有些酸胀。   容昭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脸庞,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引着她的手摸到肩膀上的那个牙印,道:“有你了,哪里还敢有别人?你看上次你咬的还没好呢!”   这话一出,秦月的脸涨得通红,她下意识便把手里的布巾糊到了容昭脸上,起身就要走。   容昭笑着拉住她,按着她在他身上坐好了,又随手把那布巾丢到旁边的铜盆里面去。   秦月挣扎了一下想要走开,却一时间又不知道手往哪里用力才好,最后被容昭拉住往下按住,才红着脸不动了。   “我很想你,所以赶着回来见你。”容昭抬头看她,又低头在她身上吻了一下,“你想我没有?”   “……没有。”秦月用力咬住了下唇。   “真的一点也没有吗?”容昭抱着她站了起来,慢慢地朝着暖阁里面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秦月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身上披着的那件厚衣服落在地上,便只剩下了一件单衣。   回手把暖阁的门给关上,他亲上了她的脖颈。   大雪纷纷扬扬,外面冰天雪地,北风肆虐,屋子里面烧了地龙,便是一片洋洋暖意,仿佛春天。   秦月仰躺在床上,用力抓了一下容昭的胳膊,又被容昭反过来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新换的床帐是百合花的纹样,摇晃之间,那银丝线绣的百合花一时鲜活一时模糊。   “你有没有想我?月儿,你想我吗?”容昭忽然停下来问道。   秦月抬腰迎了一下,拿眼刀剜他,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容昭眼睛弯了弯,笑起来:“那……我想你就够了,我每天都在想你。”   两人折腾到了后半夜,快五更时候,容昭给她套了衣服,又抱着已经睡熟过去的秦月从暖阁的大床上挪到一边的小床上。   把大床上乱糟糟的被褥都卷起来放到了次间去,又从柜子里面翻了全新的被褥出来铺好,然后才把小床上的秦月挪回去,他打了个呵欠,上床放下了床帐,搂着怀里的女人便闭着眼睛也睡了过去。   .   容昭回来的消息第二天早上才在府中传开来。   林氏皱着眉头听着嬷嬷说了容昭半夜回府就去了正院,到如今都还没有出来的事情,脸上神色十分严肃。   正想要说什么,便听着外面说容昀有事情过来找她,林氏抿了抿嘴唇让嬷嬷先退下了。   容昀比容昭年纪小,在府中是帮着管了一些事情,容昭不在京中时候,那些人际往来之类便都是由他来出面的。   他进到了屋子里面,先向林氏笑着行了礼,然后便说明了来意:“伯母,大哥说要清一个院子出来,说是府里要留一位贵客暂住一段时间。”   一听这事情,林氏便也认真起来,问道:“可说了是什么贵客?有什么要求没有?”   容昀笑道:“这倒是没说,大哥只说是找个单独的清净些的院子,外人不要打扰那种。”   林氏想了想,便道:“那把东北角的那个桃花苑收拾出来,你看行不行?那边是早年你们祖父还在的时候建的,小巧玲珑,幽雅安静,也不会有人去打扰。”   “那便听伯母的。”容昀笑着说,“我这会儿过去先与大哥说一声,就不陪着伯母说话了。”   林氏点了点头,只嘱咐道:“今天外面下雪路滑,你要小心些,也别穿太少了,免得生病。”顿了顿,她想起来容昭,又叹了口气,“见到你大哥,与你大哥说,让他多注意身子,别仗着年轻就胡来,知道吗?”   容昀只笑着应下来,与林氏又行了礼,便往外面去了。   见容昀走了,林氏便让身边嬷嬷重新过来,吩咐了她们让人去把桃花苑清理打扫了,然后把里面的物事都换新。   “给昭儿纳妾的事情先放一放。”林氏慎重地嘱咐了身边的嬷嬷,“既然有贵客要来暂住,这些事情就不好拿出来。再有,去个人往正院去,告诉秦氏最近也要懂规矩一些,不能像之前那样只知道缠着昭儿不放。”停顿了一下,她又仿佛有些不放心了,又道,“算了,这话我亲自与她说,免得她不把你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左耳进右耳出。”   .   秦月醒来时候已经快到中午,身边容昭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听着动静,枇杷进到屋子里面来,脸上表情有些微妙。   她扶着秦月起身穿衣,轻声道:“夫人,老夫人就在外面等着您。” 第5章 贵客 你的手这么冷,我给你暖一暖   林氏看着秦月从里间出来,叹了一口几乎算是九曲回肠的长气。   她常常想起来容昭和容昀两人小时候的情形,两人都是乖乖的孩子,从来不调皮捣蛋,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若是容家那时候没有出事,她早就给他们俩相看好了人家,容昭也不会娶眼前这个女人了。   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容昭会娶她,都不用论别的,只看相貌就足够了。   少年郎都爱美色,秦月的相貌便足以让他动心,有这相貌,再能说会道,随便说两句,便能让容昭动心起意,于是便娶了她做妻子,还正儿八经地给她请了诰命。   只是容家将来是会一日比一日更好的,这么多年下来,她硬是没看出来这秦月能做什么,空有一副好相貌,所有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若是在普通人家倒是罢了,这勉强也能算是夫妻一体感情好,可在容家,却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夫人。   容昭需要的是一个识大体,懂大局,能帮衬他,能辅佐他的夫人。   甚至不需要漂亮,只要出身足够好就行了。   可大约是美色迷人心,她太知道这些男人心里是怎样执拗了,想要劝容昭放弃大约是不可能的,而眼前这个出身低微的秦月大约也是不肯把位置让开的,也只能想别的法子。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把乱糟糟的思绪收拢起来,然后重新看向了秦月:“家中最近会有贵客暂住,你是夫人,多注意一些,可不要叫别人看了笑话。”   秦月扶着枇杷,只感觉腰背僵硬得有些不想动弹,听着林氏说了这话,眉头不由得皱了皱,偏过头去看向了枇杷:“家里有贵客来么?”   枇杷摇了摇头。   林氏撇了一下唇角,道:“你这夫人……你对家中到底知道多少呢?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清楚,若我不过来说,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霸着昭儿,是么?”   秦月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她的确便是什么都不知道,容昭就是什么都没对她说,那要她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呢?   林氏摇了摇头,起了身,道:“不管你之前知不知道,现在我已经告知你,你便要知道进退,不要做不守规矩的事情,到时候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去,倒是连累整个容家。”不等秦月回答,她便扶着嬷嬷往外走去了——大约是觉得这话说了太多次,已经说到烦腻。   秦月安静地送了林氏到门口,她站在廊下,目送了林氏出院子,然后才从枇杷手里接了手炉。   僵硬冰冷的手捂住了温暖的手炉,她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安静的院落,又看向了枇杷:“将军没说是什么人要到府里来么?”   枇杷扶着秦月往屋子里面走,口中道:“早上将军走的时候只交代了别打扰夫人休息,的确没说府里面要来人。”   “那便去个人问问吧!”秦月叹了口气,转身往屋子里面走。   熟悉的疲累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她不知道这府里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应当她知道,又应当她不知道的。   比如府中有贵客要来,是她这个夫人不用去理会的吗?   若是真的不用理会,大约也不会告诉林氏——所以不告诉她,也不过只是因为她并不重要吧?   揉了揉眉心,她走进了暖阁里面,有些烦闷地在窗户旁边坐下了。   透过玻璃往外看,恰好能看到院子里面的寒梅白雪,仿佛一副画一样。   她忽然想起来好几年前容昭兴高采烈地给这暖阁里面装玻璃的情形,虽然只有小小一块,但府中别的地方都是没有的。   她也想起来那时候暖阁装了这么一小块玻璃,林氏转头便斥责了她不懂事,她那时候是说容昀每日读书,他的书房里面更需要这么一块玻璃。   林氏对她总有许多斥责,但她很明白问题或许并不出在林氏身上。   就好像当初她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时候,婶婶对她种种不好,都只是因为叔叔对她也并没有几分亲情与爱怜。   疲惫地趴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她看着外面还在飘扬的雪花,一片一片,仿佛鹅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   枇杷出去了一趟,先是从厨房里面把午饭给送到了屋子里面来,然后一边伺候着秦月用午饭,一边说了府中要来贵客的事情。   “据说是过两天就来,也没说是谁。”枇杷说道,“将军早上又出府去了,这事情也只是和二爷交代了一声,是二爷与老夫人说了的。”   看着桌上的饭菜,秦月也没什么食欲,只夹了两筷子菌菇吃了,然后便推到了一旁:“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不想吃了。”   枇杷劝道:“夫人,只吃这么点也不行,还是再多吃两口吧?是不是厨房的饭菜不合心意了,夫人想吃什么,等会儿我让厨房专门做了送来。”   “什么都不想吃。”秦月放下了筷子,起身重新往暖阁走去了。   她在想容昭又已经出门了的事情,他昨天半夜回来是为什么?就只是为了和她在床上翻滚一番?   所以她算什么?   这答案已经到了嘴边,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枇杷见她放了筷子,便让人先把饭菜撤下去,然后追着她进到了暖阁中。   “夫人,这事情将军应当也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枇杷小声劝道,“老夫人也是不知道的,要不是要准备个院落出来,二爷大概也是不会和老夫人说。”   秦月看了枇杷一眼,她自打到容家,枇杷就跟着她,这么几年下来,足见忠心,她知道枇杷的话是为了劝解她,她也知道枇杷把她的处境都看在眼里,这会儿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而已。   “你下去吃饭吧!我一个人静静。”秦月不想和枇杷说什么,她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   枇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安静地退了出去。   .   冬季的白天总是短促,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又到了晚上。   这一天晚上容昭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也不在家中。   到了第三天中午,枇杷来与她说,那贵客来了,车马行头排场极大,府中是直接开了中门,让那贵客长驱直入,往桃花苑去了。   秦月坐在暖阁里面,心中不知是怎样滋味了。   .   “不过倒是真的没惊动太多人。”枇杷继续说道,“老夫人似乎想去桃花苑拜见的,但将军直接给拦了,没让老夫人过去。”顿了顿,她看向了秦月,小心道,“将军没告诉夫人,应当也是这个原因吧?可能这个贵客不想见外人,所以一开始连老夫人都没打算告诉。”   秦月心中冷笑,她看向了窗户外面,今日雪已经停了,阳光算得上明媚,但北风没有停下来,这天气是越发寒冷。   “奴婢让人往桃花苑那边去看了,想着还是要打听一下这位贵客的来头。”枇杷道,“夫人放心吧,若是有什么事情,奴婢就一定先告诉您。”   到了下午,这贵客的来头还没打听出来,那桃花苑从里到外把下人全部换了一遍的消息倒是在府中传遍了。   据说还是容昭亲自吩咐的,都没有经过林氏和容昀,他还派了亲兵守在了桃花苑外面,不叫府中任何人过去。   枇杷来回话的时候十分小心,仿佛怕说错了什么就惹得秦月不高兴一样,她仔仔细细斟酌着词语,道:“反正……看起来将军的意思就是这人只是暂住,和府里没什么关系吧?要不也没必要把下人都给换了。”   “所以那位贵客是男是女?”秦月抬眼看向了枇杷。   枇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据说是个女人。”   秦月感觉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她看着枇杷,重复了她的话:“是个女人?”   枇杷点了头,又急忙找补起来:“夫人,将军对您的心意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女人说不定是朝堂上有什么故友盟友之类的,所以才让将军接到府里来呢!”   “是么?”秦月笑了一声,很快便又觉得再笑不出来,“但愿是吧……”   .   晚间时候,容昭来到了正院,他换了家常的衣服,灯光下看起来俊美无俦,举世无双。   秦月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看得他都笑了起来。   “月儿怎么这么看我?我今天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他上前来挨着她坐了,又把手贴在她的手上取暖,“今天累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休息一段时间。”   “为什么累?”秦月看向了他。   容昭笑着道:“总不是朝堂上那些事情?和你也没法说清楚,牵扯太多了。从先帝到本朝,一天都说不清楚。”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把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   “怎么了?”容昭抓着她捂在手心里面,“你的手这么冷,我给你暖一暖。”   “他们都说府里来了个贵客。”秦月看着他,“是什么人?”   容昭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无关紧要的人,反正就在咱们府上住一段时间而已。” 第6章 公主 你不要去打扰嘉仪公主   隐瞒应当是让人感觉到难过的。   因为这意味着疏离。   秦月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她抬眼去看容昭,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   她应当是要难过要生气的,可他这么坦然,都让她感觉或者是她错了——是她贪心是她奢求,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   容昭让几个丫鬟把放在正厅的几口箱子给搬了过来,然后起了身,又让她们都退出去。   打开箱子,他向她招了招手,道:“来看看你喜欢吗?往少梁跑了一趟,那边也没什么值得带回来的,便让人往北狄去弄了一箱皮子。”   秦月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他身边来,看到了一整箱的各种皮子。   “有块狐狸皮特别完整,我之前想着或者可以给你做个围脖,或者手笼也可以。”容昭弯腰在箱子里面翻了一会儿,果然找出来一条火红的狐狸皮,他看到秦月走过来,便抬手在她身上比了一下,满意地点了头,“我想着这个红色就衬你。”一边说着,他把这狐狸皮随手就塞到秦月手里,又在箱子里面翻出来一张黑不溜秋的熊皮,拎起来只怕是要比人还要大了,他回手就往秦月身上披了一下,笑道,“这个可以给你做个斗篷,这种大雪天出去就不会冷。”   “给伯母或者莺儿吧,去年做的衣服都还没穿完。”秦月抬头看他。   容昭笑着把那张熊皮放到一旁去,又从里面翻了一张出来,笑道:“伯母和莺儿自然也有,这些是给你的。”他抖了抖手里的皮子,又道,“这个也可以做个斗篷,多余的做个帽子也好看。”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在旁边坐下了。   她看着容昭兴高采烈地把那一箱子皮子挨个拿出来给她看,又认真地说了能做什么衣服,接着又拖了旁边另一口箱子过来打开,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色宝石,红蓝绿紫黄,在烛光之下几乎要把人的眼睛给闪花了。   “这些给你去做首饰,明天让二弟给你送图样来选,选好了就让人去做,等过年的时候进宫谒见还能用上。”容昭回头,看着秦月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便笑着拿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红宝石过来逗她,“这个让人磨一磨,给你做个坠子,怎么样?”   秦月忍不住还是笑了一声,道:“这么大,挂在哪里都嫌累赘。”   “终于笑了,所以刚才是怎么不高兴?”容昭随手把那块宝石放在了桌子上,“有人惹你了?二弟与我说家里面有些下人不听话所以遣散出去,那些人是在你面前乱说话了吗?”顿了顿,他在旁边坐下,又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上,“别为下人生气,不过都是下人而已,不喜欢就换掉。”他轻轻地捧着她的脸颊,语气是耐心的,“反正家里面也不用你操心什么,有事与伯母说一声,她替你做主就是。”   “伯母……其实并不太喜欢我。”秦月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她从前婉转暗示过,但容昭似乎并不太明白,这次若说得直接,他到底能不能懂呢?“有些事情……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伯母说。”   “没法与伯母说,就和二弟说一声。”容昭笑着说道,“你在家里就只管自在过日子就行了,那些琐事也不用去理会。”一边说着,他一边弯腰从箱子里面又抓了一把宝石散在了桌子上,“年底了各府宴席多,到时候你不是也要去的?首饰衣服都要早些备好了,免得被人笑话。”   秦月低头去看桌子上那些亮晶晶的石头,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她也不想听容昭再说这些事情,她感觉心底压着一团火。   拉了一下他的手,她在他身上转了个方向,胡乱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容昭很快便丢开了那些石头,热烈地迎了上来。   .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候又照例没见着容昭的人。   枇杷进来伺候她起身的时候只说是他一早上就起来,换了朝服就出门,应当是进宫去了。   听着这话,秦月看到摆在屋子里面那几箱东西,心中只觉得烦闷得很,便只让她们把这些都收起来。   她越来越厌恶自己,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连她自己都讨厌的那种人。   枇杷见她脸色不好看便也不敢多劝什么,只让丫鬟们把那些都收拾进了库房里面去。   吃过了早饭,她在屋子里面拿了棋谱出来对着棋盘摆,这黑白子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学过一些,其实只懂一些皮毛,对着棋谱摆也未必能领会太深,她平常也不喜欢玩这棋子,只是她发现那些针线琐事已经没法让她停下来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或许跟着棋谱绞尽脑汁,便没有余力去想其他了。   .   快到中午时候,她忽然看到枇杷匆匆从外面进来,又让屋子里面的丫鬟都到外面去,关上了门,才低声向她道:“桃花苑那位贵客的身份打听到了,是公主。”   秦月愣了一会儿,拿在手里的棋子都忘了落下去,直愣愣地看向了枇杷:“公主?”   “是之前和亲去北狄的那位嘉仪公主。”枇杷声音压得很低,“早上时候桃花苑里面来了宫里的人,所以这会儿便都知道了那位是公主。”   “和亲去了北狄,现在又回来了?”秦月慢慢地把棋子放下了,“是北狄出了事情?”   枇杷想了想,道:“北狄的事情也不清楚,将军这两年就是在边疆与北狄打呢,可能是打了胜仗,就把当年和亲的公主给接回来了?”   秦月诧异地看了枇杷一眼,道:“有这样的规矩么?从前没听说过和亲的公主还能回来的事情。”   “不知道。”枇杷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大家是这么猜的,可究竟是为什么,也不知道。”   一时间秦月心里涌出了无数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公主会到容府来?去和亲的公主为什么还能回来?她回来了不应当是回宫去吗?在容府暂住是要暂住多久?这个嘉仪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前为什么都没有听人说起过?   但显然枇杷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解答,她自己也想不出来任何一个答案。   “那要去拜见公主么?”秦月把这些想不出答案的问题都抛开,重新问了一个似乎应当有个准确答案的问题。   枇杷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要是按照规矩,还是应当去拜见的吧?否则将来是不是会被人说不懂礼节?”   “老夫人怎么说?”秦月又问。   枇杷这回便回答得很肯定了,她道:“老夫人已经去过桃花苑了。”   秦月沉默地对着棋盘想了想,道:“那收拾收拾,也去一趟桃花苑吧!”   枇杷扶着秦月站起来,又道:“老夫人过去的时候是送了两副镯子两套花钗,夫人应当是比着减半分吧?”   “那就减一套钗。”秦月感觉有些头疼,“你现在去库房找来先给我看看,免得老夫人到时候又回头说我礼数不到。”   枇杷点头应下来,便先往库房跑了一趟去翻找出了两副镯子,还有一套二十四节气的花钗。   秦月让她拿过来看了,又嘱咐她去找个好一些的匣子来装,接着才去翻了翻柜子里面的衣裳——她的衣裳多,但见公主还是要庄重些,在各色衣服里面看了一圈,最后便找到了一件朱红的长袄和一条银色的裙子,正打算叫枇杷过来帮忙看看首饰时候,她却从窗户里瞥见了容昭的身影,他穿着官袍,正从外面进来。   容昭走路快,她才从窗户里面看到,不过一会儿,便看到他从正厅走过来了。   “这是准备出门去?”容昭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挂在架子上的衣服,“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不行,还得再加一件斗篷。”   另一边,枇杷捧着装着镯子和钗的匣子过来,见到容昭,便先行了礼。   容昭看了一眼枇杷放在桌上的匣子,随手打开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这套钗不是上次我送你,你自己都不舍得戴。”   秦月摆了摆手示意枇杷先出去,然后看向了容昭,道:“嘉仪公主现在在府中,我是应当去拜见的。听说伯母过去时候送了两副镯子两套钗,我便减了半分。”   听着这话,容昭的眉头皱了起来:“去拜见她做什么?没必要去。”一边说着,他一边把匣子给合上了,“这东西也没必要给她。”   “可……”秦月也忍不住想皱眉,“这是礼数……”   “我说了不用去,就不必去。”容昭语气强硬起来,“她只是暂住,你不要过去打扰她。何况伯母已经去过,就算是礼数到了,不必你再送什么。”   这话听得秦月哑口无言,她看着他许久,最后道:“伯母会说我不懂礼数。”   “这事情我会与伯母说。”容昭几乎是不耐烦了,他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你不要去打扰嘉仪公主,知道吗?” 第7章 陈年事 有生路的时候,谁也不想死   给公主准备好的礼物秦月还是让人送去了桃花苑,只是她没有亲自过去。   大概是因为容昭亲自与林氏说了什么,这一回林氏没有因为这事情再过来说什么。   但也约莫是因为容昭知道秦月还是给嘉仪公主送了东西的原因,他便连着好几日没有往正院来。   又过了几日,那位嘉仪公主回了礼,她让她身边的嬷嬷亲自走了一趟,送来了一个精致的匣子。   送来的时候恰好容莺在屋子里面陪着她说话,等到那嬷嬷走了,容莺便好奇地看着那匣子,向秦月笑道:“婶婶,能不能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听着这话,秦月笑起来,道:“你打开看便是。”   容莺于是打开了那匣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尊黑玉雕塑——雕的是雄鹰展翅。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诧异神色,看向了秦月:“这是要送给叔叔的,拿错给婶婶了吗?”   秦月微微怔了片刻,她从容莺手里接过了这小小的摆件,这黑玉光泽细腻,雄鹰羽毛纤毫毕现,的确不像是送给女眷的摆件。往匣子里面看了一眼,里面还有一张签,她伸手把那签拿起来看过,上面写了简短的回礼赠词,一看便是已经成了制式的答谢词,大约这礼物也是随便选的。   容莺好奇地凑过来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嫌弃神色,道:“有年头没见过这样回礼的人了,现在应付人都不会写这么老套制式的赠词。”   秦月摇了摇头,便只把这雄鹰展翅的摆件重新放回到匣子里面,然后道:“毕竟是公主。”她倒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送了这么个东西,这大概就是公主想回礼,又懒得去精心挑选什么,便随手点了一件贵重的送来了。   容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公主又怎么样,和亲到北狄,要不是叔叔这几年一直在边疆打胜仗,她也别想回来。”   秦月让枇杷把这匣子给收起来,然后看向了容莺:“无论如何她现在暂住在我们府里,这些话还是少说吧!免得传到她耳朵里面去了,那样不好。”   容莺摆弄着手里的珠串,抬头看向了秦月,道:“我从二叔那里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秦月摸了摸茶盏,见里面茶水已经凉了,便让枇杷换了热茶过来。   容莺看着枇杷出去了,然后才小声道:“二叔说,我的祖父当年在的时候,叔叔差一点就尚了这位公主,去做驸马。”   秦月愣住了,她看向容莺,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真的?”   “嗯,真的。”容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问二叔了,二叔说当年知道的人不多,那时候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呢,祖父还是太尉,容家还没遭难。后来先帝走了,这事就不作数了。”   .   秦月沉默了下来,似乎有许多疑惑,在此时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这位嘉仪公主从北狄回来之后是住在容府中,为什么单独收拾出了桃花苑又专门找了人去伺候,为什么容昭不让她过去拜见她。   .   容莺见秦月不说话,大约是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便又找补了起来,道:“婶婶,叔叔与你成亲了,肯定是不会想这位公主的。她暂住在我们府里,应该只是叔叔怜悯而已。”   “就……只是有些意外。”秦月深吸一口气,勉力笑了笑。   容莺看着秦月,又拉着她的手摇了两下,道:“婶婶,这事情二叔原本叫我保密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当知道,否则到时候有风言风语传到你这边,意思就变了,反而不好。”顿了顿,她又仿佛是自我矛盾一样地继续说道,“反正……我觉得不应当不告诉你的。”   秦月伸手摸了摸容莺的头发,道:“没事,这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不会让你在你二叔面前为难。”   “要是叔叔有二心,婶婶你也不用怕,你是有诰命的夫人。”容莺又道,“反正……反正要是叔叔和你有矛盾,我就站在你这一边。”   .   秦月笑起来,她拍了拍容莺的手,一时间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在容府中,大概就只有这个小辈容莺对她真心,应当是因为她还年少,没有那么多偏见,所以付诸的真心可以得到回报。   但尽管如此,她也知道若真的将来有什么事情发生,容莺还是会站在容昭那边,尽管她方才口中说着要与她一起。   谁是衣食父母,谁是一家之主,便会天然地偏向谁而已。   若真的有那一天,她不会去责备谁,只不过是命。   容莺陪着她用了午饭,下午又和她一起做了许久的针线,吃过了晚饭才回去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   晚上容昭仍然没有过来,秦月洗漱之后在暖阁里面拿着书看了一会儿,便见枇杷进来了。   “将军晚上去了桃花苑。”枇杷关上门,小声地说道。   秦月放下了手里的书,沉默了一会儿才看向了枇杷:“现在还在么?”   枇杷点了点头。   秦月往窗外看了一眼,漆黑夜晚,回廊下的灯烛光线昏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不管那些,我要睡了。”秦月收回了目光,然后扶着枇杷站起来朝着床榻走去,“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枇杷安静地扶着秦月走到床边,又把被褥展开,床帐都放下来,小声道:“奴婢明天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位公主与将军从前到底有什么关系吧?”   秦月脱了鞋子,光脚踩在脚踏上,沉默了许久才道:“是应当打听打听。”她总得知道容昭与这位嘉仪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若他们真的从前有过什么,她是愿意成全的,她不想做恶人,就只当做是报恩,她什么都可以成全。   躺在了温暖的被子里面,她看着枇杷把床帐都放下,然后熄灭了烛火,退去了暖阁外面。   .   在漆黑当中,她睁大了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想起来那年她被容昭从水里捞起来的情形。   那时候她仓皇从家里逃出来,身后有家丁在追着她,前面已经走投无路,她不想嫁给一个老头做妾,她宁愿一死,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就跳进了湍急的河水当中。   她并不熟水性,呛了几口水之后便沉沉浮浮地随着水流往下游去了。   岸上有那些家丁的喧哗争吵,朦胧间她甚至看得到他们拿着火把顺着岸边往下游走,似乎是想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在水里面,只想着往水下沉,她想只要她死了,便一了百了。   沉浮间,她忽然被人抱住,她下意识攀住了那温热的身体。   后来她想,她那时候应当是不想死的,有生路的时候,谁也不想死。   .   次间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她侧耳去听,轻易便分辨出了是容昭在与枇杷说着什么。   再接着,门被推开,次间的光线照进了暖阁里面。   床帐被拉开,容昭过来了。   他身上有喝过酒的味道。   他醉醺醺地蹬掉了鞋子,然后胡乱地往床上躺下来。   “怎么睡这么早。”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身边的人是醒着的,他胡乱拉扯了一下被子,嘟嘟哝哝地就睡了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枇杷等人捧着热水在次间站了许久,见暖阁的门没有关上,便大着胆子进来。   “将军?热水备好了。”枇杷小声说道。   “他睡着了,你把热水端进来吧!”秦月坐起来,她看了一眼已经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的容昭,闭了闭眼睛,索性就跨过他下了床,“点灯,然后在外面候着。”   枇杷忙应下来,把水盆和布巾之类全都端进来,就带着其余丫鬟退到外间去,又关上了门。   .   秦月拿起簪子随手把长发挽起来,然后拧了手巾,先在容昭脸上擦了两下。   大概以为是虫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挥了两下手要赶走脸上的手巾,然后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面。   伸手把他摆正了,又把他身上衣服给解开扒下来,秦月按着他用热水擦了擦身子。   灯光下,她看到他背后长长的伤疤,她想起来这是两年前有一次他在战事中差点丢了命的重伤,据说是从背后被抡了一刀,命大被他躲开,养了许久才养好。   那时候他在府中养伤,她便听他讲边疆的战事。   她问他,能不能跟着他一起到边疆去,她不想在京中一个人呆着。   而他回答她,安然在京中就可以了,边疆苦寒,没必要去吃苦。   她那时候以为这应当算是爱。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   动作迟滞了这么一会,躺在床上原本睡熟的人睁开了眼睛。   容昭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了她:“你不是睡了?”不等她回答,他又看到了旁边的水盆和布巾,自得其乐地笑起来,“我的错,是不是身上太臭把你熏醒了?”   秦月看着他,按下了心中的叹息,伸手给他又擦了一下脸。   容昭笑了两声,便从她手里接了手巾,道:“我自己来,你只穿了这么一点,快上床暖着,别冻病了。” 第8章 夜晚 她凭什么去问容昭呢?   应当是酒喝太多,容昭接了手巾在脸上擦了两下,又仰倒躺了回去。   秦月伸手把他手里的湿手巾给拿过来。   在这昏黄光线下,容昭双颊微微有些泛红,嘴唇湿润泛着薄光,方才擦脸的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滚下来,划过他闭着的双眼,沾湿了他长长的睫毛。   呼吸之间,不是他身上常有的沉水香的味道,而是醉酒后刺鼻的气味——其中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甜香。   是她以前没有闻到过的。   她想起来枇杷说他晚上去了桃花苑的事情。   这甜香,或许应当是从那里带出来的吧?   .   想到这里,她自失地笑了一声,把手里的帕子拧干了,把他脸上残存的那一点水珠都给擦干净。   闭着眼睛仿佛睡着的人又把眼睛睁开了,喝酒之后他的眼尾微微泛红,仿佛桃花,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声音含糊:“我自己来,你让我自己来。”   秦月没有再理他,只笑了一声,知道和醉鬼没什么好说的,便把手抽回来,起身把手巾和水盆都放到了门边的架子上去。   身后那醉鬼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他从背后抱过来,把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来帮你。”   “你自己把衣服脱了。”秦月转了个身,这么一抱过来,他身上的甜香味道更浓了一些,“穿着衣服没法睡觉。”   容昭摇摇摆摆地把身上剩下的衣服给脱了下来,随手就搭在了架子上。   秦月在一旁看着,怕这醉鬼直接倒在地上睡觉,于是又拉了他一把:“早点休息吧!”   容昭跟着她走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倒下去,迟滞了一会儿,才又看向了秦月:“你不休息吗?”他往里面让了一下,又伸手拉了一下被子。   .   秦月手里拿着灯,先在床边坐下了,把床帐都放下,然后把灯给熄灭了,放回床头柜子上,才慢慢地躺进了温暖的被子里面。   身旁的容昭贴近了她,带着没有散去的甜香。   她把他推到旁边去,又卷着被子滚到一旁。   容昭锲而不舍地重新贴过来,似乎方才一番折腾已经把醉意搅散,他在她后颈落下细密的亲吻:“我不该喝这么多酒,是我错了。”   .   黑暗中,秦月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有一些好笑。   虽然不知他现在究竟是清醒或者只是借酒装疯,他都已经为她的反应找到了理由——他认为她一定是为他喝酒生气了,所以他果断地认了错。   荒谬。   她不想理他,但身后的人显然不想放弃。   .   “下次我一定不喝这么多。”容昭说道,“月儿,你看我,我可以发誓。”   “我不想听你发誓。”秦月再次推开了他,她把被子裹紧了,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早点睡吧!”   拉了两下被子无果,容昭想了想,便伸手抓了床里面的另一床被子过来,把两人裹在了一起:“我们一起。”   散不去的甜香被裹进了被子里面。   秦月感觉要窒息了。   她伸手掀开了床帐,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从她背后,容昭伸手把床帐拉了下来,他就势抓住她的手,然后便好像一条蛇一样,钻到了她身后。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只这样说道。   “就只有酒的味道,今天喝的是荔枝酒。”容昭说,“你喜欢荔枝酒吗?我明天让人给你送两坛过来。”   “是陪公主喝酒吗?”在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有勇气把这句话问出口。   身后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笑了一声:“你身边的丫鬟多嘴多舌,你的烦恼才这么多。”   “是吗?”秦月闭了闭眼睛,她再次推开了他——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拿了枕头和被子就站起来,掀开床帐便走到了窗下的小床边,把手里的枕头和被子都丢了上去。她不想再和容昭说什么,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床上的容昭伸手摸索着把灯给点亮了,他赤着脚下床,举着灯走到了窗边来:“怎么今天这么大火气?”   秦月抱着被子,抬头看他:“我们今天分开睡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似乎很生气,我刚才说了,下次我不会再喝这么多酒。”容昭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晚上冷,在这里睡会着凉的,起来。”   秦月没有动。   容昭把手里的灯放在茶几上,弯腰把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还随手捎带上了那个枕头,转身便往大床走。   他把她放进了床里面,伸手掖好了她的被子,脸上的笑已经消失殆尽了:“安心吧,我不碰你。”   .   重新熄灭了灯烛,两人躺在床上。   这么一番折腾,那恼人的甜香已经散开了,她安静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她模糊地看到容昭背对着她,不知是睡还是醒。   她睡不着。   当她从容莺那里知道了容昭和那位公主曾经可能有过的关系开始,她心里便仿佛火在烧。   在知道容昭去到桃花苑陪着那位公主的时候,她便已经没法冷静下来。   她想质问,但却似乎并没有立场。   她凭什么去问容昭呢?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这些事情呢?   她也太明白她在容昭心里的地位。   她只应当是一个听话乖顺的玩偶,或者喜怒哀乐都不应当有,只要听从吩咐就行了。   可她是人。   七情六欲她都有。   她想起来那年她从水里捞起来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他,仿佛天神下凡,他是她困境中的救世主。   若她只想着报恩就好了。报恩,做牛做马,甚至用生命一命换一命,那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不应当付诸感情,那样也便不会有现在这样多的烦恼。   因为有了感情,所以她心中的占有欲仿佛荒草一样疯长,她嫉妒,她猜疑,她恨不得拿着刀逼着容昭把那些过往全部交代清楚,可她却并不能这样。   .   黑暗中容昭翻了个身面对了她,他并没有睡着:“你在看什么?”   “我……”秦月被吓了一跳,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地开了口,“我……我想到了一句诗。”   “诗?”容昭语气中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   “心悦君兮君不知。”秦月把心口的喟叹和酸涩咽了下去。   容昭笑了一声,他伸手在秦月脸上捏了一下:“睡吧,别想那么多。”   .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踏实,容昭起身的时候她便觉察了,但她并没有跟着起来,而是翻了个身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次间细碎的动作声听起来格外吵闹。   她皱着眉缩在被子里面,一直听到容昭出门的声音,才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这么一番吵闹也叫她那仅有的一丝睡意消散,于是她索性便起了床。   .   枇杷捧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穿衣,小心道:“早上将军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高兴?秦月一边闭着眼睛擦脸,一边心中觉得好笑,他能为什么不高兴呢?难不成就因为昨天晚上她拒绝了他?   “或者是朝政上的事情让他烦恼了吧!”秦月睁开眼睛,看向了镜子里面的自己——一晚上失眠,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她拿起粉细细遮盖起来,然后描了眉毛涂了胭脂。   枇杷帮忙她梳了头发,然后换上了厚衣裳。   看了看时辰,秦月起了身,道:“让人往老夫人那边走一趟,问问今日可要过去陪她用早饭吧!”   枇杷看了一眼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道:“刚才已经让人过去了,只是这会儿还没回来。想着是雪大,可能老夫人也还没起身。”   秦月把斗篷穿上,又把手炉捧在手心里,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   凛冽寒风仿佛刀锋一样,刮在脸上生疼,她转到背风的地方,便看到正院中池塘结了厚厚的冰,雪中红梅绽放,有淡淡幽香。   .   去林氏院子的丫鬟终于回到正院来。   她见到秦月已经在屋子外面,便急忙上前来行了礼,口齿伶俐道:“老夫人说今天雪大,请夫人不要冒雪过去了。”顿了顿,她又抬眼看向了枇杷,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枇杷皱了皱眉头,道:“有什么话就说,看我做什么?”   丫鬟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看向了秦月:“奴婢过去的时候,恰好碰见嘉仪公主在老夫人那边陪着老夫人一起用早膳……”她越说声音越小,“奴婢在外面等了好久,老夫人才让人出来传话……”   秦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那正好也不必跑这一趟,让他们送点清淡的早饭过来吧!”顿了顿,她和蔼地看向了那丫鬟,“你早上跑这一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说完,她便转身重新往正厅去了。   .   放下手炉,脱下斗篷,再把头上的珠钗发簪都拆下,秦月在暖阁里面坐了,她又想起来昨天晚上容昭也去了桃花苑。   这位嘉仪公主……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毕竟是公主,她毕竟是公主。   哪怕多年前去往北狄和亲,可她毕竟是公主,她比不上公主。 第9章 月 月亮有个别称便是素娥   快到中午时候,从桃花苑来了个嬷嬷到正院来,问秦月是否得空,嘉仪公主下午时候过来找她说话是否合适。   原本是想找个理由拒绝了,可大约是实在好奇这位公主,秦月还是说了个时辰。   那嬷嬷应下来,便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枇杷送了那嬷嬷到门口去然后转回来,向秦月道:“听说这位公主是和老夫人一起用了早饭,还聊了许久,才回去桃花苑的。”   “那也许是相谈甚欢吧?”秦月捧着手炉,并没有什么谈兴,面上神色淡淡,“老夫人原本便是贵妇人,与公主聊得好才是应当的。”   “但老夫人这做法也实在太难看了一些。”枇杷为秦月抱不平,“这公主也似乎不太讲究。”   秦月看了枇杷一眼,并没有接这话往下说,只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打听打听这位公主与将军有什么渊源,可有结果么?”   枇杷摇了摇头,道:“还没打听出什么来,也就是昨天大姑娘过来的时候说过那些,其余的便再没听说。”   “那就再打听打听,若真的有什么从前,便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秦月语气淡淡,“你打听不出来,老夫人也要想办法让我知道的。”   这话听得枇杷面上露出了一个惊愕神色:“难道老夫人……?”   秦月若有所思看着手中小巧的手炉:“且看吧!”   .   午后,雪小了一些。   嘉仪公主便依着原本说话的时间到了正院来。   秦月换了一身衣服,在廊下迎了几步,行礼之后,便与嘉仪公主携手进到了正厅中。   到了厅中便取下了斗篷外套这些累赘物事,露出了里面穿着的衣裳,便见这嘉仪公主穿了一件朱红色的纱裙,上面点缀着朵朵金花,看起来分外富贵;再看她的发髻,梳的是如今京中时兴的灵蛇髻,钗上有一枚火红的宝石,看起来流光溢彩十分动人;而她本人长相却有几分妖艳,眼角眉梢都是向上扬的,顾盼之间眼中似乎带着钩子一样。   她坐下之后便对着秦月笑了一笑,道:“听闻夫人闺名为月,而我名素娥,真是难得的缘分。”   秦月怔忡了一瞬,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原来月亮有个别称便是素娥。   这话听得她朦朦胧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一时半会又无法想得明白。   “昨天送给你的那摆件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嬷嬷说我回礼太随意,我想了想也的确是,今日便又给你带了一匣子石头,你拿着赏人玩耍都可以。”嘉仪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身旁嬷嬷手里接了个匣子过来,推到了秦月手边,“打开看看可还喜欢?我们名字都一样,我还比你年长几岁,我多送点东西给你是应当的,你不许拒绝。”   秦月实在也理不清放在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念头究竟是什么,她依着嘉仪公主的意思打开了那匣子,露出了一匣子红蓝宝石之类的,与那天容昭送给她的那些看起来差不太多,只是显然这一匣子更透亮一些。   “听明之说你喜欢这些东西,你送给我的那套二十四节气的钗我特别喜欢,中午原本想梳个发髻戴上给你看,可怎么也没琢磨出合适的。”嘉仪公主看着她笑,“只好等下次再梳了,还得回去再琢磨琢磨。”   后面的话秦月都没听进去,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明之是容昭的小字,在家里面下人们喊他将军,她偶尔喊夫君偶尔喊郎君,是向来没有喊过他的小字的。   现在这小字从别人口里这样自然而然地叫出来,倒是让她感觉到陌生了——是应当陌生的,从嘉仪公主口中听到的容昭,是她从来都没听过也不知晓的容昭。   心中也的确不知是怎样滋味了,她合上了匣子,脸上神色未变,只看向了嘉仪公主,道:“多谢公主的赏赐。”   “提什么赏赐,不过是礼尚往来。我们有缘分又能相识,我又比你年长,给小妹妹送点儿小玩意儿。”嘉仪公主笑着说,“明之说你身体不好,也不爱出门,性格内向,但今日看起来是他在胡说八道了。他这是怕我见你——不对,是怕所有人都见到你。我一看到你,便觉得仿佛看到天上仙女一样了,也不知道明之哪来的福气找到你这样大美人,真是让我自愧不如了。”   这话听在秦月耳中不知为何生起了几分嘲讽之意。   她看着嘉仪公主,脸上笑容都有些勉强:“公主这话,便让妾身脸红。”   “我又没说假话,不信你问我嬷嬷。”嘉仪公主拉了一下身旁那嬷嬷,“那天她过来给你送了东西,回去就说了好久你相貌一流。我原本以为她夸张呢,这见面了才发现她还说得太朴实。幸亏现在皇帝还是个小孩儿,否则怕不是要做出抢臣子之妻的丑事了。”   嬷嬷在一旁笑着帮嘉仪公主描补道:“夫人别生气,公主在塞外几年,说话没有京中这么讲究,都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   “让你给我作证呢,怎么又说起我说话不讲究了?”嘉仪公主笑着瞪了那嬷嬷一眼,然后又看向了秦月,“总之我没说错,明之护着不让你露面,就是怕有人把你给抢走了。”   秦月心中苦笑,只好道:“是妾身不如公主,公主不要再夸妾身,这要让妾身无地自容。”   “那说起来,其实我们还有一点像的。”嘉仪公主又笑道,“你看,我们的鼻子一样,都是这样挺翘起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鼻梁上比划了一下。   而这么一比划,秦月忽然抓住了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的思绪了。   “我与明之小时候就认识,刚认识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屁孩,我父皇那会儿心心念念想着有个皇子,就让明之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嘉仪公主继续说道,“谁知道我父皇子女缘太差,姑娘就我一个,儿子么……圣上今年才八岁,当年登基才三岁,要是我成亲早一些,生个小孩能和圣上一样大。所以当年父皇想让明之给皇子做伴读的事情是不了了之,后来容家出了这么多事情,我又去和亲,这么一晃真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是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回来的。”   秦月一时间脑子里面嗡嗡的,有些事情似乎就已经被眼前这位公主不经意间全部说了出来。   她不想去深想,于是只麻木地顺着她的话笑了笑,道:“是因为将军打了胜仗,所以北狄便求和了么?”   嘉仪公主笑道:“是啊,明之是知道当年我不想和亲的,所以北狄求和的时候他就提了要求,北狄人怕明之怕得晚上都睡不着,于是便让明之带我回帝京来了。”顿了顿,她语气中有些感慨,“不过宫里面似乎并不想要我回来,如今公主府都还没修,只好先暂时住在明之这里了。”说着她又看向了秦月,笑靥如花,“不过能看到你也是值了,当年太后在父皇宫中说是艳冠群芳,要我看,比不上你一根小指头。”   秦月不知道她的相貌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称道,值得眼前这位公主一说再说。   她甚至感觉到窘迫。   .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秦月抬眼看向了外面,从窗户里面便看到了是容昭从外面回来。   嘉仪公主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面上笑容有些微妙了:“看来我过来这一趟,便有人跑去和明之说了,他这是专门回来看着你,怕我把你拐跑了。”   说着话,容昭也正好打了帘子进来,他上前来先向嘉仪公主行了礼,然后笑了一笑:“公主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看看你夫人。”嘉仪公主笑着让他起身,“怎么藏着不许我看一眼?我亲自过来看,你总不能拦着我的吧?”   秦月跟着站起来,她看到容昭脸上露出了一个得体又好看的笑容——这是她没见过的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看向嘉仪公主的时候眼中是闪亮的,不似面对她的时候那样。她听到他道:“这么大雪天,实在不应当过来的。”   “要是不过来,我还不知道我与你夫人名字竟然是一样的。”嘉仪公主笑着说,“这样缘分,你怎么不与我说?”   容昭笑了两声,道:“名字不都是这些,一样名字的人多了,那人人都强行有缘分么?”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缘分便就是缘分。”嘉仪公主说道,“看着你这么火急火燎赶回来,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让你与你夫人好好在一起吧!”   容昭从容地笑了起来,道:“我送殿下去桃花苑吧!”   嘉仪公主起了身,然后看向了秦月,道:“你没事做了,便来桃花苑陪我说话吧!反正明之说过你在家里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和我一起玩耍,时间还好打发一些。”   “公主贵人事多,妾身还是不打扰公主殿下。”秦月看了一眼容昭,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第10章 诳误 她可别做那样的美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下得大了。   秦月靠在窗户旁边往外看,看天色渐渐暗下去,四处点上了灯。   枇杷从外面进来,小心地问道:“夫人,现在想用晚饭吗?还是等将军回来了一起用饭?”   秦月回过神,又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夜色降临了,雪没有停下来。   “不等了,摆进来吧!”她把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去,示意枇杷把晚饭直接送到暖阁里面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把手上的镯子之类都褪下来放到一旁。   枇杷上前来先帮着她把这些首饰拿到一旁收起来,然后才出去让人把饭菜送进来。   容府中饮食向来是精细,规矩也多,一日三餐是如何搭配都是有定数。   秦月看着送进来的那六道菜,荤素搭配,样子好看,但却是她不想吃的——若是从前也许她还会让厨房再做一道自己想吃的,可今天也没了这个心思,于是就只意思意思每一道菜都夹了一筷子到碗里,然后拿汤泡了一小碗米饭,囫囵吃下。   “其他的你们拿去分了吧!”秦月放下了碗筷,看向了一旁的枇杷,“还是热的。现在我这不要人伺候,你们去吃饭,吃完了再来。”   枇杷笑着应了下来,便与其他丫鬟一起把这几乎也没怎么动筷子的饭菜给抬了出去。   .   秦月站起来,在屋子里面慢慢踱着步子,她忍不住在想那位嘉仪公主下午时候说的那些话。   容昭与嘉仪公主从小就认识。   容昭曾经还有机会做驸马。   容昭现在把她从北狄带回京城来。   容昭不让她去见嘉仪公主。   嘉仪公主名素娥。   一切都似乎在暗示着嘉仪公主和容昭之间有那么一段无法忘怀并且延续至今的感情。   而她和容昭……   他们之间没什么难以忘怀,也没什么念念不忘。   她停在了穿衣镜前,她看向了镜中倒影出来的那个自己,与妖艳张扬的公主相比,镜中的她灰败又颓丧。   .   “怎么屋子里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忽然容昭的声音响起来了。   秦月一惊,转身看向了门口,便见容昭已经走到了窗下坐下。   “你还没吃饭吧?让他们送饭菜进来好了。”容昭向她招了手,“在那里看什么?衣服不好看?过两天南边的料子来了,就做新衣服了。”   “我吃过了。”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并没有走过去,“让厨房重新做吧!”   “怎么吃这么早,还以为你等着我呢!”容昭见她不动,便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来,拉住她的手往一旁靠在了椅子上,“怎么不等我?”   秦月看着他,他神色坦然,脸上带着笑。   “你……”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你与公主……以前是青梅竹马,是吗?”   这问题让容昭似乎愣了一下,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何德何能?你把我看得也太高了一些。当初先帝膝下就那一位公主,京中世家子弟众多,轮不到我去和公主做什么青梅竹马。”顿了顿,他把秦月拉到怀里抱住了,“你别听她瞎说。”   秦月挣扎了一下但没挣开,她从镜子里面与容昭目光相碰。   “别胡思乱想。”他说道,“想哪些事情,还不如来想我——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还没忘呢!”   秦月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与容昭,她转了个身,与他对视:“听你的,我不想那些。”   容昭笑起来,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微凉的吻。   秦月把自己埋在容昭的怀里。   她抱住他的身体。   如若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此时此刻,至少他还在她的面前,至少她还能麻痹一下自己。   .   过了好几天,枇杷悄悄地与秦月说了容昭与那位嘉仪公主当年的事情——这话是从桃花苑里面传出来的,据说是嘉仪公主与人回忆从前也没避着人,所以这话就传开了。   “说是青梅竹马,还说当年公主也挺喜欢咱们将军的。”枇杷口齿伶俐地说完,然后看向了秦月,“那公主还挺惋惜的样子,可能还是喜欢咱们将军的,所以这次回来就住在咱们府里了吧?”   秦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还说了其他没有?”   “就……将军最近去桃花苑挺多的,底下有些人在传一些闲话……”这话枇杷就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了。   “说了什么闲话?”秦月问。   枇杷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琢磨着如何措词,然后才道:“就有人说,将军可能也是对公主有意的……就还有一些是说夫人您……”   “说我配不上将军,公主才配得上?”秦月发现自己语气格外冷静。   枇杷默默点了头。   “还有别的么?”秦月又问。   “就……这些话翻来覆去的。”枇杷看向了秦月,“夫人,要不要把这些人都赶出去,这样在府里说闲话,都不像样子。”   “老夫人知道这些话么?”秦月自嘲地笑了起来。   枇杷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应当是知道的……”   “那将军知道这些么?”秦月叹了一声,她看着枇杷还是在点头,于是就只好叹气,“既然家里当家做主的一个两个都知道这些闲话,他们都不处置,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就只当做不知道,没听到,得过且过吧!”   枇杷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忿的神色,道:“可是夫人您是有诰命的夫人,公主就算来了也只能来做小的。”   “公主可能做小?”秦月摇了摇头,“公主不可能做小,但我可以下堂。”   “那也太……太欺负人了!”枇杷声音忍不住大了一些,“夫人不能这么被欺负啊!”   “但欺负了,我又能怎样呢?”秦月反过来安慰了枇杷,“将来你留在府里,总有个栖身之所,他们也不会对你不好。”   “要是真的有那天,我才不留在府里,我就跟着夫人。”枇杷说道,“要是真的公主进府,老夫人还想有现在这样逍遥日子过?她还想给公主当家?她可别做那样的美梦了!”   秦月拍了拍枇杷的手,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去看看厨房今天午饭做了什么,我有点想吃鱼,看看有没有。”   枇杷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差人往厨房去一趟。” 第11章 药膳 只有比较起来,才有了高下   秦月在屋子里面,看着枇杷让菱角往厨房去,心里忍不住在想自己身边这些丫鬟。   得用贴心的也就是枇杷和菱角,再底下的丫鬟,之前刚换过一次,现在送上来那些看起来也并不算安分——事实上正院里面这些丫鬟都是心高,都是想着能攀高枝的。   她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她们会不安分又心思颇多,不过还是因为她身为夫人压不住人,她们只看看她的出身,便能想着将来她们若是能爬上容昭的床,就能翻身做主。   她便算是前例,所以她们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隐藏心思。   这样的奴婢在眼前便是碍眼,只是她无可奈何。毕竟在这府中她说什么都不算数,于是最后便也就是不了了之,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   菱角去了一趟厨房,很快便转回来。   她没有急着去见秦月,而是把枇杷拉到了一旁来。   枇杷见秦月在屋子里面翻书,便与她一起走到了外面,笑道:“怎么,厨房没有鱼?”   “有是有。”菱角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另外有件事情,我拿不准要不要对夫人说了。”   “什么事?”枇杷问。   菱角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了一些,飞快道:“将军今天交代了厨房,要给桃花苑的公主专门做药膳,还专门拉了一车药材之类的回来。厨房里面都堆满了。”   “桃花苑里面不是有小厨房?”枇杷眉头微微皱了皱,“怎么又到大厨房里来了?”   “说是桃花苑里面的小厨房不够用,所以让大厨房帮忙做一些。”菱角抿了抿嘴角,“这事情要不要让夫人知道啊?”   枇杷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总不能瞒着夫人,否则夫人在府里……那就真的仿佛睁眼瞎一样了。”   “那……我进去回夫人?”菱角迟疑了一会,“总觉得这些事情夫人要是不知道,反而还轻省些……”   “若真的有什么事情,夫人是要早做打算的。”枇杷认真地看着菱角,“有些事情,你我也要早做打算,总不能临了事情无法收拾了,再想出路吧?”   菱角也叹了一声,做奴婢的看到的事情多,她自然也知道秦月在府中处境,便只道:“要怪也只能怪将军,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老夫人来当家,再怎么论,那是伯母,又不是亲娘。”   “说这些也没用。”枇杷摇了摇头,“我去让人准备去提午饭,你进去和夫人把事情说了吧!”   菱角应了下来,便进去了里面见秦月。   .   秦月其实早就看到菱角把枇杷叫出去,她想着大概是因为菱角在外面见着了什么,所以才把枇杷喊出去商量了。   果然,菱角进来,先说了厨房今天有鲤鱼,然后就说了容昭让给嘉仪公主做药膳补身子的事情。   后头一件事情,菱角说得快,她嘴皮子伶俐,没一会儿就倒豆子一样说完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有了开头,便也不会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   既然他们是青梅竹马,既然他们曾经有过一往情深,现在再如何关怀,再他们之间看来大概都是应当的,只是在外人看来或许惊诧罢了。   只是还是有些意难平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过容昭的一句话吩咐让厨房为她做点什么。   会有额外的吩咐,是因为把那人专门放在心上。   秦月心底有些酸涩,有些事情只有比较起来,才有了高下,才会知道这人原本可以做到那样。   他对她的宽容,只不过是因为他也没有太把她放在心中。   不在意她,所以便放任自由。   .   菱角见她半晌没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急忙描补道:“不过奴婢听着,应当是嘉仪公主在北狄的时候受了苦,所以将军才想着这些吧?”   秦月回过神来,再细细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罢了,不必多说。”   菱角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夫人,枇杷已经让人去厨房提了午饭,现在就用饭吗?”   秦月笑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没有为你方才说的事情生气,你去帮枇杷把饭桌收拾一下吧!”   菱角微微放心了下来,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看着菱角出了暖阁,秦月收回目光,看向了手中正在翻的话本。   据说是京中正流行的本子,是老套的才子佳人月下相逢私定终身的故事。   这些故事她也曾当真,只是后来与容昭成亲之后便知道,这些必定都是胡编乱造。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压下来,身份地位不匹配的男女,最后便只能成为怨偶,也只能分开。   正如她不应当与容昭在一起。   .   午饭送到了正院来,那道红烧鲤鱼摆在了正中央。   秦月也是忽然想要吃鱼,可闻到这鲤鱼的腥味又觉得有些反胃起来。   干呕了两下也没吐出什么来,她让菱角先把这道鱼给撤了下去,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拿起了筷子,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   一旁的枇杷面上露出担忧神色,她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看向了秦月:“夫人,这会不会是有喜了……?”   秦月喝着茶想了一会儿,只摇了摇头,道:“不可能,半个月前才来过。”她笑着看了枇杷一眼,叹道,“多半是那条鱼也没处理好,才会那么重味道。”   “厨房太敷衍。”枇杷跺了一下脚,“我等会就拿着那条鱼去问问他们,看我不把鱼砸到他们脸上!”   “你去说,他们也只会说鱼本来就是有腥味的。”秦月站起来,“没必要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她慢慢地走进暖阁里面去,“我要睡一会儿,剩下的饭菜你们看着分了吃吧!不要进来打扰了。”   躺在了床上,秦月伸手把床帐拉下来,遮住了光线。   她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在这几年间,她其实一直想给容昭生个一儿半女的。   可现在看来,也许没有是最好的。   将来有一天若是她和容昭分开,她便能洒脱,也能没有牵挂。 第12章 退路 她已经没有退路,就只能咬着牙强……   躺在床上,秦月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是没有退路的。   秦家是回不去的。   自那年她的叔叔婶婶要把她送出去做妾开始,那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嫁给容昭的时候一无所有,来到京城,自此便与秦家彻底断开。   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容昭给予的,一饮一食,穿衣打扮,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容家,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活下去。   可她不知能去哪里,想不到能做什么。   她受了容昭太多的恩惠,可她连拒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她可悲又可耻,只能依附着容昭过活。   仿佛是一个累赘。   不知不觉中,眼泪顺着眼角滚到了枕头上,她抬手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   翻了个身,她拉过了被子把自己埋进去。   .   朦胧间还是睡了过去,醒来时候已经下午了。   对着镜子用粉遮住略有些红肿的眼睛,她重新梳了头发,然后让枇杷把之前没有做完的针线拿过来。   枇杷和菱角一起把绣架给抬进来,上面那幅云鹤图绣了大半。   对着这绣架发了会儿呆,她原本是想把这个绣完了做个小扇屏送给容昭做生辰礼。   容昭生日就在年前,前几年她送过荷包鞋子佩囊手串,但也不见他用过,这扇屏大约也是会直接丢到库房里面去的。   那时候她还在绞尽脑汁想到底他到底喜欢什么。   谁知道事情变了又变,谁知道现在又是这样一种情形呢?   一旁枇杷帮忙把绣线劈开又穿了针,然后放在旁边。   秦月回过神来,便只让她们先到外间去,她一个人做这些就行了。   看着枇杷和菱角出去,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了绣花针,慢慢地顺着上次做的地方继续绣下去。   有些事情注定了已经毫无意义,但却还要继续做下去。   就好像她已经没有退路,就只能咬着牙强撑着往前走,到哪天真的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便也有了一个结果。   .   绣完了半片云,她放下手里的针,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   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雪已经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露了头,倒是一扫之前下雪时候的阴霾低沉。   门口枇杷打了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是容莺进到了屋子里面。   容莺只穿着里面的袄子,外面的斗篷之类都已经解下来,一看便是已经过来许久了。她手里捧着热茶,亲热地过来挨着秦月坐下了,道:“刚才看到婶婶在绣花,枇杷姐姐又说婶婶不让人打扰,我就没进来。”   秦月没想到容莺会过来,有些意外:“怎么今天过来了?”   容莺放下手里茶杯,先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那云鹤图,然后才随口道:“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下午看书看得眼睛都花了,祖母在忙一个什么事情,我就只好过来找你了。”顿了顿,她好奇问道,“这么大一幅,是做什么呢?”   “做个小扇屏。”秦月回答道。   “可真漂亮!”容莺忍不住看了又看,“要是我也能做这么好看的绣样就好了。”   “你不用会这些,家里又不是没有针线。”秦月看了一眼容莺,“这幅图准备送给你叔叔今年生辰。”   容莺吐了吐舌头,遗憾道:“本来还想耍赖让你送我呢……”   “要是你叔叔不喜欢,便给你好了。”秦月笑了笑,“送给喜欢这东西的人更好。”   容莺也知道家里最近在传的那些话,她咬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婶婶,我觉得叔叔不会是那种人,他一直对你很好。”   秦月有些感慨地笑了一声,倒是没觉得容莺哪里说错,这世上没有比容昭对她更好的人,只不过是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看不清自己应当是什么,理不明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见她不说话,容莺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又不知说什么了,只好一头栽过来抱住她,撒娇着把话题给岔开:“婶婶,你陪我一起到花园里面去玩好不好?我一个人过去好无聊的。”   秦月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道:“那就穿衣服走吧,我也在屋子里面呆腻了。”   容莺高兴起来,跳起来便让枇杷把斗篷之类的都拿进来,她抢了枇杷的活来给秦月把斗篷之类都穿上,嘟嘟哝哝道:“要是我是小叔叔,我就天天赖在屋子里面不出去了。”   “姑娘家,不能说这种话。”秦月在她嘴巴上点了一下,“让你祖母听到,要罚你跪规矩。”   容莺飞快地看了一眼枇杷等人,道:“反正婶婶不说,祖母就不知道。”   枇杷等人也笑起来,道:“大姑娘自己别说漏嘴就好了。”   容莺忙道:“我肯定不会,我在祖母面前可乖了。”   这边秦月穿戴整齐了,容莺把斗篷也披上,两人便出了正院,往花园去了。   .   正院一出去便是对着花园的。   容府花园据说曾经是京城中一景,以前容昭祖父还在的时候,每到冬季便会在容府花园里面赏雪设宴,还会有许多人慕名而来,留下诸多诗文。   那时候容府中的女眷便不能往花园里面去,只能在自己院子里面转一转。   现在倒是不一样了,容昭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才从边关回来没有多久,他也不怎么喜欢和那些文人打交道,于是便谢绝了他们往花园来赏雪的请求。   故而这花园便只有容家人自己逛一逛看一看了。   .   走到花园外面,秦月眼尖地看到了已经有人在花园里面。   细碎的说笑声随着寒风吹过来。   她脚步顿了一顿,拉着容莺停下来了。   容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奇怪地看了一眼秦月,正想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便看到了守在花园门口的人——是容昭身边的长随。   “叔叔在里面?”容莺迷惑地回头看秦月,“今天有外人到府里来吗?”   “不曾听说。”秦月后退了一步,“不过既然他在里面,就不要去打扰了吧……”   “那正好可以和叔叔一起逛园子啊?”容莺拉着她不让走,“来都来了,就不要回去了嘛!”一边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便拽着秦月花园里面快走了两步。   绕过山石,皑皑白雪仿佛仙境呈现在眼前。   池塘边,一男一女在亭子里面,正是相谈甚欢。   容莺愣了一下,脚步停下了。   她去看秦月,便见秦月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亭子里面那两人的身上。 第13章 当真 他和她或许不应当如此的   亭子里面两人,容昭高大挺拔玉树临风,嘉仪公主娇小玲珑亭亭玉立,远远看去仿佛一对璧人。   秦月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手笼,冷风灌进她的喉咙,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转身就走,可两条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容昭微微倾身与嘉仪公主说着什么,她看着他笑,她看着他指着前面不知是花还是树仿佛在吟诗作赋。   大约应是她不配的吧?   她和容昭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大约就是她不配。   她与容昭成亲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陪她在花园里面转过,哪怕只是走一走。   在她贫瘠的记忆中,她和容昭的相处,她能想起来的竟然大多都是在床笫之间的荒唐事。   她忽然感觉一阵反胃,她如此鄙夷自己,她知道不能继续想下去。   .   容莺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前面的容昭与嘉仪公主,又看向了她,似乎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上前了。   而前面的容昭大约是觉察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便看到了她们俩。   秦月后退了一步,她觉得自己的手止不住颤抖,她看了一眼容莺,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道:“走吧,不要再往前了。”   嘉仪公主也回了头,她笑靥如花眉飞色舞地对着容昭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见容昭转身走了过来。   仓皇地又后退了两步,秦月转了身。   她不想面对容昭,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她只想要逃开——远远地逃走,要是能离开容府就更好了。   她知道她现在一定表情难看又狰狞。   她做不到仪态大方,也做不到平静以对。   她只感觉心仿佛被拧成了一团。   .   混乱地往前走了没几步,后面容昭便追了上来。   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语气温和:“你和莺儿是过来逛园子的,是吗?”   秦月下意识甩开了他的手,她不敢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容莺:“只是随便走走,打扰将军了。”   容昭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他,他看向了一旁面上全是不知所措的容莺,很快便做了决定:“莺儿,你送你婶娘回去。”   容莺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想要说什么,却被秦月抓住了手。   “妾身告退了。”秦月拉了一把这显然想要说什么的容莺,没有看容昭一眼,便朝着正院走去。   容昭看着她们二人走开,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   容莺一面走一面回头,一直等到再看不到容昭了,才小心地开了口:“婶婶……为什么我们不过去呢……”   她迟迟没有等到秦月的回答。   被秦月拉着的手松开了,她快走了两步跟上去,刚想再问一遍,就看到秦月眼眶是红的,脸上似乎是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她顿时没了声音——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你先回去吧!”秦月声音是嘶哑的,“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容莺不敢走开,她拉住了秦月的手,只闷闷道:“我陪着婶婶回去,再陪着你一起吃晚饭。”   “不用。”秦月勉力笑了一声,“让我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吧!”   容莺也不知要怎么办了,于是只默默地陪着她走到了正院门口,然后才转身离开。   .   让身边的丫鬟都退下,秦月一个人坐在暖阁里面,她看着摆在椅子旁边的绣架,眼前却还浮现着花园里面的那一幕。   而心底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一个在说,你现在看明白了吧?你在容昭心里是什么地位,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另一个在说,就算是这样,该报恩的时候还是要报的,总不能知恩不报。   她脑子里面一片嗡嗡。   心底的争吵最后没有任何结果。   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他们一定不会让自己落到如她这样的境地。   .   也不知什么时候,容昭从外面进来了。   “刚才在花园看你,就是一脸的官司。”他说道,“也没好留你,就只好让莺儿先送你回来。”   秦月抬头看向他,过了许久才开口:“如果你喜欢公主,我愿意成全你们的。”   容昭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身边坐下了:“可你是我的夫人,我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他说着,便把她揽到怀里来,“她说容府的花园还没见识过,我就带着她逛一下而已,你就想了那么多?”   动作之间,秦月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   胃中一片翻涌,她推开了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捂着嘴压下了泛起的酸涩。   容昭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上前来,面上露出了担忧神色:“怎么了?请个大夫来看看?”   秦月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将军身上的味道太甜,我不习惯。”   容昭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露出了个莫名其妙的神色:“我倒是没闻到。”   “是吗……”秦月自失地笑了一笑,“那也许是我敏感吧……”   “是太敏感了。”容昭顺着她的话便说了下去,“也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原本也没什么事情,怎么会觉得我和公主有什么瓜葛?她是公主,我是臣子,关系再简单不过。你应当相信我,我是你的夫君。”   这话让秦月却不知道要做如何反应了。   这仿佛是她嫉妒,仿佛是她猜疑,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   而他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胡乱猜疑,才会有了那么多的烦恼。   是她做错了,是吗?   家中的流言是她传的,对吗?   所有一切他对公主做的事情全是她在这个小小的暖阁里面胡思乱想出来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是这样的吗?   她差一点就要笑出来。   她也真的笑出来了。   “将军,这府里的风言风语,你是半点也不知道,还要怪我,是吗?”她抬头看他,“全是我教他们去说那些话,全是我在敏感地胡思乱想,是这样的吗?”   容昭愣了一会儿,只道:“你也说是风言风语,难道还要当真?”   这话让秦月止不住想要冷笑了。   他这么理直气壮。   她抬眼看容昭,他此时此刻眉头微微蹙着,她忽然觉得有几分荒谬。   他和她或许不应当如此的。 第14章 晨 他最明白的就是人心   也不知为何这天晚上容昭并没有留下来。   他只和秦月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便往前面去了。   秦月倒是觉得松了口气——每每他留下来,也总是要行夫妻之事,如今她心里全是膈应,实在也想象不出能用怎样神色去面对他。   她早早就躺在了床上,屋子里面安静,闭着眼睛,她并没有什么睡意。   越想睡便越睡不着,她忍不住去想下午时候在花园里面的种种,若是她没有和容莺一起过去,会是怎样情形呢?   她想不出来。   翻了个身,她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外面的声音离得很远很远。   终于还是在辗转朦胧间睡了过去,耳边似乎传来了细碎的声响,她听不真切了,也并不想理会。   .   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身旁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容昭。   他睡得正熟。   在微茫晨光下,他的下巴上短短的青色的胡茬看得清楚。   秦月忽然发现自己很少在早上看到容昭。   每次他早上总是起得早也走得早。   他总是很忙碌。   可她也并不知道他在忙碌的是什么,是朝事或者是其他,她一概不知。   他们虽然是夫妻,但相互了解大约是一点也没有吧?   看似是最亲近的关系,但事实上却相隔甚远。   或者他并不想了解她——又或者是他认为他已经足够了解,并不想知道更多,她对他来说是没有必要去用心的那个人。   而她想要去知道,却不得其法。   她看着眼前的容昭,一时觉得陌生,一时觉得熟悉。   她忍不住悄悄地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鼻梁,顺着他的高挺的鼻梁往下,是柔软的唇瓣,是削瘦的下颌。   在刚嫁给容昭的时候,她曾经做过夫唱妇随鹣鲽情深的美梦。   她那时候心想,如容昭这样俊俏又年轻有为的将军,她能嫁给他,一定是父母在天之灵,看她之前吃苦受罪太多,所以把这样一个如意郎君送到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她也真的喜欢他——现在当然也还是喜欢和钦慕,可感情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最初最简单的爱恋一去不返,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现在对容昭到底是怎样复杂的感情。   .   突然,她的手被握住了。   容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秦月把手抽回来缩回了被子里面,一时间有些心慌,只仓促道:“不知道。”   “应当还早。”他伸手撩开床帐往外看了一眼,光线已经不再朦胧了。   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他还是把床帐重新放下,并不算厚的床帐还是挡住了大半光线,此刻床笫之间是昏暗朦胧的。他翻身看向了秦月,眼中欲念显而易见。   秦月往后缩了缩,只把被子拉紧了:“不早了。”   “今天休沐。”他说,“也不用去大营里面去,所以还早。”   “可……我不想。”闭了闭眼睛,秦月声音很低地说道,“容昭,你可以去找公主,我可以成全你们。”   这话让容昭愣住了,他眉头皱起来:“我已经说过了我与赵素娥没有任何关系,你宁愿信那些风言风语,却并不相信我吗?”   赵素娥……这应当是嘉仪公主的名字?   秦月不知要如何回答容昭的话,她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可能要求我在府里上下都在传你与公主即将有喜事的时候,相信你随口说的没有关系。这府里上下的话你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信。就算你真的半点也不知道,伯母也不知道?伯母知道却不让人闭嘴,原因是什么?”有些话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会觉得难以启齿,但一旦说出口,便也流畅了起来,“是我不相信你吗?我能相信你吗?”   容昭看着她,最后伸手在她眼角擦了擦——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昨天晚上已经与伯母说了,我让容昀把府里的下人都理一遍,那些多嘴多舌的都发卖出去。”他慢慢地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府中的事情我的确没怎么在意,伯母有别的心思,我昨天与她已经聊过,她也知道后面要怎样处理。”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现在能相信我吗?”   秦月扭过头去不看他,她心中只觉得酸涩,半点也没有因为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什么缓和。   他所说一切,只不过在证明,在这个容府中她是个外人罢了。   内有林氏,外有容昀,她算什么呢?连容莺也算不上,只配得上事后随便潦草地解释一两句罢了。   若她不问也不说,便一切都放任。   “我与赵素娥真的什么都没有。”容昭扳过她的肩膀,两人对视,“先帝在的时候,她是宫中唯一的公主,先帝元后去得早,所以亲事是由先帝来定夺。先帝那时候给她相看了许多世家子弟,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她那时候挑剔异常,所有人都看不上,所以一直拖到先帝驾崩时候都还未嫁。这些事情你让人出去打听打听,我不会骗你。我不可能喜欢她,我已经有你了,我喜欢她做什么?”   秦月看着他,泪水却没有止住。   她不信他半点也不知道她委屈难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他能带兵打仗,能破北狄强兵,能用计谋摆兵布阵,他最明白的就是人心,他是真的不知道她的难过吗?   容昭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神色,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的泪水。   “还在哭什么,我都解释给你听了。”他的呼吸与她交融,“你是我夫人,我怎么可能还去娶个公主回来?”   他的吻顺着她的眼角慢慢绵延到脸颊,然后落到她的耳畔。   然后他停下来看她,似乎是在等待她的许可,他道:“月儿,刚才你看我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在嘴边轻轻啄吻。   秦月看着他,正想要说什么时候,却被他用一个吻堵住了所有想说的话语。   她挣扎了一下,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第15章 安慰 她应当给自己一个机会……   枇杷提着热水到了门口站下,想要敲门,但听着里面动静又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被一个哭哭啼啼的丫鬟拦住的菱角,便把热水直接放在了门口,过去给菱角解围。   走得近了,便听见那丫鬟哭道:“菱角姐姐,我什么都没做的呀,姐姐帮忙在夫人面前说说好话,我不想被赶出去呜呜呜。”   不等菱角开口,枇杷便冷笑了一声,道:“是没做什么,可话是没少说的,当我不知道呢?”   那丫鬟怯怯地回头,却不敢再反驳什么了。   枇杷嗤了一声,又扫了一眼那些躲着看的丫头婆子们,道:“平日里你们说什么,可别当没人听见,没人计较。总有算账的那天,到时候哭也没用!”说着她目光重新落到了眼前这小丫鬟身上,冷冷又道,“都是做奴婢的,这会儿安静出去了,再找个主家也不是什么难事;若非要闹出个名堂来,让人知道你是个多嘴多舌的奴婢,你且看看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愿不愿意要你。”   丫鬟瑟缩了一下,呜呜大哭起来,捂着嘴便跑了出去。   菱角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院中其他人,只道:“你们都安心干活去,若不是惹是生非了,也不会赶你们走。”   枇杷仍是嗤了一声,都懒得多看她们,便拉着菱角往避风的地方去等着了。   .   里面不叫她们进去伺候,她们自然是要在外头等着的。   菱角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往屋子门口看了一眼,与枇杷交换了个眼神。   枇杷撇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老夫人的意思吧?”菱角收回目光,往正院外头看了一眼,今天一早起来就发现府里变了天,上次是只把正院那些人赶出去,这回是把府里上下都动了,虽然是容昀开口吩咐,但这么大动静,不可能只是容昀来拿主意的。   枇杷扫了一眼旁边,见是没人了,才道:“昨天夫人和大姑娘一起往花园去碰见了将军和公主,大概有些话就说破了。”   “啧,我不信将军之前一个字都不知道。”菱角道。   枇杷道:“也可能的确是不知道,否则不可能今天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毕竟老夫人对我们夫人……”   这话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菱角也明白。   内宅的事情瞒不过林氏,但如果林氏原本就不待见秦月,原本就有让秦月下堂的想法,那么瞒住容昭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是不知道夫人哪里不好。”菱角声音压得低,“相貌是独一份吧?光凭长相就能进宫做娘娘的!老夫人在嫌弃什么?上哪里再找个绝色?就说不看相貌,只看性格,柔顺耐心,这四个字就足够老夫人自己庆幸了。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只是将军的伯母,并非亲生的啊!”   “养育之恩这四个字就足够拿捏了。”枇杷也小声说道,“容家从前那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咱们将军也不至于要立刻从军的,还不是为了容家。”   “不知足。”菱角撇了下嘴,她想了想,又看向了枇杷,“那这么说来,其实当年将军在外面娶了夫人回来,应当是不想老夫人插手他的事情吧?我之前听人说,那时候老夫人娘家还有打算把林家的姑娘说给咱们将军呢!”   .   枇杷正想说话,便看见屋子门打开了,门帘被顶起来,是披着个袍子的容昭出来了。   她急忙拉着菱角跑过去,规规矩矩行了礼,正要捧着热水进去,便被容昭给拦下。   容昭伸手试了一下铜盆里面的水温,直接从枇杷手里把铜盆接了过去,然后又从菱角手里把布巾之类接过来,然后道:“你们去厨房,让他们做点夫人喜欢吃的,这会儿不要再过来打扰了。”   枇杷拉着菱角一起应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往厨房去了。   .   容昭把门关好了,一手拿着铜盆,一手拿着布巾,进到了暖阁里面。   他把床帐挂在铜钩上面,然后伸手连着被子一起把秦月给抱了起来,被子里面的人似乎在发脾气,她用脚踢了他两下——倒是也没太用力。   “我没让人进来,你看,就我一个人。”他伸手隔着被子拍了她两下,“水是热的,我帮你,就当赔罪了,怎么样?”   秦月从被子里面伸出手来,先把自己凌乱的头发拢到脑后去,然后直接把旁边的容昭推开了。   一站起来,便是腿软得要歪到旁边去,容昭伸手捞了她一把,扶着她的腰帮她站稳了,笑道:“我帮你,你还能继续生气发脾气,行了吧?”   秦月没有说话,只回头看了他一眼。   容昭拧了湿布巾递到她手里,他道:“一直到上元节,我都不去大营,我就在府里。”顿了顿,他认真看着秦月的神色,然后继续说下去,“我在府里,你安心一点了吗?月儿,你应当相信我。”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她接了那湿布巾,却是在容昭脸上擦了一下。   容昭见状便笑了起来。   或许可以相信一下他的吧?秦月垂着眼眸想。   容昭重新拿了旁边的干净手巾,沾了水之后在她脸上认认真真地擦过,他抬头看她,笑着道:“我让枇杷她们去厨房了,叫厨房给你做点你喜欢吃的。”   秦月闭着眼睛摸着旁边的干巾擦了擦脸,然后看向他:“那我……暂时相信你吧……”过去的五年她没有得到过与容昭每天都在一起朝夕相处的机会,她可以把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府中其他人,她应当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容昭一个机会。   如若一切都是虚假,也不过就是她把恩情还尽,从此再无瓜葛。   如若一切是真……她再次抬眼看向了眼前的容昭,她其实希望是真,因为她付出的感情是真,她不想去想自己没有后退之路的将来。   容昭对着她笑了笑,便拿着她用过的水到旁边去对着镜子,拿起了剃刀刮起了脸上的胡茬。   秦月便也对着他笑了一笑。 第16章 府中事 她应当要试着不要去多想   林氏从容昀手里接过簿子看了一眼,和蔼地笑了笑,道:“是我之前疏忽,这会儿便让你来回跑腿。”顿了顿,她把手里的簿子交还给了容昀,又道,“昭儿昨天与我说过了,我也让人记下,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早上让人去把那些身契都找了出来,你一会儿就直接带走。”   容昀点了点头,便在旁边坐了下来,道:“还是麻烦伯母了。”   .   林氏看了一眼容昀,容府中许多外事都是让容昀来打理的,不过他向来是听容昭的吩咐,这回的事情……按理说,容昀是会与容昭说起,却也不知为什么他一个字也没说,才让容昭后知后觉,也才让容昭昨天突然到她这里来说要处理了那些嘴碎的下人。   对这兄弟二人,林氏向来感情复杂。   是亲手养大的不假,但又并非亲生,只是隔房的子侄。   当年容家出事的时候,她的丈夫与亲子身陷囹圄,女眷也受到牵连,她是没想到容昭兄弟两个站出来把摇摇欲坠的容家给撑了起来。   只是大厦将倾之时,就算有人站出来,大多数人还是会为了自保而避走,所谓树倒猢狲散便是如此。   容昭弃笔从戎,往边关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挣到了功勋,而容昀在京中的亲朋旧友中奔走着想办法救人,最后几番波折,女眷中就只救下了她与容莺,其余的人都已经在残酷的政治倾轧当中丢了性命。   无论是对容家还是林氏本人,他们兄弟二人可以算是仁至义尽,林氏常常在想,亲子也莫过于此了。   越这么想,便越觉得容昭当初成亲时候草率,她心中便更觉得不平。   甚至因为秦月的出身低,连带着容昀说亲都不好说,妯娌之间最怕的就是身份差距悬殊太大,那便是乱家之始。   可容昭似乎没有想到这些,容昀迟迟没有说亲,他们似乎都并不着急,这府里着急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起来昨天晚上容昭过来时候说过的话,他倒是没直接说秦月,只说了府中闲言碎语多便显得家里规矩乱且差,正是年底了,应当理一理这些嘴碎的奴婢,该发卖的便发卖了,将军府并非从前容府,不必像之前容府时候那样宽容。   这话中的意思显然指向了秦月,又并非只是在说秦月。   林氏隐约觉得容昭这话中还有别的意思,但她还没有琢磨出来。   容昭在边关打仗几年,又常年带兵,身上的气势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他也不再是当年跟在她身边那个懵懂腼腆的小孩子。   .   身边嬷嬷把已经理好的身契匣子拿过来,交给了容昀,然后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林氏抬眼看向了容昀,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暂且放到一旁,只道:“若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差个人来说一声便行。最近各处庄子上应当要送收成过来,你与你哥哥说一声,让他注意看看有没有那些中饱私囊的。另外便是祭祖,今年是不是要回北边祭祖?”   容昀先把那身契匣子让人收起来,然后才笑着道:“这都还不知道呢,等过两天我问问大哥。”   林氏叹了一声,道:“我也老了,这些你们拿主意,到时候让人和我说一声就行。”   容昀笑道:“伯母说这话做什么,家里不还是得让伯母帮忙照看着?有伯母在,大哥和我也才安心呢!”   林氏看了容昀一眼,又想起了他的亲事,便道:“你也不小了,你的亲事可有什么章程?你大哥是怎么与你说的?”   “大哥说了,等我考出功名了再说也不迟。”容昀看向了林氏,“伯母不用操心这些。”   林氏想到秦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有些话是不好对容昀说的,也只能改天再问问容昭的意思了。   见林氏没有别的吩咐,容昀便起了身,拿着身契匣子往外面走去了。   .   容昭一直陪着秦月吃过了午饭,才往前面去了。   午后也无事,秦月便还是在暖阁里面绣那幅云鹤图。   枇杷进来送茶点的时候,便悄悄说了府中下人又被送出去了一批的事情。   早先已经从容昭口中听到过这事,这会儿又听枇杷重新说一次,秦月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些安心——第一次,这府中的事情她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可安心之余,仍然还是酸涩多。   枇杷低声又道:“不过也不知道老夫人会怎么想,毕竟家里还是老夫人理事呢!”   “不想那么多。”秦月手上动作没有停下来,她耐心地绣着围绕在仙鹤旁边的祥云,“老夫人不会把心思藏起来,不多时也就知道了。”   “将军要是直接把管家的钥匙交给夫人就好了。”枇杷嘟哝了一声,“谁管钥匙谁说了算。”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早上容昭与她胡闹许久,但却并没有提过管家的半个字,大约在他心里,能托付的还是林氏而并非是她。   她不知道缘由,便只能猜测着大概在他心里,林氏是更值得信任的那一个吧?   容昭让她相信他,信任他,那么她应当要试着不要去多想。   于是她抬头看向了枇杷,道:“这话以后就别说了,想来将军是有他的打算,他应当是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吧!”   枇杷也只好点了点头。   恰好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容莺的声音,她叽叽喳喳地笑着,由远及近,很快就看菱角打了帘子,她进到了暖阁里面来。   “婶婶你看,叔叔给让人给我做了一个可以动的小毛驴!”她笑着扑过来,把一个木头做的小玩意摆在了茶几上。   是中间是个巴掌大的石磨,石磨上上拴着毛驴,毛驴是木雕的,栩栩如生,旁边有个机关,摇动机关那小毛驴就能推着石磨绕圈起来。   容莺快乐地把机关摇个不停,那毛驴便围着石磨转圈圈。   秦月看着这小玩意,好奇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过去看了一看。   “据说是他们军中一个什么人,特别会做机关,叔叔就让他给我做了一个。”容莺开心地说道,“我好喜欢!” 第17章 名帖 公主想请夫人过去说说话   秦月陪着容莺一起研究了一会儿这机关里面的关窍,反复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最后便只好放弃了。   容莺趴在旁边看着秦月绣云鹤图,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拿起旁边的丝线比了一下,感叹道:“都想不出来是怎么能用丝线绣出这样一层一层的纹路,我那天想缝个帕子,那针脚丑得像一道疤,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秦月低着头认真地在绷子上落了针,然后才看了容莺一眼,道:“上回都说过,你用不着会这个,你屋子里面不是有几个针线极好的丫鬟?”   “总是无聊,想找点事情做。”容莺说道,“看书也看腻了,先生昨天请了假,说得要明年才能回来。”   “京中姑娘们不是常有宴会聚会之类的,你倒是可以常常去玩。”秦月重新低下头去绣那朵云,“总比在家里好。”   “说是这么说……”容莺趴在旁边看着秦月的手拿着针上下飞舞,“林家我不太想去,别的人家么其实这几年也没怎么往来,总不能贸贸然就做个不速之客上门去的吧?”一边说着她一边叹了两口气,“反正就也没什么地方去。”顿了顿,她歪头看向了秦月,道,“要是你出去,就可以带着我出去。”   秦月忍不住笑出声了,她道:“我能到哪里去?”   “就……京中这些夫人之类的,不也还是常有那些宴会聚会赏花吟诗之类的。”容莺捧着脸看她,“你带着我一起出去,我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啦!”   秦月摇了摇头,道:“那我也许久没出去过了。”   .   刚嫁给容昭的时候,她倒是真的起过结交这些人的心思,但容昭老早就说过没有必要,尽管林氏不怎么管她出门,可她去过一两次之后,便也能发现其中奥妙——说到底,这关系结交,还是看的出身,她出身不够,又显而易见并非能当家做主的人,故而这些夫人们对她就只有客气,深交是必然没有的。她们对她并不会有什么失礼的冒犯,仅仅便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久而久之,她便也少出门,再后来帖子便也少了。   认真说起来,如今容府中最能代表女眷出门交际的还是林氏,但林氏并不爱出门,除了偶尔与林家有所往来,或者年节时候宫中有赏赐,她都不会出去。   具体原因秦月并不能知晓,她也不想去妄自猜测。   但今天忽然听着容莺提起来,倒是又觉得有些微妙了——林氏最看不上她的一点,便是她的出身不够,无法给予容昭助力,而事实上,林氏若愿意交际,容家的故旧,林家的故旧,便全是容昭的助力,那么林氏一直都只是在家中却并不会出门,原因是什么呢?她不帮容昭,只想着让容昭的夫人来帮忙的吗?   .   她直觉其中有点什么她遗漏的地方,于是便状似无意地看向了一旁的容莺:“你祖母出去的时候,带着你才是名正言顺的。”   “可祖母不乐意出去啊!”容莺又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和祖母……当年容家出事的时候,就……嗯差点被罚到奴籍了,后来是叔叔和二叔一起帮忙赎出来,毕竟不好听。所以祖母不乐意和出去,她觉得有人会有闲话。”   .   秦月听着这话,倒是恍然。   曾经林氏是太尉夫人,身份那样高,结果容家出事的时候沦落成那样,现在就算重新有了诰命,大约心中也还是有心结的。   “其实和我有娃娃亲的那家,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不太想履约呢!”容莺语气是无所谓的,“反正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别人怎么看和我没关系,有叔叔在,没人会亏待我。将来就算我嫁人了,只要叔叔婶婶在,也没人敢对我怎么样!”   秦月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容莺的脑袋,道:“是,将来肯定不会让人欺负你。”   “那你什么时候出去赴宴,带着我一起嘛!”容莺把话又绕了回来,“年下了,肯定有很多帖子的,我们找一家热闹的去看看,怎么样?总比在家里呆着好呀!在家里好闷的!叔叔在前头有事情在忙,婶婶你也就只能在屋子里面做一点针线,做久了还眼花呢!带着我一起出去嘛!”她拿出了平常在林氏身边撒娇的劲头,声音嗲得能拧出水来。   秦月受不了容莺这样的撒娇,只好道:“等我把送到我这边的帖子翻一翻,要是有合适的,我就带着你一起去,怎么样?”   “现在就翻,好不好?”容莺兴奋地坐直了,她看向了门口的枇杷,“快,把送到婶婶这边的帖子都拿来!”   枇杷看了一眼秦月,见秦月点了头,才转身出去拿了一沓帖子回来。   容莺接了帖子,面上露出了迷惑,她随便翻了翻,便嘟起了嘴巴:“怎么看起来都是不认识的……”   秦月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从随手拿了一张打开,只笑道:“这些应当就是不怎么重要的帖子,所以送到我这儿来了。”   “可是不应该啊……”容莺抬头看向了秦月,“我们家好多故旧老友呢!我的曾祖父,也就是叔叔的祖父,当初门生满朝野,叔叔做了大将军,他们不可能一点点表示都没有的吧?”   “那我便不知道了。”秦月坦然地放下了手里的帖子,“我所知,或许并不会比你更多。”   “好没意思。”容莺说道,“我是小辈,就什么都瞒着我。”   秦月把容莺手里的帖子也拿过来,心里埋着一句话——她是外人,所以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随手翻了一下手里的帖子,重新交给了枇杷,道:“按照旧例让人直接回礼吧,就说府里忙碌,应当没空过去。”   枇杷应下来,接过了这一沓帖子,便退了出去。   那边枇杷刚出去没一会儿,又重新转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嬷嬷。   秦月疑惑地抬头看向了枇杷和那嬷嬷,问道:“是有什么事情?”   那嬷嬷上前来行了礼,客客气气道:“见过夫人,奴婢是公主身边的嬷嬷。公主想请夫人过去说说话。” 第18章 斗篷 这斗篷我也有一件   公主亲自让人来请,从礼数上来说,也是不能推拒的。   但那嬷嬷却又着实失礼了一些,她分明看到了容莺,却又不提一句叫容莺一起过去的话语。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便只好道:“那请嬷嬷先行一步,稍后我便去桃花苑拜见公主。这会儿我还有些话与大姑娘交代。”   话说到了这里,那嬷嬷仿佛才刚发现了容莺一样,带着几分歉意地笑道:“是我们公主殿下疏忽了,下回请容姑娘一起过去喝茶。”   容莺想要说什么,却被秦月按住,于是气闷地“嗯”了一声。   秦月看向枇杷,道:“你先送嬷嬷出去吧!”   枇杷应下来,便带着那嬷嬷出了暖阁。   容莺看着她们出去了,便嗤笑道:“这算什么?住我们家里,还要拿架子?她不请我,我还不乐意去呢!”   秦月拍了拍容莺的脑袋,道:“毕竟是公主,你也别和她计较。”   “我就不知道这公主为什么要住我们家里!”容莺是知道家里面之前那些流言,甚至她也和秦月一起亲眼看到了容昭和嘉仪公主在花园里面时候的情景,她现在对这公主是没有半点好感的,“我都怀疑她为什么要从北狄回来,婶婶,你不觉得她是别有用心的吗?”   秦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随手拢了一下耳畔的散发,道:“既然是你叔叔带回来的,那应当是你叔叔有别的安排吧!我们就不要多想多猜测了。”   外面枇杷送完了人进到屋里来,见秦月已经起了身,便上前道:“夫人,是要重新换一身衣服吗?”   “把头发梳一下。”大半天过去,发髻是已经有些松散了,秦月坐到了梳妆台前,一抬头就从镜子里面看到容莺跟过来了,她回头看了一下容莺,笑道,“你过来想做什么?”   “我给婶婶梳头发嘛!”容莺笑着就拿了梳子,“我早就想帮婶婶梳头发了!婶婶头发这么好,其实可以盘个复杂点的发髻,再多插几支珠钗步摇什么的,好看的!”   秦月只摆手,道:“太沉,还是简单点,否则走路的时候感觉头都沉得抬不起来。”   “那好吧……”容莺已经伸手帮着秦月把发髻给拆散了,“那就梳个简单点的,我想好了,可以盘起来,然后戴这个梳钗,后面再插几支花树。”她一边说着手里就已经动起来,然后又看向了枇杷,“给婶婶找个红斗篷,那样配起来好看。”   秦月无奈,便也只好让容莺来给她打扮,便向枇杷道:“就依着大姑娘说的来。”   枇杷应了一声,没一会儿就找出了一件大红织金妆花缎面的斗篷出来。   容莺一看,便忍不住哇了一声,道:“这个正好搭配,婶婶怎么平常都不穿的?”   “这个好像是今年你叔叔才送来的。”秦月也看了一眼,摆了摆手,道:“太隆重了一些,换一件普通点的。”   容莺忙拦下来,道:“去见公主,不应当就是要隆重点的吗?”说着,她又小声道,“就应该穿给那公主看看,婶婶,就穿这件!”   秦月又看了一眼那富丽堂皇的斗篷,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便还是点了头。   一番打扮之后,秦月便带着容莺一起出了屋子。   先送了容莺回去她的院子,秦月才往桃花苑过去。   虽然雪没有再下,但还是寒风凛冽。   路过花园时候,秦月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花园里面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   她看了两眼池塘边那亭子,里面没有人。   到了桃花苑门口,就看到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候着。   看到秦月,那人便笑着迎上来,带着秦月顺着游廊进去了正厅,然后便看到了在厅中正与丫鬟们一起玩投壶的嘉仪公主赵素娥。   赵素娥听着声音回头,看到秦月进门,目光在她身上的斗篷上停留了一息,面上笑靥如花,道:“这斗篷我也有一件,不过我穿起来就没有你这么好看了,这颜色还是衬你!”   秦月脚步顿了一下,伸手解了斗篷,交给了一旁的枇杷,要上前行礼,又被赵素娥给拉起来。   赵素娥直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她就着枇杷的手又摩挲了一下那红斗篷,然后笑着看向了秦月,道:“料子是一样的,不过样子稍微有些不同。我那件也就试过一次,没正经穿过,我让人包给你。”一边说着,她便向身后嬷嬷又道,“去把之前明之送来的那个斗篷找来,给夫人带回去。”   秦月眉头跳了一下,勉力笑了笑,只道:“多谢殿下,只是这既然是将军送给殿下的,妾身带走便实在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既然送给我,不就是任我处置?”赵素娥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而且也只是一件斗篷而已,没什么好推辞的!你来陪我说话,我送你一件斗篷,这叫礼尚往来。”一边说着,她身后的嬷嬷便捧着一件斗篷回来了,她站起来,把那斗篷展开来给秦月看,“你看,样子就略有一点不同,不过这颜色就是衬你,所以给你穿更好。”   秦月抬眼看向了赵素娥手里那同样是大红织金妆花缎面的斗篷,样式上,便就只是比她的那件多了些镶边和纹样,看起来更精致了一些。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   赵素娥笑着把这斗篷交给了枇杷,拉着秦月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笑道:“我也是没事做了,刚才还和丫鬟们玩投壶,想着你在家里大概也是无聊的,便想找你来说说话。”   秦月跟着她走了几步,勉强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平常在家喜欢做什么?可有什么爱好?”赵素娥大方地笑道,“我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喜欢和人打猎骑马,后来去了北狄,也是常常带着人出去游猎。只不过现在回来了,却是不好出去——毕竟之前没有和亲公主回来的先例,朝中大约还在争吵我应不应当回来,连公主府也不备一个,叫我就只好胡乱借住在臣子家中。” 第19章 素娥 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还不如不要知……   秦月是对赵素娥为什么接住在容府有过猜测,但却没想到会是如她所说的这样了。   赵素娥语气倒是平静,似乎并不因为这种事情有什么怨怼,只又笑道:“不过能回来已经是意外喜事,只要不叫我再回去北狄,我便也觉得没什么。”说着她又看向了秦月,道,“只是就是让臣子为难,你可别怨我,要怪就怪朝廷里面那些人吧!若是他们能坦然接受我回来,倒也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秦月沉默了一会,若站在赵素娥的立场设身处地去想,作为公主她是真的难为。在她的认知中,历朝历代都没有过让真公主去和亲的事情,可赵素娥不仅是真公主,还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当初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她去和亲了呢?   赵素娥笑着看她,道:“从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多提了,这事情往大了说是和亲,可往小了说,不就是出嫁的女儿在夫家过不下去了,所以想回娘家了么!娘家人未必乐意这女儿回来,又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便只好这么含糊将就着。”说到这里,她自己叹了一声,再没往下说。   嬷嬷送了热茶进来,然后安静地退到了外面去。   屋子里面就只剩下了秦月与赵素娥两人。   赵素娥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向秦月笑道:“这茶是不错的,比我早年在宫里喝的茶还要好些。明之送来的时候,我还说这样好茶应当先让家里人喝,他就说你不爱喝茶,我就厚着脸皮都收下了。”   秦月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稳稳放下了,她想着方才的斗篷,再看着眼前的茶盏,有些事情便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赵素娥接着又把话给绕了回去,问道:“所以你平日在家里做什么?我平日里就无聊得很,又没什么地方能去,也不好整天让明之过来陪着我说话,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找你说说话聊聊天,要不这日子也太难过了一些。”   秦月抬眼看向了赵素娥,道:“在家里也就是做点针线,再就是与大姑娘一起玩耍,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了。”   “针线是最没必要做的。”赵素娥眉头皱了一下,“我素来厌恶做针线,若凡事要我动手,还要针线上的人做什么呢?养着她们白吃白喝?你们容府也不缺针线上的人,你也没有必要去动手做什么针线。就交给底下人去做,若是做不好就让她们重做,再有什么怨言,直接换人就行!”   秦月垂着眼睑,只笑了笑,道:“不过打发无聊而已。”   “说的也是,总得有些事情做了,才不无聊。”赵素娥支着下巴看她,“像我这样就很无聊——说起来,你与明之是如何相识的?那年明之送我去北狄的时候,他还是孤身一人呢!我以前以为他是要一辈子就打光棍了,看着就不解风情,木头一样的人。”顿了顿,她语气中多了些感慨,又道,“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让我选驸马,明之也在其中,那时候我想着,这郎君俊俏潇洒是不假,可一板一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我脾气又差,说不定吵架的时候都没个反应,那得多闹心?所以便迟迟没有选中。犹豫来犹豫去,父皇没了,我就只好嫁去北狄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一声,仿佛是自嘲一样,“可见啊,亲爹与后娘还是不一样的,亲爹再怎么还是会想着闺女能过得好,后娘嘛……既没有生过也没有养过,凭什么让她对你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里面意思太多,秦月思索了一下,才领悟到了赵素娥说了这么多话中的意思。   无非三层,第一层是说她自己的不容易,她是可怜的公主,因为亲爹没了所以沦落到了和亲,也没人拉她一把,最后还是当年意中人来拉了她一把,是因为她实在可怜,娘家人都不乐意帮她了。   第二层便是在说她与容昭之间的关系,她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出了她与容昭的过往,也直接把容昭给予她的特别放在了最面上,容昭对她就是好,并且是容昭自愿的,并且她慷慨告知了,希望秦月有自知之明。   