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作者:青城山黛玛   文案:   宝珠姑娘这条命都是太子殿下保下来的哪!明眼人谁看不出,太子殿下对这宝珠姑娘历来千般呵护、万分爱重,便是碍着宝珠姑娘的身份,不能娶为正妻,一个良娣是跑不了的,等将来太子践祚,还怕没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么——偏偏这姑娘被皇后娘娘疼爱傻了,竟是不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宫斗重生   主角:宝珠┃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朝公主与当代太子的狗血记事   立意:在不平等的大环境下追求平等的爱情 第1章 .一八音琴   “宝珠姐姐!”才留头的小宫女气喘吁吁:“大柳姐姐使我来问您,上回那个白地彩凤纹碗搁在哪儿了。”   宝珠闻言从躺椅上坐起来,还没开口,一旁晾手帕的善善笑了一声:“她倒会作怪,你一不管着小库房,二不当值,东西不见了,偏来问你。”   宝珠梳通一头堪堪晾干的乌发,一面挽一面笑道:“是有一回娘娘赏了碗甜酪来,我记得第二日便把碗还回去了…”又转向那跑腿儿的小宫女:“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找吧。”   二人赶到凤仪宫,皇后同一位老夫人正走到小花园里,随侍的柳叶儿忙示意众宫女在石凳上放好锦垫,桌上茶水点心铺陈开来,自己则撑了伞,在皇后身旁为她遮阳。   皇后便道:“难得日头暖和,你且去吧。”柳叶儿这才行礼告退。   走到远处瞧见宝珠两个,柳叶儿道:“刚呈上了一套水晶的,还没用着那凤纹的,只是我想,到底应该问你一声。”   宝珠点头:“多谢姐姐调停。姐姐想得极是,总不能真用上时才四处去寻。”   柳叶儿没再答话,二人便往小厨房去,传话的小宫女见状,脚底抹油连忙要跑开,半路却又叫恰抬头远顾的皇后叫住:“那边是不是宝珠?”   宝珠听见皇后叫她,自然折返过去,笑眯眯地行了礼:“娘娘胜常。”   皇后叫了起,向那位老夫人道:“阿娘不知,我这眼睛是越发不好了,又嫌那西洋眼镜戴着,太阳疼,每日只叫这孩子念书给我听呢。”   原来这是皇后的乳母曹夫人。她听了这话,便拉住宝珠的手,略一愣,复又含笑细端详片刻,就要拿东西出来,宝珠心想,这竟是正经小辈方有的见面礼了,就听一旁有人说:“唉,你怎么不戴首饰?”   果然三岁看老。宝珠暗自好笑,并不答她的话,只转向皇后,躬身道:“方才洗过头,戴不住金饰,只好簪了两朵鲜花,请娘娘恕罪。”宫里面不兴打扮得过于素净,便是未留头的小宫人,衣裳颜色也总是鲜焕的。她着急出门,还是路上掐了两朵山茶,不想就这么凑巧,遇上了这一位。   皇后不过一笑,曹夫人已开口解围道:“小姑娘家,正是清水出芙蓉的年纪。何况这位姐姐是近身侍奉皇后娘娘的,每常相见,自然是清爽便宜为上,不像你,初次觐见,怎么守规矩都不为过。”后头这句,是委婉教导自家孙女的。   皇后被提醒了,因问:“眉儿今年几岁了。”   “已满了十四。”曹夫人抚了抚曹姑娘的手,眉舒便不觉微微红了脸。   皇后会意,朝宝珠道:“你们小姑娘玩儿自己的去吧。”   宝珠答应一声,请眉舒随自己离去,暗里思索:说是年纪差不多,可二人身份天上地下,哪里能玩到一块儿?瞥见路旁新发的柳枝,柔嫩绒绿,便问:“我给姑娘编两个鸟儿可好?翅膀还会动呢。”   眉舒却不答反问:“你跟谁学会认字的?”   “凤仪宫里的姑姑。”   “会作诗吗?”   “不会。”   “给皇后娘娘念什么书?”   “娘娘兴之所至,不拘什么。”   “就没个偏好吗?”   “这我不能回答。”宝珠笑容不变,随即,到底说了一句:“姑娘,你僭越了。”   眉舒半点不畏惧:“说了这么久话,没听见你自称一句'奴婢'。”   “一则,皇后娘娘特许,在娘娘面前,我无需自称奴婢,”宝珠的语调依旧轻柔平缓,唇角的小小尖牙却若隐若现,“二则,在姑娘面前,我也不用自称奴婢。”   “你…”眉舒强压怒意,面容几乎有些扭曲,宝珠却并不觉得称心:无论如何,眼下的眉舒不过是曹家姑娘而已,仗着当今皇后的势力,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不配算反击。   “曹姑娘…”她站起身来,打算先赔个不是,给曹家大姑娘一点颜面,大家才好彼此周全。   “宝珠?”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太子夏侯礼一面往这边走来,一面便说:“树荫底下凉,怎么在这儿坐着?”   眉舒与宝珠忙起身见礼,他竟丝毫不觉多出来的女子眼生,宝珠只好含笑道:“我陪曹姑娘说话呢。”太子“哦”一声,这才同眉舒互相叙过礼。   而后三人同行,宝珠落后一步,太子仍往她这边侧身:“常听母后念叨,曹老夫人总有好些年不曾来了,不知如今身体可还硬朗。”   宝珠抿嘴一笑:“曹姑娘自幼养在老夫人膝下,殿下正可问问曹姑娘。”   眉舒面上闪过一丝讶然,而后垂眸向太子道:“托皇后娘娘和殿下的福,祖母身体一向康健。”   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一行人默然到了凤仪宫,太子整整衣冠,进门后先向皇后问安,又向曹夫人行礼,老夫人连连避开以示不敢受,却看着自家孙女跟着行礼如仪后,捺不住地露出笑意。   柳叶儿捧上茶来,宝珠如常接过手,献给皇后,又献曹夫人,再及太子,末尾是眉舒。   饮过茶,曹家祖孙便要出宫了,皇后自有赏赐不提。宝珠陪了小半日,这才有工夫回到自己房里,摘下已半萎的山茶花,重新梳过头,从妆匣子里挑了支异形珍珠白兔簪,想了想,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那宝石不过米粒大小,并不显眼,又和簪头的白兔眼睛相呼应,平添了几分活泼。   妆扮罢,皇后那边赏了道炸鹌鹑下来,这东西宝珠爱吃,只是吃着不雅,皇后自己又嫌麻烦,从前若非皇爷或者太子在,寻常都不大点它。   宝珠看一眼时间,招呼同屋的善善随意吃,自己则往皇后寝殿去。   路上又遇着个小太监,对方赶着叫了声“宝珠姐姐”,宝珠笑着点点头,他却没走,反而双手递过来一只小盒子:“这是太子殿下给姐姐的八音盒。”   宝珠心里还没觉出滋味,耳根连着脖颈先红了一片:“这我不能收。烦你代禀殿下,无功不受禄,且又是这样的稀罕物件,岂是我可享有的?”   小太监还想歪缠,宝珠索性绕开他,接着往前走去了。   进了寝殿,见众人都围在皇后身边,面前摆着一台书桌那么大的金灿灿的玩意儿,宝珠脚步微顿,随即才快步上前去,不及行礼,皇后已满面春风地向她招招手:“你也来瞧瞧,礼儿送的八音琴。”   宝珠便带着笑,上下一瞧,问:“这个琴,可怎么弹呢?”   “我晓得!”开口的是柳芽儿,她与柳叶儿是同乡,皇后便给二人起了一对儿姊妹花的名字,她难得露脸,这会儿连忙学着之前送八音琴来那小太监一样,在侧面把手上转了几圈,一阵清脆悦耳的乐声便响起了。   一众宫女都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夸太子孝顺,连她们都跟着皇后娘娘开了眼界。   皇后自然舒心,又说笑了好一阵,方才觉得倦怠了,由大伙儿服侍着安歇。   宝珠和柳叶儿留在最后,今晚是柳叶儿上夜。既不用给皇后念书,宝珠正要行礼退下,皇后却道:“让宝珠留在里间吧。”   二人应一声,柳叶儿退到外间,宝珠则到床边来替皇后放帐子。   “你不用忙。”皇后拦住她:“坐到床边,陪我说说话。”   宝珠乖巧答应着,心里实则有些意外:今日见了曹家姑娘,皇后自然有思量,不过,会同自己说吗?她这会儿才十一呢。   谁知皇后却问:“你知道,宫里还有台八音琴在哪儿吗?”   宝珠不觉悚然,幸而脸上不显山露水,已成了本能,正斟酌说辞,皇后自己作了回答:“在瑞香阁。”   宝珠提起的心这才徐徐落回肚子里,一边不忘盘算着:瑞香阁的白美人,是去岁被王师打败的部落进献的,天真年少,容色倾国,专宠至今。   年年西洋船只抵港,船上的货物都是有数的,贵重物件尤甚。皇后的八音琴是太子孝敬的,白美人的八音琴却是皇爷赐下的。   假若来日诞下帝裔,只怕这白美人更不是池中物。   宝珠知道,这个“来日”不会太遥远。   “若是帝后失谐,后宫怎能安宁?”皇后此话像是自问,却一字一字地敲在她心上。   妾这一字,似通“窃”。片刻恩宠风光,都是自正妻手里漏下来的。   入夜的寝殿里,只有一星如豆的灯火,化不开浓稠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浅浅地叹了口气,又以一种闲谈的语气问宝珠:“你瞧着,礼儿与眉儿般配吗?”   “嗯…”宝珠咬着唇,蹙眉思考片刻,笑道:“佳偶天成,珠联玉映。”   “你这孩子,”皇后失笑,“只管说吉祥话儿呢。”   宝珠见她阖上了眼,安稳地平卧着,便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放好了床帐,又走到桌前,熄了灯,随即悄然地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确实是珠联玉映的一对啊,何以后来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呢?   因为她吗?她怎配。   讯景如梭,旧游似梦,往事无迹可追寻,倒显得她庸人自扰。   但终究是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她认字不是嬷嬷教的,联诗也不是。   还有八音琴,与八音盒。 第2章 .二杏仁酪   次日下了值回住所,宝珠见自己屋子门开着,知道善善在,便走到门前,才要说话,就见善善正坐在床边收拾匣子,她心知自己怕是不方便此刻进去,越发放轻了脚步,转而往小饭厅去了。   她们这些伺候皇后的宫女,可以算是后宫里最有体面的了,不仅住的屋子宽敞些,还有专门的地方吃饭。   宝珠进了小饭厅,常姑姑正收拾碗碟,见她来了,忙不迭擦干净手,叫了声:“宝珠姑娘!”   宝珠笑着向她问好,她便说:“我才要让人把早饭给姑娘送屋里去呢,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宝珠道:“姑姑太客气了。今儿我不当值,正好出来走走。”   说着话,常姑姑已经把食盒给她装好了,宝珠一瞧那食盒大小,就知道里面是她一个人的——往日里她和善善的饭食都是装一块儿的。   她这才想到昨日的事情上。既然太子妃已经订下,自然可以给两个房里人了。   一个是善善,一个是柳芽儿。   常姑姑还拿她当小女孩儿看,她不问饭怎么少了,对方自然不会主动和她说这些。   提着食盒回到房里,善善看到她,先嗔怪起来:“你怎么不叫我?”   宝珠不回答,只管似笑非笑,她自己绷不住,跑来要拧宝珠的脸:“你笑什么?不许笑!”   宝珠一面躲,一面还道:“怎么?我没有喜事儿,平白笑笑也不行?”   这下更把善善说得臊了,两个人闹成一团互相呵痒,把搁在几上的食盒险些撞倒了。   “哎呀,”宝珠假意抱怨一声:“别把我的杏仁酪给撞散了。”   善善这才放过她,起身掸掸衣服,又紧了紧辫梢,口里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就惦记着吃。”   宝珠笑得直按肚子,一只手还点点她:“瞧瞧,身份不同,连说话的声口都不同了。”   善善这回真急眼了:“你再说,我把酪拍你脸上!”   宝珠知道不能逗她了,连连告饶,又替她捏肩,嘴里念念有词:“好姐姐,妹妹错了,姐姐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妹妹吧…”   善善总算转怒为喜,拉住她的手,两人对着坐下来,低声说:“我三天后就走了。以后这间屋子,你一个人住。”   宝珠不解:“娘娘这边,不补人上来吗?”   “补当然要补。”善善道,“只是不同你挤一个屋,你还不偷着乐去?”   宝珠被她说得笑了笑:“可惜晚上没人陪着我说话了。”   善善听了,本想安慰她两句,让她得了空还到自己那儿来,转念又想:太子原就和宝珠亲近些,如今关系不一样了,还是避避嫌为好。   于是岔开了话:“你猜,还有一个是谁?”   宝珠摇摇头:“不知道。”   “柳芽儿!”善善笑得促狭:“柳叶儿这会儿指不定牙都咬碎了呢!”   “不厚道。”宝珠乜她一眼,心里却知道柳叶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赐给太子的。凤仪宫里看不惯她摆大宫女谱的不在少数,殊不知,她原是皇后替早逝的皇长子挑中的人。   她出了片刻神,见善善依旧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善善,你…喜欢太子吗?”   善善有点讶异:“当然喜欢!”随即语重心长地教导宝珠:“除了皇爷,太子殿下可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人又标致、性子又和善,更是青春年少,你倒说说,他有哪一点不值得喜欢?”   宝珠垂着眸,若有所思,而后就被善善戳了下额角:“傻妮子!如今你不懂,等将来懂了再来求我,我保准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好。”宝珠忍着笑:“到时候我便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地拜呢!”   气得善善又在她手臂上打了两下,道:“吃你的杏仁酪去!还堵不上这张嘴?”   宝珠这才去开了食盒,里面除一大碗酪以外,还有四甜四咸八样点心的攒盘,她吃不下这些,刚要招呼善善,善善已经过来拈了一块蝴蝶酥,还挑剔道:“怎么拿点心配酪,怪噎人的。”   宝珠不说话,小咸麻花配酪吃得怡然自得,而后收好了碗碟,要还给常姑姑。   善善却拦住她,另找了人带过去。随即拉着她坐到床沿,取出一副玉镯子来:“这是皇后娘娘赏的,我分你一个,也算咱们同屋一场。”   这话说得颇动情了。宝珠有些意外:善善品性不坏,不过小心思有点多,又爱掐尖要强,上一世自己是真小孩儿,难免和她有争执的时候,皇后又偏心自个儿,后来则是太子——她俩的关系,倒没有这样亲密过。   思索一瞬,她还是摇摇头:“这个你好日子要戴出来呢。”   玉比金尊贵。论金镯子,宝珠自己也有一对绞丝的、一对镂花的,可戴玉镯,就不方便当差伺候主子了。宫女们寻常不将玉戴在手上,更遑论是成色这样好的。   善善想想:“也是。那等正日子过了,我再送你。”房里人又没有三媒六聘,更不行大礼,不过是赏些衣料首饰,拨几间屋,给几个宫人,便是过了明路。   要争荣夸耀,还得等太子践祚呢。   宝珠便不好一拒到底了,先含混答应着。   到了午后,这桩喜事已经是满宫皆知了,平日和善善略亲近些的,三三两两地都来道贺,有送针线的,也有送吃食的,也有送玩物的,善善好容易抽出点儿空,拉了宝珠道:“倒要正经摆个席面做东道了。”   宝珠点点头:好歹也是人生大事,乐呵一晚,别惊扰了主子便是。   “你不必操心,我替你安排就是。”说着便出了门,趁着小厨房这时辰不忙,托厨娘们仔细治一桌席面,要了香糖渴水,又要了糕饼蜜饯,给那些当值不能来的宫人们送去。   众人都知道宝珠是皇后面前的红人儿,她素日出手又大方,一开口哪有不应的,忙拿洁净垫子垫在椅上请她安坐,又端茶水端点心,一个女人记着宝珠的要求:宫女们不爱吃大肉,葱姜一类气味重的也不要,如此下来,菜色自然要多琢磨。   宝珠交代完,又道了叨扰,正要起身,就看见柳芽儿进厨房来了。   她一对上宝珠,脚步便缓了下来,宝珠站起身,叫了声“小柳姐姐”,她慌忙点头笑笑,抬眼一扫厨娘们的架势,轻声道:“烦请姑姑们做些点心…”   宝珠不禁纳罕:上一世,柳芽儿可不曾做过这个东道。   她清楚自己在这里,厨娘们便顾不上柳芽儿,索性先告辞出来,慢慢往回走着。   论资排辈起来,她和柳芽儿都是二等宫女,可在凤仪宫的遭遇,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柳芽儿心重,偏输在嘴巴上了,不会讨巧不会撒娇,是以皇后待她,情分着实平平。   不过若是给儿子做房里人,这些又是她的好处了。宝珠自顾自地摇头一笑,走到房前,一听里面静悄悄的,便知善善必定不在,自己进屋铺了床展开被子,放下床帐补觉了。   这一闭眼,直到耳边叽叽喳喳声不绝,宝珠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就见几个素日要好的小姐妹围在床边:“找了你一晚,居然躲在这儿猫觉!”说着便嘻嘻哈哈地把她往床下扯。   宝珠招架不住,连声央道:“我脸都睡花了,好歹让我洗一把。”众人总算肯罢休,一面推推拉拉地往外走,一面犹回头催促:“你可快些,别让她们把好吃好玩的都抢光了。”   宝珠答应着,下床趿上鞋,理着头发去脸盆架前,墙角的小炉子上连水壶都不见了,她只得回身提了平日喝水的小茶壶来,里面还有些半温不凉的水,倒来洗了脸,重梳了头发,又对着镜子搽了些玫瑰香膏,暮春的夜晚,仿佛有些厚重了。小饭厅里的笑闹声不时响起,连她这里也听得见。   她不禁想,为喜欢的人空守一世,或者为不喜欢的人空守一世,哪一种要幸福一些?   到底要去同大伙儿说笑一回。她端起铜盆出去倒水,远远的就见一抹杏黄众星捧月地过来了。   这又不是回东宫的路。她心知躲不过,自己站住了,等着给太子行礼。   太子夏侯礼没让随从跟来,自己走到宝珠面前,叫了起,便笑着问:“她们怎么这样高兴?连我在母后那边都听见了。”   “真的?”宝珠立即道:“我去提醒她们一声。”   “唉!”太子拦住她:“母后不曾察觉呢,不碍事的。”又问:“你怎么不去?”   宝珠笑笑:“我正要去呢。”   太子点点头,却不让她走:“昨儿的八音盒,你不喜欢?”   宝珠没奈何,说话还是得带笑:“那太贵重了,皇后才有一台大的呢,我怎么受得起?”   “上回的糖缠呢?不是你爱吃的吗?”   看来太子这是算总账来了。宝珠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吃甜把牙都吃坏了一颗,可不敢再吃了。”   这说辞并未让太子满意,他皱起眉头:“宝珠,你没有小时候跟我亲了。”   宝珠一时啼笑皆非,又听见他道:“你喊我一声哥哥。”   她心里的抗拒前所未有地强烈,勉力柔声道:“您是殿下,我是宫女,这不合规矩。”   他何曾把她看作宫女了?太子抿起唇:母后自来将她当女儿一样待,从前还小时,母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偶尔都用过“哥哥”一词,她不也认了?   他有点提不起情绪:“你长大了,就要和我见外了。”   宝珠一怔,实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十四岁的夏侯礼,他头十年的太子生涯顺风顺水,是以在他逐渐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依旧有着明亮多情的眼睛,和柔软稚秀的嘴唇。   现在那眼睛盛满了哀伤,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若真惹得太子伤心,她是承担不起罪过的。   宝珠“唉”了一声,说:“小时候不知礼,旁人大多不怪罪,如今长大了,还不知礼吗?”   “没有旁人。”太子急切地向她保证。   宝珠清楚,他说的,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但再推脱下去,就是她不识好歹了。   那个久违的称呼在她舌尖滚了千百回,似鸡舌香一般微微刺痛,终究是脱口而出:“殿下哥哥。”   太子失笑,仍是说不明白的意犹未尽,只好把那只八音盒又塞到她手里:“拿着。”见宝珠往小饭厅那头看了一眼,便说:“你去同她们玩儿吧。”   宝珠如获大赦,向他再度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她知道善善她们多半快散了,走着走着脚步逐渐慢下来,一回头,太子还在原地,二人对视上,他又向她挥挥手,方才转身走了。   宝珠的心霎时像被谁捏了一把,钝痛而酸软,犹疑着不知如何复原。 第3章 .三彩凤飞翼钗   善善的小宴宝珠究竟去迟了,反倒留下来同她们收拾摊子,又半扶半拖着善善回房。善善只喝香糖渴水犹喝得满脸通红,一面仰着脸由宝珠给她擦洗,一面掏出一捧手帕包着的东西:“给你留了花糕…”   宝珠笑着道谢,连忙接过来,省得碎渣掉得到处都是,回身搁在桌上,又见上头有个匣子,一问才知是柳芽儿那边送来的。打开里头也是花糕,想来小厨房伺候完皇后的膳食,又要应付她们的席面,一并便做了。   宝珠一想,这会儿晚了,明日该正经挑一样绣件回礼。   便接着照料歪靠在床柱上的善善宽衣睡下,自己也躺在床上,下午睡走了觉,这时候只能望着帐子上的绣花发愣,一偏头,就瞧见那小巧精细的八音盒。   第二日是十五,后宫众人要向皇后问安。宝珠早早收拾妥帖,往皇后寝殿来了。皇后也刚起身,宝珠行过礼,伺候洗漱用不上她,她就在旁边乖乖站着,等皇后坐下来,梳头的张姑姑给她挽发时,她才留神看了起来。   发髻梳好,姑姑取了一扇累丝九凤衔珠钗,皇后暗暗摇头,却从镜子里瞧见宝珠也跟着摇头,不禁唤道:“宝珠,过来。”   指指一排打开的头面盒子:“你来挑,我该戴什么。”   宝珠看一眼张姑姑:“娘娘的头发又黑亮,姑姑这个发式梳得又好看,可不能叫累丝钗遮着了。”   皇后和张姑姑都笑起来。她这才选中了:“那一个彩凤飞翼钗又漂亮,工艺又好,娘娘戴着最相宜。”   “果然小姑娘家喜欢艳色的。”皇后便让姑姑将那支钗取来:“这个倒轻巧。”   张姑姑接话道:“红蓝宝石隐在发间,也不至喧宾夺主。”宫里的首饰造册只按材质、工艺、样式来记,这宝珠姑娘倒会讨口彩。   一时妆毕,汤姑姑端了盅燕窝来,奉给皇后:“除了瑞香阁,大伙儿都到了。”   皇后未置一词,接过来用小银匙舀着,不疾不徐用完了,拿手帕拭拭嘴,起身往外间走去。   宝珠连忙紧跟而上。到了前殿,宫眷们依序恭立着,皇后一露面,众人齐齐蹲身行礼,听到徐姑姑叫一声起,皇后又让赐座,方才坐下来。   各人圆几前的茶点早已备好了,等皇后端起茶杯,其余人方才饮一口润润嗓。   皇后先问乔昭容:“九儿今日好些没有?”   乔昭容起身答道:“前几日就已经退烧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干咳,妾身按御医说的,炖些百合银耳汤给她做点心。等大好了,便来向娘娘问安。”   皇后便说:“这时节冷暖不定的,倒别急着让她出门。”皇爷序齿的女儿虽有九位,实则养下来的不过三个。前头两个早已下嫁,眼前就只有一位九公主,才八岁,身子骨又娇弱,不能不小心鞠养着。   乔昭容诺诺答应着。皇后又转向刘昭仪,正要开口,就听见宫女禀报,瑞香阁的掌事求见。   皇后略一颔首,宫女便领了那王姑姑进来,王姑姑行了礼,便喜眉笑眼地道:“给皇后娘娘道喜!我们美人今日有些下红,请了御医来瞧,说是有整三月身孕了!只是胎位不大好,须得卧床静养,没能来向娘娘问安,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脸上淡淡的,问:“既有三月身孕,怎么彤史那里,仍有天葵的记载?”   徐姑姑听了,便令人去传彤史女官来。王姑姑则赶忙分辩道:“娘娘容禀!我们美人素来月事不大准,只当是小事,不敢兴师动众了,故而如今才诊出来。”   皇后颇不赞许:“嫔御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月事都不仔细调养,怎么能当小事?”到底等彤史来了,呈上内起居注一查,若除去瑞香阁谎报的两次,其他都是对得上的。   这一通溯本求源,王姑姑心里那点表功之意荡然无存,见皇后终于点了头,只觉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听皇后又吩咐:“御医说胎位不正,问安自然该免,好生躺着将养。从前三日一请脉,你们不当回事儿,如今旁人也罢,瑞香阁一日一请脉,可断断马虎不得。”   想一想,接着说:“论理,有了身孕,可以叫娘家人进宫来陪伴。白美人没有亲人在,你们伺候的人千万留心宽解。”   宝珠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一句,仿佛有些露骨了。   皇后手边的茶不冒烟了,小宫女捧了新的来,她轻手轻脚地上前去换了,趁势觑了一眼皇后的脸。   神情当然看不出端倪,但宝珠观察过,皇后不悦时,下巴会比寻常尖些。   只有分毫之差,但确实存在。她在收敛真正的自己。   随后皇后又赏了白美人许多东西,宝珠没太留神听——皇后出手,必然是十分得体的。只是依然不能和皇爷散朝后,获悉这一天大喜讯的反应相比: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涌向瑞香阁,泰半都超出了白美人的身份应享有的。   宝珠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白美人有孕的万分留心,是因为知晓将来的许多事;而皇后的在意,更多出于她敏锐的直觉,抑或,还有对皇爷的了解。   不过,为皇后出谋划策可不是她的份内事,她要做的,是老老实实做皇后的解忧果。   嫔御们散去后,皇后回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那“彩凤飞翼”钗。   宝珠想起来,那上头的红蓝宝石,是国朝初与西洋通商时,皇爷亲送与皇后的,年头不浅了。   无论皇后想没想起来,这钗子,眼下千万不要再提。   幸而天气晴好,早膳后宝珠带着几个小宫女在院里放风筝,替九公主放病痛,下午又踢毽子、翻花绳,宝珠一会儿便卖个乖,总算哄得皇后脸上有了笑意。   夜里皇爷果然没来凤仪宫。皇后靠在榻上,让宝珠继续念《吕览》。   宝珠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踟蹰了一瞬,方才念道:“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所以性养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   皇后不知是否听着,只打量宝珠坐在灯火前的样子,笑说:“我们宝珠将来应当嫁一个饱读诗书的男子,才算般配。”   宝珠听了,当即搁下书,跪在皇后床边,拉着她的袖口撒娇:“娘娘,我不嫁人,我要陪着娘娘呢!”   皇后摸摸她的头发:“尽说孩子话。女子终究要出嫁的。”   宝珠摇摇头:“我可以拜张姑姑为师,将来也伺候娘娘梳髻。”   “越说越不像样了。”皇后嗔怪地乜她一眼:“礼儿的事定了,就替你慢慢相看起来。”   皇后的语气里有认真的意味,宝珠便识趣地不再混说,只鼓着嘴作出一副难为情的相来,又举着美人'拳给皇后轻轻捶腿,待她呼吸悠长起来,这才缓缓起身放下帐子。   上一世皇后大约是嫌她孩子心性重,倒不曾和她说过这些。嫁出宫去吗?她哪里生得出这等奢望。至于和张姑姑学梳头,却不是假的——总要为自己寻个退路。   从白美人有孕开始,宫里的日子,便不易过了。   一开始宝珠只是听几个小宫女偶然说起,瑞香阁的人再怎么作威作福,总不敢犯到皇后跟前来,不过是在别宫的宫女内侍面前争个高下。那位白美人虽然静养着不出门,皇爷却日日都要去看她,底下伺候的但凡在她跟前上谁的眼药,她再枕头风一吹,旁人还能落着好儿?   闹得妃嫔们都暗暗不忿,也有胆大的,趁着问安的日子,向皇后诉两句苦,见皇后八风不动,也就不敢再造次了。   皇后不会插手的。宝珠仔细回忆着上一世,皇后对于白美人的种种僭越,一度可谓忍耐至极。   中宫稳得住,妃嫔们却得另做打算。有位份有资历的那些娘娘自己不便出面,从身边伺候的宫女里头,挑了标致伶俐的,在皇爷回后宫的路上摘花折柳、扑蝶喂鱼、甚或放风筝、踢毽子,不一而足。   这俨然是在瑞香阁门跟前截人了。白美人自然气不过,不过因是御医说的,她胎坐得不稳,连去凤仪宫问安都免了,这时候怎么好到外头来?只得拿自己的宫人当出气筒。   宝珠听见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又见唯有凤仪宫上下还是规矩的,索性安安分分地缩起来,皇后也不大要她去念书了,别的差事都用不着她当,每常下了值,就回自己房里做针线。   这天她正坐在窗下描花样子,却有一个眼生的小宫人来找她,原来是善善跟前伺候的,被善善遣来,要宝珠去说会儿话。   宝珠有点犹豫,思索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同她出门去。   东宫已经不算在内闱了,不过太子女眷们的居所还是相对离得近些,只隔着一道侧门。宝珠跟在那小宫女后面,见她将腰牌拿给守门的嬷嬷看,许是伏案描花久了,她不禁恍惚了一瞬,随即才定定神,跨过门槛去了。 第4章 .四寿字簪   宝珠适才听小宫人称呼,善善如今是奉仪,在太子妾中,属第五等。   她俩从东宫的西角门进去,七拐八绕的,过了游廊,便是皓然斋。   名虽为“斋”,地方倒还宽阔,门前两旁植了几株芭蕉,屋舍一应都是黛瓦粉墙。   宝珠匆匆瞧一眼,便进了正屋,善善就立在当中等她,她正蹲身要行礼,被一把拦住了:“我如今要进凤仪宫倒不容易了,只得差人请了你来,你可别怪我托大。”   宝珠从善如流地直起腰,笑道:“姐姐如今做大人了,说话行事果然比从前更周详。”   善善面色这才松动了些,拍了她胳膊一下,一面就拉着她坐下来:“我初来乍到,脚还没站稳,来不及请你来做客,先有事求你了。”   “这话也太见外啦!”宝珠讶然,说:“你只管告诉我,若我帮得上,再找你讨谢礼不就好了?”   善善勉力点点头:“是我干娘,前儿差事没当好,挨了板子,如今要挪到皇庄上去了…”她说得寻常,眼里的急切却显而易见。   宝珠想起来了,善善刚进宫时,拜了御膳房的秦姑姑做干娘,确实过得比旁人舒坦些。后来那位秦姑姑又打点了门路,到瑞香阁小厨房去了,图的是活计轻巧,实惠又多,不曾想眼下白美人孕中易怒,偏叫她撞上了。   如今的皇庄可不比太子继位后的几十年,环境堪称艰苦,更不要说像秦姑姑这样挨了板子的,哪里是养伤的去处?   善善攥着手帕,咬牙道:“瑞香阁那位原还想撵我干娘出去,幸好她宫里的掌事还知礼,晓得内宫之中,只有皇后娘娘有权调动宫人。打了二十板子,倒是她开恩了!”   宝珠连忙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心里已明白她的念头:“你能不能替我求求皇后娘娘,千万不要打发干娘去皇庄…”   善善满以为这不是大事,宝珠又一向得皇后喜欢,见她没立即应下,不觉皱起眉头:“怎么?”   宝珠缓缓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娘娘未必肯因此与瑞香阁冲突。”   “总不至于…”善善着实意外,白美人,怎么能与正宫皇后相提并论呢?   可是,八音琴的事她是知道的。如今做了太子姬妾,隐隐约约又明白了些。   宝珠见她沉吟,又说:“其实,去求皇后娘娘,不如求太子——宫外头的事,他可比内苑的人都好插手。”   善善眼睛一亮,而后又摇摇头,叹气道:“我哪能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   进了东宫,还不如从前在皇后跟前时见到太子的次数多。他虽随和,但又从来不是会轻怜密爱的性子,偶或来皓然斋,善善半夜醒来,不是见他在翻故纸,就是见他在读论奏——才被皇爷允了参政没多久,女人哪有权力要紧。   善善抬眼,见宝珠低眉迟疑,索性把心一横:“宝珠,不如…你替我求求太子?”她知道太子颇喜欢宝珠,宝珠如今又还是个孩子,即便将来也进东宫,自己总有几年可做打算。   宝珠仿佛愕然,又仿佛毫不介意:“那…我试一试吧!”   上一世善善未得过太子另眼相待,重来一回,她本欲劝导一二,转念又想,以自己的经历,要谈心得,倒是徒增笑料了。   二人说定,宝珠又就着茶吃了块糕点,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告别善善出来。   这次没让小宫女送她,她自己在游廊里边走边看。东宫远没有内苑富丽,更少暖艳之色,善善那屋子里也不过三五绯红浅紫而已,否则清冷意实在太重些。   然而这游廊两侧,朱栏外片花不见,唯有碧色如洗,又不失为一年好景。   她立在台阶上,往下走两级,又停一会儿,直到远处隐隐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太子回来了。   宝珠上一世并不知道秦姑姑的事,大约是因为彼时善善同她没有这般亲近,如今知道了,究竟做不到置之不理,欠太子一个人情,换一条人命,还是十分合算的。   她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绕出游廊,向迎面走来的太子一行人蹲身行礼:“殿下胜常。”   太子停下脚步,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恍然大悟:“哦,你来找她。”随手叫了起,便要往另一边走。   “殿下!”宝珠不意他没打算搭理自己,连忙跟上去:“殿下不得空吗?”   太子侧过头瞥她一眼:“你说。”   宝珠顾不得其他,把秦姑姑的事告诉了他,太子听完,点点头,问:“几时出宫?”   宝珠一愣:“我这就去问明白。”   “不用忙。”太子叫住她,又吩咐跟着的人:“去问一声。”那人领命去了,太子又对宝珠道:“你不必担心了,出了宫自有人安排妥当。”   宝珠赶紧又行礼:“多谢殿下。”听见太子“嗯”了一声,匆匆走了,自己亦直起身来,仍从角门走回去。   过了三四日,善善又让上回那个小宫人送了一只小木盒来,里面除了她许诺过送给宝珠的玉镯子外,另有一对银镀金的寿字簪。还叫宝珠不当值便去她那儿说话。   宝珠没推辞,又从自己的匣子里抓了把散钱给小宫女,让她吃点心去,随即把木盒收起来了。   她这两日浑身不舒服,打不起精神来,午后同汤姑姑一块儿,替皇后去探看九公主。九公主今儿大好了,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央她用高几上的兰草编蚂蚱,那兰草是乔昭容的心头好,这时也丝毫不心疼,跟着女儿要宝珠随意剪就是。哄得九公主心满意足地玩累了睡下,昭容又再三请汤姑姑及她用些茶点,宝珠见姑姑道谢陪坐下来了,便也跟着坐下用点心。   这会儿便觉得小腹坠痛起来,她起先还以为是吃得不当,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天葵应该来了。   忙不迭地找小宫女去请徐姑姑来。自己靠在榻上等,越发觉出没有同屋人的不便了:小宫女多半不懂,这事儿总不能嚷得人尽皆知,恐怕徐姑姑空手来了,尚还要派人去领东西。   她没道理地忽然万念俱灰,徐姑姑来时,恰看见她拿帕子挡着脸,背身向里低声哽咽。徐姑姑只说她是吓着了,含笑走过去,唤了她一声,又搂着她安慰:“姑娘莫怕,这是喜事儿,还要恭喜姑娘长大了呢。”   宝珠靠在她怀里,很快拿手帕擦干净眼泪,强抑住心绪,抬眼看着徐姑姑,勉力露出个赧然的笑容。   一时用得上的东西都领了来,徐姑姑又嘱咐她一番,把该教的都教了,方才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知道此事,吩咐小厨房做了补气血的汤给她送来,还给了三天假,让她休息好了再当值。   宝珠喝了汤,又漱了口,便回床上窝着了,时醒时寐地过了一夜,小腹绞痛缓解了不少,只是有些手脚发软。   她历来行经短,这又是头一回,第二日下午便干净了,看着天气好,便去小厨房要热水,却被常姑姑劝住了,好说歹说,许了明日亲自提两大桶水给她。   可喜第二天仍旧晴暖,常姑姑差两个人给宝珠送了香花汤浴来,又有一样盐煮豆和香药糖水,一面犹道:“姑姑让奴婢给姑娘赔罪,今日浴佛节,小厨房里实在忙不过来,两样应景吃食,都是单独留给姑娘的,请姑娘不要见怪。”   宝珠诧异道:“姑姑这话我怎么担得起?既然正忙,我就不去打扰了,改日再去谢姑姑。”她正对着镜子拆发辫,妆匣开着,便取了两枚白玉蝙蝠送给二人,这物什小巧,不过指甲盖儿大,顶好的成色也不算贵重,拿来穿丝绦正得宜。   两个宫人道谢去了。宝珠却是洗完了澡尚琢磨:常姑姑虽一向殷勤,言语上也不至如此谦卑,她竟想不出是为何。   她慢慢地擦头发,眼睛扫到那两样吃食:明儿就是四月初九了,太子的生辰。往年皇后因他年纪小,没让正经办过,今年是满十五,自然不同了。   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5章 .五面片汤   太子在生辰宴上拒绝向白美人行跪拜大礼。   皇爷的脸色在那一刻肉眼可见地沉下来。原本,他亲自在麟德殿赐宴于太子,可谓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不过,按规矩出席的皇后事前并未得到他的邀请,而时刻相伴左右的白美人则未单独设座,居于皇帝的旁侧。   如此一来,她的位次反倒高过皇后了。   下首的臣子当中便有人出列进谏,请白美人移座,以正嫡庶尊卑——皇爷不得不让步,但已然大为扫兴了。   随后太子向帝后跪拜献酒,皇爷一饮而尽后,又叫他向白美人祝酒。   白美人含羞推辞的话还没有出口,太子就躬身揖礼道:“恕臣难以从命。”   宝珠就立在皇后身侧,执壶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定定地看着太子,他躬身,却未曾低头,年少的骄傲一览无余。   皇帝犹问:“为何?”   之前进谏的官员身形微动,余光却瞥见皇后略略摇首,复又安坐。   皇帝没有放过皇后的这一点小动作:“皇后身体不适?”他不给皇后辩驳的机会:“既然如此,太子,送你母亲回去吧。”   太子应诺,上前来搀住皇后。宝珠则退后半步,交出手中的酒壶,从另一边扶着她。   一行人向皇帝行礼告退,却行着还未转身,皇帝又道:“太子也不必再回来了。”   宝珠分明感到皇后的手臂紧绷了一瞬。至于太子,他的脸上依旧宠辱不惊。   宝珠心知,这不过是他成长的序幕。   皇后乘肩舆,太子与宝珠随行,到了通往内宫的嘉猷门前,皇后对太子道:“不必送了。”   太子抬起头,沉默着,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发现,在母亲辉煌的凤冠与雍容的面庞下,那不易觉察的衰老。   他还没有想通。皇后权衡一瞬,吩咐宝珠:“天色暗,你跟他们一块儿送太子回去。”   这是要她劝解太子吗?宝珠应一声“是”,接过一只羊角灯来,蹲身恭送走皇后,便替太子照着路:“殿下留神。”   东宫中太子自己常住的是惇本殿。进了门,平日近身伺候的两个内侍便替太子解下外衣冠饰,换上家常衣裳,又一个去吩咐洗漱用具。宝珠立在门口,闻言叫住他:“殿下只饮了几盏酒,别的都没进,不如让小厨房做碗面片汤来,免得待会儿腹中难受。”   小内侍受教地去了。宝珠待里头太子已收拾妥当,这才走进去,见他走到桌边要取茶杯,连忙接过手来,太子却摇摇头:“你坐吧。”   他喝了口水,自己也坐下来,不觉皱起眉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臣子可以直言圣人的过失,儿女却不可指摘父亲的过失…”   宝珠嘴唇微动,太子又道:“今日母后受责罚,是因为我的过错。”   只这两句话,宝珠即知他转圜过来了,无须她再宽解什么。   不过,有一点太子如今还不知道,皇帝今日如此对待皇后,并不是纯粹的迁怒。   一时做好的面片汤端了过来,小内侍揭开食盒,盛出一碗奉于太子,太子看一眼,菲薄的面片沉浮在澄透的鸡汤里,另有几许香蕈丁点缀,甚为清爽,道:“再取一只碗来。”   小内侍会意,连忙又盛一碗递向宝珠,宝珠站了一晚确实有些疲累了,便道谢接过来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宝珠因问:“殿下笑什么?”他不答,只说:“看时辰宫门都下钥了,你一会儿便睡在西暖阁吧。”宝珠知道他说的在理,还没答应,他又改了口:“还是去皓然斋好了,你们更方便些。”   宝珠无可无不可,只是隐隐觉得奇怪。往善善那儿去的路上,她还在回忆,上一世有过这样的对话吗?   她不记得了。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最后那几年,满是病痛与绝望的日子。   她忽然喘不过气来,竭力想把那股无力感摈弃开——老天让她重来一回,难道是要她重新痛苦挣扎一回吗?   “姑娘怎么了?”陪她去皓然斋的姑姑扶住了她。   她掩饰好自己的口吻:“脚下没踩稳,还好有姑姑在。”   姑姑便笑道:“姑娘当心些。这东宫除了常住的几间屋舍,其余的都没有重新大修,前朝留下来的地方,难免有青苔一类。”   宝珠答应着。到了皓然斋,善善已经睡下了,门外上值的恰好是上回来找她的那个宫人,见到是她,又有太子乳母跟前的姑姑送,自然放心地带宝珠往下处去。   次日一早,白美人被晋封为妃的旨意已遍传六宫了。   “了不得,一连升了四品!”善善得知她来了,自然留她一同用早饭,二人说说话。   宝珠笑笑,她又压低声音,凑近些道:“你说,她肚子里头怀的是男是女?”   宝珠摇头:“这个谁能猜到?”   善善若有所思:“常听人说,’酸儿辣女’,可看她那个挑剔样儿,竟没一样爱吃的…”   宝珠制止她道:“你怎么真琢磨起这个了?长辈的事情,可轮不着咱们多嘴,还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为上。”   善善笑嗔一声:“我关起门私下说一句罢了,你竟这样煞有介事。”口吻活像皇后似的。善善暗想着,不觉瞟了西洋钟一眼:“时辰不早了,兴许皇后娘娘要叫你呢,我就不虚留了。”   宝珠站起身来,蹲礼向她道别,末了到底嘱咐一句:“近日恐怕不便来,奉仪自己多珍重。”见善善点头,这才离开。   但愿她是真听进去了吧。宝珠无声一叹,出了皓然斋,就见昨晚送宵夜的那个小内侍正等在外头,笑嘻嘻地朝她呵腰:“奴才送姐姐。”   二人迈过东宫角门,甬道那头便是内宫的小门。名叫小篆的内侍取出一个象牙牌儿交给宝珠:“前头奴才就不便去了,这腰牌姐姐留着,往后进出都方便。”   这必然也是太子的吩咐。宝珠没伸手:说来没道理,她可以不计较十四岁的曹眉舒的挑衅,却做不到对同样年少的太子多些宽容。   何苦为他的态度反复耿耿于怀呢?宝珠明知,往后不会再有恣意任性的夏侯礼了。   她深思一回,仍道:“主子们若有差遣,我自可奉命走动。私藏下腰牌,反倒徒增事端。”   她坚持不要,小篆只得收回腰牌,却忍不住一吐舌头:“殿下的吩咐,奴才又没办成。”   宝珠这才认出他就是上回来送八音盒的,一时无言。正好甬道那头有人影走动,她向小篆道句“有劳”,匆匆赶过去了。   原来是守门的嬷嬷换值,下值的认得宝珠是凤仪宫的人,招手道:“姑娘快些吧。”就要让宝珠进去,上值的那位嬷嬷却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通,冷硬道:“今日罢了,下回可要依着规矩来。”   宝珠自来还不曾在哪里碰过钉子,心下一时纳罕,面上还乖觉,老老实实地答一声:“记得了,多谢嬷嬷。”   她走到凤仪宫门口,果然远远瞧见刘昭仪在门外徘徊。   论礼,她应当上前去问安。但在刘昭仪身边的大宫女看见自己之前,宝珠侧身躲在了一株茂盛的牡丹后面。   如果她不这样做,而是与刘昭仪攀谈,那么刘昭仪就会要求面见皇后——刘昭仪的梳月阁与白美人的瑞香阁同属于长禧宫,而今白美人得封贤妃,成为长禧宫主位,竟是跃居于她这样诞育过皇子的老人之上了。   她的诉苦毫无益处,无非增添皇后的心烦而已。   实则在昨夜,宝珠就尝试过阻止皇后赴宴。   但皇后是心智坚韧的人,身为太子的母亲,她有权前往生辰宴,哪怕皇帝没有开口相邀。   宝珠亦担心,没有皇后在场,太子会独自面对皇帝不自知的折辱。   因为她的犹豫,上一世的场面重演了。   那么,她至少可以从规避这些细枝末节开始。   刘昭仪等了良久,凤仪宫门前仍是无人走动,她终于叹息一声,带着宫人回去了。   宝珠这才去向皇后问安。皇后如往常一般坐在东暖阁里,柳芽儿正向她回禀昨日曹家送来的贺礼。   见宝珠回来,皇后扬手示意柳芽儿暂不必说,问宝珠道:“太子昨夜睡得好吗?”   宝珠答:“昨夜太子殿下用过宵夜,便让我往秦奉仪住处借宿。我今早起来时,殿下已上朝去了,问过伺候殿下的小篆,说殿下睡得好,神采奕奕。”   皇后略略颔首,又说:“新裁的夏衫送来了,你去看着她们领。”   宝珠答应着去了。柳芽儿因含笑道:“到底年纪小些,不够牢靠。”   皇后却摇头:“昨日她劝说我不要去麟德殿,虽是小儿意气,但未必没有她的道理。”   席上突生变故,随行宫人除她以外,倒没有更适合去照料太子的了。   不过,既然太子仍将她当作姊妹来待,皇后自是乐见其成。   真做了太子的姬妾,如今反而不方便多往凤仪宫来了。   这一旬里,太子如常参政读书,到了休沐日,明琰长公主恭请皇帝驾幸别苑,皇帝欣然携太子同往。 第6章 .六螭纹手帕   明琰长公主乃是皇帝一母胞姐。皇帝潜龙时,长公主曾嫁于一举人之子,后来合家迁入金陵,皇帝则与寡母另居。溧阳县令慧眼识英雄,以其独女许与皇帝,此后皇帝一路官至左仆射,再及一统天下,唯独对长公主深感亏欠,允其和离,又置长公主府安养。   前些时日,因长公主内宠闹市骑马,踩死无辜稚子,皇帝大怒,令长公主闭门自省,不得擅出。如今眼看皇帝态度软化,长公主势必竭尽所能,重修手足之情。   皇帝富有四海,长公主能想到的法子,不过是游乐宴饮、歌舞美人罢了。   宝珠阻止不了长公主的邀约,也阻止不了皇帝带着太子同往。   于是这天傍晚,太子骑着马先行回宫,而其后迤迤然的天子舆车中,多了一名年方豆蔻的殊色女子。   她被封为阮才人。皇帝没有指任何一座宫殿给她居住,而是让她留在宣政殿的偏殿里——那是皇帝自己的寝宫,甚至,皇帝亲近的大臣都可以在此处接受召见、商讨政事。   一次,皇帝正与太子下棋,阮才人以扇遮面,自偏殿走来,莲步无声,白玉般的纤手从条案上玛瑙缸中抓了一把樱桃。她抬眸偷觑皇帝一眼,以为自己不曾被发现,便又轻悄地折返回去,杏花香雪裙摆蹁跹如梦。   皇帝连头也没有抬,漫然吩咐身边伺候的内侍:“把那缸子端过去。她要什么,你过来取。”   到底是分了神,白子中间让太子落下了一颗黑子,皇帝信手将棋子丢回盒中:“明日再下吧。”   太子一笑:“父皇可不要忘了与臣的赌注。”   皇帝摆摆手:“此事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太子应下了,行礼告退出来。才出宣政殿,就见御前副总管韦霖领着一队小内侍走过来。   韦霖看见他,满脸堆笑地趋行上前,唱了个喏。太子见那些内侍怀里都抱着剥了外皮的柳条,便问:“副总管这是往哪儿去?”   韦霖回道:“陛下吩咐了,今年端午射柳就在南囿里办,届时都中的官家子弟都会来,奴才们就等着一观殿下的风姿呢!”   南囿修起来的时日不长,里面除了麋鹿苑和放鹰台外,不过散养着些白鹤孔雀一类,地方十分阔大。   太子听完,便说:“我同你们一块儿去瞧瞧。”   到了南囿,他又让人将他的马牵出来,骑上在草场肆意驰骋——他有日子不曾骑过马了,上回在长公主别苑也是看人打马球,自己没能下场。如今只觉天朗气清,烦闷全消,他看着远处绿柳如烟,心想:等到端午,母后与宝珠便可一同过来散散了。   宝珠收回目光,用手帕捂住鼻子,低头快步从悬挂着菖蒲的门口走进屋去。   皇后取过一柄象牙团扇,瞧见她这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你这鼻子比谁都灵敏,咱们成天从那蒲剑底下过,也不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柳叶儿捧着一盒五毒香囊进来,闻言跟着打趣道:“从前善…秦奉仪说的是,只怕宝珠就是个精怪,自然闻不得菖蒲的清正气。”   她一向待宝珠不咸不淡的,此刻这样说,也是图哄皇后开怀一笑罢了。   宝珠便也抿着嘴,笑乜她一眼,拣一只香囊递给皇后:“娘娘,这香囊是精怪送来的,想来有些妙异之处,娘娘佩上必定百毒不侵、顺遂安康。”   皇后笑着接过去系在腕上,又亲取一只,给宝珠戴在胸前。   端午当日,皇后亦召了乳母曹老夫人祖孙入宫,然则来到凤仪宫请安的只有眉舒一人:“祖母本已按品妆扮,只是戴上翟冠后便大汗淋漓,勉强出行唯恐失仪于贵人,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顿时蹙起眉,示意宝珠扶眉舒起身坐下,一面便吩咐派御医前去诊治,眉舒忙又站起来谢恩,皇后摆摆手,道:“今日确实炎热,阿娘不来也罢。只是身子骨平日里就该多留心调养才是。”眉舒应下了。   皇后旋即又命人斟来端午茶给她喝,待她休整片刻,一行人才动身往南囿去。   宝珠知晓曹老妇人未必有大恙,让眉舒只身前来,是因为她将来进了宫,终有须得独当一面的时候。   皇后自然也懂得乳母的用意。   南囿草场前搭起了小楼,四面以珠帘遮挡,女眷们按次序坐在其中,勋贵朝臣及其子弟便坐在楼下两厢。   除皇帝及阮才人外,众人都已经到了,白贤妃挺着肚子,也立在其间。她的身孕刚满五月,御医说,可以出来活动一二。   片刻,皇帝来了,阮才人跟在他身后。后妃及百官齐齐行礼,皇帝随口叫了起,在御案前坐下。   其余人也纷纷落座,阮才人正要挨着皇帝,白贤妃便出声道:“陛下,怎可让阮才人与您同席呢?”   皇帝闻声向她看去,白贤妃今日严妆丽服,比之娇俏天然的阮才人,又是别种风韵。她微含委屈:“妾身从前不知礼,多亏纪大人教导,才明白尊卑嫡庶不可乱,皇爷可要以身作则。”   纪大人,便是太子生辰宴上向皇帝进谏的参议纪敏。   皇帝想了想,对阮才人道:“你去那边坐吧。”   阮才人轻声答“是”,宫人便在乔昭容之后又为她设一席,她走过来时,忍不住朝白贤妃看了一眼,显然是不忿的。   这一小小风波,场下准备参赛的儿郎们全然不知。太子换了大红织金曳撒,端坐在高头骏马上,目不斜视地望着草场边上插着的柳条。   内侍们取了他们的手帕,依次系在柳条的末端,以作标识。   太子排在队列的最后。   鼓声起,队首的儿郎策马出列,箭矢搭于弓上,瞄准第一枝柳条被剥去青皮的一圈,放箭射去,旋即疾驰几步,又从另一端接住了自己的箭。   “好!”皇帝站起来称赞一句,便有内侍斟了一碗酒来奉于他。那男儿跪拜谢恩后,接过酒一饮而尽。   在他之后的其余人中,只有一人射中了柳条的青皮部分,算作次一等,此外个个都是骑射'精湛、身手十分漂亮。   最终,轮到了太子。   他往观赛台上看了一眼,随后抬臂拉满弓,却不对准系着自己手帕的那一枝柳条,而是对着第一枝柳条。   须知人力有大小,留下的箭矢痕迹各不相同,再则一场比赛下来,柳条也难免东歪西倒,太子这一箭,可不是那么易中靶的。   不过,在皇帝和群臣面前,谁又能没有好胜心呢?   太子几乎没有犹豫,漫然松手,也不必看那箭是否穿过柳条,双腿一夹马肚,疾驰过去,反手握住了从后方追来的飞矢。   在满场的喝彩声里,他一跃下马,走到皇帝席前,撩袍跪下,接受皇帝的赐酒。   垂着珠帘的小楼里,众妃嫔们也纷纷夸赞着太子的英姿,皇后听了,不过淡然一笑。   唯有宝珠留心着阮才人的举动,见她悄悄溜出去,顾不上多想,自己从另一边的楼梯也下去了。   她这一端离草场更近些,左右四下无人看见,宝珠索性小跑两步,瞧见前面角落里有一方月白的手帕。   趁着阮才人没来,她赶紧去捡起来,看到果然上面又有一圈螭纹,便利落地塞进袖中。   后面一阵脚步声响起,宝珠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额发,回过身,立刻露出笑眯眯的神情,行了一礼:“阮才人好。”   阮才人狐疑地看着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出来走走。”这是宫里面如厕的委婉说法。   阮才人觉得不对:“那怎么不去背人的地方,跑到前面来了?”   “走完了,过来吹吹风。”宝珠笑容不变,也是知道她拿自己没办法:“才人是要找人,还是找东西?我替您问一问可好?”   “不必了!”阮才人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转身回去了。   宝珠不觉失笑:这个阮才人,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太子的声音传来,宝珠无奈,只得面向他,行了礼,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一笑:“贤妃腹痛,父皇送她回去,也不知还来不来了。”又问:“母后近来好吗?”   “娘娘睡眠都好,只是跟往年一样,天热起来,饮食减了些。”宝珠暗暗将袖中的手帕再往里滑一点:“殿下不必忧心,咱们平日里都会尽心照顾娘娘的。”   太子点点头:“若是兴致好,不妨往各处散散,活动了筋骨,胃口也好些。”   宝珠答应着:“今日曹家姑娘也来了,我看准时机,便劝娘娘多逛一会儿。”   太子忽然沉默下来,宝珠踟蹰着,正欲找由头告退,便听他道:“那两回在东宫,我有意避着你,并不是不喜欢你…在跟前。”   这话说得何其古怪。宝珠不愿多分辨,张口就要否认,太子却又道:“母后的打算,我大致总是知道的。太子妃的人选,我做不了主,不过…”   “殿下!”宝珠打断他的话,往高台上一指,笑道:“皇爷返来了,殿下快过去吧!我也得回娘娘跟前去了。” 第7章 .七茉莉骨朵   有这么多后妃和朝臣在场,又是端午佳节,皇帝当然不会一走了之。   不过,阮才人让宫女去长禧宫问皇帝还有多久能吃上粽子宴的消息走漏出来,到底还是令人侧目。   宝珠觉得,她们是当局者迷了——皇后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宫里头得宠一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有儿女的,才叫有后福。   太子若能在年内将婚事定下来,兴许贤妃前脚生子,皇后娘娘后脚就能抱孙了。   是夜皇后在凤仪宫中设了小宴款待眉舒,饭毕夜影儿已上来了,皇后便命人去曹家传话,说她留眉舒住一晚。   她是皇宫的女主人,安排这些自然方便。又让宝珠领人去偏殿替眉舒布置卧房:“我跟前没养着公主,早不知道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什么了。”   宝珠答应着,用银柄玉头果叉叉起一小块儿切好的香瓜,递给皇后,眉舒见了,便起身禀道:“娘娘如此抬爱,臣女惶恐——宝珠姑娘既是伺候娘娘的人,臣女怎敢驱使呢?”   皇后闻言,慢慢吃了那块香瓜,将果叉放回托盘中,方才道:“宝珠向来是恪守本分的孩子,我虽偏爱她些,她却从未有丝毫逾矩。”   宝珠听见说的是自己,也不便搭话,安安静静地取了手巾来给皇后擦手。皇后又和眉舒说起了别的,她方才退下去,带了几个小宫人去偏殿布置。   张罗了一时,眉舒来了。进了屋并不打量布置如何,只淡淡向宝珠一点头:“有劳了。”   宝珠道:“为娘娘当差而已,担不起姑娘一句'辛苦'。”   她又道:“请慢走。”宝珠便略一蹲礼,告退离去了。   一面走,一面便想:眉舒在皇后跟前那一番话,初听恭谨至极,细品却有试探自己在皇后眼里分量之嫌,皇后如何看不出小姑娘的那点城府呢?   曹家大姑娘一生,最重规矩,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皇后起初怜她失恃,继母待她实在算不得好,直至来到祖母身边,终于有了嫡长女应有的待遇——可以说,皇后顾念曹老夫人的情分,多过对眉舒其人的喜爱。   后来嘛,情势又渐渐不一样了。   宝珠回到自己的住处,闩好门,这才把袖中揣了多时的手帕取出来。   这东西着实是个烫手山芋,要不是上一世贤妃告发阮才人与太子有私情,证据便是这方显然不是女子用的手帕,她也不会冒险去捡。   不过,因为阮才人与太子都是贤妃的眼中钉,她的心思世人皆知,可信度不高,皇帝虽杖毙了阮才人,冷落了太子许久,到底没有另立她的儿子为储君。   宝珠前世无暇分神去琢磨,如今一想,阮才人对太子有没有动过心,还真不能断言。   接着她不免有些功利地想:她已经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不知道老天,能不能给她一点福报。   六月,盘踞巴蜀一带、为患多年的山匪匪首林文接受朝廷招安,赴京向皇帝行跪拜礼,并拜官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这一股势力自前朝末年崛起,渐渐壮大,竟不啻一个小小王国;而今能够归顺国朝,大徵江山至此金瓯无缺。   对于后宫女眷而言,什么左布政使、右布政使并非她们该关心的,众人所知的,不过是今年进贡的蜀锦花样更多许多罢了。   皇后还赏了宝珠两匹。这远不是宫人该享用的东西,宝珠连忙推辞不受,皇后只一笑:“又不是叫你立时做成衣裳来穿。”   她微微一愣,竟是不愿意去明白皇后话中的深意。   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装小孩儿,皇后既有这一句话,便没有她乔张做致的余地。宝珠只得“领悟过来”,含着羞意谢了恩。   出门遇着柳叶儿。蜀锦色泽艳丽,便没有她的份儿,幸而皇后赏宝珠,也是先吩咐一声,过后小库房清点好了,自有人送过去,否则这样迎面相逢,实在不能不尴尬。   宝珠当然明白她的体己不知比自己厚多少倍,只是,因为太艳丽便不适合她,犹是有些残忍了。   她与柳叶儿彼此见过礼,错身过后方才缓缓吁一口气:若能嫁到宫外去,无论夫婿美丑贤愚,都该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   “露湿晴花春殿香,   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   共滴长门一夜长。”   不知何处隐隐约约有歌声传来,哀婉动人,宝珠不觉驻足细听一时,待听清楚了唱的是什么词,方才皱起眉头——这样的宫怨诗,是谁把它谱曲传唱出来的?   她放轻了脚步,去寻那歌声的来源,原来是个杂使的小宫人,看着不过七八岁模样,正一边低唱,一边给紫茉莉浇水。   “宝珠姐姐好。”小宫女倒认得她,放下水壶,乖巧地向她行了一礼。   宝珠便也对她笑着点点头,伸手轻抚过那一株柔嫩的花儿,赞道:“真好闻,是你在照管它?”   小宫女忙不迭地答一个“是”。茉莉花单薄,宫里原不作观赏用,不过边边角角里栽几株,尚不要白色的,图个夏夜清馨而已。   宝珠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杏儿。”她甜丝丝地答道,渴望得到赏识的神情一览无余。   “杏儿。”宝珠唤一声这个名字,唇齿仿佛涌起酸涩,“你刚刚那支歌也唱得好听,是谁教给你的?”   “没有人教我!”杏儿不假思索地说,犹豫片刻,到底说出了实情:“二十九日是贤妃娘娘芳辰,长禧宫的巧儿跟我要好,她练这首歌,要是讨娘娘喜欢,就能得赏呢!我听她唱过两遍,自己偷偷记下了。”   她确实有一把动听的好嗓子,又肯勤练,若有机缘,或许真能出人头地。   宝珠知道,自己此刻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寻个由头,将她“引荐”到徐姑姑面前,叫她再唱一遍方才那支歌,徐姑姑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歌里面一句昭阳,一句长门,幕后主使无论是谁,用心险恶,令人背后生凉。   杏儿,不过是一枚棋子。宝珠心有不忍,不过是因为她是一枚懵懂无知的棋子。   甚或,她并不是唯一一枚棋子。   上一世,白贤妃生辰前后不曾发生什么事,宝珠思索一瞬,决定赌一回。   她对杏儿道:“趁着日头还不高,你摘十二个花骨朵下来,别叫它干了,午后送到皇后娘娘寝殿去,我届时可等着你。”   杏儿一听便知这是个巧宗,却不想宝珠如此提携自己,一口答应下来,又连声道:“多谢姐姐!”   宝珠这才板起了脸:“还有,那只歌不好,不许再唱。”   杏儿哪里见过这些大宫女的行事,顿时被唬住了,一声不敢出,不住点头表示绝不再唱。   宝珠嘱咐完她,折返回去,一面想:这样的宫怨之句,认真论起来,其实是多少内眷的切身体会。若是旁人有意所为,必然应当令它最先从凤仪宫传出去。   那些资历浅、心思也浅的小宫人,须得多留心些了。   午后分外地闷热。皇后也不叫宝珠念书给她听了——宝珠念得辛苦,她听得也吵闹——自己信手翻了两页,亦是懒懒的。   “许是快落雨了。”宝珠轻轻为她打着扇,笑说道:“夜里痛痛快快下回雨,又凉快,茉莉香味又更浓,岂不好睡?”   皇后随口“嗯”一声,徐姑姑从屋外进来,招手把宝珠叫到一边,正要附耳说话,皇后瞧见了,道:“你去吧。”宝珠便把扇子交给徐姑姑,自己暂且告退。   正是杏儿送了茉莉骨朵来。宝珠看过一遍,择了品相最好的六朵,又取出一套甜白釉茶盏来,让杏儿端着,跟自己去皇后面前。   天热起来,皇后不耐喝热茶,又知道冷饮多用伤身,总不满意。眼下见宝珠挽了袖口,只在杯中斟了热水,投入茉莉骨朵,浅紫花瓣徐徐在水面绽开,香气也像是若有似无。   不禁含了笑,道:“端来我尝尝。”   宝珠忙将茶杯奉给她,皇后观赏片刻,用了一口,评鉴道:“口味没什么出奇,看着倒好看,化用了暗香汤的方子,比暗香汤有滋味些。”顺手搁在手边矮几上。   这就算是留下了。宝珠知道皇后近来多汗,冰饮又都是甜的,容易腻,便在水里加了极少的雪花洋糖,花骨朵上用了点盐,亦提了甘甜味。   口里便道:“早想按这个方子来您跟前卖乖,只是不知道怎么料理茉莉骨朵。看见杏儿照管花儿,请教了一句,可算做成了。”   皇后笑看那宫女一眼,对宝珠道:“这孩子是个伶俐模样。你用得着,平日里便用吧,别忘了打赏就是。”   宝珠原不过想让杏儿在皇后跟前露露脸,若有赏赐就很好了,不想皇后的意思,居然直接把杏儿划到了她麾下。   别的先搁在一边,她拉着杏儿,先向皇后谢恩。   过后明白过来:皇后在教她拉拢人心呢。   大家都是伺候的主子娘娘,虽然各司其职,实则都是一样的。宝珠历来没有想过,要将谁收为己用。   然而有杏儿做臂膀的好处很快显现出来:贤妃生辰后没几天,杏儿便急急忙忙地来找宝珠:“姐姐心里做好准备,贤妃娘娘要见姐姐!” 第8章 .八虎头鞋   论理,宝珠是凤仪宫的人,贤妃不该绕过皇后传她前去。   不过,贤妃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推测。   宝珠思量一时,让杏儿留下:“晚间娘娘要看书时,我若还没回,你便如实禀给徐姑姑。”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长禧宫的宫人来住所请她:“我们娘娘听说姑娘手巧,托姑娘过去绣几个老虎眼睛呢。”   听着是替未出世的孩子做衣帽鞋袜。宝珠没推拒,道:“娘娘不嫌弃我手拙,自当随姑姑去一趟。”   进了长禧宫,气派迥异于凤仪宫。正殿台阶旁两排石榴花娇艳似火,门前宫人打起蜀锦帘,里面便有一阵异香袭来。   宝珠略一低头,跟着来传自己的安姑姑进了门。正殿中无须放眼去看,便觉珠光流溢,琳琅满目。   贤妃在后殿等着她。安姑姑上前去回禀,宝珠低首敛眉,端端正正地行下个大礼。   “快快起来。”贤妃挺着肚子,倚靠在榻上,笑盈盈地一抬手,又赞道:“毕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模样行事都比旁人出挑。”   宝珠见她性子与上一世比大相径庭,暗暗奇怪,面上只不卑不亢,温声细语答一句:“娘娘谬赞了。”   贤妃亲切地叫她到自己身边坐,宝珠见她跟前小桌上搁着绣箩,便道:“我替娘娘做针线,针尖剪子不该离娘娘太近,请您准许我坐在杌子上吧。”   贤妃点头允了,又叫小宫人去为宝珠预备茶点,一面拉家常问:“姑娘今年几岁了?”   “十二了。”宝珠不知道自己生日,六月初二是皇后选的,算来刚长了一岁。   “祖籍是哪里?”   宝珠微顿,终究仍是摇摇头:“记不清楚。”同时心略略提起来,防着贤妃拿这一点发难。   不想贤妃只是叹息一声:“倒跟我一样,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儿。”   “我怎配与娘娘相提并论?”宝珠赶紧道:“娘娘不久便有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呢。”   贤妃听她这样一句,似是突发奇想:“都说小孩儿眼睛明亮,你瞧瞧,我这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宝珠当然知道,她所期盼的是一个男孩,生下的,也确实是一个男孩。   她刚绣好一只鞋面上的虎睛,歪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若是男孩儿,穿着虎头鞋再威风不过;若是女孩儿,这老虎便庇佑着她,保她一世长乐无忧——娘娘慈母心肠,必定会如愿的!”   贤妃讶然:“好乖的一张嘴!”又说:“我倒希望,男女不拘,要像你这样聪慧的才好。”算是揭过了这一话头。   二人又说起了别的,虽都是闲谈,但宝珠既要做手上的针线,又要留神她话中有诈,接的并不轻松。   一时绣活做完了,竟出了一背的汗。好在贤妃未再多为难,赏了她茶水点心,让她歇息一时便可回去了。   那点心极酥,宝珠怕吃着掉渣、模样不雅,便没有动,不过确实有些口渴,饮了几口茶——全不担心这茶不对劲:即使贤妃当真脑子犯糊涂,宫里的毒'药也到不了她手上。   谁知通向凤仪宫的甬道还没走完,她便觉得胸口不大舒服,心慌气短的,勉强又疾行几步,越发觉得双腿也轻飘飘的。她伸手撑着身旁的红墙,抬眼一看天色渐晚,正要想主意,人已经顺着墙滑下去了。   朦胧中,只觉有人把一小丸药送到自己唇间,宝珠早不愿吃药,皱起眉头想躲,一动,便醒了过来。   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一惊,挣扎着想起身看清楚,那人便关切地按住她:“别起猛了,再歇会儿。”   是少年的嗓音。宝珠这才清醒过来,面前的,是太子夏侯礼。   她转首环顾:在她自己的屋子里。   太子见状便说:“我才向母后问安出来,就看见你往地上倒,赶紧把你带过来,别是中了暑。后来听常姑姑说才知道,你原来有个’茶醉’的毛病,吃点糖便好,往后也不要空腹饮浓茶。”   这算不上病,太子觉得稀奇,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堆,宝珠却想到了别处:“惊动了旁人没有?”   太子道:“不曾惊动母后。”   那么,但愿贤妃也不要知晓。才从长禧宫出来便晕倒,不管用什么由头解释,都不太像样。   她出了一会儿神,随即才意识到太子还守在自己跟前,连忙郑重道:“多谢殿下相助,不敢再耽误殿下的正事。”   太子却取出怀里的西洋表看了一眼:“离内宫下钥还有一阵子,咱们坐着说说话吧。”   没有堂堂储君,屈尊待在宫人住所的道理。宝珠立即摇头,太子却没瞧见:“我刚刚瞧见那边桌上有你写的几张字,什么时候练起了瘦金体?”   “随便写来消遣而已。”宝珠答了,又要劝他离开。   太子已认真思索起来:“宋徽宗的字虽好,但过于工巧了,你初涉书法,还是该从二王学起,有了自己的韵度,再习前人所长,才能最终化为己用。”   这番话,依稀听他说过一回,应当是在他亲手教她练字的时候。   宝珠低着眼眸,轻声说:“有劳殿下提点。”   静默一时,太子说:“宝珠,你讨厌我。”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宝珠暗惊,抬头就见他自嘲一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突然有一日…”   确实是一夜之间变了的——太子幼时养在凤仪宫,自己与他曾是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俨然皇后膝下的一双儿女,就连荡秋千时,若有太子替她推,她总是飞得高得多。   直到她八岁的某一日,太子不在内宫,她独自荡秋千时不慎跌了下来,磕破了头,昏迷了两三日:她两世都没躲过这一遭,不同的是,这一回醒来的,是多活了二十年的那缕孤魂。   她无法讨厌太子,只是不愿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然而,她轻叹一声,面前的夏侯礼是十五岁的夏侯礼,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更何况,她看着他迷茫而伤心的神色,仍是不忍。   只要不叫那一切发生就好。   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温言对太子道:“殿下怎么不明白?一年大似一年,顾忌自然就越来越多了。”   太子不肯信她:“这是你的真话?还是托词?”   “千真万确,是我心中所想。”为表诚意,宝珠尚下了床,去将书桌前的字都收起来:“我从《十七贴》练起,好不好?”   太子连声说“好”,又走到她身边,眉开眼笑道:“我那儿有碧玉版的《十三行》,明日叫人也给你送来。”   跟着,他恢复正色,眼睛深深望着宝珠:“我若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要告诉我,我拿什么赔罪都可以,不许瞒着不说。”   宝珠除了点头答应,别无他法。她戏称太子一声“哥哥”,历来都是他关切自己,像这样她哄着他高兴,竟是头一回,心虚之余,又透着一丝朝不保夕的甜蜜。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到底太子年岁渐长,皇帝又不喜皇后过多干涉儿子的事,一月下来,宝珠能和太子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后来想通了,是应当这样平平和和地,大家一块儿过二三年,等太子娶了亲,自己的婚事也大致定了。   前一段日子太矫枉过正,多多少少确实有眉舒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缘故。   这一世再不必和她在同一块儿被划得四四方方的天底下对峙了,无益再平白结怨。   十月初三,长禧宫贤妃诞下一位皇子,取名为祈。论排行,这是皇四子,与此同时,他又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儿子。   皇帝知天命之年得一幼子,自然宝爱非常,一些宫人还说,贤妃临盆的夜里,有一道带紫光的流星划过天幕,落进了长禧宫里。   祥瑞之说,或真或假,历来天家都是乐见其成的。为此,皇帝又想进贤妃为贵妃,却被贤妃竭力辞去,说:“妾身鄙薄,蒙受皇恩,已觉惶恐万分,又怎敢不知餍足?陛下赠以高位,不如赐妾身叔父一官半衔,哪怕是最末流,能够进京来,骨肉团聚,妾身从此便无憾了。”   她的叔父本就被封为降王,一直在封地本本分分的,又已老迈,皇帝想了想,当真将他一家召回都城来,给个虚职,每月有俸禄糊口罢了,仍旧本本分分的,一步也不敢多走。   外头的人揣摩上意,如何将四皇子母子吹捧得天花乱坠,皇后都不放在心上。皇子降生当日,按着规矩放了赏赐,便仔细交代着往曹家送药材的事情。   曹老夫人病重了。   皇后指了两个御医、一个老嬷嬷上门,御医负责诊脉熬药,老嬷嬷则管着老夫人这一进院子里的大小事宜——曹老夫人只一个亲子,续娶的媳妇遇事便站干岸;还有个庶子媳妇,更不担半点儿责。   一面还要预备着六礼,皇太子娶亲,比民间娶嫁不知繁琐多少倍,一桩桩慢慢行起来,一则欲借孙辈的喜事冲一冲,二则,当真有个什么,也好叫老夫人定心。   这件事自然要经过皇帝的准允。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并未相中曹家女做太子妃。 第9章 .九沉香牌   他对皇后说:“你的乳母,你自该尽心;朕的儿子,不能给臣子家冲喜。”   这话其实也合情理。只是彼时阮才人亦在侧,皇帝再度当着妾妃拂皇后的脸面,二人之间,越发离心离德。   宝珠陪着皇后回到凤仪宫。皇后无声端坐许久,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下宝珠:“你说,我该不该让朝中老臣进言…”   “娘娘不可!”宝珠想也不想,话已经脱口而出。   她这般直截了当,倒让皇后有些意外,一挑眉,随即笑一声:“是我心急了。他最恨我与朝臣有来往。”   宝珠知道,皇后的怨怼,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了。   一起打天下的夫妻,坐到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地位,皇后却不能居功分走一半江山,还要容忍丈夫流连于一个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姬妾之中,对自己则日加冷淡。   这些还都是身外之物,最叫皇后介怀的,是她亲生的两个皇子,都因征战而死。   可是,她们只能忍耐。上一世皇帝没有反对太子妃的人选,也不过是多进来一个人,一块儿忍耐。   至少此时,太子还没有失去皇帝的欢心。   这一年腊月初五,曹老夫人溘然长逝。   皇后困在凤仪宫里,无声地落泪不止。   “娘娘。”宝珠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跟前,蹲身抱住她的双腿,靠着她,也让她靠着自己。   片刻,她感觉到皇后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宝珠。”   宝珠答应一声,仰头望向她。   皇后已经拭去了泪痕,面容恬淡地嘱咐她:“你同徐姑姑一起去曹家。丧仪操办一应有徐姑姑做主;你,代我坐镇。”   “娘娘,”宝珠直觉不妥,“您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张姑姑一样可以管事。”出声的居然是柳叶儿:“还有我呢。”   宝珠沉默片刻,郑重地向皇后行过礼,回去整理好了出宫的衣物。   无人知晓,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后宠婢,她心里对皇后的敬畏,更类于敬而远之。   唯独这一日,她在皇后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失意与坚韧。   她们不会走到上一世那般田地的。   素幔马车停在曹家大门前。因是宫中女眷,曹氏男丁不便迎候,两房主母也不见踪影。主人家就只有一个眉舒,一身重孝地立在门外。   眉舒向徐姑姑与宝珠行礼,因她俩是代表皇后来的,便坦然受了,随即才向眉舒见礼。   而后徐姑姑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先进门去吧。”   里头下人倒是跪了一地,哀哀痛哭着,可宝珠眼睛一扫,就瞧见角落里一星艳色还没遮全,更不要说徐姑姑这样细致的了。   人走了几个时辰了,这点儿事都办不周详,再说老夫人病的时日不短,又是高寿,总没有家里什么都不预备的道理。   徐姑姑一路看过,心里有了数。到了老夫人灵前,与宝珠两个先敬香致哀,老夫人的几个孙儿们便跪在一旁回礼。   挂幔守灵勉强算过得去。徐姑姑便携着眉舒,往一旁议事的屋去。先问她的父亲,说是请僧道去了。   这事儿其实应该吩咐给底下人做。宝珠暗暗皱眉,但多少能理解他的忙中出错。   徐姑姑不便说什么,叫人多赶制些生麻熟麻、粗细白布,来吊丧的亲疏不同,用的也不同。   停灵的日子钦天监算好了一时便能送来,此外供茶供饭、照看火烛、收拾器具,都要有专人轮班。   这些施排调停的事,徐姑姑是做老了的,分毫用不着宝珠帮忙,她只管安坐着,意义远大于一切。   曹家两个儿子,资质都不过平平,大老爷即眉舒父亲的六品衔儿是皇帝当年赏的,二老爷更是白身。家里虽富裕,门第并不高,来往的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或者名士大儒。   皇后派宫里的人来,是不想老夫人身后事太凄清了。   同时,也是没能及时定下眉舒名分的一种补偿。   临近晌午,太子来了。   他身份尊贵,被奉至内室歇息也不奇怪。宝珠和徐姑姑忙起身要行礼,太子叫了免,见了宝珠,不觉皱眉:“你若在宫里,还能宽解宽解母后。”   说了这一句,因徐姑姑在场,便住了口。   徐姑姑便对太子说:“这里进出回话的人多眼杂,殿下不如去后边小楼坐坐,劳宝珠姑娘领个路。”   太子点点头,宝珠见他神色郁郁,便没说话,带着他过去了。   小楼的位置高些,略有点儿冷。宝珠进来合上门,便将手炉递给太子。   “你留着吧。”太子没接:“也在这儿歇一会儿。”   “我也没有累着。”仍是顺从地坐下了,宝珠道:“曹家人手不够,徐姑姑正好办事老道,来替主家治丧,是娘娘的一片恩德。”   太子微皱的眉头展开了些:曹老夫人年过古稀,一生过得也还顺心,算得喜丧,母亲这样分外地眷顾,倒有一半是借机宣泄对父皇的不满。   他理解这种不满,但觉得这种宣泄极不明智。   终究叹一口气,罢了。转而问宝珠:“什么时候回去?”相比自己,好像宝珠的安慰更有用许多。   宝珠看这府里的情形,少说也还有两三日忙碌,便说:“还要看徐姑姑那边,到时一块儿回宫就是。”   太子琢磨片刻,取下自己佩着的一块沉香牌交给她:“这是崇善寺开过光的,你且戴着。”   宝珠没接,他便又说:“你头一回来这宅子,又是白事,戴着权当让我安心些。”   想到今晚多半还要留下过夜,宝珠还是收下了,道:“多谢殿下。”   太子没说什么,只说眼下,他确实没有立场让宝珠永远不要对他提一个“谢”字。   没多时,曹家的下人送了一桌素馔到小楼来。太子原本要走,因说:“你们事忙,我一来倒添许多麻烦。”   那下人忙道:“殿下亲临,是曹家莫大的荣耀。厨上粗使的人手尚够,诸多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宝珠见此刻已近午时,也跟着道:“殿下不妨用一口,待过了这时辰再动身也不迟。”   那下人便又向宝珠道:“姑娘的吃食也送到内院了,这就送上来。”   宝珠知道她的饭食总是和徐姑姑安排到一起的,便说:“不敢劳动您,我一时自己下去吃。”   太子用膳,跟前毕竟不能没人伺候,那人不再坚持,布好菜色便退下了。   宝珠又拿热水洗过一遍碗箸,奉于太子。太子没想真让她侍立,说:“你坐就是。”自己举箸,夹了一块儿松仁酥。   大概是觉得还能入口,他便对宝珠道:“你也吃一点。”   宝珠摇摇头:“一会儿还要坐一下午呢,吃多了反倒不舒坦。”太子爱吃松仁,这一桌素馔准备得也可谓讲究至极了,主家的一番用心,她怎好去沾一指头。   送走了太子,外头自有曹家的男人恭送。宝珠回到徐姑姑跟前,听见说眉舒一日多水米未尽,如今支撑不住,被搀进里间休息了。   徐姑姑正要进去探看,偏巧又有人来回话,宝珠见状,便自己先一步过去了。   眉舒靠坐在床头,面色有些苍白,她跟前两个丫鬟,一个捧着托盘,一个拿小汤匙舀了米汤,一点点地喂她。   宝珠上前问候一声,眉舒恹恹的,抬起红肿的眼皮儿,瞥了她一眼,算是理会了。   宝珠知道眉舒打一开始就不喜欢自个儿,面上的礼数尽到了,也不多扰她清净,退了出来,碰着徐姑姑,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低声同她道:“天儿寒,姑娘只怕捱不住。”   眉舒是曹老夫人的孙女,在室未嫁,服齐缞五月,穿的是熟麻缝制的孝服,脚上亦是麻鞋。寒冬腊月,风吹起来跟刀子似的,更是无孔不入,十几岁的女孩儿家,最怕落下病根。宝珠看她陷在床被里,憔悴又伶仃,提了这句,至于她自己如何选择,便不打算再过问了。   而太子这头回了宫,便听说皇帝召见,匆匆忙忙换了吉色衣裳,往宣政殿去了。   皇帝此刻在长禧宫里。太子在宣政殿等了四五刻钟,方才见到皇帝神情愉悦地返来了。   太子忙向他行礼,皇帝略一抬手,随口问:“哪儿去了?”   太子如实道:“曹家老夫人过身,臣去曹府吊唁了。”   皇帝这才恍然想起来,“哦”了一声,片刻,说:“毕竟不是皇后生母,你去足够了。”   他的反应不在太子意料中。太子只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父子俩转而说起了旁的。   “今年范授、周信礼、黎谕等人都回京来了,朕与这些结义兄弟们也有年头不得见,除夕宫宴上,定要尽情大醉一回。”   这几位,都是当年襄助皇帝黄袍加身的旧臣,大徵定鼎后,被封往各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是交出了兵权,无旨也不可擅离封地。   皇帝是重诺之人,故而在将二公主嫁于周家幼子后,此番又有意从这些旧臣家的女儿中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以求君臣相安,永无猜疑。 第10章 .十鲤鱼吐珠灯   住在曹家时不觉得,等回了宫,才知到底是宫里的日子更令人习惯。   宝珠说不上这是好是坏,索性不深琢磨。先回到住处,搁下曹家赠的一只红包——实实在在一个深青闪大红缎儿的口袋,里面沉甸甸地装着银锭——宫里的人来帮着料理了一场后事,总要叫人洗洗晦气,这是对方想得到,她若推脱反倒失礼。换掉素色衣裳,拿文旦叶煎的汤浴热气腾腾地清洗一通,舒缓过来,方才往皇后跟前复命。   徐姑姑跟宝珠这两个人,皇后是放心的,略听了几句,便点头表示知道了,脸色平和地接着吩咐年下的事情。   除夕的大宴、给嫔妃命妇的赏赐,已出嫁的二公主有孕、六公主归宁,九公主病情反复…以及,来年的选秀女。   仿佛一霎之间,年已逼到眼前。   宝珠深吸一口气,满腔干冷的凉意里,依稀混杂着些硝石气味: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宫里面每天都要放烟花炮仗,各个宫门前也扎起了鳌山灯,最恢宏的自然要数麟德殿前那一座,据说足有百来尺高,阔约三百六十步,上面不仅有龙凤虎豹各式彩灯,锵然成韵的珠玉金银,更绝妙的是顶端还以辘轳提水、水箱贮水、如瀑布一般倾泻不绝。   杏儿说得滔滔不绝,向往之情按耐不住:“等除夕夜开大宴,姐姐就可以亲眼瞧见了!”   宝珠只含笑听着。雪点子跟盐粒儿似的,沙沙地落在大红伞面上,地面也积了存许厚,她穿着羊皮小靴不怕沾湿,杏儿却只得穿寻常钉鞋,防滑虽足够,保暖到底差了些。宝珠留意到了,便说:“这趟走完了,你跟我回房里烤烤火。”   杏儿欢快地答应一声,又说:“我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年也飘了雪花,真有鹅毛那么大,本以为那就是顶顶冷了,谁知京里的雪看着不大,竟还要冷一百倍。”   她是越州人。宝珠看前人的书画,南方的雪,似乎总要温情诗意一些。   把整个凤仪宫都走了一遍,检查过四处门旁的桃符板、将军炭,室内的福神、鬼判、钟馗画,檐下堂前的芝麻、秸秆,床边悬挂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无一不妥帖,二人这才回到房里取暖。宝珠又嘱咐杏儿:“三十当日大柳姐姐和我都要随侍娘娘左右,这宫里别的也不用你管,灯油火烛上多留神些就是了。”   杏儿连忙点头,宝珠不觉又笑:“若有好吃的汤点,我给你带些回来。”   除夕一早天还没亮就起身了,伺候皇后梳高髻、戴凤冠、穿葫芦景补子的蟒衣,接受内宫嫔御、公主及外命妇拜贺、分发赏赐,忙忙碌碌地便到了晚间,麟德殿大宴。   帝后同席。皇帝下首是太子、朝臣,皇后以下则是嫔妃、公主及诰命夫人们。此时的男女之防还不严苛,大殿当中又歌舞不断,是以并未作阻隔。   宝珠注意到,有几位面生的夫人还带着一位乃至数位年轻女孩儿同坐。   她心下有了猜测,不禁往太子那边看了一眼。哪知太子恰好也看过来,四目相对,还好太子并未觉出什么,只对她轻轻笑了一下,旋即又被臣子们拉着祝酒了。   宝珠便收回目光,又看外头灿烂辉煌的鳌山灯,确实富丽耀目至极,不过这东西她后来见得多了,也没有觉得如何惊艳。   皇后与皇帝交谈得不多,倒是贤妃同皇帝及明琰长公主时有说笑。此外乔昭容面有忧色,显然担心着抱病在床的九公主;刘昭仪目光游移,心思不知在哪儿;阮才人托腮看着殿中踏歌舞,倒是一派专注;柳叶儿没来;善善则暗觑着周夫人身旁的姑娘,像是在打量她的妆扮。   周家封地在楚州,周夫人按品妆扮,周家姑娘穿的想来是楚州时服,不同于宫装的端丽宏美,显得分外飘逸纤柔。   再看其他几位官家姑娘,亦是春花秋月,各有风姿。   不合时宜的,宝珠想起孝服麻履的眉舒来。   前世结怨太深,这会儿仍不至于转为惺惺相惜。只是,宝珠暗暗立誓,绝不要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   忽闻乐声一变,该是看杂耍百戏的时候了。大伙儿都起身离席,这会儿走动便可以随意些,只要不冲撞了圣躬、没了上下规矩就行。   酒膳撤下了,换上鲜果点心。宝珠扶皇后去更衣一回,拿金花沤浣了手,皇后略有几分倦意,在偏殿稍作休息。   宝珠便劝:“娘娘不如到床上偏一偏,过了子时,还要受礼呢。”   皇后摇头:“睡不了多会儿工夫,不必折腾。”宝珠又取来美人锤,轻轻替她敲腿,松泛松泛。   徐姑姑在另一侧为皇后按肩膀,笑说:“小孩儿家渴睡,倒不该拘她在这儿守着。”   皇后深以为然,对宝珠道:“你也去外头凑凑热闹,说说笑笑的才有精神熬。”   宝珠闻言猜测皇后与徐姑姑恐怕有事要商量,便知趣地告退出来了。   百戏表演正酣,又噼里啪啦地放起了烟花,宝珠随意走走看看,竟有越走越困的意思,真应了徐姑姑那一句,小孩儿家渴睡。她停下脚步,紧了紧斗篷系带,决定往回走,兴许还能和善善说两句话。   “宝珠。”头一个遇上的却是太子。   “殿下。”宝珠笑盈盈地蹲了蹲礼,毕竟是除夕,愈要和和气气才好。   太子点点头,说:“我陪父皇散了会儿酒气,才被打发回来。”   宝珠想起适才见到那几位官家姑娘聚在一处,忍不住起了促狭念头,道:“我去叫人给殿下送解酒饮来。”   “不用。”太子却拦住她:“我给你留了一盏鲤鱼吐珠灯,方才不好带过来,这会儿才让小篆回东宫取。”   宝珠便说:“多谢殿下美意。不过,这彩灯是挂出来叫人赏看的,我拿回去搁着岂不浪费了?”   “这个好办。”太子不假思索:“等小篆来了,我让他越性把灯挂到凤仪宫的鳌山灯上,大伙儿进进出出都看得见。”   话说到这份上,宝珠再推三阻四就太扭捏了,只是尚还想不通,太子这样有什么东西都想着她,值得吗?   既然如今是这样,为何后来又变了?   然而她的问题,眼下的夏侯礼是给不出答案的,至于十多年后的夏侯礼——罢了。   太伤神的事暂不去想,却依然闷闷地提不起心绪闲话几句。太子见她一心低头随着自己往前走,游廊两旁的花灯看也不看一眼,莫名觉得有点心疼,有意说些什么,又都没有出口。   一阵高过一阵的烟花绽放声打破了沉默,子时就要到了,太子连忙拉住宝珠的手,二人一路小跑起来:“快去给父皇母后拜年!”   拜完年倒有两个多时辰可睡。不过宝珠方才跟着太子跑了一通,心跳还没平复下来,又包了些糕点给杏儿带回去,杏儿拉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宝珠念及一会儿又要伺候皇后梳妆,索性陪着杏儿消磨时间。   因为地上雪光映着,天亮得格外早。凤仪宫上上下下全部宫女内侍,个个穿戴一新,按顺序从皇后寝间一溜儿跪到院子当中,行了叩拜大礼:“皇后娘娘新禧!”   惯常相见的人,这么行个礼就足够了。像那些个命妇们,正旦朝贺的规矩又要大得多,不仅朝贺皇后,还要到各个有品级的妃嫔们宫里拜见。她们是臣子家眷,坐不得车,整个初一上午都在走路和下拜中度过了。   诰命夫人们还罢,那几位跟着母亲入宫的姑娘才颇不值——当然,这是宝珠的想法,未必代表她们的志向。   皇后谁也不偏袒,一人赏了一套金丝头面。几个女孩儿谢了恩,告退时又要自己捧着赏赐出去。   正宫娘娘都表了态,其余有名有姓的娘娘们哪有不踵事增华,按着自己的身份也各增添了些。   没出半日,内宫里就无人不知这几位从龙旧臣家的姑娘了。   女眷们心思细,自然多少从中品味出了点意思。皇帝得知此事却毫不放在心上:皇后做得并无出格之处。至于几位夫人,皇后娘娘有赏赐,是给自家的恩典,怎敢对人抱怨半分?即便真有那不晓事的,暗中嘀咕一句半句,也被家中老爷呵斥过了。   宝珠却暗暗有些心惊:皇后这一招做得绝了,偏偏皇帝和太子都不在乎,平白伤了几个清白姑娘家的名节,曹家也未必讨得着好。   果然,二月初二龙抬头一过,皇帝便点了两名大臣为使者,制曰:“纳辅国大将军范氏女为皇太子妃,命卿等行纳采问名礼。”   又以黎家女为太子嫔;周家已尚六公主,故此周家姑娘进宫不过是陪坐一回罢了。   至于眉舒,其父曹大人面圣时,曾代陈心志:某仰赖祖母抚养,得以成立,矜育之恩,此生无报,愿服斩衰,略尽乌鸟私情。   斩衰服制三年,乃是五服中最重。如此纯孝之举,皇帝自然大加褒奖,曹家孝女之名,一时遍传国朝。 第11章 .十一鹿哨   无论曹家有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宝珠以为,如今的确是不要忤逆皇帝为好。   不过,于皇后而言,仿佛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只会招致皇帝的更多不满。   夫妻反目至此,也真是没甚意思。   倒是贤妃,自生育皇四子后,脾性越发宽和,亦不像早年爱好奢华,颇得皇帝喜欢。便是有阮才人及后来选进宫的新宠,终究比不上她。   偶尔,宝珠也会生出一种没有由据的猜测,到底太过荒诞不经,无从证实。   仍旧是忍耐吧,再忍耐些年头。   太子妃人选已改,皇四子的早慧狡黠一如前世,不知道皇帝晚年,是否还会像前世那样折腾太子。   宝珠十四岁这年秋,皇帝北上塞外红松围场秋狝。大徵遵循周礼,天子大规模的畋猎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其中又以秋狝最为盛大,它不仅是一场娱乐活动,更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   前朝末年国力衰败,风雨飘摇,四境外族常有侵扰,及至今上顺应天命,定国安'邦后,与周遭邻国缔结盟约,偃兵息甲,礼尚往来,通使殷勤,边境再无干戈。年年秋狝,各族首领汗王咸聚于红松围场,以武相会。   每次伴驾随行的,除亲卫军及文武大臣外,便是皇后与太子。而今年,又多了一个白贤妃。   凤仪宫里无人对此议论半句。宝珠如往年一样,和徐姑姑及柳叶儿等人打点着行李。   皇后要同皇帝一起会见友邦首领,光是衣裳就带了礼服、常服、便服各十来套,又各有配套的首饰,有的好放置些,有些易碎易坏的则要单独保存。   到了红松围场要住幄帐,大到桌椅床榻、小到碗碟杯箸,都有六尚的人安排,不过像是皇后使惯了的一些器具,还是她们自己带着为好。御医院里十三科的都选了顶尖的随行,大伙儿也带了几样常用的药丸、药粉在身边,有备无患嘛。   外头不比宫里排场大,讲究一切从简。凤仪宫随行的,皇后只点了徐姑姑与张姑姑,柳叶儿与宝珠,以及柳芽儿和善善去东宫后、提上来的秋水与玉珠。此外还需要七八个粗使宫人、十来个小内侍,便交由宝珠做主安排了。   这一二年里,除了几位近身服侍皇后的姑姑和柳叶儿,宝珠在凤仪宫越来越说得上话了。皇后有意栽培,她又谦和公道,虽然凡是管事的,都难以做到人人称赞,但总体而言,尚还不至左支右绌。   粗使宫人在围场上不过是领些传话跑腿儿的差事,宝珠平时里偶然也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哪些是勤快踏实的、哪些是机灵知变通的,心里大致都有个谱,很快选出二十人来,一大半儿随行,一小半儿仍留在宫里——主子虽走了,凤仪宫还是要有人照管。   杏儿被分在了一大半儿里,高兴得要蹦起来,幸好被宝珠及时制止了,教她不可喜形于色。   万事俱备,中秋节后,八月二十日一早,千乘万骑前后簇拥的天子卤簿自大内出发,一路北上,二十七日至古北口阅''兵,驻跸一日,三十日,方到红松围场。   红松围场自前朝起便是皇家猎苑,地势多样,湖泊静谧如镜,草地碧茵无垠,还有遮天蔽日的红松林,丝毫找不出曾罹受狼烟铁蹄的痕迹。   各部族首领已在围场恭迎。皇帝步下车,与他们以兄弟之礼互相厮见,好一番谈笑风生后,方才前后走进王帐中——那是幄帐中最阔大的一座,比禁宫里的正殿也不差什么。   九月初一、初二日行围。围猎分为两种:驰猎曰行围,聚歼曰合围。第一场行围,当然由皇帝率先开弓,他射中了一只麋鹿的眼睛。太子紧随其后,射中了一匹狼。葛梭部的王子亦猎得一匹狼。   之后的合围,皇帝便不再下场。由太子、亲卫、各部族的勇士等各显身手,常常从清晨延续到日落,一时声势浩大,万马奔腾、箭如雨下。过后更有夜酒宴赏,歌舞不歇。   期间休猎的日子,皇帝与各族首领们,或商谈政'事,或演练军'队。   相比之下,宝珠她们的日子就要平淡得多。皇后只在三十日的夜间大宴中露了面,勇士们的围猎,她一场也没有观看过——原本,这些猎杀的场面也不会让女眷们感到愉快。   唯一让小宫女们私下嘁嘁喳喳个没完的,则是太子殿下的英姿。   她们不像宝珠这一批人,差不多和太子一块儿长大,见面的时候多些。她们对太子的印象,都来自于听别人说:太子领着勇士们穿林带谷、矢无虚发;太子独身一人猎得了一头偷袭的黑熊,险些吓坏了随后赶到的将士;太子与葛梭部王子比武切磋…   这些宝珠都只听听便罢,从不插话。眼下最让她放在心上的,是在外的饮食迥异于宫中:清淡精细的菜色变少了,每日倒有许多炙烤野味。   这些皇后是一概不碰的,仍只用徐姑姑仔细嘱咐过厨上的那些膳食。   宝珠觉得可惜,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她分明记得,当年凤仪宫小厨房有一道炸鹌鹑做得极好。   围猎的地方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九月二十九日,皇帝驻跸在红松最北的一处围场,其西南十余里即汤泉行宫。   当夜皇帝赐白贤妃同往汤泉浴,不想次日返回幄帐后,皇帝便发起低热来,随行御医开了药,服下后亦不见好转。   太子最先知晓此事,恳请皇帝如常与各首领汗王会面,就此作别,待各部离开红松围场后,再速回宫中诊治。   皇帝立即听从了他的建议。所幸此时秋狝本已将毕,众汗王或是不曾起疑,或是为大徵兵马所威慑,无一异议。   而后还跸途中,皇帝病势依旧不见起色,不得不由太子代阅奏章;御医再四斟酌药方,终日如芒在背。   圣躬违和,车马不敢延搁,同样不敢疾行,皇帝日益不耐,肝火愈盛。这一日,御医方才请过脉,太子正扶父皇躺下,皇帝突然暴怒,手握成拳,捶着床板喝问:“皇后何在!”   皇后一言不发,宝珠无奈,只得匆匆从外间进来,跪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正为皇爷尝药。”   皇帝睁大了眼,分明不信,竟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查证。太子与宝珠连忙竭力劝阻,终于,皇后捧着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她不说话,也不行礼,端着热气氤氲的药碗,就站在皇帝跟前,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那药碗是薄胎瓷,一旁侍立的宫人害怕烫着皇后,踟蹰着想上前来接手。   宝珠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这么僵下去也确不是办法,她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硬着头皮欲替皇帝遮在襟前。   太子代她做了,又唤皇后:“母后,交给…”   皇帝执拗得很,硬声道:“让她来。”因为气息不足,说完又咳嗽起来。   皇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稳稳当当地在床前杌子上坐了,又想起什么,吩咐宝珠把碗中的瓷勺换成银的来。   皇帝愈加瞪视她,却到底一勺一勺地喝了她喂来的药汁。   所谓病去如抽丝,御医提心吊胆开出的几副药,如今总算慢慢起效了。   皇帝只要皇后一个人侍疾,大小事一概不准假手他人,连太子都被撵出来了,宝珠更不会杵在跟前。   龙体渐安,大臣也好,宫人也好,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宝珠守在王帐外头,夜风带着露气,稍稍有些冷,她活动了一下身子,但并不觉得难捱。   露似真珠月似弓。她抬头望着天幕,时辰不早了,天色却不是纯黑的,依旧泛着深蓝。遥遥的,有一两声醇厚的音色,不悠扬,但莫名动人。她觉得心里很宁静,信步走着,向那声音走了过去。   跃动的火堆前,明明晦晦地能瞧见一个人的身影,是太子。他回过头,手里拿着个宝珠不认识的乐器。   “葛梭王子输给我的。”他对宝珠笑着招招手,宝珠走上前去,听他介绍这东西:“叫鹿哨,围猎的时候吹起来可以诱捕鹿群。他这个比实际用的小得多,装饰罢了。”又“嗤”了一声:“不知道能不能号令葛梭将士。”   宝珠在他旁边坐下,听了这话不禁笑起来。太子道:“我特意走远了来吹着试试,还是传到父皇母后那边了吗?”   宝珠摇摇头:“要留神才能依稀辨出来。皇爷和娘娘不会注意的。”说完,嘴边的梨涡藏不住地再度浮现。   “笑什么?”太子问:“这声音很难听?”   “不是的。”宝珠只好道:“我在想,若是皇爷和娘娘早些和好,在围场时我就能自在逛逛了。”   她不知道,她很久没有在太子面前说这样的任性话了,很久没有这样卸下防备了。太子看着她的眼睛,才明白当她真正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明亮得他可能一辈子忘不了——无关篝火。   他低下头,去轻吻她的眼睛。 第12章 .十二笄礼   宝珠闭上了眼——出于本能——但没有躲开,眼睑上传来一阵战栗,辨不出是来自太子的嘴唇,还是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片刻,她重新睁开眼,太子依然望着她。谁都没有说话,在这个月淡星疏的秋夜里,言语仿佛是多余的。   席天慕地的感觉使人慵倦。目之所及,不过面前一堆篝火,身旁一个人。   还有不成曲调的鹿哨。   待到皇帝大好,他们离皇宫也只有一日的行程了。   安营扎寨,烧火造饭,各司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歇息得也更早些,都想的是养精蓄锐,明日顺顺当当回銮。   宝珠将帝后的晚膳分别装进食盒,和杏儿一起送到御帐里,问了安摆好桌,便又行礼退下了——皇帝与皇后的关系虽缓和下来,但仍时有拌嘴,只要她们这些人不在跟前听见,倒也无伤大雅。   晚膳一贯清淡,宫人更是简单,无非是各色果豆熬的粥与几样小菜点心。   今天是栗子粥。熬得太稠,宝珠舀了几口,便吃不下点心了。闲着无事,索性又整理起行李来,免得明日拔寨时再手忙脚乱。   没收拾多会儿,外头的天色暗下来,宝珠起身去点灯,就见太子从帐外走过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行营在外,为安全考虑,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没有单独住一顶帐子的。   宝珠点了灯,罩上防风纱罩,道:“她们还没吃完饭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太子一笑:“也罢。”吩咐身后一个小内侍:“你在外头守着灯火,有人回来了再走。”   转头对宝珠说:“明日便回去了,趁着这点儿工夫,我带你骑会儿马吧。”   “这…好吗?”出口的话虽还在犹豫,雀跃的神情却骗不了人。宝珠向那小内侍道一句“辛苦”,脚步已经跟着太子走出去了。   “我带你骑马,你倒只谢他。”太子佯装不满,指着树桩上系的两匹马:“矮些的归你——别忙,先和它打个招呼。”   这些关窍宝珠却是知道的。她走到马儿跟前,让它可以观察自己,然后从随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饴糖,喂给它吃了,又伸手让它嗅一嗅自己,再抚一抚它的鬃毛,慢慢将它们梳理顺滑。不多时,这匹温和可亲的小马便俯下身来,愿意将宝珠驼到背上。   太子因她表现得游刃有余,便没有插手,见此情形,不禁道:“看来你和它投缘得很。”   宝珠冲他笑了,两手抓住缰绳,一脚踩蹬,便要上马,谁想脑子里驯马的记忆还在,这具身体却是没有记忆的,手心一滑,险些跌坐在地。   所幸太子立刻伸手扶住了她,想了想,说:“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的,我教你如何坐稳,牵着你在那片林子外走一圈,好不好?”   宝珠摇头:“怎能由殿下为我牵马?”   太子清楚自己拗不过她,双手抱臂,说:“那好,你自己来。”   宝珠咬咬牙,暗中又拿手绢擦了擦手心的汗,垫在缰绳上,再次试图翻上马背。   胳膊的力道还是差了点儿,勉强以脚踮地,这回够上去了,只是模样实在不好看。   “殿下…”她一脸哭笑不得,落在太子眼里,居然像撒娇似的。他不慌不忙地向四周看了一回,面上十足的宽慰神色:“别担心,没人瞧见。”可惜话音未落,已然忍俊不禁。   “我下来了…”宝珠有点气馁,也是有点臊,又要故技重施地往地上滑。太子“唉”了一声,两手握住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取笑你了。”   一面撑着她,嘴里一面不住提醒:“你把背挺直,不用怕,我在这儿呢,别弓着腰,别…”   毕竟是姑娘家,腰肢不能随便乱碰。太子殿下口头着急了好一会儿,宝珠总算找回了要领,身姿端正起来。   两人都紧张出了一背的汗。太子吁一口气,自己解了旁边的马,跨上马背,小步靠近宝珠些,将她手里的缰绳一并握着:“走吧。”她要避嫌,就只有这个法子。   倒是没再出岔子。二人的马蹄声若合一契,踏过深碧浅金的草地,远处天地交汇之处,是“枫林红透晚烟青”。   天涯藐藐,地角悠悠。那云极之地,像是永远走不到似的。   太子心想:要是这条路也永远走不完便好了。   他不觉向宝珠看去,宝珠正抬头望着天际那一排归巢的留鸟,暗自叹息:若是这一天不会结束该多好。   十月初九,圣驾回銮。   自汤泉行宫回来便被关押起来的白贤妃,此时总算可以在长禧宫里禁足思过。   从始至终,皇后并未斥责她,也未惩罚她,只命她每日抄写前朝仁孝皇后所著《内训》,且不曾强求进度。故而,贤妃还主动早晚祷告,祈求皇帝长寿康健。   皇帝感其知错能改,况且四皇子虽有伴当乳母等精心照料,到底应当由生母关怀,十一月底,皇帝下旨解了贤妃的禁足。   而帝后之间如春雪初融的关系,再次僵冷下来。   宝珠偷偷留意着皇后的情绪,发觉她仍旧非常泰然。甚至于立冬之后,有一日宝珠新换了身鲜焕的袄裙,皇后见了,嫌她头上的首饰太清简,当即召来张姑姑,翻箱倒柜地找起了年轻时的几副头面,让宝珠自己挑选:“明年就要及笄了,专给你打的钗儿环儿都有,这些里头你瞧瞧可有喜欢的?只在笄礼上用用,好歹也算是种传承。”   宝珠起初只当她是找点儿消遣,借着给自己办笄礼打发日子罢了——能够效仿先贤“彩衣娱亲”,自然是她莫大的福分。   不想,皇后是非常郑重地在安排这件事。从行礼的吉期、宫殿、冠服,到主人、正宾的选定,一概亲力亲为,以至令宝珠感到心惊胆战的地步。   笄礼的主人,应该是受礼者的母亲,由皇后亲任;为她加笄的正宾,则是才德出众、儿女双全的二公主;有司、赞者,亦无不是都中的高门贵妇。   直至宝珠看到观礼者的名单上,眉舒赫然在列,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年,眉舒的三年孝期就满了。想来她的婚事,仍要凭皇后做主。   三月初三上巳节,俗称“女儿节”,花明柳媚,春风和煦,是踏青宴游的好日子。宝珠的笄礼,就定在这一日。   此前她斋戒了三日,又以兰汤沐浴,垂发披于两肩,着采衣采履,作女童打扮,在庄穆的乐声,随着女官缓缓走进正殿中。由皇次女昭华公主为她梳起发髻,插上木笄,赞者正笄,此时乐声暂歇,由宫人吟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接着,宝珠由女官引导,进到东暖阁里,换上浅色无纹饰的襦裙。   再回到正殿来,向宾客展示,并向皇后及正宾行第一次礼,随即面向东面正坐。   正宾再次浣手,回到她面前,接过有司捧上的发钗,赞者为宝珠去笄,正宾簪上钗,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赞者又正钗。宾者向宝珠行揖礼。   宝珠回到东暖阁,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的曲裾深衣后,再至正殿,分别向皇后及正宾行拜礼。   再行三加,去钗加冠,正宾祝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换上相应的大袖礼服,向皇后及正宾三拜。   正殿中笄礼的陈设撤下,有司置醴,正宾请宝珠入席,接过醴酒,走到席前,面向宝珠,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宝珠再行拜礼,正宾回拜,宝珠将酒洒于地上作祭醮,杯置于席案上,随即象征性地进一点饭食。   最后,她来到皇后面前,聆听教诲,拜答曰:“某虽不敏,敢不祗承!”   国朝女子不取字,笄礼至此完毕。皇后步下台阶,欣慰地拉起宝珠的手:“及了笄,就是大人了。”含笑理一理她钗冠垂下的珠串:“回去稍歇一歇,咱们借你的好日子,还要聚一会儿呢。”   宝珠答“是”,行礼退下了。她穿着繁重的服饰,仍由宫人引着,慢慢往外走去,步履端庄而不失舒缓婀娜。   行至院中,忽见太子一阵风似地来了,宝珠连忙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跟前时,微微屈膝俯首,两手在胸前,向他行了万福礼。   太子竟呆了一瞬,方才一揖到底,向她回礼。   错身离去的宝珠不曾发觉,立在殿中的眉舒却看得真真切切,太子的耳朵红透了,甚至在进屋良久后都没有消退,一如太子本人的魂不守舍。   他一定很懊悔错过了宝珠的笄礼,但因为皇后的吩咐,不得不留下来。   在座的女宾客都与皇室有着各式各样的姻亲关系,唯独眉舒一人,尚未婚配。   皇后的用意,从来不曾遮掩过。 第13章 .十三水墨牡丹图   宝珠回到住处,由杏儿搭手,换下了礼服,卸了首饰,拆了发髻,重新挽了个单螺,又倒来热水洗去脸上的脂粉。   杏儿就在一旁替她将衣服熨平挂起来,一面说:“姐姐一定累坏了,我让小厨房做了酒酿圆子,这会儿温温的,姐姐可要用一些?”   宝珠道一句谢,杏儿已忙忙洗了手,将碗端到她面前来,生怕宝珠再费劲儿。   宝珠不觉失笑。她曾戴过更重的翟冠,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这般庄重肃穆的笄礼,仿佛到底是不一样的。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她审视自己的过往,虽偶有遗憾,但总算问心无愧。   至于将来,大概是被皇后许配给某一人,尽己所能地相敬如宾、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她伸出手,将遮挡镜子的桃花锦罩放了下来。   一时下起小雨来。京里历来少有这样的杏花雨,皇后不免兴致愈高,不过命人将花宴自院中挪到室内而已,众人说笑如旧。   太子听得内侍小篆附耳回话,因起身向皇后行礼道:“臣与人有约在先,请母后与诸位夫人尽欢,准臣先行告退。”   皇后闻言望着他,道:“既然如此,那你去吧。”   原来太子月前偶然得到唐子畏所作《女儿娇水墨牡丹图》,因略有一二残破,宫中画师无人能修复,特地托了明琰长公主之子薛盟,代寻高人。   急匆匆地赶回东宫,薛盟背着卷轴,正逗着院中莲缸里的鱼儿,旁边一个小内侍手里擎着两把伞,既要给他挡着雨,又要给他背上斜出一截的卷轴挡着雨。   太子叫一声“表哥”,上去便问:“修好了?进屋去我看看。”   薛盟作个苦笑的样子:“正是没修好,我向殿下负荆请罪来了。”   见太子脸上一变,薛盟越发明白这画对他何等要紧,只怕自己是讨不来的,却终究不死心,央道:“好殿下,我那掬芳馆里的东西,可有你看中的?不然,我再搜罗些旁的,两三样换这一样如何?”   他有这讨价还价的闲心,太子便知道画还是好好的,放下心来,催促道:“别玩笑了,快打开我瞧瞧。”   薛盟无奈,只得走到长案前,小心将画卷徐徐展开:唐子畏别号桃花庵主,有《桃花庵歌》流传后世,而画作风格多变,传下来的倒不太多,这副水墨牡丹图更是难得,格调秀逸、墨韵明净,绘的虽是富贵花,却有清雅幽丽、超凡脱俗之感。   薛盟是越看越舍不得:原本说好了六月再给太子送来,他还能多赏看些时候,谁想今日要得这样急,让他冒雨也要进宫一趟。   再看太子,也是含笑频频点头,随即吩咐道:“拿盒子装起来,要上回那个鹅黄底蔓草暗纹的。”   薛盟一听,这分明是要送人。姑表兄弟俩自小亲近,如今他又领着个赞善大夫的虚衔儿,论起来还是东宫属官,更不见外,径自就要问是送给谁的,他还有机会去新主人那儿看看没有。太子已经拍拍他的肩:“改日再与表哥打马球去。”撂下话,亲自抱着盒子又走了。   出了东宫,太子就近走了通往凤仪宫小门的甬'道,半道上雨停了,他想一想,对跟在身边的小篆道:“你去找个宫人,不拘寻个什么由头,叫她带宝珠出来一趟。”   皇后那里的女客多半还没散,若是谁撞见他去而复返,到底不便。   小篆应声去了,太子便找了个未积水的地方,立在一侧墙檐下等着。   宝珠已经换了家常穿的退红衫子、杏色裙儿,坐在临窗的案前习字。听见小宫女说是皓然斋的人找她,算起来确实有些时日没见过善善了,不知她有什么话要带给自己,便放下笔,起身往外头去。   出了小门才后知后觉:善善要派人和她说句话,没理由来的会是个内侍,不便往里头来。果然,候在外头的是小篆。   宝珠没理会他笑嘻嘻地问好,放眼往远处看,雨方歇,天未晴,两堵深红高墙围成的狭长甬'道里,身穿银白团龙袍的太子是唯一明耀的色彩,他负手侧立,正抬首望着黛青瓦檐落下的水滴。   宝珠已经瞧见他背在身后的长盒子,心下猜得几分,慢慢走过去,向他见礼。   “唉,当心!”太子却连忙伸手,抬住她的手臂,顺势将她往旁边拉了些:“你这鞋要是踩进水洼里,一准要受凉。”   宝珠只是笑着谢过:既是作宫人的,规矩半分不能差,她们这些内宫的还好,像是御前伺候的人,若是随驾出行,管他雪里泥里,该跪的时候一样要跪,片刻迟疑也没有。   太子等她站稳了,方才将盒子打开给她看:“原不想让你出来一趟的,只是我想,让小篆给你送去,你必定又不给他这个面子,只好我自己来试一试了——唐子畏的水墨牡丹,贺宝珠及笄。”   宝珠没有去打开那幅画,但也没有沉默太久,她笑着将盒子接过来,又向太子蹲一蹲礼:“多谢殿下!这样难得的画,我要好好准备回礼呢。”   “哪里需要你回礼…”太子的唇角舒展起来,目光温煦地看着她笑。   “要的。”宝珠坚定地点点头:“我习二王的字这么久,自觉有点模样了,等殿下大婚时,我拿粉笺销金纸给殿下写一首贺诗吧!”   太子闻言,不觉无奈地摇头:“你真是…罢了,也算礼轻情意重,那我先多谢了。”   他看着宝珠又是抿嘴一笑,忽然唤道:“宝珠…”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明白;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极明白。”   宝珠忍不住“噗嗤”一声,道:“殿下,你的话倒把我绕得不明白了。”   “去年红松围场秋狩,你还记不记得?”太子的神色郑重起来:“回来的路上,我跟你去骑马…”   “我记得!”宝珠立刻答道:“我一时心血来潮,殿下替我圆了心愿,我当然记着呢。”她琢磨片刻:“一首贺诗确实太轻了,我再送殿下一幅骏马图吧。”   太子突地觉出几分灰心来:她这样伶俐的人,当然是明白的。   他垂下眼睛,避开她那副永远温顺含笑的神情——自然,这样的神情正堪称宫人的典范——随即瞥见她绣满了花蝶的缎鞋上沾了一星污浊的积水。   太子很快移开眼,心里知道这样的鞋最娇嫩禁不起染,多半是她的爱物,平日当差时都不穿出来。   终究硬不下心肠。他淡然说一句:“你回去吧。”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算是说明白了吧。宝珠嘴角微微扬起一瞬:早该这么着了,只是一来她从前还小,有些话不该这个年纪的说;二来太子毕竟是太子,真冲撞了他总归不好。   前一世因阮才人一事,太子遭皇帝猜忌,宝珠受皇后嘱咐,暗中尽力帮衬,确实有几分同甘共苦的意味,那一点有别于旁人的情愫,也就是在那之后挑明的。   如今少了这段因果,便可自在无牵挂些。   然而许是绣了好些时日的鞋子沾了污水,她心里到底轻快不起来,抱着装画的盒子往回走,一面思量:贺新婚的诗不难作,书法她上辈子从二王练到宋徽宗瘦金体,如今返朴归真,下笔还算有两分把握;难的是骏马图,她于丹青一道悟性有限,只会看旁人的技艺好坏、格调高低,真画起来,论个平平亦勉强。   她轻叹了一声,回到住处,先搁好画,又换下鞋,干掉的泥浆是洗不掉的,唯有扔了,难免可惜自己做鞋时费的精力。收拾了一通,还到小书案前,捡起之前的字接着写:“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忽然莞尔——比起孤苦伶仃、际遇辗转,她此刻的烦恼,实则是何等有幸?   太子的婚期在十月。宝珠一算,拢共半年多的时间,实在不够她醍醐灌顶、画技一日千里,还是勤加练习,临摹前人之作为妥。   凤仪宫里有的画作多是山水花鸟,此外只有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摹本,宝珠嫌此画中的马太富丽雍容,不大适宜赠与太子。   画馆里的藏品自然有许多,不过那已经不属于内宫了。   要是在从前,以她在皇后跟前受宠的程度,私下里拜托徐姑姑,让哪位有资历的内侍传句话,将画借进来几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自打去年皇帝在内宫设立六尚掌宫掖之政后,皇后手中的实权已经几近于无了。   宝珠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不愿意为凤仪宫惹麻烦,麻烦却一样可以找上门来。   三月初九,皇后遵从圣命,循旧礼祭祀先蚕神西陵氏,贤妃、公主及在京外命妇等陪祀。后妃二人身着朝服,至先蚕坛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毕,便暂居于斋宫,等待蚕出生后,行躬桑礼。   就在次日,尚仪局女官密告皇帝,随行内侍中有人窥视宫眷行动。   这个人,指的正是凤仪宫首领太监赵茂稹。   不止如此,待赵茂稹被收押,搜查其庑房时,又搜出一枚雕着竹林抚琴的象牙书签。   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是四品的职衔,有些财宝也算意料之中,不过前朝宦官为祸,殷鉴不远,这过分精美的书签,已然令皇帝感到不满。   更不必说,皇后的闺名中,恰有一个“筠”字。 第14章 .十四象牙书签   若没有赵茂稹窥视皇后在先,这样的念头自然太牵强附会。   要知道,不单凤仪宫,任何一位妃嫔都鲜少有直接与内侍说话的时候。通常,主子的吩咐,是说给身边可靠的姑姑的,姑姑再指派宫女或是小内侍,首领太监则是管教这些小内侍的,要他们时时刻刻记着规矩,小内侍的年纪稍长些,都不能再留在内宫了。   偏偏这回东窗事发得这样凑巧。   皇后因“忽染急症”,被立刻送回凤仪宫养病,躬桑礼由贤妃代行。   一同被软禁的宫人里,只有徐姑姑和宝珠大致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徐姑姑是皇后陪嫁,知晓她的闺名;宝珠则是见过太子写字,逢“筠”必有缺笔。   背后设计之人用意昭然若揭,一枚书签却算不上铁证,关键只在于,皇帝愿意相信什么。   头一个被提审的便是徐姑姑,而后是柳叶儿,二人皆是一问三不知,倒也没有受太多刑罚,各杖笞二十后便被放回来了。   宝珠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已经入夜了,她被带出凤仪宫时便开始发抖,等见到审问自己的竟是皇帝时,险些连跪拜大礼都行不好。   皇帝的目光没有喜怒,烙在她瑟缩的背上:“你叫宝珠?”   宝珠不敢不答,几乎从嗓子眼里竭力挤出了一声“是”。   那声口实在不大好听,皇帝不禁皱眉:“朕素日听人说你伶俐得很。”   “是、是主子宽和…奴婢不敢,不敢当…”句子说长些,那颤音儿就越明显了。   皇帝勃然大怒:“你害怕什么!”   他知道这宫女的来历,亦知道她素来得皇后偏宠,心中火气越盛:“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过了这一时再想开口,未必开得了口。”   宝珠顿首不止,连说:“奴婢不敢隐瞒——奴婢只是担心,娘娘染疾回宫调养,却始终不吃不喝,奴婢不知道,一会儿汤药熬好了,该如何服侍她饮下…”   皇帝听完这番话,竟然笑起来:“是皇后指使你这样说的?”   “不!”宝珠矢口否认,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囫囵地分辩着:“不是的,娘娘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落在皇帝眼里,只是越发坐实了他的猜测。这宫女是皇后心腹,年纪又小些,比起徐姑姑和柳叶儿,说出的话显得更可信许多。   片刻,皇帝说:“你回去吧。”   小宫女像是如释重负,手脚虚软地再度行礼,慢慢却行出去,仿佛被吓出窍的三魂七魄拖着一般,步子迈得艰难。   宝珠自己都不意被如此轻巧放过,哪怕她揣测对了,皇帝要的,不过是皇后肯服软而已。   他未必相信皇后与赵茂稹有私,也未必不知暗中弄鬼的人是谁,却仍将计就计,借此挫一挫皇后的锐气。   皇后一言不发、不吃不喝,或许是无声地控诉皇帝不顾她的颜面、以及太子的颜面。   但同样的,皇帝或许也恨她宁肯舍弃自己的颜面、太子的颜面,也不愿向他求一句情。   真是奇怪。分明互相怨怼已久,还要这样每常耿耿于怀。   宝珠回到凤仪宫,尚仪局留下来看守的几名女官已经退到屋外了。正殿的桌子上放着各样药材,不仅有温和进补的,还有两盒棒疮膏。   宝珠招招手,让杏儿过来,将棒疮膏给徐姑姑和柳叶儿送去,自己清点了药材种类,往后殿去向皇后回话。   杏儿把药盒捧在手里,又小声问宝珠:“要不要给太子殿下报个信儿?”   “不必。”回答她的却是皇后。   贤妃代皇后主持躬桑礼一事百官们已经知道了,至于皇后的病是真是假,却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宝珠轻轻比了个手势,让杏儿先去,自己扶着皇后坐下,循循道:“才送来的药材里,有两支参品相不错,大小也适中,不如让小厨房拿去熬个鸡粥,春日里易倦怠,娘娘是该多进补些。”   皇后听罢,点点头,竟露出笑意来:“你说得很是。既有赏赐,咱们便受用吧。”   宝珠便让一个侍立在旁的宫人去吩咐小厨房。自己仍陪伴着皇后,又说:“娘娘偶有微恙,不叫太子殿下知道,固然是不想殿下挂心,可为人子的,又怎能不惦念父母呢?”   皇后略扬下巴:“你瞧外头那架势,太子见了如何想?”   宝珠却不认为太子会如她说的那般沉不住气,只是做长辈的不愿让儿女看到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也是人之常情。   她一笑,接着说:“娘娘忘了,明日就是内讲堂开课的日子。”   这是贤妃娘娘向皇帝提的议。立国以来,宫中女子既有前朝留下的,又有重新采选的,品德学问参差不齐,规矩亦混乱,很应当设一内讲堂,聚齐妃嫔宫人,择尚仪局女官讲授女四书等,以教导规矩德行为主,识文断字为辅。每月初十日始,为期五日。   宝珠以为,这位贤妃娘娘今日的克佐壸仪,倒比前世的骄奢狂妄,更令人侧目。   不过能够借此和善善通个气儿,总是好的。   