第三层则是在打探她秦月与容昭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了。   所以这个可怜的公主,现在回到了京城,心中是有怎样的打算呢?   她是打算回头找当年的驸马人选再续前缘吗?   秦月抬头看向了赵素娥,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道:“殿下当年和亲,也算是为国为民,是我辈不能及的。”   “不过是好听的话摆在前头。”赵素娥说道,“越是好听,越是高帽子,前面便是深渊巨坑,掉下去都难爬起来。你看看我,五六年了才能回来。”   话听到这里,秦月心思微动——五六年前赵素娥去北狄和亲?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容昭救她的情形,那时候他是身着戎装,身后带着兵马——他是从北边往京城去,路过了她跳下去的那条河。   方才赵素娥也说了,当年是容昭带着兵马送她到北狄去的。   若是同一年,那便只可能是容昭送完了赵素娥回京的路上救了她。   他救她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刚刚被他送去了北狄的那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公主?   或者她还是应该感谢赵素娥的,若不是她的悲惨,便没有容昭忽然大发善心救了人,还慷慨地施舍了她一份活路。   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还不如不要知道。   “所以……你与明之是怎么认识的?”赵素娥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了秦月。   秦月勉力笑了笑,道:“我落水之后,将军救了我,之后便与将军成亲了。”   赵素娥露出了一个有些失望的神色,道:“我还以为你是用你惊人的美貌俘虏了他。”   秦月轻轻笑了一声,道:“应当算是报恩吧!毕竟将军救了我……这恩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第20章 心知肚明 一切都看不见,或许是一桩幸……   有些话秦月是无法对人说的。   比如她对容昭的心思。   最初她被救时候的感恩、想要报答、以及或许能算是死心塌地的爱慕。   她与容昭的确是云泥之别,她的爱慕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所以她就只能说报恩。   这样一来,才会显得她并非是攀附,而只是报答。   可她心里知道,除了想要报恩之外还有爱慕。   在只有她与容昭两人的时候,她也或者直接或者婉转地表露过心意,但他没有过回应。   一次两次,七次八次,无数次。   她并不是蠢到听不懂又看不透,她或者只是还没死心。   所以容昭让她相信他,她也就信了。   就算此时此刻,赵素娥把一切反常一切异样都说给她听,她还是会去信容昭。   她相信这个当初把她从生死一线救出来的男人,她的信任盲目不理智到她自己都一清二楚。   .   从桃花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冬日的傍晚总是匆匆。   走到正院,便见天色完全暗下来。   回廊下有容昭身边的长随小厮等人,屋子里面灯火通明。   长随等人见到秦月回来,便纷纷后退一步低头行了礼,然后便退避到了旁边的茶房里面去。   .   秦月进到屋子里面,就看到容昭正在翻那些送到她这边来的名帖。   听到脚步声,容昭抬了头,他目光在秦月的斗篷上停留了一会,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又瞥见了枇杷怀里抱着的那件一模一样料子的斗篷,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你去见公主了?”容昭站起来,上前几步帮着秦月把身上的斗篷给解了,然后随手递给了一旁的枇杷,“用过晚饭没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秦月道:“没有用晚饭,公主谈兴足,我就只好陪着多坐了一会儿。”   “那就让人摆晚饭吧!”容昭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了,“我在前头也就只吃了一点,这会儿陪着你用一些。”   秦月点了头,又站起来,道:“我进去换身衣服,这首饰太沉,坠得头疼。”   .   容昭于是跟着她进去里间,在她旁边拖了个绣墩过来坐下了,他看着镜子里面的她,状似无意地开口:“怎么刚才看着枇杷怀里还有个斗篷。”   秦月拆下了头上的梳钗,然后转身看向了他,道:“今天穿的斗篷让公主看见,公主便说她那里有件一模一样的,硬是要我收下。我实在无法推拒,便只好带回来了。”   容昭也看着她,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一样,却没有立刻说话。   秦月重新转身去对着镜子,慢慢地把珠钗花树等等都从头发上拆下来。   过了一会儿,容昭笑起来,道:“上回让人给你做的首饰,刚才都送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一边说着,他一边让外面长随把箱子送进来,又道:“有些是按照上次你圈的图案做的,有些是他们自己想的,我看着都不错。”   秦月从镜子里面看他,心里忽然浮起一句话来——这是只有我有,还是公主那边已经送过了呢?   可他神色那样坦然,便好像是她在多心。   .   外头长随小厮们抬着箱子进来,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秦月跟着容昭走过去看,便看到里面珠光宝气,华贵无双,应当都是如今京城时兴的样式了。   容昭又道:“刚才看了看你这边的帖子,也不怎么重要,倒是不必你亲自去,让人回帖再送份礼便行。”   秦月没有在意容昭的话,只从箱子里面拾起了一支星月环绕的梳钗,然后抬头看他,笑道:“我喜欢这个。”   容昭听着这话,便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看,道:“喜欢就行,有没有衣服好配,要不要再多做几件衣服?”   “也不必那么麻烦,衣服已经够多了。”秦月看向了容昭,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天晚上的容昭甚至是有一些紧张的,不似平常时候那样自然。   她低头看向了手中的梳钗,又想起来从赵素娥那边带回来的斗篷——或许是他在心虚,所以才会这样反常。   .   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的饭菜已经摆好了。   枇杷在门口问道:“将军,夫人,这会儿就用饭吗?”   秦月把手中的梳钗放在了妆台上,又随手拿了根长簪把头发挽起来,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容昭:“将军一起吃饭吧!”   容昭点了头,便与她一起到外间的小圆桌旁边坐了。   饭菜都很简单,大概是因为最近府中又清理过一次下人,厨房里面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秦月吃了一筷子鱼,比她之前单独让人做的还要好上许多。   只是人的口味似乎变得很快——那天是想吃,今天却没什么胃口。   转而吃了两口青菜,又吃了一小碗米饭,秦月便把筷子放下了。   容昭在旁边见了,便道:“怎么就吃这么一点?”   秦月看了一眼他碗中见了底的饭菜,便重新拿起筷子给他夹了菜。   “我陪着你吃完。”她说。   容昭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就只是把她夹的青菜给吃了下去。   .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明明白白说说出来的。   只需要一个暗示,甚至只是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语,便能轻易地得出结果。   .   夜色浓重时候,翻云覆雨之后,秦月趴在容昭的胸膛上,他们气息交融,彼此之间似乎可以融为一体。   “当初……你是在送了公主去北狄回京的路上,救了我,是吗?”秦月低声问道。   容昭没有回答。   秦月也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   她埋在他怀里,伸手描摹着他粗粝的手掌。   手掌之中有纠缠的纹路,那些被称之为命运,人的一生似乎就被那团纠缠所禁锢。   容昭抓住她的手,慢慢地与她摆成了十指交握的姿势。   然后上下翻覆,他与她交换了方位。   在一片漆黑之中,秦月感觉自己眼角似乎有一些湿润,幸好是一片漆黑,幸好什么也看不清楚。   .   若心盲眼盲一切都看不见,或许是一桩幸事吧!   应当是一件幸事无疑。 第21章 管家 他会觉得自己的确是为林氏分忧吗……   第二日起来之后,容昭已经恢复了以往神态。   他没有提赵素娥一句,便如往常一样与秦月缠了一早上,吃过午饭才往前面去。   午后秦月仍然还是拿着那幅云鹤图慢慢绣着,有些事情若是刻意去遗忘,那么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枇杷拿着从赵素娥那边拿来的斗篷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斗篷,问道:“夫人,这斗篷是与您的那件放到一起吗?”   秦月抬头扫了一眼那斗篷,道:“两件都收起来吧。”顿了顿,她想起来昨天容昭让人抬进来的那一箱子首饰,接着又道,“和昨天将军送来的那一箱子东西一起,都放库房里面去。”   枇杷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   秦月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目光落在了状态上那个星月环绕的梳钗上面。   容昭会不会给赵素娥送上一个一模一样的梳钗呢?   .   当初第一次见到赵素娥时候她想过的事情似乎已经得到了验证。   她只是赵素娥的影子,那时候容昭水中的施救,慷慨的帮助,都是有原因的。   她与公主。   公主是天上月,是月宫仙子,是他无法触及的那一抹月光。   而她只是他与仙子告别之后找到的拙劣替代。   所以他永远不会回应她的爱。   他也当然不会想要她的什么报答。   所有的关系就只停留在最浅层是最好的,那样断开的时候他才会毫无负担,也不必回头。   真相总是让人不忍细想。   她觉得疲惫得很,于是从绣架旁站起来,囫囵躺在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秀美的图样,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他让她相信他,那相信便是了。   她总会等到一个结果的。   .   又一场大雪过后,林氏意外摔了一跤。   容昭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看过,便诊断为是骨折,所幸只是伤在了腿上,其他地方都是无碍,正骨之后便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这需要卧床休养三个月。   但林氏年纪大,这么一摔便伤筋动骨,显而易见憔悴许多,精神大不如前。   正是年底,家中事务正是繁杂时候,林氏虽然只管着内宅中,但手中事情并不比外头少,她这么一病,许多事情就没法再盯着看了。   林氏躺在床上时候想了又想,便叫人把秦月叫了过来。   .   她虽然还是看不上秦月,但这府里的事情只有她接手才是正当应分,就算容昭不愿意,她也要把手里事情全部交代给秦月的。   有些事情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若是容昭自己不表态,秦月还是有诰命的夫人,她再怎么看不上秦月,再怎么想给容昭纳妾也是没用,倒是不如逼着秦月学一学,说不定能学出点什么来——没有人生来就会,她现在不会,学了便总是能会的。   大概是病了这一场,林氏便再次觉得看待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上一回还是容家一夕之间倾覆,她忽然之间从太尉夫人沦为了阶下囚。   那时候她一边是惊愕一边是灰心,她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她的尊严几乎被全部打碎,她就只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遭遇不测,是宁死不屈。   大约是那时候留下的执念,容家落难时候没有人伸出援手,她被容昭兄弟两个救出来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要不复当年覆辙,便要更多助益——若当初多几个人来拉一拉容家,何至于容家就只剩下了这么孤苦伶仃的几个人呢?   只是容昭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太年轻,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兀自娶了个绝色,一个空有颜色其他一概皆无的绝色。   她原是想着帮着容昭再管几年家,等到他在朝廷里面站稳了,便功成身退。   现在这么一摔,便只让她觉得世事无常,她已经年过半百,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容昭在朝廷中有一席之地,她若将来突然去了,谁来给容昭坐镇后院呢?   也就只有秦月——也只能是秦月。   .   她暗自叹气,又看向了在旁边陪着她的容莺,容莺的亲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着落,她开始琢磨着若是把家事给了秦月,正好年底了,秦月往各家走动的时候带上容莺,也好给容莺说一门好亲。   容莺见林氏看她,便放下了手里的书看过来,甜甜笑道:“祖母想要什么?我给你拿呀!”   “在想你的亲事。”林氏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发,“与你有娃娃亲的那家大约是不愿意履约了,但女大当嫁,还是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这话听得容莺脸腾地一红,她双手捂住了脸颊,害羞道:“祖母说这个做什么,我觉得我还不大呢!我要长长久久陪着祖母的!”   林氏笑起来,她听着外面丫鬟向秦月问好的声音了,便向容莺道:“你去外边坐坐,我与你婶婶说话。”   容莺愣了一下,她也听着了外头的声音,这会儿一回头便看到秦月从外面进来。   林氏催促地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秦月直接到旁边坐下。   容莺欲言又止,但也没好在这时候和林氏对着来,便乖乖地拿着书站起来退出去了。   秦月对着容莺笑了笑,然后便走到了林氏床边坐了下来。   .   自从林氏病后,她也是每天过来请安问候的,只是林氏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每每过来没一会儿就被林氏以要休息为借口请她出去,久而久之,她便也只好早晚过来问候,其余时候都不会再过来了——没有人愿意当一个讨人嫌的人。   今天忽然被林氏身边嬷嬷来请,她还有些忐忑,想了一圈林氏会因为什么找她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会儿心里也还是没底。   .   林氏看着秦月,向身边嬷嬷道:“把家里的钥匙对牌账簿都理出来,让夫人带回去。”   秦月愣住,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了林氏。   “我病着,这家里也不能没人管。”林氏语气还是冷硬的,“你是夫人,这些事情原也是你应当做的,现在便都交给你。凡事你说了算,若拿不准了,就按照旧例来。”   秦月嘴巴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又被林氏打断。   林氏道:“虽然昭儿不愿意让你管家,但这次却不能叫你偷懒了,家里主子少,事情也不算多,你就担起来,不能懒惰!”   这话只让秦月心中苦涩,她只好缓缓道:“还是先问过将军的意思,我才能答应伯母。”她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家里事情的确不多,或者将军觉得伯母身边嬷嬷帮衬着就可以,我来帮着伯母管家,便是僭越了。”   林氏眉头立起来,她盯紧了秦月,声音中带出了严厉:“你不必为了躲懒把昭儿给搬出来,我已经做了决定,你不必再去问他。就算他过来为你说情也没用!”   .   秦月也看向了林氏,她不知道为什么林氏今天忽然有了这么个想法,若是从前,她大约真的会答应下来的,只是今时今日她却不敢。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这些之后,容昭会怎样想。   他会觉得自己的确是为林氏分忧吗?或者是他觉得她只是想要权力,想把他死死抓在手心里?   很荒谬也很可笑,她还是希望自己在容昭心中至少不是一个满腹心机的坏人,至少在想起她的名字时候,能有那么一丝美好。   .   一旁的嬷嬷捧着钥匙和对牌上前来,林氏示意她直接送到了秦月面前。   “让邱嬷嬷跟着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就问她。”林氏显然已经做了决定,“她行事老练,也压得住人,免得府里那些下人看你年轻,就欺负你。”一边说着,她就让另一边的邱嬷嬷上前来了,“你跟着夫人,但不许倚老卖老欺负她,她有什么不懂的,你就教。”   秦月看了看林氏,又看了看邱嬷嬷,沉默了许久还是接了那对牌和钥匙,然后复又看向了林氏,道:“伯母,虽然这话您不爱听,但我也要说的。若是将军不愿意我来管家,这钥匙和对牌,我便全交给邱嬷嬷送还给您。”   林氏眉头都拧起来,只道:“你只把放在昭儿身上的心思收一分起来管家都足够了!”   “伯母总说我工夫都用在了将军身上。”秦月苦笑了一声,“伯母只想想,若我真的工夫磨在将军身上,将军偏听偏信,这府中我不是呼风唤雨?枕边风稍微吹一吹,伯母还能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当家做主么?”   这话听得林氏都愣了一下——她是没想过秦月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的。   “伯母不信我,那将军又何曾信过我呢?”秦月摇了摇头,抬手把对牌和钥匙交给邱嬷嬷拿着,然后起了身,“我知道伯母不喜欢我,这会天色尚早,我便先往前面去问问将军的意思,等会儿若有什么事情,便让邱嬷嬷过来与伯母说吧!”   林氏眉头皱起来,她看着秦月走出去,忽然感觉到有些异样。   似乎有一些从前她没有仔细想过的事情都露出了端倪。 第22章 书房 是我不应当过来   从林氏院子出来,秦月让人往门房上问了问,知道容昭今日没有出府,便带着邱嬷嬷一起往前院去。   嫁给容昭五六年了,但她去前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容昭在边关的时候前院的门是锁着的,书房的钥匙只有容昀一人有,其余闲杂人等是不许进去。   容昭在京中的时候前院总是会有他的同僚或者属下,她是女眷,自然也是不太好往前面去。   往前院这条路对她来说熟悉但又的确陌生,她常看到容昭从前院过来,自己却太少往前院去——对她来说,前院是另一个世界,是她不了解的地方。   .   过了垂花门,还没走两步,秦月便看到了匆匆赶过来的容昀——应当是有下人往前面通传,所以容昀就先过来了。   容昀上前来行礼,目光在邱嬷嬷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笑着看向了秦月:“嫂嫂是来找大哥的吗?但大哥现在并不在前院。”   秦月脚步顿了一下,也看向了容昀:“门房上说今天将军没有出门,这会儿也不在正院,竟然也不在前院吗?”她往前院书房方向看了一眼,那边看起来并不似没有人的样子。   容昀抓了抓头发,也往书房那边看了看,道:“是没在前院,不过之前大哥身边的邹先生出去了一趟,刚才是有些人进府来,这会儿就在书房里面。”说到这里,他拦了一下秦月要过去的方向,道,“嫂嫂,书房那边都是外人,你过去不好。要不你在我那边坐一会儿,我去书房等着大哥,他过来了我就让他过来。”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道,“我那边就和大哥在一个院子里面,我们俩书房是挨着的。”   秦月看了容昀一眼,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还是点了头。   说起来容昀对她这个嫂子其实算是亲近的——尽管是因为男女之别不似容莺对她那么亲热,但许多事情上她能感觉得到容昀对她的态度,不似林氏,也不似容昭。   她并不想为难他什么,便跟着容昀进了他的书房里面坐了。   容昀亲自上了茶,又让身边的小厮去容昭那边先盯着,自己又从书架上翻了几本书过来给秦月,道:“嫂嫂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书,都是话本,京中流行的。”   秦月接了书,谢过了容昀。   大约也还是顾忌着男女有别,又是叔嫂,容昀陪着说了几句闲话,便出去往容昭的书房那边去了。   .   秦月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这些话本故事她也没什么兴致认真去看下去,她忍不住去猜测,容昭现在在哪里。   枇杷和邱嬷嬷守在书房外面,避免有小厮乱跑冲进来。她抬头从窗户看出去,透过那块有些模糊的玻璃,她能看到前院里面的景象,她看得到有许多穿着常服的体态剽悍的男人从外面进来,他们见到容昀,便会停下来与他打招呼说几句话。   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意识到,对于容昭来说,她只是他的世界之中渺小不值得多提的那个部分,他的世界广博,他不必似她一样困在后院里面,完完全全依附着一个男人过日子。   .   天光渐渐黯淡。   屋子里面首先暗下来。   枇杷从外面拿着灯进来,把书房里面各处灯烛都点起来,然后慢慢走到了秦月身边来低声道:“刚才听着院子里面小厮说,将军是往桃花苑去了。”   秦月抬头看向枇杷,这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坠,她声音都有些木然了:“是吗?”   枇杷点了头,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应当是碍着这儿并不是正院,门口还有个邱嬷嬷的缘故。   秦月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她双手交叠着放在了一起,又抬头看向了外面。   这会儿书房里面明亮起来,便显得外面暗得有些看不太清楚。   但她还是轻易看到了一行人从门口过来,走在最前面那个便是容昭。   容昀站起来迎过去,面上带着笑容地说了句什么,容昭脚步停顿了一会儿,转头让身后的人先往书房里面去,而他则是朝着容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这小小的模糊的玻璃,她看不太清楚他面上的神色,他很快便把目光收了回去,与容昀说了句什么,接着就也进了书房里面。   秦月站起来,她快走了两步,却被身后枇杷给拦住了。   方才那一幕枇杷也是看在眼里的,就算听不见容昭与容昀说了什么,只从这行为来看,也知道容昭是什么意思。   “夫人……这边都是外人。”枇杷半跪下去,硬生生是让秦月脚步停下来。   秦月低头看着枇杷,她方才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就那么散了。   “起来。”秦月后退了一步,“我不过去。”   枇杷惴惴地站起来,把一旁的手炉塞到了秦月的手里,道:“夫人,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   这时,容昀打了帘子进到了书房里面来。   他面上带着几分歉意,他看向了秦月,愧疚道:“大哥说这会儿要和他那些属下说什么战事,这会儿没有时间与嫂嫂说话。”顿了顿,他低了头,不好意思去看秦月了,“大哥说让我送嫂嫂回正院去。”   秦月下意识用手指抓了一下手炉,手指绕过外面那层绒布触碰到那火热的铜皮时候,会感觉到灼热。   “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吧!”她说。   容昀抬头看向了她,倒是很坚持:“我早些让人去府里找到大哥问问,就不必嫂嫂在这边白等了。是我的过错,我送嫂嫂回去。”   “不必。”秦月看了一眼枇杷,示意她把斗篷都备好,“你没有过错,是我不应当过来。”   枇杷拿着斗篷过来帮着秦月穿戴好,又拉开了帘子,好让秦月出去。   秦月踏出容昀的书房,这小小院落,另一边灯火通明,站在廊下就能听到那边激烈的争执。   容昭应当是有正经的朝事需要操心的。   秦月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容昀在她身后,并不敢劝什么话了。   书房那边没有人过来。   “走吧!”秦月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扶着枇杷的胳膊,慢慢地顺着回廊朝着垂花门方向走去了。 第23章 梦 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进了垂花门,秦月让容昀留步。   她道:“你去忙你的事情吧,后面没几步路。天色已经晚了,你别忘了吃晚饭,夜里若是要读书,便记得多加一件衣裳。”   容昀脸上仍然是愧疚,他依着秦月的话站下了,道:“等会我催着大哥早点回去。”   秦月扯了扯嘴角,她觉得她应当笑一笑的,她伸手理了理容昀有些乱糟糟的衣领,道:“他既然在忙,便也不必急着往后面来。朝中大事要紧。”她在说她这个身份应当说的话,“若是太晚,便记得让厨房送些热茶点心。”   容昀应下来,大约还是因为歉意,他又道:“嫂嫂不要和大哥生气,最近朝中事情多,似乎北狄又在往南发兵,甚至都已经越过了云州,大哥在为这事情烦心。”   秦月垂着眼眸,最后还是勉力笑了笑:“我知道,你回去吧!”   容昀依言停下了脚步,目送了秦月一行人往正院走了,才往前院回去。   .   快行到正院时候,秦月停下了脚步,让枇杷把对牌和钥匙交给了在一旁跟随许久的邱嬷嬷。   “嬷嬷回老夫人那边吧!”她温声说道,“事情嬷嬷也看到了,不必我多费口舌来解释。容家的事情,老夫人与将军能商量出结果了,再来把事情丢给我也不迟。”说着,她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最好劝一劝老夫人,放宽心好好养病,这比什么都好。”   邱嬷嬷抿了一下嘴唇,接了钥匙和对牌,又看向了秦月,道:“夫人就算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如此。”   “你去吧,我便不送你了。”秦月没有理会她的话,有些难处唯有她自己知晓,难过伤心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咽下去而已,旁观者总能说出冠冕堂皇客观冷静的话语,但那又如何呢?痛是在她心里,伤在她自己心上,她不求任何人能感同身受。   邱嬷嬷行了礼,便在两个小丫鬟的陪伴下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了。   .   秦月松开了枇杷的手,慢慢地朝着正院走。   寒风凛冽,呼吸之间全是冷意,这来自北风的寒凉,顺着呼吸来到了胸膛中,再从胸膛化入四肢,叫人浑身上下都变得冰冷。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笑话。   她捏紧了手中的铜炉,指尖能感觉到的那一丝暖意让她眷恋不愿意放开,可似乎这暖意消失得太快太快,她用指腹摩挲着铜炉上那些弯弯绕绕的花饰,不知什么时候这手炉已经不再温暖了。   这铜炉原本就是冷的,只不过是因为里面装上了炭火,才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变得火热起来。   等到炭火燃尽,便会恢复到它原本的冰凉。   她与容昭,事实上也是如此的。   .   不知不觉进了正院,进了屋子,换下了衣裳拆了发髻,秦月坐在了妆台前面,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   菱角进来问道:“夫人,这会儿用晚饭吗?”   秦月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她其实没有感觉到饥饿,只是的确已经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了,于是她道:“送进来吧!”   菱角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拎着食盒进来把饭菜摆在了次间的圆桌上面。   秦月站起来,随手拿着长簪把头发挽起来,走到了桌前坐下。   饭菜倒是也是她平日里喜欢的,有荤有素,只是她这会儿并没有胃口,就只是捡了几样清淡的吃了一些,剩下便都赏给枇杷和菱角拿下去。   .   捧着热茶在屋子里面转了两圈只觉得无事可做,她停在绣架旁边低头看自己做的云鹤图,已经快做完,只有鹤羽上面的金丝还没挑出来,等到全部做完之后,便能送去让人把这云鹤图做成扇屏。   只是容昭大约还是不会喜欢的,她用手慢慢地抚过她修好的图案,她用了极大的力气,费了极多心思,只是做了一件感动了自己的事情而已。   可这已经是她能给予的最好最用心的。   更多她拿不出来,也给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死心。   她收回手,抬眼看向窗户外面,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   洗漱之后她便还是早早上了床休息,她很小的时候听娘亲说过那些苦命女人是如何熬过漫漫长夜,那时候她觉得女人也过于可悲,怎么数豆子都能数一晚上?她那时候拉着娘亲的袖子撒娇说,那我以后肯定不会,我躺在床上就睡着啦!   没想到现在她便已经能明白了当年娘亲说过种种,她睡不着也丝毫没有睡意,可她却并不能似那些苦命女子一样数着佛豆渡过这样难熬的夜晚。   府中没有人真正觉得她苦。   她们多半也只是觉得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甚至容昭也不会这么觉得。   她一切苦难来自她自己的矫情和自作自受。   她一定是想太多了,每次她与容昭说什么的时候,容昭多半会这样笑着说她。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原本就没有那么多意思。   她应当相信容昭。   他去桃花苑见赵素娥一定不是为了什么私情,他匆忙只去书房而不愿意花一点点时间与她见面,是因为朝事繁忙,他没有那么不在乎他,他还让容昀送她回来,不是吗?   可这夜晚这么长,她觉得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久,夜晚的打更声才过二更。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   朦胧中她做了梦,梦见她那年义无反顾地跳入湍急的河流。   这一次没有人来救她,她沉在河底,她等到了与父母迟来的团聚,她追在娘亲身后,她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她问娘亲,我能永远和娘亲在一起吗?我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可梦里面的娘亲没有回答。   她转头去问父亲,父亲也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仍然没有回答。   她慌张地追着他们的脚步,却发现他们越行越远。   她还是被抛下的那个。   举目四望,一边是河水滔滔,一边是业火熊熊,她站在当中,身边魑魅魍魉环绕。   她想要呼喊求救,但她无论如何怎样呼喊,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第24章 帮忙 我知道婶婶对我最好了!   惊醒的时候是在后半夜。   秦月睁开眼睛,感觉喉咙里面干涩得仿佛着了火。   或许是地龙烧得太旺的缘故。   身旁床铺是平整的,没有人——容昭并没有回来。   她怔忡了数息,伸出手,放在了身旁这平整的被褥之上。   锦缎摸起来是滑腻且冰凉的。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再伸长了胳膊,撩开了床帐,她看到满室安静的漆黑。   .   外间守夜的枇杷听到了声音,点了灯起身来,门口于是有了昏黄的光线。   “夫人,是想喝水吗?”枇杷悄声问。   秦月看向了门口,慢慢地坐了起来,道:“是,送一盏热茶进来。”   枇杷应下来,不一会儿便提着灯推门进到暖阁中,手里捧着一盏恰好入口的温甜的蜜茶。   就着枇杷的手抿了一小口,秦月已经没有了任何睡意。   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枇杷把茶盏放到一旁的几案上,然后道:“丑时快过完了。”   “你关上门,就陪着我在暖阁睡吧!”秦月躺在了床上,“里面也暖和。”   枇杷笑着应下,先出去了一趟把自己的枕头被褥都抱进来放在旁边小床上,然后关上了暖阁的门。   .   秦月睁着眼睛看着床帐,在昏黄灯光下,那织金的纱幔却更加熠熠生辉,她辨认着上面兰花的图样,平日里总觉得这些兰花普通而已,但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张牙舞爪的狰狞。   枇杷提着灯悄声问道:“夫人,要留着这盏灯吗?”   “不必。”秦月轻笑了一声。   于是枇杷把灯熄灭了,安静地在小床上躺下来。   “你觉得……将军对我,好吗?”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月忽然问道。   枇杷过了许久才回答——大约是这问题太突然,又大概是因为这问题也不知如何作答。她道:“将军对夫人,应当算是极好的。”   “是吗……”这其实是秦月意料之中的答案。   “奴婢……是这么觉得的。”枇杷小声说道,“将军对夫人应当算是十分慷慨,又十分专一吧!反正奴婢……奴婢就是这么觉得。但将军在府里的时候还是太少了,而且老夫人似乎喜欢和将军对着来,所以夫人才会觉得府里面下人难缠。”   .   秦月轻笑了一声,有些事情,或者是真的只有亲历的那个人,才真正能感受出是好,或者不好。   对于旁人来说,容昭对她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呢?   不计较出身地给予了她正妻的名分,身上有了功勋便痛快地为她请了诰命,多年来她虽然无出,但家里面没有纳任何一个妾室,他慷慨且大方,在一应用度上从来不会亏待她。   便是叫这世上最苛刻的人来评判,容昭对她也是好,甚至会有人说容昭对她是情根深种,否则以她出身,何德何能能占据一个正妻的位置呢?   她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足足五年,直到现在,她才透过这让人眼花缭乱的迷障中看清了一切。   “睡吧,也不早了。”秦月朝着小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感觉到枇杷似乎松了口气。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   感情并非一日的投注,是累月经年的点滴。   她便好似一个亡命赌徒,明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但还红着眼睛妄想着最后能翻盘的那一局。   可那一局是不会来的。   她心知肚明。   .   中午时候,容莺和邱嬷嬷一起到正院来了。   邱嬷嬷送来了对牌和钥匙,向秦月道:“老夫人早上与将军商量过了,便还是让夫人来帮忙管家一段时间,另外就让大姑娘给夫人打打下手,也学一学管家的本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秦月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老奴便也还是跟在夫人身边,夫人有什么旧例不知道的,老奴便为夫人去翻出来。”   秦月听着这话,却是看向了容莺。   容莺脸上是不情愿且勉强的,她翘着嘴巴在秦月旁边坐下来,拉着她的手摇了摇,似乎想撒娇,又碍着邱嬷嬷还在不好多说话。   秦月却忽然想起来容昭昨日并没有回到正院的事情——虽然昨夜没有回来,早上也没见人影,但还是往林氏那边跑了一趟,可见他心中谁轻谁重。   看了一眼邱嬷嬷捧在手里的对牌和钥匙,秦月轻叹了一声,让枇杷接了,然后才看向了邱嬷嬷:“既然老夫人和将军都商量好了,那便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吧!”   邱嬷嬷松了口气,便又道:“那老奴先往各处走一趟,再把账簿送到夫人这边来。”   秦月点了点头,示意邱嬷嬷可以自便。   .   看着邱嬷嬷出去,容莺抱着秦月的胳膊就开始叹气了:“叔叔一定不喜欢我了,明明祖母的意思就是让婶婶你来管家的,叔叔非要添上我!我明明可以躺着想玩什么玩什么,一点也不想弄这些事情。”   秦月眉头微跳,但面上神色未变,她伸手摸了摸容莺的头发,道:“你也不小了,的确应该学着管家。否则将来嫁人了,不就是什么都不会,两眼一抹黑?”   “叔叔也这么说。”容莺不高兴地说道,“但我觉得我还小呢!”   “不小了。”秦月笑叹了一声,“便是要让你多做一些,等会账簿送来了,你先看。我就替你把把关,家里的事情就让你来拿主意。”   容莺目瞪口呆地看向了秦月,道:“婶婶,你怎么比叔叔还狠的!”   “正是为了你好,要锻炼锻炼你,可不能长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懒姑娘。”秦月说。   容莺不开心地在茶几上趴下去抱着头,道:“那我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行不行?晚上我们还可以睡一起,然后一起说话。我一个人睡也太无聊了,都没人说话。”   秦月正想拒绝,便看到容莺躲在她自己的胳膊底下偷偷看她,表情可怜惹人疼爱,她不禁心软了一些,便松了口,道:“那就搬过来吧!把东头那套间收拾了给你住。”   容莺顿时高兴起来,她抱了一下秦月的胳膊,撒娇道:“我知道婶婶对我最好了!” 第25章 心 我要是先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呀?……   容莺要搬过来不是件简单事情,她的一应用具要从自己院子里面带过来,还要带着身边伺候的嬷嬷丫鬟等人。   下午时候,容莺在暖阁看着秦月做那幅云鹤图,又跑过去看了看东边套间里的布置,还没来得及高兴,与秦月说一说,便听见了外头脚步声,然后是容昭在问院子里面怎么这么多人。   容莺站起来,有些纠结地听着外面容昭与人说话,然后看向了秦月,道:“婶婶,叔叔会不会不答应我搬过来呀……”   秦月放下了手中的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了一眼容莺:“若是你叔叔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就抱着他耍赖!”容莺手指头相互之间扭在了一起,“婶婶替我说说好话嘛……”   “但我在你叔叔面前也说不上话。”秦月平静地说道,“所以我说话是没用了,就看你耍赖能不能有用一些。”   容莺嘟着嘴巴,仿佛有些不开心,她看了看秦月,最后泄了气:“可其实我也不敢啊……”   .   两人说着话,容昭便从外面进来了。   他看到容莺正在屋子里面,面色淡淡道:“莺儿要是嫌晚上一个人太寂寞,就去陪着你祖母,我让人把你东西都送到老夫人院子去了。”   容莺张了张嘴巴,一肚子耍赖的话都没说出口,最后只是不情愿地抓着秦月的袖子摇了两下。   秦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老夫人病着,正好你多陪陪她,尽尽孝心。”   容莺“哦”了一声,又偷偷去看容昭,便见容昭是在看着秦月。她再看向秦月,却发现秦月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面前这云鹤图。   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有些奇怪,可她不敢说什么,看了看外面天色,灰溜溜道:“那我晚上就陪着祖母一起吃饭,我这会儿就走了。”   秦月淡淡笑了笑,道:“让邱嬷嬷送你过去。”   容莺带着丫鬟婆子一大群人从正院出去,正院一下子从下午的喧嚣变得安静。   .   容昭重新换了衣服进来,向秦月道:“你太纵着莺儿了,她年纪也不小,不能还这么惯着。”   秦月坐在绣架旁边,抬头看他:“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惯着她了?”   容昭被问得噎住,他的目光与秦月相触,最后又游移开去。   “你在生气。”容昭的语气很肯定。   “我不能生气吗?”秦月自嘲地笑了一声。   容昭拉了个绣墩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我知道你昨天过来找我无非就是管家之事,我已经与伯母商量过了,这府中事情就交给你和莺儿,莺儿正应当学学管家,你来教一教也是好事。这件事情我认为你没什么好生气气恼的,有莺儿给你分忧,你也不必太辛苦。等伯母好了,教导莺儿的事情你便还是能交给伯母去做,毕竟她们才是亲祖孙。”   秦月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失了言语,她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在他看来,她的生气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一件事情。   容昭伸手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坐下,声音柔和了一些:“总为这种事情和我生气做什么?都是芝麻绿豆一样的小事,连拿出来说都觉得多余,不是吗?”   秦月看着他,她伸手抱了一下他的脖颈——就如同那年她在水中被捞起来时候那样。   容昭于是托着她站起来,再随手关上了暖阁的门,两人相拥仰倒在了那张大床上。   .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夜风喧嚣,又有雪粒慢慢飘散起来。   枇杷原地蹦蹦跳跳地暖着脚,看着菱角和人一起提着热水过来,便上前去帮了一把,两人一起把热水送到了暖阁外面,敲了敲门之后便退守到了外面去。   菱角伸着头看了一眼,次间桌上的饭菜,悄声问道:“要不要让人去把饭菜热一热?”   枇杷直摆手,道:“让人去厨房说一声,将军还没歇下,让准备些夜宵,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叫他们送。”   菱角忙应了下来,搓着手跑到外面去,叫了个小丫鬟往厨房去传话。   .   暖阁中,秦月看着容昭从外面拎着热水进来,她看着他只披着个单衣,大半胸膛就露在外面,似乎半点也不冷。   容昭走到她面前来,扶着她坐起来,问道:“你在看什么?”   “马上就是你的寿辰,今年送你扇屏,你会不会喜欢?”秦月伸手勾了一下他的脖子。   容昭拧了帕子在她脸上擦了一下,道:“那么麻烦做什么,家里这种东西太多了,别做那些。”   “那你想要什么?”秦月又问。   容昭揽着她在怀里坐了,想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想要的,你别在这种事情上费心思了。”   “那我做一碗长寿面给你吃。”秦月看着他,“祝寿总是要有的。”   “随你吧!”容昭笑了两声,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秦月抱了他一下,也笑了笑:“要是有一天,我要是先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呀?”   “走去哪里?”容昭好笑地看着她,“在说什么胡话?”   “就……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会不会想我?”秦月收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不知道。”容昭回答道,“这种没由来的猜想,我从来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一想呢?”秦月看着他的眼睛。   “别胡说八道了。”容昭松开她,把手里的帕子在水盆里面重新打湿再拧干。   秦月也松开了他,往后仰躺下去,她看着容昭,但容昭没有再看她。   “等那天,我做寿面给你吃,你要回来。”她说,“我会等你的。”   “那天说不定有应酬,你别等我。”容昭看了他一眼,“眼下事情多,朝廷里面也事情多,那天不一定能空出来的。”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这种小事情,没什么好特地做的,要是我没回来,你自己早点休息就是了。”   秦月看着他,脸上还是笑着的:“可那是我的一份心。”   “那不如想想你想吃什么,晚上还什么都没用呢!”容昭把话岔开。 第26章 不说 可她终究也没有冲出去说这些话……   夜深人静时候,秦月没有睡意。   她只是安静地侧躺在床里边,背对着容昭,睁着眼睛瞪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雕花纹样。   她数着上面那朵牡丹的花瓣到底有多少,寄希望于数得疲惫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只是越这么想,越是清醒。   她身后的容昭应当已经睡着了。   她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她想,其实现在这样也好,在这段婚姻当中,感到荒谬和难受的只有她一个人,若将来有什么变故,他一定不会伤心。   报答二字大约是做不到,但反过来想想,这样更好。   他也一定觉得这样更好。   她翻过身去看身侧的男人,在黑暗中,只能分辨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他的嘴唇很薄,面相上说,这样的人都很心冷淡漠。   .   快到天亮时候,容昭起了身。   秦月听着身边的动静,便闭上眼睛继续对着床里面。   她听着容昭下床的声响,又听见外面枇杷她们对答的声音,便都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一径装睡。   容昭去了次间穿衣洗漱,再接着便听着他吩咐了枇杷她们几句话,让她们去前院找容昭把庄子上新送的料子之类都搬到正院来。   “上回是公中一起做的衣裳,这次就专门给你们夫人备下的。”容昭语气淡淡,“管家的事情让大姑娘操心就行,还是少让你们夫人为了这种事情劳神。把料子之类的做一做衣服,也免得她总是在想事情。”   秦月听着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了,尽管有床帐遮挡着,屋子里面晦暗,但她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眼前小木柜上雕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压下了那几乎要从嘴边溢出的那一声自嘲的冷笑,她往被子里面缩了缩,想把次间容昭说的话都隔在被子的外面。   可他说话竟然那么清晰。   他接着说道:“你们虽然伺候夫人,都是下人,可该规劝的还是要规劝,从前倒是罢了,现在府中还有外人,有些事情闹到外人都知道,便不好听。”他说到最后,语气中都带出了几分冷意,“今年府中赶出去的下人已经不少,若你们想出去,我也不会因为你们伺候了夫人多年,就手下留情的。”   枇杷等人都应了下来。   .   秦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去问问容昭,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呢?值得他这样提防,这样戒备,甚至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一丝放心?   若真的这样不放心,怎么不去害怕一下两人在赤膊相见的时候,她把他刺死在床榻之上?   她是不是就只能做一个安静的没有任何思考的玩物?   若仅仅只是如此,他当初大可不必给她什么名分,她不需要这样如同桎梏的名分,没有这层用名分伪装的桎梏,她便早早就能领悟到她与容昭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感情,她会早早地死心,不会有什么非分的期待。   可她终究也没有冲出去说这些话。   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再说了。   以前总想开口,总想把话说给他听,哪怕他总是回避,哪怕他永远顾左右而言他,她都会想……至少我坦诚说过,或许他总能被她的诚心打动。人心都是肉长的,感情都是天长日久相处而来的,只要她足够努力付出,她总会有一个收获。   而容昭的心大约是铁石——或者说,面对她的时候,是硬如铁石,她所做的一切,都无法让这一副铁石心肠有任何触动。   他让她相信他,信任他,只是厌烦了她会有她自己的想法,并非真心以对。   她不想再往下深想。   听着外面的声音,容昭已经带着人离开。   秦月木然从被子里面钻出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茫然不知应当如何自处。   .   用过早饭之后,枇杷和菱角果然就带着好几箱子布料过来了,说了容昭的意思,还是要给她做衣服。   秦月强打着精神看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容莺说笑声音,便让她进来替自己拿主意。   容莺一见新的布料,眼睛都亮起来,道:“还是叔叔对婶婶好,这料子好漂亮!我听说京中有好些新样式,婶婶就给自己多做点新样子吧?”一边说着,她一边向枇杷道,“快去把新图样都找来看看,还有那些首饰啊之类,衣服要做新的,首饰也要配上呢!”   枇杷看了一眼秦月,见她点头,才应下来,往旁边屋子里面去了一趟,拿了个册子过来。   “这是上回二老爷送过来京中时新的册子,前面几套都做过了。”枇杷把册子放到了容莺的面前,“后面倒是没怎么做。”   容莺翻着册子看了看,口中笑道:“前面几件我也有,不过颜色没这么重,本来我想做个深紫的,祖母就硬说,年轻人要穿鲜亮,于是都是水红粉红大红水绿粉绿,我还是觉得这几个颜色好看呢!”   秦月扫了一眼那册子上标注的颜色,勉力笑了笑,道:“等你以后成亲了,这些颜色能穿一辈子。”   容莺嬉笑了两声,往后翻了翻,一眼又相中了一套窄袖,道:“这个好看,婶婶要不做这个?”   “记下来,好看的都做。”秦月也没仔细看,只这么说道,“这次送来料子多,也给你做一套。”   容莺惊喜地看向了秦月:“我也有的吗?”   “我穿不了那么多,就也给你做几套。”秦月笑着摸了摸容莺的头发,“就当是感谢你帮我管家了。”   容莺笑起来,道:“还有这样好事,我一定替婶婶把里里外外都把得严严实实,什么事情都不会出的!”   秦月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之前就说喜欢的那幅云鹤图,等过两天我让人做好扇屏,就送到你那边去吧!”   “可……不是给叔叔做生辰礼的吗?”容莺眨了眨眼睛,“叔叔要是知道了,不会生我的气吧?”说到这里,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婶婶,昨天是我错啦,我回去之后嬷嬷和我说了,我就不应该赖在正院的。”   后头这句话倒是听得秦月自己都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了是什么意思。   她也没好与容莺为这事情纠缠,只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东西你叔叔不喜欢,正好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叔叔眼神这么不好!”容莺惊呆了,“怎么能不喜欢!那么漂亮!”   “你喜欢就行。”秦月笑着说。   容莺连连点头,道:“我一看就喜欢,本来还想着找个差不多的扇屏放我屋子里面,可没找到和婶婶做的那个一样好看的!”一边说着,她便丢开册子站起来,到绣架旁边看着那还有几针就收工的图样,捧着脸激动无比,“我太喜欢了!婶婶,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秦月看着容莺这么开心的样子,心里只泛起了几分苦涩,她脸上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是笑着招手让她过来:“再选几个样子,好叫他们拿去做。”   容莺嗯嗯两声跑了回来,认认真真地又选了好几个样子,然后交给了枇杷,又向秦月道:“婶婶,我衣服也很多,要是料子不够就别给我做啦!你多做几件,你穿什么都好看!所以衣服应该多一些!”   秦月笑了笑,道:“既然说了要给你做,没道理最后又不做,听我的就是了。”   容莺嘿嘿笑了两声,趴在秦月旁边抬头看她,过了好半晌才幽幽道:“要是我是叔叔,我就整天把你带在身边,怎么都看不够。”   伸手在容莺脸上捏了两下,秦月抿了一下嘴唇:“这话让老夫人听到了,要用家法罚你的。”   “我就在婶婶面前瞎说,婶婶疼我的呀!”容莺撒娇地往秦月怀里躲。   秦月由着她闹,只伸手帮她又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去处理家事吧,我看到邱嬷嬷在侧厅等你好久了。”   “婶婶不和我一起吗?”容莺眨了眨眼睛。   “我把云鹤图绣完,你们在侧厅说话,我都听得到。”秦月说道,“有什么拿不定主意了再来问我就行。”   “好吧……”容莺理了理衣衫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秦月,“婶婶,叔叔的生辰也没几天了,今年还是像往年一样,家里人聚一起吃个饭?还是要正经办一办?”   秦月帮着她把衣袖都打理整齐,淡淡道:“你叔叔在家,到时候直接差人问问就是。”   “我就是想着,要是给办个宴席什么的,也是个惊喜的呀!”容莺说。   秦月拍了拍她的手,道:“最近似乎朝廷上事情多,你叔叔只怕是不想要什么惊喜,你差人问问为好。”   容莺有些悻悻,但还是点了头:“那就听婶婶的。”   “去吧,别让邱嬷嬷就等了。”秦月笑着推了推她的后背,“我一个人好把给你的扇屏做好,叫人赶紧给你制出来。”   容莺连连点头,便往侧厅去和邱嬷嬷一起处理家事了。   .   容府主子少,事情并不算多。   秦月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出神。   忽然她听到外面容莺声音大了一些在提问了,她问道:“为什么菜一天比一天还贵了那么多,是有人中饱私囊么?”   秦月侧耳去听,心里想着这府里奴才胆子不至于这么大吧?还是原本是想为难她,结果是容莺去办了事就成了为难容莺?   邱嬷嬷不紧不慢回答道:“是因为最近京城内外戒严了,青菜运进来的太少,价格比较之前是越来越贵的。”   “啊?为什么戒严?都没听说呢!”容莺说。   邱嬷嬷和蔼笑道:“这朝廷上的事情便不知道了,奴婢也不敢瞎说呢!” 第27章 刁奴 不能找你叔叔这样的人   容莺对外头的事情了解少,她听着邱嬷嬷说了也是一知半解,于是便拿着账簿进到了暖阁里面来找秦月。   “婶婶,你看这个对不对的呀?我怎么觉得越看越不对了……”容莺眉头是皱着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站着的邱嬷嬷,又道,“嬷嬷进来回话。”   邱嬷嬷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秦月的神色,才进到了暖阁中站定了。   秦月接了账簿扫了一眼,倒还真的看出问题来了——她是知道的,府中每日饮食用度少在外头买,米粮蔬果牛羊猪鸡肉都是庄子上有的,除非是有一些稀罕物了,庄子上没有了,才会在外面采买。这账簿一眼看过去,竟然是在外面采买有半个月之久。   只是半个月前老夫人林氏腿脚康健,还没有把管家事情交到她和容莺手里,故而这事情老夫人应当知道缘由的。   秦月沉吟了一会儿,看向了邱嬷嬷:“庄子上最近都没送东西来了?”   邱嬷嬷忙道:“半个月前就不让随便进城了,原本庄头是想请将军额外给个凭证好进城来,但老夫人说没得为这种小事情去麻烦将军,故而就让家里人在外面采买了。”   “外头是出了什么事情?”秦月问。   邱嬷嬷在秦月面前倒是更恭敬两分,她道:“朝廷上的事情奴婢也不知,不敢胡说八道。只是外头在传说是北狄的大军南下来了,故而京城中是颇有些惶惶。上次老夫人也问过将军这事情,将军只说将来会有应对,旁的也没多说。”   “可是,叔叔不是已经把北狄的那些人都打回他们老家了吗?”容莺在一旁问道。   邱嬷嬷笑着看了一眼容莺,道:“朝廷上的事情,大姑娘问奴婢,奴婢也不知道的。”   “家里存粮可够几天?”秦月把脑子里面乱纷纷都暂且放到一旁,只扫了一眼账簿上那些东西,然后又看向了邱嬷嬷,“若真的如嬷嬷所说那样,最近家里倒是多囤些米粮,以防万一。”   邱嬷嬷重新看向了秦月,认真道:“原本老夫人也是这么想的,想是从庄子上运几车东西进来,只是拖到现在也是不好办。”   话说到这里,秦月倒是忽然在想邱嬷嬷为什么会在她面前说这么多——是因为林氏大概之前这么想过也问过容昭的意思,但容昭当时没有点头,于是才是拖到现在?现在这情形,若是想安稳些,还是要从庄子上运东西进来,可现在进城是需要凭证,那就需要容昭来写一封手信了。邱嬷嬷的意思是不是想请她去容昭面前开口,把这事情办一办?   “这事情,先与二爷商量一番吧,将军最近繁忙朝事,大概也没什么空闲来理这些事情。”秦月思索了一会儿,把账簿重新递给了容莺,又看向了枇杷,“去请二爷往这边来一趟。”   邱嬷嬷听着这话,便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秦月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出去,并不想多说什么。   .   这事情她其实是可以不去理会的,依着容昭的性子,这后头他多半是有安排,她伸手来做,多半也落不到好。   只是大约是她心思太细,她只想着北狄竟然南下,还能叫京城戒严,便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再想想府中那个从北狄回来的公主,她虽然不知道外面到底在发生什么,但她能猜得到这后面能有多大牵扯——被容昭打了几年的北狄人,哪里来了实力又能南下?   既然南下了,朝廷会如何应对?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只是傀儡,他背后的太后会有怎样的旨意?   这样事情甚至听起来简单得很,一两句话便能把这天下风云描述得清晰。   可这些事情落到每个人身上便不简单了,稍有不慎便会在这样风起云涌中粉身碎骨。   就当是她的报答吧,虽然目光短浅又只是一个深宅妇人,这种时候若是真的发生什么,她要是能护着一两个,便把万事都全了。   想到这里,她又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了起来。   她何德何能,能护得住谁呢?   只不过是她自己痴心妄想,不自量力而已。   .   容昀过来得很快。   他在秦月面前向来是恭敬乖巧,这会儿听着秦月把这事情说完之后,才笑着道:“我昨日原本也在想这事情,还没来得及和大哥说呢,没想到嫂嫂也在担心这个。”顿了顿,他从袖中拿了单子出来,送到了秦月面前,然后接着说道,“嫂嫂看看,上面还要不要再添些什么。我想着是等会儿找大哥要个令牌,出城一趟把庄子上的东西都给拉到府里来,然后年货之类正好也是要送来了,这一回就统统送进来。”   秦月接了单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后是交给了一旁的容莺,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我便不多事了,让容莺帮着看看有什么缺漏。”   .   事情到此,她已经十分明了,府中并非是毫无安排的,只不过没有告知她而已——她在府中虽然是夫人,但地位比容莺更低,他们至少不敢对容莺动什么小心思。这让她感觉到有些好笑,更觉得方才她想的那些是荒谬的,这府中哪里需要她来操心什么,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至于邱嬷嬷为何把这事情说到她面前来,这只是奴婢的心机而已。   奴婢也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要过问的主子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故而她小小心机,只半含半露,便能把事情让人自己明白自己是什么处境。   她以为自己会很生气,可事情想得足够明白,也便只觉得没什么好气。   事实如此,她并不能让任何事情改变。   .   容昀面上露出微妙的尴尬,他看了一眼容莺,又重新看向了秦月,道:“还是以嫂嫂的意思为主,莺儿毕竟小孩子呢!”   秦月看着容昀,只笑了笑,道:“你大哥都说让莺儿多学着些,你倒是还把她当小孩子。”   “并非是要瞒着嫂嫂。”容昀抿了一下嘴唇,认真地看向了秦月,“这些事情从前是伯母在打理,大哥也没特地和我说,我便以为是按照从前那样旧例来办就行了。”   “所以你去与莺儿商量又有什么不可呢?”秦月并不想对着容昀说什么重话,凡事都有因果,她犯不着去责备一个只是听从兄长吩咐的人,但她却并不明白为什么容昀要执着地说个明白,这些心知肚明的事情,说出来也不过是让人难堪而已。   一旁的容莺捏着手里的单子,她向来聪慧,这会儿已经听出端倪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似乎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邱嬷嬷,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容昀,她心底明白,但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开口。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斥责邱嬷嬷,可转念一想方才邱嬷嬷又说了什么呢,她也没说什么逾矩的话,只不过是秦月顺着她的意思把事情接下来而已。她捏着单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最后伸手拉了一下秦月的袖子,道:“婶婶,我和二叔出去说这事情。”   秦月看了一眼容莺,面上神色未改,还是笑着的:“去吧,这事情你拿主意便行。”   容莺应下来,强行拉了容昀出去,路过邱嬷嬷时候便停下脚步,道:“你自己回去祖母那边领罚。”   邱嬷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被容莺目光逼得低了头,最后仿佛鹌鹑一样地在门口站了。   这情形让秦月觉得好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   .   大约是这事情着实让人尴尬,容昀和容莺对完之后,又重新进来慎重说了一遍,然后才往前面去。   容莺则是赶着邱嬷嬷去了老夫人那边,她脸臊得通红,在秦月面前说不出什么来,只一径抱着秦月的胳膊撒娇耍赖。她只觉得今日这事情全是因为她惹出来的,她若不那么较真,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便不会送到秦月面前,后面便也不会有这么多难堪。   秦月看着在自己旁边撒娇的容莺,只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道:“在自己家见过了刁奴,今后去了别人家,便有经验了,是不是?”   容莺听着这话,眼眶就红了,她嘴唇嚅嗫了一会,没说出话来,就抱着秦月没有松开。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秦月笑了笑,她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回去老夫人那边,便不要再揪着这事情多说,已经过去了。”   “那种刁奴,不能留下来!”容莺一下子坐直了,“也不能轻饶!”   “那是跟着你祖母的嬷嬷,何况她也没有说什么不应当说的话,是不是?”秦月摸了摸容莺的脑袋,“不要为这事情与你祖母闹脾气,我都不当做什么事情了。”   容莺听着这话,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叔叔是个混蛋。”   秦月愣了一会儿,最后笑出声来了。   “那将来找如意郎君的时候,不能找你叔叔这样的人。”秦月说。   .   容莺走后,秦月把云鹤图最后几针收了尾,然后交给枇杷让她送去给工匠做成扇屏。   天色暗下来之后,她便如往常一样吃了几口晚饭,然后洗漱之后上床休息。   她能肯定,容昭不会回来正院。   应当交代的事情他早上就已经说给了枇杷知晓,容昀不会把正院的事情说给容昭听,而林氏更不会把这些透给他。   他可以后顾无忧地为了朝中大事奔忙。   再过几日是他生辰,到那天,他会不会回来呢? 第28章 空空 她的裙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有褐色……   便果真如秦月所料,容昭晚上并没有回府来。   甚至第二天他也都没有回来。   林氏重新派了个李嬷嬷过来帮着处理家事,秦月原也不想搭理这些事情,但每每看到容莺,便还是有些心软——容莺是小辈,又是个姑娘家,她只想想自己当初在叔叔家里寄人篱下时候的窘迫,将心比心,便不舍得因为这种事情为难容莺,于是她便还是让容莺与那李嬷嬷一起在正院呆着处理那些管家的琐事。   其实这样倒是也好,容莺还在,便让正院里面不至于那么冷清,冬日寒冷,便多几分热闹。   容昀带着人把庄子上的东西都送到府中来的那天,特地到正院来见了秦月。   应当还是因为上回的事情心中愧疚,容昀特地送了一套胭脂水粉过来,低着头不好意思,口中道:“嫂嫂,这个是京中最好的水粉铺子出的,请嫂嫂笑纳。”   秦月看了一眼容昀,就看着他两只手的指头都搅在一起,紧张得头越来越低——她忽然想起来容昀和容昭并不一样,他们兄弟俩一文一武,容昀原是想着要科举出身,性格相比较容昭是内敛腼腆许多,读书人或者迂腐,但在他们心里又大概有一个他们自己评判的准绳,若是觉得哪里不对,便会想着办法来弥补,让自己心安。这或者就是容昀那天一而再想解释,而今天又重新送了胭脂水粉来赔礼的原因。   于是她让枇杷把东西给收下来,然后看向容昀,道:“二叔不必再为这事情烦恼,我原也没有生气。”   容昀见东西被秦月收下,先高兴了一瞬,但听到这话后半截,眉头又皱起来,他认真道:“嫂嫂应当生气的,那……原本也是我做错了。我向大哥说过这些事情,大哥……”他抿了一下嘴唇,后面的话又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了。   “外面情形如何了,会打仗么?”不想听容昀说的那些话,这些事情其实早已有了定论,实在不必多说,于是秦月索性便把话题给挑开,“快要过年,应当是不会打仗的吧?”   容昀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跟上了秦月的意思,他道:“还是乱糟糟的,据说朝中在为了是不是要在年底用兵争吵。”顿了顿,他又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过嫂嫂也不用担心打仗,大哥在京中,北狄不敢过来的。”他说着便笑起来了,显然是对容昭极有信心的,“大哥这几年把北狄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算侥幸能过云州,也不敢再往南下。”   秦月便也笑了笑,道:“既然这样,倒是能安心过个年。”   .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天气越发寒冷了。   容昭寿辰那日,是难得的晴天。   不过容昭却并不在府里。   秦月起来的时候,便听着枇杷说容昭一大早就出府,据说是进宫去了。   “说是宫中有事情。”枇杷一边给秦月梳头,一边说道,“是二爷让人往咱们这儿递的话,应当是让夫人不要太记挂的。”   秦月往镜子里面看了一眼,倒是看到枇杷脸上的担忧比较多一些,于是她便笑了笑:“知道将军这些时日都在忙碌,倒是也不必在我面前一而再地说。”   虽然是被容昭警告过了,但枇杷毕竟还是向着秦月更多。她想了一会儿,一边给秦月把发髻盘起来,一边小声道:“奴婢也是想着,夫人不必为了将军太生气。夫人有名分,身上有诰命,将来日子还长着呢!好日子一定都在后面。”   秦月倒是没想到枇杷忽然说了这话,她从镜子里面看向了枇杷,问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枇杷认真地看着秦月,道:“奴婢是想着……京中有权有势的人家,家里的夫人未必都受宠爱,至多是敬重,可有了名分,就算失宠,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一面说着,一面看着秦月的神色,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咱们府里,也就是一个老夫人,可老夫人现在不还是得把钥匙和对牌交给夫人您?”   秦月笑了一声,她倒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枇杷会这么说了,许多事情的表象都是如此的。   可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如枇杷看到许多人家的夫人虽然失宠,但地位仍然稳固,其原因并非这位夫人自己身上有什么名分诰命,而是这位夫人或者名下有嫡子,或者娘家有权有势,这二者才是那些夫人的立身之本,她们全是有退路的。   而她连与和她们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她是没有退路的。   没有退路,便会患得患失,便会坐卧不宁,前路是一片迷雾,后退是悬崖峭壁,她无法安心,她也根本不会去想那些太久之后的所谓好日子。   不过枇杷说这话显然是一片好意,她便笑了笑,只道:“你只想想,为什么老夫人这么多年都不正眼看我,为什么将军要让大姑娘来管家。”   枇杷愣了一会,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过来。   “罢了,我都不想这些,你倒是替我琢磨起来。”秦月自己拿了一支珠钗插在了发髻上,“今日是将军寿辰,你把库房打开,正院里的下人,丫鬟们每人一对银钗一匹尺头,小子们每人发六百钱。”顿了顿,她又道,“你和菱角,就在我这里额外挑两支好看的珠钗。”   一听这话,枇杷便也把刚才的话丢到一旁去,面上喜气都要溢出来,道:“我这就去叫菱角过来。”   .   下人得了赏,自然都是一派喜色。   秦月见他们高兴,自己心里也稍微松快了一些。   无论如何日子都还要过下去,她总得找点盼头,找一些希望,那样才不至于绝望。   .   到了下午时候,她让枇杷往前院走了一趟,问了问容昀今天容昭会不会回来,得了个肯定的答案之后,她便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面的人看到她亲自来下厨,自然也知道是为了容昭的寿辰,便手脚伶俐地把灶台案台都让开,又把食材等物都理好了摆在一旁。   秦月挽了袖子揉面,倒是想起来从前她还在秦家的时候,是经常被叔叔婶婶差遣着去厨房做事情的。汤面对她来说也并非什么很难的活计,只是寿面不同,寿面是不能断开的,于是她在厨房里面颇费了一番功夫,然后才煮好了一碗面。   用食盒装了这碗寿面回到正院,秦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又把头发梳过,看看天色,已经快是黄昏。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又回头看了一眼装着寿面的食盒,冷风吹得她脸都是冰凉的,于是她放下了帘子,退回了屋子里面。   枇杷捧着热茶过来请秦月坐下,口中道:“我叫菱角去二门那边等着就好,那样将军一回来,便会往我们正院过来了。”   秦月接了茶盏,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只是忽然想起来那天容昭对她说的话,不必等,没什么好特地做的,他没有空闲。   她也想起来下午在厨房里面时候下人们的眼神,他们是不是早已看出她亲自下厨也就是白费工夫而已?   天色越来越晚,她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菱角出去了许久还没有回来,她站起来,走到了院子里面。   不知什么时候,这晴朗天气已经又灰暗了起来,北风呼啸着,仿佛一只孤独的狼在哀嚎。   整个正院安静极了,早上时候的一派喜色已经完完全全消失无踪。   她站在廊下,看着天色完完全全暗下去。   .   “夫人,进屋吧!”枇杷在一旁低声劝道。   秦月朝着门口又看了一眼,那边没有人进来,她轻轻叹了口气,便打了帘子起来,往屋子里面去。   “应当还是朝中的事情给拖住了。”枇杷看着秦月的神色,慢慢地说着话,“等会儿奴婢再往前面去问问二爷。”   “算了。”秦月自嘲地摆了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却是停在了门口,没有进来。   枇杷笑了笑,道:“听着应当是菱角,看来将军是已经回来了!”   秦月也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了笑,她道:“那就让她进来,外面冷。”   枇杷满脸喜色地应了,便快走了两步到门口打了帘子,果然便是菱角在外面,她笑道:“将军回来了?是不是马上就过来了?”   屋子里面明亮而外头昏暗,秦月一眼看过去,便瞧见了菱角脸上的僵硬和不知所措。   菱角抬头看了看枇杷,又往后看了看秦月,嘴唇嚅嗫了一会,才小声道:“将军……往公主那边去了……”   枇杷愣了一下,下意识便也是回头去看秦月,她脸上的神色也僵硬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秦月却侧头去看摆在桌上装着寿面的那个精致的食盒,她又想起来容昭说过的不必等和他没有空闲。   .   她忽然发现,她连生气都不会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口发疼,就连手都有点颤抖。   她扶着身边的茶几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往暖阁里面走,走一步停一步,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低头看了看,她的裙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有褐色的血迹。   身后枇杷惊叫了一声,冲上前来扶住了她:“夫人!要去请大夫!”   “闭嘴。”秦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声音会这么冷,“拿着对牌和银两,往侧门出去找个大夫,不许惊动人。”她感觉自己摇摇欲坠,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了,“不会有人问的,你……速去速回。”   枇杷呆住了,她仓促地看了一眼秦月,回手拽了菱角过来,让她扶着秦月进暖阁里面去,然后自己抓了银两对牌往外跑去。 第29章 疲倦 谁会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呢?……   秦月觉得冷。   浑身上下,由里及外,那滑腻的森冷似乎刻进了骨子里。   她躺在床上,又觉得小腹一阵一阵地抽痛。   她已经很清楚从那一片猩红中夹杂出来的模糊到底是什么。   隔着帐子,她伸出手去让大夫把脉。   大夫背了大段大段的医书,她听得半知半解,却又无法集中了精神,隔着这帐子,她看得到屋子里面枇杷菱角还有那个大夫的身影,却又恍惚觉得周围一人也没有。   .   枇杷在旁边问道:“我们夫人上月明明是来过癸水的呢,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大夫收回了脉枕,耐心道:“那便是坐胎不稳,那时候若是注意些,或许今日便不会这样了。”   枇杷又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大夫道:“先好好休养,尤其要注意不要悲伤太过,我先开方子,吃五日,再看看情形。”   枇杷忙道:“那便麻烦大夫了。”   .   隔着帐子,秦月看着枇杷带着那大夫到了外间去。   很奇怪,她并不会觉得有多么悲伤,她就只是觉得累极了。   深深的疲累侵袭上来,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可闭上眼睛,也并没有睡着。   周围似乎太安静了,安静到让她感觉到有些孤独。   她忽然发现,在此时此刻,她是想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的。   不管是谁,无论是谁都可以。   那样,至少她不会觉得一切都这么漫长难熬。   .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帐被挂起来。   骤然明亮的光线让秦月睁开眼睛,她抬手下意识挡了一下,然后看清了来人。   是枇杷,她手里端着一碗闻起来就苦不堪言的药汁。   再往她身后看一眼,是菱角把门给关上。   枇杷扶着她坐起来,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大夫开了药,说还是要补一补身子,静养为主。小月子至少也要休息半个月。”   一边说着,她拿了汤匙要一点点喂药,秦月伸手接了药碗,直接一口喝下去。   “就说是风寒病了,也不必告诉其他人。”秦月把药碗交还到了枇杷手中,口中满满全是苦涩。   枇杷抿了一下嘴唇,她把药碗放在一旁,慢慢道:“奴婢知道了。”顿了顿,她又看向了秦月,踟蹰了许久才又道,“方才奴婢送大夫出去的时候,在二门那边遇到了将军。”   秦月看向了她,尽管各种心冷,可在这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听到来自容昭的哪怕一句关怀。   可只看枇杷这欲言又止的神色,她便也知道,容昭大约是没说什么好听的话了。   果然,枇杷低了头,才继续说下去:“将军身边很多人,奴婢也不好直接说这件事情,便只说夫人病了,将军听了便说让夫人好好养病,然后便出府去了。”   秦月往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时辰。   她笑了笑,只道:“是应当好好养病。”   .   不该期待、不应期待的那些,便不必去想,也不必去等。   她忽然觉得她与容昭之间,似乎应该有一个了断了。   .   吃过药,秦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时梦一时醒。   梦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她在梦里走着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路的两旁是黑色的迷雾重重。   醒来时候眼前是灰暗的光线,时辰不可辨别,于是便合上眼睛继续睡过去。   梦中那条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尽头。   尽头是泥沼,她越走便越往下陷,最后她便沉在了泥沼之中。   她不挣扎,也不求救,她被泥水裹挟着往泥沼更深的地方飞快地下落。   最后,她重新站在了一片草地之上。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最后奔跑起来。   .   再醒来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秦月听见外面枇杷正在和容莺说话。   枇杷道:“夫人昨天风寒病了,大夫来看过,说要好好休养,这会儿还睡着。”   容莺大约是想进来看看的,她道:“那我进去看看婶婶,不打扰婶婶休息。”   枇杷道:“等夫人好些了,大姑娘再过来吧!天气这么冷,也是怕大姑娘被传染了病气呢!”   容莺又道:“我身体好着呢,进去看看也没有关系呀!我不拿管家的事情去烦婶婶,我就看看嘛!婶婶一个人,我陪陪她!”   枇杷大约也是无奈了,她只好道:“那大姑娘且等等,奴婢进去看看夫人醒了没有。”   接着便是枇杷的脚步声朝着暖阁这边过来。   秦月撩开帐子,便正好看到她推门进到屋子里面来。   见秦月醒过来了,枇杷回身掩上门,然后才上前问道:“大姑娘这会儿在外面想进来探望,夫人,要不要让大姑娘进来?”   “请进来吧,拦着也不好。”秦月慢慢坐起来,伸手把头发都拢到耳后。   枇杷把衣服捧过来帮着秦月穿上,然后才道:“那奴婢这会儿出去请大姑娘进来。”   .   容莺跟着枇杷进到暖阁里面来,一见秦月形容便愣住了,她快走了两步扑到了床边来,眼眶微微发红:“婶婶,你怎么病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一边说着,她一边拉了一下秦月的手,眉头拧了起来,“大夫是不是诊错了,风寒怎么可能病成这样?要请个太医来看吧!让二叔拿着叔叔的名帖去太医院找个太医过来才是正经的!外面那些大夫不能信!”   秦月反手拍了拍容莺,扯着嘴角笑了笑:“不必请太医,已经喝了药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吗?”容莺将信将疑,“可婶婶你脸色好差,外头的大夫真的管用吗?”   “管用。”秦月轻叹了一声,“多休息就行,很快就会好起来。管家的事情便都交给你,好不好?”   容莺听着这话,便连连点头,道:“婶婶,你不用操心这个,我都能行的!”顿了顿,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叔叔知道吗?叔叔怎么没有去叫太医过来?”   “知道。”秦月淡淡说道,“你叔叔忙碌,再说了只是小病而已,不用大动干戈。”   容莺闷闷地点了下头,道:“婶婶一定要好好休息,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秦月看着容莺,便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放在心里。”   容莺抬头看她,忽然道:“我就只是在想……要是将来我也嫁人了,我的丈夫这么对我,我会很难过。”   “没人敢这么对你。”秦月说,“你亲叔叔是将军,他们怎么敢那么对你呢?”   “可是……”容莺嘴巴扁了一下,“如果那个人比叔叔还要厉害,那他将来是不是就会这么对我呢?”   “他心中有你,便不会这样对你。”秦月安静地看着她。   容莺嘴唇颤抖了一下,她很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回去吧,在我这里呆久了也不好。”秦月摸了摸她的脸颊,“将来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把你捧在手心上的如意郎君。”   .   容莺走后,秦月让枇杷把自己库房的簿子拿过来看。   她嫁给容昭这几年,库房里面还是攒下了一些东西的——尽管大多是衣裳首饰和各类陈设摆件。   这些东西细数起来便微妙,其中大多数便是放陈旧了便也不值得一穿,当年当季或者昂贵值钱,过后或者还不如寻常黄白之物。   她翻着簿子,一面看,一面想起来从前种种。   “这些衣服现在也穿不了,你找出来,你和菱角分一分,剩下的就给其他的小丫头。”秦月向一旁的枇杷道,“首饰之类,拿来给我看看。”   枇杷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秦月忽然要分库房的东西,但还是应下来,与菱角一起往库房去抬了首饰过来给她看。   秦月扫了一眼这箱珠光宝气的珠钗花簪,便道:“这些就送到外面去,重新打了花样,要活泼年轻一些的样子,送给大姑娘。”说到这里,她低头又看了看簿子上其余的东西,道,“剩下便送到公中去吧!”   枇杷茫然地看了一眼秦月,问道:“夫人,这些是将军特地给您的,送到公中做什么呀?”   “看得腻烦了,不想再看。”秦月合上了手中的簿子,“就按照我说的办吧!”   枇杷接了秦月手里的簿子,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   .   枇杷走后,暖阁里面重新安静了下来。   秦月靠在床上,她忽然想起来与容昭刚成亲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上天看她太苦,所以给了她一个如意郎君。   谁会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呢?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却听见了院子里面的丫鬟们热烈激动的声音——应当是她叫枇杷分了衣裳给她们,所以她们欢欣鼓舞。   曾经她也拥有这么简单的快乐。   但似乎她也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发自内心地笑一笑。 第30章 出城 你不一起走吗?   终日在床上休养,便也模糊了日夜。   不知究竟是过了几日,或者十日,或者半月,又或者更久一些。   这一天忽然府中喧闹起来,秦月正打算问问枇杷外头出了什么事情,便见枇杷一脸惊慌地进到屋子里面来了。   “夫人快换一身衣服起来。”枇杷抱着厚厚的斗篷皮袄,扶着秦月从床上起身,她说话又急又快,“听说太后带着圣上从京中跑了,现在京中全乱了!”口中说着话,手上没停下来,她帮着秦月把衣服都穿戴整齐,又道,“听说已经有许多人家都跟着太后和圣上一起跑走了,将军已经派人回来了一趟,等一会儿应该也会跟着太后一起走。”   秦月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许久没见过的容昭,她问道:“将军等会要回来吗?”   枇杷已经回身去收拾屋子里面的金银细软,听着秦月这话,便回答道:“听着说是要回来一趟的。”顿了顿,她又道,“夫人,这会儿还是先收拾东西。如果跟着太后一起走,想来能带的东西也不多,家里还要留人守着屋子,大件应该就不用带上了吧?”   秦月环视了一眼这屋子里面陈设,扶着茶几站稳了,道:“先收拾平常要用的那些,笨重的大件就先放着。若是出行,车马有限,能带的也不太多。”   枇杷应了下来,忙碌着开始收拾东西。   .   院子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秦月走到窗前看了看,便见着了已经许久没看到的容昭。   有些陌生。   她皱了眉头,还没理清心头上那一些莫名的情绪,就见容昭进了屋子,再一回身,身上穿着铠甲的容昭已经在暖阁中了。   少见他这样披挂整齐的样子,秦月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眼前人便上前来抱了抱她的肩膀。   秦月僵硬着站定了,她从容昭身上闻到了刺鼻的硝石硫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丝丝仿佛铁锈的腥味,她不禁又皱了皱眉头。   “之前枇杷说你病了,现在好了没有?”容昭松开她,解下了头盔,随手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他低头看着秦月,最后叹了一声,“看着仿佛是没好——但现在也没什么时间休养了,收拾了东西,等会你便和伯母还有容莺她们一起,由容昀带着,你们跟着太后和圣上的车驾后面一起往南走。”   秦月抬头看向了容昭,眼前这个人的确是让她感觉到陌生的,他脸上的胡子应当是太久没有理过,已经长了约有一寸,乱七八糟地横在双颊和下巴上,眼睛里面全是红红的血丝,眼底一片青灰,似乎是许久没有休息的样子。   “容莺年纪小又冲动,伯母腿脚还没好,一路上只好拜托你多照看一些。”容昭拉了一下她的手,声音有些疲惫,“我嘱咐过容昀了,让他听你的话。路上不用理会别人,只管跟着太后和圣上后面就行了,路上还有我的亲兵护卫着,若是有人敢上来冒犯,就地斩杀即可。”说着他又叹了一声,“路上应当会有很多人,谁也不必搭理,就只管往前走就行。”   “要……走到哪里呢?”秦月忍不住问了一句。   “行到鹤城,会有兵马接应。”容昭说道,“再接着是要往南,还是瞅准时机回京城来,就要看太后的决定了。”   秦月看着容昭,竟然发现一时之间她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此时此刻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在那日之后她心中满满的心事、烦腻,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   “你不一起走吗?”她轻声问道。   “我留下守城。”容昭抱了她一下,“等京城安定了,我就让人接你回来。现在还是跟着太后和圣上更好、更安全。”   秦月沉默了下来,她任由容昭抱着,说不清心中到底是怎样情绪。   “好了,快去吧!”容昭松开了她,低着头对她笑了笑,“车马在外面都备好了,让枇杷和菱角跟着你,路上不要胡思乱想太多事情,只管先离开京城就行了。”说着,他轻叹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   铠甲笨重又厚实,这么坐下去倒是让他仿佛一头笨熊一样卡在了两边扶手之间,他不以为意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捋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后脑抵住了椅背,他长长出了口气。   秦月看着他,伸手帮他理了理身上的甲胄,沉默着并没有走开。   枇杷和菱角早就已经在外面去收拾好了东西,此时此刻,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她们与容昭带回的亲兵一起等在廊下。   “快去吧!”容昭拍了拍她的手,“时间紧迫。”   秦月犹豫许久,最后还是点了头,慢慢地朝着门口走去了。   行到门口,她回头看他,却见他靠着椅背已经闭上眼睛,这么一会儿工夫,似乎就睡着了。   .   关上门,她看到枇杷和菱角正打着帘子往屋子里探头,她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便只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往正院外走去了。   许久没有出到屋子外面来,寒风依旧,冬天显然并没有过去。   秦月问枇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枇杷道:“腊月二十。”   “快过年了。”秦月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正院,此刻看来,却是陌生的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秦月打了个哆嗦,她拉了一下斗篷的帽子,转头往外走去。   容府侧门外面,两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那里。   第二辆马车上装的是府中带出来的各种细软金银等物,枇杷和菱角上前去帮着把秦月的东西都搬上了第二辆马车。   这边秦月与容昭打了招呼,然后又问了林氏和容莺,得知了她们已经在马车上等候了,便在枇杷帮助下上了车。   车中并不算太宽敞,枇杷看着秦月已经安置好了,便跳下马车,与菱角一起去到了后面一辆马车上,与林氏和容莺身边的人一起挤着坐了。   容昀骑在马上,看着都已经安置好了,便带着人朝着城门口去了。   马车中,林氏闭目养神,并没有理会秦月。   容莺趴在窗户旁边看了许久,外头一片慌乱景象,大约是也看不下去了,便转身与秦月说话。   “听说昨天住咱们府里的公主就已经先走了。”容莺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林氏,“要不是今天叔叔回来了,我们还不知道上头提前跑了呢!”   秦月靠在软枕上,对外头这些事情,她还有些懵懂,于是她问道:“之前不是说北狄不可能打到京城来,怎么就忽然到了这境地了?”   “据说是因为太后迟迟不给旨意用兵,延误了时机。”容莺道,“话都是这么传的,我听二叔也是这么说。”顿了顿,她又看了一眼秦月,道,“婶婶,你最近病着所以才没听说这些。听说老早太后就想跑了,但朝臣们拦着不许走,这次是总算让她逮着机会,就带着圣上半夜开城门跑走了。”一边说着,她脸上浮现了显而易见的嫌弃,“从来没见过,臣子还没退缩,上头就怕了想跑,难怪当初要把真公主送出去和亲!”   这话说得便有些犯上了,林氏睁开眼睛看了容莺一眼,淡淡道:“在外头说话不可如此,若让人听见,就是惹祸。”   “知道……”容莺有些悻悻,背过林氏,对着秦月做了个鬼脸,然后笑起来,“婶婶,你病好了吗?怎么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太好?当初就应该找个太医看看的,说不定早就好全了!”   这话让秦月忽然想起来容昭,一时间竟然是沉默了下去,许久没有回答。   她应当问一问容昭,那日生辰,他在忙碌什么。   或许将来有时机,她可以试着问一问,或许能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容莺没觉察到秦月的心思,她见秦月没回答,便又撩开窗户的一角往外看去。   .   街上是显而易见的车马繁忙,人人脸上都是焦虑和不安。   人人都想跟着圣驾一起走,跟着圣驾便意味着安全——也意味着,被圣驾抛弃的京城,或许就要迎来一场战乱。   北狄的大军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百姓们不敢再在京城待下去。   听着外面的声响,秦月也朝着窗外看去,出城的车马排成了长龙,此刻马车行进已经很慢很慢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京城。”容莺忽然说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也没想过第一次出京城,是为了逃难。”   秦月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容莺的手,道:“应当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吧!”   容莺重新关上了车窗,她靠在秦月怀里,闷闷道:“过年做了那么多新衣服,一件都还没上身呢,在外头就不能打扮那么漂亮了。”   秦月揉了揉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马车终于出了城,官道上,因为车马拥挤,行进速度也缓慢。   这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有兵戈相接的厮杀声。   猝不及防的,马车似乎失去了控制,与前面的车马撞到了一起。   秦月把容莺抱在怀里护住了,用手挡住了朝着林氏歪过去的柜子,匆忙地拉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还什么都没看清,一把长刀就砍了过来! 第31章 一更 来换你们二位美娇娘   秦月下意识往后躲避了一下,那一刀砍在了马车上。   她把容莺挡在身后,又扫了一眼林氏,沉声道:“不要出声,照顾好老夫人。”   容莺被刚才那一刀吓得瑟瑟发抖,她连连点头,眼泪都已经流出来了。   秦月屏住呼吸,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是有人在靠近的。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外面到底在发生什么,但直觉和本能告诉她,外面是危险的。   又回头看了一眼林氏与容莺,此时此刻林氏已经把容莺揽在怀里,她半坐了起来,露出了防卫的姿势。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就在此时,那把刀再次砍在了马车之上。   整个马车摇晃了一下,车顶开裂,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之际,秦月回头又看了林氏和容莺一眼,潦草道:“你们在这里等人过来,我去把他们引开。”说完,她不等她们有什么反应,便直接一头冲了出去。   她一头撞在了一个身着盔甲的人高马大的莽汉肚子上,那莽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撞得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起来,道:“让咱家看看,是个什么人?”一边说着,这人便仿佛拎小鸡一样把秦月给拧住了。   秦月稳了稳心神,瞅准了他的□□,一脚蹬踹正中。   莽汉约是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然还有这一招,他疼得立刻弯了腰,手便松开来。   秦月瞅准机会,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举目四望不辨方向,她这才看清楚官道上是如何惨状。   北狄贼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京中的人都这么顺利地离开,于是他们调转了方向,直接带着兵马,绕过了京城的防卫——或者是通过了其他的什么方式,直接切到了这边来。   原本便拥挤的官道上此时此刻一片狼藉,不远处是有在帮忙抵抗的人马,但看着装束应当也只是官宦人家豢养的护卫,又或者是如容昭派着护送他们南行时候的亲卫,人数太少,便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茫然地找寻了一下容昀和枇杷等人,可放眼看去,竟然不知他们都被冲去了哪里。   就在她停顿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迎面骑马过来一个彪形大汉,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勒马停下。   只看穿着,他身上衣饰也是北狄的样式,秦月不敢上前,却也不敢后退,就在她犹豫之际,背后忽然一记刀手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只觉得脖子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   “就是她?”北狄人都是人高马大,用刀手劈晕了秦月的那人轻而易举地把她拎起来,“容昭现在在哪里?”   “他总会送上门来。”骑在马上那人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走了,暂时放过这群废物。”   于是那人向左右比了个手势,来势汹汹的北狄人纷纷开始后撤。   .   原本也只是突袭。   北狄这群贼人撤走之后,官道上安静了下来。   寒风呼啸中,开始有了嘤嘤悲泣。   分明是艳阳当头,却叫人感觉冷到了骨子里面。   姗姗来迟的将军终于带着兵马赶到。   容莺听着外面的动静,大着胆子从林氏怀里出来,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她在一片忙乱当中寻找秦月的身影,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寻不着。   林氏撑着身子挪到了她的身旁,问道:“看到你婶婶了吗?”   容莺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没有,也没有看到二叔,我们好像和家里人都冲散了……”   “别哭。”林氏往外看了一眼,“先等一等,他们应该会找过来。还有你叔叔的亲卫在,他们很快就会赶来的。”   .   秦月醒来时候,感觉头痛欲裂。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记忆后一步回笼,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是被一个北狄人给打晕过去。   慌乱地看了一眼周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来装粮草的仓库里面,仓库并不大——秦月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把这小小仓库里面看个清楚,便见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嘉仪公主赵素娥。   赵素娥靠在仓库的门旁,正冷眼看着她。   秦月有些茫然,容莺分明是说了,赵素娥是提前一日就跟着圣驾出走,怎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秦月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却看见赵素娥用食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于是便安静了下来。   赵素娥指了指外面,用嘴型做出“有人”的警示。   秦月屏住呼吸,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   外面应当还是北狄的贼人。   他们应当是并不把仓库里面的她与赵素娥放在眼里,所以说话的时候肆无忌惮。   一人道:“容昭真的会来?他有这么重情重义吗?”   另一人哈哈大笑起来:“总不能看着自己妻子被人抓了吧?按照中原人的规矩,他为了她妻子的名节和自己的名声,是要让她妻子一死来证清白的。”   “这么狠心?”又一人接了话,“那么漂亮,他舍得吗?”   “总比被人指指点点好吧?”之前大笑那人接了话,“他们不像我们北狄,从来不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斤斤计较。”   “要是真的这样,我去救一救那小娘子,小娘子会不会愿意跟着我?”说这话的人语气便全是猥琐了,“好歹也是救命之恩,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不是?”   这话一说,外面便是哄堂大笑。   .   秦月咬住了嘴唇,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北狄贼人想用她来引出容昭?   她往门口看了一眼,心情却是矛盾的——她不希望容昭会来,因为她希望他能平安;可她希望容昭能来,那至少证明她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   她低着头,最后自失地交握着双手,她还是希望容昭不要来,她希望他不会有任何掣肘,他可以不为任何人为难,哪怕那个人是她。   想到这,她又觉得有些嘲讽,她何德何能就能确定容昭会来呢?   她此时此刻想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她垂着眼眸,又想起了容莺和林氏,不知道她引走了那北狄人之后,容莺和林氏是否安好。   很突然又很荒谬的,她忽然在想,当初容昭救她的那份恩情,在此时此刻,算不算已经还够了?   .   外面那些北狄人又开始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说来容昭也算是艳福不浅吧?那公主宁可跟着他回中原,也不愿意在我们北狄做太后。”那人说道,“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好,还是做一个有权有势的太后好,这不是一目了然?”   “是太后还是皇后也未可知,咱们陛下……哈哈哈哈哈!”接话这人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陛下还是太多情啦!含情脉脉有什么用?就得按照我们北狄的规矩来,那是什么太后,那叫遗产。”又一个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做儿子的继承老子的遗产,还要问遗产愿不愿意吗?”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看着咱们陛下这次就已经改变了心意。”   .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有脚步声传来,再接着便是行礼问好的声音了。   听着他们喊的是万岁,秦月眉头皱了皱,迟了一瞬才意识到那喊的应当是北狄的皇帝?   想到这里,她便忽然意识到了刚才外面那些人说的那位公主,就是眼前的赵素娥?   她看向了赵素娥,赵素娥冷漠地对上了她的目光,不再是在容府中见过的那亲切和蔼的样子了。   .   “斥候回报,容昭已经收拢了兵马,朝着这边过来了。”外面人说道,“陛下,现在要去城楼上吗?”   “先开门,让我看看容昭的那位妻子,还有我许久没见的母后。”北狄的皇帝说道。   .   门被打开。   正午的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   逆着光,秦月并看不清楚门口那人是什么模样,她只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想找寻逃出去的机会。   然而所有的皇帝身边,都有无数的禁卫警戒,秦月都来不及去想到底能不能跑,便有人进来死死按住了她,把她压在了地上。   北狄的皇帝轻笑了一声,目光只在秦月身上轻轻扫过,最后是落在了赵素娥的身上。   他道:“母后看起来比几个月之前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是见到了意中人,心中欢愉,是不是?”   赵素娥啐了一口,冷漠道:“自然是比见着你这畜生要快活的!”   “母后别做那过河拆桥的人。”北狄的皇帝笑了一笑,“许多事情你知我知,若不是母后,我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南下打到了京城来呢?母后现在可得偿所愿,做了那摄政的大长公主?”   这话听在秦月耳中,便叫她睁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看向了赵素娥,却见赵素娥的面上还是如方才一样冷漠。   大约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赵素娥便看向了她。   赵素娥没有说话。   北狄的皇帝却又笑起来,道:“走了,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位容昭舍不舍得用他的小皇帝和玉玺,来换你们二位美娇娘呢?” 第32章 二更 上天对她,总是心狠的时候多一些……   从这并不算宽敞的仓库中出去,秦月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在城墙之下。   不知什么时候北狄的贼人已经攻破了京城,她甚至无法推算出他们进城的时间。   她想起来方才那北狄的皇帝与赵素娥说的话,此时此刻她心中几乎信了大半,这必定就是有人接应,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吧?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走在自己前面的赵素娥,她忽然在想,当初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容昭知道她真正的面目、真正的打算吗?   而赵素娥却一直安静,她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走在了前面。   没有人专门看押着她,也没有人对她动手动脚,似乎对她就真的仿佛是对待一位太后那样。   秦月发现自己看不明白这个人了。   .   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却因为寒风刺骨,并不会让人感觉到有多少暖意。   城墙上下已经全部是北狄的人马,城中安静得似乎仿佛一座死城。   秦月被推搡着朝着城墙上面走,她忍不住回头往城中看了一眼,昔日繁华的都城,在此时此刻,似乎都变得灰败颓废。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破了城?   在一片迷茫之中,她站到城楼之上,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城楼竟然是有这么高。   抬眼向前看,便能看到远处的陈兵,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她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容昭,只见他还是披挂整齐,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长戟,他骑在马上,仿佛下一刻便能带着身后兵马冲进城来,凶狠得让人想要后退。   之前的矛盾心思在此时此刻几乎是要爆发,只不知道北狄贼子们是如何与他传的话,秦月看着远处的容昭,心中被强行压住的害怕与惶恐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冲破她的眼眶。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无所依靠时候,便只能自己强撑着坚强,所有的害怕和惊惧都只能埋在心底。   而当她看到容昭能出现在城楼之下的时候,她心中便仿佛松了口气。   一阵北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   .   城墙之上,北狄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对着远处的容昭喊话。   他道:“容将军,你的夫人就在我们手中,你们心心念念带回去的公主也重新被我们抓住,你若是想让她们活着回到你身边去,就拿你们的小皇帝和玉玺来交换吧!”   一边喊着话,秦月被推着到了城墙边上,半个身子都快被压到了城墙外。   秦月心慌极了,她用肩膀抵住城墙上的砖石,想要挣脱开身后的钳制,却又始终不得其法。   从这高高的城墙之上往下看,一切都变得渺小了起来,她试图去看城墙下的容昭,但却限于视线,再看不清楚。   .   北风猎猎。   远远的,容昭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有听清楚。   城墙上的北狄贼人哗然一片,然后她被狠狠地往后拽了一下,差点被扯得跌倒在地上。   再看向城外,容昭挥舞着长戟,已经拼杀了上来。   所向披靡大约便是形容的此时此刻的容昭,只见他单枪匹马冲着城门过来。   城墙上的北狄贼人似乎慌乱起来,他们紧急地摆出了阵型应对,却敌不过容昭的攻势凌冽。   .   秦月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这些北狄贼人的辖制。   这会儿也没有人再顾得上她了,因为眼看着容昭就杀上了城楼。   北狄的皇帝被人掩护着匆忙后撤,只有那位北狄的将军留下来断后,这一切都显得似乎有些荒谬起来。   此时此刻秦月倒是看出来了,或许北狄贼子只是占据了这一座城楼而并非是完全占据了京城。   这样才是合理的情形——只是,这座城楼是如何被悄无声息地攻占下来?   她想不出什么原因,但她已经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眼下还有生机,并非是殊死一搏的时刻。   .   前方,容昭上到了城楼,他长戟一挥,便把阻拦在他面前的人都推到了一旁去。   他的甲胄上有褐色的血迹,看起来凶悍极了。   可却又让人感觉到安心。   秦月心头一喜,正要迎上前去,却见容昭伸手拉过了在另一边的赵素娥,然后又用长戟挥退了涌上来的北狄军士。   他没有看她一眼,哪怕一个眼神。   他把赵素娥护在怀里,甚至怕她受了伤。   她便看着赵素娥瑟瑟发抖地躲在他的怀里,仿佛受惊的小鸟一样。   .   而就在这时,北狄的将军下令让人后撤,此刻便似乎是早有了安排一样,从容昭身后涌出了无数拿着武器的兵卒,与城墙之上的北狄贼子拼杀起来。   就在这个空档,容昭搂着赵素娥朝着城墙之下后撤了。   这样情景下,北狄的将军似乎并没有再应战的意思,且战且退,他们占据了城楼,好像就只是为了向容昭喊话。   而上城墙来的这些兵卒却不愿意放他们走,鏖战便在眼前。   .   秦月呆愣在了那里。   没有人理会她。   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   她方才迎上去的那几步有多急切,此时此刻便有多让她感觉到尴尬和无措。   她觉得冷。   又或者不是冷,只是……只是灰心。   她看得清楚,城墙下容昭搂着赵素娥上了马,然后一骑绝尘朝着城外跑去了。   .   她是什么?   她从未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自我怀疑。   她是不值得多看一眼,也不值得被带离这片战场的不存在的人吗?   哪怕只是普通妇孺,是不是也值得救一程呢?   或者容昭也只是想让她死在这里?   没由来地,她想起来之前从北狄的贼人那里听到的话语。   他们说,为了名节,为了名声,她是死了最好的。   容昭应当就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他都不会费什么力气,他只需要把她留在这里。   .   在一片刺刀拼杀之中,她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城墙边上。   她从这高高的城墙上往下看,她知道自己方才所思所想到底是什么了,不必一一分说,自作多情四个字足以概括一切了。   许许多多的回忆在此时此刻涌上心头。   她觉得好笑,也觉得可悲。   于是她便笑起来。   她觉得她一定像个疯子一样了。   在今时今日,她真的已经完完全全确定了自己在容昭心中是什么。   是玩物,是可以被丢弃的玩物。   这个无数次被她证明的事实,在此时此刻却还是让她心神恍惚。   多年来一厢情愿倾注的感情是笑话。   以为自己能托付终身的良人是笑话。   她想要报答的恩情也是笑话。   如若刚才那北狄的将军直接杀了她,容昭会不会多看她一眼,为她掉一滴眼泪?   不会的,必然是不会的。   到了此时此刻,为什么她还在想这样荒谬好笑的事情?   为什么还会对容昭有什么幻想呢?   笑着笑着,她眼前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   她对着城墙下喊了容昭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嘶哑难听的。   “容昭!”她看着他回了头。   他怀里的赵素娥也跟着回了头。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就算是这样狼狈时刻,还是能看出他们在一起时候仿佛一对璧人。   应该结束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秦月抬手抹掉了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眼泪,她爬上了城墙,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就仿佛那年,她从桥上跳下湍急的河水。   两不相欠了。   她亏欠的那么多,应当是还清了吧,若再不够,这条命算上也足够了。   .   那年她被容昭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她心想,这个人救了她,她便愿意以身相许,只要他愿意把她从她叔叔身边带走就足够了。   谁知道他不仅把她从她的叔叔身边带走,还给了她一个名分,一个家。   于是她便想着,她要报答他。   他对她的好,她愿意十倍百倍地报答。   可报答他不想要,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给她锦衣玉食,只叫她无忧无虑地在容府中过日子,于是她便以为那是爱。   于是她便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应。   可终究是看错了爱,终究是看错了人。   她现在知道了,他并非是什么都不想要,他有他想要的那些,只是她永远也给不了。   他不会与她说他的事情,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她身上投注过任何的感情。   那些她以为的爱,都只是假象而已。   有些事情明白得太迟,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晚。   又或者是,他也并不想让一个玩物有自己的意识而已,只要他的假象足够逼真,那么她便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玩意。   戏总有结束的一日,假的不会变成真的。   她是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愿意做一个玩物?   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不欠他的了。   .   只是可笑得很,她怎么会看到了容昭脸上的惊慌失措和目眦欲裂?   那大概便是她临死都是一厢情愿,或者上天最终还是想要怜悯她几分,再骗一骗她罢了。   上天对她,总是心狠的时候多一些。   .   北风呼啸着,天空万里无云。   阳光冷淡,并没有带来什么暖意。   或许不久之后便还会有一场一场的大雪。 第33章 三更 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容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掉转马头。   就在这时,城墙处忽然发出轰然巨响。   应当是北狄引发了埋藏的火药,烟雾粉尘蓬起,砖石泥土被炸开。   容昭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他驻马停下,想要过去,却被赵素娥拦了一下。   赵素娥轻声道:“明之,你之前就安排了人接应,不是吗?月儿不会有事的。”   容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紧了缰绳,并没有回应赵素娥的话语。   “明之,先追上圣驾。”赵素娥声音很轻,在呼啸的北风中,都要被吹散了,“你手下都是精兵强将,月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容昭不发一言。   城墙方向,这时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次城墙垮塌了下来。   容昭朝着城楼走了几步,面上神色露出怔忡。   赵素娥温柔地从他手里把缰绳拿了过来,熟练地掉转方向。   “事已如此,或者是天注定。”赵素娥温柔的语气中并没有遮掩住冷漠,“若真的有意外,那也不过是命。”   容昭沉默了下来。   “你我皆是被命运玩弄的人,想挣脱命运,便不能为了这样的小事流连。”赵素娥说道,“你还记得当初你送我去北狄和亲的时候吗,那是命运不假,但我终于还是找到了回来的时机。容家当初倒下亦是命运,想要重振容家,靠的是你的战功,只要能在朝廷中站稳,容家便能屹立不倒。这是难逢的时机,如若错过,将来不可能再有。对你,对我,都是一样。”   容昭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垮塌的城墙之下,是断壁残垣。   “就算月儿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将来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女人。”赵素娥又说道。   “不要再说了。”容昭收回了目光,他闭了闭眼睛,“我会先送你到鹤城。”   .   官道上,突如其来的一番侵袭之后,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   容昀好不容易找到了林氏和容莺,见秦月没了踪影,便着急地让人先四下去找寻,又叫人往城中去打探消息。   林氏与容莺先头坐的马车已经损坏了,连车夫都不知去向,此时此刻便只好先在另一辆马车中歇脚。   枇杷等丫鬟们便分成了两拨,一拨在原地照顾林氏与容莺,另一拨便和其他人一起在官道上来寻找秦月。   容莺原本想跟着枇杷他们一起出去,但却被林氏拦了下来。   林氏腿伤还没好,这会儿只能坐着或者卧着,但精神还算好。她道:“若是你也走丢了,岂不是给人添乱?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想来应当不会走得太远,过一会儿就能找到了。”   容莺低了头,过了许久才道:“要不是那会儿婶婶为了我们冲出去了,就不会和我们走散了。”   这话让林氏也沉默了下来。   人都是自私的,在生死关头,谁会以命换命地救人呢?   “你们都不喜欢婶婶。”容莺忽然瘪了瘪嘴巴,眼泪大滴大滴掉了下来,“我当时跟着婶婶一起出去就好了。我也不喜欢你们。”   林氏没有说话。   容莺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林氏想要再拦一把,但终究是没拦下来。   .   容莺站在马车边上,抬眼看向了官道上的人群。   长长的车队缓缓地朝着鹤城的方向而去,速度并不快。   道路两旁,是方才遭受攻击的那些人家的车马暂时停驻,从衣着看都是出身不凡,大约都是在等待着家中再派马车过来的。   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秦月,她心里也知道,如果这时候她也跑丢了,就是在给人添乱。   她闷闷地走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擦了一把眼泪,忽然注意到了官道上的行人在说话。   .   “那些贼人太狡猾,据说是抓了容将军的夫人来威胁将军呢!”   “怎么会这样!也太下作了吧!”   “容将军战无不胜,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妥协的吧?”   “那得要大义灭亲吧?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被贼人拿捏了!”   “不过听说公主也被抓了,要是我,我就救公主。说不定还能尚公主做驸马呢!”   “据说公主特别漂亮,也不知道当年怎么就让公主去和亲了。”   “啧啧,那事情谁知道呢?不过老娘娘是不行的,瞧瞧跑得有多快,咱们这拍马也追不上了呀!”   .   后面的话容莺没有仔细去听了,她震惊地站了起来,拎着裙子朝着那几个人跑过去,都顾不上礼貌了,直接问道:“你们是说,容将军的夫人被北狄的贼子抓到了,是真的吗?”   那几个行人忽然被拦下来还吓了一跳,再一看问话的是个眼泪汪汪的姑娘家,便耐心了许多,道:“当然是真的,便是在北边的安定门那边,咱们怕出了事,这不赶紧就出城来了?小姑娘,你也别在这儿多留,快往南走吧!”   容莺失魂落魄地道了谢,她后退了两步,看到容昀正好也带着家将过来了。   她匆忙跑过去,拉住了容昀的袖子,问道:“二叔,我刚才听人说,婶婶被人抓住了,是吗?”   容昀抿了一下嘴唇,还是点了头:“是的。”   “那我们回去救她呀!”容莺焦急地皱起了眉头,一边说着,便一边去解车上的马,“我们现在就过去,把婶婶救出来呀!”   “先别急。”容昀抿着嘴唇拦了一下她,“刚才大哥身边的亲卫过来了,是说大哥有安排人过去,让我们不要着急,先在这里等一等。大哥很快便会过来,然后与我们一起先去鹤城。”   “那太好了。”容莺松了口气,她抹了一把眼泪,有些自责,“要是那时候我跟着婶婶,婶婶说不定就不会被抓走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们。”容昀从袖子里面掏出帕子递给容莺,“北狄骑兵冲过来的时候我应该想办法跟上你们的,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呢?这不能怪你。”   容莺接了帕子,闷闷地擦了一下眼泪,却没有说话。   .   马车里面,林氏听见了容莺和容昀的对话,便掀开了帘子,向他们道:“那就先把家里的下人和家将亲卫都聚拢起来,就在这里等着昭儿,不要再走散了。”   容昀应了下来,道:“我已经叫他们都过来了,伯母放心吧!”   林氏点头,又看向了容莺:“莺儿先上车来,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你还是个姑娘家呢!”   容莺扭过头去,并不搭理林氏,倔强道:“我就在这里,我等着婶婶回来。”   林氏看着她这样子,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狠劝。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莺终于看到了容昭骑在马上的身影。   她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快跑了两步,便正好与勒马停下来的容昭对视了。   她跳起来看了看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声“婶婶”还没喊出口,便认出来那是嘉仪公主赵素娥。   她往后张望了一下,茫然地看向了容昭:“叔叔,婶婶呢?”   容昭沉默地从马上翻身下来,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向容昀道:“后面有一辆空的马车,让伯母和容莺去那辆马车吧!”   容昀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向来习惯了听兄长的吩咐,于是便只点了点头。   容莺抓住了容昭的胳膊,却执着地想问个结果:“叔叔,婶婶在哪里?”   赵素娥从马上下来,轻言细语地开了口:“不要问了,先上马车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不能再耽误下去。”   容莺并不看赵素娥一眼,只盯紧了容昭。   容昭只一径沉默着,他脸上表情几乎是麻木的。   容莺忽然想起来行路人随口调侃的那些话语,她看了一眼赵素娥,然后又看向了容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为了荣华富贵,不救婶婶,救公主了,是不是?”   “快上车去。”容昭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目光投向了远处,“我安排了人……我安排了人在那边。”   “那么安排的人又在哪里?”容莺盯紧了他,“安排了精兵强将,救不下一个女人吗?”   赵素娥看了一眼容昭,又看了看容莺,她上前来,细声道:“非常时刻,还是安危要紧,不要为了这种事情太耽误了。”   “救你就是非常时刻,救我婶婶就是不要耽误,是这个意思吗?”容莺转而看向了赵素娥,她冷笑了一声,“你是公主,所以容昭就要救你,是这个意思吗?”   “容莺,你的礼貌呢!”被丫鬟扶着下车的林氏听到最后一句话,厉声呵斥道,“不许无礼!”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面打转,容莺嘴唇颤抖了一下,泪水还是掉了下来:“我讨厌你们所有人!”她丢下了这句话,提着裙子就往城中的方向跑去。   容昭闭了闭眼睛,向身边亲卫打了个手势。   亲卫上前去拦腰抱住了容莺,把挣扎不止的容莺塞进了马车里面。   “先去鹤城。”容昭朝着都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素娥似乎想说什么,但容昭并没有搭理她,于是她便只安静地也上了马车。 第34章 庾易 姗姗来迟的痛苦从胸口蔓延开来……   行至鹤城时候已经是半夜。   所有人都疲累极了。   下了马车,一行人便在暂借的人家草草安置。   容莺哭了一路,哭得累了,早就蜷缩成一团,靠在角落里面睡着——只不过哪怕睡着了,她眉头也是皱着的。   林氏满脸倦色,被容昀背着从马车上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车厢里面的容莺,道:“把她叫起来吧,在外面也不像样子。”   容昀正准备答应下来,却见容昭走上前来了,他走到车边,伸手便把容莺给捞了出来,背在了肩膀上。   夜色下,容昭的神色模糊不清,他安静地走在了前面。   容昀张了张嘴巴想说话,但一时间也失了言语,只好背着林氏跟了上去。   .   暂借的人家屋子并不算宽敞。   但在鹤城这样的小地方,加上又是夜里,能有这样一个歇脚之处已经是条件极好了。   容昀一路胡思乱想着,默默跟在容昭后面走。   忽然,他见容莺醒过来,然后扑腾了好几下,便被容昭放到了地上。   容莺揉了一下眼睛,四顾周围,只见已经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最后只好垂下了头,默默跟在了容昭身后。   而容昭还是一言不发,在前面带着路走到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外面停下来,推开门之后看向了容昀:“暂且在这边挤一挤,你照顾一下伯母和莺儿,晚上我不在这边。”顿了顿,他叫了身边的近卫过来,又嘱咐道,“你跟着我二弟,有什么事情来跟我说一声。”   “大哥,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吗?”容昀看着身后丫鬟家丁都跟过来,便把林氏交给他们,转身叮嘱他们先伺候林氏和容莺进去休息。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我送公主去太后那边。”   容昀听着这话,便后退了一步,道:“那大哥早点回来吧!”   容昭潦草地点了下头,又道:“不必等我,你们好好歇着,有什么事情我打发人过来告诉你。”   容昀应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容昭一眼,他想问问秦月,但只看着容昭的表情便也问不出口,于是他便只往后退开,目送了容昭离开。   .   夜风凛冽。   赵素娥在马车上安静地坐着。   她在想城墙上发生的事情。   她从北狄回来开始,就没想过要重新回去的。   那年若不是太后一系取得先机,她根本不会被送出去和亲,依着先帝的遗诏,她才是要摄政辅佐小皇帝的那个人。   她费尽了心思,布局这么多年,为的是回到晋国,虽然她也付出了一些手段和代价,但她并不后悔。   她以为她应当是万无一失了,但却没想到北狄那些人却是不知足的。   垂着眼眸,她想起来刘鲧当着秦月的面说的那些话,刘鲧不能再留下来,当初她就不应该选择他作为合作者,他实在是野心太过。   不过好在秦月应当是死了。   她这么想着。   否则她还要想办法让秦月闭嘴,不要把听得到的那些话语说出去。   而刘鲧现在还不够势大,他应当还不会那么快撕毁他们之间的合作,所以她还有时间收拾了刘鲧,那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   正想得出神,她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掀开帘子去看,便见是容昭从那民宅中出来,正朝着她的马车过来。   换上了一个安静温柔的笑颜,赵素娥身子微微朝着前面倾斜着,向容昭道:“现在过去,会不会打扰了圣驾的休息?”   而容昭面色很冷,不似赵素娥之前见过的样子,他仿佛都没注意到她说什么一样,只是沉默地上了马,示意马车跟上来。   赵素娥抿了一下嘴唇,坐回了马车中。   她想起来先帝还在的时候她选驸马时候的情形,那时候容昭就是人选之一,她曾经对他有意,也明示暗示过,只是他却一直拒绝得很彻底。   她心高,是没想过有人会拒绝她的,于是便对容昭还高看了几分——再者说,容昭的相貌的确是其中最出众,武艺也是最厉害的,她原本便高看他。   可那时候容家出事也快,容家倒了以后,容昭很快便投身参军。   再后来,她被嫁去了北狄。   有时她想一想这些往事,还是有几分意难平的。   尤其是从北狄回来之后看到了秦月。   她见到秦月第一面的时候便在想,男人果然都是见色起意,容昭那时候在她面前坐怀不乱,可却会因为颜色娶了一个既没有出身也没有背景的普通女人。   可男人还是心狠,会看着自己妻子从城墙上跳下来,会转身离开。   想到这里,她不禁冷笑了一声。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好利用,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助她攀上权力的巅峰。   .   容昭骑在马上,木然地往前行。   北风冷如冰霜,刮在脸上便如刀子一样。   他拉了一下风帽,回头朝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里已经距离京城那么远,他却好像一回头还是能看到安定门的城墙。   看到硝烟,看到秦月在城墙上喊他的样子。   留在京城的亲卫还没有送信过来,他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从河水里面把秦月救出来时候的情景,他和秦月……   姗姗来迟的痛苦从胸口蔓延开来。   .   圣驾龙旗已经就在眼前。   容昭收敛了心神,勒马停下,与守在御驾外的禁卫查验了对牌,然后下马把马车上的赵素娥给请了下来。   “公主殿下来得正巧,太后娘娘方才还问起了殿下。”一个内侍从里面出来,见到他们二人便行了礼,“容将军也请在外面稍等片刻,太后娘娘有旨意要给将军。”   容昭点了点头,便先目送了赵素娥进去,然后自己就在外面站了。   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下半夜,东边的天际安静地挂着弦月。   他又想起了秦月。   .   京城,安定门下。   一个穿着官袍的年轻人亲自举着火把提着灯带着诸多侍卫模样的人在碎石砖块中救助着被埋住的人。   从碎石中挖出来的人但凡还有呼吸,便都被送到了城西的医馆里面。   老大夫带着个徒弟看着这一屋子的病人,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只向那人道:“庾大人,这么多人,老朽也救不过来啊,药材也没那么多。”   被唤作庾大人的那人掸了掸自己身上的泥灰,叹了口气,道:“我给你去找药材,能救就救,要不还能看着他们去死?”   “哎,这世道。”老大夫也叹了口气,“好好的京城不守着,偏偏要跑,若是不跑,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呢!”   “能跑还是要跑的。”那人老气横秋道,“能活着就别等死,上面都跑了,底下的人干嘛不跟着?”   “那你怎么没跟着一起?”老大夫看了他一眼。   “我庾易一个人,光棍,有什么好跑的,又不是拖家带口有老有小,还不如留下来。”庾易无所谓地说道,说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最开始送来那个姑娘呢?就是脑袋上砸了好大个血口子的那个。”   “在里面呢,还没醒。”老大夫指了指挂着帘子的里间,“就那一个女人家,也不知怎么伤在了脑袋上,我包扎好了,但没醒。”   “活着?”庾易问。   “肯定活着,否则就拖出去送义庄去了。”老大夫给了那人一记白眼,“你最好早点带走,否则我这一屋子男的,那姑娘醒过来也尴尬。”   “这让我带哪去啊,非亲非故的,万一她醒了说我非礼她怎么办啊!”庾易眼睛都睁大了,“不行,我还是良家少男呢,身家清白,可不能受这不白之冤。”   “……”老大夫无语了片刻,忍耐地又给了他一记白眼,“那位娘子看不看得上你都还是两说,你进去看看人家长什么样,再打盆水照照自己配不配得上?真是张口就来。你快走开,不要耽误我做事了。”   “我怎么了,我年轻帅气。”庾易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朝着里屋走去了。   虽然老大夫贬低了他的英俊脸庞,但他的话也没说错,这一屋子的男人,一个女人留在这里的确是不好。   若是她醒了,便干脆问问她家在哪里,送她回家去好了。   庾易一边想着便一边打着帘子进了里屋,然后便看到了躺在床上还人事不省的女人。   之前匆忙送过来时候也没仔细看,这会儿他认真看了一眼,忽然有些认同老大夫方才的话了。   他下意识捏了捏自己帅气的脸颊,又端详了一下眼前这女人苍白但仍然艳丽的容颜,的确是配不上。   所以这女人怎么会在安定门下面?   那会儿不是北狄那群人在和容将军的人对峙?   里面还夹着女人?   他想起来那会儿听到的流言,说北狄的人抓了容将军的夫人威胁,但容将军这会儿已经往鹤城去了,所以由此可推断,这人就不是容将军的夫人了。   那么这人是谁?   北狄那群贼子还带个女人一起来打仗?她难道有什么非凡的本领?   越想越离谱,庾易摇晃了一下子自己满脑子的荒谬,拍了拍自己脑门,心想自己肯定是忙了一天,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不过……他又看了一眼这漂亮的女人,他下了个决定,等她醒了就问问她到底是谁。 第35章 痛 我没有家……谢谢郎君收留我   疼。   秦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浑身上下不可忽视的疼痛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应当是身处地狱。   可她这辈子做过什么坏事,死后会来地狱受苦呢?   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这地狱是何模样,眼皮却仿佛黏在一起,无论怎样努力都睁不开来。   头晕得厉害,耳边还有止不住的嗡鸣。   一旁似乎有个声音在聒噪地说着什么,她听不真切,只是觉得吵闹。   耳边的嗡鸣渐渐退散,耳边那声音也渐渐清晰。   是两个人在说话。   一人问:“我刚才看到她眼珠子动了动,那不是应该醒了吗?为什么还没醒?”   另一人回答:“再等等看,应该是要醒了。我出去看看药煎好没有,等她醒了你给她喝。”   然后是脚步声渐远。   秦月竭尽全力地把眼睛睁开,眼前一片朦胧模糊的血红。   她看到身旁仿佛有个人,但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那人仿佛是觉察到她睁开眼睛,声音都大了起来:“你醒啦!”接着他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喊,“老头,药快送进来,醒了醒了是真的醒了!”   醒……?   秦月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但那一团血红始终就在眼前,怎么也散不开。   她……似乎还活着。   从外面匆忙进来了另一个人,他手里捧着个药碗,三步两步便到了她旁边来。   有人扶着她半坐起来,再接着一碗温热又苦涩的药汁被灌进了她的喉咙。   久违的苦药汁的味道从喉咙蔓延到全身。   浑身上下的疼痛似乎在证明她并非身处地狱,而是还活在人间。   身后那人小心地让她重新躺下去,然后开口问道:“你还好吗?还能说话?能看得到我?”一边说着,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等她回答,他又转而看向了旁边那人,“我怎么觉得她眼神是直的?这是看得到还是看不到?”   秦月抬眼看向了那人,此时此刻,她并不能看清楚那人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团血红便笼罩着她的视野,模糊得好像隔着厚厚的迷雾,根本看不清晰。   她张了张嘴巴,发出了干涩喑哑的声音:“我……看不清。”   一旁的人挤过来用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沉吟了许久之后才道:“那可能是因为摔着脑袋了,所以影响到了眼睛?”   “那能不能好啊?看不清楚那可麻烦大了!”之前说话那人凑到了她面前来,“姑娘,你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人吗?”   秦月沉默了一会儿,这问题让她有些茫然起来。   脑海中记忆翻涌,她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   “你让她再休息一会,别催她。”应当是大夫的那人说道,“应该还是摔着脑袋了。”   “会不会傻了?”旁边那人问。   “说不准。”大夫说道,“再观察观察,总之就是要先休养,养好了说不定就好了,这也说不准的。我给你开药方,你直接带回去煎药然后给她喝。”   “那得问问她家里人啊!我又不能替她做主的!”旁边那人说道。   秦月闭了闭眼睛,她强压下了胸口突如其来的那恶心反胃的冲动,过了许久才缓慢地开口:“我家里没人,我就是一个人。”   “你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姨?一个都没有?”那人惊讶了。   “没有。”秦月隔着那朦胧的红雾看向了眼前这个人,“就我一个,多谢你们救我。”   “呃不用谢,救人是应该的。”那人似乎尴尬了起来,“呃要是你有住处,我送你回你的住处也可以,你家里还有照顾你的人吗?那你要是不介意,先在我家养病?我不是要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家也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安心养病,病好了就能好起来了。我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我不是要你报答我,就是……外面都是一些大老爷们,这医馆就你一个女的,实在是有点不方便……”   他这话说得着实凌乱又颠三倒四,秦月缓了许久,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觉得头还是晕得让人感觉不太真实,闭着眼睛想了许久,她才缓缓道:“我没有家……谢谢郎君收留我。”   .   鹤城。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   容昭从太后手里接过了手谕,安静地退到了外面。   他把手谕掖在袖袋中,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留在京城的亲卫站在不远处,浑身上下都是泥尘,脸上似乎还有血迹。   亲卫看到他出来,便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军,属下等人没能救下夫人……请将军责罚……”   容昭低头看着自己的亲卫,忽然感觉茫然——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不是吗?   “夫人跳下去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往城楼下去了,没想到北狄突然引发了炸药,属下与其他人都被埋在了城墙底下……”那人低着头继续说道,“还在城中的庾大人后来带着人来救援,但并没有救下夫人……请、请将军责罚……”   容昭看着眼前的亲卫,也不知为何,他感觉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他想要说什么,但却无法说出口。   不能责罚,也不能责备。   身为将军他必须把自己的私事往后再放一些,不能为了这些事情,处罚自己的属下。   他的声音干涩得他自己都要听不清楚,他问:“是……没有找到她……是吗?”   亲卫听着这话,却嚎啕大哭起来,道:“将军,是属下的错!将军罚我吧!”   容昭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他在自省身为将军应当如何对待属下,另一个他在茫然地想着秦月,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听见自己在说:“先起来,你日夜兼程赶到这里,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亲卫感激涕零地退下了。   他捏着袖袋中的手谕,茫茫然地朝着容家借住的那所民宅走去。   .   清晨的风是寒凉的。   容昭慢慢地牵着马走在鹤城的路上。   鹤城不比京城繁华,路也只是勉强平整,并不算宽阔。   他眼前浮现的是秦月最后在城墙上喊他的那一声。   她从城墙上跳下去了。   他茫然到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可袖袋中手谕的硬壳抵住他的手心,他现在就在鹤城,一切都是真的。   他又想起来容莺说的那些话。   脑子里一片纷乱,他几乎不明白、他毫无头绪。   救赵素娥,是因为她是公主,她手里有先帝的遗诏,在太后带着小皇帝私开城门逃跑时候,朝中大臣已经达成一致,同意了让赵素娥来摄政辅佐小皇帝。   所以他必须要救她。   情势危急,他只能先保住一人。   他并没有忘记秦月,他把身边亲卫都留在了那边。   可是……可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   .   走进了民宅中,隔得很远,他就听到了容莺在与林氏争吵。   容莺的声音很大,尖锐得有些刺耳。   她道:“所以婶婶救了我和你,你一点也不感激,你觉得婶婶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活该被人抓住了,然后活该被丢在京城,是不是?你以为婶婶为什么救我和你,因为你真的和蔼可亲是家中长辈,因为我真的聪明伶俐是家中晚辈?她凭什么救你和我?凭什么?”   林氏不知说了句什么,容莺的声音更大了。   她几乎是怒吼:“她是当家主母,她当过一天家吗!她在容家说话算数吗!叔叔真的喜欢她吗!她病了,有人给她请太医嘘寒问暖吗!家里面下人说闲话的时候,有人真的为她多说一句公道话吗!没有!从来都没有!现在假惺惺地说她做了主母应该做的事情,你的良心过得去吗??所以容家活该是现在这种样子,将来子孙后代都是自私自利的贱人,永远都上不了台面!将来再出事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为容家伸出援手!容家不配!不配!”   这话吼完,容昭面前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容莺从里面冲了出来。   容莺看到了他,面色更难看了一些,却还是走上前来了:“你留在京城的人把婶婶送来了吗?”   容昭嘴唇嚅嗫了一会,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容莺冷笑了起来,只道:“我回去找她,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耻于与你们是亲人,我以后都不会认你们了!”   容昭抓住了容莺的胳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京城还乱着……我马上就要回京城去了,我去找她。”   “找到她,然后让她回来再委屈做人?”容莺语气中的嘲讽简直要满溢出来,“那不如死了还清净,为什么还要被你找到?就因为受罪还没受够?因为被你救了一次,就要报恩一辈子?”   “我没有让她报恩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容昭脑子嗡嗡一片,“容莺,你难道觉得我是……是这样对你婶婶的吗?”   “否则?你难道觉得你对我婶婶很好吗?”容莺反问。   容昭张了张嘴,他想起来过去种种,他想说他对秦月向来周全,可就在此时此刻,在被容莺逼视的时候,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辩解的能力。 第36章 昏沉 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无论容莺再怎样想要回京城去,最后还是被容昭强行留在了鹤城,交给了容昀看管,并交代了不许她离开半步。   这世道已经乱了,如容莺这样的女孩子到了外面去,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容昭是这么对容莺说的,他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这样乱世时候,却是成长的时机。   容莺便只嘲讽道:“可能这家里就我是女孩子,婶婶连人都不算吧?否则为什么丢下她?难道京城现在不乱?”   容昭坐在容莺面前与她对视,他慢慢地说着话,似乎是说给容莺听,又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他道:“你的婶婶一定也还安然,京城再乱也尚且还能控制,如今只是太后先乱了阵脚,才有了现在的局面。任何时候,当然是以大局为先,便如太后那样先想到自己,把大局放到一旁,才有现在这样的乱象。”顿了顿,他仿佛已经说服了自己一般,又道,“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会找到她的。”   容莺看着他,讥笑道:“你的大局就是以牺牲自己的妻子来换?”   “如若牺牲了我自己,换一个大局,我也愿意。”容昭说道。   “这永远只是你从你的角度,高高在上地看待所有的事情。人并非是木头,所有人都有喜怒哀乐,你凭什么觉得别人一定要因为你的大局牺牲而毫无怨言?”容莺看着容昭,她已经发不出火了。   .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从前在家中时候,秦月常常沉默下来,甚至那时候管家刁奴为难,秦月也只是一笑了之。   并非是不生气,并非是不恼火,只是无能为力。   就如现在的她一样,她再如何发火,说出再如何尖刻难听的话语,也无济于事。   只是短短这么一天的憋闷,就能让她感觉到仿佛困兽。   那么,秦月在容家的这五六年,她又是怎么过的呢?   此时此刻容昭显然为了安抚她,放下了架子,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高高在上避重就轻,那么她几乎就可以推断出,从前秦月若是与他说话,他必定是左右而言他,他只会以他看到的那些作为论点,根本也不会在意秦月到底是怎样在想。   这并非是容昭不懂将心比心,也不是他不会易地而处,只是他并不觉得这些事情值得他去花这份心思。   否则他在朝廷里面是怎样一步步站稳了脚跟,把一个从北狄回来的公主扶上了摄政长公主的位置,又能从太后手里拿到名正言顺的手谕?   他就只是不在乎而已。   或者他也在乎,在乎这件事情要怎样利用好了,来收拢人心。   他看得清楚利益的每一分应当如何分配,甚至连脸上的悲痛都是衡量之后才流露出来的。   容莺忽然觉得秦月离开了也是好事。   若是丢了性命,那便是解脱,早早投胎一个好人家,下辈子能过个好日子。   若是还活着,那便更是离开的契机,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找寻她自己的生活,将来无论是一个人过,抑或是找到别人,都会比跟着容昭要好。   可她还是为秦月感觉不值,秦月对容昭永远是最好最关心的,只是感情的托付并没有换来哪怕一分的真心,到了此时此刻眼前的容昭还是满心都是大局,甚至没有一丝悔过。   .   “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容莺看着容昭说道,“你后悔的那天便会发现,一切都不可能挽回,到时候就算你用性命去换,也换不到一次重来的机会。”   容昭抬眼看向了容莺,他不喜欢容莺说的这句话,可他眼前却浮现了秦月从城墙上跳下的那一幕。   后悔吗?他自己问自己。   .   朝霞满天。   庾易找了辆马车,又特地找了医馆隔壁的大婶过来帮忙,才把昏昏沉沉睡过去的秦月给挪了上去,接着便朝着他自己住的地方过去。   自从太后带着皇帝跑了,北狄那群贼人又到城楼上逛了一圈,京城里面是人心惶惶,能跑的都已经拖家带口走,留下来的多半是无处可去的了,再有就是那些原本就是领了旨意驻守京城的,原本繁华的大街在此时此刻看起来萧瑟,再没有盛世气象了。   庾易回头看了一眼躺在马车里面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秦月,又开始琢磨她的身份。   昨天晚上她也就醒了那么一小会,也就来得及相互之间说了姓名,其他都还没来得及多说,她就又昏睡过去。   他越想就越觉得奇怪,一个孤身一人的漂亮年轻的女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城墙底下,还头破血流的样子?听着口音也并非北狄的人,那就只能是晋国人,可……就昨天那兵荒马乱的,要怎样身份的女人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啊?他想不出来。要不是确定容昭将军已经去鹤城,他都要以为这人就是容将军的夫人了。   他是知道容昭的,容家当年倒得快,可重新站起来也快,靠的也就是容昭。   容昭这人在军中名声极佳,本身是洁身自好,又懂得体恤下情,更知道怎么为了属下来争功勋,与此同时他知兵法,对北狄的战事是百战百胜,故而就这么几年下来,他飞快地站稳,便也很轻易地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如今京城还有人留着不走,也都是因为容昭走之前说过了,他送了长公主去鹤城,立刻就要回京城来把北狄贼人赶走。   想到这里,庾易看向了前面空空荡荡的道路,他倒是也希望容昭早点打回来,他这样原本只是管着西城那些芝麻绿豆小事的令官,便能松口气了。   揉了一把有些酸涩的眼眶,庾易把马车停在了自家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又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   隔着门,里面一个女声不耐烦地喊了一句:“大早上的,谁啊?”   “芦苗姐姐,出来帮我个忙啊?”庾易搓了把脸,“芦姐,是我小庾!”   “来了。”里面那女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就打开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里面出来,“怎么了庾大人,一大早上过来喊老娘姐姐,这明显有所求啊!”   “帮忙搭把手?我昨天救了个特别可怜的姑娘家,她家里一个人都没了,我就只好把她带回来了,让她暂时养伤。”庾易带着那名唤芦苗的高挑女人往马车走,“太可怜了,我一看就觉得……太可怜了。”   芦苗狐疑地看了庾易一眼,又凑到马车旁边看了看,伸手拧了一下庾易的后颈:“撒谎了吧小庾大人,是不是见色起意了?说,昨天是真的救人,还是去趁火打劫了?”   “我没有趁火打劫!我是真的救人了!”庾易睁大了眼睛,又在自己后颈揉了揉,“是真的很可怜啊你看……”   “那送我家来,你家有什么?空空荡荡的连口水都没得喝,你是想饿死这姑娘家,就摆你家放着。”芦苗嗤了一声,便利落地上了马车,把秦月从车上背下来了,她一只手托着秦月不让她从背后滑下去,一只手伸出来在庾易面前摇了两下,“药方,药材,银钱,可以交出来了。”   庾易抿了一下嘴唇,乖乖地把东西从马车里面拿出来,打了个包袱挂在了芦苗的手上。   “那什么……她说她姓秦,单名一个月,家里什么人都没了。”庾易认真地嘱咐着,“大夫说不清楚是因为摔了脑袋所以认知错误了才这么说,还是的确就是这样,不过药材都开了,说是休养好了就行。另外她眼睛有些看不清——这是她自己说的,就只是模糊,你多注意些。”   芦苗爽快地点了头,道:“我知道,我替你把这个漂亮姑娘家一定照顾得好好的,一定不让你小庾大人失望,毕竟小庾大人非同凡人,去城门救人还能救个绝色回来哦!”   这话听得庾易跳起来了,他气鼓鼓道:“是真的是真的!我才不是见色起意趁火打劫!我是真的救人了!不信你等她醒了你问她!”   “知道了知道了。”芦苗在庾易官帽上拍了两下,“这么生气做什么,姐姐调侃你几句就认真啦?”   庾易把官帽摘下来拍了拍,也觉得累了:“哎我不跟你计较,我大人有大量,本大人要回去睡觉了,忙了一晚上困死本大人了……”   “小庾大人走好哈!”芦苗朝着他挥了下手,便背着秦月进了院子。   庾易倒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直看着芦苗关了门,才转身先把马车赶回自家院子,又把马儿解下来喂了些马草。   他从水壶里面倒了杯凉水喝下去,原本那点困意倒是被这杯凉水给激得瞬间全无。   他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隔壁的秦月,不知道她醒了没有,眼睛到底能看见吗,家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要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也太悲惨了吧?   这算不算红颜薄命?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在想,自己这么帅气的脸庞,昨天秦月是不是根本没看到啊? 第37章 太尉 我给伯母还有秦氏再去请诰命……   太后何氏并不老。   只是自从被送去和亲的赵素娥重新回到晋国之后,她便疑神疑鬼,日日惊惧,甚至已经无法安寝。   被她藏起来的那封先帝遗诏最终还是落到了赵素娥的手中。   此时此刻在鹤城,这个离京城并不算遥远的地方,太后何氏缠绵病榻之上,再无法起身。   .   隔着帘子,赵素娥就坐在她的床榻旁边。   赵素娥的身旁是才满了八岁的小皇帝赵丛云。   屏风外面是一干大臣。   他们都在等着她最后的遗命。   赵素娥手中的遗诏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何氏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只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斩尽杀绝一些,怎么赵素娥还能从北狄重新回到晋国来?   可现在想这些也太晚了,她命不久矣,只能想着怎样让赵丛云在皇位上长长久久稳稳当当地坐下去。   .   何氏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开了口:“请容将军进来。”   屏风外,容昭被宫人带着进到了内间中。   隔着床帐,何氏向小皇帝赵丛云道:“皇儿将来若外事不决,便多听容将军建议,不可独断专行。”   小皇帝赵丛云乖巧地站起来,应下了太后的吩咐。   容昭立刻跪在了地上,道:“臣定会竭尽所能,忠心陛下。”   赵素娥垂着眼眸,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昭,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小皇帝赵丛云,面上神色毫无波动——她知道太后何氏是想做什么,她是怕赵丛云被废,又怕容昭与她勾结在一起,所以这时候便提前给予容昭权力,让他与自己抗衡。   何氏继续道:“容将军多年来带兵打仗未曾言败,是为晋国武将之首,现在非常时刻,北狄南下肆虐,而皇帝年幼,为便宜行事,封太尉。”   .   容昭心头微微一颤,他万万没想到,在此时此刻竟然会得封太尉。   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他只低下头去,先领旨谢恩。   赵素娥盯着容昭,她觉察到了床帐之后太后何氏的目光。   她是容昭从北狄接回来的,事实上她与容昭便是一体同盟,她能重新拿到遗诏来做摄政的长公主,就是因为背后是有容昭。   可现在容昭已经是太尉,为了她自己的地位稳固,她都要压住他。   否则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臣子,上面一个万事不知的小皇帝,天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思!   她只有帮着赵丛云压住了容昭,她这个摄政长公主才是有分量并且有实权的那个人。   .   床帐后,太后何氏轻笑,她又向小皇帝赵丛云道:“其余朝政,有长公主来辅佐,皇儿要耐心学习,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赵素娥起了身,她安静地朝着太后拜下去:“请母后放心,儿臣会好好辅佐圣上。”   .   屏风外的大臣们清楚地听着里面的对话,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今算是大局已定了。   从赵素娥回朝开始,在京中争吵了数月未能落定的事情,在太后何氏自乱阵脚之后,便有了今时今日的尘埃落定。   .   容昭从行宫出来,他身边的亲卫便迎了上来。   “恭喜大人。”外头的人早就听说了容昭得封太尉的事情,面上便是喜气洋洋的。   容昭便笑了笑,他倒是比之前更小心谨慎一些,只道:“不要太张扬,还是准备着要回京去——京中情形如今怎样了?”   “北狄贼子还在北城外尚未离去。”那人说道,“城中情况倒是慢慢控制起来,北狄贼子没有再攻城。”   容昭点头,又道:“不可太大意,去信京中,这两天便会有增援,让他们不要乱了阵脚。”   “明白。”亲卫说道。   容昭抬头看向了碧蓝的天际,沉思了许久之后回头看向了亲卫:“找着夫人了吗?”   亲卫顿了顿,最后摇了摇头:“未曾见到……安定门外面现在也没见着……将军,会不会是被北狄的人给带走了……那天后来城墙上炸开之后,底下还有北狄的人冲过来,那时候乱糟糟的,现在是的确四处也寻不着。”   “不可能。”容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这样说道,“落在北狄手中,他们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亲卫抿了一下嘴巴,道:“将军,属下已经让人在城中寻找,若是有夫人下落,便立刻会来回报将军。”   “不要惊动太多人。”容昭静默了许久之后,这样嘱咐道,“免得乱了人心,又叫旁人想入非非。”   .   容昭回到了容家暂住的那所宅子。   林氏等人已经知道了容昭得封太尉的消息,她脸上的喜色把这几日风尘仆仆的苍白都已经取代,她向容昭笑道:“容家列祖列宗知道,便要安心了。”一边说着,她便掉下了眼泪,“昭儿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总算也有了回报!”   一旁容莺脸上具是不以为然,她低了头去摆弄案几上的茶具,并不理会林氏这样的激动。   容昭顿了顿,又道:“等回京了,我给伯母还有秦氏再去请诰命。”   这话一出,屋子里面安静了下来。   林氏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昭儿,秦氏不在了。”   “她一定还在。”容昭说,“我已经让人在京中寻她,当日情势太复杂,是我没顾上她。”   “秦氏就算还在,在京中又知道沦落到什么地步?”林氏抬眼看向了容昭,“昭儿,当初是你任性才有了家中不宁,你如今是太尉,太尉夫人能是那种出身的女人吗?”   这话还不等容昭说什么,一旁的容莺就开了口,她冷笑道:“到底是祖母你在家中弄得家宅不宁,还是婶婶弄得家宅不宁?”   “你出去!这里不是你插嘴的地方。”林氏恼羞成怒,直接指了指门口。   容莺嗤了一声,果然便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就跑了出去。   林氏看着容昭,道:“你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应当是秦氏。”   容昭却是看着容莺跑出去了之后,才回头看向了林氏,道:“伯母,秦氏是我的妻子,我不需要再找门当户对的人家。”   “昭儿,你再仔细想想吧!”林氏没有狠劝下去,她摇了摇头,原本面上的喜色又已经都消散了。   走到屋子外面,便看到容莺被容昀拽着,她仿佛想走,又被容昀给拉住了。   容昭沉默地上前去,两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我说过我会去找回你婶婶,容莺,你不要添乱。”容昭说。   容莺冷笑了一声,道:“你找不找婶婶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只是不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不想和你们做一家人。”   “你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你与我们是一家人。”容昭看着容莺,“容莺,你应该很明白这句话。”   容莺抬头看向了容昭,她就在这么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在容家长大,一饮一食吃穿用度花的每一文钱都来自容家,她现在就算离开,能找到的车马,也因为她是容家人,她一无所有,她根本也没有资格与容昭说这样的话。   离了容家,她就是寸步难行,她哪里也去不了。   容昭烦闷地丢下了他们两人,大步朝着一旁走去了。   .   京城。   秦月再次醒过来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朦胧的血红。   只是眼前的陈设似乎与她那夜感觉到的不一样——大约是被那个救了她的人带到了他的家中?   正这么想着,忽然耳边一个女声响了起来。   “醒了?”伴随着声音,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小庾说你看不清,你能看清吗?”   秦月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小庾”应该是那天交换过姓名的那位庾易。   她张了张嘴巴想说话,但只觉得喉咙里面干得厉害。   不等她说什么,身旁这人便抬着她半坐起来,然后喂了她一口水。   “看来小庾没骗人,你先喝点水别说话了。啊对了,我叫芦苗,你喊我芦姐吧!”那人说道,“小庾说你姓秦,我就喊你秦妹了,我觉得你应该比我小。”   这么长句听在耳中,秦月花费了些力气才明白了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一口水咽下去,干涩的喉咙终于舒服了许多。   她茫茫然对着身边女人的轮廓,真心地道谢:“谢谢芦姐。”   “不谢不谢,这有什么好谢的,小庾给钱了。”朦胧轮廓中的芦苗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但语气却很轻松,“你想上厕所吗,你现在能不能站起来?要不要试试?小庾说你在城门那边被救的,你怎么跑那去了,那里是好玩的?哇你们这种年轻小娘子真的是,哪里都敢去哦!”   秦月顿了顿,却想起来那天在城楼上心如死灰的那一刻。   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听着这个芦苗的絮絮叨叨,她竟然并没有那么……感觉沉重。   “不是我自己想去。”她努力地去看眼中那个朦胧轮廓。   “被人抓去?”那轮廓靠近过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   秦月闻到了苦药汁的味道,然后芦苗就又扶着她坐起来,一碗药送到了嘴边。   “哇你也太倒霉了吧,北狄抓了你过去?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叫死里逃生,以后一定有大运气的!”芦苗喂她喝药,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快点好起来!”顿了顿,她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小庾说你家里一个人都没了?你是摔了脑袋不记得了,还是真的没有了?”   秦月正想开口回答,嘴里忽然被塞了个蜜饯,她含糊地把蜜饯咽了下去,看向了眼前这个朦胧的芦苗:“我都记得,只是我的确家中没人了。” 第38章 不在意 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从……   透过眼前朦胧的红雾,秦月朝着有光亮的地方看过去。   什么都看不清,心中却异常的平静。   有一些事情的确是结束了。   她与过去,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结局。   她试图动一下身体,但背后还是一动就疼得厉害,脑后的疼痛更是明显。   身旁芦苗重新凑了过来,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过来便在她头上贴了过去,然后鼓捣了起来。秦月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应当是在给她头上也许会有的伤口在换药。   她等着芦苗给自己弄完了又退开时候,才认真道:“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芦苗笑声是爽朗的,“快点好起来,你家里的人就先不管了,你自己要快点好起来。”顿了顿,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家里还有没有人,呃我就是想说你自己先好起来就行。”   .   额外补了这么一句,倒是让秦月忍不住想笑,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芦苗会这么说,应当还是不信她这么一个女人会出现在城墙废墟之中的。   这是人之常情。   人都有警觉和警惕,所以对于这样明显不合常理的事情,便会有所怀疑。   .   秦月想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芦苗的身影,道:“我父母早亡,后来嫁了人,城破时候,丈夫丢下我走了,所以我便说我是一个人。”   视线中那模糊的身形僵硬了一下,然后是芦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丈夫把你丢下走了?是人?”   “是……是吧?”这话秦月不知道怎么接,脑子里也一时想不出来应当如何评述了,“他的确是走了。”   “不是啊秦妹,我是说,他不是人,做的事情就不像人做的!”芦苗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来,“对不住,我刚才说话没过脑子,我只想着你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就跑到城墙那边去了,我没想到你遇到这种事情,我向你道歉。”   句子太长,秦月这会儿总要想好一会儿才能领悟意思,她便先笑了笑,才道:“没什么,我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在意也正常啊!要是是我我就在意!”芦苗说道,“要是换了我,我拎着菜刀去砍他,敢丢下老娘自己跑,就要承受老娘的怒火!”   “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了。”在昏睡的时候,秦月梦境中闪现过许多从前的事情,仿佛走马灯一样,把她与容昭的这五年一一历数。   .   梦境中,她奇妙地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与容昭的点点滴滴。   梦中没有委屈,没有不平,甚至也没有生气。   当跳出了她自己的身份再看,便只觉得,已经过去了。   许多时候,因为有感情有爱有付出,所以才有期待、才有愤怒、才有不平、才有委屈。   容昭带着赵素娥离开的时候,她从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那一切的所有,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与容昭之间因为一场恩情而起的爱恋,因为爱恋而起的卑微祈求,全部在她跳下城墙之后留在了过去。   她不会再想回头。   所以她不在意那些从前,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从前。   从今往后,她和容昭便再无关系。   她算是死在了城墙之下,而容昭会有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没有必要?”芦苗倒是在旁边愤愤不平,“我觉得很有必要,总不能你自己摔得脑袋上一个大口子,眼睛也看不见,然后你丈夫就这么潇洒走人平安过日子吧?这凭什么啊!你做错了什么?”   秦月笑了一声,淡淡道:“因为我的丈夫,当年救过我一命,现在可以算是一命还一命,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再去想那些了。”   这话一出,芦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相当肯定:“秦妹,你家里是不是读书人比较多,就那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种迂腐书生。”   秦月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支到这里来,她想起来秦家种种,便点了头:“我叔叔的确是个读书人,不过并没有能够考取足够的功名。”   “我意思就是……一看你就是这种死要面子的读书人家里养出来的啦!”芦苗说道,“我见多了,越读不出来考不出来,越死要面子,然后呢因为十几年没个结果,脸上没光,就用圣人的那一套来要求家里人,这样他在家里就可以继续作威作福了。”   秦月想了想这话,倒是觉得有理——当初她在叔叔家中的时候,叔父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   “我跟你讲我家那破事,你听了你就安慰了。”芦苗拍了拍秦月的手,“我娘,当年眼瞎了,被一个空有皮囊的贱人给迷惑,花言巧语一骗,做了外室,没名没分就算了,那贱人骗我娘将来如何如何,又许诺诰命又许诺地位,我娘眼瞎得一塌糊涂,就信了,还生了我。后来知道那贱人有家有室,家里妾室都能排成行,我娘这个外室能算个什么,就整天以泪洗面。再后来,贱人马上风死了。”   秦月愣了一会儿,才把芦苗说的这一大段话中的人物关系给捋清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   “后来贱人的正房过来要把贱人给我娘的东西都带走呗!”芦苗语气很无所谓,“我是无所谓能这些东西的,但这口气我就咽不下去,所以我说带走可以,从明天开始我就去街上说书,我就说那贱人怎么骗人的,我要让金家面子全部丢光,银钱是什么我不要我也不在乎,我出去挑大粪都能挣钱。”   秦月听得好半晌没出声,这是她全然没想过的事情。   芦苗接着道:“金家,读书人,爱面子。一听这话还了得,正房还指望她儿子将来考功名呢!于是给钱给地哭爹喊娘地求我放过他们金家。”   “那最后你放过他们了吗?”秦月问。   芦苗笑起来,道:“要是现在的我,也许就放过了,现在的我就觉得……钱给够了什么不行啊,只要给得够多,别说放过了,让我来吹嘘都是可以的。”顿了顿,她语气中也有些遗憾,“哇,当年还是太小了,不懂银钱的重要啊,所以我就没放过。金家也恼羞成怒,闹得我和我娘在老家都过不下去啦,所以后来我就带着我娘到京城来了。”说着她自己叹了口气,“而且当年……我没有认真想过我娘的感受,我娘应当很喜欢那个贱人,所以后来她郁郁寡欢,来京城没几年就病死了。”   .   这故事听得秦月沉默了许久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芦苗自己应当是豁达了,所以说完之后便起了身走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秦月又想起了容昭,不知道再过几年,她再回头去想她和容昭之间的关系,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不过还没等她去琢磨这些,芦苗重新又走了回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纺车上的轮子。   “你醒着也无聊,你摇这个,我正好纺线弄一弄,免得我们俩大眼瞪小眼。”芦苗应当是把纺车搬到了秦月睡着的床边来,“我现在呢是在京中的慈幼庄里面帮忙做事,就帮着小孩做点衣服啊做点饭什么的,那些小孩就是没人要的被人丢弃的,好可怜。”   “今天不用去吗?”秦月用手摸索了一下手中的木转轮,然后顺着方向转了起来。   “这不是北狄攻城,庄头带着小孩赶紧先跑了,怕出事。”芦苗说,“我们那天商量好了,让庄头带着小孩先走,然后我们这些人一半留京中,一半也随后走。我就是先留京中,再等着今后看看是什么情形了。”   “北狄已经把京城全占了吗?”秦月问。   “这倒没有,那天安定门那边不是容将军过来攻了一波,他们吓得跑了,这会儿据说还在北边伺机而动。”芦苗随口说道,“容将军也真的是能征善战,要是太后没那么怂包就好了,否则怎么可能给机会让北狄人混到城门上来!”   秦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木转轮,没有说话。   “不过听说太后要没了,从北狄回来那个公主要摄政,啧啧,真的是……精彩大戏啊!”芦苗说,“这种事情应该多一点,咱们老百姓正好看热闹呢!”   .   鹤城。   容昭看向了面前的亲卫,先确定了京中如今城防和后援的情形,最后仍然是问起了秦月。   亲卫答道:“大人,我们问了那天去安定门那边收拾局面的那些人,也去医馆看过,里面都没有女人,夫人应当不在其中。”   “那天去安定门收拾局面的是……庾易?”容昭想了一会儿,便想起来应当在北边驻守的令官的名字,“你去见过庾易,问过他了吗?”   亲卫道:“没见到庾大人,问起来只知道那天庾大人忙了一天一夜,然后回家休息就还没出来……大人,我这就让他们往庾大人那边问问,看他是否见过。”   容昭疲累地点了点头,道:“去吧,若是见到了庾易,先与他说辛苦了,他那天也应当是忙碌,若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也不能苛责他。” 第39章 当初 他做错了吗?   容昭觉得疲惫。   尽管他现在官居一品,身为太尉,理应是春风得意,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快活。   他觉得他仿佛缺了一些什么。   午夜梦回时分,他会梦见秦月从城墙上跳下来的那一瞬间。   理智告诉他,从城墙上跳下,后面接着两次爆破,秦月应当是已经没了。   但感情上他却不愿意相信,他总认为,秦月还在。   他也会想起来他与秦月这么多年的过往,他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秦月那时会选择从城墙跳下去。   可他也会想起来容莺说过的那些让他感觉到恼火的话语。   他真的亏待了秦月吗?   在他心中,他一直以为他与秦月算是琴瑟和鸣的。   他的给予他的付出,他以为他已经给予了秦月他能给予的全部。   那年他把秦月从河水里面救出来之后,他给予秦月名分的时候,他是深思熟虑,并非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   他多年来自信自己的付出,可他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与秦月会是这样的结局。   是他当局者迷吗?   容莺所说的才是真相吗?   那么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   他找来了容莺,他知道林氏对门第的偏见太过,大约说不出什么公允的话了,便也只能问问容莺。   自从那天他说过容莺之后,她便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吵闹过。   她跟在他身后进到了书房里面,然后坐下来,没有往日那样活泼。   “与我说一说……你的婶婶。”容昭在桌子后面坐下,他抬手给容莺倒了热茶,“我向你道歉,容莺,那天我不应该那样说。”   容莺接了茶,抬头看他,语气平平:“你也没有说错。”   这样的回答让容昭有些无法招架。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我已经从你的亲卫那里知道了,你救了公主之后,婶婶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容莺平静地看着他,“恭喜叔叔和祖母都能得偿所愿。”   “她不会有事。”容昭看着容莺,“我已经让人去找她。”   “从城墙那么高摔下来会没事?”容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叔叔,这句话你自己信吗?我不信。”   容昭怔忡了一会儿,才道:“如若那天不是及时带着公主殿下到鹤城,现在我不能成为太尉。”   “所以是喜事,不是吗?”容莺说,“你大可不必在这里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你心里很明白你想要什么,你只是不想要婶婶了而已。”   “我对她,向来都很周到。”容昭看向了窗户的方向,此时此刻窗户半掩着,能看到这民宅院子里面的一片萧瑟,“我并没有如你所想那样,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   “我不信你不知道祖母对她是怎么挑剔,也不信你不知道家中下人是如何看待她。”容莺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当家主母应当在家中是什么样子,我也不信婶婶从来什么都不和你说。公主到家里来之后的事情,你不可能一无所知。所有一切你都知晓,可你说你对她周到,还把她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所以仅仅只是这样……”容昭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容莺,这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法与容莺辩解他与秦月之间的事情。   他与秦月之间的感情,并不足以让外人知晓。   当初她说过会信任他,可这次也是她先放的手。   容莺看着容昭,道:“所以你只是觉得那些事情算什么小事,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是不是?”   容昭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婶婶是怎样在容家过了五年。”容莺目光与容昭对视了,“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所以我不可能把我臆想到的那些事情说给你听。”顿了顿,她嘴角翘了翘,“但我不想在容家呆下去了,容家这些我都不会要,我母亲当初的嫁妆尚在,我可以靠那些过日子,过一辈子也足够了。当初容家给我母亲的聘礼之类我不会动,你好好收在容家,留给你们容家,那都是你们家的东西。”   容昭抿了一下嘴唇,道:“那天的话是我说错了,容莺,你是大伯唯一的血脉……”   “我说过,你说得没错。”容莺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与婶婶有什么不一样吗?因为我还有母亲留下的嫁妆,所以我永远有一条退路,但她却没有。她比我更明白什么是寄人篱下,也明白什么是无可奈何。你可以让人去算这几年我在容家吃穿用度花费了多少,到时候从我母亲家嫁妆里面扣出来就行了,我不欠你们的。”   说完这些,容莺便站起来,转身就出去了。   .   容昭愣在了那里,他一时间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天色渐渐暗下去,又是夜晚了。   外面的亲卫送了京城的战报,还有行宫中赵素娥送来的一些旨意。   是时候要准备打回京城了。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沉下心来看这些公务。   没由来的,他忽然想起来有那么一天晚上,秦月问他,如果她离开了,他会不会想她。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的回答。   他说,不知道,他从来不去想那些没由来的事情。   很奇妙,他能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一切。   他想起来那天秦月问他喜不喜欢扇屏,她说她为他的生辰做了一个扇屏。   他记得他只说让她不要那么麻烦,家里这些东西足够多了。   然后接着秦月问他,生辰那天给他做一碗寿面好不好。   她问他,将来会不会想她。   一切仿佛谶语。   他又想起来容莺刚才最后说的话语。   那么……是他错了吗?   他在想秦月,他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他也习惯了回头时候,总有一个人安心在家中等待。   在忙碌朝政与战事之后,他回到家中时候,有秦月在等他,他把他获得的战利品统统给她,他让她无忧无虑不用去操心任何事情。   他做错了吗?   那天在安定门前,他先救了赵素娥,再把身边的亲卫留下去救秦月,这样的安排……是他不够谨慎吗?   秦月应当知道他会有安排,她应该信任他,不是吗?   他用尽一切,竭尽全力,去为了容家,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而冲锋陷阵,他将会为身后的人挣来名声和财富,他自诩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容莺为什么会那样说他呢?   他觉得头疼欲裂。   胸口也憋闷得有些让他无法呼吸。   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他夜以继日地为了各种事情奔波,又或者是过于杂乱的梦境让他无法安眠,他靠在椅背上久久不想动弹——也根本没有力气了。   他闭上了眼睛,把领口稍微拉开了一些,好让呼吸平稳。   他想起来离开京城那日,秦月苍白的脸色,那时候他们就在屋子里面,她抱了一下他,然后就松开了手。   他们之间最后的话语,是她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她那一天沉默了许久似乎有话想说,但她并没有说出口。   .   京城中。   庾易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芦苗把秦月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被丈夫丢下在安定门那?”庾易不可置信地看了芦苗,“这种男人都有?”   “这种男人有也不稀奇啊,抛妻弃子为了自己,就自私自利。”芦苗在旁边喝茶,“我跟你说这些的原因是,我估计那男人要回头来找的。”   “丢都丢了,还找???”庾易眼睛都瞪大了,“还有这种人?他有什么脸回来找?总不至于找到了就说自己是不得已的吧???”   “漂亮,温柔,善良。”芦苗冷笑了一声,“男人哄一哄,再哭一哭,那事情不就过去了?你就看她容貌,哪个男人愿意放手的?我不想看她又重入火坑。”   “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有人找,就让我说没见过?”庾易看向了芦苗,“你问过秦娘子她自己的意思没有?万一她要是愿意跟她男人和好呢?”   “如果没有人过来对着她哭,她就不会心软。”芦苗非常肯定,“这种善良的人你知道最怕什么吗,怕有个人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用善良和迫不得已来压她,只要有人不停说有什么不容易有什么为难,她就会为他人着想来委屈自己。反过来,你让她少接触这种人,她就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   “芦姐,我觉得你好仗义。”庾易扒了一口饭,“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替你瞒着。不过要是真的有人回来找,那天那么多人在救人,也瞒不了多久的。”   “这没什么,我已经准备往洛州去,还打算带着她一起去。她说她愿意跟着我一起去洛州。”芦苗说道,“到时候离了京城,那种薄情男找个几天找不到就会收手,你也不用太为难的。”   “你想好去洛州了?”庾易只注意到这一点,“你不等你们慈幼庄的人了?”   “下午出门的时候听说我贱人爹的贱人儿子到京城来了,我不想跟他们见面,所以我准备先走。”芦苗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京城呆腻了。” 第40章 小年夜 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   夜晚时候下起了雪。   小年已经到了,尽管北狄仍然在京城的北边徘徊不去,但京城中还是渐渐有了那么一些过年的气息。   留在京城中的人们在窗户上贴了窗花,还准备好了门神和年画以及鞭炮。   秦月眼睛还是看得模糊,但已经可以坐起来,不必日日躺着,于是便帮着芦苗叠一下衣服之类的。   这些事情她当初在秦家的时候做得太多,尽管在容家这么几年有人伺候养尊处优,但却并不难重新捡起来。   芦苗一边爬上爬下地清理着屋子里面的尘网,一边与她说话。   “据说容将军马上就要带兵进城了,今年过年肯定不必担心北狄贼人会进城来。”芦苗说道,“我们就等除夕一过,大年初一时候就可以准备往洛州去啦!最好容将军能在除夕之前把局面给稳定下来,要不咱们俩要找个车马什么的就很麻烦。这种世道,要是太乱了就不太合适出门。”   秦月听着她说容昭,心情已经比较之前平静了,她便笑了笑,道:“是我麻烦你,要是我能看得清,也不至于麻烦你那么多。”   “相互帮忙嘛,这有什么麻烦的。”芦苗倒是不以为意,“说不定咱俩去了洛州,我还要麻烦你呢!既然我们俩是准备一起走了,就是相互扶助,而不是麻烦不麻烦的。”   秦月点了一下头,便还是笑了笑。   应当是从小便没有真正地被人呵护关爱,秦月觉得自己大概永远做不到芦苗这么洒脱。   她害怕欠了对方,她总想偿还,于是她总也会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也不得不放低,身后无依仗,她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退路。   如芦苗这样,她会心生羡慕,因为她大约永远也做不到和她一样。   外面门敲响了几声。   芦苗从梯子上跳下来往门口去看是谁。   秦月也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在一片朦胧红雾之中,她看到芦苗和一个人一起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是隔壁的小庾大人。”芦苗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先开了口,“就那天把你从城门口给救回城里的那个小庾大人,秦妹,你是不是还没和小庾大人说过话?他最近还在城北忙,我都有两天没看到他了。”   不等秦月开口,跟在芦苗身后的庾易先开口了:“怎么老喊我小庾大人,喊我庾大人不行吗,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小!”   “年纪小,只能被喊小庾。”芦苗嘲笑了一声,“一个合格的大人,才不会计较自己是小庾还是老庾呢!”   “那我比秦、秦娘子要大呢……”庾易手爪子纠结地在一起绕了一下,然后乖乖地拉了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了,“嗨呀不说那些,我过来找你们吃年饭呀!虽然是小年夜,但也很值得在一起吃一吃。我带了酒菜过来,一起吃一起吃呀!”   芦苗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他单独端出一碗瘦肉粥的时候,便把话给咽了下去,转身去扶秦月往这边走过来。   秦月把手里的东西摸索着放在一旁,然后跟着芦苗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了。   她模糊辨认着庾易的位置,还是先向他道谢:“谢谢小庾大人救命之恩,那天便应当谢过。”   “不谢不谢,我是城边这边的令官,救人是应该的,是职责。”庾易也看向了秦月,他看着她的眼睛,只见那目光还是涣散的,心里就有数不再多提,“我又没什么挟恩图报的想法,这话便不必多说了。”   “感谢的办法多了,还可以结拜个义兄妹什么,或者将来让你们小孩在一起成亲。”芦苗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来,把那碗瘦肉粥送到了秦月手边,然后把勺子放到了她手里面,“秦妹我和你说,你就别跟男的说谢谢,他们一听谢谢就开始想入非非,多半能一路跑神到以身相许去。”   庾易眼睛都瞪大了,气呼呼道:“我才没有,你不要污蔑我!”   “不是说你,你激动什么!”芦苗把饭菜摆开,把肉菜摆在了庾易面前,“我是说那些男的,你不在其中。”   “可我也是男的啊……”庾易夹了一筷子猪蹄给芦苗,“这不把我也涵盖进去了?”   “那就除开你以外的男的,行了吧?”芦苗也知道庾易没生气,便又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你自己是男的,也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庾易接了酒杯,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点了头:“你也没说错。”顿了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对了,昨天是有人过来问我那天在安定门有没有救出一个女人,我说没注意到给含糊过去了,他们倒是也没有太追问。”   “啧,我就说那种贱人就会回头的。”芦苗嗤了一声,“你做得太好了!给你敬酒!”   “不不我是想说,过来问的人我有印象,是容将军麾下的。”庾易看了一眼芦苗,又看向了秦月,“秦娘子……你丈夫是谁……嗷!”   话没说完,芦苗一筷子敲在了庾易的手上:“小庾大人,会不会说话了,有这么问话的吗?这是审犯人吗?”   庾易捧着爪子嗷了一嗓子,有些委屈地看向了芦苗:“我这不是怕来头太大,直接把我们仨给一网打尽了吗!你不是还打算呆到大年初一才走的吗!”   秦月手里拿着勺子,她沉默了许久,她没有想到容昭会回头来找她。   一旁的芦苗凶巴巴道:“我跟你说,来头再大也是个贱人,贱人看找不到秦妹,一两次就不会再回头来找了,你心虚什么!”   庾易道:“可我看着不像啊!我跟你说,那人我之前见过好几次了,就是容将军手下的人,他们那些人可执着了,若是有什么没弄清楚,会反反复复回头来问的!”   “你这话就给我一种错觉你知道吗,你说得好像是容将军把自己的夫人给丢了!”芦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怎么可能啊!”   最后这句话,让秦月忍不住笑了一声——有那么一些事情,便是在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   庾易和芦苗都看向了她,似乎因为她这一声笑而心生迷惑。   “容昭。”秦月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她朝着有光亮地地方看去,眼睛看不清的时候,会下意识追逐着光的方向张望,“容昭就是丢下我的那个人。”   芦苗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捡筷子,又把手边的碗给打翻在了地上。   庾易眼疾手快地帮着她把碗给接住了,口里念叨着:“岁岁平安碎碎平安!”   “你……我……”芦苗双手在脸上搓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秦妹……你……是清醒的吧?”   “权力更重要。”秦月笑了一声,“仅此而已。”   庾易抓着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秦月,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其实大家都在说的是北狄的人抓了容将军的夫人做要挟,又都在说容将军带走了公主……其实也没说将军夫人的去向……”   “因为从城墙上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去向,无非是死。”秦月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说起那天的事情会如此平静,“能被小庾大人救了这条命,我自己也很意外,或者是老天不让我死吧……”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芦苗的方向,“我隐瞒了这些,实在是抱歉。如果因为这些事情牵连到你们,我心中过意不去……”   “后面的话不许说!”芦苗打断了她的话,“就算你是将军夫人,那也就只是一个被丈夫丢下的女人,在我这里没什么两样!后面的话不许说,大不了我明天一大早就带着你离京。”说着,她便想看了庾易,“帮我们准备车马,明天一大早我就和秦妹一起往洛州去!”   “好、好的……”庾易先答应了下来,然后才叹了口气,“我是没想到……我那天还在想呢,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可见不管是什么地位,薄情负心的人都是一样的。”芦苗嗤了一声,“如容将军这样的,便更让人感觉到恶心!”   秦月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中却没什么波澜了。   她觉得自己在跳下城楼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带着曾经的爱与恨的那个人埋在了城墙之下,就仿佛她曾经听人说起过的海参。   他们说海参遇到危机时候,会把内脏全部丢下,然后只剩下皮囊,苦苦求生。   她便是把过去一切都已经丢了出去,她不能回头去找,一旦回头,再遇到容昭她没有能够丢出去的第二副内脏了。   她就是掩耳盗铃的人,只要她不去想,过去的一切都能假装没有发生。   她不在意,不去想,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   她离开京城去洛州,或者等眼睛好了之后还能去别的地方,她和容昭永远不会再见面。   如此就足够了。   一旁的芦苗忽然抱了她一下,道:“别掉眼泪,我罩着你,要是万一有一天他找上门来,我替你打他。” 第41章 心 她在恨我吗?   太后驾崩,鹤城行宫中一片素白。   容昭从小皇帝赵丛云手中领了旨意,恭敬地退出到殿外。   赵素娥摄政之后倒是比之前太后更果断了几分,朝臣们对她也毕恭毕敬,这道旨意便是让容昭速速带兵击退北狄,最好能在除夕元日时候圣驾重回京城。   京中的局势他了然于心,回到京城并不是难事,只是那时候北狄为何能长驱直入到了京城之外,他还没能完全弄清楚。   他猜测着应当其中有内应或者奸细,只是现在都无法找出证据来。   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回京城去了。   他从亲卫那边已经听说了无数次关于找不到秦月的消息,他都开始觉得亲卫是了某种原因在隐瞒他。   他想要亲自回京去看看究竟,他并不相信秦月就那么没了——哪怕他就亲眼看着她从城墙上跳下来,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他会执着至此。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飘飘洒洒的大雪,在夜色之下,这场雪安静地把所见之处全部裹上一层白霜。   .   赵素娥身边的宫人来请他去行宫中一起用晚膳。   容昭看了那宫人一眼,又看了看左右,最终没有拒绝。   自从赵素娥摄政而他得封太尉之后,他们也的确许久没有再在一起碰头说过什么了。   他那时候把赵素娥接回来,一多半是怜悯,是没想过赵素娥真的能当上这摄政长公主的。   朝廷中的事情比战事更复杂,他总是猜测得不准,他心知自己只是靠着赫赫战功坐上了太尉的位置,若是真的玩心机,他根本玩不过朝中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赵素娥既然有态度与他继续交好,他不打算放弃这样的机会。   只是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起了秦月——他想起来赵素娥那时候在府中的时候,秦月有过那么一次与他说起他与赵素娥之间的关系,她认为他与赵素娥之间有私情,并且表示可以成全他们。   他那时候觉得秦月说那些便是荒谬又好笑,他能与赵素娥有什么私情呢?若是真的有私情,何至于要在赵素娥和亲之后又重新回来了就冒出什么私情?   可此时此刻他再想起来,忽然觉得背后的汗毛倒立起来。   秦月为什么会有误会?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不太敢相信的答案,但他有些拿不准。   .   一路这么胡思乱想着,他跟着宫人进到了赵素娥暂住的院子里面。   这已经是鹤城这小小行宫中仅次于小皇帝赵丛云和太后何氏的院落了,但与京城比起来还是显得寒酸许多。   赵素娥站在廊下,披着素白的斗篷,手中捧着手炉,亭亭玉立,看着他的眼睛中有淡淡的笑意。   看到他过来,赵素娥往前走了两步,嘴角翘了翘,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容昭脚步顿了顿,先行了礼,然后才起身来,道:“殿下有请,臣不敢不来。”   “你我不必生疏至此。”赵素娥看着他,“便如之前一样,你我认识了这么多年,这样一板一眼,倒是显得生疏。“   这话说得平常,可容昭却只觉得有些叫他有些紧张,他直觉赵素娥这话中还有别的意思。   两人进到了殿中,宫人送上了晚膳,然后恭敬地退到了殿外。   赵素娥抬手给容昭夹了菜,轻叹了一声,道:“听说京城局面应当稳定下来了,月儿可有下落?”   容昭抬眼看向了赵素娥,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只摇了头。   赵素娥又叹了一声,道:“看来是凶多吉少了,明之,你快些振作起来,不要在这些事情上太花费心力。这才几天,我看着你仿佛比从前都瘦多了。”   容昭沉默地低下了头,半晌没有说话。   “这话别人大概也不敢劝你,我就做个恶人了。”赵素娥说道,“月儿若是能找回来当然是好事,若是找不回来,你难道还能难过一辈子?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天下绝色多了,你也实在不必太悲痛。当日她也算为拦下北狄贼人立了功,便追封国夫人,将来再过继一个嗣子在她名下,这样有香火为继,便也是全了你与她的这段夫妻缘分。”   这话听在容昭耳中,让他觉得刺耳。   可他不知道要怎样去反驳,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碗碟,过了许久才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自有打算。”   赵素娥抬手给他倒酒,款款笑道:“我知道你重情,只是这事情也不能怪你,若不是北狄……何至于会有这样的一场大难!”说着她又是一叹,道,“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北狄称臣,不再是北方之患。”   容昭闷闷地点了一下头,拿起酒杯,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赵素娥笑了笑,便又抬手给他满上了一杯。   心中存着事情,就会不知不觉多饮,不过一会儿,容昭便喝得有了三分醉意。   赵素娥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身旁,笑着道:“是不是喝太多了,我叫人送醒酒茶进来吧?”   容昭忽然问道了赵素娥身上的甜香,一边是醉意朦胧,一边是心中警惕,他意识到了赵素娥为什么忽然到了他的身边,他仓促地站起来行礼告退:“臣酒后失仪,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不等赵素娥再多说什么,便退到了殿外,寒风吹过,冷冽的空气灌满了他的口鼻,他忽然想起来有一次秦月晚上与他闹脾气。   .   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克制不住去想秦月。   无时不刻不在想。   他从前从来没发现,他与秦月之间有那么多过往,可以回忆的事情有那么多。   可她为什么要从城楼上往下跳?   他从宫人手中接了大氅随便披在身上,慢慢地往行宫外走。   他没有撑伞,就那样慢慢走在雪中,他想起来他与秦月的这么多年。   他一直觉得他对秦月足够周全也足够好。   可许多事情……或许要看结果。   秦月会那样跳下去,便只能说明,他并不周全也并不好。   他从前没有在家事上费过什么心思,在外面已经太疲累了,他回到家中实在也不想去理会那些,他总觉得家中这样就足够,家中安稳富足,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他不想费心思,他简单地把家中种种按照他心中的想法安排过,他……的确没有太去想秦月想要的是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并非是他不知道或者不能,而是他真的的确没有去想过。   容莺说过的那些话仿佛咒语一样在他心中环绕着。   他不愿意承认的那些事情在此时此刻都在他心中翻涌出来。   他或许应该早就看明白,秦月在家中的确受了委屈。   他把赵素娥接到府中来之后,种种迹象,的确会让人产生误会。   他只是认为秦月应当明白一切,可没有人能去明白她并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所以……她会从城墙上跳下去。   .   容昭站在行宫的门口抬头看天,他不得不承认,许多一厢情愿的事情,只有在他自己愿意自省的时候,才会明白真相。   从亲卫手里接过了马缰,他木然翻身上马,朝着容家暂住的民宅而去。   要快些回京城去,他对自己说。   .   兵马集结之后,容昭在腊月二十八那日进了京城,在完全控制了京城局势之后,便谋划着朝北边尚未退走的北狄人发起了攻击——他已经想好了,这次必定是要俘虏到一人的,他甚至在想要抓住北狄的皇帝,由此来逼北狄的完全臣服。   在这件事情的间隙,他亲自去拜访了庾易,他已经问过了许多人,那天便就是庾易在北城收拾了残局。   .   庾易有些紧张地看着容昭,他几天前已经把秦月和芦苗一起送出了京城,他料想过之前问他的那人还会来再问,可他没想到会是容昭亲自来。   容昭比庾易想象中要亲切一些,他看起来疲累,眼中都是血丝,他声音和蔼:“庾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问庾大人,那天安定门下,你有没有救过一个女人?她应当是穿了一件朱红色的外袍,头发是挽起来的。”他盯紧了庾易的眼睛,“若是庾大人见过,可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庾易紧张地看了看容昭,又握紧了拳头,低着头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   容昭看着他,声音稍微急迫了一些:“那么庾大人是见过了,请问庾大人,那位娘子现在何处?”   “她……她是将军您的夫人,是吗?”庾易犹豫了许久,最后这样问道,“他们都说将军为了权势只救公主,所以把夫人丢下了,是这样的,对吗?将军……为什么还要找被你亲自丢下的夫人?为了……为了不让自己愧疚,然后与夫人说当初将军你有多么不得已,对吗?”   容昭没想到会从这小小令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是她与你说了这样的话,她在恨我吗?” 第42章 孽 只要他耐心解释,她应当不会气太久……   庾易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容昭了。   他忽然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多说多错,他抬头看向了容昭。   如容昭这样大权在握的将军,如今的太尉,像他这样的小官平常是难得一见的。   他原本应当诚惶诚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了自己的前程,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可此时此刻他却一直在想自己把秦月从碎石中救出来的情形。   他想起来秦月从醒来之后一直在说的她只有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并不知晓秦月与容昭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也没兴趣去刨根问底。   可眼前的容昭仿佛心碎的样子与秦月躺在床上茫然的苍白相比,实在太虚浮,也实在过于惺惺作态。   从那日城破到现在,如若容昭真的想找秦月,又何至于拖到现在呢?   自古便有许多人为了权势为了地位抛妻弃子趋炎附势,容昭原本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他大可以继续往上攀附,实在不必回头再来找自己丢下的那个人。   庾易甚至有些不明白,容昭在当初城墙上做了决定之后,现在又为什么要回头。   难道以为这世上还有两全法?   .   见庾易久久没有回答,容昭苦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萧瑟:“那她还好吗?她愿不愿意见我?”   庾易猛然回过神,他再次看向了容昭,嘴唇嚅嗫了一会儿,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容昭起了身,他道:“我已经知道了,她平安就好,多谢庾大人。”   庾易也跟着起了身,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见容昭已经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在屋子里面踟蹰了好一会儿,庾易慢慢走到了门外,他脑子里面还是一片乱纷纷的。   .   外间的人听见声响,回过身来就把他给扛了起来,口中在哇呜哇呜地欢呼着。   “小庾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令官!是不是你在太尉大人面前给我们邀功啦!我们整个北城都要升官啦!”   “小庾小庾,今天我们请你吃饭!我亲自下厨,给你炖羊肉吃!”   “啊啊啊要升官,还有多一倍的俸禄啊啊啊啊,值了!不枉费我留下来没有跑!啊啊啊啊小庾,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你,你吃肉我喝汤,我给你当小弟!”   庾易整个人都懵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扶着旁边的墙从这些人身上跳下来,几乎是茫然的:“发生什么了?”   “刚才太尉大人走了以后,就说要给我们北城所有人都升官!升官!”一屋子人都喜气洋洋,“小庾,是不是太尉大人刚才喊你过去,就是问那天我们在北城救人的事情啦?太尉大人真的不愧是和我们一样从小兵起家的,要是换了那些世家子弟,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   .   庾易眼睛都睁大了,他忽然意识到容昭做了什么。   容昭给了北城那天所有守城和善后的兵卒小吏们奖励,然后随手把好处卖给了他。   这样的好处不是白拿的,容昭想知道的是秦月的下落。   如若这个好处仅仅只是给了他一个人,他当然可以直接辞去,并且表示自己不需要。   可现在,是给了北城的所有人,他有什么资格来替别人拒绝这份奖赏?   而他就算现在解释,又有几个人会在意呢?   他们会相信慷慨又体察民情的太尉大人就那样把妻子丢下,一心一意去追逐荣华富贵吗?   就算他把事情前前后后全部都说明白,多半最后也只能得到一个太尉大人也是迫不得已这样的答案。   庾易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想到了秦月。   如容昭这样手腕,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为什么秦月那时候只说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还会说丈夫已经死了。   因为她说什么都已经没有人听。   就仿佛他现在去辩解,也不会有人听。   .   从北城府衙出来,容昭骑在马上,慢慢地朝着容府去。   他在想庾易说的那几句话。   生气或许是有的,可事实上也没有那么让他感觉气恼了——毕竟秦月还活着。   尽管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处,只是既然知道是庾易救的人,便让人查一查他来往的那些,大约也能摸到一个去向。   想来秦月是会生气的,但她脾气向来温婉,只要他耐心解释,她应当不会气太久。   他可以把诰命先请下来,再让人往南边去搜罗些漂亮的衣裙首饰来当做赔罪。   容昭忽然感觉到整个人都不再那么沉重了,之前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些灰败茫然,在得知了秦月还活着的时候,都一扫而尽。   .   行到容府外面,他跳下马,进到府中。   府中有亲卫,下人也都还在,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容昀是跟着他回来了,还有跟着去了鹤城的一部分奴婢这次也跟着他一起先回京来了,是准备着除夕那天晚上,把林氏和容莺都迎回来吃年夜饭。   容昭先去到了书房,正打算让人过来商议如今京中后备粮草等事情时候,忽然看到容昀捧着个匣子进来。   “是什么东西?”容昭随口问道。   容昀犹豫了一会儿,把匣子放到了容昭面前:“这个……是嫂嫂之前让人送出去重新做的首饰头面,刚才外头做好了才送回来。”   容昭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把匣子打开了,他认得里面的那些宝石的样子,是他从前送给秦月的那些,只是这些钗花便不是他以前送的那些了。拿起来看了看,他直觉这些似乎不是秦月喜欢的那种,于是抬眼看向了容昀:“我记得她不喜欢这几种样子。”   容昀挠了下头,道:“中间隔了太久,我也不记得为什么是做了这些,我就记得是有天嫂嫂让枇杷她们送到前头来的。”   “让枇杷过来。”容昭放下了手中那朵珠钗,然后把匣子合上了,“若是你嫂嫂想要重新做的样子便罢了,这看起来仿佛是底下的下人瞒着她行事。”   容昀听着这话,一边觉得不太可能,一边还是应下来,让人到后头去找枇杷了。   “你嫂嫂应当还在,不过她还在生气。”容昭把这匣子推到了一旁,语气轻快了许多,他抬眼看向了容昀,“你觉得我要怎么哄她,她才会回心转意?”   容昀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她以前也没有和我闹过脾气,这次还是我做错了事情,伤了她的心。”容昭说道,“不过容莺回来了要是知道她还在,应当也不会和我再生气。”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又道,“容莺脾气大,还是像我们容家的人。”   容昀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等着容昭把话都说完了,才道:“大哥,我觉得……嫂嫂不是那么简单的只是生气,容莺……容莺也不是只为了那一件事情……”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容昭抬头看他,“你在府中时间比我长久,有些事情,或许你比我更清楚一些?”   “我觉得……是尊重。”容昀犹豫了许久才这样说道,“大哥,也许你不会喜欢听这话,可我还是想说……在府中,伯母和你都并不尊重大嫂,不尊重且轻视,日积月累,便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容昭眉头皱起来,他正想要驳斥,却看见枇杷已经低眉顺眼地站到了门口。   把原本要说的话都咽下去,他示意枇杷进到书房里面来。   指了指桌上的那一下子首饰头面,容昭问道:“这一些东西是你们偷偷瞒着夫人送出去的吗?”   枇杷先愣了一下,上前来小心地打开了匣子看过,然后后退一步,才道:“这些是夫人让奴婢重新找了样子,送到外面去打的首饰,说是要送给大姑娘的。”   容昭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一般:“送给容莺?为什么忽然要送给容莺?”   枇杷道:“是那天夫人把库房里面东西翻了翻,说这些都适合给大姑娘,就吩咐了这件事情。”   容昭有些不解,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枇杷,又重新看了看那匣子里面的东西,问道:“那天是什么时候?”   “就是将军生辰第二日。”枇杷回答道。   “那天还吩咐了什么事情?”容昭直觉这个吩咐来得奇怪,总感觉前面应当还有什么因果。   枇杷道:“夫人那天把衣服分给了正院的丫鬟,首饰这些吩咐重新做了新样子给大姑娘,其余的东西都叫送到公中去了。”   容昭茫然了一瞬,他几乎也想不起来那时候府中在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秦月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思索了许久,忽然想起来他之前并没有放在心上的那件事情:“我记得我生辰那日,出府的时候碰见过你,你说夫人病了,夫人是什么病?”   枇杷抬头看了一眼容昭,又忍不住扫了一眼旁边的容昀。   “你看二弟做什么,难道二弟知道?”容昭莫名觉得有些火大。   容昀忙道:“我不知道大嫂的事情,我也只知道是病了一段时日,只叫了后街上的大夫来看。”   容昭看向了枇杷,目光严厉:“快说!”   枇杷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头低了下来:“夫人……那天晚上小产……”   容昭只觉得脑子一嗡,他感觉天旋地转一般,忽然往后仰倒了过去。 第43章 逆耳 你心中明白得透彻   容昭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卧榻上。   他茫然许久,才把目光投向了面前守着的容昀。   容昀见他醒过来,脸上神色松快了大半,但眼中还是有些担忧:“大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头疼?能不能坐起来?”顿了顿,他低了头认错,“大哥我不敢让人去请太医,我怕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所以就……”   “你做得对。”容昭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嘶哑的,“我没事、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容昀从旁边茶几上拿过了一碗安神汤,送到了容昭手边:“大哥,这是安神汤,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刚才仇大人他们过来,我请他们先在侧厅等候了。”   容昭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端起那碗安神汤一饮而尽,然后把药碗放到了一旁:“枇杷呢?”他想起来方才的事情,却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他似乎能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却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枇杷还在外面。”容昀踟蹰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刻把枇杷喊进来,“大哥,这件事情……或许可以容后再说。”   “那是一个孩子、是我与你大嫂之间的骨肉!”容昭忽然暴怒,可这句话吼出来,却并没有让容昀后退。   容昀在容昭面前向来是顺从听从,很少会有这样坚持,他拦住了容昭,只道:“将来大哥能再遇到合心意的女人,不会发愁将来没有小孩,也不会没有骨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容昭几乎诧异地看向了自己弟弟,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容昀会这么说。   容昀却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道:“我问过了枇杷,那件事情是大嫂让她瞒下来不说的,我……我很能明白为什么大嫂当初要瞒下来。我也很清楚,大哥你今时今日的震怒并非是因为大嫂小产生病,而只是因为你想到你曾经也许有过一个小孩而自己却不知情。”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容昭的眉头拧了起来,“容昀,你书读多了脑子不清醒了吗?”   容昀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哥,我知道你当初在城楼上救了嘉仪公主是为了容家,如果没有那时候果断救了公主去鹤城,便不会那么轻易地获封太尉。大哥心系容家,希望容家能重振往日荣光,我明白大哥的辛苦,因为大哥什么都不会瞒着我,我体谅大哥做出的一切决定。但大哥……你作为并非全是对的。”   “所以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对你大嫂不够好?一切都是我酿成的?一切都是我的错,甚至我应该换一个女人在身边?是这样的意思吗?”容昭几乎怒不可遏了,“容昀,难道你就没有良心,你觉得你大嫂对你不好?”   “大嫂没有不好的地方。”容昀更平静了一些,“甚至我认为,她无可挑剔,无可指摘。她在我们容家这么多年,在伯母刁难和大哥你的一味忽略之下,她也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她太好了,所以只是我们容家配不上而已。她无论做什么,伯母不会觉得她好,就算在去鹤城的路上以命换命地救了伯母,伯母也还是觉得她不好。她无论做什么,大哥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价值,不管是她辛苦为你做了衣裳鞋袜,还是生辰时候亲自下厨做的寿面,又或者是别的事情,大哥你不放在心里也不看在眼中。换作是别人,换作是任何一个别人,早就已经待不下去了,所以大嫂现在才走,是因为她足够善良,对大哥有足够多的感情。感情消磨殆尽,这段关系就应该结束。所以就算现在大嫂活着,大哥也应该放手。”   容昭听着这话,沉默了下来。   容昀看着他,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大哥,这些话也许就只有我与你说,从前我不说,只是没有立场也没有机会,现在我说出来,只是希望……有些事情既然做错了,现在结束也并不算太晚。我知道大哥心中明白其中原因,甚至知道为什么秦氏会在府中处处难为,更具体一点,你心里明白得很,为什么秦氏小产了也不与你说。你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你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可……正是因为你心中明白得透彻,所以才会做出你不懂也不明白的假象。不需要枇杷过来把当日的事情再重复反复地描述,你只是想从别人的描述中找到一两个论点,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   “不是这样……”容昭痛苦地仰躺在了卧榻上。   “是这样。”容昀的语气相当坚定,“你不可能在战场朝堂上所向披靡洞察人心,反而到了家里就成了糊涂鬼。你生辰那日进了宫,是为了北狄南下的事情,下午的时候秦氏让人过来问我你会不会回来,我问过了你身边的亲卫,得知了你的确会回来,所以她下厨为了你做了寿面。秦氏等了你一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你回府之后去了嘉仪公主的桃花苑,去二门处你遇到了正院的丫鬟菱角,菱角请你去正院,你没有理会。秦氏知道这件事之后,便有了小产一事。再后来,枇杷请了大夫又送了大夫出去,在送大夫出府的时候再次遇到了你,枇杷见有外人在,不好明说小产一事,便只说了秦氏生病,你还是没有理会,带着人出了府。”顿了顿,他看着容昭,语气淡漠了一些,“所以大哥,你要怪谁呢?怪公主吗?怪公主在桃花苑,所以你不得不为了北狄的战事策略去询问公主,所以不得不忽视了正院的秦氏,是吗?”   容昭躺在卧榻上,眼睛盯着房梁上细致的雕花,却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觉得现在情形再好不过了。”容昀语气冷静得似乎都不像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你可以娶一个名门淑丽,正好能让大伯母满意,也能让你在朝廷中有更多的盟友和助力。或者你可以选择与嘉仪公主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当初原本你在先帝时候就是驸马的人选之一,你现在去选择再续前缘,公主殿下如今摄政,必然愿意与你联手,便仿佛如虎添翼。过去的事情不必再纠结,秦氏既然走了,她将来如何与大哥再没有关系,她将来会有她的人生际遇,而大哥也会有你自己选择下的锦绣前程。”   容昭没有说话,容昀的话仿佛是鞭子一样在往他身上抽打。   人最怕的是有人说穿了自己的心里话,最怕的是有人把他精心妆裹起来的假象一一剥开,露出狰狞丑陋的真相。   而容昀最后道:“大哥,你快好起来吧!北狄还在压境,现在也不是悲春伤秋儿女情长的时候,所有人都等着你带兵把北狄诛灭,等着一个欢乐祥和的除夕,等着一个太平盛世的到来。”   容昭捂住了眼睛,他忽然觉得狼狈极了。   他想反驳,他想说自己并非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可正如容昀说的那样,有些事情便就是如他说的那样。   他对秦月或许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周全。   可他对秦月,也并非是无情到……那样的地步。   他说不清自己难过究竟是因为秦月隐瞒了她小产生病,或者就是如容昀所说那样的薄情,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他感觉眼眶酸涩。   过了许久,他道:“让枇杷进来,我有些事情想问她。”   容昀这次没有再阻拦,而是起身到外面把枇杷喊了进来,自己则退到了门外。   枇杷小心翼翼地在卧榻前站定了,她是没想到容昭会因为那么一句话而晕倒过去,直到现在心中都还有些惶恐。   “夫人那时候还说了别的什么吗?”容昭问。   “没有……”枇杷摇了摇头。   “她是不是很难过。”容昭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窗户,此刻窗户半掩着,他能看到院子里面萧瑟树木,在寒风中飘零,“她有没有说过关于我的话。”   枇杷还是摇了摇头:“也没有。”   “那天……她等了多久?”容昭又问。   “从下午到晚上。”枇杷回答。   容昭眼前忽然浮现了一幅画面,画面中便是秦月在正院等他。   等待一个人会有多久,等待一个不会来的人,心中会是怎样的失落呢?   他无法回答,也无法去想象。   容昭慢慢坐起来,他向枇杷道:“夫人是不是还做过一个扇屏,我想看看。”   枇杷道:“夫人把扇屏送给大姑娘了。”   “夫人与大姑娘的关系这么好。”容昭无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栏杆,“容莺经常会与夫人一起,是吗?”   “是,大姑娘平常没事的时候就会来找夫人说话。”枇杷回答道,顿了顿,她看着容昭神色,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平常也就只有大姑娘会来找夫人玩笑说话。”   容昭想起来在鹤城时候容莺的义愤填膺。   他慢慢地站起来,却只感觉胸口一阵翻涌,再一低头,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第44章 行路 我养着你就行了!   人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的时候。   或许自欺欺人能在一时之间让自己勉强安稳,可天长日久,总会有一天不得不去面对。   容昭在想秦月,也在想他自己的从前。   他对秦月是真的半点感情也没有吗?   他这样自问。   或许是有,却并不算深。   他爱她温柔顺从,也为她花容月貌而倾心,或者他还对她有着居高临下的挟恩图报,他笃定她是不会离开他的,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不会离开他。   他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看到秦月从城墙上跳下的时候,所惊惧的是她的反抗。   这些事实他并非不懂不明白不理解,也正如容昀所说那样,他太明白了,这些他根本不能承认也不能说。   他几乎本能地要表现出茫然无措,他必须悲伤必须痛苦,他有足够的理由去做这些事情,他甚至可以抹着眼泪表示自古忠义两难全。   他明白自己应当做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在亲近之人眼中,他们也很明白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骗得了旁人,可以在不知内情的人面前惺惺作态,却不得不在自己亲近之人面前露出狼狈和难堪。   容昀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如坐针毡。   他想起来当年他们兄弟两个为了容家奔波时候,容昀也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把事情本质看出来,他在边疆为了战事苦熬的时候,京中便是容昀在上下打点,他太懂人心,也太懂他在想什么了。   他忽然在想,秦月在家中的这几年种种,容昀是否也是看在眼中,是不是也曾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自己?   其实是有过的。   容昀提醒过他很多次,后宅的事情没有必要全部给林氏,既然有了当家主母,就应当让主母来当家。   那时候他是如何回答?   他只说,伯母管家是已经做熟了的,也不怕压不住人,秦月年轻,不管家反而省心。   或者是碍于身份忌讳,容昀的提醒是点到为止,因为没有哪个弟弟总是对兄长的事情指手画脚,容昀明白这一点,故而只是帮忙打理外务,后来许多事情就说得少了。   容昀曾经笑着说过,若将来他成家了就要分出去单过,他不想两家妯娌在一起有什么争执,到时候就在容府后面置个宅子,两家打通便行了。   那时候他还说容昀这样想法便是见外,如今想想,倒不如说是容昀看得明白府中的一团纷乱,不想再在其中纠缠。   现在种种,在从前都有征兆。   他以前不在意,便有现在的结果。   因果便是如此的。   他让枇杷先退下,自己徐徐坐下,他强迫自己现在不要再去想从前了。   他看向了窗户外面,已经是下午,他听得到侧厅里面有轻声讨论战局布置的声音,还听得到容昀请他们再耐心等待一会儿的话语。   接着,便是门被推开,他看着容昀进到了书房里面来。   鬼使神差一般,他开口问道:“在你心中,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容昀看着他,便笑了笑:“战无不胜的大哥,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的大哥。”   “能算是一个好人吗?”容昭问。   容昀明白他想要问的是什么,便还是只笑了笑:“我不是秦氏,大哥对我也不会像对她那样,所以我的答案对大哥来说……应当只能算是一种安慰。但我知道你会想听,在我心中大哥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容昭怅然若失,又道:“如果我找到你嫂嫂,她会愿意听我的道歉吗?”   “可我希望大哥不要去找她。”容昀说道,“或者那样,对大家来说才是一桩幸事。”   容昭沉默了下去,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在容昀面前,他可以不必掩饰,可越不掩饰却越不知所措,他甚至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做,在容昀眼中都是一场做戏一般的虚伪。   而他似乎也不想去直面那个虚伪的自己。   他坐了许久终于站起来,他声音微微喑哑:“走了,应当先去处理了北狄,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   秦月由芦苗牵着手,从马车上下来,然后跟着她进到了一所寺庙当中。   芦苗一边走着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你可记住了,以后要是赶路想要寄宿之类的,就要找这种很大很大的寺庙,那种野庙千万不能去,越大越好。”   秦月点头表示听到了,她现在眼前还有些模糊,看东西都是朦朦胧胧,但是走路已经不成问题,只是看不太清楚便只能让芦苗牵着手。   “再有两天我们就能到洛州啦!”芦苗一边和一个小和尚打了招呼相互见礼,一边又向秦月说道,“到时候我们先往州治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活能干,冬天了其实有些体力活可以去做一做,朝廷会有以工代赈之类的,不过我们俩都是女的可能不太行,要是是男的就好了,可以挣一笔。不过还是得多看看,说不定有轻省点的事情,我们也能行。要是能找到像慈幼庄那种活就最好了,带小孩虽然辛苦,但是安稳。”   这些都是秦月没经历过的事情,她一边听,一边都记在心里。   “不过你放心,就算这些都找不到,也饿不到我们,到时候做点针线手艺什么的都可以。”芦苗笑着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做一批花灯之类,正月十五拿出去卖一卖,也是一大笔钱呢!”   秦月点头,道:“我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简单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   “是啦,所以不用担心。”芦苗牵着秦月进到了寺庙的客房里面,她把椅子给拉开,让秦月先坐下,然后转身去问了小和尚到哪里领斋饭,再转而看向了秦月,“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领两份斋饭过来,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了。”   秦月还是点头,摸索着把身上背着的行李都放在了桌子上。   “门关上了,别让不认识的人进来啊!”芦苗出去之前又叮嘱了一遍,然后才出去了。   秦月笑着应下来,道:“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从小年夜第二天芦苗带着她离京,一路往洛州来,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女人,于是赶路格外小心一些,每每是到了下午便要急着找到地方落脚,万万不敢夜晚在外面露宿的,这样一来脚程便不可避免地慢了许多。   已经除夕了,她们这才到了距离洛州还有大约一日路程的地方,不过眼看着天暗下来,便找了这个寺庙借住。   一路走来,秦月倒是收获不少,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心情开阔了许多,似乎性格都变得豁达起来。   摸索着把两张床榻上的被褥都整理了一番,便听见芦苗推门进来,秦月回头看她,便见她一手拎着个食盒放到了桌子上。   “今天除夕,大和尚们的素斋也丰盛,我一过去他们就给了我好大一份,我们俩恐怕是要吃不完了。”芦苗一边说着,一边把食盒中的饭菜都摆出来,“听大和尚们说,北狄的皇帝被俘虏了,现在京城已经安稳下来,就……那谁亲自抓住了那个北狄的皇帝。”   秦月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那谁所指的是容昭。   “要我说,那谁打仗是真的可以。”芦苗啧啧了两声,“不过打仗和过日子显然两回事,他现在必然要升官发财,我希望他赶紧找个新的夫人,那样你就解脱了。”   秦月噗嗤笑出声来,道:“你比我还在意他。”   “那不是替你在意一下吗?你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就憋着想。”芦苗拉着她在桌子前坐下来,“我替你说,省得你憋着想又想得眼泪往下掉!哇你一哭我就没办法了,我以前以为唱戏说书里面那种美人倾城落泪,就有人捧着大把大把的东西去哄是夸张,碰着你了才知道那是写实……”   “……我总觉得你在讽刺我……”秦月看不清楚芦苗的神色,“我没有这样觉得过。”   “那说明那谁不是个东西。”芦苗给她盛了一碗米饭,然后把勺子给她,“你知道吗,美人都是被人呵护的,就我见犹怜,美人眉头一皱,旁边的人就会跟着心疼,就只有狼心狗肺的瞎子,才会视而不见。”   “我说不过你。”秦月闷闷地用勺子挖了一口米饭吃下去。   “那你试着来说过我呀!”芦苗爽朗地笑起来,“你不能说不过别人就不说了吧?你得把你的意思说出来,要不别人哪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读心术是不可能有的,说出口让人听在耳朵里面才算数呢!”   秦月有些怅然,她想起来从前她是经常与容昭诉说的,可他却从来没有过回应。   “哇……我错了,我不该瞎说话,你别掉眼泪,月啊今天过年呢,可不许哭你给我憋回去!”芦苗在旁边大呼小叫地把帕子塞到了她手里,“你是不是又在想那谁以前对你不好了?我跟你说你就别想,咱们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好一百倍的!把你捧在手心里的那种!”   这话听到后面,秦月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我不想找了。”   “那就不找!我养着你就行了!”芦苗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45章 许愿 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除夕夜晚,烟火盛放。   秦月和芦苗一起跟着寺庙中僧人们守岁过年,在子夜时分奉上新一年的香火。   热闹喧嚣的鞭炮和烟花让风中都带着淡淡的硝石火药的味道。   芦苗胆子大,从僧人那边讨来了一串大鞭炮,拉着秦月一起去点燃了,咋咋呼呼地捂着耳朵等着鞭炮热烈地炸开。   她手里拿着一支香,在这样噼里啪啦的热闹中大声问旁边的秦月:“你还想玩鞭炮吗,我再去找大和尚们要一些来啊!”   秦月虽然看不太清楚这些热闹,但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好的啊!”   芦苗把香塞到她手里,又大声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手里的香别灭了,我马上就回来啦!”   秦月还是点点头,然后乖巧地站在了屋檐底下。   朦胧视线中,夜晚的暗黑让她分不清楚前方究竟是什么,只是模糊能辨认出一个个影子——她猜测应当是树木或者灯柱之类。远处烟花的绚烂在她眼中并不能看出确切的花样,只能看出是有五颜六色的闪烁。   .   这是她第一次在寺庙中过年。   她忍不住去想从前。   最近的记忆是在容家的时候。   每每过年时候是一家人一起吃饭祭祖,如果容昭那年恰好在边关没回来,便更简单一些了,吃过饭之后便可以各自散开。   那时候是容莺喜欢拉着她一起去花园里面放鞭炮,点烟花。   容莺胆子大,什么烟花都敢上前去自己点,可真的炸的声音太大,还是会吓得来拉她的手。   如果容昭在府中,那便没什么太多事情可做。   她与容昭之间能做的事情乏善可陈,他会送很多衣裳首饰之类花哨的东西给她,那仿佛是他唯一来表达感情的方式。   只是从前她还是会很欢喜,毕竟有一个人会把她放在心上。   再往前是还在秦家的时候。   在秦家时候日子已经太遥远,这会儿想起来,就只记得这种过年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吃饭的,吃完之后就能直接去睡觉。   对她叔叔一家来说,她始终是外人,虽然血脉并不算遥远,可终究是隔着一层,始终也亲近不起来。   而她自己的父母亲……关于他们的记忆就更遥远一些,甚至都算是模糊。   破碎又不连贯的记忆中,她的父母亲对她很好。   只是不管有多好,丢下她的时候也都是毫不犹豫一样。   或许是有苦衷,或许是有太多的难过和不得已,从前心中有过埋怨,但时间过去太久,剩下的便是她极力想要留下的那一点亲情和爱。   