皇后最终听从了她的建议,写了一张给太子的字笺,只言自己略有小恙,太子不必挂怀,别的一字不提。宝珠将它妥善收好了,又服侍皇后用了些药粥,方才洗漱安置。   这一日从早上皇后从先蚕坛被送回来,一直折腾到夜深,徐姑姑和柳叶儿两个暂时都下不了床,宝珠给皇后值夜,也不像平日就睡在外间,而是守在床前,蜷着身子合眼一时,又该起身了。   头一次开内讲堂,何止不敢晚去,衣饰妆容上亦是斟酌又斟酌,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内讲堂同凤仪宫离得不远,就设在凤仪宫以北的一处闲置宫殿,同样处在中轴线上。   宝珠一行人去得不是最早,但绝对不算晚。她抬起头,看见门前匾额上写的是“猗兰所”三个字,   一时想到《琴操》中说,猗兰一曲乃是孔子所作,嗟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险些失笑,幸而无人察觉,连忙端正了神色,同杏儿等依序列队,低眉敛衽往里走。   皇帝妃嫔中,当然都是资历浅的需要来聆听教诲,宝珠暗暗一觑,除了阮才人,全是生面孔;太子姬妾暂且只有善善和柳芽儿两个,不敢缺席;此外仍以各处宫人占了大半,有举止安分的,就有交头接耳的。   一时尚仪局女官露了面,轻嗽一声,那些窃窃的交谈声也停了,依着长幼尊卑,大家纷纷在各自席前跽坐。   女官代表着贤妃,说话的声口自然不同。颂赞了皇帝恩德,又谈些先代贤妇良女,渐渐引入正题。   凤仪宫这些人规矩礼仪上都不含糊,同一个姿势保持一整日也不在话下。其他宫的,平日里或许就没这么严格了,跽坐了半日,就有些微微晃动的,更不用说那些年轻的嫔御们,多是如今受宠的,一向娇贵,哪里吃得了这苦,甚或皱眉切齿起来。   阮才人倒没表现得太不满,只有些无聊地左右打量着,转了一圈,发现了宝珠,见她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索性将她从上到下地来回端详。   宝珠自是感觉到了有道目光冲着自己来的,却佯装未觉,依旧注视着尚仪女官,只是心里开始琢磨,等讲学结束后,如何避开此人将字笺塞给善善。   待到讲课毕,已接近中午。宝珠慢吞吞地起身,一来是双腿确实有些酸麻,二来则是找寻善善的踪影——不凑巧,善善是主子里头排位最末的,在前一排最西头;宝珠是宫人里头一个,在后一排最东头。   好在善善也正东张西望,一时瞧了过来,顿时眼睛发亮,冲宝珠招了招手,二人都随着众人往门口走。   出了猗兰所,善善便走不动了,宝珠顺势上前去搀扶她,将手心里叠成方胜样式、攥了多时的字笺交到她手里。   善善对她笑一笑,谢她支撑自己一把,随口问:“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宝珠道:“前两日冷暖不定,略有些欠安,如今已经好了。”想来善善已经多少听说过那件事了,却不知她到底清楚几分内情,她旁边又还有个小宫人跟着,宝珠更不方便多说什么。   正在这时,善善悄悄捏了一下宝珠扶着她的手臂,宝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善善不会等闲视之。到了二人分别的路口,向善善蹲礼道别。   善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默然叹了口气:她再不晓世事,也明白亲蚕礼这样的活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由妃嫔代行的。何况干娘秦姑姑养好伤后留在她身边照顾,听干娘说,凤仪宫的首领太监仿佛犯了事儿,叫撸下去了。   她捏了捏手里的字笺:自己和凤仪宫,未必一荣俱荣,但定是一损俱损。   唯一可犹疑的,秦奉仪自嘲一笑,不过是她有没有机会,说求见就能见着太子,尽早把消息带给他。 第15章 .十五燕窝盏   “殿下说,知道了。”   次日宝珠仍是提早一刻钟到的猗兰所,不过,其他宫里的人就有懈怠的了,此时等候在殿中的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宫人。   宝珠便和善善站在外头说话。听了善善这样说,宝珠点点头:只这三个字,她便明白,太子心里是有数的。   善善看了她一眼,小声问:“咱们往后该如何?”   宝珠恬然一笑:“不如何。跟以前一样,行事依着规矩礼节,小心谨慎就是了。”   善善有点不舒服:昨日太子没往后院走,她是去书房找的人,送上字笺给太子看了,他也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反应。   她不能追问太子,总能追问宝珠:“虽然瞒着我,自有瞒着我的道理,可是我这般不知就里,很怕哪一日不留神就犯了忌讳。”   “奉仪且宽心。”宝珠只好安抚道:“并非存心隐瞒奉仪,原是子虚乌有、没甚可说的,连给太子的字笺上,也不过寻常问候罢了,奉仪看了便知。”   她如何看得到字笺?善善不再说什么。见人来得渐渐多了,二人便分头往里走。   今日尚仪女官接着讲《内训》,昨儿讲了原序,今日便讲德行一章。   年轻的嫔御中有二人没来,女官自然留意到了那两处空出的席位,什么也没有说。   等到散课的时候,宫人们都纷纷站起身来,退至两旁,为妃嫔主子们让出道来,待她们都走完了,方才依次往外走。   宝珠正与杏儿轻声说话,就听见后头一声惊呼,随即有人呵斥道:“你是鬼撵来了还是眼睛瞎了,我还没跨过去呢,你就想抢先?”   杏儿闻声才要回头瞧,被宝珠一把拉到旁边去:尚仪女官还没走远,谁这么又蠢又狂?   仔细一打量,原来是长禧宫的。   贤妃这几年如一地宽和贤良,偏生这宫人不似乃主风范。   不出宝珠所料,尚仪女官听见了这一番话,立刻折返回来。   她先问那被斥责的宫人:“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宫人连忙行礼回答道:“回姑姑,奴婢是芷兰院宫人。因为惦记着给九公主煎药,无意冲撞了这位姐姐,请姑姑责罚。”   那女官一哂:“你行动冒失,却将责任推到公主身上,倒让我不便罚你了。”   那宫人小心思被识破,登时脸红了。   女官抬抬手,示意她起身,又对长禧宫的那名宫人道:“到底主子的事儿要紧,咱们底下人之间如何,都不可耽误了伺候主子。”见对方无话,又吩咐芷兰院的宫人:“你且去吧。晚些交了差事,再来尚仪局领罚。”   宝珠远远听着,不觉咋舌:这些有点身份的女官们,拜高踩低是常事,可做得这样不高明的,也罕见得很。   杏儿似有不服,却终究没吭声,二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凤仪宫门口,她方才长叹一声。   宝珠反而被她逗乐了,忍笑道:“就在这儿感慨够了再进去,到了娘娘跟前,可不兴这副表情。”   杏儿点点头:“这我还是知道的。”又抬眼望向写着“凤仪宫”三字的匾额,道:“姐姐,你说这匾额后面,还藏了多少唉声叹气呢?”   宝珠略感意外,但没有开口——谁能算清呢?这些感怀伤叹,或许就如尘埃一般在暗处累积,抑或已被风雨洗刷得了无痕迹。   院子里仍有尚仪局的人守着,杏儿如今看了这样的服色便觉得碍眼,宝珠倒能视若无睹,去向皇后请了安,陪着闲话了一时,又去瞧徐姑姑和柳叶儿。   徐姑姑精神好了许多,因惦记着要回皇后身边伺候,恨不能立刻便下床走动。见宝珠来了,更是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宝珠把内讲堂中的事儿都告诉了她,她听着点头:“姑娘是稳重的性子,不掺和是对的。姑娘且看着吧,还有后文呢。”   宝珠对徐姑姑历来是很信服的,这会儿和她也是一个看法。关于上辈子的事儿,她的记忆是越来越模糊了,越是努力去回想,越是遗忘得快,再者时至今日已然添了不少变数,索性作罢,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再去柳叶儿房里。柳叶儿的情况却坏些,四更多的时候发起了热,总退不下来,秋水照顾着她,隔一会儿就换一张冷敷的帕子,又给她上了一回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此刻拿眼神向宝珠一示意,想到外间去,二人商量商量。   “别出去。”柳叶儿音调虽弱,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有什么不能当着我说?我又不是真活不成了…”   宝珠连说“呸呸呸”,两人素日井水不犯河水的隔膜倒消了不少,坐下来拿起那棒疮药:“这药说是化瘀生肌,大伤小痛都在治,效果未见得好,若能请御医来,对症开方,就恢复得快些了。”   柳叶儿皱眉:“何苦生事?又不是什么仙丹,总要多用几日才看得出好坏。”   宝珠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是实情。再用几日看看吧。   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隐隐感到愤懑,但宝珠亦十分清楚,无能为力,往往是人世常态。   午后杏儿悄悄告诉她,贤妃自个儿惩治了那名在猗兰所言语轻狂的宫人不算,犹派人带话给尚仪女官,请她不必碍于自己的情面而为难。   宝珠因问:“又是芳儿告诉你的?”   杏儿点点头:“这样公正严明的事迹,长禧宫当然要大加宣扬。”   她的笑意里带着些不屑,宝珠觉得,这种神情和她尚显稚嫩的面庞并不相称。   互相利用、互相提防的交情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在宫里头,又确确实实不能做聋子瞎子。   她低下头,继续挑拣燕窝盅里的细碎绒毛——是为皇后晚膳预备的。   小厨房里的份例菜还是一如既往,这种耐储备的食材也不缺,只不过时鲜的东西少了,例如新笋尖儿、嫩菜芽儿一类,好在皇后于这上头历来不在意,呈上什么,便用什么。   不过,这未必是出于贤妃的授意:一来,此举有悖于她的贤名;二来,六尚的人,又不会是个个都能由她笼络了去的。   或许只是几个伺候的人生了怠懒之心,审时度势,而非故意刁难。   这一月的内训课结束后,尚仪局看守着凤仪宫的人都撤了,又新调来个首领太监,姓胡,白肉皮子,略有些矮胖,一张脸倒随时笑眯眯的,看着是个圆融人儿。   论礼,新总管一来当然要先拜见皇后、行大礼,不过皇后只命杏儿隔着帘子,朝院中叫了免,连房门也没让胡'总管进。   日子便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转眼间又到了贤妃的生辰,皇帝特许她娘家女眷进宫来陪伴一日。   贤妃自幼失怙恃,跟着叔父一家生活,这回来的除她婶母外,便是一位堂嫂,带着小侄女。   三人带了贺礼拜寿,又还有一件事要求贤妃。   原来五月时巴蜀某县地动,致使一处山嘴崩塌,堵塞大渡河长达九日,积水回涌,沿江十数村落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皇帝念及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林文乃是昔日的山匪,受招安封官,赈灾上缺乏经验,又指派了户部尚书为钦差,领着麾下一干人等前往四川监察。   而贤妃叔父的次子,便在户部挂职。   贤妃还记得,前世因阮才人私藏太子手帕被皇帝撞破,皇帝对太子心生猜忌,将遣去蜀地制约林文的东宫嫡系官员罢免,另选了一位右布政使。   不料这位右布政使为官贪酷,在林文面前又十分倨傲,二人渐渐水火不容,一次酒宴上起了纷争,林文竟然登时拔剑向其刺去——朝廷来使殒命当场,旧日的匪首心知骑虎难下,索性再度起兵造'反。   此时,赋闲在家多时的太子自请入蜀平叛,三月后全胜而归。   太子立了功,固然得到了皇帝的嘉奖,但与此同时,也让皇帝意识到了自己年华渐老,自己的儿子却是风华正茂。   若没有那个叫宝珠的丫头从中作梗,这一系列变故早在一年前便发生了。   贤妃虽在心里记了宝珠一笔,却不急于付诸行动:到如今她才算看明白,除非太子英年早逝,否则皇帝哪怕对太子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将目光落到自己儿子身上。   她们母子,就像皇帝闲来无事时逗趣解闷的玩意儿,宠爱一时尚可,但从未被当作妻儿呵护过,她怎能甘心?   赵茂稹觊觎皇后是事实,若他不是阉人,当真不比皇帝差在哪儿,她不过提早说破而已,皇帝信不信无妨,叫他疑心自己的正室中宫根本不在乎自己也是桩快事。   至于太子,她伤不了太子的性命,却也有法子让皇帝疑心他,且慢慢来吧。   婶母和堂嫂见贤妃不置可否,踟蹰着还想再求,贤妃不觉微微蹙眉:“婶子和嫂嫂的意思我明白,我自然也不愿堂兄前去那偏远苦寒之地涉险,我可以勉力向皇爷恳求一句,只是圣意如何抉择,却不敢向你们保证。”   那婆媳二人闻言,已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向她行礼拜谢。   贤妃只管拉着小侄女儿的手,清浅地笑起来。 第16章 .十六彩泥兔儿   皇帝一到长禧宫,就瞧见贤妃身旁多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穿着比别的宫人都不同些,不觉多看了一眼,方才伸手扶起向他行礼的贤妃。   贤妃笑盈盈地为他献上热巾子擦汗,又捧上冰碗,方才引见道:“这是妾身堂兄的独女,妾身留她在宫里住两日。初次见面,皇爷可要给一份礼才是。”   皇帝乐呵呵地允了,白姑娘忙乖觉地谢恩,口道:“多谢姑父。”   “唉!”贤妃嗔一声:“可不能这样叫,回头让教引嬷嬷好生教你规矩。”   皇帝却不以为忤,尚打圆场:“自家人面前,就论家礼也无妨,你素来就是太谨小慎微了。”   贤妃便打发侄女儿先下去,自己坐到皇帝对面,手攀着他的胳膊,感慨一笑:“谨慎些总是好的。妾身还有桩哭笑不得的事要说与皇爷呢。”   皇帝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什么?”   贤妃似乎有些赧然:“前两日妾身的婶子和堂嫂进宫来,贺寿之外倒是想向妾身讨个主意——听说妾身堂兄这回也在往西南监察的名册上,堂兄本是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偏又因为咱们白家身份尴尬,自己被人防备猜忌倒罢了,只怕朝堂上有些老大人为此向您进谏,扰得您不清净…”   她一面娓娓道来,一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按妾身愚见,不必…”   “朕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打断她:此行户部尚书有决策大权,他不过跟着效效力,还能出什么篓子不成?”   “是妾身心思窄了。”贤妃灿然一笑,揭过话头,又婉声劝道:“皇爷少用些冰的,一时就要传膳了,小厨房里炖了绿豆老鸭煲,解暑热又不伤脾胃。”   皇帝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叫你侄女也一块儿来,你也不必伺候着,咱们一起用膳。”   贤妃答应着,皇帝动了心思,她怎会瞧不出来?她那堂兄胆小懦弱,对自己女儿却异常疼爱,她原打算把这个侄女儿留在跟前,换堂兄为自己出一点力,倘若真叫这姑娘从此过上穿金戴银的日子,也是他们的福分。   果然,乞巧节才过,宫里就多了一位小白美人。   宝珠听见这事,心中微动:贤妃盛宠不衰,又已诞下了皇子,不知还有什么不足意,尚要将侄女也拉进宫里做臂膀。   皇后如今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妃嫔里更无人能与她分庭抗礼,除去名分,她俨然已经是内宫的女主人。   或者,她图的就是那个名分。做皇后不算,最好要做皇太后。   可四皇子不到四岁,再是慧名在外,也不过是孩童的聪慧罢了。   为长久之计,贤妃其实不应当将小白美人献给皇帝。   宝珠不知道,献美之举并非贤妃本意,更不是小白美人所甘愿。   小白美人甚至渐渐怨恨起了这位尊贵的姑母,反倒与年纪相仿的阮才人交好。   对此,贤妃尚不能在明面上流露出干涉阻拦的意思。   这回内讲堂再开课,因为离中秋节近,只讲四日。   阮才人与小白美人挽着手走进来,散课后,二人又找到宝珠。阮才人随手拿起宝珠桌上的一张字:“我同白美人说了,你的字不错。”   宝珠不知她此举是何意,退在两旁的其他宫人也偷偷打量过来:这两人都是年轻得宠的,素来行事随性,宝珠又是凤仪宫的人,只怕要被她俩捉弄甚至刁难一场。   然则到底没胆量凑这份热闹,纷纷知情识趣地依序离去了。   小白美人则是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尚仪女官,待她也忙忙地走远了,方才对宝珠道:“咱们去那边廊下坐着,又能挡风,又不怕人偷听见。”   如此她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宝珠略一沉吟,姑且依她所言。   三人都在廊下坐了,小白美人开门见山:“我父亲随上峰出巡也有些时日了,中秋在即,我想写封信给他。”   宝珠含笑听着,并不接话。   小白美人又道:“你来替我执笔。”   宝珠这才开口,婉然道:“尚仪局的司籍女官都是识文断字的,美人可以请她们代劳。或者,美人自己宫里的教引嬷嬷,也可以…”   “让她们写,我姑母便知道了。”这位小白美人,倒是明明白白地说,她有事要瞒着贤妃。   她泠然一笑:“你若不是凤仪宫的人,我还不找你呢。”   “美人的话,我听不明白。”宝珠依旧不为所动:“难道由我代笔,就可以瞒着贤妃娘娘吗?”   阮才人适时开了口:“你这个人,心思倒重得很。她托你写的,不外叙家常、报平安罢了,不然还能给你设局不成?”   话说到这份儿上,宝珠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贤妃与小白美人的嫌隙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   小白美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宝珠跟前,却是一串南珠手钏。   “父亲大人钧鉴:   自姑母芳辰日进宫,已有月余。闻得父亲出京入蜀,不能亲送,深以为憾。西南湿瘴,望父亲不辱圣命,保养自身,康健无虞。女在宫中必恭慎恪勤,朝夕无违,以报皇恩,父亲勿以为念。   另有南珠一串,请父亲代还。   女惜惜谨奉。”   宝珠写完,逐字逐句地念给小白美人,小白美人听完,不禁笑起来:“若没有珠钏做凭证,只怕爹爹不信这是我写去的。”   原来这珠钏,竟是小白美人从前的未婚夫所赠。两家曾是通家之好,这定情物,并未有意瞒着历来疼她的父亲。   未免令人惋惜。宝珠心中喟叹,面上分毫不露,拿起那珠钏道:“美人就不怕我拿着证据去告诉陛下?”   小白美人一脸疑惑:“这珠子不是从你那儿拿出来的吗?与我何干?”   三人都笑起来。宝珠又问:“美人准备如何将信送出去?”   “求求皇爷不就好了。”小白美人全不放在心上:“连着官方的信件一块儿往西南送。”   宝珠领悟过来:宠爱的娇娇儿捎带一封家书罢了,皇帝哪肯煞风景地要拆验。   同样一件事,对有些人难于登天,对有些人轻而易举。   只是势必又要惹贤妃不快。   “凭她怎么想。”小白美人漫不经心:“我已遂了她的意,她也该让我遂意一次。”   信是当即写好便交给小白美人的。次日听课时,宝珠还捧了一叠小楷,当众递予小白美人,算是给等着看戏的宫人们一个交代——她被小白美人给罚抄了。   皇后也知道了,对此不置可否。   如今皇后多了一样新雅好,便是下棋。每日起身梳洗过,用了早膳,常让宝珠陪她对弈。   宝珠棋艺不好不坏,远比不上皇后这样的个中高手,杀伐果决,取舍自若,又长日钻研。宝珠每每回到住所,还要向杏儿讨教。   杏儿在棋艺上比宝珠有天分,不过皇后不大让杏儿伺候。她爱用她用惯了的人。   八月十五一大早,仍是柳叶儿和宝珠两个负责核对要分赏出宫的中秋节礼:抵得上皇后半个娘家的曹府、二公主及九公主的夫家,以及太子妃范氏家。   据送赏赐回来的宫人说,除曹家外,其余三家已得了贤妃送去的节礼。   宝珠听了,让他们不必再告诉任何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头两日就知道年初新建的玉镜别苑修缮好了,地势布局最适宜赏月,想来今年中秋夜宴会设在那里,如今到了正日,仍没有车辇来凤仪宫前,更无人知会她们一声,皇后的处境还有什么可说?   不过,凤仪宫永远有凤仪宫的规矩。   快到晌午时,太子派人送了几筐瓜果时鲜来,随行的除了小篆,还有个面生的小内侍。   二人向宝珠见了礼,小篆便叫人来卸东西,那个面生的则赔笑道:“原该早些到的,路上耽搁了,幸好这会儿东西还鲜活,否则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宝珠给了赏钱,叫人在院中阴凉处搭了两张杌子,又端来绿豆汤,供他们一时解暑。自己捧了那匣月饼,到皇后跟前去——说是太子那里厨子做的新样式,跟京里见过的都不一样,且经不起久搁。   皇后听她说完,笑了笑,又道:“叫太子不要过于和他父皇拧着来,我这里还不至于缺什么。”   即便是撕破脸了,衣食供给这方面,贤妃也不肯落人口实,无非是在有关体面尊荣的事情上头,时不时隔应人一把而已。   宝珠便道:“殿下是有分寸的人,亦是有孝心的人。”   这些时令东西人人都有份儿,柳叶儿、宝珠、杏儿这些人尚可,小宫人们着实雀跃了不少——凤仪宫是冷清许久了。   宝珠再出来时,只见小篆一个人,她便将皇后的话委婉告诉小篆,小篆连连点头称是,说:“姐姐放心,殿下心里有数呢,再没有意气用事的。”   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泥捏彩绘的兔儿爷来,递到宝珠跟前:“这是殿下在宫外瞧见的,满摊子只这一个拙得有趣,说独给姐姐就是了。”   宝珠不禁微一撇嘴,想收回适才在皇后面前那句话。 第17章 .十七丹药   中秋节后,气温骤降,这天皇后起身时略有几声咳嗽,恰好是宝珠值夜,听见了便让将素日炖燕窝的瓷盅换成了雪梨挖的盅子,又添了一味川贝在里头,连吃了几日,仍旧不见大好。   还是得请御医来扶一扶脉,老先生隔着帘子诊了一回,说是外感风寒,兼有里热,开了方子,交由宝珠拿着,去尚药局领药材。   御药房的女官接过去一看,却是枯着眉笑道:“可不巧,这一味没有。”   宝珠忙托住那薄薄一页纸,顺势将戴着的一个翠玉戒指褪到女官手里——她原本不惯戴这个,专是为出来一趟备着的。   女官得了东西,脸上有了笑模样:“姑娘,实在不是我有意为难,咱们做奴婢的,怎敢不把皇后主子记在心上?的确是皇爷那里几位道长炼丹,每日要用的量极大,连库房里都没有了,尚药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直了眼,等着采办的人回来呢!”   库房里一点儿没有,宝珠是不信的,可她也知道,那同样是为皇帝预备着的,皇后再如何,不能和皇帝争。   她想了想,索性往回走,赶在那老御医离开内宫前问问他,没有的这味药,还有没有旁的可代替。   老先生抬眼瞧了瞧她,片刻,说:“这算是个药引子,去了,好得慢些。”   这已经比宝珠预想的要好了,她又向御医行礼道了谢,方才折返往尚药局去。   领了药包回来,守在炉子前煎好了,倒出来待到温度可入口了,便端给皇后,并不提其中曲折。   捧了药碗出来时,她方才低声叮嘱杏儿:“你去打听打听,有几个炼丹的道士,是什么时候进宫的。”杏儿答应着就要去,宝珠念头一转,又交代一句:“别去问芳儿。”   到了晚间,杏儿才回来。   宝珠意识到,除非贤妃肯让她们知道,如今凤仪宫要打听消息,越来越不容易了。   “姐姐。”杏儿唤她一声,宝珠先将倒好的茶水递给她:“不用着急,歇歇气再慢慢说。”   杏儿一气喝干了水,喘匀了气儿,道:“这事儿没刻意藏着,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得不多,只听说这一派道士炼的丹和历朝历代那些都不一样,是当真有奇妙之处的。有人见过那为首的两个,看着不过三四十岁光景,说起前朝初年的事儿,都头头是道,像亲身经历过似的;余下的倒全是些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女孩儿,管他二人叫师祖。”   宝珠听了,便问:“是谁将这些人找来的?或者是谁在皇爷面前提起过这些人的?”   杏儿摇摇头:“大伙儿头一回见到他们,就是在中秋夜宴上。听说他们走进殿中时,在场的全都忘记了言语,神态举止真像仙人一般。”   宝珠皱起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杏儿喃喃自语:“幸亏皇后娘娘没去,否则指不定又要起争执。”   宝珠心里七上八下的,没缘故地又问:“那太子也在场?”   杏儿想了想:“应当在吧。”   在场又如何?做父亲的想长生不老,难道太子还能阻拦?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药,不代表今朝今代也没有。   拖拖拉拉小半月,皇后的咳疾总算好了。而这时候,皇帝已经又一次准备去红松围场秋狝了。   年初的时候,皇帝尚说,今年要忙太子的婚事,务必好好地操办起来,秋狝因为时间离得太近,不妨暂且搁置。   如今又忽然改了主意。今年就只带着贤妃母子同往,留下太子代为视朝。   太子已满了十八,参政亦有些年头,日常政事处理起来算是游刃有余,但又不擅作主张,时时向父皇去信请示汇报。   太子监国的日子里,宝珠久违地感到些微畅泰,如屏息多时后的呼吸自如,但她同时明白,这种舒畅安宁注定是短暂的,秋狝在外的皇帝、伴驾的妾妃、每日进献的丹药,无一不是暗含变故的因素。   两名“师祖”虽跟在皇帝身边,男女弟子们却未尽数带上。太子来凤仪宫的时候,宝珠也觑空同他提过一句,要不要从这些人口中探知些什么。   太子只轻轻摇头,嘴角的弧度比平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皇后唤宝珠将他送来的丹桂插在瓶中,宝珠还未动,太子已亲自做好了。   他看起来成竹在胸,从容不迫。   宝珠便勉力说服自己,不用徒劳无益地担忧。   回到住处后,还像往日一样,写上两张字。自三月以后,凤仪宫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了一种默契,无要紧由头鲜少出去,待在自己的地方,做着自己的事儿。   皇后是下棋,柳叶儿和杏儿是绣花,宝珠便是写字。   九月过了一半,为太子大婚准备的贺诗已然誊写好了,骏马图却还没能成形。   她将练字当作消遣,也是平心静气的好法子,可是画不一样,由着她如今的心境来画,那不能叫做骏马图。   终究只能食言了。这样的大喜事,总不至于挑剔她这些细枝末节。   吉期定在十月初六日。初一夜里,皇帝仍在红松围场与众汗王们把酒言欢,毫无动身回宫的意思。   太子送来的信里除去朝堂之事,多了有关大礼的部分:告庙之后、亲迎之前,按旧礼,太子应当在奉天殿向皇帝行跪拜礼,并聆听教诲。   太子说,不敢以尊为卑驱,愿至红松围场全礼,亲迎后再携太子妃诣见。   皇太子纳妃仪,其礼制之盛大,并不亚于皇帝大婚。像这些友邦首领汗王们,也早早得知了消息,且各有贺礼送到京中,葛梭新汗王甚至愿意亲自前往、随百官一同朝贺。   做父亲的,为儿子主持婚仪,从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当着汗王们的面,皇帝什么也没有说。   但他独自对着这封信的时候,异乎寻常的脸色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这次秋狝他一如既往地猎到了最凶猛的野兽,但那种精力旺盛、无穷无尽的感觉却是已经阔别多年的了。   他身份尊贵无俦,自然不会每场围猎都参加;更多的闲暇时光里,他是由贤妃伴着、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的——如龙似虎的力量、娇艳青春的女人、天真烂漫的幼子,都叫他觉得,自己年华正好。   而皇宫里,太子却要大婚了。   那也是他的儿子。   皇帝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儿子,但他可以厌恶他。   次日,皇帝召来秉笔太监,告诉太子不必往红松围场来,婚仪照常举行,太子妃诣见则可以延些日子,待他返跸后再议。   旨意一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惴惴然,但是金口玉言已做了如此安排,又不能不遵从。   唯独太子还是泰然处之。亲迎前的诸多繁琐细节大都有礼部包揽,太子妃一家当日的一应礼仪更是已经学了半年了,除了到凤仪宫问安外,太子忙得还是以朝事最多。   宝珠发现,随着太子的心思越来越不能被人看清,她们在潜意识里越来越将太子视作主心骨了。   她们,包括皇后。   皇后本来对皇帝定下的太子妃并不十分满意,眼下却在礼部为太子妃循例准备的嫁妆外,额外又拿出许多东西,等着为她添妆。   宝珠便当着皇后的面,正大光明地将自己的贺诗放到了里头。   对于她的凑趣,皇后不过一笑置之。   初六日质明,太子冕服乘舆出东宫,东宫属官皆从,至傍晚揖太子妃返,于东宫内殿行合卺礼。   “姐姐没瞧见,那头面一打开,满屋子都亮了!”杏儿下了值,先往宝珠房里来,专带了一碗红豆酒酿给她。   宝珠小日子来了,小腹坠痛,腰肢酸胀,在床上躺了一日,这会儿依旧不愿起来,且又不觉得饿,索性就半歪着听她说话。   东宫迎来了真正的女主人,又增添了许多宫女,皇后信不过六尚办事,犹让徐姑姑从凤仪宫调些人手过去帮衬。   杏儿因惦记着要照顾宝珠,便缩在后头没去,晚间帮着柳叶儿备好礼,太子妃来拜见皇后时要赏的。   她来凤仪宫内殿当差至今,也算开了不少眼界,还这么啧啧称奇,可见确实是很难得的珍宝。   宝珠却只“嗯”了一声,实在有气无力。   自己也觉得扫兴,便又低声笑说:“你没去东宫,要少多少喜钱?等我能坐起来了,给你做双羊皮靴子吧。”   杏儿进宫前跟随双亲去喝过喜酒,对撒喜钱一俗可谓念念不忘,可惜当年太小,抢不过别人,寥寥几枚还被娘亲收了去,代为保管。   她知道宝珠是打趣自己,不过得一双羊皮靴子岂有不好的?先道了谢再说。   随后又叹一口气:不过,宫里的婚仪,确实是隆重有余,热闹不足。   皇后作为生母,竟连设宴都不必。   杏儿侧首看了看宝珠,她将一头乌发蜿蜒铺展在枕头上,眉不画,唇不点,在暖黄的灯火下,有一种沉静而奇异的美。   杏儿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央求宝珠,待她出嫁的时候,能将自己也带出宫。   但那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凭据不过是皇后一句承诺。   杏儿明白,还远没到兑现承诺的时机。   直到十一月初三,皇帝的御驾终于回銮。 第18章 .十八羊皮靴   十一月初六,在太子大婚一月后,太子妃终于得以朝见皇帝,而后再与太子一同谒庙,最终接受命妇拜贺。这一套礼走完,她才算名正言顺的天家媳妇。   “好了,”皇后将叶子牌往桌上一丢,笑道,“这下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宝珠只管将一把散钱推到皇后跟前,又同徐姑姑一道洗牌。   太子妃一家多年不在京中,她进宫时虽有陪嫁的奴婢,先要受宫里的姑姑调'教一回,气势天然矮三分,她竟算是独身一个,行事难免多掂量几回。   更别说遇上皇帝不给作脸,皇后这个婆母起初中意的就不是她。嫁进东宫一个月,太子妃只在太子往凤仪宫请安时,方才跟着前来。   新妇腼腆些,其实也不是不能体谅。且宝珠几回看她,也是进退得体、言行有度,教养是好的。   但皇后留心的不止是这些。太子一则是成年男子,二则大小事务芜杂,来母亲跟前嘘寒问暖的机会并不很多。既有了正妃,很该由她常来常往,费心尽孝才是。   要么是她眼空心大,自己想不到这上头,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提点;要么,就是她还多怀顾望,要揣摩着皇帝的喜恶再看人下碟儿。   皇后若对太子妃生了芥蒂,面上的工夫再过得去,天长日久的,难保太子不察觉,平添一桩烦心事。更不必说其余有心人,要抓着这一点做文章。当日皇后赐下那般丰厚的见面礼给太子妃,就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如今倘或白费了皇后一片心,倒不值当。   宝珠琢磨一回,决意等内讲堂开课时,探探太子妃的口风。   是了,太子妃年纪轻、辈分矮,又新入宫,自然也要去聆听内训。   初十日一早,善善与柳芽儿两个伴着太子妃往猗兰所走去。   宝珠恰也走过来,便退了一步,向她们三人行礼。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姑娘早。”她见过宝珠几回,看得出这是个善性人儿,且在皇后跟前颇为得脸。   皇后跟前太子妃不好殷勤太过,唯恐惹了谁的眼;待底下人宽和些倒无碍,好歹攒两分香火情。   几人先后进了房中,寻到自己的席位前跽坐下来,前头两个年轻嫔御便咬起耳朵来,二人一块儿回头,打量起了这位太子妃。   太子妃生得不坏:修眉俊眼、丰肌秀骨;打扮也落落大方,头上一对红宝寿字金簪,身上一套蜜色衣裙,外面罩一件三色金缂丝袄。   但被这两位直剌剌地一通审视,太子妃还是有点不自在,胸口微微起伏着,竭力调匀自己的呼吸。   短短一个月,宫里头的苦,就叫她有口说不出了。   宝珠坐的地方偏些,反而能瞧出端倪:原来太子妃领口的花纹,恰好和那位戴珍珠钗的嫔御裙上绣的撞着了。   但也不能出言挑明。尚仪女官就在上头站着的,有宠的年轻嫔御不好认真约束,盯她们这些宫人的一举一动却不在话下。   再则,又不是什么逾越的式样,时兴的花色拢共就这么些,没有她一个嫔御用得,太子妃便用不得的道理。   宝珠打算散了课后,在善善那里点一句便是——过后换下这衣服不再穿了,是太子妃谦和肯退让;不比立时去换,倒助长了旁人的威风。   也算让善善在正妃那里表个忠心。宝珠知道,上回托善善捎信给太子,却不告知她底细,善善多少还怄自己的气呢。   临走时,她便同善善挨得近些,二人目光一对上,宝珠抬起手,捋了捋自己的衣领。   善善看看她,又反应过来,往前去望那名老看着太子妃的嫔御,旋即便明白了,轻轻一拉太子妃的袖口,含笑低声说了两句话。   太子妃不觉滞住了脚步,片刻感激地深看了她一眼,复又匆匆往前走。   应当是想快些回去换下这一身。宝珠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想:太子妃还是稍稚嫩了点儿。   在宫里头立足,若没有七窍玲珑心,那么宁肯温吞些,哪怕被针扎一下,隔一时再叫唤一声,多半强过猛烈地挣扎,遭来更多根针。   宝珠如是,善善如是,柳芽儿如是。   贤妃不是。   宝珠内里自嘲一笑:都是二世为人,她和贤妃还真没法儿比。   贤妃是以攻为守,她却唯能以守为攻。   其实在皇后生病缺一味药材时,在太子大婚皇帝不肯回銮时,在很多很多压抑无望的时候,她都暗暗想过,要不要收罗贤妃的种种罪证,或者设法接近四皇子…   答案始终如一:她没有那样的手腕,更没有那样的心肠。   竟然也不深以为憾。宝珠呼出一口气,踏进凤仪宫,继续当她的差事。   又接着缝给杏儿的羊皮小靴,用的是她旧年攒的几块儿皮子,做好了,再花花绿绿地钉了一圈儿散碎珠石——杏儿就爱这些五彩斑斓的,走在雪地里倒也好看。   杏儿见着了,竟舍不得上脚穿了:“姐姐费了这么大工夫,若是叫雪水浸坏了岂不可惜?”   宝珠便笑她:“是东西要紧?还是人要紧?”   惜福爱物是品德,如此本末倒置却不好。她们做宫人的打扮过于寒伧了,亦是跌皇后的颜面。   不过,今秋尚服局供给凤仪宫的皮料,成色确实远不如往年。   好在皇后体质偏热,从前置下的皮袄皮裙也穿不完,对于新收进库的料子一句都没有过问。   宝珠管徐姑姑要了只大木箱子,把这些皮子单锁在里头,搁在库房最角落。   至于二等以下的宫人,棉袄倒是足够的。棉花据说几百年前中原就有了,不过种植得不广,还是皇帝掌天下之后,明令要求,“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用棉絮做冬衣的习惯才延续下来,对于不能用裘衣避寒的寻常百姓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   总的来说,这一年除了巴蜀地动外,四境之内称得上风调雨顺、年丰时稔。   腊月初八的时候,宫中还在城中心支了八口大锅熬制腊八粥分送,都中男女老少无论贫富,都可以来领一碗。那些有亲友在宫里当差的人还说,这是贤妃娘娘的提议,图的是与民同乐,愿的是盛世承平,万代不易。   一时间妇孺皆知贤妃,倒不知皇后。   皇后可无意和她对垒。一则无形中抬举了她,仿佛二人身份相当似的。二则,裁判的心是偏的,战与不战,胜负都是一样。   她只叫宝珠代劳,用熬粥的各色果子在江米顶上拼出吉祥图案来,或是“福”字,用以赐给曹家。   这种宫眷们送腊八粥给娘家的风气,兴许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倒有些人情味,且不以位份高低区别对待,嫔御们都很乐意这样做。   太子妃也不例外。今年因为要发嫁她,双亲皆在都中,待过了年,他们又要回封地了。   未出阁时还想着同民间一样,三朝回门,后来审时度势,也就搁下不提了。   正丹朝贺的时候应当可以见上一面,只不一定说得上话。   她慢慢拼着那杂果,眼泪猝不及防地便掉进了粥米里。   “殿下回来了。”外头有人问安,太子妃连忙擦干净脸颊,可惜来不及补粉,起身往外去迎。   太子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挥挥手,让跟着的小篆将皇帝赐的福字贴在外头,自己抬手叫了起,问她:“想家了?”   太子妃想摇头,但最终是点点头。她知道太子有为难处,也知道他对自己怀着亏欠,用度礼遇上格外优容。   她被内心的犹豫左右拉扯着,摇摆不定。   太子坐下来,手搁在膝上,太子妃瞧见他抚挲着扳指,片刻说:“初一事儿杂,腾不出空,初二我再陪你回去一趟。”   太子妃喜出望外,软软唤了声“殿下”,又担心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不禁显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神色。   太子觉得她这样怪可怜的。他不喜欢这一类字眼,尤其是用在自己人身上。   他耐着性子,又说:“这宫里有什么,你看着合适都可以带回去,娘家的东西,也可以带一两件回来,留作念想。”   太子妃大为动容,意欲做出些亲昵的表示,却始终伸不出手去,拉着他的袖子,或者依偎在他怀里。   处了快两个月,太子但凡进后院,几乎都歇在她房里,二人却还跟新婚当晚一般,不远不近。   太子是温和的人,但不易捂热。   眼下也是,坐了约摸一刻,又回前头书房去了。   太子妃只往好处想,总算能与爹娘团聚半日了。   这是太子格外的恩典,她再投桃报李一回,有来有往的,总会慢慢亲密起来。便是做得生硬些也无妨,回去时,正可以私下问问娘亲。   谁曾想,除夕当晚,四川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林文起兵的消息便急急送进宫来。   皇帝父子密谈一晚后,元日大朝会上,太子请缨往西南平叛。   太子妃的心沉沉坠下去,她以为,自己回不成娘家了。 第19章 .十九混元   出乎意料的,太子回来时对她说:“明日你坐在马车里,随军队出宫城,我将送你到将军府门口,回来时,自有妥当的人接你。”   太子妃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他便又说:“你不用担心,此事已得了父皇的首肯。”他要信守诺言,皇帝倒没有不满之处。   实际上,太子妃想说的是,她想在阁楼上目送他出征。   但到底是似箭的归心压过了这股冲动。   初二日,天子类祭宜社、造祢祃祭,于太庙前召见太子及从征将士,太子戎装佩刀,率六军行三跪九叩礼,誓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宵匪多罪,天命殛之…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誓毕,他接过皇帝手中的节钺,这是号令全军的权柄象征。   但太子发现自己已不像年幼时那般,为得到父皇的任命而内心激荡,他沉着且从容地调转马头,在初升的日光里,举起斧钺,领着大军往西南出发。   那道光灼烧在很多人的眼里。   太子妃从娘家回宫后,破天荒的,独自前来凤仪宫问安。   皇后待她依旧慈和,但或许出于太子在外的惺惺相惜,这慈和比往常多了两分真切。   宝珠上前奉了茶,太子妃照常冲她笑笑,她却垂着眼,没有瞧见。   太子没能来向母后辞行,太子妃来替他尽一份心,对皇后而言多少是种宽慰。   大伙儿都将担忧掩藏在心底,竭力地彼此安抚。   即便宝珠知道太子一定会凯旋,亦在背人处偷偷落了几滴眼泪,她说不出来缘故。   这一晚,皇帝居然也到凤仪宫来了。   皇后与他已有近一年未见过面,态度仍十分平常,知道他用过了酒膳,便命人端来暖胃又安神的汤羹,免得皇帝半夜肠胃不舒坦。   夜里帝后安歇了,宝珠和杏儿两个在外间值守,睡不着,又不敢面对面地躺,怕忍不住说笑,惊扰了主子。里间只有两盏油灯还亮着,到了她们这边几乎等同于无。   干脆坐起身,并排靠在床头,透过窗槅,隐隐看得见外面的花灯,没有形状,只是五彩的颜色,像被冻住了。   不知太子走到了哪里。西南此去三千多里,行军一日顶多六七十里,路上也要花四五十日。   更便捷的法子当然是就近派兵平定,然而大理一带仍由土著人把持着政权,私底下甚至还用着前朝的年号,并不把国朝任命的官吏放在眼里——也有借此在赋税徭役上讨价还价的味道;北面凉州人烟稀少,仅有边戍军驻扎,更不可调离。   宝珠猜想,太子此行,大约还有羁縻殊俗的任务。   她正想得入神,忽闻里间一声惊叫,不禁骇然,连忙同杏儿趿鞋下床,皇帝却已然自己大步往外走去,推开门,厉声道:“皇后害朕!皇后害朕!”   皇后本抱着斗篷匆匆撵上去要给他披着,冷不防听见这一句,竟呆在了原地。   跟随同来的内侍们霎时将皇帝围在当中,警惕地戒备着皇后主仆几人,接着是闻讯赶来的亲卫军,森然的兵刃齐齐指向皇后,仿佛满天的星子尽数砸落下来。   那确实是灭顶之灾。   皇帝“嗬嗬”地喘着粗气,宝珠逼着自己从头到脚地端详他:他面色赤红,目眦尽裂,乌紫的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除此之外,毫发无损。   而一旁身穿寝衣的皇后神情木然地立着,那件厚重的斗篷还垂在她手上。   宝珠情不自禁地往她那里走了一步,旋即便觉得有一根极冷的细线勒在脖子上——不是线,是一个亲卫军的刀刃。   她被迫停下来,听见皇帝又说:“皇后用锥刺在朕胸口上。”   “寝殿里面没有锥!”宝珠出声道,她不能让皇帝这样无端定她们的罪,不能让他把处决的话说出口:“娘娘也绝无谋害陛下的心思!”   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突出的眼珠向她转来,又指认她与杏儿:“她的宫女将朕的手捆住了,朕不能动弹。”   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人都不得不正视一件事:皇帝,好像是神志不清了。   但是,帝王的威风仍令人敬畏,弑君的嫌疑还不能就此洗脱。   宝珠抻直了喉咙,控制着不要打颤,接着说:“诸位大人可以到屋中搜查,但当务之急,还是请御医来为陛下诊脉最要紧。”   内侍中早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已经去请了,只是拿不了主意,就在此处候着,还是另寻安全的地方。   皇帝此时却又不再高声号令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嘴里含糊地喋喋不休,仿佛依旧是怒斥之语。   侍卫们分作两拨,一拨人进屋搜查罪证,一拨人继续护卫皇帝,兼看守她们。内侍们则打开时刻备着的幕布,六七个人围起来,临时为皇帝搭了个避寒之处。   威慑宝珠的那名侍卫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刀收了回去。   宝珠便走到皇后跟前,接过她手里的斗篷,抖开来拍了拍下摆的灰尘,替她披在肩上。   真冷。宝珠和杏儿站在皇后两边,尽可能地为她挡住寒风。   一时,两名御医到了。跟着后面的,还有梨花带雨的贤妃。   她抢在御医前头,扑到面色倦怠的皇帝跟前,抱着他的膝头哭起来:“皇爷!是谁将您害到这样田地?”   宝珠冷眼看着,反唇相讥道:“娘娘这是关心则乱了,别碍着御医们诊治。”   杏儿几乎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仿佛生性稳重,待人接物都温顺,从没有这般模样。   贤妃更是狠狠地朝她瞪来,又瞧见皇后及一众亲卫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忍住了没开口。   两名御医温顺地默然号了一回脉,对视一瞬,方道:“皇爷素日进补,今日许是肝火过亢,且一时梦魇住了,留心静养几日,不可操劳动气,臣再开些温补汤药,慢慢就可大安了。”   皇帝服用丹药,御医们自然都知晓,那一帮子道士又故弄玄虚,说丹方不足为外人道,御医们只听说不是铅汞一类,委婉劝过几回,见皇帝心志不改,也就不敢妄言了。   如今只说静养,开的又是不功不过的温补方子,交代一句和丹药相冲,不能同服,停上些时日,兴许又好些。   贤妃此时也听出了几分意思,心里却不肯相信,道:“那混元丹是延年益寿的,皇爷每每用了都称赞,会不会是今日乍然断了,方才不适起来?”   两名御医只推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懂玄门之道,其余人更不会回答她。   亲卫军搜完凤仪宫,领头的又率属下来向皇后请罪:“臣等多有冒犯,请皇后责罚。”   皇后淡淡的,只说:“你们依命行事罢了。”不作计较。   搜都搜遍了,什么体面和名声都没了,好歹清白换回了来。   皇帝被送回了宣政殿休养,皇后不愿再踏进寝间,三人就在前殿坐到天明。   杏儿到底冻着了,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宝珠劝她回住处安心歇一会儿,自己待会儿让小厨房多熬些姜汤,送一碗给她。宫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不让出来,便惴惴不安地守在自己的地界儿,可总不能个个都倒下。   皇后见她只顾安排别人,便出言道:“库房里有几只珐琅盒的西洋药膏,你取来我替你涂,免得将来留了疤。”   宝珠一愣,这才感觉到脖颈一侧凉丝丝的,一摸,指头上染了淡淡的血,想是那侍卫的刀极锋利,她动弹了一星,被蹭破了皮。   笑道:“等大亮了再去吧。急急忙忙地开库房,还当出什么事儿了一般。”   皇后不意她这样说,笑起来,有点赞赏的意思,又说:“你辛苦了,要跟一个疯子讲道理。”   宝珠大感惊诧,她已这样说他。   皇后让她坐下来,感慨道:“一个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只觉得可怜,那么,这个男人也就只剩下可怜了。好孩子,你记着这话,但愿将来永远用不上。”   但是宝珠不明白,如果可怜就等同于轻视的话,皇后又何必侧过脸,流下两行泪来?   她两世都没有见过皇后流泪。   皇帝当日中午便醒过来,恢复如初,忆起昨夜情形,也觉得讪讪,平白冤枉了皇后,便额外在赏赐上表示补偿。   凤仪宫的日常用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奢侈。贤妃说:“妾身当日情急,待皇后不够恭敬,实在愧疚难安。”   宝珠坦然听着,但凡东西不过分,收下便是。   至于那一干道士,却未受半点儿波及。皇帝一两日没服用丹药,便觉得疲乏不堪,与贤妃商议一回,彼此都觉得,只要不骤然停药就无妨,这丹药炼制起来虽费工夫,又不是供应不起。   皇后只在皇帝来凤仪宫那夜劝过一回,既劝不动他,自己也就算仁至义尽了。   一晃进了三月,皇帝又在小白美人的提议下办了场马球赛、出宫踏了回青,端的是神采奕奕、英姿勃发,政事上也依旧勤勉不怠,宫中朝堂一派欣欣向荣。   只有宝珠在暗地里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太子得胜回宫的消息。 第20章 .二十北邙   皇后和太子妃虽盼着,倒不像宝珠这样焦灼,因为知道太子胜得轻松,仿佛不该拖延这么久。   只有贤妃比她更坐卧不安。   大半年前得知自己堂兄被派往西南监察时,她坚信连老天爷都要帮她。   户部尚书已经回京复命了,留下她堂兄等人监管着分水堤和溢洪道的修建。她堂兄难得有这一点长处,自然要竭尽所能,在如今主持大局的右布政使面前博个好印象。   右布政使,原系东宫属官出身,当初进川制衡林文,也是太子向皇帝进谏的。   若堂兄能得到他的信任,暗中搜寻他与太子的书信往来,但凡里头有一句半句对皇帝不恭的话,她能都借此让太子翻不了身。   实在找不出,还有一个“莫须有”呢!   好好儿的,林文为何要反?是右布政使逼迫他?还是这二人同太子都是一党的?太子名为平叛,实际焉知没有别的打算?   她当然不会自己出面说太子的不好,只须叫皇帝心里有一点疑影儿就是。堂兄也不要露了形,暗里差人传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而已。   她计划得这样周详,且又不碍着堂兄什么,偏偏他竟不敢!推三阻四,犹豫不定,连叔父都去信训斥他——不像白氏的儿女!   她图的何尝是恩宠富贵?倘真如此,安安分分当她的贤妃不是最安闲,又还有个儿子!   她为的是白氏一门昔日的荣光呵!   好在,有小白美人留在宫里,贤妃料想她那堂兄也不可能不管不顾,虽勉强也要按她的意思去办。   还不晓得,太子这一仗,结果如何。   皇帝这一向,于朝政上也不如从前奋勉了,贤妃拉拢的一个御前小内侍,不过替她传递些笼统的话,例如“皇爷今儿不大高兴,言语上要多顺着些”之类,她自己更不能拐弯抹角地打探:进了后宫还谈这些,皇帝不耐烦得很。   朝中无人就是这样不便。她叔父能住到京中来,都是她千方百计向皇帝求的情,哪能置喙别的。四皇子又小,明年才进学呢。   她所能做的,不过慢慢磨罢了。磨得皇帝对太子情分越来越薄,再多活些年头,等四皇子再大一些。   正发愁,有管事的姑姑进来回话,说西苑那边一个老太妃薨了。   皇帝的长辈早仙逝多年了,连生母都没能亲眼瞧见他黄袍加身的一天。这说的,是前朝的一位宫眷。   这宫眷还是前朝末一位皇帝祖父晚年的嫔御,进宫的时候默默无闻,靠着熬资历,熬到孙辈,才有了太妃的名位,享福日子也没过多久,前朝气数已经是江河日下,直到当今天子兵至皇城,前朝皇帝一干人都自尽了,哪还有谁记得起她?   她的性命倒也不值什么,留下来反能彰显新朝仁德,对百姓而言亦是种安抚。故此,这位老太妃甚至没挪窝儿,还在她那宫里荣养着,如今寿终正寝,算算竟有七十六之高龄。   贤妃听了,也只是懒懒答应一声,预备着有司去办就是。转念忽又想,前朝的好些代皇帝,子息虽单薄,倒都长寿得很——除去末尾这一个自尽的——是不是前朝的皇陵里有什么讲究?   她每日和皇帝一起服用长生不老的混元丹,实也有些痴迷了,犹豫片刻,到底觉得,去一趟也没有什么坏处,万一就是柳暗花明呢?   待皇帝来时,不免百般殷勤,又细细低喁一通,皇帝亦觉得无有不可,当即传召了为他炼丹的二位散人来,将此事交代下去。   两名道士原是在大隐之市修炼多年之辈,进宫渐久,偶有人间富贵终不若悠然无拘之叹,此时不禁喜出望外,私下又商议一回,择日再来贤妃处回禀。   此日皇帝不在长禧宫,贤妃便又命二人请仙扶乩,询问她和宝珠的运道。   原来自数年前宝珠拾得太子的那方螭纹手帕起,贤妃便存了疑心,怕她跟自己是一样的。后来宝珠又屡次阻挠她的计策,愈叫她忌恨,这下子倒不论对方是或不是了,总要伺机除去才安稳。   及至两名道士入了宫,替贤妃看相,说她的命格贵不可言;听她问起宝珠,却说宝珠的命格一样贵不可言,且来路又不同,将来只怕要妨碍着贤妃。   这实则也是一篇套话,道士四方云游多年,总要有点眼力口才,可正和了贤妃的心思,顿时对这二人又多了几分信赖。   如今听说宝珠的运道依旧如此。贤妃便问,可有破除的法子。   道士中稍年长的那个便微微一笑:“娘娘何不叫她跟着往皇陵去一回?”   “荒唐!”皇后罕有地勃然大怒:“六尚的人是死绝了吗?从凤仪宫强要起人来了!”   徐姑姑也攒着眉,替她抚胸口顺气,心里头明白,宝珠到底是叫那一位记恨上了,嘴里说她是代皇后去曹家治理过丧事的,这回也可以跟着去看看,实则不过变着花样儿地磨折人罢了——前朝的皇陵!   宝珠倒不发急,稳稳地捧着茶盏,递到皇后跟前,方说:“连路上来回至多五六日,又有正经事,总不会太出格。”   给前朝的太妃身后哀荣,一则是给天下臣民看,二则是往日依稀听说前朝血脉尚未断绝,还有几个近支子孙流逸在外,伺机兴事,若能兵不刃血地拉拢回来,也是一桩好事。   宝珠相信,贤妃再怎么胆识惊人,明面上究竟不敢同皇帝拧着来。   “我还有块儿沉香木雕的香牌呢。”宝珠又说,口吻愈发轻松:“是旧年太子殿下给的,还开过光,路上带着也不担心。”趁机把这玩意儿过了明路,否则私相授受总是不妥,且又不像花灯、兔儿爷之类的不起眼。   皇后如何不明白她的用意?因为前次错冤了皇后,皇帝的态度一度略比惯常不那么生硬些,若皇后为宝珠去开口,兴许能免她走一回,但未免有些可惜了。   这样仅此一次的机会,还是留到将来更要紧的关头比较值当。   三人心里不禁都有些惘惘的,说是商议了许久,其实话并不多,最终依宝珠的意思,就跟着去看看。   倒是夜里杏儿听见消息,穿着寝衣就冲到宝珠房里来了:“姐姐怎么能去那地方!”   宝珠已经梳洗过歇下了,从床上坐起身来,诧然地笑:“怎么这光景就跑来了?”把自己的大衣裳取来给她披着,幸而天已经不冷了,二人就在桌前坐下来。   宝珠因为不大喝茶,壶里备的只有白水,斟一杯出来,又点了些玫瑰蜜在里头:“夜里不好喝太甜的,取一丝香气就可以了。”   杏儿气她这时候还不慌不忙,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姐姐怎么坐得住?咱们赶紧想个法子才是啊!”   宝珠无奈地笑笑:“什么法子?”   杏儿被问住了,语结一时,方才说:“反正不能这么、这么坐以待毙。”   “倒也没有到那般地步。”宝珠轻轻吁出一口气:“贤妃不过想让我吃点儿苦头罢了…”声音越压得低些:“当真逼死一个宫女,她的贤名还要不要了?”   杏儿此时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若真是小命不保,当然可以求皇后做主;如今不过是摊上个不大好的差事,仿佛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然而心底还有几分困惑,不禁说出口来:“理虽是这个理,可姐姐有时候淡泊得都不像个真人了。我来了这么久,竟从没见过姐姐为什么事高兴过,或是为什么事生气发愁过。”   宝珠被她说得愣了一瞬,随即却也不觉得十分意外:她这些年活得,着实惰怠了。旁人眼里,都看着她处事周到,当差也细致,但除去这些,她自个儿心里,真谈不上有向往或者打算。   一对比起来,贤妃可不比她志向远大得多?   她是看明白了,在生死荣辱都由别人定夺的皇宫里头,她能争取的、能左右的,实在很有限。上一世贤妃远比如今骄纵荒唐百倍,依然得皇帝偏心。   而皇后也不是没有在皇帝跟前服软过,效果甚微。   宝珠唯一较为强烈的心愿,不过是将来能够出宫而已。那也是太子践祚、局势安稳后的事儿了   眼下还是一个熬字。   未几,礼部为大行的前朝太妃拟定谥号,时称燕熹宗贞顺贵妃,灵柩于四月十七发引,葬入熹宗德陵妃园寝。   对于德行功绩不显于青史的前朝妃嫔来说,这个谥号不失为稳妥中庸。   宝珠不觉好奇,自己上一世的谥号会是什么。   不是感怀,实在是旅途乏味——没叫她徒步赶路,却安排她与那两名道士同坐一辆马车,另还有四五个男女弟子,对他们的师祖异样恭敬献媚。   唯有她在角落里正襟危坐着,又想:应当不至于没有谥号吧?   封闭的车厢里,熏香气息浓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并不适宜多思索这样无人能作答的问题。   直到马车停下来,几个小弟子纷纷跳下车,去支派着人烧水造饭,宝珠总算可以打开车窗车门,尽量通通风。   横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在她的臂膊上:“好心实的孩子,怎么脸都闷红了也不吭声?” 第21章 .二十一陵户   宝珠心里一惊,蓦地回首——说话的正是两名道士中瘦高些的那个,宫里人称他翠虚散人。   宝珠立即抽回手,敷衍着一笑,并不搭言。   她只防备着这道士出于贤妃的授意,存心为难她,却不知道翠虚因替贤妃看她的面相,远远地见过一回,从此就惦记上了。虽说她已有十五六岁了,不合道士一贯的口味,但实在是个绝色,倒舍不得就这么丢开。   翠虚见她不理会自己,也不急于求成,万一逼得她半路逃了反倒麻烦,不妨耐着性子,等到了德陵里头再说。   路上走了两日半,好在天色长了,到了德陵跟前是傍晚,依旧没完全黑下去,否则一行人运着棺柩走夜路,太阴森了些。   灵柩自有地方安厝,他们这些人则在陵户长家里用饭歇息。   所谓陵户,便是世世代代为皇家看守陵墓的人家,以此免除杂泛差役,温饱上亦没有太大烦忧。   前朝按制,帝王陵墓当有陵户五百家,依此规格代代相传,如今该有数千近万户人家,而实际拢共只有百来人口,其中管事儿的,便称为陵户长。   对于这些新朝的不速之客,陵户们心里是很忐忑的。   宝珠猜测,无论他们是出于何种原因留下来,对于前朝皇室,对于这一片旁人讳莫如深的土地,他们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羁绊。   这份羁绊在从新朝皇宫来的这群人面前显得不伦不类,尤其他们还是送贞顺贵妃的灵柩来的。   所幸大家都很疲倦,匆匆吃了一顿饭,就要到房里去歇息。陵户长家里布置虽简朴,胜在地方还宽敞,翠虚师门住东院,随行侍卫们住西院,几个负责路上洗涮造饭的老嬷嬷住单独的一间客房,只有宝珠一个人落了单。   陵户长的老伴儿便笑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家女儿的屋子还空着,只是她嫁得远,这好几年都没有回来,屋子也就没修整。”   这也是权宜之计。宝珠略一考虑,便点头答应了,又向她道谢。   妇人又搭手同她一起铺床被,又连连向她道委屈,宝珠不住地回应,好容易将人送出去了,这才关上门、闩上横木,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小虽小了些,门窗四壁都很结实,那闩门的木头更是沉得她险些抬不动。   床上的被衾是旧的,洗得发白,倒是干净的。   她明白到这样的地方来,凡事挑剔不得,尽力将就两日就是了。   但一时确实没有睡意。开了窗,东西两边院里都还看得见灯火。   宝珠索性靠在窗台前,抬头去望着天上的月亮。   宫里的月亮总是迁徙流转的,在朱栏玉砌间时即时离。这里的月亮不,它静静地待在天上,就一直待着,圆得不可思议,看得久了,会疑心它不是月亮,是一颗伸手可摘的莲子,没有去芯,咀嚼到后头会泛苦,但清甜过后的苦意,只凭想象的话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宝珠的记忆里,这样安适清闲看着月亮的次数不多。她最后病重的那段日子倒是成日躺在床上,但是并不临窗,何况那时候她眼睛哭坏了,原本也已经看不清东西。   在这样的地方,回想那些事,并不是好意头。然而宝珠意外地后知后觉,身处这一片幽森的前朝皇陵中,她并未感到恐惧,仅有几分感伤。   脑海中浮现出几句关于月亮的诗词。   一句是“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   一句是“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   这一夜心绪纷乱,三更多才勉强合衣睡下,没过多会儿,事前推算好的吉时快到了,又起来收拾一番,与众人汇合。   贞顺贵妃这场丧仪,是极力简化过的,毕竟不再是皇宫的主子,犯不着为了她大操大办。   虽按着贵妃的规制办,但宝珠这样的外行也能一眼就看出,这副棺椁远不如旁边那两副——既然合葬一穴,位份总应相当的。陪葬品是她生前常用的那些。三具棺椁前设了香案祭器,最后关闭石门,填上封土。   日头渐烈,宝珠心里只觉得凄然。因为这位贵妃竟比她的孙辈还强些:末代皇帝和后妃都是自缢殉国的,那情形只能更狼狈不堪。   这点唏嘘原是人之常情,于她不知为何分外地不能承受。终于捱到返回陵户长家里时,竟出了一身虚汗,饭也没吃,径直倒在床上,像是昏睡不醒,又像是意识混沌。   眼前始终是黄澄澄的,那是燕朝时的余晖,还是将融化的玺印,浓稠得挣不开。   宝珠惊呼一声,实则听着不过是喉头里一点响动,猛然坐起来,恍惚中看见屋里还有个人。   是翠虚。他见宝珠醒了,脸上的神情很是关切:“我见你回来就不舒服,别是中暑了?熬了点绿豆汤,这会儿正好喝。”说着就要上前来。   宝珠瞪视着他,而后又往门口看:门关着的,连横木也闩上了。   她当即掀开被子,下床想往外跑,脚还没沾到地上,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了。   翠虚弯腰抱起她,一面尚柔声笑:“傻孩子,你跑什么?”   宝珠听在耳中,只觉与鬼魅一般无二,抬腿要踢他,哪里使得上力气。   心里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她不要落在这个人手里。   翠虚将她放回床上,迫不及待地便去剥她的衣裳,察觉到她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起先只当是害怕而已,犹两腿跪上'床去,要亲她的嘴,这下凑近了,见她嘴唇都显出绀色,面孔又异常苍白,才觉出不对来,赤脚跳到地上,犹豫再三,美色在前,到底性命要紧,把外衫一裹,出门叫人去了。   那陵户长的老伴儿正在厨房里洗碗,听见动静赶过来,唬了一大跳,被翠虚威胁着,才不敢声张了,唯唯诺诺地进门来瞧,一看宝珠那光景,便叫:“坏了!一准是染了疟疾!”   再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翠虚一句也没听,早已大步走到东院去,吩咐自己的师弟及弟子们立即动身回宫。   他强自镇定着,不叫其他人看出什么——疟疾是要过人的!让其他人知道了,连他也走不掉!   回宫就好了,回宫好好洗涮一通,又有御医,他自己又会炼丹,还有什么可害怕?总不能留在这鬼地方!   西院的侍卫们得到出发的命令,倒还有人记得那宫女没跟上,但也没多嘴问一句:翠虚师兄弟是皇帝和贤妃跟前的红人,谁知道这是不是主子的意思呢?   即便不是,也犯不着得罪这两个道士。   一行人又这么迤迤然地踏上了返程。   半道上,翠虚意识到自己没再出虚汗了,心里不禁一松,有闲心去检查随身的一个小包袱:里头有个玉琀要交给贤妃,权作她要的大燕一朝长寿的秘诀;另还有几样难得的珠宝,自己且留着压惊。   可惜有支顶好的黄玉簪儿,他揣在怀里去的宝珠那儿,一并落下了。   此时此刻性命无虞,他又渐渐地惋叹起来。   宝珠身上还是忽冷忽热,上刀山下火海,实在莫过于此了,故而也疑心,自己是来到了地府。   但始终睁不开眼,不能望见周遭的情景。胸口亦压着一座山,不能呼吸。   这种近似溺水的窒息感最后迫使她张开了眼,眼眦几乎胀痛,依旧是一片漆黑。   而气味是能嗅得到的——潮湿而冰冷的稻草气,来自于她身上,盖着四五床被子。   她愣着,一时反应不过来。等感觉到手脚可以活动后,才慢吞吞地推开这被子叠成的小山。支撑着坐起来,立时天旋地转,“嘭”的一声又跌回去了。   门口陵户长家的听见响动,连忙开门进来,轻声问:“姑娘醒了?姑娘好些没有?”   听见人声了,之前的记忆方才尽数回涌,宝珠头一件事,是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那妇人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忙宽慰道:“姑娘别怕,衣裳是我给姑娘添的,得了疟疾发冷,是要多穿多盖才好。”   疟疾。这字眼对宝珠而言陌生得很。宫里从没有人得这个病症,她不知道治不治得好。   忧心之余,仍觉得庆幸:发作起来吓人,总好过被那道士挨着碰着。   陵户长家的见她沉默,心里也跟着同情一回:这么娇嫩的一个姑娘,就被丢在这儿了。宫里那些人行事历来这样,不知哪一点就把他们得罪了,跟着就下死手,心肠都硬得骇人。   若是姑娘健健康康的呢,他们家就一直供着也行,偏偏又染了这个病。   他们这儿没有坐堂大夫。只有个走街串巷的郎中,十天半月来一回,给的药十回有五六回不管用,但没药死过人。他们家从前有个小儿子,也是疟疾,后来就没了,发作起来如何应对,倒是学会了:发冷时添衣盖被,发热时冷敷擦汗,按这个法子试试也好。   此外就是多补。家里有一只下蛋的母鸡,要宰了炖汤实在舍不得,更不划算——每日的蛋拿来给姑娘熬粥,加点红糖,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这会儿就炖了一碗来。见宝珠缓过来了,见张罗着喂她喝两口。   宝珠有点赧然,想擦洗一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热水没那么易得。只是口中实在干渴得受不住,哑声道:“孙大娘…我想喝口水。”   孙大娘这才反应过来:“你瞧我…”忙给她倒了杯水端来,宝珠才放到唇边,闻到一股油腥味,险些吐出来,怕拂了孙大娘的好意,紧缩着眉哽了下去。   愈加喝不下那蛋花甜粥。宝珠知道庄户人家爱惜粮食,只得劝她自己用,二人再三来回推辞,孙大娘总算感觉到了,把盅子放到一边,照顾她又躺下。   轻轻关上门出去,孙大娘才叹了口气:这姑娘,他们家只怕养不下。   接着的几日里,宝珠的症候发作得一日比一日频繁,又是出大汗,又是呕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皮肤都干了。孙大娘先按着那游医的常山汤药给她煎了几剂喝,捱不住半刻钟便通通吐个干净。   孙大娘暗地里抹眼泪,又让自家男人去城里头抓药,贵就贵吧!谁知家中的银钱加一块儿,还是不够。   宝珠人虽虚透了,心里倒还明白,知道这一家子非亲非故的,竟这样为自己费心费力,家底本就不厚,如今更不剩多少了。   自己出宫时,因为是丧事,又怕贤妃挑眼儿,穿戴都极力素净,不过一根檀木簪子挽头发,两个银丁香防着扎的耳朵眼儿收拢了,加一块儿也换不了多少钱。   银钱还是次要的。人家一片心,她还不了,全填进无底洞了。   躺了这么些日子,浑身骨头都硌着疼,她艰难地翻过身,胸口的沉香牌滑了一截,这东西瞧着像护身符,孙大娘就没给她摘下。   宝珠一下子悲从中来,冰凉的脸上两行泪淌下来,烫得她心惊。   最开始,宝珠还看着窗子外头的日出日落算天数,后来就算不清了。常常醒着的时候天是黑的,睡一觉后,天仍是黑的。   偶而也想起宫里头,自己没回去,皇后会如何?贤妃会如何?   太子,回来没有?   这种担忧并不多,因为已经自顾不暇。   她把自己随身仅有的一点财物都同孙大娘交代清楚了,只那沉香牌有点可惜——虽然难得,但拿到外头却卖不出价;他们陵户人家,好像也不怕邪祟似的。   孙大娘这一回没绷住,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便不住地抹眼睛。   宝珠倒想宽慰她两句,但眼皮实在沉重得抬不起来。   车轮声辘辘,不知他们要将她葬在何处。   但依稀萦绕在鼻尖的不是稻草气,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她想不起来。   硌人的感觉却仍在,宝珠蹙眉,吃力地抬头去望,映入眼帘的人,是夏侯礼。   夏侯礼低下头来,默然地看着她。她枕在他的膝上。   宝珠有一种不知年月的恍惚,片刻,才说:“三哥,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第22章 .二十二金鸡纳霜   尽管枕在太子膝上并不舒坦,但宝珠还是睡得很沉很沉。   宫里面治疟疾的汤方多的是,新近又有西洋来的什么金鸡纳霜。太子面上不显,心里早就慌了神,简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恨不得什么都给宝珠用上。   他才走了多久,长禧宫的就嚣张到这种田地了?   床上的人略动了动,有快醒来的迹象。   太子狠狠一咬牙,将一应情绪都压了下去。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颊边的碎发。   宝珠缓缓地睁眼,又慢慢地把目光聚到他身上来,半晌,才哑哑地说:“要水。”   太子连忙去给她倒水,里面掺了点梨膏,她也尝不出来,牛饮似的喝完了,拿帕子掖掖嘴角,又接着睡。   还是身子骨差的缘故,短精神。   太子站起身,同大篆走到外头去了,才让吩咐厨房,要尽可能地给她补回来,别按着三餐的点儿来,她什么时候想吃了,厨房里都要有。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脚下迈得几乎极慢,力求姿态是稳的。   太子在巴蜀平叛时受了腿伤,不止宫里,连他这小小别苑里的人都知道。   御医说,要有一段日子不良于行了。   谁也说不准这段日子是多久。   宝珠的症候不发作了,只是因为天热,仍旧不大吃得下东西。   头一回清醒时遇见太子来,她有点臊,生怕太子听见了那日她昏沉时的梦呓。   幸而他并未听到。   宝珠便向他道谢,问了皇后,得知太子已经安抚过皇后了,顿时松一口气。又提起陵户长家,太子自然也已赏过了,但于她而言,终究无以为报。   再者,孙家有了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可以看大夫抓药,其他陵户呢?比他们更不如的百姓呢?   深究下去就过于沉重了,更不是她可以过问的。   也从照顾她的使女那里知晓,太子的腿伤了。   于情于理,她都该关切一番。但最终说的,只一句:“殿下腿还疼吗?”自己也觉得咸嘴淡舌:疼是最轻微的症候,最让人提着心的,是将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太子摇头,倒是认真答了:“不疼。”若没有这腿伤,只怕他一回宫,要先去父皇跟前请罪呢。   林文那厮贼心不小,脱了匪皮才几年,就和大理土酋暗通曲款起来,明面上的旗号是光复燕朝李氏江山,实际两边都各怀心思。多亏右布政使詹惟是一向留心,林文再是瞒得滴水不漏,仍被他察觉了行迹,当即便密信告知了太子。   如今更有了确凿证据,林文被枭首于马前,不日就要送进都中;朝廷与大理土酋的会面也谈得颇见眉目。恰在此时,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参奏,直斥太子行事独断,扣下地方密信不上报天听,实有蔑视君父之嫌。   皇帝听完这一大篇话,倒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太子彼时在距京百里以外,获悉此事,亦只沉默良久。   直到军队临近城门,遇上一队策马而来的太监,传皇帝的口谕:“太子有伤在身,礼节从简,可乘车来见朕。”   太子在亲随的搀扶下下马接旨,又步履缓慢地坐到马车里。   其余士兵们则由副将带领,就此回兵营去了。   太子进宫拜见皇帝,皇帝赐宴为他洗尘。只父子二人,分了君臣席位,皇帝不要他饮酒,自斟自饮几回,说了些勉励的话,又嘱咐他安心养伤,赏赐倒极为丰厚,财帛之外,还有许多难得的药材。   而后又去凤仪宫见母后,这才听说宝珠被支到前朝皇陵去了,且病得起不了身,皇后正要想法子将人接回来。   太子便说,由他来安排,更方便些。   知道人生病受苦是一回事,等亲眼见着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瘦得不成样子,藏在那样窄小朽陋的一张床里,水米不进,太子心里又是疼,又是恨,一把将人抱起来带到车上,片刻不停地往回赶。   其余细枝末节,都留给随行的人慢慢审问。   父皇让他好生养伤,他搬到别苑里来也是一样,各种温补的食材药材都运过来,两个人一并养。   二人住的屋子紧挨着,太子每日总要抽空过来看宝珠一回,头几日宝珠整天昏昏沉沉的,倒不觉得。如今精神好些了,面对面地坐着,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滋味。   静了好一会儿,宝珠又说:“娘娘想必也记挂得很。”她指到是太子的腿伤,自己的身份不该多问,只好借皇后的名头,也是怕惹太子伤怀。   这三四个月的“阔别”,让她突然有点生疏——或者,也不是几个月里,是出征那日,太子妃的车驾就徐徐地伴行在一旁。   对太遥不可及的东西生出的欣羡,往往会变质为怨怼。   宝珠觉得这是极其不智的。还是将那一瞬的情绪扼杀掉比较好。   太子却领悟错了她的意思,道:“你如今这样子回去,母后看见了反而心里过不得,不如在这儿养好了,再去母后那里也不迟。”   宝珠原还没顾到这上头来,对于太子的安排尚没有异议,只是听着他的话,恨不能马上对镜照一照: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她抬眼四处一瞧:这屋子显然是新布置出来的,东西都齐全,内间妆台上便有一架镜子,但被镜罩遮住了。   太子见她张望,因问:“要什么?”   宝珠自然不会实说,只得道:“我想下床走走。”   被迫从早到晚地躺着,着实是浑身不舒服,太子不久前才亲身体会过,眼下便十分能理解;不过她身上还没力气,总要个人搀扶着,若是自己上前,又怕她不肯。   别苑里一向也有使女,自打接了宝珠来,更从里头挑了些忠心得用的,否则更衣擦洗之类过于私密的事儿,终究不能让太子事必躬亲。只不过,这会儿人都在外头守着,叫进来仿佛太折腾人了。   太子心里头正纠结,偏巧外面就有人回话,说是宫里新荐进来一个骨伤科的神医,皇帝让太子去,再给他瞧瞧,连车马都已经备下了。   太子答“知道了”,让人将他进宫的衣裳取出来,回过头就瞧见宝珠皱起眉头,关切地看向他。   他竟忍不住笑起来,又说:“午饭想吃什么?我正好起吩咐他们一声——你别忙着下床,等我回来了才许。”   宝珠点点头,但实在想不出要吃什么,只说:“殿下路上慢些。”腿受了伤,按说应当不必行礼吧?   要是皇帝能把御医派到这里来便好了。然而君臣父子,自有尊卑秩序。   宝珠隐隐有点替太子不平——但这些话总不能说出来。   太子比她想得更深:皇帝此举,倒像是为了试试他的腿是真伤假伤。   终究是生身父亲,这样往坏里揣测,也真没什么意思。   但心里这一句虚弱的辩驳在软舆拐向长禧宫时哑了声儿。   皇帝和贤妃都在场,太子行了揖礼,坐下来由着面前的神医解开包扎起来的伤口,细细察看。   不止是皮肉伤,筋骨分明也受了损,贤妃手指紧紧握着帕子,面上一派忧心,眼中的亮光却没遮掩完全。   太子听见皇帝叹了口气,内里毫无波澜。待这位新御医亦开了药方子,写下复健之法,取了药来,皇帝又嘱咐他务必仔细照做。太子答应着,又再度行礼谢恩,方才告退离去。   出了长禧宫老远,他才吩咐小篆:“留神点儿,我今日进宫的消息,别叫母后知道。”片刻,又补充一句:“太子妃那边也是一样。”   小篆应下来,送他出了内宫,便不再跟着了:他如今主管盯着凤仪宫和东宫内院的动静,至于宫外,则由大篆跟着伺候。   大篆没小篆多话,回别苑一路,愈发安静的听得见靴子掠过地面的“沙沙”声。   太子自顾自地一笑:实在不成,往后他穿的靴子,底儿做得一厚一薄就是了。   带回来的药怎么处置,大篆还没开口请太子的示下,就见人已径直往那宝珠姑娘房里去了。   大篆心里倒有点感激这姑娘,病得正是时候,殿下惦记着她,总比老惦记着那些不称意的事儿强。   不过,那些个事儿原也不是不惦记就能当没发生一样,太子自己心里头指不定琢磨过多少回了。   大篆扬扬指尖,让跟着的人把药材先找个不碍眼的角落搁着,自己背着手朝外院走去了。   屋外没站着人,太子在门上轻叩了叩,方才进去。   绕过屏风,就见里头床上竟安了张小桌,上头搁着纸笔,宝珠抬头冲他笑:“我记着你的嘱咐,没下床呢。”   太子不禁也笑起来:都是十多岁的年纪,又不是真老弱多病,这会儿稍好了些,可不是在床上躺不住?   一旁侍立的使女给他端了张凳子到床前来,太子坐了,对她说:“你忙去吧。”使女蹲了蹲礼,便出去了。   宝珠将桌上的纸拿给他:“我想给皇后娘娘捎一封信,你过目瞧瞧?”   这便是她的周到处,信上左不过是报平安叙家常的话,她自己的笔迹口吻,皇后看了又多安心些;如此尚还让他看看,生怕还有不妥当的地方,惹来是非。   太子知她用意,却未料她信中除了问安,只写沿途草木新绿、溪边野花映水、蓬荜月色虫鸣、陵户浊酒腊鲊,半分不提自己如何受苦,仿佛只是出宫踏青一回,路上遇着一段插曲,也不过是桩轶事罢了。   看罢,太子因说:“等你再好些,我带你出去逛逛。” 第23章 .二十三绿珠香液   宝珠实际上很是担心太子的腿伤。太子本人口中是问不出什么的,照顾她的使女们亦未必会告知她实情,然而越是这样小心谨慎的氛围,越是透着不寻常,眼下有机会让太子散散心,她当然愿意同去。   太子那头呢,也正琢磨着要带她往什么地方消遣去。论看热闹,那去几条繁华大道瞧瞧逛逛,买几样可意的市井玩意儿,自然是最热闹的,不过人多了,就难免鱼龙混杂,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又带着伤,实在不算方便。   像太子自己平日里同一群官宦子弟来往,通常是在他那姑表兄弟薛盟的一处园子里——说起来堂堂一国储君,尊贵仅次于帝后,名下竟一处产业也没有,不独自己不兴建,旁人来依附投名的更万万不能收,既怕被弹劾敛财,又怕被弹劾结党。   薛盟那掬芳馆里的景致倒好,只不过太子觉得,从一个园子挪到另一个园子去,纵然布局两样,到底看着乏味,不能算散心,宝珠未必喜欢。   这样一说,他还真想不出宝珠喜欢些什么,平日里偶然送点东西,也是依自己的喜好来的。   从前他还为此丧气过,好像宝珠待自己总是一时冷一时热,说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又仿佛不是;说她当真不待见自己,仿佛也不是。如今一反思,多少有他行事一贯独断专行的缘故吧?   便择了空特意问宝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宝珠笑着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时节荷花开得好,不如找片清净地方泛舟去?”   她想着出去游玩,免不了要多走动,太子的腿伤不便,心里徒添不乐,若是坐船,一路上大可乘马车去,水面上风景又好,又少人打扰,不怕暴露了身份。   太子亦觉得这个提议甚好,点头道:“那我便让他们准备起来。”   这初夏季节正适合游湖,太子无意惊扰百姓之乐,不过在自坐的船只外,前后又各有一只小船扈卫。   三条船首尾相连,他和宝珠坐的这一条上便不用人划桨,清清静静地随波摇荡。船舱两边开有窗,垂下水墨绫子幔帐来,一边拉严实了遮挡太阳,一边略揭开些,便于观赏湖面的风光。   宝珠手里握着柄轻巧的菱花形绢扇,慢慢地摇腕送风给二人,手腕上两只白玉镯子偶尔相碰,发出玎玲轻响:这些穿戴都是太子替她置办下的,她去皇陵时怕被人挑眼,只带了一套换洗衣裳,后头病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缠绵病榻弄得颇狼狈,太子见了气不打一出来,索性全给丢了省心。   这份人情宝珠只得欠着,还也没法儿还,非较真要还,反而下他的脸面:堂堂太子,难道还在意这些不成?   罢了,第一次出来游玩,何必还惦记着这些无解的烦忧?   矮桌上爇着的苏内翰贫衙香将尽——因为不似其他衙香,一贯以昂贵的沉香为主香,故戏称一个“贫”字——宝珠向太子道:“这会儿日头高了,把外面荷叶荷花连同露珠的清香气都带出来了,咱们便不熏香吧?”   太子点头说“好”,心想:原来她喜欢返朴归真的意境。   远处一只敞篷船往这边驶来,被前头的羽卫扣住了盘问,说是兜售盐水笋豆和绿珠香液的船商。   宝珠因问:“什么是绿珠香液?”   太子道:“南边有以绿豆为曲酿的豆酒,其中淮安城最出名的便唤作绿珠香液,入口甘甜,也不易醉人。只不知传到都中还正不正宗。”前朝禁止百姓私造私卖酒酿,今上登基后,为一改民生凋零的局面,特意放宽来,允许民间酿售,由官府征收一定的赋税,以免商贾牟利泛滥,粮库不充,而今已初见成效。   又说:“让船家筛一壶过来,你略饮些也不怕,尝尝鲜吧。”   那边船上几名羽卫也知情识趣,知道殿下出来一趟,当然要体会一番野趣,早将那小船上的东西各样都买了一堆,查验过后,正要送过来。   宝珠起身走过去,将湘妃竹帘打起一线,接了盛着酒壶并几碟笋豆的漆盘,一一摆在桌上,这些器具都是他们自带的,不用担心不洁净。   太子看着她一袭天水碧的衣裙,袅袅立在自己跟前,行动间裾摆微漾,真如湖面的涟漪般,叫他心里生出一种眩晕感来,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依稀碰着一截儿轻罗,转瞬又流水似地滑过。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强自镇定地站起身,往船尾踱去。   宝珠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捕捉到了空气中缓慢发酵的暧昧。她摆好杯箸,犹豫片刻,又走到窗前,将幔帐全打开了。   夹杂着荷香的初夏熏风拂来,湖面上闪烁着金乌的碎芒,蝉鸣声渐起,稍显躁动的一片生机盎然里,无人能不被这股喜悦动容,包括大病初愈的她。   太子重又返回舱中,含笑将一簇紫蓝色花簪在她的发间。   “嗵”的一声,外面忽然传来响动,接着便是乱哄哄的人声,宝珠跟太子都往窗外看去,见不远处一艘花里胡哨的大船上站了一堆人,千姿百态地都正往水里瞧。   “殿下,是薛赞善落了水,现下已经救起来了。”领头的羽卫探得消息,连忙来向太子回禀,却因宝珠在旁,显得欲言又止。   太子便道:“无妨,你说吧。”   羽卫这才接着道:“薛赞善那船是艘妓船,臣等请您的示下,是否将人接过来更衣休养?”   这个薛誓之!太子不禁大为皱眉:他历来知道他这表哥风流得很,这回只怕又是为了哪位名花与旁人起了冲突,也不知是甘愿还是被迫落了水,自己坐视不理固然说不过去,真把他接过来,又嫌太碍眼了。   半晌,他才沉声道:“接过来,让他待在前头船上。”   羽卫深知宝珠在太子眼里绝非寻常宫人,此刻要因她而避嫌,也是情理之中,应诺一声,便依命去办了。   宝珠见太子脸上犹有些不快,出言宽解道:“薛大人来了,正好陪殿下解解闷儿,不然殿下之前捧着本书看,也怪乏味的。”   太子嘴唇微抿着,老半天才嘟囔一句:“谁说看书乏味了?”明明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悠闲安适地相对坐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已经很足意了。   薛盟这不速之客实在多余。好在他还识趣,或是有羽卫委婉劝过,不曾来太子跟前见礼道谢。   船只慢慢地往岸边靠拢,宝珠戴好了帏帽,随太子一同下船,坐进马车里。   薛盟傻愣愣地望着那抹惊鸿一瞥的倩影,连呛水后止不住的咳嗽都忘记了,回过神来赶紧朝把他拦到一边的羽卫拱手行礼:“兄弟的恩情誓之记住了。”   太子妃他见过一面,远不是这般的人物——哼!范辕那厮,屡屡仗着国舅的威风和他抢阳斗胜,如今且看他还能威风几时!   薛盟越畅想越快活,连之前当众落了水跌了颜面也不在意了,兴兴头头地打道回府去。   出去了大半日,按说已经很是疲倦了,然而宝珠躺在床上时,辗转许久,仍旧毫无睡意。   值夜的使女听见动静,隔着床帐问:“姑娘哪儿不舒服?”   宝珠忙说没有:“姐姐歇着去吧。”她病着的时候,夜里多赖这些使女们照料,如今已经好了,还让她们守着,心里很过意不去,对太子说了,他却不当回事儿。   那使女答应着,又替她理一理帐子,怕她觉得热了,特意留出一线缝隙,说:“姑娘有事叫我一声,我就在外头。”   宝珠点头,待她退出去了,方才把滑落到枕头底下的那一簇紫蓝花儿又拈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再活一世,她还是会再一次为太子心动。   她真应该感谢薛赞善,恰在那时落水了。   次日太子不在别苑,午膳时叫人将昨儿个没来得及饮的绿豆酒送了过来,交代只拿最小的酒杯儿,给宝珠姑娘斟一盅尝尝就是。   传话的人笑眯眯地呵着腰,又说:“殿下今儿是被薛赞善给请去了,薛赞善在玉清宫设了素酒素馔,殿下说,那儿的糖葫芦做得好,回来时给姑娘带些。”   宝珠正暗自担心太子腿上有伤,出去了难保不饮酒,听传话的人这样一说,就放下心来了,跟着又隐隐觉得怪难为情的。   傍晚太子回来了,先让人把糖葫芦给宝珠送去,自己回房换衣裳:天儿热得耐不住,幸而薛盟在他跟前还知道轻重,没找些污七糟八的人来作陪客。为昨日搭救再度道谢过,二人清清静静地吃了顿素斋,太子一面吩咐了道观现做糖葫芦,一面又和薛盟商谈正事。   那些跟随他进川平叛的将士们,庆功宴是没有了。活着的多发一季军饷,阵亡的有朝廷的抚恤银,唯独那些落下伤残的两头不靠,无以为生,太子搬到别苑前,就交代过薛盟暗中给予补贴,让他们不至于度日艰难。   这事太子自己公然出面,有邀买人心之嫌,是踩着他父皇的脸挣贤名;薛盟却不一样,他是明琰长公主与亡夫的独子,皇帝待他堪称纵容,只要不弑君杀母,什么都做得。   这桩事办妥了,夜里薛盟还要去秋波横一带会佳人,太子则打道回府。 第24章 .二十四糖葫芦   “这是山楂的,这是海棠果的,这是葡萄的,这是山药泥填着核桃仁儿的…”三只枣红漆雕花的六边形食盒一层层取出来,总共十二样,每样两串,一串上不过两颗,拿短短的一截儿竹签穿着。想必太子临出门时便想着了,否则道观里再没有这样精致的食盒。   在他殷切的注视下,宝珠拿起一串来,咬了一口,不禁眼睛一亮:“嗯,好吃的!”这月份的葡萄还没熟透,微微带酸,配上薄而脆的糖衣,却是恰到好处。   “是吗?”太子没尝,倒显得比她还高兴:“这是薛盟薛誓之告诉我的,他家里夫人日日礼佛,吃长素,唯独还肯尝尝这个。”他不确定宝珠知不知道妓船是做什么的,有心替薛盟挽回声誉,是怕自己被带累了。   宝珠只会心一笑,随即感慨道:“等明儿回宫了,就吃不成这个了。”宫里的糖葫芦是御膳房统一做的,果子甜熟,个头也大,糖衣不如这个薄,反倒齁人。可御膳房大师傅做事,哪轮得到她们挑肥拣瘦?但凡抱怨一句,不惜福的罪名就扣下来了。   太子也收敛了笑容:可不是,再怎么拖延,宝珠到底要回凤仪宫去。如今实在不是能开口讨要她的时候,他因为这腿伤,不上朝不参政,父皇不仅没说什么,想来还十分合意,但若在女色上显得过于沉溺了,怕是又要被做文章。   太子心中生出一种浓烈的不舍:这种不舍并不是因为不能让她陪伴在自己身边,而是因为,他不想她再次过着那种时时谨小慎微、却仍要被刁难、被磨折的日子。   他想了想,说:“后日我要进内宫给母后请安,你跟着我一块儿走,省得你落了单,再被人存心找碴子。”   他答应得这样干脆,又替她着想,宝珠倒觉得自己有点背信弃义,把他这个伤号给丢在别苑里头了。   便又找补地说:“等我回去了,殿下要好好保养自己,再不然,回东宫住着,有什么吩咐,我…我也好禀报给皇后娘娘。”   太子被她给逗乐了,摇摇头,道:“我在这儿不缺人伺候,也悠闲些;等回了东宫嘛,太子妃尚还管得了事,不至于让母后操心。”   宝珠一听,方才和着糖衣吃下去的葡萄回光返照地酸起来,她垂着眼皮,想把竹签上留着的一颗糖葫芦放回食盒去,但没缘由地又犹豫不决。   太子暗道“小没良心的”,到底心疼,说:“好了,我逗你玩儿呢。”   宝珠勉强扯扯嘴角,也是在别苑住了些日子,胆儿肥了,不软不硬地答了句:“那是我没听明白了。”   话一出口,太子还没怎么着,宝珠就后悔了,努力把笑容扯得真挚些,道:“殿下见谅,我因为要回去了,一时有些胆怯,说话没个轻重,我给殿下赔罪。”   别听她这声口,再诚恳不过,太子却明白,她是不肯跟自己歪缠了,难免有点失落。   不过,好歹有一件事他试探出来了:宝珠吃太子妃的醋。   太子不禁生出一种甜蜜的烦恼:虽然太子妃待姬妾们都宽和,但将来宝珠来了,位份还是尽量高些为好,否则不管见谁都得行礼不说,衣食待遇也差些,还不如此刻在别苑里舒坦。   然而太子妃之下,嫔位只两个,一个是父皇指的黎氏,一个母后给了曹眉舒;再低些的譬如婕妤、昭仪、奉仪之类,听着名目繁多,实则都是不上玉牒的。   他还不能明着替宝珠争,否则便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太子一时之间,是又憧憬,又忧虑。   “殿下?”宝珠因他不答话,还当他是不高兴了,又叫了两声,才知道他方才出了神,只得又问一回:“殿下不爱吃甜的,这些糖葫芦搁久了就化了,我借花献佛,把它分给照顾我的姐姐们,可以吗?”   太子虚握着拳,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说:“带给你的,你怎么分都行。”话虽如此,下一瞬他便不假思索地,将之前剩下一颗的糖葫芦拎过去,送进嘴里。   动作虽快,吃相依旧十分得体,随即太子非常坦然地评价道:“带点儿酸要好些。”   宝珠早红着脸去找外头那些使女说话了。   临走前一晚收拾包袱,上过身的几套衣服只得带走,没穿过的连同一应首饰都可以留下来。宝珠想了想,找个由头将给她帮忙的使女支使出去,又把晒干的那一簇紫花从楸木盒子里取出来,装在随身带着的香囊里。   第二天一早,她便挽着这么个轻飘飘的包袱,跟着太子一块儿乘车进宫。   太子因为腿伤,有进宫不下车的特权,而随行的羽卫及大篆等人则只能靠两条腿走,宝珠按说也该跟车,太子一拉她的手:“别折腾。”   旋即便放开了。宝珠有点不自在,但自己混在一群羽卫内侍当中,也着实惹眼,确是索性不露面为好。   回到宫里,就不比在别苑里了。   才刚过了月华门,小篆已备下一顶软舆候着了,上前给太子行了礼,又低声道:“殿下,飞白回来了。”   宝珠落后下了车,知晓他有正经事,便道:“我先去见过娘娘,要替殿下通传一声吗?”   太子想了想:“就说我一会儿便来。”又转向小篆,还没开口,小篆已乖觉道:“奴才送姐姐过去,殿下放心。”   太子点点头,又看了宝珠一眼,这才坐上软舆离开了。   小篆又从宝珠手里接过包袱,跟在她身后半步走着。宝珠因说:“有劳你,天又热,还多跑这一趟。”   小篆笑嘻嘻的:“姐姐这是说哪里话?能给姐姐效劳,是我的福分呢!”   宫里这些天可不平静。按小篆的想头,宝珠姑娘不如就在太子殿下别苑里长久住着,又清净又稳当,左右太子殿下待宝珠的那份心,他们这些底下人还有谁看不出?   太监这一类人,因为经历特殊,向来只图当下,不提往后,名正不正言顺不顺,扯淡而已。   但当着姑娘的面儿,不能这么说。何况这位将来指定是主子,更唐突不起。   把宝珠送进了凤仪宫角门,小篆这才将包袱交还到她手里,自己呵腰行个礼,功成身退。   宝珠往正殿走去,恰逢杏儿捧着茶盘出来,一见到她,又惊又喜地叫了声“姐姐”,把茶盘往旁边小宫女怀里一塞,三两步疾奔过来,到了宝珠跟前,眼泪一下控制不住地淌下来,一面拿帕子胡乱擦着,一面来拉宝珠:“姐姐大好了没有…看我…”   宝珠不禁失笑,柔声安慰道:“我都好了,别哭,啊?”伸手替她擦擦眼泪,又理理仪容,杏儿此时已经把那股伤心劲儿给强压下去了,只是眼圈儿鼻头还是红通通的,旁人一眼便能看见。   宝珠便说:“你这样子,也不能再到娘娘面前去,就在那边廊下等我一会儿吧,我给娘娘见了礼,咱们一块儿回去。”   此时立在门外的宫人已经替宝珠通传过了,皇后连忙让她进去,宝珠整了整衣裳,揭开金丝竹帘跨进屋中。   里间太子妃正陪着皇后说话,下首还坐着两位宫嫔打扮的女子。宝珠走到当中,先向皇后行了大礼:“皇后娘娘胜常。”又同太子妃三人见礼:“太子妃万安。两位贵人万安。”   跟在太子妃身边的两人,一个是眉舒,那么另一个想必就是太子嫔黎氏了。   若非太子离京平叛,黎氏原该在太子妃进门后三个月便进宫。而今则又多了个眉舒——不知是皇后开的口,还是皇帝主动给的恩典。   太子妃忙叫起身,皇后又唤宝珠到跟前去,拉了她的手打量:“瘦了。”所幸精神还好,想来太子派去照料的人还得力。   皇后语调平常,心里则暗暗叹了口气:她很清楚宝珠这回是代自己受的罪,如今许诺什么都是空口白牙,只有等将来补偿回来。   宝珠笑着道:“夏日里瘦一些,兴许还不那么畏热呢。倒是娘娘您,太子殿下知道您历来疰夏,特意派人来交代我,回来了一定好生伺候着您饮食。”   提到太子,皇后不禁微微皱眉:虽说他在别苑住着,自有他的考量,但仅就养伤而言,皇后还是希望他能在宫里头将养。   太子妃近来颇有长进不说,眉舒更是自家人,不论让谁来照料太子,自己都能多了解几分。   她看了宝珠一眼:“先回去歇着,养养精神,晚间再过来,咱们说说话。”   宝珠若是也不清楚太子的伤势,固然令皇后担忧,若是太清楚了,未尝不是另一种烦恼。   宝珠答应着,正要退下,门口又禀报说,太子到了。   屋中众人除皇后以外,全都站起来迎候,等太子向皇后行过礼,便纷纷向他见礼。   “眉儿,快搀着太子。”东宫三个女眷中,属眉舒站的位置靠下,皇后连忙让她扶太子就坐。   太子笑着摆摆手:“儿子的腿当真无碍了,母后只是不信。”落了座,又接过玉珠奉上的茶盏。   “你年轻,总要逞强,不把它当回事儿——伤筋动骨的,怎么也要几个月才能好。”   太子只得答“是”,又说:“今日儿子便回东宫住。底下人正收拾屋子,儿子多陪母后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前再走,明儿一早还要去父皇那里。”   是时候收拾烂摊子了。 第25章 .二十五药酒   太子一回来,整个东宫的气象都两样了,底下伺候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几乎可谓是川流不息,虽然无人吵闹喧哗,但大伙儿脸上都有一种喜滋滋的神情。   而太子妃所住的昭俭宫里,一派祥和之余,又更静上两分。   除了一块儿从凤仪宫回来的太子妃及两位太子嫔外,不够格去给皇后问安的善善和柳芽儿也都来了。   太子知晓太子妃的用意:两名太子嫔头一回在他跟前露脸儿,昭仪和奉仪也是许久未得宣召,趁此熟悉熟悉,免得往后生疏了。   不过眼下他还真没有多少闲心和她们叙家常。   一盏茶没用到一半,太子便含蓄地将人都打发了,几位姬妾都识趣:太子回来第一晚,自该和太子妃有许多话说,纷纷行礼退下了。   太子妃虽然贤德,此时也不免暗暗高兴——毕竟是年轻媳妇,焉有当真心甘情愿将丈夫往妾室那里推的?   她斟酌了下,柔声向太子说:“妾身父亲早年随圣人征战,也有许多旧伤,家中常备着几种药酒,妾身依样画葫芦泡制了些,不论是内服还是推揉,都很有益处,殿下可要试试?”   “你有心了。”太子点点头,却没应下:“这小半年我不在,东宫的事儿都要你操持,实在辛苦你了。”   太子妃听得动容:“能为殿下分忧,是妾身分内之事。妾身只怕自己资历浅,许多事办得不周到。”   太子立刻明白,想必贤妃摆出一副庶婆婆的派头,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气受。   宫里拜高踩低的风气重,无须贤妃亲自授意,底下人早已争先恐后地替她把事儿做了。   难怪翠虚把一个小弟子折腾死了,家里人击登天鼓鸣冤,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贤妃会认为是他的反击。   难道是他逼着翠虚对那小童下手不成?   太子只是意识到,当初因为姑母内宠闹市纵马、踩死幼子而震怒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无论如何,翠虚必须死。   太子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狠厉,开口时的声调倒依旧温和:“你不必过于担心,凡事按着规矩来便是了。”言下之意,只要不失礼数,无须对谁低声下气。   太子妃有他这句话,只觉前些时日受的委屈都算不得什么了,不过真依言照做时,还是要捏着分寸。   又看了眼时辰,说:“殿下腿伤了,洗浴不便,我服侍着殿下吧。”   太子却道:“你先歇下吧,我还有奏疏要写,若晚了就不过来扰你。”飞白带回来的消息,他还要琢磨着报给皇帝多少。   太子妃有点失落,但究竟做不出娇痴挽留的情态,只得起身蹲礼,目送他往前院去。   月未满,灯如豆。屋外虫鸣声此起彼伏,但因为同时有茉莉香气传来,并不令人烦躁。   从皇后跟前回来,宝珠洗漱过,躺在床上,思索着是否要向小白美人当面道谢。   依贤妃的意思,宝珠既然在宫外头病了,自然就在宫外养着,回不回来的,等好了再说。   真如此,她就回不来了。多亏小白美人送消息给凤仪宫,宝珠才捡了一条命。   宝珠知道,小白美人是为了还上次替她写家书的情,可这二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偏生刚刚过了内讲堂授课的日子,下次见面,兴许还要等近一个月。   翠虚的事儿她也听杏儿说了。皇帝因为他炼丹有功,并不愿意从重发落,且那小弟子既然拜了师门,生死都与家人无关了,他父母二人这般不依不饶,简直毫无道理。   然而这小童是翠虚从南边带进宫的,江南一带,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本就时常蠢蠢欲动,此事若处置得不好,被有心人利用了,激起民'愤,那就糟糕了。   总之,宫里不太平,她们的一言一行,要比从前更加倍小心才是。   次日早朝,太子回归。   文武大臣们望着前方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金织蟠龙公服、玉带皂靴的青年,端的是轩然霞举、俊朗飘逸。   可惜,一些人的余光又落到太子的靴底上:连御医都不敢说,太子的腿伤何时能复原如初。   如今太子年轻,不疾行时还看不出什么,迤然而至也只显尊贵从容,不觉迟缓怠懒。但有春秋的老大人们都有经验,倘或真落了病根儿,越到后头,越忍受不了,那时候,一个跛行的储君,甚至一个跛行的君主,还有多少风度威严?   没人敢打包票,但有人已经悄然将目光转向了四皇子——未雨绸缪,左右逢源是最好不过的。   臣子们心中的小算盘,太子暂且不知道。待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便上前奏事。   太子要说的,昨日便私下同皇帝说过了,如今不过是为了让百官都听听,都直抒己见。   原来贤妃堂兄、小白美人之父白燚在蜀中监守水利建造时,偶然得知当地百姓曾在此流域淘金,溯源而上,竟意外发现一处金矿,连忙上书朝廷。太子因向皇帝进谏,开采所得,半数充入国库,半数则用于开山修路。   自古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巴蜀一带历来难攻难治,如能自国朝始,与中原互通往来,不啻为千秋之功业,万世之德泽。   此言既出,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多,出谋划策的少,主动请缨的更是一个也无。   白燚算是长留蜀地了,可开山修路,全不是他所擅。   太子倒是早有预料,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无非回禀过皇帝,不算擅专。能工巧匠,还得从当地慢慢寻访。   而皇帝则因为白家人立了大功,赏赐了贤妃许多珍宝,安抚她近来不安的情绪。   五月下旬,在师弟翠微的诱哄下,翠虚陆续将一应丹药秘方写了出来,未几便被皇帝降罪,于城门外斩首示众。   “便宜他了。”太子把玩着手里的黄玉簪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随口一说。   宝珠得知消息,倒也不觉得多么快心:对着翠虚时固然觉得十分嫌恶,但一只伥鬼没了,总还会有下一只。   她隐隐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到了六月,内讲堂开课,宝珠进了猗兰所,才知道小白美人病了,皇帝特许,这个月的课不必来听。   因为小白美人一贯与阮才人交好,宝珠便向阮才人问候几句。   阮才人嗤笑一声:“我可不替你谢她——她如今后悔透了,贤妃把她当仇人似的。真没道理。你若是皇子公主,也还罢了,一个宫人,值得费这么大劲儿对付?”   话说得虽不客气,但宝珠知道没有真正的恶意,仍旧带着笑,说:“才人既然这样说了,我眼下便不再给小白美人添麻烦,将来美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阮才人没再摇她那檀木扇,斜眼将宝珠从头到脚瞧了一通,道:“你也着实怪招人厌的。”   宝珠一愣,有点意外,但并不打算辩驳。   阮才人这话不像玩笑,她也犯不着同自己玩笑。   沉默了一时,阮才人又说:“算了!”短促的语句里有很深的寂寥意味。   她撇下宝珠,自顾自走出了游廊,外面等候着的宫人立即上前,撑着一把碧色的油绢伞为她遮阳。临近晌午,日头炽烈,照得那伞几乎滴下翠来。   她是因为太子。除此之外,宝珠再找不出别的缘故。   一晃数年,想不到阮才人的那一点痴心依旧未改。   她正兀自感慨别人的深情不移,冷不防听见前头有人叫她:“宝珠姑娘。”   那声音低沉且陌生,倒把宝珠吓得回了神,抬眼一看,却是个穿亲卫军官服的男子。   宝珠心里飞快思量一回,猜不出这位是因何而来,面上只不卑不亢地蹲了蹲礼:“大人好。不知有何指教?”   亲卫军虽然身份不一般,和她们这些宫人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宝珠是因为出来一回,顺便来御药房领些人丹丸,省得过后再让小宫人顶着大日头跑一趟,不知此人又是来做什么。   来人踟蹰了一下,没料到宝珠不记得自己,只得还了礼,自报家门:“在下魏淙,亲卫军徵支统领…正月初二晚,曾扈从圣驾至凤仪宫。”   国朝亲卫军分为宫、商、角、徵、羽五支,徵支则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宝珠看着他,却只觉得脖颈上泛起一痕凉意。复又垂下眼眸:“原来是魏大人。”   她礼数不差,神情口吻也称得上温婉和顺,但魏淙无端觉得难以开口,思来想去,先说:“前回待姑娘多有不妥,我心里一直难安,又找不着机会…”   “大人言重了。”宝珠并不愿意听他提起那个混乱又荒诞的寒夜,谦柔而坚决地打断了话头:“大人职责所在,又不是出于私怨,如今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折杀我?”   魏淙何尝不曾用这般理由开解过自己?偏偏在他以为已经释然的时候,又听说她在宫外受了委屈,自己那些随行的同侪却可以袖手旁观,最终丢下病中的弱女子,心安理得地回来复命了。   他没有旁的心思,仅仅是从大义来说,对这宫女多少有点亏欠。   谁知宝珠听完他这番话,愈发笑得全不在意:“大人宅心仁厚。只是大人虽为徵支统领,却也不至于替旁人赔罪——何况如今我已经好了,就算是托大人的福吧,还请大人从此不必再放在心上。”   她说得这样圆融,魏淙实在无须赘言什么,只得搁下这话头,又问:“我来领些治外伤的药酒。姑娘要领什么药材?可需要我代劳?”   这话倒有两种意思:一则怕药材多了,她一个人拿不动;二则怕御药房的人作怪,不肯爽快给她。   宝珠心里暗叹:这位魏大人,可真是一片殷殷补偿之心。此外,凤仪宫的处境,竟然人尽皆知到这种地步。   她再次蹲礼:“不敢劳烦大人。”就是告辞的意思了。   人丹丸是御药局里再寻常不过的药,夏日备得更多,宝珠领了两瓶,出来时没再同魏淙撞上,回宫路上才有工夫琢磨刚才这桩事。   魏淙这个名字,为何隐隐有些耳熟? 第26章 .二十六锦带花   一时想不起来,宝珠也就作罢了。进了六月,最要紧的事便是贤妃的寿辰。   六尚发了些衣料下来,是专给她们这些宫人的——主子的服饰,自然由尚服局的人打理,宫女们则通常是自己动手。   这个月里,她们被允许穿红色。   宝珠最初分到几匹茜红云绢时,心里暗暗咋舌:以往只有帝后的寿辰,才令宫人们穿红。如今的贤妃,可真是权势煊赫。   年轻宫人们没有不爱俏的,更不会跟贤妃过不去,大都欣欣然地张罗起了裁新衣裳。   宝珠没动那些云绢。这几年宫里大小宴会,皇后都不曾去过,她以为这回也是一样。安安生生地待在凤仪宫里,总没有人闯进来,就为了挑她衣裳的不是。   出人意料的,皇后答应了贤妃的相邀,就连替贤妃前来送帖子的姑姑,脸上都露出了一霎惊讶。   “贤妃近来倒越发风雅了。”皇后让宝珠念过帖子上的内容,微微一扬嘴角:“芙蓉宴,听着很有些意思,咱们到时候便去凑凑趣儿。”   宝珠只得答“是”,回到住处后,坐了会儿,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常穿的绿裙来,绷在绣绷上,银针上穿了大红的丝线,在裙摆处绣花。   这法子省事许多,于她不过大半日的工夫,一簇簇锦带花绽放在碧纱间,呈现出一种绛红色,似妥帖收藏的干花,秾艳但不鲜活。   将裙子叠起来放好,只等到了日子再穿。   六月二十九天晴且有风,是个适合宴饮游乐的日子。   宫里面只有零星几处假山景池子,没有像样的湖泊,故而贤妃的芙蓉宴设在浣花行宫。   皇后登上凤辂,对宝珠说:“你随我一块儿坐着吧,身子骨才好,经不起走这么远的路。”   宝珠勉强打起精神,谢了恩,陪着皇后一同坐了。   浣花行宫是离皇城最近的一处行宫,有山有湖,风光秀美,四季之景都各有千秋,房舍亦因山就水,修造得巧妙,冬暖夏凉,分外宜人。   她上辈子最后一年多的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车辘声停了,宝珠先行下车,与杏儿一起扶着皇后下来,改乘肩舆。   一个穿蟒的太监笑着迎上来,唱了个喏:“皇后娘娘一路辛苦啦!皇爷并咱们娘娘都在萦波亭等着您呢。”   宝珠认得他是贤妃宫里的总管太监。只是这话说得不通,于情于理,皇帝都不会等着皇后,想必那边的热闹已经开场了。   皇后目不斜视地坐在肩舆上,没理会他这番话,只吩咐一声:“走吧。”   快到远益湖边,已听得丝竹声渡水而来,长禧宫的总管太监一路跟着,这时把拂尘一甩,吆喝着划船过来的健壮嬷嬷动作麻利点儿。   卖弄讨好之下的耀武扬威,连杏儿都瞧出来了,不屑与他计较而已。见宝珠搀着皇后,自己便取过遮阳绸伞,护着皇后步入船舱中。   湖面莲叶连绵如盖,芙蓉婀娜似羞,唯有轻巧的小船方能在其间自如穿梭。清润的荷风里,皇后的神色也松弛了些许,正要同宝珠说话,却见她脸色苍白,问:“怎么了?”   宝珠摇头,道:“兴许有点晕船,不碍事的。”   萦波亭确实就在眼前了,倒也忍耐不了多会儿。皇后便说:“一时你不用忙着到我跟前伺候,找个地方歇一歇。”   宝珠点头,又嘱咐了杏儿几句,船只到地方了。   萦波亭实则约有三间开阔,皇帝、皇后及贤妃的席位设在当中,下首为乔昭容、九公主及刘昭仪;东侧次席坐的是太子妃及两位太子嫔,西次几名妇人宝珠不认得,想来应当是贤妃娘家女眷。   亭外两侧还有两艘描金绘彩的画舫,分别是太子、薛盟等年轻子侄辈,以及来向贤妃拜寿的诰命夫人们。   此外那些造型简朴的小船上,便是传酒传菜的宫女、或者吹笙抚琴的乐工、献舞献曲的伶人,井然有序、来往不绝。   皇后登上岸,除皇帝以外,众人都纷纷起身行礼,贤妃更是趋步上前,伸手意欲搀扶:“娘娘路上可还稳当?是妾身思虑不周,只想着荷花繁盛可喜,其实很该拔除一些,好派一只大船去接娘娘。”   皇后将手搭在杏儿手上,缓缓走到自己席前入座。   贤妃也不以为意,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替皇帝剥着荔枝。   她指甲留得不长,不过寸许,但养得极美,透着绯色润光,剥起荔枝来姿态更是利落又好看。   皇帝瞧了她片刻,说:“你倒不心疼指甲。”贤妃只冲他柔婉一笑,他又说:“让底下人去做便是了。”示意贤妃身边的宫女:“把这碟蜜瓜给祈儿送去,让傅母看着他,别贪吃冷食。”   宫人便捧着那荷叶盘去了,贤妃跟着往外一望,这才瞧见宝珠的身影。   一片披红着粉的宫人里头,那道清凌凌的碧色便格外可恨。   她“噗嗤”笑了一声,自然引来皇帝的目光:“怎么?”   贤妃不答,对皇后赞叹道:“宝珠姑娘越发标致了。”   皇后漫然看向她,听她吩咐身边人去将宝珠带过来说说话,也未加阻拦。   宝珠往这边来时,贤妃才留意到她裙裾上绣了花,待她行了礼,便说:“宝珠姑娘果然别出心裁。我原说这远益湖上漫天漫地都是翠色,你们年轻姑娘穿一身红,可不就像芙蓉花儿一样招人爱?结果大伙儿都被你比下去了!”   这话明褒实贬,仿佛她费尽心机要抢风头一般,得罪其他宫人不说,还有一层讥讽她不知羞耻、意图勾搭主子的意思。   可实际上,宫人也分等级,那些粗使的宫人,即便被允许穿红,手里的份例也不多,只能簪一朵红绢花、佩一枚红香囊的大有人在。只不过贤妃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都给主子撑场面,嫩红老红深浅不一,贤妃见不得有人不捧着她罢了。   宝珠只作听不出来,懵懂地道:“娘娘真把我取笑得无地自容了。我夏日里多汗,穿艳色衣裳更厉害。今儿是娘娘的好日子,我怕在主子们跟前失仪,只好在裙摆上点缀些红色。”   贤妃略略点头:“原来是这样。怪道我瞧你没什么精神,既然身子骨不好,多半还晕船。你便不必在跟前站班了,又挤又闷的——到那边敞亮地方歇一会儿透透气,如何?”   不等宝珠答话,又转向皇后,赔笑道:“左右咱们这儿伺候的人足够了,娘娘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皇后便对宝珠道:“那你去吧。”   宝珠什么也没说,谢了恩便要告退。贤妃犹指派了一个宫女:“你陪着一块儿过去,若是船上再不舒坦,好歹有个照应。”   这是押送的架势了。宝珠上了船,行到半路,方才还看着阴凉的地方,此时已烈日当头了。   但她心里面仍旧是木木的。也许让太阳晒一晒还好些,至少让她确认自己还是活着的。   到了地方,送她的宫人拿扇子遮着脸,皮笑肉不笑地对她道:“姑娘运气不好,原本是我们娘娘体恤,谁知今儿这日头升得这么快?幸好地方开阔,吹吹风也不错。”   宝珠只淡然向她颔首:“有劳姐姐了。”先下了逐客令。   宫人冷哼一声,趾高气昂地返去了。   湖边站了一圈儿侍卫,她一个宫女儿在这里罚站,也够臊脸了。   宝珠浑然不觉,端端正正地站着,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很浓重。   过了一时,晶莹的水珠从她脸颊上滑落,砸在地面,一霎便蒸发了。   很热,热得人晕眩。但热比冷好,热意味着她活着。   眼帘前方人影交错,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渐渐来到她跟前,站住了。   宝珠抬起头,是上回在御药房遇着的那名侍卫,魏淙。   对方今日换了身打扮,她险些又认不出来,正仔细辨认着,魏淙却以为她是无话可说。   叹了口气,说:“你何苦…”贤妃眼下在宫里是如日中天,她一个小宫女,何必一再和宠妃拧着来?   只要皇帝治国有方,是值得臣子效忠、百姓拥戴的明君,他待妻妾如何,便不属于他们应当干涉的范畴。   何况是一个宫女渺小的抗争。   “什么?”宝珠却是过了一时,才明白他话中所指,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毫无益处,她只是不愿意穿红罢了。   仅仅是被罚站,就能换来她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她觉得非常值当。   魏淙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全是汗水,两颊晒得通红,鬓边粘着几丝碎发,眼睛却依旧沉静得像一汪湖。   没有风。但魏淙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里荡开的波澜。   他匆匆对宝珠一点头,回到了自己该值守的位置,再没回过头。   “轰隆”一声,闷雷从远处接二连三的传来,过了片刻,大雨倾盆而下。   寿宴并未因此中断,宾客们的船只   也仅需系牢些而已,歌舞撤去,大伙儿都在淋不着雨的地方,或坐或站,听雨赏莲。   守在湖边的亲卫军们穿着精铁铠甲,更是风雨无惧,岿然不动。   只有那个宫女,只有那个宫女。   魏淙对旁边的同僚叮嘱一句,毅然转身,去寻找那道碧色的身影。   但滂沱大雨里,原本几步之遥的地方变得十分渺远,他分辨了不知多久,雨滴不断拍在他脸上,干扰着他的视线。   直到一抹大红出现,同风雨中的芙蕖一样,朱与碧紧偎在一起。 第27章 .二十七鸡糜粥   很冷。这种冷不是来源于外物,而是源于她自己。   她很清楚自己陷在睡梦里,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在发抖。耳旁很近的地方,是持续不断的“嘀嗒”声。   很近,近得像是自她的身体传出来,像是她持续不断地流逝的寿命。   她的魂魄因此挣扎了一下,仿佛想从身体中逃出去。   但下一瞬,一道温热的烙印落下来,魂与肉'融合了。   宝珠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仍然躺着,面前的人眉目锋锐,却轻蹙着望向自己。   他伸手抚在自己的脸上,低声说:“宝珠,对不起…”   宝珠怔怔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太子辨出了她的口型:“你为什么才来?”   他为什么才来?在她醒来前,太子已反复地问过自己。   “夏侯礼。”她唤他的名字,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她记忆里的模样。   而她又是有意混淆了年岁。   她抬起手臂,去搂住他的脖颈,夏侯礼便顺从地俯下身来,两个人唇齿相贴。   “你为什么才来?”她再一次问,声音愈加含混。   在雨停后的傍晚,与世隔绝的孤独里,他们缠绵而悠长地相拥亲吻。   到了传晚膳的时分,秋水打发人来告诉宝珠,皇后让她今晚过去念书。   太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而后对宝珠说:“吃完了再过去。”   鸡糜粥熬得稠烂,里面掺了姜丝,略有些辛辣,宝珠用得很慢,至于佐粥的小菜,则是一口也吃不下。   太子便选了两样点心,让人装起来给宝珠带回去。   宝珠无奈地看向他:“殿下…”   太子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又说:“母后那里,我来说。”   宝珠仍是摇头:“等回宫去了再看吧。”浣花行宫住着宜人,皇帝怕是要在此驻跸一段时日。   太子不再勉强她,趁着天儿还没黑透,让大篆在外头候着,自己替宝珠系上件披风:“别再吹着风,夜里早些休息,你才淋过雨,母后总不能让你熬晚了。”   月白绣栀子的披风,和身上栀子黄的衣裙正相称。宝珠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哪位姐姐替我换的衣裳?”   “太子妃身边的小婵。”   宝珠点点头,心里没有多少意外:女子的服饰妆扮,太子自己哪知道这些小心思。   大篆为她提着灯照路,宝珠便向太子蹲礼告退,太子又嘱咐一句:“当心路滑。”   宝珠没再作声,大篆便应下来:“殿下放心。”   皇后住在翠篠斋,离太子的住处不算近,不过宝珠大致还记得路——后来眉舒也在那儿住过。   屋子四周都种着翠竹,夏日里的确清幽,但宝珠实则觉得这名字不大好。   “翠篠”一典出自南梁简文帝萧纲《喜疾瘳》,萧纲此人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作诗也玄之又玄,算不得出众。   流传更广的出处,则是杜拾遗的“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题匾之人,大概取的便是此等意境。   然则这一句固然恬静美好,可少陵野老作此佳句时,正是生计艰难、靠友人接济度日,于潦倒窘迫间,开愁遣闷,虽极旷达,可敬之余终究可叹。   更不必说,紧随其后的,还有“故人书断绝”、“稚子色凄凉”等句,于她而言,刺心得很。   罢了,罢了。至今日止,前一世的恨与憾就此了结,往后,权作新生吧。   她向大篆道谢过,独自走进正屋中。   皇后正斜靠在榻上,由秋水给她捶腿。瞧见宝珠一身打扮,半分讶然也无,只道:“换过了就好,省得受了凉,如今倒不算大毛病,等上了年纪,一变天儿就浑身疼。”   她有个寒邪的痹症,是早年同皇帝一起四处征战时,失于调养作下的。   宝珠便走过去,道:“单是捶腿效果不大,我替您按一按吧?”   皇后“嗯”了一声,又指着秋水笑说:“这丫头不敢按,怕手重了被我骂。”   秋水红着脸笑笑:“奴婢不是怕娘娘责骂,是怕自己手笨,按不对地方。”见皇后有话要和宝珠说,趁势告了退,带着其余宫人一并下去了。   皇后也没让宝珠按太久,便支起身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   “太子给你吃了什么?”她问。   宝珠如实答道:“鸡糜粥。”   “可怜见的。”皇后摸了摸她的下巴:“折腾了一天,就喝了这点儿不抵饿的。”   宝珠抿嘴一笑,又听见她说:“今儿是我没护着你。”   宝珠猛地抬头,才要否认,忽然意识到,皇后用的是“没护着”,而不是“没护住”。   皇后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前些天,我听说有个亲卫统领特意去找过你。”   宝珠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慌乱:“娘娘…”   “你别怕。”皇后的表情依旧和煦:“我说过,会为你找个好人家。可惜眼下不是方便的时候,这个魏淙就来了——你看他如何?”   在皇后嘴里说出“魏淙”二字时,电光火石的,宝珠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为何耳熟:上一世,这个魏淙坐到封疆大吏的位置时,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   如此年轻,如此位高权重,朝中自然有不少老臣强烈反对,但彼时大权在握的夏侯礼执意保住了他——他是夏侯礼的股肱之臣。   宝珠沉默一时,方才说:“娘娘,齐大非偶。”   皇后不料她回答得这样快,忍不住疑心她的顾虑到底是真是假。太子今日的情态,做母亲的哪能不洞悉?宝珠和他自小亲厚,长大了,那份情谊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皇后不以为然:“亲卫军么,职衔儿不算高,胜在是天子近臣而已。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将来发嫁,便以我娘家侄女儿的身份出门子,还有什么配不上的?”   见宝珠只是红着脸不言语,她缓了缓声口,又说:“好了,我不是非要你点头就定下他来,求娶的事儿,总要男方主动。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不必顾虑什么门第高低罢了。”   