她常常会想——这世上至少是她的双亲真的爱过她的,哪怕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瞬,但至少曾经有过,否则她从生来就被人厌恶,那是多可怜的一个人呢?   只是,兜兜转转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知道将来她是不是要孤单一个人过一辈子。   .   远处芦苗的声音随着冷风一起飘过来,她的笑声是爽朗并让秦月感到羡慕的,她似乎总是无忧无虑,她似乎总是豁达到无忧无惧,她在对她笑道:“你看,大和尚又给了我一大串鞭炮,我挂在前面栏杆上,我们一起去点起来!”   一边说着,芦苗牵着她的手,一边朝着前面走去,口中道:“等会儿我们跟着大和尚一起去念经祈福,然后就可以回来休息啦!”   秦月笑着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或许她可以学着芦苗一样更洒脱一些。   .   放完了鞭炮,芦苗带着秦月往前面的大殿里面去。   已经有信众在大殿外等候着烧香祈福。   芦苗带着秦月从和尚手里领了三炷香,然后跟在信众队伍后面,等着进殿上香。   等进到殿中时候已经过去许久,两人在佛祖面前跪下祈福,接着是跟随其他人一起到后面的殿中继续参拜。   转了一大圈精疲力尽,再回到客房中休息时候,两人简单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   晨钟响起时候,秦月才朦胧睁开眼睛。   一旁的芦苗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哝了几句,捂着耳朵爬了起来,她打了个呵欠跳下床,先把衣服递给秦月,然后自己坐在旁边慢慢穿衣服。   “梦见佛祖承诺说我一定会发大财。”芦苗说道,“希望新的一年佛祖说话算话。”   秦月摸索着把衣服穿好,笑着说:“这是好兆头。”   “啊忘了说,新年好,恭贺新年!”芦苗拍了一下脑袋,在自己衣服里面掏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红封塞到了秦月手中,“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秦月都愣住了,她都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收到过红封,她小心地接了红封,认真笑道:“恭贺新年,万事吉祥。”说完,她又纠结了一会儿,道,“可我没有准备红封给你。”   “你比我小,所以我给你呀!”芦苗哈哈笑起来,“等我老了,才是你给我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拉着秦月坐到床沿,然后把鞋子摆到她看得到的地方,“你快点好起来,我昨天向菩萨许愿了,许愿你眼睛立刻就好起来!”   .   京城。   容昭赤膊着上身安静地坐在书房里面,身后是太医正拿着药膏给他背后的伤口换药。   他面容消瘦,看起来精神并不算太好,应当是在与北狄一战中亲自上阵又受了伤的缘故,但这并没有让他损失一丝一毫的气势,甚至看起来更凶狠了一些。   太医换药之后给他重新把伤口包扎起来,然后道:“只要伤口不沾水,愈合起来应当会很快,但大人还是不要太用力气,免得伤口崩开。”   容昭点了点头,背后伤口的疼痛让他有些晕眩,甚至还有些轻微的发热,只是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他换了衣服,便往京郊大营中去了——他俘虏了北狄的皇帝刘鲧,现在刘鲧还在军营中看押着,他想要知道究竟是谁给北狄做了内应,能让他们这样长驱直入竟然能绕过所有阻拦。   骑在马上,他看着大街小巷中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热闹——虽然仍然不及以往,但这份属于过年的热闹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安心。   从已经炸毁了的安定门出去,他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便又想起来秦月。   .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安好。   他受伤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面一片空茫,隔了许久想起来的人是秦月。   他想起来那个他失约了的夜晚,也想起来很多个错过的回应。   只是,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了。   就算他现在悔悟,就算他现在忏悔,一切也没有办法重头来过。   那时候容莺在鹤城说的话就仿佛一语成谶一般,她说,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你后悔的那天便会发现,一切都不可能挽回,到时候就算你用性命去换,也换不到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背后的疼痛却让他又想起秦月小产的时候,那时候她一定比他更痛千万倍。   他想去找她,可又害怕见到她,太多的亏欠让他无地自容。   亏欠多到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弥补,似乎只有如容昀所说那样,各自分开才是最好的。   他感觉到头疼,在寒风中,似乎冷得让他都打起了寒颤。   .   雪花飞扬,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了马蹄走在路上的声响,而远处有鞭炮喜庆炸开的热闹。   进到了营中,容昭从马上下来。   两旁亲卫上前来,先说了北狄皇帝刘鲧的情形:“刘鲧到现在什么都还没说,但他也不着急,昨天晚上还让我们送了许多饭菜进去。”   “毕竟是皇帝,应当是有几分镇静的。”容昭紧了一下身上的大氅,“现在去见他。”   亲卫应下来,一行人便往看押着刘鲧的帐篷过去了。   .   帐篷中,北狄皇帝刘鲧正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听见了声响,刘鲧懒散地睁开眼睛,见是容昭进来,便只笑了一声:“原来是容将军来了,许久没见容将军,容将军夫人可好?”   容昭脚步顿了顿,他皱起眉头来,刘鲧忽然提到秦月,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他让亲卫守在门口,自己上前了两步,问道:“陛下怎么还有心思关心我的夫人如何,陛下自身都难保了。”   “这可难说。”刘鲧有恃无恐地笑了一笑,“我那母后总要保我一条命吧?你说是不是,容将军?”   容昭顿了一顿,才把他口中的“母后”与赵素娥联系起来,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陛下以为这里是北狄?这里是晋国,这里可没有你的母后。”   “哎,容将军怎么就不懂呢,一日为母,终身为母嘛!”刘鲧哈哈笑起来,“母后当年嫁给我父皇,那是两国之间的亲事,难道还能不认?做母后的难道不应该爱护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要关爱呵护呢!这是按照你们晋国的规矩来的,若是按照我们北狄的规矩来,我父皇的女人都是我的女人,那倒是不必再用母子关系来认——只是母后愿意吗?”   这话听得容昭面色难看起来,他道:“陛下也是一国之君,若是执意想让两国开战,便可以再口无遮拦一些。”   刘鲧大笑起来,道:“将军清醒一些吧,不信你等着,等会儿我母后就要让人来接我了。” 第46章 赵素娥 你可要想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   刘鲧几乎就是在直言,赵素娥会保下他。   容昭眉头皱起来,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到底是谁与北狄勾结便一目了然。   他想起来赵素娥从北狄回来之后的事情,那时候北狄的让步现在回头去想也的确蹊跷,他们若强硬就是不放赵素娥回国,晋国又能如何呢?可他们偏偏就是放了。   那时候或许会以为北狄是因为晋国的战力强劲所以让步,现在看来,便是阴谋诡计的开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欲取先予。   那么其实可以换一个问题,就是赵素娥回到晋国究竟是想做什么?   谋朝篡位?想帮助北狄来从内部瓦解晋国?   可直觉让容昭不相信是后者,他不认为赵素娥有多留恋北狄,否则她大可以就在北狄留下来,犯不着回到晋国。   所以赵素娥与北狄勾结的原因又是什么?   刘鲧看着容昭神色,张狂地笑了几声,道:“容将军可品出什么来了?在你心中,我的母后是个怎样的人呢?”没有等容昭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我心中,母后最初到北狄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可怜,可怜到我觉得她是那样可悲又无助,就好像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小花,孤苦无依,被所有人背叛。但事实证明我看走了眼,一切不过都是假象,她心机手段我是半点也比不上的。不过好在我虽然心机比不上她,但却是个无耻的男人,她想要离开北狄,就不得不与我做交易,否则便脱不开身。”   容昭沉默了一息,他抬眼看向了刘鲧,语气沉了下去:“证据?”   “否则你以为,边疆有你留下兵马驻守,从北边到京城有那么多城防,我如何顺利绕过?”刘鲧嘲讽地看着他,“不过……还是被容将军给逮住了,看起来我那母后说得也有错漏,她分明是说你在为你的夫人伤神,我是有机可乘,现在看来不怎么像了。”   容昭一时间心中一片纷乱。   他盯着刘鲧许久,最后只道:“若此事为真,陛下与你的母后,都别想活着离开京城。”   “哈哈,那就看将军能不能办到了。”刘鲧有恃无恐,“我拭目以待。”   .   离开军营回京的路上,容昭眉头紧锁。   如若便真的就是刘鲧所说那样,与北狄勾结的就是赵素娥,现在要怎样处置这件事情,又能怎样去处置呢?   太后已经驾崩了,龙椅上的小皇帝赵丛云过了年也才九岁,如今摄政的就是赵素娥,如若赵素娥被证明了就是里通外敌,那么谁来辅佐小皇帝?   宗室中有合适的人选吗?   容昭想了一圈,根本也想不出来。   如若那时候宗室有合适恰当的人选可用,太后根本不需要向赵素娥妥协,根本也不需要让她来摄政。   又或者说,并非是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宗室,而是找不到一个没有野心会老老实实只辅佐这个小皇帝的宗室。   若以稳定太平为大局,那么赵素娥这位公主就是最合适的。   赵素娥现在是摄政长公主,已经在朝内外开始撒开势力,如若她与北狄之间的事情再早十天被揭发出来,在她带着小皇帝赵丛云回京之前暴露,都是好处理的。   可现在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容昭感觉到棘手。   最为让他感觉到难办的地方在于,这件事情甚至都没有办法找人商量。   如若刘鲧所说是假话,他贸然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别人知道,那便又是一重罪过。   他感觉背后一抽一抽地疼痛着,头晕脑胀,手上快没有力气。   .   回到府中,容昀迎出来,说是宫中有赏赐送到府中来。   容昭强撑着精神去了书房,见到是过年时候常有的那些恩赐,便提起精神写了谢恩的折子,亲自往皇宫去了。   到了宫门口递了牌子,很快便被内侍带到了御书房中觐见。   小皇帝赵丛云坐在龙椅之上,隔着一道屏风,便是赵素娥端坐其后。   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之前太后还在的时候,他每次进宫也是这样同时觐见了太后与皇帝。   只是今日,或许是因为听了刘鲧的话,又或许是因为背后的伤口让他感觉到头晕,他总觉得不似以往那样从容。   上前行了礼,又听着小皇帝说了鼓励嘉奖的话语,容昭谢恩站立到了一旁。   屏风后面的赵素娥道:“我与圣上商量了,晚些时候要去天龙寺上香,还请容大人安排禁卫,不叫人打扰。”   容昭先应下来,然后问道:“陛下与殿下准备何时出发?”   赵素娥道:“就一个时辰之后出发吧!”   容昭再次应下,道:“臣这便去吩咐安排下去。”   小皇帝赵丛云急忙道:“朕想骑马过去,不想坐车了。”   赵素娥便笑道:“圣上想骑马那便骑马,只是一会儿得要个侍卫带着,或者便让容大人亲自陪着也可。”   于是小皇帝问询地看向了容昭,问道:“容太尉一会儿陪着朕骑马可好?”   容昭忙道:“都听圣上的安排。”   赵素娥在屏风后笑道:“那圣上赶紧去换身轻便的衣服,我再与容大人说说一会儿去天龙寺的事情。”   小皇帝于是站起来,笑着道:“皇姐,那朕要去先挑一匹高头大马,那样才够威风。”说着他便带着一串内侍,一溜烟儿跑开了。   屏风后赵素娥站起身来,她缓缓从后面走出来,看向了容昭,道:“圣上还是小孩子心气,一时兴起了。”顿了顿,她着意看了容昭一眼,又道,“你先去安排了出宫的事情,等会儿到翠烟阁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容昭眉头皱了皱,还是恭送了赵素娥走出书房,然后转头去吩咐宫中禁卫要准备仪仗以及出宫的事情。   皇宫中很快便忙碌起来。   容昭看着底下事情一一安排妥当,便往翠烟阁去见赵素娥。   .   进到翠烟阁中,便见赵素娥在茶几后端坐着正在煮茶,容昭仍然依着规矩上前行礼,得了赵素娥免礼的吩咐之后,才起身在一旁站立了。   赵素娥挥退左右,又指了指茶几旁边的蒲团示意他坐下,然后抬眼看向了他:“明日便把北狄的皇帝送进宫来吧,毕竟也是一国国君,如今我们晋国皇帝年幼,事事都需谨慎,不是能与北狄频繁起冲突的时候。”   这话听在容昭耳中,无异于是赵素娥在直接承认了她的里通外敌。   他看向了赵素娥,许久没有说话。   赵素娥见他不应答,便笑了笑,道:“毕竟是一国之君,他还有兄弟好几个,若是把他杀了,剩下的那些为了给他报仇来频繁骚扰边境,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初便是殿下把国内种种都告知那位刘鲧知道,是么?”容昭沉默许久之后,却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这样问了,“正因如此,刘鲧才能这样轻易地带着人长驱直入,内应便是殿下你。”   赵素娥动作顿了一下,她看着容昭,许久没有说话。   容昭只看她神色,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冷笑了一声,道:“殿下所图谋是什么呢?”   “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指控我?”赵素娥不问反答,“若只是听闻了刘鲧的一面之词,就能这样污蔑我……这很难不让我去想,你这个太尉想要谋朝篡位了。先给我打上里通外敌的名号,然后再控制了皇帝,将来这江山都能改姓!”   容昭看着她,觉得有些疲累:“如若你这样执迷不悟,那我也只好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赵素娥却不慌不忙了,她忽然伸手把自己的领口拉开来,露出了大半截肩膀,口中只笑道:“我现在便喊一声,说你意图对我行不轨之事,之后你无论说什么,都是恼羞成怒和胡乱抹黑,没有人会信你。”   容昭抬眸看她,眼神几乎是淡漠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妻子,也只有一个妻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错了,你是一个为了美色权势抛弃妻子的人,你的妻子甚至因为你太接近我,而愤怒地从城墙上跳下。”赵素娥挑衅地看着他,“要试一试吗?身败名裂的必然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好不容易从北狄回到晋国,现在只能孤苦无依地带着才九岁的小皇帝艰难地在群臣中斡旋,现在就有一个太尉,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想要把脏水泼到我这样可怜女人的身上。”说着她抬手把头发也给拆散了,仰着头看他,“明之,容家的权势来之不易,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你可要想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容昭后退了两步,他忽然觉得赵素娥陌生至此。   “我既然现在做了摄政的长公主,我便不会再与北狄有什么瓜葛。”赵素娥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放了刘鲧,是为两国之间关系着想,并非是我有私心。刘鲧这人贪图美色,又头脑不清醒,再过几年等皇帝长大了,去收拾他也不晚。现在若是他死了,取代他的是个老奸巨猾之辈,那才是麻烦大了,不是吗?” 第47章 决定 现在他要想办法去弥补   容昭感觉头痛欲裂,他看着陌生到几乎认不出的赵素娥,脑海中千丝万缕乱成一团,他几乎站也站不稳,直接便一头栽了下去。   一声闷响。   赵素娥冷眼看着容昭倒在地上,缓慢地把自己的衣领给拉起来,然后把头发重新挽起来。   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容昭面前,弯腰时候便看到他身后渗出来的血红一片,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面上拂过了一丝惋惜。   她今日之前还在想,若是能笼络了容昭,将来晋国上下便全是她说了算,等她有了一儿半女,废掉赵丛云直接让她的亲子继位也不是难事,可现在看起来却是不可能了。   只是她也庆幸,庆幸容昭看轻她,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把她与北狄之间的勾结给说破——如若他不说,只是暗地里去查,到时候与朝廷中重臣一道联手,恐怕她就算是摄政的长公主也无法招架,只能以死谢罪。   她千方百计回到晋国,不是想要把性命搭上的。   她垂眸看着眼前晕过去的容昭,一瞬间心中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   容昭如果死了那当然是最好的,那样她与北狄之间的往事便不会有人知道,她便从此以后不用担心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有被曝光的一天。   可容昭又不能死。   他是太后何氏钦点的太尉,是为了给赵丛云保驾护航,也是她能轻易拿捏的那一个人。如果换了是别人,她根本没办法与那些朝臣抗衡,很快她便会落到下风。等再过两年赵丛云长大了,她便会被一脚踢开,到时候赵丛云会不会为了太后来找她秋后算账也未可知。   再者说,容昭是手握兵权的那一个,现在朝中没有一个能接过他的兵权,且还能百战百胜的将军。   兵权不稳,就意味着会有战乱。   如果让北狄真的打过来,朝中无人能应战,那么晋国将要面对怎样的局面,也是一目了然。   到那时候,北狄要对付的还是她,她也还是没有好下场——也说不好到时候朝中那些老狐狸会不会推着她第二次往北狄去换取两国之间的所谓和平。   所以……她需要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   北狄的刘鲧是要保下来的。   他是当初北狄老皇帝的几个皇子当中最为莽撞又最为贪婪的一个,他头脑简单,所以更容易被引诱,她当初选择了他,便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样的人在皇位上,是比一个心思深沉老奸巨猾的皇帝要好对付。   保下刘鲧,便更好方便她把北狄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容昭也是不能死的——至少不能在现在就死,得等到她培养出了她自己的心腹,她在晋国完完全全站稳了脚跟之后,否则只要容昭一死,她几乎立刻就要被其他的人赶下摄政长公主的位置。   保下容昭也是保下她自己,她现在还不能完完全全和容昭撕破脸。   可她有什么办法能让容昭不把北狄那些事情告诉别人?   她忽然之间意识到了太后当初让容昭做太尉辅佐小皇帝还有另一重的思量,那就是容昭是武将出身,他比那些文臣更直接一些,他不会对赵丛云有隐瞒,赵丛云不用花费太多的心力去思考容昭话中是不是有什么弯弯绕绕,这样的人来辅佐皇帝,便能省掉许多内耗与猜疑。   她也想到了赵丛云。   当初太后辅佐了才三岁的赵丛云登基,之后这么多年的培养之下,赵丛云并非是一个傀儡——他性格或许温和,但却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的皇帝,他甚至都很明白因为自己年纪小所以会有所约束,只要再过两年,赵丛云只要还在龙椅之上,群臣就会上书请赵丛云亲政。   她很清楚能看得到赵丛云对容昭的信任,甚至他信任容昭更胜于她。   所以容昭……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不能死,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她手中。   .   赵素娥目光冷漠地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容昭,慢慢直起身子,向外面道:“去请太医来,容太尉身上伤口裂开了。”   外面宫人应下来。   赵素娥用指甲掐着手心,她只恨当初太后送她去和亲,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她这样进退维谷?   太医很快便到了翠烟阁来,赵丛云听说了这事情,也到了翠烟阁中来探望。   赵素娥在屏风后面坐着,听着赵丛云在问太医这些伤口为什么会裂开,究竟什么时候会好,如若太医院的药材不够用便去内库拿云云。   在太医包扎完毕又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之后,容昭醒了过来。   已经到了要出发去天龙寺的时辰。   .   小皇帝赵丛云向他道:“太尉便不要再奔波,先在宫中休养,有皇姐陪着朕一起到天龙寺去就足够了。今日原本是想请天龙寺的僧人给母后供奉长明灯,朕自己便能处理好。”   容昭似乎是茫然了许久,才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形,他声音嘶哑道:“臣还是送陛下到天龙寺才放心。”   赵丛云回头看向了屏风后的赵素娥,道:“皇姐帮朕劝一劝太尉,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赵素娥抿了一下嘴唇,终于还是开了口,道:“圣上所言有理,太尉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容昭也朝着屏风后看去,他感觉自己晕晕乎乎,整个人都有些沉重,他看不清赵素娥的神色,可他还能想起来方才赵素娥说的那些话。   须得从长计议,他只这么想着,但也没有精力想太多。   于是他只便谢过了赵丛云,道:“那臣便听从圣上吩咐。”   一旁赵丛云高兴起来,道:“太尉一定快些好起来,将来朕还想太尉带着兵马把北狄夷平,命他们俯首称臣,皇姐当初在北狄受过的委屈,他们都要一一偿还。”   这话让屏风后的赵素娥半晌无语,她沉默地透过屏风看向了躺在榻上的容昭,她看到容昭也正透过屏风在看她。   .   又喝了一碗药,容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中是他在边疆与蠢蠢欲动的北狄厮杀。   梦中的他不似他曾经那样所向披靡,他被打得狼狈后退,他仿佛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他打了败仗,无颜见人,于是被发配边疆。   在梦中,他请求朝廷只罚他一人,放过他的家人和妻子。   再接着场景一变,他变成了站在城楼之上的秦月,他在看着远处的自己带着赵素娥往鹤城去的那一幕。   他自己从城墙上跳下去——   由此惊醒,他感觉浑身上下都一身冷汗。   一旁照看他的太医见他醒过来,急忙又端着一碗药过来了。   “容大人,上回都说了背后伤口深,不能弄得裂开,你都不听话。”老太医扶着他半坐起来把药给他喝掉,“伤口没痊愈,又裂开,又劳心劳神地奔波,这不就烧起来了?小心发烧太久人就成了傻子哦!”   容昭把那苦药汁一饮而尽,道:“只是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事情。”   老太医把药碗接过来放到了一旁,慢悠悠道:“这世上事情哪里是做得完的?”   容昭闭了闭眼睛,轻叹道:“只是没想到有许多事情,与我想象中并不相同——只是想到,我辜负了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颜面回头去找她。”   “老朽不懂这些,老朽只知道大人你得好好养着,伤口再裂开,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老太医摸着胡子说道。   容昭苦笑了一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老太医说着就起了身,“大人先在这里休息,老朽就在外头,有什么事情喊一声便行了。”   .   容昭重新侧躺在了床榻之上,他看着眼前的陈设,目送了老太医到外间去。   他在思考北狄与赵素娥之间的勾结,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在赵素娥面前说破,那么必须得有一个解决。   他不可能再让北狄继续与她之间有这样的勾结,若这样放任,长此以往北边会有怎样的情势变化就难以估量。   他可以看在赵素娥是晋国公主的份上对她过去种种暂时既往不咎,但他不能坐视北狄那样嚣张下去。   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有一个非常直接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对北狄用兵,他可以把整个北狄打得再往西北逃窜,在北狄建立都护府,把整个北方平定。   他闭了闭眼睛,他开始思索着现在晋国的兵力和粮草。   如若当初他把赵素娥接回来之后立刻就再对晋国用兵,那个时候是可以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拿下北狄的都城,但那时候太后似乎在考虑一些事情所以迟迟没有再下旨。   发起对北狄的战争要动用的是举国之力,晋国这一年来并不算风调雨顺,太后应当是考虑到了民生,所以暂时停止了对北狄的用兵。   现在看来,是因为太后仁慈故而有了这样的结果。   不过仁慈不能让国家平定,只有局势平定了,百姓才可能安居乐业。   所以刘鲧便是要死,北狄也必须诛灭。   他因为一时的轻视和自大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现在他要想办法去弥补。   他忽然又想起了秦月,他对秦月种种,是不是有弥补的机会? 第48章 新的开始 佛祖保佑,等会我再去上点香……   容昭入伍时候是从小兵开始做起的。   原本容家势大,他并不需要如此,应可以与世家子弟一般直接到天子身边做近卫,只是那时候容家已经命在旦夕,他要选择的就只是尽快地找到办法来救一救容家。   那时候有显而易见的可以拿到功勋的地方,那边是晋国北边边境上的战乱,位于草原上的北狄,总也不安分,总翻脸不认人,哪怕之前谈好了和约也会转头就撕毁,继续南下来骚扰。   这其中原因有许多,但最根本的一点还是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能带着晋国的军队来打胜仗,只有胜利才能给予所有人信心去抵抗。   容昭便是在这样的时机之下一步一步从一个小兵走上了将军的位置,他就是能战无不胜,他也就是可以一次次把北狄打退。   于是他能重获荣耀,容家也能再生。   曾经他认为他对晋国没有过任何不义之举,可赵素娥这件事情却让他一时间心中有些混淆。   他当初把赵素娥从北狄接回来真的是正确的行为吗?他算是北狄入侵南下的帮凶吗?他对晋国来说,真的算是大义之下没有半点亏欠吗?   只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很多事情便是不一样了。   .   身后伤口愈合了一些之后,他便去找了丞相等人商议关于对北狄用兵的事情。   俘虏了北狄的皇帝刘鲧,朝中关于继续用兵或者和谈的争论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容昭找到了丞相谢庆,便直言了对北狄应当趁着他们皇帝被俘虏的时机继续用兵,直到打到他们俯首称臣为止。   谢庆是先帝时候被提拔起来的,太后摄政时候坐上了丞相的宝座,是绝对忠诚于赵丛云的人。   但文臣武官向来交流少,尤其容昭这样一味只会打仗,便会被文臣视为莽夫,从前容昭还没做太尉时候每每回朝,都会与谢庆这些文臣因为粮草等事情大吵起来,每每都被这些文官阴阳怪气地骂得狗血淋头。   容昭已经做好了会被谢庆冷嘲热讽的准备,但意料之外的是,谢庆却点头表示了赞同,道:“难得容太尉会有与老夫意见一致的时候,看来容太尉也有不少进步。”   这话乍一听也算是好话,但却经不起太多琢磨,只要多想一分,便还是能听出其中嘲讽。   谢庆看着容昭,是长辈看小辈的眼神,接着又道:“果然还是要在京中多磨炼,这样才会多想,而不是凡事都冲到老夫脸上来嚷嚷。”   这种话在谢庆口中已经算是客气了,若是放在从前,他便是当耳旁风一样直接过去的,可大概是心境改变,他却沉默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   谢庆给他倒了杯茶,又道:“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过你对我可没长辈的尊重,所以可别怪我说话难听。要我说你从小就是长得好看,脑子全是一根筋,要不是运气好又能打仗,再给你十年,容家也还是起不来,最后得靠你弟弟才行。”   容昭直觉谢庆话中还有别的意思,于是抬头看向了他。   而谢庆却没有继续把那些闲话说下去,只道:“不过你说得对,现在的确就是对北狄用兵的时机,要么他们愿意用黄金白银以及领土来换他们的皇帝也是可以的,大约可以两手准备。他们若是愿意拿着真金白银和大片肥沃土地来换一个皇帝也未尝不可——如若不愿意,那出兵便行了。”   容昭回过神来,便点了点头,道:“我也这样以为。”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如何说服长公主吗?”谢庆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容昭,“我听说了,长公主似乎对北狄很有感情,并不太想对北狄出兵。”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却鬼使神差一般问道:“谢大人觉得当初我把长公主从北狄接回来是正确的行为吗?”   谢庆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接回来并非什么坏事,原本和亲也不是什么光荣值得称道的伟业。便比如老夫的女儿出嫁之后受尽折磨,难道老夫视而不见,让女儿在婆家受苦吗?那自然是要想办法接回来的。道理都是一样,这事情不算你做错。”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容昭,又笑了一声,“长公主接回来也是好事,至少是在京中,至少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她能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便需要多多思量而不是如从前那样任性妄为不顾后果。”   容昭看着谢庆,他几乎能从谢庆的话语中猜测到他们这些文臣是如何看待赵素娥。   “不过太后不在了,有个长公主在的确也是一件好事。”谢庆慢慢说道,“再过两年圣上便要成亲,然后就是要亲政,这里面许多事情的确得有个女人来打理,从前太后在有太后主持,现在长公主在,这些琐事好歹是有个人来牵头的。否则到时候我们这些臣子在这些事情便拿捏不好分寸,说不定便有人要说三道四说臣子逾矩。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容昭默默点了头,似乎在谢庆口中——在这些文臣眼中,赵素娥无论做过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考量的事情与他永远是不一样的。   “不过老朽再托大问一句,你不是想做驸马的吧?如果你想做驸马,那老朽明日就要准备上书了。”谢庆揶揄地看了他一眼,“长公主可以招驸马,招一百个驸马都可以,但如果你要做驸马,那便不行。”   “不、不想。”容昭摇了摇头,他对赵素娥的确是没有这方面想法的,“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些。”   “但你抛下妻子救公主这件事情,人尽皆知了。”谢庆好笑地看着他,“薄情寡义的太尉大人,这名头可不好听。”   这话听得容昭忽然眼眶酸涩,他抬眼看向了谢庆,过了许久才道:“可做过的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多往前看吧!”谢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现在比从前还要明白些,还不算太晚。”   .   有了谢庆的支持,很快朝中便上下一致认同了要对北狄出兵的事情。   这样形势下,赵素娥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想法,她甚至感觉到了几分惶恐,因为她忽然发现容昭变得有些无法猜测起来。   .   人的变化会很突然,或许是因为某一件事情,或者是因为某一个契机,便能脱胎换骨一样从头到尾变得彻底。   .   洛州。   秦月的眼睛已经基本好了起来,她认真地听着大夫说了还是要注意少用眼睛的话语,认真点头。   旁边的芦苗也跟着点头,道:“那就不能做针线这种费眼睛的活计了,是不是?做点别的都是可以的吧?”   大夫笑了笑,道:“也还是少劳累,这位娘子还是体虚,得认真养一养。太重的活计就别做了,想做,就做点轻省的。”   “明白明白!”芦苗大力点头,“就是要好好休息,少费眼睛,然后适当活动,对不对?要给我们开副方子来养一养身体吗?有药膳可以吃吗?”   大夫都听得笑起来,便挥笔写了方子交给她们,道:“还是食补为主,药有三分毒,不如食补好。”   芦苗接了这方子看过,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一旁的秦月,道,“再过段时间肯定就全部好全了,佛祖保佑,等会我再去上点香。”   秦月笑起来,道:“你不怕佛祖怪你功利?”   “那怕什么,佛祖能记住我最好,让我赶紧发财,那样我就能找十个八个小白脸来逗我开心。”芦苗毫不害羞地说着,然后又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大夫道了谢,接着扶着秦月站起来往外走,“我们今天先去吃顿好的,然后明天就去永安寺,我已经找好了活计,咱们俩一起,就是帮忙寺里面带带小和尚什么,然后我们一边带小和尚,一边可以想想做点别的什么。”   秦月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笑:“带小和尚是什么活?”   “哈哈哈就是和慈幼庄什么的一样的。”芦苗随口解释,“永安寺这种大的寺庙,很多人养不起小孩生下来就丢在寺庙门口了,那也得人照顾啊,这活就是带孩子。我的老本行了。”   秦月忽然想起来与自己有缘无分的那个孩子,脚步顿了顿,见芦苗回头看她,才跟了上去,道:“那我没做过,会不会给你拖后腿?”   “没什么难的。”芦苗爽朗笑道,“就是饿了给吃,尿了拉了给换,哭了就哄,等长大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就更简单了。”顿了顿,她又问道,“说起来你会做什么吗?除了做针线以外?”   “会下厨做饭。”秦月想了想这样回答,“以前我能做一桌菜,不过有几年没做了。”   “厉害了!我都不太行,我的手艺差不多就是吃不死人,要是让我做席那就不行。”芦苗一边笑一边说,“等我们有钱了,搞个小吃摊子赚点钱,我看过了,这边人来人往,很适合做这些的。等我们小摊子赚钱,还能开个大食肆呢!”   秦月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倒是向往起来了,笑道:“真的有那天就好了。” 第49章 食肆 今年我们食肆要红红火火发发发!……   时光荏苒,转眼两年。   大雪飘飞伴随着鞭炮声响,除旧迎新,又是崭新的年月。   初晨的微光从窗户外透进来,秦月在床上翻了个身,揉了下眼睛还是坐了起来。   把晚上就烘在炕上的衣服伸手抓过来抖了两下,趁着还没有变冷,赶紧穿在了身上。   洛州的冬天和京城相比是更难过一些的,洛州潮湿许多,每每下雪之前都有大半天在绵绵不断的阴雨中度过,等到雨水把一切都湿透了,才会迎来姗姗来迟的大雪茫茫。   如此一来,便会让人感觉要寒冷太多。   秦月穿戴整齐了,然后对着镜子随手挽了头发,也没有描眉涂粉,只取了面脂在脸上涂了两层,以免等会出门被风吹得脸皮皲裂。   全部打理完毕之后拉开门,两旁还是静悄悄的,楼下有劈柴倒水的声音,她快走了两步伸着头往下看了看,便见着已经有人在后院里面忙活起来了。   秦月下了楼,朝着后面笑了一声:“快来,领红包了!”   话音刚落,便从后院冲进来了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把秦月团团围住。   “谢谢月姐姐!月姐姐越来越漂亮!”   “月姐姐新年发财!发财!”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秦月摸了摸他们脑袋,把手里的红包分给他们,又朝着后面看了一眼:“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他们还没起来呢!”小孩儿把红包收下,又规规矩矩地作揖表示感谢。   “时辰不早了,去喊那些小懒虫起来!”秦月拍了拍其中一个高个的姑娘,“就说不起来就没红包了!”   小姑娘答应下来,便蹭蹭地朝着楼上跑去。   另一边楼梯上芦苗也穿戴整齐下来了,她看到秦月正在给人发红包,便凑上前来塞给秦月一枚红包,笑着道:“来来,今年份的吉祥如意。”   秦月接了红包,便笑着回她:“恭贺新禧吉祥如意!”   芦苗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也给旁边那些小孩发红包,一边发一边笑道:“你们拿着红包可不许乱花钱,要是我被发现你们在外面乱花钱,回来看我不揍你们屁股。”   小孩子们便朝着她做了个鬼脸,嬉笑道:“过年不兴揍小孩的!不吉利!”   “等过完年再揍,到时候就特别吉利啦!”芦苗在声音最大那男孩头上敲了一下,“乖小孩才不会挨揍!”   秦月在旁边看得笑了起来,她挽了袖子站起来,道:“等会我去煮元宝,你们准备的炮仗可以去门口点了。”   这话一出,小孩子们先热闹起来了。   “点六个!六六大顺!”   “八个!要发财!今年我们食肆要红红火火发发发!”   “发发发就要点八百八十八个!”   “好像……好像没准备那么多?”   说着他们都看向了秦月和芦苗,期待地眨了眨眼睛。   芦苗倒还真的给拿了长长的一串八百八十八响的鞭炮出来,她笑着道:“去找个长点的杆子,我们挂在门口点!”   小孩儿们欢呼了一声,便去后院扛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兴冲冲地跟着芦苗一起到外面去点开门红的炮仗。   秦月跟着他们去门口看,就见芦苗上前去把这一长串鞭炮给点了,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热闹,把早晨的安静一扫而光。   长街上有此起彼伏的开门鞭炮声响,还有相互拜年的问候,来往的人们见面了就会相互作揖拜年问好,和乐融融。   秦月笑着和邻里左右打了照顾,然后进到了自己食肆中,往后厨去搓元宝下锅煮。   .   说起来会开食肆还是凑巧。   刚到洛州的时候,秦月跟着芦苗去永安寺中帮忙寺中照顾那些被遗弃的孤儿,在寺中帮忙自然是跟着大和尚一起吃斋饭。   对普通人来说,斋饭偶尔吃一吃倒是无妨,可天长日久吃下去便会觉得有些寡淡。   秦月便去集市上买了肉菜回家来自己动手做饭,芦苗只吃了一次,就惊为天人,并且笃定了这手艺必定是能赚钱的。   但这世道,女人凭借厨艺赚钱是难事,如今开着酒楼食肆的都有自己的厨子,也很少听说这些厨子里面有用厨娘——厨娘还是官宦人家用得多。   无论是秦月自己还是芦苗,都是不想去别人家做厨娘的,于是两人合计了一番,便搞了个板车架着锅,每每有集市的时候就去摆着摊卖点面点炸果子之类。   两人最初盘算着这么做一做成本不算太高,板车驴子之类都可以找永安寺借来用一用,剩下沉重的就是炉子和锅,但有驴子可以赶车也不算难事,只要能把带出去的面点果子都卖掉就是赚到。   谁知道就赶了两次集市,秦月的手艺就被洛州的老饕们记住了,第三次去赶集,就有人早早在她们之前去的位置站着等,不仅排了长队,还早早就把她们带出去的东西都给买空。   如此几次,秦月和芦苗就发现了这大概就是机会了。   两人于是先在永安寺旁边租了个小门面,再之后生意越来越好,手中的银钱也攒得足够,就盘下了如今的食肆,又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就叫秦芦记——原本秦月是想把芦苗的姓放前面,但芦苗振振有词说是因为她的厨艺更重要,所以秦要在前面,于是便这样定下。   不过一年工夫,这食肆生意便红火得整个洛州都闻名。   芦苗和秦月两人忙活不过来,便与永安寺商量了,寺中收养的那些孤儿孤女若不想皈依佛门也无处可去,他们愿意的话,长大了就到她们的食肆来帮工。   永安寺的大和尚们也愿意结下这样的善缘,还主动帮忙她们与洛州其他的这样收养孤儿的庄子牵线,如此便又有了在秦芦记中帮工的这群小孩子们。   .   搓着元宝的时候看了一眼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秦月把已经搓好的那些放到锅里去煮,然后盖上盖子,继续在旁边搓元宝。   芦苗从外面进来,帮着她看了看锅里的元宝还用勺子给捞了两下免得糊在锅底,口中道:“等会我们一起去永安寺烧香吧?”   “好啊!”秦月点头,“等会我上去再换个厚点的衣服。”   “要多穿点,冷得很。”芦苗点头,“我让他们去套车,等会带着这群小屁孩一起去。”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柜子里面把碗都拿出来摆好了,“我喊豆花进来帮忙,免得等会吃完了都要中午了。”   秦月笑了一声,道:“也好,叫他们进来帮我搓元宝就行。”   芦苗一边应着一边走到门口,朝着外面喊了一声,便叫了两个大点的孩子进来了。   两个大人一群小孩热热闹闹地把元宝搓好又下锅煮了吃完,再套好马车,浩浩荡荡地往永安寺去烧香。   大年初一的永安寺格外热闹,前来烧香的人格外多一些。   秦月左右看了看,却觉得今年的热闹甚至比前两年更盛,除却应有的年味,还多了几分高昂的喜庆。   在排着队等着进大殿烧香的时候,便听见了左右人群在讨论着北狄的战事。   “打了足足一年半是有的吧?容太尉还是用兵狠辣,北狄全境俯首称臣,我们晋国国土这次是往北边推进到了北海边上!简直比太宗时候更大了!”   “据说是把北狄的那些什么皇子公主王爷之类全部一网打尽,一个都没剩下!也算是出了口气,之前北狄不还逼着我们嫁公主么!”   “真的是畅快!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胜仗了!”   “不过说起来这容太尉有这样功绩,还能再封什么?封异姓王?”   “听说容太尉辞了这些,现在是在一力助圣上亲政。”   后头的话大约是太敏感,说话的人声音压低了下去,便再听不清了。   一旁芦苗也听得清楚,她看了一眼秦月,又伸手捅了她一下:“那谁这么厉害?”   “打仗是挺厉害。”秦月平静地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往前慢慢走,“不过和我又没关系。”   “打了一年半,这么久。”芦苗啧啧了两声,“朝廷能让他打这么久,拍板做主的那个人也是厉害。”   秦月看了芦苗一眼,好笑地看她:“怎么,你好像对他还很有兴趣,想知道更多?”   “我这不是替你说嘛……”芦苗吐了吐舌头,又躲开了秦月掐她的那一下,“哎,不兴动手的啊,阿月你变了,你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你了,你竟然对我动手了嘤嘤嘤!”   秦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道:“我和他都没关系了,我知道这些做什么?都两年了,谁会一直记得以前那些事情死抓着不放?”   “我错了!”芦苗立刻站直了道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罚我今天少吃一颗元宝!”   秦月被逗笑了,她拉着芦苗往前走,口中笑道:“其实呢,你有个特别好的道歉的办法,想不想听?”   “不想听!”芦苗断然拒绝,“我知道你想让我把每天来咱们店里站岗的那个张公子赶走,但是我做不到啊!我赶不走他!我太无能了呜呜呜!”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高大的男子朝着她们俩走了过来,那人直接走到了秦月面前,手里也拿着香,款款笑道:“秦娘子今天也来上香吗?真的是缘分!我们竟然会都在大年初一这天来永安寺上香!” 第50章 弱女子 就是天然的受欺负被看轻   秦月看了一眼这男子,面上神色冷淡下来,只略点了点头,就拉下了风帽不再说话了。   一旁的芦苗便上前来把秦月护到身后,面上还是带着礼貌的笑,口中道:“徐公子新年吉祥,你家娘子还在那边等着呢,还是快些去带着家人上香吧!别误了时辰!”   名唤徐公子这人脸上露出讪笑,他伸着头想再看看芦苗身后的秦月,但奈何芦苗仿佛老母鸡一样盯着他,便也只好打了个哈哈,道:“恭喜恭喜,新年大吉,祝两位娘子新年财运滚滚!”说完这些,他便后退了一步,朝着不远处带着丫鬟的女眷那边走去了。   见他已经走了,芦苗微微松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秦月,道:“要是比较起来,每天来站岗的那个张公子倒是算比较好的。虽然执着了一些,但身世清白,也规规矩矩,身份呢也还压得住,他在咱们店里的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不敢来瞎闹。”   秦月朝着那徐公子的背影看了一眼,强忍着没叹气,只道:“等会烧香我求佛祖,让这些男的都消失了吧!”   “然后再来一波。”芦苗随口接了话,然后就看到秦月的脸都黑了,顿时消声不敢火上加油。   秦月抿了下嘴唇,也没再说话。   .   若说在洛州这两年最让她厌烦的,就莫过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层出不穷的男子了。   她在秦家时候年纪尚小,且是不出门的;后来在容府也不会在外面抛头露面;从京城一路往洛州来的时候那会儿病着,不是躺车里就是裹得严严实实不露面,倒是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可到了她跟着芦苗一起在永安寺做事情,再到后来开了食肆,她便发现了麻烦之处——她几乎都不太理解怎么会有那么多男的听不懂人话,在她表示了拒绝不同意和冷眼以对的时候还会锲而不舍贴上来。   她没办法赶走这种人,也只好少在外面露面。   但就算如此,还是挡不住那些有心人。   这种事情越多便越让她感觉到烦躁,暴躁时候都恨不得直接拿着菜刀撵那些人出去才好。   不过最近因为洛州城中那位刚来的张知州的公子忽然出现在了食肆中,并且每日都到,倒是叫其他人知难而退不敢上门来骚扰。   秦月每每想到这些事情就觉得头疼,但又无可奈何。   .   两人进到了大殿中,在蒲团上跪下祈福烧香,然后去到外面等着跟着她们一起过来的小孩子也拜过。   雪小了一些,连带着连风也没那么急了。   秦月拢着袖子在背风的地方站着,一抬头就又看到之前上来搭话的那个徐公子朝着她走过来。   她左右看了看芦苗的身影,只见芦苗正在殿门口挨个数她们带出来的那些小孩,于是只好皱着眉头后退了两步准备避开。   那徐公子眼见她要走,便快步上前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   “秦娘子何故如此冷心呢?”徐公子声音柔和,“不过叙叙话,相互拜年,不必仿佛躲避蛇蝎一般吧?”   “请徐公子自重。”秦月感觉自己一整天的好心情都已经被这个徐公子给败干净了,“徐公子有家有室有妻有子,请离我远一些。”   “我心悦娘子,想娶娘子为妾。”徐公子坦然笑道,“我的夫人早就知道我的心思,若娘子愿意,我叫我的夫人亲自上门来接娘子,如何?”   这话听得秦月要吐出来了,她都想不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对她说这种话。   徐公子看着她,又笑道:“我徐家也算是高门大户,娘子进门后就是贵妾,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与夫人无异。这总比娘子在外面抛头露面要好吧?到了徐家,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万事不必操心。”   秦月抬眸扫了这徐公子一眼,又看向了不远处跟着徐公子身后的那女人,一面是厌恶一面是觉得徐公子的妻子可怜,于是只道:“从前我已经拒绝过你了,今日不妨再说一次。我对你们徐家半点兴趣也没有,宁可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想与你们徐家有什么瓜葛,更不稀罕做什么贵妾。请徐公子你好自为之。”   徐公子看了她一眼,含笑道:“秦娘子这是看上了知州家的那位小公子?我倒是劝娘子一句,知州家的小公子哪里是娘子能高攀得上的呢?难不成娘子还想做那知州公子的正妻?”   秦月正想说话,那边芦苗一回头看到徐公子就已经冲过来了。   芦苗嗤笑了一声,大声道:“怎么还有光天化日之下逼良家妇女做妾的呀!还要不要脸!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徐公子没防着芦苗冲过来就大声说了这话,一时间脸都涨红了。   他左右看了看,只见周围已经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急忙便后退了两步跑走开去。   芦苗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道:“给脸不要脸,非要把话嚷嚷开了才知道丢人,真不是个东西!”   秦月拉了芦苗一把,烦闷道:“我们回去吧!”   “是要回去了,这么不要脸还脸皮厚的人,真的是少见。”芦苗嘟嘟哝哝地说着,支使着跟着来的小孩儿先去自家马车上等着,然后拉着秦月走慢了几步,等到小孩儿已经上了马车,她才开口劝道,“大过年的不要为这种人生气,等咱们有钱了就不怕了。”   秦月叹了口气,只顺着芦苗的话点了点头。   .   有些事情她们俩是心知肚明的。   有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世道下女人就是天然的弱势,就是天然的受欺负被看轻。   只是大多数人还在礼仪的约束之下不会太过分。   但有一些人就是会仗势欺人。   .   回到食肆中已经是中午了。   秦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楼休息,芦苗兴致足,吃过饭就带着店里的小孩儿出去逛庙会。   才坐下没多久,便听见楼下有叫门的声音,秦月提起精神下楼去开了门,便见着知州的那位小公子张笃捧着一瓶红梅站在门口。   张笃见到秦月开门,脸顿时红成一片,几乎能与他怀里的那瓶红梅一较高下,他支支吾吾地把这一瓶红梅送到了秦月手中,道:“秦、秦姑娘新年好,这瓶红梅送给姑娘,祝姑娘新年的生意如这红梅一般红红火火!”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大年初一这种拜年的时候,这样祝福是不好往外退却,于是她只好接了这瓶红梅,微微欠了欠身子然后道谢:“谢谢张公子吉言,祝公子新年好,万事如意。”   张笃听着这话,期期艾艾地看向了秦月,道:“那、那姑娘请我进去坐坐吗?”   秦月往后指了指空空荡荡的一楼,道:“今日不开张的,公子进来也没什么意思。”   张笃失望地耷拉下了脑袋,又鼓起勇气看向了秦月,道:“那、那我能不能请姑娘去庙会上逛一逛?大年初一不就正应该在外面拜年四处走走吗?”   秦月忍住了叹气,两相权衡之下只好道:“那就请张公子进来喝杯茶吧!”   张笃一听这话,脸上神色都飞扬起来,连连点头道:“姑娘的茶一定是好茶。”   .   秦月请了张笃在一楼大堂里面坐了,回身到后厨去烧了水泡茶然后送到了张笃这桌来,顺便又拎着一壶热水出去给了跟着张笃过来的下人,然后才回来陪着张笃坐下。   张笃的脸一直红扑扑的,他连着喝了两口水,似乎想找个好些的话题来聊一聊,但大约是紧张,说话比以往还要磕巴,好半晌才道:“姑娘、姑娘听说了北狄的战事吗?我们终于把北狄也囊括到了领土之中,从今以后,北边再无战乱了!”   秦月是没想到他一张口就说这些,半晌才点头笑了笑,道:“这事情也是今天才听说。”   “也就是昨天才从京城传开呢!”张笃的话匣子打开来,说话便顺畅了许多,“听说那位容太尉在北边一年半,扛着京中的旨意,硬是把北狄那些皇子皇孙之类全抓了个干净才回到京中来,原本京中那个摄政长公主还要追究责任说他带兵在外不听旨意,但圣上说了这是大功劳,故而功过相抵没有再给赏赐。”   秦月抿了一下嘴唇,她是半点不想听容昭的事情,也根本不想知道那个摄政长公主和容昭会有怎样的瓜葛,她现在就只是个普通的平民老百姓,这种属于天家朝政的纷争,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一旁的张笃大概是没看出来她的不耐烦,只又兴致勃勃道:“我之前听说这个容太尉在北狄攻打京城的时候还救了公主,以为他们俩得有点什么,现在怎么都觉得公主和太尉是有仇的,否则公主为什么还要追究责任?这不是救命恩人吗?”   秦月沉默了一会,道:“公子,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太懂。你还想再喝点茶吗?我进去再烧点热水吧?”   这话出口,张笃终于知道自己这话题找得不太好,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道:“呃,那我们说点别的吧……”   “或者时间不早,公子也可以早点回去。”秦月还是干脆地下了逐客令,“今日初一,想来府上也一定很忙碌的,公子早些回家吧!” 第51章 心动的人 得英俊潇洒一点吧…………   张笃纠结地坐在那里,并不想走。   他悄悄去看秦月,便只见她面若冰霜,赶客之意实在明显——只是就算这样被明晃晃地被下了逐客令,可他心里还是没有半点气恼,原因倒是简单,秦月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甚至都没有之一。   他原本是跟随父亲往南边到洛州来上任,心想着南边的姑娘们如水一般清秀,他应当是见过了全天下的美人,阅尽千帆便不会被美色所迷,谁知道一到洛州就见着了秦月,他从此便迈不开腿,仿佛狗皮膏药一样恨不得赖在这个小小食肆不走。   但这美人的脾气和容颜一样惊人,如今天这样委婉的逐客令大概是给了大年初一的面子,若是放在往日,她大约是直接让这食肆中那群小孩子来催着他走。   他私下里总在想,是要怎样做才能打动美人心呢?   这答案是没有结果的,他自己想不出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洛州里面有哪个青年才俊真的能登堂入室。   不过一直赖下去显然是有失君子风度,张笃轻咳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道:“那我改天再来秦姑娘这里吃馄饨,这会儿还要赶去别家拜年呢!”   秦月松了口气,便微笑了一下,道:“恭送张公子,祝张公子新年如意事事顺心。”   张笃被这一笑晃花了眼,晕晕乎乎地回拜了,然后仿佛踩棉花一样出了食肆,上了自家马车。   秦月关上门,烦闷地出了一口长气。   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心情继续上楼休息,于是便去后厨把年糕切了,准备用之前炖的羊杂和年糕一起做成炖菜,好让芦苗他们回来一起吃。   手中有了事情做,心里的烦闷倒是渐渐消减下来。   .   有些事情有些道理她是很明白的。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寡妇门前是非多,说白的便是单身的女人好欺负。   欺负这个女人孤身一人无法反抗,用风言风语逼着这个女人为了避免被欺负而匆匆委身于人然后献出她的财产来换一个平安。   她从前是单知道这句话但并不知道其中苦楚,但现在却很明白了。   她与芦苗便仿佛是另一个形式上的“寡妇”,在旁人眼中是可以被欺负,可以肆意传播流言,可以逼上门的那一类弱小。   这种欺凌的解决方式相当简单直接粗暴,那就是无论是她还是芦苗,立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有了靠山便能叫那些无耻之徒散退开去。   只是她不想找什么男人,芦苗看起来也似乎没这个意向。   而靠她们自己……   虽然她不想自己给自己泼冷水,但事实就是,除非有一天她们俩能把这食肆做到天子脚下送入皇宫,那么大概有可能现在这些纠缠不放的人会知难而退,不过到那时候便会有新的欺压——对女人的欺凌是不会停止的。   除了找个靠山之外,她想不出来更有效的解决方式。   尤其如她和芦苗这样最普通的平民百姓,最容易被逼得无路可走。   或者有一天她也还是会为了这些事情再嫁一个男人。   可想到这里,她觉得浑身难受。   她无法想象自己重新回到了那窄小的后宅中,终日就守着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忍气吞声。   从前没见识过什么是自由,便会安心地呆在笼子里面,把翅膀收起来乖巧地在笼子里面踱步。   可她自己就能展翅翱翔,怎么会愿意重新回到笼子里面去呢?   .   切完了年糕,放进了羊杂汤的大罐子里面,再把火升起来,秦月把菜刀放下来,拉了个小凳子过来坐下对着火苗出神。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她想起来之前在永安寺干活的时候听着寺庙的僧人说的在各处讲经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故事她记得特别深,是说他们的祖师去到了一个只有女人和小孩的寨子,寨子里面没有男人。小男孩长大了便会离开寨子,把他第一年挣到的银钱当做报酬交给村寨作为回馈,小女孩便会留在寨子里面,不必离开。年轻的姑娘们会去别的村寨找自己心仪的郎君,若是能看对眼便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直接在一起,怀孕之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村寨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安心地准备生下小孩。这样的生活方式被中原人说是不检点不讲究,去讲经的法师想要扭转他们这样的浪荡,可还是碰了壁,但尽管如此,法师还是被允许在寨子里面暂时歇脚。   在歇脚的时候,法师便与寨子里面的人交谈,于是了解到他们的风俗。   在僧人的故事中,最后法师留下了佛珠和药材,向他们传达了佛法无边以及劝导向善。   可她只注意到了这个寨子的难能可贵之处,或许那个寨子不信佛法也不够富足甚至浪荡风流到被中原人鄙视,可那里应当很自由,起码对于女人来说是自由安稳不必有太多忧心的地方。   .   前头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芦苗和小孩子们的笑闹。   秦月回过神来,一转身便看到他们已经挤到了后院来了。   年纪最大的豆花拿着吉祥签跑到秦月面前来,笑道:“月姐姐,我给你求的吉祥签!今年大吉大利!”   秦月笑起来,接了吉祥签打开看,里面是上上签还有一句吉利话。   跟在豆花后面的三蜜举着一支缀着牡丹花的梳钗跑到了秦月面前来,急吼吼道:“月姐姐!我给你挑的!明天用这个好不好!”   不等秦月开口,三蜜后面的豆苗大声驳斥了:“明明是我挑的!我给月姐姐挑的!”   “不要争不要吵,反正是我付的钱。”芦苗笑眯眯地走过来,“所以这个梳钗应该算是我送的,你们没有份。”   “我们挑的,苗姐姐就只在后面看!应该算我们的!”三蜜和豆苗顿时同仇敌忾了。   这么一吵闹,之前那些乱纷纷的心思便也消失殆尽,秦月笑起来,道:“算你们三个的,行不行?”   “哇,偏心!我受伤了!”芦苗夸张地怪笑一声,在旁边坐了,“不行,我今天要多吃一碗饭,那样受伤的心灵才能得到抚慰。”   后头跟着过来的小孩又拿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过来讨好秦月,秦月一一收下,然后让他们各自上楼去换衣服洗手准备吃晚饭。   .   芦苗看着桌子上一大堆东西,酸酸地笑了两声:“我为什么觉得他们喜欢你比较多,因为你长得比我好看?”   “因为你经常训他们。”秦月随手找了个盒子出来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放进去,“所以比较怕你。”   “我觉得我没有经常训他们,他们做错了事情我才会说两句。”芦苗随手拿了个珠串在秦月手腕上比了一下,“如果他们觉得很经常被我训,那一定是他们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实在太多。”   “有道理。”秦月笑着点头,便把那珠串接过来戴在了手上,红色的珠串看起来十分喜庆,倒是也衬得她手腕更加洁白。   “你想找个男人吗?”芦苗支着下巴看了她半晌,忽然这么问道。   秦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要想办法娶你了。”芦苗吊儿郎当地说道,“可惜我是女人,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秦月都被她最后那句话逗笑了,道:“所以你是想找个男人了吗?”   “我倒是想,可很显然……情况我们都看得到……并没有人来找我啊!”芦苗捶胸顿足,“以前在京城还有小伙子来献殷勤呢,现在小屁孩都不给我送花了!我思来想去,应该是你阻碍了我的桃花,我今天下午去求了好几支桃花签,都是下下签,我觉得这样不太行。”   秦月看着炉子上的羊杂年糕汤已经煮开了,便拿着勺子捞了两下,先给芦苗盛了一大碗放在了她面前:“多吃点算是弥补吧!”   “哇,这是来自阿月的阴谋,等我吃成了大胖子,就永远不用去想桃花运这个问题了!”芦苗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拿了筷子和勺子开始吃起来。   “你这个行为就很符合一个词,叫做,口是心非。”秦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慢慢地喝着汤,“不过我的确没想过要找个男人,没那想法,而且也没有遇到心动的人。”   “要怎样的算是心动的?”芦苗好奇地问。   秦月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得英俊潇洒一点吧……”   “还有吗?”芦苗问。   “高大,可靠,有风度。”秦月继续说,“家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阻碍我继续开食肆。”   “呃,现实一点的条件有吗?”芦苗顺着秦月的条件想了一会儿,感觉找起来难度不小。   “唔……要怎样的才算现实的呢?”秦月反问了一句。   “就家里有几口田,有几头牛,几座房子这种?”芦苗也想了一会儿才这样回答。   秦月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个真的没有想过。”顿了顿,她忽然又笑道,“如果足够英俊漂亮听话乖巧,我养他也不是不可以的。”   “我觉得不行……”芦苗认真摇头,“那太吃亏了,亏本的生意我们不能做。” 第52章 仗势欺人 那么秦娘子要怎么赔我?   芦苗说要找个男人显然是在说笑。   过完年,她便干劲十足地开始准备着要把现在食肆旁边的一家店也盘下来,准备在旁边的那家店卖点瓜果蔬菜。   洛州水陆交通都发达,商贾也多,芦苗正是看到了这些南来北往的行商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她一边吃着炒栗子一边和秦月商量着到底是瓜果好还是蔬菜好。   “现在冬天肯定是卖蔬菜好,绿叶子菜都能卖高价。”芦苗捏开栗子壳,往秦月嘴里塞了一个,“等夏天了可以卖点甜瓜西瓜之类的。”   “卖是可以,你如果是从别的行商那边去拿货,怕是要亏。”秦月吃了那香甜的板栗,眼睛还在账簿上放着,一丝不苟地对着进出的项目还在拨算盘,“要么你打算再搞几亩地来自己种。”   “搞几亩地不是问题,但我不能保证我种出来一定好吃啊!”芦苗抓了下头发,“而且我们在城里,还得找可靠的人专门去乡下看着,否则到底会种出什么鬼,也不清楚。”   秦月想了想,把账簿上最后的数字算好了写上之后,看向了一旁的芦苗,道:“其实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卖酱料之类的。就是我们食肆用的那些酱料。”   这话一出,芦苗眼睛亮了亮,她忍不住一合掌,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诶!”她想了想,便越想越觉得可行,“反正我们这边也是要做酱料的,到时候只要多做一些,然后用漂亮点的瓶瓶罐罐装好了,摆在隔壁卖就行了!好主意好主意!”   “然后也能搭着卖点你说的瓜果。”秦月继续说道,“卖点洛州少见的,好储存,然后也能久放。”   芦苗连连点头,随手拉了纸笔过来把这些想法写上去,口中道:“我要记下来,到时候认真算一算到底要多少银钱,值不值得我们把隔壁的店铺盘下来,要是不值得我们就放在这边卖也是一样。”   “这倒是不急。”秦月往楼下看了一眼,慢慢地说道,“你现在把一楼那个张公子请走比较急一点,我现在想下楼去拿东西了。”   这话一出,芦苗也往楼下看了看,果然就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了熟悉的张笃。   她半晌无语,还是默默起了身,往楼下走,口中道:“我是真的不太懂这些男人,是真的不懂什么是拒绝?”   “可能他们把拒绝等同于欲拒还迎。”秦月很无所谓地把面前的账簿合上,然后把纸笔都收起来。   “这位总比那个徐什么什么好。”芦苗叹了口气,“这位至少君子一点,还在咱们食肆花了钱,那位可比不上这位了。”   “也说不好。”秦月往楼下看了一眼,正好碰上那位张笃抬头,两人目光相触,她很明显看到了他眼中的欣喜——但她可不觉得有什么好欣喜的。   芦苗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了秦月,道:“其实这个张公子长得也还不错,你有没有想过和他试试?”   秦月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芦苗的神色,见她不似开玩笑,便又重新看了一眼那张笃。   .   平心而论,张笃的长相的确不错,斯文秀气,文质彬彬,有种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温和懂礼节。   与张笃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这人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格,平常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脾气,秦月让人赶走他许多次,也没见他发火。   不过,就看张笃家世,秦月就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张笃的父亲就是洛州的知州大人,张笃和她的门第之别就摆在这里,何况张笃一看就不是那种能自己做主的人,故而她和张笃都没必要浪费什么时间。   她不可能去做妾,张笃不可能娶她为妻,两个人硬凑到一起是绝对没有好结果。   .   于是秦月便只对芦苗笑了笑,道:“门不当户不对,可别妄想了。”   芦苗想了想,倒也觉得有理,便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下去请他出去了。”   “门不当户不对那句也跟他说了吧!”秦月加了一句,“我当面说是伤了他颜面,你委婉些,免得他恼羞成怒。”   芦苗笑道:“那应当不至于吧?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门第之别的?”   一面说着芦苗便下了楼,朝着张笃走过去了。   张笃见芦苗过来,有些拘谨地收回了目光,认真地看向了芦苗,规规矩矩地问了好:“芦姑娘好。”   芦苗平日里是泼辣,但遇到这种礼节特别足的人便不好像个小辣椒一样呛人,于是便也笑着向他问了好,然后道:“秦姑娘让我给公子带句话。”   “芦姑娘请说。”张笃忙正襟危坐起来,格外正式地看向了芦苗。   “那什么……”有这么个人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芦苗忽然有些紧张地朝楼上看了一眼,又清了清嗓子,才道,“就……张公子和咱们身份地位相差极大,所以……”   张笃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地把肩膀塌了下去,好半晌才道:“可我倾慕秦姑娘,并不计较这些门第之别。”   芦苗抓了下脑袋,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问题,如果是别的人倒是算了,现在先拒绝的是秦月,这两年下来她已经知道秦月是怎样性格,故而她并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道:“话我带到了,至于其他的,我便也不多说。”   张笃抬头看向了二楼,他脸上有些失落神色,又静默了一会儿方道:“我明白芦姑娘的意思,我会证明给秦姑娘看,我的确倾慕她,也不计较什么门第之别。”说着,他便站了起来,又深深向芦苗作揖行礼道,“还是多谢芦姑娘下来告诉我这些。”   芦苗送了张笃到门口,目送了他上马车,才转回到店中来。   .   一旁有熟客在旁边看着,见芦苗进来,便笑道:“秦娘子心这么高,张大人的公子也没看上?”   芦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爱吃就出去。”   熟客连连道歉,笑道:“我没恶意,就是想起来之前缠着秦娘子那个徐淮信。徐淮信现在看着张公子在这边,才不敢过来闹了。要是张公子走了,徐淮信重新缠上来,你们再上哪找个人来镇场子?”   芦苗叹了口气,道:“多谢你提醒,我倒是还忘了有个徐淮信。”   .   正说着话,三蜜抹着眼泪从外面冲进来了,一看到芦苗,三蜜就扑过来大哭起来:“姐!豆花被徐公子给抓了!”   芦苗被这哭声震得脑子一嗡,差点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的熟客帮忙把三蜜给托起来站稳了。   秦月正好从楼上下来,便看到三蜜哇哇大哭的样子。   “你刚说什么,豆花被徐公子抓了?是什么意思?”秦月是听到了那句话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你们怎么遇到徐公子了?”   “我和豆花豆苗一起赶车把菜给拉回来,正好遇到徐公子的马车,然后撞到了一起,徐公子要我们赔钱还要把菜给扣下来,然后豆花和徐公子吵了几句,就被家丁给抓起来了!”三蜜哇哇哭着,“徐公子还说要衙门上见!”   “你们撞了徐公子,还是徐公子撞了你们?”芦苗的眉头也皱起来了,“豆苗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豆苗在后面,我先跑回来报信。”三蜜眼泪汪汪,“这怎么办啊!”   “别哭,大不了就赔钱再把菜给他们就是。”秦月安慰地拍了拍三蜜的脑袋,“不是什么大事,就只是钱的事情而已。”   三蜜抽泣了一下,抬头看向了秦月:“真、真的吗?”   秦月温和地笑了笑,道:“真的,没什么。”   大概是秦月语气笃定如此,三蜜倒是真的被安慰了下来,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又回头看向了门口。   .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徐淮信便已经上门来了。   身后浩浩荡荡的家丁,徐淮信来势汹汹,只是脸上有几道血痕看起来颇为滑稽。   秦月先往他身后看去,见豆花和豆苗都蔫头耷脑地被抓着,但人看起来都没事,便有几分放心。   徐淮信进到食肆,目光便黏在了秦月身上,他冷笑了一声,道:“秦娘子家的这些下人倒是一个个凶恶得很,当街撞人就不说了,不知道歉还动手打人,简直洛州一霸!看来是需要官府好好整治了!”   这话都把秦月给听得愣住了,她耐着性子道:“小孩子赶车或者不知快慢,若是冲撞了徐公子,我来赔礼道歉便是。至于洛州一霸却不敢当,只不过是小本生意,都是仰仗诸位街坊邻居才做得下去。”   徐淮信看着秦月,似笑非笑:“那么秦娘子要怎么赔我?”   .   京城。   容昭看着面前的亲卫,面上神色怔忡许久,才问道:“的确是在洛州看到了夫人,没有看错,是吗?”   亲卫忙道:“是,没有看错。我们送二爷去洛州的时候看到的,后来为了确定还特地在送完二爷之后回头去看了看。夫人现在是在洛州城里开了个食肆,听说生意也不错。我们没敢多打扰,就先回来了。”   容昭沉默了许久,忽然低下头,泪流满面。   他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秦月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又能再知道她的下落。   在北狄打仗这一年多,他无数次想到如若战死沙场或许是对所有人的交代,可真的奄奄一息躺在营帐中的时候,他却想想活下去。   他越想活下来,便越能感觉到秦月从城墙上跳下时候的绝望。   许多事情便是要到自己感同身受时候才能明白,如若他没有走到绝境的那一天,便永远也不会懂。   他胡乱用帕子擦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扶着手杖站起来,道:“去备马车,去洛州。” 第53章 公堂 两厢对峙,互不相让   在经历过生死之后,人会变。   容昭是在那次纵贯了整个后背的重伤时候,趴在战地的营帐中,昏沉又清醒地审视起了自己。   唯有这种时刻,会让人去思考。   首先会想到的是——如若他就死在这里,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呢?   他能不能算是一个忠臣,能不能如先辈英烈一样,名留史册?   如若没有赵素娥那些事情,或许可以,他毕竟也算是为晋国北方的安定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只是有了赵素娥与北狄勾结的事情之后,他并不认为他死在了这里之后,会有什么好的名声。   死人是不会出声的。   所以如果他死在这里,对于容家来说便又是一次灭顶之灾,这一次也不知能不能再次站起来。   他死了,家里便剩下容昀,还有林氏与容莺,还有……不知是否安好的秦月。   他很难不去想秦月。   他总自诩对国对家都毫无亏欠,可自从秦月走后,他便发现或许他没有亏欠别人,却唯独对秦月是亏欠的。   他回想着他与秦月五六年的夫妻生活,此时此刻他便能轻易看出他自己的傲慢自大和轻蔑……以及愚蠢。   愚蠢,所以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她。   而秦月却一直默默忍受着,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于是从城墙上跳下。   人只有在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牵挂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想要这样寻求一个解脱。   但凡还有一点希望,哪怕渺茫,哪怕能算是虚无缥缈,人都会想活着,向生是人的本能。   所以那时候秦月到底有多绝望?   他不敢深想。   而那时候他事后种种惺惺作态的言行,在这时候回想起来,便也让他感觉到了无地自容。   自省。   也就只有在这样生死之际,只有自己濒临死亡的时刻,这些迟来的悔恨才会让人心痛。   他在营帐中这样躺了快十日才被救过来。   醒来时候他身边的长史司马都劝他暂时就在后方坐镇,不要再上前线了,只是他却还是坚持地带着兵马在最前方冲锋陷阵。   自赵素娥那件事情出了之后,这是他仅有的挽回的时机,只有彻底地解决了北狄,他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也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卸下身上种种沉重,也才有机会重新来过。   与北狄的这一战漫长到让他恍惚觉得有一辈子那么久,终于把北狄的都城拿下,终于接过了北狄的降表,他便终于能够回到晋国。   回到晋国时候恰好又是大雪时节。   纷纷扬扬的雪,便让他重新想起来两年前的时光。   那时候他回到容府的时候,有秦月在家中等待,但这次回来,府中安静得几乎寂寥。   林氏病了许久,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是容莺在家照顾着。   容昀在他离开的这两年中考了功名,已经授官,正准备着要去洛州上任,虽然只是品级和俸禄都并不高的刺史,但这显然能看得出来容昀在官场中的顺畅,这种监察地方的刺史并非是人人都能轻易做得了的。   容昭为容昀高兴,心中也松了口气,容昀有了着落,剩下便是容莺的婚事,与……找到秦月。   他原本还在想着等朝中圣上大婚亲政之后便辞官挂印去找秦月,却没想到会提前得知了秦月的下落。   收拾了车马,他给丞相谢庆留了手书说明了自己支持圣上大婚亲政的态度,然后便带着下人往洛州去了。   .   春寒料峭,雨水蒙蒙。   乌云压得低,还有雷声闷滚。   .   秦月冷眼看着面前的徐淮信,道:“赔车赔钱,再有徐公子脸上这伤,医药钱也我们出,徐公子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徐淮信也看着秦月,忽然笑了笑,道:“秦娘子这么爽快,那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事情自然是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你们便是洛州一霸,半点歉意也没有,开口便是要用钱来了事,这等作风,实在难以容忍;可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秦娘子家的小孩子不仔细,对不对?小孩儿做事总有不周全的地方,否则怎么是小孩子,对不对?”   芦苗在一旁听着这话,冷笑道:“徐公子这话说得,便是要往大了闹我们也不怕你,这作风怎么了?难道要嘘寒问暖只嘴上说说?若是这样,那我现在就说了,徐公子好可怜哦,车被撞了也可怜,真的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徐淮信也不生气,他甚至都没有搭理芦苗,还是只看着秦月,道:“秦娘子很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若徐公子一定要去告官,那便去告吧!”秦月漠然看着他,“便与官府衙门说,小孩子的车撞了你的车,官府说怎么赔,我便怎么赔。”   徐淮信倒是没想到秦月这么强硬,一时间倒是有些恼羞成怒了,道:“既然秦娘子要这样,那便也只好成全了秦娘子,到时候若是落得一个牢狱之灾,可别怪我今日没有给过机会。”   “我倒是没听说有人因为赶车撞了人就要去坐大牢,洛州的大牢是你们徐家开的吗?”芦苗讥笑道,“仗势欺人的是你徐淮信,可不是我们这些弱女子。若你一定要颠倒黑白,到时候便在衙门去辩个清楚明白!”   徐淮信冷笑道:“既然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便衙门见了。”   说完,他便示意身后的家丁去衙门报案。   .   衙门的人冒雨而来。   过来的人是洛州府衙中的令官。   这令官显然与徐淮信是相熟之人,见到他之后便先笑着相互问好,寒暄几句之后也不听秦月和芦苗等人说话,便直接让人进来把食肆中的人都赶出去,然后拿了封条要把食肆给封起来。   “如此霸道,不可轻饶。”这令官说着话的时候眼睛是朝上看的,目空一切,声调也比旁人更高了八分,“多亏有徐公子在,才能替我们发现了洛州城中还有这样跋扈之人!若不严办,便是让我们洛州城都要蒙羞!百姓夜不安寝!”   芦苗听着这话,整个人都暴躁起来,她想冲上去分辨,却被秦月给拦了下来。   秦月走到芦苗前面,不让她冲动地上前去争吵,只向那令官道:“既然如此,便让你们知州大人来判个是非公断吧,你这令官显然不是能做主的人。”顿了顿,她见那令官瞪过来,又添了一句道,“若你执意要给你们知州大人做主……那显然在洛州城中,你这小小令官才是跋扈之人,是叫小小百姓夜不安寝的毒瘤!”   “如此胡言乱语!可见平日里被你等刁难的不少!”那令官气得眉头都立起来,“即刻去见知州大人!可不能叫你们再危害一方!”   而一旁徐淮信却又温言开口,道:“秦娘子若是现在愿意和解,我也愿意既往不咎。”   令官变了一副面孔,谄媚笑起来,道:“徐公子这样通情达理之人,是我等楷模。”   “都说了要去见知州大人,怎么,你们反而打了退堂鼓不敢了?”秦月冷笑了一声,“不过只是在路上车马摩擦这种小事,反而说我跋扈,到底是谁跋扈仗势欺人?就算今日你们打了退堂鼓走了,我也要去知州衙门击鼓鸣冤,就告你这令官和徐家勾结,行不义之事,欺压百姓!”   两厢对峙,互不相让。   那令官把秦月看了又看,最后冷笑道:“你这小娘子,好歹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芦苗终于忍耐不住,从秦月身后跳了出来,道:“我倒是问问,怎么有你们这样的贱人?你们不就是看着我们是女人,所以欺负人?非要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声,以为能掩盖住你们的贱人本质吗?”   伴随着这句话,天上闪电滋啦划过,再接着便是雷声隆隆。   .   知州衙门中,知州张淼正在书房中与新来上任的刺史容昀品茶。   说起来张淼到任也不过就比容昀早了大半年,两人算起来都是新到洛州的。   两人先叙了故旧关系,便得知了原本容家和张家多年前也是相交友人,只是当年容家出事时候张家还在交州,等知道容家那些事情时候都已经过了大半年,再想着要进京来帮忙,容昭都已经去了军中。   两人说了往事,正要说说洛州情形,便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再接着便是别驾亲自过来了。   “外头怎么了?”张淼问道。   别驾看了一眼容昀,似乎有些为难,没有开口。   “刺史大人也不是外人,你说便是了。”张淼说道,“有什么好为难的?”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原本就是街面上有两辆马车撞了,两家人怎么都谈不拢,便一直吵闹到了我们衙门里面来。”别驾说道。   “这种小事?”张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事情有什么为难的吗?”   别驾又看了一眼容昀,最后支支吾吾道:“被告的那家,就是小公子特别心仪的那家……秦姑娘。”   一旁的容昀倒是明白过来,于是笑起来,道:“秉公处理便好,这种小事情实在没必要太……谁撞了对方,便叫谁赔。”   张淼面色有些不愉,但还是道:“正如容大人所说,秉公处理便行了。”   容昀看着那别驾还是那么为难的样子,便又笑道:“张大人索性去看一眼,免得小公子事后又闹起来,闹得家宅不宁呢!”   张淼重重地从鼻子里面出了口气,站了起来,又向容昭道:“我那不孝子和你年纪也差不了几岁,可真的是比不上你半分,最近喜欢上的是一个行商的女人,你说说,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他在想什么?”   容昀宽和地笑了笑,道:“这婚姻之事也是说不准的,年少慕艾,再过几年便也好了。”   “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吧!”张淼摇了摇头,便邀请容昀一起往前面去,“倒是也让你看看咱们洛州府衙里面的情形,不是我吹牛,我们洛州府衙里面的人,各个都是精明好手,百里挑一的!”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往前面的大堂走去。   进到大堂中,容昀往堂下扫了一眼,脚步顿住了——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秦月? 第54章 徐淮信 凭什么不是他呢?   容昀盯着秦月看了许久,起初他还并不太敢认,毕竟眼前这女人看起来神态气质与之前府中常见的嫂嫂已经太不一样,但他只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诉状上的秦氏,便确定了堂下就是秦月本人。   两年没见,秦月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但身上气质却变了太多——变得鲜活且热烈,于是便是判若两人。   如若说从前在容府中常见的秦月是沉闷且柔弱仿佛一折就要断掉的花枝,那么现在她便仿佛是怒放又生动的牡丹,过往不曾见过的张扬明艳,在此时此刻的她身上淋漓尽致地散发出来。   也大约是他的目光停留在秦月身上太久,她似乎心有所感,便抬头看向了他。   目光相触,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错愕和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能轻易理解为何她会有那么一丝惊慌,于是他收回了目光去看摆在面前的诉状,然后又看向了在堂下慷慨激昂的男人。   一旁张淼的脸铁青的,这事情简直太过于明显,徐淮信再如何把秦月两人往恶霸方向推,也掩盖不了这件事情本质就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马车之间的冲撞,是徐淮信仗势欺人未遂,所以才闹到了衙门来。   就为这种小事,就在刺史到来的时候闹出来,简直是让他之前所说的关于洛州种种好处都仿佛是在撒谎一样。   他憋着火让徐淮信闭了嘴,又看向了一旁的秦月和芦苗,声音稍微和缓了一些——倒不是为别的,这事情孰是孰非简直太明显了,他知道芦苗和秦月这两个女人的底细,不过都是外乡来的,一开始是在永安寺做活,后来才慢慢做起了食肆,要说她们有什么恶霸行径,他是不信的。否则他那傻儿子在人家店里蹲了那么久,要是真的心思活络的早就贴上来了,还能一而再把他傻儿子往外赶?   张淼道:“秦氏与芦氏对徐淮信所说,可都认同?”   秦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刚才认出容昀,都没怎么注意去听徐淮信究竟在说什么。   芦苗倒是很快就开了口,道:“徐淮信所说,我们统统都不认!街上车马有摩擦是常见的事情,之前没有来府衙之前我们便与徐淮信商量了,赔车赔马赔钱都是可以的,除此之外也不知还有什么可赔偿的,是徐淮信得理不饶人,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至于恶霸一说,更是不可能!请张大人明鉴!”   徐淮信想要说什么,他抬头看向了上头的张淼,却扫到了在张淼后方的陌生面孔,电光火石之际,他忽然想起来前几日还听说洛州来了新的刺史的消息,徐家在洛州也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了,对于这些官场上的事情还是了解得十分透彻,他心思一转,便想到若是刺史到来,恐怕会不明其中事理,或者更想要立威,这件事情虽然小,但送到新刺史手中,不也是正好?   如此想着,徐淮信便又道:“如此伶牙俐齿诡辩,之前便说了,如若不是你们把道路当做了自家私人,怎么会那样横冲直撞?如若不是恶霸,怎么会撞了人还要对我动手?事后再轻飘飘说什么赔偿,这是诚心的,还是只想用银钱来堵嘴呢!”   “我们赶车的三个小孩就在这里,张大人不信就问问他们!”芦苗半点不让,“分明是你们把我们家小孩抓起来,他们害怕才会动手!”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张淼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顿时堂下安静下来。   “那就说说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张淼看向了豆花豆苗和三蜜,“另外当时路上可还有证人?有没有带来?”   “有证人,已经带来了。”一旁的别驾急忙接了话,都在外面。   张淼于是道:“都传进来。”   堂中乌泱泱站了一大堆人,他们分别说了当时两辆马车相撞时候的情形,虽然每个人看到的不太一样,但倒是能把当时情形还原得七七八八。   的确就是豆花驾着车没注意到前面迎面而来的徐淮信所以两辆马车撞到了一起,但在马车相撞之后却是徐家的家丁先动手要把豆花三人抓起来,于是才有了这三人对着徐淮信动手,之后三蜜先从现场跑掉到食肆去报信。   这样证词,张淼都没感觉太意外——他来洛州并不太久,但却也知道徐家在洛州是有一些势力的,大概是仗势欺人的时候多了,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闹起来。从前没人闹到公堂上,多半是因为迫于徐家的淫威,所以都是私下解决。这次闹到了这里,应当还是秦月和芦苗这两个人没答应徐淮信提出的要求,于是才拉拉扯扯地到了这里。   张淼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容昀笑了一声,他转头看向了容昀,面上神色和蔼了许多,道:“容大人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一点浅见而已。”容昀温声笑道,“这位徐——郎君,看起来太咄咄逼人了一些,这件事情原本各自退让一步便能和解,却闹到这样地步,很难不让人去想,这底下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事情。”   张淼听着这话,眼睛微微一眯,转而看向了徐淮信。   芦苗在一旁倒是飞快地接了话,道:“大人明鉴!这人之前想逼我家秦妹这样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去他们家做妾,三番五次纠缠不休,赶也赶不走!”   这话一出,堂下一片安静,之前侃侃而谈的徐淮信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却是蛮狠道:“是我逼迫还是你们勾引,你们心里明白!”   秦月看了一眼徐淮信,却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了容昀。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有些心虚,她并不怕在外人面前说起这些烂糟事情,只是容昀在这里,却叫她感觉到些微有些难堪。   “勾引你?你以为你长得好看?”芦苗在旁边先像个炮仗一样炸了,“你配得上?是你像个癞皮狗一样粘着还咬人!你看你现在不就是找着机会就咬上来了!”   这话粗鄙,徐淮信听着也要跳起来,但上面的张淼轻咳了一声,便叫他安静了下来。   一旁容昀倒是摇了摇头,只道:“如若是这样,也难怪会因为这种小事情闹到这里来,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厢情愿才是最好,希望这位徐郎不要做强取豪夺之事。”   “大人。”秦月把心中那点难堪与心虚压下去,抬头看向了张淼,不再把目光往容昀身上扫,“如若只是这些事情,也不至于今日闹到府衙上来。今日上堂喊冤,乃是因为这位徐公子与府衙令官勾结,那位钱姓令官不辨是非黑白,听了徐公子的话便要封了妾身的食肆,并且与徐公子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妾身素来知道大人治下是清正廉洁,但有钱令官这样的小人,大人的一世英名恐怕都要被这样的小人所毁。”顿了顿,她便指向了在一旁安静如鹌鹑的钱令官,“这位令官不知品级几何,也不知到底分管着什么职务,今日徐公子说要报官,便是这位令官到场,接着便是横行霸道不看事实便要帮着徐公子行事,还请大人明察。”   容昀听着这话却笑了笑,向张淼道:“这事情倒是不怪张大人,不过也恰好能借我用一用了。”   张淼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一听容昀这话,便转了话锋,只道:“容大人与我今后要在洛州执掌,肃清吏治是应当应为之事。”   堂下的徐淮信忽然感觉有些荒谬,他都有些不明白这事情怎么最后会拐到这里来,原本是他有理有据,不是吗?他看向了站在张淼身侧的容昀,想起来刚才容昀进来时候也盯着秦月看了许久,接着还想起来张淼自己的小儿子就天天粘着秦月,这分明就是因为美色所迷!顿时他便更觉得秦月可恶。他从未见过这样仗着美色欺凌旁人的女人!   “钱令官的事情容后再议,之后必定会给秦氏与芦氏你们一个交代。”张淼在上头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看向了秦月等人,“至于你们之间这撞了马车的官司,本官以为只是小事,秦氏芦氏你们赔偿了徐家的车马,而徐家仗势欺人抓了小孩子,故而之后才有小孩子动手,你们便各自退让一步,今后不许再因为这种事情吵闹。”   这判决不算太偏袒,勉强也能算是公正,秦月和芦苗对视一眼便也应下来。   徐淮信还想辩驳几句,但扫到一旁蔫头耷脑的钱令官,于是也警醒起来,改换了嘴脸,向秦月翩翩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也算是我的过错,二位娘子也不必再赔了,希望二位娘子原谅今日小生一时冲动吧!”   芦苗听着这话就想再讽刺两句,但秦月按住了她,只略点了头也没说更多。   退堂之后,芦苗带着豆花三人走在了前面,秦月走在了后面。   徐淮信正想再凑上前去,却看见新来的那刺史容昀上前去把秦月给拦住了,顿时他更确定了他之前的想法,可他又觉得心里仿佛猫爪一般不甘心,凭什么不是他呢?   秦月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了容昀,许久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淡淡道:“多谢大人方才仗义执言。” 第55章 重逢 你是哪位?   容昀看着秦月,他忽然不知应当如何反应。   既不知要怎样称呼,也不知要怎样问候,他犹豫许久,最后低声应下了秦月的那句话:“不必言谢。”   秦月于是微微福身,又道:“那就此告辞了。”说完她便绕开了容昀,朝着芦苗他们走去。   容昀迟疑了一会,快走了两步追了上去,又道:“若将来有什么事情,尽管差个人来告诉我。我现在便在洛州做刺史……”顿了顿,他似乎又纠结了一会儿称呼,最后还是含混了过去,“容家欠你的,一切事情你都尽管吩咐就行。”   秦月脚步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容昀,淡淡道:“我与容家已经两不相欠了。”   没有等容昀再说什么,她快走了几步,便上了马车。   容昀没有追上去,他沉默地目送了马车走远。   .   马车中,芦苗一边赶车一边随口安慰着豆花这几个小孩,终于把这几个小孩逗得笑起来,才猛然发现秦月许久没有说话了。   转头看了一眼靠在车壁上发呆的秦月,芦苗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了阿月,你是在怕那个徐淮信还要来纠缠吗?”   秦月猛然回过神来,顿了一顿才道:“我在想……今天这事情似乎太顺利了一些。”   “不就是因为新来的刺史正好在旁边吗?”芦苗说道,“都说刺史是来监督这些当官的官,可能就显得特别体察民情吧……要不的话,我不觉得那个钱令官会那么一言不发不出来狡辩的。”   秦月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   她在想容昀既然在洛州发现了她,那么他会告诉容昭吗?   如果容昭知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失地笑了一声。   就算容昭知道她还活着,那又怎样呢?   他与她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已经是太尉,且还是把北狄彻底征服的太尉,他有显而易见的权势在手,她实在不必去担心他是不是知道她还活着。   如若他真的在意,两年前他便不会在安定门上那么坚决地丢下她。   如若他真的在意,两年前他就能找到她。   容昀所说的亏欠只不过是容昀自己的想法罢了,大可不必由容昀的一句话,便想到容昭。   .   伸手搓了一下脸,秦月一抬眼就看到芦苗还在看她。   “你看我做什么,看路啊!”秦月笑了一声,“再撞一个,我们可以回头再往衙门走一趟了!”   芦苗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路,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不是看你满脸心事,就想关心你一下?你刚在想什么呢?在想怎么除掉那个徐淮信吗?”   “我没那个本事除掉他。”秦月往后靠了靠,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他们徐家在洛州有权有势的,我们也惹不起啊!要是真的相互之间杠上了,恐怕最后就是我们得收拾包袱滚蛋了。”   芦苗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有理,不能逞一时之快,这日子长久,我们老百姓还是没法和这些权贵相争。”   .   回到了食肆,芦苗打发了豆花几个去换了衣服然后去后厨准备食材,又叫了其他几个小子出来把大堂里面的桌椅卫生打扫了,然后琢磨着这个时辰了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   秦月到柜台上把账簿翻了翻随手算了一下,向芦苗道:“今天别开门了,明天再开吧!”   芦苗哀叹了一声,道:“明天早上得先向菩萨烧三炷香,去一去霉运,然后再开门。”   秦月笑了笑,道:“都听你的,今天大家也累了一天,就吃点好吃的早点休息。”   在大堂里面做卫生的小孩子们一听到秦月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问道:“月姐姐,今天吃什么好吃的呀?”   “后厨有什么就做什么。”秦月合上账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你们看着那些不能存放到明天的蔬菜,今天就都做了,犒劳你们自己。不过这得你们自己动手,我可不管你们做得好不好吃。”   这话一出,倒是让小孩子们都哇了一声,于是赶紧把卫生打扫干净了,就往后厨跑去。   .   秦月也没管着他们,就朝着楼上走。   芦苗往后面看了一眼,飞快地追上了她:“阿月,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刺史啊?”   秦月一边上楼梯一边看了一眼芦苗,笑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就忽然想起来在衙门的时候那个刺史看了你好久,而且今天他是为着我们说话了。”芦苗说道,“而且刚才回来的时候你一看就是有心事,但是车里小孩太多了我也没好问。”   “是以前在京中认识的人。”秦月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面,所以念着往日情分,便有所偏袒吧!”   芦苗哇了一声,倒是想起来以前秦月的身份,忽然又愤懑起来,道:“所以我就说那个徐淮信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算个什么,竟然总打你的主意!”   秦月好笑地看了一眼芦苗,道:“你后面可别跟着说什么身份地位之类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徐淮信有那种想法,是因为在他看来,你我就是那种可以被轻易拿捏的人而已。”   芦苗听着这话就叹气:“别说了,这种话听多就只恨你我不是个男的,你我要是男的,他敢欺负?他都不敢过来!”   “不过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秦月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然后看向了芦苗,“徐家看起来只是在洛州耀武扬威而已,但本身根基并不深厚,朝中也没有人当官,他们如今是吃着祖宗的老底子却不思进取,等家财败光,便与我们没什么不同。”   “按照他们这种有钱人的家底,吃个两三代人也不是问题……等他们家财败光……可能一等就是我们白发苍苍。”芦苗跟着秦月进了屋子,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茶坐下了,“所以你的解决办法总不是我们俩就和徐淮信比命长,谁活到最后谁就赢了吧???”   秦月被这话给逗笑了,她反手关了门,道:“这种人家,家宅里面最乱。若我猜得没错,徐淮信的妻子应当是不满他的行为,但却不好直说的。”   “那总不能鼓动了她妻子去杀他吧!”芦苗睁大了眼睛。   “一旦妻子自己有了依仗,就不必再仰人鼻息忍耐一切。”秦月淡淡道,“想办法打听打听徐家的事情,便能找到其中是否有可利用的地方。”   “我去想办法吧!”芦苗抓了抓头发,又看向了秦月,“不过你确定真的可以利用吗?”   “将心比心想想不就行了?”秦月也看向了她。   芦苗一听这“将心比心”四个字一出,她就知道秦月以上推论从何而来。   那些秦月的伤心往事她总不舍得去问——她也总觉得没什么必要知晓,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一味沉湎在过去,对现在对未来都没什么好处。   但此时此刻她能说出这四个字,是不是能说明她已经把过往放下了呢?   芦苗想了一想,又抬头看向了秦月,问道:“所以你以前怎么没有想过给自己一个依仗……?”   “有过啊,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没了。”秦月语气平静得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晴朗一样波澜不惊。   芦苗目瞪口呆了许久,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秦月好笑地又看了她一眼,道:“怎么,难道生下来是件好事?”   “不是……我……”芦苗语言破碎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组成了句子,“怎么会这样啊?再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怎么会让当家主母出了这种事情!”   “总之呢,就是发生了。”秦月的语气很平静,“都过去两年了有什么好纠结的,现在想起来倒是庆幸多,否则那时候便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要和过去切割开来了。我也不觉得那是一件多么坏的事情。”   芦苗叹了口气,倒是也勉强同意了秦月的话:“你说得也有理。”   “所以就想办法去打听打听徐家,然后明天正常开张就好了。”秦月语气轻松,“赚钱要紧,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芦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还是要多攒钱!我们到时候去买地!我们要多买一点地!还要开更多的铺子!我们到时候能在整个晋国做生意!”   秦月笑了笑,便与芦苗又天马行空地畅享了一番她们的商业帝国,然后下楼吃了晚饭,便休息了。   .   前一天折腾了一下午,第二天秦月便起得晚了一些。   下楼时候却没听见平日里熟悉的上菜和招呼的声音,她有些迷惑地往一楼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坐在大堂中。   是容昭。   芦苗在柜台后面面色凝重,其他的食客们吃东西时候也是安静地没有交流。   而容昭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向了她,面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缓慢地站起来,朝着她走过来,然后在她面前站定了:“月儿。”   他的声音是嘶哑又克制的。   秦月抬眼看他,不紧不慢问道:“你是哪位?” 第56章 枷锁 他是还沉湎在过去裹足不前的罪人……   容昭设想过无数次他与秦月的重逢,他想过或许秦月会生气会气恼,也幻想过随着时间的过去两人都不会计较从前而相逢一笑,却没有想过会是如此冷淡的反问。   或者说,并非没有想过,而是他不愿意去想。   人总是自欺欺人的时候更多一些。   他看着面前的秦月,这两年秦月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如同他记忆中一样。   只是神态变了,不似从前那样温和。   他在过来洛州的路上已经让人去查探了她在洛州这两年的情形,虽然不算太详细,但也足以让他弄清楚她这两年是如何渡过。   两年,是她的成长,在离开他之后,她不再被他桎梏,于是有了现在的食肆,有了现在的她。   他心中一面是苦涩,一面是欣慰。   苦涩是他自己的,在失去秦月之后,他两年来辗转反侧化入愁肠的悔恨在此时此刻变作苦涩萦绕心头。   而眼前的秦月哪怕对他冷眼以对,他仍然心中会感觉到欣慰,至少她仍然好好地在这里,她放弃过去获得重生,她理应有现在的底气来反问他究竟是谁。   他是谁?   他是还沉湎在过去裹足不前的罪人。   他拖着属于过去的沉重悔恨的枷锁来到秦月面前祈求一个不应有的原谅。   他在生死之间挣扎看破的前半生化作了此时此刻的后退。   他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后退了一步。   .   他看着秦月,而她也坦然又平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慢慢地说道。   秦月看着他,淡淡道:“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道歉,你我陌生人而已,何来歉意?如若不是在吃饭的,还请客官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们小本生意。”   容昭脚步略有些蹒跚,他重新坐回到了方才的地方,他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菜色,哑声道:“请老板上一碗龙须面吧!”   秦月看向了一旁的豆花,道:“去后面给那边客人上一碗龙须面。”   豆花小心地应下来,一溜烟就往后厨跑去了。   .   秦月慢慢地走到了芦苗旁边站定了,道:“要不你也去后面帮忙?前面有我在就行了。”   芦苗微微松了口气,又看了容昭两眼,小声道:“吓死我了,以为是来找麻烦的,这一看满身煞气,在咱们大堂里面一坐,我都不敢上前赶人。”顿了顿,她又看向了秦月,“他认识你,他是谁啊?”   秦月拿起旁边的热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不冷不热道:“我死了的丈夫。”   芦苗张了张嘴巴,一瞬间脸上各种表情交织,最后凝成了错愕和不可置信。   “他怎么敢来?不怕你一刀剁了他泄愤?”芦苗欲言又止许久,最后这样问道,“总不是觉得你哄一哄就能把当年的事情翻篇吧?这、这再说了……”   “不用说,我心里明白得很。”秦月喝了口水,“想来就来,这天下之大我还能管着他去哪里不成?不必当回事。”   “万一他要是强取豪夺什么的……”芦苗还是有些担心,“你看那个什么徐淮信都会搞小动作脏手段!”   “所以,有这样一个问题。”秦月语气冷静,她看向了芦苗,“一个当初被抛下的无用的女人,有什么好值得在两年后来强取豪夺使手段?有必要吗?”   芦苗被这问题给问住了,她偷偷又看了几眼容昭,然后小声道:“万一是后悔了……?我觉得这种人挺多吧?他发现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所以就回头找旧人。”   “他后悔我就得原谅接受吗?我看起来有那么蠢?”秦月都笑了,她伸手拍了拍芦苗,“你还是去后厨盯着吧,这儿我来。”   芦苗还想说什么,但这会儿脑子也有些乱糟糟的,于是便应下来,往后面去了。   .   秦月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站了,她如平常一样把账簿打开来,先扫了一眼芦苗记下的那些,然后粗略记下。   整理好了账簿上,她弯腰看了看柜子底下的酒水和酱料之类是不是足量,见米酒只剩了三坛,便招手让豆苗过来让他去和芦苗说要再去拉一车米酒回来。   豆苗点头应下,就往后厨跑过去,没一会儿又带着一碗龙须面回来了。   “直接送过去,就那边那个客人的。”秦月指了指容昭的位置。   豆苗看了一眼容昭,有些害怕地又看了看秦月:“姐,那个人看起来好凶啊,不敢过去。”   “很凶吗?”秦月好笑地看了一眼豆苗,她扫了一眼容昭,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凶恶——而容昭还在看她。   “很凶很凶啊,往那边一坐,早上大家来吃早饭都不敢坐他旁边去……”豆苗又偷偷瞄了几眼,“姐……你能不能帮我送……我今天多劈两担柴……”   秦月被豆苗这话给逗笑了,她随手从他手里接了面碗,道:“这么轻省的事情不做,想去劈柴,那只好成全你了。”   豆苗缩了下脖子,不敢说话。   “在这里看着,别乱跑。”秦月让豆苗站到柜台后面来,然后自己朝着容昭走过去。   .   容昭看着秦月朝着他走过来。   一碗面放在了他面前,她没有停留,便转身重新走开了。   低头看着这碗散发着香味的清汤面,他想起来那年他错过的那碗寿面。   他抬头去看秦月的背影,却仿佛穿越时光在看自己过去种种的傲慢自大之下的轻视,如今种种不过当年重现,他与她转变了地位。   他慢慢地吃了一口面,入口是鲜香滑嫩,是他没有品尝过的美味。   错过的事情便是错过了。   他现在来追逐的是旧日的幻影,是无法挽回的过错。   可他不想离开。   曾经他拥有过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人,曾经他把这个人丢下,曾经他无情地伤害了她。   他品尝到了苦果,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但上天从来都不会那么轻易地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他以前从来不会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如果。   但现在他却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匆忙地忽视,他是不是有机会与秦月一起吃那一碗寿面,也是不是有机会与她一起共同分享一个新生的喜悦。   他低下头,视线些微有些模糊。   .   秦月走回到柜台后面,抽了纸笔出来,随手写了一行字然后放到了信封里面,交给了一旁的豆苗。   “你往刺史府去一趟,交给他们刺史大人。”秦月吩咐道,“现在就去。”   豆苗一惊,接了这信封有些害怕:“那他们问我,我怎么说啊?”   “就说你是秦芦记食肆的,他们一听就懂。”秦月道,“骑着驴子过去,脚程快一些。”   “哦哦好的!”豆苗一听这话倒是有了信心,“那我现在就过去了?”   “去吧!”秦月拍了拍他的脑袋,“快去快回。”   .   春雨绵绵。   路上行人少。   豆苗披着个斗笠,匆匆就到了刺史府外面。   他鼓起勇气上前去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就被请到了府中,然后见到了容昀,把自己手中那封信交给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   容昀拆开信看过,愣了一会儿才看向了面前这小孩,他想问什么,但又发现不太好开口。   这信中倒是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把他亲哥带走。   可容昭是什么时候到洛州来的?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容昭又怎么知道秦月在洛州的?他从京城出来,京城还有那么多事情都不理了?那容家现在就只有一个容莺在家照顾林氏?还有……容昭是一个人出京城的?太医让他一个人出来的吗?   一时间这些问题全都涌上来,他感觉有些头疼。   把这信随手塞入了袖袋中,他看向豆苗,道:“你稍等一会儿,我与你一起回去。”   豆苗有些紧张,但还是乖乖地点了头。   容昀安抚地笑了笑,伸手拿了一盘糕点给他:“别急,我让人准备马车,你先吃点东西垫垫。”   豆苗小心地接了这盘糕点,道谢之后才拿起一小块慢慢吃起来。   那边容昀让人准备好了车马,然后便带着豆苗一起往秦芦记食肆去了。   .   食肆中,容昭已经吃完了那碗面。   放下碗筷,他从怀中摸了碎银出来放在了桌上。   正打算与秦月再说点什么,他便听见一声急切的“大哥”,闻声看去,便见着是容昀从外面进来了。   容昀匆匆来到他身边,都不等他再说话,便一件大氅披在了他身上,口中不由分说道:“大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和我一起回去。”   都不等他多说话,容昀便让人进来扶住了他,然后便强行拉着他往食肆外走去。   秦月在高高的柜台之后冷眼看着,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些端倪——与从前相比,容昭似乎没有那么强硬了,至少在容昀面前,似乎现在是容昀说话更算话吗?   正想着这些,容昀已经朝着她走了过来。   .   “抱歉。”容昀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大哥到洛州来了,更不知道他会到这里来,他若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我替他道歉。”   秦月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面前的容昀,道:“没事,以后别来就行。” 第57章 执着 有些事情我想得很明白,非常明白……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地在马车中坐了。   在濛濛细雨中,朝着刺史府驶去。   容昀看着自己兄长,只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车窗的外面。   自从容昭这次从北狄回来,他便敏感地感觉到了自己兄长的不一样。   是彻底的不同。   从前他能很轻易看出自己兄长在想什么,但现在便很难再看出来了,他比从前沉默了太多。   跟着一起去了战场的长史等人都说这是因为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人就会变,他们与他说了容昭昏迷了快十日才被救回来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容昭在家书中没有说过,在简短的家书中他只催促了他不要忘记了科考,只说了让他离长公主远一些,其余都没有多提——从前并非如此,从前容昭的家书总是厚厚一摞,里面林林总总会说许多事情。   那时他以为是因为战事繁忙,故而家书简单,而在得知了容昭那时候重伤久病的事情之后,才明白为何那些家书越来越简短。   回到京城之后,容昭也没有似从前那样,与他说起战场上的事情,与他说起各处见闻和过往,他沉默的时候多,他常常一言不发地在书房中枯坐到天明。   显而易见,他身体不似从前,太医只说是在边关时候伤了元气,得要长久调养,至于能不能恢复到以往的情形,也说不准。   在他离京到洛州来之前,他与容昭彻夜长谈,容昭叮嘱了他许多事情,并且说了他准备在皇帝亲政之后就辞官的打算。   他们商量得很好,一切都很平常,他以为事情这样便已经会是最好的结局。   他到洛州来做刺史,三五年后能回到京城,到时候容昭就算不再做太尉,朝廷也会看在他打北狄的功勋上给予爵位来当做奖励,而他回到京城中也能照拂容家。   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没想到容昭会突然到洛州来。   他根本就没想过秦月在这里,然后容昭会比他还早知道,然后就赶到这里来。   他以为那年之后,容昭那么果断地去了北狄,是因为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不再对秦月执着。   .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向了容昭,还是直接开了口:“大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秦氏在洛州的,这些年你在找她吗?”   容昭顿了一会儿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看了容昭一眼,淡淡回答:“护送你到洛州来的人看到了她,便告诉了我,我便来了。”顿了顿,他自失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从北狄回来了,才在找她。”   “大哥……你看她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就不要再打扰了吧?”容昀有些为难,但还是把这话直接说出口了,“毕竟两年过去了,她也不想和我们容家有什么瓜葛。”   容昭没有回答,他只是又看向了窗外。   容昀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才好,有些话他不好说,仿佛不管怎样说都显得不合时宜。   .   马车在刺史府前停下来,容昭先下了车,然后看向了跟随在车后一起过来的亲卫等人,道:“去把昨日谈好的宅子买下来,等会收拾了就过去吧!”   跟在容昭身后的容昀愣住:“大哥,你要在这边常住吗?”   容昭向亲卫把事情都吩咐完毕了,才回头看向了容昀,道:“我自有打算,不会让你为难。”   “这、这不是让我为难的事情。”容昀眉头皱了起来,“大哥你现在应该坐镇京城,不应该在这里。”   容昭看着他,语气淡淡:“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京城也并不需要我坐镇。”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声,喃喃重复道,“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   容昀感觉到有些头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到容昭的固执,甚至在从前容昭偶尔自大不听劝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执着。   而容昭抬头看了看刺史府,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只又道:“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差人把我的住处送到你这边来,等你休沐时候可以过来找我。”   “你还会去找秦氏吗?”容昀头疼地问道。   容昭自嘲地笑了一声,道:“阿昀,这件事情请你不要插手,可以吗?”   “但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容昀压制着心中的烦闷,“现在可以看作是一切过去,彼此再不打扰,这样不好吗?”   “你不明白,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容昭看着他,“那件事就在那里,没有消失过,对我,对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过去。”   “所以你是想强求一个原谅?”容昀要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没有人必须一定要原谅的,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大哥你能放过你和她吗?”   容昭听着这话却也没有生气,他语气平静:“我不会强求她的原谅,我不认为她需要原谅我并且接受我的歉意。”他看着自己的亲卫重新赶着马车过来,于是徐徐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想得很明白,非常明白。”   .   容昀还想说什么,但容昭显然不想再与他多说,只上了他自己的马车,然后一行人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紧追了几步,然后脚步又停了下来。   感觉到头疼,他弄不明白容昭到底想做什么,只感觉烦闷极了。   他甚至想到要是将来每次他亲哥去找秦月,然后秦月都让人来告诉他,叫他领他亲哥离开的场景。   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起来。   还是要想办法弄明白容昭到底想做什么,他无法想象将来自己要面对怎样让他感觉难堪的情形。   .   食肆中,容昭走后,便又恢复了以往的热络。   忙过了中午,暂时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一群人便就在大堂中拼了桌子吃午饭。   一早上见到了容昭,这让秦月几乎没什么好胃口,草草吃了一些便上楼去休息,也没留在楼下与人说话。   芦苗目送了秦月上楼去,思索了许久还是没有跟上去。   见秦月走了,憋了一早上好奇心的半大小孩们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芦姐,早上那个好凶的人是谁啊,为什么会看起来那么可怕……而且他好像认识月姐?”豆花问道。   豆苗急忙接了话:“月姐让我往刺史府走了一趟,这人是刺史大人的亲戚吗?我听刺史大人喊他大哥诶!”   “月姐会认识这样的大人物,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就不怕被人欺负啦?”豆花很天真地捧着脸看了一眼楼上,“但为什么月姐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啊?”   芦苗没法跟这群小孩子解释秦月那些私事,只好道:“我也不知道,要不你们直接去问你们月姐。”   “不敢……”三蜜在旁边抓了抓头发,“月姐平常脾气看起来是挺好,但脸一沉……我就不敢上前去了,比芦姐你看起来可怕多了……”   这话听得芦苗都笑起来:“你们平常不总嚷嚷着说我很凶吗,现在怎么又变成了她很凶?我看是你们最凶了!”说着她放下了碗筷,在豆苗头上拍了一下,“你们别乱猜,要是你们月姐真有这种大人物撑腰,昨天那个徐淮信敢来折腾你们?吃完了就收拾碗筷你们也去睡个午觉,豆苗今天在大堂守着门,等会到点了就把门打开,知道吗?”   豆苗应下来,一群人便目送了芦苗也往楼上去了。   .   芦苗上了楼,想了一会儿,还是往秦月屋子走过去。   门是半掩着的,她敲了一下门,听着里面秦月应了一声,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子,便看到秦月正拿着笔在写什么东西,她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就被和离书三个字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在写这个?”芦苗又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那你要和那谁……去一趟官府?”   秦月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要是他再来,直接给他不就行了,还去什么官府?他也不想丢这个脸的。”   “不过……这个能有用吗?”芦苗有些怀疑,“会不会激怒了他,反而弄巧成拙?”   “再拙能拙成什么样子,拙到我再跳一次吗?”秦月很快把和离书写完,然后找了个封套放进去,“总能死心的,一次不死心,再来几次也死心了。他以前都没那么喜欢我,没道理现在突然执着到非我不可。”   芦苗在旁边坐下来,拿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道:“豆花他们都在猜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以后能不能带着我们飞黄腾达。”   “那大概不太可能,说不定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我就得收拾包袱走人。”秦月语气冷静,“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主动远离他,离开洛州,去别处。”   “我肯定和你一起啊,难道还让你一个人走的!”芦苗喝着水说,“我们还能带着豆花他们一起走呢,反正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秦月听着这话便笑了笑,语气中多了些感慨:“可也不应该连累你们的,民不与官争。”   “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啦!”芦苗也叹了口气,“还是希望那位能识趣一些吧!当年都那样了,现在找来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是有悔意,当年都没后悔,难道两年后的现在忽然后悔?怎么想怎么奇怪。”   秦月垂眸想了一会,她也的确想不出来为什么容昭会找她。   如若当初真的是海誓山盟此生唯爱这一人还相知相许也就罢了,可如今回首当初,仿佛一场笑话。 第58章 过去 她并不想重新捡起来回顾   这一天晚上秦月的梦境光怪陆离,许许多多的往事层叠在一起出现。   她一时站在故乡小河上那座桥上面,一转眼又到了安定门的城墙之上。   在梦中她却倔强地没有往下跳,似乎是因为有了依仗,再不绝望,所以便不会走向绝路,就不会只想要寻求一个解脱。   大约是因为见过了容昭,所以梦中便时时有容昭的身影,他在她身边出现,便如她记忆中一样给予她许许多多的漂亮衣裳首饰,她拒绝了无数次,却他却总也不会停手。   她想要大声拒绝,但却不知为什么无法发出声音。   气恼无比,她甚至想直接把那些捧到她面前来的珠宝都摔到地上,可忽然再一用力,却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容府中她生活了五年的正院中。   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样子,可又是她厌恶的样子。   容昭已经不知去向,她似乎回到了从前独自一人的情形,她木然地站在院子里面,一步步后退。   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她重新回到了城墙上。   她转头便看到容昭带着赵素娥在马上远去,她于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惊醒。   她睁开眼睛,她看向了窗户方向,外面夜色深沉,远远的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   才刚过了三更而已。   她披着衣服起身,摩挲着走到了桌子旁边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完全凉下来的茶水。   冰冷的茶水滑入腹中,浑身上下便是一个激灵,那仅剩的丁点儿睡意都要散去了。   秦月回到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她在想……容昭。   时间可以把过去的一切爱恨都磨平,似乎只要时间足够长久,那些当年的爱恨离别求不得都能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当年去想容昭,嘴上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计较了,心中却会是恨和难以释怀。   而现在再想到他,那些难以放手的爱与恨都已经模糊了,剩下的是疏离与厌烦。   没有人想活在过去,她已经抛弃了的那些过去,她并不想重新捡起来回顾。   容昭对她来说便是过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容昭会来找她,她也不想知道原因。   她只希望,她与他以后都不要再见面,彼此放手,再不要有任何纠葛。   快到天亮时候,她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次便没有那些乱糟糟的梦境,黑甜一觉,醒来时候已经是中午。   .   芦苗在外面敲门,然后推门探头进来看她:“你今天还打算起来吗,已经中午了哦!”   秦月愣了一下然后从床上坐起来,撩开床帐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果然已经有明亮的阳光照射在窗格上。   芦苗见她起身了,便直接进来,然后回手关上了门,口中道:“今天可太平了,张公子没来,徐淮信没来,那谁也没来,而且生意还挺好。”   秦月披了衣服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笑了笑:“那不正好?之前就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了才让我们生意不红火。”   “我也这么认为的。”芦苗把旁边的衣服递给了秦月,“那等会下午你在店里看着,我带着三蜜他们去城外拖点肉和菜回来。”   “行。”秦月答应下来,把衣服穿戴整齐了,然后坐到镜子前面梳头发。   芦苗在旁边支着下巴看她梳头发,忽然道:“对了,还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说来着,小庾给我写信,打算来洛州了。”   “呃……庾大人?”秦月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抓着发髻在头上固定一个发髻,然后从镜子里面看向了芦苗,“庾大人不是在京城做令官吗?”   那年庾易送了她们出京城,她们到洛州之后与他倒是也还有些书信往来,但这来往是芦苗与庾易之间的事情,她没有主动去参与其中,除了逢年过节时候会额外添一份厚礼交给芦苗一起送过去,便没有更多的往来了。   “他辞官有一年多了,然后处理了些家事,听说我们在洛州,就打算过来了。”芦苗说道,“他家里原本没什么人,就兄弟两个,所以倒是也没什么负担牵挂之类的。”   秦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利索地把头发梳好了,接着转身看向了芦苗:“那过来打算做什么呢?像小庾大人那样之前做过令官的,现在能做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等他来了再问吧!”芦苗笑了一笑,“反正他是个男的,又不像我们找个活都难。”   “士农工商,像小庾大人这种之前做过官的,不做官反而来做其他的,就感觉有些可惜。”秦月笑了笑。   芦苗倒是不以为意,只道:“他之前那个令官说是个官,要是认真算起来不也还就是个小吏,难说有多大权力,但受气肯定不少的。”   “那到时候把二楼后面那个空着的屋子收拾了,让小庾大人住吧?”秦月想了想,问询地看向了芦苗,“有个落脚的地方,之后他想再置宅或者其他,也不用太着急。”   芦苗点了点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还想和你商量呢!没想到你先说了。”   .   秦月收拾妥当之后与芦苗一起下楼,正好赶上了食肆中最忙碌的那一会儿,两人在前后帮衬着把最后一桌子客人送走之后,便收拾了大堂让大家一起吃午饭。   一桌子半大的少年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们大概都听过芦苗说过将来要把生意做到晋国各地的畅享,这会儿就都在想象着将来腰缠万贯成为大富豪时候的美好。   “等我将来挣到钱,先给月姐姐买首饰。”忽然豆苗脸红红地说道,“我上次看到好多好漂亮的首饰,月姐姐戴着肯定很好看。”   秦月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道:“那我可记住了,到时候你要是不买,我可不依了。”   “一定买,买最好看的!”豆苗认真地说道,“我还能保护月姐姐,不让姐姐被人欺负!”   这话一出,倒是让旁边的半大小伙子们对着他嘘起来。   豆苗梗着脖子道:“嘘什么,我保护月姐姐不是应该的?我男子汉大丈夫呢!”   “得了你这大丈夫,快吃完了跟着我出城拉肉菜回来。”芦苗站起来,直接在豆苗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还没你月姐姐高呢,谁保护谁都难讲。”   这话说得一群人都哄笑起来。   豆苗摸了摸头,红着脸倔强道:“那我还要再长高的嘛!我才十四岁!我还没完全长高呢!”   “那等你长高了再说吧!”芦苗好笑地看着他,“走吧,还有三蜜你们几个,跟着一起出去了,剩下的人收拾碗筷赶紧抓紧时间休息。”   秦月便也站起来,向芦苗道:“路上小心些,多注意路上情形,别和人争抢。”   “我知道,你看我都不敢让他们这群愣头青自己出去了,我带着他们,省得他们跟人撞了还要找事回来。”芦苗一边说着一边把豆苗这几个又敲打了一遍,“虽然徐淮信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们不谨慎才给了他有趁之际,知道吗?凡事要谨慎要慎重,这个道理你们要记在心里!”   听着这话,豆苗等人沮丧了一些,都没有了刚才那么兴奋的劲头。   秦月倒是一笑,道:“也不能怪他们,徐淮信既然是想要找茬,就算我们再谨慎也防不住他在旁边。”顿了顿,她又看向了芦苗,道,“上回说的那些,还是让人多盯着些。”   芦苗道:“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再过几天便能有消息的。”   .   秦月跟着芦苗几个人往后门出去,豆苗几个人去赶车,秦月站在后门与芦苗最后把要买的肉菜单子对了一遍。   对完一抬头,便瞥见了邻近那所空了数月的宅子里面有人正进进出出,秦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向芦苗笑了笑:“那边的宅子卖出去了?”   芦苗朝着秦月看的方向也瞅了几眼,道:“好像是的,昨天傍晚就听着有人出入的声音,但也没仔细看,大概还在收拾房子吧?”说着她也笑了笑,“上回还在跟你说要不我们俩给买下来,还能住得宽敞些,那会儿价格没谈拢嘛!”   “希望新邻居好相处吧!”秦月倒是不以为意,“以后我们去买更大的宅子就是了。”   目送了芦苗上马车往城外去,秦月没有在外面多留,便从后门进了食肆去。   .   除却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这一天倒是平静。   之后几日也是如此,容昭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倒是张笃又如从前那样每日前来,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倒是让秦月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约莫又过了十日,一个春雨蒙蒙的早晨,秦月如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时候,忽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食肆外面。   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还没来得及去细看这女子是谁,秦月便被这女子冲过来抱了个正着,然后连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婶婶”。   秦月愣住了,她再看怀里这女子,是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容莺。 第59章 心结 成长都是有代价的   秦月没想过会见到容莺。   在遇到容昀和容昭时候,她觉得厌烦和不耐,可现在看到容莺,她却忽然觉得……时间的确已经过去了很久。   那时候在出京城的马车上的最后一别,容莺脸上还有些稚气,但现在已经长大了。   在容家那些年,与她关系最好的是容莺,她最关心的也是容莺——她曾经还想过容莺的婚事,甚至还琢磨过要给容莺多攒一些嫁妆。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而眼前是已经长大了的容莺。   秦月能对容昭兄弟两个冷下心肠,但却没有办法对容莺那么冷漠。   可……容莺为什么会来?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容莺松开了她,一连串问题蹦了出来。   容莺问道:“婶婶,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那时候伤得是不是很重?大夫给你看过了没有什么遗留下来的毛病吧?要不要再从京中请个大夫来看看?”也不等秦月回答,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婶婶,我当初以为你真的出事了,看到你现在还好好的,真的太好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   秦月回过神来,她看着容莺,有些感慨地笑了一声:“进去坐下说话吧!”   容莺急忙点头,便拉着秦月的手,跟着她往食肆中走。   .   食肆中,芦苗早就看到门口秦月和一个姑娘在说话,这会儿又看着那姑娘眼睛红红的跟着秦月进来,心里全是迷惑。   看着模样打扮,这姑娘必定非富即贵,芦苗倒是忽然之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之前找上门来过的秦月的那位权势滔天的丈夫,再认真看了两眼,倒是觉察出这姑娘和那位容昭是有相似之处的。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什么来,秦月便已经朝着她走过来。   “我在楼上,有什么事情打发个人上来找我。”秦月说道。   芦苗往后看了看容莺,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侄女。”秦月一边说着,一边让容莺先上楼去,然后从柜台后面提了一壶热茶,跟着也往楼上走去。   芦苗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容莺的背影,着实有些弄不太明白了。   .   容莺跟着秦月上到二楼,然后进去了秦月起居的那间上房。   进到房中,她乖巧地在桌前坐下,又看了看周围陈设,正想说什么,便看到秦月给自己倒茶,于是伸手去接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秦月倒了茶,便陪着她坐下了。   容莺小心地看了秦月一眼,道:“叔叔写信给我,我就知道了……本来我想立刻就来看你,不过祖母病着我走不开,所以现在才过来。”   “他给你写信?”秦月轻轻叹了一声,看向了容莺,“我与你叔叔已经没有关系了,两年前就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知道。”容莺纠结地用手抱着茶盏,“婶婶你别误会,我不是过来给叔叔当说客……我就只是想来看你。”顿了顿,她眼眶又微微发红,声音都有些哽噎了,“我当时以为婶婶你真的出事了,我知道是叔叔对不起你,我没有想过给他说什么好话,我就只是、只是想来看你。”   这话听得秦月感觉心中有些酸涩,她看了一眼容莺,轻轻叹了一声:“如你所见,我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好太多了。”   容莺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在马车上一看到婶婶,就知道你过得舒心。”   秦月伸手摸了一下容莺的脑袋,有些感慨:“不过看到你也还是很开心,太久没见到你,你都长大了。”   “但婶婶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容莺说道,“我常常做梦梦见婶婶,那年要不是婶婶救我,可能我连命都没了。”   “那时候救你是应该的。”秦月也想起来那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是长辈,那是长辈应该做的。”   “没有应该和必须。”容莺很认真,“所以我应该谢谢婶婶,也替……祖母谢谢你。”   这话说得秦月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而容莺继续说了下去,她道:“这些事情我想婶婶大概也不想知道,可我还是应当告诉婶婶。那年出了事之后,我与叔叔大吵了一架,祖母觉得我无理取闹,那时候我就只想着想离开容家,我想,我有我的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我犯不着在容家靠着他们过日子。”   秦月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容莺,她没有想到那时候容莺竟然是会和容昭吵起来的。   她印象中的容莺是个听话又有些娇气的小姑娘,她并不认为容莺会与长辈发生冲突,然后做出这样的事情。   容莺说着却自嘲地笑了一声,接着又道:“可话说得简单,我真的想从容家脱离出去一个人过的时候,却发现太难了。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过日子,最后二叔就还是把我接回家。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没什么是别人应当和必须为我做的。二叔接我回去,不是应当和必须让我回去,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侄女,所以他看在亲情的份上向我伸出了援手;婶婶当初救我,并不是必须和应当救我,只是因为婶婶当时把我看作亲侄女,所以会不顾生死来救我。所以我的感谢才是应该的。”   这些话听得秦月心中百转千回,末了只是拍了拍容莺的手,道:“你长大了。”   成长都是有代价的,如果真的无忧无虑万事不操心,那么她便不用长大。   她可以一辈子都快乐下去,永远不去想那些让她辛酸苦涩的事情。   “我想来看婶婶,是因为我马上要嫁人了。”容莺说着又看向了秦月,“祖母身体不好,所以两家商量了,趁着祖母还在便把喜事给办了。”   秦月有些意外,她也看向了容莺,轻声问道:“是什么人家,对你好不好,是喜欢你的吗?”   容莺笑了笑,道:“也算门当户对,是叔叔找谢家的姨母做媒,有这层关系在,他们也不敢对我不好,婶婶放心吧!”顿了顿,她眼睛眨了两下,忽然眼泪滚下来,“婶婶当年留给我的嫁妆我还都留着,当初是我年纪小没有给婶婶帮上忙,要是那时候我和婶婶一起出去,就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婶婶这些年就也不会吃苦。”   秦月沉默地抽出帕子来给容莺擦了擦眼泪。   容莺接了帕子,呜咽着哭起来,话没有再说下去。   秦月叹了口气,或者对她来说那些往事是可以丢弃的,但对于容莺来说却并不一样。   容莺大哭一场之后眼睛红肿得没法看,于是秦月便下楼了一趟打了热水来让她洗脸然后重新涂了粉,好容易才把红肿盖住。   秦月问道:“今日你准备住在哪里?现在有落脚的地方吗?”   容莺道:“叔叔信中说在这边置了宅子,我等会过去,就不在这边打扰婶婶。”   秦月没想到容昭会在这边置宅,眉头微微皱了皱。   容莺又道:“等会我便先回去叔叔那边,等明天再与婶婶聚一聚,后天我便要回京城去了。婚期就在三月二十,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只是可惜不能请婶婶过去观礼。将来若是婶婶还在洛州,我还会来看婶婶。”   秦月抿了下嘴唇,还是点了点头。   .   容莺没有吃午饭便匆匆离开了。   秦月送她到门口,见她上了马车,然后才转回来。   回到柜台后面把早上的账理了,秦月一抬头就看到芦苗靠在柜台外面,正好奇地看着她。   “又在好奇什么,说吧!”秦月把账簿合上,看向了芦苗,“那是容昭的侄女,我以前刚嫁给他的时候,那还是个小姑娘呢,和我感情好。”   “不是,我在想那谁是不是想用和你关系好的人来打动你,然后你就会对他心软了?”芦苗支着下巴看她,“当每个人都说他的好,说他的迫不得已,那样久而久之,你也会觉得他当初便真的是迫不得已。”   “容莺不是那样的人。”秦月摇了摇头,“她……心里有心结。”顿了顿,她看向了芦苗,“她认为那时候她可以救我,而我没有必要一定要救她们,所以心中内疚。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容昭会让她来见我。见过了,看到我现在很好,她才会安然地嫁人,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芦苗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恰当的话语,半晌才道:“那谁对自己侄女倒是挺好?”   “他对他的亲人当然很好,没有疑问。”秦月笑了一声,“只是亲疏有别而已,当初的我算不上他心中最亲的人。”   芦苗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现在到底什么打算?打算和你重新来过?向你证明他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值得你回头?”   “我怎么知道?”秦月好笑地看她,“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好了。”说着她自己叹了一声,又道,“不过看到容莺倒是有些感慨,我刚嫁到容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好快。”   “这种感慨之后多半跟着的就是想嫁人。”芦苗语气非常笃定,“所以你要找一个?”   “等遇到了再想吧!”秦月语气是无所谓的,“总不能一个都看不上的情况下,还要强行找一个吧?”   “其实……我觉得如果从长相来看的话……那谁的确不错,比张公子什么的都好太多了,就是一看就太凶悍,我看到就想绕道走。”芦苗笑了两声,“如果你的要求是找个比那谁还要英俊潇洒的,我估计有点难。”   “所以我还可以直接去慈幼庄之类的地方抱两个小孩儿回来,直接养大了他们,让他们喊我娘亲。”秦月一只手撑着下巴,“然后我就耐心把俩孩子给养大了,将来让他们读书考功名,给我挣个诰命,是不是很完美的想法?”   芦苗被逗笑了,她道:“诰命那么好得?被你说得好像吃饭一样简单。”   “这不是在畅想一下将来吗?”秦月笑着回答,“难道把食肆开满整个晋国就很简单?其实这两件事比起来,我立刻养个小孩逼他念书考功名好像的确简单一点吧?”   芦苗跟着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的。”   秦月开怀大笑起来,道:“所以你看,挣个诰命也不难。”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忽然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看,芦苗看过去,眼睛一亮,只向秦月道:“你先看着,外面是我让去打听徐家的,我过去问问他。” 第60章 真心 至于我的这份,给她吧!   秦月看着芦苗走到门口去,两人便直接朝着外面走了。   和容家相比,她倒是更好奇芦苗到底能探听到徐家什么消息,容昭虽然冷血薄情,但并非是会强取豪夺的人,也不会用那些下作手段,她对容昭反而放心。   而徐淮信则不一样了,她可不相信上次徐淮信吃瘪之后就善罢甘休了,这些时日如此平静,她便只觉得他后头还有别的动作。   正想得出神,芦苗就从外面进来了,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喜悦神色。   芦苗快步走到了柜台前面,声音中的喜悦压都压不住:“老天有眼?徐淮信被人给废了!”   “废了?”秦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废了?”   “人废了。”芦苗说着都要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把他绑了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命根子给废了,现在徐家一团乱,他几个兄弟都跳出来了要争家产!笑死我了,这是哪来的人,竟然做了这样正义的事情!”   秦月也惊讶了:“竟然还有这种事?那徐家没有报官?”   “这种事情报官,那不是闹得整个洛州都要看他们徐家的笑话?”芦苗真的压不住笑出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让他整天到咱们这里来闹,让他还想逼良为妾,这就是报应啊!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做了这种好事!要是让我知道了,我要提着大礼登门道谢去!”   “徐淮信还得罪了别人?”秦月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会不会让徐家认为是我们买凶做的?”   “说是已经有好几天了,徐家也没有别的动静,就是请了好多大夫到他们家去。”芦苗认真地想了想刚才听到的话,“也没听说要把这事情赖到我们头上,那就可能还是得罪过别人?”说着她顿了顿,又幸灾乐祸起来,“哎我说这种人,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吗?是不是觉得洛州就任由他横行霸道了?哈哈哈哈我真的好高兴,我中午可以多吃两碗饭!”   这突如其来的正义,让秦月心中有些犯嘀咕。   这天下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正义之士来帮忙解决掉这些渣滓呢?   但转念一想,不管这行侠仗义的人究竟是谁,只要徐家不再过来找她的麻烦,那便是一件好事了。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道:“岂止是要多吃两碗饭,得做两道大菜来庆祝一下的。”   芦苗连连点头,一边笑一边往后厨走,口中道:“我这就去让他们杀一只鸡,这很值得来做一道炖鸡来庆祝一下!”   秦月倒是一下子听出来芦苗这荤话的意思,朝着她道:“你别糟蹋鸡!”   “哈哈哈哈不会的!”芦苗朝着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家养的都是正经好鸡,我不会糟蹋它们的!”   .   春日暖阳,惠风和煦。   洛州刺史府中,容昀眉头都要拧成了结。   他看着面前的卷宗,还有跪在地上的人,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容昀压着心中的火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你带我去见他。”   跪在地上那人小心地看了一眼容昀,道:“将军就在城里,今天大姑娘到了,将军说要让大姑娘在洛州待两天。”   容昀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你带我过去。”   .   上了马车,方向是一路朝着秦芦记走。   容昀都不想往外看了,他简直不知道容昭到底想做什么。   马车在秦芦记旁边那条路上拐了个弯,然后走到了秦芦记后面的那条路上,最后在一所宅子外面停下来。   容昀下了马车,便发现这宅子就在秦芦记的后门,隔着一条街。   容昭的心思简直太明显,他为什么在这里买了宅子?   想着这些,又想到了今天才送到了他案头的那桩事情,容昀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憋着火,他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要对着他的大哥厉声质问。   朝着秦芦记又看了一眼,他抿了下嘴唇进去了宅子里面。   .   进去正厅,先看到的是坐在厅中正在让人清理东西的容莺,容昀脚步顿了顿,看到容莺正在把一箱一箱的绸缎珠宝之类都归类起来。   听到脚步声抬头,容莺见是容昀,便笑了笑,道:“二叔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在整理给婶婶带来的东西,我攒了好些东西,都准备送给婶婶。”   容昀张了张嘴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笑了笑,问道:“我大哥你看到了吗?我找他。”   “在书房。”容莺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二叔,叔叔今天精神不是很好,你别气他。”   “他在气我!”容昀搓了把脸,“你叔,做了件他十几岁的时候都不会做的事情,他带着一群人把别人给打了一顿,然后就扬长而去,现在案子辗转递到了我这边来!”他顿了顿,有些头疼地直接在旁边坐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过去找他说这事情!”   容莺也是意外,她在旁边陪着坐下了,问道:“所以叔叔打了谁?”   “一个纨绔。”容昀揉了下胀痛的太阳穴,“算了,我还是去跟他说,你在这边收拾吧!”   容莺也没追问,便只看着容昀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   这宅子并不算大,当然是比不过京城的容府。   三五步的距离,容昀便出了正厅顺着回廊走到了书房里面去。   书房中,容昭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门是半掩着的,容昀在门口站定了,先敲了两下门,然后才推门进去。   里面容昭听到声音便睁开眼睛看向了他,语气淡淡:“怎么今天过来了,这边只有粥,没什么别的吃的。”   “你带着人把徐淮信给打了。”容昀开门见山地说道,“哥,这案子现在递到我这边来了。”   “怎么是给你,不应该给知州吗?”容昭无所谓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们知州是不做事的?”   “难道送到知州那边去,让张淼带着人过来逮你啊?!”容昀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大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替天行道。”容昭语气还是淡漠的,“欺负人还想全身而退,哪来那样的好事?你秉公行事我管不着,在我这,打他就只是私人恩怨而已。我既没有打残了他,又没有打死了他,并且没有犯任何律例,我以为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多说的。”   容昀被堵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愤愤地坐下了:“让人知道,一国太尉跑到洛州这种小地方来打一个纨绔,这传出去好听吗?”   “我乐意打。”容昭扫了他一眼,“我倒是没问你,之前怎么不知道偏袒一些?若是陌生人不认识也就算了,认出来是她,看到她被这种东西纠缠,不知道帮忙?”   “我……”容昀眉头皱起来,“我总不能刚到洛州,就因为这种事情和知州起了冲突,知州显然是护着当地这些人的!”   “你是刺史,你秉公行事是应该的。”容昭拿起了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我方才也说了,这就只是私人恩怨,你只当做不知道就行了。”   容昀纠结许久,最后道:“好吧,我把这事盖过去。”   容昭看了容昀一眼,伸手从桌上拿了个匣子过来递给了他:“正好你来了,这些你就收着吧!”   容昀接过那匣子打开看了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些契书给我做什么?”   “你也大了,再过几年成家立业,正好要这些,就都给你。”容昭淡淡说道,“容家家产我之前已经想好了,一分为三,一份给你,一份给容莺,伯母要是走了,伯母的体己也给容莺。”顿了顿,他看向了窗户外面,“至于我的这份,给她吧!”   容昀怔住,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契书,他离京之前没有听容昭说过这些事情。   “怎么这个表情?”容昭语气还是很平静,“到时候你就多照顾照顾容莺和她,容莺将来要是在夫家过得不舒服想回来,你就让她回来。”   “可是……”容昀忽然之间没了声音,他看向了容昭,过了许久才干涩道,“大哥……你不会有事,太医都说了,只要好好养着,就能养好的。”   “我心里有数,不必你多说。”容昭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和她说,你就当不知道。后天我送容莺回京城,与齐家的婚事也没几天了,我就在京城那边把容莺的事情都处理好。”   容昀说不清心中到底是怎样情绪,他抬头看向容昭,他忽然发现容昭的确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不一样了,他瘦得几乎成了另一个样子,不再是从前那样意气风发。   “你要是想喝粥就留下,不想喝粥就自便。”没有理会容昀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容昭已经朝着门外走去了,“容莺带了不少东西过来,你帮忙她理一理,我看她过来了这么久,都还没弄完。”   容昀呆呆地应了一声,便看着容昭顺着回廊是往另一边走去了。   他回到正厅,看到容莺还在清理那几个箱子的东西,还在挨个地贴上签子来区分。   “这些都是要给你婶婶的吗?”容昀感觉自己脑子木木的,便在容莺旁边坐下了,“你今天见过你婶婶了?”   “见过了,婶婶和以前一样,真好。”容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最担心的是婶婶会过得不好,但今天看到她便知道我不用担心了。”   容昀忽然想起来在书房里面容昭说的那些,他看向了容莺,又问道:“那你还想你婶婶回到容家来吗?”   “要是婶婶不想回来就不回来。”容莺抬头看了他一眼,“婶婶想怎样就怎样,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二叔,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就是……在想一些事情。”容昀记住了容昭的话,没有透露太多。   “二叔,如果你想帮叔叔去挽回什么的,我觉得也没什么用。”容莺的话很直接,“而且叔叔对我说过了,他不会强求的。我来洛州,是因为叔叔和我说了,不是让我来当说客,所以我才过来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会帮他的。”   容昀一时间有些茫然,他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可他竟然也不知道能与谁说,能找谁来开解。   “二叔你要留下来吃饭吗?叔叔这边只有粥哦!”容莺已经把手头的事情给做完了,“二叔,要是叔叔以后还到洛州来,你记得让人盯着他,不能吃别的,就只能喝粥,太医都说了只能喝粥,别的承受不住。”   “好、好的。”容昀应了下来,又看了一眼地上这些箱笼,他忽然觉得……当年有一些事情的确正如容昭所说那样,或者的确并不算完全的过去。 第61章 对错 我想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容莺第二天带着大大小小数个箱子去了秦芦记见秦月。   她去得早,食客都还没来,后厨正在准备早饭的米面粥与各种面点,秦月正教豆花调肉馅的味道,就听见芦苗在前面喊她过去。   秦月便把馅料调好了,再叮嘱了豆花揉面的力道,然后从后厨出来往前面去。   一进大堂,看到堆在门口满满当当的箱子,秦月愣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容莺笑着拉住了。   “婶婶,我听说你这边小孩子也多,便多备了一些衣料之类。”容莺笑着说道,“也怕是一早上耽误了婶婶这边做生意,便等着你们一开门就过来了,快些收下来吧!”   秦月看了一眼那些箱笼,眉头皱了皱,心中是想拒绝的:“还是你留着吧!这些我们也用不上。”   “婶婶放心,我没送那些绫罗绸缎,都是寻常百姓能用得上的。”容莺坚持地说道,“婶婶,当初你送我那么多东西,我送这么点点来回报,婶婶还是不要拒绝了吧?”顿了顿,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便又道,“是我想送给婶婶的,和叔叔没关系。”似乎是怕秦月再拒绝,她拉着秦月的袖子撒娇地摇了几下,期待地看向了她。   秦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收下吧!”   容莺听着这话便笑起来,她示意跟着她过来的人帮忙把这些箱笼往楼上抬,免得放在大堂耽误了做生意。   “婶婶等会与我出去转一转么,或者我陪着婶婶今天就在这里说说话。”容莺看着秦月又问道。   秦月看了一眼容莺,有些话却不是那么好开口,于是看向了在柜台里面站着的芦苗。   芦苗在旁边听着这些,倒是着意把容莺看了两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平常秦芦记的确也没什么事情需要盯着,她们两人通常也是一人一天轮换着休息,于是芦苗便笑了笑,道:“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外面天气也好,出去走走也不错啊!”   这话一出,容莺也期待地看向了秦月。   秦月思索了一会儿,便笑了笑,道:“那我上去换身衣服,你在这边等等。”   于是容莺笑着应下来,乖巧地在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了。   芦苗叫了三蜜过来在柜台里面支应着,自己跟着秦月上了楼。   秦月一边换衣服,一边余光扫到了芦苗进到屋子里面来,她道:“怎么不帮我扯个理由给拒了?”   芦苗在旁边帮着她把衣服后面给打理整齐了,笑道:“我看那姑娘有心事,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人家那么早过来找你,你就听她说说?”   秦月对着镜子把头上的钗花重新戴了,然后看向了芦苗,道:“原本是不想和这些事情有什么纠结瓜葛的,原本都是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现在能理清,也是一件好事。”芦苗认真地说道,“否则将来总会再想,还耿耿于怀。”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有许多事情如若心中有结,或许就会变成将来午夜梦回时候的意难平。   收拾停当之后,秦月下楼便和容莺一起上了马车。   容莺笑道:“我听说洛州有个永安寺,婶婶今天陪我逛一逛吧?”   秦月倒是没想到容莺想去这里,只笑道:“怎么忽然想去寺庙,以前在京中时候你不爱去这些地方。”   容莺道:“以前是以前,还没长大呢!”   从这话中,秦月倒是听出了几分唏嘘,她转头看向了容莺,便见容莺也正看着她。   “怎么了?”秦月看着她神色,不由得这样问道。   容莺依恋地在秦月的肩膀上靠了一下,道:“知道婶婶还在,便觉得许多事情不是难过了。”顿了顿,她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无人可诉说,便只好求神拜佛……然后就这么长大了。”   秦月摸了摸容莺的头发,道:“不要去想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都已经不计较,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在我心里还没过去。”容莺说道,“很多事情经不起反复想。我与叔叔吵过许多次,在他带兵去北狄之前,我都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薄情的人。可是……他对我的确很好。无论我那时候说了多么难听的话,他后来还是让二叔把我接回家,我就一直在想……我做错了吗?我一边觉得我没有错,一边又觉得我错了。”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声,“想太多了就会觉得很迷惘,我那时候总在想,如果婶婶你还在就好了。”   容莺的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秦月还是听明白了。   “所以你是为了你叔叔救了公主而不是我,与你叔叔吵架了。”秦月低头看她。   容莺笑了笑,道:“是啊,我骂了叔叔好多难听的话,那时候叔叔好生气,但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因为心虚,我说破了他的心里话。”顿了顿,她抬眼看向了秦月,“那时候我觉得我都是对的,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便也不知道究竟如何衡量对错了。”   秦月不知道京中还发生过什么,于是便也看向了容莺:“所以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我以为叔叔会因为权势和公主在一起。”容莺说,“但也没有,叔叔就带兵去了北狄两年,这两年长公主一直在京中摄政,有好几次想对叔叔下手,但是被谢大人他们给拦了下来。这次叔叔带着北狄的降表回到京城,公主也迟迟压着不给爵位。我便在想……权势对于叔叔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秦月摇了摇头,她对探究容昭的内心毫无兴趣。   “可我觉得这其中有矛盾,我看不懂。”容莺说,“我只是纠结于……一个被我认为是薄情寡义只专注权势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变了一个样子,是我看错了吗?”   “或者人都是会变的。”秦月笑了笑,“或者有经历,或者有感悟,然后便会有所改变。”   “也许是吧!”容莺大概是只想倾诉,没有想要辩驳的念头,她平平常常地继续说了下去,“叔叔从北狄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我不管说什么,他也都不会生气了。有时我就会觉得我是不是太过分?我在拿两年前的事情无理取闹吗?他越退让越容忍,就会越让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做错了。就好像是……我是一个外人,我在给不相干的人争吵伸冤一样。”   听着这话,秦月笑了一声,道:“因为你善良,所以会在这些事情上有心结。”   “因为我觉得婶婶是对我最好的人。”容莺看向了秦月,“没有人比婶婶对我更好了,我想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秦月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沉沉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过来会让婶婶觉得不高兴,但我太任性了,所以还是来了洛州。”容莺说道,“任性地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心安,所以我想看到婶婶还是和以前一样,那样我才会觉得我当初的愤慨有那么一点点意义。”她抬头看她,“所以我算是个小坏蛋吗?”   “不算。”秦月摸了摸容莺的头发,“既然见过了,以后就不用再多想了,好好过将来的日子吧!”   “要是将来我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就不和他继续过下去了。”容莺又说道,“我不想把将来托付给一个男人,我想象不出来将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有一个人为我来伸张正义。”   “你的叔叔会。”秦月说道。   “可我不想靠他们。”容莺自嘲地笑了笑,“我自私又好面子,不想把自己狼狈的样子给他们看,他们到时候一定会嘲笑我……我不想这样。”   秦月不知再说什么好,她撩开窗帘看向了外面,已经快到永安寺了。   已经到了牡丹花绽放的季节,寺中游人如织。   秦月与容莺下了马车,便跟着游人一起朝着花圃的方向走去。   “那时候我从京中出来,在永安寺住了小半年。”秦月笑着对容莺说道,“后来才去开了食肆。”   “我以后要是有机会,也开几个铺子。”容莺说,“或者多置些田宅,等婶婶老了,可以和我住在一起。”   “别说孩子话。”秦月笑着摇了摇头,“莺儿,你有你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没必要总是看着我,也没有必要总记挂着从前。”   容莺脚步顿了顿,忽然掉了一大滴眼泪下来,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看花,那边花圃里面僧人养出过双色牡丹和三色牡丹,比京中的还要好看。”秦月只当做没看到她掉眼泪的样子,拉着她的手便朝着花圃的另一边走去。   在永安寺赏花又用了一些斋饭,到了下午时候,容莺便与秦月一起离开永安寺往城中来。   到了秦芦记外面时候,容莺让马车停下来,递给了秦月一个匣子,然后指了指秦芦记后面那宅子,向秦月道:“那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契书都在里面,婶婶想自己住或者租赁出去都可以的。”   秦月愣了愣,往后看了看那宅子,一下子便猜到了是谁的主意,她并没有接那匣子:“不必了,还给你叔叔吧!”   容莺倒是也没坚持,便收了回来,又道:“婶婶,我明天一早就从洛州走了,不必送我,等我有空了再来洛州看你。” 第62章 喜欢的人 那我可以见见你喜欢的人吗?……   容莺是第二天一大早离开的。   秦月早早醒了,便听见后面那宅子里面有车马进出的声音。   她起身打开窗户去看,便见着是长长的车马和护卫同行,顺着洛州并不算宽敞的道路朝着城门口走去了。   目送了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街角,天光大亮,她索性便回身穿戴整齐了,下楼去帮着一起准备早饭的米面馅料之类。   日子总是要慢慢过下去的,她不可能再去想从前那些了。   她劝导容莺的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   一场场春雨之后,天气便彻底暖和起来。   进了四月换了单衣,就多添几分夏天的朦胧热意。   一大早上起来,秦月便听见楼下豆花几个在吵吵闹闹地打水剁肉馅,她伸头看了一眼,见三蜜举着刀子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便立刻提着嗓子叫他把刀先放回去。   三蜜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急忙缩着脖子回去重新剁肉馅了。   芦苗听着声音从前面到后面去看了一眼,在这几个人头上挨个敲了一下,没好气道:“不许吵架,大早上的,再吵不许吃早饭了!”   这话一出,这群大小伙子们都安静下来,乖乖做事不再拉拉扯扯。   天亮得早了,食客们来得也早。   秦月到楼下来帮着把第一笼包子和第一锅炊饼都抬到大堂里面去的时候,就正好有食客进来。   .   “两个包子一杯豆浆。”食客熟稔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要酱肉的。”   秦月应了一声,便亲自把包子和豆浆送过去了。   食客抬头看了一眼见是秦月,便笑了起来,道:“秦娘子今天亲自给我送了包子,等会张公子过来看到了要用嫉妒的眼神看我了。“   秦月笑了笑,倒是不以为意了,只道:“这会儿张公子来了,要是想要包子,我也给送。”   食客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那这么早张公子应该不会来,看来我没法让张公子羡慕嫉妒了!”   “话多,吃包子还占不住嘴?”芦苗从正门拎着一篮子青菜进来,正好就听到了这句话,于是伸手拿了张炊饼过来放到了那食客面前,“多吃少说话,炊饼我送你的。”   食客看了一眼芦苗,便一点也不犹豫地把炊饼给接下了,道:“早知道芦娘子会送炊饼,那我应该多说几句话。”   芦苗把菜篮子给了秦月,然后自己回到门口去把那些掉落的菜叶子捡了一下,又与那食客闲聊了起来:“说起来好久没见到那徐淮信了哦?”   食客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了一下芦苗,然后喝了一大口豆浆:“不都说是秦娘子的爱慕者亲自上去伸张正义了吗?怎么你还问我?”   “首先声明我们可没有!”芦苗把这些掉落的菜叶子丢到篓子里面,然后拿着抹布擦了擦手,“要是真的是我们知道的,干嘛还问你呢,是不是?”   食客笑了一声,道:“反正就是闹到了张大人那里,又闹去了刺史大人那里,徐淮信的弟弟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想着让他们兄长面子丢尽然后好从他手里抠钱呢!”   “真是件大喜事呢!”芦苗眉笑颜开,“这些事情都不好打听,生怕打听得不好又刺激到徐家了。”   食客笑道:“我不信没人明里暗里把这些事情说给你们听。”   “平常张公子往这里一坐,谁敢说这些?都怕张公子一回头就说给他爹知道了。”芦苗说道,“也就趁着这会儿没人,问问你。”   食客吃完了两个包子,又把豆浆喝完了,然后拿了张油纸把炊饼包起来揣在了兜里,笑道:“这也算是恶人有恶报,不管谁动手,总之是件好事。谢谢芦娘子的炊饼,我先走啦!”   芦苗笑着冲着这食客挥了挥手,然后回到了柜台后面和秦月一起站了:“看,徐家是真的出事,我们那会儿还在猜不会报官呢,没想到真的报官了。省了我们多少事情,都不用去想那些阴谋阳谋!”   “算是件好事。”秦月一边在记账,一边说道,“对了。”她抬头看向了芦苗,“酱料之类的今天可以装到坛子里面去了,你和小庾哥不是商量好了要把隔壁的铺子盘下来,可以抓紧时间把酱料弄好搬过去了。”   芦苗听着这话倒是有些兴致缺缺,道:“小庾昨天还在琢磨着做点别的,也不是很想卖酱料的样子,等他想好吧!”   “你们商量好了就行。”秦月也没催促。   .   庾易是三月底的时候到洛州来的。   过来之后休息了两天,先是去洛州的州府衙门去找了个活,然后便是与芦苗商量起了还是把隔壁铺子盘下来的事情。   芦苗自然是把之前与秦月商量过的卖酱料的事情说了说,两人合计了一番,倒是觉得真的可以这么做。   .   “小庾在府衙的差事比在京城时候还繁琐,在京城做令官都没那么多事。”芦苗在旁边支着脑袋说道,“要是太忙还是算了,就在我们这边卖也一样,单独盘个铺子还要分神去打理,这边总不能留你一个人的。”   “要是真的开,就让豆花他们过去支应着,中间的那道墙打通就行了。”秦月随口说道,“不是难事。”   “再说吧!”芦苗语气有些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很急的事情。”   两人正说着话,庾易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已经换上了整齐的官袍,这会儿看到芦苗和秦月一起都在柜台后面,便朝着她们走过来打了招呼。   “包子,炊饼,馒头,都在那边,想吃什么自己拿就行。”芦苗指了指旁边的蒸笼,“不送你出去了,自己自便吧!”   庾易去拿了两张炊饼,口中笑道:“芦姐你对我的关爱就只有那么丁点几天吗?”   “够关爱了,你都妨碍我芦姐赚钱了都没有被赶出去,知足吧!”芦苗翻了个白眼,“快去你的府衙当差,今天要是点卯迟了可不能再怪我!”   庾易夸张地“哇”了一声,在旁边拿着竹筒装豆浆,然后把盖子塞紧了拎在手里,又道:“我都来洛州了,当然是想着我们一起发财的!等我再攒一攒本钱嘛!我来之前可没想到你竟然和秦娘子一起攒了这么大一笔钱,我腆着脸和你一起开铺子,不就是占你便宜哇?”说着,他看向秦月寻求帮助,“秦娘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秦月笑了笑,只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掺和,省得将来你们俩都说我偏心。”   “秦娘子你现在就在偏心芦姐。”庾易嘟哝了两声,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得要先走了,中午不回来了,今天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芦苗朝着他摆了摆手,道:“快走快走,别妨碍老娘发财!”   庾易嘿嘿一笑,便走到后院去,从马厩中牵了马就朝着府衙去了。   .   日上三竿时候,食肆中热闹起来。   来吃早饭的人络绎不绝。   秦月在柜台收钱记账,然后又帮着豆花他们去把蒸笼里面的包子馒头都拿出来。   等到这一波前来吃早饭的人都渐渐少了,秦月擦了擦汗回到了柜台喝了口水,然后便听见门口的铃铛响了响,又有人进来。   她习惯性抬起头看向门口,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容昭。   容昭也看到了她,他对着她笑了笑,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了。   秦月抿了下嘴唇,心底的烦闷又翻了起来,她看了看着大堂中还没离开的食客,倒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让豆花上前去问招呼。   豆花看了看容昭又看了看秦月,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容昭身上的气势,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去了。   .   “客官想吃什么?今天有包子馒头炊饼和粥,粥有蜜豆粥白糖粥还有肉粥,另外还有龙须面和拌面。”豆花战战兢兢地报了菜名,然后安静地在旁边站定了。   容昭想了想,道:“就来一碗白粥就可以了。”   豆花忙应下来,飞快地去后面盛了一碗白粥过来送到了容昭面前。   容昭拿起勺子在粥里面搅了两下,又抬头看向了秦月。   豆花根本不敢在旁边多留,见容昭不说话,便飞快地退到了旁边去。   .   芦苗从后面拎着几罐酱料出来准备放到柜台的后面,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容昭在大堂中,她脚步顿了顿也看向了秦月。   “怎么……又来了?”芦苗小声地问道。   秦月看了一眼芦苗手里的酱料罐子,便接过来在柜台底下的格子里面放好了,然后才低声道:“我怎么知道!”   “上去聊聊?是非恩怨聊完,然后一了百了?”芦苗低声出主意,“你上回不还准备了个什么来着……?”   秦月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她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放在旁边,道:“我上楼去一下,你在这边看着。”   .   容昭看着秦月从柜台后面出来,便径直上了楼。   他沉默地喝了两口白粥,又把勺子放下了。   他在想,秦月是在躲他吗?   这么想着,他心中有些酸楚,是应当躲着他的,将心比心想,如果他是秦月,他也要躲着他。   正想得出神,秦月又从楼上下来,并且径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么一瞬间,容昭感觉自己心跳如雷,他看着秦月,只见她面若冰霜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然后把一张纸拍在了他的面前。   “要是你觉得没面子,你可以写个休妻书给我,我不计较。”秦月语气很冷淡。   容昭低头看向了面前那张纸,他伸手拿起来展开看,上头和离书三个字让他感觉眼睛有些刺痛。   他又抬头看秦月,轻声道:“我不会写休妻书给你。”   “我不想和你再谈从前了,从前对我们来说,已经结束了。”秦月说道,“结束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就是我们再没有关系没有瓜葛。”   “我明白。”容昭低下头笑了笑,他把这和离书拿在手里,重新合上,顺手塞进了自己的袖袋中,“但月儿……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就在这里,我们可以暂时不理那些过去,开诚布公相互坦诚地重新再来一次吗?”   “不可以,我不想。”秦月拒绝得很明确,“你应该回京城去,而不是在这里。”   “那么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些机会,来表达我的诚意?”容昭问。   秦月看着容昭,忽然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呢?”   “就看在……你我曾经有一段缘分,就看在,如今我们在感情上还是孤独一人的份上。”容昭也看着她。   秦月沉默了一息,她道:“我有喜欢的人,那人也喜欢我,所以你接下和离书就是最好的结果。”   “那我可以见见你喜欢的人吗?”容昭问。   秦月抿了下嘴唇,正为自己刚才那句借口感到懊恼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张笃,她抬眼看向张笃,张笃也就目光灼热地看向了她。   “他。”秦月指着张笃对容昭说道,“你见过了,可以走了。” 第63章 挡箭牌 那我当了挡箭牌,以后可以成真……   张笃与往常一样踏进了秦芦记,原本也打算和往常一样找个地方坐了,然后点些吃的喝的,就在秦芦记混一天,和秦月说说话就足够了。   但却没想到今天刚进门,就和秦月四目相对,然后秦月便指了指他对着她面前的人说了句什么,再接着一记冰冷的目光就扫过来,直吓得他踏进了秦芦记的腿缩回去,站在门口发了会呆。   秦月往门口看了一眼,倒是万万没想到张笃会退出去。   容昭却沉默了许久,他看着门口的张笃,没有说话,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门口的张笃终于回过神来,他朝着秦月看了一眼,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坐在秦月面前桌子旁的容昭,他猜测不出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连他自己都很诧异刚才怎么自己被看了一眼就看得退了出去。   芦苗看到张笃过来,又看了看秦月和容昭那紧张的气氛,于是从柜台后面出来,引着张笃到另一边坐下。   “哇,芦娘子那个是谁啊?”张笃特别小声地问道,一边问,他又看了一眼容昭,这次他和容昭目光又对上,吓得他赶紧收回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餐具茶杯。   “秦娘子的故人。”芦苗含糊地回答道,“今天吃什么?包子?粥?”   “吓死我了这个故人好吓人啊!”张笃抓着杯子又偷偷看了眼秦月,“秦娘子胆子真大,要是我肯定吓得拔腿就跑了!”顿了顿,他想了一会儿,看向了芦苗,“吃面条可不可以,我想压压惊……要是有馄饨更好……要不馄饨面一起煮吧!我觉得我可以多吃两碗……”   “行……你等着。”芦苗无语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   另一边,容昭看了张笃好几眼,最后目光重新落到了秦月身上:“是认真的吗?”   秦月强硬地不回头去看张笃,只道:“和离书已经给你,话也已经说清楚了,信不信由你。”   容昭再次沉默了下去,他看着秦月许久,才又道:“不是骗我?”   “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骗你。”秦月说道,“容昭,我现在可以好声好气地和你说话,是因为看在我们之间曾经有过情分;我能好生对待容莺,是因为我与容莺曾经关系好;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年发生的事情就可以那样抹去了,你能明白吗?或者我问你,你想起当初把我丢在城墙上带着公主走的事情时候,没有一点愧疚吗?如果心中有愧疚,那么你今天是以怎样的立场和态度来与我说了刚才的话呢?”   “对不起。”容昭低下了头,“是我……”   “我并不想听你忏悔和道歉。”秦月打断了他的话,“到此为止吧,就算你心中有不甘,但我有了新的意中人,将来我会有我的生活,你不必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也没有必要来找我说什么将来。我和你之间是没有将来的。拿着和离书,你可以走了。”   容昭抬头看向了她,却并没有动:“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行了。”秦月不欲与他再多说什么,便直接转了身朝着柜台的方向走去了。   .   芦苗从后厨端了一大碗馄饨面出来,放到了张笃面前的桌上。   秦月路过时候看了一眼,诧异地看了张笃两眼:“今天吃这么多?不怕撑到?”   张笃抽了筷子和勺子拿在手里,抬头看了眼秦月,眼中原本的炙热都变成了惊魂未定:“哇秦娘子,刚才和你说话那个人吓死我了……今天要多吃一点,我要压压惊……要不晚上要做噩梦了……”   秦月好笑地从柜台后面找了一罐子酱菜给他:“慢点吃,别噎着了!”   看到那罐子酱菜,张笃脸上的笑又重新甜起来,他道:“谢谢秦娘子,今天晚上做梦我肯定会梦到酱菜的!”   秦月被他这话都逗笑了,她绕到柜台后面站定了,再扫了一眼容昭,见他仍然在看她。   尽管懊恼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但秦月却并没有太后悔有这样的说辞。   对于很多男人来说,若是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死心,唯有把一切可能全部堵死了,他才会知难而退。   .   容昭并没有喝完那碗粥。   他离去的时候秦月也没有注意到,只是一低头一抬头就没见了人。   倒是张笃在旁边吃撑了,摸着肚子叹气:“秦娘子,今天怎么会有那么凶的人到这里来,害得我吃多了。”   “消食茶,喝两口吧?”秦月有些愧疚拿了他当挡箭牌,便给他冲了一碗茶水。   张笃慢吞吞地走过来接了茶水,喝了两口又在大堂里面转悠了两圈,然后又喝两口。   秦月也没说什么,便只在柜台后面把早上的账对一对。   芦苗凑过来好奇问道:“那谁和你说什么了?”   秦月道:“还能说什么?说想重新开始。”   “这……他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芦苗眼睛都睁大了,“所以他怎么能觉得以前就能什么都没发生?”   “我哪知道?”秦月嗤了一声,“我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了,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让他走远一点。”   “啊?这能行?”芦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反正这不就走了?”秦月倒是无所谓的,“只要以后别来就行。”   “那他不查证一下是否确有其人?”芦苗问。   秦月指了指在大堂里面一边走路消食一边喝茶的张笃,然后又看了芦苗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芦苗顿时无语。   “你不怕那谁……像对徐淮信那样,直接把小张公子给打一顿?”芦苗过了半晌问道。   秦月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芦苗,道:“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去打人?而且徐淮信怎么可能是他打的?他堂堂一个太尉跑到洛州来打一个纨绔?这合理吗?”   “洛州现在上下都查过了,反正不知道谁对徐淮信动手的。”芦苗撇嘴,“你看那谁对你锲而不舍的,说不定就是他呢?”   “那就太可怕了。”秦月冷静地说道,“如果真的是他,我考虑立刻收拾包袱从洛州滚蛋去别的地方。”   说这话时候,张笃恰好捧着茶水溜达过来,他无缝接茬:“要去哪里呀?”   秦月看向了张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现在哪里都不去,就是在说将来呢!”   “秦娘子,你那位故人是谁呀?”张笃感觉自己已经消化了一些没那么难过了,于是便好奇起来,“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不比我差,但是比我可凶多了!”   “那我觉得你还是更英俊一点的!”芦苗在旁边笑起来,“张公子贵在年轻。”   这话听得张笃脸红扑扑一片,他道:“还是谦虚一点吧……人外有人,万一被别人听到了就不好啦!”   秦月也笑了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以后应当不会再见。”   张笃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道:“那太好了,要不下次再遇到,我就不敢过来了!”   .   “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要与张公子私下说一下。”秦月想了想,决定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对张笃坦诚一些,省得将来容昭真的发疯执着起来,倒是闹得两边难堪。   张笃看向了秦月,眨了眨眼睛,认真道:“秦娘子但说无妨。”   秦月把芦苗支开,然后带着张笃到了旁边,才道:“今日过来那人与我感情上略有纠葛,正好看到张公子过来,便用张公子您做了一下挡箭牌……”   “也可以啊!”张笃眼睛都亮了,“那我当了挡箭牌,以后可以成真吗?”   秦月迟疑了一会儿,倒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张笃看着秦月神色,肩膀又塌了下去:“哄一哄我嘛!我又不是死缠烂打的!那说不定将来你忽然觉得我特别好呢?”   秦月不好骗他,只好道:“那将来张公子说不定能遇到更漂亮的呢?”   “好吧……”张笃也没太坚持,但语气认真起来,“但是秦娘子,那种可怕的人,还是少往来,万一出什么事情呢?你看那个徐淮信,他被人打成那样,说不定就是得罪了这种可怕的人,所以连罪魁祸首都找不到,也太惨了!”   秦月点了头,道:“多谢张公子关心。”   “哎,那今天送我一罐酱菜嘛,我给我爹吃!”张笃期待地看向了秦月,“我爹可喜欢你家酱菜啦!等我哄好我爹,他松口了,我是不是有机会?”   “酱菜可以送。”秦月也认真地看着张笃,“但别的暂时还是不要想了吧?”   “有酱菜也可以。”张笃笑起来,“反正来日方长呢!”   .   张笃拿了酱菜,中午又在食肆里面大吃了一顿,然后下午时候才离开。   芦苗对张笃的饭量叹为观止,向秦月道:“平常倒是看不出来张公子这么能吃?”   “也许平常还在讲究形象吧!”秦月笑了两声,她对张笃印象并没有那么差,否则今天也不会直接拿了他来做借口,“不过今天有些事情也说明白了,希望张公子以后能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其实要我说,张公子也不是不行。”芦苗看着秦月,“虽然年纪小,但性格好啊!”   “在你这里就没什么不行,这个看脸也可以,那个看性格也可以。”秦月白了她一眼,正好扫到庾易从后面过来了,“小庾哥回来了,你别和我说话,我要把今天的账给盘了。”   “这年头说实话都不乐意听。”芦苗哼了两声,便朝着庾易走去了。   庾易却是一脸凝重地走到了秦月面前来,道:“秦娘子,你知道……容将军现在就在洛州,并且就住在咱们后面那宅子里面吗?” 第64章 种种 在对方眼中,应当都还是从前的样……   从庾易口中,秦月知道了当初容昭派人在安定门下接应的事情。   “那会儿接应的人倒是多,但是扛不住有火药炸开。”庾易回想起当初的事情,只摇了摇头,“我现在想想倒是只觉得其中应有内情,不过以我身份,自然是无从知晓了。”   “所以其实事情是,那谁带着公主走了,然后把身边根本没起什么作用的亲卫留在那里准备救你,但是你先跳下来接着火药炸开,就没结果了?”一旁的芦苗听了半天只觉得稀里糊涂,总结了一番看向了秦月和庾易,“是这样的,没错吧?”   “后来容将军倒是真的找过秦娘子,但也没怎么坚持。”庾易说道,“不过因为这件事情我还小升了一级官,但后来容将军去了北狄,我从京中辞官回乡,也不知道后来是怎样了。”   .   秦月忽然想起来今日容昭过来说的那番话,倒是了然了他那时候为何会那样说。   对于他来说,过去并非是难言且不想面对的,他一定认为自己已经尽到全力,只是力有未逮之处,并非能事事周全。   所以他会认为重新开始并不是一件难事。   容莺说他变了,可现在看来他又没有变,他其实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对她是向来如此的。   庆幸的是她今天随口扯的谎让他知难而退——他也是必定要退一步的,毕竟他还想有些风度,不想做那咄咄逼人的样子。   她从前在容昭面前向来顺从,哪怕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从前的习惯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   她想起来早上自己与容昭说话的样子,大约在他眼中也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   对于他与她来说,在对方眼中,应当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   “我觉得这么一个人……现在不清楚如何,当初应当还是顾着面子的时候多。”芦苗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不一定多深的感情,但该有的一定会有,叫旁人来说也无法指摘。”   秦月听着这话便笑了笑,道:“当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现在……他既然想在洛州就在洛州。这天下之大,我还能拦着他去哪里不去哪里?我没那个本事。便顺其自然吧!他总会走的。”   庾易倒是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秦月神色,最终还是把没说出来的话给咽了下去。   .   等到秦月上楼去了,楼下只剩了芦苗和他两人时候,庾易便还是憋不住开了口,道:“要是万一容将军就是想强迫呢?总觉得秦娘子想得太少了些。”   芦苗笑了一声,道:“他们至少有几年的夫妻,尽管情分现在是全无了,但了解还是多少比我们这些旁观者要深。”顿了顿,她喝了口水又往楼上看了一眼,才接着道,“你看着阿月平常温柔好说话,但这事情上我却看得到她心思坚定。除非那位容将军真的能改头换面以命换命地来一遭——这么说,就算是这么来了一遭,阿月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他。”   “真的吗?”庾易怀疑。   “真的那么好哄,真的心思不坚定,那时候她便不会从城墙上往下跳。”芦苗说道,“死有那么容易吗?人都是想活着的。”   “但话不能这么说。”庾易显然意见还是与芦苗不一样,“我还觉得凡事只想一死了之是性格懦弱呢!”   “你要是个女人,整天在后宅里面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没人听你说话,也没人在意你的意见,一关就是五六年,你看看你会怎么样!”芦苗给了他一记白眼,“你恐怕第一年关下来就想去死了,根本等不到第六年吧?”   庾易顿时哑口无言,他想了许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还是我想得片面了。”   “总之,你是男人,其实很多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芦苗嗤了一声,“你会觉得女人的确不容易,但很片面又想得很简单,事实上女人在遭遇什么,你一无所知。所以不要说那些轻飘飘的风凉话,显得你很没有同理心,又特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庾易举手投降表示说不过了:“我就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以后我一定多想想再开口。”   芦苗瞥了他一眼,道:“下次可别再让我听到这些。”   庾易连连称是,又往外面看了一眼,道:“已经这么晚了,改把门关上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   夜风徐徐。   容昭在书房中坐了,他拿着笔在面前的纸上落笔写了一行字,然后又放到了一边去。   他在想秦月,也在想两年前的安定门前发生的一切。   正如秦月所说那样,有一些事情或许是可以忽视,但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当做不存在。   所以他的确不可能与秦月再有什么重新开始的可能了——只是人总会有些幻想,幻想一些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只有在现实面前一切泡沫破灭,才会不得不真正地来看待真实的世界。   他自嘲地笑了笑,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向了窗户外面。   洛州的夜晚很安静,相比较热闹的京城,这里多了几分诗意与悠远。   这样的时刻,便会让人去想很多事情。   他想起来两年前他的种种,他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懂得放手,所以想把一切都抓在手中,所以贪婪又滑稽,听不得任何真话,会因为一句话就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攻击。   事实上那时候他的确没有太多的愧疚。   这些话当然不能与人说,任何人说起时候,他都必须表现出无限的悔恨。   他必须深情,必须愧疚,必须让所有人看到他的错愕与茫然,他很明白自己应当是什么样的。   哪怕是会被人骂虚伪,他也必须那样做。   做得久了,有些时候有些行为便已经成为了本能。   于是他再也回不到最真诚的样子。   这是他自己捏造的苦果,也必须自己咽下去品尝。   但有一些事情,他还想再坚持一会,比如……他还想与秦月再聊一聊。   或许不会有结果,或许,也能有一个结果。   .   徐淮信面容阴骘地坐在屋子里面,他听着下人回话。   “的确没看错,就是上回那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刻毒。   下人忙回道:“没错,就是那人,小的让人去打探了好几次,就是他!就是他上次带着人把咱们马车给打砸了,还……”   “很好既然是他,那就行。”徐淮信打断了下人没说完的话,“去让人踩点,看看他每日行踪,等掌握得当了,老子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洛州城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倒是看看,这次是不是不管州府衙门还是刺史府全都查不出真相来!”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下人急忙说道。   “慢着,还有件事。”徐淮信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在这之前,找人把老三老四都给废了,都栽赃到那人身上去。”   “啊?”下人惊呆了,“可是公子……这要是……”   “就算老子不行了,老子还有儿子,关他们什么事!”徐淮信冷笑了一声,“去请夫人过来,他们闹腾了这么久,总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下人听着这话,也不敢多劝,便只好安静地退了出去。   徐淮信缓缓站起来,他现在还站不太稳,但已经能慢慢地拄着拐杖走路了。   原本徐家这事情闹不了这么大,都是他的两个弟弟想要来争家产,否则他也不会成了整个洛州的笑话。   他想着那个打了自己一顿还扬长而去的人,又想起了秦月。   他能笃定,那个打人的人与秦月脱不了关系,这城中唯有秦月对她不假辞色,也唯有她会恨他入骨。   那他就一定还是要让她进徐家的门,他必是要折腾死她的!   .   清晨起来,容昭如以前一样先在院子里面打了一套拳,然后回到屋子里面洗漱。   亲卫严芎从外面进来,面色有些严肃:“大人,有人在我们宅子外面窥伺。”   容昭擦了脸然后看向了严芎,眉头微微皱了皱:“是什么人?”   “跑得快,这会儿外头人多,也没好让亲卫出去抓。”严芎抓了抓头发,“上回被二爷给骂了,兄弟们就不太敢再出手。”   容昭想了想,问道:“是京中来的人吗?”   “看着衣着应当不是。”严芎说,“看着似乎有点眼熟,好像是上次大人带着我们去揍的那个徐家的人。”   容昭笑了一声,道:“那就不管了,反正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要不要和二爷打个招呼?免得出了事情,二爷也难办。”严芎问道。   容昭道:“那你就去二弟那边说一声,也免得他来怪我行事不和他提前说。”   严芎点头应下,又问道:“大人今天还要去夫人那边吗?早上厨房做了药膳,大人吃过再去吧?”   容昭想了想,便应了下来,又道:“去查一个人,经常在夫人的食肆里面吃饭,大概二十岁左右,模样长得有些稚嫩,个子比你矮半个头。查查是什么来历,有没有什么坏心思。”   “是。”严芎再次应下。 第65章 冷言 容昭应当也是想起了从前   容昭很快便摸清楚了张笃的身份来历。   “是张淼的最小的那个儿子?”容昭笑了一声,往后靠了靠,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外面的艳阳高照,“看着倒是不怎么像张淼。”   “据说张淼是极其溺爱,所以到洛州来上任也带在身边。”严芎说道,“不过也大概是年纪不算大,所以拘在身边怕他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容昭重新看了看送到自己面前来那几张纸,想起来秦月指着张笃说是她心上人的样子,如若张笃对她也是真心,他也不是不能成全,只是这张笃是否真的是真心呢?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了严芎,道:“去请这位张公子来喝杯茶吧!”   “那会不会惊动了张淼张大人?”严芎有些迟疑。   容昭道:“他看着也是爱玩的人,便去他常去的那些地方找个借口搭上话就行,他虽然年纪小但不是傻子,不会什么都不懂。”   严芎听着这话,便应了下来。   容昭又道:“也不必太急,且慢慢来吧!”   “但是大人,上回谢相说了请大人在圣上大婚之前务必回京城去。”严芎认真地提醒道,“现在也没多久了。”   容昭顿了顿,半晌没有回答。   严芎看了眼容昭神色,没有催促。   过了许久,容昭道:“等这边事情了了,五月之前会回京的,我没有忘。”   要如何了结呢?   容昭低头看了看书桌旁边已经整理了大半的各种契书,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话。   事实上他也常常觉得许多时候已经无话可说。   命运走到这一步,许多事情已成定局,已经并非是他能左右。   .   下午时候容昭又去了秦芦记。   午后食肆外挂着休息的牌子,上面写着申时开张。   容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大约是看到了他的身影,便有个小孩儿大声喊道:“客官,再过一个时辰就开门啦!现在老板娘在休息!”   这小孩儿声音刚落下,又有个小孩嘟哝起来,在埋怨:“声音这么大,都把我吓醒了!”   “那你醒了,出去和外面的客官道一声恼。”先头那小孩儿说打。   “你去你去我还要睡一会儿。”后面那小孩说道。   过了一会儿,便听着脚步声从里面走到门口来,门被打开,挂在帘子上风铃发出脆响。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抬头看向了容昭,他先愣了一会儿显然是认出了他,然后才磨蹭着抓了抓头发,道:“那什么……咱们要到申时才开门呢……您要不……等会再来?”   容昭笑了笑,倒是把这小孩吓得都站直了,他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封书函,交到了小孩儿手中,道:“给你们秦娘子。”   “呃……要不您等会儿来了亲自给?”小孩儿不敢接,“我怕月姐姐骂我……”   “你月姐姐看到我或许要发火,你替我给吧!”容昭在小孩儿头上摸了摸,“没有别的事情,给她就是了,不用你传话。”   “好吧……”小孩儿踟蹰了一会还是接了过来,然后抬头看向了容昭,“你以前做了什么惹月姐姐生气啦?听说你是来头很大的人,是不是啊?”   容昭看着小孩儿脸上明显的好奇,心知秦月不会把那些过往拿出来说,便只笑道:“那我不能说,这是你月姐姐的私事,我不能说给你听。”   “哦……”小孩儿悻悻地耷拉下了肩膀,“那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关门了?”   “没事,你去休息吧!”容昭转了身,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   豆苗看着容昭走远了,才把门关上。   他看了看手中这厚厚的书函,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想了想便往楼上去。   一路走到了秦月屋子外面,豆苗看着门没有关,便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然后正好便和坐在桌子后面的秦月看了个对眼。   “不是在底下睡觉,怎么上来了?”秦月朝着他笑了笑,“有什么事情吗?”   “就是那个……”豆苗抓了下头发,走到屋子里面来,把手里那厚厚的书函放到了秦月面前,“就是两次来我们店里那个看起来特别凶的人……还说是姐姐故人的那个人来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秦月眉头微微皱了皱,伸手把那厚厚的书函给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是契书之类的,不由得心生疑惑:“他留下什么话了吗?”   “没有。”豆苗也好奇地看了两眼,“他说不用传话,给你就行了。”   秦月把这些契书都重新放回去,然后看向了豆苗:“那人还在底下吗?”   “不在,他给我就走了。”豆苗说道,他实在是好奇极了,忍不住看了秦月好几眼,道,“姐姐,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秦月看了豆花一眼,想了想才道:“一个故人。”   “关系不好的那种吗?”豆苗小心地拉了个凳子在秦月对面坐下了,俨然是想要听故事的样子,“但是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对姐姐没那么……呃没有姐姐对他那样讨厌。”   秦月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喜欢打听这些,还是下去睡觉吧!”   豆苗执着地没有走,他看着秦月,老气横秋道:“我可以给姐姐排忧解难嘛!姐姐有什么烦恼就和我说,我一定能给姐姐分忧的!”   “不需要。”秦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快去休息,等会下午还要干活呢!”   “好吧……”豆苗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又恋恋不舍地看向了秦月,“真的不能讲吗?”   “没什么好说的,和你也没什么关系。”秦月道,“快去休息,不要耍赖。”   豆苗吐了吐舌头,也不太敢在秦月面前真的耍无赖,便乖乖地退了出去。   .   秦月重新打开书函,把里面那些契书都拿出来翻过,上头写的是她的名字,但却是京中的庄子和田地。   她眉头止不住再次皱起来,容昭把这些给她是什么意思呢?想用这些来当做当年的补偿?   他认为这些东西可以作为当年种种的弥补,可以让她就把当年一切都真的变作没有发生过吗?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还在容府的时候,容昭对待她一向的法子都是送东西,那时候是送衣裳布料首饰头面,现在不过是换汤不换药,重新换了更贵重值钱的东西过来。   秦月止不住叹了口气。   把契书都收起来,她起身换了件衣服,决定去后面那座宅子,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   她不想再收他的任何东西了。   既然没有关系,便没有必要在这些事情上还藕断丝连。   .   从后门出去,再过一条街,便能直接到那边宅子的大门。   午后阳光已经有些炙热意味,春天已经快要过完,很快便会是炎炎夏日。   秦月扶了扶头上的帷帽挡住太阳,走到了宅子大门前站定。   敲了两下门,里面应了一声,门就打开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有些面熟的高大侍卫,秦月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起名字,只依稀记得应当是容昭身边的亲卫。   那侍卫见到秦月愣了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让开了路,口中道:“大人在书房中。”   “你把这个还给你们大人就行了。”秦月在门口站定了不打算进去,“我不想要,让他自己留着吧!”   那侍卫却并不敢收下,他道:“属下不敢替大人做主,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秦月听到“夫人”二字,心中只觉得有些嘲讽,只是她并不想为难这些亲卫,思索了一会儿便道:“那就带我去见你们大人。”   侍卫忙应了下来,关上门之后便引着秦月往书房走去了。   .   顺着回廊一路往书房的方向走,这小小宅邸中安静极了。   秦月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当初在容府时候,她似乎只去过容昭的书房一次,就那一次也并没有见到他。   当初与如今,两相比较之下,便更觉得嘲讽极了。   进到了书房中,秦月首先闻到了淡淡的药味,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味道从何而来,便见容昭已经从书桌后面站起来,朝着她走了过来。   秦月把书函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中,直截了当地开了口:“这些我不需要,你留着给你们容家人就行了。我与你已经没有关系,这一点不需要我一而再与你说,对不对?”   容昭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函,然后抬头看向了秦月,道:“就当是作为当年的歉意……”   “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并不需要重新再说。”秦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在这一瞬间,她忽然理解到了当初容昭为什么会总在面对她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因为的确是无话可说,也的确并不想去知道他到底想什么,她就仅仅只是想把这件事情解决掉,终止在这里,就足够了,至于容昭怎么想他会不会不舒服,她半点也不想考虑。   “就这样吧,容昭,我们真的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听你说什么。”秦月看着容昭,“就一如当初,你也不曾听过我说什么一样。就这样吧!”   容昭应当也是想起了从前,他看着秦月,颓唐地后退了两步。   “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了。”秦月看着他,此时此刻没有外人在,她说话更直接了一些,“容昭你想要我原谅你,那么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原谅你?我想不出。当初你是我,你被我丢在城墙上,你会怎么想?你会原谅我吗?换作任何一个人被这样对待,他会原谅对方吗?”   “不会……”容昭轻声回答了。   “那就是了,你自己都不会,为什么指望我会?”秦月自嘲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我也不想知道原因。你是不是后悔,你是不是回心转意,这些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想去知道你在那之后会有怎样的经历,怎样的惺惺作态的懊恼,这些与我没有关系,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吗?”   容昭红着眼睛看向了她,声音艰涩:“我知道我当初错得离谱,我已经能知晓当初我的错处,可……我是想要补偿那些年的过错……”   “不需要补偿。”秦月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过错就在那里,现在的补偿能让当初的一切消失吗?并不可以。”她几乎冷漠地看着面露痛苦神色的容昭,“我始终还是给足了你脸面,没有在外面说过这些。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有当初便有如今,如此而已。” 第66章 刻毒 可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秦月的话语几乎可以算是平铺直述,她没有激动,甚至也没有太多的苛责,但却让容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痛楚和无地自容。   当初哪怕是容莺的唾骂,又或者是容昀的苛责,都没有让他真切地体会到这种绞痛。   许多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与从秦月口中说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感觉到身上的迟迟没有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又后退了两步,再次看向了秦月,可他并不想反驳,他也无力去反驳。   之前是因,现在是果。   可人总是会去想从前,他会想起从前与秦月有过的他认为的甜蜜的生活,他以为他们之间有过真正的情感,他心中的侥幸便来自于此,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源自于此。   但就在此时此刻,他试图从秦月的角度去回忆从前,他自以为的情感,在秦月看来应当只是虚假和敷衍。   一如方才她所说那样,他从前不曾认真去听她说的话。   许许多多的话,千般万般的念头,在此时此刻都已经无法说出口。   .   他看着秦月,只能干瘪地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秦月也看着他,她的目光冷得仿佛一把刀,泛着无情的寒光,已经在他的心头刺出了血窟窿。   她道:“不必再说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话了,容昭,如若你坦然一些,我或许不会有这么讨厌你。我并非不能理解你为了权势去救公主,当初不过是我自己看走了眼,把感情寄托在不应当托付的人身上,怪不得别人。你既然选择了公主,选择了权势,选择了要振兴容家,那么此时此刻你在我面前的忏悔又从何而来?难道你现在身为太尉已有了权势,大权在握便想起了曾经以后过一个辜负的人,然后便想当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所以苦巴巴地来求一个原谅,好让你心中舒畅不再内疚么?”   “不、不是这样。”容昭几乎狼狈地看着秦月,“或者曾经是那样,可我现在……并不是、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容莺说你变了,于是你就是变得更虚伪了一些?学会了说更冠冕堂皇的话,学会用柔软姿态来换去别人的同情,是吗?”秦月看着他。   容昭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真情流露的痛楚——几乎就让秦月要动容了。   .   而话说到此处,秦月忽然发现自己言语竟然可以刻薄成这样,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用这样的言语来评价一个人,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心中的怨。   并非如她口中说的那样不在意,过去的一切就的的确确在那里,她并非半点也不怨恨,她并非是在两年过去后就能轻描淡写地把当初一切随便说出口,她并非是不在意,并非是放下,她只是把一切都藏起来。   她无人可说也无处可说,她知道这些话语说出来并不能得到什么感同身受,所有人都不爱听旁人抱怨和诉苦,就算是亲近的人,也不愿意天天听怨天尤人的倾诉。   她在叔父家中寄人篱下,再到容府那六年的时光,所收获最多的便是没有人愿意听不相干的人说话。   所有痛苦的倾诉是最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同情,这只会消耗了亲近之人的耐心,这只会把身边的人越推越远。   所以与芦苗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提从前。   芦苗给了她那样多的帮助,几乎是倾尽所有,几乎不求回报,有这样一个人,她自然要知恩图报,她自然不能沉浸在从前的悲痛之中,她自然也不能总把过去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倾诉。   这些陈年的痛与怨,埋藏在心中,天长日久,酿成了今时今日对着容昭的刻毒言语,变成了刀,变成了剑。   在外人面前尚且要伪装起来的宽容大度,在此时此刻便消失不见了。   可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   容昭脸色惨白。   许多话他已经无法说出口。   他忽然体会到了当年秦月在容府时候的无力。   当他发现他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时候,他便也只能选择沉默。   秦月在他身边六年,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承受这样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痛苦?   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现在他已经无法承受了。   正如他在生死一线上挣扎时候才真正理解到秦月跳下城楼时候有多绝望,在此时此刻他也才真的明白那时候秦月在遭受的是什么。   没有人喜欢用沉默来应对所有的事情。   他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之前去秦芦记时候对秦月说过的那些话有多么天真又无耻。   可一切都不能重来,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他下意识捂住了背后隐隐作痛的伤口,他掩饰地又往后退了一步,趔趄着站稳了,抬眼看向了面前的她。   “对不起。”他这样说道。   .   秦月看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容昭有些陌生。   可她已经不再想与他说什么了,那些伤人刻薄的话说出口,或许代表着他们之间真的已经过去了。   但凡还有一些感情,但凡还有那么一些依恋,都会顾忌着颜面风度,把这些话藏在僵硬又客气的话语中,不会这样明刀真枪地说出口。   “就这样吧,你该回京城去了。”秦月只这样说道。   她转身出了书房,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去了。   身后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凌乱的声音,她只当做未曾听到,在春末的微风中逆着光便走远了。   .   容昭艰难地扶着桌椅站稳了,慢慢地弯下腰,把散落在地上的书契都捡起来放回到了桌子上。   外面的严芎听着声响进来,急忙扶着他坐下来,问道:“大人还好吗?”   “无碍。”容昭摆了摆手,徐徐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外面,“她回去了吗……”   “是,已经走了。”严芎说道,“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回京城去吧?大人脸色看起来特别差,洛州也没有可靠的大夫,还是要回京去看太医。”   容昭没有回答,他只是怔忡地对着外面的玉兰花出神。   严芎不敢狠劝,便又道:“或者让二爷帮忙找可靠的大夫来看看吧?大人这样可不行。”   容昭摇头,道:“五月之前是要回京的,现在不必折腾了。”   严芎听着这话便不再多说,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容昭沉默地看着窗户外面,他在想从前,他想起来从前常见到秦月在院子里面静立,或者看花,或者看鸟,总是话少。   那时候他总以为她只是爱静不爱说话,他从未想过其他的原因。   可现在他明白了,但明白得已经太晚。   他想起来方才秦月所说的话,自嘲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   那时候他惺惺作态虚伪到极致的时候,他会晕厥会呕血,他有一万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心疾首苦不堪言。   可人真正痛楚的时候,却清醒得根本不给人任何逃避的机会。   心上的每一道伤口都要在最清醒的时候划开,鲜血淋漓,他只能沉默地承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便如当初的秦月一样。   .   申时还差一刻的时候,豆苗便已经爬起来把大堂打扫了一遍,把挂在外头的牌子给撤了下来。   芦苗从楼上下来,左右看了看,扬声问豆苗:“你月姐呢?怎么没见着?”   豆苗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月姐不是在楼上吗?”   “没见着啊?”芦苗也很疑惑,“出去了吗?”   “从后门出去了,说是去后面宅子找个人。”三蜜从后厨过来说道,“但还没回来。”   “?”芦苗更疑惑了,“你们月姐去那边做什么?”   “那个人送了很厚很厚的书函过来给月姐。”豆苗急忙回答道,“我拿给月姐了,那月姐可能是去还东西?”   芦苗在豆苗脑袋上敲了一下:“下次这种东西别接,傻不拉几的,光给你月姐找事!”   豆苗捂着头求饶:“我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你过去看看你月姐怎么还不回来。”芦苗向豆苗道,“要是有什么事情,赶紧回来叫人!”   豆苗赶紧应下来,抱着头就往后厨跑,出了后门便朝着街对面的大宅去。   那大宅总是安安静静的,外头也没有人守着,因为是背街,路两旁也没人摆摊,总显得有几分安静。   豆苗胡思乱想地上前去敲了门,过了没一会儿就有个高个子来开了门。   “有事吗?”那高个子语气算是和善。   豆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抬头问道:“我们……我们秦娘子还在这边吗?我、我来找她。”   高个子笑了一声,道:“秦娘子已经回去了呀,现在不在食肆中吗?”   豆苗傻了:“可是不在啊……真的已经回去了吗?”   “两刻钟之前已经回去了。”高个子说道,“是不是你们秦娘子去别的地方了?”   “啊???”豆苗愣住了,“我不知道啊,我们食肆没有人!月姐没有回来!”   高个子眉头皱起来,忙安抚了他:“别急,你先回去问问你们食肆的人,秦娘子回去过没有,我这边让人去路上看看。” 第67章 找人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秦月艰难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头上被罩了个布袋之类,除却灰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脖子后面疼得厉害,头几乎抬不起来。   她想要伸手把头上的布袋子给摘下,然后才发现自己双手被钳在背后捆住,此时此刻难以猜测到底是什么情形了。   试着挣扎了一下手上的绳索,但并没有结果。   周围似乎没有人,她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安静得几乎都有些渗人。   然后她才想起来从后街那宅子出来之后的情形——那时候午后背街上是没什么人的,她出来时候便是直接朝着食肆走,接着身后便蹿出来两个人朝着她脖颈狠狠打了一下,醒来时候便已经是这样了。   是谁会对她下手?   应当不是容昭,他若真的想要困住她,在她进后街那宅子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把她关起来不让走。   她思来想去就只想起来一个徐淮信。   一来是这人从前便有些品行不端,几次与她纠缠无果,很难讲会不会突然有了偏激的想法。   二来是自从徐淮信被人打过一顿之后,坊间流传的都是她找了人去行凶,如果他也这么认为,那么冤有头债有主,他让人蹲守在食肆外面伺机而动是理所应当。   她平常不怎么出食肆,许多事情都是芦苗带着人进进出出,徐淮信不好直接冲进食肆来找麻烦,便只能蹲守在外面?   秦月烦闷地又试着想要把手从绳索中退出来,但无论怎样左右扭动,都无法找到空隙。   这时,她听到了有脚步声渐渐接近。   她警觉地停下了动作,侧耳去听。   “没有惊动人?”果然是徐淮信的声音!   有人回答道:“公子放心,那会那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看见。”   “她醒了没有?”徐淮信又问。   “没有听见动静,可能还没醒吧?我们直接把她送到房间里面,就等着公子过来呢!”   “办得好,有赏。”徐淮信笑声带着几分尖锐的嘶哑,“你们就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   嘎吱一声,应当是门推开了。   秦月感觉到有光亮照射进来,然后伴随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一切重新又暗了下去。   她感觉徐淮信靠近过来,然后突然头上的布袋子被取下来,眼前光线突然又刺目,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月娘。”徐淮信看着她,嘴角噙着笑,“许久没见了,没想到今天会这样相见。”   .   豆苗回到食肆去找了芦苗,又问了食肆中其他人,再三确定了秦月并没有回到店中来,心中有些慌张起来。   “怎么后面说是月姐姐已经回来了,可月姐姐没有回来啊?”豆苗焦急地看着芦苗,“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芦苗也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但眼看着豆苗眼眶都红了,一旁三蜜等人也是一脸担忧,便只好先安慰道:“说不定她去别处买东西了,你们别哭丧着脸,把店里生意看着,我出去看看。”   “嗯嗯好的!”豆苗吸了下鼻子,“苗姐放心!我们一定把店里看得好好的!”   芦苗叮嘱了豆苗豆花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看着食肆,然后便换了衣服鞋子先从后门出去,又再次敲门确定了一下秦月的下落。她对容昭并没有秦月对容昭那么放心,如果秦月真的有什么事情,先问问容昭总是没错的。   这次来开门的是严芎,他之前已经听着豆苗说过了秦月没有回去,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卫,看起来十分凶悍。见芦苗又来问秦月,他便道:“我们也正要到外面去找找秦娘子的下落,如若芦娘子先找到了,麻烦差个人到这边来讲一声。”   芦苗倒是没意外这里面的人连自己姓名都清楚,只将信将疑地往宅子里面看了一眼,怀疑道:“怎么没见你们大人?心虚不敢见人?”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冒犯,但严芎并没有生气,只和气道:“大人这会儿不方便出来,芦娘子要是想见大人,可以稍等片刻我进去问问。”   芦苗撇了下嘴,倒是也不太想见容昭,便道:“那如果你们先找到她了,就送她回食肆去,食肆里面有人看着门。”   严芎点了头,道:“请芦娘子放心,如果我们先找到了,一定把秦娘子完好无损地先送回来。”   芦苗又看了这严芎一眼,便转身朝着州府衙门去了。   她其实不太相信秦月是突然之间跑到哪里去采买什么东西,一来是秦月本身就不怎么爱出门,二来是她最厌烦人多的时候总有人盯着她看,两者相加,她便总是在家里不出去。   秦月往后头去找容昭还东西,看着也不像要和容昭和好的样子,而容昭这边又已经说明了她已经离开,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出了意外。   出了意外这就难讲到底会是什么意外了,总之光凭她一个人现在并不可能满大街去找一个秦月。   这洛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小,想要找人也是大海捞针,她只想了一瞬,便决定去州府衙门走一趟,先去问问庾易能不能先报官。   .   行到州府衙门,芦苗倒是没有贸然进去就要递状子说要找人,只先拜托了门口的差役帮忙把庾易叫了出来。   庾易出来一听芦苗说了秦月的事情,眉头先拧了起来:“真的不是那位把秦娘子给……?”   “没有。”芦苗叹了口气,“我瞧着也不像,他们也帮忙在找人了。我是想来问问,这能不能报官?报个失踪?”   庾易摇了摇头,道:“这起码得过个三天找不到人确实找不到人,才可能让衙门来帮忙找了,而且多半不了了之,这种小事情,又是平头老百姓,大老爷也不愿意搭理。”   芦苗听着这话有些沮丧起来,道:“那怎么办,我好怕她出什么事情啊!”   “让一个人先在食肆中等着,看看秦娘子会不会自己回来,然后其他人在城里各处找找问问。”庾易说道,“我也帮忙让巡街的兄弟们注意一下,现在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芦苗又叹了口气,道:“只能先这样了,希望是真的没事吧……”   庾易回去衙门里面找了巡街的同僚去注意秦月的踪迹,芦苗倒是想起了张笃,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件事情去麻烦一下张笃帮忙。   可张笃再如何是知州的公子,他若是主动到食肆来了那请他帮忙也不是难事,但如现在这种情形,让她去贸然找张笃,恐怕都是难以见面的。   芦苗纠结又烦躁,想来想去如今最可能出大力气来找人的就只剩下一个容昭——但偏偏、偏偏这人之前……   她不想继续想下去,便回到食肆,留了豆苗和豆花两个守店,其他的人全部出去找人。   .   日落时分,出去找秦月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到了食肆中来。   每个人都是摇头,都说没见过秦月,问过路边的人也都说没见过她。   庾易也下衙回到了食肆中,他见食肆中一片安静,心中也是一紧:“还没回来?我让巡街的兄弟也问过了,没见过秦娘子,是真的没在那位大人那边吗?”   芦苗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道:“我再过去问问吧!”   这话音未落,严芎从前门进到了食肆中来,他身量高大,身上颇有一股剽悍之意,让旁人感觉到有种压迫感。   他直直看向了芦苗,温声道:“大人让我过来说一声,我们查过了周围地上车辙和脚步痕迹,应当是有人把秦娘子掳走了。大人让芦娘子先不要着急,再问问芦娘子,之前可有与什么人家结仇?”   “结仇?”芦苗眉头都拧起来了,“是寻仇的人?那除了你们大人……”她话说了一半忽然一砸拳头,“徐家啊,徐淮信!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我就想到可能是走丢了!怎么没想到寻仇!”   严芎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徐家那就好办,大人原本也是怎么猜测,只是怕还有别人,所以差我来问问。”   “那要怎么办?”芦苗焦虑地问道,“那个徐淮信一直色心不死,之前还想逼她做妾,上回在衙门闹得那么难看,他们还以为是我们买凶打了他!他万一要是对她有什么……”   “芦娘子不要急,交给我们就好了。”严芎说道,“芦娘子早些休息,等明天一早,我们一定把秦娘子给送回来。”   说完这些,严芎便不再多留,便转身出去了。   芦苗追了两步,又颓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庾易:“他们真的能行吗?”   庾易在旁边听了许久,叹了口气:“他们要是不行,这洛州城也没人能行了,起码现在官府不可能去徐家要人。”   “这徐淮信,当初那人怎么不干脆打死他算了?”芦苗恨恨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这次干脆就让那位把他打死算了,否则留着这个祸害,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祸事呢!”   “我看刚才那人的口吻,感觉上次就是他给收拾的。”庾易赶着小孩子去洗漱休息,然后看向了芦苗,“否则那么笃定是徐家?”   “……”芦苗回想了一下,倒是也是这么个感觉,顿时她更气了,“那他不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天的事情就全是他的责任!” 第68章 弓箭 他的手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尽管嘴上说这事情还是容昭的责任,但芦苗心里也知道这着实怪不到容昭头上。   如若那时候不是容昭出手教训了徐淮信,他恐怕都安静不了这么久,说不定老早就又重新缠上来了。   这种家中有点权势的小人最难缠,他们手段下作又惯会仗势欺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根本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   芦苗担心秦月的处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早上起身时候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憔悴极了。   她记着昨日严芎说一早就能把秦月送回来的事情,于是便坐立不安地在门前门后晃悠,又时不时往外张望。   庾易正好是休沐,原本他还打算着休沐时候拉着芦苗出去玩耍,现在出了这事情便也是不可能,于是便帮忙她把食肆内外打理了一番,为了让他们不要太忧心,便还是让豆花把食肆门给打开来迎客,手中有些事情可做,也免得会胡思乱想。   .   张笃便是踩着早晨的阳光如往常一样进到了食肆中。   早上来秦芦记吃个早饭已经成了张笃的习惯——之前是会在秦芦记耗上一天的,只是最近功课繁忙起来,也只好早上过来转一转了。   他原本因为秦月拒绝还有些退却,但之前又峰回路转,秦月用他做了一次挡箭牌,于是他便又信心高涨:既然能做挡箭牌,那就说明在秦月心中他也有那么一些可取之处,那么只要他足够努力,便也有机会能更进一步。   进到食肆中时候,他便敏锐地觉察到店中气氛古怪,又见芦苗进进出出在往门口看,便笑了笑,问道:“芦娘子今天怎么了?在等什么人吗?”   庾易帮忙招呼了一下张笃,然后又拉着芦苗站回到柜台后面去,接了话道:“是在等着秦娘子回来,所以着急了些。”   张笃听着这话,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露出了担心神色:“秦娘子不在吗?是出了什么事情?”   芦苗一直往外张望,听着这话时候便看向了张笃,她勉强笑了笑,道:“昨天被徐家给掳走了,这会儿在等着消息呢!”   “徐淮信?”张笃脸色肃穆地站了起来,“芦娘子昨天怎么不来找我?我这就找我爹,让他带着人去徐家把秦娘子给找出来!”说着,他便把外面的小厮给喊进来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向芦苗道,“芦娘子且在食肆中等着,我这会儿就去了。”   说完,张笃便与小厮一起往食肆外去。   芦苗追了两步,拉着张笃道:“我们已经拜托了有位大人去帮忙找……”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去帮忙才是应该的。”张笃认真道,“芦娘子只管在这边等着,我一定会把秦娘子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   张笃离了秦芦记便往家中去。   他是骑马过来,脚程也快,回到家中正好便遇到了张淼的属下从府衙那边找过来。   只见那属下满脸愁容,似乎是焦头烂额的样子,看到他只草草拱手行了礼,然后一径往书房里面去。   张笃好奇地跟过去,便听见那属下向他爹道:“大人,徐家那情形还得您亲自过去一趟,刺史大人已经过去了。”   徐家?   张笃耳朵竖了起来。   只听张淼问道:“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这样大的阵仗?”   “听说还是那徐淮信与那秦娘子的事情,徐淮信把秦娘子给掳回家中,又被秦娘子家里人找上门来,加上秦娘子又把徐淮信给伤了,再其中似乎还有些徐家的烂糟事。”属下说道,“刺史大人天没亮就过去了。”   张淼拍了下桌子,语气森冷:“这是狐狸精?能闹出这么多事情!容昀跑得这么快又是为什么!”   张笃听着这话,便直接推门进去了,道:“爹,这不能怪秦娘子,原本就是那个徐淮信做了坏事在先,哪里能怪一个女人!”   张淼没防着自己这糟心小儿子突然跑进来,便想起来自己这小儿子也是对秦月念念不舍,顿时脸色更难看了一些:“这里没你什么事,去做功课!”   “我知道徐家把秦娘子给抓走了!我正想找你要点人,去徐家把秦娘子给找回来呢!”张笃根本不怕张淼,语气理直气壮,“爹,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徐家做的那些事情,那正好我们就去徐家把这事情了了,还能抢在刺史大人之前解决了这事情,免得刺史大人回头往京中的奏疏中说爹这知州做得不好!”   张淼眼睛都要瞪出来,怒道:“你不要乱掺和,去做功课!”   张笃不依不饶:“不行,我就要和爹一起去救秦娘子!”   张淼一巴掌糊在张笃的后脑勺上,又踹了他一脚:“别给你爹添乱!”   张笃被踹到门口又绕了回来,坚持不懈道:“不行,要是爹你不去,我自己带着人去!”   张淼被自己儿子弄得真的是无可奈何了,但又想到属下说的事情,最后咬了咬牙,道:“清点了人马,往徐家去,不能叫容昀在这事情中真的抓住什么小辫子往京中捅。”   .   春末的阳光已经有了些微热辣。   徐家门口一片肃杀之意。   两具尸体摆在徐家门口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尸体后面,是手持长矛的家丁虎视眈眈。   门内,半边脸都是血的徐淮信喘着粗气杵着一把长刀站立,身旁秦月被两个人架着,脑袋耷拉下来不知生死。   严芎带着侍卫在门口呈扇形包围,只等着容昭一声令下就要进徐家大院把秦月给救出来。   容昀焦急地拦着容昭,似乎还想最后说服一二。   然而已经到这样对峙地步,似乎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处了。   容昭脸色是苍白的,他面无表情地从严芎手中接了弓箭,然后看了容昀一眼,淡淡道:“我知道徐家是将门之后,徐锴老将军曾经带兵荡平西南贼寇,但如今徐家家门不幸,败坏祖宗荣光,这边是当做来替徐锴老将军清理门户。”   里头的徐淮信怪笑一声,嘶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能替我曾祖来清理门户?”   容昭并不搭理他,只拉满了弓箭,对准了徐淮信的脸。   徐淮信一把把旁边昏迷的秦月拽到自己身前来,阴阳怪气道:“来啊,这不正好成全了我和月娘做一对亡命鸳鸯?”   容昭眼睛微微眯了眯,投鼠忌器便是在说如今这情形,他可以轻而易举射杀了徐淮信,却不能拿秦月的性命冒险。   容昀看了看左右,他到来时候已经带着兵马把周围全部肃清干净,此时此刻倒是没有百姓敢走近来看热闹,他只怕现在知州张淼过来,又要费一番口舌来说这情形。他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先退一步,之后我让人直接逮了这人,再救人也不迟!何必要这样对峙!