皇后搂着她:“把我们宝珠逗臊了!”刮一刮她的脸,接着道:“或者,等秋闱过后,看看各地方可有出挑的,明年进京会试,又筛一轮,也不必非得是状元榜眼,有那才学品行都好的,便如意了。”   说着,有些伤感起来:“只是这样举业出身的,头十年只怕都要外放,难免吃些苦。”   她打算得这般长远,实在出乎宝珠的意料。这时候总算插得上话头了,试探着道:“娘娘舍得我,我舍不得娘娘。我就留在宫里,一直陪着您。”   皇后摇头:“真如你说的,你迟早要怨恨我。”   “娘娘!”宝珠这回是真正觉得心酸了,她的心结了了,连不能出宫也没什么要紧,遑论嫁人。对皇后,因为有所隐瞒,到底有几分愧疚。   前后两世,她们都曾风雨同舟过。   皇后替她擦了擦眼睛,宝珠才意识到自己竟又落泪了。也许是故地重游,心绪不易平静吧。   时辰不早了,皇后又搂着她坐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成天就跟在我身边,差事轮不到你身上,你还自己每天去折花摘柳的,一大早便送到我面前,非要我一睁眼就能看到。”   是吗?宝珠有点遗憾,她记不得了。   但她明白,皇后不是不想自己一直留在她身边。   怀着心事,她被打发回去休息了。   行宫里头她没有额外的恩典,得和杏儿一起睡一间房。   杏儿这一天也时时惦记着她的,说了好一堆话方才睡去。   故而宝珠即使睡不着,也不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到她休息。   皇后的一番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实在难以招架。回来自个儿琢磨时,方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环:不论是侍卫统领,还是士子文人,都并非皇后随口一句,便能挑选赐婚的。   她不认为皇后想不到这一点。   是为了提点自己,要早为终身打算?还是避免自己,对太子陷得太深?   宝珠不禁失笑:皇后啊,还是如前世一样。   她抽出绢子,掩着嘴又咳了两声——又罚站又淋雨,自己和这浣花行宫,当真是犯冲。   魏淙的事她没放在心上,皇后不知是从哪儿听说的。今日又意外跟他说了两句话,可别让贤妃知道了。   若是帝后鸾凤和鸣呢,倒还无伤大雅,既然帝后失谐,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儿,指不定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她渐渐犯起愁来,越想越了无困意,脑子里却乱哄哄的,隐约记得皇后那一篇话里,还有一点令她生疑的细枝末节,绞尽脑汁,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次日一睁眼,果真头痛欲裂。宝珠以手撑住床板,连试几回仍没法起来,不得已,哑声叫了句:“杏儿。”   “她到母后那儿去了。”回答她的居然是太子:“我刚给母后请过安,她知道我来看你。”   宝珠又惊又羞,竟捶了一下床:“殿下!”   太子心说:幸好没告诉她,皇后知道他想来看她,但没答应。   二人一个坐,一个站,相顾无言许久,宝珠突然问:“殿下的腿,是好了吗?” 第28章 .二十八解毒丸   太子一愣,倒也没想着瞒她:“嗯,好全了。”   昨儿雨下得那样大,贤妃却不肯提早散。九公主体弱,躲在乔昭容怀里尚还怯怯的,太子便站出来,只说亲去各处巡视一遍,算是委婉劝过了父皇。   登了岸,便把此事交给得力的亲随,自己心急如焚地去找人。   偏她性子又倔,知道雷雨天不能站在树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立在空处让雨浇,太子找过去时,眼睛都阖上了,还挺着脊背不摇不晃。   结果他才伸手,人就倒过来了。   倒有工夫留意他的腿。   太子觉得好笑,前些时候他装作不良于行,又有父皇和贤妃亲自验证过,所有人便都默认他好不了了,哪怕他四平八稳地走着,也必定是强绷着仪态。没人再关切一句,怕触着他的伤心事是假,盼着他瘸一辈子倒是真。   宝珠见他神情郁郁,沉吟片刻,问:“要告诉娘娘吗?”   太子摇头。她便叹口气:“我明白了。殿下放心。”   “宝珠。”太子郑重地唤她。   “殿下。”乍然得知一个无人知道的密码,宝珠自然以为他还有话嘱咐。   太子却只是又唤了她一声,这一次,更接近于喟叹。   宝珠情不自禁地耳热起来。好在太子接着说:“好好休息。”跟着便离开了。   太子是想起了昨日她叫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他从小就喜欢宝珠,到了十四五岁知人事的时候,又发现喜欢和喜欢不尽相同,心怀忐忑地等着宝珠开窍,仍然时即时离,直到昨天。   那一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对太子是,对宝珠也是。   但冥冥之中,太子亦有一种感觉,那一刻可能无法再现。   宝珠原本猜测,贤妃那般在意别人在她寿辰上穿不穿红,为求个好兆头,这些日子也总该清净些。   谁知没隔两日,听说四皇子发起了高烧,昏睡之中还几度惊厥,唬得贤妃六神无主,把随行的御医道人全召了过去,轮番上阵,却连个缘由也说不出来。   御医们一合计,不论怎么说,先将烧退下来总不会错。散热汤方不敢贸然用,怕不对症候,只不停地将浸过凉水的丝帕贴在四皇子额头上,一张接一张的换。   道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进言,或说去药王跟前点油灯祈福,或说取《玉匣记》来查一查,可需送神。   贤妃此刻是无所不用,一时派人添五十斤灯油去,一时又听人查得,初一日病者,病在东南路上得之,树神使客死鬼作祟,用黄钱五张,向东南四十步送之大吉。   浣花行宫可不就是在皇城东南,沿路又多参天大树。贤妃觉得有几分可信,忙命人依言照办了。   从四皇子发热的下午,直折腾到次日清晨,犹不见起色,贤妃连眼也没阖,皇帝亦在旁陪着,中途还用了两回新炼成的丹药,倒也撑住了。   送到行宫的那些奏疏便由太子代批。做不了主的,太子择了两本出来,问安时呈皇帝御览,顺势请他回寝宫安歇:“四弟这里,臣替父皇守着,等四弟一醒,就来回禀父皇。”安抚了一通,方才将皇帝送走了。   贤妃身份再高,于他仍是庶母,太子不便与她同处一室,叮嘱了御医几句,自己只在殿外坐着。   其间有不少宫人进进出出,有办差回话的,也有别的宫嫔遣来问候的。贤妃眼下哪有心肠敷衍,都由大宫女应对过去了,尚还交代一句,走动轻些,别吵着皇子。   “越稀罕越留不住。”刘昭仪原还想派人匀个御医过来,替她治治腰子病,听说这些,哪里忍得住,冷笑了一声:“又是皇爷又是太子,便是本来能好的,也叫折得不能好了。”   “娘娘!”身边的宫人忙提醒她慎言,刘昭仪却还不足:“我算哪门子娘娘?熬了半辈子,连个妃位还没捞着呢…”若是当年她的孩子保住了,总不至于到这田地。便是乔昭容那样,守着个病歪歪的九公主,终究还比她强一截。   她心里的苦收不住地漫上来,一面捏着绢子拭泪,一面暗暗生出一个念头:若贤妃这个四皇子也保不住…   刘昭仪轻轻打了个寒战,默念了一句佛。   “姑母…”小白美人走进来,手按在贤妃肩上,躬身劝她:“您一日多没吃东西了,身子骨怎么经得住?”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四皇子:“四殿下这会儿好歹安稳些了,我替您照看着,您也用点儿饭,换身衣裳。”   贤妃仍坐着不动,那双与小白美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抬起来,目光里却多透着一分狠:“你说,是不是有人存心害咱们?”   小白美人被她慑住了,随即才说:“小儿头疼脑热的,不是常有吗?这回不赶巧,出来玩又碰着大雨,也许还吃了些生冷的瓜果也说不准…”   “是了!”贤妃突兀地打断她的猜测:“祈儿和太子在一条船上,是太子!”   “姑母!”小白美人赶忙去掩她的口:“无凭无据的,怎么能攀污太子…”   贤妃却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一向深恨我,碍着皇爷,不能把我如何,只能对孩子下毒手…”   她听不进小白美人的劝,握着手绢掩面哭起来:“我如今只要祈儿好好的,别的一概都不顾了!”   小白美人又焦灼又无奈,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太子在掌灯前就走了,皇帝也没来,否则这番话怎么得了!   贤妃哭够了,一面平复心绪,一面又说:“罢了,你回去吧。你没有生养,哪里知道如何照料孩子。”   宫嫔之间说这种话,实在是落人脸面,小白美人虽不曾盼着子嗣,到底被她堵得没了言语。二人此前本就不睦许久,她顾着姑侄情分来看看,眼下也不愿再待了。   出了房门,脚下又略有踟蹰,一偏首,听见贤妃正吩咐宫人:“去催着翠微些,炼好了立即送来。”   小白美人被她惊吓着了:她要给四殿下喂丹药!   当下就要回身去劝,身边的宫女却轻轻拉了她一下,满脸担忧地摇摇头。   小白美人不觉停下步子:姑母特意打发走了自己再说,想必自己劝也白劝。若是告诉皇爷一声,皇爷只比姑母对仙丹还深信不疑;皇后呢,皇后根本不理会她们这些事…还剩下太子。   她思索片刻,对宫女道:“咱们往翠篠斋去。”   行宫里究竟比宫中松泛些。四处入口大门把守严了,宫殿与宫殿之间倒管得不算森严。   宝珠才洗了脸,一边拆着双鬟儿,一边和杏儿说话,听见门外有人叫她,两人都愣了愣。   杏儿便笑着悄声道:“别是什么花神树神来了吧?”昨儿个贤妃那里才送了神,两个姑娘家心里其实都有点畏惧。   “少胡说。”宝珠乜她一眼,来人分明提着灯的,又有脚步声。   她开了门,瞧见小白美人的脸,方才暗松了口气,笑着行礼:“美人不嫌弃地方简陋,请进来坐吧。”又张罗着要沏茶。   小白美人却拉住她的手,蹙眉望着她:“我有一桩事,想托付给你。”   她漏夜前来,总不会是为了拜见皇后的。宝珠已然猜着,多半和贤妃母子有关,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一两日里,看似只有贤妃那里闹得人仰马翻,可其余各宫,平静如水的表象下,谁也不知暗潮有多汹涌。   小白美人把来意一说,宝珠不觉跟着皱眉:“这…”贤妃此举,简直有点失了心智,四殿下年幼,怎能用那样的药?   小白美人要她报信给太子,这不算太难,难的是太子未必阻挡得了贤妃。   “美人是贤妃的侄女,尚且束手无策,何况太子呢?”宝珠直言到这一步,小白美人也就领悟过来了。   贤妃坚信太子不愿见到四皇子好转。   宝珠犹豫一时,方才再度开口:“或许,还有个冒险些的法子…”   一面说,一面苦笑:这要是被逮住了,她可就真活不成了。   “成了,成了!”翠微从蒲团上站起来,吆喝着小童子:“快把锦盒取来。”   新制成的丹药装好盖牢,翠微亲捧着盒子,随贤妃派来的宫女春纤一道走出丹房。   于道法参悟上,翠微不如师兄翠虚,然而他更懂揣摩上意、婉转逢迎,皮相亦沾了两分仙风道骨的意思,较之从前,可谓如鱼得水。   对这贤妃跟前的红人儿,翠微自是一番寒暄,又问四殿下的病情,讲了许多“提挚天地、把握阴阳”之论。   及至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条羊肠道上,春纤总算不必再应付他。天儿再度燥热起来,一丝儿风也无,人不免觉得口干舌燥的,又急着交差事,便都埋着头只管往前走。   谁曾想才转过弯,迎头撞上一个人,春纤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偏生来人是个蠢的,眼睛瞧见她了,两腿还没跟上,直朝她面前扑,春纤避之不及,竟被她推到地上。   她顾不上背疼,定睛一看,居然是宝珠,登时就要骂,不料后面也传来“唉哟”声——就连翠微也被这番架势给带着摔倒了,春纤就紧靠在他腿上。   “对不住,对不住…”宝珠见她一副恨不得活吞了自己的神色,慌手慌脚地要扶她起来,又把她梳好的头发给扯散了一络,拽得她头皮生疼。   春纤忍着不急于发作,待宝珠支撑着自个儿站起来,站稳当了,一扬手就要给她一个嘴巴子,却抡了个空。   宝珠又蝎蝎螫螫地弯下腰,去给翠微赔不是:“仙师没伤着吧?”   翠微看见她就想起翠虚来,他那短命师兄倒台得太猝不及防,焉知没有跟这宫女儿牵扯上的缘故?自己还是离这煞星远些为好。   干脆掸开她的手,自己拾起锦盒来,里外检查一通,寒声道:“算你命大。”示意春纤赶紧走。   春纤可咽不下这口气,她看宝珠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此刻只对她点点头:“你这样横冲直撞,等我们娘娘空了,再派人好好教你规矩。”   宝珠只端端正正地蹲了个礼送她,算是无声地回敬——内宫里各等宫人一块儿论,怕也找不出礼节上比她更熨帖的。   等那两人走得看不到踪影了,宝珠脸上那从容的笑意才消失不见,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往拐角后面的小茶房走去。   太子就在那儿看着她,也是以防计划不通,能替她担责。   “你胆子可真大。”瞒天过海的事儿,太子已经是做熟了,可眼睁睁地看着她以身犯险,那种心惊实在经不起第二回 。   如今人脸色煞白地回来了,显然是吓得不轻,太子连忙把她搂住,唇贴在她耳边,感受到她确确实实毫发无损,否则仍嫌不踏实。   宝珠虚弱地摆摆手,颤声道:“殿下谬赞了。”迎头而上的时候脑子其实是放空的,全凭直觉;这会儿再细想,若她扑的力道不对,或是手抖一下,慢了半分,那真是人赃并获、不堪设想。   她放任太子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要不然,她就能软倒在地上。   真不敢信,贤妃娘娘指名要的救命仙丹,被他俩掉包成了牛黄解毒丸。 第29章 .二十九豆皮香蕈卷儿   太子甫一听说宝珠的计划,粗暴归粗暴,找个有点儿手上工夫的小内侍去办,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甚至用不着把那两人都撞翻。   宝珠却摇头:“这件事,还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太子,一个小白美人,再加一个宫女,年纪轻轻,能见过多少世面?空口无凭地就咬定这丹药不好,皇帝与贤妃服用了那么长时间,何曾有病恙?   唯有让她来做最合适。   宝珠总不能直言,只要别再冤枉皇后一回,丹药对皇帝与贤妃是否有损害,她一点儿都不关心。而四皇子尚还是无辜幼童,袖手旁观的话,她心肠又没能硬到那等地步。   思及此处,宝珠不觉抬起头,向太子看去:他心里,又会作何感受呢?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太子不知是否瞧出了她的想法:“你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坐一会儿便回去吧。”   茶房里有现成的热水,太子将手帕淋湿,轻柔地替她擦着额头脸颊。   方才她故意扮狼狈,脸上沾了点儿灰尘。   帕子有点儿烫,宝珠愈发脸红得厉害:“殿下,我自己来。”   太子便把手帕给她,等她要接过去时,又笑着说:“已经擦好了。”   宝珠忙把手缩回去,不由自主地绞着自己的绢子——她自己有绢子!   “殿下,我先告退了。”提心吊胆的事儿了结了,她那股无所适从的劲儿还没散,急于一个人待着,冷静冷静。   “嗯。”太子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倒没多耽搁,说:“去吧。”   她或许不会明白自己有多感激她。太子不打算说出口,免得自己言语里露了痕迹,被她猜到。   对于冒险换药一事,太子原本没有多少身为兄长的义不容辞。   不知道是从何时起的,但太子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越来越眼冷心硬了。   一路回翠篠斋去,临到自己住处跟前,宝珠脚下一顿,俯身从道旁采了些无名野花,浅紫淡黄地配了一捧,往皇后寝殿送过去。   她盘算着若是贤妃一时发难,自己一个人待着被押了去,连个知会皇后的人都没有。   皇后正听眉舒弹琴。见宝珠捧着花进来,便笑道:“我那天随口提了句,她便想着的。”   宝珠让小宫女将花插在土定瓶里,自己上前给二人行礼,一面道:“屋外修竹清雅高洁,若剪些芍药、月季来,反倒喧宾夺主了,几株野花,娘娘只看个风骨天然吧。”   皇后点点头:“很是。”眉舒则望着她笑,指尖弦音渐渐停了。   皇后只作不觉,拉着宝珠如常说了些话,宝珠一面答着,一面留意到,太子妃及另一位太子嫔黎氏确实不在。   想是三人前来给皇后请安后,眉舒单留下了。   这几天皇后都没有打发人去贤妃那里过问一声——后宫大权就在贤妃手里,延医用药也好、求神拜佛也罢,都便宜得很,实在用不着她这个避世闲人空口白问一句。   太子妃那边却不能没有表示。贤妃于她是长辈,四皇子于她是手足,何况太子自己都亲去看望过幼弟,太子妃怎可不亦步亦趋?   正妃去了,两名有玉牒的太子嫔自然也会同往——就连宝珠都知道,这上头太子妃一贯再贤淑不过。   为此,皇后待太子妃及黎氏重又淡了些,只眉舒还跟从前一样,不过如今这份一样,也被衬显出两样了。   到底是亲疏内外不同。   宝珠一心两用,既适时地给皇后及眉舒添茶,又还琢磨着这些与自己无干的繁琐关窍。   实在是怕稍闲一些,就忍不住关心贤妃那边的动静。   皇后同眉舒说了一程子话,不禁有些疲乏了,道:“我今儿吃斋,就不留你了。”   眉舒忙起身道:“是妾身疏忽,叨扰娘娘太久了。”   皇后又想起什么:“倒有几样素点心,太子从前爱吃,不知今儿做没做。”正可以让眉舒给他带去。   宝珠跟着站起来,笑说:“娘娘赐的,太子殿下哪样不珍惜喜爱?”便走到门前,着人去小厨房问一声。   不多会儿返回来,向皇后道:“豆皮香蕈卷儿和素油松子酥有,其余的菜尖儿笋尖儿的,怕路上一耽搁就失了鲜口,我自作主张,又装了四碟子凉果。”   皇后点头一笑:“太子也是不耐烦吃那些菜叶儿,嫌苦。”恰好六样,太子自己用也使得,分赏下来也使得。   不禁感慨:论性情,论用心,眉儿实在都比宝珠差远了。也难怪太子的心在宝珠身上。   若是两人的身份调过来,自己何苦操这许多心?   不过眉舒进宫时日还浅,慢慢提点着,还来得及。   午后皇后在凉榻上小憩,宝珠坐在杌子上,徐徐为她打扇。翠篠斋里比别处都清幽,一派静谧里,大伙儿都有点昏昏欲睡。   杏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原还担心要如何叫醒宝珠,又不惊动旁人,到跟前才瞧见,宝珠一点儿困倦也无。   便无声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到外面说话。宝珠想了想,将扇子交给玉珠,托她替自己守一会儿,方跟前杏儿走了出去。   “四皇子吃了药没多久,就又吐又泄,出了一身虚汗,贤妃这会儿都哭昏过去了!”杏儿竭力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焦急。   宝珠大惊,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御医怎么说?”   “能怎么说?还不是那一套,吐的泄的清理出去,再拿热水给皇子洗漱干净,换身衣裳继续躺着安养,拿冷帕子退热。”杏儿情不自禁将手握在嘴前,牙齿咬着绢子,怕它咯咯作响。   “姐姐,咱们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打死不认,罪名总该先落在那进丹的道士身上。宝珠最怕的,是自己换药是错的,反而害了四皇子。   她想起太子的叮嘱,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沉声对杏儿道:“原本不关你的事儿,你不用再出去打探什么。”不由分说地,让她回下房待着,连当差也不必。   收敛了神色,宝珠轻轻走回屋中,接着为皇后扇风。   一切言行如常,有什么消息,该她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   不为别的,她相信太子。   漫长的一晚过去了,天蒙蒙亮时,小篆来了。没进门,隔着门槛儿给宝珠问好,笑眯眯道:“殿下说姑娘放心,大好了。”没提名姓,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他虽不知就里,但一向机灵可靠,和宝珠也熟些,太子便打发他来。小篆半点儿不奇怪为何要特意来告知宝珠一声,总归是殿下待四皇子手足情深,宝珠姑娘也跟着惦记呢。   宝珠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不免细问两句:小孩儿的症候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各色汤剂下肚未见得生效,如今吐干净了,又歇了一晚,意外好转许多,知道渴了饿了,这会子贤妃又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呢!   到底老天保佑。   待小篆走了,宝珠才觉得倦意袭上来——整夜的睡不着,这会儿也只得偏一刻钟,还要去皇后跟前。   等到四皇子大安,还跸宫中时,恰好又是初十,内讲堂开课的日子。   贤妃半点儿没耽搁,吩咐嫔妃宫人们如常听学外,又专程遣宫人登门训斥了刘昭仪及乔昭容:一个在四皇子患病时口出怨怼之语,是不逊;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关怀一二,是不慈。   宝珠没想到,经过四皇子这一病,贤妃的行事倒越发有威风了。   嚣张确实太嚣张,然而是得了皇帝默许的。   她顾不上为别人抱屈,尚仪局的人就找上她了。   来人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见过礼,便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在行宫里,宝珠姑娘一气儿撞了一个宫人、一位道长,虽不是成心,但也太过莽撞失体统。   论规矩,该发回尚仪局来重受调理,可贤妃娘娘也知道,姑娘是皇后跟前得用的人,总不敢冒犯了皇后娘娘。故而特意派奴婢来,时时帮衬提点着姑娘些,姑娘是聪慧伶俐的人儿,往后服侍皇后娘娘,也好更得心应手,叫主子舒心。”   宝珠早在偷梁换柱那日,便知道自己是送了个把柄上门,这会儿倒不意外,见皇后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便向那女官:“有劳姑姑。不知咱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女官答说就从次日起。不外是学行走、站立、蹲礼、敬茶一类的规矩,既然她是走路轻佻了,便从走上学起。   轻佻,这词儿可够重的。   宝珠忍得。到底是四皇子大病初愈,贤妃如今来势虽汹汹,手段意外地还算温和。   唯一担心的是,她礼数不周全这种说辞,必定要让皇后生疑。   果然,尚仪女官刚告退下去,皇后便摈去殿中宫人,问她:“在行宫时你鲜少出门,怎么冲撞着人了?”   宝珠“扑通”一声跪下来,没敢隐瞒,除了与太子商议一节不谈,其余始末,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皇后听完,脸上没多少表情,片刻,只淡然道:“你主意倒大。” 第30章 .三十玻璃茶盏   完了。宝珠前后两世,跟皇后相处了多少年,哪还听不出她是动怒了。   皇后最恨亲近之人的背叛。   可彼时事急从权,当真是来不及向她禀报。   宝珠只好跪在她跟前,低着头,不能辩解,更不能劝说。   “起来吧。”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皇后又道:“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罚你?”   “奴婢不敢。”到底用上了这个自称:“奴婢隐瞒娘娘,擅作主张,若不是侥幸未被发觉,必然牵连娘娘…”   “咱们娘儿俩,何必呢?”皇后喟然,伸出手,停在她面前。   宝珠深知何为适可而止,由她拉着在身旁坐下了。   皇后仍像平素一样,抚了抚她的鬓发,笑容却有些空蒙:“你且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主动惹这是非?抑或为什么用这样冒失的法子?甚至,为什么瞒着她?   宝珠起初没想过,这问题竟会如此难以回答。   许久,她只好说:“我…不知道。好像,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罢了。”皇后仍是笑,但这回宝珠听得出,她语调里怒气不再了:“规矩礼节上,你还用不着尚仪局的人来指点。去歇着吧,明日好生学,早些将那姑姑送回去。”   宝珠郑重答应了,蹲过礼,却行而去。   走过长长的通廊,月色便乍然倾泻在台阶上,昏昧沉闷的夏夜蓦地被照亮。她恰立在明晦之间,不禁抬起头,去望那澄明如水的玉轮。   将来若是能出宫,她要在月亮底下搭一张凉榻,盖着它入梦。   来教导宝珠规矩的齐姑姑虽有些矜慢,倒没有存心刁难的意图。冷眼看着宝珠行走时的身条、步态,一整日下来,也着实挑不出错,脸色便稍稍缓和了些。   同时愈发不解:“姑娘既不是毛躁性子,怎么当初偏偏就那么不谨慎?”   宝珠此时早已想好了由头,便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偶尔会犯茶醉的毛病,那日走在半道上就有些昏头涨脑的,这才冲撞了翠微道人和春纤姐姐。”   “你醉茶?”齐姑姑听见这句,不禁掀起眼皮,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恨不得将她五脏六腑都审视清楚一般。宝珠因为说得并不是假话,倒也不怕她寻出什么破绽。   片刻,齐姑姑才又说:“如今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饮食上越要避开才是;不然下回在主子跟前站着,也咕咚一声栽地上去不成?。”   宝珠受教地答应着。   又过得一日,齐姑姑对她说:“姑娘失仪乃是事出有因,而非平日里规矩学得不足,那倒不必顶着偌大的日头苦练。我已据实回禀过贤妃娘娘了,娘娘说,明儿让姑娘去她面前,她再瞧瞧,姑娘只管沉住气,不要慌中出错,我这差事便可以交了。”   宝珠不免忖度:齐姑姑或许是好意,但不知贤妃又要打什么主意。   转念又想:凭她如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宝珠发觉,经过换丹药一事儿,自己好像真练出胆量了。   不过无须畏惧,又并非等同于无须防范。去长禧宫之前,宝珠起得比平日还要早,洗漱过,穿上一件竹青镶老绿边儿的对襟衫,系着月白的裙——宫女的衣裳实在没多少花样可言,夏日里翻来覆去地就是从深到浅的绿与蓝,冬日则多一样香色,年轻的女孩儿们嫌老气,不大穿它。   宝珠年纪小些的时候,常梳双丫髻,偶或是三小髻;及笄过后,便开始梳鬟,繁复的高鬟是有身份的妇人才梳的式样,她们这些未嫁的宫人,只梳垂鬟、双平鬟等几种。   她今儿便绾了个垂鬟分髾髻,理得光整利落,叫人挑不出半点不足来。   打理得妥妥贴贴,又坐了一刻,等到齐姑姑唤她,一同往贤妃娘娘跟前去。   宝珠起身迎出去,含笑朝齐姑姑行了礼,齐姑姑今日再看她,从模样到打扮、从语调到姿态,怎么看怎么出挑。   可惜了。她不过心里慨叹一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引着宝珠往长禧宫走。   长禧宫正殿外头,居然有人专候着她俩——正是春纤。   春纤今儿对着她,倒是一脸和气,眼角眉梢的喜色藏也藏不住:贤妃娘娘是何等尊贵,岂容得这丫头三番五次地冲撞,如今总算有她的好!   忙不迭地打了帘子,先进去回禀一声,紧接着踅身一招手,让宝珠随她进去   贤妃斜靠在美人榻上,细致腻白的手正捧着一只碧蓝的西洋玻璃茶盏。   宝珠端然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贤妃娘娘懿安。”   贤妃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将茶盏搁在旁边几案上。   这个动作,通常是需要宫人伺候茶水了。   勉强也能算是考较的内容。   宝珠便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几案之侧,双手捧起案上一色的茶壶,往玻璃盏中添斟。   注水声清泠悦耳,宝珠却暗知仍有不足:玻璃杯盏如今虽稀罕,论品茶之具,还是要推竹、木、泥、铁为上。   她将茶水堪堪斟到七分满,双手奉于贤妃。   贤妃露出几分笑意,似是赞许,然而却不伸手来接。   说到底,还是为着宝珠那日不肯穿红,这口气难咽下。   待个宫女如此苛刻,未免有悖于自己素来求的贤名,这点贤妃自然懂得。   可她恨着宝珠,没准儿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这宫女儿后来得了太子的宠,太子一登基,便封了她贵妃位。   那时候的自己,则是多么潦倒呢?   几乎是哀求着,希望新皇能将困在封地的四王召回来,许她们母子团圆。   皇太后交恶已久,皇帝见不着面,也曾试着求到这位贵妃跟前。   自然是徒劳的。   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的贤太妃,病痛缠身,四处哭告,那情形,如今想起来都寒心。   所以才有今日掌管六宫、权势煊赫的贤妃。   那么眼前这个见证过自己的耻辱、又同样二世为人的卑贱宫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院中内侍朗声道:“圣人至。”   贤妃微微色变,忙起身肃衣相迎,宝珠也得以暂搁下茶盏,行稽首之礼。   皇帝迈步进来,在正中圈椅上坐了,瞥一眼,倒还认得出宝珠:“这丫头…怎么一再在你跟前出岔子?”   贤妃展颜,亲自斟了茶,奉与皇帝,正要开口,却留心到皇帝扫过宝珠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憎恶来:皇帝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这些年纪足以做小辈的年轻女子了。   而眼前宫女只凭一抹淡雅纤巧的背影,已经让皇帝想起故人旧影。模样不用说,这几年出落得更好了,满宫里也无人及她,这样垂首低眉地立着,显得婉娈许多。   伴君多年,贤妃对于皇帝喜爱什么,不敢说是了如指掌,对皇帝厌恨什么,却很清楚。   她略带嗔意,笑着不依他:“皇爷这话,说我一贯心量窄、不恤下也罢了,怎么连宝珠姑娘也冤枉了?原是上回我好心办坏事儿,害得宝珠淋了雨,病了一场,如今可不得叫她来,瞧着大好了,我才能安心呢。”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饮着茶,目光仍不时徘徊在宝珠身上。   宝珠自己也觉着了,模糊的不适感像看不见的细丝,结成了茧,隐秘而暧昧地束缚着她。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出声告退了,可贤妃仍跟皇帝说着话,没有可供她打断的空当:“宝珠姑娘这身打扮可真袅娜,妾身瞧着颇有咱们大徵刚立国时的风采。到底是皇后娘娘御下有方,不似妾身,太纵着长禧宫的女孩儿们,许她们插金戴宝,如今看着,反倒俗了。”   不出她所料,皇帝的眼里分明浮现出一分厌烦来。   国朝定鼎初年,为安抚人心、休养生息,宫中崇尚简朴,皇帝每餐的菜色不多于两种,皇后的衣裙上也没有繁复的纹饰,更不要说宫人内侍,乃至文武大臣。   而今物阜民丰,许多风尚自当因时而异。皇后的坚持,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皇帝朝宝珠一摆手:“你退下吧。”   于宝珠则如蒙大赦,规规矩矩地又行过礼,便要却行出去。   退至门槛前,没来得及转身,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宝珠忙停住脚步,躬身以示恭听:“皇后近来,都做些什么?”   “回皇爷,”宝珠道,“娘娘清晨起来,常看看每日新供的花插,而后用膳,诵一会儿佛经;午后要么小睡一刻钟,兴致好时,还和宫人们手谈一两局;夜里则是听奴婢念一篇书,便准备安歇了。”   皇帝听完了,不禁冷哼一声:“祈儿病了一场,她竟可以不管不问。”   宝珠无暇心寒,唯有先替皇后驳掉这等罪名:“娘娘实在没有一日不记挂着四殿下的,只是不想令贤妃娘娘额外分心劳神,且心里相信,有皇爷庇佑、殿下福泽绵长,不愿在这表面工夫上敷衍了事。”   皇帝气极反笑:“皇后待人处事,从来不肯假以辞色,想不到你却是巧舌如簧,撒起谎来脸都不红!”   话音未落,那玻璃茶盏已被掷出来,“哐当”一声。宝珠连忙再度跪倒,面色惶恐之下,心里却不忿——这时候,皇后娘娘的不假辞色是长处了,真虚伪。   她把肩缩了些,赫然是个战战兢兢的姿态:跟皇帝叫板可落不着好。   皇帝似是被她气着了,重重咳了两声,里头都是带着火气的,才要开口发落她,御前副总管韦霖急急忙忙地求见:“回皇爷,太子有密信呈交。” 第31章 .三十一荷花灯   皇帝接过信,扫了两眼,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贤妃虽心有不甘,看这等架势,又哪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直到皇帝一行人出了长禧宫大门。   她这才站直了,回身瞥了宝珠一眼,面上工夫也懒得做了,一拂袖:“你回吧。”在春纤等人的搀扶下摇摇进了殿中。   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齐姑姑这才走到宝珠身边来,关切地问她:“贤妃娘娘如何说?”   宝珠勉强笑了笑:“应当不用我再来了…姑姑放心吧。”   唯有这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除此以外,她有种说不出的惶然。   不知道太子那封密信里,写的是什么。   在凤仪宫又惴惴地过了两三日,无事发生,宝珠悬着的心方才渐渐放了回去。   恰在这时候,一桩奇闻在宫里面传开了:江南一带抓了两个自称燕朝李氏后裔的反贼,不日就要押送到都城里来了!   此时虽还没有严令禁止内宫妄议朝政,但皇后是历来不许凤仪宫的人多嘴饶舌的。宝珠从前偶然听见宫人们私下谈起国事,也每每及时劝阻。   然而对于众说纷纭的前朝,明明相去不远,但又发生在她懵懂的年少,她始终有种追根究底的欲'望。   正值中元节,她们几个要好的宫女坐在一处,两手不停地扎荷花灯,预备着夜里和法船一起放到河面上,既是替主子积攒功德,亦是为自己的亲人祈福。   四下无人,杏儿便低声问:“不是说那个思宗没有子嗣吗?怎么又冒出两个李氏后裔来?”   玉珠道:“听说是燕太'祖的后辈,思宗是太宗这一脉的。”   秋水胆小些,听到这一节,到底忍不住打断:“你们少说这些吧…”   “门开着呢,”宝珠一开口,倒有些出人意料,“谁要是走到跟前来,咱们都瞧得见,不用怕人听去了。”   秋水诧异地看她一眼,瞥见她十根手指头,个个指尖都沾上了绯红的染料,心里不免叹了口气,道:“咱们宫里的灯都快齐了,剩下的几个我们做就是,你歇会儿吧。”   放荷花灯的体面不是人人都有,自打宝珠有资格跟着皇后去看水陆道场起,年年都受许多小宫人托付,替她们捎带一盏。   可是,谁也没听她说起过自己的故乡亲人。   宫人们出身不高,各有各的苦,彼此不会盘问身世,徒惹对方伤心,因而秋水也只能感慨一二便作罢。   宝珠两手已经发酸了,指尖更是木木的,听秋水这样说,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脸盆架子前,洗净了手。   屋门虽开着,一丝风也无,犹有些闷热。宝珠想透透气,便跨过门槛,走到了房檐下站着——倚在门框上兴许会轻松些,但那是不允许的,因为极不庄重。   姹紫嫣红的晚霞铺展于天际,绵延至连甍画窗。宝珠想起曾有一时,宫中流行的晚霞妆,以金粉和胭脂,抹在两颊,与乌黑的鬓发相接,倒有种沉沉的娇媚。不过因为眉舒极为不喜这种奢丽,很快就古调不弹了。   她张目远眺,重重红墙外,依稀可见翠幄玉骢,那是散值的大人们离宫回府的车马。   马蹄声不疾不徐,越发衬托出一派宁静祥和。   谁能想起,距乱世末代,还不到二十年呢?   当日思宗和后妃们悬梁殉国的宫殿,是如今哪一座?   宝珠的后背爬上一股凉意,她却毫不警觉,直到玉珠突然在她肩上一拍,将她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有失态过。众人看得稀奇,不禁都笑起来,秋水又说玉珠:“我叫你别这么吓她,不看是什么日子,何苦惹姑姑们数落?”   宝珠定了定神,笑着说无妨,又问:“什么时辰了?咱们赶紧去娘娘那里候着吧。”大伙儿便都提着灯,往后殿去了。   所谓水陆道场,便是在地上及水上都要设法坛,和尚、道士各自搭棚,置着镇山门的法器,或是念经超度,或是拘魂镇压,可谓各显神通。   宫里的贵人们自然不宜离得太近,都在寿椿山高台上观看。   这寿椿山是皇爷听从司天监进言,为保龙气不外泄,耗费人力叠起来的,前面便邻着沵湖的分支,宫里人管它叫小横塘。   宝珠等人随着皇后一同步入翩鸿馆。今日皇帝不在,皇后坐主位,贤妃屈居东侧席,乔昭容及刘昭仪居西侧席。再下分别是阮才人、小白美人,以及三位太子妃嫔。   和尚道士们念经作法,每隔一时会暂告一段落,撒斛食来喂鬼——让鬼吃饱,也是超度的一种法子。   直到夜幕降临,开始烧楼库。纸扎的五座小楼,联缀在一块儿,里面盛着金银纸叠的元宝,将它们拿到水边路口焚烧,即为鬼魂的盘缠,让它们安心上路。   九公主胆小,看到这情形已然吓得藏进乔昭容怀里,乔昭容忙搂着她低声安慰:原是公主病才好些,昭容不放心将女儿留在寝宫,由傅母宫人们照料,只好带到这儿来。   皇后便笑着招招手:“九儿,到我这里来。”   九公主缓缓走过来,皇后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叫把水晶鸡脯和水晶肚都撤了,免得小儿吃了闹肚子。又令宝珠给她挟冰糖鸭子吃。   宝珠便挟了一块儿鸭脯在碟中,九公主咬了一口鸭皮,甜滋滋的,颇为喜欢,便将肉单剩下来不吃,又要宝珠再为她取鸭皮。   宝珠正要劝,却听见贤妃开口问:“公主可知放焰口,何为焰口?”   九公主闻声向她望去,摇了摇头。   宝珠不禁微微皱眉,看向皇后,皇后一脸淡然瞧着小横塘上烧法船,无意阻止贤妃出声:“焰口,属饿鬼道,腹大如山、喉细如针,即便得到了食物,入口之后亦会变成火炭,无法下咽饱腹。如今施放焰口,便是令它们得度,早脱苦海。”   她话锋一转:“公主不知惜福爱物,想是从前不曾听闻焰口之苦吧?”   “贤妃娘娘此言差矣!”最先耐不住反驳的是乔昭容:“九儿年幼无知,虽有过错,请娘娘念在她病弱福薄上,收回这等锥心之语!”   “锥心?”贤妃长眉倒竖:“乔昭容是认为我故意诅咒九公主?”   “妾身绝无此意!”乔昭容起身行礼,但并无退让之意:“只求娘娘略怀慈母之心,不必苛责…”   “乔昭容,”贤妃根本不容她说完,轻蔑一嗤,“你不知如何教女,才纵得九公主日益骄奢,不如另寻合适之人,好生教导公主。”   “贤妃娘娘!”宝珠究竟将早已抽泣着跪地请罪的九公主扶到一旁,自己走出来,行礼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贤妃一双冷如秋霜的眼睛转过来:“宝珠姑娘有何见教?”   “奴婢不敢。”宝珠垂首低眉:“慎终追远,此事大矣。怎可过于喧哗,惊扰了鬼神?”   “好了。”皇后终于肯一言而定:“要放灯的,要祈福的,忙你们该忙的去吧。”   贤妃拿帕子掩着嘴,轻嗽了两声,不再说话。乔昭容亦重新坐下来。后妃们要给亲人的祭品早随着法船焚烧了,只有宫人们要自己去放一盏灯,默念几句自己的心事,这是一年中她们唯一可以流露哀思之情的时刻。   宝珠仍与杏儿、玉珠、秋水结伴同行。别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盏荷花灯,独她提着一长串,几乎有她人那么高。   这都是没能来的小姐妹们托付给她的。她拿了火折子,一盏盏地点亮,轻轻搁在火红的水面上,如繁星归于天际,一路通向他世。   这样灯火通明,她心里却这样沉寂,既无哀思,亦无祈愿。   直到凉风吹过,两颊冰冷,她方才惊觉,自己正无端落泪。   忙抽出帕子,一边拭,一边起身往回走。杏儿三个都不见了,她不免略往四处张望,又有些怯怯的,怕余光瞥见什么。下一瞬撞入眼帘的,竟是太子。   宝珠低呼了一声,慌忙掩口,等看清来人,稳住心神,退了两步向他蹲礼。   “她们正找你呢。”太子担心她没站稳,伸手虚虚扶着她,这才收回来。   宝珠担心自己发丝乱了,又不能当着他理,只得低着头,问:“殿下怎么来了?”   皇帝从来不做这些道场,以往也不曾叫太子来。   太子没回答。借着光,他瞧见宝珠眼眶微红,不禁心里一动。   明日,那两名李氏后裔就要进京了。   只有父皇和他知道,真正要抓的,并不是这二人。   那么…他忽然生出一个诞妄不经的大胆想法:“宝珠…”   “嗯?”宝珠应了一声,随即就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杏儿她们找过来了。   几人不意太子在此,慌忙行了礼,杏儿方对宝珠道:“姐姐,咱们该回去了。”   宝珠便走到她们当中,一同向太子告辞离去。   到了翩鸿馆,皇后正吩咐回凤仪宫。宝珠又看了九公主一眼,见她神色已经无异,方才跟着几位姑姑一起,拥着皇后起驾。   贤妃率着其余人等蹲身相送。宝珠暗想,她这一口气,不知又要寻什么由头撒出来。   次日才起床,就听说各处都有宫人内侍被关押起来了。 第32章 .三十二银票   玉珠和凤仪宫的首领太监也被抓去了。   杏儿头发只挽了半边,就忙忙地来找宝珠拿主意了。   宝珠也正戴金丁香,闻言站起来,替她挽另一边头发——宝珠手快,三两下梳好了,道:“咱们见娘娘去。”   皇后已经知道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张姑姑挑了一条珍珠勒子,才要给她戴上,皇后忽然摆摆手,不戴这个。   她抬眼看着宝珠,道:“这不是内宫里的事,谁求情都没用。”   不是内宫里的事。宝珠又看了徐姑姑一眼,徐姑姑面色如常,替皇后选了一副靛青云纹缀金串红宝的箍儿,让张姑姑为她围好。   宝珠见状,便从秋水端来的托盘里接过燕窝盅,奉到皇后面前。   皇后用了半盏,漱过口,再净一回手,起身走到书案前坐下。   她读《金刚经》,因为不宜久用眼,并不捧着经文看,几千字都记在心里头,常日数着佛珠默念一回。   宝珠点了一支栴檀,插在莲座狻猊熏炉内,与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徐姑姑这才悄声对宝珠道:“是皇爷亲口下令拿的人。不止凤仪宫、长禧宫,连御前伺候的也有被拘了的。”   宝珠心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说情是绝无可能,就连探听内情,只怕也费了徐姑姑不少周折。而今之计,唯有替玉珠多念几句佛,但愿能保佑她逢凶化吉。   至于那位胡大总管,往来极少,甚至不知其为人,更无从担保。   这种未知的恐惧,是最为难捱的。下半晌切实的消息通传六宫时,简直像过了半辈子一般。   御前茶水上内侍填白、尚仪局管带齐氏,以及凤仪宫首领太监胡有吉,思怀前朝、内外传递,笞毙。另有凤仪宫宫人玉珠、长禧宫宫人春纤,撵出禁宫,不得再入。   宝珠此时总算听明白了,先前李氏后裔抵京的事儿合宫皆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只是玉珠春纤被撵,却没有个确实的罪名。   她在花架前怔怔地立了一会儿,便往房里走去。   梳妆台最底下的屉子上着锁,她拿出钥匙来开了,取出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锦囊来。   宫人的月例领的都是散钱,便于她们平常花费;金银首饰又都是有数的,内造的式样拿到外头去毕竟惹眼;唯有这些年节下攒的金银锞子最实用。   她历年的积蓄都在这儿了,只是如何交到玉珠手里,还需细琢磨。   正是风口浪尖上,很不应该再生事端,然而玉珠已经被撵出去了,随身半点儿依傍也没有。她家虽在都中,离宫城还远得很,独自一人,凭两条腿要走多久?   甚至于,被主子赶走的宫女,家里人一定乐意她回去吗?   宝珠双手将那包沉甸甸的锞子攥在手里,一时也是举棋不定。   余光瞥见屉子的角落,还收着一块儿叠好的螭纹手帕。   不能去找太子。皇帝已然对内宫中人留了心,她还上赶着往刀尖上撞吗?更是平白带累了他。   再拖延不得,如今也只能拖延着。   她头脑冷静下来,背脊也跟着发凉,寒意浸骨,手脚都冻僵了一般。忽然听见秋水在门外唤了她一声,说皇后娘娘找她。   宝珠这才站起身,将锦囊重塞回屉子里落了锁,一面答应,一面理理衣裙,往外头走去。   处暑时节,秋意渐浓。皇后穿了件深青妆花通袖袍,正将一串佛珠慢慢往手腕上缠,见宝珠进来,对她道:“如今早晚凉,你们自己要留心添衣。”   宝珠答是:“多谢娘娘关怀。”   皇后轻叹了声,又对秋水挥挥手:“你去吧。”秋水行礼退下了。   皇后这才对宝珠道:“玉珠的事儿,你不必太过忧心。既然只是发还本家,那便没有什么大过失,无非怕她受了罚,心里有怨怼,不宜再回来当差罢了。”   没有大过失,为何还要罚呢?宝珠倒也清楚,许多时候,宫里头不是掰扯道理的地方。她答了声“是”,又说:“不知道玉珠家里艰难不艰难。”这才是如今最要紧的。   皇后点点头:“我想的也是这个。”她从手边匣子里取了两张银票出来:“你把这个带到尚食局去,待会儿尚膳监的人送晚膳过去,你便把它交给里头一个叫小伍的。”   尚膳监是内官衙门,负责烹调菜肴的,尚食局则伺候进膳,皆为宫女。两边常日往来,若要捎带东西,确实比别处都方便。   宝珠却不禁蹙眉,才要开口,瞧见皇后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恍然大悟,也无暇对此有更多的反应,唯有依皇后的意思去做。   快到饭点儿了,尚食局前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宝珠选了个不挡道的地方,静静立着,像是在等人。   尚膳监送来的菜肴都要经过尚食局的女官一一试毒,贴好经手人的名签儿,再分别装进不同的食盒里,呈给各宫。   不过,虽说这些菜色从采买到上桌,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精细,论味道却只算平平。如皇后、贤妃这样的高位主子,自己宫里就有小厨房,做出来的口味远比这等大锅饭合意。至于皇帝,从前夜里还忙于朝政,不但自己加餐,还常常赐给陪同议事的臣子。   宝珠看着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的尚食局,不禁若有所思。   下一瞬,她的思索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那宫女,在这里窥伺什么?”   宝珠忙不迭地回过身,眼尾一扫,来人有六七个,领头的穿着青金曳撒,听声音像雌鸡嗓子,想来是个有些权势的内监。   她便呵了呵腰,道:“回内参,我是来传皇后娘娘的话的,并非窥伺。”   那内监显然不信,略撩起眼皮,拖着声口道:“是传话?还是传递啊?你们这些宫女,自己不规矩,借着主子的名儿,没得带累了娘娘的名声!”   “内参这话我担不起。”宝珠仍旧笑得谦和,说话却半点儿不示弱:“我规规矩矩的,依着主子的令儿来走一趟,这平白无故扣下的罪名,我不能认。”   “平白无故?”内监的嗓音霎时拔高了,擎着拂尘向她一挥:“搜出证据来,可就不叫平白无故啦!”   宝珠怎肯让他们搜身?躲开一步,才要接着诘问,一道气定神闲的嗓音忽然传来:“且慢。”   太子负着手,穿过分作两排向他躬身行礼的内侍走过来,看了宝珠一眼,叫了免,笑意里带了点儿惊异:“这是做什么呢?”   为首的那内监连忙答道:“回殿下,奴才们得了信儿,这宫女私相授受、有违宫规,正要问上一问。”   太子“哦”了一声,像是颇有闲心,又问:“传递的是什么?”   内监讪笑起来:“这宫女不肯交出来呢,奴才们不得不搜身了,否则实在交不了差。”   太子不禁摇摇头,道:“你们素来办事勤谨,今儿怎么这样不审慎了?”   那内监登时露出一副惶恐的神色:“奴才们愚钝,还求殿下指点。”   太子便问:“父皇肃清宫闱,是因着什么?”   这话用不着内监回答——他哪里不知道,即便真要搜这宫女的身,也该找个女官来方才妥当,不过是趁着机会揩油、存心折辱人罢了。   偏就这么巧,叫太子碰见了,又搬出皇帝来,他还敢叫板么?连忙对身边徒弟使个眼色,让他去请个女官来。   尚食局、尚仪局都在眼跟前,自然尚仪局又更适宜些。跑腿的小内侍不一时便引着一位姑姑过来,那姑姑又向太子见礼,听了他的吩咐,带着宝珠进了就近的一间屋中。   太子则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先前那内监抢着铺过了锦垫,又使唤跟着的人端茶奉点心。太子没再搭言,小篆拦下来:“您老人家不必忙活,咱们自晓得如何伺候殿下。”他这才消停了。   宝珠跟着这位姓齐的姑姑进了屋,看着她将门闩上,而后和颜悦色地对自己道:“姑娘若有什么不妥的东西,放心交给奴婢便是。” 第33章 .三十三三白酒   宝珠愣了一瞬,她虽然不情愿被搜身,却也不怕被搜。   这一出本就是皇后同她作给人看的。   玉珠被撵,要找根由,就只有中元节早上,她们四个私下说话,她提了前朝思宗。   在场的没有外人,谁把这话透了出去?   皇后要试探的是秋水,试她是皇帝的人,还是贤妃的人。   宝珠对这一点不甚在意,唯独庆幸杏儿没有落下嫌疑。   她身上自然没有带着银票。这位齐姑姑如此随意放过,倒显得古怪。她低下头,一面解纽袢,一面说:“我实在没有带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姑姑不过奉命行事,细搜便是了。”   齐姑姑却按住了她的手:“姑娘这般坦荡,越发不必搜了。”笑一笑,有些感慨:“又不是刚选进宫的时候,从里到外地由着人挑剔,何苦来?”   这一句把宝珠说动了:可不是?脱干净了任人搜,她心里到底不是一点儿难堪也无。   然而这位姑姑又为何要帮她?   齐姑姑不是看不明白她的疑心,但并不打算解惑。耽搁了这一会儿工夫,便又领着宝珠出去。   再向太子行一回礼,齐姑姑禀道:“奴婢搜过了,确实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东西。”   那内监脸上当即不是颜色,无奈太子没发话,他总不能抢在前头开口,正进退两难,太子又漫然道:“既说她私下传递,必然有人接应才是。纵使这一回没交到他手里,从前也难保没做过这些事。”   “对,对!”内监连声附和,让手底下的人去尚膳监把小伍带来。   想是听见说太子也在,没一时,尚膳监掌印亲自跑了来回话,脸上却带着点儿为难:“回殿下的话,尚膳监上上下下没有叫小伍的,四五六的五或是行伍的伍都没有,姓吴的倒有一个,去岁就因为得了消渴症,出宫了。不知殿下要找的究竟姓甚名谁,兴许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奴才再盘查盘查。”   太子唇角一挑,略扬了扬下巴,指向头先那内监:“不是我要找人,是这位内参找。”   那内监从头到尾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是得了皇帝的令,要抓这触逆宫规的人、以儆效尤,若能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固然好,可眼看此事分明是几位主子斗法,自己何苦掺在当中里外不是人?   况且看太子殿下这架势,摆明了要保这宫女,他从中阻拦的话,定然落不着好儿。不如就由得他们父子周旋。   想通这关窍,内监忙又一呵腰,对太子道:“是奴才糊涂了,听风就是雨的,错怪了这位姑娘。幸亏有太子殿下提点奴才,奴才一定谨遵殿下教诲,往后再不这般冒失。”说罢便领着身后一班徒子徒孙行礼告了退。   太子略一颔首,站起身来,又笑向尚膳监掌印道:“原来是场误会,偏劳掌印白跑一趟,我该赔个不是。”   掌印又是呵腰又是摆手,不住地说“岂敢”,听太子又对宝珠说:“我正要去母后那里,你跟着一道,有没有扯谎,一问便知。”知趣地送别太子。   宝珠闻言,只得跟在太子身后,再往凤仪宫去。   走了十来步,回头瞧见那掌印太监离开了,太子身边跟着的除了小篆,也都是些熟脸儿,便低声唤了句:“殿下。”   太子漫然“嗯”了声,眼风压根没往她这边扫。   这副澹然如雪的模样确实颇有威严,宝珠见识得少,不禁暗暗清了清嗓子,话才说得出口:“多谢殿下…”   “母后派你来尚食局做什么?”太子终于停下脚步,转向她问道。   宝珠犹豫片刻,选了一开始和皇后对好的说辞:“娘娘让知会尚食局,天儿渐冷了,往后三餐都由小厨房伺候,不必这边大老远送来,一则凉得快,二则也少些挑费。”   太子“哦”一声,因说:“那你怎么不将话带到,跟着我走做什么?”   宝珠一时语结:不是他吩咐的吗?心里也明白,他这是生气了。   其实谁都清楚,她这一趟分明是个幌子。   可宝珠不想让太子知道,凤仪宫里有别人安插的耳报神。   她微抿着嘴,只是低头不语。   太子又问:“若我没有恰巧碰见,你真让他们搜吗?”   宝珠原本的打算也不过和他一样,据理力争,必定要由女官来搜。然而没有太子的金面,那些姑姑即便肯来,未见得对她客气。   她喃喃地,再一次说:“多谢殿下替我解围。”   太子心中却怒火更甚——他哪能猜不出母后这一出是图什么?他气得是母后这样将宝珠推出来。   疑人不用。既觉得奴才不忠,一时杀不得,远远打发走便是,是父皇安插的还是贤妃安插的,有何不同?   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在意了。   太子略感无奈,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有心问一句,觑见他那凛凛的神情,实在不容她开口。   及至凤仪宫跟前,太子方才又回头瞧了宝珠一眼,依旧是那副恬静宁和的姿态,秀长的眉舒展从容,鸦翅似的睫毛低垂着,粉润的唇角略含着一分矜持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她这个性子,怎么能强求她脸上装得委屈些,好让皇后愧疚怜惜一二呢?   门外侍立的宫人见他来,已然进去通报了,另一人随即打起帘子,请他和宝珠进去。   太子进到屋中,向皇后行了礼,说:“臣听见宝珠吩咐尚食局,心里惦记母后,过来向您请安了。”   皇后笑着让他坐到自己跟前,道:“你这程子忙,咱们娘儿俩,哪需要拘这些礼?”   宝珠见太子语气不似刚才,稍稍放下心来,如常奉上茶,便远远地侍立着,不打扰皇后母子叙话。   皇后所问的,也不过是些衣食冷暖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你总在前院住着,伺候的人再尽责,到底不比自家人贴心,添衣生火时时周到。便是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多,夜里熬得晚些,太子妃那孩子又不是图自己受用躲懒的,安安静静地服侍着你,岂不更好?”   太子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太子妃是正妻,做长辈的要说和,也只能替正室说。他能由此及彼,连带着顾念其他几名姬妾就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眉舒的性子实在跟他不相投,锦衣玉食地待着,也就尽够了。柳芽儿胆小又心重,处着不轻松,反而让他累得很;善善活泼些,爱说爱笑,却也爱为点小事儿生气,喋喋不休的,太子起初几回被闹得不痛快,如今是但凡瞧出这端倪,立刻就打发她走开;黎氏么,还是她进东宫那天打过照面。   太子有点大逆不道地想着:母后看人的眼光,真是一向不怎么样。   他如今是一个月也进不了后院几回,到太子妃那里坐坐便罢。   正妃还没有喜信儿,姬妾们哪敢出头争宠?都悄没声儿地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整个东宫简直跟太子娶亲前没什么两样。   皇后不知道他与皇帝如今的微妙局面,自以为是地劝说起来了。   太子只管答应着,没有一句反驳,但身为母亲,皇后如何看不出他那点不快,一时也就点到即止,说起了别的。   这时杏儿进来回话,说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便让太子留下同用。   宝珠搀着皇后一边胳膊,太子则搀着另一边,伴着她走到膳桌前:皇后晚膳吃得清淡,一品口蘑溜鱼片,一品燕窝鸭丝,一品梅花豆腐,一品鸽肉松,一品寿意苜蓿糕,一品素什锦蒸饺儿,因太子也在,宝珠又作主添了道熏炙攒盘,叫人再现做些鸡丝卤面。   皇后只用鸽肉松佐粥,放下小羹匙,因向太子笑道:“该斟一杯酒给你。我吃粥不相宜,让宝珠陪你饮一杯。”   宝珠脑子里“嗡”了一声,满脸通红地矮了身子:“娘娘知道我的,沾不得酒,万一酒品不好,闹出笑话可怎么办?”   太子亦是笑:“母后这样说,想必藏着好酒的,臣讨一壶回去吧?”   皇后看着他,而后才把目光投向宝珠:“你去找汤姑姑,取两壶三白酒来。”   宝珠应了,却行退下去,余光瞥见太子的手搁在膝上,却是攥成拳的。   领了两壶酒回来,交到门外候着的小篆手里,宝珠则到一旁的茶水房去了。   宫门酉正下钥,太子待不了多会儿,也该走了。   辞别皇后出来,瞧见是小篆捧着那两壶酒,太子不觉微微皱眉。   小篆何等乖觉,忙道:“天色暗了,奴才去借盏灯笼来。”   太子看一眼映红了半边天的落日晚霞,说:“你去吧。”   小篆一阵风似地跑到茶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片刻门开了,灯笼送了出来,却不见人露面。   小篆臊眉耷眼地折回来,对着太子还得堆起笑:“宝珠姐姐嘱咐奴才仔细照着路,说她正看炉子呢,脱不开身,不然就亲自送殿下了。”   前头半截不论,末尾这一句太子清楚得很,必定是小篆自作聪明添油加醋的。   他也不是图宝珠能送自己,不过是知道她今儿受委屈了,想再看她一眼。   看了又有什么用?太子也算看出了母后的行事作派,倘或被派去尚食局做筏子的另有其人,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还能给些赏赐安抚安抚。越是派了亲近的人去,知道委屈了她,心里头过意不去,又不肯认错,只好越是再委屈她一回。   只是对宝珠而言,这样太不公了。   小篆不知道太子心里这些个百转千回,只是皇后娘娘无意让宝珠姑娘和自家殿下多往来,他却是看明白了,眼下宝珠姑娘躲着些,也是人之常情。   暂且只有委婉劝一句:“殿下,咱们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受降礼还得您出面呢。” 第34章 .三十四采薇   大燕朝二百来年,除了开国那两三代,打胜仗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受降礼仪竟然渐渐失传了。   故而此番李氏两名后人进京,内阁与礼部商榷,新定下一番流程。   两名李氏子弟是慎字辈儿,细论起来正是思宗堂侄,年纪和太子相仿,相貌却憔悴潦倒得多。   这一路押解,虽因太子交代过,无人苛待这二人,然而离京城越近,内心的忧愤羞恨越盛,也着实够煎熬的。   而今窃国之贼十二章衮衣、十二旒冕冠,高坐明堂,俯瞰天下;而他们兄弟俩,却是赤着上身,行人臣之礼,等待着当今天子的宽宥。   两名内监捧上盘飧来,皇帝只朝太子略一点头,示意他代自己完成仪礼。   太子便将乌木箸分予二人,令他们取食盘中的粟饭,又赐清酒,二人饮毕,再双手接过皇帝赐下的棉衣,披拂在身,而后叩首谢恩。   咽下了大徵朝种植的粟粒,穿上了大徵朝纺织的棉纱,从此以后,是真的无颜自称李氏儿孙了。   李慎思惨淡一笑,抬起头时,却朝太子拱拱手:“多谢太子殿下。”谢他酒饭之恩,更谢他一路的照拂。   太子却不怕皇帝起疑心,坦然地颔首:“归义公是应当感谢陛下,天恩浩荡,也应当感谢自个儿,迷途知返、为时未晚。而今河清海晏,四夷宾服,归义公既是为着黎民百姓,自然不愿见到咱们大徵的子民再为异族侵扰戕害,不得安宁休养吧?”   好一个归义公啊。他李慎思与胞弟李慎行如今都受了封,一个归义公,一个归命公,都是太子向皇帝奏请来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要顺应天命,不要悖逆民心。   老百姓们可不在乎这江山社稷姓什么,谁给他们温饱太平,谁就得民'意拥戴。   若他不是李氏子孙,若江南父老不是前朝忠良,大可也像这般,混沌度日。   由不得他嗟叹伤怀,一时受降礼毕,又有人请他登车回府。   新赏的宅邸,就是他父亲当年的王府。   “那个李慎思,朕瞧他心里还是不甘得很呐。”中晌皇帝进小食,赏了太子一同用些。   太子便笑道:“父皇天命所归,他再不甘,蜉蝣撼树四个字总是听过的。臣已吩咐过了那两府里的人,务必日夜留意着他二人的举动,一丝也不许马虎。”   皇帝听着点点头,又问:“洪氏母女几时能到?”如今只有顶顶要紧的奏疏,他才亲自批阅,旁的都交给了太子。譬如李氏兄弟这桩事,太子虽时时向他回禀,细枝末节上仍比他更清楚。   太子躬身道:“至多三五日,也就该到了。”   李氏兄弟虽为前朝皇室血脉,要在江南起事,靠的实际是当地大儒洪家。   洪家祖上做过燕朝三朝帝师。而今的家主没赶上好时候,本想凭着科举入仕,偏生那些年内有宦官外戚作乱,外还要向四邻上贡求和,三年一科举,居然就耽搁下来了。   靠着祖荫也不是没有门路,然则朝中党朋之争波谲云诡,远不是他趟得进去的。   幸得慎思、慎行兄弟二人,假以时日,或能一酬昔年壮志。   洪家主膝下仅有一女,既是将宝押在李慎思身上,便有意促成二人的亲事。谁想小女却与李慎行互生情愫,李慎思又无心成家,洪家主思前想后,总不能将结亲变成了结仇,只得听之任之了。   眼下既然李氏兄弟进了京,洪氏母女自该跟随同来。洪家家主年近半百,过两三年再病故,也就不算突然了。   太子暗忖:算洪氏有福,生下的是个女孩儿,才有一家团圆的机会。   父子俩谈完了政事,又说起内宅来:“你昨儿去凤仪宫了?皇后近来如何?”   太子往常得空也去凤仪宫请安,皇帝从没拦过,如今这一过问,倒透着深意,是要太子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太子口吻如常:“母后还是老样子,嘱咐臣多加保养,临走时又赏了臣两壶三白酒。”   皇帝不以为然:“这是女人喝的东西,哪算得上酒?回头让韦霖给你带些五香烧酒去。”   太子忙谢了恩,皇帝话锋一转:“凤仪宫少了个宫人,这你是知道的。朕原打算再拨两个过去,可皇后如今左性儿犯得厉害,待朕像待仇家似的,只有赖你多劝着些,不要因为孝道备受掣肘。”   太子当即跪拜在地:“父皇教导得是。是臣思虑不周,没能让母后体谅父皇的苦心。”   好在皇帝只恼他替皇后争这口气,倒不疑心他和那名宫女有私情。自太子十五岁上有了房里人,皇帝冷眼瞧了这么久,这孩子在男女之事上历来显得过于冷情了些,哪怕是装的,也没有为个宫女就露馅儿的道理。   敲打到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皇帝一抬手,叫他起身:“朕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好,你也忙活了大半晌,回去歇着吧。”   太子告了退,皇帝尚没把这事撂开。派去抓人的内监铩羽而归,到他跟前细细交代过,说只见着个顶顶标致的宫女,没搜出东西来,也没揪出接应的人,人证物证都不全,又碍着太子在场,实在归不了案。   当宫女的就没有模样不齐整的,能让内监这么形容,除了那个宝珠再无旁人。   皇帝还记着有这么个人。从前因为她待皇后太死心塌地,自己瞧着她,是厌恨多过旁的,如今回过头来琢磨:既是两个人,决不会永远一条心。贤妃和小白美人还是嫡亲的姑侄呢,不是一样有争宠斗胜的时候?   寻个由头把人调到御前来,开了脸晋个位份,皇后指不定要怎么恨出血来。   当皇帝的微露出一点儿意思,底下伺候的人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挖空心思地张罗起来。   难只难在这宝珠姑娘是皇后得用的人儿,要不然管你是六尚的还是其他娘娘宫里的,御前大太监岂有支派不动的?不拘是在皇帝跟前伺候一回笔墨、一盏茶水,添一把熏香、剪一茎烛芯,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要进幸不是水到渠成?   可惜皇帝是决计不去凤仪宫的,御前大总管也不好在皇后跟前吆五喝六。   还是早前去尚食局逮人的崔祥出了个主意:凤仪宫首领太监不是又遭撸下去一个?让谁填这个缺,也就是他们说句话的事儿。届时总管太监给宝珠姑娘派个出凤仪宫的差事,姑娘总不能拂这个面子,兹要离了皇后眼皮子,任皇帝老爷捏扁搓圆又有何难?   其余人听得无不满口称赞。太监这类人,因为不能人道,嘴上愈加缺德,心又狠,巴不得有热闹供他们瞧乐子,越说越往下三路去了,好不活灵活现。唯有副总管韦霖听着不堪,渐渐不大吱声,恰巧外头又有人来回话,就此岔开了。   宝珠这头呢,正调理着补玉珠空缺的新宫人秋月。   玉珠在凤仪宫时,管的是皇后浸手泡脚的差事,原本是独当一面的。如今秋月虽经过六尚的姑姑们栽培,不可能不细致妥帖,到底该再熟悉熟悉凤仪宫的规程,伺候皇后时还得辛苦徐姑姑她们多提点着。   宝珠将秋月领到听差房,这儿有玉珠一只单独的橱柜,十六个抽屉里头分门别类地装着干花、药草、沤子、胰子。宝珠将钥匙交给她,又翻开桌上一本账簿,上面列着各样物什几时领回来的、现有多少,中元节当晚还记着红花只剩四两了,明儿一早给皇后问过安便去领。   宝珠不禁喉头一哽,忍着眼睛酸胀,对秋月笑一笑:“这些东西都在御药房领。你得了空去认认路,认得戥子吗?”   秋月点头说“认得”,宝珠便道:“看着御药房的人秤明白了,否则回头再有什么对不上的,别人也不认了。除了红花,其他的你也看着领些,叫个小宫女一道,那些东西虽不重,总有好几包呢,能换个手也好。”   秋月一一应了,又说:“奴婢才来,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多亏姐姐肯教导我,姐姐千万不要恼我笨,往后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以为我是存心就好了。”   宝珠道:“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都是服侍主子的,平日里原该同心同德,互相照应,凡事以主子为先就是正理。”   她心里明白,凤仪宫的人接二连三地得咎,对她们而言,这儿显然不是好去处,若秋月有银钱打点,或是会讨姑姑们的好,多半就不用来补这个缺了。   眼下能保证的,不过是不少她的吃穿份例,不打骂刁难罢了。   至于新发配来的凤仪宫首领太监,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物。   心里正想着,出了听差房就遇上了。这回指派的比前头两个都年老些,精瘦的身板儿,背都佝偻了,一张紫棠的脸上,眼睛里却迸出光来。   宝珠和秋月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太监笑眯眯地点头:“宝珠姑娘,秋月姑娘。” 第35章 .三十五冬衣   既然总领一宫的事儿,自然该把各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宝珠不以为异,只依礼同他寒暄着。   太监姓朱,今儿一早才来的凤仪宫,正赶上皇后诵经的时辰,还未得拜见主子。   宝珠暗忖:从前凤仪宫屡生波澜,固然有外力不可抗的缘故,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宫女这一拨,柳叶儿的威严足够了,自己的宽和却常显得耳软心活,以使姐姐妹妹的待在一块儿,说话也不太留心。内侍那一拨,因为从前出过赵茂稹的事儿,一个“莫须有”直害得帝后间连面上的情分都断绝了,还不够她们草木皆兵的?对内侍们一概避如蛇蝎,是以胡太监为前朝余孽出过什么力,她们竟是一问三不知。   如今看来,祸起萧墙,实在不可不整顿门户、防微杜渐。   她想了想,说:“娘娘诵经还有一会儿。天儿冷,您上茶水房那儿坐着暖暖吧,回头我向娘娘禀报一声,再知会您。”   茶水房的炉子是从早到晚都不熄火的,人来人往得多,便不怕落下什么嫌疑。   朱太监拱拱手,谢她体贴,宝珠辞别他,迤迤往皇后那儿去了。   葱绿皴染山水景棉帘外侍立的恰是秋水。见宝珠过来,连忙打起帘子,笑着低声道:“姐姐进去吧,皇后娘娘才诵读完呢。”   宝珠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当她是不认识的宫人。   秋水自然有秋水的难处。皇帝派给她的差事,她还能抗旨不遵吗?   必然是皇帝——若是贤妃,哪有不揪着大做一番文章的?   宝珠只不知道皇后的试探有何意义,一如想不通皇帝的监视有何意义。   不免随之又想起那日太子隐忍的怒气,自顾自摇摇头:翻来覆去地介怀这个也是无益,唯一的破解之道不过是有朝一日离了这地界儿。   心里头再丧气,脸上还带着恬静足意的神色,见着皇后行了礼,回明了朱太监新上任,要来拜见主子的恳求。   皇后沉吟片刻,实际也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嗯”了一声,叫传进来。   宝珠走到门口,心里一动,对秋水道:“娘娘传朱太监觐见,你去茶水房告诉他。”秋水答应着去了。   其实朱太监被派往凤仪宫,必然是经过了皇帝首肯的,宝珠这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劲儿,究竟是因为心里还没真正转过来。   一时朱太监来了,皇后也没让升座,只隔着一道帘子,客套了两句,既有勉励,也有敲打,末了又给了赏银。   朱太监自回报一番表忠心的话,只是他有年纪,口吻透着诚恳,“肝脑涂地”、“兢兢业业”的滥词也听着不油滑。   至少眼下看着是主仆相得。   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套在宦官身上居然也不假。朱太监来了三五日,底下那些猴儿似的小内侍一个个的都服帖了。   宝珠隐隐听人说过,朱太监辈分高,那些十来岁的小子们,至少得管他叫爷爷呢!爷爷发令儿,能不听吗?   太监自来爱认爹爹爷爷的,几乎算他们的爱好,宝珠虽不能体会他们这种心态,因为又不是单单凤仪宫这么着,且不曾闹出乱子,也就没干涉。   倒是杏儿无人时朝她发议论:“如今看着至少比姓胡的混账有谱。别人喊他一声爷爷,就忘了自个儿是谁,捅出那么大祸事儿来…从前赵内监也好,斯文人,行事都有个章程,一板一眼的,底下人都敬服他。”   宝珠正给皇后的袜子锁边儿,闻言乜她一眼:“你还不长教训。”   杏儿理直气壮:“除了姐姐,我再不同谁扯闲篇儿!该嘴严的时候是得嘴严,可老这么憋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堵不如疏,我择良人而疏。”   “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宝珠哭笑不得:“没有你这样混着用的。”半大的姑娘,说起“良人”二字也不知害臊。   真应了那句,思无邪。   袜子做成了不算完,还得绣上花样。皇后不喜欢花红柳绿的,配色不得俗套,但也不好素净过头,不符合身份。   杏儿便给宝珠搭手,将一根线劈成六股,比头发丝儿还细些,如此绣出来才细腻不硌脚,便是艳色也透着典雅含蓄。   这样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针一线的,就能看到云纹雁纹渐渐舒展开来,算是一日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饶是如此,宝珠心里仍绷着弦儿:从前柳叶儿说漏过嘴,那赵茂稹原是皇后娘家的账房,开国以后为了能继续服侍,方才净了身入宫的。   这事她要是再告诉别人,不止害了听的人,更是害了柳叶儿。   皇后的心性不是她们估得准的,舍得赵茂稹,也留得秋水。   宝珠偶尔心里会觉得惴惴:皇后因为太子对她生出的几分芥蒂,不知几时能消。   细论起来她也够脸大的。因着曹老夫人的情分,皇后待眉舒比嫡亲侄女儿还上心,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在眉舒和太子当中横插一杠子,竟敢料定皇后只是生一时的气。   算了,还是尽好自己的本分最稳妥。   这天宝珠刚给皇后值过夜回来,上半晌可以歇着,朱太监打发人来给她捎话,可以去尚服局领衣料做冬装了。   临近八月,这时节可一点儿不早,毕竟宫人们一天里大半工夫都要候着主子差遣,下了值的针线也要以主子的为先,留给拾掇自己的时候并不多。   像宝珠手快,又不像其他人那么爱俏,一件袄儿恨不得缝出花来,当然赶得及穿上身御寒。手慢的、或者活儿重的,怕是够呛。今年提前了几日发放,估计是朱太监的面子。   说出去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啊。宝珠只管谢朱太监,原想叫上杏儿同去,可她昨儿也值夜,守的还是外间,更辛苦些,宝珠不忍心让她久熬,还是回了徐姑姑一声,一个人出了宫门。   是个天高云阔的日子。日头虽明亮,又不像夏时那样炎热,新近刷过的红墙金瓦镀了一层清润的光,难得地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鲜活意味来。   宝珠一路沿着墙根儿,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道路中间是给主子们过车舆的,她们要时刻谨记着不得冲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回转身去看。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赶着叫她:“宝珠姐姐好。”   宝珠略含笑点点头,小内侍又自报家门:“奴才是秦奉仪院里的万儿。”   宝珠恍然大悟:善善那儿拢共一个姑姑、两三个近身伺候的宫女,似万儿这样年纪不大、又是内侍,自然只在院中听差,怪道自己没见过。   便说:“我有日子不曾向奉仪问安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万儿立刻答道:“奉仪一向都好,只是时常惦记姐姐呢,姐姐若得了空一块儿说说话,我们奉仪必定越开怀了。”   这话是十分地想当然了。不过依他自己的眼光看,东宫的妻妾们虽没有格外得宠的,但大伙儿都这样,正好分不出高低冷暖来。又不短衣少食,凡事依着份例,此外太子额外得了父皇的赏赐,或是臣下的进献,亦交给太子妃作主分派,一样不会委屈了谁。   这样的日子,不说呼风唤雨,安乐无虞总是称得上的。   宝珠当然也不过平白感慨一句,并不指望他真能说得巨细靡遗,便没再说什么。   万儿跟着她一道走,一边问:“这么大日头,姐姐出来做什么?不如交给我,我一向最会跑腿传话。”   宝珠抿嘴笑了笑,只说:“我去尚服局领衣料。”   万儿心念一转,锲而不舍地继续聒噪:“做冬衣的料子?那可厚重着呢,姐姐一个人拿不动,我替您分担些吧!”   宝珠终于忍不住,半玩笑道:“难道你没有差事儿,是特地出来闲逛的?”   万儿顿时一脸冤枉:“姐姐也太小看我了,不过两宫里的衣料,我便是单手扛回去又有何难?”   说话间,尚服局已经到跟前了。   宫里头成千近万座屋宇,讲究的是对称美。六尚中有三局在西,三局在东,尚服局在东边儿,再往南走,就是通往前朝的至道门了。   不过,那不是宫女内侍们能走的地儿。有资历的姑姑或者太监出宫办差,走的是西头相对应的嘉猷门。   至道门是皇帝日常听政结束后,回内宫的必经之处。   万儿一路打岔拖延,就是为了避开这前后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偏巧不巧,这天皇帝在前朝被绊住了一会儿,宝珠领了衣料,才同万儿从尚服局出来,就远远瞧见了天子仪仗。   二人连忙退到了墙边儿,泥首跪拜下去。   御前太监崔祥及韦霖一左一右扶着皇帝的肩舆,目不斜视、脚下生风,等到了这绿衣宫女跟前,这股风忽然缓滞下来。   崔祥余光瞥见皇帝垂眼向宝珠看去,心头一喜,忙不迭地并起右手二指,在左掌心一敲,示意停住。   皇帝开了口,声调却很冷硬:“给凤仪宫的衣料,怎的这般寒素?” 第36章 .三十六骨牌   宝珠心中暗奇,面上则是一派恭敬,答道:“回皇爷,皇后娘娘的冬装尚服局早已送到,并无怠慢之处。奴婢现下领的,是宫人们做冬衣的料子。”   皇帝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穿这些黯淡的颜色,究竟太过埋没。   如今物阜民丰,连商贾家的使唤丫头也穿红披绿的,唯独皇后这样自命清高、顽固不化。   他不禁凝视着低首跪在面前的女子,那样柔软的身段,乌黑的发际下一截雪白的后颈,衬得一身乏味至极的碧绿衣衫都莹润起来,弧度美好,玉一般的动人。   比如一段玉钩带,或者,一只翡翠镯。   皇帝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若穿上一袭芙蓉衫,戴上一对翡翠镯,该是何等的风姿啊。   他几乎心旌摇曳,随即才说:“这些琐碎的差事,何须你来做?不拘打发谁跑一趟就是了。”   宝珠越发听不明白,只断定皇帝话中必有深意,却说不好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   她斟酌着说:“皇爷教诲的是。今日是奴婢下值,看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足够了,方才回禀过姑姑出来的。”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个,而是为了让崔祥等人明白,他们那点儿小心思瞒不过自个儿。   无非因为这点算计,恰好投了他的意,他不计较罢了。   皇帝甚至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语气宽和道:“你去吧。”   宝珠连忙再度行礼,恭送皇帝的肩舆离开。   等到终于可以转头旁顾时,她方才瞧见万儿脸色异样地苍白。   她心里没由来地愈加往下沉:“万儿,是我说错话了吗?”   万儿立即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和姐姐一块儿把料子搬回去吧。”   宝珠此时顾不上回拒,一面往凤仪宫走,一面琢磨刚才与皇帝的对话。   皇帝为何要停下来同她说话?乱成一团的千丝万缕里,她终于找到了端头——朱太监!   然而电光火石只这一刹那,随即更多的困惑接踵而来。她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同皇后商量。   她尚不知道皇帝的目的,但今日这一出多半是皇帝的授意。   内心深处,她害怕那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滋味。   皇后正同太子妃三人玩骨牌,宝珠一时无法,只得先将衣料分发给留在值房的宫人们。   万儿帮完忙,又随口对宝珠道:“姐姐晚间若不当差,给窗台前那盆珠兰浇浇水吧。”   宝珠这时候再不会以为他是寻常杂使内侍,闻言只瞧了他一眼,也不置可否。   零碎的活计忙完,已临近晌午。皇后难得兴致颇高,同太子妃她们玩到此时,又留了用饭。   宝珠便过正屋去,预备着伺候进膳,好换下上半天的人,让她们可以歇息片刻,轮流吃过饭再来。   进了门,向皇后四人依次行过礼,皇后抬一抬手,宝珠便直起身,站到她旁边去。   皇后看着她与柳叶儿一道安箸布菜,因道:“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其实放你一整日假也使得。”昨儿半夜她咳了两声,宝珠替她用梨膏调了温水润嗓子,又伺候着再漱口安置,想必也没怎么好睡。   宝珠盛好一碗桂花莲子粥,放在皇后面前,一面笑道:“娘娘离得我,我可离不得娘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皇后的面庞,发觉皇后嘴角虽微扬着,眼中却深不见底,丝毫笑意也无。   心里强抑着的惶然重新涌上来,托着碗的小指猝然痉挛了一下,像被烫着了,然而不能松手。   她的容色依旧如常,动作亦行云流水,旁人都不曾察觉到什么,但皇后哪会被瞒过。   满肚子的情绪,却碍着太子妃几人在场,发作不得。皇帝越来越像失心疯了,竟把主意打到了宝珠身上。   他在尚服局前停下肩舆,和宝珠说了几句话的事,这会儿怕是满宫里都暗中传遍了。   也是自己一时疏忽,由得朱太监将宝珠诓出了凤仪宫。   不过懊悔还不至于。左右在皇帝那里,自己历来是不识趣的,如今便是硬扣着宝珠不放,他又待如何?   就看皇帝肯不肯为个宝珠,真拉下脸面向她讨情了。   皇后搁下粒米未动的粥碗,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敢笃定。   太子妃瞧见了,便问:“是这粥不合母后的口味吗?”起身欲替皇后换一碗白果粥来。   “娘娘不吃白果。”眉舒待她起来了,方才慢慢道:“是我忘了告诉姐姐。”   太子妃讪讪收回手,欠身向皇后道:“是臣不孝,往日未曾留心母后的饮食,更未做到日夜侍奉。”   “好了。”皇后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至于就扯到不孝上头了。”   太子妃生性就不是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人,做婆母的在这些小处上计较太过,难免有不慈的恶名。反倒是眉舒,非要多嘴这一句。   原本早上四人玩牌时,皇后知道她们仨要让着自己,便说赢了的晚上要摆宴做东道,后来因为听说宝珠的事,实在没了兴致,正要开口说改天,这时候却不便了,省得太子妃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回到东宫又思前想后、蝎蝎螫螫的,让底下人轻慢。   宝珠又解围道:“今儿的粥熬得是太软烂了,吃着怪糊嘴的,咱们娘娘再是青春常驻,也不该拿没牙婴孩儿的吃食来呀。”又捧着笋鸡脯和腌田鸡腿儿,柳芽儿挟给皇后利口。   皇后闻言故意皱起眉头:“你如今胆子见长,编排起我来了!”到底不是真生她的气,转瞬就绷不住笑了。   方才那一瞬的冷场随之烟消云散,大伙儿一块用完饭,因皇后有午睡的习惯,太子妃三人不好再多叨扰,便先行告辞,晚些时候再过来。   杏儿在寝间熏好了香,又将两边的窗子该开的开、该合的合,使屋中既不憋闷,又不会有穿堂风伤人,宝珠这才扶着皇后进来,在床边坐下。   秋月蹲下来为她脱掉鞋子,正要取美人锤来捶腿,被皇后拦下了:“我略偏一会儿就是,你们都出去吧。”说着却看了宝珠一眼。   宝珠会意,同其余数人一道蹲了礼后,又磨蹭着理好放下来的床帐子,片刻,听见皇后道:“我看你调理秋月调理得不错,往后这些小事儿,尽可放手交给她们去做,不必你亲力亲为。”   宝珠听见这一句,心里设防霎时土崩瓦解,跪倒在皇后床前:“奴婢给凤仪宫惹祸了。”   怎么能叫作惹祸?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即便此一时皇帝是为了离间和皇后一条心的人,方才对宝珠诱之以利,可凭宝珠这么个美人胚子,又天生招人疼,将来要得宠也不是难事。   宝珠是什么品性,皇后最清楚不过。皇帝身边有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可谓百利无一害。   只是,她看着宝珠低头忍泪的模样,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竟始终没往那上头想过。   皇后终究只叹了口气,拉着宝珠站起来,淡然道:“惹祸还远谈不上。只是你往后便好生待在凤仪宫吧,出了这道门,我就未必保得住你了。”   横竖她尽力了,结果如何,就看宝珠自己的命数。   宝珠抑住哽咽,千思万绪都无从开口,仅有一句:“多谢娘娘…”   向晚时分,不止太子妃三人如约而至,太子也来了。   太子独自走在前头,进了明间,率先向皇后行礼问安,笑说:“臣难得回来得早,偏遇上太子妃她们出门,臣一问,听见说母后做东,便跟着过来蹭饭了。”一抬眼,却没寻着宝珠的身影。   皇后恍若不觉,笑着赐了座,又说:“我瞧你近来又瘦得多了,今晚不吃够几海碗,可不许回去。”太子妃她们听了,都跟着笑起来。   主客都齐了,侍膳的宫人便来请众人入席。   正是吃河鲜的时节,前两日太子差人送了一篓鲥鱼来,十来条都养在小厨房的水池里,今儿便做了一道清蒸的上来。此外便是山鸡锅子、挂炉鸭、炙羊腿等肴馔,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皇后晚膳更不吃大荤,不过挟了两口山鸡片,又掰了半个山药牡丹糕,配着小半盏老米汤用了,便不再动筷了,只含笑听着太子他们闲话。   听着听着,却渐渐不是滋味。太子待她,固然极尽孝道,可有关朝堂的,半个字也不会提;日常起居,他自己主意大得很,连太子妃也无从插手;皇后所能嘱咐的,不过寒暖饥饱一类,他又早不是事事要赖旁人照料的幼子了。   至于太子妃三人,个个对太子分明都是敬畏有余,情分不足。   皇后坐了一会儿,略觉得身上有些冷了,杏儿连忙取来一件鹤氅替她披上。   太子见状,便道:“如今昼夜寒凉,母后多多保重。咱们就不久坐了,请母后早些歇息。”   皇后点点头,太子妃三个也跟着站起来,依序行礼告退了。   外头站班的嬷嬷内侍们都忙活起来,打灯笼的、送斗篷的,有条不紊,太子妃和两位太子嫔都被各自的宫人簇拥着,等待太子一道回东宫。   然而定睛一看,太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了。 第37章 .三十七桂馥兰馨   宝珠放下刚做好的秋香色桂馥兰馨抹额,揉了揉眼睛,正欲起身去洗漱,听见房门被“笃笃笃”敲了三下。   她只当是杏儿,一面收拾着针线,一面随口道:“门没闩,你自己进来。”   来人像是顿了一瞬,随即才推开门,却是太子。   宝珠大窘,几乎下意识地想把他往外推,好容易忍住了,面带愠色地行了个礼:“殿下。”   太子伸出手,竟拉住她的手,让她站直身子,这才道:“父皇打算纳你为妃。”   纵然从皇后的态度中已然猜得几分,终不及太子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宝珠只觉天旋地转了一瞬,随即竟骇笑了几声,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太子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见她此时如此情态,仍旧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想把她搂在怀中,让她明白有自己在这儿。   宝珠却退后两步,摸索着坐在凳子上,用力地闭上眼,片刻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娘娘让我别出凤仪宫…”   这哪是长久的法子?父皇如今心血来潮,欲与母后针锋相对是一层,看中宝珠的颜色也是一层,决不是躲便能躲过的。   太子俯下身,低声对她道:“你别怕。近来都中有时疫,虽不致命,但宫里头也忌讳得很,我让六尚的人报你染病,先挪出宫去,就好办了。”   宝珠眼睛一亮,而后却黯然摇摇头:“六尚的名册,都是要呈贤妃过目的。”何况她得过一回疟疾、淋过一回暴雨,过后都还是好好的,这裉节儿上报病,不是白送贤妃一个在皇帝跟前添油加醋的机会?   或者,让钦天监推算出二人八字相克——皇帝封个小小妾妃,还不配用上这几同于纳吉的仪礼。八字属相之说,常时兴在妃嫔之间的倾轧上。   太子恨透了这种时刻。他明知道母后过得不好,宝珠过得不好,却永远要再三隐忍,借着种种名目,方能帮衬一二。   隐忍到今天的结果,就是连他倾心的女子都保不住吗?   他在这一瞬下定了决心,需要确认的便只剩下一件事。   他在宝珠身边坐下,温柔地唤了她一声,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带着些许不安与期盼,问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宝珠怔忡着,神思陷入那双眼眸中,他的眸色很深,但并不是一汪湖,或是缀着星子的夜幕,不是这人世间的凡山俗水,而是她不可勘破的劫数。   她不肯言语,太子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若愿意,明日一早,我便去求父皇,赶在他有任何旨意前先开口;你若不愿意…”   “姑姑!”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屋中二人不禁一齐转过头,紧接着,宝珠起身赶去开门。   门外赫然立着徐姑姑,以及皇后。   方才高声喧哗的杏儿这时已跪在地上,泥首请罪。   宝珠也连忙跪下来,一言不敢发。   皇后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鹤氅,望向太子:“之前太子妃说你不见了,要派人四处找。”   太子微微皱眉,她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我告诉她,你左不过是为了朝政之事,已经打发她先回去了。”   太子抬手,向她一礼:“多谢母后体恤。”   皇后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不必忙着谢,我也不能理解,天都黑了,你到宫人的住处来做什么?”   宝珠脸上一片热辣,像被人掴了一掌。   她向皇后叩首,没来得及开口,又一次被太子抢了先:“臣担心宝珠,来看看她。”   “殿下…”   “太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宝珠管不了别的,膝行几步,来到皇后跟前:“娘娘,太子殿下心慈,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听从娘娘的教诲,也甘愿领受一切责罚,请娘娘消气,千万保重身子!”   皇后斜眼看向她,她的姿态向来不是做样子,半新不旧的绸裙只这一会儿工夫,便被磨毛了。   她问道:“从小到大,我可曾罚你这样跪过?”   宝珠面露愧怍,深深地低下头:“不曾。”   “那就起来。”皇后从鹤氅里略抬起一条胳膊,宝珠托扶住了,同徐姑姑一道,送她回去。   只有太子执拗地站在原地,动也不肯动。   皇后走了两步,停下来,宝珠感觉得到,她在微微发颤,又努力克制。   皇后走回太子面前,咬着牙问:“满宫里都知道是皇帝看中的人,你要去向你的父皇讨吗?”   “那您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吗?”   皇后“哈”了一声,怒极反笑:“你只管把这话拿到外头说去!”   太子自知失言,还要再开口,皇后已转过头不看他,吩咐徐姑姑一句:“将绥寿殿收拾出来。”便带着宝珠离开了。   绥寿殿是凤仪宫东侧配殿,太子幼时便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眼下宫门已经下钥,重新打开又要闹出一番动静,不如暂且在这边歇下。   徐姑姑领路,太子一路走过去,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明面阻拦不可取,就只剩一招祸水东引了。   只是依旧叹息,宝珠始终不肯牵扯到他,始终要同他泾渭分明——她不依赖他,不信任他。   鸡鸣欲曙。一夜未眠的,岂止凤仪宫中三两人。   贤妃得到了消息,起初亦是郁结于心,一不愿宝珠来分她的宠,二则怪皇帝为何至今还不废后另立,辗转反侧了一宿,直着眼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渐渐清晰起来,她心里也有了新的主意。   何不顺着皇帝的心思,且让他高乐几日,再慢慢透出风声,让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原来跟太子有私情?   宝珠那小贱'人,当年替阮才人遮掩,如今便把自己填进去吧。   她不用人服侍,自己起了身,心情大好地梳洗打扮。用过早膳,四皇子来请了安,贤妃又处理了几样宫务,御前的人来了。   从前贤妃在御前也买通过几个小内侍,譬如茶水上的填白,是她牺牲了春纤的终身才搭上线的,可惜上次都被皇帝清理干净了,自那以后,这些御前的人越发涨了身价,好处打赏来者不拒,传递消息却绝无可能。   眼前不过来个品级都没有的小内侍,贤妃依然要好脸相对。   小内侍唱了喏,一张口便是崔太监说,八月十五中秋宴上,皇爷跟前须有个专门进献鲜果的宫人,请贤妃娘娘统筹安排一二。   崔祥近来跟长禧宫走得近,这话说是奏请,不如说就是皇帝的意思,叫他拿到贤妃跟前卖个人情。   贤妃笑吟吟说“知道了”,吩咐宫人赏小内侍一个“五谷丰登”的香囊。   “五谷丰登”是五两银子,常来长禧宫的人都知道,这是最高一等的赏钱。   当然,这个最高是对他们这些催巴儿而言的,至于崔太监么,好处自然又不一样了。   小内侍乐颠颠地回去复命,贤妃则斜靠着美人榻,支颐沉思起来。   今年中秋团圆宴,最好还是在行宫中办——行宫里到底规矩不那么严,亭台水榭也比宫中有韵致得多。   这些是用以回禀皇帝的理由。此外,贤妃总隐隐觉得,上一回宝珠在浣花行宫时,举止不似平素那样稳妥得硬挑也挑不出毛病,倒时不时地有点走神。   贤妃虽暂时还不知其中缘故,但有一点很清楚:宝珠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太子难免就要分心。   皇后又不被皇帝允许赴宴,到那时鞭长莫及,太子的风光日子,也就该到头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应考的江南学子乃是立国以来最多,无论如何,都把消息给我压死了。”太子脸色冷峻,目光扫过座下一干臣子,即便不曾有意显露威严,却也足以令在场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喏喏连声。   太子见状,略缓了声口,又问:“洪氏母女呢?”   负责监守归命公府的孙千户忙出列回话:“洪氏母女及李慎行均还不知情,臣已在府内外加派人手,务必不让外头的风声吹进去半丝。”   太子“嗯”了一声,又说:“从宫里派个御医,今儿傍晚去归义公府上给李慎思号号脉,记得将车夫和药僮都配齐了,往后每日去一回,夜里耽搁晚了,住上几宿也使得。”   听得这番安排,堂下立着的众人中,也有不寒而栗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然而个个心里都明白,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一时无不齐声而应。   太子心里头仍颇不得劲,正犹豫着既然已经派了太医,不如趁便给李慎行的小女儿也瞧瞧,左右小儿家娇弱,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大事儿,也够做爹娘的折腾一阵,无暇他顾了。   这念头刚生出来,小篆得了消息,走到太子身后,悄声回禀说,九公主惊风了。   太子后背一凛,彻底打消了方才的想法。   正欲打发人过去探问一声,送些药材,又忽然反应过来,若是单纯地病了,底下人不至于这点礼节都要他吩咐。   太子看了小篆一眼,遣散了众臣子,听他细说来龙去脉。   原来是今日刘昭仪去探望乔昭容,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被罕少驾临的皇帝听见了,竟一脚踹在刘昭仪心窝上,彼时九公主就在一旁,乍然受了惊吓,当即晕厥。 第38章 .三十八莲花颤   太子听罢,问:“父皇现在何处?”   “还在乔昭容宫里。”小篆说:“刘昭仪虽已经被拖回梳月阁关起来了,非死不得出,皇爷对公主还是很歉疚的。”   太子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九儿。”   乔昭容住的长宁宫在凤仪宫以西,与东边儿的长禧宫正遥遥相对。这地方恰如其名,一年到头都安静得近乎静谧,宫中没有主位,因为乔昭容年纪最长,又育有公主,其余的低等嫔御们都以她为尊——许是人以群分,长宁宫里住的都是些恩宠稀薄的冷人儿,且大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乔昭容带着个羸弱的九公主,一向过得默默无闻,倒也不失自在。   可这份与世无争的安生,今日被打破了。   太子赶到时,端水熬药的老婆子小宫女还是乱作一团,几个御医在次间低声商议着,皇帝坐在公主寝间外侧,乔昭容则守在女儿床边,公主仍在不时地抽搐着。   太子上前向皇帝行了礼,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句,便迎上皇帝冷酷如霜刃的目光。   太子顿时了然。刘昭仪刚被关押,看守正严,派去打探的人总要些工夫才能知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按父皇这样暴怒却强捺不发的情态,还能是为什么?   事已至此,便该叫作天意。   九公主渐渐平缓下来,睁开眼瞧了瞧,又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直到此时,乔昭容才忍不住抽泣了一声,一面拭泪,一面将女儿软弱的小小身子搂在怀里。   她不能怪皇帝,也不敢求他。就连念佛,也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希望菩萨慈悲,让她的九儿多陪自己几年,哪怕用自己的寿数补上也好。   而一道屏风之外,皇帝仍旧凝视着欠身侍立在面前的太子。   太子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与皇后仅剩下的儿子。老大与老二当年跟着自己四处征战,一个径直折在沙场,一个因为伤痛拖了些时日,最终也是英年早逝。   只有太子不一样。太子出生前,他正与南边的起义军陷入僵局,双方都损失惨重,进不得也退不得,直到太子降生的消息传来,他喜不自胜,半夜一鼓作气地带着精骑突袭敌营,鏖战到天明,赢了这一仗。从此以后声名大噪,依附于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京畿。   燕思宗自知气数已尽,开了宫门,命宫女内侍们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欢呼声里,被迎进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觉得,太子是有福泽的,能旺他。如今再看,这福泽或许深厚得过了头,竟连属于他父亲的,也想一并夺过去。   刘昭仪的面容,他早已不记得了,她对皇后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几句尖刻妄言,最为可恨:“那宝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几岁?暗地里早跟太子偷约暗期了,她会算计,儿子嘴边的肉也夺下来讨好老子!”   皇帝听得气涌如山,当即一掌推开门,将悚然起身的刘昭仪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为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刺埋在肉中,永远化解不了。   皇帝盯着太子,从头到脚地审视:太子五官像皇后,对女子而言是英气,在他那张轮廓酷似皇帝的脸上,则是艳丽且矜贵。他又年轻,鼻梁更挺拔,下颌更俊朗,再表现得谦逊随和,那股尊贵与威严也不容忽视。   也许不止宝珠,那些年轻的宫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嫔御,若说心有所属,在年已半百的皇帝,与青春年少的储君间,会选谁?   储君,呵,储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双穿着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吗?为何站了这么久还纹丝不动?   他强压下敲断那腿的冲动,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乔昭容这里没有西洋钟,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适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钟。   他跪下来,依旧从容的语调中含了两分担忧:“臣原本有事须请父皇的示下,只是眼看着九儿可怜,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烦扰。”   “不敢?”皇帝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   太子只当听不出皇帝话中之话,叩首请了罪,接着道:“昨夜李慎思于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闱后…”   “嘭”的一声,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诛心,乔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女儿的耳朵,一面皱起眉头,预备安抚好九公主,便出去恳请皇帝荣返,九儿实在禁不起父皇亲临,只怕越发折煞了她。   然而隔着一道屏风,皇帝的声音并未响起,反倒是次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接着便是一迭声惊呼,又是“皇爷”,又是“殿下”,闹哄哄一片。   凤仪宫这边却是风平浪静的。宝珠将新做的抹额给皇后过了目,便替她换掉额上戴着的那个,秋月捧过镜子来,皇后满意地点点头。   宝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针线箩里的东西,收到一边去,又琢磨着要挑一只什么样的盘子,待会儿好装凉水里湃过的葡萄。   皇后的态度已经再分明不过了。只要宝珠保证不和太子兜搭,她总有法子保住她。   宝珠答应了,也谢了恩,内里却仍有种不甚乐观的怅然。只不过,不让太子掺和进来,终究是不会错的。   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将来即了位,她们就是有盼头的。   至于先帝的嫔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养老两条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处这过程。   而无数的过往教会她一个道理:怕是没有用的。越怕什么,就越会遇上什么。情势已然如此,她无法改变,就只有竭力让自己过得不那么难受。   她将手指浸在清凉的井水中,一颗颗葡萄离了枝,在潋滟的波光中依旧剔透可喜,被她轻轻掬起来,摆放在半卷荷叶形琉璃盘里。   说半点儿不后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么?这会儿才想着应该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轻了,还把太子都看轻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就这样了吧。   宝珠捧着一盘葡萄,转过身,却瞧见个眼生的小宫人往这边走过来。   “且等等,你是谁?”宝珠叫住了她。   小宫人忙刹住脚步,行过礼叫了声“姐姐”,道:“奴婢是长宁宫的沅儿,受乔昭容吩咐,求见皇后娘娘。”   宝珠便说:“你先同我说,我再回禀给娘娘。”   小宫人不敢犹疑,道:“皇爷病倒了,现下正在宣政殿安养,按礼后妃及皇子公主都应轮流侍疾,可是九公主这回也病着,我们昭容实在分'身乏术,想求娘娘容情,暂免她一二日。”   宝珠一时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间,怎么出了这么些事?对沅儿道:“你随我进去。”   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想: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这宫人偏偏往她们这儿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报信儿。   门口侍立的宫人打起帘子,宝珠却不急着进去,忽然问她:“贤妃娘娘去了吗?”   沅儿一顿,眼睛将两边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摇头。   真是报信儿来的。   宝珠到了皇后跟前,又把沅儿的话说了一遍,皇后准了乔昭容留下,沅儿便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宝珠因问:“娘娘去吗?”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寝宫,算是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处,皇后前去,比别的妃嫔都名正言顺。   皇后点点头,说:“徐姑姑和柳叶儿陪着我。”转向宝珠:“你留下。”   乔昭容没多大胆量,绝不敢贸贸然给凤仪宫报信,除非是有别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皇后必须去这一趟。她要知道皇帝究竟病得如何,太子又做了什么。   宝珠寻了个杌子坐下,索性接着做绣活,才穿好针,张姑姑进来了。   宝珠连忙起身相迎,张姑姑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来:“上次那只莲花颤修好了,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戴,我早些送过来。”   宝珠接在手里——这是一支金丝做的莲花,小巧精致,因为簪在发髻上时会随着走动轻摇,恰如菡萏迎风一般,故而叫这个名字。   之前有一根金丝断了,张姑姑便拿去尚工局重修了一回。   宝珠心知肚明,张姑姑每日清晨都要伺候皇后梳头,届时顺便带来就是了。这会儿专程过来,还是不放心她。   脸上不显出来,端了凳子请她坐,又斟茶,两人从花样子聊到首饰发式,倒也不乏味。   眼看到了膳时,宝珠正欲打发个小内侍,去宣政殿瞧瞧动静,张姑姑拦住她:“姑娘不必担心。说是侍疾,娘娘也不过是在皇爷跟前坐着,让皇爷知道妻小都在,心里就宽慰了,跟去的人会打点妥当的。”   宝珠点点头,又见常姑姑来了。   常姑姑见了张姑姑,忙笑着问好:“张姐姐,咱俩难得碰面呢。”   张姑姑道:“可不,咱们当差的时辰总是岔着的,今儿算是有缘碰上了。”   常姑姑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宝珠,原来是把她的份例菜给送来了,宝珠连忙不住道谢,常姑姑摆摆手,拉着张姑姑:“咱们到茶水房坐,我炖茶请您尝尝,再张罗些围碟,也好叙叙旧。”   张姑姑盛情难却,还没忘记宝珠,常姑姑便催促着:“宝珠姑娘忙完了自然也来,咱们先去把炉子拨好。”   宝珠笑着送二人过去,正盘算着拿体己到小厨房添几样菜请两位姑姑——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身上不能有不雅的气味,是以份例菜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才回过身,冷不防太子就站在跟前。   宝珠一惊,不光是为他这神出鬼没的架势,还因他额上缠着棉纱,血色渗透了厚厚几层。 第39章 .三十九藤萝斗篷   太子忙拉住她,笑得云淡风轻:“我看你没跟着,就来瞧瞧你。”   宝珠又羞又慌,生怕他被人瞧见了,情急之下,干脆把他往房里推,又将门虚掩上。   太子不合时宜地觉得好笑,跟着又扶了扶额角。   宝珠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而问:“是皇爷砸的?怎么下这么重手?”   她蹙着眉,不知道自己眼眶都红了,太子忙说无妨,又道:“是为着前朝的事,父皇动了肝火,好在这会儿已经醒了。”   宝珠并不关心皇帝的病情,甚至觉得,他病着,她们还比寻常轻松一点。   她只是望着他,心酸不已:“拿什么砸的?这时候还在渗血…自家父子,怎么下得去手…”末一句低如蚊呐,太子却没错过,还觉得极为受用。   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虽是父子,但也是君臣,为女人,为权势,从古至今,反目成仇的至亲骨肉数都数不完。这会儿在父皇眼里,自己已经与逆臣贼子无异,自然罪大恶极。   乔昭容那儿没几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偏巧不巧就把这水晶花樽摆在显眼处。皇帝那一下是动了杀心的,砸得他半边脸都没了知觉,另一边的耳朵尚还听见潺潺流水声。   可自己还是比他扛得住。皇帝砸完儿子,气急攻心,昏死过去。御医们赶过来,见太子自一滩血泊里站起身,险些以为是逼宫,谁料太子的口吻依旧是温和的:“父皇劳于政事,圣躬不支。请诸位大人定要尽心诊治,务必使龙体早日康健,某在此谢过了。”   太子殿下一贯礼贤下士、敬重老臣,对德高望重者,以某、小子自称。杏林圣手们听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乍着胆子给皇帝号一回脉,御医们的心落回肚子了:皇帝陛下没受伤没中毒,不过是暂时的气血上逆,太子让抬回宣政殿方便清养,那便凭殿下做主吧。   来长宁宫给九公主诊脉的御医当中,并不包括平常侍奉皇帝的那几位,但皇帝沉湎女色、好食丹药的事实,却都多少听说过。如今移回自己寝宫,清清静静地调养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至于太子,则一直守在皇帝榻前,等到父皇终于睁眼了,这才肯让御医为自己处理仍在流血的伤口。   常日里与药材脉案打交道的大人们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毕竟是平过叛的英雄,不是皇宫里尊贵的孩子。   从始至终,三公九卿无一人有异议。太子对他们苦笑着揖礼:“某刚愎自用,致使归义公有机可乘,自戕泄恨,深负父皇所望,还请世伯们费心周全,不要误了朝廷选贤举能的大事。”   皇帝就躺在几步之遥的龙床上,喉咙里痰湿未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个太子,不愧是他的儿子。他就这么笃定,自己时日无多,整治不了他吗?   送走外人,太子又回到皇帝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臣虽有罪,还请父皇早些消气,否则于病情不利。”   御前太监进来回禀,说皇后到了。   太子轻叹一声,站起来拂拂袍角,欠身向皇帝道:“臣去宽慰母后两句,她听说您病倒了,必定是心急如焚。”   仍是在三公九卿面前的那套说辞,却瞒不过皇后,她定定地看着太子额角的伤许久,终究没说什么,搭着徐姑姑的手进去了。   太子好整以暇,慢慢沿着丹墀走下去。乔昭容看得清形势,安生在长宁宫避风头,这个不必担心;刘昭仪在他的人赶去之前就被割了舌头,生死由命了。剩下的嫔御们,上得台盘的真不多,太子微微皱眉,唤过大篆:“让太子妃也来侍疾,正好多帮衬着母后。”   贤妃么,太子轻嗤,哪里少得了贤妃。   这一上午实在闹得昏头涨脑,他想了想,还是改道去了凤仪宫。   太子觉得自己真是疯魔,喜欢看到宝珠为自己蹙眉的样子。   只有和她在一块儿,他还可以假装他们是受了委屈的小儿女,被长辈责骂几句,躲起来吃两块甜腻的糕点,自己哄自己。   他扬唇,道:“真的不严重。这棉纱吸水好,看着骇人罢了。不然,我揭开你瞧…”说着果然抬手去拆。   宝珠“唉”一声,慌忙阻拦,瞧见他促狭的神情,方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套,忍不住乜了他一眼,就想别过脸去,太子却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次和在浣花行宫不一样,和在红松围场不一样,宝珠能感觉到,太子带着很重的情'欲。   他甚至把她逼退到了墙角,单手一托,她就坐在了冰凉的红木半月几上。   太子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这一刻特别地想要她,也许是额上那股胀痛的搏动,也许是清洗过后依旧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他和她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却还奢求着更近。   他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一只手往下滑去,意图攥住她的腰肢。   但她的腰肢比他以为得还要纤细,他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墙壁,随即意识到,他居然差点在这样的地方拥有她。   太子的动作顿了一霎,而后,他将宝珠抱下来,赔罪般地替她整理起了头发衣裙。   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对待东宫的某个宫人一样,幸了就幸了,给个名分,赏几间屋子、配上些婢女和衣裳首饰。   他不愿那样对她。   殊不知他这通忙手乱脚的拾掇,越发让宝珠难堪,涨红着脸连声阻止:“殿下、殿下,奴婢自己来…”   她生气了。太子头一回因为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而发慌,他呆呆地觑着她的脸色:“对不住…”   宝珠低头理好了裙子,听见这一句,摇了摇头。   “殿下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沌的思绪也渐渐归拢:“相反,殿下待我,恩深意重。”   她说恩,而不说情:“皇爷待殿下虽严,从前也不曾因为朝政之事,怪罪过殿下,想来殿下一向兢兢业业,不负圣望。   即便这一次,殿下果真有过失,斥责、罚俸、罚闭门思过、罚跪太庙,都是合情合理,可是砸花樽,更像是恨。”   她示意太子容她说完:“殿下许我自作多情一回,认定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太子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可怎么骗得过她去。   宝珠深闭了几回眼,没挡住泪水,反倒让它们坠得更快:“我不值得殿下这样做,您的心意我无处回报,每每念及都觉得惶然不安…”   “我不需要你回报。”太子语意涩然,“我只想你过得轻松一些,至少,不必、不必…”他说不出口。   “那也不能用殿下的前程换。”还有他与皇帝的父子情分。   太子仍旧摇头,宝珠比他想得远:上一世皇帝宾天还有好几年,这几年,他要如何度过?   倘或自此以后,父子真成仇敌,你死我活,他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吗?   她嗫嚅着,但足够太子听清楚:“其实,那确实应当是我的福气。”   太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发觉自己在冷笑着反问她:“你以为父皇如今还会要你吗?”   不,他不该这样讥讽她。太子看见她的脸色霎时苍白得叫人心痛,可下一秒,一道可厌的嗓音插'进来:“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宝珠抬眸,来者是久等她不到的张姑姑,和阻拦未遂的常姑姑。   她心念飞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殿下稍候,我这就去拿娘娘的斗篷。”   双手捧住那一袭深紫藤萝纹的斗篷时,宝珠方有了一种切实的悲从中来,她答应过皇后,不再见太子的,而今被太子这样拿话刺伤,便是她食言的报应吧。   她将斗篷折起来包好,出来交给太子,连礼也不再行,转身就走了。   张姑姑与常姑姑不禁面面相觑,紧接着才做出恭送的姿态来,太子在母亲身边的宫人前不好摆说一不二的作派,只得牵肠挂肚地离开了。   宝珠躲在听差房里,膝盖上搁着绣绷,目光却是愣愣的,不知道落在哪里。   张姑姑捧着个填漆茶盘进来,放在小圆桌上,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自己就在她身边坐下来。   “姑娘这样子,让我怎么和娘娘交差?”   宝珠闻言转向她,语气坚决:“等娘娘回来了,我自去请罪,一定言明,与姑姑分毫也不相干。”   “罢呀!”张姑姑看她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到底于心不忍,道:“能瞒着,就瞒着吧。”见都见了,说给皇后知道,除了平添烦恼,还有什么益处?   又想起一条:“若问起斗篷,只说是太子身边的人来要的,啊?”   宝珠不意她这样待自己,越发觉得心里难受,勉强“嗯”了一声,拿帕子捂住脸,别过身去。   张姑姑看她肩头轻耸个不住,不觉暗暗发愁:以她和太子这副冤家架势,皇后想把两人分开,各过各的日子,难啊。 第40章 .四十茶晶眼镜   皇后回去了,接替她侍疾的便是阮才人。   皇帝从前喜欢她天真烂漫,眼下病了,却开始觉得她不贴心了。   宫人送上来的汤药,他尚嫌难以下咽,凭着一口气喝完了,阮才人还来问他要不要蜜饯过口。   皇帝起初还肯摇摇头,这种没心肝的问题问多了,索性不再理会她。   阮才人枯坐着无聊,伺候吃喝拉撒的事儿自有宫人内侍动手,逗趣解闷皇帝又不需要,她还不能走。   