这样闹大了后面怎么收场!”   徐淮信听不清容昀在说什么,但他看得清容昀与容昭这显而易见的亲近,于是他冷笑道:“看来这位是刺史大人的亲眷,仗着有刺史大人在身后,才敢这样为非作歹!先对我大打出手,之后又杀我两个兄弟,如今还说要为徐家清理门户!这样大的口气,没有点依仗怎么敢说出口的?”   容昭眸色微暗,他嗤笑道:“自己行了残杀手足的事情却要诬赖他人,自己做了强逼民女之事却借口两情相悦,我此生没见过如你这般无耻之人。”一边说着,他对着严芎打了个手势,包围在门前的人开始一步步逼近。   .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兵马脚步声逼近,容昭抬眸看去,便见是张淼带着张笃,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已经过来了。   门内徐淮信面上露出喜色,他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张大人!救命啊张大人!堂堂刺史带着贼人行凶!救命啊!!!”   张淼耳中听着这话,目光却落在了容昭身上——他认得容昀自然也更认识容昭,他虽然不知道容昭什么时候到的洛州,但他立刻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为何容昀来得这样快!   容昭再次拉满了手中的弓,他的手稳重得没有一丝抖动,对着徐淮信瞄准!   .   歘!   一声轻响,长箭离弦。   这距离太近,徐淮信余光瞥见那长箭时候已经来不及反应,他想要拽过秦月来挡箭时候,这一箭已经直冲他的脸面中央!   他想要说的话还在喉咙里,整个人往后仰倒,没了声息。   .   容昭看着这一幕却许久没有动,他的手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弓箭交给了一旁的严芎。   张淼身后的张笃看到这一幕,跳下马就朝着徐家门口冲去,他压根儿没注意到容昭等人,他眼中便只有倒在地上的秦月。   徐家的家丁已经一哄而散。   张笃抱起了秦月,然后才注意到了严芎等人。   容昭看着张笃,认出来这便是秦月那日说她喜欢的人。   而张笃看着容昭,也想起来这便是那天把他吓得吃撑了的那位。   张笃不敢放下秦月,又不敢走,一时间纠结地站在了那里。   容昭把自己颤抖的手藏在了背后,他看着张笃,轻轻道:“你送秦娘子回食肆去吧!”   张笃忙乱地点头,急忙便抱着秦月跑到马车那边去了。 第69章 救人 是张笃带着人去救她回来的吗?   容昭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身旁的严芎迅速地靠拢过来,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就连容昀也被拦在了外头。   “大人。”张淼顾不上自己的傻儿子,直接朝着容昭走了过来,“见过太尉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容昭目光投向了徐家门口那一片乱纷纷,许久才道:“徐淮信不孝不悌,先有鱼肉乡里,后有欺凌百姓,对上官无理,对手足无情,证据确凿,故有今日非常之举。仓促之下未能与张大人知会,是因事态紧急,还请张大人见谅。”   张淼猜不出容昭为何会到洛州来处理一个几乎已经算是没落了的徐家,但这会儿听着这话,也明白应当如何行事,便道:“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理应处置!”   “证据稍后会送往州府。”容昭闭了闭眼睛,“至于是否有同谋,便交给张大人审理,我会在洛州再待十日,希望张大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淼忙道:“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办理此案!”   “去吧。”容昭示意一旁的严芎送了张淼先离去,然后自己从一旁亲卫手中接了马缰,朝着另一边走去。   容昀一边让人追上张淼打了招呼,一边又朝着容昭跑过去。   容昭听见脚步声便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了容昀,语气淡淡:“没什么事情你也回去吧!”   “大哥,我……”容昀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容昭苍白的脸色,又把剩下的话给咽了下去。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徐家的事情我自会安排人善后。”容昭语气很淡,“你回去吧!”说完,他便不再看容昀,只牵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容昀原地站了一会儿,身后忽然有容昭身边亲卫跑过来,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马车,再接着便见容昭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走远。   他回头又看向了徐家门口,经过昨天晚上,徐家原本坚实的庄园已经不成样子,张淼正在那边,身边跟着的人就是严芎了,他正不卑不亢地说着什么,张淼连连点头。   可以预见的是,张淼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任何的意见,对于张淼来说,洛州少了徐家这样一个地头蛇也是好事,将来他的政令只会更方便地下达,而徐家倒下,对于其他豪强来说又有杀鸡儆猴的作用,他们便不敢轻易再冒犯张淼。   所以这是为什么容昭对徐家会下手这么果断的原因吗?   仅仅就只是因为秦月?   容昀看向了容昭离开的方向,他已经看不透容昭究竟想做什么了。   .   张笃把秦月抱上马车,见她一径昏迷着没有醒,便让小厮先去叫了个大夫往食肆去,然后又让人与张淼说了一声,最后才驾着马车往秦芦记去了。   这一路上都没什么行路人,张笃亲自驾车,一边赶车一边又时不时回头看车厢中的秦月,他心里直犯嘀咕,无法想象徐家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徐淮信被箭射中那一下他是看到了的,他之前都没想过徐淮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之前他有时听张淼与幕僚说闲话,都是认为洛州很有几家豪强不好相处,徐家便是其中之一,可别看着现在还客气就以为他们好说话——谁想到现在徐家就这么倒了?   而且,他之前也注意到了自家老爹的神色,似乎那个射箭的人,据说是秦月故人的那位,是什么大人物?   否则要不这人就敢当街对着徐家的公子一箭射过去?   这么想着,他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秦月,见她脸上有点点褐色血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她闭着眼睛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恬淡一些,仿佛安静的瓷娃娃,会让人心生不舍之意,所以……他忽然想起来许久之前想过的一个问题,所以秦月这样姿容,为什么会来到洛州,又孤身一人呢?   他想不出什么合理的原因。   .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便已经到了秦芦记外面。   小厮已经带着大夫早一些到了,此刻芦苗便在门口等着。   看到张笃的马车过来,她便上前来,几乎急切地往马车当中看去。   张笃回身把车厢中的秦月抱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向芦苗道:“秦娘子还晕着,让大夫看看是不是有内伤之类吧?”   芦苗连连点头,便在前面带着路引着张笃上了二楼,又让豆花去烧了热水送到楼上来。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这样了?”芦苗看着躺在床上丝毫没有醒来意思的秦月,拧着眉头看大夫坐在床边把脉,“很严重吗?会不会影响很大?”   “先听听大夫怎么说。”庾易拉了芦苗一下,“我下去帮忙看着店,有什么事你让豆花下楼说一声。”   芦苗担忧地点了头,闭了嘴安静地等着大夫把脉出一个结果来。   张笃在一旁看着,也有些紧张,道:“这一路都没醒,感觉像是被灌了什么迷药之类的,但看着脸上有血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芦苗伸着头看了看秦月嘴边残留的血迹,忍不住一路往坏处想:“这总不会是嚼舌自尽什么的然后……?”   “不可能,那早就死了!”张笃呸了一声,“别说这种倒霉的话啊!肯定要么是脑袋在哪磕了一下,磕太重了!”   “……最好是什么事都没有吧!”芦苗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一定要没事!”   大夫认认真真地把脉,又检查了一下秦月身上几处关键地方,然后转而看向了芦苗和张笃,慢慢道:“的确是脑袋撞到了,这位娘子脑袋上好大一个包。”   “那什么时候会醒!”芦苗一听这话有些急了,她忽然想起来刚遇到秦月时候她也是磕了脑袋,然后眼睛看不清楚了很长一段时间,“会不会影响到眼睛?会不会看不见?”   “这得要等这位娘子醒来才知道了。”大夫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走到桌子前面,拿了纸笔来开方子,“先开一剂方子,活血化瘀,得要先醒过来,然后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影响,否则一切都难讲。”   芦苗连连点头,道:“是是,的确是这个道理,先醒过来最好。”   大夫见多了这样急切的人,还是不慌不忙地写了方子,然后交给了芦苗:“就直接去城北的药房抓药就行了,都是常用的药,好配。”   张笃道:“要用什么珍贵药材我家都有,要不我让人回家配了来吧?”   芦苗渐渐冷静下来,她先慎重谢过了张笃,道:“已经麻烦了张公子这么多,实在是感激不尽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容昭。   不是容昭说要送秦月回来,最后怎么变成了张笃?   但她一时间也来不及想太多,她把药方交给豆花,让她去给庾易往城北跑一趟,然后看向了张笃,忍不住问道:“所以徐家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成了这样?”   张笃看了一眼秦月,知道他一个外男是不好在女子房间里面久呆的,于是道:“到外面说吧!这事情其实我也没闹得太明白。”   芦苗便跟着张笃往外走了两步,看了看屋子里面的情形,又叫了两个人上来进屋照顾人,然后才跟着张笃下到了一楼去。   “情况很复杂吗?会不会又要去官府?”芦苗皱着眉头问,“这事情总不能还算是我们的过错吧?”   张笃想了一会儿,他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徐家那个乱糟糟的情形,只好道:“反正徐家现在也已经完了,徐淮信人都没了,自然之后也不会再来为难你们。就是可能后面有些事情会麻烦秦娘子吧?也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反正……就现在不用管徐家了。让秦娘子快点好起来就行。”   芦苗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再次慎重谢道:“还是多谢张公子出手相救,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她回来。”   张笃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功劳……”   “无论如何都是要感谢的!”芦苗打断了张笃的话,认真说道,“那时候我们都没办法了,是张公子愿意帮忙,还把阿月带回来,这都是张公子做的,应当感谢的。”   “好、好吧……”张笃叹了口气,往楼上又看了一眼,“希望秦娘子早些好起来吧!”   .   秦月在做一个凌乱的梦。   梦中徐淮信逼到她面前来想动手动脚的时候,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撕扯,耳边充满了徐淮信的尖声嘶吼,几乎让她耳朵都要聋掉了。   但她丝毫不敢松口,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道,直到她被推着撞到了墙上。   在那一刻她听到了外面脚步杂乱的声音,然后便陷入了安静又沉默的黑暗之中。   而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头疼,前所未有的头疼迫使她睁开眼睛,这一瞬似乎回到了两年前一样,她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自己眼前又是一片红朦。   只是耳边又有吵闹的声音,她来不及分辨那些吵闹到底在说什么,强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松了口气——她看得清楚,眼前是芦苗在大吼大叫。   “醒了!!!!”芦苗几乎跳起来了,“月啊,你看得清吗?能说话吗?”一边说着她在她眼前用手比了个三,又急切问道,“能分辨这是几吗?是一还是二?”   秦月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头,果然隔着头发就摸到了一个鼓包,她看了一眼芦苗,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喂了口水。   “不会砸到头就傻了吧?”芦苗脸上担心极了。   温水润过嗓子,她艰难地笑了笑:“没傻,你刚比了个三。”   “太好了!月啊你吓死我了!”芦苗扑过来抱住了她,“下次你出门必须要带着人,要带四个!不许一个人出门了!”   “那么大排场吗……?”秦月有些想笑,但发现笑得太狠就会头疼,只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我怎么回来的?我就记得我咬了徐淮信的耳朵,然后被他抓着撞了墙,然后醒来就回来了。”   “张公子啊!多亏了张公子帮忙!”芦苗松开了秦月,眼泪汪汪,“吓死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还好有张公子帮忙!”说着她不等秦月再说话,又道,“你别说话了,我让大夫上来给你把脉,这必须要补一补!还好你头硬没有流血,否则的话那可怎么办才好!”   秦月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乖乖地躺下来,等着大夫进来把脉开方子。   她看着芦苗在旁边絮絮叨叨,让老大夫几乎不胜其扰,又想起来自己晕过去之前听到的那脚步杂乱的声响。   所以是张笃带着人去救她回来的吗? 第70章 女人 女人太难   这一天晚上芦苗陪在了秦月屋子里面。   秦月头上撞了这一下,显然是不太好放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面躺着的,有个人照顾才有照应。   喝了大夫开的药,秦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到了半夜倒是清醒起来,睁着眼睛半晌没有睡意。   她翻了两次身便被芦苗察觉了,芦苗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含含糊糊嘀咕:“是不舒服吗?头晕?还是想起来方便了?”   秦月有些歉意地再次翻身面对了芦苗,她是没想到会把芦苗给吵醒的,她低声道:“没有,就是睡不着了。你睡吧!”   “真的没事?有事就要说,别憋着不说啊!你可是脑袋撞了墙的!”芦苗轻轻地在她头上那个大包上面碰了一下,“感觉一点都没有变小,哎,好怕你这撞出个好歹来。”   秦月握了一下芦苗的手,道:“真的没事,快睡吧!”   芦苗不放心,还是坐起来点灯对着她看了两眼,见她神色如常,才熄了灯重新躺下了。   不一会儿身旁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秦月躺在床上没有再翻身,她闭上了眼睛,还是没什么睡意。   .   她忽然在想,若从她离开秦家开始算起,生死攸关,她已经被第三个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了。   第一个是容昭,他把她从冰冷的河水里面捞起来,她还能想起那河水的刺骨,却有些忘却那时候的复杂心情——或者说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又发生了更多的事情,她再难以找回那时候的感激与最朴实想要报答的爱。   她曾经真的全心全意地用自己满腔的爱去回报,可大约是投入太多,又伤得太狠,她那时候被庾易从城墙下扒出来的时候,便再没有如对待容昭时候那样的心思了。   庾易对她大约也没有什么心思,他没有要求过什么,但她过年过节送的礼物还是都收下,于是这些年的往来到如今,她和他还是客气的熟人,甚至都没有因为芦苗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这样的距离是让她感觉到安心的,她并不擅长去处理这样的人际关系,她只知道有些时候不谈男女之间的感情,最简单的相处是最容易的。   而这一次是张笃,她应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谢意?   她不知道张笃会想要怎样的报答,可她却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张笃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她和张笃之间差异太大了,在容府的六年教会了她什么是身份和地位的差异,什么是门当户对。   张笃对她是因美色而起,色衰而爱驰这句话能完美地概括每一个建立在美色之上的关系。   她与张笃注定是不能走到最后的,如果她满足了张笃的想法,就算不做正妻只做妾,她也将要面对的恐怕是比在容府还要复杂的关系。   毕竟容府之中容昭做主,而张家……张笃的父母尚在,还有兄弟姐妹,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进了张家只会是毫无活路的。   如若不进张家,那便就只能做个外室。   外室是什么?是最低微最卑贱的,既没有名分上的保障,也没有身份上的认可,是俎上鱼肉,将来张笃有了正妻,等着她的就是羞辱和一条死路。   她不想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女人太难。   .   秦月睁开眼睛,她看向了一旁已经睡得很熟的芦苗,她忽然在想老天大约还是可怜她的,让她在当年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芦苗,否则她都无法想象自己会是怎样境地,是死了还是活着。   大约是想了太多,她终于有了一些睡意。   于是闭上眼睛,她不再胡思乱想什么,便在朦胧中进入了梦境。   .   又是凌乱又错乱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容府她居住了六年的正院中。   她在熟悉又陌生的回廊中行走着,回廊两边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春天生机盎然,另一边是冬季的白雪皑皑。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夫人,她恼火地回头去看,想要说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夫人了——与每个梦中一样,她总是无法说出话来,她心中想着斥责,听在耳中的是一声淡淡的“嗯”。   可她看不到说话的人,她转身朝着正院门口走,踏出了正院的门,她却进到了永安寺的大雄宝殿之中,她看到菩萨慈悲又淡然地注视众生,于是她跪在蒲团上想要祈求菩萨让她这辈子都能平安。   虔诚地磕了头,再直起身子的时候,她却置身徐家那逼仄的屋子里面。   她看到半边脸淌着血的徐淮信朝着她狞笑着扑过来!   她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一声尖叫便醒了过来。   .   一旁的芦苗被她吓醒了,她睁开眼睛时候便正好对上了芦苗担忧的神色。   “做噩梦了?”芦苗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了碰,“没发烧,你还好吗?”   “没、没事……”秦月徐徐吐出一口气,她抬眼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已经有晦暗的天光挤进来,应是快要天亮了,“就是梦见了徐淮信……”   “听张公子说徐家都完了。”芦苗给她掖了下被子,自己重新躺下了,“不用担心徐淮信了,这次过了应该也不会有人再打什么歪主意。”   秦月沉默了一会儿,眼前却还在浮现徐淮信满脸血的样子,她自己都无法去回想那时候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力气就咬住了他的耳朵,那是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情景,可偏偏就是发生了。   “怎么了?”芦苗看她,“别担心那些事情,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秦月翻了个身看向了芦苗,道:“不是担心……就是、就是感觉有些茫然。”   “茫然什么?”天都要亮了,芦苗也没什么睡意,她笑着看向了秦月,“你心思太细了,少想一些吧!”   “在茫然……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好像只能等着别人去救。”秦月垂下眼睑,“会觉得自己没用。”   芦苗顿了顿,是没想到秦月在想这些。她伸手把秦月散落在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笑了笑,道:“你怎么不说这世道难,女人只有被欺负的份?遇到了事情,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以死相逼,都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秦月再次看向了芦苗,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头隐隐作痛,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换了是我,也得有人去救,否则就只能和徐淮信同归于尽。”芦苗说道,“这不能怪你,这世上所有女人,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皇后太后,遇到无法抵抗的事情时候,也就只有这两条出路而已,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所以你不必去想你自己有什么过错,若真的有什么错,那也不过是这世道错了,把女人逼得没法独自站立,只能依附于他人。”   “谢谢你安慰我。”秦月眨了下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眼角,划过脸颊,消失在了枕畔。   芦苗看着她,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想那么多,后来我娘没了,也没什么心思去想了。想也没用,想得再多,这世道也不会改。既然改不了,那也只好忍受下来。”说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声,又道,“太平时候好,这天下越太平,好人就越多,对女人就不会那么严苛。若是遇着乱世了,人人自顾不暇,女人更没有活路,更要依附别人。往好处想,我们已经算好的了。”   “是啊……”秦月勉力扯了扯嘴角。   “快点好起来。”芦苗说道,“等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准备礼物去州府衙门道谢。”   .   一抹红霞出现在天际。   太阳升起来了。   .   容昭半梦半醒,背后的伤口牵扯着,让他时刻感觉着细密又无法散去的仿佛针扎的刺痛。   那时候他九死一生,为了救命,也顾不了那么多,到底还是留下了许多麻烦的后遗症。   回到京城中太医看过之后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这伤口久久不愈合自然是因为身体太虚伤了元气,自然伤了元气便也只能静养,可他肠胃也坏了吃不了什么东西,能消化的也就只有白粥药粥。   一切都只能仰赖于时间,寄希望于有一天他真的通过漫长的休养让自己好起来。   但他却总觉得一切只是他应得的报应。   .   便如他此时此刻半梦半醒,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容府。   在梦中,他似乎有了改变一切的能力,他向太后揭发了赵素娥的阴谋,然后与秦月忏悔了自己过失。   可终究是梦,梦里的秦月冷冰冰地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奇妙地通过他人的视角看着梦中的自己,他看着面容模糊的自己,心知自己一切只是妄想。   .   他到洛州来到底为了什么?   他给不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大约已经命不久矣,他辜负了一个曾经把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女人。   他一边想重新开始,一边又想着应当到此为止。   他仿佛一个矛盾体,他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   究竟是悔恨,究竟是痛苦,究竟是自欺欺人。   他无法言说也不知应当如何言说,他一面想进一面想退,他甚至都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是应当厌恶的。   .   梦中的他却忽然回到了那年生辰时候他在二门时候遇到菱角的那一刻。   他想要跟随着菱角一起往正院去,但却还是如当年那样回绝了菱角走开了。   哪怕在梦中也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   .   他睁开眼睛,这小小的宅邸安静极了,他似乎能听到前面秦芦记在砍柴烧水还有说话的声音。   张笃应当是把秦月送回来了。   张笃是秦月喜欢的人。   是她喜欢的人。   容昭想起来当年的事情,那时候秦月猜测着他是不是与赵素娥有私情,他那时候只是笑着说她在胡思乱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而在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秦月当时的酸楚,甚至更甚。   密密麻麻的疼痛扎入胸腔,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想当年事。   可当年事便就在那里,无法忘记,无法抹去。   他没有机会去挽回自己喜欢的人。 第71章 不同 感情上的事情最为复杂   容昭起身时候感觉有些疲累。   不过自从重伤之后便常常如此,他也只当做无事,仍然还是如往常一样洗漱又稍微活动了下筋骨。   简单吃了些白粥去到书房,严芎便来说了昨日未尽之事。   “属下已经把徐家过往犯事都交给了张淼,连同这次徐淮信对他自己的两个弟弟下杀手的证据也给了他,张淼刚到洛州没有太久,应当会抓住这次机会。”严芎说道,“属下看着张淼的态度,也是会把这事情帮忙解决掉。徐家现在是鸟兽散,已经没有人主持大局,旁支人等在急着与主家分割开来,现在看起来是徐淮信的妻子在强撑着。”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当年容家的事情,尽管缘由不同,但结果是相似的。   容家当年也是树倒猢狲散,旁支一哄而散,本家就剩了他和容昀两个——只能说幸而他们都是男人,就算艰难也不必像如今徐家那位主母一样苦苦支撑求救无门。   “我记得徐家主母膝下是有子嗣的。”容昭抬眼看向了严芎,“找个人去和她说说利害关系,还是她自己与子嗣更重要,不必再为徐家本家支撑,没人会记着她的好,她的妯娌也不会怜惜她。”   严芎道:“属下已经吩咐下去,请大人放心。”   容昭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严芎跟着他许多年,他向来是放心的。   “张淼想宴请大人,属下昨日没有完全回绝。”严芎又道,“上回大人说想与张家那位小公子见见面,属下认为这种宴请是个好时机。”   容昭抬眼看向了严芎,他犹豫了一瞬,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不必再找什么时机。”   “那是请张淼过来我们这边,还是大人决定去张淼府上?”严芎问道。   “请张淼过来吧!”容昭感觉有些昏昏沉沉,于是起身慢慢朝着书房的那张卧榻走,一面走一面又道,“等过几日,徐家这案子结了再请,到时候把容昀也叫来,他还得在洛州好几年。”说着他坐在了卧榻上,抬眼看向了严芎,“就这样吧,其余的事情你看着处理便是,前面秦芦记多照看些,别又出了什么岔子。”   严芎看着容昭神色,面上有些担忧:“大人,要不还是先回京城去?到洛州之后您看起来比之前还差一些。”   “再等等吧!”容昭摆了摆手。   .   严芎不知要怎么再劝,只好安静地退到了书房外面去。   他跟随容昭许多年,当然对容昭与秦月之间的事情也是清楚的,当初留在安定门下准备接应秦月的那些亲卫中便有一些曾经是他的手下。   当年种种,严芎已经觉得无法再评价,几乎就是一笔乱账。   救长公主还是救自己的妻子,对于一个将军来说这几乎是不用太花费脑筋就能做决定的事情,必然是救前者,前者死了,上面会有一万个理由来追究责任,而后者在这种情形下注定是会被牺牲的。   但很显然,严芎也能发现容昭与秦月之间关系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一次救公主而最终决裂,容昭的家事他了解不多,但容家那过分简单的家庭关系来看,他推测着大概之前应有一些无法原谅的事情。   严芎自己有妻室,对于夫妻之间的事情,他素来都有一个原则,家事既然托付给了妻子,既然他是在外面打拼,那家事就听妻子说就行了。自己甚至没有必要去插嘴,家里的事情听着妻子的安排,自己多顺从,努力多给她挣诰命,努力给孩子们多攒家底,将来他老了再没法在外面打拼,便安心在家中闲云野鹤过日子。   不过他想着容昭多半不是这样的人,从容昭带兵打仗便能看出来,他就是那种事无巨细什么都会管到,他有他的安排,军令之下当然没人会违抗——若这样的风格放到家中,大概便是灾难了,他既不听从又不在意,哄人大概就是表面工夫,这样秦月与他关系破裂完全失去信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说白了仍然还是容昭的家事,他不过只是属下,着实没什么立场来规劝。   他只盼着容昭能早点想明白了回京城去,皇帝赵丛云就要亲政,此时此刻正是各路人马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在洛州便相当于放弃了原本应当属于他的那份利益。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又或者是这其中还有一些他也并不太明白的关窍,严芎摇了摇头,这些关于皇权争夺的事情他素来弄不明白,想多了便也就还是一团浆糊,索性不再多想。   .   刺史府中,容昀翻着前任刺史留下的卷宗,心里却在琢磨着徐家的事情。   官场上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也许荒诞不可思议,也许好笑又荒谬,但那仅仅只是表面上而已。   比如徐家的事情,看起来的确是容昭冲动,就只是为了个女人就一而再动手,可如果反过来看呢?   原本应该揪着徐家不放的人应该是谁?   张淼不动手,是因为他是刚来的知州他还在试图与洛州这些豪强把关系缓和,他是从别处高升到洛州来的知州,他并非不想动一动这些豪强,只是他身后没有依仗,所以他选择了妥协。   而他从京中来,太尉是兄长,尽管他嘴上说着他的官职全凭自己,但谁都知道他走得顺畅多半是有个兄长的缘故,他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并非全部依仗家中,那么要怎样做?   很明显,在徐家这件事上,他在刚到洛州遇到的时候就应该揪住不放,杀鸡儆猴立威便应当如此。   现在容昭两次对徐家动手之后,这件事情便落在了之前迟迟打不开局面的张淼手中。   他虽然并不在意这好处被张淼得了,但还是反省起了自己在官场之中的反应。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容昭。   容昭行伍出身,常常被京中文官斥责为武夫不动脑子,之前许多时候他也的确是直截了当不怎么讲究策略,似乎真的是毫无头脑的那种人。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待呢?   便从当初太后授予他太尉的官职,并且把调兵遣将的虎符给他这件事来看,容昭的直截了当和武夫作风在太后眼中是怎样的?   是容易掌控和看透的简单的人,是会忠心于小皇帝并且不会有花花心思的人,是有能力阻拦其他有心人的最忠诚的守护,比较那些圆滑又面面俱到的文臣,容昭这样的武将在太后看来就是最合适的人。   如今皇帝赵丛云就要亲政,从过去几年来看,容昭就也凭借着他的武将作风仍然是小皇帝心中最可信的那个,甚至超越了摄政的长公主,甚至比信任丞相谢庆更多。   站在不同的角度,便能看到同一个人不同的样子。   容昀轻轻叹了口气,只深深觉得自己还要历练的地方太多。   他突然想起了秦月——在秦月眼中,容昭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当年种种,现在种种,容昭苦苦追到了洛州,在秦月眼中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感情上的事情最为复杂,当爱意尚在,一切都是能够容忍一切都是能够过去的,但一旦爱不再,那么就算把真心捧到面前来也与狗屎无异。   他摇了下头不去想这些事情,这些理不清的事情是简单得出一个结果的。   他也希望能早早有一个了结,那样无论对容昭或者是对秦月,都应当算是一件好事。   .   下午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雨。   秦月在床上躺得头晕脑胀,喝了药便起身来从楼上下来,想找芦苗说说话。   下雨时候店中生意萧条许多,在店中的食客泰半是因为大雨困住,只好等着雨停了或者小一些再离开。   徐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洛州的大街小巷,有食客看到秦月下楼来便笑着向她道:“秦娘子将来不用再担心那个徐淮信过来捣乱了,没想到这个知州大人来了不过半年,竟然有这样铁腕手段来办了徐家。”   这话秦月不知道怎么接,就只好笑了笑。   “听说不止是知州大人出手吧?”旁边一人倒是随口就接了话,“我瞧着那位张大人手腕没这么狠,总感觉应当是刺史大人动的手,那位刺史大人不是据说来头极大?说不定是徐家得罪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与知州大人一拍即合,正好要整治整治,就动手了。”   “那谁知道?反正对咱们来说是好事。”之前那人说道,“徐家倒了,其他的都要安分个一年半载吧?日子也好过一些!”   “是这个道理。”又一人附和道,“不管谁动手都是好事,这些纨绔子弟就仗着家里横行霸道,又得罪不起,咱们小老百姓日子难过。”   芦苗拉了个凳子过来让秦月坐下了,小声道:“今天一整天都在聊徐家倒了的事情,但你的事情没人说,应当是没叫人知道的,不用太担心。”   秦月坐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没想到那个张公子还这么周全。”芦苗支着下巴说道,“我之前想着张公子看起来脸嫩,不像是这么牢靠的人呢!”   秦月没说话,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然后才慢慢道:“也许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在这种事情上无师自通就是很周全吧?” 第72章 见面 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雨停之后,也已经到了傍晚,食客们纷纷告辞离开。   芦苗一边让豆花他们去把晚饭给做了,一边与秦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其实那天……一开始是那谁派了人找你的。”芦苗单独生了个小炉子煎药,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后面那宅子的方向,“他们都说你往后头去了,我先让豆苗去问,后来我自己又上门了一次,后来才从他们那边知道你是被人掳走了。”   秦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芦苗旁边,听着这话,她便抬眼看向了芦苗:“那后来怎么又和张公子有关系了?”   “后来第二天张公子一早上过来了,听说你被徐家给掳走了,就回去叫人了。”芦苗说道,“真的是没办法了,那谁让我们等着,等了一晚上没见着你,我自己都要按捺不住往徐家跑了,张公子过来说帮忙……我不骗你,我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但是也没别的办法,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   秦月看着炉子上的药罐,低低笑了一声:“我昨天晚上还在想要怎么报答张公子呢!”   “他今天倒是没来。”芦苗颇有些感慨,“也是好事吧!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最不知道如何报答,他帮人呢都是举手之劳,要是谈金银财宝之类还会把关系弄僵,但只字不提呢又像白眼狼。”   秦月缓缓点了下头,自嘲笑了笑,道:“万一他要是说想要我给他做妾,我要不要答应?”   “别吧……”芦苗看了她一眼,语气并没有之前那么坚定,她叹了一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两不相欠,自然可以拒绝得干脆。可现在……”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秦月很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只能希望张公子……是个正直的人。”这话芦苗斟酌了许久才说出口,大概也是不知要如何形容了,“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柳下惠呢?”   .   这话听得秦月笑了一声,却忽然想起了容昭。   她想起来当年容昭把她从河中救出来之后的事情,一开始他是没有要娶她的,后来是她叔父追了上来,要把她抢回去嫁给那家人做妾,并且抬出了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用秦家的家规来压她,他大约是看她太可怜了,于是直接用婚事把她的叔父挡了回去,在官府记了婚书,又让她和秦家关系彻底脱离开来。   那时候她没有想过她和容昭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当初她想……上天给了她这样一个男人,他几乎给了她所有的生路,不仅如此他还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   究竟是否恩赐,那时候并不得而知。   而现在去回想起来,除却感慨,便只剩下了复杂。   她其实并不能用单纯的好或者坏去定义容昭。   不知如何评价,是因为在那长达六年的岁月中他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坏人,他并不足够爱她信任她,但也没有完完全全地苛待她。   就好像对待阿猫阿狗那样,给了吃穿用度,哪里有别的心思去想一只猫一只狗到底在想什么呢?   现在去回想,她甚至很能理解容昭当年种种——只是现在只是从旁观者去看待,当她身处其中的时候,所有的理解都不会存在,能剩下的全是不知所措和心灰意冷。   她甚至也能理解为什么容昭那时候在城楼上丢下了她,有什么比前程和忠君更重要呢——但作为被丢下的那个人,她就算再如何理解也无法释怀,毕竟她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那时候她再无法忍受,所以从城墙上跳下去想要一了百了。   而现在时过境迁了,她再回头去看,当她站在第三人的角度不带任何感情地去看,就只会发现他们走到那样结局,只因为不是同路人而已。   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   “药煎好了。”一旁的芦苗看着药罐子开了,便伸手把筛子拿了过来,“昨天那大夫说了,你头上那个大包消下去就差不多好了。”   秦月回过神来,倾身上前去帮着她筛子架在碗上面,道:“希望早点好吧!这么个大包,都不好梳辫子。”   芦苗看了她一眼,笑道:“这话一出我就知道你已经好了,会开玩笑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把苦药汁通过筛子过滤到碗里面,又道,“反正徐家没了,好日子应该就在后头了。”   .   处理徐家张淼称得上是雷霆手段,都没有给徐家喘息机会,便把这个在洛州盘踞多年的曾经豪强给清理得一干二净。   这下倒是让洛州诸人看清了张淼性情,并非之前那样老好人,也并非昏庸无能之辈,一时间倒是对他颇有些敬畏。   张淼自己倒是更警醒了一些,之前容昀来到洛州做刺史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太多,现在容昭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洛州,还把这种事情送到了他的手里,尽管是好事,但还是让他想了又想,暗下决定要与容昀把关系打得更好一些。   他想不出容昭有什么原因纡尊降贵地到洛州来,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容昀,大约是兄长对弟弟的不放心吧?   如此情况下,他接到了容昭的请帖时候,便主动往刺史府去了一趟,相邀容昀同往,顺便带上了自己那不省心的小儿子。   张淼琢磨着自己这若是按照年纪算,都与容昭这兄弟两个是两辈人了,张笃年纪虽然比这兄弟两个稍微小一些,但勉强还能聊到一起去。   而张笃听闻了这事情,倒是先想了一百个理由要推脱,后来见自己亲爹怎么都不松口,最后只好答应了下来。   自从那天往徐家跑了一趟之后,张淼便把他拘在家中不许他乱跑,连早上都让人盯着他直接在家习武不许到外头去,到了下午直接便是去书房念书,这就叫他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更别提去看看受伤的秦月了。   有些话他不太好与旁人说,但他自己还是有分数的——他知道秦月与那个吓死人的男人关系匪浅,从他爹的口风来看那男人恐怕还是京中权贵,是他惹不起的人,可那天他就当着那人的面把秦月给带走了,他心里是有些害怕的,害怕这人会秋后算账。   如此心态之下,他自然而然便不太想跟着张淼去赴什么宴了。   不想归不想,他却没法反抗张淼,平常小事张淼或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事情上张淼向来是不会由着他胡来的。   于是他便只要换了正经出门见客的大衣裳然后乖巧地跟着亲爹出了门。   先往刺史府走了一趟,车中多了一个让他紧张务必的刺史容昀,他僵硬地问了好,搜肠刮肚地想着如果这个刺史大人问他话他应该如何回答,所幸容昀看他仿佛看晚辈,只点了点头就转而与他爹说话,他便松了口气,紧张地捧着茶杯装作自己放不下茶杯的忙碌样子。   马车沿着他熟悉的路往前走,他就眼看着路过了秦芦记又拐了个弯到了背街上,再然后马车停下来,他呆滞地跟在张淼和容昀身后下了马车,一侧头就能看到的是秦芦记的后门,他顿时有些慌乱了:那个惹不起的男人竟然就在秦芦记的后面?   不等他再往深了想,门口那朴素的宅门打开来,之前往张家来过的那个高壮侍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请他们进去。   张笃看着他亲爹跟那个叫严芎的男人寒暄了几句,而那个人又对着旁边的刺史大人喊了一声“二爷”,他顿时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二爷是什么意思?这个刺史大人来头这么大?   想到这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刺史大人到任之前他听到的那些传言,顿时他更感觉到可怕了。   这感觉几乎都有些荒谬了,他原本以为身遭之人都平平常常,结果现在一个都不简单,每个都比他能耐,他这个知州公子突然变成了完全上不了台面的那种人?   他按捺不住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跟着张淼进到正厅时候,他听着张淼上前喊了一声“太尉大人”,他麻木地跟在后面行礼,缓了半拍之后才突然想到太尉到底是什么玩意,顿时又惊悚起来,他悄悄抬眼看向了面前那看起来脸色惨白的男人,发现这人也在看他。   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之前让他颇有些高兴但现在想起来全是惊悚的事情——那时候秦月拿他当了挡箭牌,挡的就是眼前这个太尉大人……   这人和秦月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否则那天怎么会去徐家门口呢!   那么这人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情对他爹有什么偏见,也许要假公济私地对付他和他爹?   这人能秉公行事吗?他真的是秉公行事吗?   这些乱纷纷的问题在他闹钟盘桓,最后却化成了这么两个问题:如果他现在坦诚他和秦月什么都没有,这人会从此之后光风霁月一杯茶地认为他们张家一点私心都没有根本不会插足到他的感情生活中吗?他听了他的坦白,会相信吗?   他被这两个问题缠绕,几乎都无心去听他爹在和那人聊什么东西,也没有在意面前的酒水糕点饭菜到底是什么玩意,更没法注意到他们三人又在说什么洛州的事情。   难捱的一顿饭吃完,那吓死人的太尉大人起身说要去更衣,稍后再聊,他终于松了口气,茫然地靠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他爹还在亲热地和旁边的刺史大人说话,他便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有些佩服他亲爹,否则跟这样一个太尉大人一起,他爹怎么还能谈吐自如,妙语连珠呢?   一杯水没喝完,张笃便看到那严芎忽然在他亲爹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爹便转向了他,笑道:“你在这边是不是也做得僵硬了?忘了你性格活泼好动,是不爱这些事情的,你便出去散散吧!这里也没你什么事情。”   张笃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他早就想出去了。   于是他便站起来与那位刺史大人打了个招呼,跟着人出了大厅,往园子的方向走去了。   他进到园子里面,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那个吓死人的太尉大人就在园子里面站着,显然是在等他。 第73章 剖白 等待被爱的时候是最患得患失的……   张笃硬着头皮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人”。   容昭笑了笑,示意他往亭子的方向走,口中语气是轻松的:“我们之前就见过,不必这么拘谨。”   张笃心想,这哪能不拘谨呢?我爹见着您都要弯腰,难道我这做儿子的还能直起腰版来说话?   但心里想归想,他还是下意识放松了一些,跟着容昭进去亭子里面坐了下来。   “看着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在读什么书,可有功名了?”容昭在看着他坐下之后才不紧不慢问道。   这么一个问题劈头而来,张笃愣了好一会儿,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竟然是问这个,怎么会是问这个呢?   可既然问了,他便要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才道:“四书五经都念完了,先生说还要巩固,近来是在讲史。不过还没下考场,家父和先生都说我现在还稚嫩了些,凡事想得还有些天真,说是要再历练几年再去。”   容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你父如今是洛州的知州,是可以把你送到京中的国子监念书的,为何没有去?”   “呃……我爹……我爹怕我去京城闯祸……”大概是这些话无关痛痒,张笃慢慢放松了下来。   容昭看着张笃,不过这么两句话,他便看出他就仅仅只是一个年少无知天真无邪的少年郎。   这样的少年人性情热烈又活泼,总是生机勃勃,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事情,所以一切都是无知无畏的。   而这样的人永远最吸引人。   从这样的人身上,老迈者看到生机,受困者窥见希望,所以在大多数时候会心生包容。   哪怕他跳脱又调皮,甚至偶尔做了些错事,也被人会宽容以对。   就在容昭出神的这一会儿,张笃抬头看向了他,鼓起勇气道:“大人……我、我不知道你与秦娘子之间过去有什么事情,但……但其实我和秦娘子之间什么都没有。”   容昭忽然听着这句话,便看向了张笃,这样少年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他轻易就看出了张笃眼中的慌张。   应当是从张淼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这样惶恐起来了。   .   只是他本意也并非是想要用地位来压着他知难而退,他只是想知道、想了解一下秦月喜欢的这个人。   如若这个人真的值得被托付,真的能算是一个良人,而秦月真的喜欢他,他不会去做那个棒打鸳鸯的人,他会选择成全,也会选择祝福。   许多事情他反反复复思索过了。   喜欢有很多种,他其实已经无法再往前走,他每进一步都是在逼着秦月去想从前,从前对于她来说是不愿意回顾的,所以他只能后退一步。   后退对于他和秦月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成为秦月心上的负担和前路的阻碍,他能安静地守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予他能给予的守护。   其实就像从前那些年,秦月在安静地守着他。   当两人的地位倒转,他想了很多从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等待被爱的时候是最患得患失的。   现在的他能理解当初容府中秦月遭遇的种种,但现在的秦月已经不再在原地等着他,她已经往前走了。   想得越明白,便越不会再贸然上前去追逐。   想得越明白,便越知道从前是如何不堪,就越没有勇气往前走。   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秦月,还有过去面容丑陋又自私的自己。   没有人喜欢反复去回顾过去的丑陋,回避是普通人的本能,他并不是其中的例外。   .   “大人……我没有说谎……”张笃见容昭半晌没有说话,便惶惶然又开了口,“我、我是很喜欢秦娘子……但是、但是秦娘子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我……她之前还总把我赶走的……”   容昭回过神来,先笑了两声,才慢慢道:“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什么。”   张笃听着这话倒是一下子松了口气,他几乎夸张地把之前紧绷的肩膀塌下来,小声道:“我以为大人要像对徐淮信那样……”   “你没做过什么错事,没有必要。”容昭看着张笃,“不过你说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啊……?”张笃愣了一下,又抬头看向了容昭,“我……我就是很喜欢秦娘子,从容貌都性情都喜欢,但是光我喜欢也没用,秦娘子不喜欢我,一切也都是白搭……”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悄悄又看了一眼容昭,才又道,“大人,我没有那种出格的想法!我也没有那种不轨之心!大人信我!”   容昭倒是已经把眼前的张笃看透,他起了身,道:“无妨,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在外面透气已经太久了,还是快回席上吧!”   张笃连连点头,再不想在外面和容昭说什么话,便跟着起了身,往正厅走去。   .   这顿饭吃完时候正好过了中午。   张笃跟着张淼离开这宅子的时候是真的松了口气,上马车时候他朝着秦芦记的后门看了一眼,马车走起来时候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容昀并不在车中。   “刺史大人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张笃问他爹。   张淼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里头那是他亲哥,你说他要不要走?今天带着你来,你就什么都没听进去?在想什么?”   “我……我就是没想到!”这会儿没了外人,张笃终于放开来了,“爹,那个太尉大人为什么来我们洛州?你知道原因吗?”   “不就是为了他的亲弟弟铺路?”张淼闭上眼睛养神,不想看自己的傻儿子,“否则还能为什么?”   “说不定是为了别人呢!”经过了在花园里面的那简单的几句对话,张笃根本不觉得容昭会是因为他弟弟所以到洛州来的,“我觉得这太尉大人可能就不是为了刺史大人来的!肯定是别的事情。”   “那你说为了什么?”张淼嘲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难道为了一个女人?”不等张笃回答,他就接着又道,“叫你少去听那些说书先生胡扯讲故事,叫你少看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你就是不听!你说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什么?堂堂太尉为了一个女人,从京城跑到洛州来,然后再打杀了一个纨绔,你自己想这里面说不说得通。”   张笃被怼得哑口无言,也没办法反驳。   他想说就以秦月那容貌,代入到这件事情里面怎么说不通呢?   但转念一想,大概容昭也不太想让人知道他过来是因为一个女人?   于是他悻悻闭了嘴,安静地在旁边抓了个枕头抱在怀里不说话了。   不过就算他不说话了,张淼也没打算放过他。   张淼道:“从明天开始,你抓紧功课,趁着太尉还在这边,我准备求他帮忙让你去国子监。”   “啊?”想起来今天他才刚和容昭说过国子监的事情,他是真的惊讶了,“不是说我们家有名额呢,怎么现在又要请别人帮忙了?”   “咱们家那个之前给你堂兄了你忘了吗?”张淼在傻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在想什么!万事不过心,是吗!”   张笃捂着脑袋不开心:“这我怎么会记得!我怎么可能记得!你之前说了不让我去京城的!我跟着你怎么不行了!我不要去京城!我就想留在洛州!”   张淼气得在他脑门上用手戳了好几下:“我这就回去写信让你娘到洛州来治你!你就会气我!”   这话听得张笃半点也不怕,他气呼呼道:“我娘来了你还想每天喝酒?我娘肯定先治你!”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偃旗息鼓都不说话了。   .   往夏天走,午后的阳光便有些热辣起来。   秦月午睡起来,对着镜子摸了一下自己脑袋上那个大包,摸着是比之前小了太多,如果不是盯着看,已经不会发现了。   把头发挽了个髻儿,她下楼往后院去烧了壶水,又翻了茶叶出来,想泡壶茶喝。   隔着一道门她就听见后面那条街上车马来往的声音。   这背街总是少人来,她好奇地站起来打开门看了一眼,就恰好看到容昀从那宅子里面出来,两个人还正好目光对上了。   容昀有些尴尬地停下了脚步,在打招呼和不打招呼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她笑了笑:“你现在好些了吗?”   秦月是没想到会看到容昀的,这一时间也是有些不知如何反应,只好也笑了笑:“已经差不多好全了。”   顿了顿,她忽然意识到,怎么容昀也知道她的事情?容昭告诉他的?这不应当吧?   另一边容昀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若是缺什么,打发个人往刺史府来说一声,我那边东西齐备。”   秦月先应了下来,又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容昀听明白了,他笑了笑,道:“那天在徐家门口,我也在啊!说来也是惭愧,一开始我还想着若是能与徐家讲道理是最好了,不过疯狗都是没法讲道理的,还是我……大哥,当机立断把那事情给了了。”顿了顿,他叹了一声,似乎是有心事的样子,“不过也已经过去了,你人没事就行。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只管打发人往刺史府找我就行。”   这话听得秦月都愣了一下,但她也来不及多想,看见容昀要上马车,便与他又道别。   关上门回到了秦芦记,她想起来那天听说是张笃救她的话语,所以那天到底是谁?其实本来是容昭吗?   那又为什么是张笃送她回来? 第74章 自在 我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满肚子迷惑地回到了后院里面,秦月一边用水滚过茶具,然后又取了茶叶放到茶壶中,心不在焉地把沸水倒入壶中然后倒出来,一抬头便看到芦苗打着呵欠从前面过来。   重新把水注入壶中,她向芦苗笑了笑:“喝茶?”   芦苗随便拉了个小板凳坐了,毫不客气地把一壶茶都给收缴过来,道:“你喝药呢,喝什么茶?老老实实喝白水!或者喝点牛乳之类的,茶叶是想都不要想了!”   秦月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喝药,于是只好道:“我忘了,是真没想起来。”   “给你煮一壶牛乳,慢慢喝。”芦苗在台面上看了一眼,伸手就拿了一壶生牛乳过来,放在路子上煮,又问道,“怎么中午没睡觉?”   “可能晚上睡够了白天就精神好。”秦月往后椅背上一靠,“就光睡觉去了,头都睡晕了,现在感觉哪里都很闲,精神又很好。”   “那明天我们去永安寺逛逛?”芦苗看了她一眼,“明天应该有庙会,正好我们带着豆苗他们去赶热闹。”   “算了吧,人太多了不想去,麻烦得很。”秦月现在听着这种事情就想避开了,宁可在家蹲着无聊没事做,“或者你带着他们去,你和小庾大人一起带着他们去,我就在家里。”   芦苗想了想,便道:“那也行,我和小庾商量一下。”   “说起来,你和小庾大人……”秦月抬眼看向了芦苗,“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芦苗慢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一会儿才道:“那看小庾了,他什么时候攒够了家底,什么时候来和我坦白,我就考虑考虑。”   “……”秦月惊讶了,“你们竟然之前是没有谈过的吗?我还以为他追过来……?”   “谈是谈过一些。”芦苗语气倒是很无所谓,“但是我现在家底比他厚,他就觉得还要再攒点钱,大概是不想让人觉得是完全靠了女人的吧?不过我又不急,无所谓啦!”一边说着她一边摆了摆手,“反正我无所谓,我一个人都习惯了。”顿了顿,她又看向了秦月,“怎么忽然问这个啦?”   秦月笑了一声,道:“就是忽然想到了。”   “等你好全了,我们去张公子府上道谢啊!”芦苗说道,“这事情拖着也不太行,虽然可能我们也拿不出什么谢礼,但是半点也不谢,倒是显得我们礼数太不周全,怕是要结仇。”   秦月点了点头,无论当初在徐家动手救她的是谁,但送她回来的是张笃无疑,所以对张笃这份感谢也是应当的,只是……如果那时候去徐家动手的是容昭,她要不要去感谢呢?   炉子上的牛乳煮开了,芦苗便把壶给拎起来放到一旁去,又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显然是个思索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在为什么事情这么为难的样子?”   秦月回过神来,道:“就是刚才在外面碰到了刺史容大人,说了几句话,说那天去徐家救人还有容昭的一份力。”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芦苗,“那我要去感谢一下他吗?”   这问题把芦苗都给问住了。   若是寻常人往来,这种恩情是非谢不可的,就像对待张笃那样。   但是容昭……以容昭和秦月的过往种种来看,这份谢意说谢也是应当,只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芦苗想了许久,才看向了秦月:“要么……也和像感谢张公子那样去谢一下?”   秦月也没有更好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道:“那就一样处理,备两份礼。”   .   没有等到秦月全部好了去张府上拜访,第二天一早张笃便和之前一样溜达着过来吃早饭了。   芦苗和庾易带着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去永安寺逛庙会,在店里就只有秦月和几个大点的豆花豆苗那几个。   秦月在柜台后面坐着的时候看到张笃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张笃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便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会儿食肆中还没什么客人,张笃便也没有太回避着旁人。   “秦娘子,你现在全部好了吗?”张笃手撑在柜台上,认真地看着秦月,“若还要用什么药材,你打发人和我说一声,我给你送来。”   “已经基本全好了。”秦月客气地道谢,“谢谢当日张公子出手相救。”   张笃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道:“其实……其实我那天也没出什么力,就是把你送回来了,主要还是容大人……我就是跟着我爹过去,正好赶巧……”   秦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都是要感谢的。”   张笃看着秦月,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压低了声音问道:“秦娘子,你和太尉大人是什么关系啊……太尉大人是不是因为你才到洛州来的?”   秦月沉默了一息,倒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她想了一会儿才道:“也就是故人。”   张笃看了看店里都没人,便伸手拖了个椅子过来在柜台外面坐下了:“能不能和我讲你和太尉大人的故事?”   “不想说。”秦月一点都没犹豫地拒绝了。   “呃……”张笃是没想到秦月会一口回绝,他趴在柜台上可怜巴巴地看她,“我昨天跟着我爹过来吃饭,才发现那天吓死人的那个人是刺史大人的哥哥,还是太尉,吓得我连饭都吃不下了,吓死我了!”   秦月是没想到像张笃这样的人还能拉下脸面来这样扮可怜,忍不住笑了一声,道:“那和我也没关系,怎么非要知道我和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也不是非要知道,就是……好奇!”张笃见秦月笑起来,自己语气也轻快了,“以我听了八百个本子看了三千册话本的经验来推断,太尉大人肯定是因为你才到洛州来的!”   “这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说明你看正经书太少,看闲书看了太多。”秦月笑叹了一声,又看向了张笃,“不过还是感谢你那天送我回来,以后你想吃什么,都不收你银子了,永远都不收钱。”   张笃想了想,道:“那要不你还是给我讲故事吧,我每天能吃那么多,我怕吃着吃着你发现我吃太多就要赶我走了……”   “只是没什么好说的。”秦月看着张笃,“既没有什么一波三折,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比不上话本故事里面那些才子佳人海誓山盟的轰轰烈烈。”   张笃眨了眨眼睛,道:“可我觉得……太尉大人很在意你啊……”   “你真的不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了挡箭牌,所以现在心慌,所以想在我这里问个明白,然后来评估一下到底会不会被他收拾?”秦月好笑地看他。   张笃脸微微涨红了,小声道:“这……其实我昨天已经和他坦白了我和你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不好意思地双手捂脸,“对不起秦娘子……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昨天快被吓死了,虽然我也很想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俩之间有点什么,但是完全说不出口……”   秦月倒是能料到这样的结果,她笑了笑,道:“也无妨,迟早是会被发现的。”   “所以……真的不能说吗?”张笃看着秦月,“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和你讲我的事情啊!”   “你的事情我没有兴趣,所以并不能作为交换。”秦月好笑地看着他,“一个知进退的郎君,是不会追问对方的往事的。”   “好吧……”张笃死了心,“我以为我扮可怜可以打动你的。”   “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秦月说道,“如果你实在好奇,去问他也可以。”   “我不敢。”张笃吐了吐舌头,“昨天他问了我好几个问题,都问得我茫然了,先问我念书念到什么,有没有考功名,后面又问我怎么没去京城的国子监读书,我怀疑他是不是觉得我天天过来吃早饭很碍眼,所以想让我爹把我打发到京城去!”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而且我爹真的想把我送到国子监去!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去!”   “去国子监不是好事吗?”秦月笑着看他,“不是都说做了监生,将来科考都要一帆风顺一些?”   “但我不想考什么功名,我就想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行了。”张笃说道,“我有两个兄长,他们将来能继承家业,我最小,就快活过日子就行了,反正亏待不了我。”   “那你将来娶妻生子都靠家里,不打算靠自己吗?”秦月好笑地问。   张笃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想过。我喜欢秦娘子你,但现在我觉得我和你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所以……”他叹了口气,“下一个喜欢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想娶妻生子也太早了一些。”   说着话,食肆中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秦月随手从旁边的蒸笼里面拿了一碟子蒸饺,送到了张笃手边,道:“吃早饭吧!别想那么多了,你迟早能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姑娘。”   “我喜欢漂亮的。”张笃毫不客气地接了蒸饺,认真地说道,“要非常非常漂亮的!”   秦月道:“那去国子监说不定真的有机会碰到,毕竟天子脚下,美人也比别处多一些。”   “是这样的吗?”张笃来了兴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是愿意去京城看看。”顿了顿,他又摇了摇头,“不行,还是算了。进了国子监就要好好念书,到时候别说看姑娘了,恐怕天天要对着课本醉生梦死,晚上做梦都在之乎者也矣焉哉,那是个陷阱,我不能跳进去的!”   秦月笑起来,道:“你认为那是陷阱,但多少人想去还没机会呢!”   “那是别人的事情,和我又没关系。”张笃说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有我想过的日子,才不要听别人摆布呢!”   最后这话倒是让秦月有些感慨起来,张笃的这份自在肆意,似乎是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张笃是因为身处张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所以有这份底气的吗?   仔细想想似乎也并非如此,毕竟有那么多人哪怕是出身高位,也从来不会拥有这样的闲适和放松。   “秦娘子,你在想什么?”张笃吃了两个蒸饺,忽然发现秦月许久没有说话,于是好奇地问道。   秦月回过神来,笑道:“在想,张公子是很自在的人。”   “那当然啦!”张笃很得意地笑起来,“我娘最喜欢我,我爹虽然嘴上对我凶,但也很疼我,所以我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75章 病 要劝他回京去   张笃吃饱喝足之后又与秦月说了好一会儿话。   大约是已经心中明白了自己与秦月真的已经没有可能,他便也洒脱起来,没有如以前再怀着什么别样的心思。   洒脱时候更能看出张笃的真性情,他再三拒绝了秦月想给的谢礼,又笑道:“秦娘子只想我家里什么没有呢?也不差这点饭钱。我爱来秦娘子这边吃东西,理应是要给银两的。若是真的顿顿不给钱,我以后都不敢来了。”   秦月便也不再勉强,只道:“若将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说一声就是了。”   张笃听着这话就笑起来,道:“要是真有那天,我自然是不会客气的。”   一晃就到了中午,跟着张笃的小厮在门口探头了好几次,张笃便又额外外带了一笼包子,从秦芦记离开了。   .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有些发懒。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后,便也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   留在店中的几个人一起吃了午饭,然后留了豆花和豆苗一起在一楼看着,秦月思索了一番,把年前做的一匣子绢花给包起来,又与豆花豆苗两人叮嘱了一声,便从后门出去找容昭了。   今天张笃来的这一趟是让秦月有些感慨了,这些感谢之事若不想天长日久地拉扯下去,还是早些了结为好。   如果说张家高门大户现在她们这样平民根本无法触及,所以才拖了这么些时日,还有那么一两分道理和稍许可以理解,那么就在食肆后头的容昭……是没有这么多道理和借口拖延,不如早早去道谢了。   .   她出了后门,过了一条街,便到了后面那宅子大门口。   敲了门,等了许久才等到有个侍卫来开了门,见到是她,那侍卫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才客客气气地请她进来。   “呃……夫人先等一会儿,我让个人去看看大人在哪边……”侍卫引着秦月进了正厅,然后尴尬地丢下了这句话,都不等秦月说什么,就一溜烟跑走了。   秦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她紧追了两步到门口,也只来得及看到那侍卫的背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旁边小院的门口。   她原是想着过来一趟把谢礼给了,便客气离开,这会儿倒是不好走了,只得在正厅中坐下。   正厅中陈设一看便是新的,与上次她和芦苗琢磨着来买宅子的时候看到的都不一样,大约是容昭过来之后让人把里里外外都收拾过了。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等物,都是花鸟仕女之类,倒是显得活泼。   .   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她抬眼看去,却见是经常跟着容昭的那个严芎过来了。   严芎上前来行了礼,客客气气笑道:“刚才那小子不懂事,怠慢您了。”顿了顿,他又道,“大人现在在书房,属下现在带着您过去吧!”   这样的客气倒是让秦月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她看了一眼严芎,然后站了起来,道:“那便有劳了。”   严芎于是请秦月走在了前面,然后跟随在她身侧,引着她往书房走去。   整个宅邸中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他们的脚步声。   进到了书房的院子里面,秦月敏锐地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她脚步略微顿了顿,迟疑地看向了严芎:“将军病了吗?”   严芎温和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道:“大人在等着您。”   秦月眉头微微皱了皱,只看严芎神色便知道他不会说更多,便也不好多问,只跟着他顺着回廊走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是打开的,严芎在门口站定了,然后看向了秦月,道:“夫人请进吧!”   .   秦月点了点头,进到了书房里面,看到容昭正坐在书桌后头。   容昭看到她进来却也没有起身,只是笑了一笑,道:“方才正在午睡,是没想到你过来。”   秦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满屋子的药味不是假的,容昭精神看起来也不错,看起来并不像病了的样子。   “遇到什么难处了?”容昭见她没有说话,便又笑着问道,“若有什么事情,吩咐一下严芎就行,他替你去办。”   秦月又着意看了容昭两眼,这回倒是看出了些不同——因刚才离得远,倒是看不太出来他脸色惨白,这会走近了倒是能看得出来面容憔悴。她慢慢走近到了书桌面前,便又看到了搭在他腿上的毯子,再想想这满屋子的药味,所以的确是病了?   在洛州又不是在边疆打仗,为什么会病?   因为上次去徐家救她受了伤?   想到这,秦月眉头微微皱了皱,可之前张笃一句话没有提过?   “你病了吗?”想了许久,秦月还是直接开口问了。   容昭抬眼看她,面上神色如常,只笑道:“这两天夜里下雨,便有些着凉,不是什么大事。”   “噢……”秦月微微放下心来,把手里的匣子放到了容昭面前的桌子上,“我听说那天在徐家是你救了我,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感谢你,这个是我做的绢花,你若不喜欢去赏人也可以。”   容昭把匣子拿到面前来打开,里面是用丝绢做的牡丹——这算是洛州的特色了。   他笑了笑,道:“谢谢你的绢花。”   “不用谢……原本是我应该谢你救了我。”这样客套,倒是让秦月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那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容昭看着她,笑道,“月儿你不必放在心上,所以还是我应当谢你送的绢花。”   秦月顿了顿,感觉自己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便也笑了笑:“那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先走了。”   容昭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多挽留,只道:“让严芎送你回去。”   秦月直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让她觉得不对,于是便也没有多想,便客气地笑了笑,道:“也不必那么麻烦,就隔着一条街。”说完,她便朝着他挥了下手,转身朝着书房外走去了。   .   刚走到书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秦月忽然听到身后劈了啪啦一阵东西被碰到的声音。   下意识回头,秦月便正好看到容昭从椅子上歪倒下去。   门口的严芎反应比她还要快,他几乎是立刻就冲到了书房里面,又朝着外面喊了几个人进来,架着容昭侧靠在了书房的那张卧榻上。   秦月脚步停下了,她忽然意识到了刚才到底是哪里不对,从待客之道上来说,容昭从来都不会只坐在椅子上迎接客人,这并不符合他一向的为人,哪怕是当年他不把她看在眼里,但看到她进门的时候他也都还是会站起来。   他病了?   秦月看着严芎等人忙前忙后,很快就从外面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汁进来。   一碗药汁灌下去,容昭却并没有立刻转醒过来。   秦月眉头微微皱起,她所知容昭并没有什么大的病症,多年在外征战也不曾听说受什么重伤,现在这情形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这是做戏吗?   博可怜?   她甚至升起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但再看看严芎等人的神色,她便把这想法给压了下去,只看这些亲卫脸上的担忧,便知道这不是作假。   她远远看着,并没有上前去,也并没有走开。   她看着靠在卧榻上那个憔悴的容昭,只感觉到一种全然的陌生。   .   严芎回头看到了她,向左右吩咐了几句,然后朝着她走过来。   “夫人,我送您回去吧!”严芎说道。   “所以他病了?”秦月又朝着容昭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为什么不回京城去,京城至少有太医。”   严芎沉默了一会,然后才道:“属下也劝大人回京城去。”   后面的话他没有往下说,但秦月知道这后面想要跟着的是什么。   “这样不行。”秦月沉默了许久之后这样说道,“不能拿性命开玩笑,还是要劝他回京去。”   严芎看着秦月,似乎犹豫许久,才慢慢开口:“夫人能帮忙劝一劝么?属下也都不希望大人到洛州来,但有些事情夫人也清楚……”   “我与他没有关系了,不要叫我夫人。”秦月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还人事不省的容昭。   “是……”严芎应了下来,他看着秦月神色,又思索了许久,才又道,“大人有他的心结,如若秦娘子能与他说明白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心结?”秦月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荒唐,大概是她真的太心软了,她做不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病痛就死在她的面前,于是她思索了许久之后才又道,“我来劝他吧!他应该回京城去了。”   严芎微微松了口气,躬身道谢:“秦娘子高义。”   秦月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什么,她重新进到了书房里面,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了卧榻旁边。   严芎带着人安静地退到了书房外面。   整个宅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秦月看着侧躺在卧榻上的容昭,他眼睛闭着的时候便少了那些凶煞之气,显得温和起来。   有些荒谬,她忽然在想,如若容家当年没有那么多变故,容昭会不会像是张笃那样无忧无虑又自由自在的少年郎? 第76章 可悲 他的至亲之人都与他一样   容昭醒来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   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大片绚丽的晚霞,云朵裹着金色阳光顺着天际铺开一片紫红。   他收回目光,余光扫过书架,他忽然感觉心漏跳了一拍,几乎无措地发现了靠在书架旁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翻看的秦月。   这么一瞬,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虚幻,几乎分不清时空究竟几何,他似乎回到了几年前,可背后那密密扎扎的疼痛却又在提醒着他现实究竟是怎样。   在这细密又磨人的疼痛中,迟来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他想起来他那时候是在目送秦月出去,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应如此的。   他垂下了眼睑,心头泛起了一些懊恼。   这几日洛州夜里下雨,他身上伤情反复起来,已经影响到了他平日里的起居,只能卧床静养。   听闻秦月过来时候,他原便就是在床榻上休养,是为了不叫她担心才强撑着起了身。   那会儿在书房,他应当再支撑久一些,至少不应该让秦月看到。   那样便不至于叫她觉得他会是在博一个可怜,也不至于像是在利用她的温和善良在祈求原谅。   或者他不应该强撑着见她,就应该让严芎出面。   越在意便越小心,大约便是现在这样吧。   .   书架旁的秦月注意到了他醒过来,放下手中书卷朝着他走了过来。   容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对上了秦月的目光。   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在容府,那时候他每每回到家中时候,便能看到这样的她。   而一切回忆都在秦月在他面前停下时候消失殆尽,她坐在了卧榻旁的绣墩上,轻轻叹了一声:“小严与我说你病了,容昭,你应该回京城去。”   容昭顿了顿,只感觉心仿佛被揪住一样,隐隐作痛。   “他说你有心结,但我认为无论什么心结,都不能拿性命开玩笑。”秦月看着他,“他请我帮忙劝一劝你,容昭,我想你应当是会顾全大局的人,你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的人,所以你应当回京城去,有太医照顾,你就能快些好起来。”   容昭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这些话、这些道理,没有哪里出了错,每一句都是应当应分,每一句都是规劝,每一句都无法辩驳。   他忽然有些明白当年有一些事情,当年他对待秦月时候大多数时候也是这样的,他曾经说过很多像这样的话语,他说了正确无法辩驳的话语,却并不是秦月想听到的那些。   如若是无关紧要的旁人这么说,他大约不会有什么感触,但现在换了是秦月来说,便仿佛是一把刀子一样在他心上来回割据。   便如他近来常常领悟到的那样——当年种种便会在今时今日化作苦果,让他一遍一遍品尝,十倍百倍地品尝到其中的酸涩。   他垂下了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了许久之后,努力地笑了笑,道:“我会回去。”   秦月似乎松了口气,她道:“那就好。”她顿了顿,语气中稍微带上了一些笑意,“容昭,你会好起来的,好好休养,不要逞强。”   他再次抬头看向了秦月,而秦月已经没有再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有什么奢求,她能与他说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   于是他道:“我听你的。”   可他感觉眼前一阵阵又有些发黑,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无法支撑下去,眼前的秦月一时近一时远,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一片嗡嗡。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面涌出来,他下意识往旁边避开秦月,他胡乱找了个空荡荡的方位,毫无预警地扑倒了下去——再无知觉。   .   秦月没想到容昭会突然之间又扑倒下去。   她几乎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免得他整个人从床榻上扑到地上。   她架住了容昭的身子才发现他简直轻得过分了——与从前相比,现在几乎就只剩下了一把骨架子。   他软倒在她怀里,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一些呼吸起伏,她几乎都要猜测这是不是要出人命。   她感觉到自己胸口迅速被温热的血腥濡湿,眉头便立了起来,急忙先让他把淤血吐出免得呛到口鼻,一边搂着他不让他整个倒下去,她一边回头去喊门口的严芎进来搭把手。   严芎一听到声音,便立刻推门进来,一见这情景,便赶紧上前来帮了秦月扶住容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月推开一步,看着自己身上还有地上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几乎难以想象容昭究竟是什么情形了。   严芎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只道:“大人不让说给您知道。”   这话简直让秦月都要气笑了:“那你们自己要死便死,不必再让我来劝什么!”   说完,她便松开了容昭,转身就要往外走。   严芎着急地不知要如何是好了,他既不敢放下容昭,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秦月走,只好道:“大人是在边关受了伤,就……一直这样。”   秦月脚步停下来,她转身看向了严芎,语气中带着质疑:“这么重?”   “那些医术上的话我也不懂。”严芎说道,“当年是十多天才醒过来,后来便一直没怎么好……大人没叫太多人知道,到洛州来也叮嘱了我们不许与您说……”   秦月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那天容昭把许多契书送给她的事情。   “他为什么把契书都改成了我的名字?”秦月问道。   严芎沉默了一会儿,道:“大人……大人应当有他的打算。”   秦月看向了面上血迹刺目的容昭,转了身:“你打发个人去前面秦芦记说一声,就说我今日不回去了。”   严芎微微松了口气,道:“属下这就让人过去。”   秦月重新走回到了卧榻旁边,她道:“去刺史府找容昀,叫他带个可靠的大夫过来。”   “是。”严芎飞快回答道。   “再打些热水来,把这边乱七八糟的都收拾了。”秦月说道,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已经被血洇湿大片的衣襟,“再找件干净衣服过来。”   严芎全都应下,飞快便让人下去准备。   .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收敛起来。   夜幕降临。   容昀匆忙带着大夫来到了宅子里面。   见到秦月时候他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大夫先上去为容昭看诊。   秦月没有回避到旁边,只是安静地在旁边听着大夫把脉之后摇头晃脑地开始背医书。   医书上那些佶屈聱牙的话语听得她有些烦躁,但却也不难从中抓住重点,那便是伤口久未愈合,便导致了之后一系列的恶果。   可伤口为何会久未愈合,便只能说是身体元气不足,元气不足便难以痊愈。   再问如何补足元气,便是要休养进补。   进补这二字说起来容易,但在容昭身上又难,他如今还有些虚不受补。   一切病症在容昭身上便成了一个死结,大夫能说的便也还是静养。   静养到有一天他的元气恢复,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秦月看了一眼容昀,便见他虽然眉头紧皱,但脸上神色没有太多的惊讶,大约应当是在京城时候就听太医说过这些了。   大夫斟酌许久之后写了个方子,又加加减减地把各种药材琢磨了许久,然后才交给了容昀。   “不敢说能痊愈,大约是能扛过这一次。”大夫谨慎地说道。   容昀盯着那方子看了许久,交给了一旁的严芎,道:“你带着大夫先去抓药,然后把药煎好了送来。我与大夫今天都留在这边,你有事情直接差人来与我说。”   严芎接了药方应下来,便与那大夫一起先出去。   容昀接着又看向了秦月,这一回他静默了许久才开口:“大哥的病情……也并非是想瞒着你。”   秦月摆了摆手,道:“我不在意这些,不必多说。”   容昀抿了下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便在隔壁,你若有事直接喊一声就行了。”   说完这些,容昀退出了书房。   书房中便又只剩下了秦月与昏迷不醒的容昭两人。   秦月看着容昀出去,忽然发现这兄弟俩其实是相似的——或许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相似。   凡事先权衡利弊,凡事先把自己的感情收敛起来,凡事先藏起一半只吐露只言片语,这样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能最大可能地探查到对方在想的是什么,这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大概还是因为他们年少时候的经历所导致,他们几乎是理智到冷漠,便少了人情,多了凉薄。   今日容昀对容昭种种,与当初容昭对她的种种,并没有本质上的太多不同。   就算今天容昭立刻死在了这里,容昀大约也会先把悲伤收敛起来。   想到这里,她重新看向了还未醒来的容昭,她忽然觉得他其实是可悲的。   最可悲的地方便在于,他的至亲之人都与他一样。   .   容昭再次醒来时候已经快近三更。   他口中满满全是苦涩味道。   书房中灯烛亮着,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身旁秦月靠在椅背上,手里还是拿着一卷书在翻。   他悄悄地把手从毯子底下伸出来,轻轻地碰了一下秦月的手指。   秦月低头看向了他,语气是平静的:“已经醒了?容昀带着大夫来给你看过,你想见他吗?” 第77章 坦白 你说得对   容昭摇了下头,他想要说话,这会儿喉咙里都是涩意,几乎发不出声音。   秦月伸手碰了碰手边的茶盏,水还是温热,于是便递到了他手上:“只能喝一点,不能喝太多。”   容昭慢慢地坐起来,喝了两口便把杯子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面,他抬眼看向了秦月,迟疑许久之后却道:“对不起。”   秦月低头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了一声:“这话与我说已经没意义了。”   “可我还是欠了你太多。”容昭低声说道。   “我和你应当能算两不相欠吧!”秦月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亏欠,也不需要什么弥补。那些难听的刺耳的话已经说过了,不必再重复。”她自己说着便笑了一声,“你也应当往前走了,往前走得越远,便越不会被过去束缚。”   “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容昭也笑了一声,“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未来遥遥不可期,便只能看着过去。”   秦月低头看他,便见他也正看着她。   “对不起。”容昭再次说道,他看着秦月,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当年种种,午夜梦回时候我常常想起,是我的过错,但当年我的确……不曾认真去想过。”   秦月沉默了没有说话,她便只是看着他。   .   过去的事情从来都不简单,从来都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尽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年前的结果也并非只是一两天,一两个月,一两年最终导致的。   人人都没有做得十全十美——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无缺。   .   “说来是矫情,那时候我常常做梦,梦里便是那时候在城墙上你跳下去的那一幕。”容昭低声说道,“那时候我躺在营帐中昏昏沉沉的,梦里的事情也模模糊糊,有时我会梦见我变成了你,然后一直从城墙上往下跳。梦很奇怪,梦里一边知道跳下去就能醒过来,一边又怕会死,所以会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   秦月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她在安定门上的心境,时过境迁,她只想起来那时候她是想着,从此便和容昭一刀两断两不相欠了。   “那时候我才真的在想从前。”容昭低低叹了一声,“那时候才真的知道我做错了。”   “所以你到洛州来,便只是为了赎罪吗?”秦月问。   容昭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开始是想补偿,后来又奢望是不是能有意外能与你和好,再后来……便不这么想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秦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后来便只想……能多看一日便是一日,之后再没有机会,之后或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甚至笑了一笑,“我把家里的东西分成了三份,一份作为嫁妆给容莺,一份给了二弟,另一份给你。”他抬头看着她,“是你应得的,那年我带着你离开秦家的时候,就应该给你的。”   秦月也笑了一声:“可我并不想要。”   “交给你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便是你的自由了。”容昭看着她,“当年的亏欠无法弥补,当年的过错无法挽回,这世上没什么后悔药可吃,如今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过去在偿还。女人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难过,你身边傍身的东西多一些,将来便能过得顺遂一些。”   秦月没有说话,她看向了一旁的灯烛。   没有风,但烛火还是在上下跳动着,墙上他们两人的身影便随着烛火颤动。   “如今去想当年,或许还得庆幸我与你之间真的没有儿女,将来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不会有任何阻碍,也不会有任何拖累。”容昭慢慢地说道,“将来你会过得很好,一定能过得很好。”   秦月想起来那年在她尚未知晓时候便失去的孩儿,垂下了眼眸。   便正如容昭所说那样,如果当初真的有那么一个孩子在膝下,她便会选择为了孩子忍耐下去,她断然不会与他分开,也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可……她仍然感觉到心好像被什么给攥住了。   “我记得有一次你问我……若你不在了我会不会想你。”容昭缓慢地笑了笑,“那时候在想……我和你怎么会分开,夫妻就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的……可没想到最后我们真的分开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你,从前不懂不在意的那些情与爱,在心里变得清楚明白并且在意。”顿了顿,他又看向了秦月,“人是只有失去了,才会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珍贵和遗憾,拥有的时候便不懂得珍惜。不懂得、不在意,那时候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时候总觉得……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也可以继续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秦月看向了容昭,她感觉到眼眶些微有些酸涩。   “的确是真的这么想过。”容昭说道,“所以那时候我知道赵素娥与北狄勾结的事情之后,便立刻带兵去打北狄——权衡利弊,做什么事情才能保住现在已有的一切?那些事情的症结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候知道你还活着,但很奇妙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候全心全意都在想我的前程,在想容家的将来。”说到这里,他语气萧瑟,“所以人并不会因为一些他人的变故而发生改变,只有当他自己经历过、遭遇过,才真的会去思考。”   .   秦月从没有听容昭说过这么多的话语,理智上她知道这时候不应当再继续听下去,但此时此刻她却并没有打断了他。   这个人是她少女时候就一心感激爱慕并且与他结为夫妻的郎君,她的整个少女时期全部交付给了他,她在容家的六年是她无法忽视的过去,尽管她现在可以不去想,但六年对她来说并不算短——或许在将来,十年后二十年后,她会觉得这六年不值一提,但现在她并做不到。   她听着容昭的话,是在想她自己。   容昭说,人不会为了他人改变——可她当年的确是为了他改变了一切。   所以并非是不会改……而是不会为了不在意的人去改。   什么时候真的有一个人被放在心尖尖上,那么什么时候他就会懂得去改。   .   她看着容昭,轻笑了一声,道:“不,仅仅只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会改。”   容昭也看着她,苦笑着点了头,叹道:“的确如此。”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在北狄战场上受了重伤,差点死了,才开始反省从前。我最先开始想的是……我想活着,然后就想到了你。人在挣扎着想活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我在想……当我想活下去的时候,为何你会从城墙上跳下去……由此我想了很多,最后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所以我刚才说……只有经历过遭遇过,才真的会思考。”   秦月沉默了一息,再次看向了墙上的影子。   “是什么让你当初绝望到不愿意再等待片刻,是我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容昭慢慢地说道,“只有想通了这一点,才真正地明白……当初的我对你,的确是亏欠,的确应当偿还。我曾经想,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便好了,后来又想,若是能重头开始或许会是一件美事,可想得越透彻,便越会觉得一切都是奢望。”说到这里他又低低笑了两声,“可人总是贪心,我知道一切都是奢望,却还想留下来看着,想要留得更久一些。”   秦月垂下眼眸,安静地看向了他:“一切想得明白,其实就该断了。”   “是啊……”容昭话语中也有些感慨,“理智告诉我应当如此,可却做不到。”说着他又笑了两声,“这世上最让人不可相信的便是浪子回头,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一个恶名昭彰的人会改邪归正。”   “不是没有人相信。”秦月看着他,“改邪归正并不是嘴上说说,他真的能改得彻底,又有谁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呢?”   这次换容昭沉默了下来。   .   “所以你应该回京城去了。”秦月看向了摇曳的烛火,慢慢地说道,“我和你之间的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你能坦然面对过去种种难堪,我亦能面对过去种种愚蠢。对于你我而言,过去便就只是过去,不必再提,将来也不必再说,一切便到此为止。”顿了顿,她又看向了容昭,“如若一定要说一命换一命的报恩,我们也已经扯平了。两不相欠,将来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便行了。”   “你说得对。”容昭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容昀在隔壁,我去喊他过来。”秦月站了起来,“容昭,过去种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会在那里,我不会再回头去想。”   容昭抬眼看向了秦月的背影,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那么洒脱。   只是既然她这样说了,他便也只能后退一些,他会退到她看不到的地方,或许也勉强能算两厢安好。 第78章 留守 我是不可信的吗?   夜色静谧。   秦月提着灯笼行到了院子门口,回头看向了书房方向,就这么短短时间,容昀就已经进去了又出来了。   不知他们兄弟二人说了什么,在夜色灯烛下,容昀的面色看起来是烦闷的,看起来应当不算是相谈甚欢。   到如今她才看清了容昭这脾气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约是做将军发号施令的时候多,便缺乏耐心,于是大多时候都是独断专横的。   并非对她一人。   从前看不到,因为她也仅仅只接触到他那单薄的一面。   现在能看到,也只是因为她离得远了,才窥得全貌。   .   严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恭敬地在秦月面前停下了脚步:“秦娘子,客房已经备好了。”   秦月收回目光,便对着严芎笑了笑,道:“麻烦带路。”   “是。”严芎应下来,便带着秦月往另一边走去。   浓黑夜色中,灯笼的光线总显得微弱,只能照亮眼前这方寸之地。   秦月跟在严芎身后慢慢走着,她抬头看两旁的树影森森,想起来从前容府那奢华的花园,又想起来那时候从京城往洛州来的时候一路上朦胧看不清的影子。   过去都仿佛是一场梦,梦里那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看不清也摸不到,就仿佛这些影子一样。   “你跟着你们将军有多久了?”秦月收回目光,看向了走在自己前面的严芎,她模糊记得这个人似乎从前在容府中的时候也见过,但只是匆匆几面,连名字都是到洛州之后才从容昭口中知道,“总觉得以前见过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严芎脚步放缓了一些,笑道:“属下跟随大人快有十年。从前的确是见过娘子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久。”秦月感到有一些意外,她笑了一声,“多劝劝你们将军,这世上没什么心结,也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严芎也笑了笑,道:“娘子的话,属下会转告大人的。”   秦月抬头看向了严芎,忽然好奇问道:“所以在你心中,你们将军是怎样一个人呢?”   “战无不胜,身先士卒,对属下好。”严芎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说道,他说着又笑了两声,“如属下这样跟着大人南征北战的武夫,只会有这样的感觉,别的都说不好。”   “从这一点来看,他应当算是一个称职的将军。”秦月有些感慨,“所以不该蹉跎在这里了。”   .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客房的院子外面。   严芎停下了脚步,恭敬道:“里面一应物事都是备好的,热水也已经送进去了,娘子若缺什么吩咐一声,属下让人送来。”   秦月摆了摆手,道:“不必那么麻烦,你回去照顾你们将军吧!”   严芎便在门口站定了,道:“属下让人守在这边,娘子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行。”   .   秦月不再坚持,径直进去了客房当中。   客房中,一切都是崭新的。   她躺在床上,和衣而卧。   没有什么睡意,她看着那淡青色的床帐,还有上面葫芦的花样,慢慢地想从前的事情。   首先是秦家——已经几乎没什么印象的秦家,她叔父的样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但若硬是要去回忆,倒是能想起来婶娘每次拎着她的耳朵尖酸刻薄的语气。   在秦家她是多余的一个人,年纪小的时候更敏感一些,所以那时候她过得更难过。   平心而论,后来嫁给容昭之后,日子哪怕种种茫然无措,也比在秦家时候好了百倍不止。   至少不必再为衣食担忧,至少活得像个人。   或许是人的确是贪心的吧,总想要更好一些,总是不知足,所以在容昭身边时候,她有了更多的期待,只是期待终究是落空。   当年悲愤,现在回头去看、转头去想,偶尔也会品出几分来自宿命的无奈。   因与果就是这样的,有因必有果。   她忍不住去想将来,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现在种下的因,在将来会有怎样的果。   .   敲过了三更,万籁俱寂。   容昭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   书房里面的灯烛还亮着,他听着外面脚步的声音,睁开眼睛时候便见到严芎出现在了门口。   招了招手示意严芎进到书房里面来,容昭慢慢地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她还在吗?”他问道。   严芎上前来,把一旁的软垫放到了容昭背后,让他能坐得舒服一些,口中道:“请到了客房休息。”   “明天便走吧!”容昭轻轻地叹了口气,“该回京城去了。”   听着这话,严芎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神色,忙又问道:“那现在属下便让人去把车马打点好?”   “可以。”容昭点了头,“你带着人留在洛州,免得赵素娥有什么别的心思。”   严芎心头一凛,立刻警觉起来:“那大人身边也缺了一个能看顾左右的……”   “让胡邈上来。”容昭慢慢说道,“赵素娥笼络了他那么久,将计就计便是等着这时候了。”   “会不会太冒险?”严芎还是有些不放心,“胡邈……若是真的有了不臣之心,那大人岂不是……”   容昭看了严芎一眼,淡淡道:“我心中已有算计,胡邈既然与赵素娥勾结,不如就让他早些跳出来,且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打算。”   严芎应了下来,道:“那属下等会就让胡邈过来。”   “你替我保护好她。”容昭慢慢地扶着一旁的小几站起来,“无论京中有什么消息往外传,除非是我亲自吩咐,你都不要擅离职守。”   严芎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用性命护得秦娘子的周全。”   听着这话,容昭却低笑了一声,他看了严芎一眼,又叹了口气:“她叫你改口了。”   “是……”严芎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容昭缓慢地走到了门口,他看着外面浓墨夜色,一片漆黑。   这仿佛是他会要面对的将来,看不清,也无法估计将会面对的是什么。   .   回京的车马在天亮之前便收拾妥当。   天蒙蒙亮时候,容昭在客房院子外面站了许久,最终没有让人进去打扰,带着身边亲卫等人离开了这小小的宅邸。   容昀一言不发地跟随着车马送了他到城门口。   等到秦月起身时候天光大亮,院子外面便只有严芎等人了。   .   “大人已经回京城去了。”严芎见到秦月从客房中出来,便上前来说道,“大人让属下暂时还在洛州待一段时日,若娘子有什么事情要做,还是叫人吩咐一声就行。”   秦月有些意外,一面是意外容昭走得这么快,一面又是意外严芎会被容昭留在洛州。   她看了严芎一眼,只见他神色如常,便也只觉得这大概是她想太多。   “回去京城是正好,希望你们将军能早点好起来。”秦月笑了笑,“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你们自便吧!”   .   严芎于是送了她到秦芦记的后门,看着她进去之后才转回去。   回去宅邸没多久,容昀从城门口回到了宅邸中。   容昀进到宅邸中便直接找到了严芎,大约是在城门口又与容昭说过什么,他脸色更凝重了一些,他只道:“你现在去追我大哥,总不能让他就带着这么几个人往京中去!若是路上有什么意外,怎么担得起!”   没有容昭在跟前,严芎对容昀便没有那么恭敬——若是按照官职来算,严芎身上品级比较容昀更高一些,他向来也只是听容昭吩咐的。   他客气地向容昀道:“大人与属下的吩咐便是守在洛州,若无大人的手信印鉴,属下是不会擅离职守的。还请二爷见谅。”   容昀几乎气恼地拍了桌子:“洛州有我在,难道还能让秦氏有什么意外!”   严芎却很坚持:“二爷若是能说动大人,属下便立刻带着人离开洛州。”   “京中局势难道你不清楚?”容昀眉头紧皱,“现在是我大哥的安危最重要!”   “二爷须知,京中种种,大人也是了然于心的。”严芎语气很平静,“属下听从大人的安排,正是因为大人对京中种种也有谋算,属下留在洛州,便是大人对大局的把控。如若二爷觉得不妥,便与大人直说。”   容昀看了严芎许久,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最后只道:“我会让大哥招你回去。”   严芎却道:“还请二爷不要把主意打到秦娘子身上,若真的有什么意外,将来二爷要用什么脸面去见大人呢?”   容昀脸色微变,许久没有说话。   “属下不明白那么多道理,只知道听从大人的吩咐。”严芎平静地说道,“当年的事情已经错过一次,今时今日属下便不会重蹈覆辙,还请二爷谅解。”   “我是一州刺史,难道我护不住一个柔弱女子?”容昀压不住心中怒火,“在你与我大哥心中,我是不可信的吗?”   “当初大人不也轻易认为自己手下亲信能救下夫人?”严芎看着容昀,“结果如何,不必属下过多赘言。二爷是不是能护住夫人属下不想去赌,属下便只是要尽属下的一己之力。”   这话让容昀半晌无言,他后退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宅邸。 第79章 时局 她是真的恨容昭   芦苗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时候,就看到秦月已经在后厨忙碌了。   大堂里面豆花把桌子椅子都已经擦干净,然后又和豆苗一起抬着蒸笼出来,打开门准备迎客。   看到芦苗下楼来,秦月便对着她笑了笑,道:“快过来帮把手,我上楼去换身衣服。”   “好、好的。”芦苗直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便上前来帮着秦月把后厨的事情收拾了,又叫了三蜜过来在后面盯着炉子。   另一边秦月提着裙子上了楼,然后便听着关门的声音,应当是回房去了。   芦苗忍不住往楼上看了一眼,问旁边的三蜜:“你们月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和豆苗劈柴生火的那会儿吧?反正天亮了。”三蜜想了一会儿说道,说着他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芦苗,“月姐昨天晚上在后头宅子里面哦?”   “那么早啊?”芦苗直接忽视了后一个问题,但也莫名松了口气,“好了没事了,干活吧!”   三蜜吐了吐舌头,便乖乖地在砧板上开始切各种配菜。   .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食肆中又坐满了食客。   芦苗在大堂里面帮着忙进忙出,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够用的时候,终于盼到了秦月从楼上下来。   她看了秦月一眼,忽然想起来早上那微妙的怪异之处到底是什么:是衣服。   这会儿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粗布裙子,但刚才她下楼时候看到她身上却是一身说不出是什么料子,但一定很值钱的裙子……   接了食客递过来的钱,芦苗忍不住几步回到了柜台后面小声与她说话:“昨天你和那谁……?”   “?”秦月迷惑地抬眼看她,“怎么了?”   芦苗把钱丢到柜台后面的屉子里面,然后拉了拉秦月的袖子:“你们和好了?”   “……”秦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明白了前一句话的意思,“他回京城去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芦苗眼睛都睁大了。   秦月哭笑不得地看她:“那要不呢?”   “那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表达忠心然后硬是要在一起吗?”芦苗理直气壮地说。   秦月扫到大堂中又有客人进来,便直接在芦苗背后拍了一下:“快去,有人来了,先干活!”   “啧啧好凶!”芦苗躲了一下,转身出了柜台又拿了两副碗筷就朝着新进来的食客走去。   秦月翻出账簿来再拉开屉子把早上这会儿收进来的银钱简单对了一下,再又翻了另一本册子出来算了算食肆中的存货,琢磨着店里还缺什么,要不要趁着天气好出去采买一些,再接着到了五月有端午节,大概到时候可以卖一些绿豆糕或者粽子之类,顺带着还能卖点手绳艾草老虎之类的小玩意。   正想得出神,外面张笃踏着阳光进到了店中来。   .   在大堂中环视了一圈,张笃便找了个挨着柜台的地方坐下了。   芦苗走过来给他摆了餐具,笑着问道:“张公子今天想吃什么?”   “就和以前一样吧!”张笃伸头看了看蒸笼里面的包子,“有馄饨吗,再加一碗馄饨。”   “馄饨要稍等一会儿,先上包子。”芦苗在一旁蒸笼里面拿了一笼包子过来放到了张笃面前,然后向豆苗说了一声,叫他到后面去打馄饨。   张笃吃着包子看向了秦月,见秦月在低头做事情,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   秦月抬头见是张笃,便对着他笑了笑,看了眼外头的太阳,她道:“怎么今天比之前晚一些?”   张笃吃完了一枚小包子,然后才道:“你家太尉大人走啦?”   “什么叫我家的……?”秦月好笑地看他,“可别给我安家属。”   张笃嘿嘿笑了两声,道:“一早上太尉大人出城,吓得我爹差点要去送又觉得不好去送,在家跟磨磨的驴一样转悠了好几圈,最后决定不去。”   “你爹要知道你形容他是驴,要抽你的。”秦月忍不住笑。   “嗨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抽,谁让我是儿子呢,被老子打两下也没什么的。”张笃倒是很无所谓,他显然更关注容昭,“所以怎么就走了呀?走得这么突然?”   “走了还不好?让你爹消停些,不必提心吊胆。”秦月撑着头看向了张笃,“难道你爹觉得洛州蹲着这么个不好伺候的大佛心里更舒坦?”   “大佛他弟弟还在呢,其实没差。”张笃摆了摆手,“大佛他弟弟要是哪天委屈了回去告状,我爹还不是要吃挂落。”   秦月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我是不信的。”   说着话,豆苗把热腾腾的馄饨端过来摆在了张笃面前。   秦月便摆了摆手,道:“趁热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笃于是也不再闲话什么,低头便认真吃起了馄饨。   .   早饭这一晌忙完了,秦月把账清了清,然后叫了芦苗过来对着看了店中存货,两人商量着列了要补充进来的货物,接着便还是聊到了端午。   “去年看着卖菖蒲酒和艾酒生意很好,要不今年我们也弄一点点?”芦苗兴致勃勃地提议。   秦月想了想,道:“卖酒倒是简单,就是怕有人喝了酒在店里闹事,我们俩收拾不了。”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麻烦,芦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什么切实能解决的办法。   “或者就和艾虎长命缕放一起搭着卖,做成那种礼盒。”秦月又想了一会儿说道,“店里正经吃的东西就卖点粽子绿豆糕芝麻糕之类的。”   芦苗点了点头,道:“那等下午我带着豆苗几个先去采买这些东西,早些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   食肆中的事情说完了,芦苗便又想起来前一天晚上的事情。   “所以你昨天去后头就和那谁单纯地聊了一晚上?”芦苗在旁边问道。   秦月一边低头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在纸上,一边随口道:“也没聊一晚上,晚上我就找了个客房睡了。要不是想着半夜回来会闹醒了你们,我就回来了。”   “……”芦苗听着这话,顿时感觉自己满脑子男盗女娼简直不是正经人,她抹了把脸让自己正经起来,“所以你们聊完了?就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他都不会回来了?”   “应该吧?”秦月抬头看她,“怎么,你想他回来?”   “这不就是问问……”芦苗支着下巴看她,“所以过去的事情……你不和他计较了?”   秦月笑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淡淡道:“一来,过去的事情是真的过去了,既无法反悔,也无法重来,所以计较也没用;二来,与他计较这些,便是要与他纠缠到底,既然都已经分开,实在没必要再揪着从前不放。将来既然并非同路人,何必要纠结于此呢?”   芦苗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又玩笑道:“那准备什么时候再找个人?”   “没那想法。”秦月也笑起来,“或许要等一等将来月老会不会天降一道缘分,让我忽然有个喜欢的人。”   “那就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还是先把端午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芦苗笑着说道。   秦月笑了笑,便依着芦苗的意思继续去整理那些端午节要备下的东西。   .   京城,皇宫中。   赵素娥一身华服端坐在宫室之中。   面前是内府中人在请示端午节宫中应当备下什么东西,更重要的便还是皇帝赵丛云大婚在即,宫中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内府现在就定下来。   赵素娥耐着性子听着,面上的笑显得有些虚浮,按照旧例把这些都吩咐了下去,她看着外面天色便只道现在疲累,其余的事情等下午再说。   内府中人自然不敢强逼,便依着她的话语退了出去。   赵素娥看着这些人退出殿外,拿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   她自那年摄政开始,以为将要在政坛之中大施拳脚,但谁想事与愿违,朝堂上束手束脚,她一退再退,退到如今赵丛云要大婚亲政,眼看着许多事情便又要重新回到原点。   如果赵丛云亲政,他会怎样对她?   有些事情并不是秘密,北狄在递上降表之后,当年她和亲去北狄种种行为便在有心人眼中一览无遗。   她相信赵丛云也一定有所知晓,否则他就不会拦下了两次她要惩治容昭在外带兵不听指挥的旨意。   容昭。   赵素娥闭了闭眼睛,关键其实也还是容昭。   