她开始将手帕塞进腕上的镯子里,绕过来折过去,摆弄出各种形状,消磨了一阵子,又重新抽出来,自以为掩人耳目地挡在鼻尖。   在药味和熏香味之外,她闻到了皇帝身上那种病重腐朽的气息。   因为怕惊扰皇帝休息,殿里的西洋钟都被撤走了。屋外始终是一片浓黑,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方才有内侍过来,请她到围房安歇——原先皇帝特许她住的偏殿,此刻要留给御医们,轮班看顾着皇帝的病情变化。   阮才人站起身来,向皇帝看去,他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她低唤了一声“皇爷”,他也没有反应,阮才人便随内侍悄悄退出去了。   正殿的前间,今日白天时是太子与三公九卿议事的地方。她在跨过门槛前慢下脚步,略侧目望向那一张书案,天真无忧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缱绻神色,转瞬即逝。   围房里的布置叫她莫名地不喜欢,这一夜始终睡不好,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故人的面孔辗转浮现,又消失无踪。   迷迷糊糊之际,一阵哭喊声钻进耳中,阮才人蓦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喊来宫人一问,才知道是贤妃赶来了。   这下至少有工夫容她梳洗。她带着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打开妆台,阮才人伸手抚过玻璃镜框上的螭纹,对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过来,寻个借口便出去了。   急急穿戴整齐了,她连忙往皇帝寝间去。   贤妃这会儿已经坐在皇帝跟前了,拭着泪道:“那些人拦着妾,不让妾过来看您,四皇子就在妾面前,妾怕吓着孩子,哪敢作声,一夜没合眼,好容易捱到天亮,这回哪怕是他们要把我活剐了,妾但凡剩一口气,也要看到您好好的,方才能咽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只怕是不相干的人听了,也要肝肠寸断。阮才人却讶然“咦”了一声,打断了她这副情态。   阮才人先向皇帝和她分别行过礼,这才接着道:“哪个他们?这样大胆!贤妃娘娘现管着宫务呢!宫门下了钥,左右钥匙就在娘娘那儿,现打开不就好了?真是榆木脑袋!”   她一派说者无心,句句都驳在要害。昨日最先知情的要么是太子身边的人,要么是乔昭容身边的人,乔昭容自己还不能完全撇清干系呢,怎敢背着太子私自递信儿?   至于御前的内侍、诊治的御医,总要先忙完自己的差事是正经。崔祥见皇后来了,倒想派人也知会贤妃一声,可皇帝骤病,非常时期,岂有随便进出的道理?   等报信儿的人终于逃过太子的眼睛,直奔长禧宫时,宫门就在他身后半步徐徐关上了。   贤妃虽掌着宫权,但还有六尚呢,究竟不能让主子脑子一热、偶然错了主意也无人劝谏。尤其是尚仪局的几个女官,个个说得大义凛然,仿佛贤妃敢传钥匙,就是滥用职权、怙恶不悛。   贤妃事先未料到这一回仍让太子暂且占了先机,强压着心绪等到天明开宫门,这一向事多,太子总要代皇帝视朝,她赶忙趁机来宣政殿哭诉了。   皇帝今日精神好得多了,只是神情依旧漠然,听着贤妃哭了半晌,也没什么表示。又眨眼瞧了瞧阮才人,手指轻轻往外比了比,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阮才人等不来太子,略有些不安,只得行礼告退。   出了门才坐上肩舆,就瞧见不远处一抹杏黄身影渐渐清晰。阮才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都差之毫厘。   今日朝堂上暂且风平浪静。其实大臣们心里都有数,纵然太子殿下素日里不敢擅专的姿态摆得十足,但皇帝倦怠国事已久,许多政务实际已经是由太子作主了。   皇帝病势已缓,太子一时半会儿看起来还没有改天换日的打算,那些戚戚然、惕惕然的老大人们,眼下姑且把心又放回去,接着老骥伏枥、鞠躬尽瘁了。   宣政殿就在眼前,太子不再乘舆,走得四平八稳,不骄不躁。   贤妃来侍疾,他不会不准,没有那样的道理。她在父皇跟前会摆出什么可怜相,他心里亦有数。只是阮才人特意透露一句,倒有点儿出乎太子的意料。   他挑眉,替父皇喟叹了一声。   走到寝殿前,太子整冠肃容,让门口的内侍替他通传。   皇帝原本靠坐在床上,由贤妃服侍着喝水,听说太子求见,只抬起眼皮略撩了内侍一样。   贤妃便试探道:“不若妾先回避吧。”   皇帝按住她的手,让她扶着自己睡下,而后仍然不松开:“传。”   太子绕过飞龙腾云的泥金围屏,在皇帝跟前行了跪礼:“今日见父皇大好了,臣心中稍安。臣办事不力,惹父皇动怒,实在罪无可恕,只盼着父皇早日康健如常,降罪于臣,臣便甘之如饴了。”   皇帝不置可否。太子便又起身,转向贤妃一揖:“贤妃娘娘安好。”   贤妃比他不过大五六岁,往日里都避开不受他的礼,更不与他交谈。今日虽也避过了,却摆出庶母的架势来,幽然道:“不亲眼见着皇爷,我哪里能安。”   太子暗哂,她又指着皇帝的被衾道:“不知伺候进药的是谁,怎么洒在皇爷身上,也不赶紧更换?”   太子立即对床前立侍的内监道:“没听见贤妃娘娘的话吗?把那几个人先拖出去。”   又温声向贤妃道:“父皇龙体欠安,别让这起子人烦着了。”   贤妃勉强一笑,太子这是不打算留活口,还要把恶名儿扣给她:“底下人也不是成心的,担惊受怕忙了一夜,偶有纰漏,尚不是不可饶恕。”   太子应“是”,却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贤妃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皇爷虽见好了,但还是多养些时日才稳当,前朝的事,就偏劳太子了。”   太子连称不敢:“为父皇分忧,是臣子职责所在。”   贤妃话锋一转:“至于侍疾么,那些年轻的嫔御们不周到,遇事又不敢做主,不如就由我守着,不知殿下放不放心?”   “贤妃娘娘这话,实在令臣无地自容了。”太子赶紧表态,又道:“只是全仰赖娘娘一人,怕是父皇也不肯依…”   他瞥一眼贤妃的神色:“再怎么也该添几个做臂膀的,娘娘素日里觉得谁可用,不如此刻趁便都召来。”   贤妃忖了忖,到底不敢当着他点宝珠的名头,况且经此一事,皇帝已然整个心都偏向了她们母子,自己很不必再冒险一回。   便只挑了长禧宫里的几个心腹过来,太子依旧问过皇帝的意思,待他微微点头,方才着人去传。   又坐在皇帝床边,握住他的手,宽慰道:“臣听父皇这会儿咳的次数少多了,想必再服两碗药,痰就彻底清了,父皇万勿着急说话,有什么,写在臣手心里就是了。”   皇帝心想:要比纯孝,天底下谁也没有太子做得到位。   他缓缓抬起眼,看了看太子额上,换过药后,棉纱包得薄了些。到底一国储君,带着伤不好看相,大概等伤口表皮合拢了,就会拆掉。   皇帝伸出一根手指,在太子掌心写了个“李”字。   太子会意,道:“邱御医去过府上两回了,今夜应当会留宿,以防病情骤变。归义公已经小殓过,幸而如今天不热,可以多延几日,到时候宣布病逝,等大殓时再请僧道超度。”   皇帝听完点点头:李慎思自戕确实是监管的人没防住。他既然“病逝”了,洪家主的“病逝”少不得要缓一缓,届时不知还有没有变数。   或许变数大小,就看这一场秋闱了。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又闭上了眼,太子松开他的手,贤妃便轻轻接过来,放进被子底下。   太子又向她行了礼,三两步走了出去。   贤妃却暗暗掂量着他刚才那些安排:若不是白家当年称降得彻底,或许也会步此后尘吧。   再想想太子来前皇帝对她嘱咐的那些话——天家的伦常淡薄得很,她一定要把握住时机,半点也错不得。   太子回到东宫,告知太子妃不必再与母后一道去宣政殿侍疾后,又处理了半日堆积下来的条陈,下半晌估摸着皇帝午睡醒来的点儿,再往宣政殿去。   皇帝正与贤妃及四皇子一道吃点心,靠坐在床上见了他。   这下太子的笑意更松快些,拱手道:“臣领父皇的责罚前,先替童大人讨个赏,父皇好得这样快,童大人功不可没!”童御医,便是专为皇帝请脉开方的那位老大人。   皇帝清了清嗓子,点头允了。又哑声说:“昨儿我看你母后眼睛不好,宫里那么多眼镜,你怎么不为她备几副?”   太子答道:“从前臣也请母后试戴过,母后嫌沉甸甸的,戴一会儿太阳疼,就作罢了。”   皇帝想了想,命人将他新制的一副茶晶镜片的眼镜取来。   太子接过来一看,这一副眼镜梁下有银掐,又有法条簧,倒是十分巧妙,便于调节。   他谢了恩,说这便亲自给母后送去。   出了廊道,霜飔空凉,太子呼出一口浊气,一时觉得可怜得很,只不知怜的是谁。   真真假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到底是御赐的眼镜,他总不能扣下。 第41章 .四十一槃鼓舞   皇后见着眼镜,倒也无波无澜,吩咐宝珠把它收起来。   宝珠应着,退出屋子,便对闲站着的胭儿招招手:“你到娘娘那里,替我一会儿,机灵些就是,有什么不懂,看你师父的眼色。”她是柳叶儿教出来的,行事再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胭儿也不多问,乖乖点头进去了。宝珠便捧着眼镜盒子,交到小库房,记了册、贴了签,安放在檀木架子最上面一格。   随后便返回听差房,等太子走了,她这里就知道了。   秋月正在里头清点药草,见她进来,问:“今儿娘娘要出门吗?”   “贤妃守着便守着吧。”皇后道,“你独自视朝,更要加倍谨慎,别再忤逆了你父皇。”   “臣记着了。”太子有点心不在焉,宝珠一见他来就走开,不知是纯粹气没消,还是被母后知晓了责备过。   他真不该说那种混账话。眼下连个赔罪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压下那点情愁,说起了正题:“离中秋也没有几日了,父皇不宜出门,就在宫里头办一办。母后觉得何处好?”   皇后暂且没有他这样的闲心:父子俩眼下看似是平和下来了,皇帝甚至还赐了眼镜来安抚她,可越是这样,皇后心里才越不踏实。   她知道皇帝是什么性子,太子更是十二分地随了他。只怕谁的心里,这口气都难消。   明面上,是父子俩不巧看中了同一个女人,更深远的缘故,还是因为太子长大了,皇帝却老了。做父亲的,希望做儿子的能够担起自己交给他的重担,却不容许做儿子的有分毫动作,意图从他肩上抢过重担去挑。   太子有这样的意图吗?皇后想起昨日在宣政殿乍见时,太子的那副模样,以及那套圆融的说辞。   挑起这场风波的若是旁人,早被她除之以绝后患,偏偏是宝珠。   养了这么多年,便是猫儿狗儿,也有两分不落忍了。   再者,杀了她皇帝也未必消气,可太子只怕安抚不下来。   皇后微皱着眉,一时只道:“不拘哪里,平平安安地度过就好了。”   太子从没想过她会说这样近乎软弱的话,惊异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慰之语本可以脱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后,终究咽了下去。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片刻,他才拿捏着语调,说:“母后既这样说,臣便再请父皇的示下吧。”起身告退出来。   中秋当日也是秋闱最后一日。李慎思“病”了这么些天,宫里的御医一天几趟地来,又在府里住过几晚,一条街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这天傍晚听说归义公过身了,一则叹天妒英才,二则叹皇恩浩荡。左邻右舍的大都在朝为官,多少算同僚一场,纷纷送上奠仪,亲自上门吊唁的却一个也无。   独留下李慎行一人主持兄长的丧礼。他比李慎思豁达通透,团圆节下的,那些大人们说到底非亲非故,忌讳些也是常情。连自己的妻子都因为照顾生病的女儿,不能过来支应呢——幸亏这些往常守卫两府的军士还算有点人情味儿,都忙里忙外地替他张罗。   太子没出手,怕对九公主有妨碍,到底稚子无辜。洪氏母女应当是一路奔波劳累,兼之有些水土不服,洪氏尚能支撑,小姑娘家却病了好几日。   团圆佳节,几家欢喜,几家凄凉。   太子拾阶而上,恰逢童御医为皇帝请脉出来。   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要躬身行礼,太子连忙搀住了他:“童大人,不必多礼。”又问:“父皇这会儿精神如何?”   “皇爷现下精神好啊!就等着殿下请他去中秋宴呢。”童御医笑眯眯的,太子怎么问,他怎么答,并不能算欺瞒。   太子点头笑笑:“大人家里的儿孙想必也正等着您开席。”   童御医说是,又拱拱手:“老臣还没谢过殿下,替老臣讨的赏呢。”   太子饶有兴味,问:“不知父皇赏了大人什么?大人可愿让某同喜?”   童大人抬起头,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挺拔青年,目光深远:“皇爷准了老臣乞骸骨之求,中秋节后,老臣便告老还乡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随即恢复过来,道:“大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何来乞骸骨之说?御医院少了大人坐镇,不但小子心有不安,只怕父皇也难以高卧啊。”   童御医连声道:“殿下言重,老朽惭愧,老朽惭愧。御医院里后生可畏,人才辈出,老臣怎好觍着脸倚老卖老?回去逗逗孙儿是正理,再不敢出来贻笑大方。”   这话倒是肺腑之言。皇帝偏信术士丹药,早觉御医无用,尸位素餐。这回一病,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他老人家却犹不知悬崖勒马,单要贤妃一人侍疾,正是便于伺候他每日进丹。   童御医心知再不辞官,怕是没命衣锦还乡了。   太子见他去意已决,自己阻拦也是于事无补,有些意兴阑珊地拱拱手:“大人动身前,容某为大人置杯薄酒践行。”说着便往皇帝寝殿去了。   童御医望着他的背影,那般敏捷矫健——御医当中资历深的,独他不曾亲自为太子断过腿伤,他不信太子革靴里的鞋垫一厚一薄,他也不信贤妃伺候皇帝进丹之事,太子一无所知。   然而从今以后,自己不必再趟这浑水了。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棋案前,贤妃及四皇子都不在。   太子唤了声“父皇”,上前行礼。皇帝径直叫了免,感慨道:“病榻上困久了,如今看什么都可喜。”因时辰不早,便说:“夜里回来,咱们手谈一局。”   太子应了声“是”,见他面色略显潮红,心里便有个疑影儿,道:“翩鸿馆地势高,夜里寒凉,父皇可要披件斗篷?”   皇帝无可无不可:“带着吧。”   太子便让内监去取,自己扶着皇帝,待他端端正正地坐上肩舆,方才松手。   皇帝笑了一声,道:“你也坐去。”两乘肩舆一前一后起驾,往翩鸿馆行去。   这地方是皇帝选的,翩鸿馆上可以瞧见小横塘——有月无水,终究少了份意趣。只是太子没料到,贤妃和四皇子都不在,席间就只有帝后二人,以及他与太子妃。   简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一般。太子没藏着掖着,当着皇帝吩咐底下人,未能到场的妃嫔们瓜果月饼都要送到,九公主那儿再多吩咐一声,西瓜螃蟹别给她吃。   皇后淡淡的,席开后起身向皇帝祝酒,愿他岁岁常健。   杯子中盛的却是香糖水,皇帝不肯饮,太子笑劝道:“父皇莫嫌糖水味淡,臣愿为父皇鼓舞助兴。”   他本就穿着曳撒,活动方便,命内侍们将槃鼓摆在开阔处,星罗棋布地颇有关窍,而后轻巧一跃,便立在了一面鼓上。   太子这舞是脱胎于当年葛梭部献过的马上舞,不比宫中舞伎们的柔婉有致,他不过兴之所至、纵情而为,意在娱亲罢了。   “咚”、“咚”、“咚”、时急时缓的鼓点雄浑激昂,红衣皂靴的身形翩然惊世。皇帝击节,皇后含笑,一舞终了,太子掠过捧酒的宫人,落在皇帝面前,将一滴不洒的香糖水奉过头顶,敬献于他。   皇帝哈哈大笑,接了水酒饮尽,皇后略含嗔怪:“饿着肚子卖弄,仔细一会儿肠子疼。”   太子不急着起来,又向皇帝禀道:“仰赖父皇庇佑,童御医为臣治好了腿疾。父皇生养教诲之恩,爱护容忍之心,臣此生难报,深以为愧。”他俯身,再三顿首。   皇帝没有说破什么,只道:“起来吧。”   四个宫人推来了鲜花浆果装点的团圆饼,切下头一块递呈皇帝,再呈皇后,再呈太子,末呈太子妃,剩下的也足以供四五十人分食。   此时月上中天,新果佳肴俱备,鼓瑟吹笙的伶人们换了轻柔舒缓的曲调,与月色水光交融酝酿,令人如痴如醉。   太子又饮了几杯酒,待汗出透了,趁势告退更衣。   大篆在外头候了有一时,见他出来,忙回禀说,贤妃母子在长禧宫设了小宴,并无异常之举。   太子忽然有些惘然,点点头,也忘记了换衣裳,说:“我自己走走就来。”   大篆一愣,没来得及回答,太子殿下已然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了。   大篆无奈:这位主子还能是去哪儿?   宝珠这一次又没跟着来。凤仪宫里的情形却远非太子想的那样冷清。   柳叶儿在皇后寝殿里照看烛火。其余留下来的宫女儿们都窝在茶水房里嘻嘻哈哈,内侍们更有内侍们的乐子。   茶水房里的炉子是不灭的,以备皇后一回来便有热水可用。她们顺便煨些栗子、芋头之类,比正儿八经吃饭香甜多了,宝珠挑了些,预备待会儿给柳叶儿送去。   敲门声响起时,小宫女还在窃窃地问是不是哪位吃饱喝足的姑姑来巡视了,宝珠连忙对她们做个噤声的手势,开门时脸上越发笑得乖巧。   在看清来人后,这笑容立时消失了。   房间里其他人这下也是鸦雀无声,齐齐呆了一瞬。她们都不知道前些日的事,但太子一向如何待宝珠的,她们想没瞧见都难。   下一刻,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不说行礼,倒一溜烟儿地想出去,给他俩腾地方。   太子怕宝珠不自在,忙说:“你们玩你们的。”好歹给拦回去了。   宝珠呢,又不能把他晾在外头,听见他说:“咱们去那边。”顾不上身后那些姐姐妹妹过了今儿如何取笑,只得答应着,跟他走到另一头的听差房。 第42章 .四十二冰凌   走到听差房前,太子不急着进去,抬头瞧了瞧:“上回我来,你就是躲在这儿不理我的。”   宝珠语气郁郁的:“请殿下不要说这样的话,奴婢担当不起。”   太子回身面向她,郑重道:“宝珠,我是来给你赔罪的,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宝珠低着头不作声,听差房只透出来一点微弱的光,明月也被高处的屋檐挡住了,看不清她的神色。太子有点紧张,片刻,才听见她轻轻抽泣了一声。   太子越发手足无措,想抱抱她又不敢造次,忙说:“是我妒恨交加、口不择言,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很好,是我…”   “殿下别说了!”再说下去,她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宝珠整了整心绪,道:“殿下是真心实意给我赔礼的,这个我已经明白了,我再不接受,就是不识抬举了。”   太子隐隐觉得她说的不对,却无从反驳。宝珠勉强笑了笑,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听差房里没有炉子,坐着会冷。殿下大概不能出来久了,我找人送您回去吧,中秋佳节,难得娘娘也在,您多陪陪他们。”   “那你呢?”太子确实没有理由多留:“你吃月饼了没?吃螃蟹了没?”   宝珠只管点头:“都有呢。我再不回去,才被她们分光了。”   太子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然而他仍觉得,心里想问她的,一句也得不到答案。   两人便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看不清彼此,但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宝珠的鼻子渐渐有点囔,她悄悄拿帕子掖了掖,以免太子发觉。   其实,还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   可是,这个“一会儿”是很短的,也许下一秒,就有一个姑姑走过来,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分开了。   任何一点点差池,都足以毁掉这个“一会儿”。   “你…”   “我…”   一同开口的脸红心跳没能氤氲开,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碎了。杏儿和小篆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小篆抢先说:“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尽快过去,皇爷咯血了!”   太子大惊失色,与宝珠对视一眼,两人拉着手往外跑。杏儿和小篆面面相觑一回,情急之下也管不到这点小处,一边跟着撵,一边暗暗祈求,可千万不要被谁撞见。   皇后见宝珠与太子同来,一时也顾不上她,只问太子:“你父皇之前可有这般症状?”   今晚的和乐融融始终透着古怪,皇后心里原就防备着突生不测,却再不想会应在这上头。   太子摇头,说:“容臣看看父皇再说。”   皇帝虽咯了血,人倒是清醒的,目下正在翩鸿馆东退间里歇息。   童御医致仕了,跪在地上为他诊脉的是戚御医,这一位年纪轻些,能在御医院里做到正五品,也不是易事。   太子走上前去,见皇帝面皮泛青,唇色乌沉,煌煌的灯火照着,竟有种下世的光景。   太子心里一酸,单腿跪在他跟前,轻轻唤了声:“父皇。”   皇帝眼皮微动了动,目光向他转来。那眼睛不知为何,让太子感到无比陌生。   他不愿意见到自己。   太子压下这个莫名涌起的念头,对正收着脉枕的戚御医道:“如何?”   戚御医暗觑了皇帝一眼,正斟酌着措辞,屋外内监进来通传,翠微仙师身边的童子来了。   太子顿时皱眉,皇帝却急切道:“快传!”   那童子生得倒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进来不过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我家师父尚未出关,还请皇爷见谅。”   皇帝没有丝毫不悦,只略显疲惫地招招手,让人倒水来。   太子伸手扶他坐端些,又接过内侍斟来的温水,童子揭开白玉盅盖,献上新丹。   皇帝便紧紧拈住那枚红丸,往自己口中送去。   太子不禁闭目一瞬,几乎没能及时将水递到皇帝嘴边。   像醍醐灌顶一般,皇帝登时觉得自己从那股濒死感里挣脱出来了。他坐直了身子,摸了摸那童子的发髻,和蔼道:“快回你师父那儿吧。”   童子乖巧告了退。戚御医亦知情识趣,又请了一回脉,道是龙体已安,跟着退下了。   唯有太子深思片刻,一面替皇帝披上斗篷,一面顺口夸赞道:“这翠微道人纵有些许多放诞无礼之处,想不到炼制的丹药尚有这般功效,臣只知父皇宽厚仁慈,识人却难望父皇项背。”   皇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刚服了药,不耐烦穿厚重衣裳,便撇开了斗篷,起身信步踱着。   太子欠身跟着,极力委婉道:“不过这仙丹的效力,臣瞧着远在人参、灵芝之上,若每日皆进,万一过犹不及…”   皇帝冷不防地停下来,太子料到他必有反应,刹得也堪称恰如其分,趁势跪下来,铿然道:“臣自知与仙门无缘,此话不过无知妄语,但字字发自肺腑,还求父皇姑且一听。”   “太子啊…”皇帝的喟叹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落寞:“朕多撑两年,这江山交到你手里时,才不那么烫手啊。”   “父皇此言,臣实在惶恐!”太子立誓道:“臣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皇帝眼底深掩着一丝讥诮:做戏做到他们父子这份上,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   太子呢,在立誓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倘或真有天雷在这裉节儿上劈来,要怎么自圆其说。   天上明月高悬,梁下彩灯流转,父子俩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是没有面目的。   皇帝最终也没披斗篷,对太子道:“朕回宣政殿,你不必跟着了。”   太子称“是”,仍送他出门。   候在外头的皇后及太子妃尚忧心忡忡,始料未及皇帝会这般步出来。   太子便立在最前头,恭送皇帝的肩舆远去。   他回过身,看向皇后:“父皇已无大碍,母后放心。请您也早些安歇吧。”示意太子妃一道,二人行礼告退了。   明月如水,万籁俱寂。一对对宫灯迤逦前行,又分道扬镳。被簇拥在其间的人金装玉裹,煊煊赫赫,只是在仲秋的夜里,并不显得热闹,倒像是隔着陈年旧梦。   一转眼,竟已到了岁末。   这几个月过得平淡如水,宝珠每日里不是写两笔字,就是做手炉套子、羊绒袜子、圆通通的手筒、厚暄暄的鞋垫…皇后哪会缺这些?可拦不住她技痒,一闲下来就顺手捧着做。   等到了腊月,狼毫都冻住了,便也不再写字。多出来的空档,便跟杏儿等人一起站在廊前,看那些小内侍搭着梯子敲冰凌。   七八岁的猴儿崽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进了宫虽知道规矩了,不过便于更掩人耳目地淘气。敲下来的冰凌不说及时丢了,当兵器似的,各人挑一杆在手里,三三两两约着要回去比试。   左右皇后住的屋子暖和些,屋檐下积不了冰挂,年长些的宫女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扰着主子,由得他们去。   杏儿悠悠叹了声,道:“咱们比这些猴崽子大几岁?像隔了一代人似的,闹腾不起来了。”   宝珠失笑,眼睛却往远处眺去,朱太监正半真半假地呵斥那些小子们,擎着拂尘一气儿把人往回赶——他还留在凤仪宫,见了她也还是笑眯眯的。   杏儿没听见她答话,也就罢了。入了冬身上穿得厚实,人仿佛也渐渐不再风声鹤唳,要是这会儿一支冰凌砸下来,兴许都来不及躲。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可不怎么好看,幸好没叫哪位姑姑瞧见。   又偏过头瞧瞧宝珠,她也低着头,那姿态却怎么看怎么温婉动人。领上镶滚的一圈儿白狐毛随着风微微拂动,时隐时现的一点儿肌肤竟还要细白几分。   杏儿暗生羡意,想使坏去冰她一个激灵,又怕真惹她生气。   她看得出宝珠心事重重。   提心吊胆是没有用的,但或许正因为没有用,越发提心吊胆。   自中秋后,皇帝的身子骨时好时坏,如今朝政大权已经完全交到太子手里了。太子不敢掉以轻心,本想一如从前那般,事事奏请圣意裁夺,然而皇帝病势稍重,情绪便愈坏,他再执意,反被斥责不体恤君父,只好与三公九卿一同商议着办。   这一办就径直办到除夕封笔封印。每年除夕到初一,皇帝是不办公的,太子也沿引此例。   这一年里最后一次召对散了,太子便往宣政殿给皇帝问安。   雪才停不久。路面虽扫干净了,到底走着不畅快。皇帝几次嘱咐过他,冬日里坐轿过去,免得来回奔波受了寒,太子都再三辞了。   皇帝半坐在床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木珠子,那珠子比寻常佛珠大些,上面雕的是十八罗汉——这是薛盟给他寻来的玩意儿。   薛盟这外甥当得够放肆,陪皇帝闲话,嘴上也没个把门,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一只绘着肉翅西洋女人的鼻烟壶某日被长公主瞧见了,险些当着一众清客的面儿挨了家法。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太子乜了表兄一样,连忙上前给父皇抚背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皇帝对这活宝外甥下了定论:“誓之将来若被打断腿,朕多多地赏你伤药。”   太子亦是一脸忍俊不禁,而后稍稍正色,向皇帝回禀除夕事宜。   皇帝连连点头:“南边祖陵和太庙都祭拜过了,朕心里便安泰了;臣工们的节礼赏钱,你作主便是。内宫里嘛,都是自家人,大节上不错即可,让太子妃把那两个也带上,你母后的心思,能体谅的便体谅些。”   太子听明白了,皇帝仍不打算露面。   他便掩着憾然,道:“太子妃陪着母后,臣便与父皇一道…上一回父皇答应过臣的棋还没下呢。”   皇帝拿手指点点他,对薛盟道:“太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又定定地看过来:“明日正旦,你代朕接受百官蕃使朝贺。” 第43章 .四十三翡翠镯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殿下!殿下!”小篆急得大冬天儿的一头热汗,赶在进门前拿袖子抹了,这才跨进屋中。   太子和四皇子都在。小篆本想念句“菩萨保佑”,等看清楚面前二人,暗赞了一句:“天爷…”   差了十五岁的兄弟俩,都着衮冕,小的那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活脱脱一个又富又贵的福娃娃;大的这位,则是一派龙章凤姿、仪表非俗。   没人不想照着四皇子的模样画张吉庆年画,但没人敢直视太子殿下睥睨天下的气度。   太子正命幼弟背书,挑眉看了小篆一样,小篆自知失态,忙呵着腰,讪讪道:“奴才斗胆,还有一刻钟就该升朝了。”   不怨他这般慌里慌张,昨夜太子守了岁,今儿天不亮就又过来更衣,正旦的礼节丝毫错不得,伺候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出纰漏,偏偏长禧宫那位又打发人来,说四皇子不见了。   这话说的,忒失水准。翻了年四皇子就五岁了,这么大的日子,太子能带着弟弟一块儿上朝,兄友弟恭,多么好的美谈啊。   “蕃使们都到齐了吗?”太子听四弟背得还算满意,一压手让他停下,这才问小篆。   “到齐了。”小篆语调略扬,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万国来朝啊!多少代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大徵定鼎十六载,皇爷竟然把这头一遭交给了太子。   太子瞧着他那张喜孜孜的脸,倒也没说什么:人活百样,难有样样俱全的,若能又机灵又稳重,恐怕只会是别人安插来的钉子。   再者新年伊始,高兴些也没什么。   太子对四皇子一招手,二人前后走出抱厦。   今儿是大日子,临朝之处在太极殿。屋前停着两抬肩舆,大篆守在一旁,见人出来,行了个跪礼:“殿下新禧。”   太子“嗯”了一声,坐上肩舆。四皇子也有样学样,更加正襟危坐。   大篆并着两指,往上一抬,肩舆便稳稳当当地开始前行。   春风未至,朔风尚寒。太子腹内有万丈豪情,头脑却冷静得很。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治国平天下如是,修身齐家如是。   小篆留下来没跟着,只好望着威风凛凛的仪仗歆羡一番。忽然想起来,过了年,太子殿下也长了一岁,该行冠礼了。   龙子凤孙跟普通孩童不一样,知事明理早得多。打太子参政起,重大的日子已经束发戴冠过多少回了。   今年么,圣躬时常违和,除皇爷外,谁配为太子加冠?指不定就这么作罢了。   “母后新禧。”皇后这里免外命妇拜贺也有多年了,宫里头也只有太子妃、太子嫔依着孝道全一全礼节。   皇后略一颔首,让宝珠将压祟钱分给她们。   太子妃谢过赏起身,因说笑道:“今日又长一岁,偌大的年纪,还厚着脸皮讨母后的赏。”   皇后便道:“等你有了好信儿,来年拿双份的也应当。”   太子妃的神色立即没有方才那么自在了,低低应了个“是”。   蠢物。眉舒心里冷笑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宝珠。   宝珠避过她的探究,轻声向皇后道:“娘娘,水点心好了,我舀给您尝尝?”   熬了大半宿,皇后没什么胃口,但自己不尝,必定扫众人的兴,便点了点头。   宝珠取过汤匙,目光一睨,将沉在汤面下方的水点心舀了两个在碗里。   皇后接过来,拿小勺儿舀起一个,尝了一口,便顿住了:里面有一枚簇新的制钱。   她当然知道宝珠的鬼心眼,这妮儿想挑,就没有挑走眼的。不过大年初一得了个好彩头,到底是欢喜的。   皇后笑着放下碗,连声说:“好好好,你们的孝心,我都受用。”站起身来:“熬了一晚,恕我不周,进去偏一偏。你们姊妹玩乐就是,便是要走,也等雾散尽了再走。”   太子妃三人忙起身答应,宝珠要扶着她,皇后道:“你也吃了再去。”   宝珠依她所言,回来接着应酬太子妃她们。水点心是用海碗盛的,讲究的就是一家子分食,宝珠又如之前一样,依次舀了奉与太子妃和黎氏,每人碗里都有一只包着钱的,舀到第三碗,眉舒却拦住了:“宝珠姑娘也累了一宿,我可不敢再劳你。”让自己带来的绾儿接了过去。   宝珠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才刚没分席,大家坐在一张小圆桌前。皇后坐主位,太子妃在皇后左侧,眉舒在皇后右侧,黎氏则位于太子妃之左。   待起身送走皇后,三人的位置又挨得近了些。宝珠自该从太子妃起,依次呈上,不想眉舒便觉得受了慢待。   宝珠本欲解释,可眉舒也不曾明白说,倒不好解释。大家都熬了四五个时辰,精神略有懈怠,宝珠更是眼皮子都有点儿肿,心一横,索性不打这个圆场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侍立着。   她哪里知道,眉舒这口气是昨晚就怄下了。   昨晚起初是皇后同太子妃三个玩骨牌,做小辈的想讨皇后欢心,一味地喂牌,皇后哪不知道,玩得久了便失了兴头,且到底有了年纪,经不住聚精会神好几个时辰,便让宫女儿们玩——年节底下,不必太分尊卑。   宝珠便和眉舒身边的绾儿掷骰子,这个除非是积年的好手,否则都是凭运气罢了。   绾儿运道旺,没几个来回就把宝珠跟前的散钱全赢去了,把看热闹的姑姑们逗得哄堂大笑。   宝珠不光笑,还冲皇后撒娇:“娘娘,我玩不过…”   偏巧太子此时从前头回来了,跟着凑趣说:“看宝珠那样儿,再给她一吊钱吧。”   这话犹可,但宝珠一见到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容也淡了些,落在眉舒眼里,登时不是滋味。   归根结底,她讨厌宝珠这种巧言令色的人,打第一回 见就是。如今她不巧言令色了,才更为反常。   绾儿舀给眉舒的水点心她也没吃,抿着一块儿山楂糕,等太子妃和黎氏先后搁下筷子,便也搁下了。   宝珠送三人出去。太子妃知道她无端受了眉舒的气,便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比我白些。”将腕子上一个顶通透的翡翠镯推给她硬戴上了。   宝珠坚决不肯收,“无功不受禄”,非要褪给她,白肉皮儿上红了一片,太子妃攥住她的手:“新年贺礼,有什么收不得?再推,我可就没面子了。”   眉舒瞧着这两人惺惺作态,暗嗤了一声,道:“不是收不得,是姐姐送的不是时候——如今宝珠姑娘不得不行礼谢恩,可下回见了,指不定姐姐要向她行礼呢!”   “太子嫔!”泥人儿尚有三分火性呢,何况宝珠?再是奴才秧子,也不在她院儿里讨食禄。正值大节下,本该和和气气的,皇后娘娘行事都顾着她们呢,她一个小辈,在这儿卖什么疯撒什么泼!   宝珠气得发抖,看了看太子妃,明知道不关她的事儿,僵了一时,礼节也不要了,扭头就走。   回了住所,那碍事的镯子还箍在手上,塞了绢子进去也抹不下来,宝珠一时恼羞成怒,干脆把腕子往桌沿上掼,又失了准头,没磕着镯子,倒磕着了腕骨。   她吃痛不已,万念俱灰地伏在床上,简直想一了百了。   真能一了百了吗?她不怕死,但不知道她这么寻短见死了,别人怎么说她?   还念着身后名声,那股子勇气也就溃不成军了。   她又发了一会儿怔,起身捋了捋头发,一照镜子,眼圈略有些红,竟然没瞧见泪痕。   叹了一声,又看一眼那碧莹莹的镯子,取不下来,就得去娘娘那儿回明来路。   皇后倒没多大反应:“太子妃历来是小意殷勤人儿,她赏你了,你就戴着吧。”   太子妃是小处糊涂,眉舒却是大处糊涂。皇后直到夜里无人时,方才抚了抚心口:太子跟皇帝起了冲突,知道的人扳着指头数得着。太子不可能告诉她,东宫里还有谁这么长舌?   至于宝珠,到底是个隐患。趁着眼下皇帝和太子两头都淡了些,不论是不是口不对心,明面上都各退了一步。要尽早寻个人家给她,嫁出去便好了。   宫里的男人除了御医就是侍卫。御医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大不相称;侍卫年貌虽相当,怕皇帝犯疑心,实在不必做那瓜田李下的事。   皇后暗哼一声:她要是够狠心,指配个太监又如何?这妮儿懂事归懂事,乱子是一点儿没少添。   罢了,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嫁远些也是可行的。   二月份便是会试,那些离京远的士子,估计过了上元节就要动身。今年点考官其实也是由太子做主,比皇帝理政时当然便利许多。   又想借助这份便利,又不想让太子知晓内情。皇后不禁皱眉:太子一贯主意大,好在孝顺,正妃和两个侧室的安排都顺从了父母的意思,也了了她一桩心事。怎么轮到宝珠,便这么油盐不进?   便是没有皇帝这一出,她也不打算把宝珠给他。 第44章 .四十四龙门   老辈儿里有一句话,叫“腊半月,正半年”。这大抵是闲汉的说头,觉得正月里无所事事,时日漫长。   太子的整个正月,却是没有一天空闲的。   除了初一的夜里留在昭俭宫,自初二起,就再度核对起了春闱考官的人选。此外皇帝仍有微恙,为人臣子不能公然宴饮作乐,但该有的礼节往来依然不可断。   他才喘了口气,龙抬头已经过了。进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或是投宿店家、或是拜访亲友,皇城之内,人流倍增。   今年江南一带取中的士子不少,诗书之乡么,也在意料之中。不知道时务策上如何。   薛盟在长公主府里勉强待了个元旦、十五,暗地里早就变着法儿地找乐子了。今晚太子在场,来的又是要紧人物,连拨琵琶唱曲儿的也没放进来,只好闷头吃菜。   太子道:“各卫所警醒着些,住店的也好,投靠的也好,身份要盘查清楚,一应行踪要有记载。街面上无论是口角还是磕碰,凭他是谁,但凡有苗头,立刻扼住了;等过了这一阵,哪怕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咱们慢慢见官理论不迟。”   指挥使们肃然称是。   太子又问:“李慎行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次回话的是孙千户:“仍旧每日闭门不出,写上十来首悼亡诗。”   觉察到太子目光一凛,他忙找补说:“伺候笔墨的人都一一看过了,尽是感慨手足情浅的,没有半分怨言。那些诗稿也都由归命公自己烧光了。”   好个焚诗寄情。   太子道:“好好看着,别放松警惕。若是累了,再找个换班的也可。”   孙千户连忙指天誓日地表了一番忠心,无须假手他人。   在场的都是心腹之臣,说话不必过分兜圈子,不过恩威并施仍是不可或缺的。   太子举杯:“诸位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为朝廷拔擢贤才,是社稷大事、民生大计,我才疏德薄,担此重任,实在惶惶不可终日,万事唯有仰仗诸位而已。”   在座之人无不捧卮过额,齐道“惭愧”。   太子一笑,饮尽杯中酒,道:“但愿三月过后,得以再陪诸位痛饮。”   薛盟咂咂嘴,美酒难得,与太子同酌却是可惜了。   一时席散,两人皆在屋中假寐。薛盟呆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起身:“殿下,你醉没?”   太子啼笑皆非:“表兄,你希望我怎么答?”   薛盟琢磨了下,也“嘿嘿”笑了两声,笑完又有点发愁:“舅舅真会给你使绊子吗?”   太子的呼吸顿了一瞬:“不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薛盟想不通:“我进宫几回,舅舅待你和从前没有两样啊。”   早就两样了。太子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初的毫毛斧柯是在哪里。   但离弦之箭,无从回头。   薛盟替他沉沉地一叹。   太子抬眼看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薛誓之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本可歌舞诗酒过一生,稀里糊涂被他牵扯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悔青了肠子。   “表兄。”太子忍不住问:“秋波横有趣儿吗?”   “太子弟弟,你别这么庸俗啊!”薛盟才得意忘形了一秒,脑海中猛地浮现正旦朝贺那日太子的气派,竟有点不敢造次的意思,语调顿时低了八度:“你要是能瞒过舅舅,我哪日带你去见识见识。”   太子轻笑了一声:“姑母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这句,二人俱沉默下来。   良久过后,薛盟梦呓似的,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   太子睁着眼,算着开宫门的时间,乘了顶青呢小轿,隐在入朝的车流里回到宫中。   头略有些发沉,看了会儿条陈,痛感未消,精神却振奋了许多。   太子承认,他喜欢这社稷苍生在他手里井然有序的感觉。   父皇养病多久,他就能尽孝多久。   会试与乡试所差无几:二月初九日、十三日、十五日,共计三场。   主考官、副考官、同考官,济济一堂,日以继夜,圈出了五十一份考卷。   接着,这五十一份考卷上被糊住的名字得以重见天日,并珍而重之地以淡墨书写在黄纸上,“金榜题名”,便是如此。   及至放榜当日,更是宵禁才解,城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有小厮的派小厮,没有小厮的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单枪匹马,街边店家一屉及第饼还没熟的工夫,已经往贡院张榜墙前跑了数不清多少回。   “还早呢。”小摊上搅豆腐脑的老翁笑眯眯地说:“只是榜上有名,都有专人骑着马到府上报喜,各位魁星老爷不用忙,这会儿多兑些散钱打赏就够了。”   一字不识的老叟懂的道理,那些举子们岂会不懂?然而此刻腹中的煎熬,非同道中人,是万不能体会的。   “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升平时节逢公道,不觉龙门是嶮津。”皇榜高中的,从此腰金衣紫,宦海沉浮、济世安民;名落孙山的,只觉无颜返乡,一想起入场前的踌躇满志,连来时的衣衫都羞于再穿。   售卖着及第饼的店家更练达些,叮嘱堂倌给门口歇脚的几位举子送几碗温茶过去,自己则悠闲翻着账簿,琢磨着在及第饼、及第宴之外,还可从后街药铺支些醒神开窍的麝香、冰片、保心丹,未雨绸缪嘛。   待到天光大亮,榜文终于张出来了。   院墙外一时人声鼎沸,有应考的举子家人,也有凑热闹的普通百姓,幸而两队卫军早已左右把持着了,才不至于闹出乱子来。   先前赠茶的那位店家也探出头去张望——店里生意正兴隆,他舍不得走开——没觑着魁星老爷们的真容,倒见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进了他这小店。   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劲儿,店家忙不迭地上前唱了个肥喏,殷勤地将人往楼上引。   楼上清净,只有数位女眷,包了个小小的雅座,那是几位交好的夫人,带着小姑妹妹等出来见世面,榜下捉婿倒算不上,大徵民风开放,不至于非等三年一次的科考,方有机会接识这些青年才俊。   门虚掩着,恰逢堂倌上过菜出来,玉衫儒巾的青年惊鸿一瞥,惹得其内的年轻女子喁喁私语起来:“那是谁家的儿郎?也来看皇榜吗?”   “楼上怎么看到清?兴许压根儿不是挣功名的。”   “便是没有功名,我也肯的。”又是一阵笑闹。   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仗着自己看得见对方,对方却看不见自己,言语大胆得很。   大篆与小篆都是小厮打扮,跟在太子后头,强忍着不敢笑:太子殿下没穿公服,又存心不露锋芒,芝兰玉树,何等俊逸清朗。他自己又浑然不觉,殊不知越是淡泊自矜,越易招蜂引蝶。   太子全没放在心上,择了临窗的位置坐下,大篆重洗过杯盏,为他斟了杯茶。   太子在饮食上并不过分挑剔,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太子抿了一口,目光仍落在楼下。二月中,乍暖还寒,他一路看过来,鬓边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一面俯瞰,一面暗忖:这末一场的题目是翰林学士褚三畏出的,此翁一向牛心古怪,立意刁钻,多少士子在破题承题上便折戟沉沙,唯有两人不然。   一个腹中有文章,引经据典、笔下生花;一个胸中有丘壑,以古论今,慷慨激昂。这二人,可谓不分伯仲、难断高下。   最终,由主考官拆看二人姓字、籍贯,欲取冀州郭子贡为榜首,扬州徐渊屈居其次。   太子得知后,颔首一笑:“这也无妨,能入会试榜者,皆是国之栋梁。且待三月殿试,父皇亲临考较,到时自有圣断。”   话是理应这么说的。但消息灵通、洞察时局的新晋贡士们已然猜测,这一回的殿试,只怕也是由太子殿下代劳。   倘真如此,不仅对太子而言意义非凡,对他们而言,一样不同寻常。   开国十六年,他们是第四拨科举入仕的,在皇帝那里犹如过江之鲫,根本排不上号。但如果是太子钦点,等到将来,他们便有望成为新君的股肱之臣。   逐渐四散的人群忽又隐隐躁动起来,太子皱眉,吩咐小篆:“问问何事。”   除了大篆小篆两个明面上跟着的,酒楼各处都还有暗潜的羽卫。小篆找人一问,很快上来回禀:“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举人,呼吸不畅厥过去了,多亏店家那什么保心丹喂得及时,这会儿已无大碍。”   太子点点头,大篆又低声劝道:“殿下,人多眼杂的,还是尽早回去吧。”   太子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返程不再靠走的,小篆已然吩咐人将套好的车牵到楼下来。   回宫的道上拥堵异常,饶是太子心中有数,短短几十步路走走停停五六回,多少被颠得有点光火。撩开帘子正要吩咐大篆去前头瞧瞧,大篆转身走过来,语调较之前沉了两度:“殿下,那些落榜的举子们涌到文庙哭圣人去了。” 第45章 .四十五《尚书》   “荒唐!”太子勃然大怒:“文庙是什么地方,岂容竖子撒野!”这些个书蠹书贼,张口是“为往圣继绝学”,闭口是“为万世开太平”,实际稍不如意,便撒泼耍横,与愚夫泼妇何异?   “殿下息怒。”京畿卫指挥使惊悉太子白龙鱼服,比几个酸腐文人发发牢骚闹闹事儿可严重得多,连忙把镇压一事交给手下千户,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太子没下车,脸色不善。指挥使有汗不敢擦,赔着笑道:“举子们寒窗苦读十几载,如今榜上无名,一时想窄了也是有的。臣已经派人前去文庙,好生安抚劝说了,务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都是读圣贤书的,想来大义大道总不会忘的。”   太子没作声。指挥使又朝四周察看一通,极力谏道:“殿下身份贵重,还请及早荣返,一旦事态平息,臣立即进宫回禀。”   太子一忖:自己久处闹市,确有诸多不便,指挥使一向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便暂且交给他处置。又吩咐一句:“将哭庙众人中为首的留下来,一个也不许漏放。”挥手令小篆放下车帘,扬鞭而去。   指挥使直起身,扶了扶头上的纱帽,又品了品太子那个“留”字:这一回,就不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一个不慎,说不定丢的是自己头上乌纱哪!   依誮   回了宫太子照旧先去宣政殿问安。皇帝刚进过小食,内侍撤了小桌下去,太子瞥见当中有一道咸酥山药。   满宫只有长禧宫的小厨房将山药点心做成咸口,这一道显然是贤妃的孝敬。   太子收回目光,只问了问皇帝今日觉得如何,半字不提文庙那一出。   皇帝似是有些困倦了,同他说了几句话,渐渐闭上了眼睛。   太子便停住了话头,待皇帝再度睁开眼时,趁势告了退。   出来时太子不禁想,一个人老弱的样子做久了,还杀伐决断的起来吗?   没走多远,大篆迎上来了。   适才太子让他在日华门外守着,京畿卫指挥使若进宫来,决不能让他在皇帝跟前露面。   大篆言简意赅:“撞柱死了两个举人,一个是四十七名,一个未中。殿下,来者不善。”   “既中了,为何仍跟着胡来?”   指挥使在端本宫等候的这阵子工夫,已经足够他把子丑寅卯翻来覆去地梳理透,可真听着太子问话时,心里仍有些许怯缩:   “回殿下,举子们声称,他们为的并非一己得失,而是求一个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书》里面的。”太子若有所思:“褚三畏的题,也是出自《书》中。不知援引此典的举子,破题破得如何。”   指挥使非举业入仕,对四书五经可谓全然外行,不过太子也没有考较他的心思,接着道:“在榜五十一人我粗略看过,有二十九人来自江南数州,二十二人为北地举子,吴大人,我记得可有出入?”   “殿下英明。”指挥使道:“正因为如此,那些不晓事的举子们才叫屈,以为应当设南北卷,令各地举子分别应考。”   太子哼笑一声:今年设南北卷,将来是否还要设汉夷卷?燕朝末年狼烟四起,疆土四分五裂,及至如今,收复者亦才十之六七,金瓯未固,这些本该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竟发此谬论。   他捺下心绪,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这些人现在何处?”   “暂且留在庙后辟雍①里。”毕竟是有了出身的举人,一时尚不曾定罪,京畿卫也开罪不起,左右为难,军士们擎等着太子殿下发话,也好方便他们行事。   太子站起身来:“吴大人,你我同去一趟吧,总要与那些举子当面谈谈。”   “殿下…”指挥使一时矛盾得很:“那些人正是糊涂油蒙了心,您金尊玉贵,怎能涉险?”   “金尊玉贵四个字,只怕不日就未必了。”太子此言一出,乜见指挥使霎时惊惶的神色,又淡淡添了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走吧。”   太子驾至的消息,使得辟雍里暂时陷入僵持的举人们再度躁动起来:“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我等要向殿下陈情!”   太子在前面正殿向至圣先师行礼持敬过,来到了辟雍明堂。   回宫后太子换了身深青五爪坐龙服,略显老成的颜色,衬得年轻储君英俊而沉郁。   被推选出来的几名举人在堂下列好,叉手行过礼后,慑于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没有贸然开口。   片刻,太子似是从思索中回过神,低垂的眼睛抬起来,将众人挨个扫视了一遍。   众人不觉暗中都凛了凛,严阵以待着他的兴师问罪。   谁想太子只是缓缓问:“诸位当中,可有与马阳、万适同乡者?”   马阳与万适,便是那两名触柱而亡的举子,二人皆为豫州籍。   在场举子中自然不乏有与他二人同乡者,但太子意图不明,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太子惋叹了一声:“二位过身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早该妥当装裹起来,否则来日灵柩返回故土,高堂骨肉情何以堪?”   堂下越发寂然,心怀不忿者左右观望一时,犹高声道:“天下寒士夙愿不了,纵然入土,也未必能安!”   太子的目光攫住他:此人他已听指挥使提过,名叫时无患,京城人,考卷文理不通,却是闹得最厉害的。   “时无患。”太子便问他:“不知你的夙愿是什么?”   既然已经出了头点了眼,时无患索性摆出无惧无畏的姿态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学生极知,殿下对江南一贯怀柔,乃是为四境归心计。然科举取士,不啻朝廷之根,社稷之本,实不可有南北异同,寒士子之心啊!”   他这般慷慨激昂,太子仍旧视若等闲,一招手,指挥使便将厚厚一摞考卷呈递上来。   “时无患,把你的考卷寻出来,给大伙儿念念。”   时无患顿时白了脸,他可没忘记,考场上他因最末一题过分刁钻,无从下笔,兼因有恃无恐,诌了五言八句,句句都在讥讽挑衅座师。   座师只让他落榜,已然够宽宏大量了。   当着太子,当着众举子,他怎敢念出来?只得勉强示弱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得座师青眼也罢。可其他同年们…”   “你才疏学浅,那考官不将你取中,又有何偏私不当!”太子不再容他妖言惑众:“其余人等,若觉考官不公,大可将答卷取出来,本宫再为诸位批阅。”   只有两人踌躇半晌,出列请太子重阅。一个满篇诘屈聱牙,一个连承题起讲都不知所云。   如此才学,如此德行,岂堪重用?不过现今且宜安抚,不宜苛责罢了。太子搁下答卷,语重心长道:“诸位,南国举子中榜者比北地多七人,不止诸位深以为憾,连陛下与我,亦深以为憾。”   他起身,走到堂下众人当中:“昔年燕朝割裂,南国叛朝苟安一隅,民生尚得安息;北地却烽火不断,以致文治教化远逊于南方——归根结底,这是夏侯氏之过。”   指挥使在一旁听得冷汗淋漓:做储君的引咎自责,只会使他们这些为人臣的愈加坐卧不安。   太子略过贺无患,语调恳切:“诸位已有功名,不日便会被授予教喻、县丞等职,于教化民众上,正是大有施为之地。父皇与我,还盼着诸位,为大徵江山,为庶民百姓,不辞辛劳、尽贤尽能。”   言尽于此,那两名请太子重阅答卷的举人最先跪下来:“学生惭愧。”惭愧是一层,懊悔也是一层:既然已经中了举,即便春闱无名,来年再考也好,等候擢用也罢,哪怕补录遥遥无期,不论在何处坐馆,至少往后衣食无忧、免除徭役,进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必被人一怂恿,头脑发热,在至圣先师面前斯文扫地?   本以为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孤注一掷,再不敢想太子殿下不计前嫌,筹谋深远。   回头有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顿时委顿下来。   他俩一跪,陆陆续续的,其他人也跪拜伏地,就连贺无患,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软了膝盖。   局面已定,善后的事宜交还给指挥使。被裹挟被鼓动的举人们责令尽早返乡,等到了地方,再命父母官好生管教不迟。   马阳、万适二人官服入殓,棺柩随离京公干的差吏一道,送回故里。   至于时无患与立在其左右的两人,指挥使得了太子私下授意,继续将三人分别拘在贡院杂房里,严加看守起来。   若不是太子不得私设刑狱,这几人暂时的下处都不该这般舒适。   殿试的日子是三月十五,太子打算等定下三甲、尘埃落定后,再择机将此事徐徐向皇帝回禀。   不料三月初一朔日大朝,太子方在髹金雕龙木椅下首站定,殿外卫士来报,有人击响了登天鼓,要上陈天子春闱舞弊之事。 第46章 .四十六登天鼓   登天鼓设于皇帝御极之初,为的是一切臣子百姓,凡有冤屈,皆可直达天听。   十六年里,鼓声第一次响起。   太子定了定心神,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稳声吩咐道:“将击鼓人带至殿外。待议事毕,便引他入殿中陈述。”   “科举乃大事,怎容稍待?”一道略沧桑的声音响起,仍旧中气十足。   太子此时已不觉意外,回身面向须弥座,同百官们一起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皇帝神采奕奕,展袖振臂:“传击鼓人。”   一旁内侍忙不迭地扯着尖细嗓子,扬声道:“传击鼓人!”   进殿面圣的,正是时无患。   他三跪九叩,恰如行云流水,而后痛心疾首,言称考官褚三畏收受贿赂,将考题事先透给扬州考生徐渊,否则凭徐渊自身才学,根本无法名列第二。   皇帝震怒非常,当即下令彻查,因褚三畏任考官乃是太子钦定,为避嫌计,太子被排除在彻查人选之外。   从皇帝露面的那一刻起,太子便明白,父皇佯病多月,留给他的后招应在此时。   他自问掌权以来,处处留心、时时警醒,与其说是防备不住,不如说,是自己接受不了,父皇会用科举大事来设圈套。   业已至此,辩驳无益。他也确实想看看,事关南北,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散朝后,太子默然回到东宫,得知太子妃母亲进宫来了,太子有些疲乏,片刻,只说:“知道了。”   午后范夫人该走了,小篆方领着人过昭俭宫来,奉上太子赏赐之物。送走老夫人,小篆呵腰向太子妃道:“殿下说,近来宫中多事,范家二老还是过些时日再来为好。”   太子妃语塞一时,低声应了。一回身,眼泪便掉了下来:这回是京中姨丈做大寿,双亲进京观礼,母亲方才递牌子进来见她一面,成婚两载,不过是第二回 。   不消几日,东宫便听闻舞弊案水落石出了:原来是褚三畏治下不严,家中爱妾识字断文,见他连日翻阅《尚书》,于某句旁又有新批准,猜得关窍,透于其入京参考的两姨表弟。   这表弟却不是徐渊,而是会试榜首、冀州举人郭子贡。   至于徐渊,入京后与郭子贡一见如故,二人相处月余,已似经年挚友,同旅舍之人亦是众所皆知。   故此皇帝将此二人均予以除名,终生不得再应考。十五日殿试,天子亲临,又自落榜举子中依序补上两人来,排定了五十一名贡士的最终名次。   御赐琼林宴,及第进士们以状元为首,策马游'街。满城繁华,无人知晓徐渊于牢中投缳。   次日朝会,太子脱簪、去冠,跪地请罪。   皇帝长叹一声:“太子啊,你让朕如何放手?”以手覆额良久,他挥挥袖:“你也累了,且回去多休沐些日子吧。”   太子只沉默以对。在这样福祸攸关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二哥病重时,母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模样。   彼时他虽年幼,却非无知。恰逢行军途中,山洪爆发,他们不得不轻装撤离,二哥躺在简陋的牛车里,药材也不曾带全…   他没有忘,但不知父皇是否早已忘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这是夏侯氏的江山,不是父皇一人的江山。   然而他既是奉旨休沐,至少明面上,不宜再轻举妄动。   自这日起,东宫属官们全都清闲下来,就连挂个虚职的赞善大夫薛盟都觉出了几分不同。所幸他原也不靠俸银冰敬度日,无非嫌一样的香红围绕、乌丝醉墨,却不复往昔销'魂罢了。   而内宫之中,日常用度则是显而易见地缩减下来了。   这时候才知道,论起狠心,互为仇雠的女人仍旧比不上一个恩断义绝的男人。   头一桩便是小厨房的食材。皇后不吃大荤,可如今能每日供给的只有猪肉,鸡鸭鹅一旬才有两只,鱼虾等河鲜一月送一筐,也是参差不齐的样子。   至于时蔬鲜果,六尚早不怎么上心了,但凡娇贵不经搁的东西,索性就不分给凤仪宫。   如今备着的,不过笋脯菜干之类。   往日柳叶儿和宝珠这一等的,也讲究个远庖厨,而今却要亲自看过每日拟的菜单子,以免呈到皇后跟前的膳食看着太不像样了。   这一天小厨房做了一道玉兰蘑菇汤。常姑姑送膳过来,见宝珠在里间伺候皇后,便觑空悄声对柳叶儿说,上用的尖片已尽数在汤里头了,她怕菜色看着单薄,自作主张从宫人们吃的桃花片里挑了嫩些的,掺在了一块儿。   竟至于此。柳叶儿一时意冷心灰:她是打皇帝潜龙时便在皇后身边的,局势艰难时,粗茶淡饭也不是不能过,而今皇帝明明富有天下,待结发妻子却这样苛刻。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送走常姑姑后,思来想去,还是该与宝珠商量商量。   宝珠听完她的打算,一时也沉默下来,片刻方才含着笑道:“姐姐的体己银子尚不须动,我那儿还有历年娘娘赏下来的金银锞子,原就是留着做人情的,这会儿使着也合宜。”   柳叶儿心里不过去,面上仍冷笑道:“我手里的东西散出去了,不怕你不贴补我;你的体己没了,我可不会帮衬你。”   宝珠笑意更深了些:“论赖皮工夫,姐姐只怕磨不过我。”   就此说定了。想了想,又道:“如今也不大送花到凤仪宫来了,伺候花草的宫女可以先裁两个——杏儿原与她们熟稔,便让她暗暗将这锞子交给她们。”   这些粗使的女孩儿们,花些银钱打点门路,尚还可以被调派到其他差使上,不必与凤仪宫一损俱损。   只不过减人不比添人,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事,宣扬出来反而使人心涣散。   柳叶儿忖了忖,道:“依我想,连娘娘那里也不必回禀,免得徒惹伤心。咱们往后更细致些就过得。”   只怕皇后早就知道了,大家都瞒着彼此罢了。宝珠没说破,垂眸又想:她们如此,不知东宫里又如何。   明儿便是四月初九了,太子整二十岁的生辰。   此时此刻,太子妃却坐在自己房里默然流泪。   小媛劝慰无用,见主子的傅母谢嬷嬷进来,方才松了口气。   谢嬷嬷暗叹一声:今儿个浴佛节,太子妃不想让东宫输了阵势,依旧到宝相楼去,与众妃嫔一道参拜观礼。   然而那些嫔御们却对她屡屡侧目,更有甚者,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显然是认为她不应当来此。   至于白氏那小妇,如今封了贵妃,越发拿出庶婆婆的款儿来,虽不像其余人那样明给太子妃冷脸瞧,临走时仍专把太子妃传去叮嘱:“太子近来可好?难得大忙人有空歇息两日,你要多贴心侍奉着些才是。”又是一重揶揄。   太子妃见谢嬷嬷进来,勉强拭了眼泪,仰头望着傅母:“嬷嬷,我怕做错了,又惹殿下生气。”   夫妻俩所思所想从来不相通,眼下须得同舟共济的时候,也像是东一桨、西一桨,力使不到一块儿,毫无默契可言。   太子妃如今愈加瞻前顾后,谢嬷嬷却看得真切:太子原就是个冷性人,东宫里怕没有哪一个把他捂得热。   可自己姑娘已经是太子妃了,该是她的职责,她还得去做。   谢嬷嬷曲意安抚道:“殿下待您,一贯是敬重的,又能体谅您一片好心,不会为这点小事落您的脸面。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身为女人不便掺和,不过哄殿下高兴些,总是您的分内之事,明儿殿下寿辰,您想好怎么办了吗?”   太子妃提起来也是愁容难展:“如今这光景,父皇母后多半是不会赐宴的了,我想着,就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乐一日半日也好,还不知殿下肯不肯…”   “他肯不肯,您得亲口去问啊!”谢嬷嬷替主子着急:“您是正妃,主动求见还见不着吗?”   太子妃点着头,心里却依旧踟蹰,谢嬷嬷一望即知,暗寻思:若有个一儿半女,兴许还能指望这两人多亲近些。   偏偏自家姑娘嫁进来两年,至今没有喜信儿。   这两年大小事情都多,太子不是在外头,就是回东宫了,也常宿在前边儿。   谢嬷嬷往常看其他几名姬妾恩宠也淡,尚还不至于过分忧心忡忡,今日想得深了,却是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照皇爷如今这等心性,当了祖父也未见得欢喜。   她忙不迭地念了两声佛,太子妃听见了,幸而并无放在心上,犹看向临窗案上搁着的珐琅座钟。   再等一刻钟吧,她想,等过了太子读书的时辰,她就去弘仁殿问他。   然而不知多少个一刻钟过去了,太子妃还在昭俭宫里没有动身,直到天黑下来,太子又是歇在自己房里。   谢嬷嬷又惋惜又心疼:她还记得姑娘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待嫁的女孩虽然温柔腼腆,亦是父母爱护着长大的,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几乎畏手畏脚。   她服侍着太子妃就寝,太子妃沉静的眼睛在灯火照耀下,泛出一星光亮来。紧握的双手搁在绣被上,她向谢嬷嬷保证道:“嬷嬷别担心,明儿一早我便去问。”   未满的月亮挂在天际,略浑浊的温暖,照拂过太子妃渐渐安适的脸庞,随后被放下的床帐阻断了。 第47章 .四十七瑶柱汤面   次日一早,太子正在书房里写字,听见说,太子嫔曹氏求见。   他微微纳罕地一挑眉,随即才意识到,今日是初九。便点头:“传。”   眉舒带着个提食盒的宫女一道进来,行了礼,曼声道:“今日殿下寿辰,妾身既不会做贺诗,此身所有也皆是殿下所赐,只有下厨献拙,做了一碗寿面略表心意。”   那瑶柱汤熬了一整晚,面是今早她亲手擀成的,此外只撒了些豆苗提鲜。眉舒知道,炊金馔玉并不能入太子的眼,倒是这种家常温情,或许还能打动他的心。   奈何太子刚用过早膳不久,对着摆在面前的寿面确实不想吃,只温和些向眉舒道:“你有心了。”   眉舒稍有些失落,然而也不算太出乎预料:眼下太子困在东宫,心绪不佳亦是常情。她多温存体谅些,往后两人的情分总能厚些。   太子吃软不吃硬,宝珠为何能得他另眼相待,不就是会伏低做小吗?   她见太子正写字,便走过去,欲接过侍墨内监的差事:“妾自小也学字,不过学的是抄经小楷,谈不上'风骨'二字。”   太子隐约记得,她受后娘冷待,是到了祖母身边后,日子才过得像个官家小姐的,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教养上终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他思量一回,说:“太子妃书法尚可,若她有空,你让她提点提点你。”   说曹操曹操到,小篆又来回禀,太子妃在外面候着了。   “今儿是怎么了?”太子笑意里已有点不耐烦:“赶在一块儿给我祝寿来了?”闹纷纷地没个章法。   太子妃甫一进来,就听见这一句,不觉有些讪讪,行礼道:“是妾来得不是时候了。”   太子道“无妨”,问她何事。   太子妃便道:“今儿是殿下生辰,妾吩咐厨房备一桌小宴,咱们姊妹为殿下庆贺庆贺,不知殿下觉着如何?”   太子不觉叹了口气:“论礼,我应当先去向父皇母后磕头的。”皇帝驳回了他的请安,凤仪宫也不便再去,还谈什么庆贺不庆贺。   眉舒忙道:“殿下的孝心,皇后娘娘终是明白的。”   太子回过神来,向太子妃道:“就依你的意思,挑你们各人爱吃的做来,我一时便过去。”   然而这小小寿宴到底聚得潦草,才落座未久,小篆悄悄传了内宫的消息来:阮才人及另一位新近得宠的柳美人,因在皇帝病中“嬉笑轻忽,全无心肝”,被秘密处死了。   桌上烛火跳了一下,像极度恐惧似的,颤栗个不住。   宝珠收了针线,起身打水来洗手。初夏将近,阶边草丛里虫鸣声渐起,今夜不知怎的,叫得分外如泣如诉。   不免又有一层忧虑:皇后体质畏热,等天儿热起来,若是每日的冰例上再克扣些,一时还真没主意可想。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们都为此焦头烂额:不单是人受不住炎热,送来的食材一样受不住。   已经五十多天没下过雨了,悬着火球的天空像蒸屉盖儿似的,重重地罩在人的背脊上,热得密不透风。   前几日小厨房养在水缸里的最后两尾鲤鱼今早翻肚皮了,交由厨娘们料理出来,给几个小内侍打牙祭。   如今凤仪宫的宫女们只剩下柳叶儿、宝珠、杏儿、胭儿、秋水、秋月六个,内侍则是朱太监和他四个徒弟。   遣散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再瞒过皇后。皇后没怪她们自作主张,只将宝珠散出去的锞子都补给了她:“没有让你贴银钱的道理。”   宝珠苦辞无用,只得暂且收下来:攥在她手里,往后还有的是要打点六尚的时候呢,总比皇后亲自出面稍稍好些。   至于东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舞弊案余波未平,东宫属官们或多或少都受了贬谪,只能闭门谢客。   更不巧的是,柳芽儿病了。末等的姬妾不够格请御医,只有个医婆去瞧了瞧,拖了四五日不见起色,便被送到了皇庄上。   善善与秦姑姑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抬走,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种百感交集的滋味。   “殿下认为如何?”大篆觑着太子的神色,到底开口问了一句。   “嶂涞、青禾两国,自燕中宗时起,便不再依时纳贡。如今嶂涞被青禾攻陷,嶂涞国君被驱逐,逃到辽州境内,倒想起寻求上国庇佑了。”太子一笑:“难怪父皇不肯轻信,只观望一时。”   “正是。”大篆思虑毕,从实招来:“嶂涞国君如今病急乱投医,派出的使臣各处拜访文臣武将,连奴才们这样的身份,但凡搭得上的,也求告不迭。”   太子心领神会:“可越是如此,父皇才越是疑心。两属国从前实力相差无几,为何青禾此番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确实有二者勾结、诱使我朝军士入境设伏之嫌。”   他想了想,又重新拿起薛盟送来的那封请柬。   薛盟数月前升了辈分做了爹爹,虽然孩子是妾出,但毕竟是长女,正打算风风光光地办个百日宴。   皇帝亦赐下了一柄羊脂玉如意。   太子便吩咐大篆:“我之前得了只蓝宝璎珞,据说是真腊国王室的珍藏,你替我送给誓之作贺礼——表兄与那些八闽船商走得近,正好让内行替我掌掌眼。”   大篆领悟过来,肃然应一声“是”,慎重地捧过请柬,却行退出去。   薛府百日宴后,朝堂上仍为是否出兵援助嶂涞争执不下,而太子这里则已得到了更为确切的消息:青禾国自家臣佐清氏崛起后,革弊施新,武备充盈,却苦于土地分封不均,遂觊觎大徵地大物博,本拟借道嶂涞,却遭嶂涞国君回绝,索性将其一举攻下、再图大徵。   “嶂涞国君此举,固然是卫国,但也确实于大徵有益。”太子道:“倘或当真袖手旁观,有失上国风范,父皇不会坐视不理的。”   但廉颇老矣,新拔擢的年轻将领们未经沙场,纸上谈兵是看不出太多资质魄力的。   太子在心中将武将们过了一遍,有了几分把握:“父皇或许会派我去。”   “可是…”大篆迟疑着:“您不善水性啊。”他知道柳奉仪之事,对殿下震动颇大,这与柳奉仪得不得看重无关,而是既然已经被划作太子麾下,便是他的责无旁贷。   可援助嶂涞,首先就要率军渡江。   太子不以为然地摇头:“正因如此,父皇才会想到我啊。”春闱舞弊案,他最多是个失察之罪,皇帝不能凭借这个,幽禁他一辈子。   随即他郑重了神色:“派我带兵这种话,哪个大臣进谏都不合适,最好是由白贵妃说给父皇。”   这却比知会大臣还容易些。太子出不了东宫,内监们在外头置了宅子的,下值后反倒可以出宫。大篆刚给韦霖通了气儿,让他伺机诓一诓崔祥,崔祥已咂摸出皇帝渐渐倾于出兵的意图,抢着送信儿给白贵妃,便于她帮自家子侄表表忠心。   也算歪打正着。白贵妃甫一听到援兵嶂涞,立即回忆起这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来。   嶂涞国错估敌军人数,以致大徵的大军失去先机,从五千人陆陆续续增至四万人,竟花费了数月,且因为水土不服,在抵达之前就折了许多,没能压制住青禾士气,屡战屡败,最终,是大将军李还率百名精骑偷袭,混战中取得青禾国主帅首级,釜底抽薪之举动荡了敌方军心,大徵这才险胜一回。   然而李还及几名副将均殉于异乡。   阮才人被赐死的事是白贵妃的一颗定心丸,这一世的战况如何,她都不会让白家子侄们染指,连口惠而实不至的表忠心也不贪,报效君父的机会,留给太子正好。   七月初七,太子领兵远赴嶂涞的消息方才传进凤仪宫。   宝珠正在阁楼上修剪桂子,几乎从栏前跌落下去。   杏儿大惊失色地过来扶她,发觉她竟然起不了身。   宝珠脑中一片空白,喃喃自语着,杏儿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多活了四年,阮才人还是“病殁”了。太子呢,上一世,太子并未在征讨青禾的行伍中,如今的节外生枝,直刺透了她本就提着的心。   她浑身说不出来地疼,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方才蹒跚着站起来,定住眸子,瞧向杏儿:“不可让娘娘知道。”   事与愿违,连日暑热难耐,如今天乍然凉下来,皇后终于承受不住,病倒了。   宝珠头昏昏沉沉的,强撑着与柳叶儿一起给她换衣裤:皇后高热不醒,泻在衬裤上了。   杏儿、胭儿忙着烧热水,秋月抬浴盆、备药草,却被秋水拦住了:“娘娘这会儿恐怕不宜入浴。”   徐姑姑亲去请御医,过了两三刻钟方才回来,同来的不过是个恩粮生,隔帘切了回脉,便一惊一乍说像是伤寒。   屋中几人都不信他,却不得不收着他留下的几剂现成的柴胡散。待那人忙忙走了,宝珠便道:“我去翻医书!我不信是伤寒!”   然而她刚抱着找到的书出来,就见凤仪宫的大门被徐徐关上——伤寒能过人,不将她们全赶出宫,只是禁足在此,已经是贵妃额外开恩了。 第48章 .四十八粮草   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而冷寂的石窟里,不见天日,不辨东西。   宝珠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感知得到:青灰的混沌里,隐约有明黄与暗红的颜色。   那颜色虽是跃动的,却透着凝重,甚至不详。   她想伸手,指尖便触碰到坚硬的木质纹理,声如金玉,味若檀麝。   倒像副顶好的寿材。   这念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喉头一响,挣了出来。   “醒了?”穿着雪青褙子的女子走上前来,手里端着杯水。   宝珠怔然盯着她许久,方才唤道:“柳姐姐。”   柳叶儿没往床边坐,只将杯子递给她:“这宫里离了你再没个可用的了,要你抱病伺候着,身子一偏就撞在炉子上,怎么不把头发全烧了?三千烦恼丝一去,做姑子岂不自在?”   宝珠支起身来,也不同她顶嘴,说句“多谢”,接过水来喝了两口。   柳叶儿瞧她这副病西施的样儿,也不好多数落她,放缓了声口,道:“撞也撞的有功,娘娘醒了。”   “真的?”宝珠喜得念了句佛,头又晕了一阵。   连她都念起佛来。柳叶儿暗叹一声,嘴上仍是淡淡的:“你再歇两日吧,没得真让人以为,咱们宫里的都染了伤寒呢。”便转身出去了。   皇后虽醒了,病情却并不乐观,那恩粮生留下的柴胡散熬了一碗,也不知对不对症。   但愿这几剂喝完,娘娘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像是人力已无计可施,只能寄托于上天时的祷祝。   皇后病好后,每日诵经的时间更长了,也更虔诚了。   不止为凤仪宫中人,还为太子。   宫门闭后,再没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有时候宝珠会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这种安慰十分苍白,或许所有的消息都被皇帝压下了。   鸿雁南飞的时候,宝珠常常抬起头,望着那些无羁的身姿,暗想着可否托它们带去只言片语。   然而太子远在北地以北,是雁儿们不愿涉足的隆冬。   那些没有出口的思念被她写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无从否认它们的与日俱增。   除此以外,她并不亟待他拯救她们于水火。她只盼着他善自珍重,战场上刀枪无眼,纵然凯旋,回宫后等着他的,依然是波诡云谲。   凤仪宫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洗衣、劈柴、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尽可能精细的小菜;杏儿学会了熬粥、炖汤、生炉子;柳叶儿么,则想出了在缺乏丝线的情况下,如何给还在长个儿的秋月、胭儿放长衣裙。   立冬以后,新的难题方才浮现:凤仪宫的地龙今年没有人检修,她们不敢贸然将碳烧起来,何况,她们也没有宽裕的碳。   后来还是依了柳叶儿的法子,只在皇后起居的屋子里生两个炉子,横竖她们如今剩下的都是近身伺候的,总要一块儿捱过正月才好。   到了除夕这日,她们决定吃锅子。小厨房的许多东西都见了底——再俭省也有这么一天——杂七杂八的葫芦条儿、扁豆干、粉丝、黄花菜都放进去,只加了些盐,面上铺了一圈腌制过的猪肉片:得亏凤仪宫被封前,常姑姑把没吃完的肉,瘦的拿盐酒抹了、肥的炼了油,才能存到如今。这些十来岁的姑娘生平头一回知道,挨饿受冻是真的可以逼死人的。   又取出最后一坛三白酒来:再捉襟见肘,过年总该有个过年的样子。   皇后换了件紫红的长袄,宝珠她们也尽可能地穿上鲜焕颜色,大家也不安席,依着长幼坐下来,皇后将众人看过一圈,笑道:“去把你们常姑姑也请来。”宝珠答应着去了,杏儿也跟上来:“常姑姑必不肯,我和姐姐一道把她架过来!”   患难与共的人,仍应有值得坚守的德行体面,却无须拘泥于可有可无的尊卑体统。   陈年的三白酒更加醉人,胭儿喝得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秋月挑了一筷酸齑,不禁笑道:“奴婢在家时,阿娘也常做酸齑过冬呢。”除外去了的玉珠,只她也是京郊采选进宫的。   柳叶儿瞥了她一眼,皇后却没放在心上,将宝珠搂在怀里,一面道:“你们没经过,大徵定鼎前,王师行军路上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白肉锅子。”   宝珠被一室热气熏得双颊通红,头枕在皇后膝上,眉眼饧涩,朦胧间竟觉得,只要大家平平安安的,这种千里共婵娟的日子并不坏。   而两千余里之外的嶂涞王城,局势则剑拔弩张。   若不是王城以外的各城池全部失守、驻军溃逃,放眼便是一片生灵涂炭,太子真以为嶂涞国君是与青禾联手,使出了一招诱敌深入之计。   问题也正在于此。国君无法号令地方,地方的情报也不能及时到达王城。厉兵秣马的三千男儿,在第一次交战时,完全被一万八千多敌军迎头痛击。   奇耻大辱。太子立刻下令,大徵的将士们在王城军营休整待命,又急传信给率余下二千人渡江的首领,火速上报朝廷,请求增加两万精兵外,还要配备新式火器——这是最紧要的,先把青禾兵马赶出嶂涞境内,之后免不了还有海上恶战。   嶂涞没想到青禾有火器就罢了,大徵竟然也没有提防。   这封盖着帅印和太子钤印双重保障的信件在八月中旬由飞骑送出,九月,朝廷增派一万六千人,半数为骑兵,半数为水师,没有火器。   血肉之躯如何抵挡铳炮的威力?这两万余人,是到异国他乡送死的!   太子知道,父皇这是强逼着他反。不论他是弃军叛逃,还是与青禾国结盟,攻回大徵,父皇都有足够的兵力镇压他,诛杀他。或者,他身边的副将李还就有一道事急从权的特旨,但凡自己露出半点动摇之意,便会被就地正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那么容易。   之前制订的行军策略全部推翻,大徵的军士们如今只能和嶂涞士兵们一样,死守王城即可。   嶂涞国君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辽州境内,也算没有后顾之忧,然而嶂涞的勇士们却大失所望:他们千方百计请来的上国王师,不该如此畏葸不前。   嶂涞将领的焦躁太子看在眼里,多番好言相劝却收效甚微,也就三缄其口了。   殊不知太子本就耐着性子,在等辽州船商给他运两台红夷火炮来,这物件过不了明路,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准,嶂涞人脑子不灵光,怎么能预先透给他们知晓?   等大炮当真漏夜被送进嶂涞王城,太子这才略松了口气,嶂涞将领却暗里有点不服,认为大徵挟物自傲。   两门火炮大显神威,青禾军队却也锲而不舍,退无可退时,又有大船载着增兵登岸。   这一仗,就这么胶着到了年末。   弹药尚充足,军饷稍有短缺,但几近荒凉的孤岛上,银两也不是那么不可或缺。   最尖锐的争端暴露出来了:是军粮。   大徵军队出征时,国朝拨了三万军饷,而粮草因为一路涉江渡河,不便多备,由嶂涞一口应承下,王城可以供给。   起初,他们将精米白'面让给大徵将士,自己只吃糙米杂粮,太子彼时便知这样做不能长久——战场上最忌高人一等,没人会拼死去救待遇与自己天壤之别的“同伴”。   于是两国儿郎不分彼此,亲如手足地并肩作战了一段日子。   偏偏今日除夕,一个大徵士兵去取白馒首时,被一个嶂涞士兵劈手打了过去。   二人互不相让,立时扭打起来,随后,两边的同伴们也加入了混战。   太子、李还与嶂涞将领正在殿中议事,听见喧哗声赶出来时,场面已经难以控制了。   嶂涞将领连声喝止,太子冷眼看了一时,慢慢鼓起掌来,寒声道:“好,精彩得很。本宫瞧着当中那两个甚是勇猛,明日退敌就全仰赖他俩了。”   骚'乱的人群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被点名的那名嶂涞士兵却梗着脖子,犹是不服:“太子殿下,上国的威风咱们已经领教过了,什么时候才能让青禾的贼人也领教一番呢?”   “住口!”嶂涞将领虽立刻斥了一声,但心里和他想得也是一般:青禾与嶂涞都深受上国文化熏陶,重视除夕正旦这样的节日,暂且休战,可过了这几日,还是不进不退地对峙着吗?   他们的粮草也要告罄了啊!这些大徵将士为何不能将青禾人彻底驱赶出嶂涞?   大徵的士兵们同样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是大徵的子民,效忠的是大徵君主,何以被这属国小臣呼来喝去?   一场械斗暂且被扼住了,但不论是谁,恐怕今夜都无法入眠。   太子屋中的灯火还未熄,李还站在地心,正躬身回禀着:“…两艘船吃水极深,将士以外,多半还有重型火器。殿下,我们的两门火炮,撑不了太久了。”   “你之前说,青禾国的主帅,是佐清家的长孙?”   “是。”李还眼中跳动着两团火:“佐清一族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佐清荣一死,整个青禾都会动乱。” 第49章 .四十九玉玺   这一年的孟春冷得异样。元宵节夜里宫中没有放烟花,宝珠便劝杏儿:“睡吧,你别再受凉了。”   秋月和胭儿先后病过一回,除了熬姜汤,再没有别的办法,如今纵好了,可放眼整个凤仪宫中,泰半的人看着都病恹恹的。   那口精神气,好像掩埋在连绵不绝的大雪里了。   如今杏儿、胭儿和秋月都搬来同宝珠一起住了,人多暖和,她的屋子也住得下。柳叶儿住在皇后寝间外侧,只秋水还单住。   杏儿答应一声,而后跪在床上,对着灯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话,方才重新睡下去。   宝珠不知她这是在向谁祈福,却知道她是为谁祈福。   熄了灯,待杏儿侧身背对着自己时,她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妆台前,打开那只带锁的盒子。   太子从前送她的那块沉香牌被她从身上摘下了,她觉得自己运道不太好,怕带累了他。只在这时候,方才珍而重之地请出来,合在手心里,除了求各路神佛保佑他平安归来外,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心虽诚,却不专,不知道神佛是否体谅——若怪罪,便怪罪她一人吧,万万不要迁怒他。   杏儿没睡着,一探头,模模糊糊看见宝珠的背影,有种孤绝又寂寥的意味,她亦觉得这两个词仿佛自相矛盾,一时却想不出更确切的来,不禁叹了口气。   宝珠立即转过身来,而后侧首一瞬,在脸上拭了拭,带着歉意柔声问:“是我吵醒你了吧?”   杏儿连忙摇头,后知后觉她看不清,开口道:“没有呢。”   宝珠收拾了妆台走过来,杏儿又劝:“太子妃她们总比咱们这里强些,长禧宫那位没理由不许她们出去,到时候在菩萨跟前好生说一说,会灵的。”   她们尚不知道,皇帝又病重了,这一回,连丹药也不见效。   白贵妃跪在龙床前,哭得肝肠寸断,皇帝不嫌她丧气,任凭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祈儿开蒙了,太傅是当世大儒,三公九卿里都有管他叫老师的,朕很放心。”   他中气不足,勉强说一阵话,便要歇上更久的时候,心里的思量却是一刻不停的:到这时候,太子真葬身火海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只可惜祈儿太小,本打算解决了太子,自己再好好教养他,无奈天不假年。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暂且留着白氏,是为了制衡三公九卿,将来新君亲政,便由皇后处置白氏吧。   皇后。皇帝又渐渐咬紧牙关起来,因力有不逮,狰狞的神色稍纵即逝——太子不在了,皇后又翻得起什么波澜?唯有认命辅佐祈儿,方可保一世尊荣。   白贵妃感受到他的手捏紧了一霎,哭声微顿,转而继续:“皇爷放心得下妾吗?祈儿年小福薄,没有父亲的庇佑,凭妾如何保全他?”   皇帝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一道圣旨,确保她的皇太后地位、确保四皇子的新君地位。   可是皇帝不打算这么做。白氏的外戚地位不能太稳,皇后不能没有挟制新皇的恩典。   皇帝稍稍烦躁起来:对皇后,对白氏,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们怎么都这样贪得无厌?   他仅剩老四这一个孩子了,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谁?   他闭上眼,眉间有一道竖纹,白贵妃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忙收住哭声,婉然轻靠在皇帝胸口,缠绵的情谊重新悄然涌动,仿佛一切都正当时。   皇帝喟叹一声,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夜色四合,他抬头都觉得吃力,只隐隐能看见偏殿人影往来,是御医们在走动。   白贵妃不在跟前,床边的绣凳上搁在她的手炉,人应当就在近旁。   兴许在这样的时刻人容易心软,皇帝又觉得,给白氏一颗定心丸也没有什么不可。   他探出手,在床的内侧摸索着玉玺的位置,准备拟一道旨,明儿当着三公九卿的面拿出来。   他没摸到。他到底还是提防着白氏、提防着几个御前太监,把玉玺藏在了拔步床内的暗格里,藏得他自己一时都找不着了。   皇帝突然慌乱起来,两只手都在床上摸索着,同时奋力挣扎,竭力想要坐起身。   “父皇在找什么?”一道年轻的嗓音响起来,依旧温和、充满耐心。但在皇帝的耳中,这不啻鬼魅的召唤。   他蓦然回过头,太子忙伸手去搀扶,关切地皱起眉:“父皇慢些。”   如同诅咒似的,皇帝果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受控制地跌回床上,被迫端详着眼前这个人。   他竟然没有负伤。脸上、脖颈、露出来的双手,也找不到烧灼的痕迹…这、这不可能。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李还临阵倒戈了!传回来的密信是骗他的!   他瞪大了眼,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头一阵腥甜翻涌。   他开始捶床,既是震慑太子,亦是召人护驾,然而,始终只有太子立在他跟前。   太子像终于看出了他的不满,赔笑着道:“父皇莫要动气,臣替您找找。”   他俯身,盛然的气势压制着皇帝,一只手在床内侧轻轻一叩,再举到皇帝眼前:“父皇是找这个吧?”   传闻由和氏璧雕刻成的传国玺上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此刻被太子轻巧地握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仿佛托着日月,满室生辉。   借着这样的光芒,皇帝总算看清了,太子的小指上有一道伤,蜿蜒着直到手腕。   一阵又一阵的钟声像闷雷似的,将凤仪宫中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宝珠自床上支起身,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她手脚麻利地套衣服,准备去皇后寝殿,但脑子里仍是钝钝的。   杏儿三个也跟着拾掇自己,才要跨出门,匆匆走过来的徐姑姑眼疾手快,一把将胭儿推回屋里:“换了!”   胭儿穿了件水红的小袄儿。   宝珠只觉手脚都软了,腔子里有东西在缓缓撕裂开,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扶住门框,强撑着道:“柜子里有深褐色的,暂且穿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正殿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灰白,寒天冻地里的生麻简直堪称千疮百孔,幸好皇后还扛得住——皇后亦穿麻。   天诛地灭,她的心物归原主了。   这时候才看得见,小篆来了,一脸悲切地给皇后磕头:“皇爷大行了,请娘娘前往举哀。”   有宫人上前要搀宝珠,宝珠惊诧地回绝了,自己去扶住皇后。   皇后老了。宝珠看得真真切切,就在方才那一瞬。   所谓举哀,实际就是放声悲哭。满殿的内外命妇中,数白贵妃的泣声最为伤心欲绝、催人泪下。   哭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但靠着在手帕上沾些姜汁子一类的,往眼睛下面涂抹几下,总能泪眼婆娑起来,不至于走了大褶。   唯有皇后没随大流做出呼天抢地的样子来,只是静静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没有谁敢在背后妄议半个字:板上钉钉的皇太后,这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其余什么太妃太嫔的,往后都要在人家母子手底下讨嚼用!   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身上草草缝制的麻衣愈发硌人,脚下的麻鞋更是四面透风。   除去白贵妃和乔昭容,大行皇帝的嫔御们品级都不高,举哀的位置越靠外,自然越受穿堂风吹,年纪小些的还好,那些有了年纪的,心底比身上还凉。   然而这已经是优待了。男人们不论是姻亲还是朝臣,都只能在殿外跪着呢。   太子——这时候该称为嗣皇帝了——不仅要在灵前尽哀,还有许多丧仪的事宜要做主,大行皇帝是开国之君,庙号为太'祖无异议,谥号仍要由新帝与大臣们一同拟定。   是以,嗣皇帝只能在每个时辰正刻,于灵位前敬香,叩首后再度匆匆离开。   他第四次进殿来时,宝珠悄悄抬起头,目光暗觑见那神色冷峻的人,唇周冒了青茬,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道窥探的视线立刻被新帝察觉,他猝不及防地回头,眼中的阴鸷破空而来,如开了刃的寒锋。   在看清那片刻的注视来自于谁后,他收回了目光。   宝珠也重新低下头去:不为别的,只是眼前又一阵阵地发黑,得赶紧稳住。   不到寅时就被惊起来了,足足跪了四个时辰,这会儿腿麻了倒不再觉得酸胀,只是偶尔有点不听使唤。   其他人比她摇摇晃晃得更早,最先倒地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诰命。   皇后连忙命人扶起来,新皇听说后,又让备下热的羹汤,有春秋的长辈们撑不住,都可以到几重偏殿里稍事歇息。   小篆尚特意过来,请皇后移至暖阁。   皇后无可无不可,由着小篆和宝珠一道把她搀起来。   “娘娘的腿有点肿。”宝珠捧着热巾子给皇后擦过手,将素漆食盒里的白粥小菜奉到她面前:“这会儿给您暂且按一按,等夜里回去了,得用热水好生泡泡。”   守孝这事上辈子她也经历过,那时候没当回事儿,头一个孩子便是这么没的。   皇后没有胃口,宝珠也不能劝,只请她多坐一刻,着人来收拾了食盒。   皇后便道:“让她们先来伺候,你去吃了饭再来换。”   这是让其他人也能趁机缓口气。宝珠点头应了,出来说给杏儿几个,随即又遇着个小内侍找她:“宝珠姑姑,梁总管有请。” 第50章 .五十阿刺吉   宝珠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挣上“姑姑”的名头——这句尊称不光看资历,更要看出身。   可不,如今娘娘的徽号虽没定,自己却实实在在是皇太后身边的头等宫女儿了,当得起这一声“姑姑”。   只不过自己没有姓氏,“宝珠姑姑”四个字,叫起来怪麻烦的。   她一路想着,走到了地儿,才知道小内侍口中的梁总管,正是小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什么好话,可一时半会儿,宝珠想不出更恰当的措辞。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回话:“总管,宝珠姑姑到了。”   却被小篆一拂尘敲在脑袋上:“猴儿崽子!这名讳是你那张嘴叫得的?”颐指气使地把人赶走了,又换回惯常那张笑脸,对着宝珠行礼喊了声:“姐姐。”便要为她领路。   宝珠一见着他,便知道找她的其实是皇帝——如今的皇帝。   近乡情怯的滋味坠着她的双腿,她一时竟忘了如何迈步。   她踟蹰不前,小篆则是想催不敢催,暗里直跳脚,半晌才轻声细语地,又唤了声“姐姐”——这称呼也叫不了几回了,且趁如今,再多套套近乎吧。   “怎么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宝珠这才留心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抱厦。   嗣皇帝在灵前即位,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东宫不宜再住,奉天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便在这间离得不远的抱厦里起居理事。   小篆听见这一声,忙不迭地呵腰唤道:“皇爷。”   宝珠跟着蹲礼,口称“陛下”。这是更为正式的敬称,与小篆一比,亲疏立   现。   好歹没行跪拜大礼。皇帝看着她,轻轻一抬手:“起来吧。”负手转身往屋中走。   宝珠想了想,跟着他进去,小篆识趣得很,紧着她的脚后跟便将门关上了。   宝珠暗暗失笑:热孝里呢,这些内监都在寻思什么?   皇帝见她眉眼略鲜活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宝珠便撂起眼皮,再度偷偷觑他。也许是这次站得近些,她觉得他的胡茬更明显了,好在哀毁逾恒正是至孝的表现,倒也合宜。   皇帝却更切实地觉得,她这种打量,是种谨慎的察言观色。   她受苦了。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慢慢松开,他仍旧是那种惯常的语气:“昨日回来得仓促,没顾上向母后问安,事情便出来了。”   他说着话,在圈椅中坐下,又引着宝珠也坐了。   他这样说,宝珠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日的无所适从究竟是何缘故——她在凤仪宫待得太久了,乍然被放出来,有一种背晦的自觉,虽知道已然时移世易,行事却犹自恍惚,说不定下一瞬便要行差踏错。   她低眸发怔,皇帝的目光便重新停驻在她脸上:她瘦得厉害,从前细若凝脂的脸有点泛干,哭了半日,两颊尚有几点泪痕。人也没什么精神。   他伸出没有疤痕的那只手,欲抚摸她的面庞。才到半途,宝珠便发觉了,惊异地盯着他。   确实失于轻浮了。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执意捧住她的脸,安抚地摩挲片刻,转而按在她的颈上,才被他吓了一跳,掌心传来的搏动稍显急促。   她不知道,他曾经梦见…她不在了。   那时刚从青禾军队的埋伏中突围,不善水的人要逆水而洑,身边除了李还,只有个背着佐清荣首级的小兵。   那头颅在水里泡过一遭,没几日就开始腐烂,偏偏嶂涞将领如获至宝,不肯就地掩埋,非要好生带回去。回程路上太子殿下伤口难愈,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做噩梦。   梦见宝珠气竭形枯,悬着最后一口气等他回去,却终究没能等到,孤零零地去了。   这梦毫无道理。但醒来时,心里空荡荡的,不知不觉中竟然满脸是泪。太子发了狠,让把罪魁祸首就地镇压,而后便跟嶂涞军士分道扬镳,日夜不停地往京中赶。   如今回想,若是迟来一步,总要生些波折,幸有上天垂怜,愿意成全他。   良久,皇帝方才松开她。   宝珠亦敛了心神,起身要告退。   “不急。”皇帝拦住她,一边打开桌上放着的食盒:“你在那边暖阁吃饭,总不能踏实坐着,我才把你叫过来一块儿用。”   如今在他面前,难道就能踏实坐了吗?   宝珠见他将粥取出来,到底捺不住,接手过来,摆了碗筷,又替他先盛。   这种时候不过是几样大同小异的素菜,远不如平素精细,但与皇帝同桌,本就是逾制。   辞不敢受是没有用的。皇帝不知道,他和先帝的性子如出一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里面有你的时候,就没有逾制一说。   宝珠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隐约听见门外有低低交谈声。   皇帝放下筷子,正要开口,宝珠已忙不迭地站起身:“奴婢告退。”   “回来!”皇帝啼笑皆非:“你往外走,不是与人碰个正着?”下巴往内室扬了扬,示意她去那边待着。   宝珠无法,只得依他所言。   内间地方不大,一张书案就占了大半,各种书册纸张堆成小山,倒能乱中有序、杂而不乱。   另一侧是床,这没什么可看。宝珠便立在书案前,忖了一时,专心研起墨来。   觐见回话的人很多:太子太傅、礼部尚书、銮仪卫、新设的十二监各衙门提督,除了大行皇帝身后哀荣及皇太后上尊号、皇帝登基大典、后宫册封事宜外,还有许多七零八碎的政务,皇帝远征嶂涞大半载,居然仍旧能做到心中有数——便是不知道的,亦不会叫存着试探之心的臣子们发觉。   “如今为皇考尽哀,方是头等要事,尔等不得有片刻轻忽;母后的寝宫,也要加紧修缮,从前西苑一带住的都是前朝宫眷,而今也该有个新气象,才能迎接大徵的第一位皇太后。”隔着门帘屏风,皇帝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掷地有声:   “再者便是嶂涞之战,早些将国君送回去,属国内'政,咱们到底不便插手过多,由着他们去吧。大徵自己的将士,该追赠的,该封赏的,要好生办妥当。”   这些当中,有的着有司循旧例办就是,有的须由他一道道拟旨。   还有火器,亦重重压在他心上。皇考在位时留下不少弊端,要革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   见完了朝臣内宫,正好小篆觑空捧了药匣子进来,皇帝随手接过来,亲自挑了挑,起身走进内室。   宝珠已磨了满满一台墨,足够用到掌灯时分。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百无聊赖地待了多久,却仍舍不得她回去。   又道:“怎么不坐着?腿都站酸了吧?”   宝珠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里一应陈设器具,沾了御用二字,哪是她随意碰得的?唯独伺候笔墨,是底下人的差事,她做来消磨时光亦不妨。   皇帝没深想,将匣子交给她:“这是大食国来的药露,番名叫阿刺吉,说是散郁气、逐寒毒的。母后和你各一瓶,用时取两三滴调在热水里饮用便是,这些时日衣食上免不了将就些,不要落下病根来。”   若遵古礼,事山陵崩,当如事父母,不得居于寝室,而是卧于草席,枕以土块,不饮荤酒,不进荤食。   但礼法之下,亦有体恤人情的。皇帝不认为跪拜悲恸一整日的老臣工、老诰命,回到家中后饮些参汤,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他只担心母后执拗自苦,宝珠跟着钻牛角尖。   宝珠见是两只螺丝银盖儿玻璃瓶,上面蔷薇色的笺子上都是西洋文字,不曾贴国朝的标注,便猜到走的不是进贡的路子,也不多问,默然收起来。   正如她所想,这是薛盟结识的一个番商千辛万苦献上来的。薛盟在长女百日宴后不久,被其母明琰长公主亲自拿家法打了个半死,明面的由头是他宠妾灭妻,可实际上,他那位把持着内宅的如夫人,本就是正妻的陪嫁,主仆俩一门同出、休戚与共,根本没有勾心斗角的必要。   薛盟被迫窝在公主府养伤,一养便是大半年,而今风云既定,人没能跟着长公主进宫举哀,东西却送来了。   皇帝对他打的算盘洞若观火,该记的功劳,倒也没全数抹掉。   宝珠在皇帝这儿耽搁久了,回去时不免步履匆匆,皇帝犹派了位嬷嬷同她一道过去,在母后跟前只说是这位嬷嬷代他出面,请了宝珠过去取药露。   嬷嬷姓齐,正是当初给宝珠“搜身”的那位女官,亦是因感怀前朝被笞毙的尚仪局管带的同姓同宗。   宝珠直到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两代帝王之间的较量,比她原以为的还早得多。   奉天殿中无人留意她的晚归。个个都一身缟素,垂首伏跪着悲泣不止,放眼望去,简直辨不出谁是谁。   宝珠牢记着自己的次序,悄悄跪了回去,左旁的人像迫不及待似的,偏身过来:是杏儿。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宝珠,明琰大长公主因为伤心过度,不久前晕了过去,这会儿正在偏殿休息,除了御医前去请脉外,白氏也跟过去照料了。   宝珠不赞同地瞧她一眼:如今先帝后宫还没尊封,除太后外,其余人品级未定,便不论长幼,都一视同仁地称一声“老娘娘”,其中纵有不能以德服人的,她们也犯不着在言语上授人以柄。   随即,二人重新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肃穆起来,然而暗地里,则不约而同地记挂着偏殿的动静。 第51章 .五十一柳絮   大行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嗣君定谥曰“高”,庙号太'祖,于三月二十三奉安长陵。   在潦草对付了一个多月后,高皇帝的后妃们终于得以迁至西苑,各居一隅。   皇帝为太后上徽号“昭圣”。贵妃白氏、昭容乔氏为太妃;余者凡有品级,皆赠太嫔之位,进幸而未封者,亦归于一处,安度余生。先昭仪刘氏、才人阮氏、美人柳氏,均有追封,安葬于长陵妃园寝。   旁人犹可,曾经的白贵妃头一个跳出来叫屈:按规矩,她当封贵太妃的,皇帝生生给压了一级,罔顾先帝心意,简直不孝至极。   自高皇帝宾天,她就性情大变,再不复从前温良宽仁的作派,动辄打骂身边宫人,梓宫奉移当日,甚至又哭又闹地往棺椁上撞,求皇爷在天英灵为她作主,好歹被拦下了,如今又来!   不止太后没理会,连宫人内侍们都看厌了,料想这位主子肯为名分折腾了,便不必担心她再有寻死的志向。   谁想明琰大长公主听说了,竟主动向皇帝开口:“先帝在时,对她厚爱有加,尊封贵太妃,合情合理。皇帝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得她?”   皇帝怫然不悦:先帝在时,大长公主从不置喙宫中之事,却因薛盟投效自己,狠心打断亲子一条腿,如今更了不得,教训起侄儿了。   他的眼底漫上笑意,却如桃花潭水,看着春意盎然,实际仍是冷的:“姑母在皇考灵前悲恸过度,以致昏厥,朕没能前去关切,心里却是牵挂的,本打算过了百日,亲往府上探视,不想姑母这便进宫来了。”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即可释服,这是为社稷苍生计;但无论皇帝抑或臣民,百日内仍不得作乐、四十九日不得嫁娶,更不必说走亲访友。他是要提醒大长公主,先皇西辞未远,还是不要为旁人的名利伤了自家骨肉情分得好。   不想大长公主听他说起举哀那日,心里越发起了疑。   原来那日她昏厥未醒,白氏在旁照料,一个显然是她心腹的宫人进来,悄声回禀说,翠微道人失踪了。   白氏又惊又恨,“必是太子”四个字脱口而出,又立即掩嘴,回首往床上看了一眼。   明琰自然已经醒了,仍假作不闻,听见那宫人接着劝解:“如今…已不是太子了。只手遮天,娘娘就认了吧!”   也不是没想过她俩是作戏给自己听。可翠微其人,明琰多少有所耳闻。新君与这对师兄弟不和,早在做太子时,就设法处置了翠虚,那为何放任翠微多时?   再者,先帝大渐时,新君领兵在外,偏偏赶到得如此及时…   无凭无据,仅靠猜测,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皇帝可没工夫候着她想明白,登基大典在即,宫中朝中,数不清的事等着他定夺,难得片刻的空档儿,他该去西苑看看。   如今太后住的仁寿宫在西苑现有宫殿中最为轩敞,不过皇帝仍旧不甚满意,新选址的琳宫正紧锣密鼓地修建着,等明岁改了元,便可尊奉太后移宫。   四月中吕,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光景了。万物枝长叶茂,一时虽无繁花,着眼已觉满目欢欣。   仁寿宫庭院不深,皇帝不过走了几步,就到了明间跟前。   门外只立着两个宫人。一个早进去通传了,一个只得赶忙打帘子——皇帝记得这张脸,她叫秋水。   脚下却没停,阔步迈进了屋。   柳叶儿正陪着皇太后说话,宝珠不在。皇帝上前行礼问了安,道:“母后这几日住着可还习惯?从前西苑修葺得次数少,瞧着总是暗沉沉的。”   太后便道:“我住着倒没什么不好。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终日太亮堂了反而不相宜。”   皇帝点头:“等新的宫室建好了,命他们多挂几重竹帘幔帐。”   太后不赞同地笑笑:“朝廷里多少花银子的事,何须为我这样铺张?仁寿宫已经很足够了。”   但皇帝主意已定,谁劝也劝不动。孝顺太后是天经地义,以四海奉养也是该当的。   至于朝政的安排,太后笼统提了这一句,也就不再过问了。母子俩又说了些饮食起居的话,皇帝道:“母后这儿伺候的人也太少了,赶明儿还是要补足,或者只叫他们在外间伺候也使得。”   他晓得他不在时,她们过得艰辛。只是虽可想见,到底不能身受。幸而如今都好了,从前受过的苦,必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说:“宝珠哪儿去了,怎么这时还不见人影?”   “自然是办差事去了。”太后一脸诧然:“皇帝问她做什么?”   “也不为着什么。”皇帝索性站起身来,先行告退:“朕去见见她。”   太后不意他答得这样坦然,反倒语塞一时,如今正是新君树立威信的裉节儿,她到底不能不顾着些,只得点了点头,没作声。   宝珠今日本来在理库房。不知这仁寿宫从前住的是谁,竟然有一个专门的小书库,她看见里面那几个樟木书架子,顿时如获至宝,忙让小内侍把带过来的两箱子书抬到跟前,她一个人慢慢归置。   先要擦灰,便把书架上原先横放着的几本册子搁在一旁,待将箱子里的书分门别类地安放好了,这才把它们取过来掸掸灰。纸张有了年头,当初装订得也随意,手上的劲儿要尽量轻些。   不免顺手翻了两页,像是某人的随记,字迹娟秀,写的不过是养的画眉鸟对水梳羽、费心制成的枫叶书签被风吹走了、新得的佛手花对簪分给了好姐妹一支,应为女子口吻。   平淡琐事,并无格外引人入胜之笔,但宝珠却莫名看得聚精会神,连时辰都忘了,直到门外照来的光忽然被挡住了,她才抬起头来。   心思却还留在书页上没回笼,见是皇帝,不过依礼蹲了蹲福:“陛下。”   皇帝不禁失笑:半日不见踪影,原来窝在这里用功。擦过灰的铜盆还搁在地上,水里泡着块手巾——她也有这样疏漏的时候。   绕开铜盆走过去,本要问她看什么这样入迷,又瞧见她发间落着一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柳絮,白绒绒倒俏皮得很,皇帝没多想,伸手去拈。   宝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自己抬手一摸,拿到眼前一看,不禁红了脸,忙别过身到窗前去,让它随风飘走了。   窗子里外有了对比,才觉出屋内淡淡的尘埃味,宝珠便道:“这地方久不通风,陛下别待长了。”   皇帝看了眼怀表:“我来仁寿宫有半个时辰了,这门开得更早,也通过好一阵风了。倒是书放了些年头,容易生蠹虫,你不嫌弃,径直就捧着看。”   宝珠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樟木架子是最能防虫防潮的,只是宫里面一向讲究,书架都是黄花梨木做的,虽看着更华美,却没这一个实用了。”   她见皇帝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自己,究竟有点赧然:“您什么不知道,我从书上看来一句半句,就在您这儿班门弄斧了。”   皇帝才说了个“不是”,她又紧接着道:“我该回娘娘那儿去了,等哪天日头好,就把书摊到院子里晒晒。”   “嗳!”皇帝不让她走:“已经偷了半日闲,再多一刻又何妨?”   听听这话。宝珠不乐意了,正想分辩两句,可顿了顿,究竟没说出口。   从今以后再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再不用发愁生病了没有药该怎么办、冬日里被冷水浸过后足有五六斤的衣服该怎么洗,她总算可以为自己打算了。   但思来想去,她别无所求——只要不充后宫。   眼前人是后世赞颂的圣君明主,有抱负,有谋略,他的文治武功、千秋宏图,实在轮不到自己建言献策。   唯独有一件事,她心里头仍旧放不下。   上一世皇帝御极比如今足足晚了四年,彼时贤太妃所出皇四子已有十岁,封王就国,独留贤太妃在京中,饱受骨肉离分之苦。   未及,贤太妃不豫,病中祈求皇帝,召四王回宫侍疾,皇帝不允,贤太妃悲恨交加,有一夜竟放火烧宫,悬梁自尽。   正值初秋,天干物燥,宫人们发觉时,那一片的宫殿都燃烧起来,映红了半边天,几处的太平缸加在一块儿也只杯水车薪,只得匆匆疏散了众人,运土填沙来将火势圈住、不要再往外蔓延。   大火直烧了两天三夜,不止人受了惊吓、宫殿要重建,更要紧的是,皇帝以孝治天下,太妃却纵火烧宫、自尽而亡,让天下臣民如何猜想?   这一世变数颇多,但防范于未然总是不会错的。从前的记忆早已破碎支离,刚过去的那一阵亦兵荒马乱,宝珠梳理了几日,这时候才有机会提醒皇帝一句。   “白太妃自先帝故后,终日悒悒,久悲伤身,陛下若觉得合适,可否派御医为太妃请一请脉,或者召太妃娘家女眷,偶尔进宫陪伴?”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白氏那里的动静一直有人盯着,他没料到宝珠也惦记着这件事,是听说过什么?还是自己猜测着什么? 第52章 .五十二睡莲   四月初九,诸事皆宜。大徵朝第二位皇帝的登基大典,就定在他二十一岁生辰当日。   礼部、十二监、鸿胪寺灯有司衙门如何忙碌、皇帝如何斋戒祭祀暂且不提,只说仁寿宫中,因为皇太后要同往观礼,众人都心潮澎湃、忙碌不已。   这样意义重大的庆典,寻常宫人们是没份儿跟着的,随侍太后左右的,乃是尚仪局的专职女官。   杏儿大不服气:“她们礼仪规矩虽好,有咱们伺候娘娘的日子久吗?娘娘的许多习惯,不必吩咐咱们就明白了,她们也能这样吗?”她因为之前揭开珠排环上覆盖的红绸时,“动作不够轻柔”,被一名女官叫到一旁提点过。   好歹如今也被称一声“姑姑”了,可不没面子?宝珠只管抿嘴笑,杏儿气她不跟自己同仇敌忾,一时不知怎的,也存心要怄她一怄:“姐姐,皇爷正经登基了,会册封你什么位份?”   “胡说!”这一句真把宝珠立时问恼了,冷笑道:“做主子的不拿大,把奴才也当个人看罢了,哪里就这样骨头轻,做起这些痴心妄想来了?”   杏儿不意她动怒至此。皇帝待宝珠不一样,她们其实都看在眼里,与身为主子宽和不宽和根本两回事儿。正是懵懵懂懂半明白半糊涂的年纪,私下难免议论一句半句的。   只不过如今唯有原太子妃正位中宫无疑,别的姬妾们都只分了宫室,还未定品级。杏儿本以为自己这么问出口,宝珠无非臊上一回——显而易见的好事。   哪里能料到自己说错了话。杏儿见状连忙赔罪:“好姐姐,我糊涂油蒙了心,长嘴不长脑子,你打我骂我吧,千万不要不跟我好了。”   宝珠其实也明白,皇帝还做太子时,便纵情肆意得很,若不是因为先帝那档子事儿,彼此都有了顾忌,凭自己同他这般牵扯不清,怎么不叫人往那上头想?   如今再不用顾及这个、记挂那个了,正该各归其位、各行其是。   便对杏儿道:“你我原不至于为没留心的一句话生分。只是,往后也不要什么事都拿来玩笑。”   自己亦觉这话虚伪得很,趁着大伙儿都在忙,宝珠拉住杏儿,借口去库房取东西,二人出来说话。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在娘娘跟前的年头久,岁数又和陛下差得不多,打小也确实跟玩伴似的,陛下是从没对我呼来喝去过,总是和气的,可这是陛下有涵养、念旧情,我若仗着这一点,忘了自个儿是谁,想着攀高枝儿上去,明儿不知摔得多惨呢!”   会吗?杏儿说不好。但宝珠的抗拒是实实在在的,她也就不再多嘴什么。   二人信步走了一阵,就看见小篆阴着一张脸,从宫门前远远走过。   “小篆!”杏儿招呼了他一声。   小篆回过头,瞧见是她俩,这才换上一张笑脸,走上前来。   宝珠便问:“总管怎么这时候便回来了?大礼还早着吧?”   小篆呵腰笑得跟千瓣菊似的:“姐姐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催巴儿,皇爷用顺手了是我的造化,哪当得起姐姐这么一声称呼?”因解释道:“几个小猴儿崽子没成算,芝麻大的事儿都蝎蝎螫螫的拿不了主意,火烧屁股地闹着要我回去…”   出口便意识到末一句不雅,不该当着这位的面儿说,忙笑嘻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混吣。”   宝珠听他说得囫囵,也没有追根究底非要为难别人,点了点头:“那我不耽搁你的差事了。”   小篆复又拱了拱手,向二人告辞后,有意绕远些,这才恨恨地察看起被袖子掩住的几道抓痕来。   白太妃这祸害娘们儿,每日家好吃好喝得养腻味了,打搬进西苑就变着花样儿地作天作地,一时这儿痛、一时那儿病,恨不能让御医院里十三科的轮着来请脉。   今日越发能耐了,传了一台八人软舆,歪在上头就想往太极殿去,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求皇爷替她延医问药哩!   大篆高升进了司礼监,如今后宫的事儿便是自己一人总领着,岂能容她闹个乌烟瘴气?   小篆一得着消息,登时告诉传话的人,务必不能叫这娘们儿出西苑,紧接着便带上一班内侍,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了。   底下人事儿办得不错,伺候白太妃上了软舆,抬着走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留神,就害得这位老娘娘跌了跤扭了脚脖子,小篆到时,她还崴在地上,拍着泥地斥骂呢。   小篆上前去也不行礼,立着眉毛便骂随行的人:“一个个的,赶着给阎王爷当上门女婿哪!也不瞧瞧自己是不是那牌面上的人。积德的事儿一桩不干,就只会给我捅娄子!”   白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好哇!梁总管真是指桑骂槐得好哇!怪道都说仆肖其主,做主子的不忠不孝,做奴才的便连个上下尊卑都不放在眼里了!”   小篆枯着眉一副赔笑状,眼光却透出几分警告来:“老娘娘慎言。咱们奴才办事不力,您打得骂得,别的那些胡话,您敢说,奴才们却不敢听呢,听了怕就是要杀头的罪过。”   “什么不敢听?”白太妃深知今日既有一出,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索性撕破脸,流言蜚语一撒出去,皇帝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管住人心吧。   扭了脚都不顾了,异常敏捷地立起身来,高声道:“皇帝勾结妖道、毒杀君父,夺取帝位后便杀人灭口,除掉翠微翠虚不算,如今要害我了,这不是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又是什么!”   小篆整张脸都狰狞起来,一挥手,一班内侍们蜂拥而上,卸膀子的卸膀子、堵嘴的堵嘴,把这白太妃当钦犯一般,捆了个结实,推推搡搡地塞回了太妃寝宫。   内监们下手阴毒,白太妃却也不是个善性角色,小篆手背被她抓了好几下,这会子暗里直骂。   拖沓着走到至道门前,不禁侧耳听了听——新皇登基固然是喜事盛事,到底没出国孝,礼乐器都悬而不作,一派肃然的静谧。   小篆越发愁得不成样子:这事儿要如何向皇爷交代?   大好的日子,险些叫个娘们儿冲到太极殿去发疯,平日安插的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更不要说白太妃嚎的那一嗓子,虽然才说了一句,就被大伙儿争着抢着截断了,可只那一句,也就够麻烦了。   皇太后移驾观礼去了,西苑里的太妃太嫔们都悄没声儿的,焉知没有躲在屋里竖着耳朵听热闹?更不要说个个屋里还有一大堆宫女内侍。   真要杀,倒不是杀不完。可皇爷原本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就连白太妃本人,念在她是四殿下生母的份儿上,兹要她安分守己,九五至尊,哪至于跟个失业寡妇计较?   千怪万怪,还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正儿八经登基了,后宫的位份也就该定下了。原先的太子妃自然是皇后,母仪天下。太子嫔黎氏为宁妃、眉舒为恪妃,病故的柳奉仪追封良妃,善善为容华,虽稍低于其他几人,毕竟亦在九嫔之列。   有品级的妃嫔们,都可由皇后领着,来仁寿宫给皇太后行礼问安。   善善与宝珠经久未见,彼此都有些激动。宝珠奉茶时,善善拉了拉她的衣裾,对她笑了笑。   宝珠亦回报一笑,恍惚有种劫后余生的滋味。   太后见了她们俩,都忍不住感慨:“当年你们几个在廊下踢毽子的情形,我都还记得呢。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大柳小柳,宝珠玉珠,秋月秋水,宫女儿取名字多是成双成对的,如今人却各奔东西、甚至阴阳相隔了。   皇后连忙逗趣道:“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母后长命千岁,故而有此感叹。”   这玩笑并不令人开怀,太后勉强笑笑,对宝珠道:“你陪着容华逛逛吧。往后常来仁寿宫,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善善连忙起身,和宝珠一道谢恩,退了出来。   二人也不走远了,就在院子里看鱼缸里的睡莲。善善看着自己映在水面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我有六年多没见过太后娘娘了。”   “可不是。”宝珠说:“从前还能去内训堂的时候,每每见着你,回来了娘娘总要问一句。”   善善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宝珠:“你这个人…”   她没说下去,因为觉得没什么意思。皇帝待她平平,太后也待她平平,她又没有好的出身,早就接受了自己不被偏疼,无非靠着是东宫跟过来的老人儿,熬年头混资历罢了。   容华之位已然很高了,柳芽儿若活着,大约也是九嫔的位份。只因是在那样的时节下病故的,皇帝心里歉疚,追封了个妃位。   饶是这么着,眉舒心里还不平呢,觉得自己不该和她们是一等。   宝珠见她略显郁郁,正要开口关切,宫门前站班的内侍进来禀报:几位太妃太嫔来了。 第53章 .五十三云片糕   太后命请,小辈儿们纷纷站起身来蹲礼相迎。   白太妃没来,为首的便是乔太妃,白太妃的侄女、如今的白太嫔也在其中。   乔太妃率领着大伙儿要向太后行礼,太后忙叫眉舒拦住,搀着到一旁落座:“已经是太妃了,何苦还这般多礼?咱们老姐妹往后作伴的日子还长呢,不必太见外了。”   乔太妃笑着应了,又说:“九儿仰赖她皇兄照拂,换了个大夫,这回开的方子吃了,倒很有起色,过两日我带她一块儿来给娘娘磕头。”她们母女明里暗里实在受了皇帝不少恩惠,无论白太妃上回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有必要来知会太后一声。   偏生白氏的侄女儿不知怎的,也要跟着同来,乔太妃若十分推辞,又怕她起疑心,这下子一行人成了一堆人。   太后想了想,说:“九儿就要满十五了吧?今年笈礼不能大办,要委屈她了。”   乔太妃立刻正色道:“没有父生母鞠,哪来的她这个人?为先帝尽孝,自该放在头等。”   太后见她始终略显心神不属,料想她不会是单来串门闲话的,然而又带着这么些太嫔们,不知是何用意。   乔太妃也正发愁如何摈开旁人呢,忽然见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迈着不足人手指长的腿进门来,冲众人娇声娇气地叫着。   这猫儿是皇帝吩咐人给太后抱来解闷的,到昨日才满月,尚还十分黏人。生得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两只圆眼睛则是一黄一碧,愈添可爱。太后见了尚可,杏儿胭儿等小宫人无不争着抢着要摸要逗、爱不释手。   这会儿小家伙在太妃太嫔们面前又卖了乖,太嫔们年纪其实都不大,也多是爱这等绒团儿的,坐在最下首的那一位还拿了点心去逗它。   太后一笑,见宝珠跟在后头进来,便对她道:“怎么把它带来了?丁点儿大的小东西,胆子奇大…”   正说着,众人低声笑起来:原来白太嫔裙上系着一条玄青二色玛瑙丝绦,因她方才略动了动,流苏轻晃,惹得小猫儿登时挨过去,半立起来,伸着前爪就要去够。   可惜小家伙实在身量不足,这一蹴不曾得手,反而一个不稳,歪倒在高几的腿上,上面搁着的茶盏一摇,水溅到乔太妃身上了。   “我就说它讨打!”太后嗔了一句,吩咐众人:“还不伺候太妃去更衣!”   屋中侍奉的人连忙领命。宝珠正要遣人去取乔太妃的衣裳,白太嫔站起身来,称自己也须理容,告退过后,暗拉了宝珠一把。   乔太妃那边有柳叶儿在,宝珠便从善如流,带了其他几人跟着白太嫔去了。   将白太嫔请到西梢间来,宝珠刚接过胭儿捧来的梳妆镜,听见白太嫔道:“你留着就是,其他人在外边等。”   今儿怎么个个都找她有话要说?宝珠让众人将手里的东西搁好便退出去,自己掩了门,再回头却见白太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心里大惊,又不好大肆声张,一面跟着跪下来,一面还竭力要搀白太嫔起来:“太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这样实在折我的寿啊!”   白太嫔却只苦笑着摇摇头:“这话,我站着实在没脸说——求你,救救我姑母。”   宝珠越发不解:“白太妃怎么了?”   “她脚崴了好几天,已经肿得透亮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可因为她触怒了皇上,没人敢插手这件事儿,就这么走不得也坐不得的,比困着等死也好不了多少。”白太嫔语带不忍:“我知道,挟恩图报,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可就当看在我当初替你报信儿的份上,舍她一条命吧!”   她说得伤心,一时泪如雨下,宝珠却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皇上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况且,往日那些龃龉,如今也都过去了。真如太嫔所说,那么其中或许有隐情,或许有误会,总要您向太妃请教明白了,我才敢向主子开这个口。”   白太嫔明白她说的在理。然而姑母崴脚当日她身上不舒服,起得比平日迟许多,并不清楚姑母如何冒犯了天颜,如今再问,恐怕也未必能问出实情。   唯有尽己所能而已。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面也没什么底,勉强被宝珠搀起来,又伺候着重新梳洗过,这才回太后那边去。   “白太嫔同你说什么了?”众人散后,太后问宝珠。   “太嫔说,白太妃扭了脚,能不能向主子求个情,派个人去瞧瞧。”   “不必理会。”太后言简意赅,宝珠连忙应个“是”,继续给怀里的小奶猫顺毛。   太后亦伸手捋了捋猫耳:“这猫倒灵性,扑得恰是时候。”   宝珠便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也没有以德报怨到这等地步,只是不愿伤了白太嫔的脸面。此外,她猜不到白太妃是如何得罪皇帝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试探着道:“今儿洒了乔太妃一身水,但愿她不会往后都不来串门子了吧。”   “不会。”太后眼里波澜不兴——白氏那小妇,真是自寻死路。   乔太妃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却不能去告诉皇帝。皇帝的打算轮不着她操心是其一,其二则是,太后发现,她早已不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他的性格行事并不像他的父亲,但有些时候,他又极其像他的父亲。   又过了两日,正是旬休,皇帝来仁寿宫请安。   往常他来,奉茶的差事都是交给别人的。今日因为心里有事,忘了这一茬,宝珠捧着茶盘走到了人前,方才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只想快些递到他手边了事。   越是提着心,越是容易出岔子,眼看着黄花梨木的高几就在跟前了,她手不受控地轻抖了一下,茶盖与茶盅一错,发出一声清响。   除了皇帝,谁都没抬眼。宝珠被他关切的目光看得愈加如芒在背,下一瞬,他自己伸手,将茶盏稳稳地接过去了。   大家都佯装不知,宝珠狠狠心,索性厚着脸皮到底,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一出来才长吁了口气,叫来秋月道:“我烫了手,得去御药房讨点药膏,你替我进去伺候一会儿吧。”   秋月一听,连忙追问起来:“姐姐没事儿吧?不曾失仪吧?”   宝珠被她问得脸上更挂不住了,含糊着说:“面上大致是盖过去了,即便娘娘要责罚,我回来再领吧。”   每次皇帝来,她好像都免不了慌慌张张的,今儿更添一重狼狈。仁寿宫里哪儿都不稳妥,索性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   走了一程子,她心里稍定了些,既然要去御药房,索性把太后素日沐浴要用的药草都领些回去。   御药房里换了许多新面孔,她瞧着眼生,对方却个个认得她,年纪小的赶着叫她“宝珠姑姑”,随即就被大太监一把派在后脑勺上:“嘴甜腿懒的德性!还不麻利儿地给姑姑包药去?”   又呵腰请宝珠上座,吩咐道:“叫禄子沏茶!”   宝珠忙道:“诸位都当着差呢,为着我这样麻烦,我岂不是专来添乱的了?”   大太监笑着请她安坐:“姑娘忒见外了。奴才这徒弟别的没一件拿的出手,就只这沏茶的花样功夫,还能看个乐呵。左右包药也要等一阵子,姑娘就当消磨时间吧!”   宝珠明白过来:练这么一套工夫,自然是想在主子面前敬茶。她们做奴才的,也就这点儿奔头。   一时禄子来了,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白白净净的颇清秀,倒没他师父的嘴皮子厉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为宝珠沏起茶来。   宝珠观他神情专注,动作伶俐,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只不过,仁寿宫的人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何况这种半道上来的,她也不放心随随便便把他带到太后跟前。   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恰在此时,另一个有品级的太监领着提了满满当当两手药包的小内侍过来:“姑娘要的药草和烫伤膏都装好了。另外还有一点子云片糕和八珍糖,都是平日里多余的药材顺手做的,姑娘不嫌弃就留着当零嘴儿吧。”   这点小恩小惠,宝珠从前经历过,如今又失而复得罢了。知道若是执意不要,反而是扫别人的脸,也就道谢收下了,却不必接手,仍由那小内侍替她一路拎回去。   等到了地方,再给这孩子多抓些钱。他要孝敬师父也好自便。   宝珠什么都盘算到了,再没料着,两个举荐徒儿的大太监,瞄准的都不是仁寿宫——太后娘娘身边可多的是积年的老人儿啊,这些小崽子去了不还是当碎催的,跟在御药房当碎催有什么差别?窝在这儿皮还可以少绷紧些呢。   要图么,就图在她这儿结个善缘,将来升发了,他们也好挣个“从龙之功”哩!   回来路上日头高了,宝珠一面擦汗,一面对小内侍道:“把那两样交给我提。”见对方不肯,正要学柳叶儿,嘴上损两句,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宝珠姐姐!”   宝珠循声一瞧,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五六岁光景,灰不溜秋的薄绸袍,腰间系着杏黄腰带。   她连忙蹲礼:“四殿下胜常。” 第54章 .五十四络石藤   四殿下年纪虽小,叫起身的架子却有模有样。他瞧瞧宝珠,又瞧瞧跟着拎药包的小内侍,问:“姐姐怎么提这么多东西?”   宝珠笑吟吟道:“哪里当得起殿下一声'姐姐',请殿下叫我的名字便好。”又说:“都是些沐浴用得着的药草一类,常日在用,消耗得也快。”   四殿下点点头,又问:“那…有活血化瘀的吗?”   宝珠心里一揪,答说:“倒是有络石藤和红花,只是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使、对不对症。”   四殿下喜道:“这两个都对症的!”随即又有点扭捏:“我今儿角抵输给了伴伴,还崴了脚,要是皇兄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说着一抬手,让身后跟着的内监扶住他。   宝珠猜测他并没有受伤,这会儿才想起来装样子。怕皇帝斥责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再者他真扭着了,教他武艺的少傅不会不知道。   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小内侍手里取过来那包络石藤,交给四殿下的随侍。又对四殿下道:“殿下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便是觉得我是可信的吧?这个殿下拿去研磨成粉,涂抹在扭着的地方,不消几日就能见效。到时殿下再赢回来可好?”   抿嘴笑了笑:“其实若换作我,如今就告诉皇上知道,欲扬先抑么。皇上兴许待您严了些,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到时候见您越挫越勇、大获全胜,不就会加倍地赏赐于您?”   四殿下认真想了一会儿,咧嘴笑开了:“知道了,姐姐!”随即朝身边内监一招手,倚靠着后者,一蹦一跳地走了。   宝珠再度蹲礼,恭送他离去。   接着往回走,心里郁积着一口气不得叹:这会儿她又反悔了,白太嫔来求她的事,应当告诉皇帝知道。   然而算算时辰,皇帝早该走了。要等到下一旬,不知会不会还有变故?   “怎么就在大太阳底下走着?”这一声实在让她又惊又喜,猛然抬头,皇帝也没坐肩舆,就这么披拂着日光朝她走过来。   宝珠正要行礼,已被他一把拦住了,捉起手端详起来:“那个大脸盘子宫女说你烫着手了,我瞧瞧。”   宝珠忙把手抽回来,当着旁人,总不便呲他,只好说:“劳陛下垂询,奴婢没事儿了。”略一斟酌,正要开口,又往两旁看了一回。   皇帝心里一动,忙让小篆接了跟着宝珠那小内侍手里的药,又给了个沉甸甸的荷包,把人给打发了,自己将东西送到听差房去。   至于御前这帮人,向来被小篆敲打得个顶个的识趣,都跟在那小内侍后头,一道退下了,直像是要追着瓜分人家的赏银似的。   闲杂人等都没有了,皇帝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咱们到那边花荫底下说话吧。”   宝珠一忖:晒着他确实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道往阴凉处走。   为安危起见,宫里面不兴栽种高大的树木。这一处不过是依附着架子攀生的紫藤萝花,正是盛开的季节,但因为在国丧中,浅紫的花儿尽数被除去了,仅剩下嫩青的藤蔓,隐约亦有一股幽淡的香气。   刺目的日光被这些藤蔓柔柔地拢着,清凌凌地降落下来,点缀在宝珠的发丝和衣裙上。   而她的脸庞无须任何点缀。   皇帝注视着她,热烈的目光里全是缱绻的爱恋。   若没有上一世的教训,任谁都不能在这样的目光里清醒自持吧。   时隔多年,其实已经不怨他了。当初许多事,实在是情势所迫,由不得他或者她选择。   但如今既然已经清楚,眉舒不喜欢她、太后也不乐于看见她过分专宠,她不想再次落到人人嫉恨、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看着白太妃的行事,宝珠会忍不住想,除了主动算计他人,自己那时候的处境,和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敛了敛神,将适才遇见四皇子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听得暗笑:老四原本算得生性聪慧,偏偏被白氏那蠢妇教得太小家子气了,不得不说有些可惜。那等矫揉造作的作派,也只能骗骗眼前这傻子。   这傻子心软,还顾念着自个儿。   遂轻描淡写道:“老四心思也太别扭了,回头借母后的名儿派个御医去瞧瞧,我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儿。”   没法儿走路了还这么能搬弄是非,正好让御医顺便给她长舌的毛病治治根。   身边伺候的人也得再梳理一遍,连着她那侄女宫里的一道,不能再由着她们搅和。   朝廷里的事情一大堆,这些个女人放着清福不享,还要来裹乱。   母后么,母后不是镇压不住,是凡事都要和他通过气儿。   白氏那一嗓子嚎得真是好,少说也要保她三年五载不会“病逝”。   旁人心里有疑影儿他都忍得住。也震慑得住,他不愿生他养他的人也这么想。   此外便是宝珠。   宝珠仍皱着眉头:“白太嫔原本来托我求情,我让她回去问问清楚,她就再不来了,不知是生我的气,还是——白太妃,究竟是怎么得罪你的?”   要据实说吗?不说,怕她进一步胡思乱想;说了,怕她听信那些流言。   翠虚翠微确实不是他的人,但确实为他所杀。服用丹药确实是皇考自己的意愿,但他劝说一次无果后,确实再没有阻止过…   他预见到了丹药对父皇的摧残,而后听之任之。   就连他此刻的慙悔,也是因为,他已经坐上了皇位。   他怎么能让宝珠被自己吓到?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她说,皇考是为我所害…”   “胡说!”宝珠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那些道士是她引荐给先帝的,丹药是她伺候着进的,她自己都陪着用,还想给四殿下也用。这会儿怎么如此颠倒起黑白了?”   皇帝见她这样义愤填膺,不禁莞尔,反过来劝解她:“罢了,这事我自能处理妥当,你不用再理会了。”   又把嗓音压低了些:“后妃们的册封礼都还没办,等过了百日,让她们沾你的光,你办了,她们就办。”   宝珠只觉两耳“嗡”的一阵,声响不绝,竟一句回绝的话都想不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奴婢告退”,慌不择路地从皇帝面前擦身而过。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宝珠懊恼极了,仿佛从前对皇帝说过的那些话全都白说了。可转念想想,这种情绪何尝不是恃宠生骄:皇帝要册封谁,那就是给了谁天大的恩遇,轮得到那个人甩脸子说不愿意吗?   但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愿意。   要如何对皇帝说?她不是心里没有他,但正是因为满心都是他,所以才害怕自己无法自拔。   他不会信吧。因为先帝的事,他心底其实是犹疑的,所以她才有意那样开导他:人生在世,往往只能论迹不论心。   这会儿如何能翻脸无情,反口回绝他?   还有什么理由?告诉他,太后不喜欢、眉舒不喜欢?那跟进谗言、上眼药有何异?   他正是踌躇满志,再料想不到将来的许多为难。她的任何说辞,都像是搪塞。   再不然,就只有指望太后了。宝珠背脊一凛:由太后作主,先为她赐婚。   眼下火烧眉毛的,上哪儿去找可赐婚的人?即便是有,又如何在娘娘面前提起?   任凭她怎样一筹莫展,日子依旧如江河入海般流逝着。   太后早先发了恩旨,派了名御医为白太妃治扭伤,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开的药方有一样坏处,容易损坏嗓子,白太妃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粗噶难辨,或许离失声也不远了。   不知道四皇子会作何感想。宝珠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这是皇帝对四皇子在她跟前耍心眼的警告。   她无从评说。城府深沉的人互相算计,总好过被欺压的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扇子局新送来的扇子式样很多,只不过图案从葡萄、石榴之类变成了猫儿扑蝶、蝙蝠寿桃——一个是长寿,一个是多福。   杏儿等人看着这些扇子笑个不停,等把呈给太后的这些归置好后,又商量起了自己的扇子要什么花样。   宝珠选了一柄素面清骨的折扇,打算自己题几个字,也算附庸风雅一场。   这日她不当值,正在房里磨墨,白太嫔红着眼圈儿,一个人走来了。   宝珠起身要行礼,她只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我虽没问到,大致也猜到了。原本没脸再来见你,可是…她,快要死了。”   宝珠一惊,虽然隐隐已有预感,但她以为,皇帝不会选得这么早。   此刻由小白氏说起来,不免觉得酸楚——哪怕当年她是被姑母哄进宫的,如今也只她们两个有血亲的相依为命了。   “她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不然,她不能闭眼。”   是一只绣囊。宝珠谨慎地审视了一会儿,方才拿在手里,捏了捏:像是空的。   到底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只有两个字:晏晏。   宝珠却如遭雷击。   白太嫔其实拆开看过了,因为不知其意,方才犹豫着拿到宝珠面前来:“她说,等她死了,关于字条上的秘密,这世上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第55章 .五十五参汤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所谓的圈套何止不高明,简直明白得一览无余。   然而,那两个字是她的心魔,后来许多事情,都算是因它而起。   宝珠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进了白太妃寝殿的,她又对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她把磨了多日的簪尖抵在自己脖颈处。   是了。她不能说话了,并不意味着她的身子骨就衰败到日薄西山的田地。   白太妃剧烈地喘息着,把宝珠推到窗前去——这具身体比自己年轻康健,但里面住着的,同样是伤痕累累的灵魂。   不对,上一世她的下场好像比自己好,也就罢了。这一世自己这样苦心孤诣,为何还是功亏一篑?   她失心疯似地笑起来,宝珠不禁皱眉,试图将头偏得离她远些,却立即被拽了回去。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她看清,皇帝站在外面,还有不知其数的羽卫。   真是蠢啊。宝珠心里哀叹:上一世白氏死得可比自己早,有关晏晏,她能知道什么秘密?   白太妃停止了笑声,喝叫起来:“皇帝!你知道我要什么!你承不承认?”   她已经歇斯底里了,打磨过的簪子一下下地戳在宝珠颈上,有血腥气传来——不是宝珠的,是她强行用嗓子时嘴角溢出的血。   宝珠开始感到气闷,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视线模糊中看到皇帝他们还是岿然不动,倒像束手就擒一般。   是缓兵之计吗?还是埋伏已经布置好了?总不能是为了她,被逼就范。   这骂名她背不起。无论白太妃要他承认什么。   宝珠主意打定,也勉强蓄足了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簪子,连同白太妃的手一道,刺进了皮肉里。   好……疼……   依稀有万箭齐发的破空之声,箭箭都像扎在她的五脏六腑上面,她疼得想满地打滚,但还没滚出去一步,就被人阻拦下来。   那人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又用一样滚烫的东西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她很疼,也很烦躁,想叫他松开,但胸口的那股气只从脖颈上往外出,却不从喉咙里出,她说不出话来。   除了死命按住宝珠伤口的那只手,皇帝浑身都在发颤,白氏的下场他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全被血红遮着,他暴怒着地叫道:“人呢?”   被一路连催带赶过来的御医险些摔了个跟头,顺势跪倒要行礼,又被皇帝呵斥起来:“包扎!止血!要朕教吗?”   失控的狂怒源于巨大的恐惧。怀里的人起初还在挣扎着嚷痛,这时候却反常地安静下来,他判断不出来,她的手凉不凉。   小篆在一旁也提着心,他还记得皇爷今儿穿的是件月白银绣的升龙服,眼下不止花样,连颜色都说不清了——流了这么多血,悬呐!   御医在处理伤口了,皇帝勉强松开的手掌却还悬在半空,随时预备着按回去。   这时候还能指望哪一个?唯有小篆乍着胆子上前去,劝道:“皇爷,您瞧这儿一片狼藉,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求您荣返吧,啊?带着宝珠…不是,带着娘娘一道,回宣政殿去,咱们那儿有顶好的参,这会儿用着不是正合适?”   他说了这一堆,见皇帝可算点了点头,连忙对御医使眼色,御医也刚替宝珠止住了血,顾不上擦自己的满头大汗,附和道:“梁总管说得是!皇爷,臣已经给娘娘含了一片参了,只是御医院里寻常备着的,终究不及皇爷亲藏的,既然血已经止住了,能不能醒,靠的就是调养了。”   能不能醒。皇帝听见的只有这四个字,抬头看了御医一眼,虽然无情无绪,却足以使御医不住泥首:“臣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有劳大人了。”他语音喑哑,带着血迹的手在御医肩上拍了拍,而后又紧紧攥起来,沉声吩咐道:“抬藤床来。”   藤床本是夏日里乘凉小憩用的,这会儿额外铺了厚厚几层褥子,生怕硌着宝珠。皇帝反而陪在一旁自己走,小篆咽了口唾沫,没吭声,御医更是战战兢兢的,不会出这个头——左右白太妃被箭扎了个千疮百孔,羽卫们还在收拾残局,没有外臣,没有谏官,谁多这个嘴!   眼看着到了宣政殿,皇帝想到先帝是在此处升暇的,自己无妨,对宝珠是否有碍却不好说,又让接着往前去,到两仪殿安置。   这也是属于皇帝自己的宫室,平日里来得虽少,但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皇帝没让人插手,自己将宝珠抱到了龙床上。   跟随着进殿的人都是一脸司空见惯:到了这时候,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奇怪。   小篆早前就打发人寻参熬汤去了,这会儿正好可以端过来。又劝皇帝:“皇爷,娘娘如今已经平稳下来了,又在这两仪殿,这么多人伺候着,您不用再忧心了。”   皇帝漫然“嗯”了一声。他便接着道:“奴才伺候您更衣吧,这一身的血,一时娘娘醒来看见了,要多心疼啊。”   这话把皇帝说动了,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停下脚步,回到宝珠跟前。   她之前疼得在地上打滚,衣服上全是泥土,又和着血,这会儿睡着只怕也不舒坦吧?   可是不能动她。她太脆弱了,回来的路上,皇帝不住地探她的脉搏鼻息,怕她撑不住,又怕耽搁了脚程。   他见识过多少次死亡啊。手下将士的、敌方军队的,包括皇考宾天,自己在嶂涞中埋伏…没有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怯懦。   内侍呈了温度恰好的参汤上来,皇帝道:“朕喂她用完了再说。”   小篆还能说什么?待皇帝端过碗,麻利地递上了手巾与汤匙。   宝珠喝不进去。皇帝咬了咬牙,叫小篆替他将手擦干净些,捏开她的牙关,往里面送一汤匙,便又强行捏拢一回。   饶是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喝下去的参汤也不过十之一二,其他的全洒出来了。   宝珠多少会被呛到,但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鼻息。   参汤用过了,羽卫统领又在殿外求见,欲问皇帝如何处置白太妃的尸首。   皇帝正擦洗更衣,漠然道:“燕朝不是有种刑罚叫剥皮揎草?不至于如今就失传了,寻一个会这门手艺的来。”   羽卫统领隔着屏风,肃然应了个“是”,领命而去。   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又吩咐:“再打盆热水来,擦一擦毕竟要清爽些。”   他自己动手,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被热汽呵过的脸庞红润不不少,透出几分光彩来。   皇帝内里一颤,握住宝珠的手,继续细细地擦拭,祈求着她的手能自己暖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让把第二碗参汤端来——这上头他有经验,头几个时辰药用得猛些都无妨,总要把这口气续住了,才能谈之后。   这一回喂下去的有十之四五。皇帝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搭一回脉,依旧十分微茫。   便把一直候在梢间待命的御医召来,要他好生地搭。   御医沉吟片刻:“娘娘的脉象依旧细沉,但既如皇爷所说,能进的汤水多了些,亦算是有起色的。不妨就隔半个时辰喂一次,再观后效。”   说了一篇废话。皇帝挥手让他下去,继续守着宝珠。   他是散朝后得着信儿的,折腾了这一通,已经到了午时牌。   皇后领着人来送膳食,皇帝此时没心思见她,便不叫传。皇后脸上倒也没作色,只托小篆将话带到:一则请皇帝务必保养圣躬,二则也问候宝珠一声,回头才好叫太后放心。   这两句话说得倒还在点子上。事情闹成这样,太后那里决计瞒不住,要找个机灵又稳当的,在她面前说得和缓些。   皇帝一忖,吩咐道:“让齐氏去仁寿宫一趟,该怎么做她有分寸。对了,正好在尚仪局挑些宫人过来,要忠心得用的。”   他想着等宝珠好些了,总要擦洗换衣,这些事还是让宫女来做,省得她难为情。   既然住到两仪殿来了,过后也不必再费劲搬回去,这一批宫人自此就跟着她了,必定要好生挑选。   他打算得周详,却不想入夜后,宝珠的情况急转直下,原先脉象虽细沉,倒还比平常急促些,这时候皇帝再一探,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一面将参片塞在宝珠唇间,一面沉声道:“把御医叫过来,所有人都来!”   候在偏殿的王御医最先跪到龙床跟前:“皇爷息怒!皇爷容禀!娘娘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如今参汤亦能进下去十之七八,人力可左右的,实在不剩什么。夜里虽会凶险些,只要熬过去,就能保无虞了。”   皇帝骇然失笑,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朕听天由命?”目光又扫向其余的御医:“你们呢?”   能留在宫里值夜的御医,即便资历不是极深厚的,但也是中流砥柱、医术过人。如今明知王御医说的俱是实情,却无人敢开口,个个都只深深跪伏着。   可皇爷有问,不能不回答。片刻寂然后,一个后生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让人多在娘娘耳边说话,兴许能让她早些醒来…”   小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皇爷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做,就守在宝珠身旁,说的话比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那份情意,唉!   “都出去吧。”皇帝眉宇间有些倦意,知道这些人都派不上用场了,自己再怎么耳提面命也无益,索性一概挥退,自己来想法子。   床上的人依旧安宁地合眼睡着,安宁得让人心痛。   皇帝盘腿在床榻前坐下来,握着她苍白泛青的手摩挲,千言万语涌在喉头,此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良久,才低声问她:“你怎么狠得下心?” 第56章 .五十六药膳   夜色幽悄,阴沉沉的天幕像压在屋檐上似的。整个两仪殿处处灯火通明,却似万古永寂。   飞白和小篆各领着一排人,泥偶一样杵在门外站班,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神色。   飞白到底站不踏实,过了一时,与小篆四目交接,打了个眼色,朝殿内示意了一下,是问他当真不进去伺候么。   小篆略一摇头,重新把脸转正,眼神游移起来:进去有什么用?这种只能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刻,他们帮不上忙,索性别在皇爷眼跟前儿添堵——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天子,也终究有束手无措的事情,心里怕是哀恸欲绝,却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儿显露半分,且让他独处一会儿吧。   皇帝并非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屋中烹茶用的银铫子被他拿来煨着热水,隔一时便浸一条新的手巾,不住地给宝珠擦脸擦手,脚边也给她捂着汤婆子。   五月的天儿,他两只手都被热水烫得通红,可宝珠的指尖仍是冷的。   铫子的水终究有熬干的时候,皇帝双眼发赤,没有睡意,却干涩得不能不闭目。他解了外衣,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宝珠搂在胸前,继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她连鼻尖都是凉的。皇帝与她额头相抵,许久,才觉出一点热意——不是来自她,而是他自己熬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胀。   鎏金西洋钟摆有节律地轻响着,听得时间长了,和人的心跳若合一契。皇帝不能成眠,随着那机械的声音,数着宝珠的心跳,忽然,那低弱的搏动停了一拍,没再跟上了。   皇帝大惊,立即坐起身来,两手都紧紧攥住宝珠的臂膀,试图留住她。   “哐哐当当”的钟鸣声大作,这本是报时辰的声音,此时却让他异常惶恐,提高了嘶哑的嗓子:“来人!来人!”   小篆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跪到皇帝跟前磕头:“奴才们都在这儿,皇爷要传哪位御医,这就去带来。”   怀里的人终于被这番动静惊醒了,无力地挣了一下,眼睫颤了无数回,艰难而缓慢地睁开来。   上天垂怜!皇帝乍然喘过一口气,几乎晕头转向,强稳住语调,道:“传王御医!要参片!要温水!”   小篆心说皇爷这是欢喜懵了,参片加水不就是参汤吗?爽快应了一声,扒着两条没了知觉的腿赶忙去办。   一时颠颠儿地捧了瓷碗儿来,皇帝见着,斥道:“蠢才!要先拿清水润润口…”   宝珠依稀听得好笑,抬起手虚虚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无妨。   皇帝皱眉看向她,接过小篆赶紧斟好的温水,送到她嘴边。   她使不上劲儿,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旋即就眉头紧锁,勉强一欠身,吐在了唾盂里:她脖颈一圈儿疼得厉害,竟是不敢吞咽。   “这时候知道疼了?”皇帝硬声呛道,本还想训她两句,自己都没防备,一滴滚烫的水珠落下来,恰砸在她鬓间。   宝珠好似被定住了:前后两世,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是为着她。   她甚至觉得,哪怕那簪子扎得再深一点,自己撑不过来了,也是值得。   王御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无言相对,皇帝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命他再诊一回脉。   王御医一觑皇帝的脸色,内里绷了一夜的弦便稍稍松了些,仔细号了一回脉象,屈膝叩首道:“给皇爷道喜!给娘娘道喜!娘娘天命庇佑,福泽深厚啊!”   真是雨过天晴。王御医都不敢回想皇帝昨日那个脸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底下当差的人都不叫噤若寒蝉,看模样根本是死了大半!   如今可算彻底活过来了。他一时庆幸不已,嘴上的称呼却没留意了。   宝珠眯着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目光倒理直气壮得很:那时候她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他哪顾得上纠正这个!   再说,无非是还没过明路罢了。称呼上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要紧?   入了夏天亮得早,等御医告退了,已经是五更末,是平日里临朝的时辰。   大篆在外头候的有一阵了,瞪眼抹脖子地要小篆去提醒皇帝一声,小篆则始终不接他的茬儿——什么臭德性!进了司礼监,真以为自己是外臣了,要避着女眷?   里头那可是皇爷失而复得的大宝贝,眼下正温存着呢,自己能这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大篆见他那副嘴脸,气得想赏他一拳,手都捏紧了,听见皇帝叫了自己一声。   大篆忙垂手听着,皇帝让把奏本收上来,大臣们无要事便散了。   大篆毫不含糊地应了,瞥一眼面有得色的小篆,不吭不响地告退离去了。   心里头难免郁闷,红颜祸水这话却说不上。白太妃发疯的始末他也是清楚的,那一位的釜底抽薪之举,实在算得有见地、有胆色。   这会儿偏又闹起“君王不早朝”那套了。大篆腹诽两句,认命地往宣政殿去了。   好在是寻常朝会。大臣们无人有异议,该呈奏本的恭恭敬敬呈上了,大伙儿各自散朝回府。   倒是太后这头,因为齐姑姑怕她担心,只说是混乱中伤着了宝珠,没提伤势有多严重,此时太后便难免有点微词,觉得皇帝太不分轻重了些。   眉舒在旁又说:“皇后娘娘昨日就知道了,也没瞒着咱们。我想,皇爷一个人照料着,总不成样子,多一个轮换的也好些。谁知那些奴才不省事,只说皇爷不让人在里头,自个儿也心安理得地出来躲懒了。”   这还了得?太后知道,宝珠历来是懂事的孩子,一贯胡闹的正是皇帝自己。如今还没名没分呢,就大张旗鼓成这样,过些日子真填了后宫,还能指望他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皇后不是立得住的,如今没有先帝动辄问罪了,她越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眉舒呢,遇事就梗着脖子冷嘲热讽,婉顺不来。   数来数去,还真只有宝珠辖制得住皇帝,可惜她又是那么个出身,皇帝真被她吃得死死的,将来未必不是桩隐患。   眉舒来时原本满腹委屈,可见到太后发愁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这么大的人,不能还跟从前一般,只会等着长辈出面主持公道。连皇后如今都进益了,她怎么能瞠乎其后呢?   皇后这会儿又到两仪殿来了。   宝珠病势稳定了,皇帝坐在床边,也有心思拿奏本来看一看,看着看着心头火起,怕吵着宝珠养神,宣了那倒霉官员来,就远远儿地在廊道那端骂。   皇后有意避过他,来寝间探望宝珠。   宝珠没睡着,听见声响,抬眼见是她,连忙支起身要下地行礼。   “只管躺着。”皇后按住她的肩膀,趁势在床前坐了,亲切道:“你是大功臣,不仅皇爷,我也要感念你的义举呢。”   “求娘娘万勿这样说!”那不是什么能宣扬出来的好事儿,何况那样的进退维谷,原就是自己造成的,不快刀斩乱麻,还能拖延下去吗?   皇后便笑:“姑娘这样谦和,往后咱们长久相处着,想必不会有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宝珠听她话里有话,也只好打着太极:“娘娘一片纯孝,太后娘娘每常都夸呢,我们做奴婢的心里也无不敬服,哪会同您大小声儿呢?”   皇后听她这么说,一时也就不挑破,岔过话头道:“早想来瞧瞧你,只是前两日听见说你不曾大安,我怕来了反倒是添乱,方才等到如今。”   宝珠又再四谢她记挂:“这一回能从鬼门关回来,多亏娘娘尊口念叨,赶明儿我往凤仪宫去,再给您好生磕头。”   皇后自然推拒不已,嗔怪她过分客套拘礼。恰在此时,皇帝返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见礼,皇帝的目光却径直投向宝珠:“她喉头受了伤,你还逗着她说话。”   宝珠忙道:“今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冲皇后感激一笑:“怪道她们优伶有'开嗓子'一说,娘娘肯陪着我说会儿话,我喉咙里比以往都顺畅呢。”   皇后还要靠她解围,自己亦觉得讪讪,没再多待,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宝珠这才用手帕捂住嘴,不住声地咳了一阵,又牵着了伤口,折腾得人顿时恹恹的。   皇帝洗净了手,乜她一眼:“在我跟前就不活蹦乱跳了?”   宝珠觉得同他是有理也说不清:“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别人特地来瞧她,她摆出一副病态,不是存心逐客?   皇帝不想她多费嗓子,没再跟她掰扯下去,宫女提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他亲盛了碗汤来:“真凉透了要腻,这会儿喝一口试试,嫌疼我再晾。”   这份体贴,别说他是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君,也未必做得到。那八个他吩咐挑来的宫女除了擦洗换衣,别的竟一概插不上手。   宝珠低着头,啜了一小口,确是温温的,努力咽下去,觉得喉咙里像被尖细的鱼刺划了一道似的——比前几日刀割火烧的感觉好多了。   可惜这类药膳用得太多了,辨不出味道来。   她乖乖地一匙匙喝完皇帝喂来的汤,皇帝看得心软,不禁拿过手绢,要替她掖嘴。   宝珠慌忙抽过来,自己擦了擦。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过了一阵,方才轻声说:“皇后娘娘先前说,我立了功。”   “嗯。”皇帝语中带笑:“是该论功行赏。想要什么?”   原先要给她贵妃的衔儿,还怕母后絮叨说他厚此薄彼,如今她遭了这样大的罪,很应补偿一二。   宝珠道:“等我好了,脖子上的伤口看着不骇人了,还回太后娘娘跟前伺候吧?”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皇帝:“这辈子都在娘娘跟前。” 第57章 .五十七杏花   皇帝半晌没吭声。宝珠有些忐忑地等着他发作,不想下一瞬他直接欺身过来,将她按在枕头上,下了狠劲儿地啃咬她的嘴唇。   宝珠哀叫了一声:“陛下、我疼、真的…疼…”   皇帝握拳在床板上重重捶了一下,到底放过了她,撑起身去看她脖子上的伤,棉纱上果不其然渗血了。   他待她,从来就只有不忍心的份儿。   这样子也没法传御医。好在他在军中时,处理这样的伤也不手生,索性自己动手。   只不过她不是那些胡打海摔的将士,皇帝手上力道竭尽轻柔,神色却极冷,随意道:“还是我往日开罪了你而不自知,你心里头恨我,才这样害我。”   宝珠想说“不是”,但皇帝包好伤口,捏着她肩头的劲极大,她不认为他说的是赌气话,他恐怕真的这般以为。   为着换药方便,她的衣领并不高,此时皇帝的手直接贴着她肌肤,精铁一样的,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而后,他忽然松了力度,改作温柔地抚摸。   这是更加危险的预兆。宝珠害怕自己抵抗不了,不单是因为体力的差异,还因为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交出去了。且因着有回应,越发心火大炽,燃到最后,却徒留一抷灰烬。   不如一开始,就把它深深地掩埋起来。   再一次的,宝珠感激自己受的伤。皇帝最终只是替她理好了衣带:“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说。”   是指什么?让她回仁寿宫?抑或…   她没追问。她一想到皇帝控诉的那一句“害他”,就无法逼他这一步。   直到宝珠伤口完全愈合,皇帝没再踏进她房中一步。   也不是不恨她绝情。但皇帝真正怕的是,见了面自己会忍不住占有她,届时木已成舟,凭她怎么央求母后作主也没用。   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但他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放手。   好在眼下尚有正事可以分散他的心神:白氏那毒妇被剥皮揎草后,因为顾及着老四的脸面,没挂出来示众,草席子卷了自有人处置。   小白氏也不能留,留着难消他心头之恨。不过给了个全尸,对外宣称他们姑侄二人从前深受先帝恩泽,自愿殉了,下去继续服侍左右。   老四投桃报李,只恳求说卑不动尊,皇考既已安庴,不可再惊扰其在天英灵。两位母妃不妨另点吉穴。   皇帝暗里一哂,御笔一勾,追赠了二者贵妃之位,下令厚葬。   此外又将白氏堂兄、小白氏生父白燚嘉奖了一番,亦算抚恤。至于水利的差事,他中年伤女之痛,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平复的,皇帝开恩,添了两人从旁协理。   这桩天家丑闻,姑且遮盖了过去。   老四乖觉,往后还是一样的兄友弟恭——毕竟自己这孤家寡人,还不想当得太名副其实。   五月十三,这是国孝的最后一天。   宝珠脖颈上包扎的棉纱早已拆下了,只余不到小指甲盖儿大的一点绯色的疤,再悉心养一段时日,兴许会更浅淡,脂粉一遮就看不见了。   齐姑姑来时犹说,用不着费心遮去,拿最细的笔在中心点上一点朱砂,活像是一朵杏花落在了颈上,平添一段动人风韵呢。   这是宫眷们争奇斗艳的巧思,宝珠不打算这么做。   头几日她就托照顾她的宫女向皇帝传了两三回话,自己叨扰多日,该告辞了,皇帝均不作答复。   宝珠猜不透他的用意,但这样厚着脸皮久待也不是个长法儿。今日索性趁着皇帝上朝去了,遣开那八个宫女,留下一张字笺,梳洗妥当,什么也不必带上,自己走出屋子,合上门,沿着廊道往西走。   长日不见阳光,这时候走在外头,倒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眼前正有一块儿阴凉地,她不由站住了,打算歇口气。   “宝珠姑娘!”如今小篆那几个圆滑的已经连姐姐都不叫了,回话时只“您”来“您”去。这个称呼实在久违,唤得不卑不亢,倒有几分亲切。   她循声瞧去,是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脸虽一时没对上号,身子已经自然而然地福了福:“大人好。”   魏淙连忙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姑娘不要这般多礼。”   随后收回双臂,竭力站得挺拔些,又不能失之僵硬:“近来都在为调任的事四处奔走,听闻姑娘欠安,也没来得及问候一句。”   宝珠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拳拳情意,只琢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亲卫,自然不会再是新君的心腹,调往别处原在情理之中,至于后来他又得了器重,做了封疆大吏,可见皇帝磊落。   便含笑道:“多谢大人关怀。我一时也没有备着赠礼,只好空口白牙祝贺您一句,愿您将来步步高升。”   魏淙却没接这句客套话:“仿佛我每次遇见姑娘,姑娘都在受苦。”   宝珠心里微微愕然,半真半假道:“大人这样说笑可不厚道了。”   “不,不是的。”对方连忙辩白:“宝珠姑娘,我希望…能护着你,往后不再受苦。”   这算什么承诺?他知道眼前人如今是皇太后的宠婢,同甘共苦过来的,哪还有人敢让她受苦?他至少要让她穿金戴宝、使奴唤婢,才配让人家考虑一二。   越想越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慌忙接着道:“从前是我迂腐,碍着瓜田李下,不敢与姑娘往来过密…如今才说,倒像趋炎附势的小人。”   宝珠笑了笑:“我从未这样看待过大人。”   即便是违心宽慰他的,魏淙亦觉有必要说下去:“转眼要离开京城了,这些话再不说,就迟了——我不求姑娘答应什么,只愿姑娘知道就好。”   剖白到此时,他渐渐定了心神:“如今我还不曾建功立业,岂敢耽误姑娘的前程?若三年五载后略有所成,姑娘尚未觅得良人,可否…可否容我今后都护着姑娘?”   从前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如今听他道来,却也并不十分意外。可惜这样的情真意切,自己只能辜负。   “大人错爱…”婉拒的话只开了个头,宝珠忽地顿住:若是应下来,又待如何?   她可以等他,甚至,此刻跟随他一道离开也无妨。图他是封疆大吏还在其次,上一世,他回京述职时,仿佛听闻他膝下仅有一女,但始终不曾纳有妾室。   这样的人,不论安家何处,总能与他相敬如宾,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一股羞耻感漫过她周身:她怎么能这样,利用旁人的真心?   不禁面红耳赤,甚至不愿再抬起头,不知该如何直视那双眼睛。   魏淙却误解了她这副神态,霎时心花盛放,满怀希翼地等候她的答案——她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答允,只要投给他一个眼神…   “二位这是在做什么?”一道寒凉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蓦然抬首,齐齐看过去:皇帝正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   这种不约而同的举动,愈加激怒了皇帝。   他将胳膊架在圈椅扶手上,并着两指抵住太阳穴,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把行礼的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晾够了,方才接着道:“魏大人,国孝还没满呐!”   宝珠登时双腿一软,跪倒下来:不管国孝不国孝,侍卫与宫女兜搭,抓到了一道砍头都不为过。   皇帝如今记恨的是她,实在没必要把魏大人给牵扯到无妄之灾里来。   魏淙跟着跪下了,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她前头,俯首道:“臣知罪。请皇爷惩治。”   “惩治暂且不必。”皇帝看不得他那种回护的作派,忍着切齿道:“朕不过提醒魏大人一声,防范于未然才好。既然见着了朕,大人也不必再特意进宫辞行了,明日便动身赴任吧。”   魏淙不由略偏过头,想再看宝珠一眼,但又不愿再给她招惹麻烦,隐忍一时,只得叩首领命。   等他走了,宝珠方才松了半口气,随后又提起来:轮到自己了。   皇帝稍一压手,肩舆降了下来,他落了地,信步走到宝珠跟前,冷不防地单手一提,径直将人扛到自己肩上:“回去!”   宝珠被他这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胡乱在他身上捶了两下,苦求也无用。倒吊着还能看见跟随的一帮内监,抬着肩舆就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她只能认命,捂着脸埋在皇帝肩头,掩耳盗铃。   被扔回两仪殿那张龙床上,逆流的血还没归位,皇帝已然单腿把她制住了,铁青着脸一面解自己的腰带,一面来剥她的衣裳。   宝珠躲避不开,惊惶得口不择言:“陛下,是您说的,国孝还没满!”   这话落在皇帝耳朵里,只觉得她是替那姓魏的不忿,来将他的军来了。越性道:“皇考是夜里宾天的,这时辰,早满了!”   这是铁了心要成事了。宝珠心里叫苦不迭:勾搭主子,白日宣'淫,自己成什么了?   她徒劳地拿手挡着脸,喃喃道:“陛下,求您给我留最后一点儿脸面…” 第58章 .五十八合浦珍珠   什么脸面?今儿进幸,明儿晋封,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但她不愿意。   皇帝终究还是停了手。也不下床,就在她旁边岔着腿坐下,问:“你倾心那个侍卫?”   宝珠只是摇头,除了苦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却还疑心她替人遮掩,忍不住诋毁起姓魏的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有什么可喜欢的?”   宝珠背对着他坐起来,慌慌张张地扣完了扣子,正是又羞又恼,反唇相讥道:“您怎么能说这样的粗话?”   皇帝心说,还有更粗的话你没听过呢。嘴里仍酸溜溜的:“一个侍卫,能有多大前程?”说着冷笑了两声:“你知不知道,他这回要去凉州赴任,你也要跟着吗?”   “怎么是那般偏远的地方?”宝珠不禁疑心他是故意这么说,随即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凭他去哪儿,我也没道理跟着。”   “那你跑出来跟他见什么面!依依惜别吗?”   这人真是强词夺理的好手。宝珠道:“我是回仁寿宫去!早前就差人几回去讨您的示下了,您不发话,我还能怎么着?”   皇帝被她呛得有气儿没处撒,一语不发地怔了一时,那股子胡搅蛮缠的醋意消下去后,自己也回过味来:她跟那侍卫其实不会有什么,她一向最循规蹈矩,两人应当面都没见过几次。   可凡事还有个万一呢。就像他之前丝毫没想过,她不愿意跟着自己。   追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千百回,借着这一出,能逼出她的心里话也好。他仰靠在床头的槅子上,神情有点无奈,下套的话没说出来,不知怎的,他说:“你醒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像跟着死了一样,咱们两个被封在一具棺木里头,钉子钉得严丝合缝的,气儿都喘不过来…”   “陛下!”宝珠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闭了闭眼,乞求道:“您别这么说,听得我…万死难辞。”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这种话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皇帝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接着说下去:“你不要我,我这辈子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汲汲营营地到处游荡,只为搜罗一点香火,感受不到任何意趣。”   这话恰说中宝珠的伤心处,她痛得落下泪来:“您不明白…我害怕…”   他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他说爱她,离不开她,可她真要做了嫔妃,这辈子能够朝夕相处的并不是他,而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们。   一人专宠的下场她已经尝过了。重来一回,要学着劝他雨露均沾吗?她又做不到。   “按我的心意,”她低声自语着,“最好一辈子都在太后娘娘身边,走到哪儿,旁人都敬着捧着;娘娘百年后,我就去给她守陵,守到死,届时也会有人伺候我的事情,不会让我身后凄凉。”   她见皇帝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知道单说这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   “便是非要跟着人,我也要三媒六聘,嫁作正头娘子。”   皇帝抿了抿唇,道:“无论是哪家的正头娘子,见了皇妾,一样要跪。”他不觉得宝珠在乎的是这个:“再者,除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贩夫走卒,谁也不能向你担保,他们今后就不纳小了。”   “那我也情愿。”因为那些都不是让她终日患得患失的人。做大房,她尽可以贤良不妒,做妾室,她也尽可以伏低做小。   归根结底,除了他,谁都可以。   皇帝生平从没这样过,一张脸被人打了又打——还是他自己主动要凑上去的。   真是心灰意冷。   他呆呆地坐起身来,脚蹬了好几下,勉强趿上鞋,想不出自己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了,如她所愿了。宝珠欲哭无泪,良久,倒笑起来,勉力整了整衣裙,又开了镜奁,抿一回头发。从从容容地跨过门槛,在殿外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下,坦然地回仁寿宫去。   进了仁寿宫里头,这时候再绷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太后跟前,跪下来便流着泪磕头:“奴婢惹了弥天大祸,这辈子都无颜再见皇上。求娘娘慈悲,舍奴婢一个容身之所,便是最脏最累的差事,奴婢都甘愿领受。”   太后大感意外:她原以为宝珠是不会回她这地方来了。过了今儿个,凭皇帝那股心心念念的兴头,还不紧赶着给她办册封礼?下回见,怎么也是受封过后,来给她磕头谢恩时。   如今一看,倒是她不肯从,又怕皇帝歪缠,消受不起,回来寻自己作倚仗了。   太后暗叹这倒是个拎得清的。宫眷的日子看着养尊处优,其中的苦楚,唯有各人自己咂摸罢了。   皇帝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少搅和后妃之间的事,大家才太平。   便让柳叶儿将人搀起来,一面道:“傻孩子,白氏二妃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样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招手让宝珠到自己跟前来,亲自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含笑道:“她俩如今也都入土为安了,你不必再多想。”   宝珠这时才获悉小白氏的死,不由一哽,借着拭泪,掩过去了。   太后又道:“脖子上伤口在哪儿?我瞧瞧——养得很好了,这会子不疼了吧?”   宝珠连忙道:“早就不疼了,只是怕污了娘娘的眼,才又等了这些日子。”   太后点点头:“天儿热出汗多,回来了也要时时仔细着,怎么争着要当那些辛苦差事,还是同以前一样就是。”   宝珠称“是”,又说:“多谢娘娘体恤。”   太后不计较,她的日子就能照旧过下去。出了国孝,头一桩喜事,却是太后给秋水指了婚,配给朱太监做菜户。   日积月累的这股恶气,原来她打算这样出。   宝珠心里绷得紧紧的,知道眼下自己决不能说半个字,什么都不行。   进了宫的女孩儿,按规矩这辈子都不得出,同内侍搭伴对食,也是姑且慰寂寥罢了——可这一样讲个两厢情愿。   朱太监年纪再大个七八岁,给秋水做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太后亲口指婚,原不至于选这样的相配。   可是懿旨已经发了,这就是恩典。隔日,秋水整张脸都肿着,神情恍惚,还要作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进殿来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赏了她一套头面,让她往后都不必上来当值了,安安心心地待嫁。   朱太监据闻也在宫外置了所宅子。若只谈身外之物,这桩婚事倒是很风光。   风光,又荒诞。   六月初一,正逢皇帝旬休来向太后请安。恰好也是皇后一贯领着宁妃、恪妃来定省的日子。   两边遇上了,自然一道留下来说话。眉舒难免欣喜,皇后却犯了愁。   皇帝用了口茶,说:“天和宫已经修好了,钦天监说明儿是个好日子,母后可愿移驾去瞧瞧?有什么不足意的,也能趁早改来。”   “天和”一名,取自《汉书》“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是天地祥和、盛世清明之意。太后虽然之前不愿皇帝这般破费,但听说宫室落成了,到底还是高兴的,点头笑道:“好,好。咱们明儿都去。”   皇后觑了皇帝一眼,忖度他心情不错,这才顺势接口道:“母后有个什么都不曾落下咱们呢。可巧前些日,六尚准备册封礼服,从库房里寻出了一匣子又大又匀称的合浦珍珠,拢共只十二颗,别的珠子再衬不起它。便是用在妃嫔们的翟冠正中,也还是逾制了。儿臣想着,唯有母后享用得。这会儿特意捧了来,正好卖个乖。”   皇帝登基后,更倚重十二监这种内监衙门,六尚女官们不比从前威风,害怕哪一日就名存实亡了,越要使出浑身解数地讨主子欢心。   皇后得了呢,也不是专程来献宝的,而是不得不变着法儿向太后讨主意——她之前着人打探过,皇帝露了一丝口风,是说待给宝珠行了册封礼后,便轮到她们这里头的二妃一容华了。   可不知怎的,转眼宝珠就和皇帝闹翻了,竟重新回到仁寿宫当差来。这里头怕是一摊子糟乱,她原本不想过问,然而已经定了名位的几位妃嫔总不能老这么干等着,她身为皇后,不能对底下人的委屈坐视不理。   太后闻言便笑:“什么享用不得?你自己拿着穿个钏儿戴不好?倒是个实心孩子。”又问皇帝:“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那冠服重得很,该选个凉爽些的日子,少叫她们遭点罪。”   皇帝应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小辈儿们的事,朕原说往后稍些也不妨,还是母后思量得周到,回头让钦天监尽快选个宜人的日子,要不再想凉快,真得等到秋后去了。”   余光瞥见皇后往宝珠那里瞧了一眼,皇帝暗说你看人家作什么?人家四平八稳的工夫可比你足得多,你哪学得来?   还真是。皇后心里也啧啧称奇:好个能藏事儿的姑娘。垂首低眉地在太后身旁立着,清水脸儿上一丝情绪都看不出,说她像老僧入定,可但凡太后需要个什么,不消开口,她已经提前想到了,伺候得妥妥贴贴。   上回去两仪殿探她,嬷嬷回来便说,这么个人,要么品性涵养极好,要么心胸城府极深。   皇后自个儿倒不大在意:她跟皇帝实在是没缘分的,旁人受宠她与其去下绊子,治倒了这个,总还有下个,不如与人交个好,将来日子兴许还舒坦些。   太后经历过的那些风雨,若换作是她,可未必挺得过。再者,人家有个好儿子,她还什么都没有呢。   如今见宝珠到了手的贵妃位子都没了,皇后竟是最惋惜的一个。   请封的任务了了,她内里松快不少,一心陪着太后闲话起来,皇帝先一步走了,她又多坐了一会儿,才领着两名妃子告退。 第59章 .五十九葡萄架   次日还没起身,就听见门上挂的竹帘儿“哒啦”作响,是个难得有风的晴日。   这时候吹得倒舒畅,怕过不了多久,天上的云全被刮散了,没遮没挡的日头要把人脸都晒疼。   宝珠除了备下遮阳绸伞外,又吩咐多带几张薄绢子,里头包些冰片,一会儿用得上。   皇后四人早早在前间候着了,太后起驾,她们连忙上来恭奉。   宝珠搀扶着太后左侧,皇后与恪妃、宁妃都立在右边,这种时候太后可不糊涂,将右手搭在了皇后掌心。   天和宫离得不远,太后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大家便都没传肩舆,一路有说有笑,慢慢走着过去。   皇帝今儿散朝早,已经在天和宫里候着了,见到这一行人来,忙出来躬身向太后行礼:“母后路上走累了不曾?”后妃宫人们又纷纷向他见礼。   太后笑道:“这点脚程,我还是走得的。”   宝珠便退后一步,让皇帝可以扶着太后一道往前去,自己则跟在后头打伞。   皇帝看她亦步亦趋的不顺眼,也懒得作声,径直把伞柄从她手里抓了过来,自己替太后撑着,又说:“屋里面早膳已经备下了,咱们权当仿照民间风俗,暖暖房吧。”   太后连声说好。一时进了正殿,一重重往深处走,这新宫室顶梁吊得极高,屋里看着便堂皇,地上桌椅屏炉,墙上字画镂槅,置的枕垫锦毯,垂的帐幔珠帘,一望便知不是凡品,却又丝毫不张扬,整个看去,颇合中庸之道。   最惊喜之处,便是前后两处阔大的天井里,皆高高搭了架子,前头那架盘绕的是爬藤月季,后头这一个,则是碧莹莹的葡萄架。   “花房的老太监说,这葡萄看着晶莹剔透,吃口酸涩得很,母后只当瞧个田园之趣吧。”   那风中招展的葡萄叶儿,比种什么香草香花都对太后的心意,她频频点头,说:“早膳也不必回屋里用了,就摆到这里来吧。”   她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家里头不像如今宫中,夏季用的冰总是有限度的。她每天都早早地起来,给父母问过安后,就来这葡萄架子底下,一面乘凉,一面绣花儿,一坐就能坐大半日。   如今回想起来,已经像梦一场。   宝珠领着宫人们进了屋中,将早膳一样样盖好,装在偌大食盒里——这食盒也做得古拙有趣,是拿细竹条编的,和蒸屉倒有些像。   不免感慨:人上了年纪,什么繁华热闹都见过了,风雨苦难也经过了,往往会觉得,是非成败转头空。   名利荣辱,不过过眼云烟。高堂驾鹤,良人撒手,幸而,还有两三儿女在侧。   随即又想,皇帝若肯花心思,当真是熨帖到了极致。   自顾自一摇首,回过身,立在面前的人阴沉着脸,诘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宝珠唬得倒吸一口凉气,勉力肃容福了福:“是奴婢碍眼了,这便告退。”   “你放肆!”皇帝却不依不饶:“朕问你话,你只有好生答的份儿,谁许你甩脸子就走?”   天地良心!他要挤兑她,她受着就是,何曾有甩脸子的时候?   宝珠颇觉无力,只好越发轻声细语,道:“奴婢一向都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陛下若嫌奴婢蠢笨,不知陛下觉得谁人可用,奴婢好换了她来。”   说得像是谁离不得她似的!皇帝怎么都不痛快:她跟着来,是全无心肝,没事人儿一般,不懂识趣避着他些。   她若不来,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难道当着太后的面,他还能强迫她什么?   一样要窝火。这便是她最可恨的地方: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了。   左右为难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皇帝觉得不能便宜她,琢磨了一瞬,又问她:“那个秋水出宫时,你去送嫁了吗?”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来了?宝珠答得谨慎:“那会儿手上正有差事,没能撂开。”看一个人强颜欢笑地往深渊里踏,不是什么快心事儿。   皇帝故意道:“你说你宁肯嫁出宫去,若母后也给你指个太监,你愿意吗?”   宝珠语塞一时,片刻才说:“娘娘不会这么做的…”   “那朕要是这么做呢?”如今真是理智全失,自己心里难受得不成样子,就一句一句地逼迫她,要她求饶才好。   宝珠不知是不是低头站久了,觉得天旋地转的,慢慢跪了下来,因为耳中也一片嘈杂,话说得慢条斯理:“本就是奴婢不识抬举,伤了陛下的颜面,陛下要这般惩治,奴婢谢恩受着就是了。”   皇帝越问越憋屈:她伤的不是自己的颜面,是自己的心。为了不做他的妃子,即便是嫁给一个太监也使得!   他知道她有时候脾气拗,在两仪殿不欢而散后,存心冷她一段日子,想着到时或许又好些。没想到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自己先受不住了,上赶着跑过来,怪她为什么要跟着。   谁知这回越发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嫁太监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他不甘心。拽着她的肩头,两手把她往上拉:“起来!你起来说话!”他见不得她跪,低眉顺眼都是表象,浓长的睫毛一垂,半分情绪也不让他瞧见。   他忘了是听哪个太监混说的,睫毛长的人心狠,可以六亲不认。   皇帝心里忽然颤了一下,缓缓松开了钳制着她肩头的手。   “哟,怎么吵架了?”他还想说什么,善善忍笑走了进来:“太后娘娘问,怎么一下少了两个人?叫我来找找,一会儿汤啊点心啊,都要凉了。”   皇帝没搭腔,宝珠蹲身行礼,被她上前来拉住了:“我猜着了,必然是宝珠在这儿偷着吃独食,被皇爷撞了个正着,要拖下去打板子呢!”说着又在宝珠鼻子上刮了一下。   皇帝却不需要她给的台阶,负着手率先回太后那边去了。   善善轻啧了一声,眼睛往桌上一扫:还有一碟荷叶糕没有端走,便让宝珠拿着:“就说这个要热热的吃个软糯,才刚蒸好,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那边等着的人哪个不知道她是和皇帝待在一块儿?只是不催不行,催也不好挑明着催。皇后和恪妃、宁妃都不想来触皇帝的霉头,她临危受命,插科打诨地寻了过来。   也看不明白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善善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宝珠能够来和她作伴的,便是后来居上也不打紧——那份恩宠,别人争不来,不如巴望对方升到一人之下,也能提携提携自个儿。   然而话说回来,太后要是有心成全他们俩,当年选进东宫的房里人,又怎会没有宝珠?   说来说去,后宫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其中明里暗里的规矩行事,不一定是正房嫡妻说了算,或许是哪个当权的妾,或许是有资历有功劳的姑姑,但是,决计不是皇帝一个男人左右得了的。   皇帝陪着太后用过了早膳,耐着性子又听她们扯了一阵闲篇儿,便说早前和薛盟约好了,要上南囿看驯马。   太后漱过口,拿帕子掖了掖嘴,说:“才吃了饭怎么能急着赶去?正好我也要回仁寿宫了,你陪着我随性儿走走,消消食再去不迟。”   皇后等人一听,知道这是母子俩单独有话要说。她们便知趣地将二人送出来,蹲过礼各自告退了。   太后又让人单给宝珠拿一把伞来:“瞧我这记性!你去告诉皇后主子一声,那珍珠我让配了錾金花托穿成手钏,回头尚工局做好送去了,叫她只管自己收着。”   宝珠“唉”了一声,福一福,便举着伞快步去撵皇后一行人了。   一支走她,皇帝就明白太后要说什么了:“你今儿怎么专挑起宝珠的不是来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小时候还不这么使性子呢。”   又是这套说辞。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兄妹之谊、什么是男女情'爱,可她们都是这样,存心要将二者混淆。   宝珠究竟有多少顾虑,他说不准,可太后的不赞许,必定是最重要的一层缘故。   他始终想不通,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看着长大、贴心贴肺的姑娘,母后为什么就看不得他们好呢?   从前因为皇考心血来潮,他说要讨宝珠的话,母后是听见了的。彼时坚决不许,还算在情理之中。如今为什么还不能改变心意呢?   不是没想过,直接再求母后一回。可自己被驳斥了倒无妨,他不想宝珠被记上一笔。   片刻,他只郁郁道:“朕没挑她的不是。她说了,要一辈子伺候着您,只冲这个,朕也不能为难她啊。”   太后听得笑起来:“还是小孩子口气。今儿恰好满十八了吧?早几年就许诺过,要给她好好访一门亲事,却耽搁到如今。”   果然如此!怪道宝珠说什么也不肯充后宫呢,原来一直有母后给她仗腰子。   “先前想挑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恰巧出了南北榜那桩事,可见读书人心眼儿多是常事,宝珠太善性儿,未必降伏得住。”太后看得见皇帝脸上作色,却依旧往下说:“上回听说有个姓魏的侍卫,你又把人放到外头去了…” 第60章 .六十烈马   “皇爷!皇爷!您慢着点儿…”   “皇爷!表弟!别伤着它了…”   未经驯服的烈马嘶鸣着,一边暴怒地狂奔,一边不住地高高扬起前蹄,试图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   梁总管和薛光禄则一左一右,跟在马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还总忍不住扯着嗓子嚷嚷几声。   至于本该为贵人们表演驯马的马奴,反倒毫无用武之地,愣愣地立在一边,为马背上的皇帝暗捏了把汗。   薛盟爱看驯马。每每得了标致矫健的良马,总要牵来给皇帝过过目。皇帝自己更擅此道些,从前也亲自下场过几回。   可驯马要的是臣服,又不是为敌。薛盟看皇帝今日这架势。根本是在哪儿憋了口气,上这儿撒火来了。   要是别的情形下,薛盟早夹着尾巴唯唯诺诺了。眼下却不成——这匹马性子烈得出奇,再纠缠下去,人和马都要遭殃!   “救驾!救驾!”局势突变,小篆恨不能双手双脚一齐在地上跑,务必要赶上去接住——皇帝让马颠下来了,却还不肯松手,攥着缰绳被拖行起来。   薛盟看得肝胆俱裂:皇帝要真有个什么事,把自己全家填上都不顶用。   情急之下又找那马奴:“想法子啊!就站干岸呐?”   马奴后背一凛,低头应下:“奴才明白!”   什么法子?自己就地滚过去,挡住皇帝,再让马蹄落在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这是他祖上积德。   马奴咬着牙闭着眼,已经做好了殉主的准备,不料竟被皇帝一脚蹬开了。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霎时把他送出老远。皇帝自个儿也借势跃起来,翻身重新坐上马背,再一扯缰绳,稳稳当当地策马转身,徐徐归来   救驾来迟的羽卫军跪了一地,不是为请罪,而是发自内心地宾服。   只有薛盟这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体会不到这种触动,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您…您这张脸啊…”   马已经驯服了,皇帝虽然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擦伤勒伤,但也不是非急着处理不可。单叫了薛盟一个人,表兄弟在放鹰台上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薛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那张脸,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说:“您下回要撒火,不妨叫臣陪着,或是角抵、或是习剑——畜牲不知道尊卑上下,兽性发了,总免不了反抗。”   皇帝笑了一声,明白他是有意引自己开怀,可惜半边脸肿着,笑也勉强。   薛盟犹豫了一下,又说:“您究竟为着什么烦心呢?若是国事就罢了,臣听不懂;若是家事,何妨向臣发发牢骚?”   他是个聪明人。天子的国事与家事,界定没那么分明,愿不愿意说,全在皇帝自己。   可说了也没用。薛誓之是满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抬进门的姬妾就有十来个,外头山盟海誓过的更是算也算不清。明琰大长公主从不过问他后院的事,他大概也没有体会过寤寐思服的滋味。   皇帝沉默了许久,说:“罢了。”只同他谈了一阵驯马的话,二人便起身往下走了。   回宣政殿的路上顺便差人传来御医。这点小伤确实没什么好治的,开了几副消肿化瘀的药,一股子直冲脑门儿的凉苦气味,皇帝不肯吃,说还不如拿冰来敷一敷。   夜里脸贴到枕头上,这才不得不承认,小痛小恙是不好捱的。   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一时梦见了宝珠。   皇帝明知这是梦,却没能凭意念将地方从红松围场挪到寝殿来。   宝珠头发拢得高高的,穿了身骑装,正欲翻身上马。   皇帝刚在担心她没真正学过骑马,却发现她身手十分敏捷,轻俏地便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皇帝不禁冁然而笑,宝珠亦侧首,对着他似笑似嗔。   他为之所动,不觉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忽然留意到,宝珠目光注视着的,并不是他。   他猛地回首,原先站着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策马而来的男人。   她在对那个男人笑。   巨大的妒忌充斥在皇帝整个腔子里,他压着怒意,唤道:“宝珠!”   宝珠这才看见他,忙落下马来,又抿着嘴冲那男人招招手,二人一同给皇帝行礼。   皇帝满心不平,喝问他:“你是什么人?”   “他是奴婢的夫君呀。”回话的是宝珠,她仰起面孔,不解而戒备地瞧着自己。   随即,那目光又变成了怨恨:“陛下为什么要治他死罪?没了夫君,奴婢母子怎么活?”   皇帝受不了她那样的眼神,摇头辩解道:“朕不是…”不是成心的,是顺水推舟的。   宝珠幽幽叹了口气:“这辈子,脱离樊笼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皇帝没来得及劝慰,一座巨大的宝鼎浮现在她面前,她狠命撞上去,当即气绝。   “宝珠!”皇帝惊坐起来,郁积在胸口的悲恸仍然久久挥散不去。   小篆听见动静,忙揭开床帐:“皇爷?”   皇帝满头的汗,却只摆手:“朕说梦话了?”   梦里哪怕大吼大叫,实际听起来也常常是低声呓语。小篆没听周真,便说“没有”,隐隐却猜着了,必然又是和那一位有关。   “你下去吧。”皇帝便不再说什么,重新躺下来,却不敢合眼,一合眼,脑海中全是宝珠撞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那是假的,皇帝知道。但从梦里延续到此时的心中剧痛是真的。   他努力一遍遍剔除梦的后半段,只余下宝珠含笑骑着马的情形,翻来覆去地回味。   那样明媚的笑靥,他见过一次,确是在红松围场。是她十四岁那年。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刻。   五更近了,皇帝没有升朝,只点了一些大臣,让传到宣政殿书房来,隔帘召对——脸上的伤还没消完。   而后用过早膳,将司礼监送来的一堆外阜奏本取来批阅。   没翻两本,小篆急急进来通禀:皇太后亲自来了。   皇帝连忙起身相迎,太后面带焦灼地走进来,先端详起他脸上的伤:“昨儿听说你驯马时受了伤,底下人都糊弄我,说不打紧——那今日怎么连升朝都免了?”   皇帝轻咳了声,赔笑宽慰说:“确实不打紧,都是些皮肉伤罢了。不升朝也是不想在臣子们面前失了威仪而已。”   心里头却想:谁这么不知分寸,动辄在母后跟前嚼舌,别叫他抓出来。   好在这时候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太后将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都细瞧了一通,叹道:“我就怕是我昨儿话说得不当,触怒了你…”   “母后这话真叫儿子活不成了。”皇帝登时截住她的话头:“烈马难驯,制住了就不得随意撂开手,也确实是朕鲁莽冒进了些,害得母后担惊受怕,是儿子不孝。”   太后便看着他,也不知该信几分。末了,也只能拍拍他的手,道:“为娘的不牵挂孩儿,还牵挂什么?你是皇帝,更是身系社稷安危,不止母后,天下臣民都仰赖着你啊。”   她知道这种话皇帝素来不大爱听,也就点到即止了,转而说:“原本乔太妃请听小戏,我还说你午后若是得闲,也来同咱们娘儿们随喜。这会儿也只能罢了。”   皇帝说“是”,又道:“等到了乔迁吉日,再张罗几天新戏,朕陪着母后好好热闹一回。”   待送走了太后,皇帝又一心两用地看完了奏本,出了一回神,起身信步踱到寝间,罕见地在晨起束发穿戴之外,再度对着落地玻璃镜徘徊起来。   小篆起先以为皇帝是要茶水,或是去更衣,便一直跟在旁边,却始终没等到皇帝开口吩咐,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听得他说:“你去把她请过来,朕有话和她说。”   “我不去。”   这话得亏没旁人听见,皇帝亲口说“请”,她不去,不是抗旨吗?   宝珠不是不懂规矩。她也知道,皇帝前番对她横眉竖眼,是因为他心里不好受。   可她的心一样是肉做的啊。她的这份儿煎熬难捱,比起他只多不少。   她害怕再去听他说那样的话。   小篆知道这趟没那么容易,正打算费一番嘴皮子,声泪俱下地央告央告,她的神色已经松动了。   小篆心底暗喜:要不说那两仪殿的八个宫女儿高运呢!全不费工夫便跟了这么个心软的主儿。   宝珠又往戏台那头看了一眼:得了赏的小伶人正给太后和乔太妃磕头谢恩。   她还说要去禀告太后一声,就被小篆三催四请,赶忙给哄着走了。   宝珠进了宣政殿,听说皇帝在书房里等她,一时连头也不愿抬,打了帘子进去,低眉顺眼地行了礼。   皇帝声口暂且还平和:“过来坐吧。”将桌案上一只茶盏推到她跟前:“这是杨梅渴水。”   宝珠便又谢了赏,却哪有心思喝。   “昨儿你没在时,母后说预备认你做娘家侄女。”皇帝缓缓道来,“这样便于给你寻一门般配些的亲事,风风光光地发嫁。”   宝珠一听,顿时死的心都有了——这下还能善了? 第61章 .六十一庚贴   “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想头?要找个从文的,还是从武的?”   宝珠答不上来。一则从前虽然盼过出宫,可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却真没盘算过;二则,若信口胡乱敷衍,万一哪一句不对,又惹着皇帝不痛快了怎么好?   皇帝见她一语不发,终究没忍住,明知故问道:“你就一个人选也没有?”   宝珠觉得他这是存心给自己难堪:她难道一向是勾三搭四的,上哪儿去识得外头的男人?   他恼她恨她,她都认了,就是不能拿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她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道:“陛下传奴婢来问话,可奴婢一句也答不了,更不愿意答,求陛下治罪就是。”说罢挺着背脊跪下去,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皇帝心想,怪自己造的冤孽,如今好容易下定决心,舍不得也舍,她不相信自个儿了。   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跟前去,就挨在她旁边,盘腿坐下来。   宝珠明显地往后躲闪了下,皇帝看着她,居然没有非把她扯回来不可。   自宝珠受伤以来,他逐渐意识到,这世间的的确确是有些事,并非他逞凶斗狠,或者处心积虑,就能如愿以偿的。   他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一定答得上来,你一定要照实答。   “你不愿意做嫔妃,是因为心里另有所爱,还是说,就想着要出宫去?”   他其实都明白啊。宝珠直到这时,方才抬眼看向他,离得近了,他眼周嘴角的淤青紫痕都清晰可见。   不由得鼻子一酸,囔囔地说:“您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   擎小儿就在宫里长大,主子们从来没有打骂苛待过,一块儿当差的伙伴们也跟姊妹似的,还有什么不足意?中间几年便有些不易,大家也彼此相守着过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她倒一心想着如何背弃他们。   可是她怕啊!   她说不下去,但皇帝已经听懂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今她心里头没有别人,将来就未必了。   “知道了。”他已听见自己说:“你回去吧。”   宝珠回到西苑时,戏还没散。太后与乔太妃说笑间,随意瞥了她一眼,诧异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别是中暑了吧?”   宝珠勉强笑着摇摇头,说不碍事,太后到底让杏儿陪着她,往一边茶水房里歇会儿。   她大约没有离开太久,故而太后丝毫不曾察觉。然而宝珠自己却觉得,她好像一路不停地走了几个昼夜,不知道来路,也没有去处。   皇帝是什么意思,她猜不透。   直到六月十五,望日大朝上,皇帝加封了一众勋爵——太'祖时候封王拜侯的不少,许多草莽豪杰因为立下了赫赫战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定'国'安'邦后,又因为种种缘故,未得善终。   皇帝此番施恩的,既有旧臣遗孤,亦有外戚新贵,可谓一着一筹,皆有深意。   在朝为官的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行,耳中听着宣旨,心里就飞快地琢磨开了。   只有一个人,诸位大人再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哪来这般运道。   宝珠原不知道这些,不过依稀听闻皇帝于麟德殿赐宴。太后却特意叫了她去,指着一套鹅黄绣兰草的衣裙,让她换上后随徐姑姑往前头走一趟。   宝珠一时糊里糊涂的,面前两人看着都不预备告诉她缘故,徐姑姑犹笑得颇有玄机:“姑娘信不过别个,还信不过我吗?”   她们当然不会存着害她的心。可宝珠一路被徐姑姑拉着走,内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待跨过一道小门,眼前便是间灯火煌煌的宫室。她们被一道九扇黄底绣屏挡住了视线。   宝珠才要开口,徐姑姑已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往绣屏外面看。   她突地觉得那绣屏上端的镂花异常繁密伤眼,她不情愿看。   有轻声的谈笑传来,夹杂着颂圣词句。她已然猜得身在何处,心里却是木木的。   高居殿中最上首的人目光投来一瞬,旋即又收回了。宝珠虽低着头,但没有错过这刹那的停驻。   她真没料想过,皇帝会这样为她安排。   徐姑姑多番暗示,她终于抬眼望了过去。   他挑中的,自然是好的。她这样对自己说,是因为众多仿佛的面孔中,实在辨不出她们要她看的是谁。   七月换庚贴的时候,宝珠知道,这就是定下了。   那回相看返来,太后与徐姑姑私下谈起,徐姑姑说宝珠臊得厉害,当时也就罢了。如今不一样,总不能因为姑娘家脸皮薄,连婆家是什么样的心里都没本谱。   夫家姓傅。上辈儿的傅公曾是燕朝时守内城门的小吏。太'祖皇帝攻来的时候,傅公深感此乃明主救世、天命所归,遂大开城门,领着未出逃的百姓们跪拜相迎,齐呼“万岁”。   太'祖一时龙心大悦,金口玉言,封其为靖宁侯。   傅公一朝发迹,也不见他飘然忘乎所以,不过从南城迁到离禁宫更近的西城,新宅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奴仆也是现成的。   此外更不曾纳小,守着结发老妻,日子还跟从前一样过,无非是天下太平了,过着更安生些而已。   膝下拢共只一儿一女,长子今年才及弱冠,幼'女是老来得的,刚满九岁。   “…说是个俊秀斯文的孩子。脾性也好,诗才也好,若不是袭了爵,走科举的路子都使得。”太后随手关上红宝匣子:“这些太碎,留着将来赏人吧。自己头面上戴的,要好的。”   原本到了傅横舟这一代,爵位是要降等的,他自己不过还领着个朝请郎的散官头衔,是皇帝决意将他定给宝珠后,方又将他封回靖宁侯,领四品正议大夫衔儿,一气升了三品六等。   宝珠进了门,不日必然也要有诰封,自立门户,哪一桩哪一件离得了钱财?   起初皇帝来同她商议,说在朝的无论文官武将,仕途难保没有起落,若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能碍着宝珠不处置不成?到底勋贵之家稳当些,又在眼跟前,不至于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苦。   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太后也疑心他没这么轻易想通,指不定要作怪。   然则傅家看来看去,确乎最为合适。老辈儿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妾室通房,如今府中就少了许多勾心斗角,日子清净。宝珠毕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自己怎会不愿她好?   备了六十四抬嫁妆,珠宝衣料、玻璃瓷器、古玩药材…抬抬满满当当,手都插不进去;两架拔步床、十二间铺子,只田地少些,唯有京郊的两处庄子。   便是太后亲生的二公主、六公主,当年出门子时,也没有这样的手笔。一则是国库充盈了,民间娶嫁风气也不同于十几年前;二则,太后总防备着皇帝,不能叫他挑了疏漏,又借机做下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来。   皇帝却绝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稳重。指了傅家这门亲后,便没再过问一字半句。每日该视朝的视朝,该休沐的休沐,得了闲还同薛盟去逛了回蕃市。   至于宝珠自己,是在宫人们一拨拨的道贺中,慢慢汲取出些许喜悦来。   活着离开皇宫,三书六礼地出嫁,这些听着都像痴心妄想,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她的喜服是有品级规制的,轮不着自己来绣,倒是应当先给婆母和小姑做几双鞋袜出来,才不算失礼。   这些针线宝珠素来是做惯了的,再怎么往精细里下功夫,总不至于越过太后娘娘去。依旧像平常一样在仁寿宫伺候着,空了再拿起绣件儿来。   太后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杌子上,说话的工夫两只袜子都做好了——这是给傅家小姐的,配色花样都鲜亮可喜——又接着打了十来根绦子,葱绿的丝线在细□□润的纤纤十指间飞绕,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不禁觉得好笑:“知情的都夸你胸襟气度非凡,不是那等有了前程就轻狂到天上去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多么可恶,不盯着你把往后十年的差事做完,不肯放人呢!”   宝珠听了一乐:“有一阵子不知道是染料不对还是怎么,送上来的葱绿、秋香两色根本没法儿看。昨儿好容易得着颜色这么正的,可不是撞上宝了?娘娘索性都赏了我,便不怕背上恶名儿了。”   太后闻言,似是掂量了好一阵,方才摇头道:“几根绦子值什么?白赚你谢恩磕头一回,叫人听见了,不是更要编排我?”末了自己也忍俊不禁起来。   宝珠却搁下手里的东西,郑重其事地跪在她跟前:“从前听人说,'大恩不言谢',自己总觉得其言不实。如今您这样为我打算,磕头谢恩远不足以表达,可除此之外,我又还能回报什么?将来年节大典,固然还有觐见的机会,可日日为您念书、陪您闲话,却是再也不能了!”   她伏在太后膝上,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也流不尽。太后便抚摸着她柔顺如绸缎的乌发,亦感慨万千:她最初被抱到自己跟前时,还是个粉白团儿呢。   彼时自己刚失去最后一个亲生的女儿,小儿子把她从摇床里举起来,眉开眼笑地喊了声“妹妹”。   就为这两个字,她给了她名字,给了她生辰,看着她及笄,也将看着她出嫁。   但愿她此生都称心如意,再不必知晓前尘往事。 第62章 .六十二珊瑚盆景   既然已经定了亲,人虽没有过门,四时节礼却按着规矩往来起了。   中秋的月饼螃蟹、冬至的橘红羊羔酒、上元的花灯元宵、端午的粽子艾虎…都是些家常的东西,要紧的无非是传递出两边对这桩亲事的郑重诚心。   宝珠那几双鞋袜的回礼是一樽珊瑚盆景。   这一株珊瑚不算多大,八、九寸高的光景,退红颜色却很娇润,枝干上面攒着的是一簇簇碧玺桃花。   树下翡翠猫眼作苔痕奇石,米珠碎金作羊肠小道,曲折通往一惟妙惟肖的胡桃小屋,窗扉前寥寥数刀,勾出成双人影。   这样一派珠堆玉砌,竟然不显丝毫俗气。能化大俗为大雅,绝非寻常工匠所造。宝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偶然留意到紫檀底座的背侧还镌了两行小字: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忽地就红了脸:往常傅家赠礼,皆是由老侯夫人做主,在于精不精心,而不在于奢不奢华,这一回作派迥异,又有那么两句话,倒像是男子笔力。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幸亏新年伊始,太后因她将来总要持家理事,彻底放开了手,不再过问这些个人情往来了,不然这会儿她又逃不过被大伙儿取笑一回。   对前路的憧憬终于多过了连日的离愁别绪,险胜一局。在这样的喜忧交织中,婚期到了。   八月二十四,宜嫁娶纳采。   开春时皇帝尊奉太后移了新宫室,皇后携着三位妃嫔来到天和宫时,宝珠已经开脸上妆过了,梳着高髻,戴着七凤挂珠钗,两名姑姑搀着她起身,穿上最外一重真红大袖。   新妇子地位最高,见着皇后四人也不必行礼,只略略颔首致意。   眉舒不禁暗想:当真人靠衣装。往日里固然知道她生得好,太后把她养得也不像个奴才秧子,可这人有时候跟珠宝首饰是一个道理:那些顶顶好的珍品,通常只依其天然形貌,稍做修饰即可,所谓“大巧不工”么。越是精雕细琢、呕心沥血下工夫的,越是因为原本的品质不出众。   一个人皮相太好了,半点儿缺憾也不留,就像是千雕万镂的玉,单薄易碎得很。   想不到今儿这么盛妆丽服,倒也没叫衣裳压得撑不住。   不独是眉舒,善善立在一旁,看着宝珠这副打扮,亦是感慨不已,恰好宝珠回过头来,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一笑。   这一笑什么意味都没有,也都无须有。   女官进来回禀吉时已到,请宝珠拜别太后。一瞬间屋中众人都站起来了,喜乐大奏,分离在即。   太后眼中泪光微闪,拉着宝珠的手勉力笑着:“我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你是稳当的孩子,杏儿秋月两个又跟着你去,靖宁侯府离得也近…只是,人心隔肚皮,这辈子你用不着这话,但也记着这话。”   “儿臣谨记在心。”以前用不上这自称,以后也再用不上。宝珠屈膝一礼,随后便被女官们一左一右地搀起来了。   她们的手那样稳当有力,宝珠索性由着她们主导,放下朱红的盖头,茫然地迈出天和宫,坐上珠璎翠盖马车。绣凤幔帐一重重遮下来,她闭上眼,不用去看,也辨得出辘辘的车辕声带着她经过了哪一条长道、哪一扇宫门。   前后两世,她在这里活了多少年?在哪一处的红墙前黯然落过泪,又在哪一处的花荫前真心展过颜?   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   月华门外,即为前朝。皇帝与她已有一年余不再照面,待到此时,她心中除了不舍与感念,别的都可以放下了。   也应当放下了。   出得禁宫,傅家亲迎的车马便在此处等候。   傅横舟骑着高头大马,绕宝车三匝,是为辗转求之,必珍之爱之。   宝珠一时想起那盆景上刻的两句诗,不禁隔着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却只遥遥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车队再度启程,随着亲迎的人马一道缓缓前去。   靖宁侯府离宫城不远,因为清过道,一路上除了礼乐声,倒听不见别的嘈杂。   未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两名女官打开金漆彩绘车门,扶着宝珠稳稳落在铺了九狮栽绒毯的地上。   那双粉底皂靴就在眼前。牵红的一端被塞进她手中,另一端,自然在他手里。   借着这一段红绸,他引着她迈过门槛,往全新的天地去。   忐忑之余又有种淡淡的怅然,古礼中有催妆却扇之说,她本以为靖宁侯文采出众,今日或许会展露一二。   紧接着拜堂,那双官靴走走停停,将她带到新房里。   宝珠在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散钱的床榻上坐下来。虽然盖头挡着看不见,但听得出屋里挤满了人。   傅横舟应当就立在她身旁。那些略显年纪的声音七嘴八舌地打趣他、催促他将盖头揭开,她们要瞧瞧新妇子。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嬉笑着窜来窜去,犹跑到她跟前来,蹲下身子,试图从盖头底下来看她长什么样儿。   傅横舟大窘,忙低声将他们赶开,又朝宝珠赔礼。   宝珠倒觉得颇过意不去,想告诉他挑了盖头也无妨,她又不怕人看,但因为不知道是否到了时辰,唯恐说错了惹人笑话。   屋中的妇人们愈发不满,揶揄着傅横舟,这回的语意明显不善了些。   恰在此时,外头一名小厮匆忙赶来道,有贵客驾临,请侯爷速速前去招待。   傅横舟如蒙大赦,连忙好言好语地向围着自己的婆姨们告退,请她们到花厅入席。又嘱咐留在屋中的婢女们,要仔细伺候。   他前脚走了,众人们不便冲着新妇子作弄,真落个恶名,只得后脚跟着,怏怏地散了。   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什么天仙,护得跟祖宗似的…我只替我那老嫂子发愁呢!”“这也不见得,您瞧又是给封官,又是那许多嫁妆,新妇尊容如何,可不能担保…”“唉,娶妻娶德么,要模样好的,往后还能没有?”   宝珠听得暗暗皱眉:往日那些诰命进宫向太后问安,她竟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的言谈。粗不粗鄙尚在其次,能进新房来的,怎么也该是傅家近亲,为何个个都嫉恨得不加遮掩?   初来乍到,看不明白的也不能问谁,往后要多多谨慎些才是。   呆呆坐了一刻,到了掌灯的时分。有婢女上前来,轻声问:“夫人渴吗?饿了不曾?奴婢伺候您用些汤点可好?”   宝珠一概只摇摇头,不开口作答。目光落在高案前那一对龙凤喜烛上,眼前蒙着红纱,看得影影绰绰,只觉燃了这许久,倒仍不见短减下去,不过在其余彩灯次第亮起后,不再那么显眼而已。   这倒稍稍令她心安了些。单是一对红烛对着她时,那喻意太赫然了,而结为夫妻,远不是她想的“投以木桃、报以琼瑶”那样简单。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典故又离她太远了,不易效仿。离得近的么,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太后与先帝,还是皇帝与皇后,乃至前一世的皇帝与眉舒,都只叫人看着灰心罢了。   可这时候畏葸不前,不但对不住旁人,更是对不住自个儿。   不由得自嘲一笑:当日在皇帝跟前斩钉截铁的那份儿勇气哪里去了?   既然出宫来了,一应还是得往前看。适才听那傅横舟说话,确实是个斯文温和的。这样的人哪怕不投缘,相处起来总不至于太艰难。   府里人口简单,三亲六眷的依着礼数往来,彼此敬着也就罢了,倘或当真都是些刁钻刻薄的,她也犯不着低三下四地非要讨好不可。   端坐得久了,双腿隐隐有些发麻——在宫里立规矩的时候,哪至于这么熬不住?其实还是难免紧张的缘故。   她忍着没动,屋中还有几名女官以及傅家的婢女,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仪态。   又过了一阵子,一名女官忽然以两指在另一手掌心击了两下,屋中众人都以她为首,鱼贯而出。   宝珠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几乎挤在她喉头,呼吸不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紧紧地攥住衣裾。   不要怕,从容些。她对自己说,然而根本是徒劳,她从容不了。   红烛摇曳了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依旧是一双粉底皂靴,但此刻给她的感觉与之前却是截然不同。   那双靴子的主人不徐不疾地向她走来,有股势在必得的气度。他抬手,取过一边高几上搁着的玉如意。   那如意雕得纤长灵动,尾端垂着结作同心式样的大红丝绦,被他轻巧地握在手里,温润生辉,拨动着一室明晦。   宝珠已无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唯恐摆跳不止的心从腔子里蹦出来。   如混沌初开般,那道暧昧不明的红从自己眼前被挑开,宝珠蓦然抬起头,撞进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睛。   漫天匝地的新红里,他俊逸英朗的轮廓比往日柔和许多,嘴唇微勾,缱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第63章 .六十三带銙   鸡鸣欲曙,宝珠勉力张开眼,见皇帝立在床前,正低头摆弄革带上的带銙。   带銙便是革带上缀的玉片,外形大小各不相同,排列也有讲究。宝珠见他折腾了半天都不得章法,正想接过手替他打理,才支起胳膊,浑身的酸痛便逼得她又跌了回去。   皇帝听见动静向她看来,含着歉意笑道:“吵醒你了?”   宝珠却猛然觉出自己的荒唐:他是皇帝,她已不再是妃嫔,怎么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一步?   前世今生,她真的就分不清了吗?   皇帝见她低眉不语,便坐下来,安慰道:“你只管宽心,我自有安排。”   他当然是早就打算好了。宝珠不愿理会他,索性扯着绣被将脸一蒙,朝里头侧过身去。   “唉,别闷坏了…宝珠…”皇帝唤了她几声,她都不为所动,只好悄悄退出来,吩咐了门口侍立着的齐姑姑几句,示意她进去:“留神伺候着。”   齐姑姑无声福了福,送皇帝离开后,便又轻轻推门进来。   宝珠听见皇帝走了,这才重新躺正,目光却怔怔的,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齐姑姑站在床帐外面,正觑着时机要开口,却被床上的人抢了先:“昨日倒没瞧见姑姑。”   齐姑姑忙躬身道:“昨儿便是晒嫁妆的最后一日,奴婢得看着那些箱笼收库造册,没能到夫人跟前来伺候,是奴婢失职了。”   宝珠说“不敢当”:“姑姑是有品级的老人儿了,怎么不随那些女官们一道坐车回宫?侯府的马车只能停在宫城外头,一会儿倒要怠慢您了。”   齐姑姑心知不好,连忙跪下来道:“奴婢亦是被指来服侍夫人的,夫人若嫌奴婢老迈不堪用,打发出去即可,奴婢哪里有颜面再回宫呢?”   宝珠便不作声了。齐姑姑清楚,不怪她动怒,皇爷这回行事也太儿戏了些。自己因为要跟着进府,始末都听在耳中,尚觉得有几分不妥,何况她这个被哄了一年多的?   眼下皇帝上朝走了,她要寻人撒气,只能是自己受着。   齐姑姑没跪多会儿,床帐里的人到底不忍心:“姑姑起来吧。”顿了一顿:“一时还要去向太后娘娘谢恩呢。”   齐姑姑忙答应了一声,暗想这真是位识大体的主子,一面将床帐拢在银钩里,扶着宝珠起身。   这一扶,齐姑姑不禁咋舌:往年皇帝还做太子时,她也掌管过一阵东宫的内起居注。彼时的太子主意大、心思多,于男女之事上并不怎么热衷。哪像眼下——她瞧了眼宝珠拢起的寝衣,又挪过引枕来让宝珠靠着:“奴婢已叫人备好了一桶浴汤,这便抬进来。夫人才起身,不妨坐着缓缓神。”   这些事上她原是张罗惯了的,宝珠也实在疲乏,便由得她作主。   一时几名仆妇将浴桶搬到内间屏风外,又放下齐姑姑叮嘱过的数样香花香膏,悉数退出去了。   齐姑姑替宝珠褪了起皱的寝衣,解掉系得七歪八扭的主腰,便由她自便,自己转身去取了牙具来,伺候她漱口。   宝珠被热水一泡,越发觉得手脚发软,齐姑姑又替她按了一会儿双臂和小腿,温声道:“夫人今儿起身早,多歇一阵也无妨,奴婢再伺候您进些甜羹,待会儿进了宫,就全靠两条腿走呢。”   换作平日当然走得,可今儿她的确心力交瘁。   也没有心思多泡,用了两口红豆粥,便让齐姑姑替她梳妆。   齐姑姑手法轻柔,施粉描眉,无不熨帖。见她许是夜里没睡好,眼皮褶儿比平日深重些,更添一股妩媚,便不在颊上多搽胭脂,只唇珠上点了一抹红。   依旧按品级穿常服,蹙金绣云霞翟鸟纹长袄,横竖金绣缠枝花纹长裙,戴的不再是凤钗,而是珠翠庆云冠,冠上珠翠翟鸟三,金翟鸟一,口衔珠结。另有压鬓脑梳等不提。   装扮妥当,移步出了房门,这才看出新房原是一座二层小楼,建在傅府东跨院里,放眼倒是草木浓翠,一派幽静宜人。   廊阶之下立着一人,公服幞头,面如冠玉,姿若清松——这才是傅横舟。   他低首在花前不知侍弄什么,偶然一回顾,瞧见宝珠,微怔了怔,连忙一揖到底:“夫人安好。”   宝珠步下长阶,敛裾回礼:“侯爷胜常。”   一只燕雀从花丛中惊起,打破了短暂的僵局。傅横舟便笑道:“据载天宝初年,宁王李宪惜花,以红绳缀上金铃,系于花梢上,若有鸟雀来,便会被铃声惊走。如今许是仿得不得要领,适才反倒缠住了鸟脚。”   他一面说,二人一面往院外走。宝珠越发觉得对不住他:皇帝此番胡来,固然不知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手腕,可她自己呢?   若昨夜那个人是他,她自问终究做不到与他同床共枕。   可本就该是他。鸠占鹊巢的是自己。   眼下还不算完,还要强人所难,逼迫着他与自己一道,去太后跟前作戏。   一时之间怎么也走不下去了,她停住脚步,傅横舟见状,因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忙命跟着的人去传软舆来。   宝珠心知他必然误解了,登时涨红了脸,越发不愿面对他,侧身默然等了一时,待软舆抬来,连忙坐了进去。   到了侯府大门前,宝珠戴上面纱,弃舆乘车,傅横舟则骑马走在前头。   此情此景依稀还与昨日一般,可两人心里,都可谓天翻地覆了。   “侯爷。”宝珠忽然唤住他:“昨日陪着我的那两名女子,现下在何处?”   傅横舟攥着缰绳,目不斜视:“二位姑娘既也是宫里出来的,想来都由那位齐姑姑指派吧。”   宝珠便不再多问,放下车帘,靠在锦褥上出神。   一时马车停下来,宫门就在眼前。宝珠捺下诸多心绪,整衣理容,换上一副恬静神色,就着随行婢女的手,缓缓下车来。   再往里走,侯府的随从们就不能跟着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长长的甬路像是没有尽头。宝珠走得无望,索性低头数起了沿途的水磨青砖,数得久了,内里那份心浮气躁仿佛被安抚住了些。   身子忽然一晃,傅横舟下意识地伸手要来扶,好在宝珠自己站稳了,虚惊一场。   他也难免有些不自在,扬脸往前示意道:“到了。”   徐姑姑就候在天和宫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此时便蹲了个礼:“夫人来了。娘娘正念叨呢。”   宝珠赶忙上前拦住她:“姑姑折煞我了。我是姑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受您的礼?”   徐姑姑只道“礼不可废”,又向傅横舟见福,傅横舟慌忙还了一揖,三人这才谦来让去地进去了。   皇后等四人也在。傅横舟避嫌不能,同宝珠一块儿给太后磕头谢了恩,听御前过来的小内侍说,皇爷得了幅画,请侯爷同去品鉴,忙不迭地告辞去了。   女眷们笑了一通。太后命人添了张椅子,让宝珠坐在自己跟前,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   闺房里的事不能明着问,但她眼里的关切显而易见。   宝珠愧怍不已,却只能抿着嘴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小宫女绾儿凑到眉舒耳边,窃窃私语了两句,听得眉舒忍不住“噗呲”笑出来。   太后闻声望过去,笑问:“你们主仆俩说什么呢?”   眉舒拿手帕掩着口,忍了半晌,方能答话:“方才有人不知怎的,在平平整整的甬道上崴了脚,把旁边那一个急得不得了,想拉又不好意思拉。娘娘说好不好笑?”   皇后跟着露出一分笑意,宁妃咳了两声,善善则不住地乜向宝珠,意图拿目光审审她,宝珠却铁了心不肯抬头,任她们怎么笑话去。   “好了。”太后打了圆场:“人家新婚夫妇,哪经得起你们这么调笑?”又对宝珠道:“今儿不便久留你,回去还要给婆母问安呢——说起来是国礼大于家法,到底有些不近人情——再进宫便是重阳,也快了,你们年轻夫妻,怕还嫌短暂得很呢。”   宝珠起身道:“娘娘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哪有这样不知礼的…”又坐了片刻,告退出来。   一面往天和宫外走,一面盘算着不知傅横舟到哪里赏画去了,可要等一等他。   迎面却遇上小篆。对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宝珠稍稍侧身避过了,颔首道:“梁总管好。”   她态度不冷不热的,小篆明知道缘故,只佯作不觉得,道:“皇爷同靖宁侯、薛光禄这会儿还在画馆呢。夫人不如到两仪殿稍候一时?左右您待会儿还得向皇爷谢恩,岂不更便宜?”   宝珠微咬着牙,勉力笑了笑:“总管说得很是在理。既然进宫一趟,是该见一见陛下。”   小篆听她这声口,莫名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转念又想:管它呢!自己奉命把人领过去便是了。这一位别看素来和软,真犯了脾气,皇爷未必招架得住,届时哪还腾得出空寻自个儿的不是? 第64章 .六十四桂花芡实糕   皇帝自散朝后就在宣政殿里候着了。今日朝堂上要议的事儿不少,否则他倒想辍朝一日。原还担心回来得晚了,宝珠那里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拖上一拖才是,谁想他这么坐不是站不是的好一阵,她竟还不见人影。   飞白看这情形,上来回禀道:“皇爷,御膳房新来了个造苏式点心的厨子,想是能投女眷们的口味。这会子也该传膳了,奴才让他准备准备?”   这是小篆临走时提点他的话,别直不隆咚地劝皇帝进膳,要拐着弯儿地让他分分神,没准要等的人说话就到了。   皇帝想了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哪一样来——就让他们可着拿手的做吧!”随即又添上一句:“不要太甜腻了,要酥脆的。”   飞白应下来,出来挠了挠头,觉得不大对劲:苏式点心讲的就是香甜软糯,皇爷这要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却也只能按原话去御膳房吩咐。造点心的几个大师傅面面相觑一回,定下一样桂花芡实糕、一样少搁糖的枣泥麻饼,再配上几样咸口的北方点心小食,这才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东西做得了,人也到两仪殿了。小篆这才颠颠儿地过来,请皇帝移驾。   皇帝“嗯”一声,起身让飞白提好食盒,负着手信步往殿后走去。   两仪殿就在宣政殿正后头,眼力好的人,还能对着打招呼呢。   就这么几步路,皇帝愣从闲庭信步冷不防地变作了脚下生风,又在那边明间跟前刹住了,匀了匀气息,连打帘子的机会都没给小篆,自己一掀就弯腰进去了。   宝珠正坐在里头看书。两仪殿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连自己当日压字笺用的镇纸都还在,旁边的《典论》仍旧摊开在她未看完的《论方术》一节。   她怕书上落了尘,便用手绢轻轻拂过,倒是很干净的,不觉捧着翻了几页,看入了神,直到皇帝走过来方才察觉。   宝珠起身蹲了福,却不肯吭声。   皇帝一笑,伸手拉住她:“这时候回过味儿了,要怨恨我了…”   宝珠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拗过他,只得别开脸去:“我怨您做什么?我若真有那份儿气节,昨晚早一索子吊死了。”   “诶!”皇帝气她嘴上没忌讳,训又训不得,强硬地将人搂过来,箍在怀里:“我如今知道了,你心里有我,你舍不得我。”   宝珠冷笑了一声:“您当然知道,否则您凭什么这样戏耍我?”   皇帝一时语结。他知道这事一旦揭开,宝珠必不能轻易哄转过来。可真要自己看着她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与别人生儿育女,那决计不能够。   她要怨自己,就让她怨吧。   宝珠推开他,却说:“单是把我当傻子,我也认了。可您…您这是平白把这么大一个把柄往臣子手里送啊!您凭什么以为人家跟我似的,打落牙齿和血吞,将来都不留着这个做文章了?”   皇帝听得又惊又喜:她这样怨他了,字字句句实则还是在为他着想!   恨不得将人抓着再亲香个够,然而哪敢再造次,试试探探地牵住她的手,温言软语道:“这一点你更不必悬心。我实同你说吧,那傅横舟原附在薛誓之门下,从前我未曾即位时,偶然也在小宴上见过。听闻他素来痴恋着一个妓子,只是一则家中老夫人死活不允,二则那妓子身价极高,虔婆不肯轻放,总有好几年了,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他见宝珠只是默然,唯恐她多心,忙又说:“虽是低贱如草芥的玩意儿,他当个稀世珍宝一般,如今既然得了我的恩准,自然该鞍前马后地效力。”   宝珠没好气道:“你的一片真心,再怎么胡闹都占理;别人的一片真心,就只是胡闹了。”   皇帝被她呛声,也不还口,犹替她谋划道:“那妓子已经着人买来了,先不拘安置在哪儿,等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连着傅横舟以前那些房里的一道抬举起来,要让他记着你的恩德。只是一条,她的文契,你收好了。”   宝珠暗想:到底是当皇帝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捏着旁人的命门。   自己还操心别人算计他,也是白操心的。   良久,只是叹了口气。   皇帝见她有所松动,也不逼得太紧,转而道:“说是新来了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想你一大早地来,便是垫过肚子,这会儿也该饿了。叫他们端上来尝尝吧?”   吩咐一声,小篆忙打着手势让侍膳的机灵些,布好了碗碟就撤。   两个人也不分席,攒了一张蝶几,粉定瓷碟里装的是甜口,竹篾船儿里装的是咸口,个个都不过巴掌大小,二三十个摆开来也不显堆垛。   皇帝挟了个桂花芡实糕给宝珠,宝珠勉强吃了一口,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倒搁在心里落不下去。恹恹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要倒茶喝。   皇帝赶忙拦住:“忘了自个儿有醉茶的毛病了?”好容易哄得她松开了杯子,正要吩咐人呈些杏仁露来,不防宝珠忽然捂住了脸:“我如今成什么了?”   昨日她走时,太后还嘱咐她,记着人心隔肚皮,谁曾想,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恰是她自己。   既要面子,要外头的天高地阔,要明媒正娶的名头;又舍不下里子,舍不下与皇帝的纠葛,舍不下白赚的这条命…   哪有这么些两全的好事儿?哪有什么都叫她占着了的道理?   她悲从中来,一时不能自持。皇帝却会错了意,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是朕心尖儿上的人,正经的主子娘娘,他傅家能供着你这么尊真佛,是多少辈的造化。你就别自苦了,好不好?”   宝珠伏在他胸前,只管摇头,哭得眼泪都干了,方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头,望着皇帝那双眼睛,心里又狠不下来了,只说:“我自己难受,闹得陛下也没能清净用膳,不如先告辞回去得好。”   “回哪儿去?”皇帝倒被她说得懵了一瞬,随即才问:“你要去给那老妪行家礼?”   见宝珠皱眉,皇帝勉强按下那股吃味的劲儿,依依嘱咐道:“你既然情愿,就凭你的心意吧。只是,你别远着我。”   宝珠没有答允,只用绢子拭了泪痕,复又蹲一蹲礼,便要离开。   皇帝拿她没奈何,好歹劝着她坐进自己的御辇里,省得惹了谁的眼——这说辞倒管用——又派人去知会傅横舟,让他赶去宫门前等着。   宝珠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场,心里压着的大石倒略减轻了些。回到傅家,补了妆,便同傅横舟一道去向老夫人问安。   老夫人这时候已用过早饭了,婢女们正将餐具撤下去。见二人进来,婆子摆上两只拜垫来,二人磕头见了礼,宝珠又端过婆子捧来的茶盏,双手敬到老夫人面前:“母亲大人请用茶。”   老夫人接过茶,饮了一口,却在嘴里漱了漱,示意婆子将唾盂取来,吐在里头。   而后又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这才笑着道:“快起来吧。”见宝珠微露错愕,指着茶盏解释道:“那是上半年的陈茶,味儿浓些,专泡来漱口的。我脾胃虚,才用了早饭,也不敢牛饮一气呢。”   宝珠看那婆子行事东一下西一下的,并不像是伺候惯了的样子,当下领会过来几分,面上仍还带着笑意:“今日进宫耽搁久了,没能服侍着母亲进膳,实在是媳妇的过失。