当年她与北狄种种交易,容昭在觉察之后没有揭穿,现在看来却并不是他在忌惮,而是他心中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揭穿了她的行为,除了让朝廷局势动荡,又有什么好处呢?   皇帝年幼无人帮扶,她是一个好拿捏的女人,所以就算让她就在摄政长公主的位置上又能如何?   他去把北狄打到俯首称臣,把北边的威胁除尽,让小皇帝没有后顾之忧,岂不是比揭穿她的面目更有作用?   她是真的恨容昭。   她甚至恨他当年接她回到晋国来。   她身处不义之地,进退两难,全是他的缘故。   .   这时,外面宫人进到了宫室中来。   赵素娥抬眼看向那人:“怎么了?”   “胡邈跟着太尉大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宫人小声说道。   赵素娥微微一顿,眉头挑了起来:“胡邈送信来了?”   “是。”宫人道。   “甚好。”赵素娥嘴角翘了翘。 第80章 当年人 许以一个无法取代并且无法拒绝……   赵素娥很明白兵权的重要性。   当初她在北狄时候便是帮着现在已经没了性命的刘鲧抢到了兵权,然后才有王位之变。   她时常会想,若是那时候她不想着回到晋国来,就留在北狄,以太后的身份与刘鲧分治,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好呢?   可那时候她便是想回到晋国来,那时候她不想在北狄过一辈子,于是她想尽办法,她与容昭写信数次,最后终于等到了他带着她从北狄回到晋国。   那时候她有雄心壮志,她想她只要回到晋国,只要能把她应得的权力抓在手里,她甚至能够登上皇位。   于是她先与北狄里应外合,迫使太后忙乱中出了错,她几乎能算是轻而易举地左右了一切。   但变故也是因此而起,并且是她没有想到的那个人——容昭。   她曾经以为容昭就会是她的臂膀,将会是她永远的同盟,她也想办法想要拉拢他,只是最后却失败了。   原因便是他知道了她与北狄的勾结。   她曾经以为容昭就是心思毒辣一心往上爬,头脑简单也最容易被利用的那一种人。   但如今回头去想,却也不尽然。   他自大傲慢总觉得自己能把一切把控,他当初救她而舍弃秦月,他当面戳穿她与北狄勾结,这背后所有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多年来从未打过任何败仗。   对于一个将军来说,他永远在胜利,便永远会相信自己能把握全局,当他认为自己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自然而然便会有这样的表现。   如果换作是她,她能从来都胜券在握,大约也是会有同样的想法和行为。   这样的一个人如若能真的与她成为盟友便是好事了,只可惜那年之后他便转头去打了北狄,又坚定地站在了谢庆那些人的那边,大约是等着赵丛云亲政之后便把她的罪证交给他,让他来拿她开刀巩固皇位。   如此便是献上了忠心,将来也不必担心会有鸟尽弓藏的一日。   可她是不会束手待毙的。   她已经想好了要怎样施为,她不打算就这么看着赵丛云大婚然后亲政。   这一两年来她虽然在朝中出于弱势,但也还是累积了不少力量——但凡有人一帆风顺,便有人郁郁不得志,所以必然就会有人弃谢庆等人来跟随她。   她要做的就是抓住一个绝佳的时机发起宫变,让赵丛云写下让位的旨意,她便能登上皇位。   如今皇宫中的禁卫都还是容昭手下的人,他去到洛州,但宫中禁卫掌控还在他手中。   她笼络的那胡邈之前是严芎的手下,并不直接管着禁卫,这次容昭把胡邈提拔起来……   赵素娥看着手中的信,禁不住冷笑了一声,信中写了容昭把严芎留在洛州照顾秦月,她倒是得感谢这个秦月,若不是她,一直被严芎压着的胡邈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冒出头来。   不过光有胡邈也还不足够,云京九门不在她的手上,她若是贸然动手,最后只会被人瓮中捉鳖。   或许得要想个别的办法,把赵丛云引到云京城外,那样有了胡邈的接应,直接把这件事情在宫外一举完成,到时候便也容不得谢庆等人再有什么异议。   想到这里,赵素娥便想起来端午应有的赛龙舟等水戏节庆。   她把胡邈的书信放在火上烧成灰烬,然后喊了宫人进来,道:“去问问陛下,今年端午想不想出宫看看,京中端午常有龙舟等乐事,若是天气好,微服出宫与民同乐,更能体察民情。”   宫人忙应下来,然后便往乾元宫去传话了。   赵素娥垂着眼眸思索了许久,仍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够周全。   如若能把容昭本人拉拢到她这边来,才算是万事无忧,只是……还能怎么做呢?   许以一个好处。   许以一个无法取代并且无法拒绝的好处。   .   容府。   林氏从床上起身,只觉得整个容府都安静得可怕。   自从容昀去了洛州,之后容莺出嫁,整个内宅便沉寂下来。   她嫌府中寂寞,之前倒是想过从林家接几个小辈来陪着她笑闹,但容昭离京之前便留了话不许不相干的人进府来免得混进了有心人,于是她思来想去最后也就作罢。   也不知为何,她近来常常想起秦月。   偶尔也会想如果秦月还在府中,大约她不会这样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了。   林氏拄着拐杖慢慢地顺着回廊往园子的方向走。   天气渐暖,但她还穿着夹衣,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容家还没有像如今这样的时候,那时候家大业大,家里面好几房人口挤挤挨挨,那时候只有嫌府里太小太吵,哪里有像现在这样,空空荡荡都没有人的?   之前容昭从北狄回来的时候她倒是想劝劝他,容家总不能做孤臣独臣,总得有兄弟帮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才是好事,容家的旁支若是有心投靠,倒也不必还记着从前的时候一点都不往来,只是容昭不爱听这些,她说了一两次之后便也不再说起。   尽管关系真的亲近,但毕竟也不是亲生。   有些话是亲近的时候说了倒也无妨,若真的生疏了,说出来连自己也要多想。   她知道容昭还记挂着秦月。   也许对于一个人来说,人生的第一次爱恋总是来得深刻些。   所以对容昭来说,秦月就是会这么让他念念不忘。   好坏歹话在这样的感情面前说了都没有作用,尽管她还坚持着从前的看法,但已经说不出口。   既无法劝容昭再寻个更好的姑娘家,也无法劝容昭放弃。   行到园子里面,在池塘旁边站了一会儿,林氏便听见身边丫鬟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她慢慢地回头看向了那丫鬟,眉头皱了皱:“有什么事情在家里这么惊惊慌慌的?”   丫鬟忙道:“老夫人,大人回来了。”   林氏愣了一会儿,却下意识问道:“是一个人?”   丫鬟顿了顿,仿佛是被这问题给问得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匆忙道:“是一个人……”   林氏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似乎希望容昭是一个人,同时又隐隐有些希望并不是。   “老夫人,大人现在正在往您院子过去,奴婢把肩舆传过来了,老夫人,咱们先回去吧?”丫鬟没察觉她的复杂心思,只这样说道。   林氏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   回到东院,林氏下了肩舆,便已经看到容昭在正厅当中了。   她觉得容昭似乎比离京时候还要削瘦一些,看起来气色也不如从前,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叹道:“在外面没人好好照顾你吗?怎么成这样子了?”   容昭看着林氏进来,便上前去搀了一把,语气倒是平常,口中道:“我觉得倒是没什么不同,伯母不必太担心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林氏忍不住又当面问了一遍。   容昭扶着林氏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淡淡道:“赶在端午之前回来,正好圣上要大婚了。”   对于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林氏也没好追问,便道:“也是应当回来了,我恍惚听说长公主似乎对圣上大婚颇有微词,觉得还太早了一些。”   “让礼部他们去吵便是,我不理那些。”容昭笑了笑,“伯母用饭没有,我陪着伯母用午饭吧?”   林氏叹了一声,也知道有些话不好继续往下说,便顺着容昭意思道:“正好没用,让厨房做些好克化的,再让太医进府来给你瞧瞧吧?脸色是比之前差了太多。”   容昭点了点头,又笑道:“我最近都在京中,就陪着伯母,省得家里没人,伯母一个人也无聊。”   林氏拍了拍容昭的手,还是叹了一声,道:“我倒是想开了,希望你能有个人陪,我这老骨头说不定哪天就没了,你的日子还长久呢!”   容昭听着这话便摇了摇头,道:“伯母别再说让我找别人的话。”   “秦氏还在怨你?”林氏看向了容昭,“你不是去找她,还让容莺去见她了,她不愿意原谅你么?或者我去洛州,再劝劝她。”   “不必如此。”容昭笑了一声,又接着一声轻叹,“她现在很好,我不打扰她,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怨是应当的,她不原谅也是应当的。当年那么多事情,哪里那么简简单单就能一带而过。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林氏听着这话,许久没有说话。   当年的事情林氏哪里不清楚呢?后宅的事情她比容昭看得更多。   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当年对秦月并不好,哪怕她现在拉下脸亲自过去道歉,也没什么把握秦月到底会不会接受。   有心气的人,不会愿意重新回到一个对她并不算友善的地方。   林氏道:“将来或许……也有转圜的余地吧?”   容昭看了林氏一眼,淡淡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伯母不必太操心了。”顿了顿,他又道,“我给容莺送了信,让她这两天回来陪着伯母。”   听着这话,林氏倒是面上露出了几分轻快,又道:“这样更好,我也想念她很久了。” 第81章 眼界 将来我可以把皇位传给你与我的亲……   容昭回到京城不久,谢庆便送了帖子过来请他赏花。   谢庆在丞相的位置上已经许多年,但这一两年显然老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意气风发,眉眼间显然露出疲惫。   容昭见到他时候,倒是心中升起许多感慨,对于晋国、对于小皇帝赵丛云来说,谢庆是算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这两年朝中争斗层出不穷,宗室也不算安分,还有个赵素娥仗着摄政的身份在旁边虎视眈眈,谢庆在这丞相的位置上能屹立不倒,其中艰险明眼人一看便知。   他也得感谢谢庆,若不是谢庆在朝中稳住了,他在边关打仗那两年早就让人从背后暗箭重伤,不会有现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   谢家花园里面花团锦簇,但请来赏花的也就容昭一人,显然意不在赏花,而在别处。   .   “怎么看着倒是比从前还清减了?”谢庆对容昭向来是长辈对小辈那样,说话总是很直接——这大概是因为之前咬文嚼字时候容昭总装作听不懂的缘故,他打量了容昭,眉头又皱了皱,“这可没法替圣上冲锋陷阵。”   “还能骑马扛枪,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都不是什么难事。”容昭漫不经心地说道,“圣上有明旨要让我带兵做什么?”   “长公主请圣上在端午节的时候出城看赛龙舟。”谢庆没有回答容昭的话,而是说起了其他,“圣上已经应下了,端午节当日便要去城外游水看龙舟比赛,还下旨让各部也参与其中,要与民同乐。”   容昭笑了一声,道:“圣上难得有玩心,到时候在外面松快一些也好,能多长些见识。”   谢庆看了眼容昭,一时间倒是分不清他到底是话中有话或者是其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只是有些事情,我总想着还是不能闹得太大,那便不好了。”   “圣上都要大婚,已经算是大人了。”容昭看着谢庆,“大人与我扶着圣上亲政,便已经对得起当初太后的托付,哪能事事圆满?我们做臣子的是要为圣上多着想,但关键仍是……圣上自己是怎么想?”   “我倒是也旁敲侧击问过。”谢庆捋着胡子叹了一声,“圣上毕竟还是年纪小了些,也毕竟有姐弟情分,还是心软。”   “那便也没什么好多说。”容昭淡淡道,“我是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圣上如何吩咐我如何行事,其余弯弯绕绕我都不懂。”   “还是要早做打算。”谢庆摇了摇头,“若端午那日真的有什么意外,我将来无颜去见先帝。”   .   容昭很明白谢庆所指的是什么,他让人盯着手下胡邈,也早就知道赵素娥是想趁着端午节皇帝出宫的时候动手的。   只是从古至今,无数次政变都已经说明了,唯有手中握着兵权的那个人,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如今赵素娥手中并没有兵权,她除了这个空空荡荡的摄政长公主的头衔之外,甚至还不如谢庆这样的文臣,她就算动手了,又能怎么样?   先帝嫡亲的子女的确就只有她与赵丛云这姐弟俩不假,但先帝还有兄弟,再往上面数,还有更多的旁支,赵素娥若是真的动了手,只不过就是落得乱臣贼子的下场,将来朝中大臣们只要从宗室中找一个近支子弟过继到先帝名下来,这皇位传承也就续上。   赵素娥大概是还没想明白,是因为有了赵丛云,才有了她这个摄政大长公主。   没有赵丛云,她什么都不是。   别的不说,便看看先帝的那些姐妹们,现在活着健在的那么多,有哪个有当初先帝尚在时候的风光?   .   想到这里,容昭看向了谢庆,好奇问道:“在大人眼中,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庆喝了杯茶才慢慢开口,他道:“先帝尚在时候,长公主在先帝膝下,应算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否则那时候先帝不会想着让长公主来辅佐弟弟。”   容昭笑了一声,道:“现在应当不是了吧?”   “和亲一事,对长公主来说影响太大。”谢庆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这是当时太后的一意孤行,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好过多评判。”顿了顿,他又叹了一声,“可怜的确是不假,但大约也是因为这事情,性情变了太多,看不清大局,便只能在旁门左道上钻营,便会踏上歧途。”说着他看向了容昭,又道,“不过当年种种,你不必太自责。就算那时候你不接她回晋国来,她多半能用别的方法,到时候说不定能闹出更多事情来。”   对当年种种,容昭已经看得淡了。   当北狄递交了降表之后,他便不再去想太久之前的那些事情,曾经北狄的皇帝如今是被封了安乐公被留在了京城,赵素娥是没有办法再利用北狄在晋国内掀起什么动乱。   “安乐公去找过长公主么?”容昭问道。   谢庆笑了笑,道:“这自然是找过的,只是长公主没有见。”   容昭忍不住笑了一声,叹道:“我倒是希望她能安分些,将来圣上总能念着她几分好处。”   “谁不是这么希望的呢?”谢庆也是一叹,“只是她或许不会这么想,她想要的实在太多,太贪婪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   离开谢家之后,容昭上了马车,便直接往容府去。   天气开始转向夏天,大街上的人们衣衫变得轻薄花哨,出来游玩的人也多,一派盛世热闹景象。   一路听着小商小贩的叫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容府下了马车,容昭刚站定便见胡邈在门房处等候。   “大人,长公主驾到,现在正在书房等着您。”胡邈说道。   容昭看了胡邈一眼,面上神色没变,口中淡淡道:“怎么没有派个人来送个信?”   胡邈有些慌乱地看了容昭一眼,才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一时疏忽。”   “若是在战场上,你这便是贻误军机。”容昭一面往书房走,一面这样说道,“自己好好想想要如何办事。”   胡邈听着这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急忙追着容昭上前去,口中道:“请大人恕罪,属下的确是忘了……加上长公主殿下也说不急,故而属下才没有叫人送信。”   容昭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   进到书房中,赵素娥果然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只见赵素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常服,头上没戴太多装饰,倒是显得有几分清丽。   容昭停下脚步,在门口先行了礼,然后才进到了书房当中。   看了一眼摆在小几上的茶盏等物,容昭又回身让人重新上了热茶进来,之后才陪着赵素娥坐下。   赵素娥看了容昭许久,等到下人都退下之后,才慢慢地开了口。她笑道:“我们倒是生疏成这样,明之,你还在位几年前的事情与我疏远吗?”   容昭垂着眼眸捧着茶盏慢慢喝了口茶,然后才看向了赵素娥:“臣与殿下道不同而已,谈不上疏远,只是走不到一起。”   “若为当年北狄之事,我向你道歉。那只是……迫不得已,我也并不是那么想的……”赵素娥脸上挤出了几分仿佛真情意切的难过,“对不起……”   “殿下对不起的是百姓,是受了战乱之苦的百姓。”容昭淡淡说道,“若殿下诚心想道歉,不如与圣上说,让圣上定夺。”   赵素娥是没想到会被容昭这样说,面上浮现了几分难堪,待还要辩驳几句的时候,又听到容昭道:“殿下也不必把当年北狄之事责任推到旁人头上,臣当年忏悔过,所以为圣上平定北疆,再无北狄之威胁,臣如今是问心无愧的。”   容昭说他问心无愧,那便就是在影射她心中有愧了。赵素娥垂着眼眸,之前想要用往昔来打动容昭的计策显然是行不通了。   或许是太久没见容昭,她觉得他几乎算是陌生,都不像她曾经印象中的那个人。   示弱似乎已经不再对他有任何作用。   赵素娥想着京中如今的局势,也想着她心中谋划的那些,万事俱备,她就只缺兵权在手,眼前的容昭就是她应当放下身段来抓住的那个人。   于是她倾身上前,声音刻意柔软下来,她看着容昭,眼中是情深义重:“明之,那便不说当年,我们……说现在,可以吗?”   容昭见她靠上前来,便往后退开,他伸手把一旁的香炉摆在了两人之间的小几上,由此便逼得赵素娥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些。   “臣与殿下也没什么现在可说。”容昭语气称得上是冷酷,“殿下若无正经事情,便回宫去吧!”   “所以在你心里,还在想着秦月吗?”赵素娥看着容昭,忽然这样说道,“你为他守出一个贞节牌坊她也不会原谅你,明之,你看得清楚现在吗?”   “我看得很清楚。”容昭并没有动怒,“也请殿下睁大眼睛看看,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地。”   “你辅佐赵丛云,将来免不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赵素娥语气也冷漠了下来,“他就像他亲娘一样,他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他骨子里就是自私,只看他这两年如何对我这个亲姐姐,便能看出将来他要怎样对待辅佐他登基亲政的这些功臣。”   容昭淡漠地看着赵素娥,道:“殿下与圣上是亲姐弟,其实也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将来我可以把皇位传给你与我的亲子。”赵素娥从位置上站起来,再次逼近到了容昭的面前,她慢慢地解开衣衫,还没来得及再有什么动作,却被容昭重新给按回了椅子上。   “当初便是这样诱惑了刘鲧?”容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边噙着一丝嘲笑,“殿下不妨现在就出去喊,说我轻薄了殿下,那样生米煮成熟饭,那我便不得不听从殿下的威胁,不得不听你的吩咐了。”   赵素娥抬头看着他,想起来当年在宫中的那一幕。   容昭也看着她,目光淡漠:“殿下可以试试看,现在街上人来人往,想来会有很多人愿意听殿下的哭诉。”   赵素娥心中的火几乎要压不住了,她看着容昭,语气冷硬起来:“你便就是要这样?我难道有哪里对不起你?”   “我只是不想与殿下有什么纠葛,当年是我眼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现在不是了。”容昭说道,“殿下可以去找一个与殿下志气相投的年轻俊才,而不是死死地要求我做什么事情。”   赵素娥看着他,忽然嘲笑道:“你做出这样姿态,可也没法挽回从前,真是让人恶心。”   “是么?”容昭也笑了一笑,“过去的确无法挽回,但我现在所为是不违背自己心意,那就行了。” 第82章 过节前 端午节越来越近   赵素娥几乎怒不可遏地离开了容府。   容昭没有去送,只是在书房里面端坐了许久,直到林氏那边请他去用晚膳,才起身往东院去。   容莺嫁了人毕竟不好天天在容府呆着,但回来了这几天,林氏脸上神色都鲜活了许多,不似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前头赵素娥来了的事情容莺在东院也听着人说,这会儿看到容昭过来,她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长公主过来有什么事情?她那年走了以后,叔叔你出去打仗,她都没想着照拂一下府里。现在又贴上来……哼!”容莺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容昭的神色,话没有完全说完,最后那些便直接咽了下去。   容昭面上神色如常,只在旁边坐了,淡淡道:“那是公主,她想来自然就来了。”   林氏看了看容昭,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又听容莺道:“也就仗着自己是公主,谁看不清楚她是个什么德行!”   “莺儿,都嫁人了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林氏伸手在容莺头上拍了一下,“这是在家里,在外面可不能这么说。”   容莺撇了下嘴,又看了看容昭,道:“这也就是在家里我才这么说的。”   “端午节时候圣上应当要出城看龙舟赛。”容昭扫了眼容莺和林氏的神色,便把话题挑开了,“莺儿你们府上那天准备跟着圣驾一起出城看龙舟吗?”   “还没听说这事呢!”容莺说道,“我等会差人回去问一声。”   容昭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林氏,道:“伯母想不想出去走走,若是想,那天我就安排车马。”顿了顿,他又笑道,“伯母在家闷着也太久了,若是出去走走看看,说不定能精神好些。”   林氏只摆了摆手,笑道:“出去还麻烦,还是呆在府里吧!”   容昭倒是也没勉强,便道:“那就到那天请林家人到府里来陪着伯母热闹热闹,过节总要热闹一些的。”   林氏听着这话便应了下来。   一旁容莺仿佛有话想说,但看了看林氏,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   吃过晚饭之后,容昭出了东院往前头去,容莺在后面便追了上来。   听见脚步声,容昭回头见是容莺,便停下脚步等着她。   “怎么了?”他问道。   容莺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两边的丫鬟侍卫,倒是没急着开口。   容昭于是让人都退开,才笑起来:“说吧,现在也没旁人在了,想说什么都可以。”   “叔叔,祖母还想着给你找个女人。”容莺面上露出纠结神色,“叔叔,你想找个新的婶婶吗?”   “不想。”容昭很自然地回答了,“伯母现在也不会说这些事情,她知道我不想找。”   “那林家人来了,自然是会提的。”容莺说,“林家老早就想把他们家那个八姑娘嫁给你呢!”   容昭好笑地看着容莺,道:“我不想娶,难道还能强行给我?当初我娶她的时候都没听这些人的话,到现在了反而还要听他们摆布吗?”   容莺顿了一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我……我就是担心。”   “我明白。”容昭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叔叔,婶婶原谅你了吗?”容莺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或许原谅,也或许没有原谅。”容昭淡淡道,“她有原谅和不原谅的权利,我不能逼着她一定要表态做决定,所以我也没有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何况这个答案所有意义都只是用来让我自己聊以安慰,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改变的意义。”   容莺抿了下嘴唇,忽然叹了一声,道:“我成亲后倒是有些明白婶婶。”   “你丈夫对你不好?”容昭眉头皱了皱。   “不是。”容莺急忙摆手,“他对我很好,就是……在别人家,总不可能像在自己家里这么自在。虽然我不用讨好谁,但还是要和那些人打交道的。不可能人人都喜欢我,也不可能人人都对我敞开心胸毫无私心。”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在容莺肩膀上拍了拍:“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回来说。”   .   回到前院之后,容昭在书房里面坐了一会儿,在夜色降临之后,忽然打着灯笼往正院去了。   自从秦月离开,正院便一直空着,他命人天天打扫,但却并没有经常回到正院休息。   正院对他来说是一个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地方。   一个对他来说全是回忆,但对秦月来说却并不算是美好的地方。   院中陈设没有变,花树依然。   顺着回廊走过去便还是能看到如同几年前一样的景象。   进到正厅,里面也还是与从前一样,从桌椅陈设到各种摆件,一切都如往昔。   他进到了西边的暖阁里面,沉默地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坐下。   小几上摆着一个箱子,他伸手打开来,是之前他生辰时候秦月送过的荷包鞋子佩囊手串。   玲珑心思都在这些小件上,当年便不舍得用只叫人收起来,现在也只能看着旧物去想一想从前。   当年是真的没想她在这些事情上多费心思,家里面什么没有,费心思做这些做什么?   现在想想,当年的他是多傲慢。   是只有喜欢,才会想送一些亲手做的独一无二的东西能作为纪念。   他当年没有领悟到,但现在想到已经太晚。   他拿起了里面的那枚荷包,上面丝绦的颜色已经有些褪去了,不再似之前那样鲜亮。   上面是绣的并蒂莲花,原本应当鲜活的颜色,在时光的浸泡下已经变成了一片雾蒙蒙的沉闷。   他把荷包放在怀里,然后往后躺在美人榻上面。   这暖阁已经没有了秦月的任何气息。   可在这里时候,他还能幻想有一天她能回来,幻想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从外面进来。   幻想是不会成真的。   他自嘲地捏紧了手里的荷包,背后细密如针扎的痛楚,让他越来越清醒。   .   端午节越来越近,天气便越来越炎热起来。   秦月换了轻薄的衣裳,刚下楼就被芦苗给盯紧了。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秦月笑着看问道,“我衣服穿反了?”   “我觉得这个新流行的这种样式不太适合你。”芦苗认真地把她上下看了一遍,语气无比认真,“你今天在柜台后面站了,我们食肆里面就有人要打架。”   秦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好笑道:“街上人人都在穿,我穿了就不行?你对我太苛刻了吧?”   芦苗在她领口点了两下,语重心长地推着她转了身往楼上走:“你信我,今天要是张公子来了,眼睛得黏在你身上,走路都要左脚拌右脚,咱们换个样子,换个领口高一点的,去年那种样子就很好了。”   秦月无可奈何,被推着转了个身也不想上楼,只道:“今天都热得扇扇子了,穿那么多我会热死的,我不在大堂里面,我去后面帮忙,行不行?”   “行……吧……”芦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太坚持,只愤愤不平道,“都怪西域那些胡人过来,都带了什么衣服啊你说,满大街都是大领口窄袖子,像我穿了像借的别人的衣服,你穿了就引得人胡思乱想,是衣服不对!”   秦月被逗笑了,道:“看习惯了不就好了?我觉得你穿也好看,倒是不必太在意。”   话虽然说了是在后面帮忙,但前面忙碌起来时候,秦月还是跟着豆花他们到前面一起来搭把手。   便正如秦月所说那样,张笃一看到秦月,眼睛就直接呆滞地黏在了她的身上,一碗馄饨吃了半个时辰还没吃完,就只知道傻乎乎地跟着秦月的身影看了看去。   芦苗无可奈何地把一大杯冰镇酸梅汁放在了张笃面前,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张公子,馄饨凉了,还吃不吃?”   张笃猛地回过神来,狼狈地接了酸梅汁大喝几口,支支吾吾道:“吃、吃的,你帮我再热一下。”   芦苗叹了口气,把这馄饨拿到后厨去帮忙热了一下,又加了一把馄饨,重新送到前面来。   再进到大堂中就看到张笃换了个位置,坐到了柜台旁边与秦月在说话了。   芦苗端着馄饨走过去,便听到张笃在夸秦月的衣服。   “秦娘子这衣服也太漂亮了!好像仙女!比仙女还漂亮!天上仙女看了就要羞愤欲死!”张笃的夸奖显得他文化特别差了一些,但好处是直白得谁都能听懂。   芦苗把馄饨放在了张笃面前,无可奈何道:“张公子,再不能热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张笃“嗯嗯”了两声,目光还在秦月身上,眼睛都在发亮:“为什么同样的衣服,我觉得别人穿没这么好看呢?是不是因为他们裁剪没有这么好?”   “是因为你秦娘子美!”芦苗在旁边替他回答,“张公子,你不赶紧吃了回去读书做功课吗?”   “端午节都要到了,我爹让我休息。”张笃嘿嘿摸着头笑了笑,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秦月,“秦娘子,端午节我们出去看赛龙舟吗?”   秦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去,端午节我们食肆还要开张呢!”   “哇……那我端午节那天过来买粽子吃。”张笃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拒绝,“还要买几个艾虎。”   “你家不准备这些?”芦苗在旁边问。   张笃道:“那不一样嘛!秦娘子做的粽子一定更好吃一些!”   “我们粽子都不是秦娘子包哦,都是豆苗这些小伙子包的哦!”芦苗在旁边泼他冷水。   张笃顿住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只委屈地看向了秦月:“那我不能来吗?”   秦月被张笃和芦苗这一唱一和逗笑了,道:“能来能来,到时候送你一串粽子,还能带回家去给你爹尝尝。”   正说着话,严芎从前面拎着一大包东西进到了食肆中来了。   张笃一看严芎,立刻闭嘴端着馄饨坐远了不敢吭声。   秦月倒是有些意外,于是便对着严芎笑了笑,道:“是有什么事情?”   “端午节快到了,这些过节的东西属下帮忙置办,给秦娘子送过来。”严芎笑着说,“不知道过节那天,我们这些人能不能到前面来吃点粽子。”   秦月想起来后面宅子严芎还带着好些侍卫没走,于是想了想便道:“到时候我让人给你们送粽子过去,就不用麻烦你们到前面来啦,再送点艾酒和菖蒲酒。” 第83章 鲜活 从之前的阴霾中走出来   严芎笑着道:“我就替手下兄弟们先谢过秦娘子,他们要是听说可以喝酒,怕不是要乐坏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柜台上头,又道:“这些也都是端午节用得上的,秦娘子别推辞。”   秦月看了一眼那些物事,的确都是端午节用得上的那些小玩意,原本想推辞,但思索了一番还是收下来。她把这包东西放到柜台后面,然后笑道:“这会儿就别走了,让厨房做点东西你吃,你想吃什么?现在有馄饨包子炊饼面条,等会中午便是米饭和炒菜了。”   严芎大方地笑道:“就吃面条吧,中午就不过来打扰了。”   秦月便向一旁的豆苗说了让他去端一碗三鲜面过来,然后又向严芎道:“你们中午要是开火不方便,到我们这边来吃也是一样的。”   “我们兄弟们都吃得太多,到前面来吃太不像话了。”严芎笑着说,“到时候客人们进来一看,一群凶巴巴的饭桶在胡吃海塞,怕不是立刻就吓得转头就走。”   秦月被这话逗笑了,只道:“看你们自己方便就行,想来就来。”   说着话,豆苗就端了一碗面过来放到了严芎面前。   严芎于是不再多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埋头吃面。   一旁的张笃磨磨蹭蹭吃完了馄饨,又小心地看了严芎好几眼,然后摸到了柜台旁边来付了钱,付钱时候还在偷偷看严芎,口中小声问道:“怎么这个……没跟着太尉一起……?”   秦月看了眼认真吃面的严芎,又看了看张笃,笑了一声:“要不您自己问问?”   张笃连连摆手,又清了清嗓子,道:“嗯那什么我先走啦,明天再来哦!”   说完,他便叫了小厮进来,一溜烟跑走了,仿佛是有什么人追着他屁股后面一样。   埋头吃面条的严芎无知无觉,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一样。   芦苗摇了摇头,道:“张公子看起来真的是……最近活泼得过了头。”   秦月倒是能理解张笃的改变,之前张笃心里大约还想着男女之事,自然是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最好是稳重能干识大体,现在既然都没那想法了,那幼稚活泼不省心就全都浮现出来。   严芎快速地吃完了面,然后看向了秦月,道:“说起来端午节时候城外有赛龙舟还有各种水戏,秦娘子会不会去玩耍?”   秦月笑道:“不去了,人太多。”   “要是秦娘子准备出去,我叫几个兄弟跟着一起,免得人多了不好照应。”严芎一面从袖袋里面掏钱一面说道,“人多,正是应该多注意些。”   秦月笑着谢过了,道:“要是真的出去,便找你借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跟着,不过那天食肆还要开张,多半是不出门的。”   .   严芎吃碗面之后便从前门走了,他来食肆不算少,还帮着芦苗他们一起去城外拖过货,一来二去的便相互熟悉起来。   早饭的时间过了,食肆中人渐渐少了一些,芦苗一边催着豆花三蜜他们去后面准备午饭的各种菜品,一边向秦月道:“这个严芎倒是真的很可靠啊,他上回帮着我们去城外把肉拖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虽然沉默寡言了,但做事真的很行。”   “想让他来食肆帮忙?”秦月三下五除二把早上的账给记完了,然后看向了芦苗,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芦苗身上衣服,忽然来了兴致,“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样穿,咱们俩穿一样的,多好看?”   芦苗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秦月,叹了个九曲回肠的长气:“我觉得不太行。”   “我觉得行。”秦月招手让豆苗过来到柜台后面守着,然后推着芦苗往楼上走,“我来替你梳头发,你头发没梳好。”   芦苗好笑地回头看她:“我又不是你,别闹了。”   “你得相信我,我以前什么事都不做,整天就是穿衣打扮。”秦月忽然想起来以前她在容府时候种种,大概是心境开阔了,便没那么多悲苦纠结,会想起来之前一些愉快之处,“我最会打扮,保证等会你下楼的时候也惊艳四座,光彩照人。”   这么一说,芦苗竟然也有些心动起来——毕竟谁不爱美爱俏呢?   .   秦月笑着拉着芦苗进了自己房间,摆开妆奁来给芦苗打扮。   芦苗个子高挑,其实也是美貌,只是平常不怎么打扮——或者说她自己懒得拾掇那么仔细,都是随便涂个面脂就凑合过了,都很少会像秦月这样描眉画唇,这会儿她坐在镜子前面都有些僵硬了。   僵硬便忍不住想要说话来环节一下心中的紧张,她道:“之前也没见你这么认真打扮,最近怎么兴致这么好?”   秦月笑着道:“心情舒畅了,做什么都有兴致,连去后厨剁肉馅都有兴致。”   这话把芦苗逗笑了,她道:“可没见你剁肉馅,光看你挑刺豆苗剁的肉馅不够细了。”   “那是锻炼他。”秦月一边说着,一边给芦苗把眉毛修了个形状,“他肉馅都剁不好,以后还想学更高深的就不可能了,说起来还是豆花和三蜜踏实一些。”   芦苗倒是很同意这个说法:“豆苗性格太跳脱,不稳重。”   秦月用螺子黛把芦苗的眉毛描了个上挑的形状,然后又简单地给她在眼尾抹了点颜色当点缀,最后画唇,然后把头发放下来重新梳了个危髻,点缀一二首饰也不过多累赘,再重新拿了最近洛州时兴的宽领窄袖的衣裳过来给芦苗换上。   “你看,是不是漂亮?”秦月推着芦苗照镜子,“漂亮吧!你比我高,其实就是比我穿得好看!”   芦苗看着镜子,自己都愣住了,她对着镜子摸了下自己的脸,简直惊讶:“改变能有这么大?”   “因为你本来就漂亮!”秦月挽着芦苗的胳膊说道,“你看,这样你就和我一样啦,我们这算不算姐妹花?”   芦苗看了看镜子里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忽然发现了秦月的阴谋:“你是不是在报复我早上说你穿这种不能在外面晃?”   “哪里有哦!你这是倒打一耙!”秦月笑着对着她做了个鬼脸,“这么漂亮,不下楼走一圈吗?”   芦苗拉住了秦月的手,此时此刻倒是真的感觉到秦月从之前的阴霾中走出来。   会笑有小心机,会开玩笑,不再是之前那个会想着从前,然后便忽然沉默下去的秦月。   .   打扮一新的芦苗自然是坦坦荡荡跟着秦月一起重新下楼去了。   正好到了午饭时候,食客们进到店中来便是一番轰动,谁都知道秦芦记的秦娘子漂亮得出奇,现在再一看,芦娘子也是美丽动人,这能不叫人惊讶的?   而芦苗从前向来大方,倒是也不怕人盯着看,只是这么热切目光还是第一次,没过多久她便扯了个借口到后厨去帮忙了。   等到午饭时间过了食客都走了,她才从后厨跟着豆苗他们一起出来。   “后厨那么忙,都不出来啦?”秦月打趣她。   芦苗清了清嗓子,道:“那不是要盯着这群小兔崽子,怕他们手忙脚乱出错嘛!”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秦月一脸不与她计较的宽容祥和。   芦苗瞪了她一眼,哼道:“我说得就是对的。”   “说起来,端午节你和小庾大人可以一起去城外看赛龙舟嘛!”秦月支着下巴看她,“中午听客人们聊天说今年连圣上都要看龙舟比赛呢!”   “那难怪张公子也在说看龙舟,我就说以前感觉没这么热闹的样子。”芦苗想了想然后看向了秦月,“要么我们俩一起去?让小庾在店里看着。”   “这不太好吧?”秦月笑起来,“你们俩带着店里想去的小孩子们一起去,然后我带着其他人看店就好啦!”   “等小庾回来了和他商量商量。”芦苗说,“这热闹感觉还是能凑一凑,等那天我们准备一车什么艾虎五色手绳之类的去城外卖一卖,还能赚一笔钱。”   .   京中圣上要与民同乐看赛龙舟的事情已经从京城传到洛州,传到了晋国上下。   一时间各处都因为这事情而热闹起来,且不说原本各地就有这样的风俗和节庆,各地官员的效仿之下,热闹便远胜从前。   而在京城中,在热闹气氛之下,紧张却在蔓延。   为了皇帝赵丛云出宫之事,容昭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方面是备着赵丛云出宫的安危,另一方面则是防备着赵素娥的手段。   在他看来,赵素娥唯一能动手的时机也就是在看龙舟赛的时候,但这也仅仅只是猜测,并不能知晓赵素娥到底会不会动手,又或者是什么时候动手。   若赵素娥只是普通的公主,这时候有证据,直接以谋逆的罪名抓捕便能后顾无忧,但她身上还有摄政的头衔,再加上赵丛云还没有亲政,许多事情便显得束手束脚,甚至有些被动起来。   只所幸赵素娥手中能调动的兵权几乎没有,故而不管她如何折腾,也不会出太大的事情。   容昭向赵丛云和赵素娥汇报了端午那日的禁军安排和行程,然后安静地站在殿中,等着上面这两位对这些事情进行答复。   赵素娥看着容昭的眼神仿佛淬了毒,但她面上还是笑着的,甚至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温柔,她道:“太尉的安排再好不过,到那日我与圣上一起,便按照这上面时间安排出发,早些到游水畔,免得耽误了百姓们出行。”   赵丛云也笑道:“太尉大人记得给朕安排马匹,朕想骑马去城外。”   容昭便道:“请圣上、公主殿下放心,臣已经安排妥当。” 第84章 端午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豁出性命去救……   对于赵丛云来说,朝中一文一武丞相谢庆太尉容昭,便是他地位稳固的根基。   之前太后还在时候,容昭没有被提拔起来,朝中也并非这样稳固平衡的情形,那时候还有人因为太后垂帘有微词。   但太后去世之前一手把容昭提拔起来,又让赵素娥做了摄政长公主,倒是让朝中文武大臣微妙平衡起来。   对于赵丛云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当时的赵素娥没能领悟到太后行事之后的用心,直到现在回想当初,才明白那时候太后行为背后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可现在明白为时太晚。   若再早一些看穿,她便不会把这两年时光浪费,两年时间容昭都在北狄,她原本应该抓着这时机去做更多事情,那样便不会到了现在眼睁睁看着赵丛云要大婚亲政,而她只能走政变这条路。   现在她便只能用更激烈一些的手段,哪怕流血也好,她是只能成功,必须也只有成功这一条路可走。   .   在公主府中,赵素娥吩咐了长史焦扬把端午当日的安排再重新确定一遍,又再三确定了胡邈能让禁卫在关键时刻避让一刻钟。   “灵州将军季四明到哪里了?”说到最后,赵素娥这样问道。   “季将军昨日来信说是明后两天就能到京城。”焦扬回答道,“今日还没收到书信,应当还在路上。”   赵素娥微微有些放下心来,她虽然不能调动京城兵马,但她还是找到了灵州将军。   只要当天顺利动手,到时候京城兵马是不是能听她的吩咐也无所谓,届时就让季四明的兵马取而代之,反而比现在更好施为。   “季四明到京城了让他直接到公主府来。”赵素娥谨慎地吩咐焦扬,“对外便只说他是进京述职。”   焦扬道:“请殿下放心,早已经安排妥当了。”   .   话虽如此说,但赵素娥并算太放心,原因倒不是别的,虽然这季四明比容昭年长,在军中年资也长,但他并不像容昭那样是军事上的天才,当年对北狄的战事中,这位灵州将军也曾经有带兵的机会,但却并没有太亮眼的战绩,之后容昭出头了,他便退到了地方上,再没有在京中立足的机会。   但说来好笑,这也是季四明会投靠了她的原因。   容昭身为太尉,天下武官之首,在上位之后并没有给季四明任何机会,他任用人才,甚至在北狄之战中给予了许多将军机会,偏偏季四明连拿到出兵的机会也没有。   季四明无从选择,便也只能投靠了她。   而她若不是无从选择,也不会选择了季四明。   .   沉吟片刻,赵素娥又看向了焦扬,道:“让人盯着太尉府。”   焦扬有些不解,道:“殿下,太尉府中如今除了一位老诰命,也没有别人,太尉近来没有回府,胡邈也不在府中。”   赵素娥道:“胡邈多年来都在严芎之下,这次虽然被提拔起来,但容昭会不会全信他。”   “但严芎还在洛州,不可能在端午之前赶回京来。”焦扬说道,“看起来太尉大人并没有把胡邈当做外人,毕竟胡邈与严芎一样,也是在太尉大人手中一手提拔起来的。”   赵素娥嗤了一声,道:“你也想得太简单,说不好胡邈被提拔起来便是障眼法,专门给我看的呢?给我盯着容府,到时候端午节那日便先对容府动手。”   焦扬这会儿倒是明白了赵素娥的意思,忙道:“那便找些地痞流氓之类,那样反而隐蔽。”   “可以。”赵素娥点了点头,“得要让容昭分心才行。”   焦扬道:“殿下放心,我这就吩咐人安排妥当。”   “另外……”赵素娥犹疑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焦扬,“为防万一,端午那日也要准备好退路。”   “已经准备好了,若有了纰漏,会全部推到胡邈头上,就算追查起来也与殿下没有关系。”焦扬说道。   赵素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道:“就只等着季四明回京城来了。”   .   季四明踏入京城的时候,便有人往容昭面前通传。   彼时容昭正在衙门与人讨论各地屯兵和开垦的安排。   在北狄已经平定下来之后,将要面临的问题也很明显,那就是事实上不再需要这样庞大的军队来与北边的强敌抗衡,那么这些军队在不可能就地解散的情况下,应当如何安置?   容昭之前倒是与谢庆聊过几次这些,谢庆是文臣,在这问题上没什么特别好的建议,只能依着前朝的例子来说一说屯兵,再说得深了便又说到了民生经济。   道理也很简单,军队的每一部分都是银钱,银钱的来源是什么?国家养不养得起?   之前是因为北方有劲敌,所以就算养不起也要硬着头皮养下去。   现在劲敌消失,要如何自处?   容昭与人讨论屯兵开垦屯粮,是想着若是能从军队内部解决掉这个庞大的开支,或许能减少一下朝廷的开支,不至于让文臣跳起来说军队负担太重。   听说了季四明来京城,容昭停下了与人商量的话语,带着几分玩味地笑了一声:“进京述职?向长公主述职?”   来人答道:“正是这样说的,季将军已经往公主府去了。”   容昭道:“既然是回京述职,让他来太尉府一趟,我问问他灵州的情形。”   来人应下来,又问道:“是让他这会儿就来吗?”   “现在就来吧!”容昭说道,“灵州之前也是穷苦,听说连着几年考核都已经到了下下,他这灵州将军进京来,也不知是不是想来讨骂。”   来人点头,便退出了大堂往外走去。   .   快到中午时候,大腹便便的季四明便到了太尉府上。   容昭看着他进到大堂中来,忍不住笑了一声,便叫他直接在旁边坐了。   “季将军回京正好,前几日还在与人说灵州的情形。”容昭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说起了政事,“灵州这次考评又是下下,灵州知州和刺史已经重新换过,你进京是不是也想要换个地方?”   季四明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我在灵州也有数年,前几年还好些,近两年实在是风不调雨不顺,只能怪这老天爷……”   “姑且就怪老天爷吧!”容昭还是笑了笑,“那是吏部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只是听说你进京来,便叫你过来问问灵州的军情。”说着,他顿了顿,叫了后面一个文书出来,又道,“你和季将军记一记灵州的情形,从军备到粮草,全都要记清楚。”   那小文书拿着纸笔出来,便乖巧地站到了季四明身旁。   季四明握了握拳,抬头看了容昭一眼,似乎有些愤愤,但什么都没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小文书的要求回答了灵州的情形。   这么一问一答便过了中午,容昭留他在太尉府上吃了午饭,然后才请人送了他出府去。   临走之前容昭道:“再过两日便是端午,到时候季将军也可以与圣上一起到游水畔看龙舟比赛,季将军若是有兴致,还能与太尉府的小孩儿们一起去龙舟上竞渡一番。”   季四明略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与容昭告辞之后还是往长公主府上去了。   .   看到季四明回京来,容昭倒是不怎么意外。   赵素娥既然想动手,又没法拉拢了他,那必然是要想别的办法。   这季四明能被拉拢也不是稀奇事情,郁郁不得志的将军,最是容易被说动的。   只是这样的人多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便只等着端午那日赵素娥发动起来,且看看她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   端午那日是异常晴朗的天气。   容昭一大早上护送着圣驾出城到游水畔,那边早早就搭好了架子,有龙舟早早等待在那里了。   赵丛云骑在马上,容昭便护在他身旁。   相比两年多以前还是个孩子,现在赵丛云已经长高了许多,脸上虽然还有些稚气,但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帝王的威严。   赵素娥的马车跟在后面,再后面便是文武大臣。   出了城门,刚行到游水畔,才刚刚让赵丛云上了临时搭好的高台上,容昭正要往后退一步时候,身后便有亲卫急急忙忙地上前来了。   “将军,容府起火了!”亲卫声音压得极低,声音中全是焦急。   容昭愣了一愣,眉头皱起来:“起火?怎么回事?”   “留在府中的兄弟们已经在灭火,但起火有几处,应当是有人刻意纵火。”亲卫快速回答道。   前面的赵丛云听着声音好奇地看向了容昭,问道:“容太尉府上出事了吗?”   一旁的赵素娥眼中闪过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她温温柔柔道:“若是太尉府上有事,太尉不如先回去处理了吧?”   容昭看了眼赵素娥,就这么片刻间已经明白了容府为何会起火,他从容答道:“已经有京兆府前去处理,并非什么大事。”   “那就好。”赵丛云说道,“若真的有事情,容太尉尽管回去处理就行,这里还有皇姐在呢!”   容昭应了一声,还是退到了高台之下。   “看好这里,去府中把老夫人救出来就行,其余的不管。”容昭这样吩咐,“救出老夫人,送到大姑娘府上去。”   .   容府中。   林氏被浓烟困在了屋子里面。   她身边的丫鬟在外面叫喊着,却没有人进来。   浓烟扑鼻,面前有烧毁的立柱倒在地上,她不敢往前走。   终于她被浓烟呛到,倒在了地上。   外面的叫喊求救声音没有停下。   可始终没有人进来。   这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当年的秦月。   那时候在出城的路上,秦月把贼人引开救了她和容莺的那一幕。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豁出性命去救另外一个人。   迟来的愧疚忽然笼罩在了林氏心头。   她想要从这浓烟滚滚的屋子里面出去,但却再没法动弹了。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外面丫鬟叫喊中有了一些欣喜,是有人来救她了吗? 第85章 是非 所以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赵素娥看着在高台之下并没有走开的容昭,目光暗了暗。   不知为何,她却想起来那年在安定门上他救了自己,却把秦月丢下的事情。   似乎容昭就是和旁人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把感情抛在一旁,永远把权势放在第一位的人吧?   否则当初为何丢下了秦月,现在为何不去看顾容府?   所以他当然会拒绝了她的示好,他已经是太尉,他的将来会如何显赫,那都是一目了然的。   他不会拿着权势冒险,他就是为了权势能付出一切,他手中永远有筹码,他不会让自己有一丁点的可能失去。   赵素娥闭了闭眼睛,她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容昭。   尽管他当初接了她回到晋国,尽管当初在安定门上是他前来救他,尽管他或者直接或者间接地做过的事情,都成全了她的权欲,可她便是厌恶他。   一个不听从她的吩咐,一个有自己想法,一个她都无法扳倒的太尉,她几乎都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去厌恶他。   .   太阳渐渐升起来。   百姓们从城中来到了游水畔,河水中有十条龙舟,正等着竞渡。   两岸边人声鼎沸,还有小商小贩混在人群中做生意。   在赛龙舟开始之前,内府还安排了各种水上游戏,比如水上秋千之类。   百姓们看得投入,大声叫好。   .   高台上,赵丛云也看得投入,一边看一边叫身边的人给他讲这些嬉戏到底是如何原理,又传了表演的伎人上来亲自打赏。   见到皇帝陛下虽然年纪小但是如此亲切,百姓们更加热烈起来。   而与此同时,从城中赶出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游水两岸乌泱泱全是人头。   赵素娥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情形,竟然感觉有些难以动手。   眼看着龙舟赛就要开始,赵素娥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对着台子底下的侍从比了个手势。   .   容昭身旁,胡邈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找借口走开,却被人拦了下来。   胡邈眉头立起来,道:“我去方便一下,你拦着我做什么?”   容昭听见他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淡淡道:“龙舟竞渡就要开始,你不要走开,就算想方便也憋着吧!”   胡邈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容昭,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总应该知道我行事是什么规矩。”容昭淡淡道,“那年让你带着兵马去安定门接应夫人,虽然事出意外,我不怪罪你什么,但说起来也是你接应不力。这几年你跟着我在北狄也算是出生入死,功劳不小,我原以为是可以与当年之事抵消的。”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胡邈,“我是真的相信当年的确是意外。”   胡邈沉默了一息,低下了头。   “严芎与我说了你的不少事情。”容昭说道,“说你那时候也正好被城墙上的炸药伤到,所以才没来得及接应到夫人。我向来对你们宽厚,我也向来认为那是我没有安排到位的缘故,我从来都不怪你们,那件事情只是我做错,与你们没有关系。”   胡邈不敢抬头看容昭,他的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我是真的相信,那的确是意外,也相信你当年的确尽力了。”容昭嘴角讥讽地翘了一下,“严芎手下兄弟在当年折了不少,你也受了伤,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呢?”   “将军这是胡乱猜测……”胡邈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了容昭,“当年我……我并非、我没有……”   “你在心虚。”容昭语气很平静,“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了解你的性格,若你真的占理,你早就跳起来了。”   胡邈再次沉默了下去。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与那位殿下勾搭上的?”容昭目光几乎是冷漠的,“这么多年让你在我身边,都没想过提拔一下你,你还这么忠心耿耿?”   这话一出口,胡邈脸上神色都茫然了,他几乎无措地看向了容昭,嘴唇嚅嗫了许久,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说吧,趁着上头那位还没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头上。”容昭身旁很快便有亲卫围拢来,把其余闲杂人等都清空开来,“这里没有旁人,你说了,我听到了,就算数。”   胡邈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他不敢看容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地上铺着的丝织的毯子,许久才道:“是……是在接殿下回晋国的时候。”   “那么久之前了?”容昭笑了一声,语气中似乎都有些感慨,“那么多年,你都还只是我身边的亲卫,这么多年升官也都是我给你升的,但你却向着她……”说到这里,他讥笑了一声,看向了胡邈,“所以她许给你什么好处?一个将来的虚无缥缈的将军的位置?”   “我……我只是、只是爱慕殿下。”胡邈低着头,声音生涩中带着哽噎,他面前的丝毯上有水迹掉落下来的痕迹,“我从前在宫中做禁卫的时候就爱慕殿下,那年我原本应该跟随殿下一起去北狄,但却并没有被选入。后来殿下回国时候,我便……便安慰了殿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了容昭,双目通红,泪痕斑斑,“我爱慕殿下,并不为了权势,也不为了名利,就仅仅只是爱慕,所以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所以还是个痴情种。”容昭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有任何一丝的动容,“要为了你爱慕的女人出生入死,说起来也是有一些让人感动的。”   “殿下太难了,她是金枝玉叶,却要承受那么多不应当承受的苦难!”胡邈声声哽噎,“何时听说过要真公主和亲的荒谬事,千百年来闻所未闻,殿下原本就应当在京城中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去到北狄苦寒之处历经磨难!她只是在拿回她应得的一切。我……我也只是在为我爱的人做她想要做的一切!”   容昭看着他,却笑了一声:“所以那年在安定门上,你又为什么退让?”   “我……”胡邈忽然没了言语。   “那是你爱的人让你做的事情吗?让一个无辜的女人落在困境中,不得不做出生与死的抉择?”容昭听到了两岸百姓的欢呼,应当是龙舟竞渡正在每支队伍在自我展示,他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看着胡邈,却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安定门上。   .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亲卫,所以会把身后一切都托付给他们。   所以出了事情之后他不会责备他们,因为便就是他的安排出了错漏,与被托付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错的根本是他自己,而不是旁人。   他对当年种种在想明白之后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知道了胡邈当初的疏忽,他也并没有打算把当年的事情重新翻出来去与他一一分说。   但现在听着眼前这人在诉说起了因为爱慕才做了错事,他便觉得荒谬了。   这世上所有事情难道就是可以用所谓的感情所谓的爱慕来解释的吗?   .   “我……那时候……那时候殿下说、说有一些爱慕将军……”胡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让殿下得偿所愿。”他垂下头,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面前丝毯洇开一片湿漉,“何况那时候夫人在府中也没什么人搭理,膝下也没有儿女,我想着将军应当对夫人也没什么感情,所以便……便自作主张。”   容昭静默了一瞬,他忽然不知要说什么了。   当年他与秦月在这些人眼中竟然是这样的情景吗?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事实上他并没有感觉出错,一切问题的根源仍然是他本人,怪不到别人头上。   若那时候他救秦月,把赵素娥托付给胡邈,或者托付给严芎,那么一切问题都不会发生。   他听到两岸开始欢呼,还有锣鼓喧天,应当是龙舟竞渡已经开始了。   他收起庞杂的思绪,看向了胡邈:“我知道你上有老母,下有子女,如果你真的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如果你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一步也不要走开。”   胡邈双目通红眼泪婆娑地抬眼看向了容昭,过了许久才点了头,道:“我……我想活着……”   “所以真的爱慕?”容昭嘲讽地笑了一声,“还是你在想着给你将来找一个更好的靠山?”   胡邈半晌没有说话,他竟然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是爱慕或者是其他。   .   高台之上,赵素娥没有看到禁军没有哪怕一瞬间的松懈,眉头紧皱了起来。   她左右看了看想去找到胡邈的身影,但不知为何连容昭也看不到了。   她心头浮现了些许不祥。   .   游水之上,十条龙舟正在锣鼓声中齐头并进。   两岸的百姓们在为他们大声加油鼓掌。   .   赵丛云投入地看着龙舟竞渡,又听着旁边的谢庆说起了端午节的典故,便笑道:“那等会回宫了,就让膳房做了粽子放在宫门口,请百姓来吃粽子吧!”   谢庆笑道:“陛下这就是孩子话了,京中百姓千千万万,那怕不是要累死膳房?”   赵丛云哈哈笑了两声,倒是发现了自己的幼稚之处,便道:“那就让京兆府准备艾叶之类,让百姓去京兆府领艾叶,一家领一份,这样总是可行的吧?”   谢庆笑着看向了一旁的京兆府尹,道:“这就得问问府尹大人觉得行不行了。”   京兆府尹笑道:“这自然是可以的,等会臣便让府衙准备艾叶摆在衙门后门,让需要的百姓前去领取。”   .   赵素娥冷眼听着旁边的君臣对答,又看着这密密麻麻的百姓,心中有了计较。   既然禁卫看管如此严密,那么就只好利用一下百姓了。   她笑着站起身来,只说要去更衣,便带着左右往高台下走去。   赵丛云听见动静回头看向了赵素娥,面上露出了一些忧虑,他看了眼谢庆,神色忽然老成了起来:“容太尉呢?”   谢庆道:“容太尉在底下布置着,一切不会有错漏。”   赵丛云点了点头,最后又叹了一声:“不要波及到百姓,另外……皇姐毕竟当年受了苦,就不要对她太严苛,留她一条性命吧!”   一旁的京兆府尹面上已经露出惊愕神色,但来不及说话就被谢庆一眼看得闭了嘴。   谢庆道:“请陛下放心,臣与太尉大人已经商量过数次,不会波及到百姓,也不会伤及公主殿下性命,殿下便安心看龙舟竞渡即可。”   .   高台下,容昭看着赵素娥从上面下来,朝着一旁的季四明走了过去。   他向左右吩咐道:“若是等会季四明敢拿百姓来惹事,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 第86章 尘埃 秦月留在府里一切都消失在火里……   游水两岸锣鼓喧天。   水上的十条龙舟正奋力朝着终点行进。   加油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   .   赵素娥借口更衣,便果真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并没有急着回到高台之上去。   两岸百姓看起来仍然热烈。   她身边长史焦扬安静地穿过人群来到了她的身旁。   “没有见到太尉大人,也没有看到胡邈。”焦扬一边扫视着周围,一边轻声说道,“应当是胡邈还是没有能够瞒过太尉大人,所以……”   “便知道会有这种事情!”赵素娥柳眉微蹙,语气森冷,“胡邈还是太不中用,这么多年在容昭身边,竟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焦扬往游水河中看了一眼,见那些龙舟已经快要到终点了,然后才看向了赵素娥,又道:“殿下,那还是依计行事吗?”   赵素娥朝着高台之上看了一看,离得远了,倒是看不清赵丛云面上神色,只从他姿态看得出来他是轻松的,正与谢庆说着什么,还开怀大笑了起来。   缺了胡邈这一环,让赵素娥现在感觉实在进退两难,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理解了年少时候先帝教过她的一些事情。   .   那时候先帝膝下只有她这一个公主,于是对她喜爱有加,并不会避讳着朝政上的事情,甚至就像培养太子一样教她如何看待朝政。   先帝曾经教她,治理天下,治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可预料。   当一道政令通过官员之口一层一层从京城传到地方,最应当注意的并非是政令本身,而是官员之间传达的未知的态度。   不同的态度,会把同一道政令变成不一样的模样,这便是不可预料之处。   这世上哪怕最忠心的臣子也会有他自己的想法,就算他是皇帝也无法控制别人想什么。   既然有想法,那么就有分歧,那么就会有不可预知的意外。   治理天下,便是要让这些不可预料的意外控制在一个他能掌控的范围内,如若无法控制,便会出现事端和纷争。   如果整个天下都在出现纷争,那么王朝便会因此覆灭。   .   而她还能想起来当年她与先帝说过的话,她说,我能知道我身边的人都在想什么,他们的想法都在脸上,我一看便知。   那时也许是看她还小,先帝并没有再说更多,只是一笑了之。   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曾记起来先帝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她向来笃定她能看穿人心,她能看到每个人的弱点,她便是能掌握大局,便是能把所有一切环环相扣地布置妥当。   她甚至能完美地把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词发挥到极致。   但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并非如此。   当她去回想从前种种,她猛然发现的是,她所掌握的并非是大局,而是非常有限的一丁点。   正因为小,所以足以让她把控,足以让她感觉到这世上万事都不会有什么能超出她的意外,就会让她感觉到她的智慧凌驾在众人之上。   而当此时此刻,她真的来谋划一件需要上下协调的事情时候,她就真切体会到先帝所说的不可预知。   最可怕的事情便是,她在真的面对着这些不可预知的意外的时候,并不能立刻想出一个方法来解决。   .   闭了闭眼睛,赵素娥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要的,是赵丛云出意外,谢庆与容昭都为此付出代价,那样她便大义凛然地能把一切接下。   现在禁卫好好地保护着赵丛云,若是让季四明带着人直冲禁卫,那就是大逆不道,可以即可斩杀,是不可行的。   所以能利用的就是这游水两岸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这么多人若是因为意外而产生哄抢或者踩踏,在高台上的赵丛云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禁卫毕竟有限,除非他们露兵刃——或者那样更好,一个失去民心会对百姓动兵刃的皇帝,活该从皇位上滚下来。   她大可不必去在乎什么民心,若赵丛云下台,她就能反手把一切都扣在他的头上。   .   沉吟片刻,赵素娥看向一旁的焦扬,淡声道:“让季四明的人去冲岸边的人,闹得越乱越好。”   焦扬应下来,道:“臣这就去吩咐季将军。”   赵素娥看向了高台之上,又看向了身边的宫人:“上去说一声,说我想在岸边亲眼看看龙舟,就不上去了。”   宫人应下来,便朝着高台之上走了过去。   .   龙舟到了重点,夺得第一名的队伍快乐地一猛子扎入河中又蹿出来打起了水花。   岸边看热闹的百姓们也纷纷为他们鼓掌庆贺。   .   容昭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冷眼看着季四明手下的人趁着这时候混入人群中。   他向自己手下比了个手势,接着他带来的禁卫以及京郊大营的将士们便贴着季四明的人手同样混入人群。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百姓们没有察觉到来自身后的不动声色的博弈。   拥挤中,人人都在为端午节的龙舟竞渡欢笑,百姓们最朴实的快乐便也就是如此。   .   突然,在高台一侧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游水两岸的百姓们顿时安静下来。   目光全都投向了皇帝赵丛云所在的高台之下。   浓烟中,一片寂静。   .   赵素娥紧张地看着高台处的情形。   她便只等着两岸人们开始四处逃窜,就只等着游水两边失去控制。   然而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烟雾过后,忽然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   咚咚咚,锵锵锵。   再接着是唢呐欢快又高亢的声响。   灰黄的浓烟之后又冒出了彩色的烟雾,然后是宫中杂耍伎人忽然蹦了出来,他们先搭起了人墙,然后又翻着跟头爬上高杆,从高处跳下游水,溅起水花。   两岸百姓们顿时又欢呼起来。   人群中没有任何异动。   甚至……连哪怕一瞬的躁动也没有存在过。   赵素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感觉自己身子都在发抖。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高台之下的容昭——还有跪趴在容昭面前的季四明。   容昭也在看着她。   赵素娥看到季四明似乎在说着什么。   .   “来人!”赵素娥后退了一步喊了身边的宫人,“把马牵来,我要先回京城去。”她这样说道。   身边宫人依言牵来了马,赵素娥飞快地翻身上去,又深深看了一眼容昭,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京城的方向跑去了。   .   容昭收回目光,他看向了面前泪涕横流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的季四明,又看向了正被人押过来的长公主府的长史焦扬,最后嘲讽地笑了一声,指了指京城的方向:“你们主子丢下你们跑了,你们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交代清楚吧!须知圣上会因为血缘关系饶长公主性命,却并不会怜悯你们这些走狗。”   .   高台之上,赵丛云也清楚看到了马背上那道倩影。   他向一旁谢庆道:“你与太尉说,不要伤害皇姐,她想去哪里都由着她去,只是回京城是不可以了。”   谢庆应了下来,躬身道:“臣这就去告诉容太尉。”   “其余宵小,便不必留情。”赵丛云语气冷静。   “是。”谢庆再次应下来。   .   容昭垂眸听着季四明和焦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说着赵素娥的安排,余光瞥见谢庆到了台下,便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们继续说话的意图。   “圣上有什么吩咐?”容昭抬眼看向了谢庆。   谢庆却皱了皱眉头,把容昭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怎么弄成这样子,浑身上下就没一块是干净的了?”   容昭淡笑了一声,道:“要不刚才是谁把爆开那玩意解决的?靠老谢你在高台上的临危不惧?”   谢庆想要说什么,但也没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再开口,只道:“圣上的意思,若长公主走了就由着她,只要不回京就算。其余人等,从严发落。”   “那便听圣上的意思。”容昭对这些天家事情已经毫无兴趣,他示意亲卫上前来把季四明和焦扬先看押起来,然后又看向了谢庆,“那我便不在这边看着了,要去看看长公主还弄出什么别的事情没有,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再去面圣。老谢你替我说一声。”   谢庆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去吧!”   容昭于是让人牵马过来,趁着人群还在关注着水边杂耍的伎人,绕开了方向才带着人回城去。   .   烈日当头。   容昭行到容府外,便只见里面还有焦黑的尘烟袅袅飘散。   他下马,便看到留在府中的亲卫上前来向他道:“老夫人已经送到大姑娘府上了,大姑娘请了太医看过,说只是浓烟呛着喉咙,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儿就好。”   容昭点了点头,把马鞭交给旁人,然后往府中走,又问道:“现在火还没全部灭完吗?”   “东院已经灭了,现在兄弟们正在灭正院的火。”亲卫脸上也都是黑漆漆的灰尘,说话都还是有些沙哑,“不过纵火的人都已经抓住,都是活口。”   容昭听着这话却有些怔忡了,他快走了两步,便看到了已经不复从前模样的正院。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诸人拎着水桶往房屋起火的地方扑水,茫茫然又走了两步朝着暖阁方向去。   那边浓烟滚滚。   身旁亲卫忙拉住了他,道:“大人等会再过去,看着火还没灭。”   容昭却执拗起来,他又走了两步,从暖阁窗户里面看到了里面的一片狼藉灰烬。   他伸手摸到了贴在怀里的荷包,秦月留在府里一切都消失在火里。 第87章 平静 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了灰……   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了灰。   强留也无用。   .   容昭便站在那里,他努力去回想正院曾经的模样,但眼前的焦黑残垣,却叫他无法去想象从前。   关于从前的记忆似乎就在这一片焦黑的背后,又或者早就消失在了时光之中。   他感觉到背后一直被他忽略的隐忍的疼痛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只是现在不是能倒下的时候,他后退了两步,又后退了两步,最后站定在了正院的门边。   .   就在这一瞬间许多关于来自过去的记忆仿佛山呼海啸一般在他眼前浮现。   他想起来从前他从边关回到家中时候,便顺着这条路进到正院里面。   两旁有温暖的灯光明亮。   屋子里面有秦月在等着他。   有时他回来太晚,秦月已经歇下了,他就一个人在外间收拾自己。   想起来一切都是平静,却又都是刻骨铭心一般,无法忘却。   可一切平静都是他的臆想和错看。   他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却不得不看。   .   身旁亲卫悄声问道:“大人,您要不要亲自审问那几个纵火的贼人?”   容昭缓缓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按照律例对朝廷命官府邸纵火是何罪名,就按照这罪名来办吧!”顿了顿,他又道,“秉公处理,不要落人口舌,也不要让他们钻什么空子。”   亲卫立刻明白了容昭的意思,道:“请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吩咐。”   容昭转了身,不再看这已经面目全非的正院,声音沉了下来:“让应左把之前整理好的那些送到书房来,然后准备上奏疏。”   亲卫一听这话心头一凛,忙道:“属下这就去请应大人过来。”   .   应左是容昭身边分理文书的掾属,如严芎等人一样,也是跟随了容昭许多年的人。   这次容府中便是应左在照应着,正是他当机立断地抓了那些纵火后又想跑走的小混混,还亲自去把林氏从东院背了出来。   不过毕竟文臣,体魄还是不如寻常小兵,还让胡子焦了大半,于是只好先回去把蓄了多年的胡须给剃了,然后才来见容昭。   .   容昭在书房里面翻之前送到的各种文书时候听到脚步声,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应左,还愣了一会儿才认出人来。   “没有胡须显得年轻十岁不止。”容昭笑了一声,示意应左在旁边坐,又慎重谢了他,“还得谢你在府中照应,否则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应左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忙笑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上回让你拟写的奏疏可写好了,让我看看。”容昭倒是没有多寒暄什么,便直接问起了奏疏。   应左从袖袋中掏出了拟写好的奏疏,上前交给容昭,道:“已经历数了长公主这么多年对军中诸事肆意插手的情形,还有随意任用罢免官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等等。”顿了顿,他认真地看向了容昭,好奇问道,“大人,圣上准备如何处置长公主?”   “总是要放一条生路的,毕竟是长姐。”容昭接过奏疏慢慢翻看,他在这奏疏上历数的各种事情上一扫而过,然后抬眼看向了应左,道,“还加两条,一条是与北狄勾结,致使令安六年,北狄入侵京城;另一条则是,对孝仁太后怀恨多年,多有不恭。”   应左顿了一顿,抬眼看向了容昭:“大人,这样一来圣上便不得不对长公主动手了。”   “赵素娥如此施为,总不能这样轻飘飘放过。”容昭面色沉如水,“就算我能就这么放过,我也不能替你们放过,不能替那些无辜丢了官职还得了罪名的人放过。”   应左明白了容昭的意思,便道:“属下这就回去重新拟写奏疏。”   “晚上之前送来。”容昭看了一眼应左,“越快越好。”   应左道:“请大人放心。”   .   到了中午,烈日炙烤下便有些让人感觉到燥热。   林氏躺在床上,喉咙呛了烟,这会儿说话便十分艰难。   一旁容莺陪着她,见她想要说话,便一面拿了水杯喂她喝水,一面道:“祖母先好好在家里养病,叔叔说了府里现在一团乱,不好叫您回去呢!”   林氏喝了水,然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叔叔还好?”   “叔叔跟着圣上,当然是完好无损。”容莺一边笑一边说道,“叔叔身边亲卫来过了,还传了叔叔的话,说最近忙着别的事情,大概是没法顾着府里。府里现在一团糟,还要等修好了才能住人。祖母就在我这里最好不过了,难道还想回林家?祖母跟着我才是应该的!”   林氏想要说什么,却觉得精疲力尽。   容莺又道:“祖母不用担心什么,家里是我做主,他们还敢拦着我尽孝?若是齐家有人敢指手画脚,我带着祖母去庄子上,我就和齐俊一刀两断。”   最后一句话恰好被刚走到门口的齐俊听到,齐俊眼睛都睁大了,他几步就进到里面来,又碍着林氏在里面不敢进到内间,只好大声道:“娘子!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我一刀两断啊!!!”   容莺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她往后看了一眼,就看到齐俊扒着内间的门在看她。   林氏拍了拍容莺的手,艰难道:“看你胡说八道、被人听到了吧?”   “我又不怕他!”容莺鼓了下嘴巴,回头朝着齐俊招手,“我祖母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等我叔叔府上修好了才能回去。”   齐俊于是进到内间来,规规矩矩地朝着林氏行礼,然后又看向了容莺:“住是应该的,但你干嘛和我一刀两断啊!我又没有不同意!”   “怕你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闲话。”容莺看了齐俊一眼。   “他们不敢了。”有林氏在旁边,齐俊也不好把家里的事情拿出来说,只好含糊地笑了笑,伸手去拉容莺的袖子,“反正住是应该的,祖母跟着我们一起住,等容府修好了不回去也行啊,我和莺儿一起孝敬您!”   林氏听着这话倒是有些欣慰起来,她看得出来齐俊对容莺有真心,也是真的喜欢。   可这一幕却又让她想起来当年的容昭和秦月。   当年容昭带着秦月回到京城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形容,她那时一看便想起来娶了媳妇忘了娘那句俗语,在她面前,容昭总是偏着秦月,故而她才总觉得秦月仿佛狐狸精一样勾住了容昭的心,是使了手段才霸占了容昭妻子的地位。   但如若抛开那些偏见再去回忆,其实不过只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无关什么地位身份的喜欢。   自那年出事之后,她还固执己见了许多年。   可今时今日,她却不得不承认,她的偏见或许是导致了容昭与秦月之间这样结果的原因。   只是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与容昭说起这些。   她沉沉闭上眼睛,还是感觉喉咙里面火辣辣的疼痛,呼吸之间都有些艰难。   .   洛州。   芦苗和庾易一起去了城外看龙舟竞渡,食肆中便是秦月一人在看店。   严芎早上过来吃东西,见她一人在店中,便留下来给她帮忙。   大多数人都去了城外赶热闹,食肆中生意就比以往要清冷一些,严芎帮着忙把桌子给收了,然后又跟着豆苗他们到后厨去劈了一会儿柴,还没劈两下,就被秦月给叫到了大堂来。   “让他们自己做,以前我都自己劈柴,他们还让你帮忙,太不像话。”秦月给严芎倒了杯茶,“等会你回去的时候带点粽子回去给你们兄弟吃,今天过节,不许推辞。”   严芎便笑着应了下来,坐下喝水。   “你们怎么没去城外看热闹?”食肆中没有什么人,秦月便和严芎闲聊了起来,“听说这次龙舟竞渡还是洛州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   “本来也不爱赶这些热闹,还不如在家睡大觉。”严芎笑着说,“娘子怎么没去看看?”   “人太多了,太烦。”秦月支着下巴笑了笑,“还是在这里清静。”顿了顿,她又好奇问道,“之前你是说有事情没办完所以才在洛州,这也好久了,事情还没做完吗?”   严芎想了想,才道:“还没办完,要等着大人的吩咐,才知道能不能走。”   “做属下也太难。”秦月笑了一声。   “为大人办事是应该的。”严芎认真地说道,“大人提拔我们,对我们好,我们自然是要把一切都办好。”   秦月眉头微微跳了一下,又看了严芎一眼,见他的确是认真的,一时间倒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其实有件事情,说起来还是我们对不住娘子的。”严芎说道,“那年在安定门上,原本应当是胡邈带着人去接应娘子。”   秦月顿了一下,笑容淡了下去:“那又不怪你们。”   “但胡邈那时候若紧跟着大人上去把娘子救下来,就没有之后这么多乱糟糟的事情了。”严芎看着秦月,“不过这事情大人也说是他的责任,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想要自请惩罚,大人也没有应允过。”   “他对你们更好。”秦月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我也不知道怎么对我的娘子和儿女更好,所以只能死劲儿往家里送银两。”严芎笑了笑,“然后呢就想着得要身体硬朗点,到时候回家了不要成了老负担,能当顶梁柱支撑得越久越好。”   秦月看了一眼严芎,她叹了一声,也笑了笑:“我知道你在给你家大人说好话。”   “太明显了吗?”严芎笑着问。   秦月看着他,一只手托着脸颊,道:“你脸上就写着一行字:‘我家大人特别好’。” 第88章 令安六年 他和她就好像各自生活在不同……   秦月倒是明白为什么严芎会为容昭说话,毕竟是跟随了容昭这么多年的属下,他们之间的情分或许比曾经她与容昭的夫妻情分还要深几分。   容昭对属下好,所以才有了现在忠心耿耿的手下,才有了多年的战无不胜,也才能当上了太尉。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   严芎思索了一会儿,看向了秦月,大概还是想为容昭辩白一二的,只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在心里转了一圈,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虽然是粗人,但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说到底秦月和容昭的事情还是私事,他既不知晓内情,也不能明白底细,更没有立场来说三道四。   旁敲侧击顺水推舟地劝和一两句倒是还勉强,其他的话是不应该多说。   他很明白其中分寸,便乖乖闭了嘴又继续喝起了水。   .   而秦月却忽然有了谈兴——她是真的忽然好奇起了容昭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的形象,到底是怎样的行事做派,才能让这些大老粗都忠心耿耿,多年来追随着都不会生出二心呢?他对待这些下属是也是所有事情专横并且不会在意他们在想什么的吗?   .   于是她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们大人特别好?”   严芎便回答道:“其实说到底便是身先士卒,赏功罚罪,向来都公允。”   秦月笑了笑,道:“但其实说起来也都是虚的,却没有落到实处。”   “比如令安六年时候大人带着我们重新去打北狄的时候,大人并没有因为想要立刻立功,而让我们去与北狄硬碰硬。”严芎思索了一会儿,就说起了具体的事情,“那会儿的事情也不知娘子有没有印象了,那年正好是北狄长驱直入到了京城,之后大人在京郊抓住了那时候的北狄皇帝刘鲧,朝中争吵了一番之后,大人就带着人去打北狄,并没有与北狄和谈。”   秦月想了一会儿,令安六年的事情对她来说,不过就只有她从城墙上跳下来那一件而已,余下所有她全不知,更不知道容昭后来抓住了北狄皇帝刘鲧。于是她便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   严芎顿了顿,似乎是有些意外,便又重新把令安六年的事情理了一遍:“那年的事情对普通百姓们来说的确也没什么大事,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北狄南下到了京城,有了孝仁太后带着圣上逃出京城。不过京城之外都是稳固,没有出过什么乱子。”顿了顿,他又说道,“其实那年北狄之事如今回头来看是早有征兆,长公主回晋国来便是一个警示,不过那时候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何况那时候朝中也不仅仅只有大人同意让长公主回宫,当时朝中是有过争吵,但其实也还是同意了接长公主回来。那会儿争吵的还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长公主回来了应当在何处开府,还应不应该留在京城,那件事情一直没有结果,因是大人把长公主接回来,故而就让长公主借住在了容府。”   秦月也想起了当年之事,一时间倒是有些唏嘘了——那时候她以为容昭与赵素娥有什么私情,所以才有让赵素娥回到晋国之后就住在容府的事情,倒是不曾知道那时候朝中还有过许多争吵。   “其实那时候我是劝大人不要管这事情,既然公主接回来了,直接往皇宫门口一丢,难道太后和皇帝就硬看着公主在门口?”严芎笑了一声,语气中全是感慨,“只是大人没同意,只说若是直接往皇宫门口丢了的确是省事,但却像是直接对圣上和太后示威,是下下策。我还记得那时候我问大人,那上上策是什么?大人说,是朝中文臣立刻想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让长公主立刻建府。不过那时候文臣们都不太乐意长公主回来,更别提帮着想什么理由来让长公主建府,所以折中之法,便是让长公主去了容府。”   秦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事情在我眼中,便是他与公主有私情。”   严芎愣住了,他思索了许久,最后也笑了起来,叹道:“抱歉秦娘子,这事情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想过。”   “其实你家大人也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过。”秦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严芎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秦月,又想了想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长公主回晋国来原本目的也不单纯,后来我们审问北狄的刘鲧时候才知道,她当初便是用晋国北边的云州和贺州与刘鲧做了交易,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光凭一张轻飘飘的遗诏就让孝仁太后交出权力,所以是她引着北狄南下,还许下了交易,目的就是要让晋国乱起来。”   “那你们大人为什么没觉察?”秦月问。   严芎道:“察觉到了,北狄刚开始异动的时候就觉察到了,大人几次上了奏疏,但那时候孝仁太后还想和谈,没有允了大人出兵的请求,故而拖延到后面,便让长公主得逞。”   .   秦月对朝政之事是一无所知的,这会儿听着严芎说了这些,却忽然想起来那年容昭从边关回京之后的忙碌,他那时候虽然让赵素娥在府中,自己却不似之前那样清闲,似乎总在忙碌什么,现在对上严芎的话,大概就是在为这些事情忙碌了。   他的忙碌她全不知晓,他和她就好像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   她的世界中除了容府中那一点点烦恼之外再没有其他,而他在历经的一切困境和难熬是与她无关的,他不说,她便永远也不会知道。   无论他因为什么原因隐瞒,都只能说明在容昭心中,她并没有那么重要。   若是从前,她大约是会有些难过的,但现在并不会了,她听着严芎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就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只是她恰好是故事中一个没有出现姓名的无关紧要的路人。   .   “其实那时候撤到鹤城不算太坏。”严芎倒是没注意到秦月的神游天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孝仁太后有诸多缺点,但有一点足以弥补,她足够果断,在鹤城时候她及时把兵权托付给了大人,又给谢丞相留了旨意,再让长公主摄政,便让当时的局面至少稳定下来。大人带着我们去打北狄便是在鹤城之后的事情。”   .   秦月想起来那时候的她,那时候她应当是被庾易救了,然后与芦苗在一起,然后在容昭回到京城之前便离开,在大雪纷纷的冬夜之中往洛州来。   那时候她在为她的前半生纠结恍惚,眼睛看不清,只能依靠萍水相逢的芦苗,朝着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将来一步一步前行。   .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一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了严芎:“所以长公主与北狄勾结的事情既然已经人尽皆知,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也还是长公主?”   “长公主摄政,圣上年幼,事实上长公主便是晋国的一国之主。”严芎笑了一笑,“只有等圣上长大了,要亲政了,这件事情才能拿出来说,否则只会让朝廷内乱,宗室起异心,那样的话,都不必说什么北狄,晋国自己内乱起来,就会分崩离析。”   秦月恍然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所以对北狄动手,其实也是斩断了长公主的后路,她没有北狄作为助力,便也没有任何力量,只能把一切希望放在圣上身上?”   “不是圣上身上。”严芎纠正,“是让长公主感觉到无依无靠,便会越来越对权力渴求,她自己都会害怕她从前做的事情被揭穿,她会想要隐瞒,最后便会按捺不住想要动手。”   这话说得这么直白了,秦月便明白过来,不由得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总想得弯弯绕绕。”   “还是说当年的事情吧!”严芎笑了一笑,“那年便是大人带着我们往北狄去,因为那时候有长公主的许诺,所以北狄格外嚣张,就算刘鲧被我们俘虏了,他们也断然没有半点后怕,他们相信在朝中的长公主一定会帮着他们,甚至会替他们把我们大人给解决掉。”   “你们大人不害怕?”秦月问。   “我觉得……应该是不害怕的。”严芎语气中有些自豪,“虽然那时候我们都在担心朝廷会不会临时又像当年那样下旨停战和谈,但大人说不用理会,还说了所有责任就由他一力承当。”   “不怕朝廷中会有人暗箭伤人?”秦月感觉严芎的描述中,容昭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害怕,但大人不怕,我想那应当是因为大人已经确定了自己想做的是什么,所以他所向披靡,也不畏惧任何来自身后的攻击。”严芎说道,“其实那时候我们没想到大人会立刻带着我们出征,那时候抓住刘鲧的时候大人还受伤了,但大人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小节就认为自己可以退缩,我想大人那时候一定以后自己的信念。他已经不再为最简单的所谓争权夺利而费神,他就只是想让整个晋国没有北面之忧。” 第89章 相似之处 又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在严芎的口中,容昭有着伟岸的背影,是战无不胜的英雄,是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遗世独立的忠臣,是对着他们这些最普通的手下哪怕一个小兵都无微不至的将军。   秦月听着严芎说他们在北狄打仗的故事,听到严芎说起容昭受伤的情形,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他在说的是她最亲密的枕边人,也是最陌生的枕边人。   .   “那时候北狄的那个王秀亲自带着人埋伏,几乎就是要同归于尽,他带着炸药,想着就是要一命换一命。”严芎说起这些事情来是眉飞色舞的,“要我说,其实王秀也能算是将才,在北狄那么多年是屈才了,他虽然是裙带关系上位,但也是有真本事的人。”顿了顿,他接着又道,“那一战他用了声东击西的法子,我们大人没有上当,于是他也意识到如果让我们进了姚城,就能直逼北狄的都城,所以就是想着宁可同归于尽,也要拖住我们的脚步。”   秦月分不清什么姚城还有什么北狄的都城,更不知道这些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严芎的讲述她就全当故事来听了。   她问道:“那这个王秀成功了?”   “差一点点吧!”严芎说道,“不过我们大人福大命大——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我们大人早有防备。不过要我现在说,那是老天都在帮王秀。那天正好一场大雨下来,虽然炸药熄了大半都没炸出什么来,可那头山上倒是滑了半截,王秀是奇袭过来,我们大人呢是让我们先避战保持实力,亲自拖住了王秀让我们抓紧时间后撤,就那会被王秀一刀砍穿了背甲,再又被山石给狠狠砸了一下。”说着他自己语气带出几分感慨来,“要是我,可能就交代在那里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那时候还能回手把王秀给杀了。”   “杀了?”秦月有些意外。   “是的啊。”严芎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眉头皱了一皱,“那会我带着人在后撤,其实是顾谅后来和我说的,当时情况是大人把王秀给杀了,但北狄那边没有退,后来顾谅和大人身边留存的几个亲卫带着大人一起杀出来。”   “那之后就拿下了你刚才说的姚城吗?”秦月问。   严芎摇了摇头,道:“那是后来的事了,大人重伤,我们都不太敢擅自做主,北狄那边因为王秀没了,对姚城增兵,局势有变化,就不能贸然出兵。”   “但也没听说你们撤兵回来。”秦月说。   “其实那时候是想过先撤回来再从长计议的。”严芎说道,“但大人后来醒过来,就说这时候不打,将来更没有机会。北狄没了王秀,其余都不值一提,自然就是要打下来才行的。当时其实不理解,而且那时候京中有旨意让大人适可而止不要行穷兵黩武之事,现在看来是大人早有远见。”   “所以你们大人身上迟迟没有好的伤,是这次留下的吗?”秦月忽然想起来那时候听着大夫说过的容昭的病情,“为什么会迟迟没好?只是皮肉伤的话……理应会好起来,不是吗?”   严芎抓了抓头发,他看向了秦月,倒是意识到了这些伤情对于她来说大概是陌生的,平常在京城在洛州,哪里见过这种见血的拼杀?于是他道:“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皮肉伤,那一刀砍下去背甲穿了,深可见骨,再被山石砸一下……其实我以为那会大人都要支撑不下去了……”   秦月沉默了一息,忽然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对。   “反正大夫看过了其实也建议大人那会儿回城静养,但大人根本没有听。”严芎说,“大人就这点不好,他认定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主意,当然了事后当然可以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但在当时去看,就会觉得他太……太固执己见了一些。”说着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我那会还和大人吵架来着,我说大人太自大了,在战场上不能这么自大傲慢盲目,不过大人也没生气。现在看嘛,还是我大局观有限,所以抓不住机会。”   .   秦月也笑了笑,她却想起来从前容昭在府中时候,正如严芎说的那样,他就是固执并且自大,他对府中事情就是有他自己的看法和安排,比如内宅之事就一定要托付给林氏,她甚至都有些好奇那些年在容昭眼中,容府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否则为何会有那样的坚持呢?   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她看向了严芎,既然她身在容府中看不清,那么在容昭手下眼中,容府究竟是什么样子?   于是她问道:“所以在你眼中,容府是个什么样子呢?”   “容府?”严芎被问得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了解不多,除了偶尔见过二爷,连娘子您也是到了洛州才说上话呀!”顿了顿,他又笑了笑,“要是说从前那个容府,倒是好说,权倾朝野,不可一世。”   秦月有些意外,想起来他说的从前的容府,应当是容昭的大伯还在的时候。   她虽然嫁给容昭,但对从前那个容家的了解是有限的,一来是容昭不与旁支还有族里那些人来往,二来当年容府犯事毕竟不是什么好拿出来说的,现在容昭既然已经重振家业,那么那些旧事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拿出来多说。   “若要说从前,我觉得大人其实很难。”严芎说道,“从前容家对大人来说是枷锁和负累,大人刚带兵的时候,无数人就用从前的容家来弹劾,认定大人就是与从前的容大人一样,但大人的确扛住了。换作别人,不一定能做到。没有人可以依靠,就是用功劳一点点攒起来的将军,所以才会得到我们这些人的追随。”   秦月笑了一声,道:“的确是不容易。”   .   她忽然发现她与容昭其实有相似之处。   当初容昭失了爹娘,是在隔房的伯父膝下长大,而她当年同样是失了父母,就在亲叔叔家里寄人篱下。   都是寄人篱下,却又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容昭他最后成为了将军成为了太尉,不必仰人鼻息,能当家做主。   而她却没有做到,她浑浑噩噩到如今,才真的明白自己想要做,能够做的是什么。   是为什么导致了他与她会有这样的不同?   .   这时,门外传来欢声笑语,秦月看过去,便见着是芦苗和庾易带着小孩儿们回来了。   芦苗见严芎在大堂中,便把手里的五彩绳递给他,道:“端午节,正好也送你一根。”   严芎从善如流地接了这五彩绳,先道谢,然后看向了秦月,道:“我就不在这里打扰,先回去了,把粽子带回去给兄弟们吃。娘子有事打发人到后面说一声,我就过来帮忙。”   秦月应下来,严芎便起身向庾易芦苗打了招呼,从前门离开了。   芦苗笑嘻嘻道:“今天好热闹,我们带出去那些粽子什么都卖完了,赚了不少钱。”一边说着,她一边让庾易把钱袋子交出来,然后随手放在了柜台上,“阿月你看!我们今天挣了有这么多!还好带着小庾一起,我们占了个特别好的位置。”   秦月看了一眼那钱袋子,笑道:“你们挣的,就不用算到今日账中来了,你们想怎么分怎么分好。”   “那怎么行,虽然是我们带出去卖的,但里面多少东西都是我们大家一起准备的,可不能吃独食的呀!”芦苗认真说道,“放账中一起,小庾都没意见的。”   庾易在旁边笑道:“是啊是啊,将来我们开个小铺子,还得秦娘子多多帮衬呢!”   “终于准备好开什么铺子了?”自开年时候芦苗说要在隔壁开个铺子,如今已经到了端午,秦月都要以为他们放弃这个念头了。   “想好了,开个成衣铺。”芦苗朝着秦月笑,“你看你今天帮我打扮的,一出去那就惊艳四座!好多人问我衣裳哪里做的,我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大家需要的吗!我们既然可以一起开个食肆,那一起开个成衣铺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秦月笑起来,道:“那准备什么时候开呢?”   芦苗道:“七夕!当然是七夕!必须要在这种大家纷纷出来游玩的时候开!”   “那就拭目以待了。”秦月说。   .   日落时分,漫天红霞。   京城郊外终于恢复了一片寂静,游水两岸只剩下了禁卫和京郊大营的将士。   季四明被除去了冠服,满脸灰败地被铐起来,公主府的焦扬等人也都被锁在了一起,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自己都难以预测。   暮鼓声响起。   城门要关上了。   安定门下一队人马匆匆向城外而去。   守城的小吏被这队人马冲得差点扑在地上,正想站起来呼唤同伴把那些人拦下来,好不容易站稳了,却见那队人已经跑远了,几乎立刻看不到踪影。   “天黑了这是要去哪里?”小吏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拍了拍从城门上面下来接应他的同伴,“那些人是谁?”   同伴往城外看了一眼,道:“理他们呢?管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这时候出城,还有这样的快马,应该是达官显贵吧?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第90章 困兽 在死之前她还能报复容昭   夜色中,赵素娥勒马回首。   很多年前她作为和亲公主离开京城时候的那个晚上,她也曾经在凄凉月色下回望京城。   同样的万籁俱寂,同样深深浅浅的墨色暗影。   京城离她很近,但又很远。   这一回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重新回去了。   是不甘心的。   但又无可奈何。   似乎等待她的永远是失败,就算她机关算尽,也不能得偿所愿。   她这个公主做得实在太窝囊。   似乎是上天对她格外苛刻,让她失去了那么多,又让她永远在失意中。   .   晚风中,她想起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情,她想起来先帝还在时候她在宫中挑驸马时候的快意,也想起来先帝去世之后,她被孝仁太后强行送去和亲时候的悲苦。   她想起来在北狄宫中的步步为营,也想起来她为了回到晋国重新夺回大权时候对刘鲧的种种许诺。   她忽然在想……如若那时候没有容昭,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初的种种心愿都实现,她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这样丧家之犬一般离开京城?   她现在能去哪里?   .   她想起来傍晚时候赵丛云亲自来见她的情形。   赵丛云已经不再是之前乖巧听话的样子,他露出了与孝仁太后相似的绝情绝义嘴脸,他道:“太尉的奏疏朕看过,也看过种种证据,尽管皇姐这两年的确辛苦,朕原本应该网开一面,但皇姐从前与北狄勾结,并且对母后不敬的事情,证据凿凿,朕不能视而不见。朕给皇姐三天时间,皇姐离开了晋国境内,朕从此之后不会计较。”   那时她原已想好了推脱之词,她原本打算把一切都推到季四明还有容昭手下胡邈身上,正好可以用勾结二字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好还能把容昭拖下水,让赵丛云心生警惕,谁想到赵丛云一来便说了这样的话。   并且赵丛云也不打算听她多说什么,语气淡得很,他道:“当初皇姐去和亲,的确是朕与母后对不起皇姐,但皇姐与北狄勾结一事,实在是无法让朕释怀。朕可以容忍皇姐做许多事情,但这件事情却没有办法原谅。朕不能替当初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轻易说一句原谅,他们多少人因为北狄的入境而被迫离开家园,之后又不得不狼狈寻一个栖身之所?朕甚至可以容下皇姐你对母后的不敬,但勾结北狄一事,朕无法容忍了。朕允许皇姐带走你想带走的东西,从此不要回晋国了。”   说完这些之后,赵丛云便径直离开。   .   赵素娥明白这件事情已经再无转圜之地,她的辩解已经毫无用处,她的谋划或者就已经早被赵丛云看在眼里,故而他才会如此笃定地说出了这些。   可三天时间能去哪里?   若是寻常出行,也不过只是能离开京城到京畿下辖的州县。   若不眠不休换马不换人前行,或者远一些能到北地边境,又或者到洛州这种地方。   其实赵丛云就是要她死罢了。   他不愿意承担下一个心狠手辣对亲人下手的名声,故而给了一个看起来是生路的死路。   她应该就自裁在公主府中,成全赵丛云的心愿,或许他还会看在自己做了两年多摄政长公主的份上,为她死后还遮掩一二,给她死后哀荣。   但她却并不想死。   .   于是尽管离开京城也不过是一死,她还是在夕阳西下时候带着人离开了京城。   而此时此刻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她收回目光,看向了举着火把跟随着她的这些侍卫。   这些人还是当年先帝还在时候赐予她的侍卫。   他们当初陪着她去了北狄,然后陪着她回到京城,十多年过去,有一些人离开,有一些人死去,剩下的不过就这十几个人了。   他们为什么还跟着她?是因为当年先帝的托付吗?是因为她是值得追寻的那个人吗?   此时此刻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却并不敢去开口询问。   所以,她应当往哪里去?   .   为首的侍卫见她停下这么久,便上前来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殿下,要往哪边走?”   赵素娥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前方的一篇漆黑,她能去哪里?   .   若不是容昭、若不是容昭,她今时今日应当在宫中欢庆。   她所能怨恨唯有容昭一人,自那年他戳穿了她与刘鲧之间的交易开始,她这么多年的坎坷都源自于他。   容昭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之上?   她深吸一口气,不经意抬头,瞥见了夜空中那弯弯的、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娥眉月。   月……   她的名字便是月,先帝给她起名,是不是希望她便似月中仙子?   忽然她想起了另一个名字也带着月的人,秦月。   .   就这一瞬,她有了主意。   “去洛州。”她向身边侍卫说道。   侍卫没有问原因,便干脆地点了头,道:“那殿下现在要找个地方休息,还是这会就朝着洛州去?”   “不休息了。”赵素娥说道。   .   她迫不及待想去洛州,她横竖也是要死的,在死之前她还能报复容昭。   能报复到容昭,便能让赵丛云失去主心骨,朝中那些文臣,根本撑不起偌大的晋国。   她死后,哪怕晋国四分五裂呢?   既然她不能入主晋国成为皇帝,那么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几分扭曲的快意,她打马前行,便朝着那漆黑的前方头也不回地疾驰。   .   天蒙蒙亮时候,容昭起了身准备进宫朝会。   早饭时候应左便进到了厅中。   “怎么?”容昭看了一眼应左神色,“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傍晚长公主离京,往洛州去了。”应左想了想才说道,“方才城门开了,消息才递进来。”   “去洛州?”容昭疑惑地看向了应左,“确定吗?”   应左点了头,又道:“据说一路快马加鞭。”   容昭无心再吃什么,他几乎立刻就猜到赵素娥往洛州去是为了什么,一定是为了秦月……她一定知道了秦月在洛州并且还活着,她多半是把失败的原因归到了他的身上,所以现在准备去找秦月的麻烦!   “备马,准备去洛州。”容昭站起来,身形却不自然地摇晃了一下。   应左在一旁急忙扶了一把,道:“但大人今天不是还要去朝会上?”   容昭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扶住了一旁的案几,沉默许久才道:“你替我拟奏折,立刻往宫里送,就说……长公主现在往洛州去,为了防止洛州有意外,我前去阻拦,请圣上见谅。”   “圣上会答应吗?圣上不是还想放长公主一条生路?”应左迟疑了一下。   “不管这些。”容昭感觉自己身后那密密扎扎的疼痛又泛了起来,这让他甚至感觉到有一些头晕目眩,“你就留在京城,宫中事情按照之前吩咐过的一一进行即可,若有拿不准的去问谢相。”他仓促地说完了这些,便直接往外走去。   应左急忙跟了上去,似乎想劝什么,但看着容昭神色,又把想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容昭呼喊着亲卫备马,又点齐了人手,就在这蒙蒙亮的时刻,踩着晨光,出了容府,朝着城外飞驰而去。   .   太阳升起来时候,朝会上文武大臣左右分列。   赵丛云看了一眼空缺的椅子,疑惑地看向了另一边的谢庆。   “怎么容太尉今日没有到?”赵丛云问道。   一旁内侍上前来,道:“容太尉今早匆忙出城了,外头有太尉掾属送来了太尉的奏章。”   “让朕看看。”赵丛云好脾气地说道。   于是内侍传了应左进殿。   应左送上了他拟写的奏章,安静地侍立在丹阶之下。   赵丛云皱着眉头看过这简单的奏章,然后随手递给了一旁的谢庆,道:“朕以为朕对皇姐已经足够宽容,可她怎么还不知足,怎么还想着去洛州?若不是太尉动作够快,让皇姐去了洛州,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来。”   谢庆站起来接了奏章看过,面上神色平常,道:“请陛下不必担心,既然容太尉前往了洛州,那必定能保洛州无恙。”   “如此,便赐容太尉一道旨意,叫他在洛州放手施为,不必束手束脚。”赵丛云看向了应左,“保洛州百姓安然即可,其余朕都授权太尉替朕行事。”   谢庆听着这话都愣了一愣,随即拱手道:“圣上英明!”   这话一出,殿中诸位大臣们也附和起来。   赵丛云笑了笑,道:“朕年纪还小,将来还仰仗诸位大人多多辅佐,若有疏漏之处,还请诸位大人畅所欲言。”   “圣上英明。”谢庆再次说道。   .   三天后的清晨,洛州。   早上的秦芦记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秦月靠在柜台后面一边做事,一边与熟悉的食客随口说几句话。   张笃大概是前一天在外面玩了太久,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一进来就叫了一大碗馄饨,埋头呼噜呼噜吃个不停。   芦苗在旁边打趣了几句,张笃便捂着脸请秦月主持公道。   一派和乐融融中,严芎忽然从前门进来了。   “娘子,这两天到我们那边暂住吧?”严芎也没顾忌大堂中还有那么多人,便直接朝着秦月走了过来。   秦月愣了愣,她没见过严芎这么肃穆的样子:“怎么了?”   不等严芎回答,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群拿着刀剑的彪形大汉,顿时大堂之中一片惊呼,再接着就是狼狈呼喝。   严芎眉头立起来,只把秦月护在身后,飞快说道:“大人飞鸽传书,说长公主朝着洛州来找娘子的麻烦,娘子快跟我走,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来的!”   一边说着,他便护着秦月往后厨方向撤退。   秦月看到前面芦苗,有些焦急地拉了拉严芎的袖子:“芦姐还在前头,不能丢下她。”   严芎咬了咬牙,朝着前面看了一眼,见张笃把芦苗搀扶起来,便道:“前头有张公子护着芦娘子,娘子还是先跟着我走!” 第91章 孤注一掷 我请月儿去城楼上看风景,如……   秦芦记中的一片混乱让左右邻舍惊动,纷纷出来探看。   从食肆中匆忙跑出来的食客们与路边行人相撞,又是一番叫嚷。   顿时整条街都乱成了一团。   只见秦芦记门大开着里面一片混乱,里面哐哐咚咚的打砸声让人心颤。   有胆子大些的热心人手里握着棍棒等物想靠拢去看个明白,还没走到秦芦记门口,又听见背街那边嘈杂起来,似乎有兵戎相见的铿锵响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邻舍街坊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眉头都皱了起来,面上浮起了担忧。   自从这食肆开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是两个女人在当家,平常倒是也会多帮衬一二,原因倒是简单,这一家食肆红火了,自然会带着左右两旁邻居一起红火,做生意向来都是如此。   再加上两个当家平日里都是和蔼可亲,又热心快肠,邻里相处都很和睦,从来没什么龃龉,逢年过节还常常收到各种节礼,谁能不喜欢这样的邻居?   这会儿这样情形,便让邻舍街坊们忧心极了。   .   “先去报官,快叫个跑得快的去报官。”一人看着从食肆中豆苗那几个小孩跑出来,急忙过去拎着那几个小孩上下看了看,然后都来不及问食肆中究竟是什么情形,便先让人去报官,然后才问,“你们在旁边呆好了别乱跑!你们家两位娘子,还有其他人呢?”   豆苗灰头土脸地往后看了一眼,嘴唇哆嗦了两下,道:“还、还在里面!芦姐刚才挡着让我们跑出来了!”   三蜜懵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又往食肆跑,口中大声嚷嚷着:“我要进去救芦姐和月姐!”   一旁邻居急忙拽住了小孩,道:“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了,别过去添乱!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豆花呆愣了许久,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涌了出来:“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他们就冲进来了?”   没有人能回答。   而忽然这时候,秦芦记门口一声巨响,却是一个带着火的锅子砸了出来,跟着就是门窗破碎一地。   旁边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到张笃拽着芦苗,一手拎着火钳挥舞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芦苗头发散乱,面上神色惊慌,她从张笃手里把火钳给接了过来,又推了他一把,吼道:“快去报官!”一边吼着,她又看向了豆苗那几个,“你们,去背街接应其他人,看看你们月姐是不是跟着严大哥在后门!”   这话一出,豆苗这几个急忙爬起来,就往背街冲了过去。   .   背街后门处,赵素娥居高临下地骑在马背上看着面前把严芎护在背后的秦月,她面上笑容温柔得几乎做作:“许久没见了,月儿。”   .   秦月与严芎从秦芦记后门出来时候,完全没想到这背街有人埋伏。   严芎在往前面去找秦月时候就已经吩咐了宅邸中的其他人过来后门接应,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秦月立刻出城就走,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赵素娥就带着人在背街,与他的手下就地厮杀起来,几乎刀刀致命完全不讲情面,也根本不顾忌到这是在城中,周遭全是普通百姓,直接便用上了火药等物。   都来不及推门而出,这单薄的木门便被砍刀劈开来,严芎想要护着秦月后退,但前面大堂里面那些人已经朝着后面过来。   进退两难,严芎赌着自己手下应当还能把秦月送出去,于是咬牙开了门,接着便被劈头一刀砍中了肩膀,砍得整个人都往后倒在了地上。   秦月也是一惊,下意识便接了严芎一把,不叫他往地上倒,然后又把他挡在身后,才看向了背街这一片凌乱血肉模糊的情形。   还没等她理清楚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赵素娥。   .   赵素娥为什么在这里?   无数个问题立刻占满了她的心。   她想做什么?她为什么在这样下杀手?她不应当在京城?   容昭没有揭发她与北狄勾结的事情?还是皇帝原谅了她不追究了?   不追究为什么在这里出现?   .   赵素娥骑在马上看着她笑,似乎眼前一切惨状都不存在,她上挑的凤眼微微眯了眯,又缓缓开了口:“我请月儿去城楼上看风景,如何?”   .   严芎捂着肩膀抓了一把秦月的胳膊,喘着粗气低声道:“别去,娘子不要理她,再多等一会儿大人就来了!我们兄弟能支撑到那时候!”一边说着,他强撑着站起来,重新把秦月护在了身后,他大半个身子被血浸透,但语气坚定,他看向了赵素娥,道,“看来长公主殿下的底细已经被揭穿,所以才如丧家之犬一样在这里叫唤,还会对普通百姓动手!”   秦月担忧地看着严芎,又看向了周遭正与赵素娥手下厮杀的侍卫,抿了一下嘴唇,眉头皱起,正想说什么时候,却见从前面街角豆苗那几个小孩跑了过来!   原本还想着与严芎一起周旋拖延到容昭过来的心,此时此刻便揪起来,秦月忙朝着豆苗他们使眼色让他们走开。   严芎也瞥见了豆苗那几个,他的角度甚至比秦月还看得远一些,他看到后面还跟着芦苗以及前面正街上的普通百姓!   此刻人越多,便越是束手束脚无法应对。   赵素娥不会在意这些百姓的死活,她既然都肆无忌惮地动手了,人越多越乱才是她的目的。   而他们却不能不在意,他们从军是为保家卫国,也就是为了让最普通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他们跟随容昭的一大原因也正是容昭心中有百姓。   不能停留在这里,要尽快离开才行,否则波及的人会越来越多。   严芎迅速扫了一眼周遭情形,用没有受伤的那边胳膊抓住了秦月,低声道:“娘子,我护着你先从另一边走。”   .   马背上的赵素娥自然不会看漏了另一边正在过来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她漫不经心地捏着马鞭在自己手心上敲了两下,然后弯腰从马背上拿出了一架□□,对准了那边过来的豆苗等人,又歪头去看秦月:“那是你的朋友们吗?月儿?”顿了顿,她勾起唇角笑了笑,“你猜我能不能射中?”   .   “住手!”此情此景,秦月再无法沉默,她厉声喝道,“那只是普通百姓!”   “哦,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赵素娥讥讽地笑了一声,“现在他们又不是我的百姓,我为什么要住手?”   .   一边说着,她便真的松开弓弦,箭矢离弦,便朝着豆苗射过去。   远处,豆苗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箭落空,深深扎进了泥土地中。   .   “与我一起去城楼上看风景,如何?”赵素娥再次拉开弓弦,这次对准了芦苗,她声音中甚至还带着笑,“我们多年没见,你不想与我说说话吗?”   秦月咬了咬牙,她越过了严芎,道:“那便听殿下吩咐。”   严芎抓住了秦月,面上焦虑急了:“娘子,再等一等!”   “不就是等着你们的容大人来?我带着月儿去城楼上等就是。”赵素娥唇边绽开笑容,她向身后侍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上前来把秦月带走,然后才看向了严芎,“你不是怕我伤害你们的百姓吗?我走了你不应该开心吗?”   秦月抿了下嘴唇,回头看向了严芎:“你留在这里,收拾残局,等着你们大人来,不要让这些普通人受伤。”说着,她挣开了严芎的手,便跟着赵素娥身边那人走。   赵素娥笑着看秦月,不紧不慢道:“我从来都喜欢月儿你这一点,你从来都想得很清楚,我喜欢你这样清醒的人。”   