往后还要多多请教母亲身边的各位姑姑,好歹学会咱们家的规矩。”   这话老夫人听着舒泰了。对于宫里面赐下的这桩婚事,她一直是喜忧参半的:能与太后娘家攀上亲固然好,可她也托人打听过,这位侄女儿是认的亲,不过是宫女出身,倚仗立刻就虚了半截儿。二则在宫里伺候了多年,经过见过的说出来不得了,可真落到自己怀里的又有几个?倒难保没有个眼高于顶的作派。   后来见着了绣活儿,见着了嫁妆,亲戚们的那些议论她也都担心过一遍了,这裉节儿下可没有回头路走了,老夫人打定主意,进了门要先试试新妇子的脾性。   宝珠的应对大致还算叫她满意:能驯服总是最要紧的,旁的再有哪些不足,往后还能慢慢教导。   婆媳俩一团和气,傅横舟在旁边却如坐针毡:新妇子敬茶,做婆母的理应有所赏赐,他之前恐怕母亲混忘了,早早吩咐了她身边伺候的黄婆子,将一对金镯交给了她,怎么这会儿连人影都没见着?   直到宝珠告退出来,老夫人还是泰然安坐着,八风不动。   傅横舟顾不上同母亲说什么,只得先追出来,叫住了人,又想:人家是什么人,还会在意那些金玉首饰吗?   便唯有赔礼道:“今日家慈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宽恕,降罪于某一身就好。”   宝珠停下脚步,问他:“此事令堂知道吗?”   “…不知。”   “那侯爷预备据实相告吗?”   傅横舟几乎要揖到地上去:“某惶恐。”   宝珠一笑,相委而去。 第65章 .六十五文殊天香   宝珠回到东跨院时,杏儿和秋月正站在楼台上说话,见着她的身影,忙不迭地奔下来相迎。   秋月仍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姐姐”,杏儿却煞有介事地行了礼,唤道:“夫人。”   宝珠乜了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也不便多磨叽,只问:“你们昨儿歇在哪里?”   “就在后廊那边。”杏儿抬手指给她看,离得倒近:“这院子里原有十来个婢女,再连上咱们十多个,齐姑姑说,往后都是一块儿当差的,应当把我们从前的各样规矩都同她们说说,也不是非要她们依着我们的来,不过谁的好就学谁的罢了。暗里又把人分作两堆,让我和秋月留心她们的性情,隔些日子要说给她听呢。”   见左近无人,她压低了声音:“好威风!”   宝珠失笑:杏儿嘴快,在她跟前往往是过口不过心;秋月却想得多些:“这里已经有一个老妈妈了,会不会争执起来?”   宝珠问:“是管家娘子?”   秋月摇头:“好像不是主人家指派的,不过大伙儿敬着她有资历…”   “那就随她们争去。”这话也是任性,可宝珠眼下哪有精力调停这些?   齐姑姑既然有本事,就由着她显一显。   离主屋进了,三人便住了话头。   门外立着的婢女替她们打起帘子,宝珠进去了。   屋里伺候的则都是熟面孔。宝珠记得,是从前尚仪局指派过来的那八个宫女。   在两仪殿的那段日子,虽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到底相识一场,宝珠总不好对着人家撂脸子,便由着她们搭手换了家常衣裳,擦脸洗手。   西窗的纱窗放下一半,底下已经拾掇了一张书案出来,点了一支香,除文房四宝外,还安放着宝珠带来的几本字帖。   算是屋子里最素静的一隅了——大婚的喜庆劲儿还没过完,这铺天盖地的红至少还得延续三五日。   宝珠走过去坐了,一抬眼,这才瞧见对过的墙上挂着自己临摹的一幅《怪石诗帖》,不知是谁的主意。忙道:“快取下来!专挂着贻笑大方吗?”   其余人还不明就里,秋月赶紧去取了。宝珠又说:“把那边的珊瑚盆景也撤下去,看着闹纷纷的。”   齐姑姑从屋后过来,恰听见这一句,忙悄悄示意跟前一个宫女去撤了,自己向宝珠赔笑说趣:“才刚得了一对画眉鸟儿,奴婢正说挂在后屋檐下,瞧见那儿已经有主了,一个碗大的燕子窝,这时节雀儿们都往南飞去了,不知道明年还回不回来。”   宝珠缓了声口,道:“燕子恋家,兴许明年还来寻旧巢呢。倒是那画眉鸟,混着养恐怕脏了口,不如给别处养去。”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从昨儿到现在,怎么都不见傅家小姐露面?说起来是小姑,总不至于见面礼都省了。   正暗暗思量着,门外有婢女报:“玉壶姑娘来给夫人敬茶。”   宝珠一听就明白了:这便是从前傅横舟房里伺候的。   她点了点头,杏儿让人去打帘子,一名穿着银红掐腰绫袄、青缎裙儿的女子捧着白玉茶盘,低着头袅袅走了进来。   及至宝珠面前,她恭顺地跪下来,双手将茶盘举过头顶:“这是今春采来的文殊天香,用早起收集的露水来泡,这时候刚刚好。奴婢茶道上粗疏,还求夫人多指教。”   倒是一把黄鹂鸟儿似的婉转嗓子。能说这样的话,想必是于烹茶上颇有见地了。宝珠一时又想起老夫人的“陈茶论”,两下一对照,险些失笑。   伸手端起了茶盏,道:“姑娘起来吧。”又向秋月递了个眼色。   秋月会意,很快着人取了四匹妆花缎来做表礼:两匹是“金宝地”,两匹是“芙蓉妆”,配色纹样则各不相同。   玉壶感恩戴德地谢了赏,这才趁势往上瞧了宝珠一眼,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没来得及再多感伤,宝珠身旁那位妇人的目光像刀子似地剜了过来。玉壶一凛,立即端正了容色。   宝珠恰在此时又开了口:“姑娘本姓什么?”   “奴婢姓崔。”   “在府里几年了?”不单靖宁侯府,西城这一带,根基深的有几家?若是家生子,年龄还要小得多。   “十二年。”   宝珠“哦”了声,笑说:“我初来乍到的,府里的大小事情还是两眼一抹黑呢。崔姨娘是老人儿了,行事也有章程,屋子份例如何安排,倒要先听你自己的意思,省得我胡乱指派一气,万一反倒怠慢了怎么好?”   又转向齐姑姑:“此外细枝末节的,就偏劳姑姑替我周全了——还有这院子里原本管事的老妈妈,凭你们商量着来吧。”   崔姨娘听了,大觉这位新夫人不简单。先把自己的名分定了,以免被谁说心胸狭窄不容人,跟着就把事儿一推,说什么凭自己的意思。头一回打照面,彼此还不知深浅的时候,哪个能蠢到尽着好的留给自个儿?   殊不知宝珠无非觉得自己本不是这里头的人,何必费这些心思?看谁尚还得用,便交给谁罢了。   说出来旁人也不会信。崔姨娘投名的目的了了,又陪坐一会儿,见宝珠始终淡淡的,也就知趣告退了,赶着回主院收拾东西。   傅家这东跨院从前乃是南边一个藩王在都中置的别业,地方不算大,胜在精致。后来这位老王爷坏了事,宅子便叫抄没了,去年宝珠的婚事定下后,皇帝方把这宅子赏给傅家,命傅横舟好生修缮不说,还特意从宫里派了太监来指点。   至于傅横舟自己,现下便住在东跨院与主院之间的夹道里。那一带虽不是方位顶好的屋子,但因为两边院子原本不是一家,留出来的地界倒还开阔。   齐姑姑派了个宫女,等崔姨娘收拾好随身细软,便领着她亦往夹道去。   崔姨娘动作却慢吞吞的,一面叠衣裳,一面还和同屋的玉桃说话。   玉桃算是她们这些人当中模样最好的了,当初谁都夸她美,可惜如今才知道,还是比不上新夫人一根手指头。崔姨娘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是老夫人给的,又主动去新夫人那里磕头敬茶,往后兴许还有容身之地。像玉桃这样自己同侯爷好上的,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玉桃却也看不上她这副拾着了狗头金的欢喜样儿。傅横舟是温柔多情的人,她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玉字辈儿里,哪一个不曾对他芳心暗许过?可傅横舟唯独待她最为不同,她图的,也不过就是他的这份情。   真要求个姨娘的名儿,总得是傅横舟自己想起来提的,不然有什么可稀罕?   傅横舟回来时,见着崔姨娘倒很惊喜,二人算是久别重逢,较从前更亲昵许多,温言软语说不完。崔姨娘又特特地嘱托厨房,置了一桌可心的细菜,筛了一壶酒,二人把臂对酌。   酒酣耳热时,傅横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夫人今儿进的什么?”   宝珠吃不惯傅家的菜色。在宫里养成了清淡的口味,如今见着哪一样都觉得油腻腻的。   中午几乎没动筷子,好容易晚膳有一道鱼肉水晶角儿,唯独个头做得敦实了些,她吃了大半个,便要茶来漱口。   天色半昏,偶有耐冬的鸟儿飞过。宝珠想起后面屋檐下的燕子窝,便走过去,伫立着望了一时。   檐外头的景致像只大些的笔洗,浓淡不一的墨色氤氲开,化作重重叠叠的山色楼阁,水波微动,又四散模糊了。   那是哪一朝的旧迹,竟像有飞桥复道相连着?   齐姑姑见她神情怅惘,忙上前劝道:“夜影子一下来,露气就重了,夫人当心受凉。”   宝珠看了她一眼,片刻也只点点头,转身回到屋中,又说:“将那份文契寻出来收好,索性明儿就去把人接了,一道好安置些。”   她指的是傅横舟倾心的那名妓子,唤作云栀的。   齐姑姑应了个“是”,杏儿听着却暗自奇怪:成婚不到一日,怎么就添进来这许多人了?是靖宁侯待宝珠不好吗?   她本合计着等齐姑姑走了,要问一问宝珠,说一说体己话。可直到该就寝的时候,她老人家仍岿然不动地守在屋中,还打发杏儿秋月两个回自己房去。   缘故也是明摆着的:她们两个未嫁的女孩儿家,又不是要做通房的,留下来知道怎么伺候吗?   两个人只好一块儿出来,没走两步,远远见着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居然是皇帝。   她俩慌忙行下礼去,等皇帝走过来,杏儿犹忍不住问:“您怎么来了?”   皇帝随意一抬手,免了她俩的礼,却不搭言,只瞥了杏儿一眼,嫌她问蠢话。   负着手迤迤迈上台阶,推门进去,宝珠正坐在妆台前,发髻全拆了,由齐姑姑给她通头发。   见皇帝进来,齐姑姑搁下梳子,蹲了个福,便收拾起物什退出去了。   宝珠披散着乌发,行完礼,却皱起眉头,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山茶手脂   皇帝哑然失笑,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   宝珠不吱声儿了。皇帝上前去抱着她,隐隐觉着一阵暖香袭来,不禁将头埋在她颈窝里,深嗅起来,一面喟叹着:“好香…”   炽热的鼻息缠绕在颈子上,宝珠被他闹得有点痒,避了两回,索性推开他:“是抹头发的香露。您喜欢闻,明儿带两罐回去。”   “算了。”皇帝摇摇头,拉着她一道坐下来:“人我都带不回去,带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宝珠不接他这话茬,伸手放下玻璃镜的罩子,见台上一瓶山茶手脂没盖上盖儿,便取过来些,点在手上慢慢涂着。秋季里气候干,她皮肤又薄,不留神作养着,再过些日子就要生那种小细纹,像小的裂口似的,觉着怪难受。   一抬头,见皇帝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宝珠便问:“您要涂些吗?”   皇帝喉头滚了一滚,说:“别涂了。再涂真没法儿好好坐着说话了。”   宝珠一顿:男人家就是有这么一样德性,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再相处起来总没个正经样儿了。   她垂下眼眸,说:“傅家的口味我不习惯,今儿一整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皇帝登时发起急来:“这是怎么说?”站起来就叫人去起灶做饭。齐姑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会这些?那些宫女儿们更不在话下。齐姑姑便提议说,有宫方配制的灵芝粉,这会儿调上一碗来,又便宜又落胃,不至于搁在腹中夜里不好安睡。   宝珠拦都拦不及,这时候方才插得上话:“大晚上的折腾什么?灵芝粉我也不要,没病没痛的喝它,怕补出两管鼻血来。”   好容易把人都给打发了,她回过头,对心有不甘的皇帝道:“这时辰勉强吃几口,哪有安生睡一觉管用?”   皇帝这才听出来,她拐弯抹角想说的是什么。却还嘴硬:“有我给你值夜呢,你只管睡就是。”   正是因为有他,才难得安生呢。   皇帝又说:“也是我疏忽,偏把这么要紧的一桩忘了——明儿拨两个厨上的来,依着你的口味单做就是了。”   宝珠听了,幽幽道:“您还真打算把这里当成行在了?”   皇帝不以为然:“什么行在?往后除了见大臣,这儿便是宣政殿。”   宝珠还欲说话,一时撑不住倦意,侧身掩口打了个呵欠。   皇帝便哄着她:“歇了吧。躺着松松筋骨,再说会儿话也是一样的。”   那可未必。转念又想:他明日又得不到五更便走呢。宝珠也就依他所言,被衾是早铺好熏暖了的,替他宽了衣,又要唤人准备洗漱的巾栉来,皇帝却说:“费那个工夫做什么?”   屋里的铜壶中还剩了小半温水,便就着宝珠的用具擦洗了一通,幸好青玉牙刷本是成对的,宝珠取了另一柄给他用。   一时拾掇完了,皇帝坐在床边,说:“我现在浑身都是你的味道。”   宝珠正理着床帐,闻声只乜了他一眼,让他睡到里面去。   皇帝不肯:“说好了我给你值夜的,你睡里面。”   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嫔,有幸与皇帝同榻而眠时,都要睡在外侧,一则便于夜里伺候茶水之类的,二则若逢着意外变故,也能挡一时半刻,为亲卫护驾拖延时间。   宝珠却是从来睡在床里侧的。如今因为是在宫外,她怕禁卫不够森严,方才有这么一句。   皇帝可没想那么多,见她踟蹰,干脆拥着她一块儿倒下去,虽然答应了放过她一晚,但搂在怀里亲一亲总不能叫食言。   蹂'躏完了嘴唇,又轻吮着她脖颈上的那一小块儿伤痕,淡粉的颜色,比别处更娇嫩许多,触感像花瓣儿似的。   “还疼吗?”嘴里问得含糊,手上也不老实。宝珠攒出来的一星睡意被他折腾得全没了,闭着眼睛呲他:“御膳房克扣了您的荤腥还是怎么着?到这儿拿人肉填补来了?”   皇帝哼笑一声,说“可不”:“素久了的人吃樱桃肉,想不露馋相都难。”   宝珠躲他没躲掉,干脆迎上去紧紧搂住他,这下皇帝反倒不便动作了:“您犯不着说这样的话,说了我也当听不见。”   若还正经是他的妃嫔,闹这么一出专房之宠也就罢了。只要不插手朝政上的事儿,上辈子大臣们也没为这个谏言过。后宫里头虽有些怨对,总碍着皇帝的面儿,不过背地里偶尔不阴不阳几句。   如今可怎么算?倘或好端端的,皇帝不进后宫了,岂不惹人非议?   有些时候,太往长远里想了没意思,且这么囫囵过着吧。   她把头靠在皇帝肩膀上,皇帝便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说:“你要是改主意了,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回去。”   宝珠毅然摇头: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知足常乐才是正理。宫外再怎么不尽人意,到底强似宫里。   想了想,又说:“我想跟您打个商量,成吗?”   “你说。”   “明儿我想出门逛逛。”   这不是什么难事。皇帝忖了忖,说:“明日是二十六,不年不节的,没什么热闹可瞧。你晚些动身,等我散了朝,带你去蕃市转一圈。”   宝珠没答应:“我也不买什么,就随便看看街景,说不上趣儿,您只管忙您的正事。”   皇帝闻言支起身,两手捧住她的脸,笑道:“新婚三日不到,已经看我厌烦了。”   他嘴上只管混说,宝珠也懒得同他较真,将手攀在他胳膊上,不叫他拧自己的脸颊,顺势又摇了两摇,道:“您自己都说了,没什么热闹可瞧,何必巴巴儿又出宫一趟?您日理万机,闲下来喘口气儿的空当都不多,再这么着,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好个嘴甜的小没良心。皇帝偏要吊着她的胃口,只道:“再说吧。”随后便好整以暇地躺下来,合上了眼睛。   宝珠无奈地跟着睡到他身边,犹不死心,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他的下巴。   皇帝起先不理会,待她放松了警惕,又戳了几下,突然趁其不备,两只腕子都给她攥住了,一翻身将人扣在身下,牙齿轻磨着她的耳垂:“你是真想我饶你,还是不想我饶你?”   宝珠立时服了软,连声告饶,说:“您明儿天不亮就得起呢,快安歇吧!我再不敢吵着您了。”   皇帝勉强放过了她,又将身上搭着的绣被往她那儿扯了些,连人一道霸揽过来,相拥而眠。   这一觉竟是难得香甜。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时辰,心绪倒不复昨日那样焦躁,有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得过且过感。   宝珠神思迟迟的,从皇帝怀里轻轻退出来,翻了个身,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发愣。   皇帝醒来时,见她这副情态,不禁皱眉道:“这会儿便睡不着了,又不肯好生吃饭,身子骨怎么不娇弱?”   宝珠回过神来,奇道:“谁娇弱了?”   “你不娇弱?昨儿我才…”皇帝话没说完,便被宝珠捂住了嘴,又羞又恼:“您怎么不知道害臊,什么话都嚷嚷!”   皇帝失笑,却说:“又没有旁人听见。”见她拧过身去不理自个儿,只得自己起来穿戴了,一面说:“多歪一会儿,养养精神也好。等我回来了,再叫你起身不迟。”   宝珠闻言回转过来,见他走到前间去了,隐隐还有人走动,想是伺候梳头净面的太监也随行伺候来了。   一时便没作声。等人走了,皇帝去而复返,恰好四目相对,二人皆笑起来。   皇帝因问:“你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宝珠便说:“您安心视朝去,我这儿没什么不妥的。一时有些琐事,办了再出门去,也一定处处当心,不叫您牵挂。”   皇帝猜得她多半是要接那妓子云栀过府,自己在跟前确实不大方便。又觉得都是傅横舟不明理,真拿这些污糟事儿来烦她。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   他还是不置可否,坐在床边,两人又腻歪了好一阵,这才掐着点儿动身回宫去。   宝珠稍赖了一会儿床,也就起来了。西洋钟正指向辰时初,她今儿不打算再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洗漱过,让齐姑姑给她低低梳了个偏髻,戴了两支枫叶簪。   想了想,她对杏儿道:“咱们带来的药露还有没有木樨的?把这应季的送给老夫人,再挑一瓶果味儿重些的给小姑,等早膳过后一道送到正院儿去。”   杏儿答应着去了。齐姑姑替她揭去肩上蒙着接落发的大幅绸子,试探着道:“夫人是想打听傅家小姐的事儿?”   宝珠却摇头:“别人的家务事我深究什么?只是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人,礼数上到底不能让人挑拣。老夫人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   齐姑姑便一笑。听见她又问:“去接人的几时回来?崔姨娘那边有的,这边一样都要备齐全了。”   齐姑姑正要差人去问问,派出去的婆子已经回话来了:“云栀姑娘说,哪有新夫人才进门,就接二连三纳小的道理?显得她心急没规矩,对侯爷与您的清誉也不好。宁肯在外头多寄居一段日子,再来日夜服侍夫人您。” 第67章 .六十七炙肉   宝珠听罢,便说“知道了”,待那婆子走后,又问秋月:“早膳提来了没?既然不用忙,吃两口便可以早些出门。”   秋月说已经送到了,这就摆到饭厅那边桌子上去。   齐姑姑瞧她一派悠然,不相信她看不出那云栀来者不善。不过眼下这位主子还没把她当作自己人,远不是她可以进谏言的时候,齐姑姑只得暗中派人留心着罢了。   便寻机告退离去,宫女们布好碗筷,屋里只剩下宝珠、杏儿、秋月三个。   宝珠便说:“没有外人,咱们一道吃就是了。”   杏儿见秋月犹豫,戳一戳她:“这妮儿又傻了。外人面前,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论起规矩体统,谁家都比不上,若是连个上下都不分,可不给夫人、给太后娘娘跌颜面?至于私底下的情分,又不会因为改个称呼,就跟着改了。”   宝珠便抿嘴笑:杏儿嘴快,心里头也没那些弯弯绕绕,却是个极明白的姑娘。   又嗔了秋月一句:“几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连这个默契都没有?”秋月这才坐了。   宝珠便揭开当中一只海碗,见是澄亮的鸡汤。   原来皇帝一大早临时叫拨人来傅家,几个被挑中的大师傅担心这边厨房东西不趁手,索性回禀一声,带着御膳房早料理好了的食材过来。又悄悄打听了新主子的口味,这才麻利地置了一桌子上来。   鸡汤单拿棉套兜着,这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此外现煮了银丝面,配着一律切成丝的春笋、鸡脯、柔鱼、燕窝、蛋皮等物,装了二十来个小瓷碟儿,凭个人喜欢添加就是。又有龙井烩虾仁、葱白炒木耳等清爽小菜过口。   杏儿见了,便笑说:“要是从前当差的时候,这里面可有好些犯忌讳的呢。如今知道当主子的实惠了。”   宝珠心说其实不然。宫人身上有气味冲撞了主子,固然逃不掉被罚被撵,做主子的倘或体味儿重了,还不是暗里被耻笑。   上一世忘了是哪个京官的女儿,因为模样标致讨喜,被太后恩召进宫来,封了个婕妤。   还没见着天颜,去拜见中宫时,眉舒存心捉弄她,赐了一份春盘,里头就有韭黄。   才进宫的女孩儿胆怯,吃了也不敢主动讨香茗漱口,一告退出来,路上遇着的人都是先掩鼻子,再行礼。   小婕妤闹了笑话,只觉得天塌一般,躲在自己寝殿里没脸见人。   皇帝隔了几日方才得知有这么个新人,因为正是反感太后干涉后宫之事的时候,也就由得她去了。   宝珠不禁叹了口气。杏儿见着,便问:“怎么发起愁了?”劝解她道:“做宫人的,难保永远不行差踏错;做妃嫔的,也难保花红千日。如今咱们到了外头,好歹天大地大,皇爷疼你,傅家暂时也还待得,何苦七想八想的?难道怕被饭粒儿呛,从此都不吃不喝了?”   “因噎废食。”宝珠一笑,本还想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她已经有意逗自己开心,何必辜负?便说:“白感慨罢了。”   三人吃了饭,恰好齐姑姑回来,说:“车已经套好了,夫人几时动身都使得。不知您想看些什么,奴婢打听过,内城里面数华乐大街最热闹,笔直的一条道,足有十来里,街面又宽阔,两边大小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挑担子的货郎呢。咱们坐着车,随走随看,要停下来也方便。”   宝珠知道她还是着为安全计。头一回出门,自己也确实没有非去不可的地儿,就依她所言吧。   跟着出门的人则不必太多。只驾了两辆车,一辆供宝珠、齐姑姑、杏儿、秋月坐着,一辆供四个宫女坐着。每辆除车夫外,再跟两个小厮,若是买了什么,他们提着也尽够了。   齐姑姑不敢有异议,左右该有的护卫,暗里都跟着待命的。   于是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这时辰早市已经散了,路上没有几个闲逛的人,大伙儿都在忙生计呢。   可对宝珠这些常年没出过宫的人来说,这就很够看了。店家张出来的招旗、货架上铺陈的衣料、吃食摊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无不新鲜,都值得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幸而她们还有分寸,街边的吃食再眼馋,也没开口让买来尝尝——怕不干净闹肚子。   齐姑姑准备好了一大篇委婉规劝的话,全没派上用场,偏过头对着车帘吁了一口气,宝珠又瞥见了新景儿:“前头怎地那么多人?”   齐姑姑瞧了一眼,这个不用使人去打听,她自个儿就清楚:“哦,那是惠民局,前身便是隶属御医院的熟药所。”   熟药所的名号宝珠倒是听过,但依旧不明白这惠民局门前围着这么多人是做什么。   齐姑姑索性让停下车,细细向她道来:“夫人兴许还记得,前几年都中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虽不要命,却能让人没法儿再劳作。宫里原也将汤方公布了出去,可是收效甚微,后来派人查访,才知道那些个生药铺里的药材良莠不齐,要价更是颇高,百姓们也有压根买不起的,也有买着以次充好的,还有买去了不知如何调配的——这也是燕朝传下来的顽瘴痼疾了——连年征战,民生不兴,才缓过一口气儿,又遇着这个…   “后来皇爷掌了权,便下令都中地方皆要开设惠民药局,惠恤军士,泽被庶民。京畿的一应药材从宫中拨给,州县乡野的则按岁给予专项银钱,又遴选医官医者,炮制丸剂散剂,若是中等人家呢,就以原价出售,若是老弱贫困的,压价甚至白给都是有的。”   “那要是有人假冒怎么办?”杏儿忍不住插嘴问。   齐姑姑不禁一笑:“我的姑娘,没有里长担保,不花钱的药哪那么易得?”   宝珠心里一动,说:“咱们也瞧瞧去。”让人将帷帽取过来戴上,便携着杏儿秋月要下车。   齐姑姑明知拦也拦不住,自己跟紧了方是道理。   好在惠民局前人虽多,大致还算有序。宝珠也不和他们凑堆,碍着他们延医问药,只不过立在一旁的青槐底下,打量着往来不绝的男女老少。   忽然,她眼前一亮,高手唤道:“玉珠!玉珠!”   齐姑姑大感诧异,杏儿秋月则是跟着东张西望起来,果然瞧见一名年轻妇人出了惠民局大门儿,正拾阶而下。   齐姑姑暗里比了比手势,便有几人不经意似地挡住了那少妇的去路,对方三让两让,自己避到宝珠跟前来了。   这时候才听见有人叫她的闺名,玉珠不敢相信地抬头四顾,寻得宝珠的那一瞬,眼圈霎时红了:“宝珠姐姐…”   齐姑姑猜出这是故人重逢的架势,连忙挡在里头,赔笑道:“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先回车里吧。”   车里面确实清净且宽阔。宝珠问:“你着急不着急?若没有急事儿,咱们上去坐着,一时要去哪儿,脚程也快些。”   玉珠点头道:“我出来添置些家什罢了,没有什么事儿。”   齐姑姑没再进车厢,让她们从前一道当差的姐妹四个好生叙旧。   宝珠搂着玉珠哭:“我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你走得仓促,一样傍身的都没有,偏恨那时连银钱都送不出来,日日白惦记着,不知道你过得如何…”   玉珠却并不介怀:“那时候娘娘是什么处境,我哪会不清楚?出来时虽然狼狈,倒是保住了一条命,唯独舍不得你们呢。”终究她福大命大,自己家不能回,一个人无处可去,险些要寻短见,就那么恰好遇到如今的夫婿。   否极泰来,往日受过的苦也就不值得再提了。转而笑说:“之前听说太后嫁娘家侄女儿,我就猜得是你——咱们里头,可有个侯夫人了。”手指点点杏儿秋月两个:“我也罢了,你们俩往后便是水涨船高呢。”   那两个小些的自然不依,几人笑闹成一团,离别的愁绪也就淡去了。   宝珠擦了泪,又张罗着给她倒茶端点心,问她:“家里眼下如何?你今儿要买些什么?买齐了不曾?”   玉珠说:“暂且在蕃坊里住着,靠家里那位做点左手倒右手的小买卖,糊口还是不难的。”提起手里的药包:“他肩上有旧伤,阴雨天难免作痛,我听人说惠民局的药能见效,路过就顺便买些。旁的倒没什么须得买的。”   大徵平民不得穿丝绸,说话间宝珠见她衣裙布料倒像是大食一带的花样,头上颈上亦零星点缀着几样首饰相呼应,颇衬得出她一番风姿,料想她过得应当不差。   便稍稍放下心来,说:“我今儿也是出来闲逛逛。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多聚一会儿好不好?”   玉珠应了,不禁笑起来:“我说起来活像是自卖自夸——城西这边儿逛着都大同小异,不如去蕃市转一转?”   宝珠立时说“好”,旋即又怕齐姑姑要扫兴,齐姑姑听见了,却并不蝎蝎螫螫:“蕃市从早到晚都热闹,这会儿赶过去也还合适。”   到了地方已接近晌午,玉珠道:“旁的东西也不敢乱给你吃,前面有一家炙肉馆,东西还很洁净新鲜,酥酪做得也好,不妨去尝尝。只是怕客人多,腾不出雅座来。”   果然如她所言,炙肉馆里宾客满座,何止雅座,大堂里也全无虚席。   堂倌不愿她们扫兴而归,一时也颇为难:“楼上还有一间雅座,是另外一位客人预先招呼留着的,这会儿还不曾来,若是肯通融…”   “实在不巧了。”他话未说完,一人挑了门帘进来,笑意谦和,却有股不容轻慢的矜贵气度:“那是某专为拙荆留下的。” 第68章 .六十八煨板栗   这顿饭到底吃得拘谨了些。玉珠在宫里时,固然知道太子待宝珠好,却没见识过这个好法儿,做了皇帝的人,殷勤小意更甚当初,炙好的肉端上来,连签子都要去了,这才拨到宝珠碗里去,还要嘱咐她小心烫口。   可宝珠嫁的,分明是一位侯爷啊。   玉珠心里惶惶的,也不便问。原本还想让宝珠见见自家夫婿的——虽说如今身份已是天差地别了,但她知道宝珠为人,不至于嫌弃她蓬门小户——这时候哪还敢造这个次?   宝珠饮了两杯葡萄酒,略有些醺醺然,听见玉珠说要别去,牵着她的手颇觉不舍:“今儿你做东道了,改天好歹让我回请一次——我是个闲人,只盼着你得了空,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聚在一块儿说笑呢。”   玉珠依依答应下来,又觑着皇帝的脸色,滋味复杂地送着她上了马车,萧萧而去。   皇帝微服出宫,所乘马车比傅家的还低调些,宝珠与他并肩同坐,头便靠着他,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皇帝疑她心里不痛快,别别扭扭地说:“我来得唐突了是不是?那个什么玉珠,瞧见我跟瞧见鬼似的,手里擎着筷子抖个没完。”   宝珠微微一笑:“也怪我不周到。乍然重逢,一路都没顾得上同她说这些。”   多少也有种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   她怕皇帝多想,又道:“其实您便是不来,这会儿我们也该散了。”   不禁沉默下来:玉珠纵然答应了再来看她,怕也没那么容易抽出空儿来。女子成了家,就再不是自己的了,惦记着丈夫,将来还有孩子,兜兜转转,总是某门某氏。   她更说不出是幸还是不幸,没有在家从父一说,连姓氏都是随的太后娘娘。   皇帝不知是否猜着她心中所思,忖了一会儿,说:“其实燕朝时,曾经有一阵是立过女户的。除了夫死子幼、以田粮立的一类外,尚有供奉衍圣公府的宴乐女户,以及抬轿女户——起初倒有教条管着,无非清苦一点,后来渐渐地走了样,闹得乌烟瘴气的…如今更不合适了。”   宝珠不久前才听齐姑姑讲过惠民药局的由来,此刻触类旁通,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个不合适——民生犹不兴旺,倘或再放宽了立女户的条条框框,还如何指望江山万年、生生不息?   左右不了的局面,她且当闲篇儿,听听就罢。哪知皇帝但凡开了头,就没有随口说说的习惯:“暂忍上一年半载,等咱们有了孩子,不拘姑娘小子,寻个由头给了封赏,你便能搬出来另过了。”   宝珠闻得此一句,登时大不自在,强捺着没上脸,只不肯明白答应这话:“您这回带着替换衣裳不曾?在炙肉馆里坐了一阵,浑身烟熏火燎的。”   皇帝再料想不到她会不情愿,被岔开了话头也没深究,笑道:“全带齐了,四季的衣帽鞋袜都有。”最要紧的是多备几条革带,攒宝缀玉的都有,一个赛一个地牢靠。   宝珠心里有事儿,竟没听出语中深意来,不过乜了他一眼。转而靖宁侯府到了,皇帝下了车,又握起她的手,亲扶着她落地。   宝珠站稳了,抬头一看,面前并不是傅府大门,原来这东跨院说是和傅家正院儿打通了,有一条曲径连着,实则仍可以独门独户,互不相干。   进了门,因为酒意未散尽,宁可自己走走,没让传软舆。行了有十来步,余光瞥见一片海棠深处,隐着一座二层方亭,宝珠前两日远远望见的飞桥复道,便起自于它。   花红已谢的层层深碧,浸染着绿色琉璃槛墙,亭顶仿古明堂形制,意为“天圆地方”,龙锦彩画不见斑驳,白玉石栏却将沧海桑田展露无遗。   皇帝见她驻足眺去,指着那复道问她:“你可知它通往哪里?”   宝珠摇头。皇帝携了她的手,一面往亭前走,一面说:“听闻思宗生父尚未封王时,颇得其皇考青眼,可随意出入宫苑。后来出宫开府,老皇帝舍不得,便在王府与宫中亭台之间,架起了这座飞桥复道,那康王进出行走,不拘昼夜,仍与从前无二。”   至于君心难测,尊荣不尽的康王一夕之间见罪于皇父、不仅断了即位的指望,且晚景凄凉的话,皇帝认为便不必赘述了。   “后来这飞桥年久失修,不甚牢固,外观倒没走大样。如今重新修缮过,若哪一日我想见你,即使宫门下了钥,也能立刻走过来见着。”   “陛下万不可起这个念头!”宝珠急他又心血来潮,知道拿什么圣躬安危、内外宫防来劝多半无用,念头一转,道:“我知晓您必定已经安排得万分周全了,别的都没什么可担忧,只是,至亲失和毕竟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是前朝的东西,非沾它做什么?”   见皇帝默然不语,她越发放柔了语调:“您愿意屈尊来臣子的府上见我,我又何尝不想时常陪着您?”她垂眸一笑:“从前在娘娘跟前当差时,几个小姐妹嘴馋,偶尔在茶水房煨些板栗、芋头的,不知您见过没有?”   皇帝点头,依稀还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宝珠便接着道:“茶水房的炉子是一直不灭的,以备着娘娘要个热茶热汤时手忙脚乱,夜里就只留一个微微的火星儿,这时候把板栗埋进炉灰里去,是最合适的,耐着性子,让它慢慢地煨熟,火舌要是大一点,一下就烧焦了,跟碳渣似的。”   她亭亭立在白玉石阶上,婉娈而笃定:“我想要板栗,不想伸手掬来的全是碳渣。”   皇帝并不认同她这说法,但沉吟片刻,终究是让了步:“依你吧。”   宝珠如释重负,拉了他的衣袖:“那咱们这会儿便上去瞧瞧,顺道把复道的门给锁了,往后亭子只做登高观景用,不也很好?”   皇帝任她拉着,闲闲往楼上走去。   宝珠上前去推开窗,不止靖宁侯府,西城一带的风貌都尽收眼底,这是京畿里最繁华富丽的所在,层楼累榭,重檐飞峻,一片片杏黄碧绿琉璃瓦,秾艳欲滴,辨不出何处是新起的楼台,何处是旧朝的高堂。   “檐前下视群山小,堂上平分落日低。”皇帝一时感叹,自身后搂住她,轻吻她被夕曛镀上一层飞金的眼睫与嘴唇。   宝珠收回神思,没被他扰乱,犹是道:“您把钥匙给我,我去锁了门,咱们慢慢赏落霞。”   皇帝唇角一勾:“仿佛是小篆收着了,我成日家腰上系着那东西,像样吗?”   宝珠恼了,几乎气得跺脚:“您有像样的时候吗?君无戏言,哪有这样诓我的?”   心里不甘得很,居然脑子一热,要搜他的身:“您的荷包里呢?我不信没有…”   皇帝攥住她的腕子,调笑道:“钥匙没有,有火石。”   宝珠蹙眉不解,皇帝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作势要说话,两只手一把将她打横抱了个结实,这才压低嗓子道:“可以慢慢地煨。”   她被他放在美人榻上,赧然但并不抗拒。这一日她依稀拂逆他数次了,心里却比他更落寞,她依赖着与他缠''绵,贪恋他的索''取,就像守着煨板栗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慢条斯理,等那份甜香不烫手了再浅尝辄止。   这一煨,直从金乌西沉,连延到满天繁星。飞金流霞越过他的肩头,坠进她的眼底,幔帐摇曳,藻井上的蟠龙在云纹中迤迤游动…   宝珠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尊金翠罗绮的磨合罗。   是专为晏晏准备的。七夕这日,皇帝将晏晏从凤仪宫中领回来了。   她很乖巧,皇后将她教养得大方得体。双手接过递给她的礼物,蹲礼谢恩。   宝珠让她和自己坐在一块儿,她便由着她一遍又一遍轻抚自己才挽起来的小鬟,温顺地低头摆弄着磨合罗的手钏。   她在永宁宫住了一个月。宝珠陪着她写字绣花、读书弹琴,也带着她赏花游乐、同皇帝一道教她打马球。   然而中秋前一日,宝珠正为她挑选新衣料时,晏晏走进殿中,向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细声细语地问:“贵妃娘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凤仪宫呢?”   不止宝珠,殿中所有人都霎时沉默下来。   晏晏脸上头一次出现不安的神情,嗫嚅着,但依旧鼓足勇气说下去:“您有父皇陪伴,将来还会有弟弟妹妹陪伴,可是,母后只有晏晏了…”   宝珠在那一瞬恨透了皇后。   她不愿在晏晏面前露出糟糕的神色,但过久的沉默,已经作出了回答。   晏晏不敢再央求,两行血泪夺眶而出,渐渐布满她粉嫩的小脸…   “不!”宝珠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挣扎起来,没能挣开禁锢——皇帝侧身搂着她,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别怕,别怕,是魇住了。”   宝珠长舒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全丢了,愣愣地将头抵在眼前人的胸口。   皇帝仍不放心,思来想去半晌,到底问出了口:“晏晏是谁?”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第69章 .六十九菊花锅子   宝珠躲开他的目光,别过脸拭了拭眼睛,待心绪平复过来,方才竭力自持着口吻:“梦里面,您跟我有一个女儿,便叫晏晏。”   怕是不止如此。可皇帝确实想不出,她还梦见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竟然这般惊恸不已。   除了以身亲历,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宝珠深知,妃嫔所出子女,能够养在皇后名下,任谁都会说是莫大的体面,将来更有诸多实打实的好处——况且当年眉舒待晏晏,也确乎视如己出。   然而晏晏是她的骨血啊。她的切肤之痛,倒像是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如今时移世易,重梦旧事,仍旧如剜心一般。   可一味地神伤也不是法子,痛定思痛,终要想个对策才是。   她心里面尚还犹疑,皇帝度她这般情态,只说是之前提起生儿育女、自立门户的话,叫她措手不及了,便搂着她,含笑道:“也不是急在这一二年里的事儿,可巧梦里连名字都得了——是'晏晏之纯徳',还是'言笑晏晏'?”   宝珠被他引着移了思绪,说:“原本取的是'言笑晏晏',可这会儿细想来,出处不大好。”   皇帝摇头:“咱们的姑娘,还怕寻不着最好的儿郎相配吗?即便他真敢叫晏晏受委屈,横竖有我做主呢,黜了再挑就是!”   宝珠听他唤得煞有介事,不禁跟着一笑:这一世,未必还能有缘投到她怀中呢。   皇帝有这样的许诺,固然很好,可她想,不能凡事都只赖他解决,不能每每都叫他为难。   她掩口作势打了个呵欠,轻声道:“我再同您说一会儿话,越发困意全走了。”   皇帝“嗯”了声:“睡吧,明儿醒了再说。”   宝珠便重新合上眼,一派恬然地靠在他身边,渐渐的,气息变得悠长起来。   屋中留着的夜灯微弱下去,皇帝依然长久注视着她,知道她未必这么快就能入眠。   她在掩饰她的担忧,哪怕是在他面前。   次日回了宫,朝中倒有两件称心的事。一是早前太'祖皇帝恩擢的清吏司郎中时无患,错断冤案、草菅人命,畏罪潜逃月余后于杭州就擒。   二是新研制的五雷神机已经配备给神机营的众军士了,相较前朝的三眼火铳,火力更为密集,射程与精准度也极大提高,可谓威力倍增、所向披靡。   皇帝点头道:“从前与青禾国交战,他们的火器都是从英吉利来的,看着倒是一派煊赫,不过,英吉利未必肯将顶好的一批卖给他们,再者,国之重器还要仰仗他邦,岂能长久?”   他走下须弥座,来到为改进火器献策的太仆寺主簿面前,赞许地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官居从七品的曾主簿受大将军李还引荐,开天辟地头一回奉召踏进宣政殿,顿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行下礼去,立誓必不负圣望。   在场的其余大人们无不心知肚明:改元将近一年,对于朝野上下那些看不过眼的地方,皇帝要大刀阔斧地除旧布新了。   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心怀戚戚,偶或露出些微端倪,皇帝都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   待到召对毕,已近中晌,小篆正张罗着呈进小食,飞白进来回道:“皇爷,恪妃娘娘求见。”   皇帝抬眼,道:“如今不比在东宫时,随随便便跑到前朝来像什么样子?让她回去。”   飞白应一声,忙退了出去,片刻返来,却有些支支吾吾的:“恪妃娘娘说,原不该来烦扰您,只是这几日去天和宫请安,太后娘娘问起您可是政事繁忙,她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的神色微微冷下来:“你告诉她,既然不懂在太后面前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往后便不必去天和宫了。”   飞白背上一凛,再不敢多嘴,低头哈腰地却行出去了。   皇帝用过小食,午后又到神机营转了一圈,亲自上手试了试新火器,洗手更衣过,吩咐跟着的人说:“剪几枝丹桂来,要姿态好的,插在玉壶春瓶里,一时给母后送去。”   太后正与乔太妃及延庆长公主吃茶。延庆长公主便是太'祖皇帝第九女,而今已是碧玉年华,禀质犹很遳脆,长辈们用茶,她则捧着蜜饯金橙子水陪坐。   皇帝走进来,向太后太妃问安,长公主跟着站起来,向皇兄行礼。   太后见了捧上来的两瓶丹桂,不禁面露惊喜:“这时节了,难得还有这样蓬勃的桂花。”命人抬一张高几来,摆在面前赏看。   乔太妃因笑道:“总是皇上孝心可嘉,偶然瞧见了,也特意给您送来。”   太后说:“我这儿样样都不缺,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嘱咐皇帝:“你这一程子忙,很是不必来我这里应卯,嫡亲娘儿俩,哪用拘那些虚礼——”略一端详他的脸色:“秋日里正是润燥进补的时节,政事再繁杂,也要留神保养才是。”   皇帝答了个“是”,太后便接着道:“晚膳九儿点了个菊花锅子,你若没有旁的事,留下来一道用吧。”   菊花锅子是以金丝黄'菊滚上鸡汤做底,涮鸡片、鱼片、牛肉、羊肉等物来吃,说是有清热解毒、疏肝明目之效,适合秋冬进补。皇帝觉得寡寡的,没多少口味可言,长公主开口叫做,也不过是投太后太妃所好罢了。   做妹妹的能体贴老人家的心思,他怎能落于其后?自然依了太后的安排。   一时太后又命人请皇后及几位妃嫔来,一家子聚齐了。   宫人便去了,不多会儿皇后携着宁妃、秦容华来了,进屋来见过太后及太妃,彼此又是一通互相行礼,随后才依序落座。   太后往下瞧了一眼,笑问:“眉舒怎么没到?还在房里打扮吗?”   皇后稍有些为难地睇了皇帝一眼:天和宫来的人只说太后娘娘有请,眉舒因为皇帝发了话,一回去就自己禁起足来,不能同往。皇后原打算趁机来向太后说说情,哪知正主也在这儿坐着。   皇帝笑对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催一催,省得那金丝菊在汤里浸久了,越发地苦。”   太后对皇后方才那一瞬的情态洞若观火,虽不知细情,但皇帝既然肯给个台阶,她也无须多问,乐得糊涂:“秋冬两季肉吃得多,怕生痰症,你不爱吃锅子,另有菊花白,让她们有量的陪你饮几盅,那也是清热疏肝的。”   胭儿恰好来回膳桌摆好了,请主子们移步。皇后站起身,上前去和皇帝一道扶着太后,一面想:她们当中善饮的,不就是眉舒吗?   待众人安席毕,眉舒总算姗姗来迟,果然是着意打扮过,比平日加倍妍丽。   她笑吟吟地向席上尊长们行礼:“才刚去宫后苑逛了逛,又在摛藻堂里坐了一阵,不知道太后娘娘有请,连皇后主子派人来找也没找着,还望太后娘娘恕妾不恭来迟。”   适才皇帝派人来催,其实已经透了意思,叫她在太后跟前收敛着些,不论寻个什么由头,禁足的话即可免了。   可她偏要拉拉杂杂说这一堆,倒有越描越黑之嫌,真要挑眼也有的挑——既然逛了半日,且这一头正催促,哪里又有工夫回去梳妆打扮一趟?   太后不计较,只说:“来迟了,便没有设你的座,拿着斟壶给咱们倒酒吧。”   眉舒抿嘴应了一声,执起案上石榴红宝石盖遍身海水江崖纹金酒注,自太后起,依次斟来,乔太妃、皇帝、皇后安坐着受了,长公主及宁妃、秦容华则起身道谢。   此时殿中伺候的宫人已在长公主下首置好一席,太后方道:“好了,你过去坐吧。”   和和气气地斟了一圈酒,眉舒也回过味儿来:太后是在提点她,皇帝喜欢和顺的,要想他好声好气,至少不能和他拧着来。   不让她往前朝去,不去就是;让她往天和宫来,来就是。   单他是皇帝这一条,就足够满宫里的女人费尽心思地往上扑了,更不用说他还这样年轻,品貌才识,天底下也找不出更拔尖的了。既这么着,哪能奢望他俯就别人?   不独她,连皇后都一样得揣摩着他的喜怒来。   一旦肯这样想,眉舒再看屋中众人,也就没什么可嗤之以鼻的了,是以席间氛围甚为融洽。   散席之后,宫门早已下钥了。皇帝知晓太后用意,索性遂了她的愿,坐上肩舆,吩咐往眉舒住的挹翠轩去。   皇后忙与余下二人蹲礼恭送。秦容华看着眉舒的肩舆跟在皇帝后头,心里却不平服——到底是有太后做靠山,才和她们这些人不一样。   起身搀扶着皇后,三人一道也往回走。   在屋中时不觉得,回来路上吹了风,酒意迟迟地涌上来了。   眉舒亲手捧了熬好的醒酒汤返来,见皇帝已由宫人内侍伺候着洗漱更衣过,正歪在床头大靠枕上看棋谱。   她走到跟前时,他方才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摛藻堂坐了一阵,也不见你寻着几本难得的书回来。” 第70章 .七十建宁宫中香   皇帝待眉舒,其实跟待朝中臣子是一个路数,偶或刻薄两句,权作敲打,暂时并没有当真要治罪的意思。   然而眉舒被他噎了这一句,却大感刺心,颇有种逐臣贾生宣室征见,孝文帝竟只问鬼神之本的悲慨。   她也想温柔小意着来,可皇帝不肯领这份情。因为违背本性,被挖苦一句,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皇帝这下才意识到,眼前人原是深闺弱质,没有宦海沉浮的老大人们那份唾面自干的胸襟,听不得重话。   体谅自可以体谅,不过越发觉得意兴阑珊起来。皇帝搁下棋谱,道:“朕用不着醒酒汤,你若醉得难受,自己用便是。”   他支起身,要挪开背后的靠枕,宫人见状忙上来服侍,伺候着他躺下,理好被衾,又垂下一半的床帐。   眉舒见他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囔着鼻子答了声“是”,将手中的托盘交还给了绾儿。自己洗漱过,慢吞吞地走进床帐里,挨着皇帝睡下,束手束脚地远着他,这回再做不出主动贴上去的举动了。   她倒委屈上了!她在太后跟前调三斡四,难道他连说也说不得?   皇帝从头到脚都不得劲儿,略错着牙往床里间挪了挪——他当着一干人往这挹翠轩来,多少存着点儿给眉舒招嫉恨的意思,实则呢,却是给自己添了不自在。他和眉舒像是天生犯冲,她房里熏的偏是自己最讨厌的建宁宫中香,甜腻圆融,这会儿只觉得闷沉沉的,脑子里发晕,却又睡不着。   从前还罢了,既然身边睡着人,幸一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皇帝,看哪个女人顺眼,收进后宫来就是;已经有了位份的这些,不是皇考指的,就是母后定的,跟了他六七年,总要给两分体面。无边的权势,也是应尽的职责。   这时候却觉出不一样了。心里不亲近,肉贴肉的反倒嫌腻味,就跟那菊花锅子似的,他不爱那个味儿,再有天大的裨益,也怠懒略尝一口。   不禁想起宝珠来,这时辰,她应当歇下了吧?不知道睡得安不安稳,还做不做怪梦。   连着三晚出宫去看她,已然养成了习惯,他这个做皇帝的,也跟大臣们一般,下了值便家去,跟自家女人说几句话,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架床里睡觉。   今晚上他没有去,她会惦记着吗?   倒也未必。皇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准儿她正好躲清净,自己琢磨着乐子呢。   他闭目假寐,脸上有一种温柔而怅惘的神情,眉舒偶然间觑见了,纳罕之余,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猜得不会错,狐媚子出了宫,照样地能使狐媚手段。   可如今除了在太后跟前时不时敲敲边鼓,还能怎么着?身为人主,同臣下的家眷不清不楚,这话她但凡敢说,不必等皇帝下令活剐,太后便头一个饶不了她。   她私心里也不愿皇帝清名受损,最好的法子,还得是那带了绿头巾的男人有血性,自己肯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她却立即屏住心神——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怕半夜里说梦话带出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解气,难保不留纰漏,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计议法儿,宝珠这头尚还全然不知。次日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挑耳坠子,院儿里婢女进来回话,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有事相商。   宝珠点点头,说:“请母亲稍待,这就动身。”心想得亏皇帝不在,否则必然又要发牢骚不说,过后兴许还给傅横舟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她看,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且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她这媳妇原只占个虚名儿,偶然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自己却擅把晨昏定省给免了,说起来是不占理在先。   借住在别人府里头,遇事不妨多谦让些,和气为上。   耳坠子戴好了,她起身理了理披帛,齐姑姑上前扶着她,一道往主院里去。   一时到了正屋,宝珠进门向老夫人蹲礼,余光瞥见下首的圈椅上还坐了个人,起先以为是傅家小姐,再细瞧去,无论年岁还是打扮却都对不上。   老夫人见她打量那人,便开口闲闲道:“你才进咱们家,许多事情都还没理出个头绪,论理,我该多体恤体恤,只不过,今儿这桩事,到底得你点头了才是…”   宝珠忙说:“多谢母亲为我着想。有什么,我都听母亲的示下。”   这会子嘴上倒甜。老夫人暗暗不满:傅家原先虽然没有早晚问父母安的定规,可那是对自家儿子而言。她是做媳妇的,又是宫里面出身,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讲?   只不过如今新进门,傅横舟又显而易见地袒护她,老夫人不想动辄与儿子争论,姑且容忍她一阵——再是天仙,在男人面前也不可能新鲜一辈子,总有淡了的时候,更不用说,眼前就有个自己可以抬举起来制衡她的。   一指下首坐着的女子:“这个是玉桃,从前在侯爷跟前伺候过笔墨,是个老实孩子。因为怕在你眼眶子里戳着,惹你生气,前几日连茶也不敢去敬,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委屈着了。”   这话真是不着四六。宝珠一笑,说:“侯爷没提起,我竟也没主动问一声,还当只有一个崔姨娘呢。既然母亲是知道的,那还有什么可说,比着崔姨娘的例,一样开脸做主子就是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吃穿用度还要高一等呢。”   老夫人听她答得爽利,面上亦是笑吟吟的,就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了——从来要求女人家贤良不妒,可谁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大方的,身外之物与旁人分享没什么,枕边人也要被分去,哪有那么心甘情愿?   没办法,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再给儿子房里头添人,这时候就真正地舒坦了。   老夫人称心如意,对玉桃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摊上这样仁厚的主母,是你的造化…”   宝珠见那玉桃面薄腰纤,袅袅婷婷,与这名字倒是个南辕北辙,拦道:“跪就不必了,我看着如今月份也不大,要好好留神才是,别折腾着。”   她越表现得善性,玉桃的心思越往窄里走:好个厉害美人儿,一开口就是“侯爷没提”,再来一句“月份不大”,话里话外,都是指摘他们合起伙来欺瞒她呢。   自己也确实说不响嘴。规矩重的人家,往往都不肯弄出庶长子来,待到亲事一定,原有的那些妾室通房都要梳理一通,略有不妥的趁早或发卖或转赠,这是预先给足正妻脸面。   自己与侯爷情投意合,如今论起来,也成私下苟'且了。   宝珠见她重又坐下,眉蹙春山,眼含秋水,暗想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幸而往后自己与她不会有太多的往来,好与不好,凭靖宁侯自己去哄就是了。   她也无须生下来的孩子认她这个便宜娘,只要傅横舟有了后,是儿是女都不打紧,再把那云栀接进府,好歹兑现了皇帝当日的承诺。   她主意打得正溜,不曾想老夫人又有了新的吩咐:“过些天就是重阳了,几家子亲戚有惯例,今年轮到咱们家做东道,去城外登高赏菊。正好借这个机会,带着你认一认人。”   宝珠忖了忖,亲戚间走动合情合理,她要推脱也找不着由头,不如暂且应承下来,把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了,届时再称个病不露面,老夫人纵有微词,也不至于太过不去。   便答应说:“但凭母亲做主。我跟着母亲,有什么琐碎小事,母亲看我还能够出点力,派给我就是。”   老夫人讶然笑道:“你如今是咱们傅家正经中馈,哪能这样差遣你?一应排场由你做主,只管发话叫底下人去办就是了。”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则宝珠是宫里出来的,礼仪排场上再内行不过,拿出来震震那些亲戚们也好;二则出门一趟,少不了许多挑费,她带出来的妆奁已然那般可观,手里头还捏着多少,总该探探底才好,一家子过日子,难道她还要藏着掖着?   老夫人心意已决,宝珠苦辞几番,她索性嗔怪道:“真有拿不准的,我还能帮衬你一把呢,何必这么蝎蝎螫螫的?”   话说到这田地,宝珠无法,只得随了她的意思:“那就要多烦扰母亲教导了。”   回东跨院路上,齐姑姑方才问:“夫人,可要和皇爷商量一回?”   傅家老太太那点算计,在她实在不够看,她也不信宝珠品不出来,不在意罢了。可这些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皇爷那头,若另有安排,宝珠这时候便应下了傅家的事,到底不妥当。   宝珠原也要知会皇帝,可听齐姑姑特意提一句,心里陡然别扭起来,不作声地走了半晌,方才说:“等他来了,我自然省得。”   齐姑姑听她声口不顺,哪还能多嘴?喏喏应着,也没再叫人捎信儿进宫。   一晃五六日,皇帝仍没有来。 第71章 .七十一螃蟹娇耳   齐姑姑斜睨着杏儿秋月,两人坐在廊前翻花绳翻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嘻嘻哈哈的一点儿不担事。   眼刀子不起作用,齐姑姑只得明着来:“两位姑娘也不去夫人跟前瞧瞧?”   “夫人正画画儿呢。”杏儿随口道:“为请客的事儿忙了这几日,好容易闲下来一会儿,咱们去跟前反而扰她清净。”   秋月因输了,撂下手中的丝线,关切道:“姑姑可要回去歇会儿?咱们在这儿守着呢,夫人有什么吩咐,我和杏儿去办来就是。”   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万事不经心。齐姑姑懒得与这两个榆木脑袋费口舌,待得炖好的南北杏川贝鹧鸪煲端来,便接过手,自己往房中送去。   宝珠咬着唇,正端详自己临的菊丛飞蝶图——她也只画工笔还差强人意,因为平素花样子绘得多,精巧有余,气魄不足。   见齐姑姑进来,她抬头笑道:“见天儿地炖汤,那新来的惠州厨子图上进,也没这个卖弄法儿。”   齐姑姑伺候她浣手,说:“今儿是咸口的鹧鸪煲,清润养肺的。”   宝珠一听,大为皱眉:“我竟吃不得那些,寻常的鸡鸭无妨,这些个还是罢了。”   齐姑姑便笑:“所以有'君子远庖厨'一说,夫人心善看不得,等皇爷秋狝时,怕要错失他老人家行猎的英姿呢。”   宝珠听她竭力把话头往这上面引,哪能听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不知怎的,存心要气她:“秋狝时我又不跟着去,倒不用操心这个。”   齐姑姑这下无话可说了,主子沉得住气,她再饶舌就是不识趣了。   收拾了炖盅,她蹲了蹲福:“您不用这个,奴婢叫厨房另做些来。”   宝珠道:“一天下来没大动弹,下半晌吃多了怕积食,姑姑替我挑两碟点心就是,不要太瓷实的。”   齐姑姑应声去了。她一个人在屋里慢慢踱着,又抬手捶了捶肩颈——在书案前坐久了,是该活动活动筋骨。   姑姑的担忧她不是不能体会,可有句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嘛。皇帝政务繁忙,平日还有进讲,要消遣的话,有宗亲近臣陪着,文有文的花样,武有武的玩法,能给后宫女人们余下的工夫,实在少得可怜。   至于自己,连后宫女人都不算呢。无论皇帝是忙,还是忘了自个儿,她都只有接受而已。   现下靖宁侯府还能待下去,手里头也还有银钱傍身,且没到杞人忧天的时候。   将来要是没法儿立足了,再去外头自寻营生吧。   这几日筹备重阳节,才知道宫外头的世界,能赚钱的名目那般多。若是轮到她,靠着卖绣件儿,或许能养活自己吧。   兴兴头头地谋划到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挣扎着不愿依附他而活,究竟还是舍不得他,拿开皇帝这个名头,舍不得这么个人。   然而这个名头,哪里是她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拿开就拿开的?   熟绢拿镇纸压着,在窗台晾了一时,这会儿颜色干了,她便将画收起来,盘算着重阳过后寻几张生宣,她倒要试试能不能画写意。   门“吱呀”响了一声,宝珠只当是齐姑姑回来,收拾着画具没转身,一面说:“重阳宴单子上是不是有道螃蟹娇耳?到时候别忘了带几壶姜醋去。老夫人她们有了年纪的,若吃了这寒性东西,黄酒也不宜多饮,只蘸着姜醋还好些,外头卖的东西难保洁净,咱们有备无患得好。”   嘱咐了这一番话,却没听见回音。宝珠这才迟愣愣地回过头,皇帝撇开榴红的紫牙乌珠帘,正倚在落地屏前笑着看她:“几日不见,真成别人家的人了。”   这股酸劲儿,多少坛姜醋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宝珠只是笑:“您又来。”   搁下手里的东西,问:“用了晚膳没有?我单让齐姑姑去厨房端了些点心,随吃随取。再给您正经做几样菜吧?”   “有螃蟹娇耳就行。”皇帝挑了挑眉,又伸手拧拧她的脸:“我不看着你,你连吃饭都图省事儿。”   宝珠不承认,才要辩解,被他搂了个满怀:“出了桩急事儿,几天没能回这里来,想我没有?”   宝珠不搭这茬儿,关切问:“什么急事?严重不严重?”   还能是什么?从燕朝起便受封据守滇东的老梁王蹬了腿儿,两个庶子一个女婿争权争得火热,滇西土酋首领也想横插一杠,皇帝更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乱往里头安钉子,搅得这些逆贼四分五裂了,往后才好慢慢把疆土收复回来。   他使这些手腕使畅快了,也没有特意瞒着宝珠,坐在圈椅里,一边把人抱在腿上亲,一边随口道来。   宝珠听了个开头,自己就截住了:“您说这些我闹不明白,再听脑子里就糊涂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这会儿顾不上旁的,接着吮咬她的嘴唇,两只手则从细伶伶的腰肢上拿开来,转而从衣摆探了进去。   宝珠直到他的手指已经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系带,方才反应过来,忙拧着身子要躲:“您、您也看看时辰…”   皇帝嗓音都哑了,按住她的肩膀,鼻尖贴在她耳边,勉力道:“…别扭了。”   再扭他真由不得她了。   宝珠耳朵烧得几乎听不见声儿,他一松开禁锢,她便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险些带倒案上的云凤笔挂。   没来得及瞪他一眼,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渐渐到跟前来了。   齐姑姑听说皇帝在,有意将脚下动静放重些,进门将攒盒搁在槅外高几上,朗声道:“杏儿,点心都放在西洋钟底下这梅花几上,一时夫人要用,你再进来伺候。”   杏儿才从外边廊子过来,听见这话,不明就里地“唉”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见齐姑姑隔着老远拼命给她打手势,下意识地住了口,跟她一道往远处走了。   宝珠捻着耳垂上的齿印儿,臊得推了皇帝一把:“都赖你!这下她们怎么想我?”   皇帝忍俊不禁:“可算不跟我假模假式了。”伺候的人猜着便猜着吧,他没把这个放心上,做奴才的,哪怕杵在屋里头呢,也跟桌子椅子是一样的。若哪天忽然多出了眼睛耳朵,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那这家什也就当到头了。   宝珠羞得不肯出门,皇帝自己起身,去取了攒盒回来,揭开一瞧,当真有一样螃蟹娇耳。   此刻越发觉得愉悦,对宝珠道:“这东西冷了腥得很,快趁热来尝尝。”   宝珠立在书案旁,不肯过去,皇帝见她怄气,敛住笑意,亲自动手倒了热水在铜盆里,拧个热巾子,也不递给她,自捧了她的手,细细地擦拭着,两只手都服侍熨帖了,这才执起筷子,挟了一只娇耳在小碟子里,喂到她嘴边:“心肝儿,赏个脸吧。”   这称呼真够肉麻的。宝珠没绷住,侧身撑着椅背“噗呲”笑出来,又怕皇帝恼羞成怒,竭力恢复了神色,回过身来,就着皇帝手里咬了一口。   皇帝的脸皮远比她想的厚,坦然自若地问:“好吃吗?”   宝珠点头,拿绢子掖了掖唇角:“鲜的。”   皇帝筷子一调头,把剩下大半个送进自己嘴里,片刻评价道:“还行。”   宝珠垂下眼眸抿着嘴,努力地熟视无睹,接着一个松子卷又被塞到唇边:“这个瞧着酥。”   炸得金灿灿的,酥是极酥,只是松仁本来油多,宝珠吃到后面,便觉得有点腻,好在皇帝又适时地舀了一匙绿萼汤喂她。   宝珠低头啜饮着,面目温顺得像初生的鹿儿,皇帝看得情肠柔转,却不知她心里正惘惘:好的时候这样好,将来若有一天不再好了,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就如这绿萼梅,初春时收集下来藏好了,隔年再寂寥回味吧。   她向来胃口平平,是以齐姑姑备的点心种类虽多,加起来也不占多少份量,皇帝又分走了一半,也不知道她吃饱没有,索性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腹。   宝珠怕痒,本能地失笑往后歪,皇帝拉住她的胳膊,没让她跌下去,她借着他的力道稳住了,而后主动迎上去,仰面去吻他的下巴。   她知道他惦记这个。   她于这上头犹显生疏,皇帝很快反客为主,欺着她纠缠了好一阵,尚还记得书案冷硬,她硌久了不舒服,抱孩子似地将人抱回寝间。   杭绸熏被滑凉如水,她是荷面上徐徐绽开的菡萏,娇白的莲瓣在疾风骤雨里轻颤,无从抵挡地逐渐透露出浅红。   雪白如酪的手臂攀住线条流丽的肩膀,央求的声音却微弱难辨:“您先饶过我,饶我一口气儿吧…”   她实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帝依旧不打算鸣金收兵,唯一可庆幸的是伺候的人都没在房里,再离格儿也还能掩耳盗铃。   至于重阳节的事儿——皇帝揽着她温存时,宝珠已经闭着眼任由他摆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歇够一个时辰,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第72章 .七十二迎霜兔   何谓良宵苦短?借着晨光熹微,皇帝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既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又想与她重溺绮梦,可她浑然不知,只安适地睡着。   是真的累着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温热的鼻息有节律地拂在他胸口,像薰风吹来,惹得水波微漾,一种悠然的悸动。   若能让她住在自己的扳指上就好了。皇帝不着边际地想道,他以往从不觉得自己是重欲的人,如今却连自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了,不能离了她半刻,否则失而复得时,简直流露出一股惊骇的狂喜。   可她呢,要她留在宫里都不愿意,还指望她肯住在扳指里?   皇帝无奈地笑笑,而后忽地凝住了。   做宫眷,真的是桩煎熬事儿吗?   他兀自发愣,宝珠醒来时不免觉得意外,揉着眼睛问:“今日没有召对吗?”   皇帝这才回过神——当然不是。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听着多么威风,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却不见得。   太'祖皇帝在位的末几年,常有心血来潮、朝令夕改的时候,大臣们难免心力交瘁,全盼着彼时的太子婉转周全。等新君真践祚了,一些元老们又多少存着几分试探,一来二往间,想看看这一位是否称得上从谏如流的贤主。   对于这些老臣的心思,皇帝腹中自有一杆秤,独断专行固然易惹非议,可那起学究清流,也不必捧得太高。   燕思宗当年还广开言路过呢,耳根子太软的人,不适合执掌天下。   三更灯火五更鸡,其实做皇帝一样是个辛苦差事,只不过他志在其中,权衡下来仍觉值得罢了。   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鬓发,皇帝低头看向宝珠,随后才下床自己穿戴:“嗯,还不算晚。你接着睡吧。”   宝珠腰酸得撑不起来,但还是咬着牙抻了抻中衣,趿鞋下来,跟在他后头递革带递腰佩,料理得服服帖帖。   她这样殷勤,皇帝也不叫梳头太监进来伺候了,端坐在玻璃镜前,将梳子交到她手里。   皇帝的头发很茂密,乌黑柔韧,底子好肾气足嘛。宝珠手法又轻柔,全部梳通下来,居然一根都没掉。   今日是平常召对,用不着衮冕。宝珠为他束好发髻,簪上玉头乌木簪,戴上乌纱折角向上巾,向镜中望了一望,看金累丝的二龙戏珠端不端正。   皇帝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说:“多谢。”   宝珠便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撒娇的情态:“有件事儿,我想请您替我拿主意。”   果不其然。别听她这会儿说得客套,不定又是什么棘手事。皇帝唇角微扬:“说来听听。”   宝珠倚在妆台边,道:“您昨日来时,不是正听见我叮嘱齐姑姑备姜醋?那是他们傅家的老例,叔伯姨舅亲戚年年一道过重阳。今年在城外赁了处园子,登高宴饮都方便。”   皇帝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不去就是。”   宝珠一笑:“不去总要有个缘故,太任性妄为了,到底失礼。我已经打算好了,只是要多辛苦齐姑姑替我周全,临了我再托病不去,总要面上过得。”   皇帝一时没有作声。他本想说,用得着这般迂回吗?可扪心自问,他难道还愿意让宝珠顶着靖宁侯夫人的名号、去应付那些三亲六戚吗?   沉吟了一时,他问:“那你进宫来吗?”   宝珠说:“既称了病,怎好又进宫?”   皇帝摇头:“不须你称病,径直召你进宫就是了——母后从前不也说了,重阳接你回去。”   她暂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但内里的抗拒并不难瞧出,皇帝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怎么就由着她走到眼下这田地的?   时间不大宽裕了,连齐姑姑都在门口晃了好几个来回。皇帝只搁下一句:“傅家那里依你的意思。”   其余的且等他回来时再计较。   真等见完朝臣时,皇帝忽然不急于动身了。   当初为何肯放宝珠出宫,是因为自己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梦魇实则源自不曾宣之于口的恐惧。   就像宝珠说梦见他们有个女儿,想必随之而来的片段也叫她惊心。   她在宫里头度过了十九年。她害怕宫里。   珐琅四明钟再度鸣响起来,交午时牌了。小篆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御案后头入定般坐着的皇帝,他老人家已经这么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了。   大臣们觐见的时候,没听见说有什么难为的官司哪。   琢磨不出缘故。也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扰着他参禅悟道。   小篆心里正掂量,皇帝冷不防地开了口:“朕去凤仪宫看看。”   皇后正坐在屋里看宫女打络子,听说他来,倒颇觉得意外,忙率着众人一道出来恭迎。   皇帝虚扶了一把,迈腿进了屋,在当中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却有点无所适从。他来凤仪宫的次数不多,往往都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隔些时日来坐一坐,两人说几句宫里的事,就该歇下了。   像这般大中晌的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真叫人局促。   还是谢嬷嬷点了她一句:“您不是叫小厨房蒸了重阳糕?这会儿刚做好,可要呈上来?”   皇后忙应了,又向皇帝道:“今年的花糕除了枣栗糕、黄米糕外,另做了面和酒曲、撒上细果碎的,还有一样咸口,是面里裹了肉馅,形状如骆蹄的。您尝了若觉得好,便拿这新式的赐给百官。”   宫中重阳节怎么过是有旧制的,皇后有六尚襄理,总不能走了大褶儿。皇帝听得兴趣缺缺,漫应了声,又说:“你坐吧。”   皇后这才告了坐,见皇帝执了茶壶要斟,连忙接过手:“是我疏忽了,竟没给您奉茶。”   皇帝说“无妨”,收回手,道:“你兄弟前儿给朕上了封家书,说是偶然得了几瓶极好的羊羔酒,要送来让朕尝尝。这是温经补血的东西,朕想你饮些也适宜,到时候让人都搬到凤仪宫来。”   皇后欠了欠身:“多谢皇爷。”又说:“逸兴还是行事不老成,国事上没能为您分忧,也唯有在这些吃食上尽尽孝心。”   皇帝一笑:“汾州府尹好厉害人物,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惧他三分,何况你那兄弟?”   皇后不敢贸然接话了。范家无特旨不得出汾州,这是太'祖皇帝在时立下的铁令。范辕上回入京,还是她大婚的时候。至于爹爹娘亲,更是为此受过先帝训斥的。   皇帝把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尚不以为忤,继续说下去:“承恩公二老春秋已高,也就罢了。逸兴么,朕准备让他出任江宁织造,省得他窝在汾州府不上进,换个地界儿历练历练。”   横竖宫里自会派内官前往提督,他这小舅子去了不过是个白拿钱不干活的主儿,也不算亏待他。   皇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肥缺会落到自家兄弟头上,感恩戴德之余又有几分惴惴:皇帝因何如此厚待范家呢?   她猜不出,皇帝更不会挑明。只心里终归有两分不落忍:皇后同他说谈不上感情多么深,毕竟是风雨同舟过来的,往后除了在身外之物上多补偿些,也别无他法了。   不知他此番一意孤行,宝珠可领这份情。   宝珠这会儿正待客呢——玉珠夫妇俩进城里来逛银铺,顺道看看她,还带了自家做的迎霜兔。   宝珠笑嗔道:“你跟我见外,有了喜信儿也瞒着不说,倒是腹中孩儿知礼,知道选哪家门脸进。”   “原来那是你的陪嫁铺子!”玉珠这才反应过来,说:“果真这孩子和你有缘,将来出了世,少不得认你做干娘。”   宝珠点头,正色道:“这回打的平安锁,是你们做爹娘的对孩子的心,我也就不同你客套,等过后来取时,我再添些贺礼,你可不许推,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玉珠连声答应,接了宝珠递来的鸡丝燕窝羹,喜道:“这个倒好。我那口子听见说燕窝养人,买了一整匣子,只会做一味甜的来,日日吃着,胃里作酸,叫他吃呢,口都不肯张开。我又不愿辜负他一片心,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是金贵东西呢。”   宝珠会心一笑:这样精打细算下还彼此体贴的日子,已经羡煞许多人了。   对方逢着喜事儿,正是满面春风,她想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   玉珠搁下瓷勺儿,关切地看向她:“我早说来看你,偏因为月份浅,他死活不让我再单独出门,今儿好说歹说来了,趁着他自个儿闲逛去,咱们说说体己话——你,过得好吗?”   上次一别,她回了家翻来覆去地琢磨,也闹不明白这里头的文章,更没敢跟家里那个说:且不说这是何等不得了的秘辛,他男人家,又知道个什么?   若宝珠是皇妃呢,得皇帝那样相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然而,她不是。   太后发嫁、侯门夫人,哪一样听着都花团锦簇,兹要皇帝没有横插'进来。   她既然问到此处,宝珠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来:“我想…托你寻一样东西。” 第73章 .七十三法制紫姜   九月初九当日,傅老夫人比平素起身更早,穿戴俨然地坐在正房里,看着院中婆子婢女们往来忙碌、有条不紊。   今日重阳宴的安排,宝珠早前已经向她一一回禀过了,宫里出来的到底有这一点好处,论排场论揪细,样样都想得到。   布置宴会园子的人已去了两拨, 第三辆方才是给主人家准备的轩敞大车。老夫人仍不见宝珠的人影,上扬的嘴角不禁略沉了些,对自己身边的黄婆子道:“去东边催一催,没有让亲戚们等着她一个小辈儿的道理。”   傅横舟恰领着齐姑姑进来,听见这句,难免有些讪讪,到老夫人跟前行了礼,赔笑道:“她夜里发起热来,眼下实在起不了身,托我在母亲跟前告个假,等好了再亲自来赔罪。”   老夫人皱起眉:“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   齐姑姑蹲了蹲福,说:“正是一时疏忽了,受了风寒。我们夫人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只是正像您说的,怎么能叫亲戚们久等呢?好在一应事宜之前都安排妥当了,奴婢再跟着伺候,力保不会出了差池就是。”   傅老夫人原知道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从前还有小宫人可使唤呢。皇太后把她给了宝珠,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仗腰子。自己待她,倒该比待宝珠更客气些。   内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却爽快依了她,发话让即刻动身。   镇山太岁一走,别人犹罢,杏儿可是显而易见地活泛起来,喜孜孜地端了盅牛乳蛋羹,要同宝珠秋月两个商议这一日如何玩乐。   进了寝间,才见宝珠仍靠在床头,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杏儿有点意外,搁下手里的托盘,说:“哪里不舒服吗?总不会为了圆谎,真把自己折腾病了吧?”   宝珠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个傻子。”因为心里面惶然,有意和她多说会儿话,好岔开这点情绪:“外头寒浸浸的,咱们也别各处逛了,就在这儿消磨一日吧。”   杏儿度她怠懒,掰着指头算了算:“你小日子快到了吧,窝着也好。一时我叫秋月拿些七巧板、九连环来,咱们一道窝着。”   一张拔步床抵得上一间屋子,里面摆件儿玩意儿一应俱全,外层的帐子放下来,俨然是个怡然的小天地。   东跨院的旧主祖籍是南边儿的,宅子没埋地暖,这时节,一个熏炉正合适,又香又暖。   宝珠与杏儿秋月解了一回九连环,输了的便吃法制紫姜,秋月被杏儿连着抢了两回先,噙着一小块紫姜,简直泪如雨下。   这样安闲的欢娱,依稀要追溯到十来载之前。   宝珠小腹坠得难受,自己也抿了一点儿姜,说:“进侯府半个月,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总有点恍惚,不然早该给你们家里捎个信儿了。”   那两个人都愣了愣。杏儿家离得远,兄弟姐妹又多,这么多年没音信,自己也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了。秋月却不一样,爹娘就在京郊,多少还是念着的。   至于宝珠自己,因为认了太后娘家聂氏这门亲,前几日两边互相送了节礼,也就尽够了。   秋月想了想,因说:“夫人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宫里时我说家中也做酸齑过冬,大柳姐姐还瞪我呢。其实家里制的这些腌菜,着实更有滋味些,今年若能够,让我阿娘尽量往精细里做,带到府里来,夫人也尝尝这个野趣儿。”   宝珠点头一笑:“人还没回去呢,先讨要起吃食来了。到时候你也带些咱们这儿的,礼尚往来嘛。”当作多一门亲戚可走也不错。   秋月答应了,一时快到膳点儿,因为宝珠身上欠安,正该进些暖暖的,三人打算添个锅子,秋月便起身去小厨房嘱咐菜色。   杏儿这才撅起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咱们三个这样好,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家去。”   宝珠道:“父母缘分上,有的   人浅些,有的人深些,这也没什么可勉强的。又不是她和爹娘团聚了,就不认咱们了。”见杏儿犹想不通,特意叮嘱一句:“不许为这个和秋月生分。”   杏儿毕竟听她的话,再不情愿也答应下来。   宝珠见她嘴上直可以挂油瓶儿,不禁好笑,随即难免又生出两分感慨来:好歹有她这个妹妹,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不是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身世——打小就长在宫里的孩子,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燕朝末年不止民间,皇宫里一样失序,她们这一类人,不外是被抄没的犯官家小,或者妃嫔走影儿的孽'种罢了,若要认真刨根问底,实在没多大意思,自寻烦恼而已。   秋月回来时,因为宝珠有过告诫,杏儿究竟没胡乱撂脸子,三人如常说话用饭,后来各抿了几口菊花酒,仅剩的那一丁点隔膜也尽消了,杏儿扒着秋月的胳膊,还唱了一支越州小曲。   菊花酒的后劲儿远比她们估摸的大,勉强归拢了食具,等婢女撤下去,三个人居然各寻地方歪着了。   宝珠小腹仍旧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借酒消愁仿佛起了点儿作用,靠在床头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愣坐了一阵,亦觉不胜酒力,伸手放了幔子睡下来。   梦里不知是谁轻抚着她的脸庞,她觉得很眷恋,不禁贴着那只手蹭了蹭,含糊唤道:“阿娘…”   皇帝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住了,见宝珠旋即皱起眉头,只得继续抚挲着哄她安睡。   他中途从宫宴上离开,本想带她出门逛逛,哪知她喝了半杯酒,就醉成这样。   熏笼里的葵叶香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暗红的火星次第退去时,便留下霜白灰烬。皇帝盯着那冷烟看了一阵,又担心宝珠会觉得冷了,忙回头瞧瞧她,见她大半张脸都掩在被沿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拆了一半的发髻散开来,首饰都摘了,几络发丝贴在额头与耳边,越发鬓发如漆、眉眼清婉,有股不问世事的岿然。   皇帝却无端觉得,她是那样孤独。   而自己对此无计可施。人活一世,仿佛本就是孤独的,谁能与归?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宝珠嘟哝了一声,慢慢伸了个懒腰,这才肯抬起眼皮望向他,神思犹昏昏的,冲他一笑,又想合眼接着睡。   皇帝展颜,勾起手指挠了挠她的下颌:“醉猫儿,当心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定要逗着她说话:“你这会儿好像玫瑰馅的酒酿圆子。”   宝珠被他闹得嫌痒,“噗呲”笑了出来:“有馅子的是元宵,您若想吃,叫她们现给您做一碗。”   皇帝说“不要”,扯了一只大引枕来,又替她理了理一把青丝,两人并头靠着:“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宝珠“嗯”了一声,撑着床榻坐直了些,随后将手搁在小腹上。   皇帝留意到了,便问:“是小日子近了不舒服?我替你暖暖。”   宝珠没推拒,任由他将手掌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很高,搁着寝衣也觉熨帖有力。她垂眸,片刻只道:“您还涉猎这个?”   他不是听杏儿提了一句吗?要养着,要保暖。皇帝只当她是揶揄,倒不知宝珠心里又莫名醋起来。   何必呢?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   小腹上的重量忽然一轻,皇帝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他的眼睛:“往后心里面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   嗯?宝珠脑子没转过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只要我做得到,都不会拒绝,都可以陪你一起。”皇帝说,“既然已经出宫了,我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   他其实是能言善辩、口角生风的人,在朝堂上恩威并济的话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此刻的他,几乎不像他。   宝珠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依偎在他怀中,目光投在床尾的小暗屉上。   两下无言许久,她打破了僵局:“我不想去秋狝。”   皇帝无奈地喟叹一声:“我就知道。”   不去便不去吧。而今国库远没到贯朽粟陈的地步,免个一回两回的,也有大道理可扯。   只是她总这么闭门不出,到底无益。换作以前,皇帝早自作主张,点几个忠心的命妇来陪她解闷儿了,今时今日居然犹豫起来,怕她恼自己手伸得太长。   这种家事中的家事,薛盟薛光禄向来是当仁不让的。皇帝才微露出点儿意思,他便立刻请缨为主上分忧——薛誓之虽然风流名声在外,该他正经起来时也还在谱,不至于轻薄冒犯了别人家的女眷,能摸得清脾性品行的,还得属自家人。   正房夫人佛缘颇深、不理庶务,他便举荐了掌管后宅的那位如夫人,所谓内举不避亲嘛。   皇帝听他指天誓日、口若悬河,忖了一忖,仍是未置可否,先看这位贺夫人自己打算凭皆什么由头与宝珠结识吧。 第74章 .七十四狮子滚绣球   因为重阳宴在亲戚们面前长了脸,这之后老夫人待宝珠倒热络了许多,隔三差五派人送些吃食来,都是傅家庄户上种的,图个安心罢了。   杏儿捧着新换的一箱子散钱进来,笑向秋月道:“银锭就只柜子里的那些了,下回若拿着银票去账房上兑,就真叫他们探着老底儿了。”   秋月便说:“这话可别在夫人房里说。人家长辈一片心意,回回派了人送东西来,怎么能不打赏呢?”   先是派小丫头来,后来换了大些的,最后连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黄婆子都送过两回。虽都是下人,但资历深的,赏银自然该给高些,几个小钱也不至于日子就紧巴了,秋月只不过嫌那婆子拙手笨脚,入口的东西岂能由她送?   二人说了一阵话,锁好柜子,往宝珠这边来。   宝珠正一面做一件猞猁狲裘褂,一面听齐姑姑回话:“两个庄子上的出产只供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日常开销,这一季的收成大都靠那十二家铺子,当铺银铺、绸庄面药坊,这几样行市不错——香料是不如以前了,一竿子人都往蕃市买西洋货去了。”   这些事都是她在打理,宝珠不大过问,听了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想了想,又问:“咱们也开当铺吗?”   齐姑姑即刻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进当铺的,可不是那起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多的是家大业大的商贾,拿房契地契换大笔的现银,指着置船出洋、赚个钵满盆盈呢!”   朝廷对此一风气,向来是不扬不禁,而由官衙颁发的船引,则从太'祖年间的八十八张,增长至一百一十引,仍旧供不应求,能搭上这条线的商贾,自是各有门道。   宝珠忖度皇帝的心思,将来或许要不了多久,还会更进一步放宽。   齐姑姑见她无话,便又说:“前几日皇爷赏的雀金呢,就是从罗刹国来的,裁了做裙子再好看不过,这会儿可要呈上来给您瞧瞧?”   宝珠让取来试一试,孔雀羽线与彩绒纬丝织就的料子,密丽轻软,掐出极细的腰身,往下百来道细褶,行走间有碎金流光,华美异常。   齐姑姑替宝珠理着后摆,笑道:“这样的裙子,必得大红的衫儿才压得住它,也不要绣花,素罗的最好。”   宝珠摇摇头:“姑姑去翻那柜子,大红的、银红的、水红的,都有多少件,犯不着为这裙子再添一件来。”   将裙子换下来,又说:“不如去咱们自家的铺子瞧瞧,可有新鲜的花样儿。”   齐姑姑将裙儿叠起来交给婢女,面上有些犹豫:“若是皇爷来了…”   “若他不来呢?”宝珠反问道:“除了日日坐在这房里等着他,我就再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若是皇帝某日再想不起往这儿来呢?   齐姑姑被她问得只好讪讪一笑,心说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无宠盼有宠,这位倒好,有宠思无宠。   嘴里便说:“夫人几时出门?今儿天阴阴的,得坐油壁车。”   她毕竟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万事以皇帝为先,况且待自己一向也尽心竭力,宝珠堵了她两句,这时又称赞一句权作安抚:“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出了门也不各处闲逛,径直往绸庄来。宝珠难免兴致缺缺,再挑衣料时,仿佛亦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市面上的东西再好,总不能同上用的相比,她想起自己素日的用度,何曾是侯府人家堪享有的,如此说来,确实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罢了。宝珠站起身来,说:“咱们再去香料铺子看一眼。”   香料铺离得不远,走路便能到。因为老主顾被时兴的西洋货分走了不少,掌柜的另辟蹊径,将小块的香木拿来做了雕件儿,目下还不至于入不敷出。   宝珠一进门,便相中了一样檀木雕的狮子滚绣球,掌柜的忙连同锦盒捧出来,哈着腰交给齐姑姑,宝珠拿在手里端详一回:这个头,做扇坠儿又大了些,做摆件又小了些。因问:“怎么定下这么个尺寸?”   掌柜的赔笑道:“回夫人,这一样原是可着现有的木料雕的,否则用整块的檀木来做它,实在不上算。既然能入您的眼,便依您的喜好再雕就是。”   宝珠说:“生意经上您是内行,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恰在此时,又一辆车在门前停下,两个小鬟扶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下车来,店中的小伙计赶忙上前招呼问安,掌柜的立在宝珠等人跟前,亦向她作了一揖,唤她“贺夫人”。   贺夫人便向宝珠这边颔首,揭开帷帽走过来,笑道:“可算寻着了。”   说着向宝珠蹲了个礼,道:“家中小女娇惯,之前病了一场,本答应带她去看狮子的,如今终不能失信于她,不知尊下可愿割爱一回?”   宝珠忙扶她起身,柔声答道:“您太客气了。慈母之心,有什么不能体谅的?既然是令爱喜欢,您拿去便是。”   贺夫人感激不尽,又再三谢过,方才付了银钱,带着那檀木狮子告辞离去。   宝珠又在店中坐了一阵,挑了一串奇楠佛珠给傅老夫人,一块紫檀束竹镇纸给皇帝,也登车回去了。   让木雕狮子的事儿,宝珠没放在心上,想不到次日就有仆妇拿着拜帖上门还情。   “我家夫人说请靖宁侯夫人安,家中小姐很是喜欢那狮子,全凭您成人之美。不敢提酬谢二字,反倒是冒犯于您,这回带了些自家的绣件儿来,略表诚心结交之意,还望您不要弃嫌。”   宝珠看见那拜帖上署的“金紫光禄大夫薛门贺氏”,心中便有几分了然;至于仆妇口中所言“自家绣件儿”,则是八幅波斯羊绒毯,图案各异,从大到小,铺地用也可,挂饰用也可。   这份礼说轻绝对不轻,说重倒还不算过重,那位贺夫人,可真是水晶心肝儿。   忽然瞥见那礼单底下一抹彩色,仆妇随着宝珠的目光瞧过去,忙不迭地上前两步:“怎么把这个掺进来了?叫夫人见笑…”   原来是个小马形状的香囊,想是孩子的玩具,不知谁把它系在了抬盒横梁上。   果然听见仆妇解释道:“这是我们小姐的爱物,机缘巧合送到您面前来,就算是小姐她自个儿谢您吧。”   宝珠笑了笑,接口问:“小姐几岁了?”   “上巳节的生辰,如今已经两岁多了。”   宝珠点点头:“这日子好。”又让齐姑姑取一挂玛瑙、猫眼石穿的连枝葡萄来:“这个挂在床头,小姑娘家应当喜欢,算是我得了她玩具的回礼。”另有两瓶子西洋香水:“这是给贺夫人的。”   这么一来二去的,宝珠与贺夫人顺理成章地相熟起来。贺夫人是个又会持家又会享乐的,时常邀请宝珠一道,或是听戏、或是游园,顺带着又引荐了几位交好的夫人给宝珠认识。   这些夫人们有的是朝臣家眷,有的是皇商姻亲,谈吐行事无不爽利,一处说笑总是和乐融融的,但平心而论,仍属贺夫人的性情最和宝珠相投。   一眨眼到了立冬。贺夫人送了一套宝石蓝釉金彩梅月纹酒具来,执壶上刻了两句诗: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宝珠见了便笑,送东西的仆妇又说:“这是我们夫人画了图样,自己烧制的。”   “梵烟姐姐当真闲情雅致。”宝珠想了想,说:“你回去先替我带个好,容我多筹划筹划,下回送她个什么,不能比她俗了。”   恰好这日皇帝率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出郊迎冬返来,一进屋脱了玄色羊羔大裘,见宝珠床头搁着件裘褂,取过来要穿,宝珠回过神来,忙拦道:“那是给太后娘娘做的!您怎么也不估量一下大小,能合身吗?”   说着开了专留给他的衣橱,找出一件羽缎氅衣来,抬手替他披好。皇帝便抱屈道:“原来是空欢喜一场,我就说哪有给我的?”   宝珠失笑:“您的穿戴,是我能随意插手的吗?大到冠冕袍服、小到履舄靴袜,都由尚衣监包揽完了。论规矩,您换下来的那些都不该留在我这儿,该原样儿拿回宫去料理。”   皇帝理了理氅衣的系带,嗤道:“拿回去不过塞柜子里白搁着,等个十年二十年衣料朽透了,就把上面钉的那些金银绣片、珠子宝石搜刮下来,不知填了谁的腰包。做皇帝的,怎么就跟平头百姓两样了,衣服只上身一回,过了就不穿了?”   宝珠又拧了热热的手巾子来给他擦脸擦手,一面说:“您有这个想头,便是百姓们的福祉了。”   一个人要勤俭不难,可身在高位的人,脚底下还有多少家口擎靠着他养活?这时候太过俭省,反倒成了苛刻。皇帝正因为极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只在她面前嘀咕两句。   一时宫女端了两盅羊奶羹来,皇帝用了一口,向宝珠道:“今儿做得不腥,你尝尝。”   宝珠仍旧不肯吃:“要发胖的。前儿一气吃了大半个乳饼,如今觉得身子都笨重了不少。”   皇帝不信,歪靠过来便要捏她的腰:“哪有这事儿?我量量…”被宝珠拧身拍开了手:“说着话又没正形儿了。”   索性站起来,走到床前的橱柜处,开了一只小屉子,摸出一个荷包来:“跟着贺夫人学了界线的技艺,只是手法还生疏,做不得大件儿。这个荷包您若瞧得上眼就留着,瞧不上,拿着装锞子赏人,也不至于赏不出去。”   皇帝喜不自胜,连荷包带人一并揽过来,密密地吻她:“我这会儿先戴着,明日回了宫,再叫他们造一个水晶壳子罩在外头,省得日日悬在衣服面儿上,被绣纹磨坏了。”   宝珠忍俊不禁:“那像个什么样子?您变着法儿地打趣我!”   两手推着他胸口,不叫他亲,眼珠子一转,又道:“您怎么不问问,谁是贺夫人?”   皇帝一个顿儿也不带打的,说:“我只听得见你做了荷包给我——那好吧,谁是贺夫人?”   他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宝珠却也不恼:“是您的表兄、金紫光禄大夫薛家的女眷。我想,您既然与薛大人手足情深,我与他家夫人交好,应当没有不妥吧?”   在宫里的年头太久,处世之道难免有些像个老油子:一是伺候好主子,二是懂得明哲保身。此外什么情同姐妹,顺境时叫锦上添花,逆境时叫可有可无。   杏儿秋月当然情分更真些,可出了宫门,终究有各奔前程的一日。秋月今儿已经被接回家去团圆了,杏儿呢,眼下心思还单纯无忧,将来也不知如何。   结识新友上,她始终太过被动,幸而遇着梵烟这样热忱的。哪怕只以功利之心看,与她们往来,也是百益而无一害。   故而,且不论梵烟与她投缘不投缘,他身为皇帝,朝廷大事儿都料理不完,还分出心思来,想着为她安排一位知己密友,是多么体贴,多么难得。 第75章 .七十五雪花洋糖炸油糕   皇帝看她眉眼含笑,大有心满意足的意思,越发觉得心软不已,抚了抚她的脸颊,说:“我怕你一个人待着,太寂寞了。”   宝珠“嗯”了一声,说:“您的用心,我都明白。”携着他的手走到桌边,指着那套酒具给他看:“这是贺夫人亲手烧制的,您说,我回她一样什么才好?”   薛盟门下有人办着窑厂,其工艺之精湛并不亚于御窑,不过识得门道的不敢买,敢买的又出不起高价,因此烧制出来的东西专只销往别国罢了。下东洋西洋的船只回来,再捎些异邦的布匹、染料等物,要价不高,百姓们买起来也不受限制。   这些皇帝都是知道的,好在这位表兄不该越的雷池半步也不踏,搂钱搂得毕恭毕敬,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皇帝笑道:“这个烧制起来倒不容易——你可不许费那么大工夫,心意到了就行。”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又说:“叫他们送一壶烧酒来,配一道拨霞供,这时节吃正应景。”   宝珠乜他一眼,说:“烧酒劲儿大,您少饮些,不然晚间宫里开宴,又怎么撑得过去?”   皇帝不禁沉默下来:立冬是重大的日子,宫里历来是重视的。若只有后妃们倒还罢了,母后也会到场,他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那宝珠呢?   宝珠立在窗前,吩咐了人去知会厨房,回身拍手道:“有了!我给贺夫人绣一幅九九消寒图,跟描花样子似的,只勾勒个框架,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也尽够的。届时她再拿丝线填色,一日绣一个花瓣儿,比画的还能消磨时光呢。”   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抑或,是懂事得太过了。   一时铜锅火炉连同温好的酒都呈进来了,除了片得菲薄的野兔肉外,尚有许多暖房里种出来的鲜蔬,另加各色点心。宝珠中晌一贯吃不了几口,便一心为皇帝张罗着。   皇帝痛饮了几杯酒,却把烫好的兔肉直往宝珠碗中堆:“你越是吃得少,肠子越是勒得细了。再冷起来,只怕门都出不得,不然风吹吹就卷走了。”   宝珠抿嘴道:“那我不出门,就在房里猫着。”到底被他喂了不少,又怕这东西性寒伤身,皱着眉饮了半杯儿烧酒。   女子里头她也是酒量差的,再喝得小心翼翼,那股冲辣之气还是让她晕眩,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轻吁出一口气。   皇帝早就搁下了杯子,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起先是怕她被呛着,看着看着,眼中的意味就变了,突然低下头来,一面衔住她的上嘴唇,一面将人打横抱起来。   宝珠愣了愣,摇晃中发觉自己离床越来越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酒足饭饱么,主意自然就转到这上头来了。   皇帝前一阵忙,为着立冬祭祀又斋戒了三天,旷的日子不短,这回像是要加倍补回来,埋头折腾个没完。好在宝珠正被酒意托着,轻飘飘的,没有平日怕痛,难得肯主动搂着他,娇憨又热情。   缠'绵到尽头,倒似一场较量,天地颠倒、眼花缭乱,狂喜之中夹杂着恐惧,攫噬着两个人、化作一体,再消失殆尽。   鸳鸯锦绣的小小天地里,一呼一吸的气息渐渐合二为一。四目相对,皇帝说:“你跟我回去。”   宝珠不答。被压制住的身子动弹不得,便偏过头,去舐吻他的耳垂,然后一路流连至喉结。   分明是她自找的,旋即却仍旧忍不住低呼一声,皇帝攥住她的脚踝,炽火愈盛。   便不用再回答了。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水淋淋地贴在一处,只余一派温情脉脉。   “叫他们抬水来?”是询问的口吻。   “您去要。”宝珠推推他:“大白天的要水,多难为情…”   皇帝哼笑了声,披着单衣,走到窗前叩了叩,又望了望天色——立了冬天光短,已经暗下来了。   他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装满水的浴桶被送到了屏风外,便又回身问:“一道吗?”   宝珠摇头:“我再躺躺。”一道洗过两回,两回都洗出满屋子水来,她还可着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盛情遭拒,皇帝也只笑笑,自己洗漱过了,没让人进来伺候,寻了干净的衣裳穿戴妥当,罩上氅衣,系好荷包,抬起头来,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躺着,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   “我走了。”他招呼一声,打了紫牙乌珠帘出去,而后是门响声,开了再合上。   宝珠此刻再睁开眼,珠帘的沙沙声犹未停住,她想,他多少是有点生气的。   她拥着石榴红的绣被,低头看那鸳鸯戏水图样,端的栩栩如生,盯久了,连水面仿佛都微微泛起涟漪。   难受了一阵,照样得起来拾掇自己。重抬了水进来,她独个儿泡够了,琢磨片刻,依齐姑姑先前说的,选一件大红的对襟来配那条雀金呢裙。   又梳了桃心髻,簪了一朵攒珠红宝花、一朵粉碧玺花。   傅家一样要办立冬家宴,傅横舟提早好些日便来请了的,宝珠不能叫他太为难,应承下来。素面朝天未免失礼,此时便略扫了扫眉,又点一抹唇红,戴上耳坠子。   抱上手炉,带着杏儿秋月两人,一道出门来。   入眼是霁青的天幕,几点星子,活像是梵烟赠她的酒具。   宝珠不觉澹然含笑,低眸时,瞧见傅横舟在院中等她。   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傅横舟看着她,恍惚觉得她仍立在小楼上,明明如月,高不可攀。   这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让侯爷久等了。”宝珠走上前来,对他颔首,温和而自矜。   傅横舟这才醒神,二人往正院去,无声走了一阵,他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向她见礼——更近乎真正的夫妇了。   玉壶、玉桃都在。玉壶在老夫人身边侍立,玉桃因为有孕,得以在下首的位置坐着。   待傅横舟及宝珠进来,两人都连忙行礼相迎,傅横舟及宝珠又向老夫人作揖、蹲福。   老夫人心中愉悦,点着头让都坐。人都齐了,一道道热菜便陆续呈上桌来。   傅横舟向母亲祝酒,宝珠随后跟着。老夫人饮了,不禁感慨道:“往年咱们家人丁单薄,想不到今日这样热闹…”拍了拍宝珠的手:“这都是你的功劳。”   宝珠大感受之有愧,忙说“不敢当”。老夫人便嗔怪起来:“有什么不敢当?玉桃再过半年就要生了,你要是再怀上一个,我也算对得起傅家祖宗…。”   傅横舟赶紧岔开话头,挟了一箸燕窝三鲜肥鸡在她碗里:“母亲尝一口鸡肉,再煨下去就要脱骨了。”   老夫人被他引着转了心思,点点头,又指着席面上一道雪花洋糖炸油糕,道:“你前几年有一阵,不知怎的,格外爱吃这个,在家用了还不够,每日还要带些去学里。”   傅横舟扯起嘴角笑了笑,自己饮了一口酒,却没能将不该说的话混着酒咽下去:“不是儿子爱吃,是给小妹吃。”   “住口!”老夫人罕有地呵斥了一句,又看向宝珠:“当着你媳妇的面儿,别说些不着调的话。”   这显然是有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宝珠当然不会上赶着打听,正要找由头先走一步,让他们自家人掰扯,不料傅横舟打的是一鼓作气的主意,接着说下去:“这么冷的天儿,我怕她吃冷食坏肚子…”   “砰”的一声,老夫人将筷子重重砸在碗上,连带倒了几个杯碟。在座的人都站起来,她则一言不发,沉着脸拂袖而去。   玉壶慌忙要追上去劝,玉桃一脸担忧地望着傅横舟,宝珠这个局外人有点尴尬,侧首往屋外瞥了一眼,却听傅横舟道:“又让夫人看了笑话。”   宝珠不懂这个“又”字从何而来,只得劝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傅横舟抬眼望向她:“小妹与我不是一母所出。”   怪道如此。不晓得那女孩儿的生母与傅老夫人有多大的恩怨,竟到这般地步…   她想了想,说:“侯爷既然担心小妹,不如将热汤热菜分作两份,一份给母亲送去,一份给她送去。”罪不及幼童,老夫人那边,傅横舟隔日再费心哄哄就是了。   傅横舟点头称是,对玉壶玉桃二人道:“要辛苦你们俩,替我多劝劝母亲。”   玉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玉桃尚显不情不愿——她俩走了,就只留下他和新夫人了。   这些时日傅横舟常常在玉壶房里过夜,又惦记着玉桃是双身子,起卧饮食不便,得空亦多有关怀。玉桃留心算过,他竟没有一日是在东跨院的。   往好里想,便是他对宝珠没有分毫情意,这门亲事不过是天恩难违——可是,新夫人这样貌美,傅横舟又是多情才子,果真永不会成为一段佳话吗?   她的心事重重,宝珠浑然不知,同傅横舟一块儿从正屋出来,本欲分道扬镳,听见对方说:“小妹不得踏出闺房一步,正是怕冲撞了夫人您。”   “为何?”宝珠终究忍不住,反问一句。   傅横舟苦涩一笑:“她是妓子所生,家父当年碍着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把她的生母过明路,母亲她,心里介怀…”   宝珠叹了口气,让杏儿接过傅横舟手里的食盒:“侯爷请回老夫人那里吧。我给傅小姐送饭去,趁着今晚照一回面,往后就不用再避着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傅横舟倒不清楚,她骨子里是这样的性情。   既然她打算好了,他没有理由非跟着一道不可——或者,说小妹怕见生人?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胆量也冷却下来,两个宫女四只大眼睛瞧着他,终究不合适。   他向宝珠一揖到底:“横舟感激不尽。”   宝珠含笑还礼,又问:“那么,云栀姑娘…”   有这么一段渊源在,云栀何时进府,理应和他商议妥当再说。   傅横舟愣了愣:成婚至今,他居然把当初皇帝的许诺抛之脑后了。 第76章 .七十六烧槽琵琶   傅横舟想想自个儿,每日都在忙活些什么:天不亮就上朝去,虽然皇帝给了恩典,把他从七品提到正四品,但朝堂上依然轮不着他吱声儿,混个脸熟罢了;下了值反而是正头,时常要与薛誓之一道去应酬——薛光禄出了名儿的风流人物,惜乎诗才平平,自己能攀交上他,其实也与门客之流相类。盖因侯爷是冷门侯爷,不如他这个天子表兄、御前红人能呼风唤雨。   等回了家中,问候过母亲,或是去玉桃那里看看,或是去玉壶那里坐坐。   仿佛与成家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傅横舟知道,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苦恋着云栀、爱而不得了。   然而随即,他发现自己陷进了更危险的深渊,他越来越多地记挂着宝珠。   做皇帝的女人岂是什么好差事,何况,她连正经宫妃都不算。   她必定活得很辛苦。一个姑姑十个宫女把东跨院把守得严严实实,连原先在那里的婆子婢女都插不进去手,更别说他。   傅横舟和皇帝接触过几回,无比清楚这一位是怎样的人物,自己万万不能行差踏错丁点儿。   他只好在心里保留着一分哀愁。   十月中,云栀来了,这哀愁又被稍稍冲淡了些。   他以为这是宝珠的安排,感念之余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惘然;宝珠呢,还以为是他作主将人接回来了。   两边都没料着,这位云栀姑娘是自己上门的。   在秋波横时再怎么摆孤芳自赏、目无下尘的款儿,说白了也就是图个奇货可居。历代名噪一时的花魁,能善终的有几个?赎身从良,方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侥幸。   来交银子领人的显然是替主子办事儿,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蓄着络腮胡,瞧着有点凶相,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看她,只侧身抬手说了个“请”,跟逼迫也没什么两样。   几年间赚的缠头无数,临走时却是净身而出。独自上了青帷马车,铜铃轻响,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处小院儿跟前。   云栀悄悄撩开车帘一角,觑了一眼:折柳巷。   原来是这地界。从前一些姐妹被达官贵人们收了房,也多在此一带置宅院,近乎一种约定俗成般。周遭的百姓中有好事者,给这巷子起了个诨名儿,叫小娘窝。   她坐在车中心思百转,又听见帘子外头有人说话:“让您护送姑娘,又不是押钦犯,闹得这般气势汹汹…”   看来是相熟的人,一派打趣的口吻。络腮胡便粗声粗气地,连说了好几个“滚”。   云栀不禁觉得好笑,而后品出两分端倪来:先开口的人,相比之下嗓音过分阴柔了些。   一时车门被打开,云栀探出身去,果然见络腮胡旁另立着一人,标致文秀,面白无须。   那人迎上她的目光,点头笑了笑,朝院内一挥袖:“置办得仓促,进深小了点儿,姑娘暂且将就住,等正头娘子进门安定下来,便来接姑娘过府。”   语气谦和,话里话外却藏不住那股不容辩驳的味道。   是个阉人。   云栀模样出挑,又不是那穷家小户卖出来的女儿,气度言谈自来不俗。秋波横的鸨儿一贯将她当作招牌,粗鄙的恩客一概不接,专在那些王孙贵胄的小宴上拨拨琵琶、行行酒令,迎来送往里,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   能够让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鞍前马后地忙活,最低也得是公侯一等。   只是不知道春秋几何了。   内里自嘲一笑,她伸出纤纤玉指,泰然地搭在那宦官肩上,一借力,袅娜地下了车。   宦官愣了愣,带着细细香气的袖口转瞬抽离,萦绕在鼻尖的暖流倒依旧受用。他一挑眉,示意两旁呆站着的婆子婢女跟上去伺候,而后便跟着络腮胡套好车,一道走了。   婆子婢女都是现买的,伺候人的章程稍显忙乱,想套话却极容易。云栀进门在主位坐下这一点儿空当,就问出自己将来的夫主是谁——靖宁侯,傅横舟。   这就有点让她意外了。   他们那一行客人她还记得。领头的薛盟薛誓之,当朝大长公主之子,是她们那儿的老熟人,赠过她烧槽琵琶,也点过另一位姿色平平的琴师,作派招摇豪阔,倒也颇擅浅吟低唱、怜香惜玉。但凡他来,不论清倌红倌,都愿意上前作陪。   之余他做东招待过的人,那就形形色'色了:有勋贵、有朝臣、有皇商、有名士,还有头发眼珠五颜六色的异邦蛮夷。   同进同出的面孔里,始终不曾改换的也有,云栀听过旁人唤他“傅小侯爷”,声调却并不恭敬。   私下里稍一打听就明白了缘由:他家令尊的爵位来得太轻巧,真掂量起来,是既无人脉,又无实权,面上光鲜罢了。怎么怨别个又嫉又踩?   薛大人厚道,因把他当个捉刀的差使了,有乐子也肯带着他,有钱捞也肯想着他——算是他的运气。   他对自己有意,云栀一清二楚。只不过,以他的家底,虽不至于出不起她的赎身银,但往后度日,就靠那几个数得着的冰敬炭敬吗?   风月场是销金窟。过惯了这种夜夜笙歌的日子,再安于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就难了。这也是为何她的那些姐妹们,宁肯给半百老翁做姬妾,都不嫁与身无分文的年轻儿郎。   傅横舟当然又比这二者都强出许多。可是,她的心不曾为这个人生过一丝波澜。   在折柳巷住了一段时日,渐渐习惯下来。她这个人命硬,从官家小姐沦为青'楼娼'妓能活,再从青'楼娼'妓升发为侯府外室更能活。   后来听说傅横舟娶的正妻乃是皇太后娘家侄女,一场亲事办得好大排场,心里难免泛酸,感慨一回人各有命罢了。   给她煮饭的婆子厨艺不佳,她每常千叮咛万嘱咐着,好歹调理得婆子不再动辄添盐添酱了;做针线的小丫头手指还灵活,就是配色上俗气,她时时指点着,小丫头总归是闻过则改的。   云栀甚至偶尔想,只要傅家肯把这院子一直租赁下去,她在外头竟比进侯府端茶倒水立规矩自在。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了:“姑娘的本家是不是姓章?”   云栀前来拜见时,宝珠正坐在绣架前忙活。要送给梵烟的消寒梅花图完成了大半,她还想往快里赶些,匀出工夫来给皇帝做上一件半件。   听见通传,她方才抬起头,放下银针,让把人请进来。   云栀没往艳里打扮,梳着单螺髻,插一支砗磲珠儿银簪,脂粉不施,垂首低眉走进来,解了身上月白绣玉兰斗篷,盈盈跪倒在地上,行下大礼。   宝珠抬手叫起身,宫女又搬了个杌子来给她坐,看了茶。齐姑姑趁着这片刻,端了热水来给宝珠浸手,擦干了抹一点手脂,再把手炉递到她怀里。   宝珠接了,又说:“姑娘路上冷不冷?把炭盆给姑娘挪近些。”   云栀忙又起身致谢,道:“妾乃卑贱之人,原本无颜践足侯府,污了夫人尊眼。”   这又是个自伤身世的。宝珠宽解道:“你是侯爷钟情之人,既然两心相许,又何必介怀这些?”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儿迟了些,母亲未必欢喜。要多委屈姑娘一日,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给母亲问安,总要在长辈跟前过了明路,往后才能长久。”   云栀千恩万谢,说:“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府中规矩礼节一概不知,全凭夫人做主。”又坐了一时,告退下去。   齐姑姑着人引她安置,杏儿跟上去望了一阵那抹背影,踅身对宝珠秋月道:“还真有点月下嫦娥的意思!”   宝珠抿嘴笑了笑,手暖和了许多,便接着做绣活儿。   因着傅家小姐的事,她不能在明面上太违逆老夫人,前次立冬家宴去见了一回,能让小姑娘不必再禁足在闺房里就好了,管得太宽不合适。   云栀这边同理。早不早晚不晚的,把她引到老夫人那里去,不见得能落着好。不如遣个婢女先去知会傅横舟一声,他的人,他自个儿谋划,她就不越俎代庖了。   傅横舟却会错了意。接着消息沉吟许久,说:“明日我告个假,与夫人她们一起去见母亲。”   他对宝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意味着,就把云栀弃之不顾了。   连着玉壶玉桃两个,他心里都是一样关切的。   次日辰时初,宝珠梳妆毕,云栀就到了。同昨儿一样,是素净的打扮,颇有点我见犹怜的风韵。   宝珠从镜中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案台上一支镶红宝缀珠金顶簪给她戴上:“虽有清水出芙蓉一说,可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多,在她们面前不妨打扮鲜焕些,过了再摘就是。”   云栀忙受教地敛裾称“是”。二人便往主院去,走到正屋门口,宝珠拉了她的手,凉飕飕的,不禁轻轻拍了下:“别怕。”   进去瞧见傅横舟居然在,心中暗想:好了,撑腰的人来了。   宝珠上前见了礼,奉了茶,陪着闲话两句,慢慢把话往这上头引。   在老夫人这儿,云栀的来路就不能据实说了。她含笑道:“前些日与薛光禄家夫人吃茶,恰逢他们府上召牙婆进来挑人,我一看这姑娘就喜欢,带来请母亲掌掌眼,母亲觉得好不好?”   挑婢女通房跟挑牲口差不多,看模样身段,看牙口手脚,说起来是怪折辱人的。   宝珠怕云栀心里不好过,不想老夫人才是不接茬儿的那个,只偏过脸,嘴角往下一撇,向自己儿子道:“你这个媳妇,也贤惠得太过了。” 第77章 .七十七油壳篓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皇帝将手边的茶盏往地上一砸,指着齐姑姑道:“把那老虔婆绑过来!”   宝珠见势不好,忙打手势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拉住皇帝,捧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又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被瓷杯碎片割着。   随即才笑问:“您把她绑过来,是要打一顿板子,还是罚她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那老妪再可恨,真这么折腾又不像话。皇帝怒气难消,又道:“傅横舟是死的?”   “靖宁侯当时脸就白了,为我说了一筐好话。”宝珠替他抚着胸口,劝他坐下来:“您就别再寻他的不是了。老人家一句牢骚话,有什么要紧?”   “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受她这口气?”   名分上,宝珠可是她的儿媳妇呢。这话再提不得,只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   顺着劝作用不大,索性反客为主:“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不见得句句话都中听,您也没这么大动肝火,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大家子的气度还要不要啦?”   皇帝不吭声儿。他清楚得很,动气的关窍不在这些。   宝珠觑着他的神色,一指旁边的绣架说:“幸好没给您上大红袍,那颜色染上去,可就洗不掉了。”   皇帝闻言往那看了一眼,九九消寒图大致模样已有了,要是被自己毁掉,确实可惜。   总算脸色稍霁,问:“成日家坐着不动,受得了吗?”   宝珠说:“也没成日家绣,闲着无聊了才动两针,不然哪里这么慢?”垂眼瞧见皇帝系着自己做的那只宝蓝荷包,便道:“我再给您做个大红织金的吧,冬季里的公服更显庄重,私下里不如点缀些喜兴的。”   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传来:“行,不着急,别累着。”   他抚着她的肩膀,家常的衣裳半新不旧,更为绵软贴身,他触上去有股爱不释手的感觉,这时倒不急着与她共赴巫山了。   小雪一过,寒天冻地的意境就出来了。宝珠怕屋里气闷,不让把炭盆生得太多,静静坐着时不觉得冷就足矣。   天暗下来得早,她窝进床里就早。晚饭随便吃两口,洗漱了把几层帐子一放,拔步床里头是称得上温暖如春的。   高几上头烛台插着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罩着琉璃罩,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宝珠就靠在床头,翻看前人写的游记。   皇帝跟着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回蹭着,一时瞥见“雁荡山”字眼,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越到年下事儿越多。等开了春,可以想法子带你出京畿看看。”   宝珠心里一动,却只道:“翻两页书消磨时光罢了,哪里就说起要出门的话?难不成我在街上遇着什么玩意儿,多看两样,老板也非拉着我买下不可了?”   皇帝自有他的歪理:“多看两眼,当然是喜欢了,喜欢了便该买作自己的。”   宝珠撂下书,回过身来,两手捧住他的脸:“我这会儿看着您,您也能是我的不成?”   皇帝觉得她说傻话,抓着她的手腕吻了吻:“我本来就是你的。”   宝珠偏开脸笑,并不信以为真:“您是天下的。”   皇帝却要将她的头扳正:“是天下的皇帝,也是你的男人。”   这话也不算错。他是她的男人,可她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戴支簪子还挑镶宝的或是攒珠的,杏儿吃颗果脯还分樱桃的或是话梅的——有的选,为什么不选?选更好的、更喜欢的、更新鲜的。   这会儿计较太多也没什么用。将来他不再喜欢她了,慢慢远了是最好的,别到最后厌恶了她就是。   她冷不丁抬起手,遮住皇帝的眼睛:至少别当着她的面露出厌恶来。   皇帝不解。黑暗中,只感受到她掌心脉络的搏动。他贪恋这种与她肌肤相亲的温暖。   闭着眼睛,他准确地寻到她的唇。   第二天起身,外头仿佛比平日亮些,皇帝还当是时辰晚了点儿,一看挂钟又没有。穿戴整齐了,让梳头太监进来时,才知道是下雪了。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对那太监来了句“动作快些”,三下五除二束好了髻,便将人打发下去,一面自己戴了冠,一面往内间走:“宝珠,下雪了!”   “真的?”宝珠登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扣好寝衣,穿上小袄儿,再披一件斗篷,就要到外头去看。   “你等等!”皇帝连忙拦住,瞪她一眼:“顾头不顾脚。”找了双麂皮小靴来,蹲身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趿着软底鞋踩了这几步路,已经有点冰了——包在手里捂热些,这才套上绒袜,穿进靴筒里。   宝珠懒得再寻椅子坐下,便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站稳当,指头印在两肩的日月纹上。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她鼻子有点堵,说话也低三度:“您以后宠别人时,可以不替她穿鞋吗?”   皇帝自下往上看住她,仰视的姿态也无损他睥睨众生的气派:“你要招我是不是?”   昨晚水磨工夫够绵长,她才没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如若不然,她这会儿还能活泼乱跳地要去看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去岁错过了,往后都要两个人一起赏。   “下得不大。”宝珠伸手接了一瓣在掌中,转首对皇帝道:“只是怕地面湿滑,您路上可要当心些。”   皇帝答应了,在她耳垂上捏了捏:“好了,快进去吧。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化,等我回来时咱们再玩。”   宝珠笑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劝他别来,皇帝越发欣喜,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催促着她赶紧进屋,等亲手把门关上了,方才抬腿离开。   依旧走的东边儿单开的门。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西头廊道中,还藏着一道纤薄身影。   云栀靠在廊柱后头,心乱如麻。   她记得那个被簇拥着的男人。在秋波横,薛盟几个也是这样殷勤地待他的。   那才是天人一般,高贵而淡泊。云栀只见过他那一回,却是终此一生也忘不掉。   找到折柳巷的人只告诉云栀,进了侯府要笼络住傅横舟,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偏心到她把宝珠处置了也无妨。   作为回报,她父亲的冤屈可以被翻案。   势不如人,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不想等进了傅家,又遇上从前惊鸿一瞥的人。   能摸清她的家世、承诺为她父亲翻案的人,也忌惮他的权势地位吗?   那么她处置了宝珠,他又会作何反应?   云栀一面想,一面退出东跨院。缠过的莲瓣轻悄无声,就连来时的印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遮盖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过夹道,就撞上傅横舟。   “云栀。”他温声唤道,不复秋波横里的腼腆微窘:“我命人寻了双油壳篓给你,今日才得着,恰巧就积雪了,正好可穿。”   油壳篓便是专给小脚套在外头的油靴,不是难得之物,却可见他的细心。   云栀接在手里,双手抱着,又向他蹲了蹲福:“多谢侯爷。”眼梢微抬,含羞带怯地睇了他一瞬。   傅横舟不由得往她跟前走了一步:“你…去哪儿了?”   “去东跨院给夫人请安。”云栀道:“她因为我受了老夫人责备,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去得不是时候,夫人还没起身。”   傅横舟道:“她不会放在心上的。”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勉强,又圆了回来:“她是豁达的性子,万事不经心——你以后也用不着去那院里站规矩。”   越发奇了。云栀暗暗敁敠:难不成他其实知道?   是了。薛誓之都要捧着的人,他更没有道理不仰其鼻息。   云栀感到一种悲哀,为傅横舟,更为她自己。   两个人一道回夹道房去——堂堂正正的靖宁侯!带着他的姬妾们住在该给下人们住的房舍里。   笼在油壳篓里的小脚点在薄薄的雪地上,辗转伶仃。   雪停的时候,会更冷些。依誮   宝珠倚靠在临窗的交椅里,字也没写了,针线也没做了,见齐姑姑从外头走过,欠身唤她。   齐姑姑打了厚厚的锦帘儿进来,如常地带笑:“奴婢听夫人的吩咐。”   宝珠将声口放得和缓:“往后府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要让陛下知道。”   齐姑姑姿态恭谦,嘴里却不以为然:“您受了委屈,您自个儿宽宏不计较,咱们做奴婢的是难辞其咎,不能帮着您指责傅老夫人,总该回禀皇爷知道,凭他老人家裁夺。”   宝珠不禁一笑:“今儿听了一句重话,要向他诉苦,明儿菜咸了汤淡了,也让他督办吗?姑姑,那是天子。社稷民生还操心不过来呢,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不想作得他烦我。”   可不?那是执掌天下、坐拥四海的人。齐姑姑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待她太好、太家常,自己这个做奴婢居然先失了分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主仆竟倒了个儿。   慄慄然之下,又觉得这位主子透彻得不寻常,水晶心肝玻璃人,漂亮可爱,终究冷硬了些。 第78章 .七十八二龙戏珠   十月末尾的几场雪都不大,没积起多厚来。进了十一月,方才真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皇帝特意命人新制了两套玉针蓑笠,与宝珠穿戴上,在院子里堆雪人。   宝珠没干过这事儿,想不到居然是个力气活,还得讲究窍门。她一个人把雪球团不拢,干脆让贤给杏儿、秋月她们,连着小篆、飞白也一道,合力来把雪往一处垒,造出个胖敦敦的身子,再叠上去一个小一号的雪球,勉强能看出个样儿了。   宝珠吮着唇,这时候又充起行家了,让取来炭笔胭脂,给雪人描眉画眼地妆点,把个冰肌雪骨打扮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再配上别的衣帽都艳俗了,索性把自个儿头上的斗笠解下来扣上,倒能拗出点儿“一壶酒,一竿纶”的意思。   皇帝没掺和他们这些小孩儿把戏,独自立在旁边,侧身低首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宝珠想拉他来同乐,故意打趣道:“您这么立在雪地里,真像铁骨红梅,傲雪凌霜。”恰好他今儿穿着件石青团龙圆领袍,腰间系着宝珠做的大红织金荷包,连颜色都一一对得上。   皇帝模样生得好,艳丽但不女相,又有十足的威严压着,可谁敢拿花儿朵儿比喻他?也就是宝珠,皇帝不与她计较罢了。乜她一眼,眸底的闲适愉悦掩不住,一面把手里的成果塞给她。   是只巴掌大的睡猫儿,难为还是两个雪团粘住的,没上色,只用簪脚刻了几道,憨态可掬的模样便活灵活现。   “这个好!”宝珠两手捧着,歪着头前后左右地端详:“怎么做出来的,簪子一戳不就该散了吗?”   皇帝面有得色,平叛乱、征属国时都没见他这般引以为傲:“要掺点水,热的更好。”   宝珠长了见识,由衷地夸赞道:“您可真厉害!”   小篆听得忍不住捂嘴偷笑,连忙扯了其余几人,悄没声儿地退下去,免得皇帝过后回想起来,嫌他们不该在场。   皇帝这会儿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他的姑娘可怜见的,这么些年从没撒欢玩儿过,堆个雪人就能高兴成这样。   捏了捏她透着红晕的脸颊,皇帝又把自己的斗笠给她戴:“别吹着风,要头疼。”   宝珠坚决不要:“您个儿高,有您挡着我就吹不着了。”只管看着手上的雪猫:“越看它越像状元糍似的。”   状元糍是太后宫里养的那只猫儿,因为叫声又甜又黏人,胭儿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皇帝笑道:“状元糍生小猫了,是跟一只滚地锦混的,也有衔蝶奴,也有金索银瓶①,改天给你抱一只来?”   宝珠说:“天寒地冻的,别折腾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多跟亲娘待些时日。”那只滚地锦她见过,是宁妃养的。宁妃这人才真是万事不经心的主儿,一辈子随遇而安,唯一的乐子就是养猫了。   猫的一生多么如露亦如电。   但皇帝做的那只睡猫儿倒是在窗台上卧了很久。直到年根底下,宝珠忙完了各家的年礼往来,正月宴客的请柬回单,偶然坐在书案前小憩,总觉得周遭少了点儿什么。   确实是忙。老夫人入冬后喘症发作了,请了御医上门来瞧,药也开了几回,仍旧一时轻一时重的。云栀玉壶两个日日在跟前服侍,可谓无微不至,宝珠再想把管家的事分派一些给她俩,实在不大说得过去。   换门神、贴对联、挂灯笼、备年货,一日一日地打点下来,除夕也就到眼跟前儿了。   二十三一早,宫里来了人,给傅家送恩赏,明黄绢袋装着的一百两纹银,对公侯人家来说,显然是光耀大过实惠,表明皇帝他老人家是记着这些功臣之后的。   再有皇后娘娘赏的一盒闹蛾儿,拿绉绸剪的花蝶、草虫,让分给家里女眷戴。   此外宝珠单有一支钗儿,盛在匣子里——人家跟太后娘娘还有更亲的一层关系么,连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宝珠回东跨院后,开了匣子一看,就知这必定是皇帝的手笔:钗分两股,其上各一只金累丝行龙,当中垂着鸽蛋大的红宝石,合在一起正是二龙戏珠。   杏儿见了便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红宝!插戴起来悬在花尖子上,怕要将整张脸都映亮吧!”   宝珠只是笑了笑,又合上了匣子。旁人都猜测这是太后娘娘给她的体己,可她自己却问心有愧,不敢像当初出宫时想的那样,常常进宫去陪太后解闷儿了。   除夕请了傅家祖宗容像出来。傅横舟之父乃是傅家长房,二叔家早年开着间桐油作坊,长子能写会算,在工部营缮清吏司谋了个幕僚的职位,如今继母生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办差,都已娶亲生子,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三叔打小被抱给了别家,近些年虽然有走动,毕竟仍属外人,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孙孙还了本姓,得以被乳母抱进来给先祖团手行礼。   宝珠穿了件银红柿柿如意对襟袄,元色山水暗纹镶边马面裙,头上除了二龙戏珠钗外再无别的饰物,倒也足够。垂手立在殿门内,待婆子一道道呈上供品,便接过手来,再奉与老夫人。   论起来,这是她头一回正式在傅家亲戚跟前露面。除夕祭祖是大事儿,她不能再称病辞了,况且傅横舟这一房本就人丁单薄,她辞了,谁又能顶上?   礼毕从祠堂出来,老夫人与妯娌挽着臂膀忆古,宝珠稍稍落后一步,正徐徐走着,忽然听见有人道:“大过年的,弟妹怎么穿条黑裙?”   宝珠侧过头,说话的是二房的大儿媳妇石氏,因为傅横舟二叔年轻时家底比兄长宽裕,成亲早,长子倒比傅横舟大一岁多。   “慎终追远,总还是肃穆些为好。”宝珠对她温和笑笑,便不再多言了。   石氏挑刺儿不成,一撇嘴,大剌剌地翻了个白眼。   一时众人都到花厅里歇脚,云栀领着玉壶来献茶果,玉桃因为身子渐重,行礼之后就在宝珠身旁的杌子上坐了。   石氏拨了拨几案上熏香的佛手柑,慢悠悠地接了茶,又道:“还是大弟妹待下宽和,小妾仗着个肚子就敢不规矩,像在我们家,怀着八九个月的还不是一样要在我跟前端茶递水,如今一说,倒显得我不善性儿了。”   那两个跟她一房的弟媳都附和说:“礼不可废嘛。主母要有主母的样子,别纵得姨娘们踩到头上来了。”   无冤无仇的,在她这儿耍什么威风?宝珠微错了错牙,按住欲起身告罪的玉桃:“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儿,只要一家子不伤和气就好。”   她说者无意,不料正戳着石氏痛处:傅家的男人没一个不花心的。她的男人品衔虽不如傅横舟,手里却有实权,油水并不少,出门吃喝应酬得更多,她日防夜防,后院里原只有一个姨娘,还是她的心腹,谁想自己男人那上司咸吃萝卜淡操心,送了个瘦马给他,把石氏恨得心头滴血。   如今看着宝珠装贤良,她怎能不挖苦几句?   两人的婆母都看在眼里,也都不理会——亲戚间嘛,像宝珠自己说的,别伤了和气。小辈儿们闹两句怕什么?   倒是傅横舟蝎蝎螫螫的,人在外间招待那些弟兄侄儿们,隔了一时差小丫鬟来问宝珠,面上只说宴席预备摆在何处、烟火备齐了不曾,没个爷们儿样子。   宝珠答得自然,心里稍觉纳罕:自从云栀进了门,傅横舟得偿所愿,两人终日同进同出、又常和诗赏景,做尽了风雅之事,连自己都收到过他俩邀约赏月的帖子。把玉桃玉壶二人彻底遗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怎么神来一笔,又同她做起这表面工夫了?   暗暗好笑一回,也不放在心上。   在傅家,她是超脱于这些争风吃醋外的,因此连石氏的平白挑衅也不甚介怀。不知将来面对皇帝,还能不能有这份无欲则刚。   夜里又开宴,唱戏放烟花,一场接一场地热闹。待到交子时后,老夫人不多熬了,过几个时辰还要进宫去向皇太后、皇后朝贺呢。   余下两位妯娌对视一眼,也就顺势要去客房歇着了。   小辈儿们精神头尚好,还要接着乐,宝珠只得作陪到底,张罗着打骨牌,又让云栀去嘱咐厨房、各人的宵夜有什么忌口。   她手气历来不怎么样,堆在自家盒里的钱输一回又添一回,把石氏赢得逐渐眉飞色舞,其余两家也满口打趣。   宝珠再不精于此道,也看得出那三人分明联起手来对付自己,银钱虽不要紧,这种明摆着欺负人的架势却让人窝火。   碍于是年里,真吵起架来不好开相,只得忍这一回,等有了下回再一并计较。   好歹捱到了天蒙蒙亮,做人媳妇的都停了手,把自己拾掇过,准备着婆母起身了好磕头。   婆子婢女们鱼贯而入,伺候着各自的主子重新梳洗。石氏大获全胜犹不知足,玩笑似地向宝珠道:“亲戚骨肉的,我赢得太多总不好,只怕弟妹背后要恼。不如这些银钱我都不要,只拿你取下这钗儿全个意思吧!” 第79章 .七十九连理枝   “我戴过的东西,怎好再给嫂嫂?”宝珠唇边依旧含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何况又是在祖宗跟前入了眼的,万一祖宗们将来有什么话要托给我,错找了嫂嫂可如何是好?”   石氏登时鼻子都气歪了,柳眉倒竖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搬出祖宗来了?”   “正月里头一天,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老夫人她们来了。   宝珠收敛了怒色,起身上前去扶老夫人,温声细语道:“母亲昨晚歇得好不好?城里通宵达旦放烟花的太多,可扰着您了?”   她想把方才的争执揭过,二夫人却不依了:“怎么?谁输了银钱,闹得急眉赤眼了?”   自家婆母有意撑腰,石氏这才迤迤然站起来:“是我的不是,本想逗逗弟妹,也是一见面就极喜爱她的缘故,谁曾想弟妹为这玩笑恼了,我这便把赢了的都还给你。”   宝珠没待开口,云栀抢先道:“您这玩笑我们夫人当不起!一张嘴便问我们夫人是什么东西,叫我们夫人如何自处?又把天家的指婚当作什么?”   “好了!”老夫人出声阻拦,可云栀该说的已经全说了,“自家亲戚,闹得脸红脖子粗像什么?”   “可不是?”二夫人也勉强道:“你侄儿媳妇再有不好,也轮不到一个奴才顶撞——总是昨儿就怀恨在心吧?”   老夫人绷着下颌,不冷不热道:“还是你府上有规矩,媳妇随你,出来走动这些姨娘一个也不叫露脸。”   这是新仇旧恨都勾起来了。两人真置了气,三夫人更不便劝,索性抱来孙儿逗弄。   宝珠倒有点尴尬,石氏无礼,但长辈们为此闹僵了又不合适。   犹豫着要不要打圆场,老夫人发了话:“还杵那儿做什么?不赶紧把诰命礼服穿戴起来,咱们婆媳说话就要进宫去了。”   罢了,有了台阶她为什么不下?宝珠连忙告辞,自己妆扮好了,赶紧返来伺候老夫人,又吩咐玉壶仔细款待其余亲戚们。   傅横舟也要进宫去,随百官朝拜皇帝。只是这一回不像大婚过后谢恩,是各走各的。   宝珠与老夫人同车,对接下来的耳提面命早有准备:   “你二婶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味充好人可不成,亏得云栀堵了她们婆媳两句,否则你看看她俩那副嘴脸!”   宝珠低头受教,只管道“是”。今日即便云栀不说,她也不准备退让,一次两次是不想闹得大家撕破脸,再三再四做软柿子,那就没有道理了。   她也清楚老夫人不单是指这一桩事。一味充好人,估计还指她将宫里赏的闹蛾儿分了小姑两支。   可那东西本来就不少,老夫人不会戴,她自己留了两支,云栀、玉壶、玉桃都得了,总不好再给婢女们——玉桃头一个要多想,也匀不过来。   再者,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才十岁的小姑娘,大过年的也不许人在亲戚们面前晃悠,过年的吃食送去了,没人跟她一道吃,这两支闹蛾儿,多少算告诉她,还有人惦记着她。   殊不知,这只是老夫人不满她的其中一桩。更紧要的一桩,还是宝珠擅自给傅横舟塞人。   老夫人从前选玉壶做儿子的房里人,就是因为她不如玉桃标致,免得儿子太伤了身子。后来玉桃偏有了身孕,可以借机敲打敲打宝珠,提携起来也就罢了。哪想宝珠半点儿不担心,还弄了个比玉桃更妖娆百倍的云栀来,把傅横舟哄得团团转,这不是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吗?   好在今日宝珠才与她同仇敌忾过,云栀那番话也很合她老人家的意。老夫人左思右想,道:“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抱到你房里养。”一个小儿、再加一个小儿的亲娘,够缠宝珠一阵了。自己再把云栀抬举几天,不怕这媳妇不焦头烂额,最终乖乖向她服软。   宝珠一时没吭声:她不愿意抢别人的孩子,更不愿意为个不相干的男人与玉桃结仇。   想了一想,笑道:“过了正月可以先把稳婆、乳娘寻访起来。春日里那些大人们的小病小恙也易发,还得早早和宫里的御医讲妥当,届时请他们来家里坐镇。”   老夫人不以为然:“一个姨娘罢了,哪就用得上御医了?还是将来留给你吧。”   宝珠愈加不能答言。幸而说话间宫门就在眼前了,老夫人重新端坐起来,又理了理翟冠大袖,等候着车停。   靖宁侯在勋爵中属于二等,位置比较靠前。她们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按着品级在天和门外恭候,又等了一时,皇太后于天和宫正殿升座受礼。   先是皇后、妃嫔及公主行礼。随即才轮着外命妇。一班一班地进殿去,三跪九叩,复又退出来。这时候再亲近的女眷,也得不着太后娘娘的一句家常话——外头二品以上的都还苦等着呢。   出来后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好,再度等人都齐了,便往凤仪宫去,谒见皇后。   一样地三跪九叩后退出来,这一回可以在两旁的配殿等候了,礼毕后皇后将会赐宴。   宝珠从袖中取出手帕,替老夫人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问:“母亲还站得住吗?”   老夫人其实已经近乎虚脱了,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   宝珠再一环顾周围的命妇们,有了年纪的都有点支撑不住,强捱着罢了。   她趁人不备,取了另一只系成团的手帕出来,将里面的参片给老夫人含了一片。   身后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可否为我家姑娘讨一片?”   宝珠讶然转过去,惊喜之余仍记得压低声音道:“梵烟姐姐!”   梵烟含笑拉了她的手:“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又为她引荐身边那位夫人:“这是我家姑娘,薛夫人。”   宝珠了然:薛盟所娶正妻,乃是翰林学士贺问古之女,又因贺家姑娘自幼醉心佛学,俗事一概不问,故而薛家后宅均由陪嫁梵烟打理,家下亦不称其姨娘,而唤“贺夫人”。   却不知薛盟居然也给梵烟讨来了一个二品诰命,必得薛夫人出席的场合,她总能从旁照应一二。   眼下也不好闲叙,宝珠和薛夫人彼此颔首致意,观她贞静淡泊、气韵出尘,有飘逸之态,随即将参片连手帕包着交与她。   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来请诸位诰命领宴。席间亦开戏,只是大伙儿都恪守着规矩,连动箸饮酒都有章程,更别说戏到精彩处叫好打赏了。   如此直到日头西沉方散。宝珠与梵烟二人别过,搀扶着老夫人缓缓走在长街上,一面说:“回去让人好好给您捶一捶。”   忽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嗓音:“夫人们请留步。”宝珠回头一看,是皇后身边的小婵,倒算老熟人。   小婵过来蹲了礼,笑道:“我们娘娘说,今儿人多没能顾得过来,不曾和靖宁侯夫人说上一句话,实在遗憾得很。只得等到十五去,我们舅爷从江宁捎了些花灯来,虽没什么稀奇,到底和京里的样式不同,届时再下帖子请夫人一同来看灯。”   宝珠隐隐觉得不妥,但皇后客气,说是“请”,毕竟叫做懿旨,她总不能因着对方好性儿,就敢抗旨不遵吧。   老夫人亦怕她迂腐,忙接口说:“皇后娘娘抬爱,臣妇们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配娘娘下帖子请?十五一早就来伺候娘娘。”便这么定下了。   到了十五,宝珠依旧按品大妆,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前,正要让把式上前去递牌子,守门的侍卫见是靖宁侯府的车,便朝门里头打了个手势。   皇后专程派了顶软舆来接宝珠。   臣子家眷是没有资格在宫里坐着代步的。皇后盛情难却,宝珠宁肯跟在软舆旁边走去凤仪宫。   奉命来接人的嬷嬷赶忙劝道:“您坐进去,帘子一放,谁碰见了也只当是哪位主子经过;您若不坐,一路过去多少双眼睛看着啊?皇后娘娘待您一片心意,您忍心让她受那些小人嚼蛆吗?”   宝珠不禁看了她一眼,这话恳切归恳切,多少有点不雅。也不知道她嘴里的小人是指谁。   忖了忖,恭敬不如从命。   算来离开凤仪宫不到两年,如今的皇后不比皇太后当初,把中宫治理得小朝廷一般,规矩严明,一板一眼。今日再踏进来,许是因为还在年里,有一种爆竹散后、稀薄慵懒的喜气。   过了垂花门,一进后院,先看见天井里一棵参天大树,宝珠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瞧出原是彩绢裱糊的巨型花灯罢了。   “这叫连理枝。”延庆长公主本站在抄手游廊中,见她来了,忙由宫人扶着迎过来:“夫人,许久不见了。”   宝珠敛裾向她蹲福,笑盈盈道:“长公主新禧。”   长公主伸手拉住她:“不必多礼。夫人新禧。”她自小体弱,除了身边的嬷嬷宫女,只有宝珠勉强算玩伴,因而相处倒很亲热。   两人挽着手,长公主便同她道:“皇后嫂嫂更衣去了。”又指着那连理枝:“这就是范国舅从江宁运来的花灯,据说夜里看着还要恢宏呢。还有许多小的灯,什么样式都有,写了字谜或者诗句挂上去,跟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差不多。”   宝珠侧耳听着,忽然问她:“你怎么知道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宫里头可都是供灯进香呢。   长公主霎时红了脸:“我、我听旁人说的。”   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里,有没有通晓民间习俗的宝珠并不知道,可她这么结结巴巴的样儿,反而不打自招了。   公主自有公主的福缘。宝珠抿嘴一笑,并不揭穿。   二人立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待得皇后出来,宝珠又连忙进殿向她行礼。   皇后便让她和长公主都坐,一面对宝珠道:“你也太实心了,何必穿这一身?沉甸甸的压得人背疼。”   宝珠说:“不敢在娘娘面前逾矩忘形。”踟蹰片刻,又道:“今日进宫,还未曾去拜见太后娘娘。”   皇后若有所思,点头道:“我早先已经请过母后两次了——原本得了外头送来的灯,该献到母后宫里去的,可是这树杈子扎得太高,为了运它进来,我这儿的垂花门已经拆了垂莲柱,难道还能拆天和宫的吗?如今你跟着我一道过去请,也许母后便愿意来坐坐了。”   宝珠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只笑说:“前些日正化雪,天又冷路上又难走,今儿天气好了,太后娘娘或者兴致高些。”   于是连着长公主一道,三人同往天和宫去。   胭儿和另一个小宫人正立在门口,见着她们一行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见了礼,就忙不迭地进去通传。   “之前见面仓促,没能单独留她。”太后放下手中掐丝珐琅铜胎瓜棱捧炉,道:“她来得正巧。” 第80章 .八十摩诃止观   “皇爷。”小篆打了龙凤彩云门帘进来,见皇帝正坐在槛窗底下专研一本《算学宝鉴》,迟疑了下,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   皇帝没抬头,说:“挡着光了。”   小篆连忙一侧身让开,随即反应过来,讪讪道:“回皇爷,夫人跟着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往天和宫去了。”   “嗯。”宝珠进宫皇帝是知道的,虽是皇后召见,以宝珠的出身,去拜见母后也是理所应当的。   片刻,他放下手中的书:“朕也去瞧瞧。”   “…那里原叫玄空阁。玄取自道教,空源于佛教,又因为地处险峻,百姓们慢慢地就把它叫混过去了。”天和宫里倒是一如往常地融洽,只是皇帝听太后说起悬空寺来,不免有点奇怪。   小篆觑了觑他的神情,方才挥手让门外侍立的宫人进去通传,自己接过来将帘子挑得高高的,务必使皇帝不必低头便能进去。   “母后今儿有闲情,同她们讲起这些掌故来了。”皇帝站在地心,笑着朝太后一揖,皇后、长公主连着宝珠忙起身向他见礼。   宫人在挨着太后下首的圈椅上搭了明黄椅袱,皇帝坐下来,却听太后说:“正该同你商量一声呢。等过了龙抬头,咱们几个人上悬空寺去,听听讲经,看看桃花。”   皇帝皱眉笑道:“二月里天儿尚还寒暖不定,九儿身子弱,倒不如多等一阵子。”   上年他下旨在京畿里设了善世院与玄教院,前者统领僧侣,后者掌管道家,再不容这些方外之辈如前朝时一般,横行无度。   择了临济宗的大德任善世院住持,封从二品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之号,一名游方受业的僧人玄赜闻得他留驻京城,特来参谒,聆听《摩诃止观》。   那玄赜自幼出家,聪慧过人,而今弱冠之年便已深谙大小乘经纶,故而大禅师奉召入宫住持法事,亦将他带在身边。   恰巧有一日九公主到佛堂为母妃祝祷,与那玄赜照了一面,自从竟然存下了一段心事。   她以为自己言行举止如常,便不会显露出端倪,实际上不止太后与乔太妃,连皇帝都得知了此事。   这会儿母后要带着她到悬空寺去,是为了将两人隔开吧?何必如此折腾——依皇帝看,能得长公主青睐,是玄赜十世修来的道行,他若有意,二人两情相悦,成全了他们也未尝不可;即便他不肯,该退避三舍的也是他才对。   不想太后心意已决:“越是身子弱,越该出门活动活动,困在屋子里最无益。何况靖宁侯夫人也同去,这么些人,有什么不妥当?皇帝只管安心就是。”   这一句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原来不是为了隔开九儿与玄赜和尚,是要隔开他和宝珠。   他移眼向宝珠望去,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难不成她是愿意的?   宝珠一样看着他,眉头轻蹙,带着一股更深重的忧愁。   “不妥。”皇帝语气依旧温和,太后却听得出他是强捺下了焦灼:“是儿子没有尽到孝心,倒要母后主动开口。悬空寺景致虽好,终究失于偏僻崎岖,不如越性多等三四个月——一年之计在于春嘛,朝廷里的事定下个大的章程了,儿子再奉母后下江南去,好生游山玩水。”   太后不这么想:“朝廷里的事哪有一日撂得开手的?皇帝无须自责,我原就不想再给你添一桩麻烦,咱们娘儿几个出行,也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派一批忠心得力的护卫着就是了。”   皇帝没想到太后一意孤行至此,看来不光是要把宝珠和他分开,只怕这么急吼吼地往那尘嚣隔绝的古寺里去,是打算逼着宝珠断了俗缘吧!   做皇帝以来,他何曾这样被忤逆过?偏偏还是他的生身母亲!左性儿上来了,还顾什么骨肉情分不情分?目光霎时阴鸷下来,嘴里玩笑似地问道:“悬空寺是什么名刹圣地,母后就非去不可了?”   皇后心惊肉跳地坐了这一阵,听他此时声口,简直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颤着声勉强笑道:“好了,皇爷拉不下脸来,我替他说吧!母后,宫里面没有您坐镇,他心里不踏实呢!”   她居然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胆量。其实话音落地时,皇后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双腿止不住地发软,干脆趁势跪倒下来:“归根结底是儿臣办事不老成,说是统领六宫,可凡事还盼着您为我撑腰呢。”   太后心里惊异地笑了一声:从前自己都小看了皇后了。她知道皇帝和自己是在为什么拉锯吗?   出了这样的丑事!就连太后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肯相信。皇后竟然早就知道了?   真是有城府,有气度。   不过最叫她寒心的,是皇帝的态度。眼下虽没有说破,可他那般强硬,哪还听得进去她这个母后的话?   皇后一跪,宝珠和长公主也跟着跪下了,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扑拉拉地趴了一屋子。   皇帝还坐着。这算什么?僵持片刻,他到底让了步,对众人道:“除夕早过了,这时候还想磕头讨压祟钱吗?都起来吧。”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太后不动声色,瞧着他又起身向自己再拜:“皇后说得是。求母后体谅儿女一二,再偏劳些时日吧。”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闭了闭眼:虽是她的儿子,但她左右不了他——她能有今天,是仰仗皇帝;皇帝能有今天,却并非仰仗她。   罢了。太后理智上过得,情分上仍旧过不得,没有接皇帝的话,只让徐姑姑扶了皇后起来:“还在年里呢,何至于此?”   皇后这会儿的笑意稍稍轻松了些。皇帝欠了她一份人情,还是为着宝珠欠下的,方才的铤而走险值得了,如若不然,还不知会生出何等滔天巨浪,那她们这些人更不可能有活路了。   她没再瞧宝珠,怕太急切显得露骨,挟恩图报似的。只引着长公主一道,陪太后继续说话,长公主亦略有些心神不属,来来去去,还是归到花灯上最稳妥。   夜影儿快下来了,便往凤仪宫去。大伙儿心里都装着事,兴致皆不高,勉强赏看了一回最大的“连理枝”,唯有长公主又挂了小灯上去,倒也什么都不曾写,只望着它怔了片刻。   宫门已经下匙了。皇后挽了宝珠的手,低声道:“你夜里跟我一道睡吧。”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皇帝先开了口:“留在你这里不合适,让她和九儿作伴去吧。”   长公主仍和乔太妃住在一宫,乔太妃这几日老寒腿犯了,不大出门。太后因说:“太妃歇得早,一时去了反倒打扰她。你们俩都跟我回去就是。”   宝珠与皇帝对视一瞬,转首称“是”。   回去过后,长公主率先告退,到偏殿安置了。太后留下宝珠和一路送自己返来的皇帝,又叫徐姑姑上茶后,带着一众宫人都退下。   宝珠正要起身告罪,皇帝先站起来,向太后行了跪礼:“今日是儿子混账,对母后不恭,请母后责罚。”   宝珠暗惊,连忙跟着跪了,又忍不住觑了他两回:他这一跪,是要把事态推到没有转圜的境地。   可瞒,又瞒得了多久呢?   她的心忽然定下来: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样吧。   “宝珠起来。”太后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宝珠不禁汗颜无地:这样的事,绝非一个人便可酿成,她怎会没有错?   皇帝却看穿了太后的意图:“此事千错万错,全在儿子一身。母后不为此迁怒宝珠,儿子更是感激不尽。您含辛茹苦半生,正是应当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该再拿这些事来让您烦心。”   缓了缓声口,他接着道:“儿子待宝珠的心,也不是这一朝一夕,图的是长久,那么自然有长久之计,母后大可不必担忧这个。朱文公迂腐固执,唯有一句话在理——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样的话,不是迷了心窍怎么说得出口!太后恨得浑身发抖,直拿手指头点着他:“你这番高谈阔论,别在我跟前说,倒想想如何在臣民面前说?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   婉转劝诫是不抵用了,终于把矛头对准宝珠:“你呢?看着皇帝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你便这样快意吗?”   “奴婢日夜难安。”宝珠以额触地。难安是真的,此刻谈及,口吻却不闻丝毫惶恐,倒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决心:“陛下的圣誉,不可有分毫损毁。来日若有半点东窗事发的可能,奴婢自请粉身碎骨,以保天家威严。”   “好。好。好。”此般矢志不渝,太后唯有连声称赞。目光不愿在落在这苦命鸳鸯似地并肩跪着的两人身上,她闭上眼,唇边浮起一抹嘲弄的蔑意:“皇上果然深肖尔父。”此情此景,和当年先帝与白氏又有何异? 第81章 .八十一送子观音   过了正月十五,民间倒仍旧有许多花样讲究,什么走百灵、跑百病、舞旗花、逛庙会…宫里就不一样了,年味儿霎时淡下来,一则是皇帝生性不爱凑这些热闹,二则,到底还是人丁不够兴旺。   皇后穿了身洒线绣蹙金龙百子戏袄,靛蓝灰鼠皮裙,两手笼在手筒里。凤辇停在宣政殿丹陛跟前,她被小婵小媛搀着落了地,慢慢地拾阶而上。   皇帝正批阅永州府来的奏疏——去岁末那边遭了寒灾,田地房舍都毁了不少,赈灾重建刻不容缓,除了除夕正旦两日,皇帝其实一直没搁下政务。   飞白引着她在暖阁稍候,又让人奉了热汤上来。皇后瞧了瞧,是红枣莲子炖的雪蛤。   飞白笑着解释说:“皇爷说过,空着肚子饮茶易醉,御膳房里每早都备着羹汤,这一道您用正合宜。”   皇后笑笑,也不说什么。一时皇帝那边传话请她过去,她忙起身,掸了掸衣襟,往正殿走去。   进门没等行礼,皇帝便抬了抬手叫免:“今儿起身得早。”   不止说她,更是指太后。皇后心道,昨夜在场的,只怕没有哪一个能睡安稳吧。   皇帝也够煞费苦心了。从天和宫回来就到她那儿去了,怕太后不给宝珠好脸,要她一大早就去天和宫问安,好歹护着宝珠稳稳当当地出宫才是。   她对他虽谈不上爱,但瞧着他一改平日作派,婆婆妈妈地叮嘱这些个,到底有点感慨。   拈酸是不够格的,不如趁着自己在他眼里还有用处,站好了队,多攒几分情面儿。皇后道:“可不是。靖宁侯夫人走时,长街上羊角灯还燃着呢。我让抬轿的千万仔细脚下,别崴着摔着了。”   皇帝点了点头,犹不放心:“她进宫来又不能带着婢女,不知道手炉子还暖不暖…”目光扫过皇后的面庞:“你心里怕要笑话朕吧?”   皇后一凛,随即正色道:“是难得见您这样对谁牵肠挂肚,不过妾只觉得您越加可亲,不再像往日那般可望不可及罢了。”   这话当然有阿谀奉承之意,但也并不违心。皇后此外只是庆幸:幸亏宝珠没当成宫妃。皇帝再怎么宠,明里也不能强夺臣子之妻。   至于暗里的法子有是有,到底太后压着,施展起来终归不容易。   她呢,理应对皇帝唯命是从,姿态得摆足了,将来皇权与孝道谁能占上风,她都不吃亏。   余光瞥见自己袄儿上的百子图案,方才勾起一丝怅然来,这辈子,是不作儿女绕膝的指望了。   宝珠回了傅家,才下马车,细雪又凉丝丝地落了起来。齐姑姑和杏儿早就在门口候着,赶紧撑起伞来接她。   “老夫人带着崔姨娘和云姨娘到善世禅院上香去了。”杏儿将新的手炉交给她,一面说道:“还说要替夫人请一尊送子娘娘回来呢。”   老人家盼着多几个孙子孙女,原是无可厚非的;再者毕竟是菩萨,亵渎不得,这一番好意倒不容易推脱了。   齐姑姑见宝珠略显倦容,这时候不该提些有的没的惹她烦心,便岔开话头:“昨儿宫里必定有好一场热闹,夫人怕是累着了。屋里被衾已经熏好了,这会儿躺下补补觉吧。”   宝珠失笑:热闹倒确实热闹,只不过不是叫人欢喜的那一种了。   太后仍然一力反对——也是意料之中。   好歹是过了明路罢了。她如今哪还奢求旁的?   回到房里,卸了珠冠翟衣、拆了发髻梳通头发,摘了额间花钿,洗去脸上脂粉,这才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从淑慎温恭的斑斓釉色里脱身出来,变得渺小苍白而真切可亲。   宝珠置身于暖馥的百蝶穿花被褥里,有股烂醉东风的陶然。至于醒来后如何,她来不及想,已经跌进了黑沉的梦里。   后来依稀听见说话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宝珠支起身来,因问道:“秋月回来了?”   秋月忙答应着,撩了床帐进来瞧她,笑说:“夫人歇好了?”   她腊月二十九被家里人接去了,今儿早上才回,带了一坛玫瑰卤子、一坛酸齑,还有一瓮糟鹅掌、一瓮糟鲥鱼。   宝珠打趣道:“瞧这架势,当真是回了一趟娘家呢!”   一语双关,秋月听懂了,只略红了脸佯作没懂:“除了鲥鱼是从外头买的,别的玫瑰菜蔬都是家里种的,鹅也是自己养的,我娘料理得干干净净,夫人别嫌寒酸。”   宝珠抿嘴笑:“自家做的东西最有滋味呢,两样糟菜佐酒更妙,只是咱们仨都没甚酒量,到底要留着一点儿美中不足了。”   秋月便道:“交给小厨房拿银针试过了,倒可以斗胆请皇爷尝尝。”   “别人的馈礼,哪有还拿银针试的道理?”宝珠摇头:“越性别给他吃。”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来重新梳妆。因为不打算再出门,便挽了个一窝丝,戴着杭州攒,插了两支黄玉迎春小簪。   曳曳走到窗台前,紫檀架上放着一架铜镀金镂空亭台人物的千里镜,乃是梵烟所赠。宝珠见了,说:“年里头亲戚们来往怠慢不得,想来梵烟姐姐那边更不得空。等过了这程,再邀她出门踏青吧。”   杏儿应道:“我陪着夫人同去,齐姑姑也势必要跟着,再留下一个人看屋子吧。”   秋月搡了她一下,三人正嬉闹着,费婆子从院儿里过来传话,老夫人她们回来了。   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向是不到东跨院里来的,今日特意知会一声,宝珠哪能听不懂?闻声忙理了理仪容,就要到正院去迎接。   果然见老夫人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回来,红绸布盖着,两个婢女搭手捧着,颤巍巍地进门来。   宝珠上前给老夫人请安,问了些路上劳不劳累、禅院里的见闻云云。老夫人自觉办妥了一桩要紧事,心情大好,谈性就高,把请观音娘娘回来的种种讲究都叮嘱给宝珠,要她每日里诚心供奉。   宝珠实则极不愿消受这份恩情,答得勉强。一路奉老夫人回房歇着了,回东跨院路上,她蹙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齐姑姑接过来的檀木盒子上。   齐姑姑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却并不能理解。母以子贵,这送子娘娘若是当真灵验,保佑她生个皇子,或者是公主,凭皇爷待她的恩宠,封个贵妃迎回宫去又有何难?那时候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谁敢为难她不成?   皇后不是不容人的性子,便是太后娘娘有些微词,等见了宝贝大孙子的面儿,还不爱得跟凤凰似的?   至于太后当年不愿促成这两人的缘故,齐姑姑倒比宝珠清楚,然而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皇嗣的份量——这会儿抓紧着些,还能是第一子呢!   她和那八个宫女被拨来伺候宝珠,头一桩当然是给宝珠撑腰,不可叫傅家人欺负了她;此外齐姑姑自个儿还给自个儿寻了一样重担,务必为宝珠精心调理身子,近则让她每月那几日不遭罪,往长远看,也好早些养下骨血来。   宝珠同她是说不上道理的,也就不白费口舌。想了想,吩咐把佛龛设在二楼的梢间里,那地方清净,平日里寻常用不上,专派个人每常洒扫敬香,若要参拜时再上去就是。   如此过了两三日,却忽然听说玉桃动了胎气。   宝珠不由得替她担心——若是初初有孕的时候,偶然有些下红,或许还有胎没坐稳的缘故,尽量将养着别劳动了,说不定就没有大碍。可她如今已经七个月了,再这么着可不是好兆头。   玉桃房里伺候的人都是老夫人亲自指派的,按说不会不竭心尽力。宝珠自个儿不想插手太多,平日里无非是白吩咐一句,有了滋补的食材药材,合玉桃体质的,便给玉桃送一份去,从头到尾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沾。   这时候听到这消息,宝珠忖了忖,让齐姑姑过去替自己问候一声。府里常来的也有两位御医,只是她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是擅长哪一科的,这个须得请老夫人示下,此外要什么东西,玉桃只管开口就是。   玉桃原就对她颇多忌惮,怕她绵里藏针,往常送来的东西都要疑神疑鬼许久,此时更哪肯承情?近来傅横舟又多在云栀处流连,她连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真出了事怎么好?   当着齐姑姑的面儿,便只说:“多谢夫人恩典。不过我应当是前两日饮食上没注意,这会儿已经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请御医。”   齐姑姑知道她那股“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秉性,便不再勉强,又口头上关切了一通,告退出来,回来后另叫东跨院一个可用的小婢女,暗中留意些玉桃房里。   在宝珠跟前自然不说什么。但宝珠因见那边没了下文,心里亦有些触动:自己身份微妙,不愿深管傅家的事,可这么些人,寻常起居靠着齐姑姑总领还罢了,真遇着事,还是得有能作主的。   玉壶资历老,云栀正得宠,且让她们俩商议着来,互相有个制衡,将来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又再看吧! 第82章 .八十二枣馅奶糕   算来玉桃临盆的日子应在四月中,偏巧上巳节这天皇帝来,问宝珠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出门一两个月。   宝珠刚与梵烟等人游春归来,懒懒坐在妆台前,抬手摘着鬓边簪的杏花,一面带着点儿无奈地对他笑:“去得这样久,府里怎么说?”   皇帝其实也有些迟疑,不为别的,只因这次出门原算是公事,去的又是凉州卫,风急沙大,远不像江南那般宜人。   不过宝珠考虑的这一点,皇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说回宫陪伴母后就是了。”轻笑一声:“之前母后要带着你去悬空寺,又何曾顾及到这些?”   宝珠摇摇头,起身走到他面前,温声道:“不是为别的。是府里有一位姨娘怀着身孕,再有一个把月就该生了,这裉节儿下胎相不大稳当,往后要是有什么波折,我好歹担着个主母的虚名儿,届时不见了人影,又叫谁来作这个主呢?”   她总是想着别人。皇帝拉过她的手,十指交握着,垂眸去看她的指尖:她不爱染蔻丹,也不留指甲,清透圆润的甲盖儿透着天然的粉,齐齐整整的十个月牙儿,看来身子骨还康健,齐姑姑她们伺候得不错。   他半玩笑地道:“你担心别个,怎么不担心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没个贴心的人照应。”到底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   宝珠不禁替大篆小篆他们抱屈一回,说:“您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往年没御极时,上外头办差的次数也不少呢,苏秉笔梁总管他们伺候得难道不精心?”   话是这么说,但一时又想起来,皇帝后腰上至今还有道一揸多长的伤疤,便是当年征讨青禾时留下的。   哪能不牵挂?可舍不得归舍不得,人要懂分寸。凉州一行是为公干,不是真的游山玩水,随驾的都是大老爷们儿,连皇帝自己都不准备设法驾,图个轻装简阵,她一个女眷跟上,给别人拖后腿不说,自个儿也未必吃得消。若是正经后妃,大臣们还能捏着鼻子忍了,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   她能想到的,皇帝又岂会想不到?这回随驾的不多,都是近臣,有才干是头一要义,有眼见更必不可少。她着实无须顾忌这个。   便接着循循善诱:“天梯山石窟听过吗?”   宝珠点头说听过:“北凉那时候修的,一千多年了,算是石窟里的鼻祖嘛。”睇了皇帝一眼:“您这回要顺道去瞧瞧?”   这模样分明还是想去的。皇帝故意漫不经心道:“到时候且看吧。一路上随行那几个都是榆木脑袋,跟他们同游,也没什么情致。”   言下之意,若到了凉州再遇着相投的人,便可以相携前往了?   宝珠微抿着嘴,拉了拉他的袖口:“我原想陪着您去呢,要不,您替我想个辙子吧?”   这就对了么。平日有个什么困扰,不能和他说说?从前母后每常夸宝珠懂事明理,可“懂事”两个字同样也是种桎梏,顶着这么一句褒奖,连偶然撒撒娇都成了罪过。   皇帝眉目朗然,再高兴也不露声色:“旁人生孩子,你便是守在床头又帮得上什么?不如把御医接到府上住一阵,跟宫里一样,隔两三日号一回脉,等到了时候,他知医理,稳婆有经验,里应外合,纵有波折也不至于没头苍蝇似的。”   傅横舟毕竟是侯爷,正头娘子生产,请位御医来坐镇也不算过,但一个姨娘哪来这么大脸面?仍旧是皇帝额外的恩典。   宝珠忙谢了恩,皇帝只拧了拧她的脸,谆谆道:“初十一早就出发,你要是当日才进宫,五更就得起,不如初九就来,在两仪殿住一晚,咱们一道动身。”   左右随扈已经应下了,还怕这点逾矩吗?一道从宫里走,反而没那么令人侧目。   宝珠便很爽快地点头:“我都听您的。”   皇帝不禁失笑:她几时都听他的了?不过肯嘴甜哄他一回,倒也不坏。   这就敲定了,头一回出远门,宝珠迟半刻才激动起来,到了该安置的时候,犹念念不忘的,问皇帝:“路上要带些什么?诗里都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厚重衣裳得多备两件;还有铫子,喝凉水可不行;药材呢…”   皇帝被她念叨得忍俊不禁:“这些东西,随行伺候的人都想得到,二来凉州如今也不再是诗里面描绘的荒凉之地,不必担心短缺了什么。”倒也不愿扫了她的兴,琢磨片刻,又道:“不过气候确实干燥了些,你的那些面脂什么的可以带上,别被风吹伤了脸。”   总算把她哄得肯安心睡觉了,真跟孩子似的。皇帝抚着宝珠光致致的肩膀,一面畅想,将来生个女孩儿,若能够像她,倒是很好。   铜胎鎏金的花瓣式烛台上,暖红的光次第微弱下去,接连爆了两三个灯花。春夜阑珊,万物新发的动静格外清晰,宝珠睡得不沉,依稀听见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欲离紧挨着的一片热烘烘远些,却被立即拢了回去:“还折腾呢…”   宝珠这才睁开了眼,留神细听,外面果然有人压着嗓音说话,她坐起身来,问了句:“谁在外头?”   皇帝来这里时并不大张旗鼓,值夜的是两个内侍、两个宫女,内侍在院中,宫女在屋中外间。听见她问,一名宫女忙趋步上前来,隔着珠帘答道:“回夫人,是陶姨娘跟前的小鬟儿,说是姨娘突然下红不止,像要提前发作了,想央咱们请位御医来。”   宝珠听她声口便知,有圣驾在,除非是走水了烧到这边来,否则凭他什么都不算大事儿,伺候的人是决计不愿为此惊动里面的。   亏得自己听见了——临产时下红不止,确乎凶险得很,只是眼下宵禁未解,事先请过的御医不知肯不肯来…   “让小篆传朕的口谕,去把王春平找来。”皇帝欠身拉住宝珠,让她别凉着,“他是专攻妇人科的,住得也近。”   宫人连忙应了,隔着几重帐子肃了肃,方才退出去找梁总管。   宝珠回过神来,笑道:“那我先代陶姨娘向您谢恩了。”又说:“您快歇着吧,下回还是我睡外头,别又吵着您。”   “你还想瞒着我做什么不成?”皇帝玩笑道,搂了她在怀里:“睡吧。”   宝珠其实有些放心不下,斟酌片刻,勉强躺下来,陪皇帝又眯瞪了一时,也就到了该起身的时辰。   才五更的光景,本没胃口可言,不过春日里消耗快,多少该垫垫肚子才有劲头处理朝政。小厨房敬了一品三鲜丸子、一品肥鸡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鸭丝、一品鹿筋炮肉;枣馅奶糕同竹节小馒头攒了一盒,另有苏油茄子和新收的处片佐粥。   宝珠挽起袖口,替皇帝舀粥布菜,皇帝要她跟着一道吃,她摇摇头:“太早了,吃不下。您把茄子和这奶糕给我留些便是。”   小篆正要踏进来回话,听见这一句不禁暗自偷笑:别人得了御赐的菜是多有脸面的事,这位倒好,径直从龙口夺起食了。   皇帝见他进来,因问:“怎么?”   小篆忙哈腰道:“回皇爷,王御医方才报信儿过来,那边已经化险为夷,刚刚生下个小子。”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用过了饭,又漱口净手,一面对宝珠道:“这下你不必牵肠挂肚了吧?”   宝珠只是笑,送他出了门,原想再回床上歪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困意都散光了,便找来齐姑姑,问:“陶姨娘这会儿可还好?老夫人知道了不曾?”   齐姑姑说:“早有人赶着给老夫人报喜去了。”府里添丁是大好事儿,又是头一个男孩,老夫人那里自然有重赏。   “姨娘屋中还没动静呢,想来应当没有大碍。奴婢替您去问候一声?”   宝珠点头:“找好的傅母乳母可以派过去伺候了。还有御医那里,虽是奉了口谕的,老大人毕竟是漏夜赶来,实在劳动得很,理应多多地感谢——别的之前没想到的地方,就请姑姑帮我周全周全吧。”   本打算自己亲自去瞧瞧的,想一想毕竟不便,傅横舟眼下应该正守着,犯不着去打扰别个真正的一家子。   最要紧的一点,前几日老夫人还当着玉桃的面儿说,孩子生下来就抱到宝珠房里养呢,她可不想惹得刚生产的人再杯弓蛇影。   齐姑姑答应着,依言走了一趟,少时回来道:“门上已经好生送王大人回去了,请夫人放心,不曾短了礼数。此外王大人还交代说,姨娘胞衣娩出得艰难,失了不少血,月子里务必要精细调理,开了补气养血的方子,交给侯爷并云姨娘收着,每日煎上一剂。”   宝珠略略放心了些:既是他两人都在场,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皇帝这头才出了门,便吩咐小篆:“过后让齐氏扫听扫听,是谁出主意派那小鬟来找夫人的。” 第83章 .八十三橘酿葛根粉   到了洗三这日,宝珠方才见着孩子。玉桃孕中茶饭不思,又是早产,孩子算不得健壮,好在肉皮儿白嫩,大红的襁褓衬着,看上去也颇为讨喜。   收生姥姥正忙着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傅横舟立在地心里东张西望,倒是云栀把孩子抱在怀里,“噢噢”地逗弄个不住,说:“这孩子像侯爷,眉清目秀的,长大了不知又要招多少姑娘呢!”   老夫人坐在玫瑰圈椅里,闻言轻咳了声,嫌她不庄重,又瞥了宝珠一眼,怪她拿不出主母的架子。   宝珠只作不觉,走到洗三用的掐丝珐琅鱼跃龙门铜盆前,检查着挑脐簪子、胰子毛巾等物是否齐全。又听见云栀对玉桃道:“好姐姐,你只管安坐,孩子交给我抱就是,月子里可劳累不得,不然将来逢上阴天膀子要疼呢!”   因向玉桃面上望了一眼,见她确实是伤了元气的模样,身段比从前更显羸弱,浓妆施在脸上也虚浮得很。宝珠便对跟在身边的杏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拿一块软垫给玉桃塞在圈椅里,尽量让她坐得舒服些。   收生姥姥拜过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过来,云栀这才把孩子交给她,轻轻放进铜盆里,又抿嘴笑着,提醒傅横舟去添第一瓢水。   傅横舟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被云栀推着指一下挪一下,幸亏收生姥姥见多识广,照样满嘴吉祥话说得热闹响亮,竟也敷衍过去了。   老夫人不禁啧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不可当着媳妇子的面儿拆儿子的台,便向宝珠挑剔道:“这孩子是柔弱了些,交给了你,你必得悉心照顾才是。”   宝珠没去看玉桃的神色,含笑说:“我原也和母亲想得一样呢,只是过几日要进宫去侍奉太后娘娘,恐怕要待上一阵子,届时只有傅母奶娘在,到底不稳妥,还是要有姨娘看着才好。”   老夫人心里不乐意了,不敢说娘娘的不是,便归咎于宝珠一个人,仗着宫里面的主子充大,连她这个婆母的话都不当回事儿。   怨言咽下去了,脸上却不是颜色,索性不再拿正眼儿瞧宝珠,只冲着云栀道:“洗好了就抱过来,我这儿备好的长命锁还没给他戴呢。”   宝珠不过一笑,退到旁边去,见玉桃紧攥着圈椅扶手的五指松开了些,一时难免感慨万千。再抬眼时不意傅横舟正望着自己,目光相撞的一霎,他立即偏过了脸。   这又是闹什么官司?宝珠懒得理会,给孩子添了盆,便先行离去了。   回来路上,因说起去凉州的话,宝珠道:“这么一大摊子事儿,不能全丢给齐姑姑一个人,你们俩当中要留下一个,好帮衬一二。”   秋月便说:“那我留下来吧。要出门那么久,我怕会水土不服。”   杏儿奇了:“上回说让你看屋子的话,你还当真啦?昨儿我才跟夫人外头去了一回,总不能再占你便宜吧!”   宝珠心中猜得几分,故意道:“既如此,你们两个都留下吧。”   “那不成。”杏儿不再推辞了:“一路上多无聊啊,皇爷总不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块儿,还不得是咱们俩解闷儿?”   这便说好了。临走前该料理的都要料理妥,午后杏儿打点好包袱,宝珠对她道:“你去瞧瞧侯爷得不得空,请他来这边品一杯新茶。”   杏儿答应着去了。秋月因问:“就在花园子里坐坐吗?六堡茶和明前龙井都有,沏哪一样来?”   明前是今年新贡的,皇帝给她送了些专来待客,宝珠自己的脾胃却并不适合饮这个,另与她一瓶贮了七年的六堡茶。   宝珠只拉住秋月:“不忙,这些交给别人做去,咱们说说话。”   秋月领会过来,没等开口,脸先红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有杏儿那个傻妮子看不出。宝珠不禁含笑,问:“你之前家去,见着亲戚们了没有?”   正月过后,秋月得了宝珠的准允,每月都能上家里住两日,十八'九岁鲜花儿似的姑娘,哪里少得了说媒的惦记。   秋月轻轻点了下头,有些赧然:“二月里我叔祖做寿,借了我家的院子唱大戏,有一出新排的,写唱本的大家极看重,特意跟了来观摩…”   宝珠的心提起来:“是伶人?”伶人属贱籍,且跟着班子四处游荡,怎好托付终身?   所幸秋月摇头:“他是吕氏的幼子,家中也不用他光耀门楣,补了生员后便一心撰写曲律。”   原来是吕家子。宝珠还待再问,杏儿回来了,说:“侯爷正在花园里等候夫人呢。”   这一头只好先放下。宝珠起身,带着她俩一道过去。   花园里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开得盛大,日光底下看着煞是明媚娇艳。   海棠无香,唯有西府这一种是个例外。   宝珠嘴角噙笑,走到园中八角亭前,傅横舟正坐在亭内石桌前,两手撑在膝上,不知发什么怔,倒像不曾瞧见她似的。   宝珠唤了声“侯爷”,在他对过的石凳上坐了,婢女斟了两盏明前龙井,又呈上四样时令点心。   “今日老夫人的话,侯爷都听见了,不知侯爷以为如何?”宝珠开门见山地问他。   傅横舟这才回过神,手指握着茶杯,低着头没看她:“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孩子养在夫人跟前,母亲与我都可放心,于他自己亦好。”   宝珠讶然:“那玉桃呢?”   玉桃当然不情愿,甚至因为宝珠的婉转回绝,难得地对她生出感激来。   他也不是不能体谅玉桃的心。只是,玉桃临盆那时,眼看着情势凶险,云栀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夫人做主,傅横舟方才意识到,在旁人眼里,宝珠确实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一派花团锦簇底下,实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更与何人说?孩子养在东跨院,终究不方便吧。   他抬眼,目光从宝珠面庞上只掠过一刹那,竭力一笑,道:“便依夫人的意思吧。夫人不日进宫,也请善加珍摄。”   他的那一丝感伤宝珠全然没领会到。既然两桩事都有了结果,初九当日,宝珠便带着杏儿进了宫。   这一回是小篆引着一架软舆在宫门内等候。梁总管办事历来周到,知道宝珠还要带着一人作伴,备的是一架八人抬,宝珠与杏儿一道坐进去依旧宽裕。   “夫人来时还没进早膳吧?”小篆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扶轿,脚下生风,嘴里也不闲着,隔了帘子殷勤道:“两仪殿里膳桌子已经摆起来了。早前皇爷起身时御膳房献了一盅杏仁茶,这季节润肺正合宜,他老人家嫌糊嘴,不耐烦喝,撂下就往朝上去了,待见完了臣工返来,夫人可要劝皇爷多进些。”   侍膳的人不劝膳,这是宫里头的规矩。小篆无非打量着这一位能和皇爷处得跟寻常小夫妻似的,关起门来私底下说什么,就不要紧了。   一时到了两仪殿,宝珠下了软舆,往宣政殿那边眺了一眼,召对还没散,朝这边开的几扇门都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宝珠便与杏儿携着,进两仪殿次间里坐下等候。   明间里宫人们摆好了膳桌,待得皇帝回来,忙依着次序见礼,又去请宝珠前来。   宝珠赶紧领着杏儿走上前蹲福,抬起头时,正撞进皇帝满目的笑意里。   一起用过早饭,皇帝尚有许多机务处理。这回出凉州,平常的朝政内由司礼监、外由三公九卿协理,若逢有紧要的,再八百里加急送达御览,为稳妥起见,临行前一日,皇帝自然不能疏漏下半分。   宝珠便静静地坐在一旁,悠闲地做着针线,默然相伴,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小篆哈着腰,带着小内侍进来四处点上灯,又悄悄冲杏儿一招手,一道退下去了。   皇帝这才掷了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宝珠这边来。   宝珠见屋中无人伺候,知道又是小篆弄鬼,倒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走到盥洗架前,动手倒了些热水在铜盆里,笑向皇帝道:“我伺候您洗手吧。”   皇帝没要她忙活,自己三两下洗了拿巾子擦干净,便抬手替她捏着肩颈,问:“脖子酸不酸?”   宝珠轻轻摇头,说“还好”。又问:“晚间进些什么?早上有一道橘酿葛根粉调得倒很好,软糯又不糊嘴。”   皇帝笑:“坐了大半日没留神,你既饿了,怎么不说?”连忙让人去吩咐御膳房,让还像早上那样做来。   宝珠说:“我也是一直坐着不觉得么,这会儿也不饿,不过想着进些好克化的东西,免得夜里睡不着再麻烦。”   皇帝拉着她坐下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开饭,这种体验不得不说十分新鲜,不是盼着哪一样吃食,而是盼着日落月升,得以周而复始地朝夕相对。   半夜下了一阵雨,京城里的春雨可谓加倍地难得,两个人都还没睡,伴着“沙沙”地雨声,商量着明儿一早出了宫的行程。   他们先走水路,从大运河到东阿一带,逆黄河而上到渭河,再改换陆路自关中直达河西走廊。皇帝特意宽宝珠的心:“工部侍郎是个旱鸭子,头一回坐船怕是够呛,我总要体恤臣下,路上不必急赶慢赶,很有机会看看沿途风光人情。”   宝珠不怕这些兜兜转转的折腾,只觉期盼已久,连留宿宫中这样重蹈覆辙似的一夜,亦不显得慄然。 第84章 .八十四龙血竭   沙船从通惠河南下,“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的味道就日益分明起来了,宝珠与杏儿两人住一间船舱,一路看什么都惊奇,隔着锦帘对着外头指来点去地议论也不怕被人笑话。   沙船是一种方头方尾、平底宽阔的大船,因为吃水较浅,不如福船那样受潮向风浪影响大,更适合在内河浅滩航行,唯一稍嫌不足之处,便是速度比福船略为慢了些许。   但这恰恰是那位工部曾侍郎最感恩戴德的地方。头一日登船,因曾侍郎呕吐剧烈、头晕腿软,皇帝特许了他歇息两日,不必随侍御前。曾侍郎感念不已,又赶忙用了几贴下属搜罗来的民间偏方,渐渐勉强适应过来,得以重回每日的召对。   是了,御驾在外,依旧有为数不少的政事要议。不过比宫中又确实清闲得多,再者宝珠住得又离他前所未有地近,仅有一道舱门之隔,皇帝心里可谓无一不足,日日机务处理完后,必定来到后舱与她作伴。   杏儿呢,至此哪还觉不出自己的多余来?便常常走到甲板上来看风景,和小篆等人搭几句闲话,逢着船队停泊在码头,他们下船去置办补给,那些个兵丁们还千方百计地托相熟的内侍,捎些鲜果蜜饯之类的,“给杏儿姑娘”,又连连叮嘱,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免得唐突了姑娘。   偏生小篆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日眼巴巴儿地守着杏儿吃了三四颗大樱桃,方才笑眯眯地说:“这其实不是咱们份例里头的东西,是前头船上的顾参将今早路过码头,见那烟台樱桃好,专门买来给姑娘尝鲜儿的。”   杏儿当即呆住了,随即将手里的果核一把砸在小篆脸上,抹着眼睛便往后舱跑。   宝珠正和皇帝下棋,见杏儿满脸是泪地冲进门,不管不顾地往自己这边奔过来,有点诧异地站起身,张开手臂把她接住了,一面替人抚着背,一面腾出另一只手来,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不用急,坐下来慢慢地说。”   又笑向拧着眉的皇帝道:“我替我这小妹妹向陛下赔个罪,她历来是知礼节的,今儿必然有什么缘故,否则绝不会成心冲撞了您。”   皇帝知道她俩要好,也只得摆摆手,表示无妨。   杏儿之前那一瞬是气昏了头,这下立刻意识到了轻重——若不是宝珠在场,冲撞圣躬的罪名,够她被护驾的羽卫砍个十回八回了。   可心里那份委屈是真咽不下,强忍着哭泣,向宝珠道:“小篆他、小篆他伙着外人羞辱我…”   这句无意的“外人”极大地取悦了皇帝。所指是谁他虽还不清楚,但言下之意,因为服侍的两人是一家子,她和小篆自然也该算一家的。   看来这人平日里不大机灵,大是大非上尚还拎得清。皇帝决定不妨替她主持一回公道,随口吩咐道:“把那狗东西叫进来。”   门前侍立的正好是小篆的徒弟,早听出这里头不好来,这一声令下,脚底抹油地溜出去跟师父报信儿了。   小篆就立在甲板上没动,听说皇帝传召,拿袖子擦了擦脸,便低眉顺眼地躬身趋步赶过去。   进了舱中先跪下来磕头,皇帝没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杏儿先说。   杏儿挨着宝珠坐,脸朝着里面不肯看他,只说:“我再嘴馋,也不至于脸皮厚到吃外头男人的东西,如今不明不白的,叫人怎么说我!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这样坏我名声?”再说一回,委屈也跟着再深一回,她捂住脸,又靠在宝珠肩头啜泣起来。   皇帝听明白了,脚尖踢了小篆一下:“谁拿些吃食来献殷勤,还托了你当说客?”   买通御前的人,即便真是与皇帝无关的私事,也不是无伤大雅那么简单。   换作平时,听见皇帝这么一句,小篆必定已经指天誓日痛哭流涕起来,叫他剖心挖肺把自己一片不掺假的忠心掏出来上呈御览都不带打顿儿的,可此时此刻,他居然转了性子,磕头道:“是几位大人敬重姑娘品格,又知道船上飘荡几十日,姑娘家未必吃得消,才买了两样鲜果来。为了不冒犯姑娘,对奴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只怪奴才自个儿,嘴上一向没把门儿,张口就给说了。”   归根结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皇帝看了宝珠一眼,说:“未嫁的姑娘,这么稀里糊涂着毕竟不是个道理。谁做这不知分寸的事儿,你就跟谁说去,朕三令五申过,宫里宫外,不许私相传递,如今出门在外,就忘了规矩不成?”   这话严厉归严厉,却有它的周到:被皇帝撞见了斥责一番,既能叫那些兵丁收敛起来,别不知自己的本分,又不必挑破实情,小篆落埋怨,男女两边也不好看。   小篆利落地应个“是”,知道主子还是顾念着自己,又深深顿首片刻,却行退了出去。   起了风,船只稳稳地向前方行驶着,甲板上偶或有两三名小内侍匆匆走过,见着他,都上赶着问好搭话。   小篆在无人的间隙,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后神色如常地负起手,迈着阔步向前头一艘船走去。   那头他把皇帝的口谕向顾参将传到了,这头宝珠也将杏儿安慰好了,到底还是心思浅,哭一场累着了,便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宝珠替她掖了被角,又往自己身上一瞥,一边衣袖都被她的眼泪沾湿了,不由啼笑皆非,便换了身衣裳,往皇帝那边去。   皇帝已经将被打断的残局重新摆好了,宝珠坐下来拈起棋子,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将棋子搁了回去,指着角落一枚黑子笑道:“您记错了吧,才刚我可没有落在这里一着。”   皇帝被揭穿了,很是大度地承认下来:“没关系,我可以再让你两子。”   宝珠忖了忖,婉拒了他的慷慨:“再让两子,我一样会输。”   皇帝终于忍俊不禁:“可你苦思冥想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多看一阵…”   宝珠这下彻底不依了,把棋盒一推就要走开:“您捉弄我!”   皇帝哪肯放她,忙拉住人搂在怀里,什么好话都说出来哄她,宝珠闹了个脸红,忽又有所触动,低语道:“梁总管一向心思缜密,今儿这样行事,倒不像他的作风。”   皇帝捋着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未停:“有些事,不说穿比说穿好。”   大概是吧。宝珠睇了他一眼,自己取下了两只耳坠。   船队到了东阿,便弃舟登岸,一行人都到行驿里住下休整。   皇帝在外不愿大张旗鼓,并未亮明身份,一则避免劳民伤财,二则在稳妥之余也可自在一些。不过,京里来的大官,这一名头也够此地小小驿丞鞍前马后地忙活好一阵了。   幸亏这些大人们都随和,其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位年轻大员和家眷住一间,另两位大人合住一间,余下的军士们要求不高,床铺务必干净而已,连做饭的炊具食材他们都是自己带着的。   宝珠在船上待得惯了,甫一踏在实地上,反倒有些腿软,打着飘似的。皇帝伸过手来要搀她,当着一众臣下的面儿,宝珠不想他跌了威严,便推辞不肯,单叫杏儿扶着自己,两个人互相支撑着往里走。   一时安排好了房间,臣子们告退散去,宝珠方才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竟绊在门槛上,崴了下去。   完了。宝珠心里惋叹一声,知晓这回天梯山石窟是看不成了,她和皇帝多半就要在这行驿里分道扬镳。   皇帝飞快地回身,双手架住她,使她的后脑勺免于撞上门框,然而脚上的刺骨剧痛已然令宝珠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争相滚落下来。   皇帝将她抱起来,小心安置到床上,低头一瞧,就在召御医前来的这片刻空当里,扭伤的左脚便赫然肿胀起来。   小篆无须皇帝吩咐,便派人寻冰去了,可如今时令未到,依这行驿的条件,怕也要费些工夫。   好在御医来得及时,进门匆匆行了礼,对皇帝道:“请恕微臣冒犯。”见皇帝不耐烦地示意他别磨蹭,这才抬起双手,按在宝珠的脚上细细检查:“娘娘的骨头不曾断离或者移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消肿需要些时日,过两三天应当还会显露出大片的淤青来,受些皮肉之苦,这都不是大碍,留神调养即可,请皇爷及娘娘不必过于紧张。”   他口中娓娓道来,手上却趁着宝珠不备,说时迟那时快,“咔嚓”一声,把半脱位的骨头给复正了。   宝珠冷不丁地吃痛,顿时支撑不住,厥倒在皇帝怀里。   御医又赶紧向皇帝磕头:“皇爷恕罪,容微臣一禀——娘娘如此便已无碍,再服几回活血化瘀的散剂即可。”他顿了顿,打量着皇帝天颜尚晴朗,接着道:“不过这散剂名字有些不恭,叫做龙血竭…”   皇帝听了一哂:“朕听说过,是滇南那边出的一种树脂罢了。若滇人取一个名字就有这么大威力,滇东几代梁王一心为燕朝招魂,怎不见得偿所愿?”   御医连忙敬服地一肃:“微臣明白了,这便取药来。请娘娘醒来后,以黄酒送服,若觉难以入口,亦可借果脯压压气味。”   皇帝点头说“知道了”,等散剂送到,又命人备下温碗、注壶,将黄酒热起来。   他照料起宝珠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这次虽一样受苦,但没有性命之忧,究竟泰然些。拧了热巾子给床上的人擦过汗,冰块拿手帕包着系在脚踝上,见她还没有要醒的意思,便又到一旁的箱篋找过口的蜜饯。   宝珠躺着并不安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将眼睛缓缓睁开,皇帝正背对着她翻拣什么,恰好在此时回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问:“这是什么?” 第85章 .八十五万寿无疆碗   这一天终究来了,高高悬起的利刃终于落下来了。宝珠心里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拖着毫无知觉的左腿,从床沿滑下来,平心静气地跪在地上,沉默地低垂着眼眸。   好一派诚心领罪的姿态。皇帝苍然一笑:“我只是问你,这是什么——你回答便是。”   宝珠这才抬起头看他,目光无比澄澈而温顺,像待戮的羔羊,低柔道:“是南洋来的避子丸。”   她不在意自己的命运。她为他哀伤。有些事,不说穿好过说穿,他分明是知晓的。   可她无从知道,这雕着婆罗浮屠的小盒子皇帝不久前才见过一只,是当作朝中一官吏妻妾相戕的罪证呈到他面前的。告御状的营缮清吏司幕僚字字泣血,痛诉家中嫡妻是如何不贤不慈、苛待庶出的子女、刁难有孕的姬妾,皇帝彼时听着并无太大触动,只命人依着国朝律令秉公审理便是。   谁能想到,他自己的女人,自愿地服用着这样的毒药,不知服用了多久。   他不过要她一句辩解而已。哪怕她说她未雨绸缪,盒子里装的是跌打损伤的药,他也肯将事情暂且揭过。   她居然连这样撒谎也不肯。她不在乎他,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一条命吗?   或许吧。他早该明白,她的婉娈,她的体贴,不过是在他这个主子面前恪守本分罢了。她真正的所思所想,他追问过、探求过,但始终一无所获。   皇帝审视着她:“你看不上朕,看不上朕的真心,不相信朕可以…”可以为她处心积虑、排除万难…   这些话还说它做什么?还嫌自取其辱得不够吗?他不能去想,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他拥着她意乱情迷的时候,她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刻,他是萌生了杀机的。但是俄顷,皇帝又想,何必为一个女人背负一重恶名呢?   不值当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世间万物的休戚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专程为特定的某个人大动干戈,未免太抬举了她,辱没了自己。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从容地转身离去。   宝珠岿然跪坐着,脚踝上敷着的冰块消融了,潸潸隐入绒毯中,但冰冻的余威仿佛仍在,她尚未感到过分难忍的痛意。   杏儿从外头捧了一碟子凉果进来,见此变故有些傻眼,慌忙搁下碟子,赶上前去搀宝珠起来:“夫人可千万别下地,要什么支使旁人就是了——皇爷哪儿去了?我是因为他在,才放心走开的…”   宝珠恍若不闻,只是缄默。靠着床头坐稳了,便自己取过那一份龙血竭来,混着注壶里温热的黄酒,仰头一气喝尽了。   行驿大堂里布置得焕然一新,两座仿古九枝灯更是分外夺目,熠熠的烛光摇曳着,为满桌朴实无华的海碗农家菜增添了几分古拙之意。   皇帝无意与臣属们同乐,另择了一间清净房舍独坐。   侍膳太监正拿银针一道一道菜地试毒,小篆立在旁边瞅了几眼,自己先一步来到皇帝跟前,小心赔笑道:“夫人扭伤了脚,底下伺候的也不晓事,竟不知请驾的章程…”   皇帝蓦地将手中的书合上:“明早拨一只船送回京城,此人今后不必再提。”   小篆暗中一惊:这回闹得够大呀!   他擎小儿在皇帝身边伺候,见他发火的次数不少,然而像现下这样冷的声口,实在屈指可数。自己不知内情,还是别胡乱调和为好。   他正琢磨着换值时寻个空隙,去找谁打听打听,皇帝已由人伺候着净了手,接过乌木箸,接着吩咐道:“让飞白与顾冶一道,带二十精兵,明日一早送船回去,不得有误。”   飞白虽然是个一根筋,但走南闯北的经历是他们这一班内侍里最丰富的;至于顾冶,正是被小篆出卖的那位顾参将。皇帝这样安排,想必还是为那主仆俩路上方便计吧!   这下小篆更不敢猜了,那位夫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如若不然,以皇爷他老人家的作派,区区脚伤算什么不便?一路抱着人跋山涉水又有何不可?   “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宝珠仍旧坐在舱中,对着棋谱摆下一片残局,而后抬起头,微笑着向杏儿道:“这次回去,恰如打进冷宫,于我是情理之中,而你——”她意有所指,“还是要及时为自己打算。”   杏儿摇摇头,反问道:“姐姐这次回去,可会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若不会,我继续跟着姐姐又有什么不好?若会,两个人一道找饭辙难道不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   她明白宝珠的意思,很坦然地往船头望了一眼——顾参将屹立在那里,如初雪寒松,可惜她是不识风月的人。   “什么情情爱'爱,对我来说太高深了。连姐姐与皇爷这样的,都不能修得圆满,我又该怎样苦心经营,况且谁值当我这样做?”   宝珠心中微惘。嫁不嫁傅横舟她作不了主,皇帝来不来她作不了主,她能作主的,好像就只剩下不生孩子这一桩。   她不后悔这么做。但她知道他如今恨透了她。从前就想过,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让他恨她,都好过日久年深,他忘了她。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发觉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   四月初九傍晚,船只到达武清。出发堪堪一月,京畿又再度近在眼前。   今日是皇帝圣节。虽然各州府早已得了旨意,一应典礼皆不必操办,但四衢八街仍旧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节庆的气氛,就连宵禁也比平常晚一个时辰。   唯独御船上不见半点披红挂绿的痕迹。自打从东阿起,这一程子真闹得像行军打仗似的,紧锣密鼓地赶路,随驾的内官外臣个个都绷紧了弦儿,令行禁止,比在京时更加严明。   明日就该登岸换陆路了。掌灯时分,皇帝还在与曾侍郎说话:“…郭子贡朕记得,原本是十六年的会试榜首么,论才学此人稍逊于徐渊,可惜这个徐渊,说好听点叫书生意气,过刚者易折,即便当年没有死在大牢里,如今也未必就有大建树。”   事涉太'祖晚年的舞弊案,曾侍郎彼时连品级都没挣上,不敢妄言,只说:“而今凉州文庙将成,其中总有郭生一份苦劳,于己不算辜负当年光扬文教的志向,于徐生,也可酬昔日知己之情了。”   皇帝漫然一笑,觉得他这见解也有点意思。随意往西洋钟上瞥了一眼,道:“传膳吧,你也不必退下,一道用了省事。”   曾侍郎被这天降隆恩砸懵了,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微臣何德何能,堪领皇爷的寿宴,侥幸分得上天福泽?”   真是没见过世面。小篆凑趣插话道:“曾大人这些天又晕船晕得食不下咽,今儿领了皇爷赏的寿面,保管往后一马平川、金刚不坏!”   所以说太监嘴损呢!曾侍郎不知听没听明白,只连声谢他吉言。小篆卖着了乖,忙两步走到门前,朝帘外头轻轻一拍手,捧着膳盒的内侍们低着头鱼贯而入。   皇帝是爱民如子的仁君,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近来龙心弗悦又是明摆着的,即便是圣节,底下人想孝敬也得讲究个分寸,一碗长寿面应个景儿,别整得花哨了惹他老人家心烦。   铜胎蓝釉的万寿无疆大碗里盛着黄澄澄的汤面,另有一色麻姑献寿青花纹碟,攒着拼作各色图样的熘鸡、灼虾、翠瓜、笋脯等小菜,可谓是非常俭省家常的一桌寿席了。   曾侍郎双手高举,将乌木箸捧过额顶,恭恭敬敬地退行到自己的几案前,这才告了坐。   小篆执壶,上前为皇帝斟酒。皇帝的目光从笋脯碟上扫过,忽然恍惚了一瞬,像是忘记了要说什么。   旋即,他的指尖将酒杯重新捏稳,潋滟的酒光下,是否起过涟漪都无关紧要。   已经处置了的事,犯不着再翻出来反复咀嚼。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些事,无不是凭这个道理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这一回也不例外。   没有例外的道理。她欺瞒他,他能留她一条命,够网开一面的了。   可为什么要网开一面?他分明,那么恨她——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恨是什么滋味,拜她所赐。从前皇考也好,白氏也好,政见相左的朝臣也好,能从他这里剥夺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甚者,也不过是皮肉之苦。   只有那个女人,把淬毒的针深刺在他心里。他是从沙场上滚过来的,知道这样的伤贸然拔不得,索性视若等闲,等时移世易,他的心吞并得掉这根针。   殷红的血珠被针尖挑破,猝不及防地落在素白的绢布上,宝珠迟愣愣地缩起手指,侧过身,隔着小窗往舱外望去:东方既白,河岸边浆衣劳作的男女仿佛寥寥数笔的写意,点缀在蓬勃的水草里。   这孤寂的色调占据了她的眼帘,一路延绵到靖宁侯府——靖宁侯府里也是一样的满目素淡。   玉桃殁了。 第86章 .八十六衔珠银凤   “妇人生产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到事儿,只看各自的命数罢了。”云栀鬓边簪了朵衔珠银凤,正斜坐在椅中,一边拭泪,一面宽慰着端坐上首的傅老夫人:“何况玉桃妹妹是生生熬到歆儿满了百日才闭眼,也算走得安慰的。”   正说着歆儿,歆儿跟着的乳娘便来求见,说小少爷不肯吃奶,正嚎啕不止;又有一名婆子回话,镇南侯府派人送了奠仪来,问云姨娘可要相见…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既是家下人来,自然应当令管事娘子前去招待。”宝珠脚下不疾不徐,神色端肃地走进来,驳了婆子一句,便敛裾向老夫人行礼。   “呵?”老夫人一脸惊诧:“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云栀,还不上好茶,招待贵客?”   她这番发作在宝珠的意料之中,自己一走了之,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要真是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叫人将脊梁骨都戳断了?   便老老实实认错道:“母亲这样说,实在令我无地自容了。玉桃产后失调,以致香消玉殒,确是我疏于关怀的罪过。如今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晚了,母亲且看我以后吧。”   “岂敢岂敢!”老夫人拉着脸,拖长了声调:“你要时时侍奉宫里的主子,咱们家里头这些琐事,哪能拿来绊住你呢?”   宝珠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道:“娘娘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一回是陪着太后斋戒祈福,待得久了些,临走时娘娘还说呢,往后不招我进宫了,省得家里人不得团聚。”   这当然是玩笑的口吻。宝珠知道,碍着宫里头的这一层关系,老夫人最终不能真将她如何,然而凡事不可再三再四,一次次怨怼累积下来,于她日后百害而无一利。   老夫人掖了掖嘴角,虽不敢再有埋怨之言,但犹不肯输了气势,又扬声问伺候的人:“文歆还在哭闹不曾?大夫请来了没有?”   云栀忙劝“已经去请了”,又说:“上一回接歆儿出世的王御医倒是妙手仁心,拿府里的名贴再去请一请,也不知他的方子与歆儿投缘不投缘…”   老夫人明显有些意动:玉桃福薄,还是她一贯生得单弱的缘故,单论当初的胎像,王御医可担得起一句“起死回生”。   宝珠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说:“投不投缘,总要诚心试试才知道。”见正院这边暂且无事,玉桃的丧仪有云栀作主、玉壶支应,便告退出来,回去派人往王御医府上走一遭。   夹道里遇上傅横舟。爱妾辞世,如今的靖宁侯真有两分沈腰潘鬓、憔悴支离的意思。   宝珠停下脚步,缓缓向他蹲了蹲礼:“侯爷节哀。”   她恰立在月洞门前。受伤的左踝虽然已经正了骨、消了肿,但敌不过心里怯生,一路坐在船里也没怎么活动过,如今时不时地仍想寻个什么事物,站不稳了可以依傍着。   傅横舟不知不觉便站得离她近了,低眉注视着她,两人的面容上有相似的哀愁,几乎可以一触即通。   “夫人,别来无恙?”他强抑着声调,掩藏起宝珠早归带给他的惊喜,这意外之喜恰逢其时地冲淡了失去玉桃的伤痛。   “一切尚好,多谢侯爷记挂。”宝珠却依旧只将这视作客套的寒暄,轻轻一颔首,便错身离去。   齐姑姑正在东跨院门前候着她。见宝珠回来,忙上去搀住了她,道:“奴婢已经嘱咐小厨房炖上了花鱼汤,夫人才回来,太荤腥的东西吃不下,好歹喝点汤,尽早养好骨头。”   宝珠摇头说“不忙”,“文歆那孩子乍离了生母,啼哭个不住,奶也不肯喝,可怜得很。我让杏儿去请王御医来瞧瞧,是否需要开些安神的汤剂,不知王御医此时方不方便。”   齐姑姑因问:“是王春平大人吗?老大人年事已高,早不用在宫里轮值,咱们去请,不消等到晌午,必然能到的。”   “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第二桩事。”宝珠与她一道进了屋,请她在自己对过的凳子上坐下,见秋月不在,便令另一名宫女取来一只匣子,打开推到齐姑姑面前:   “当初离宫时,太后娘娘赏赐我的陪嫁庄子与铺子,都有劳姑姑一向费心打理,我在这侯府里方能衣食无忧。往后这些东西由谁作主,我却说不准了——幸好还有些零散的银钱银票,虽不多,勉强还够再置一份小小的家业,请姑姑不要嫌弃,务必收下我这点微薄的心意。”   回来路上她就打算好了:齐姑姑在宫里伺候了半辈子,不能连累她到老还劳心劳力,好好地为她养老,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东跨院里明面上人手简单,实际各处配置的宫人内侍大师傅,数量不逊于凤仪宫,这些人亦需要妥当遣散,稍后召他们当中的总掌事来,问一问他们各人志向如何。   齐姑姑不肯收,这原在宝珠的意料之中,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在预想之外:“方才夫人要去正房,奴婢不便细问。这会儿再斗胆多嘴一句,夫人究竟是哪件事上犯了欺君之罪呢?”   事到如今,在齐姑姑面前藏着掖着也毫无必要了,宝珠从实道:“我瞒着他,一直都在服避子药。”   “啊?”齐姑姑霍然站起身来,连桌上的匣子都被她带着晃了两晃:“您怎么能这样做?”   宝珠知道她对皇帝忠心,可被她这么直剌剌地一问,犹是觉得肝肠寸断:“我不这么做,将来的孩子该归到谁名下?”   “那自然是千尊万贵的龙裔!”齐姑姑捉住她撑在桌沿的手,只觉不可思议:“您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子凭母贵、母又凭子贵?”   “我没有这样想过。”宝珠平复了心绪,低哑而斩钉截铁道:“我绝不让自己的骨肉搀进名利纷争里。”   齐姑姑觉得她简直荒谬,不过念及此时的处境,自己再把嘴皮子磨干也是覆水难收,倒不如沉下心来,等圣驾荣返后,再设法将二人往拢里撮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皇爷没舍得赐夫人一死,齐姑姑便觉得前景尚还一派明朗。   后宫是个名利堆儿,哪处又不是呢?自古男人们靠识文习武踏上青云路,女人呢,前半截儿靠娘家,中间靠男人,后半辈子不就指望儿孙吗?旁观的泛酸,以为全凭托生的运气,其实不然,有命无运的人多着呢,要花团锦簇地过完一辈子,可不容易!   如今后宫那几尊大佛不过是凭出身,占了高位,论起恩宠来,谁也说不响嘴,只自己这位主子独占鳌头,趁着选秀还有一年,赶紧诞下皇子才是正理——一定得是皇子,融合两姓的血脉,将来还要继承夏侯氏的基业。这是宝珠应享的福分,是她注定的命数。   齐姑姑吩咐宫人把银匣子收拾起来,又张罗着梳洗的巾栉,一面扶着宝珠起身,劝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还请放宽心,眼下好好养伤最要紧,奴婢草芥之人,哪配夫人费神呢?”   她说的也在理。宝珠后知后觉,身边这些人的去留,将来自会有皇帝作主,哪用得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如此再好不过。他是明君,再气再恨,极少迁怒不相干的人。宝珠唇边不觉绽出一点笑意,昙花一现,只有她自己能察觉。   是非名利以外,她是多么爱恋他。   洗去一路的尘埃,换了家常衣裳,齐姑姑扶着宝珠在美人榻里卧下,喂她用些汤,杏儿则替她除了绸袜,取来白玉滚轮轻轻舒缓足周的经络,一面笑道:“夫人且瞧吧,等这些淤青散尽了,咱们还能养得比羊脂玉都润白。”   宝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听说秋月回来了,还代门上递话,云姨娘求见。   想是为文歆的事。宝珠点点头:“请她进来吧。”   云栀进门来,盈盈拜了一礼,道:“适才王御医来瞧过,说歆儿多半是吓着了,一应药都不必开,叫照料他的傅母们细心护着些就是。我又托他开了剂壮骨生肌的药,内服外敷都使得,姐姐看看可妥当?”   宝珠微一抿嘴:“难为你想着。”示意齐姑姑接了,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玉桃不在了,身后这一摊子事都须得你料理,少不得要焦头烂额一阵,文歆那里,又没法儿真一股脑儿全撂给奶娘婆子们…”   玉壶倒闲着,可惜是个不肯揽事儿的,白得个大胖小子固然好,可毕竟是隔了层肚皮的,往后但凡有一点差池,谁能说得清?又不是自己不能生。   云栀则不一样。宝珠一听她这声口便知,她是样样都要强,不过囿于身份,正经主子没发话,到底不便自说自话、跳得太高。   然则自己既不管事儿,就不该擅作主张,轻易允诺她。宝珠话锋一转,又问:“侯爷的意思呢?”   傅横舟的意思?不提还罢,一提云栀便暗暗齿冷:他真以为,那一位厌弃了的女人,他就能凑上去嘘寒问暖、聊慰芳心?   他居然想把孩子给宝珠养! 第87章 .八十七驱邪香囊   为着这一回宝珠伴驾出行,有的人又坐不住了。三月初九宝珠进宫那天,云栀又见着了那张令她厌烦的脸,阴沉着问她还想不想替父兄翻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连自己男人的笼络不住的主儿,还在她面前夸什么海口逞什么威风?   云栀面上不得不敷衍,心里却丝毫不指望这纸老虎。与其受人辖制去构陷宝珠,倒不如,取宝珠而代之。   王春平在偌大京城里是何等地位,也不辞辛劳甘愿为其驱使——这种呼风唤雨的滋味,谁能拒绝?   眼下宝珠暂且失了那一位的欢心,云栀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便了,索性另辟蹊径,把侯府唯一的孩子养住了,借此央傅横舟替自己讨个身份来,效仿薛光禄家那位贺夫人一般,今后也好在场面上行走。   听见宝珠把事情推给傅横舟,云栀脸上也不作恼色,抽了手帕出来,按一按眼角,哽咽道:“有一句话,我连在侯爷跟前都不敢说,只因为姐姐是菩萨心肠,又同为女人,不妨与姐姐透个底儿罢了…”   宝珠不作声,专听她怎么说:“姐姐是最尊贵不过的人儿,玉壶姐姐亦是清清白白的出身,只有我——当日容我进府来,瞒了老夫人,是怕她老人家动气伤身,然而我自己,又有哪一日忘却得了自己是何等卑贱不堪,自小在那肮脏地方受尽折磨,得蒙侯爷垂怜,是老天爷瞧我这辈子太苦,发了莫大的善心,但要报他错爱之恩,为他开枝散叶,却是…痴心妄想了!”   说到伤心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宝珠眼睁睁看着,究竟有两分不落忍,软语温言道:“既是爱你怜你,侯爷又怎会不懂你的苦处呢?”   这话实则亦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顿了顿,宝珠方才又道:“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闲人,以己度人,怕文歆交给你,越添负担,既然你自己情愿,那自然皆大欢喜。不妨觑空请侯爷来,他必会体谅的。”   玉桃毕竟是偏房,身后事再郑重也有限,宝珠本想等午饭后择个机会见傅横舟,不想正和云栀说话间,傅横舟自己来了。   “昨日正好得了一批上佳的梅花冰片,便托人配了些三花接骨散。”傅横舟道:“夫人的脚伤耽搁不得,还是尽早安养才好。”   宝珠心里暗笑:枉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原来这一个个都已将她的行迹一览无余。   “多谢侯爷盛情。”仍旧是不远不近的一句道谢,宝珠这会儿不再歪在榻上,隔着珠帘依旧正襟危坐起来,又见秋月捧了剔红云纹盏托来,便向云栀道:“我脚下不便,妹妹代我为侯爷奉茶吧。”   云栀会意,应声从她跟前退出,到帘外红木嵌螺钿圆桌前坐下,秋月又奉一盏茶与她。   宝珠便问:“侯爷从哪儿过来的?”   傅横舟道:“去送了王御医一回,又瞧了瞧歆儿,这会儿他倒安稳了。”   宝珠感慨一时:“稚子柔弱,倘无慈母矜育庇护,何以长成?”她望了云栀一眼:“我虽有心,却实在力有不逮;云栀呢,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作伴,哪怕再忙也不觉得辛苦,一位母亲待儿女的心,大抵都是这样吧?若真能如此安排,还望侯爷能多加关怀,叫他俩成为彼此的依靠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反倒叫傅横舟有些不解:那么她呢?她缘何不为自己谋划呢?想是这个孩子可以成为云栀的依靠,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她依然念着那个势位至尊的人,情理之中。   沉吟片刻,他说:“一切依夫人的意思。”   语调里仿佛有幽怨之感。宝珠听了尚不以为意,云栀则是洞若观火,因为早不将他视作良人,故此略觉不忿,失落得有限。   这二人不过是她的过墙云梯,且由他们安乐些时日,待她扶摇直上,还何须介怀?   她站起身福了福:“妾过来得有些时候了,只怕底下当差的人有事要寻,侯爷夫人高坐,妾先告退了。”   傅横舟点点头,继续坐着没动。   宝珠心里便不大受用。若是在花园里,天高地阔的,两人相对着一时半刻还罢了,如今傅横舟杵在她的房里,多少就有些不速之客的突兀,且她的脚踝还没好全,端坐久了,难免觉得累。   便示意秋月添了一回茶,说:“昔人已去,侯爷伤心之余,也别忘了保重自身。”令齐姑姑去取两盒阿胶膏来,说道:“之前路过烟台时买了些,总是物离乡贵,实际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侯爷只当作一份土仪吧。”   她和傅横舟眼下仍旧算盟友,在他面前,她用不着再扯一篇谎,如实相告便是了。   还记得那日才登岸,皇帝本打算带着她到街上逛逛、尝尝驴肉火烧,想不到眨眼之间,便恩断义绝。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傅横舟忽然低吟道。   宝珠错愕地看向他,这一回不再客气了,起身冷笑道:“侯爷杂学旁收,我却是从没听过这样的好话,更不知是引的哪里的典故!”   傅横舟呆了呆,一番深情恰如明月照沟渠,大觉羞臊不已,又见齐姑姑返来了,慌忙地作揖赔罪不迭。宝珠别过脸去,不肯再理会他,他只好两脚绊着蒜、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连给他取来的馈礼也顾不上拿了。   齐姑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再对上宝珠时,旋即换回笑模样,只字不提阿胶如何处置,嘱咐宝珠道:“夫人还是歪一会儿吧?脚放在地上得久了,没得又肿起来。”   宝珠“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侧卧在榻上,不用人再为她按摩,便让齐姑姑带着众人都退下去自便了。   屋子里没让点香,她搭了一条鹅黄卷草纹的薄丝被在腿上,支颐愣神。   当真是人走茶凉。玉桃才撒手,傅横舟待她的情分就可以移给别人了,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的孩子也抱给别人了。虽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兔死狐悲的哀惘仍未被万古江河完全冲刷逝去,沉积下来,或许成为了某一段某一支的泥土沙砾。   宝珠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皇帝归来。   她当然不是奢望皇帝原谅她。能够去想象的,无非是他怎样下令,撤走院子里的所有人,褫夺她的诰命,将她禁足到死…她不过企盼着再与他见面。   又后知后觉,这等心境与前世有何区别?走火入魔般地要看见他,要等他来…   不同的是,至少如今她的身子骨还不算差,更没有品尝过骨肉分离的凄苦。   宝珠闭上眼,把整张脸掩盖在丝被底下。   五月初,梵烟送了帖子来,并两瓶自酿雄黄酒、一匣五彩驱邪香囊,帖上写:“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邀宝珠端午当日一道去看赛龙舟。   杏儿在旁边瞧见两句,因笑说:“这原是我们南边儿的风俗,如今也传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儿。”   宝珠笑了笑,从香囊里挑了最鲜艳的一对,让齐姑姑给傅家小姑娘送去。   秋月给廊下墙角各处熏了艾草进来,自己倒水洗过手,宝珠便对她道:“托小厨房裹了一百个粽儿,个头都只拇指头大,什么口味都有。你家去时再叫他们装好,随车带回去就是。”拿出备好的三封银钱来,最厚的一份犒劳厨房众人、给他们道辛苦;薄的两份就给跟车的人。   秋月见她安排得这样妥帖周全,不舍之情尽数涌上来,抱着她的膝头便要哭,杏儿“唉”了一声,说:“还没到哭嫁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宝珠乜了她一眼,回首柔声向秋月道:“又没有宫墙隔着,往后你我再见的时候不少呢。趁着节下回去,跟爹娘弟妹多聚些时日,等将来进了吕家,虽轮不着你担宗妇,自己房里要操心的事儿也少不了,哪还有未出阁时那般逍遥自在。”   这次随驾路上发生的变故,宝珠有意瞒住了她。秋月在宫里磨了这些年,难得本性仍未被磨掉,珍惜天伦之乐,向往一箪一瓢的布衣生活。她与吕家子的婚期是定好了的,不必连累她临出门前还为自己担忧一回。   初五,宝珠带了齐姑姑、杏儿,与云栀、玉壶等人一道去看赛龙舟。   观赛点设在通惠河畔,连绵一整片的高大凉棚自然是达官贵人们提前支起来的,可谓井然有序;挨不着边儿的平头百姓们也各有各的法子——带斗笠草帽的、遮帷帽团扇的…小儿最不怕毒日头,有热闹看比什么都要紧,被自家大人顶在肩头,也自成一小团儿阴凉。   再远一圈,则是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推着板车,叫卖些渴水、刨冰之类的解热小食。   官家夫人小姐们不会买这些东西,奴仆们早已将各样清凉之物备好了,不过逢着恰巧与邻座相识,彼此问好闲话几句,或凑为一桌,或相邀对方尝尝自家厨子的手艺。   梵烟特来宝珠这边招待了一回,说了一阵话,又各赠了女眷一把西洋折扇,方才又忙活去了。   玉壶展开手里的一把描金翠羽点珠镶贝的折扇,不觉啧啧称奇,云栀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暗中感叹一回:这位贺夫人,才真是个人物。   这么宏大壮美的一出赛龙舟,这么多权势显赫云集,哪里只是图招摇一番而已。   可惜——云栀朝宝珠觑了一眼,又往正中的那架凉棚望去——最该来的人没有来。   河面战况正酣,人声鼎沸,宝珠拿手绢在鼻尖挡了一阵,但觉一股让她头昏脑胀的气息萦绕着自个儿,不觉皱起眉头,用余光往四下一寻,只见自己衣襟上系着梵烟送的驱邪香囊。   里面盛的不过是霍香、佩兰、白芷、冰片等物,并没有她平素闻不惯的香料。   那股恶心的感觉依旧涌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宝珠犹疑一瞬,终究将香囊取下来,让杏儿代她收到别处。 第88章 .八十八小豆粽子   御驾回銮已有五日了。这一趟凉州之行收获颇丰:亲见了文庙的落成;革查了一批勾结药商、私贩药材的官吏;慰劳了戍边的将士,抄家所得金银俱折作了军饷…中原朝廷在边陲殊俗之地的威望,由当今这位贤主一步步重铸起来了。   但皇帝脸上始终见不到分明的喜色,随行的臣子们便也不敢显出志得意满的轻浮相来,回京的路上依旧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至于薛盟薛光禄,仲夏之月在宣政殿前硬生生地守出了程门立雪的滋味,总算得见天颜,激动得不能自已,上前去又是磕头又是抱腿,道完辛苦道想念,一大篇肉麻话说完,总算把话引到正题上——明早龙舟大赛,愿奉圣驾降临,与臣属百姓同乐。   皇帝不为所动,低低吐出“不去”两个字,粉底皂靴绕开这一堆人形玩意儿,无情地从容离开。   别介啊!薛誓之犹不死心,追在人后头,径直到了宣政殿门口,这才被小篆一拂尘给拦住了:“皇爷要洗漱更衣,您呐,偏殿里凉快,上那儿候着去吧!”   薛誓之总算被点透了,脚下也不急着走,张眼四处扫视了一通,冲小篆勾勾手指,要他侧耳过来:“那一位呢?”   小篆一听,顿时露出一副杀鸡抹脖子的怪相,那意思明摆着——别提了!闹崩了!   那自己还有胆子往刀口上撞?薛誓之忙朝小篆作个揖,又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赶紧脚底抹油,回府找梵烟拿主意去了。   梵烟正和傅母一道,拿床上摆了一片穿的戴的,兴致勃勃地打扮女儿。见薛誓之着急忙慌地进来,便让傅母抱了姑娘下去,自己起身迎过去,替他更衣换鞋取纱帽,地下伺候的人又抬水进来供他擦洗。   薛誓之这会儿还顾不上这些,一面自己系领扣,一面问梵烟:“各府的帖子都下全了吗?”   梵烟笑嗔:“明儿就是端午了,我还能这般粗心大意,让您担忧这个?”   “靖宁侯府上呢?”   “自然请了。”梵烟道:“聂夫人与我是真心交好。”聂便是太后娘家的姓。   薛誓之忖了忖:送过去的帖子没法儿再讨回来。明日且看那位夫人来不来,多少便能估摸出这回“闹崩”崩到了什么地步。   他蹙着眉不说话,梵烟猜得几分关窍,便说:“您自也别太急于求成了。皇爷肯不肯露这个金面,自有他老人家的深远考量。”言下之意,宝珠并不能左右什么。   薛盟从前亦这样想——如今么,如今真不好说,京城外的事,梵烟没有他清楚。   罢了,靠家里的底子,他再纳十个二十个红颜知己进来都不在话下,没必要信什么“富贵险中求”。   倒是皇爷与聂夫人之间如何,他得上点儿心,若真能叫破镜重圆,他这功劳来得可就惠而不费了。   梵烟便看着他一边琢磨,一边手里盘核桃似地搓着给女儿打的五彩络子,欲言又止几回,到底没忍住,伸手给抢了回来:“这些彩线染色都不牢,没得沾在您手上不好洗——我这儿乱糟糟的,您去老六房里瞧瞧,她有好几块西洋胰子,那个洗起来最好。”   薛盟笑着,却不起身,往后歪倒在床上,道:“我就乐意待你这儿。”   梵烟斜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去,吩咐人拿一块徘徊花的胰子来。   皇帝这边呢,则是早早就歇下了。明儿过节,宫里的热闹少不了。   太后设了端阳宴,把太妃们、帝后、长公主、妃嫔们全请到了,大家乐一日。   皇帝踏进屋,含笑向太后问安,其余人等亦跟着起身,挨个与他见礼。   太后道:“咱们已经逛了小半日,正预备歇一会儿脚,吃点粽子。”便让身边立着的女子捧了水晶盘儿过去,请皇帝也尝尝。   粽子做得精巧,个头与葡萄差不多大,里头犹填着各种馅料,隐隐从晶莹的糯米中透出来。   皇帝不爱吃太甜的,取来筷子挟了个掺小豆儿的,也不蘸蜜,径直吃了。   搁下筷子时余光却似觉面前侍立的人有些眼生,有意抬头瞧了一眼,皇帝一怔,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太后只见他打量人家,便开口引荐道:“这是户部孟尚书家的姑娘,闺名叫作淳雅。”   淳雅连忙将手中茶盘交给别人,自己敛裾,朝皇帝依依行了个大礼。   皇帝饮了口茶,合上茶盖儿,漫然道:“宫人历来只从民间选,不选官家女。”   这话就够不客气了。皇后不免替这孟姑娘暗暗担忧,眉舒则用手帕掖了掖嘴角,方才遮住唇边的笑意。   太后连忙嗔怪着打圆场:“淳雅是我请来的客人,哪能是宫女?”   皇帝神色不变:“既然是客,又为何做这端茶递水的差事?”   眼看着母子俩要起争执,淳雅不能再不吭声了,跪在地上,忍着颤音儿道:“太后娘娘抬爱,召臣女进宫,是臣女一家老小天大的荣耀。臣女不敢以客人自居,服侍各位主子,是臣女的本分。”   看来是执迷不悟了。皇帝懒得再理会她,转首对眉舒道:“这艾虎补子不衬你,颜色太暗沉了些。一会儿叫人取一套织鸾凤纹的来。”   眉舒连忙笑盈盈地站起身,向他蹲礼谢恩——就算被皇帝拿来做筏子又怎样?这姓孟的不一样是仗着太后撑腰?   皇帝眼里瞧不瞧得上自己,那都不干旁人的事。总好过这一位,娇贵的官家小姐,非要靠模样有几分像别人来邀宠。   论身条儿是真像。垂首低眉地侍立在旁边,乌真真的头发与半高的领口间,含蓄地露着一抹雪白的颈。   正脸就全然是两个人了。孟姑娘脸盘儿饱满些,大大的眼睛里还留着几分稚嫩无措——不像那一位,在主子跟前从来不抬眼睛乱瞟,一副谨小慎微的表象,谁知道内里在琢磨些什么,蔫儿坏。   太后想凭这么个人把皇帝的心思拉回来,怕是错了主意。   皇帝再没拿正眼看过她,就当她跟那些站班的宫人一样。脸上厌恶的神色倒掩得很好,对众人说话时还如往常。   不想伤了太后的脸面,更不想损了自己的涵养。   一时柳叶儿来请示下,问酒席设在何处。   太后想了想,说:“让人划两条舟出来,咱们就在小横塘上开宴,再召一班清乐,在水心儿里那亭子中吹奏,这样热闹有余,也不至于喧闹。”   众人都连声称妙。太后于是站起身来,一只手搭在皇后臂上,一只手冲淳雅招招,让她也到身边来。   皇帝便自觉退了一步,索性一个人负着手慢慢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这是有心撮合皇帝与淳雅二人,知情识趣地不去皇帝跟前露脸儿,唯有眉舒心中不忿,将一柄镂雕象牙柄菱花扇扬得“呼呼”生风。   真的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弄个假的来抵什么用?   她正低头咬着牙寻思,随众人摇摇晃晃踏上船去,一错眼的工夫,皇帝连同淳雅都不见人影儿了。   连忙拿眼神去问近旁立着的善善,善善以水墨折扇遮了半张脸,目光往窗外抛了一眼,倒是万种风情。   眉舒看不惯她这妖妖调调的姿态,只向她示意的方向瞧去:孟家姑娘怕猫——宫里主子养猫的可多着呢,像宁妃更甚,她在,猫儿必在——不得不单坐一只小船随行。可鲜花儿似的小姑娘家,又不懂水性,哪能叫她一个人在湖面上飘着?有皇爷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这怎么可能!眉舒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有意扒开竹帘儿往外头寻个究竟,可窥视圣踪是多大的罪名?闹起来又多丢脸?   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人还同大伙儿一道安坐着,心思全跑外头去了。   小船上皇帝与淳雅相对,却并非旁人想象得那般情愫暗生。皇帝散漫坐着,淳雅则恭谨地低头立着。   这样一道婉顺的侧影,可着实是像。   但终究是不同的。面前女子的循规蹈矩,不过来源于良好的家教,摆出来是为着得旁人夸赞的;那个人呢,兢兢业业是烙在骨子里的,为的是在这禁宫里苟活。   “你不是说,不愿意进宫吗?”明暗交错的波光映在竹帘上,不辨晨昏。皇帝忽然开了口,嗓音微哑,有种沉睡初醒时不设防的温柔。   是谁?淳雅其实已经从后妃们始终微妙的容色里猜出了什么,但她没有退路,她身后是一整个家族。   “臣女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更无时无刻不盼着尽己微薄之力,如父亲与兄长一般,报效皇爷…和各位娘娘们。”   “哦。”皇帝仿佛刚想起来:“你父亲是孟占春。”   淳雅低声应“是”。这就是成为皇帝后宫的一点不足:哪怕是皇后的生父、正经的国丈,敬着你时,可以称一句承恩公,不耐再抬举你时,照样是君臣有别,称名道字只看圣心如何。   何况她是进宫来当妾的。   皇帝的手指慢慢转着拇指上的一枚骨质扳指,若亲近的人瞧见了,必然明白他此刻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念着面前女子年纪小,他继续维持着一种较为温和的口吻:“朕素日政事繁忙,能在母后跟前尽孝的机会太少;长公主虽贴心,可惜身子骨又弱了些。既然你投了太后的缘,多住几天陪伴她也无妨,将来有合适的青年才俊,朕替你指个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待嫁去。”   孟淳雅的决心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臣女此身,愿为皇爷及娘娘驱使,肝脑涂地。自己的荣辱得失,实在不足挂齿…”   “行。”皇帝不再转那只扳指了,脸上浮现出笑意来:“你想要什么位份,去向母后开口便是。往后就在宫里,好好儿为孟家光宗耀祖吧!” 第89章 .八十九榴花对簪   户部孟尚书家的姑娘蒙皇太后恩召入宫,一举得封昭仪啦。这可是九嫔之首,位比九卿啊!   “皇后娘娘赏了一套猫眼头面,至少值这个数。”善善比了个手势,“当然啰,娘娘的恩典怎么能用这些俗物衡量,就如咱们姐妹送些什么,也是存着和孟昭仪亲近的心思罢了,往后作伴解闷儿的年头还长着呢。”   她那股言不由衷的劲儿,眉舒瞧着暗生不屑:什么姐姐妹妹的,且看那位新昭仪能新鲜几日吧!等没了恩宠,一样要计较起这些“俗物”来。善善眼皮子浅,看那副头面难得,眉舒却还记着,那本是皇后头一回进宫时,太后给的赏赐。   彼时皇太后与先帝正别苗头,这样大张旗鼓的赏赐一回,多少有捧杀的意味。看来如今的皇后娘娘,也是个好记性的人呐。   册封礼毕,孟昭仪拜见过皇太后、皇后,回到自己的永宁宫来。   她是得了太后青眼,特意召进宫来的,故而还从家里带了个丫鬟进来伺候,实实在在是破例的恩典。   丫鬟名叫绿绦。两人一般大,打四五岁便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孟昭仪由永宁宫的宫人们服侍着换下礼服,重新梳洗过,便单叫绿绦留下,给她梳个家常的发式,其余人则都打发去忙别的差事了。   绿绦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便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赏赐昭仪都见着了的,且不提它;宁妃娘娘送了一对镂空花鸟金香球,恪妃娘娘送了架珐琅芭蕉七轮扇,秦容华送了一套紫砂茶具…这些东西都已经造册入库了,等将来需要还礼的时候,再供您细瞧。”她口齿伶俐,嗓音清脆,一大堆“娘娘”来“娘娘”去,愣没打一个磕巴。   孟昭仪心里赞许一笑,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被称上一句“娘娘”呢?   从入宫到获封,她靠的都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昭仪是正二品,算得高位了,比起明年那些选秀进来的女子,不过从美人、才人这样的低阶往高处攀,又容易得太多。   她心里清楚,如今是自己仰仗着家里,终有一天,要家里仰仗着自己才好。   挽了个一窝丝杭州攒,戴了四支金镶翠小簪儿,两个珍珠耳坠子,孟昭仪接了眉笔,自己对镜描划着:“尚服局送了些什么衣裳来?”   绿绦忙让人一套套呈上来给她过目:夏日里的衣裙总是浅碧鹅黄的多,至艳也不过是胭红蜜色一类。   绿绦指了一件半立领白玉菡萏扣儿的对襟衫:“昭仪您瞧,这天水碧染得好,配条胭红的裙儿,多亭亭玉立呀。”   孟昭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问:“有一年咱们背着傅母去买的冰糖葫芦,你还记得吗?”   绿绦道:“怎么不记得?那糖衣裹得真见工夫,跟雾凇似的,一咬脆卜卜,又不粘牙又不发腻。”一脸向往里尚带些赧然:“后来被家里发现了,可把咱们一屋子的人一顿好骂呢!”   “如今还惦记着吗?”孟昭仪又问。   绿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您如今是昭仪,等将来有机会,永宁宫里也设个小厨房,点什么让他们做什么就是了。”   孟昭仪失笑:“那若是我点了冰糖葫芦,他们偏送些山楂糕来搪塞呢?”   绿绦的神色僵住了,她总算听明白了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孟昭仪道:“倘或有一星半点的气性,都要把这碟子以次充好的东西砸了吧?别说有四五分像,哪怕像了十成十,不是,终归不是。”   太后胸有丘壑,皇后不落忍,都不曾在她面前透露半句实情,倒是恪妃,无风还要搅起三层浪,言语间遮遮掩掩,存心要引她生疑影儿。   她究竟像谁?孟昭仪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得不到的,不好也是好,她永远争不过。   她宁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嫔御,以自己真正的面目对着他,不知能不能博取他偶然间的怜惜。   她挑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藕色的裙,妆扮得体,盈盈地坐在玉堂富贵镜前,宛如一枝娇怯粉润的芙蓉。   暮色四合,永宁宫的灯火次第亮起,琉璃罩中的红烛微颤,似有人来。   但孟昭仪不再侧首去看,她已然知道,不会有人来。   灯花爆了又爆,自顾自地欢欣着。   齐姑姑取了柄小金剪子来,将烛芯修了修,重罩上灯罩。   回身见宝珠犹捧着卷书在看,齐姑姑笑劝道:“夫人明儿再看吧,夜深了,仔细伤眼睛。”   宝珠恍然抬起头,道:“看入神了,竟没留意到。”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慢往床边走。   又想起什么,问:“给玉珠送粥米的人安排好了吗?”玉珠前几日生了个女孩儿,正在家里坐月子。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齐姑姑替她放下床帐,又将屋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下屏风外小小一盏,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齐姑姑自个儿对玉珠的抵触其实是很深的。宝珠私藏的避子药被皇帝发现了,这桩官司暂且没往深里查,可她心里不能不琢磨。   杏儿秋月是姑娘家,又都没怎么出过门,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贺梵烟最知情识势,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肯做这杀千刀的事儿,傅家更不消说…算来算去,就只有玉珠有这般贼心贼胆,或许还连带上她家那个九州贩骆驼的男人。   如今皇爷回宫已有小半月了。齐姑姑暗里发急:怎么还不见动静呢?是软着来还是硬着来,总不能压根不理会吧!   宫里头没有传召,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往宣政殿去求见。但里头的消息,齐姑姑却是听说了的,皇爷才封了位昭仪没多久呢。   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齐姑姑看得出来,宝珠心里面,也煎熬着呢。   兼之近些天傅横舟不知又起什么歪念,常寻些由头往东跨院来,宝珠虽厌其烦扰,到底人家是好声好气来问安的,四五回里总要令齐姑姑周旋个一两回,不至于撕破脸面。   及至云栀,又多疑得紧,生怕谁抢了她的活宝贝一般,把正儿八经侍奉主母那套规矩重新拾起来了,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下。   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岂容这些乱糟糟的人说见就见?齐姑姑暗忖,须得趁早想个法子,让皇爷和夫人见上面儿才是。   横竖这一回是宝珠的错,该她先服了软儿。   齐姑姑心里有了计较,次日宝珠起来梳妆时,她便将一只匣子打开给宝珠过目:“这榴花对簪上的红宝掉了一颗,奴婢今儿把它送出去,让人把金丝再拧一拧。”   送哪里去?