秦月不去看她,却看向了那边惊慌不敢上前的芦苗,她朝着芦苗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便被人抓着也上了马。   .   赵素娥心满意足,有秦月在手上,她面上神色几乎算是闲适。她向严芎道:“我带着月儿去城楼上,你们大人若是真的来了,便去城楼上找我们。恭候大驾呢!”   说完,她便朝着左右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收手,浩浩荡荡目中无人地便冲着北城门去了。   .   满地狼藉血迹。   还有各种被火药炸开的碎石木屑。   背街上空漂浮弥散着淡淡的硫磺硝石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   芦苗整个人都傻了,她下意识追着赵素娥一行人跑了几步,被一旁的人给拦了下来。   “别过去,等着官府来人再去!”那人说道,“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你和秦娘子怎么招惹了这种……这种人?”   “我、我不知道啊!”芦苗整个人都傻了,她茫茫然又看向了严芎,严芎半边身子都是血,这会儿是被人搀扶着在说着什么。   她想起了什么,便朝着严芎跑了过去,问道:“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   严芎看了一眼芦苗,面上露出自责和悔恨:“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娘子!”   “什么你的错!是那个人的错啊!”芦苗又重新看向了赵素娥一行人的背影,他们骑马走得快,这会儿已经看不到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把阿月带走?”   “是公主。”严芎喘着粗气,他扶着一旁的侍卫站直了,伸着手让人给他把流血的肩膀潦草地包扎起来,“芦娘子不要急,我这就去北城,一定安安全全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把娘子带回来!” 第92章 交谈 还想再一次从容昭身上寻得生机……   赵素娥看了一眼秦月,面上带着笑:“许多年没见你,你仿佛没有变过。”   她身前身后跟着剽悍的侍卫,身上还带着兵刃,散发着可怖的气息,叫两旁路人纷纷避让不敢上前。   秦月被人抓在马上,此时此刻并没有闲聊的心情,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此刻阳光明媚,她看得清楚赵素娥面容,与那年在府中见面时候相比,赵素娥虽然轮廓没有大的变化,但气质神采差异太多,   不似从前的妩媚动人,现在的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刻毒与阴骘,仿佛毒蛇一般。   “你是怎么到洛州来的?那年你从城墙上跳下去,我以为你死了。”赵素娥没有在意秦月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你跳下去时候容昭半点也没有动容,甚至一点点伤心都没有,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是不是?”   秦月恍若未闻,仍然只是看着一旁。   洛州比不得京城繁华,但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会儿赵素娥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在街上行进,很快便有城吏上前来想要问个究竟。   赵素娥自然不会搭理这样城吏,她身边侍卫没得到她的示意,便只一鞭子抽开了那城吏。   城吏被抽得栽倒在地上,半晌都没醒过神来,等到终于捂着头爬起来,这一行人都已经走远了。   城吏正要呼喊自己的同僚一起上前查看,便见从州府那边来了人,是追着那一行人去的。   他扶了扶帽子,赶紧迎了上去。   赵素娥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有人追上来便笑了笑,向秦月道:“没想到这小小洛州竟然还有敢出来的官,你看,后面有人,你猜他们敢不敢与我动手?”   秦月也回头看去,的确有人带着兵士模样的人正在朝着她们过来。   “哦我想起来,容昀似乎就是在洛州做刺史。”赵素娥忽然又恍然大悟一般笑起来,“难怪跑得这么快,大概是想替他哥出头吧?”说着她顿了顿,又带着几分玩味地看向了秦月,“你因为这个原谅了容昭吗?”   秦月回过头来看向了赵素娥,她看到赵素娥脸上显而易见的嘲讽,一时间她不想反驳也不想辩解,一切事情都由她去说便是。   身后追赶的人很快就到了跟前,赵素娥不慌不忙地让身边侍卫拿着令牌上前去,也不知说了什么,为首那人迟疑了一息之后就退开到了一旁。   赵素娥对着秦月又笑了笑,语气闲适道:“除非容昀亲自前来,这些下人是不敢对我动手的,只要我一天还是公主,他们都什么都不敢做。”顿了顿,她又道,“就算是皇帝开口,他们也不敢动手,因为他们会怕将来的某一天忽然那龙椅上的皇帝变了心思,忽然觉得我什么都没错,然后就要翻一翻旧账,然后这些动手的人就会突然丢了性命。所以除非是皇帝本人来给我一剑,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担着风险动手。”   秦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全都咽了下去。   “倒也不必这么惶恐,现在你和我可以随便说说话,我现在还不会让你死。”赵素娥唇边笑容平静,“我还要用你引着容昭过来,你觉得这次容昭会来吗?他这次会救你吗?”   秦月看向了赵素娥,仍然选择了沉默。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北城之下。   赵素娥从马上跳下来,然后看着侍卫抓着秦月跟下来,然后便朝着城墙上走去。   仍然靠着那枚令牌,赵素娥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城墙之上,又把守城的将士都赶到一旁去,占据了最高处的城楼。   “站得高看得远。”赵素娥看向了远处,“那边的山你去过吗?”   秦月被一旁侍卫捆住了手,推搡到了赵素娥身旁去,脚下趔趄了一下,差点扑到在地上又被身后的人给拉了起来。   赵素娥仿佛没看到一样,口中只道:“去年时候我陪着皇帝去爬山,到了山巅之上看京城,便只觉得京城渺小得仿佛蚂蚁一般,可回到京城了,又觉得京城那样庞大。”说着她低头看向了秦月,又笑了笑,“你一直不说话,倒是叫我觉得有些难过,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秦月再次被推搡到了赵素娥的身旁,这次她被按在了城墙上。   赵素娥笑了一声,向那侍卫道:“太粗暴了一些,也不知怜香惜玉,你在旁边站站,我与月儿好好说话。”   侍卫闻言便松开了对秦月的钳制,后退了两步到了一旁站立。   秦月稳了下身子,终于站稳,看向了赵素娥:“我与你没什么想说。”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想与我说。”赵素娥也看着她,“不想说说容昭吗?你此时此刻在这里往下看,有没有想到那年在安定门上的种种?也是我与你两人,也同样是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会儿底下没有大军压境,实在是可惜。”   秦月也往城墙之下看去,眼下明媚阳光下,城墙下有进进出出的百姓,一派欣欣向荣,她根本也不会想起那年京城的安定门。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来找你吗?”赵素娥笑了一声。   “不想。”秦月收回了目光。   赵素娥看着她,这次是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她道:“你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与从前一样才很奇怪。”秦月道。   赵素娥仿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人总是会变的,但有一些人又是不会变。”   “所以……殿下你与北狄勾结的事情终于败露,所以你从京城逃出来了?”秦月静默了一会儿,这样问道。她记得严芎那日与她闲聊时候说起的关于赵素娥的事情,也想起来那年在安定门上见到北狄皇帝的情景。   “我与北狄勾结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赵素娥看了她一眼,“我是嫁到北狄的公主,我与北狄的关系便好像是一个女人嫁到了婆家,与婆家有联系,叫什么勾结呢?”   这样诡辩让秦月都忍不住嗤了一声。   “难道我说得有错?”赵素娥嘴角还是噙着笑,“民间有句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要向着娘家?何况娘家又给过我什么好处?娘家又给过我什么真心?”   “但从头到尾,与百姓有什么关系呢?”秦月看向她。   “百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赵素娥问,“当初让我去北狄和亲时候,这些百姓白白得了用我本人一生换来的所谓和平,他们也没有对我感恩戴德,现在反而还要我看顾他们?没有这样道理。”   秦月一时语塞,都不知应当如何辩驳。   “所以不过是大义凛然之词而已。”赵素娥淡漠地说道,“就好像容昭那时候大义凛然地救了我又丢下你,难道你真的会想……你的牺牲是应当应分的吗?”   话又重新绕回到了容昭身上,秦月轻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何,有些话从赵素娥口中说出来,便多了几分荒诞,叫她都无从回答。   “最令人厌恶的莫过于容昭这样的人。”赵素娥说道,“你看他,总是大义凛然地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他永远站在所谓正义的那一边,他永远有无数说辞,在道德最高点占据,然后时刻准备着对你说义正言辞的话。他永远是对的,错的永远是别人。”顿了顿,她看向了秦月,“你看,当初他把我带到容府时候,你就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你说什么都是错的,你不能有任何反对,反对了便是阻碍了容昭做一个圣人;当初在安定门上,你也同样不能说对错,你甚至只能从城墙上往下跳,因为他牺牲了你,你也无话可说。他永远是对的,而别人永远是错的。”   秦月听着这些话,只笑了一声:“所以这是殿下要用我来要挟容昭的原因?可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找我也无什么用处。”   “圣人总想要十全十美,安定门上发生的事情让你成为他十全十美的缺憾,所以他对你永远有心结,永远会觉得有亏欠——永远会想要补偿。”赵素娥笑了一声,“所以用你来对付他,难道不是最好的事情吗?我以为是最好不过。他一定会来,为了他圣人的风姿,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和亏欠,这一次他一定会大义凛然地来救你。月儿,你会因此而感动吗?”   秦月眉头皱了皱,尽管赵素娥说了这么多,但却一直回避不谈的有一点则是——她为什么要见容昭?   见到容昭对她赵素娥来说是什么关键吗?   所以京城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赵素娥要这样迂回地来找到她,然后反过来要挟容昭?   她飞快地把严芎说过的那些京城的事情回想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眼赵素娥,试探着问道:“那么殿下想要的是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让我两三年后突然能去感受一下容昭圣人一样的行为?”   赵素娥顿了一顿,深深看了秦月一眼,道:“你的确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与从前是不是一样都无所谓,但其实殿下与从前还是一样的。”秦月笑了一笑,“殿下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变过,还是从前的样子。”   “是吗?”赵素娥无所谓地笑了笑,“我都快忘了我从前是什么样子,我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皇宫里面快乐无忧的日子,脑海中的从前全是北狄的风沙戈壁,还有一望无尽的茫茫尘土。你去过北狄吗?那里冬天漫长,八月过了便天寒地冻,庄稼便无法生长,白雪茫茫,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屋子里面。”说着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了一些讥讽,“所以你说,哪里的百姓比较可怜?是我们晋国的百姓吗?你们总说怜惜百姓,我便想不明白,到底怜惜哪里的百姓呢?”   “哪一国的君王怜惜哪一国的百姓,如果一国之主不怜惜本国的百姓,还指望别国来替他心疼吗?”秦月看向了赵素娥,语气平静,“当年北狄有皇帝,便应当是北狄的皇帝来为北狄的百姓做主,如今北狄已经成为了晋国的一部分,那么便一视同仁。”   赵素娥听着这话却暴躁起来,她嗤笑了一声:“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着恶心!”   秦月不以为意,从这么几句话,她隐隐约约猜出来赵素娥来洛州的缘由——应当是她在京城已经落败,或者都已经走到了死路,现在还想再一次从容昭身上寻得生机,就好像当初她在北狄和亲,找上了容昭终于回到晋国来一样。 第93章 城楼上 你我便能一起走   秦月看着赵素娥,尽管她不知道赵素娥在京城到底做了什么,但只从她现在形容言语之间便可探知,她一定是真的走投无路。   否则以她摄政长公主的身份,何至于要亲自动手?   她应当只用吩咐一声,底下就有无数的人来给她卖命。   她强词夺理颠三倒四的言语反反复复强调着她的不容易,反反复复提及容昭,这只能说明在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与容昭有关,或者说她原本的计划便是被容昭打乱,所以最后她只能到洛州来找她。   但是找到她又有什么作用呢?   秦月不认为容昭会又一次在赵素娥身上手软,更不认为容昭会因为赵素娥抓住她作为要挟,就轻易放过赵素娥。   故而秦月甚至感觉有几分荒谬,她几乎都不能懂为什么赵素娥认为抓住了她就有用。   就在她思索着这些事情时候,一旁的赵素娥忽然又冷笑了一声,她道:“有时我都有些羡慕你。”   秦月是真的诧异了,她转而看向了赵素娥,几乎本能地重复了一遍:“羡慕?”   她有什么值得羡慕?   羡慕她双亲皆无?   还是羡慕她被人看轻?   又或者是羡慕她那年只能从城墙上往下跳?   “是啊,羡慕你花容月貌,羡慕你……总会被人记在心里,总会被人记住你的好处。”赵素娥看着她,“羡慕你真的有人喜欢,而这世上没有人真的对我付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秦月忍住了几乎要溢出嘴角的讥讽,转而看向了远处清晰可见的山丘。   “我曾经许诺容昭,只要他助我起事,将来我可以把皇位传给他与我的骨肉。”赵素娥几乎病态地笑了一声,“以此为报答,难道我给的还不够多吗?可他还是半点不留情地拒绝了我。他都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瞬间。我的喜欢是那么不值一提。”   “殿下喜欢容昭?”秦月还是忍不住看向了赵素娥,“以殿下身份,早就可以招他做驸马,说不定那时候有了驸马,之后便也不用和亲了,不是吗?”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赵素娥看着秦月,“可当初他就不愿意做驸马,在他心里,大概我是不值得喜欢的人吧!”说着她又笑了一声,声音些微尖锐了一些,“不过我早已不在意这些,我早已不计较这些喜欢与爱,我知道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益处。”   秦月沉默了一息,她再次看向了远处,这一次她看到尘土飞扬的马队正在朝着城楼过来。   赵素娥显然也看到了那支无法忽视的队伍,她面上原本闲适的神色收敛起来,往后比了个手势,让人戒备起来。   秦月趁机后退了两步,却被赵素娥一手抓住。   “别急着走。”赵素娥笑了一声,抓住了秦月被捆缚住的双手,“你看,底下是容昭来了,你猜猜他这次会救你吗?”   秦月朝着城楼下看去,的确是容昭骑着马过来,她还看到半边身子都是血的严芎正迎上去,还有容昭张淼这样的人带着兵士围住了整个北城楼。   “皇帝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离开晋国。”赵素娥看着城墙之下的情形,看向了秦月,“三天,从京城出发能去哪里呢?根本无法离开晋国,就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仅仅只能到边关,无法离开晋国,所以我来了洛州。”顿了顿,她语气冷漠了下来,“其实我想过了,只要抓住你,无论如何我都能引来容昭,只要我能一直把你抓在手里,容昭就必须为你向我屈服,我可以提要求换一条活路。或者他要做一个真的为国为民的圣人,那我就杀了你,让他痛苦一辈子,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一起去黄泉地府,走奈何桥时候也有个伴。”   秦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了已经由远及近到了城墙之下的容昭,她抿了下嘴唇,最后选择了沉默。   “你希望与我一起死,还是……活下去呢?”赵素娥问,“他要是救你,证明他心中有你,是不是能弥补了那年安定门上的遗憾?你应不应该感谢我,让你重新找回了一个爱你的夫君?”   秦月感觉荒谬,她看向了赵素娥,却不防她突然从腰间拔出了短刀,抵在了她的后背上。   “这样,会比较方便我与他们说话。”赵素娥轻柔地说,“免得他们总觉得可以用什么办法救你出去同时还能杀了我,他们只要有一点苗头,我往前这么一送,你我便能一起走。”   秦月侧头去看赵素娥,只见她面上平静极了,甚至平静到……连哪怕一丝丝的波澜都没有。   .   城墙下,容昭一边抬头看着城楼上的情形,一边从马上下来。   严芎上前来,三言两语说了早上秦芦记的情形,愧疚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大人是我没用,我没完成大人的嘱咐。”   容昭看着严芎这形容,只温声道:“不怪你,毕竟那时事出突然,你先找大夫把身上的伤去包扎一下,不要再在外面奔走,好好休息。”   严芎忙道:“已经让人包扎过,都是皮肉伤,不会影响什么!”   容昭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张淼和容昀,道:“现在让人把北城这边的百姓疏散开,免得等会又因为上面那位乱用火药,让百姓遭殃。”   张淼急忙应下来,又吞吞吐吐道:“早上时候原本有机会能拦下……但因为见到了先帝的令牌,只好放了那位上了城楼……是下官办事不力。”   容昭看了张淼一眼,倒是不置可否,口中道:“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解决了上头那位再说这些吧!”   张淼原以为容昭会像对待严芎那样和蔼,一听这话,便是心头一凛,不敢再上前多说什么。   容昭扫了一眼容昀,止住了他想要说话的念头,淡淡道:“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先上城楼看看。”   说完,容昭便带着人先进了北城门,然后顺着城墙两旁阶梯一步步走到了城楼之上。   .   城楼上,赵素娥身边的侍卫已经围成一圈摆出了防卫姿态。   容昭一步步上到城楼上面,示意身后的兵士先后退一步,他一眼扫到了赵素娥抓着秦月的姿势,也清楚地看到了赵素娥手中的短刀。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赵素娥的意图,在这种事情上,赵素娥向来是不会心软的。   他不能轻易地就对赵素娥动手,若从背后她看不到的地方动手,赵素娥往前扑的时候就会伤到秦月。   若是从前方或者侧面这样她能察觉的地方动手,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被她用短刀威胁着的秦月便也必然会被伤到。   赵素娥显然不甘心,她显然也不想死。   那么既然她还想要活下去,万事就还有可以谈的机会。   容昭双手放在背后,垂着眼眸思考着应当如何应对。   他当然不能让秦月在这件事中有任何受伤的可能。   他当然也不能放赵素娥一条生路让她继续活下去贻害万年。   .   看到容昭走到城楼上来,赵素娥歪了歪头,嘴边露出一丝笑:“明之,没想到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你喜不喜欢这个城楼,会不会感觉到一些熟悉?”   “……”容昭眉头皱了皱,目光却落在了秦月身上。   秦月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眸没有再看他。   “月儿,你不与明之说几句话吗?”赵素娥笑着说,“你们好歹也算夫妻一场,当年的误会,今日可解,难道不开心吗?”   容昭目光投向了赵素娥,轻轻笑了一声:“殿下三天三夜跑到洛州来,便是想做月老么?”   “我与明之这么多年情分,能顺手帮忙的事情哪能不做呢?”赵素娥看向了容昭,但手中的短刀半点也没有松开,“明之今时今日是否感觉得到我对你的情谊?尽管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视而不见,又多次不顾我的请求私自行事,但我却感念你当年把我从北狄接回了晋国。我是知恩图报的人,明之想来也是如此吧?”   “是么?”容昭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看了秦月两眼,目光才转到了赵素娥身上,“所以殿下辛辛苦苦谋划这一场,想要什么作为报答?”   “我喜欢明之这样永远把话说到明面上的人。”赵素娥仰头看她,嘴边笑容带着几分楚楚可怜,“不过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索取报答从来不是我想要去做的,明之想怎样报答我?我向来宽厚,明之想如何报答,我且听着,不会有任何意见。”   容昭扫了一眼赵素娥手上动作,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才道:“殿下想要什么,我却不知,不如殿下明示吧!”   赵素娥看着容昭的脚步,眉头皱了起来,声音却还是和悦:“明之这么着急往前走,却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了,不妨后退几步吧?”   “此番可不就是救人心切?”容昭后退了一步,面上神色沉稳,“殿下不是正要给我一个救人的机会,去弥补当年的遗憾么?”   赵素娥看着容昭这样平静神色,心狂跳不止,竟然莫名有些惊慌起来——尽管她口口声声说着宁可拉着秦月一起去死,但她却真的不想死。   眼前容昭的表现……是不把秦月放在眼中吗?   他对秦月究竟是怎样感情,究竟……是否真的在乎她?   容昭嘴角噙着笑,扬声让跟在身后的侍从亲卫等人往后退到台阶之下,然后看向了赵素娥:“殿下,你看我的诚意,他们都后退到了底下,你也知道我从北狄回来之后身体大不如前……现在是否算是有诚意,能与殿下好好聊一聊?”   赵素娥目光扫过那些的确退到了阶梯之下的人,又看向了容昭,她却不敢放开秦月半分。   尽管容昭在北狄受伤大不如前已经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只看平常他举止,又看不太出来究竟有何不同,她是不敢太冒险的。   “如今我只一人,殿下身边有侍卫,手中有武器,甚至还把月儿抓在手里,难道还怕我做出什么来吗?”容昭看着赵素娥,淡淡地说道。 第94章 一瞬 她要怎样做?   赵素娥看着容昭,心中警惕半点也没有松懈。   尽管看起来他手中并没有武器,身后也没有跟着那些亲卫,尽管看起来他的确是不打算动手,还与她有聊下去的友善,但一切都让她感觉到心中不安。   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拽紧了秦月,不打算让容昭有任何机会把秦月救出去。   容昭此时此刻越是和善、越是显得好说话,那便越说明他所图越多。   .   秦月感觉得到背后短刀的锋利。   已经过了端午,早已换上了薄衫,她身上也不过就只是里外两件,那刀尖抵住后心,让她感觉得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悬在空中的惧意。   悬而未决,便是最让人心中紧绷的时刻。   她抬眸又看了一眼容昭,容昭又上前了两步,他在看着赵素娥,并没有看她。   此时此刻,她的确想起来当年的安定门上种种。   尽管这是在洛州,尽管……也的确也不是当年的情形。   没有当年的惶恐和灰心丧气,也没有当年的茫然和不知所以。   她并不再是把所有一切都寄托在他人身上的那个秦月了,所以她尽管害怕,尽管会恐惧,但却不会如当年那样惶惶不知应当如何自处,不是当年已经再无生路只一心想着去死的她。   垂下眼眸,她又侧头去看赵素娥。   她看到赵素娥微微晃动的耳坠,硕大的珍珠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金银丝缠绕着珍珠形成了花瓣形状,金银光泽明亮,甚至会觉得有些晃眼。   收回目光,她闻到赵素娥身上浓重的甜香,这样甜得甚至有些腻的熏香,她是只在赵素娥身上闻到过的——或许也并不是,曾经容昭身上也有过。   那年她在想,是不是容昭会与赵素娥有过私情,所以他身上才沾染上了这样的味道。   而此时此刻——甚至是有些荒谬——她在想,如若她等会能顺利脱险,身上是不是能沾染上这样味道?到时候见到芦苗,芦苗会不会捏着鼻子让她赶紧把身上的甜味给洗掉了?   就这么微微晃神了一会,她忽然感觉背后那短刀又抵得近了一些,顿时精神一振,不再胡思乱想。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身后的赵素娥向容昭说道。   .   容昭的脚步停在了距离赵素娥五步远的地方,他一直镇定得出奇,甚至说话声音还能带着几分笑意,他面上神色也很平静。   “还请殿下明示。”容昭这样说道,“如若殿下不明示,让我如何为殿下行事呢?”   “我知道你已经效忠了赵丛云。”赵素娥过了许久才这样开口,她声音中带着恨意,“我知道你不会再效忠我了——明之,我曾经是想过,你和我永远是一体,我能给你我能给的所有,但谁能想到是你先背叛。”   “我所效忠的仅仅只是晋国而已。”容昭淡淡道,“并非殿下您,我从来也没有效忠过殿下您,倒是不知殿下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谬。”   “是我的错谬?”赵素娥的声音忽然重了起来,甚至带出了几分凄厉,“那时候你把我从北狄接回晋国,难道不算的吗?”   “当年种种,哪怕只是一个宗室女,甚至只是一个宫女,她作为和亲公主请求回到晋国,我也还是会倾尽全力。”容昭回答道,“如若是此事让殿下心生错觉,那也勉强算是我的过错吧!”   “好、好好……是我的错谬。”赵素娥声音尖刻,“原来错的是我、错的是我!”   “殿下或许应当明白一件事情。”容昭语气温和,“因为殿下是晋国的公主殿下,所以才会有晋国上下臣民的效忠和跪拜,如若不是公主,那么一切都不会存在也不会有。”顿了顿,他甚至笑了一声,才慢慢地继续说下去,“而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也仍然是因为殿下您依然是晋国的公主,在京中的圣上没有褫夺您的一切封号之前,您还是晋国的公主。正因为这样身份,所以我才会退让至此,与殿下站在这里说这些原本不应当说的话。”   .   这话听在赵素娥耳中不知作何想法,但在秦月耳中,便几乎算是对赵素娥最直接的嘲讽。   她甚至能感觉到赵素娥拽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身后那短刀的刀尖左右晃了一下,叫她都有些害怕赵素娥会不会突然发疯一刀就捅了过来。   .   “所以殿下不妨便直接说,你想要什么。”容昭说道,“或许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能让殿下得偿所愿。”   “所以你就只是与赵丛云一样,做出这幅伪善的样子!”赵素娥声音嘶哑,“你们这些伪君子,全都是一样的!”   .   赵素娥看着容昭,她声音止不住在颤抖。   容昭会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不会。   他当然知道她想活下去,当然也知道她不甘心。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说他不知道,他让她直说,他只是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姿态越卑微,便越显得她越猖狂不可一世。   就仿佛是她在欺凌一个无辜的老实人一样。   可她有什么错?   错的分明不是她。   她闭了闭眼睛,飞快地思考了一番现在的情形。   容昭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现在抓住了秦月究竟有用还是没有用?   她重新看向容昭,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便与你开门见山,京城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全是季四明自作主张!”   .   容昭倒是不意外听到这话,他还是笑了笑,道:“殿下做了什么,为何不敢承认,反而把一切都推到旁人身上呢?”顿了顿,他往前走了一步,“殿下的谋划我一清二楚,自然陛下也是一清二楚,否则为什么殿下会仓皇出了京城,又到洛州来?而我追着殿下到洛州,也是陛下的意思。”   赵素娥听着这话,一时间竟然心生茫然了,容昭是因为、因为赵丛云的旨意所以追着来了洛州的吗?   赵丛云……赵丛云当真是一点也不顾念他们的姐弟之情,就一定要她死在当场吗?   .   容昭看了一眼秦月,他注意到赵素娥这会儿手上动作松弛了一些,不似之前那样紧绷了。   再看一眼围在赵素娥周围一圈的侍卫,他们倒是还都戒备着。   只是,他留意了一下这些侍卫面上的神色,又思索了一番这些侍卫的来历,倒是心中有些戚戚然。   这些侍卫跟随了赵素娥十几年,大约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一边是自己的忠心,一边是自己的良心,他们究竟会如何抉择?   .   赵素娥心已经乱了。   容昭从出现在城墙之下开始,他所说的一切,他的表现,似乎都只是因为一桩公务所以才来到了洛州。   他不是因为秦月,也不是因为她的胁迫,所以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他便是……便是如那年在安定门上时候一样,他便只是来行一件大公无私的事情,所以只会把私情全部丢在一旁。   所以他从上了城楼开始,都没有多看秦月几眼,甚至在她说出那么多话之后,也都是坦然接受下来。   越坦然,便越说明他心中不在意。   但凡有半分在意,他都不会轻松如此。   她知道紧张一个人应当是什么样子。   所以容昭会让她得偿所愿吗?   不会。   在心中的一篇茫然中,她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来到这里,奉赵丛云的旨意,便只是来取她性命的。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她要怎样做?   .   秦月感觉到身后那短刀开始动来动去。   她抿了下嘴唇,再次侧头去看赵素娥,她的耳坠摇晃得更明显了一些。   似乎是因为容昭方才说的那些话让她心神不宁。   她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容昭看了她几眼。   秦月疑惑地看了回去,不明白容昭想做什么。   .   “殿下那年和亲去北狄,的确受了委屈。”容昭再上前一步,这次他距离赵素娥不过三步,已经与赵素娥身边的那些侍卫几乎面对面了。   这些侍卫转了方向,全都对准了容昭。   原本应当包围成一个半圆的阵型,此时此刻在靠近城墙的那边出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空档。   容昭只当没有看见一般,还是只看着赵素娥。   “委屈是有的,只是殿下所求太多,所以才会有今日的结局。”容昭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与陛下毕竟是亲姐弟,亲姐弟有什么隔夜的仇呢?做姐姐的回去求一求弟弟,低一低头,弟弟哪能不原谅?寻常人家是如此,帝王家又有什么不同?殿下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赵素娥却道:“我不会向他低头,是当初何氏对我不义在前,我所做一切不过都是报复!若不是何氏让我去和亲,我何至于因为这种事情与他相争!”   容昭轻松地笑了笑,道:“孝仁太后那年不是已经有了报应?殿下为何不宽厚一些?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能获得更多,不是吗?”   赵素娥盯紧了容昭:“是赵丛云让你来说这些的吗?”   容昭笑着看她,道:“或者殿下可以认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呢?看在殿下与我相识多年的份上,一两句良言相劝还是做得到的。”   .   赵素娥死死盯着容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在犹豫。   既然容昭是奉命前来,他所说的一切……就算不是赵丛云的原话,那也应当有一两分赵丛云的授意吧?   赵丛云是在等着她低头认错吗?   想着这些,她竟然有些动摇起来。   她手上微微松了力气。   抬眼再看容昭,他也还是在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   “现在这里只有我与殿下,这些话没有别人能听到,殿下放心。”容昭说,“殿下觉得我说得对吗?”   .   赵素娥感觉有些恍惚,她看着容昭,发现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与她的侍卫站到了一起。   他便就在她的面前。   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已经太晚了。   她下意识抓住束缚秦月的绳索,却在还没来得及收紧的时候被容昭从侧面一击撞上了城墙!   她抓着短刀的手撞在了墙上,下意识便松开来。   不等她重新用力,秦月就在这个空档往前冲了出去!还带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她来不及多想,她也不再去想着抓住秦月来要挟什么容昭。   此时此刻容昭就在眼前,他封住了她的去路。   于是她胡乱抓起短刀就朝着他身上扎了过去!   .   所有事情发生都只在一瞬。   秦月仓促回头时候,便只看到容昭后退了两步。   血腥味道迅速弥散开来。 第95章 走吧 似乎两不相欠,又似乎相互亏欠……   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月看不到。   就在她冲出来的这一会儿,赵素娥身边的侍卫全都围了过去。   容昭此时此刻声音变得极低,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而就在她迟疑着是否要立刻喊人过来帮忙的时候,忽然便见着赵素娥攀到了城墙上面。   她手上全是血迹,整个人摇摇欲坠,甚至看起来还有几分恍惚。   她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声音含糊着,眼神涣散,竟然是一副被惊到的样子。   秦月迷惑地皱了眉头,还没来得及去想为什么突然赵素娥就成了这副模样,便见她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顿时城楼上下都是一阵惊呼。   .   “去救人。”容昭声音大了起来。   城墙上的侍卫们便也顾不上他,争先恐后地朝着城楼下跑去。   他看了看阶梯上的那些人,疲累地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可以下去帮忙。   .   重物落下的闷响从城楼下传来。   秦月不敢往底下看,她抿了下嘴唇,然后才注意到自己双手还被绑在一起。   用力扭了一下,还是没能把绳结挣开。   这时,她听到容昭在喊她:“月儿,我给你解开。”   她看向容昭的方向,只见他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的是之前赵素娥手里的那把短刀,他用衣服下摆擦拭了刀上面的血迹,然后看向了她。   他身上衣服是黑色的,看不清是否受伤,但从他神色来看,似乎还好。   秦月于是朝着他走过去。   转了个身背对,她感觉到他拉着她的手,似乎在用那把短刀割开绳索。   血腥味浓重得让她甚至有些作呕,她想要回头看看容昭的情形,却听见他开口说话。   .   “对不起,我没想到赵素娥来得那么快。”他声音很轻很轻。   城墙下,声音嘈杂,似乎在为什么事情争吵。   秦月定了定心神,然后才道:“也多亏了严芎他们,要不……要不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她感觉他的手是冰凉的,似乎还有些黏腻的触感,不知是血还是汗。   他道:“还是我的疏漏,是我对不起你。”   秦月想回头看他,却又听他低低笑了笑。   “别动,这绳子是禁中带出来的绳子,难割开,我怕会伤到你。”他说道。   “哦……”秦月于是不再想着回头去看他,只看着远处的山色,此刻阳光晴好,能看到碧空万里,还有山峦苍翠。   可也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到容昭拿着刀割开绳索的动作在发抖。   “你怎么了,你刚才受伤了吗?”秦月问。   容昭慢慢地割着绳子,声音还是很低:“没事,就是伤了一点,皮肉伤。”   “叫大夫上来给你看吧?”秦月说。   “不急,他们在底下看公主呢!”容昭说,他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喘息,他手上动作停了一息,然后才继续下去,“今天让你受惊了,还好你机敏。”   “是你让她放松警惕了。”秦月说道,“要不我也没机会能从她手里冲出来。”顿了顿,她感觉手上绳子松了一些,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刚才你和她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跳下去了?”   “告诉她,她没有活路,要么回到京城去所有罪名都公之于众,连同她母家一起都被晋国上下唾骂,要么就自我了断,换一个好名声。”容昭慢慢地说道,“横竖都是一死,她选择了后者。”   .   秦月沉默了一瞬,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绳子已经完全松开了。   “好了。”容昭说道。   “谢谢。”秦月活动了一下双手,正想要转身看看他的时候,却被他从背后抱了一下。   她愣了一下,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想到他刚才说还受了伤,于是便只站住了。   “对不起,月儿。”容昭动作并不大,他声音几乎是含糊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并不想听这些。只是……我欠你太多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并不想要,也不想再去想过去那些事情,只是应当我说的抱歉,我一直没有真的对你说出口。”   秦月没有动,她也没有说话。   “我想,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容昭声音很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会有更好的人生,从前所有的灰暗停留在今日,终结在这城楼之上,我为你高兴。”   “是。”秦月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一些眼眶酸涩,甚至感觉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   “将来,无论是遇到良人,能过上相夫教子的平稳和顺的日子,或者是将来独自与你的好友一起终老,你一定能过得很幸福。”容昭微微收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松开,“过去是我没有珍惜,将来你会遇到珍惜在你的人。”   秦月眨了一下眼睛,一大滴眼泪从眼眶中落下。   “你也会遇到你喜欢的人。”她说。   容昭低低笑了一笑,他声音几乎都含糊了,他道:“我已经遇到喜欢的人,只是发现太晚,现在只能与她道别。我希望她将来幸福,将来无忧,事事顺遂,永远不会有烦恼。”   秦月沉默地看向了远处。   “是什么时候发现……”也不知为什么,她这样问道。   “是在失去之后。”容昭慢慢松开了她,“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过得好,我希望你能将来都过得如意。”   秦月站定了没有回头,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中的泪水都眨出眼眶,声音有些发紧:“我会的。”   “快回去吧!”容昭说,“你的朋友们一定很担心你,快回去吧!”   “好。”秦月仍然没有回头,她慢慢地往前走去。   身后容昭最后笑了一声:“快去吧。”   .   秦月往前又走了几步,她抬手去擦脸上凌乱的泪水,抬手到眼前,却茫然看到手上的血迹。   她没有受伤,那血迹从何而来?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去看容昭,却见他正顺着墙壁往一旁滑倒下去!   他脚下有一滩血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地面染红。   砰的一声,他手中的短刀落在地上,他整个人也轰然倒地。   秦月急忙转身过去想要接住他,却只来得及被他带得跌坐在地上。   “来人!来人!”她一手搂住容昭的身体,然后回头去张望应当上城楼上来的人。   而此时此刻,城楼下还在因为赵素娥争吵。   她的声音空茫而无力。   “来人!”她颤抖着摸了一下容昭脖颈上的脉搏,大声叫喊了起来,“来个大夫救人!”   此时此刻她心中一片空白。   她想到容昭刚才说的话。   是道别。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伤,许多事情他心里太清楚了。   他总是自己做了决定,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学不会和人敞开心扉地说话。   .   她终于看到容昀带着人冲上城楼上来。   容昀身后还有严芎。   严芎半个身子是血却跑得比容昀更快了,他几乎立刻便让人把担架拿着冲到了他们面前来。   “大人?”严芎眼眶发红,他看向了秦月,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下来,“娘子,我这就送大人去医馆,娘子不必担心。”   “好。”秦月摇摇晃晃地松开手。   她后退了一步,她看着严芎等人把容昭抬上了担架,然后朝着城墙下冲过去。   容昀上前来,问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吧?听严芎说你们食肆被打砸了,现在可还有地方能住?”   秦月感觉有些恍惚,她摆了摆手,道:“不必送,我自己回去就好。”   容昀没有坚持,他看了她一眼,又问道:“你身上应当没有伤到吧?要不要也去医馆看看?”   “没有,不必了。”秦月茫茫然转了个方向朝着城楼下走,然后又看了容昀一眼,她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了,去看你大哥吧!”   容昀抿了下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便点了点头就先往城楼下跑去了。   秦月沉默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又踮起脚去看远处,严芎正火急火燎地带着那担架往前跑去,跑得远了,就再看不清楚。   .   城楼外的地上,一块白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赵素娥没有当年她的好运,她落地的地方是硬挺的地面。   听庾易说,当年她从安定门跳下去的那地方底下是之前准备用来御敌御寒准备的一些草垛,之前准备用草垛来挡可能的箭雨,那时候她运气好,从那么高的城墙跳下去,还捡了一条性命。   所以算是老天眷顾,就算是她想要一了百了,还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机会重新开始。   她的绝望,能获得新生。   而赵素娥却再没有任何机会能获得任何的新生——这也或许是她最后得到了解脱吧?   .   秦月脑子乱纷纷的,她想到容昭。   她想到,容昭救了她三次。   第一次是在那年她故乡那条湍急的小河中,他把她从河水里捞了出来。   第二次是在徐家,尽管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从张笃那里知道那次是容昭冲到了最前面去拉开阵仗。   这是第三次。   她和容昭,似乎两不相欠,又似乎相互亏欠。 第96章 平心 满心都是杂念   回到秦芦记,秦月看到芦苗正在带着豆苗他们收拾着店中的一片混乱。   听到推门的声音,芦苗一回头看到是她,脸上迸出惊喜神色,她丢下了手里的笤帚,一下子就冲了过来。   “你终于回来了!!!”芦苗一把抱住了她,口中蹦豆子一样说了一大串,“你好好的吧?人没事吧?严芎让我就在这里等着,我是真的想去城楼上救你,但是严芎说让我别去添乱,说我过去就是添乱!我好生气,但是我还是怕给你拖后腿了,只好带着豆苗他们在家里收拾起来,想着要是到中午还不回来,我就带着大家一起去北城楼!还好他说的是真的,他看起来还是可信的!阿月你回来我真的松了口气!”   秦月被抱了这一下,带着几分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正想说话,又被豆苗抱住了腰大哭起来。   “月姐姐!我以后寸步不离跟着你,再也不会让你被坏人欺负了!”豆苗眼泪汪汪地说道,“我要认真地习武,再有人来,我就保护月姐姐!”   “好吧,以后让你保护。”秦月伸手摸了一下豆苗的脑袋,然后看向了芦苗,“我上楼去换身衣服吧。”   “去吧去吧,楼上都是好好的,还好就是一楼弄得乱七八糟了。”芦苗点头说道,“还好有隔壁邻居帮忙看着,后来也没人进来造次什么——”说着她看到了秦月身上的衣裳,原本还想说什么硬生生给打断了,她眼睛都睁大了,“你衣服上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秦月低头看了看,又想起来她抱着容昭坐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应当就是那时候蹭到身上的吧?   她有些恍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这是别人身上的血,我不小心沾到了,我上去换一身就好了。”   芦苗点了点头,道:“我让豆花他们给你抬几桶热水上去,正好洗一洗身上血腥味道,要是累了就先睡一觉,反正今天店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   秦月应了一声,便朝着楼上走去了。   芦苗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会儿却不好追上去问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让豆花和豆苗两个一起去抬水送上楼,然后带着三蜜和其他的人一起把乱糟糟的大堂整理清楚,再把被砸坏的桌椅板凳放到一起来,看看哪些是能修一修上了漆还能用,哪些是根本不能用了只能丢到后院去当柴火。   .   秦月回到房间里,她在桌前坐下,却是发起了呆。   她脑子里面乱纷纷的,一会儿是刚才在城楼上容昭与赵素娥对峙的情景,一会儿却是那年在京城的安定门上混乱的情形,再却又会浮现她当年在河水中沉沉浮浮的恍惚。   许许多多纷杂的往事就在她脑海中凌乱地出现着,她扶着脑袋,茫然地看着窗户外面。   她看得到隔着一条街的那个宅子中的绿树上有一串一串的白色小花,她依稀记得那树好像是叫楸树,当年容府也种了楸树,但开的花是淡红色。   到了秋天,这高大的楸树就会落下叶子。   她记得曾经听容昭说过,说楸树的树叶和树皮都能入药,可以治跌打损伤,能散瘀消肿。   “在外面的打仗的时候哪里有那么齐备的药材,都是能用什么用什么,有能用的都不错了,没法挑。”容昭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秦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起这句话来,她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便站起来去打开了门。   .   豆苗和豆花两个人抬着一大桶水正站在门口。   “辛苦你们了。”秦月收敛了乱糟糟的想法,对着他们笑了笑,“去和芦姐说,也别忙了,还是都休息一下吧!”   豆花和豆苗对视了一眼,豆花道:“月姐你要好好休息,我们又没遇着什么事情,都好着呢!”   秦月笑了两声,便道:“我知道,我会好好休息的。”   .   她看着豆花和豆苗两个下了楼,然后才把门关上。   只剩她一个人,她又茫茫然对着热水坐了一会儿,才解开衣服擦洗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又把脏掉的衣服换下来放在一边。   大约是天热的缘故,这并不算大的屋子里面混合着血腥和甜香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去,始终萦绕在她的鼻头。   她把脏衣服丢在热水里面泡了,她看着血迹慢慢在清水里面晕开,然后清水变得浑浊,变成沉沉的锈色。   她把手伸到水中,热水没过手背,她看到手上残留的血迹也渐渐融入了水中。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水盆中映出她的脸庞,在褐色的水中,显得有几分陌生。   满心都是杂念,于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快速地把衣裳搓洗干净了,然后拿到后院去晾晒起来。   .   回到大堂,芦苗正在和木匠讨价还价说打桌子板凳和修桌子板凳的价格。   木匠被她说得一脸无奈,但又不愿意把价格压得太低,犹犹豫豫似乎还在想着措词。   见到秦月从后面过来,芦苗便朝着她笑了笑,道:“我在和木匠说重新打桌椅板凳的钱呢,好贵好贵,竟然比那年我们打的贵了一倍不止。”   “娘子,您可讲讲道理吧,今年木头价格比往年贵了都不止两倍了。”木匠很是无奈,“不信您出去问问,都是这样价格了。”   秦月走近来,挨着芦苗坐了,道:“要么我们出木材,您就只收个工钱,那总能便宜点吧?”   “那也可以。”木匠想了又想,还是应了下来,“不过那吃喝之类你们得包了,我带着我徒弟们过来做两天就能做好。”   “那是自然的。”芦苗飞快应下来,“都按照你们规矩来,你先替我们算算,这一屋子桌椅板凳柜架,得要多少木材,我好叫人送来。”   木匠于是又与芦苗按照之前说好的尺寸大小算起了木材用量。   秦月只扫了一眼,想着大约也没什么要紧,便向芦苗道:“我上楼去,你有什么事情让人上去喊一声。”   “哎?”芦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还有些恍惚,便又道,“你赶紧上去休息休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想吃东西吗?”   “不吃了。”秦月说着便起了身,朝着二楼走去。   芦苗看着她上了楼梯,走到看不到人影了,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木匠算出来的用量,她心里也估算了一下大约靠谱,便道:“我这两天让人把木材拖来,拖来了就去让人请你,你到时候可别不来。”   “成,娘子你弄完了差个人直接往我家跑一趟就是。”木匠见这桩生意已经铁板钉钉,便也欢喜起来,“到时候一定给娘子把这些都打得漂漂亮亮。”   芦苗应下来,便把木匠送到门口,然后让豆花他们关门然后自己去后院找事情做,接着上楼去找秦月了。   .   敲开门,看到秦月坐在镜子前面不知在做什么。   芦苗笑了两声,道:“在找什么?”   秦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没找什么,就只是忽然有点想不起来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以前也是美人,现在还是美人。”芦苗随口打趣,把手里刚才算出来的木材用量给她看,“你看看这些,我们等会出去买了让人送来?”   秦月接过来看了看,又回想了一番当年打桌椅板凳的用量,道:“和那年差不太多,就还是从和尚那边买吧?”   “正好我也这么想。”芦苗说道,“等会我们吃了午饭就去永安寺,正好我们进去拜拜,今年诸多不顺,一定是给佛祖菩萨们烧香不虔诚的缘故。”   秦月笑了一声,道:“底下还有能用的桌椅么,要是没有,就让大家自己端回屋子里面吃。”   “有几张桌子还是好的,倒是拼起来就是个大桌子。”芦苗说道,“我想好了,明天直接支个摊子在门外卖早饭午饭,让大家直接拎着走,也不耽误我们做生意,你觉得呢?”   “早饭倒是好说,拿油纸荷叶之类包一下就行。”秦月想了想,这样说道,“不过午饭不太行,午饭干脆还是算了吧,油纸荷叶都不够用的。”   芦苗想了一下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点了点头,道:“那还省了点事,就卖个早饭好了。”   说完了这些,芦苗重新看向了秦月,道:“看你样子好像有些不太好,听严芎说抓你的是公主,那公主现在伏法了吗?”   这话听得秦月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这天下都是他们赵家的,她伏个什么法?”   “那不是有句话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她是公主难道还例外啊?”芦苗眼睛瞪圆了。   “她死了。”秦月徐徐叹了口气,“以后应当都不会有事了。”   “那谁杀了她?”芦苗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会要他去偿命吧?我觉得这好像不怎么合情理啊?”   秦月顿了顿才意会到那谁是在说容昭,她又想起来容昭颓然倒地的那一幕,沉默了一会方道:“没有动手,是她自己从城墙上跳下去了。”   “那还好,怪不到别人头上。”芦苗松了口气,“所以那谁送你回来的?”   “也没有。”秦月认真地看向了身边的芦苗,“他又救了我一次,芦姐姐,你觉得……我应该去看他吗?”   “他怎么了?”芦苗直觉有些什么事情是她完全不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秦月垂下眼睫,忽然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芦苗却笑了笑,她认真又显然偏心地说道:“你怎样做都是对的。” 第97章 退后 所有感情中,最难的便是后退   秦月听着芦苗的话,抬眼看向了她,一时间只沉默了,她都不知要如何反应。   从来也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芦苗似乎看出了她的迷惘,抽了帕子递给她,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你心里万分想做,心中犹豫,拿不定主意,那就不如去做了试试。”一面说她一面笑了笑,“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或许做了会后悔,或许不会后悔,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而你现在不去做,你就会一直想一直惦记,不如早些解决拿定了主意。”   秦月接了帕子,沉默地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她并不能拿定主意。   “想看就去看,不想去就不去,心里不需要有什么负担。”芦苗又道,“你和那谁之间的关系不是我们这样外人能理得清楚的,只有你自己能拿主意,旁人,无论是谁,都不能替你拿主意。”   秦月能明白芦苗的意思,但或许在感情面前,她总会犹豫一二的。   她与容昭之间,并非一两句能说得清楚理得明白。   恨是的确有过的,爱并非完全没有存在过。   在她与他快六年的相处中,或许有过疏离,有过失望,但也有过亲近,有过甜蜜。   过去种种终结在那年安定门上,所有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被她丢弃,但丢弃并不代表完全消失。   一切都还在那里,午夜梦回时候她偶尔还会梦见从前。   她现在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带着过去的影子。   她不会对过去和故人完完全全无动于衷。   芦苗见她一径出神,心知她多半还要想一会儿,便拿着木料单子站起来,往楼下去了。   .   五月的阳光已经渐渐热辣。   芦苗下到一楼,便听见后院里面豆苗三蜜他们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什么。   她好奇地绕到后院去看了一眼,便见他们几个在角斗,三蜜抱着一只腿跳来跳去,又趁对面的豆苗不注意的时候跳着撞过去,豆苗也是灵活,他飞快跳开,就让三蜜撞了个空,然后只好放下腿站稳认输了。   食肆里面被砸成这样,大概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群小孩子了。   芦苗有些感慨,但心头也不由得松快了许多。   三蜜一回头看到芦苗在门口看他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跑过来道:“芦姐,我们是不是太吵啦?”   “吵倒是不吵。”芦苗笑了笑,“这大太阳的,你们玩得一身汗,等会记得要烧水洗澡,否则会被你们月姐拎着耳朵骂的!”   这话一出,这群吵哄哄的小子们便纷纷放下了角斗的心,走到了阴凉地方来乘凉。   “月姐是不是已经好啦?”豆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奇地看向了芦苗,“我刚才还看到月姐下来晾衣服呢!”   “你们月姐一直好好的。”芦苗在豆苗脑袋上弹了一下,“你东想西想什么呢?”   “芦姐你就把我们当小孩子呢!”豆苗很不服气,“我们都知道的!”   “你们知道什么?”芦苗好笑地看着他们,“说来我听听?”   “知道月姐来历不凡呀!”三蜜趴在豆苗背上认真地说,“月姐和我们都不一样,和芦姐你也不一样,虽然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但其实就是不一样的!”   “是啊是啊!”豆苗附和,“虽然和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严哥哥那么凶的人,在月姐面前都很恭敬很恭敬的。”   芦苗听着这话,只觉得小孩子大概比大人还要敏锐一些,有些事情就算不说,小孩子们也是能看得清楚的。   “而且今天是公主来找月姐的麻烦,我觉得月姐以前肯定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豆苗认真地说,“说不定以前是那种翻手云覆手雨,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就很离谱了,芦苗听得都笑出声来,她伸手在豆苗头上揉了一下:“平常少去听那些说书先生说的本子,怎么可能是像你说的这样?”   “那是什么样子呢?”豆苗眨了眨眼睛,“我觉得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   “也就只是个平凡人。”不知什么时候,秦月从楼上下来,接着豆苗的话笑了笑,“没你们想的这么神。”   芦苗回头看过去,便见秦月正在往柜台方向走。   “你要出去吗?”芦苗问道。   “先把食肆里面事情理清楚吧!”秦月眼眶有些红红的,但声音还是平静的,“找点事情做,免得我一直想。”   豆苗蹦蹦跳跳地跑进大堂里面,趴在柜台上看秦月:“月姐,那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呀?我们都觉得你以前一定特别特别厉害,肯定是历经千帆,感觉天下无敌,所以来做个普通百姓体验一下平民的生活。”   秦月伸手摸了一下豆苗的脑袋,道:“刚才不是说了,就是个平凡人。”   豆苗从前是不敢多问的,但这会儿因为秦月脾气好地回答了两次,倒是胆子大起来,便趴在柜台上不走开,道:“那……那为什么后面宅子里面每个人都看起来那么凶巴巴的,在月姐你跟前都很乖很听话的样子?”   这问题问得秦月都愣了一下,她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因为我与他们家大人从前有段旧事。”   “就……这样吗?”豆苗显然不信,“那为什么那个凶得要死的公主还会跑到我们这里来?”   “因为那位公主走上了歧途,所以乱行事。”秦月简短地回答了,然后看向了面前的豆苗,“还想知道什么?”   “我觉得月姐在骗我……”豆苗眨了眨眼睛,“真的这么简单吗?”   “就是这么简单。”秦月笑了一声,“从旁观者角度来看,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纠葛。”   “从当局者角度来看呢?”豆苗机智地抓住了话语中的重点,“想听!”   秦月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笑着看向了豆苗,道:“那太长了,不想说,太费口舌。”   “好吧……”豆苗悻悻地耷拉下了脑袋。   “去玩吧!”秦月在豆苗头上拍了拍,对着芦苗已经整理出来的单子,把店里的损失挨个列出来,然后拿了算盘拨起来。   .   拨着算盘,她心里却在重复着豆苗最后问的那个问题。   从当局者角度来看,是怎样的过去呢?   没有答案,她给不出任何答案。   .   低着头把这单子上列出来的东西算了个大半,她听见芦苗在后院和豆苗他们在准备着把马车改装一下好去拖木材回来,又想着这些东西能不能找州府大人去请求一下补偿,毕竟这算起来也是赵素娥闹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由官府代为赔偿。   正想得出神,她听见正门被推开的嘎吱一声,正要扬声说今天不开门,便看见了容昀眼睛红红的出现在了那里。   .   容昀看着秦月,似乎挣扎了许久,才走进到了食肆的大堂中来。   他静默许久没有说话,脑海里面却在回响着在刺史府中大夫的话。   大夫说:“伤情的确太重,但若人无求生之欲,那老朽也没有办法了。”   他在床边喊了许久大哥,但容昭只是沉沉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大夫又说:“老朽先用山参给大人吊着,若明日还醒不过来,或许准备准备更稳妥。”   他谢过了大夫,又在容昭身旁喊了他许久,他便就在那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严芎在旁边拿出了容昭留下的文书,上面已经写好了容府分家的事宜,便如当初容昭口头上与他说过那样一分为三,一给容莺的那份已经作为嫁妆让她带去了齐家,另外两分便是分给了他与秦月。   容昀对着那张纸愣了许久,他不知应当作何形容。   他跌跌撞撞地离了刺史府来找秦月,他心中存着侥幸,他在想……是不是秦月能唤得醒他?   可他应当以怎样身份来麻烦秦月?   容昭的态度已经过于明显,他当然把秦月放在心里,他也明白过去种种的错,所以现在的他后退了一步,选择了不去打扰,他留严芎在洛州,是为守护。   所有感情中,最难的便是后退。   他忽然想起来那年他对自己大哥说过的那些话。   以旁观者的冷漠来看待所有人的感情,当然是能一刀两断不拖泥带水的。   那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也带着他对他大哥与嫂嫂之间关系的傲慢与轻视。   .   他走到了秦月面前,还没开口眼泪便涌出来,他努力咽下了喉咙中的哽噎,竭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清晰而不至于含糊:“我大哥、大哥要熬不过去,你能不能去见一见他……”   秦月手中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了他,一时间却没有说话。   容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声音中的哽噎再也压不住:“对不起……大哥不知道我来找你,他是不让我来打扰你的……大夫说大哥今晚熬不过去就不行了,他……嫂嫂,能不能去看看我大哥……”   秦月看着容昀,从容昀口中听到嫂嫂这个称呼,这让她想起从前在京中的情形。   “大哥……”容昀抹了一把眼泪,垂下了头,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   这样大动静,让后院里面芦苗都听到,她伸头看了一眼,把豆苗他们都赶到后院不许到前面来捣乱。   .   秦月垂着眼眸,她久久没有回答容昀的话。   她想起来在北城门上容昭说的那些话,又想起来那个短暂的拥抱,她想着容昀,她又一次去想……容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人都是复杂的,太难用一个简单的词语来进行概括。   她又想起芦苗说的话,无论结果如何,她其实需要做一个决定的。   容昭又一次救了她,于情于理她都应当去看他,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她都应当表示感谢。   .   她弯腰把容昀从地上拉起来,道:“走吧,去看看你大哥。”   容昀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哽噎着看了她一眼:“外面有马车,我带着马车过来了!”   秦月抽了帕子递给他,道:“你先擦擦,我和人交代一声。”   容昀乖巧地接了帕子擦了擦眼泪,然后站在门口等待。   秦月走到后院走廊的门口去找芦苗,她道:“我出去一趟,柜台上面簿子别翻乱了,我已经算了一大半,等会来继续算。”   芦苗听着他们对话,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只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第98章 醒 到底身处人间或者已在黄泉   容昭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两旁是暗黄的天色,仿佛他那年在北狄的戈壁之上见过的黄沙漫天那样,放眼看去全是一片暗黄。   低头看脚下,是泥泞不堪的路,路两旁有一片一片的暗红的花,在昏黄的迷雾中,仿佛火焰。   他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于是又抬眼看向了远处。   在一片昏黄雾霾中,前路茫茫看不清楚,于是他便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些不同。   背后缠绕他许久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他似乎回到了从前没有受过伤时候那样,带着几分迷惑地低头摸了摸自己小腹上应有的那道伤口——伤口仍然还在,只是不会再痛了。   好奇怪。   他停下脚步又开始打量周围。   周围没有人,仿佛此地只有他一人。   遥遥的,他听到有水流的声音,他寻着水声看去,仍然是一片茫茫昏黄,什么也看不清。   冥冥之中,他有些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心中已然知晓自己身置何处,但又怎么都想不出确切的那几个字,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着他一样。   于是他便放弃去想,便继续顺着这泥泞不堪的道路往前走。   耳边水声越来越清晰,而前路却笼罩在一片黄色的迷雾之中,影影绰绰,似乎迷雾中有一座桥的轮廓。   .   这时,耳边忽然有一道声音清晰地传来了。   “回去吧!”那道声音这样说道。   容昭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一番,却并没有看到人影。   “是谁在说话?”他问。   没有人回答。   他皱了皱眉头,又等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道声音再出现。   索性不再想,他重新看向了前方,想要继续往前走。   而这次他面前却仿佛有了个无形的屏障,叫他没法前行,他只能站在原地了。   于是他回头去看来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看来路,也是茫茫。   既不能向前,他便原地坐下来。   奇怪得很,这满地泥泞,坐下之后却也没什么感觉。   .   “回去吧!”方才那道声音再次传来了。   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传来。   容昭抬头去看,头顶上依然也还是茫茫一片。   不似他见过的天空,似乎一切都是混沌。   “回去哪里呢?”他放弃找寻,便往后仰躺在了这泥泞的路上,“我就在这里,我觉得很好。”   .   “遗憾还有那么多,不想去弥补吗?”那声音问。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说,“你看,我死了,赵素娥的死就能归因于我,不会牵连到无辜的旁人;小皇帝不用担心我将来功高盖主起了异心,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如何封赏;对朝廷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我十五岁从军,十多年过去,也已经完成了当年的誓言,北狄在我手中投降,容家在我手中重振。对晋国、对朝廷、对容家,我没有遗憾了,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说这话时候,他瞥见了十五岁的自己,牵着马行进在远处那火红的花丛中。   .   他于是从地上坐起来,他看着从前的自己,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瘦弱的时候。   他想起来尘封已久的从前,那时候容家从云端跌落,树倒猢狲散,同族旁支避之不及,更别提那些原本只是官场上来往的所谓友人。   人人能跑,唯有他与容昀不能。   无论容家有多少不是,有多少非议,他与容昀就是实实在在受了恩惠被主家抚养长大的。   伯父一家或许对不起别人,但没有对不起他们兄弟两人。   所以他必须报答,必须要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于是他去从军,那时候的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这是那时的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路。   他看着十五岁的自己牵着马渐渐走远,消失在那片昏黄的迷雾中。   .   余光瞥见又一个身影,是十八岁时候的他,这次是骑在马上,与十五岁的自己走着同样的道路。   十八岁。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躺倒在了地上,不再去看。   .   “你自己的遗憾呢?”那声音重新响起来。   “我给了伯母安稳的晚年,让容莺安然出嫁,让容昀长大成人,我没有遗憾。”他看着空中的那团混沌,余光中,十八岁的自己从马上下来,站立在了那里,似乎在看他。   他没有去看十八岁的自己,他感觉喉咙中似乎多出了几分哽噎,甚至眼眶也有些酸胀,许许多多的往事如吉光片羽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把林氏和容莺接回在家里,林家便借着机会想插手容家的事情,甚至还想把林家旁支的一个女孩儿嫁给他,他拒绝之后,林氏在家里垂泪数日,也就是那年,他送赵素娥北上去和亲,在回京的路上救了秦月。   站立了许久的十八岁的自己终于重新上马前行。   .   容昭用手遮住眼睛,耳边有细碎的风声拂过。   风中似乎夹杂着隐隐约约的人声,但并不能听得真切。   .   “对秦月呢?你能心安吗?”那声音又问。   “不能心安,但也只能这样了。”他放下了手,看到了二十四岁的自己便在远处伫立,“不是犯了错道歉之后就一定必须能得到原谅,也不是给予了补偿之后对方一定要接受,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坐起来,看着二十四岁的自己,“我喜欢她,所以这时候我死了是最好的结果。她将来不会有任何感情上的负累,她可以后顾无忧地往前行,她将来会遇到更好的人。时间过去足够久,这些往事便会被遗忘。”   远处二十四岁的他转头看向了他,他与过去的自己遥遥对视。   “人生没有那么多可以改正的机会。”他对过去的自己说,“就算改正了,旁人也不一定会接受,所以……没有必要为了自己内心的悔悟,硬是要旁人给一个谅解。悔悟留给自己就行了,没有必要拖着旁人一起。”   何况……也不会有任何人会给他谅解。   那些都是奢望,是他的求而不得。   .   二十四岁的他转了身,慢慢地朝着前面走去。   容昭从地上站起来,他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他们已经走了,我该跟上去了。”   可他还是无法前行。   远处二十四岁的他已经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需要我了。”容昭沉沉叹了口气,他环视这个昏黄不见天日的地方,“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归处,我是应当离去了。”   没有人回应他。   身遭有疾风吹过,前方迷雾散开,那座桥的轮廓清晰了许多。   他再尝试着往前走,这次,挡在他前面的那无形的阻碍消失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耳边传来密密麻麻的人声呼唤,里面似乎有容昀的呼喊,还有严芎的声音。   再往前走一步,他感觉到身上原本消失的疼痛全部显现。   低头,他看到脚步中的血迹,淋漓又可怖。   眷恋地回头看了一眼来路,那一片迷蒙混沌,此时此刻变成了容府正院的样子。   他于是决绝地回了头。   那一切都已经毁在了大火之中,那是他回头也无法找回的过去。   .   “容昭。”又有声音传来了。   他脚步顿了顿,是秦月的声音。   为什么这里会有她的声音?   难道她也来了这里?   怎么可能?这不应该!   他环视周围,就在此刻周遭疾风骤起,魑魅魍魉突现,身后,他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秦月的影子。   “容昭,醒一醒。”还是秦月的声音。   随着这声音,身遭的魑魅魍魉朝着他的身后扑去!   “不许过去!”容昭暴喝一声,转身便朝着那些魑魅魍魉扑打过去。   空中,这些魍魉发出尖锐的讥笑,令人头皮发麻。   容昭顾不了那么多,便只追着他们扑打。   远处,秦月的影子还在那里。   “不行!你们不能去!”容昭着急地奔跑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穿过了一道门,脚下的路越来越平整,他终于把那些鬼魅都斩落刀下。   他感觉累极了,于是坐在了地上。   他抬头看着周围,已然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他闭上眼睛,然后倒了下去。   .   周围变得明亮起来,他不想睁开眼睛,但阳光刺目,还有秦月在喊他。   这一定是假的,他想。   但似乎是真的,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   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秦月就在眼前。   “我……”他忽然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到底身处人间或者已在黄泉。   “你醒了?”面前的秦月伸手拿了一碗泛着苦味的药汁,然后用枕头在他脑后垫了垫,“喝药。”   容昭茫然地张嘴,一大勺苦药滑入喉咙,他忽然清醒了过来。   “你把容昀吓死了,喝完药我叫他进来。”秦月没觉察出他有什么不同,只是把药给他一口口喂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在城楼上救我,谢谢你。”   容昭缓了许久才想起来北城门上的事情,他满心都还是方才梦里追打魍魉时候的绝望。   他小心地看向了秦月,小心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指,缓缓松了口气。   “怎么了?”秦月把空药碗放在了一旁,然后看向了他。   “没事。”容昭看向了她,“你安然无恙就好。” 第99章 兄弟 矛盾大概没有,志向应当不同……   一碗药喝下去,容昭只感觉口中满满全是苦涩。   秦月把他身后的枕头抽出来放到一旁去,然后起了身,淡淡道:“我叫容昀进来。”   容昭看着秦月,有些迟钝地点了下头,接着便见她往外走去。   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应当是夕阳,摆在窗台上的那盆文竹被包裹在一片金黄中,有些晃眼。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不知不觉还在恍惚中,分不清真实和虚假。   .   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闻声看去,便见容昀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   见他醒着,容昀两步就冲到了他床边来,扑通一声就跪趴在了他面前,抓着他的手就呜咽了起来。   许久没见过容昀这个样子了。   记忆中似乎要追溯到他们都还是小孩的时候,那时候容昀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会这样跑回来抱着他哭。   那时候他会挺身而出,替弟弟出去把欺负他的人都教训一遍。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就再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容昭看着容昀凌乱的头发,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给他理了理,微微叹了口气:“别哭,都长这么大了。”   “大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容昀抬头看他,眼泪婆娑的样子有些好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他声音哽噎,“大哥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只沉沉叹了口气。   .   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许多话不必说得那样明白。   毕竟曾经的确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只是那也的确只是曾经了。   他与容昀已经生疏许久,生疏到他此刻看着他的哭泣,都仿佛隔着一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远一些,是从他从军开始的吧。   他们兄弟俩分开,一人在京城,一人在边关,从那时候开始,便不再是亲如一人的亲兄弟了。   那些年或许还不明显,但他那年在边关生死边关上挣扎的时候,却已经能看得明白了。   理智上他当然知道他瞒下了自己的伤情,所以家里所有人理所应当不知情,理所应当不会担心。   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尽管他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这样。   哪怕表现得有多么亲近,可还是渐行渐远,他们的想法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曾经也做过兄弟齐心的美梦,但美梦之所以是美梦,是因为从来都不会实现。   弟弟长大了,不再需要哥哥保护了,也不再需要听哥哥说那些他心中并不认同的话语。   是好事。   就好像是幼鸟终有一天要离巢。   .   在他离开京城到洛州开始,他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   细细想来,其实如今一切其实他早有预料。   所以此时此刻他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理应如此,正应这样。   一切与他当初和谢庆聊天时候设想过的局面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他带着北狄的降表回京,与谢庆聊起了赵丛云亲政一事。   谢庆与他说了京中局势,便也说到了他与容昀兄弟二人。   他说,容昀去了洛州正好,将来无论京中有什么变故都不会影响到一个洛州的刺史。赵素娥是不可能眼看着赵丛云就这样亲政的,必然有一场变故,这场变故中若是处理得当还好,若是处理不好,他大概是要在这变故中为赵丛云做一些他不情愿做的事情了。到时候他一力承担下来,免得波及了旁人。   谢庆说他万事想得太悲观,何至于此呢?   他说,老天让我苟延残喘还有一口气,大约是为这件事准备的,就当是我替我伯父偿还了当年对赵家的不忠吧!   于是事情便如设想中的发生着。   唯一不同是他那时候还有过痴心妄想,还想向秦月要求一个并不可能会有的将来。   明知不可能会有,但还是会想要得到,是因为他总还残留着几分侥幸,是因为他偶尔觉得上天或许会眷顾他。   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手,命运至此,应当低头。   便好像,应该分离的时候,就不要强留。   .   他伸手替容昀擦了擦眼泪,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长大了。”   而容昀却嚎啕起来,他就只抓着容昭的手,没有放开。   长大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应当独当一面了。   从此身前没有人遮风挡雨,身后没有人保驾护航。   前路漫漫,需要一人独行。   可容昀自离京开始,却没有想过有一天容昭会离他而去的。   这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自己考取功名做上了这个刺史开始,对容昭意味着什么呢?   他抬眼去看容昭,但容昭已经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担忧地去探他的脉搏,见脉搏尚稳,他微微松了口气,难过地低了头。   .   夕阳收敛起了最后的余晖。   刺史府外,秦月坐上了马车,慢慢朝着秦芦记去。   .   她没有留在刺史府,她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留在那里。   容昭醒过来,自然是有容昀照顾,她在那里便显得奇怪又多余。   她原本是想着再与容昭当面道谢一次,但容昀进去之后哭得震天,显然他们兄弟俩还有心结,她便识趣地没有去打扰。   向刺史府的人说了一声,她便出府,原本还琢磨着是不是要走回去,没想到是严芎在外面驾着马车等她。   看了一眼严芎被包扎起来的肩膀,她迟疑了一会儿,就看严芎给她把马凳拿下来。   “没事了,都包扎好了,赶个马车不是什么重活。”严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搀了她一把,“二爷大概想不到那么多的,我送娘子回去。”   于是她便不多推辞,上了马车。   .   “你不留在府里看着你们大人?”秦月问。   严芎笑了一声,叹道:“二爷在呢,我在那里也多余。他们兄弟俩的事情,我还是不要掺和比较好。”   “说得好像他们兄弟俩之间有什么矛盾一样。”秦月倒是没看出来容昭容昀之间有什么龃龉,她向来是觉得他们兄弟俩关系好。   “矛盾大概没有,志向应当不同。”严芎简短地评价了一句便住了口,回头看了眼秦月,“食肆里面那些被打砸的桌椅之类,娘子列个单子,我让人赔给你们。”   秦月听着这话倒是高兴起来,道:“那便先谢过。”   “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的。”严芎说道,“我早点帮娘子你处理了,省得大人好起来以后又让我重新跑一趟。”   听着这话,秦月倒是忍不住笑了两声:“你倒是这么有信心你家大人能好起来,你们二爷那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娘子你都去了,他就算想死,听到娘子你喊他,他也要活过来的。”严芎也笑了两声,“更何况那年我跟着大人在北狄那个特别灵验的庙里面去求签,里面的老和尚说大人能活一百岁,所以大人一定能熬过来的。”   “是这样吗?”秦月摇了摇头,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那老和尚之前就预言了北狄十年内要亡国呢!”严芎说道,“不过当时北狄的皇帝倒是有几分气度,没有要那和尚的命,还给他盖了庙让他修行,说让他看看北狄能千秋万载地传承下去……谁知道……这老和尚预言还是很准的,他还活着,但北狄已经没了。”   这话听得秦月失笑,她叹了口气,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隐没在了夜色中。   .   严芎送了秦月到秦芦记的门口。   “娘子明天还要不要去看看大人,我来接你吗?”严芎跳下马车扶着秦月下来,然后问道。   “再说吧!”秦月说道,然后朝着他挥了挥手,“你早些回去,身上有伤得要好好休息。”   严芎便点了点头,目送了秦月进去了秦芦记,才转身上了马车慢悠悠地重新朝着刺史府去了。   .   秦芦记中,芦苗带着一群人正在吃饭。   听见门推开的声音,她回头见是秦月回来,有些意外。   “这么快回来了?”她站起来,“吃饭没有?”   “还没吃呢,等我洗手来吃。”秦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然后往后院去洗手,“凉拌面给我留一点。”   “那单独给你拌一碗。”芦苗跟着她往后面走,“你想吃什么菜,我给你切一些。”   “爽口点的吧,随便来点叶子菜。”秦月说道。   “行。”芦苗看着她去打水洗手,自己走到了后厨里面抓了一把叶子菜去切成了丝,一边做事,她一边回头又看了一眼洗完手的秦月,问道,“那谁的事情……已经好了?”   “人是醒了。”秦月擦完手也进了后厨,靠着门站了看着芦苗动菜刀,“我瞧着也没我什么事情,我就回来了。”   “人没事就行。”芦苗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以后要留在洛州吗?”   “不知道。”秦月笑了笑,“我想应该是要回京城的吧?他在洛州做什么,给他弟弟添堵吗?他弟弟做事就要看他脸色,当个官还束手束脚,岂不是烦死了?”   “你原谅他了?”芦苗挑了面条到碗里,又加了麻油拌起来。   “唔,也不能说是原谅。”秦月看着芦苗拌面条,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大概就是……想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尤其看着他也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更显得……似乎是扯平了?”她顿了顿,看向了芦苗,“你觉得算扯平了吗?”   “也许可以算吧?”芦苗笑了笑,“一命换一命的扯平了。”   “那就大概是这样的感觉。”秦月走过去,往面条里面加了一把小葱,“所以……感觉可以不再去想从前了。” 第100章 静好 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夜晚躺在床上时候,秦月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从前的事情。   大约是真的心中释怀,便能想起从前的好,不会偏执地只想起种种难堪。   而一整天疲累让她很快也进入了黑甜梦乡。   应当是做了个美梦,尽管醒来时候已经完全记不得,但却能依稀感觉到梦中的放松。   秦月看了眼外面天色,穿衣起床洗漱了,便如往常一样到楼下准备早饭。   .   到楼下时候,却见后门开着,芦苗正打着呵欠在门口与人说话。   秦月走到后院去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门口是什么人,芦苗就已经看到了她。   “阿月,有人给我们送桌椅板凳来了。”芦苗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着,我叫豆苗他们起来把大堂里面给摆开,好让他们把桌椅板凳给送进去。”   秦月有些意外这么早就有人来,还是来送桌椅板凳,于是走过去后门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了包扎着半边肩膀的严芎正吊儿郎当地靠在马车上。   看到秦月出来,严芎忽然站直了换了规矩的姿势,连笑容都明媚灿烂起来了:“大人昨天半夜醒了突然吩咐的,让我一早就来。”   “哦……”秦月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你家大人好了没?”   芦苗见秦月过来,便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进去喊豆苗他们。”   严芎目送了芦苗走进去,然后想了想才道:“肚子上来一刀,肯定一天好不了的,像我这样肩膀来一下还能活蹦乱跳走来走去,也是因为只是伤了皮肉没伤着骨头,要是当时伤着骨头,我就站不起来啦!”顿了顿,他又道,“不过精神比之前强很多,大人让我问娘子,能不能搬到这边宅子里面来养伤,大人嫌二爷哭来哭去太吵。”   这一听就不会是容昭原话——大概是严芎自己归纳总结之后又重新理解之后的复述,秦月笑了一声,道:“我不信你家大人会这么说。”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严芎也笑了起来,“我没偏离大人的意思,娘子信我。”   秦月看了一眼街对面那宅邸,道:“想在哪里养伤就在哪里养伤,那宅子原本就是你们大人置办的。”   “啊还没来得及说,大人昨天已经把容家家产一分为三了,宅子现在是娘子的啦!”严芎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在马车里面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个箱子递给了秦月,“大人让我把这些文书什么也带来了,容家家产三分之一给了大姑娘当嫁妆,剩下的一半给了二爷,另一半就是您的了。”   秦月没接,只道:“给你们大人留着吧,他将来不吃不喝了?”   严芎想了想,认真道:“还可以吃朝廷俸禄呢?这次事情过了大人身上至少要给个爵位的吧?我猜应该可以得个国公。”   秦月摆了摆手还是没接,道:“我收你桌椅板凳可以,这些就算了。”   “也行……”严芎没怎么太坚持,回手抓了个人,让他把箱子直接送到街对面宅子里面去。   里面芦苗已经带着豆花他们把位置都收捡开,然后回到后门这边请严芎这边的人帮忙把全新的桌椅板凳柜架之类都送进去。   秦月跟着进到食肆中看着他们把新的桌椅都摆整齐,再把前门打开来让屋子里面透气。   .   太阳升起来了,街上开始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食客们远远看着秦芦记开了门,便欢喜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   赵素娥跳下城楼至死的奏章最后还是由容昭亲笔写了送往京城,随着奏章还有他的病案。   京中很快便也派了宗正寺的人来处理赵素娥的后事,倒是没有劳烦其他的人。   当然这些人也来看了容昭,带着皇帝赵丛云的关怀,还顺便带来了一个专治刀伤的御医还有无数药材。   御医看过了容昭的伤情,便认认真真开了方子,又给了建议要静养。   在拒绝了张淼要接他去知州府中养伤的请求之后,他从容昀的刺史府中悄无声息地搬出来,还是回到了秦芦记后面的宅邸当中。   休养快一个月之后,容昭终于能下地独自行走,不必再要人搀扶。   .   六月的洛州烈日炎炎。   午后的太阳把树叶都晒得打蔫。   秦月靠在冰山旁的柜子上,一边摇扇子一边看着芦苗把大块的冰块凿成小块,然后放进盛放酸梅汁的大桶里面。   “要是有冰窖就好了。”芦苗说道,“每天买冰块也是一笔钱。”   “上回说在后院修一个的,你没同意。”在冰山旁边倒是不热,秦月看着那冰凉的酸梅汁,回手拿了个杯子递给了芦苗,“先给我来一杯。”   芦苗接了杯子给她舀了一大勺,然后抓了一把干桂花撒进去,道:“你少喝冷的。”   “就喝一点点。”秦月接了杯子喝了一小口,然后放在手边的柜子上,“你之前和小庾大人说好在隔壁开店,现在攒好料子了么?”   “不就还那么放着?我觉得小庾不行,还是得咱俩来。”芦苗叹了口气。   “小庾大人最近不是升官了么?”秦月笑,“看起来做官还是很行的。”   “那是沾了那谁的光!”芦苗斩钉截铁,“要不是那谁让严芎去提了一句,轮不到他升官。”顿了顿,她好奇了起来,“最近没见着严芎?他没在洛州了吗?”   秦月又拿着杯子喝了口酸梅汁,道:“回京去了吧,说是京中有些事情,就让他去处理了。”   芦苗正想说什么,瞥见门口有人进来便停了下来,再多看一眼,便推了推秦月:“那谁来了。”   .   秦月拿着杯子转身看向了大门口,见到容昭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   自他搬回到后面那宅子开始,一开始是严芎经常过来,再后来是他自己也经常到这边来,次数多了,芦苗都已经看习惯,甚至连豆苗三蜜他们也都看习惯,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大惊小怪。   就连她自己,也都已经习惯了和他午后转过来说说话聊聊天。   .   容昭慢慢朝着秦月走过来,他看了一眼这冰山,便笑了笑,道:“后面那宅子里面正好有个冰窖,你们用冰窖制冰,比去外面买要划算。”   芦苗眼睛一亮,但还是先看向了秦月。   秦月倒是多看了一眼容昭,才道:“那等会让豆苗他们过去看看好了。”   “所以今天在做什么?”容昭好奇地往盛放酸梅汁的大桶看了一眼,扑鼻而来的酸甜味道和漂浮在上头的冰块让他感觉到诱人的凉意。   “你不能喝的。”秦月回手找了个杯子给他倒了杯白水,“想再在床上躺半个月,你就当我没说。”   “还是听你的。”容昭在旁边拉了个椅子坐了,又接了秦月递过来的白水,问道,“有荷花节,要不要去看?”   秦月着意看了他两眼,有些疑惑:“你问我吗?”   “难道问我吗?”芦苗在旁边叹了口气。   容昭轻咳了一声,道:“芦娘子想一起去看吗?”   “不了。”芦苗拒绝,“我要去也和我家小庾一起去,不和你们一起逛,我宁可和小庾一起带着豆苗他们一串多余的尾巴去逛。”   这话把容昭逗笑了,他重新看向了秦月,问道:“秦娘子要和我一起去看吗?”   “再说吧,天热不想出去。”秦月拿起酸梅汁喝了一口,又看了眼容昭,“你还不回京城吗?”   容昭笑了笑,道:“严芎回去了,替我把事情办完就行了,我就不回去了。”   “哦……”秦月摇了摇扇子,又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是总很忙……”   “现在北狄早就没了,有我什么事情好忙的?”容昭笑着说,“我让严芎直接帮我递了奏疏,之后应该会就在洛州了。”   秦月听着这话看向了他,抿了下嘴唇:“容昀不嫌你?”   “他想着怎么哄好我,暂时应该不会嫌我。”容昭也看向了她,“他没来找你?”   “没有。”秦月摇头,“他得罪你了?”   “倒是没有,就是弟弟长大了,该独立了。”容昭喝了口水,淡淡说道,“但人总是不想长大的吧?”   秦月一时间倒是没弄明白他们兄弟俩在闹什么,只又捧着酸梅汁喝了一口。   “真的不要去看荷花吗?”容昭又问。   秦月好笑地指了指外面的太阳,道:“那么晒,我才不出去,万一和你一起逛着逛着你体力不支倒下去了怎么办,我又扛不动你!”   一旁原本装作不存在的芦苗被这话逗笑了,她看了看那酸梅汁桶里的冰块已经足够,就起了身:“你们聊着顺便帮忙看着大门,我要去休息一会儿了。”   .   两人目送了芦苗上二楼去,又对视一眼,没说话了。   “我觉得我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容昭认真地说道。   “得了,我一只手可以把你掀地上去。”秦月摇着扇子说,“要么你约你弟弟去逛荷花节,说不定你们俩就重归于好了。”   “但我想和你重归于好……行不行?”容昭认真地问。   秦月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最近看什么话本小说了?”   “倒是没有。”容昭说道,“就是昨天晚上做梦又梦到了你,想起来那天……因为追着你才醒过来的事情。”   “可是……”秦月想了想,又看了眼容昭,“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朋友,邻居,你觉得呢?”   容昭眼中闪过了一些失落,他垂下头,半晌没有说话。   “不要装可怜来博同情哦!”秦月用扇子戳了他一下,“铁骨铮铮男子汉呢?大将军呢?一国太尉,哪能这样的!”   “那我要是现在立刻抱着你开始哭,会不会有用?”容昭被她戳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唔……你年轻十岁,有用的吧?”秦月认真想了一下,“现在不行了,嚎啕起来会吓死人的!” 第101章 行行 若有所感   容昭笑了笑,倒是有些感慨——眼前的秦月的确是熟悉的,但也的确是陌生的。   在秦芦记后面养病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他重新认识一次这个曾经最熟悉的枕边人,于是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她,她的确温柔,但也有俏皮娇蛮的时候,她有许许多多他从前没见过的样子,这便是他从前无视之下不曾有机会见到的。   不曾见过,心知是自己的疏漏,所以会更珍惜。   秦月又喝了口酸梅汁,抬眼看他:“你又盯着我看什么?又在想过去那些事情?”   容昭回过神来,笑道:“没有,就是在想,我怎么才能说得过你……感觉完全说不过了。”   “道理在我这边,你当然说不过我。”秦月支着下巴看他,“你还可以胡搅蛮缠一下,说不定我痛定思痛感觉这样不行,就把你赶出去了。”   容昭哭笑不得:“那还是算了,我不想被扫地出门。”   这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容昭看向了秦月,问道:“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秦月无所谓地摇着扇子,“没什么打算,也没什么想法,最近呢是想帮着芦姐把隔壁成衣铺开起来,不过人手有点不够,到时候大概还要找点绣娘裁缝之类的,但看芦姐和小庾哥的想法,也许也不会开吧?说不好。”   “芦娘子和庾易会成亲吗?”容昭问。   秦月想了想,才道:“应该会吧?我看着小庾哥应该快说服芦姐了。”   “他们成亲了,你怎么办?”容昭笑着看了她一眼。   秦月也笑了一声:“不知道,没想过。”顿了顿,她看向了容昭,道,“大不了我一个人嘛,别做梦我跟着你回去,要是回去了天天和你伯母面对面,我还不如厚着脸皮就硬在芦姐和小庾哥中间插一杠子呢!”   听着这话,容昭倒是半晌也无话可说。   “问你。”秦月倒是突然有了谈兴,她用扇子戳了戳容昭。   “问。”容昭含笑看向了她。   “当初,在你心里,你伯母比我更可靠吗?”秦月想了一会儿措词才道,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但这仍然是她曾经耿耿于怀的心结。   容昭想了一会儿,才道:“要是我说并没有,你信不信?”   “我觉得我不是傻子,你觉得呢?”秦月克制着没有给他丢一记白眼。   “好吧。”容昭笑着摇了摇头,“原因其实并没有很复杂,总结起来就是两点,一来呢是伯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必须要让步;二来是因为府里还有容莺。”   前一个原因秦月听懂了,但后者却让她感觉有些迷茫:“和莺儿有什么关系?”   “容莺是伯母亲孙女,祖母管家,哪怕对她有疏漏,她也不会对自己祖母有什么意见和怨言,但换了婶婶管家,难以周全。”容昭语气有些感慨,“到时候就算容莺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伯母自己也会瞪大了眼睛在家里找茬,会很麻烦多事。所以我那时候想,索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给伯母自己拿着,你在家里万事不管也省心。”顿了顿,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叹了一声,“毕竟隔着一层,我不是伯母亲生的,再怎么亲近也是疏远的。”   这理由听得秦月都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年伯父还有堂兄都还在的时候,伯母虽然养育我,但其实也没有太亲近,自己有子有女,何必对着隔房的子侄那么用心呢?”容昭想起了从前,“伯父倒是对我好一些,想着我长大了能给堂兄帮忙。”说着他轻笑了一声,“不过这恩情我应当是还完了,容莺嫁了良人,伯母安享晚年,力所能及也只能做到这样。”   从前容昭很少与她聊起这些容家从前的事情,这会儿听着他说,秦月是觉得有些感慨的。   她把杯子里面最后那点酸梅汁喝完,笑了一声,道:“我之前觉得其实我们俩有点像的,都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过人生轨迹太不一样。”   “因为这世道,女人也只能那样。”容昭笑了笑,“换作你在我的位置上,又是个男人,你一样能出将入相做将军,或者像阿昀那样考个科举出来当官。让我成为你,最好也就是当时侥幸被人救了嫁给别人,更多可能要么是听你叔叔安排嫁给别人做妾。”   “女人太难了。”秦月感慨了一声。   .   大约人都是经不起念叨的。   容昭第二天一早接到了京中的急信,容莺和严芎各一封,说的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林氏病逝了。   严芎的信中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林氏跟着容莺在齐家住了大半个月,之后还是执拗地回到了容府。容府之前走水,东院都还在修缮,所以只好暂时住在了园子里面。容莺不放心林氏便搬回来陪着林氏。之后林氏在容府花园里面喂鱼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落水,救起来之后高烧不退,太医来看过也没什么作用,最后又坚持了数日还是病逝。   容昭再去看容莺的信,容莺的信写得没有严芎那么详细,只大略说了林氏病情和病逝的原因,最后问容昭能不能回来,若不能回来就由她来处理后事。   看着信,容昭沉吟了片刻,让人原样把信往刺史府送给容昀去看,然后又打发了人准备回京的车马。   林氏的后事他必然是要到场的,林氏走了以后,他与容昀当初亏欠的那些养育之恩才是圆满,不至于将来被人拎出来说不知感恩。   把这些吩咐下去了,他便又往前面秦芦记去了一趟。   正好是早上正忙的时候,他在柜台旁边等了一会儿,就被秦月抓着帮忙记了几笔账,他等着前面这些都忙完了,才拉着秦月说了林氏的事情。   “我得回京去了。”他拉着秦月的手说,“我到时候还是让严芎过来帮衬着,你在洛州万事小心,若有缺什么尽管让严芎去办。”   秦月愣了一会,倒是完全没想到昨日才刚说到了林氏,林氏就这么没了。   “虽然按照规矩,我与伯母是隔房的子侄关系,服丧五个月足以,但当初毕竟有养育之恩,所以还是要按照一年来算。”容昭说,“我与二弟一起回京,然后送灵柩回灵州去,在灵州守一年。”顿了顿,他认真地看着秦月,“我给你写信。”   秦月抿了下嘴唇,道:“那替我也给伯母烧点纸钱。”   “好。”容昭轻轻叹了一声。   门外容昀已经找了过来,于是他松开了握住秦月的手,轻声道:“那我走了。”   秦月点了下头,便看着容昭大步出去,也看到了容昀脸上明显的惊愕和茫然。   大约他们兄弟两人也是没想到林氏这么突然就去了的吧?   .   容昭与容昀离开快半个月了,严芎才重新又回到洛州来。   他与秦月已经熟悉得不能更熟,过来之后就直接到秦芦记来见她。   被酷暑的烈日晒过,严芎看起来黑了许多。   他一边大口喝着冰镇的酸梅汁,一边与秦月说京中的事情。   “我是送了大人和二爷离京往灵州去了,才往这边过来。”他说,“因为这事大人辞了太尉,然后圣上就赏了个徐国公的爵位下来,不过二爷这刺史够呛,大概不会因为一个刺史就夺情。”   听着这话,秦月忽然想起来之前容昭还说他们兄弟俩有点小矛盾的事情,她问道:“那你们二爷岂不是有点不高兴?”   “也没有?”严芎伸手抓了扇子给自己扇风,“二爷那就是文人想法,许多事情都想别扭了,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了,高不高兴的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说的也是。”秦月笑了一声。   “我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爵位,将来可以传给我儿子了!”严芎忽然高兴地说道,“我老婆儿子正在路上,我让她们到洛州来,我在城北买了个大宅子呢!娘子,到时候请你过去吃饭!”   “好的啊!”秦月答应下来。   严芎扇着扇子笑道:“现在还是觉得洛州好点,洛州比京城还凉快一点,京城热得我都冒烟了。”   秦月看了一眼外面那被晒得蔫头耷脑的绿树,道:“我怎么不觉得,我觉得京城比洛州要舒服一些的。”   “真希望夏天早点过去。”严芎说。   .   严芎的妻儿是又过了半个月才到洛州来。   正好遇到了七夕,正好便是芦苗和秦月那成衣铺开张的日子。   上午里在成衣铺忙得脚打后脑勺,下午到严芎家里吃了顿饭,晚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回到了秦芦记,便收到了容昭的信。   这不是秦月第一次收到他的信,那些年在容府时候,他在边关也每每有家信送来。   但这封却格外厚一些。   拆开信,里面先掉出来的是一些还散发着香味的干花。   然后才是他的信。   .   在灵州看到了这花,特别好看,于是请教了匠人如何制干花,特地学会了,寄给你看看。   .   信中这样说道。   .   秦月看着那干花许久,若有所感。 第102章 大结局 正文完   容昭的信来得勤,大约半个月便能有一封寄来。   除了书信之外,里面便更多是各种小玩意,有时是装饰摆件,有时是首饰发簪,还有时是时令吃食。   而书信本身并不算长篇累牍,有时是几句闲聊话语,有时是小令一支,还有时就是发牢骚来求安慰了。   牢骚多半是关于容昀的。   比如入秋之后跟着月饼一起寄来的一封信中,便花了三页纸来写他与容昀吵架,容昀嘴皮子太厉害,他根本吵不过,最后气得他晚饭多吃了两碗,晚上躺在床上都睡不着,越想越气,就起来写信了。   前面三页写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到了第四页却忽然和缓下来,仔细看了才知道是容昀看着半夜他院子里面灯还亮着,就跑来道歉,然后兄弟俩就重归于好了。   秦月看得哑然失笑,倒是对容昭了解更深一些。   .   时光飞逝,秋去春来,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庾易终于说服了芦苗,把自己的兄长接到了洛州来给他主持了婚事。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俩总算是终成眷属。   成了亲便也不好再挤在食肆里面住,再加上庾易还有个兄长,两人便商量了在隔着食肆一条街的地方买了个小院子。   如此一来,食肆中便安静了一些,不过白天倒是好,芦苗总是还在,两人还经常一起说说笑笑。   等到入夏时候芦苗发现怀孕,不能天天过来的时候,秦月便感觉有些冷清了。   豆苗这些小孩子们倒是一天天热闹不知事,但和小孩子又有多少能说的话?   倒是严芎时常带着他的妻子一起过来,这种时候倒是还能聊几句,但毕竟关系不同,有些事情也不太好说。   这也就只好在给容昭写信的时候偶尔写几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句几乎算是一笔带过的郁闷话语,容昭再来信时候便回了一封长信,还附带了一箱子东西说让她转送给芦苗。   信中先说到六月时候他便能从灵州出发到洛州来找她,不过先要把容昀送到京城去,可能中间要耽误三五天,但最慢也是七月中到,到时候给她带灵州的特产。说完这些,他便又安慰了一番她,只说等他到洛州来了,她便有人好说话聊天说笑,不至于天天对着一群皮孩子无聊,他身体已经完全养好了,到时候来帮她打点生意也是可以的。   看到这里时候,秦月忍不住笑了笑,难以想象容昭在食肆中帮忙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会吓跑了一群食客。   信的最后,便说了那一箱子东西,里面都是上好药材,说正好送给芦苗用,不必觉得贵重,灵州正好是产药材的地方,这些药材在别处贵,在灵州是不会的。   秦月合上信,心中倒是有些感慨了。   .   第二日中午忙完了之后,她看着外面天阴没什么太阳,便带着那一箱子药材去了芦苗和庾易家里。   进到院子里面,便只见芦苗百无聊赖地在廊下躺着编竹篾篮子。   听到声音,她抬眼看到是秦月过来,便丢下篮子站起来,快走了两步拉住了秦月的手:“我还想着下午去食肆找你呢,太无聊了,我快闲出病了!”   秦月笑着拉着她的手往廊下走,笑道:“大夫不是说了等再过两个月稳了,就可以了吗?再忍一忍。”   “我觉得我身体健壮大可不必。”芦苗唉声叹气,“太无聊了,还好你让三蜜和豆花过来我这边陪我了,要不我觉得我就要闲不住了。”说着她看向了三蜜和豆花两个人一起抬进来的箱子,有些好奇地又看了眼秦月,“那是什么东西?”   “药材。”秦月让三蜜和豆花把箱子直接抬到屋子里面去,“我和容昭写信的时候说你怀孕了,他就送了一箱子药材过来,灵州正好产药材。”   芦苗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心中有数了,便笑道:“那我就笑纳了,反正那谁有权有势,我跟着沾沾光。”   .   在芦苗看来,容昭这一年来的表现可以算是可圈可点,从前容昭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只从秦月口中听说过,也偶尔从严芎庾易这些外人口中听到一些边边角角,大概不能算是良人也不能算是称职的夫君,但现在这一年看来,应算是改过自新了——至少懂得了尊重。   尊重是万事的基础,只有建立在相互尊重之上,这一段关系才可能是和睦。   她闲暇时候也想过秦月的终身大事,以她容貌想找男人自然不是难事,但要找个良人却太难。   让她去做妾做填房,别说秦月愿不愿意,她首先是不答应的。   可毕竟秦月曾经成亲,要再找个身世清白品德上佳门当户对的郎君,她有时把洛州这些数得上的郎君们细数一番,都感觉不太可能。   兜兜转转,改过自新后的容昭反而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首先是知根知底,其次是身家丰厚,最后呢是家里关系简单。   不过终究还是要看秦月自己的意思,若秦月还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帮着容昭说话。   .   容昭到洛州的那天的日子相当巧,正好就在七夕的前一天。   第二天七夕,食肆和成衣铺都忙得很,秦月晚上了都还在带着豆苗他们在两边店里跑来跑去的忙碌。   容昭把行李之类的送到了秦芦记后面的宅子里面,先到食肆中找人,只看到一群半大孩子在后面准备各种食材,抓了个人问了,才往成衣铺去。   到成衣铺门口,便看到秦月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往窗子上挂彩绸。   他上前去帮忙扶了梯子,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把彩绸折成了蝴蝶结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秦月听着笑声便低头看了过去,见是容昭,面上露出了惊讶神色:“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来,怎么你一个人在这边,不叫个人帮你扶着梯子?”容昭笑着问。   “这梯子稳,就没叫人过来,那些小屁孩碍事得很,我打发他们去和面剁肉馅了。”秦月低头看着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回洛州来的?”   “也是今天,傍晚时候进的城。”容昭笑着说,“把东西放后面宅子里面,就到前面来找你了。”   “吃晚饭了吗?”秦月一边问,一边快速把手里的彩绸折好,然后准备从梯子上下来,“好了,我弄完了,你看好不好看?”   容昭抬头看了看,窗户上是用彩绸折成了大大小小的蝴蝶,看起来十分惹眼,于是笑道:“好看的。”   “不枉费我弄了一晚上。”秦月从梯子上跳下来,“吃了没?”   “还没。”容昭帮忙她把梯子收起来,跟着她退到铺子外面,看着她锁门,“你吃过了吗?”   秦月把门锁好了,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到那边去,我给你煮碗面吃。”   容昭于是点头,扛着梯子就与她一起回去了食肆中。   .   把一群碍事的半大孩子挨个打发去睡觉,秦月便往厨房里面去。   容昭跟着她到了厨房,正想帮忙,就被她赶到了外面。   “别碍事。”秦月用一根丝瓜戳着他退到厨房门口,“洗手,去前面坐好就完了,别在这里碍事。”   “好好好……我不碍事。”容昭举着手投降,但也没走开,便就在门口站着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秦月说话,“你看到我怎么都不惊讶一下下的。”   “你都说了七月要来,能有多惊讶?”秦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说了,又不是十年八年没联系。”   “这次来我就不走了哦?”容昭说。   “哦……”秦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我又不能赶你走。”   “明天晚上有花灯,我们去看吗?”容昭问,“白天不能去,晚上总可以吧?”   “要是不累就和你去看。”秦月回头看了他一眼。   容昭笑道:“白天我过来帮你,我把我手下都派过来,让他们帮你,怎么样?”   “要看起来和善点的,不要太凶的。”秦月说,“要不把客人都吓跑了。”   “那肯定。”容昭靠着门看着锅里面的水开了,腾起了白色的水汽,“这一年我很想你,所以迫不及待就来找你了。”   “嗯。”秦月没有回头看他。   容昭看着她把面条下到锅里去,又笑了笑:“朝廷赏了我国公的爵位,问我诰命的事……我能不能还是给你请诰命?”   秦月手上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我还没同意和你重归于好呢!”   “好吧……”容昭还是笑,“那等我们和好了再说。”   “说不定没那天了。”秦月说,“说不定明天你就看到一个绝色,然后就有了新的想法。”   “绝色就在眼前,还要什么新的想法?”容昭认真地看着秦月,“我等你,不管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一辈子,我都等你回心转意。”   “要是我立刻嫁给别人了呢?”秦月回头看了他一眼。   容昭认真想了想,道:“那我得先考察考察那个别人是个什么来头,要是比我还差,那还是别嫁了吧……?”   这话听得秦月噗嗤笑出声来。   锅里面的面条已经软下来,秦月拿着筷子捞起来盛到碗里,然后又从旁边盛了一大勺浇头淋上去,接着放到了一遍的案台上:“你的面好了。”   “你吃了没?”容昭问。   “我吃凉拌面。”秦月已经手快地给自己挑了一碗之前就做好的凉面,然后撒上酱料,“走吧,出去吃,这里热。”   于是容昭进去把自己的面碗捧好,跟在了秦月后面,去到了大堂里坐了。   一边吃东西,两人一边聊起了这一年来各自的情形,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说到的那些。   吃完之后,容昭便拿着碗到后厨去洗了。   秦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水洗碗,忍不住笑了笑:“看在你这么勤快的份上,明天的花灯可以跟着你去看。”   听着这话,容昭便回头看她,脸上全是笑:“那说好了,可不能临时反悔。”   “要是反悔了,你准备怎么办呢?”秦月好奇地问。   容昭想了想,把干净的碗用抹布擦干净了,放到了一旁,才道:“可能就准备痴痴地等?”   这话听得秦月大笑起来,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一年没什么事做,被二弟带坏了。”容昭一本正经地说道,“都怪他。”   “好吧,都怪他。”秦月笑着上前来把干净碗筷收到橱柜中,“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   第二天果然容昭便让人到前头来帮忙,再加上芦苗到了成衣铺那边坐镇,一天下来倒是也不算太忙碌。   到了傍晚时候,庾易接了芦苗回家,容昭便等着秦月收拾好了一起去看花灯了。   秦月换了衣衫重新梳了头发,又交代了豆苗他们看家别到处跑,然后才与容昭一起坐了马车出发。   花灯会上都是年轻男女,容昭买了两盏莲灯,然后又取了许愿笺和笔墨来递给秦月,笑道:“要自己写了愿望,然后那边河里放。”   秦月想了想,提笔在许愿笺写了一行字,然后塞进了莲灯的花蕊中。   她写好了之后看向了一旁的容昭,便见他还在认认真真地在许愿笺写着什么。   “这么长?写了什么?”秦月好奇问道。   容昭笑着把写好的许愿笺也塞进了河灯中,道:“写了一个很长的愿望,希望可以实现。”   两人顺着人流走到了河边,把莲灯点燃了然后放到水中去。   他们两人的莲灯与其他人的灯一起,慢慢地顺着水流飘向了远处。   人多拥挤,容昭伸手拉住了秦月的手,又低头去看她:“要不我背你走吧?”   秦月抬头看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等着他弯下腰便趴在了他背后:“前面那个灯好看,我们过去看。”   “好的啊!”容昭把她托在后背,慢慢地顺着人群朝着最大最漂亮的花灯走去了。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秦月闻到了容昭身上淡淡的香味。   “是想和你在一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容昭笑着说,“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   这时,忽然噼里啪啦的烟花声音响起来。   容昭停下了脚步仰头去看,便见绚丽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璀璨绮丽,姹紫嫣红。   秦月也抬头去看,她伸手勾住了容昭的脖子,看到夜空被照亮,然后又暗下去。   “我的愿望能实现吗?”容昭忽然问。   秦月看着烟花在空中绽放成了牡丹的华丽姿态,轻轻笑了笑:“也许可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