答案不言而明。不过借个由头到宫里走一圈儿,期望皇爷能够睹物思人罢了。   宝珠只是对着镜子愣神,齐姑姑唯恐她左性儿又犯了,踟蹰着要不要再敲敲边鼓,终于听见她松了口:“那就有劳姑姑了。正巧日头不毒,这时令闲逛逛也很好。”   齐姑姑不由抿嘴一笑:但凡这位的心思肯转圜过来,那便容易了。   于是理好发髻换好衣裳,让宫人套了马车,齐姑姑捧着簪儿匣子,坐车往宫里去了。   把牙牌朝守门的侍卫眼前一亮,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两仪殿。   恰巧小篆正招呼着一班内侍举着个杆儿四处粘知了,一见着她,忙不迭地上来唱喏,挤眉弄眼道:“姑姑来得正是时候,等这些个知了炸出来,头一盘孝敬您老人家下酒。”   齐姑姑作势要打,却也不认真计较——他俩从某种层面上论是平级,自己不过占个资历老罢了。   因问:“皇爷呢?”   小篆道:“今日召对散得早,皇爷跟几个近臣往放鹰台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齐姑姑拈掇着,把簪儿交给小篆转呈倒不是不成,可单是东西到了,情真意切的话没到,仍旧差些火候,究竟少不得自己描补描补。   小篆何等有眼力见儿?主动说:“这儿粘鸣虫闹纷纷的,姑姑不如到那边梢间里坐一会儿?难得进宫一趟,该给皇爷他老人家见个礼儿才对。”   齐姑姑从善如流,走到屋中坐了。伺候的宫女儿们哪有不认得她的?殷勤地煮茶端点心,又寒暄了好一阵。   齐姑姑原也有心打听打听新晋的那位孟昭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两仪殿的宫人们本就是当初分给宝珠的,是她名下的人,怎好到外头去东听西探?   不如等见过了皇爷,自己再去尚仪局走走。   没坐多久,隐约听见前头宣政殿传来有节律的击掌声——皇帝回来了。   齐姑姑赶紧再度整衣理容,预备着觐见。   皇帝进屋换衣擦洗过,听小篆说起,目光先是明亮了一瞬,顷刻又整张脸都沉下来,待齐姑姑在他跟前磕过头,半晌不作声让起来,负手极不耐烦地扫了那首饰匣一眼,方冷笑着道:“修簪子…这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第90章 .九十雪青衬褶袍   齐姑姑早知道他必有这么一问,并不打算撒谎:“回皇爷,这是宫里的式样,拿到外面去,谁又敢揽呢?便是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不是明珠暗投了吗?奴婢自作主张了,请皇爷降罪。”   那倒也不至于。皇帝嘴唇微动了动,片刻还是妥协了:“那你去吧。让尚工局即刻便修,不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齐姑姑是懂得的,闻言恭恭敬敬地又是一礼,便要告退出去。   “等等。”皇帝忽又叫住她,沉吟了一时,转首对小篆道:“你把东西送过去。”   小篆忙应了个“是”,哈腰从齐姑姑手里接过匣子,三两步退了出去。   齐姑姑便垂手侍立着,静候皇帝开口。   皇帝只是坐在御案后头,随手取了卷奏疏翻看着。金狻猊里的烟浓了又淡,半晌才有一句:“她,近来如何?”   齐姑姑忙道:“夫人那性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刀子扎在心窝上,也不愿叫一声疼,犟么。在奴婢们面前,也没见她怎么,只是越发好静了,每日膳食进得更少,觉又短…”   “是朕害她这模样的吗?”皇帝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闹成这般给谁看?”   齐姑姑不敢再吭声儿了:皇爷这么大反应,分明就是心疼了,又恨自己不该心疼。   皇帝撒了一通火,旋即又觉无益得很,将手里的奏疏掷了出去,淡然道:“你退下吧。簪子修好了,有人送过去。”   别想借着取簪子再做文章!   多可恨的人呐,简直罪大恶极。如今又轻描淡写起来,妄图凭个小物件儿便能哄得他团团转吗?   她把他当什么人?   过了一阵,小篆回来复命,说:“尚工局的瞧了,那簪子修倒不难修,只是上头的红宝掉了一颗,如今一时没有这么好颜色的,得等上些日子…”   皇帝顿时皱眉:“一支簪子,究竟有什么可啰唣的?去内帑找一找,有相配的就拿去,没有就另选样首饰给她便是,别在朕跟前现眼!”   小篆唬得忙把脖子一缩,一迭声地答应着告了退。   出了门却捂嘴偷乐起来:内帑乃是皇帝私库,从这里头拿东西贴补,可不比按着规矩来的份例亲厚得多?   皇帝自己当然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对宝珠,依旧是狠不下心。   但那又如何?   这一次的分歧,不能糊里糊涂就过去。   她不愿做宫眷,不愿有孩子,深究起来,是不想和他有牵扯吧。   连送簪子到他面前来,都未必是宝珠的主意,说不定是齐氏自作主张——可是东跨院里的奴才拜高踩低、给她委屈受了?   其实他原不想过问的,但奴大欺主这种事实在纵容不得,等小篆把簪子拿回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便是了。   用不着他亲自露面。   皇帝慢慢仰靠在髹金雕龙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   鸣蝉都被尽数粘走了,午后的宣政殿一片静寂,一丝风儿也无,红木鉴缶里堆积成小山的冰块偶或沁下一滴水珠,声响在殿中似有回音,萦绕许久不绝。   恍惚是宝珠初进东宫的光景。彼时贤妃白氏作威作福,要小辈儿们日日去往长禧宫向她问安。太子不愿让宝珠去受那闲气,只给了她昭训位份,不入玉牒,自然不够格拜见庶母。   然而位份太低,用度亦少。太子又每每召宝珠到自己宫中来,让她随意享用自己的份例。   时年宝珠不过十五,太子怜惜她,所谓“侍寝”也无非是留许多新鲜吃食及衣料首饰给她,二人躺在床上挨着头说一阵话,随后并肩而眠。   及至太子登基,因先帝丧仪中宝珠小产,特与她贵妃之位,聊作慰籍,皇太后虽有微词,终究按捺不提。   宝珠身居高位,却也不爱奢华,不过逢着皇帝额外有所赠时,方才穿戴了来给他看。   这日亦是天热,皇帝歇中觉醒来,见宝珠正坐在榻前替他摇扇送凉,嘴角虽噙着笑,眉目间却有股不自知的哀愁。   他欠起身来,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宝珠一愣,很快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张了张口,有一个名字仿佛就在他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竟像被魇住了,依稀听见谁结结巴巴地唤他:“皇爷,皇爷…”   皇帝只觉身子挣了一下,猛然苏醒过来,入目便是小篆那张天塌了的脸:“皇爷,夫人她、齐姑姑说…夫人不见了!”   皇帝一时没领会过来,斥道:“你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   小篆抖抖嗖嗖的,又欲伸手搀他坐起身,又觉得站起来没有跪着踏实,摊着两手左右为难了片刻,总算把舌头捋直了:“才刚齐姑姑回去,不曾见着夫人的身影,派人把两个院儿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门上的也都挨个叫去审了,一问三不知,只好先报给宫里一声。”   皇帝坐在床沿儿上,一时竟有一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怔了怔才问:“那两个宫女儿呢?”   “秋月许了人家,前几日就被老子娘接回去了;杏儿早先被夫人派去主院,给傅家小姐送什么东西…”   “她谋划得好!”皇帝抬脚便踢在地心的宝鼎上,炉灰洒了一地,“暗卫呢?那么些人都死了不成?”   小篆没敢吭声儿:暗卫的职责是确保东跨院里头的安全——毕竟是女主子,不能不分昼夜地盯着;至于出门时,自有齐姑姑知会他们随行。   皇帝连说了五六个“好”。他以为齐氏进宫,不见得是她的授意,原来真是得了她的首肯,图的正是个调虎离山!   他喘着粗气,踩着双靸鞋立在砖地上,因为适才那一脚,半边儿鞋面上都是香灰,困兽一般,何等狼狈!   因在夏季里,他嫌热,下令将寝殿的地毯都撤去了。这时穿着薄底的鞋,站得稍久,便觉得凉意从足底蔓上来,冻得他心里发寒。   这靸鞋是她做的。   皇帝重坐下来,自己把两只鞋脱下来丢了,小篆正没头苍蝇似的,慌慌忙忙地又让人取新的鞋袜来,自己膝行几步,捧着皇帝的脚替他换上。   “她要跑,总不能走着出门。”头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除了微哑些,居然和平日吩咐臣工时没什么两样:“今日进出过傅家的车,都仔细给朕查。”   小篆应喏个不住。皇帝穿好了鞋,又示意更衣,雪青衬褶袍上,那坐龙模样威严而狰狞,叫人不敢直视——历代皇帝的夏服里,按老例儿是月白的多,看着更清爽些,不过从白氏作乱那回后,当今这位再不穿月白了,故而择了雪青的来。   好好的一对儿佳偶,怎么就闹成这田地的?小篆一面料理衣裳,一面替皇爷不值起来。   却听皇帝又道:“她把人都支使开,是打谅着朕不会迁怒无辜?那她便错了主意!朕也不知道同她里应外合的是谁,把那院子里的宫女、婢女、连着其余伺候的一道,还有薛誓之家里的那一个、蕃市里的什么珠两口子,都看起来,给朕仔细着实地审!”   一事不烦二主,想必当初的避子药,也是此人手笔。   不独是这些人,圣旨一下,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都忙碌起来了,走街串巷地搜寻。普通兵丁们不知皇爷究竟要找什么,就连指挥使也一头雾水,只知但凡遇上可疑的,先抓来盘查一通再说。如此不过三五日,街面上别说打架斗殴,两个小孩儿靠在树下吃完西瓜,当娘的还不忘跟在后头把瓜籽儿给扫干净呢!   百姓们因为事不关己,搜查的兵丁走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朝中的大臣们则不然,为官做宰的,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笔糊涂账也没有?见形势不妙,免不了暗地里各寻门路探听探听。   这日一早,皇帝到天和宫中请安,太后便随口提起:“昨日你六姐姐来,我看琨儿个子拔高了不少,再不怕被他妹妹笑话了。”   皇帝笑了笑,道:“儿郎家,是比姑娘长得晚些。”   从前六公主下降开国老臣周家,多年不得回京,是皇帝即位后,加授了六驸马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虚衔,一家四口方才在都中定居下来。   皇帝心知肚明,太后提起侄儿侄女,远不是同他话家常那么简单。   果然,太后又笑道:“听六儿说,这孩子别的都好,只是太淘气些,除了他爹爹,谁也不怕——这几日想是朝中多事,他爹爹在家的时候少,他越发像脱缰野马一般,字也不写、书也不念…”   “六姐姐这是怎么说的?”皇帝很是不以为然,打断了太后的话:“亏得周家是外戚,不会有外放的一日。不然她身为母亲,还拿不出威信来吗?”   这些日子他也忍耐得够了。臣属们自乱阵脚,他且冷眼旁观,横竖心里自有一本帐,只看何时抖搂出来才算物尽其用而已。偏生这姓周的不知好歹,非要把外头的风吹到天和宫来。   皇帝搁下茶盏,站起身道:“五城兵马司近来确是忙,为的是朕的一桩私人事。朕不叫母后知道,是不愿母后烦心罢了。谁知六姐姐话没说明白,反倒惹得母后疑心,实在是咱们做儿女的不应当。”   他语调里勉强还带着笑,眉梢嘴角却尽是冷意,太后见了越发不快,苦口婆心道:“皇帝瞒着我,固然是为了我这老婆子可以专心享清福。可是,有一句话你说错了,皇帝的私事,同样是关乎社稷的大事。社稷不稳,我又如何心安?”   “母后言重了。”皇帝不徐不疾道:“事已至此,朕再瞒着母后亦是无益,不妨明白告之——朕要找的,不过是心爱的女人,找回来后,一切如常,何谈社稷不稳?”   “那要是找不回来呢?”   皇帝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绝无可能。” 第91章 .九十一白鱼面   蕃坊里的坊市分隔不像外头那么严,麦阿叔拎着一兜胡饼,走不了几步,便看得见自家女儿屋前那一串转枝莲了。   他是个高胖的体格儿,白净脸盘上蓄了虬结的乌须,淡褐的小眼珠透出笑意来,招呼着相熟的邻居:“郦二爷,又吃鱼啊?”   被他唤作“郦二爷”的男子抬起头来,这倒是一副不掺杂的中原人面孔,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笑起来也不像个好相与的人物,扬了扬手里开膛破肚的鱼:“白鱼,味儿鲜,就是刺儿多,刮下肉来做鱼面最好。”   麦阿叔受教地连连点头,准备到家去说给老伴儿,也学着做一回。   麦阿婶虽是蕃坊里出了名的好手艺,但毕竟胡汉风俗不同,别的不提,汉家的坐月子他们便没有,何况还是男人家伺候月子?   郦二爷杀好了鱼,冲洗干净,便转身回厨房去片肉剁泥,对自家院子里围了大半圈儿的凶神恶煞是彻彻底底地熟视无睹。   葱姜胡椒一概不能放,只拿鸡油将鱼骨煎了煎,添水熬汤,鱼面擀出来下锅稍煮,便盛进碗里来,再摆两颗菜心儿在上头。郦二爷心里没底,这样的清汤寡水,也不知媳妇儿吃腻了不曾。   玉珠正半坐在床头出神。她没郦二爷这么沉得住气,一帮子兵丁找上门来,一守就是四天,即便被郦二爷发狠拦下了,没把她这内室翻个底儿朝天,光这架势,也叫人心里不安。   是和宝珠有关吗?她不得不猜测着,既怕因为避子药的缘故连累了男人与女儿,又担心宝珠此时的处境。还有,郦二爷自己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怎么又皱眉头了?”郦二爷端了碗进来,笑问:“嫌腥?”自己闻了闻:“不腥吧?”   “不腥。”玉珠支起身来,又伸出手由着郦二爷拿热巾子给自己擦净,说:“我自己端碗。”   郦二爷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碗递给她:“仔细烫。”见她接了筷子,慢慢地挑了鱼面往嘴里送,也不说难吃,也不说好吃。   等到玉珠吃完了,郦二爷收了碗筷,又道:“再忍忍,出了月子,咱们上炙肉馆好好吃一顿!”   玉珠“噗嗤”笑起来,推了推他,正欲催他快些去吃,门被敲响了:“郦二,时辰到了。”   领着这一队兵丁的陈小旗可是个有脑子的。又是蕃坊,又是没出月子的女人,当家的郦二又是个刁钻难缠的人物,搜查起来稍有不慎,怕要惹出大祸端来。   好在这小院儿只前后两道门,手下弟兄们团团把把持住了,便是只蚊子飞过,一样抓下来盘查完了再放,不必担心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接着么,便是瞅着饭点儿提审郦二。   兵马司出身的,个个纪律严明,对待这些平头百姓,绝不会滥用刑罚,不过客客气气地请人坐下,看茶,将些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挑着字眼儿不妥,再往深里问、往细里问、往谁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问。   不过今儿的茶还没泡出色,皇帝来了。   占了满院子的军士们齐齐行下稽首大礼,郦二爷也只得跟着跪拜伏地,余光却毫不畏惧地打量起了这位年轻的帝王。   皇帝脚下未停,径直绕过他,推开了后方的房门。   郦二爷倏地站起来,却是回护不及,皇帝已经立在了玉珠面前。   “皇爷…”玉珠不愿自己男人真和皇帝起冲突,撑着要下床行礼。   郦二爷一把揽住她,自己挡在前头,向皇帝拱了拱手:“陛下,内子尚未出月,尊贵如您,想来不应当踏足这里吧?”   他的口吻不甚恭敬,皇帝也未在意,眉峰微挑:“你叫郦二?”   “…正是。”   “这个姓不多见——朕记得太'祖在位时,曾出过一桩没头没尾的命案。被莫名击杀的,乃是一名刚从扬州返京的朝中大员,他那名跟着殉节的姬妾,好像就姓郦。”   说到此处,皇帝悠然看向郦二爷:“你是哪里人?”   “小民自幼失怙恃,为着一顿口粮东奔西走是常事,竟不记得故乡为何处了。”郦二爷答得坦荡,但心里头明白,皇爷对他的过往,必然已经了若指掌了。   皇帝叹了句“可惜”,仍然是不咸不淡的语调:“那也罢了。朕听说那家正妻攒了一笔银子修缮坟茔,预备把姬妾迁出去…”   “这简直欺人太甚!”郦二爷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皇帝却蓦地沉了脸:“郦二,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   郦二爷深知所谓正妻不过是个幌子,迁坟与否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他别无选择,只得跪下来,行礼道:“小民无状,请陛下恕罪。”   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角落里的摇车上,最后才看向玉珠:“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玉珠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奴婢知道。”   皇帝点点头:“他必定告诉过你,他杀父弑母,都是有苦衷的吧?”   郦二爷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玉珠亦如遭雷击似地晃了晃,皇帝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好个嫉恶如仇的郦二爷,平素再怎么把反叛不羁当美谈,这样有悖天道人伦的事,还是会瞒着枕边人吧?   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日子过足意了,在他和宝珠之间作什么乱?岂有此理!   皇帝管不着他二人过后如何,趁势逼问玉珠:“宝珠在哪里?”   玉珠木然摇头:“不知道…”   “不知?”皇帝却不肯信:“四日前傅家的车可是来给你送粥米的,你会不知?”   “送来的东西都在厨房里,皇爷大可亲眼去瞧。至于那么大一个活人,能往哪里藏呢?”   “除了这个院子,别的地方呢?”   “家贫业小,没有别的地方。”   皇帝闭了闭眼,忽然软了声口,唤了声玉珠的名字,说:“两个月前,宝珠才第一次出远门。如今让她一个人在外头,怎么度日?”   玉珠觑他脸上神色,倒有两分不落忍,道:“实在不是奴婢存心隐瞒,皇爷细想,以夫人那样的性子,不是不得已,会将我们牵连进去吗?”   这话何尝不是?三四日里,但凡能想到的人没有不审的,能想到的地方没有不搜的,之所以扭着玉珠这里不放,是因为这是皇帝以为最有指望的地方了,连这里都找不到,还能去何处呢?   皇帝垂眸,看着低头不语的郦二爷:“陈年旧案,朕可以不重审;传递禁物,朕也可以不追究。要不要将功折罪,全凭你们自己掂量。”   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盖因皇帝知道,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又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门路,横竖五城兵马司这一头已经是一筹莫展了,不如叫他也出一份力。   本来寻摸避子药一事,玉珠便是背着郦二爷的,目下闻得皇帝有此一言,敢不应承。于是仍留下陈小旗一行帮衬,兼顾传信进宫。   恭送走圣驾,玉桃忙拽了心神不属的郦二爷起来:“别跪了,地上凉。”   郦二爷抬起头,眼睛却不敢看着她:“杀父一说,纯粹是欲加之罪,至于我的生母…确是为我所害——你,你待如何?”他别开脸,强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玉珠跪坐起来——郦二爷把她将养得好,坐褥的一点儿不适都没有,腰杆儿也有力——两只手捧着他的脸,要他转回来,对着自己:“你从前待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你待我好,等将来上刑场挨臭鸡蛋烂菜帮子,我跟你一道挨就是了。”   “没到那一步呢。”郦二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冒着青茬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我这就去找人,怎么也得把你那小姐妹带回来。”   皇帝回宫时,正是下钥的时辰。门上内侍行完礼,回禀说皇后娘娘来了,特意吩咐他们别忙着换值,得候着皇爷荣返了再说。   皇帝估摸着她是有话要说,可自己实在没闲心去听,不禁皱眉一瞬,而后才往宣政殿梢间走。   没到屋前,皇后已迎了出来,蹲福道:“暑气渐重,听闻皇爷近来胃口不好,我特意让人做了些爽口解腻的菜式,带来请您尝尝。”   皇帝深谙她的处世之道,绝不是个爱出头的人,走这一遭,想是受了众人明里暗里的许多托付。   也好。他既然为宝珠铺路,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眼下先向皇后通个气儿,往后总要叫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宝珠在他心里的份量。   二人进屋分了座,有内侍上来伺候皇帝洗手。皇后因笑道:“人来人往的,看着倒热。不如单由我服侍您用膳?”   皇帝无可无不可,将手巾子丢给内侍,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   皇后站起来,手上戒指玉镯都褪去了,搦着勺柄,为皇帝盛了一碗绿豆老鸭汤,柔声问:“宝珠妹妹,可找着了?”   这一称呼够乖觉的。然而皇帝正是郁结难解之际,并不领情。   皇后察言观色,不禁叹了口气:“这么一个人儿,叫人怎么不悬心呢?不独是我,连母后也是一样的。旧年未出宫时,母后待她,真如嫡亲的女儿似的,如今两头都要担忧,老人家怎生受得住…”   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规劝的话他听得多了,句句都是大义凛然,实际上呢,各人都不过为着各人的得失权衡罢了。皇后专程来说这一番话,原是她的职责所在,他听着了,不为这个寻皇后的不是,也就仁至义尽了。   桌上那一碗汤渐渐失了温度。再是清热消暑也须趁热喝,否则便凝结出一层荤油来,看着都腻味。皇帝只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对皇后说:“今儿时辰不早了,你很不必候着朕,自己该早些用膳才是。”示意皇后坐下来,无须伺候他。   皇后还没来得及谢恩,他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去了。   次日散朝回来,终于有消息递进宫来:常走北郊的一个货郎张,天刚亮就到城中惠民局买保胎丸来了。 第92章 .九十二对牌   北郊因为邻近前朝皇陵,历来是个荒凉之地,人烟不如别处稠密。便是货郎张这样以摇鼓叫卖为营生的,也要隔好一阵才往那里走一趟。   燕朝败亡后,原本世代扎根于此的陵户们也纷纷另谋出路,年轻的一辈几乎都离开了,十户里头只剩下两三户还有人居住,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叟老妪。   这样的地方,哪还有新的一代诞育呢?即便真有,亦该千方百计地投亲靠友、将孕妇送到别处去养胎——倘或连这样的门路都没有,又哪来的银钱、托人去惠民局求药?   条分缕析,那人除了宝珠,再不作他想。   皇帝将手狠命撑在金漆龙纹的御案上,不如此,根本无法遏制住指尖的颤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皇帝咬紧了牙关,辨不出口中腥甜的味道从何而来,随即,他缓缓地在宝座上坐下来:“让兵马司的人,跟好了那个货郎,不许打草惊蛇。”   又转向小篆:“不用套车,备马。”   这是打算轻装快马、亲上北郊呐!小篆还没来得及应诺,却听得天和宫的太监在殿外求见:太后突然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摆驾西苑。   专为天和宫请脉的邓御医已经在偏殿开好了方子:太后并无大碍,不过是因为一连几晚没歇好,天气又炎热,有些轻微的中暑症状,这时候已经醒转过来了,正在寝殿里休息。   有了年纪的人不敢过分用冰取凉,不过循着风向开了几扇窗,有个清凉意思罢了。   宫人捧了一碗温温的绿豆百合汤来,皇帝接过手,走到太后跟前,唤了声“母后”。   太后睁开眼,一旁立着的柳叶儿便把给她擦汗的冷手巾取下来,交给小宫人拿出去,自己另展开一张月白素罗帕,掖在太后的襟前。   太后便笑道:“我不过在那鱼缸前看睡莲,起得猛了有些眩晕,她们这样小题大做,非惊动你做什么?”   皇帝用瓷匙舀了汤,慢慢喂太后饮了半碗,一面说:“还记得母后从前苦夏,一进伏日连饭都吃不下,如今倒好了。”   彼时皇帝尚未登基,太后与先帝不睦,母子俩难得相见,许多殷殷关切之语,常由宝珠代传。   如今彼此疏远、彼此猜忌,反倒不如当日了。   皇帝将碗搁回托盘里,起身一揖道:“母后好生休息,朕就不多扰了。”   太后苦笑着问:“皇帝又要出宫吗?”   “是。”皇帝也无意隐瞒:“母后,朕要接宝珠回来。”   他心里忍着一口气——报信儿的人才进宣政殿,天和宫便知道了,谁在里头传递消息?   太后听他语意决绝,亦觉得不忿:“回来?她是嫁出宫的人,凭什么回来?”   皇帝没有再答,毅然出了天和宫。   从宫城到北郊,脚程慢的话可以走上一日有余,皇帝没耐心在那货郎身上浪费工夫,自骑了快马,便往城外赶去。   越往北树木越稀,青黄交错的崎岖山路,马蹄一掠过便是播土扬尘。毒日头高高挂着,不常出远门的人经不得这么烤,保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   皇帝紧握着缰绳,两条腿不时地一夹马肚:马是通晓人性的良马,已经在殚精竭虑地驮着它的主人前行了,不能再用鞭子逼迫它。   他不禁想:宝珠是如何赶到那样的地方去的?随即意识到,是他在她月份尚浅时丢下她,让她独自坐船回京来。   那个孩子,眼下还在吗?   她又要吃多大的苦呢?   沉默的一路疾驰,趟过蜿蜒曲折的小河,前方的地势变得平坦起来,陵区到了。   皇帝一扬手,止住了随行的羽卫精锐,翻身下马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放缓了步履,默然无声地前行着。   单檐歇山顶的大红陵门外,是歪斜朽陋的三五农舍,这便是守陵人家的栖身之地。   足下羊肠小径仅容一人落脚,两边贫瘠的黄土地全都见缝插针地种着菜蔬、牵着瓜蔓,饶是如此,庄稼的长势也并不可喜。   皇帝不再让人跟着,自己踩上小道,迈向唯一由砖瓦砌成的那户人家。   这是目之所及处最好的房舍了,坐北朝南,镂空的窗格上糊着挺括的白纸,正向外撑开来,可以想见屋中的开阔明朗。   临窗一张宽大的木桌上搁着绣箩,只有半方的大红毡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泛着耀目的光,是整个天地间最坦然的愉悦。   一个女子正摆弄着这些针,将它们穿上五颜六色的丝线,指尖飞舞着,在不足巴掌大的鞋儿上,绣出一只只蝴蝶。   她低着头,时有时无地哼着一支无人听过的小调。   有意模仿的吴侬软语含糊而慵懒,像沉醉后的一场好眠,却忽地察觉到什么,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望见门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人,而后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针线放回绣箩里。   几乎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怯怯。在皇帝的记忆里,她从未惧怕过他。   但他不知道,她亦有许多怕他的时候。这种怕,源于“非我所有”。   可能成为伤害的银针被妥善收起了来,皇帝不再给她犹豫的机会,旋即来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拥住。   却是谁都不敢开口,不知该如何挽回对方。   良久,宝珠不得不推开他,侧身拿手帕掩住口鼻,强压下作呕的冲动。   然而到底勉强不了。她瞥了皇帝一眼,准备夺门而出,皇帝亦反应过来,慌忙找来一只唾盂:“别乱跑,我捧着呢,你吐就是。”   真端到跟前来,她又吐不出什么,不过白难受一阵,渐渐也就缓过来了。   其实他不在时,自己并不这般。不过晨起时干呕一会便好了,歇一歇,漱漱口,仍和以前没有两样。他一来,怎么就娇气起来了?不知情的人看着,还当她乔张做致呢!   宝珠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皇帝放下了唾盂,又急着洗了手,好倒水给她润润喉咙。这地方不比在宫里,一应东西都有伺候的人想着,用时便递到手边来了,他颇觉手忙脚乱一回,才找着了宝珠用的杯子、倒了可以入口的水。   宝珠接了,道一声“多谢”,再度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她与他是为何恩断义绝的,他今日又是为何而来的,她哪会不懂?   他是皇帝。天家历来讲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而他多少因为她的缘故,耽搁到这年纪,居然依旧膝下荒凉。   她肚子里这个孩子…   皇帝见她缄默,只得自己先起话头,想问的太多,纷纷杂杂地涌到嘴边,片刻不过一句:“住在这里,夜里害怕吗?”   宝珠稍觉诧异,如实地摇摇头:“许是旧年来过一回,不觉得陌生,也就不怎么怕。”   皇帝似是被说服了,又道:“我还没见过这里的主人家。”   “这房子是陵户长家的。”宝珠道:“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儿,不想得了疟疾,也是多亏他们夫妇照料,后来您还赏了他们银两——他们至今都没动用这笔钱呢,摆在祖宗神位前供着的。今日一早陵户长就出门了,好像是一家子有什么事儿请他裁夺。”   皇帝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只是定定地瞧着她,对于之前的不快,她像是毫无芥蒂了,可他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来回掂量,试探着又问:“是不是…傅家人哪里做得不妥?”   宝珠不禁一笑,傅横舟那股风流多情的作派确实叫她难以消受,至于云栀,却不像是醋劲发作了那样简单。   她忖了忖,觉得还是告诉皇帝知道更好:“其实,送粥米给玉珠那日,我随车出来,原本只是想去惠民局扶一扶脉。”   若请御医上门,倘或果真有孕,齐姑姑必会知晓,届时只怕当即就要告诉皇帝,以求他早日回心转意。   可宝珠不愿做这种会被归结为邀宠的事。   皇帝听得出来,也不插话,由她继续说下去:“哪知从药局出来,正巧有一家子要到城外别业里避暑,打发了二十来个下人先行一步,那管事的上药局来讨碗水喝,说想顺道挣几个钱儿,问可有愿意搭便车的。”   皇帝一听就不对劲:这番说辞漏洞百出,究竟是谁指使这么些人,专冲着宝珠来的?   宝珠笑笑:“我虽不认得这位管事,但我想,瞒着主家假公济私的人,品行怎么靠得住呢?这便车我可不敢搭。”   实际上,她不认得那管事,却认得他别在腰带上的对牌,那式样她曾在一日里见过无数回。   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也就有数了,宝珠不愿再缠着他多提。皇帝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个明白。你只管安心,好好地养着。”又解下随身的锦囊里,捧到她面前:“你要的保胎丸,我带来了,惠民局的那个不好,宫里配制的更好些。”   宝珠没接,猛然别过脸去:“宫里的再好,我也不回去。” 第93章 .九十三蒲葵扇   宝珠本想硬气些,不防话刚出口,便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了。   皇帝见状,哪还顾得上循循善诱,忙抚着她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他何曾有错?无非是因为她有了身孕,肯让着她罢了。   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作威作福,她两世都看不上这样的人,哪能料到,自己越是要强,越是躲不掉这么个名声。   宝珠没这么放声哭过,从前纵有难受的时候,也不过默然垂泪而已。今时今日或许是因为不在宫里、不在侯府里,而是远在这青苔黄叶的偏僻之地,可以暂且忘了规矩、忘了体面,她竟然攥着皇帝的衣裳,哭了个酣畅淋漓。   皇帝起先还想劝住她,后来也只是叹气,手指轻抚过她的额角,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哭法,伤了眼睛可怎么办?”   “不会的。”宝珠哭够了,渐渐地收了声,一面取出帕子低头擦泪,一面平复着心绪,道:“您不必担心,我住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赌气。这里没什么不好,吃的穿的都有,便是缺了哪一样,我手里还有银子,托人买了来就是。况且这儿比城里凉快得多,又清净。”   她再说得头头是道,皇帝也不会依她的:“你图清净、图凉快,哪里住不得?何苦跑到别人家的祖坟边上来?”   宝珠不这么觉得:她名下的庄户,都是太后赐下的嫁妆;皇帝能为她安排的别业,也未必能保证无人打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是到佛寺道观里去借住,一样要由善世院或者玄教院管理呢,想插手的人,仍然可以插手。   只有这无人问津的前朝陵寝最好。只要皇帝回去后不主动提起她,她就能安安稳稳地长住下去——不论哄骗她的人是谁,都绝对没有胆量刺探皇帝的行踪。   皇帝在房中环视一周,想再找张椅子,坐下来好与她细谈,可除了一张杌子,竟没有个可坐的地方,只好作罢。   宝珠发觉了,欲站起来让座,被皇帝按着肩膀拦住了:“孩子的前途,你也不必操心。若是个女孩,便是朕最宠爱的公主,若是男孩,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陛下!”宝珠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只想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养大。”   还是不肯依靠他啊。皇帝不由得苦笑:他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虎视眈眈,怎会还不加强戒备呢?旁敲侧击过许多回,对于她的种种顾虑,他也算了若指掌了,不过是他亦有他的脾性,尚没有做成的事,不会轻易许诺罢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原来是陵户长夫妇回来了,遇见莫名守在自己门口的一群羽卫。   陵户长家的见状,又急急忙忙往宝珠这边来,一进门瞧见屋中多了个陌生男人,猜得这便是宝珠的夫婿,只是瞧他通身的气派,又有那些官爷跟着,不晓得是个什么身份。   宝珠唤了声“孙大娘”,起身笑问:“可是遇上什么难为的事儿了?耽搁了大半日。”   孙大娘这会儿提起还是一脸愤慨:“说来真是没脸。夫人知道,咱们这样人家,从洪熙爷在位时起,就从来不必服劳役、交赋税,当年鼎盛的时候,一年年的恩俸、粮米更是用也用不完。如今虽然改朝换代了,但自己受过的恩德不能忘,离开这儿另谋生计倒罢,怎么能把那丧天良的土耗子往皇陵里引!亏他老娘病倒在床上,左邻右舍的还常常帮衬着,竟被他当作不得已的说辞,今日事情闹起来,老太太气得不得了…”   洪熙乃是燕朝太'祖的年号,而土耗子便是指盗墓贼。宝珠暗忖,当着皇帝的面儿谈这些,究竟有些不妥,正想拿话岔开,皇帝却开了口,说:“如今朝廷一样免除了前朝陵户的徭役赋税,不知大娘说的这人,多大年纪了?若是正当壮年,何愁没有养家活口的法子?”   “可不是!”孙大娘想不到这后生倒很平易近人,“才二十四五呢,左不过一个'好吃懒做'!恨不得躺在家里,银米自己就长着脚跑来了才好。不像您,年轻有为——我忘了问,您在何处高就呢?”又想起一事,忙踅身招呼自家男人:“别只顾着和官爷们闲唠了,快快张罗些酒菜来!”   宝珠暗暗好笑,又睇了皇帝一眼,且看他如何应对。   皇帝一派自若,答道:“在下是科举入仕,在朝中谋了个誊写编录的闲职。”   科举入仕者起初授予的品衔并不高,胜在清贵而已,他这样的年纪,也像那么回事。   宝珠只道孙大娘打听这些,皆是因为陵庄里鲜少有外人踏足,且又才出了内贼,理应谨慎些。不想孙大娘还有一重考量,存心要瞧瞧这后生人品如何,怎地让家里的女眷躲到这荒山野岭里,还隔了这几日才找来。   想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吧。皇帝的模样谈吐还有什么可说的?轻而易举便打消了孙大娘的成见,孙大娘又特意搬了一把圈椅进来供他坐,随即才到厨房去,跟老伴儿一道忙活起来。   皇帝这才坐下来,向宝珠道:“他们庄户人家,田地又贫瘠欠收成,哪里能让他们破费来招待咱们?”   宝珠其实也知道,单他一个人还勉强能够,外头还有十来个羽卫呢。便有点底气不足道:“好歹是陵户长么。拿现有的米面,去邻居家换些小菜瓜果之类的,还是使得。”况且她也做着针线,原本打算等货郎再来,托他卖了,自己留下辛劳钱,趁手带些物什也不麻烦。   这话可不便告诉皇帝知道。他不是囿于柴米油盐的人,自有他的雄才大略要实现。   皇帝也不反驳她,想了想说:“我出去一下。”   做什么去?叫过两个羽卫,一个拿上散钱去各家沽肉沽菜,一个去厨房给陵户长两口子打下手。   幸亏这些羽卫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对于皇帝的命令只有遵从,绝无半点迟疑,被点中的两人不过一礼,便告退照办去了。   宝珠坐在房里看着他,不知怎么,竟有种流泪的冲动。   厨房里的老两口一边生火煮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厨房门外的侍卫将捡来的枯枝修匀称,按粗细分别捆作几捆,又磨好了斧头,麻利地劈着柴,一并存放在远离火星儿的地方。   因为皇帝特意嘱咐过,侍卫们没让老人家张罗太多,不过做了些烧肉烙饼、搅瓜莼羹,羽卫们与夫妇俩一道用,又另起炉灶煮了一样鱼片粥,呈与皇帝及宝珠。   夏天的白昼长,用过了晚饭,金红的落日还挂在西头的屋檐上。遥遥地看见那一排排明黄的琉璃瓦,半掩在苍翠的松柏间,浓墨重彩的色调远比一个王朝的气数恒久,暖金的余晖里,一切显得庄严肃穆,依偎它们而存在的陵户们也不再七零八散,而是像两百多年前一样井然有序。   依稀有几声犬吠传来,古老的陵庄仍旧有未绝的人烟。宝珠坐在瓜架旁纳凉,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等晚霞散了,咱们便回屋里去。”她对皇帝一笑,瑰丽的霞光映在她眼眸中。皇帝应着,握着一把蒲葵扇替她驱走蚊虫。   蒲葵叶编织的圆扇,价廉而质轻,农家随处可见,皇帝却没用惯,把握不好风力的大小,自觉有点滑稽,便朝宝珠看去:她两鬓的发丝被拂开了,露着光洁的额头,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没有忍笑,只藏着深重的爱恋。   他的喉头忽然像被扼住了,说不出话来。片刻,他俯身过去,虔诚地吻她的眼睛。   宝珠闭上了眼睛,一如她十四岁那年秋狝途中一样。但这次不一样的是,他不再不明白她的心。   “明日早朝大臣们见不着您,又是一场风波。”农家的灯油是金贵东西,索性不点灯,皎洁的月光透过菲薄的窗纸洒进来,朦胧而清凉。   宝珠拆了发髻,披散着一把青丝,回头看了皇帝一眼——此地毕竟简陋,连枕头被衾都没有多的,床又窄,他来得仓促,连睡也睡不好。   皇帝笑道:“大臣们只知朕腿上旧疾发作,有事上奏本给司礼监即可。”   横竖赶是赶不回去了,借口罢朝在所难免。宝珠站起来,只说:“您一定健健康康的。”   她的身孕还不满三月,幸好孩子结实,受了许多委屈也没折腾她,如今总算安定下来,方能凡事小心一些。   见她往床跟前走,皇帝连忙牵住她,千珍万重地护着她过去,等人坐下来,才舒了一口气。   又打热水来,伺候她洗漱。宝珠拗不过他,也就不矫情了,擦牙洗脸,又由着他倒了铜盆里的水,寻了木盆来,给她泡脚。   年轻女子,气血两虚是再常见不过的,她也不例外,这个季节脚都是凉的,皇帝自顾自叹了一声,给她擦干了,便搁在怀里捂着。   “您别唉声叹气的了。”宝珠受不了这么着,有意排解:“暑天里凉幽幽的多难得啊!这地方又没有冰鉴,您夜里嫌热了怎么办?”   “宝珠。”皇帝没接她的插科打诨,唤了她一声:“给我讲讲你从前那个梦吧,讲讲我们的女儿,晏晏。” 第94章 .九十四密国夫人   晏晏出生那日,后宫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个男孩儿,如若不然,依皇帝那份儿偏心,皇后的宝座上怕是要换人。   其实不止后宫,朝中大臣们也暗中留神着呢,假使要立新后,必然要废现今的皇后,终归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这些暗潮涌动,宝珠都一概不知。正月十六的破晓,风还凛冽,只有永宁宫中温暖如春。   伺候生产的稳婆们七手八脚地给宝珠擦洗了血污,换上新的被褥,屋中熏上香,收拾得清清爽爽。   宝珠疲倦万分,强打起精神,哑声问:“孩子呢?”   永宁宫掌事的吕姑姑笑答道:“太后娘娘抱着呢!太后娘娘对小公主宝爱得不得了,乳娘想接过手来都不让。”   宝珠有些不安:“怎么能让太后纡尊降贵、到永宁宫来?”   一则太后是长辈,二则永宁宫又是产房,到底有些忌讳。   吕姑姑便说:“太后娘娘终究是疼您的。”   宝珠不确定。从皇帝开口讨她的那日起,太后待她就淡了,她在后宫又专宠这几年,再是恪守本分,眉舒这个做皇后的也未见得舒心称意;更不必说,之前她一直无所出,其他妃嫔怎会不在背地里怨声载道?   太后平生最恨搅得内宅不宁静的女子。   宝珠张了张口,究竟没问皇帝在何处。后妃们生产,又不像民间夫妻,稳婆御医都伺候着,一应物什有哪一样不妥?皇帝政务巨万,谁有这么大脸、必得要他陪着?   何况前不久,她才惹得皇帝怄了气,两人好些时日没说话。   为着什么呢?不过为着从前恩召入宫的那位孟婕妤,因受了眉舒戏耍,宫里无人与她来往,皇帝亦从不曾问起她,可想而知的,日子不好过。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如今倒靠和贴身丫鬟做针线换体己了。   得了银钱收买的内监仍不知“口德”二字,私下讥讽说,孟婕妤本就是因着贪嘴贻笑大方,到了这田地还整日计较些油肥肉瘦、菜咸汤淡,真不知是个什么托生的。   宫里从来不缺各路耳报神,这话很快就传到孟婕妤那里,孟婕妤又羞又气,直哭了好几日。   宝珠这里一样听说了。同样的,眉舒不会不知情。等了一日,凤仪宫中没有任何动静,宝珠便心知肚明,眉舒不打算过问这件事。   那么自己也就绝不能出面了。一来越俎代庖,必将扫了皇后的脸面;二来,她一向也够招人嫉恨了,凡事只有千方百计远着避着的,哪有上赶着去出头的?   下半晌皇帝来时,宝珠便婉转将此事告诉了他,只说刁奴欺主,孟婕妤又年少面嫩,身边一个可亲可靠的人都没有,若是皇帝肯去瞧瞧她,或许会好得多。   然而她说得再委婉,皇帝也立刻听出了根源所在:皇后执掌六宫,不仅没能约束好奴才,且有故意纵容之嫌。孟婕妤与她并无前嫌,不过恰好是个容易拿捏的软柿子罢了。   他自己上不上心是一回事,孟氏毕竟已经受封做了他的嫔御,岂有任凭眉舒挫磨着撒气的理儿?   皇帝冷下脸,说:“朕不是闲来无事专门调停这些鸡毛蒜皮的,此番是皇后失职,责令她即刻改过。”微错着牙齿,片刻又恨恨道:“流落到宫外的绣品,叫她给朕都找回来,少一件,朕惟她是问!”   这才是最打他脸的一桩。他自问不是昏君暴君,国库内帑也并不空虚,何曾沦落到逼得嫔御做绣活糊口的地步?   宝珠正是怕他这么发落,谁想还是没逃过。一连声求情阻拦,道:“家和万事兴,原是您往孟婕妤宫里走一遭便能迎刃而解的事,何苦大动干戈呢?”内监这起人几乎就没有不跟红顶白的,眉舒纵然掌管六宫,又哪能事无巨细、滴水不漏呢?再者她又是太后一力保举的,犯不着因为这么一点小事,闹得皇帝母子失和。   皇帝却不怎么想,转头问她:“我做什么要去孟婕妤宫里?我是为了谁?”   宝珠垂首沉默下来。她自然知道,皇帝想扶持她做皇后,暗里造势的日子也不短了,擎等着她这一胎落地,好顺理成章地母以子贵。只不过她能察觉,太后又怎会全然不知?母子之间微妙得一触即发。   僵持良久,她嗫嚅道:“您其实,不必为我…”   “罢了。”皇帝硬声打断她:“你怀着身子,我不怄你。”说完便起身走了。   那一刻,他一定是怨她的。   如此说起来,这一世皇帝的脾气倒好得太多——大概是被她三番五次的折腾给磨出来的。宝珠回过神来,不觉失笑,伸手捧着他的脸庞,轻声道:“不过是个梦…”   皇帝捉住她的手,不屈不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替宝珠捂热了脚,套上绸袜,二人便一道靠在引枕上说话:“我在嶂涞的时候,也做过一个梦,梦见你孤零零地等着我回来,看起来身子很不好,很憔悴。”   宝珠心中大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望着他,直到眼眶发烫,都舍不得眨眼。   “不会发生的。”皇帝笑着抚了抚她的发丝,将她揽近些,不是安抚,而是许诺,说:“你担心的那些事,朕不会让它发生。”   他往常都不在她面前自称“朕”,唯有此刻,那是他以他此身所有的全部来起誓。   宝珠靠在他肩头,居然因这一句话,轻易地释然了许多——或者也不全因这句话,而是重活一回,总该有些进益。   譬如某些时候,她不想皇帝为难,却并不意味着皇帝就该被瞒得彻彻底底,他应当知道,从而自己抉择。   皇帝又问:“后来呢?”   后来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了。太后既然抱走了晏晏,就没有再把她送回宝珠身边的打算。一个公主,并不具备扭转后宫局势的能耐,太后此举,意在打压宝珠的锐气。   哪怕这些年里宝珠从未有半分矜骄不逊,永宁宫里深居简出的作派,在旁人眼里犹是心腹之患。   仅有这一次,她决意恃宠而骄,把晏晏要回来。   她不哭也不闹,只不过始终不再开口,哪怕说一个字,不消一个月,即便她愿意,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御医当然诊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至于皇帝,也极清楚症结何在。   宝珠生产那天,他一直都在偏殿守着,太后要抱走晏晏时,他也竭力阻拦过——这是吕姑姑有意不曾让宝珠知晓的。   皇帝无从为尚未发生的事剖白,而宝珠,也不想为前一世的恩怨指认这一世的人。   过往的诸多恩怨纠葛,她都一言以蔽之:“孩子养在主子名下,是莫大的恩典——可是…我不想再和自己的骨肉分开了。”   “不会给别人的。”皇帝替她拭了拭眼角:“我们自己把她养大。”   直到她及笄,直到她出阁,上辈子没能亲眼看见,兴许这辈子不用再留遗憾。   罢朝三日后,皇帝终于再度露了金面。时值夏令,幸而四境之内并无蝗灾涝情,可谓风调雨顺之年;除司礼监所呈以外,皇帝又抽了几份各部的陈条,逐一翻过后,下令召颍川侯、西平侯、户部员外郎觐见。   户部员外郎聂琯,即皇太后娘家子侄。太'祖皇帝在位时,对聂家并无额外优容,直到皇帝践祚,方才赐给这位表兄不少田产,振兴家业,又让他在户部挂职,以便行走交际。   对于朝廷大事,聂琯素来是十窍只通了九窍,今日乍然蒙皇帝点名传召,他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打鼓。   皇帝见完两位侯爷,内侍出来请聂琯进去。   颍川侯、西平侯便与他在殿门外打了个照面,聂琯忙行了礼,彼此寒暄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那二人皆是武将出身,生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聂琯目送着他俩的背影,竟有几分望洋兴叹的感慨。   赶紧摇摇头,摈除杂念,毕恭毕敬地随内侍进殿,参见皇帝。   皇帝同他远不如与薛盟之间亲厚,今日许是他老人家心情好,叫了免礼,赐座赐茶,俨然是话家常的架势。   聂琯心下明了:哪还有别的家常?一听便知与他家那位半路认祖的妹子有关。   果不其然,皇帝说:“昔日母后赐婚,原是一桩美谈,谁想靖宁侯才貌出众,家风却…种种龉龃,实在委屈了令妹。朕想,既然两厢不睦,不如和离得好,又思及这毕竟是聂卿的家事,故而特意问一问聂卿意下如何?”   聂琯暗诽:名为兄妹,可那位大佛的去留,自己哪敢置喙?一切都凭皇帝的好恶而已。   至于自己,不仅要顺着皇帝的口风答话,还有更要紧的一层,便是将皇帝口中的这番始末播散出去。   不过一旬的工夫,靖宁侯府里不分嫡庶、宠妾掌权的风声便传得人尽皆知了,又夹杂着些婆母不慈、苛待小女的流言,真真假假,叫人说不清楚。据说就连天和宫里的皇太后都有所耳闻,还下了懿旨,撤了当初的赐婚,让聂夫人与靖宁侯和离。   百姓们议论纷纷,这位聂夫人可真不值,又有消息灵通的说,区区二等的诰命,丢了便丢了吧!人家可是太后娘娘的亲戚,这不,转眼间,皇帝陛下就赏了个密国夫人的名号呢! 第95章 .九十五醉太平   “咚”的一声,四寸见方的皇太后金印被重重置在黄花梨木桌上,皇后眼皮跳了一跳,继续垂着头岿然坐在下首的圈椅中。   除了孟昭仪,后宫的妃嫔们都在天和宫聚齐了。   太后木着脸,说:“这印玺我留着原没什么用,不如交给皇帝,将来再有多少皇太后懿旨,好歹也有个出处。”   皇帝微微蹙眉,赔笑道:“母后误会了。虽说当初是母后赐的婚,理应由母后发旨解除,不过儿子毕竟也担着个识人不明的过失,又怎好将这些污糟事说来让母后烦心?所以才自作主张料理了。”   什么识人不明!太后心中冷笑:从前图的不就是靖宁侯好拿捏,这会儿又嫌弃起傅家家风不正了。   枉她一贯以为,宝珠是个省心的孩子,谁能料想到今日!为了她闹得人仰马翻,不单是后宫里,连朝臣都被折腾得团团转,好端端的侯夫人不做了,儿戏似地又封了个密国夫人。   自来诰命的品级从夫从子,她这个一等国公夫人,从的是谁?   偏生还是密国!本朝早已无诸侯国之说,不过凭此划定岁禄。而密国,便是前朝李氏的发祥地。   真真为了个女人,连江山社稷都不管了不成?   这件事绝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叫它过去。太后拿出金印来,正是要震慑皇帝,期望他及早醒悟。   殊不知皇帝也同样压着不满:借太后的名义下旨,固然是他理亏在前,可母子之间有什么,私下说就罢了,特意将一众妾妃都召来,是定要他罪己责躬吗?   宝珠所谓的梦暂且不提,云栀受了谁的指使,他不是猜不到,那个人如此大胆,保不齐没有太后的默许。   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社稷、体统,实则不过还是为的一己私欲。   他知道,皇考在时,母后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即位以来,总是尽力补偿,却想不到,雪虐风饕过去了,各自心里便都有了新的心思。   太后听他措辞搪塞,怎肯就此干休:“年轻夫妻,偶然生些口角有何妨?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呢。为这些小事就拆散一桩婚,终究太冒进了,不过旨意已发,少不得我这昏聩婆子替你担下。只是宝珠这个诰命,大有不妥,我看还须斟酌斟酌,总要听听她自己的意愿。”   听听宝珠的意愿是假,软硬兼施哄她与自己分开才是真。皇帝既不可能放手,便更不会让宝珠受旁人的胁迫。   他朗然一笑,顿扫适才剑拔弩张时的沉郁,语调微扬:“早该让她来向您请安的,只不过她才有了身孕不久,这几日又受了委屈,还是等过些日子再慢慢安排吧!”   不知是谁没留意,手上的戒指碰着了茶盖,清越的一声竟有余音绕梁的意思,成为屋中唯一的响动。   太后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嘴唇微颤,好一阵才说:“皇后,你们退下。”   皇后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地就要蹲福告退,却被皇帝拦住了:“不必。今日商议的是家事,母后既然召了她们来,自然是因为她们都不是外人。”   他的目光扫过皇后,又将宁妃、恪妃、秦容华等一一打量过。妃嫔们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此刻她们谁都无心卖弄、让皇帝记住自己。   皇帝慨然道:“朕今年二十有三,膝下荒凉,一子半女都无。皇考在这个年纪时,大哥想必已经会背'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了吧?”   提起早亡的长子,太后眼底微显动容:与皇帝不同,她对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倾注了更纯粹更无私的爱,那是她初为人妇、初为人母的时代,一切都是崭新的、饱满的,没有隔阂的。   而皇帝,太后惊觉,自己有许多年不曾唤过这个儿子的名字了。   皇帝注视着她,接着道:“宝珠是朕的女人,怀着的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从今往后,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朕了解她的品性,但朕不希望有谁利用她的品性、以仁义道德相逼,更容不得谁欺上瞒下、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欺上瞒下”四个字,皇帝已经给足了台阶。   又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太后的金印好生收起来:“这东西轻易用不上,还是妥善存放着吧,朕不敢劳母后操心。”说完,皇帝朝她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闭上眼,似是疲惫至极,许久不再言语。   徒留皇后等人面面相觑一回,仍是攥帕子的攥帕子,抱猫的抱猫,然而这一回,就连猫儿也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凝重,安静得近乎诡异。   皇帝出了天和宫,便命人备车,乘上往顺天府前街去,他与宝珠的新宅便在此地。   国公府邸按制为七间九架,而宝珠如今住着的,前身却是燕朝的太华公主府。   虽然沧海桑田,如今宅子的规模大大缩减,但梁栋斗栱、窗枋廊柱,逾制之物依旧随处可见。   与太后料想的不同,朝臣们对于这些,居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立国不到二十年,一位心怀天下的君主,第一要务是偃武修文、兴国'安''邦;民安物阜之余,帝王的风流韵事哪怕被当作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亦是无伤大雅。   不说今时今日,在朝的文武百官都由皇帝一手清理过,便是当年,若没有国本之争,那些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们,对白氏姑侄也是一样的态度。   马车在门前停下,门房上立刻有人赶来行礼问安,前呼后拥地迎皇帝进去。   这一次接宝珠回来,齐姑姑和杏儿皇帝其实都不想留,一个倚老卖老,一个简直缺心眼儿,主子什么时候离了府都不晓得。碍于给未出世的孩子积阴德,没有从重发落她俩而已。   谁知那齐氏竟然求情求到了宝珠面前,自言哪怕在府里睡马棚、洗官房也心甘情愿,宝珠心软,又重情,将二人都留下了。   皇帝不愿拂她的意,从那八个宫女儿里又提拔了一个稳重老成的起来,正好补了秋月的缺,以便跟齐姑姑互相督促着,免得又有什么照应不到的地方。   至于看家护院、管事采办的人,没了傅家在里头碍手碍脚,布置起来自然更容易。   就算是暂住,也要住得舒心才是。   前院儿天井里有一株瑞圣花,浅红的这种又叫“醉太平”,总有上百年的树龄,花期颇长,连绵绽开千百苞,繁密若缀。偶然有风时,便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幽香淡雅,真有盛世仙醅之韵。   若是和宝珠一道在树下坐着,读读书、下下棋,哪怕什么都不做,小眠一场也很好。   皇帝又看了一眼,方才继续往后院走。他体恤宝珠怀了身孕,犯不着闹那些虚礼,巴巴儿地赶出来迎接他,连通传也免了。   宝珠正在芙蓉榭里待客。梵烟为着她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甫一听说她回来,连忙过来探她。   因为与自己交好,平白受了皇帝迁怒,宝珠在梵烟跟前很是赧然,又不便明言,唯有待她更亲密些。   皇帝走过九曲竹桥时,恰听见宝珠说:“如今有了身孕,许多香粉香露不能用,今儿起来时照镜子,脸色都黯淡了。”   梵烟便笑,正要开口打趣,忽然瞥见皇帝的身影,连忙起身行礼。   宝珠原本支颐靠在椅背上,也赶紧站起来,却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拦下了:“怎么不点香?水面上这些小虫子叮人可厉害着。”   人家柔情蜜意,梵烟怎敢多待?知情识趣地告了退,便匆匆离去了。   宝珠不由得抚了抚脸颊,说:“四下都垂着帘子呢。难得来这儿吹吹风,不想再熏什么香。”   她不施粉黛,一张清水脸儿,还像当初做宫女时一般,又比从前未嫁时多了一种娇艳。因为与梵烟不见外,也没特意梳鬟,只挽着个家常攒儿,待了这一阵,也略微有些松散了。   见皇帝不错眼地瞧着自己,宝珠不禁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不说什么,只含嗔乜他。   皇帝便笑起来:“我看你气色倒还好,素白剔透,只是少些血色,大概是近来吃得不好,或是睡得不好,回头让厨房多动动脑子,这么热的天儿,谁喝得下那些油腻腻的汤?香粉香露的,让御医们调配些孕妇可用的就是,总不能在这上头亏待你。”   他说得头头是道,宝珠却撅了嘴:“您怎么听壁脚啊?”   皇帝大觉冤枉:“四周静悄悄的,你们也没背着人,我怎么听不见?”   宝珠到底嫌难为情,低头揪着扇柄上的玉色流苏,不同他掰扯了。妇容乃是四德之一,要好的女伴们谈些梳妆打扮的话本属正常,可被皇帝听去了,不免有种在他面前卖弄颜色的感觉,不大庄重。   她这样羞怯,皇帝也不舍得再调笑。两人便这么促膝坐着,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闲适而温情脉脉,像一弹指,像一生一世。   皇帝握住宝珠的手,十指相扣,而后俯身过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   宝珠笑起来:“还早着呢,能听见什么?”   “我听不见他的动静,可他应当感知得到我吧?”皇帝的声音闷闷的,“宝珠,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不知道…该怎样爱你。”   宝珠指尖轻颤着,落在他的发间。这动作很有犯上的嫌疑,但横竖没有旁人在,她放任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去贴近他。   都由着他吧。腹中的孩子从来不折腾她,她何苦七想八想的折腾孩子?还有七个月呢,先随波逐流地过好这七个月吧。 第96章 .九十六蝴蝶缎鞋   宝珠腹中的孩儿心疼母亲、不折腾,当然是相较梵烟害喜时而言的,若说一点症候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比方说孕吐,那可是雷打不动,一到五更,宝珠就得起来,抱着个珐琅盆儿一通呕,而后神清气爽地漱口洗脸,有条不紊地吩咐婢女开窗通风,唯独皇帝比众人都紧张,亦步亦趋地捧着温水问她可要暖暖胃,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宝珠笑着说“没有”,接了他手中的茶杯喝两口,还能替他梳头戴冠。   可夜里欠的觉,终究是要还的。神采奕奕地过了大半晌,午后必得歪一会儿,若是皇帝一时抽不开身,不来叫醒她,宝珠能睡两三个时辰。   睁眼时恰是将暝未暝的时辰,没由来的孤独感潮水般地涌上来,宝珠张开手臂,奔向坐在自己榻边的人,以他的肩头为避风港,躲开那灭顶的巨浪。   皇帝轻笑着,抚着她的背,又替她捋一捋睡乱的头发,宝珠便侧过脸来,热烈地吻他。   她这姿势其实不大舒服,皇帝索性将引枕拖过来给她垫着腰,让她舒展开来,一面吻她,一面护住她的小腹。   确实是旷久了,先是闹得不欢而散,路上便折腾了个把月,后来好容易把人哄回来了,心里面到底不踏实,凡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来,哪敢造这些次!   她这样主动,实在是意外之喜。两人温存了好一阵,宝珠嫌起热来,皇帝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两人挨着躺在一块儿说话。   可美人榻不像正经床铺宽敞,不过供一人小憩的尺寸,非要两个人挤着,可不汗津津的?宝珠却也不撵他,抿着嘴抽过扇子来,替他也扇一扇。   皇帝偏捏住她的腕子,道:“好人儿,扇了也不抵用,何必白累着你…”   油嘴滑舌的。宝珠趁势拿扇子拍了他一眼,方才撂开了,余光瞥见他解了领扣,一滴汗正划过眉宇,隐没在漆黑的鬓角里,大概是热的,喉头滚了一下,只是眼睛不自矜,像恨不得活吞了她似的。   究竟没绷住,宝珠问他:“真不管它?”   皇帝咳了一声,抬手蒙住她的眼睛,正经道:“当着孩子的面儿,我这做爹爹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一片黑暗里,宝珠实在忍不下去了,也顾不上还正对着他的,握住嘴笑得浑身发抖。   皇帝啼笑皆非,一手将她搂紧些,省得摔着,捂她眼睛的手改拧了拧她的脸颊:“笑什么?嗯?你还笑!”温香软玉在怀,却连抱都抱得小心翼翼,怎么不急煞人?   又歪缠了一会儿,总算起身来,打了热水给宝珠擦脸祛汗,两人拉着手各处走走,府里的景致是用了心的,一年到头都有不一样的风光可赏。   二人从曲廊走过,一时下起暴雨来,便也不急着往花厅赶,就立在廊下看雨打芭蕉。   宝珠忽然道:“糟了!我的竹子…”原来她闲着无事,翻唐人笔记,对留青竹刻生了兴致,要自己做一架台屏来。眼下正将挑选好的竹段放在露天处暴晒,谁想这场大雨说来就来。   一旁随侍的麴尘忙上前来,说:“夫人放心,早起奴婢见朝霞红彤彤的一片,怕是要落雨,就让人提前将竹子收起来了。”   麴尘便是如今的宫女头头,宝珠见她处事周到,说话也有分寸,倒比齐姑姑可亲些。赞许地对她一笑:“多亏你细心。”   认真算起来,从皇帝即位起,这些宫女们便被拨来照顾她,可两年多的时间里,宝珠和她们的接触都很少,一则是因为和杏儿秋月毕竟情分不同,有一个齐姑姑管着她俩已经够了,不想再抬举谁起来,和她们平起平坐;二则么,从前下意识里,仍是抗拒皇帝的种种安排。   可皇帝确实是比她知人善用。麴尘这个人,没有齐姑姑那些小算盘大抱负,凡事更看得清楚些:自己虽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对皇帝忠心,但既然跟着宝珠,自该事事以宝珠为先,才算尽了职责。   渐渐的,宝珠不由得更加倚重她些,齐姑姑呢,管着府里的开支进账,既不至于冷落了,又无须老天拔地地侍奉,一站便是大半日。   这天宝珠正窝在圈椅里看书,杏儿坐在她跟前理丝线打络子,麴尘从外头进来,见皇帝不在,方才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像是有话要说。   宝珠因问:“怎么了?”   麴尘道:“靖宁侯府的二小姐来了,想见夫人。奴婢见她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还是走着来的,鞋也磨破了,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便请她在前厅里坐着,用些茶点,又让人出去打听了。夫人若愿意见,奴婢再领她来,若不见,派一辆车,好生送她回去就是了。”   傅家的人里,宝珠唯一还挂念的便是这位名义上的小姑。听见麴尘这样说,不由微微皱眉,道:“她既然来了,必定有缘故,好歹让她到我这里,换一双鞋才是。”   麴尘领命去了,未几带了傅小姐回来,小姑娘见着宝珠,“嫂嫂”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赶忙咽了回去,口称“夫人万福”,规规矩矩地拜下去。   宝珠忙说不必多礼,让杏儿搀住她,道:“小妹且来我这里坐,脚磨伤了没有?”见傅小姐摇头,略放心了些:“我这儿没有合你脚的鞋子,只好先从外头买一双,里面垫软和些,先将就着穿罢。”   傅小姐见她待自己仍同从前一样,只将“小姑”换作了“小妹”,不由得悲从中来,霎时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敢让眼泪落下来。   宝珠见状,便让麴尘去取鞋,杏儿去打水,将人都支出去了,方柔声对她道:“这儿没有外人,你受什么委屈了,只管告诉我。”   傅小姐压着哽咽,道:“宫里面来人,把云姨娘带走了,哥哥连上朝也不去了,整日闭门不出,老夫人骂他,后来又不知谁说云姨娘不是良家,老夫人气坏了,跟着又骂我…”   她又何其无辜?宝珠微微叹息,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又想:云栀的身契分明在自己这里,旁人都不知情,谁会告诉老夫人呢?   片刻麴尘捧了双新的掐金满绣蝴蝶缎鞋回来,见她二人再无别的话了,这才走进来,请傅小姐随宫人到梢间去泡脚换鞋。   她自己留了下来,宝珠因问她:“打听出什么了?”   麴尘说的和傅小姐的差不离,不过还有两点:一是云栀已经被带进宫好几日了,生死不明;二是云栀原是犯官之后,家道中落才流落到烟花地的。   “她本姓章,父亲是太'祖朝的鸿胪寺左丞。”这些事皇帝懒得在宝珠跟前提,不过她执意要问个究竟,也就有问必答了:   “十五年前,皇考四十圣寿,占城国王遣使者送来了贺礼,这算是两国邦交的开端,故此皇考颇为看重。谁知某一日,那礼品忽然不翼而飞了,礼部与鸿胪寺互相推诿,竟然没有一个人承认经手过这批礼品。彼时占城使者仍住在都中,本该度其贺礼价值,赐予相应的回礼,这下子也只得先死压住风声,尽量地将还礼往丰厚里置办——   待使团一走,皇考何等暴怒,可想而知。随即下令彻查,稍稍有涉及的官员们你攀扯我、我弹劾你,闹得沸沸扬扬,后来,鸿胪寺右丞揭发了自己的同侪章某人,原来是他监守自盗,意图调换贡礼,不防赝品还没搬回来,就被下属撞破,嚷了出来。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判了个斩立决。”   宝珠听到此处,却有些不解:“调换贡礼,是要自己私藏,还是运到外面去卖呢?若是偷卖,必然有肯销赃的下家,怎么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以儆效尤?若是自己昧下了,抓人的时候可曾抄检出来?占城国算不上多么富饶,不知献了什么宝物来?”   皇帝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宝珠便明白了,朝中四分五裂、彼此猜忌构陷的局面越演越烈,对谁都没有好处,必须推一个人出来了结此事,至于被选中的章左丞是始作俑者,还是替罪羊,都不要紧。   而云栀的命运,自此被改写。   宝珠又想起什么:“章左丞判了斩立决,并没有祸及家小啊!”   “本来是这样。”皇帝接着道来:“可章某人伏诛后,没过多久,礼部侍郎在家休沐时,无端被贼人射杀,皇考认为,这是有人不服圣裁,蓄意挑衅,不但将章家上上下下清算个干净,又牵连出十来户人家,杀的杀、流的流,许多开国功臣,都折在了这样一桩不起眼的案子里头。”   宝珠这下觉出味儿来了:所谓贡礼失踪,只怕都是先帝一手策划,旨在收拢政'权、铲除党派。   “那个贼人呢?”   “那个贼人,是来京都救母的郦二。礼部侍郎命中该有此劫,早年路过扬州时看中了一名盐商家的舞姬,盐商正愁无处巴结呢,哪还想得起这舞姬曾为自己诞下一子?忙不迭地将人献上去了,再料不到十来年后会有这一出。”   风谲云诡时,一只无知无畏的云雀偶然卷入其中,出人意料地改变了局势。   “礼部侍郎本是前朝的降臣,皇考不满他沽名钓誉已久,他的死又正中下怀,竟没有认真追捕那郦二,不然他以为他单凭隐姓埋名,便能逍遥法外吗?”听这语调,皇帝对郦二爷也颇具怨气。   宝珠不禁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气他这份视若等闲的姿态,皇帝一脸冤枉:“我那时候才几岁?我能左右什么?” 第97章 .九十七闲章   那时候不能左右什么,不代表如今也不能左右。   云栀一心想为父亲翻案,可这桩案子,实在没什么可翻的。   先帝执政,虽然许多举措在如今看来过于严苛,但在剪除那些功高欺主的老臣羽翼上,可谓大刀阔斧、有的放矢。   皇帝嗤了一声,真不知曹家是怎样在云栀面前大言不惭、允诺替章家重查冤案的。   是了,云栀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把如何受曹家胁迫、窥视他与宝珠的起居、向外通风报信的来龙去脉都招了。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大约是想惹人怜惜吧?   可惜遇着的是他。他最烦女人哭。   “你口口声声指认曹家,可有证据?”   皇帝也是从惠民局门前那辆车查起的,然而仅凭一副刻着曹府家徽的对牌,曹眉舒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因着继母的缘故,她与两名庶弟并不和睦,谁肯为她冒这样大的险?倒不如说他们是被旁人买通、特意诬赖于她的。   若真有这个“旁人”,又会是谁?   他沉默着,坐在圆婉劲健的红木圈椅里,不过几步之遥,韶光被窗槅划得四分五裂,疏落地透进来,光影交错,他的眉眼恰在那阴影里,挺直的鼻梁与锋锐的唇便格外瞩目。   像一座神明。但双眼都被蒙上了布条的神明,令人敬畏的气势略减,而多了一分禁忌的暧'昧不明。   云栀慢慢地膝行过去,目光始终虔诚地注视着他,一寸寸挪到他近前,解开两颗领扣,从里面拽出一挂珠串来,那正中悬的却不是金玉宝石,而是一枚小小的钤印。   云栀抬手,将它捧到皇帝面前:“这是曹二公子的闲章。”   水葱似的十指屈成一个优雅的姿态,如初开的兰花一般,衬得掌心玲珑剔透的玛瑙印章都逊色三分。皇帝却面无表情,垂着眸,连一个眼色都不屑施舍。   “皇爷…”云栀仰面,不敢逾矩直视他,只得以浓黛的羽睫半掩着泪光,低低道:“贱妾不敢有一句假话。”   她在装模作样。皇帝却没那份儿耐心,眉头一攒,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云栀何等敏锐,立即收敛住了,将珠串轻轻放在御案上,一丝儿声响也没发出。   伺候的人都被摈退了,皇帝自己翻过印面来,见是白文印,不过“灌园鬻蔬”四字。   皇帝轻笑起来,丢开手,唤了小篆一声:“将这印给太后送去。”   小篆忙不迭地进来应诺,寻了印匣来将章装好,拿托盘捧着,退了出去。   皇帝拿手帕仔细擦了手,亦起身往外走。   “皇爷!”云栀已无路可退,孤注一掷地抱住他的腿,哀婉道:“求您,垂怜贱妾…”   风月场中长成的女子,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乞求的姿态也是动人的,这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基。   嫩白如玉的纤手映在玄缎方头靴上,鲜明得叫人心悸,皇帝却像沾上什么污脏东西似的,不由分说地摆脱开来,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   留着她一条命,比不留管用些。再者,宝珠又是最心软不过的一个人,在她跟前也能交代。   皇帝的算盘打得响,又吩咐留意   天和宫的动静,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有人来回话,恪妃被罚在天和门前跪着了。   这算什么惩处?既不罚俸又不降位,无非伤些颜面罢了。皇帝不必前去一问,就能猜到母后那番说辞——眉舒不过是一时糊涂,即便得了手、将宝珠诓去了,也不会真拿她怎么着,那时候又不知道宝珠有了身孕…   如此勉强搪塞,怎能平息皇帝的怒火?但皇帝要的,正是太后那点亏欠之心。   “喏,”宝珠将竹段和笔移过来,“您赏脸,给我绘一幅御笔吧?”   皇帝拿她没奈何,接了笔,问道:“画个什么?”   “嗯…猫儿戏蝶?”   皇帝摇摇头:“我不擅长这个。”   宝珠咬着唇,想了想:“太平有象呢?”   “这些吉祥图案,不都是拿彩纸剪出来贴窗上吗?”皇帝哪肯承认自己力有不逮,反问道:“雕刻在竹屏上未必相宜吧?”   “您就说您不会吧!”宝珠一点儿没留情面,径直戳穿了他:“摆在桌上赏玩的台屏,做得喜兴些又有什么不好?难道和竹相关,就只能是'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或者'泪痕点点寄相思'?”   皇帝不甘示弱,逗她道:“要论好彩头,不若画个瓜瓞绵绵——瓜果我是会的。”   宝珠呸了他一声:“正经和您论画论意象呢,却又来!”   皇帝怕她真怄了气,连忙示弱:“我是高兴得忘了形,真的,一想到咱们的孩子,我就飘然得不像话。”他伸出手,与宝珠交扣着:“来,线轴给你,把风筝拉好了。”   宝珠笑起来,弯起拇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旋即又收了回去。   皇帝已经察觉到了,忙捉住她的手:“我瞧瞧。”拇指上赫然一个血泡。   宝珠不以为然:“要选竹材,又是修又是煮又是晒,难免的么。”   皇帝还不能将语气放重了:“你要找消遣,好歹寻些轻巧的,怎么还入迷了?”   幸好血泡不大,皇帝端详过,剪了一段绸带来,替她包扎好了。   宝珠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我想做出来献给娘娘,她很爱竹子。”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指太后。然而太后爱竹,连皇帝都不知道。   “娘娘是心胸开阔的人,从来不因为自己的名讳避忌这些个。在浣花行宫的时候,住的地方还叫'翠篠斋'呢。”宝珠的笑容淡了些:“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您也了解的,不大方便讲究这些。现在么,不知道天和宫里又是什么规矩了。”   她有些微的怅然,但并不想叫皇帝瞧出来,只莞尔道:“我想讨她老人家欢心。您若是替我献上去,必定更管用。”   皇帝道:“你若情愿,什么时候去见母后都使得。”   宝珠在意的并非这个。时过境迁,她和太后之间的嫌隙不可能冰雪消融,她只是不想皇帝还如前世一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眼波微转,攀住皇帝的手臂摇了摇:“等您休沐的时候吧!娘娘看您的面子,少不得赏我一点好脸色。”   说开了倒还好些,又是这样玩笑的口吻。   皇帝深知太后如今必然会忍耐些,不至给宝珠难堪,自己陪着,实则是为免除自己牵肠挂肚的担忧罢了。点头答应下来。   六月初五,皇帝陪宝珠乘着玉辂进宫。   太后待她仍和从前一样,说:“早想着接你来,碍着那时候月份浅,你这孩子心思又细,若有个什么倒是我的不是。如今胎坐稳了,不妨多走动走动,活动筋骨,将来生产时也少受些罪。”   宝珠欠身答了个是,将做好的竹屏交给胭儿呈上去:“每日都在府里走上几百步呢。正好西南角那儿有一片竹子长得好,效仿着前人的技艺做了扇台屏,做得粗糙,娘娘只取个朴拙意儿吧!”   太后笑起来,让胭儿摆到书案上去,又对宝珠道:“费这么些神做什么?头三个月,正是害喜厉害的时候。”   宝珠抿嘴一笑,低头抚了抚小腹:“这孩子疼人,并不闹腾。”   这是她进天和宫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神情。   太后有刹那的恍惚,遥记当年礼儿在自己腹中时,也是个体人意的孩子。   而如今,她抬眼,就看见皇帝正握着宝珠的手,不是为告诫旁人什么,而是自然流露的情意融融罢了。   何苦来?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太后再没见皇帝待第二个人这样过。自己横在当中苦口婆心,怎怨得他俩将自己视作恶人?   其实也怪宝珠自个儿,当初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要出宫,不然就依皇帝的,封个妃也好,贵妃也好,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母子间也不至于闹得这般生分。   如今再想这么多“假使”也是自寻苦恼。横竖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了,便是有诸多不好,终究是她的孙儿。   眉舒的胆子也太大了,宝珠有孕的消息,竟是她头一个获悉的。原先打着把人送到寻不着的地方去,孩子生下来了就抱回来养的主意,细枝末节处都铺垫好了,到头来居然一场空!   皇帝留了心,这裉节儿上哪还敢动这念头?不论将来诞下的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都交给宝珠养吧!   横竖明年就要选秀了。从前白氏专宠一时,气焰何等嚣张,先帝身边不也还有阮才人、小白氏等一众年轻嫔御吗?   山盟海誓都是不抵用的,盛极必衰,浓情蜜意过了极致,又就该一分分地淡下去了。   等到将来皇帝的子嗣多了,宝珠所出的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了。   抛开那些个前因后果,宝珠这个人,太后还是真心怜惜的。提起多年前自己的亲身经验,不厌其烦地嘱咐宝珠该如何注意饮食起居,三人间气氛难得和睦如初。   宝珠一直待到日头渐高,方才辞别太后出来。皇帝仍与她一车离宫,路上又说起明日是晒书节,寺庙道观里也要举办晾经会云云,打头开路的却传了话回来:“皇爷,靖宁侯来接他妹子了。” 第98章 .九十八连翘   国公府不缺房子,宝珠选了一处离自己近的小院给傅小姐住,有什么都能照顾到,又免得小姑娘见了皇帝不自在,有寄人篱下之感。   皇帝彼时不大乐意,觉得家里头多了个外人,如今傅横舟来接妹子了,他还是颇有微词。   宝珠呢,想着如今既然和靖宁侯名义上的关系也解除了,两人很不必再见面,便让麴尘代自己前去,请靖宁侯不必进来向皇帝请安,在前厅坐着说话便是。   自己又到傅小姐的院子去,傅小姐显然也得着消息了,正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她。   宝珠便坐到她身边,替她正了正双髻上的珠花,含笑温声道:“你到我这里来时,我便着人写了帖子给你哥哥,言明了接你来小住一程,等府上的事儿忙完了再归家不迟。今日靖宁侯既然来了,想是该料理的已经料理清楚了,你不用过于担心。”   傅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偶然间被亲友家接去住几日还勉强说得过去,可离家的时候长了,终究对名声有妨碍。   况且宝珠如今的身份也微妙得很,皇帝又常日在府里,十一岁的女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爱嚼舌的人嘴里,不知又要怎么编排。   傅小姐抿着唇,低头沉吟片刻,问:“哥哥今日大安了吗?”   靖宁侯穿了一袭湖蓝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显然是特意拾掇过,儒雅而不失挺拔,只是人有些消瘦,倒有点弱不胜衣的味道。   麴尘命人上了茶,隔着圆几立在他跟前,微微躬身道:“听闻侯爷的一位爱妾前些日染病过身了,奴婢代家中夫人向侯爷道恼。”   傅横舟眉心一跳,知道这指的不是玉桃,而是云栀,云栀再也回不来了。   “贵府上近来忙,老夫人毕竟有了春秋,一时照料不到小辈儿也是有的,令妹住在咱们这儿,倒还习惯,侯爷放心,不曾慢待了她。”麴尘说罢,一抬头,见傅横舟竟流下两行泪来,不由得愣住了。   他与那姨娘再怎么情深似海,当着她这个外人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意思?说得诛心些,难道是怪皇爷拆散他们俩么?   麴尘轻轻一摆手,让厅中的人都散了,这才道:“奴婢说一句失礼的话,侯爷且请止住吧!”   她嗓音虽不严厉,但那份斩钉截铁的利落劲儿,叫人忍不住地言听计从起来。傅横舟平生所见的女子里,哪里有这样的?一时倒忘记了伤心断肠。   怔了一刻,从袖中掏出手帕来,一面侧身拭泪,一面道:“某言行无状,冒犯姑娘了。”   麴尘这时又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原是奴婢多嘴了——侯爷接令妹家去,不知由谁来看顾?”   自来规矩重的人家,有一样不大近人情的讲究:丧妇长女不娶。侯府人家不缺伺候的傅母乳母,但能够言传身教的,毕竟还是母亲。   以傅老夫人的脾性,肯让这妓生的丫头有吃有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哪管她品行气度如何教养?   傅横舟对此的感触自然比麴尘更深,默然良久,说:“母亲年迈,不忍再劳累她;中馈又空虚,我也无颜再迎娶,唯有自幼相伴的良妾,温厚纯善,尚可托付一时。”   说到此时,两名婢女已然伴着傅小姐朝这边走来了。傅横舟观妹妹的神态,倒比在家时从容些。   “阿兄胜常。”傅小姐走到他跟前,蹲了一礼,婉然而坚定。   “二位仔细脚下。”麴尘送兄妹俩上了马车,对傅小姐笑了笑:“得了空常来玩。”又向傅横舟道:“侯爷也请多保重,毕竟,您才是府里的主心骨啊。”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宝珠合上书,犹是有些记挂。   一个女孩儿又能在娘家待几年呢?傅横舟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若真不再娶妻了,难道指望玉壶一个妾室带着小姑去外面交际吗?到时候,又能为她物色个怎样的人家呢?   皇帝见她愁眉不展,便有些含酸,不肯明言,只慢慢地剥着葡萄,一枚枚地喂到她嘴里。   宝珠被他扰乱了思绪,也就按下不提了,转首冲他展颜道:“这回的葡萄好甜!您尝了吗?”   “是吗?”皇帝一挑眉:“我尝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宝珠失笑,倾身洗了手,从玻璃树杈上摘一颗葡萄来,剥了皮,擎到皇帝跟前。   皇帝吃了,又自觉地将盛清水的莲瓣绿玉缸挪得离宝珠近些,便于她再浣手。   “这回甜吗?”   皇帝总算肯露出一分笑意:“甜。”   可那点酸劲儿还没祛尽,皇帝道:“你别想着别人的妹子,也抽空想想咱们的妹子。”   宝珠偏过头来:“长公主?”   “明日咱们去善世院的晾经会,我想把九儿也带上。”   宝珠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不禁慨叹一回:“一年四季,长公主也只有夏日里身子好些。”话头一转,终究没忍住好奇:“那个玄赜会在吗?”   皇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言而喻。   次日皇帝下了朝,返来时宝珠尚在梳妆。   宝珠见着他,赧然一笑:“近来惰怠惯了,难得打扮一回,竟懒散得很。”   皇帝但笑不语。宝珠又见他身后跟着名内侍,却不是小篆,再仔细瞧,连忙站起身来去拉:“长公主!”   长公主穿着身内侍的衣裳,举手投足间却还是姑娘家情态,含羞带臊地与宝珠拉着手,道:“皇兄说,这模样才方便跟着他出宫。”   宝珠听着乜了皇帝一眼,又向长公主道:“既然已经出来了,这会儿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来得及。”   麴尘适时道:“夫人有一件海天霞里衣,配着天青竹绿的罗衫,都是没穿过的。裁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孕,如今长公主穿着倒合适。”   宝珠不禁撇一撇嘴:“变着法儿地说我胖了。”又向皇帝道:“您请到别处坐一会儿吧,叫人为您寻些消遣来,咱们这儿可得有一阵呢。”   皇帝只得走开了。宝珠待人取了衣裙来,长公主换上,果然是“瑟瑟波纹衬海霞”,宝珠连声赞叹起来,把长公主闹了个大红脸儿。   “好啦好啦,咱们来梳头吧?”宝珠按着她坐在镜子前,把首饰匣全打开来,一面和她商议:“梳个什么发式?”   “梳简单些的吧。”长公主在镜子里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有点自惭形秽的灰心:“去听讲经还打扮得花哨,会被人议论的。”   她比自己美:她的脸庞粉润如杏花,她的眼睛里有熠熠的光。   而自己,是多么孱弱,炎炎六月,嘴唇依旧苍白。   再抬眼,就见梳头的姑姑依她所言,挽了双螺髻,宝珠在旁瞧了瞧,又为她簪上一对蜻蜓簪儿:“衣裳已经很娇美了,确实不宜再戴满头珠玉,这样就很俏皮。”端详片刻,很是满意。   长公主顿时为自己之前那片刻的嫉妒感到羞愧。   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在宝珠眼里根本一览无余。   要去见心上人的姑娘,都会这样患得患失吧?   宝珠怎会不懂她的心情?   长公主一向是乖顺的姑娘,今日出来,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善世院后山有一片连翘。这是能清热解毒的果实,附近的百姓们常来采摘,僧官们从不阻拦。   唯独今日,后山被严严实实地把守进来,任何人都不得在周遭徘徊。   大雄宝殿里的讲经仪式由玄赜主持,而大禅师则在后山禅房里单独招待贵客。   “这儿景致真好。”禅师奉上茶果后便退下了,宝珠取下帷帽,立在窗前,便可望见那一片翠浓黄疏,连翘花尚未全谢,零星的也很可爱。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皇帝神色怡然,两人牵着手慢慢在林间走着,宝珠却不如他心安。   “有人跟着她呢,不必怕什么。”随手将一簇灿黄的连翘戴在宝珠发间,旋即又立刻取下来掷开了:“这是性寒的东西,不能挨着你。”   宝珠哭笑不得:“人家在枝头上生得好好的,被你摘了还罢,又这么白扔掉。”   越说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得很:“那个玄赜,您预备待他怎样呢?”   “还俗,赐婚。”皇帝不觉得这有何难:“我听过他讲经,是个头脑敏捷、口齿清晰的,别的嘛,又不要求他惊才绝艳,能够陪着九儿赏月赏花、吟诗猜谜,也就足够了。”   大殿前的鼎盛香火飘不到此地来,但皇帝的面孔却像蒙了一层薄雾:“九儿的身子骨,你向来是知道的…母后虽然不大乐意,但乔太妃私下派掌事宫人来见过我,只要九儿愿意,她是绝无二话的。”   可怜这慈母之心。宝珠鼻子一酸,别过脸欲取丝帕掩面,却不防瞥见长公主正往这头走来,身边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瑟瑟然的纤娜,如花期将过的连翘花。   她发觉了皇帝与宝珠,脸上便露出笑容来:“讲经结束了。他要去别处游学了。” 第99章 .九十九菩提愿心   “不识抬举!”   送长公主回宫的路上,三人都不再提起此事,宝珠又特意叫停车,命人从路边买了个糖猴儿给长公主,方才换得她勉强一笑。   她是体察人意的姑娘,从来不叫旁人的好意落空。   等回了国公府,皇帝脸上立即不是颜色起来,恨不得叫羽卫去把那玄赜抓来拷打一顿。   宝珠连声拦下了,让众人且退出去,劝皇帝道:“姑娘家自矜,再是心仪的男子,难道会这么随口剖白心迹不成?我看即便是说上了话儿,至多也就是几句寒暄罢了。”   于是叫麴尘过来一问,在大雄宝殿听讲经时,是她陪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与禅师谈了几句佛理,又问禅师,中秋节是否会进宫主持佛事。”麴尘躬身垂首,一五一十将那两人相处的情形道来:“禅师便说,宫里面没有这样的旧例,且他不日就要离京了,到时候宫中若有驱使,自然还有其他师兄弟与大禅师同往。”   仅此而已。   麴尘没有说,禅师待公主的态度,与对待别的香客并无两样,在他眼里,公主与庶民、少女与老妪,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不过是在她看来而已。   若皇爷愿意成全长公主,自然有的是法子。   皇帝沉吟片刻,道:“派人去知会大禅师一声,明日一早,让玄赜到国公府来讲经。”   九儿不能出口的话,他可以挑明了同那僧人说。   宝珠瞧了他一眼,劝道:“出家人讲的是众生平等,您可别拿身份压他。强扭的瓜不甜,万一是可以两厢欢喜的好事,别被咱们弄巧成拙了,将来平白给他俩添些隔膜。”话虽如此,但自己说着也不确信,声音倒渐渐地低下去了。   皇帝一笑:“我省得。”又意有所指:“这种水滴石穿的功夫,谁还能比得过我?”   宝珠朝他一睨,不言语了。   皇帝见状不好,连忙过来做小伏低:“恼了?”笑着拿下巴去蹭宝珠的耳朵:“你发没发觉,自从有了身孕,有人的脾气见长了。”   “真个?”宝珠其实也没真生气,嫌他胡茬扎着自己了,一面把他往远里推,一面自省道:“好像性子是变急躁了些,我还以为单是天热的缘故呢。”   皇帝往后仰靠着,明知宝珠怕痒,还非得抓着她的手,继续在自己下巴上蹭:“脾气大点儿才好。宁肯你朝我撒火,也别憋在心里不言声儿。”   “谁敢朝您撒火?”宝珠不依:“这是第二遭诬赖我了。”   皇帝奇道:“这是怎么算的?一来就是第二遭么?”   第一遭,就是说她从前心里没他。   宝珠不由得有些灰心:自己爱这个人,所以纠结抗拒了那样久,终归是不忍看到他神伤,才有了今天;那个玄赜呢?他在意长公主吗?   次日玄赜来,宝珠便坐在纱橱后,看他在皇帝面前如何应对。   虽然人不可貌相,但宝珠观这年轻的僧人,菩萨一样的唇,弥勒似的双耳,眉目慈悲而平和。   这样的人,该怎样拉回红尘中来?   玄赜立在地心,双手合十,向皇帝一礼,道:“陛下昨日不曾告知,传小僧来是讲何经书。”   “不忙。”皇帝略一抬手:“你且坐。”   玄赜便在蒲团上禅坐下来。皇帝又道:“朕听闻你五岁出家,十五岁受戒,为你摩顶者乃是湛明高僧。”   玄赜答是,“那正是小僧的恩师。”   “湛明信奉的是大乘教,你受的是菩萨戒吗?”皇帝来了兴致:“你们的戒律,都有些什么?”   玄赜娓娓道:“戒学有三:一、摄律仪戒,正远离所应离法;二、摄善法戒,正证应修证法;三、饶益有情戒,正利乐于一切之有情。”   又想到皇帝非佛门中人,进而解释说:“即持律仪、修善法、度众生。菩萨戒为诸佛之本源,菩萨之根本,诸佛子之根本。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便是菩提愿心。凡发菩提心者,不论出家在家,皆可受持此戒。”   皇帝并非参禅的内行,却是诡辩的高手。玄赜一番律仪、善法,他都听得一知半解,唯独“度众生”三个字被他牢牢摄住了,觉得大有文章可做。   “度一切众生,无一众生不度,是这样说的吧?”皇帝问道。   “然。”玄赜目光澹然:“以一切善法、资财、神通等利益众生,方为饶益有情。”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玄赜啊,如今就有一个供你度有情的机缘,既无须你动用资财,亦不劳你施展神通——朕有一亲妹,年貌都与你相当,朕预备让你还俗,做朕的妹夫。”   玄赜有一瞬的愕然,随即微笑着轻轻摇头:“陛下见谅,小僧并无还俗的打算。”   皇帝也不恼怒,道:“那你现在可以好好考虑一番。”   玄赜依他所言,思索片刻,道:“小僧心意已决。”   皇帝纳罕起来:“玄赜,是你自己说,菩提愿心,不分出家在家。难道你就是这等心口不一之人吗?”   玄赜略觉无奈:“陛下,小僧愿度长公主于苦难,却不堪为长公主之良配。出家在家,于小僧而言并无不同。敢问,于长公主而言呢?”   纱橱后忽然传出依稀轻嗽之声,皇帝本已沉下了脸,听见这一声,只得暂且打住,起身往那厢走去。   宝珠立在纱幔间,忙不迭地将他拉进去,走到远些的地方去,问:“这就是您说的水滴石穿?”   皇帝一笑:“该水滴石穿的不是我,我是做恶人的。”   他安抚地拉了拉宝珠的手,让她只管安坐,又问:“点心够不够,再让人做些别的来?”   真让她听戏来啦?宝珠没好气地推他出去:“您别逼着人家。”   皇帝甫一出来,便又重新板起了脸:“玄赜,朕同你说的话,即为圣旨。难道你以为你身在方外,便可以抗旨吗?”   “小僧不敢。”这一点玄赜倒很拎得清:“善世院统领僧侣,大禅师蒙陛下封职。方外之人一样是肉'体凡胎,理应谨从国法律令。”   皇帝哼了一声:“你明白最好。”当即下了令,将府中西南角竹林深处的自可留馆收拾出来,供玄赜居住,蓄发还俗,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既来之,则安之。玄赜无法可想,仍向皇帝施了一礼,随几名内侍而去了。   事成一半,皇帝满心想着趁热打铁,随后就想派人接长公主来。   还是宝珠道:“您也太不容分说了些。”想了想,“大中晌的日头最毒,着急忙慌地接了长公主来,她一路上未必受用,过不了多会儿又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否则太妃势必不能放心。这样又有什么益处呢?”   她劝着皇帝坐下来:“况且玄赜今日实在算是被您连诓带唬扣下来的,只怕也是满肚子冤枉兼不解,何如晾他一晾,他自己若能想通最好,即便不能,那时候长公主再来开解,大概总比这会儿管用些。”   皇帝沉吟一时,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我太急于求成了。九儿再喜欢他,也不能让他给九儿脸色看。住两日,煞煞性子——他是聪慧的人,不会权衡不来利弊吧?”   可权衡利弊过后的,还有几分真情呢?   若是换作旁的任何一个人,宝珠都会劝阻皇帝,别做这强人所难的事儿。只有长公主例外。   谁也不知道,她还能看几场雪、赏几回月。   钟鼓馔玉、珠围翠绕,都不如多一刻好眠更能让她泰然。而这是头一回,她倾心于一人。   午后时分,芷兰院的宫人传了消息来,长公主昨日回宫后过于劳累,今儿捱了半日,还是难受得紧,传御医来看过,仍按往常的方子煎了药服下,好歹安睡着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皇帝皱着眉,挥退了回话的人,又对宝珠道:“明日散了朝,我瞧瞧她去,晚些再回来。”   宝珠便说:“您多待一会儿。昨儿在善世院时,她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却只是压在心里不肯说——要么,还是我递牌子进宫去,同为女子,说话倒比您方便些。”   “也不用递牌子了,白从皇后手里过一回,她又不管这些。”皇帝想了想,“左右你如今起得早,不如和我一道。”   宝珠过了三个月便不再吐了,可五更起的习惯却一成不变。同皇帝一起进宫正好,两人在至道门前分道。   宝珠便往内宫去,先见过了乔太妃,才来芷兰院中探长公主。   长公主的精神比她想的要好些,也不气喘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宫人往来忙碌。   待得宝珠进来,她的眼睛方才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怪我不争气,难得同你们出去玩一回,又害得大家担心了。”   宝珠打趣道:“不是为这个。我是怕昨日的糖猴儿不干净,你吃了闹肚子呢,赶忙自个儿先来请罪了。”   长公主这下开怀了些,说:“天气热,我这房里又不用冰,便叫她们把糖猴放在前院的冰鉴里的,化倒没化,只是有点怪模怪样了。母妃跟前的姐姐没防备,一打开还被吓了一跳呢。”   宝珠亦随之莞尔,心里越发怜惜起她来:这样缠绵病榻的日子,还能养出这样天真纯善的脾性。   玄赜的事,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往好里说,怕最终叫她加倍失望;往坏里说,于她的身体更没有益处。   犹豫片刻,才道:“昨日请了玄赜禅师到家里来,本以为他要去别处游学,兴许不能够久留,谁想他到底答应了,在府里小住一阵。等你好些,再接你到府中玩吧!”   “还一再烦扰他清修做什么。”长公主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慢慢低了头:人家说的是接她去府里玩,又没让她与禅师见面。   宝珠只是抿嘴笑,舍不得再取笑她。   二人正相顾无言,忽有一宫人从外头走进来,行礼道:“皇后娘娘听说夫人来了,请夫人少时千万去她宫里坐坐呢!” 第100章 .一百织造郎   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命妇进了宫,理应前去拜见。   宝珠一心只惦记着长公主,实在是有些失礼的。   长公主忙说:“夫人且去吧!等我好了…再去叨扰夫人。”   宝珠闻言,鼓励地对她点点头,辞了她和乔太妃出来,这才往凤仪宫赶。   毕竟顾忌着肚子,她不愿走得太快,幸而随行的宫人也未出言催促,只是一味地沉默温顺。   会是为着什么呢?宝珠心里倒也没有过多的不安,皇后当着乔太妃母女的面召了她去,想来不会是必须背着人的事儿。   她与皇后交情不深,相识却不短,内心里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的。可怀着孩子,忍不住似地有些杯弓蛇影。   进了凤仪门,皇后平素起居皆在后殿一带,今日倒在前院正殿里候她,宝珠便知不同寻常,宫人们倒了茶,又都无声地下去了,单留她们两个在屋中。   宝珠正要行礼,皇后抢先一步起身将她搀住了,旋即竟矮身朝她跪了下来:“求夫人救我范家!”   宝珠大惊失色,忙屈膝去拉皇后:“娘娘如此,当真叫我不得活了!”又顾着腹中孩儿,不敢使尽全力。   她如今何等金贵?皇后也怕真将她挨着碰着,不过是情急之下,无人可求了。便依势站起来,一手握着绢子拭泪,一手犹攥着宝珠不肯放开:“我是急昏头了,一来就叫夫人平白为难。”   宝珠被她携着一道坐了,因不知内情,便说:“娘娘这话言重了,我们这些人原本就是侍奉娘娘的,只是不知道所为何事。”   皇后脸上泪迹已干,徒留些许粉痕,本无甚大碍,但她自觉狼狈得很,半掩着面道:“家门不幸,子孙们都不成就,不过仰承皇爷庇佑,授予一官半职。未能为朝廷分忧,已然很是汗颜,谁曾想我那兄弟糊涂,在江宁被那起子小人哄着,织造局天大的亏空都推到他一个人头上来,皇爷发了大火,要拿他问斩,家父一听,当即昏死过去…”   说来真是没指望透了。太后不满意她这个儿媳,一心想抬举恪妃;皇帝也并不爱重自己这所谓发妻,逸兴这一遭行差踏错,正给了他借题发挥的由头;最恨的还是逸兴,国舅爷的名号多么威风!他在江宁作威作福时,可曾想过她这个做姐姐的?   起初只听说是贪墨,后来仿佛又牵扯了人命在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七嘴八舌的也辨不出真假。   至于皇帝,由始至终,他连一面都不肯见自己。   呵!他当然不会见。他巴不得自己这个人都凭空消失了才好,否则怎么给他的心头肉腾地方?   真是可悲呀——自己还坐在这里,向心头肉求情。   这些个事,宝珠从来没听皇帝提起过,有关朝政,她自然也不会开口问。   皇后已然找到自己说情来了,想必旁的门路都是走不通的。一入宫门深似海,连父母手足都无力顾及,暂不论官场上的对错,皇后的心情,她是能够体会的。   然而她也唯有劝慰道:“娘娘万勿悲恸至此。国舅再有什么不是,总归是他一人的过失,皇爷怎会因此迁怒您与国丈呢?朝廷上的事儿,没有咱们插嘴的份儿,但国丈抱恙,很该及时调养过来,皇爷许是机务繁忙,等知道了,也必会赐下药材、加以垂询的。无论如何,还请您珍重自个儿才是。”   聊胜于无吧。皇后原也不奢望她能左右皇帝的决断,不过是窝囊了这么些年,忽然厌倦了,不想再受这糊里糊涂的闷气。皇帝想凭娘家的罪状把她拉下去,让宝珠来坐这皇后宝座,那也要看宝珠自己能不能坐得安心。   五黄六月的时令,范皇后的心是冷的。从前遇了事儿便哭,这一回居然没多少眼泪可流——既然无一人可依,流给谁看呢?   宝珠见她神色漠然,只当她是心力交瘁的缘故,暗里叹息一回,又陪着坐了一阵,皇后都不再与她说话,宝珠便识趣地站起身,告退出来了。   出来也不知道时辰,看天色时辰倒不晚,谢嬷嬷一路送她到至道门上,一时也不急着辞了返去。   门上候着的小内侍忙向宝珠行礼,又一溜烟跑开了,片刻引了小篆一行过来。   梁大总管哈腰见过宝珠,笑呵呵一指身后的肩舆,道:“夫人,皇爷交代过了,若您出来时还没散朝,便请您还到两仪殿里稍待。”   宝珠点头应了。小篆又扫向谢嬷嬷,寒暄道:“许久没见嬷嬷了,您老人家好?今儿娘娘用过早膳了吧?难得见您有空出来散散…”   谢嬷嬷勉强扯了扯嘴角:“梁总管客气了。凤仪宫里差事忙,我便将密国夫人托给您了。”又向宝珠福了福,转身离开了。   小篆不和她一般见识,侧身请宝珠上了肩舆,迤迤往两仪殿去。   到得两仪殿时,皇帝也就来了。见宝珠仿佛有些心事,便问:“九儿如何了?”   宝珠忙回过神来,说:“长公主这会儿倒还好。”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接着道:“我又去见了皇后娘娘。”   皇帝“哦”了一声,并不追问下去。   宝珠知道他是想把话头打住,便挽住他的胳膊,倾身靠在他跟前:“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敢多嘴,就趁着没有外人,偷偷问您一声,国丈的病势缓过来了吗?”   “还有一口气在。”皇帝看向她:“我知道你心善,不想将这些事说给你听,皇后偏要把你扯进来——你以为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宝珠便说:“不单是为着皇后娘娘,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得很——您有烦心事儿,我竟然没有察觉到,更没有想着设法引您略略开怀。”   皇帝笑说:“这样的事儿,哪天没有几件呢?做皇帝的还嫌苦嫌累,自有的是人愿意代劳。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千万不能这么想,知道吗?”   随即又轻叹了声:“至于皇后,再不好,毕竟是同甘共苦过来的,我本没准备苛待皇后半分,是她自己人心不足,非要保她那妄作胡为的兄弟!”   织造郎是什么职位,不出力只搂钱的肥缺!他知道范辕贪,也一直派人盯着他,擎等着贪墨的数目差不多时,再来个人赃并获,趁势训斥皇后一回。   仅是娘家人获罪,不至于一气儿就废了她的凤位,但再加上中宫无所出一条,酝酿些时日,等宝珠的孩子落地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知道皇后无辜,撸了凤位,重新封个贵妃衔儿,仍旧保她的一世尊荣;就连抄没范家,也不过意思意思,泰半家产还留给他们,不让他们白担个罪名。   岂料那范辕比他想得还有能耐,领着虚衔不过瘾,时常耀武扬威地要往局里转悠,因缘际会下又瞧中了一织户家的女儿。   手艺人家不缺吃喝,女儿立志不嫁,老两口情愿养着她,又怕她后半生没着落,也将一些织造技艺传授给她。   范辕自从出了汾州府这樊笼,大有天高任鸟飞之畅快,就连贪墨都不消他亲力亲为,自有人络绎不绝地捧来孝敬,一时间被巴结得飘飘然。他既要收了那织户女儿做妾,怎容得对方推三阻四、不情不愿?   一时又说他家养着女儿不教出嫁,是公然违抗国法律令;一时又说织造技艺归公家所有,他们私传给女儿,是蓄意盗取朝廷财产…把两个不识字的小老百姓唬得战战兢兢。   随后便抬了一顶小轿,强把人带回府中,舍那两老儿一些财宝,自觉礼数尽够了,哪想当晚还没洞房,新妾便一剪子插'进心口,香消玉殒。   范老将军从前是战场上的英雄,范辕却是连杀鸡都没见过,乍然看到满床的血,一时倒慌了神,思来想去,也忘了追究她的父母,总是把事情掩过去便罢。   可怜那老两口,女儿一去无音讯,连应卯当差也不去了,终日四处打听,最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噩耗传到老人耳中,做娘亲的立时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老头子默然将妻子拖回去,便紧闭家门,也不告官,也不求药。   次日天未亮,织造局大门前悬挂着两具短小而老迈的尸'体。   宝珠听罢,只觉得遍体生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见状,不禁有点心疼起来。他把范辕的罪状告诉她,是不想她太过心软,将来自己的谋划施展起来不顺当,可说得太详尽了,好像又吓着她了。   连忙将人揽在胸前,温声安抚道:“范老将军那里,我自会派御医前去;皇后本人,只要她不哭天抢地闹,一应还同从前一样,你放心。”   宝珠来时还想为皇后说两句话,娘家生变,她这个皇后的待遇若只和从前一样,怕是还不能安心,须得皇帝肯亲自宽慰两句才好。   可现在,她不愿再提这些了。皇后无辜,范辕却何其可恨?既然一荣俱荣,合该一损俱损。   她沉默许久,方才抬头望向皇帝:“既是这样,我只求您保重自己,万勿动气才好。还有一桩——   “等长公主身子好起来,咱们尽快接她到府里…自可留馆,也要多派人留意着些。” 第101章 .一零一白豆蔻熟水   有些时候真是这样,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把玄赜扣留在府里,也跟强抢民男没什么区别。幸亏他是出家人,心性旷达,听说每日在自可留馆里,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晨起做早课、打坐,默诵经书直到午时,伺候的人叩门送来斋饭,他便起身向来者行礼致谢,用过了饭,自己清洗餐具。   偶尔他会到小竹林里走走,身后仍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也不恼,轻抚着竹上的纹理,一派怡然自得。   他的消遣还有读棋谱与烹茶。   宝珠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话,出家在家,于他并无区别。   但于长公主而言,这会是天壤之别。   其实玄赜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譬如他来国公府时,只有身上一袭僧衣,并无换洗衣物。他生性'爱洁净,又正逢夏日,每日沐浴过后,却仍只能穿上原来的衣裳。   直到这天傍晚,皇帝终于想起来了,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衣衫来。   玄赜依旧双手合十,谢过来人,回到房中,预备洗漱更换。   揭去托盘上防落尘的绸布,里面是一套襕衫儒巾。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次日,皇帝接了长公主一道回府。   府里的厨子新近学了不少民间时兴小食回来,去芜存菁,写在水牌儿上,呈了来给宝珠过目。   宝珠正因要招待长公主,着意挑了一回,将那些与长公主体质不相宜的都剔去,置了一席精细的肴馔,专等着那兄妹二人返来。   又制白豆蔻熟水。白豆蔻性味辛温,有化湿行气、暖胃消滞的作用,其花与衣的功效和蔻仁相同,而药性更缓,得的是蔻仁的“余气”,夏日里制成消暑祛湿的饮品,再合适不过。   宝珠喜欢亲自来做这一道熟水:昨日已将收下来洗净的白豆蔻花储在晾凉的沸水里,密封一夜,凉水便可将花中香气充分吸收,若是用滚水冲泡,必会破坏花香,使味道不正。   浅绿的玻璃瓶里粉白的豆蔻花徐徐绽开,置于紫檀茶案上,又备有一套兔毫盏。   长公主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宝珠正与婢女说话,回过身来见着她,忙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问:“长公主如今大安了?”   长公主点点头,柔声道:“原也不是大碍,只不过往常秋冬两季爱发作些,这回提前到六月份来了。”   宝珠面上依旧笑着,却暗向她身旁的皇帝睇了一眼,两人都是不动声色的。   长公主浑然不觉,走到茶案前,又说:“这倒像两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宝珠携了她坐下来,便为她倒一些白豆蔻花水在茶盏中,加入新煎的沸水,水温稍降后,再点少许蜂蜜。   “原本用木杯更相宜些,只是我想,无论是紫檀还是沉木,自身已经有一股香味儿了,混在一起,反倒盖住了花香。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先道:“这样就很好了。”又向长公主说:“你嫂嫂知道你要来,连医书都翻起来了,生怕菜色里有什么你吃不得的东西。别说我没有这个殊遇,就连她自己的饮食都没这样上心呢!”   宝珠重重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吃酒呢,就说起醉话来。”不再理会他。转首问长公主:“如何?可喝得惯这个口味?”   长公主抿着嘴,点头笑道:“在宫里,母妃也常煎些紫苏熟水,须得趁热饮下才见效。我不敢用冰,全凭着这些解暑了。”   三人坐了一时,宝珠便劝皇帝:“您有正事儿要忙,咱们怎敢耽搁?等中晌摆膳的时候再去请您吧!”   皇帝笑着看了她一眼,倒也依她的。依誮   他一走,长公主莫名有点害臊起来,叫了一声:“宝珠姐姐…”   自己亦觉失言,掩口笑道:“我没留意,把旧时的称呼带出来了…”   “这有什么?”宝珠不以为然,“打小认识,何必见外呢?”又忽而一笑:“我还记得有一回服侍长公主用膳,公主偏爱吃鸭皮,还挨了太'祖贤妃的训斥呢!”   提起幼时的糗事,长公主不由得红了脸,两手把袖中丝帕展开挡住脸儿。宝珠见状,忙拉一拉她的臂膀,忍笑道:“好啦好啦,今儿也有冰糖鸭子呢,随你怎么吃,都没有谁笑话你…”   长公主原是羞涩不已,又想起一声,迟迟放下帕子来,问道:“吃了肉,岂不冲撞…”   宝珠正欲伺机谈到玄赜的事,不意她主动说到此处,掩唇道:“这话正是。左右这会儿还早呢,让人领着你逛逛去,府里面虽没有像样的景儿,但也有一二勉强可赏之处。原该我陪着你,只是有了孕,身子沉重,着实懒散了…”   长公主知道她这由头不过是推辞,然而心中确实牵挂着玄赜,皇兄他们邀自己来,正是为了促成一桩美事,不该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再者她听皇兄说,玄赜业已在府中住了数日——她虽不曾亲见皇帝是如何留下他的,但玄赜是何想头,她总要当面见了才有分晓。   故此竟没有出言推拒。宝珠冲麴尘招手,让她带着长公主去了。   麴尘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又忖度着长公主身子骨弱,不宜多带着她绕远路,便说:“前回夫人进宫,献了一副台屏给太后娘娘,不知长公主见着没有?”   长公主说见过,“就摆在母后书案上呢。那上面的画儿是皇兄御笔不是?”   她其实有些忐忑,下意识地谈论起兄长来,可她心里面明白,这不是盼着皇兄替她撑腰的时候。   麴尘引她到自可留馆外,守在竹屋外的人纷纷向她行礼,长公主抬手叫起身,又朝屋前望去,但见玄赜坐在窗前看书,一身湖色襕衫,头上戴着透纱儒巾。   长公主再想不到他是这般装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端心慌意乱之下,忘了该走上前去。   还是玄赜默诵完一段经,抬首时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怔怔,便低头一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收敛了心神,颔首向他致意:“我胡乱逛逛,不意扰了禅师清修。”   玄赜说不妨,从桌案前站起来,离开了窗前。   旋即,竹屋的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口:“长公主若是走乏了,可到舍间稍歇,小僧恰好煮了茶。”   他的语气很平常,因为有茶,所以可以分她一杯;不像旁人,总是捧着她的,她需要什么,不消开口,必有人特意办好了来。   长公主便道了谢,随他过去,踏出两步忽觉身边空空,忙回过头,麴尘还在石子小路那边,并未跟上来。   一时间心如鼓擂,但长公主踟蹰片刻,终究没有调转头逃开。   他为何肯在国公府住下呢?是皇兄明白告知了他?还是,他单单是为讲经罢了。   她猜不到,玄赜知她来,前事必有了结,请她饮茶,二人独处,这是他能表白自己志向的唯一机会。   善世院的师兄弟们没有别的消遣,大都雅好品茗,玄赜自己则是因为湛明大德好茶,自小孝敬师父,于烹茶上亦有些心得。   一双釉里红三鱼纹杯,茶是碧螺春,汤色碧清,香气浓郁,水雾氤氲间,杯身上的红鱼如苏醒了一般,轻摆着尾,嬉戏在涟漪之下。   云开雾散时,才发觉两只茶杯犹隔着数尺,鱼儿游不过去——鱼儿又何尝是真的鱼。   她没留神,居然将这话问出口来。   玄赜闻言便笑起来,说:“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   长公主不明白:“既然无相无念,又谈何普渡众生呢?”   玄赜愣了一瞬,方才答:“普渡众生是慈悲,不是爱。”   长公主追问道:“若菩萨不爱众生,如何慈悲?”   “所谓'爱',便要占有,生'我执',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慈悲不然,慈悲无我。”   目睹他从窗前离去那一瞬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长公主在桌沿下握紧了手中的丝帕,不觉喃喃道:“爱也未必就要占有——譬如,母妃之爱我。”   “父母之爱子女,乃大慈悲。”玄赜注目于她,她眼中水光盈盈。   这是红尘俗世里最动人心魄之际。他不懂。   “玄赜,”她不知他有无俗名,再是存心打破桎梏,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小字,叫做婉婉。”   他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依言唤道:“婉婉。”   他的语调很平和,与唤她“长公主”时并无不同。长公主便明白了,却非要玩笑似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问名可是六礼之一,是婚嫁之仪。”   但玄赜脸上不曾露出她以为的错愕或是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长公主再度展颜:“可我并未问你的名字,不算礼成。”   杯中的茶水彻底冷了,她站起身来,收起促狭的神色,郑重向他福了福:“与禅师论佛,获益匪浅,不日我便禀明皇兄,送禅师回善世院。” 第102章 .一零二鹌鹑馉饳   “不是,你们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你就放话许他回去了?”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这妹子一点儿不像他呢?连乔太妃都比她沉得住气呢!   长公主原本从自可留馆回来的一路都维持着从容气度,这会儿被皇帝一数落,那些个委屈方才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强抑着哭腔,说:“人家不愿意,说多少话都是一样的。哪有把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皇帝觉得此言差矣:“好吃好穿的,以礼相待,又没给他上镣铐,谁关押他了?”   趁着宝珠不在,做兄长的又朝妹子传授起经验来:“九儿,这跟在宫里不同,大伙儿都疼你,有什么好的,不用你开口要,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索性搬了个瓷凳儿,坐下来谆谆教诲:“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看中了他,就要想法子,让他的心也栓在你身上。自然,你是姑娘家,涎皮赖脸的不像话,可见面三分情这道理你总明白吧?皇兄把人给你请回来了,你只消时常与他见一回,谈谈天气、谈谈花啊草啊,书啊画啊,慢慢儿地不就说到自个儿身上了?”   这么出挑的姑娘,模样也好、性子也好,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谁能不喜欢?   长公主心里头正难受,真不想和他扯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皇帝这样絮叨,在这国公府里,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皇兄。”她突发奇想地问他:“您待宝珠嫂嫂,也是这般手腕吗?”   “胡说什么!”皇帝虎着脸:“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什么手腕!”   他一抬首,正好瞧见宝珠以扇遮阳,被麴尘扶着从中路走来,顿时冁然而笑。   宝珠迎上他的目光,亦是莞尔。走进屋中来,说:“才刚让人到宫里去禀告了太妃,留长公主在咱们这儿住一晚。”   皇帝说好,又牵过她的手:“怎么不撑伞?日头正毒…”   宝珠不好说忘了,只抿嘴笑道:“偶尔晒一晒,对孩子也有好处。”   见长公主正瞧着他们,忙上前去,将手搭在她肩上:“我料想你平日陪长辈们听戏的机会多,外头的再好,终不及宫里。索性请了一班杂耍,让他们在空地上演起来,咱们便在彤云轩里看,好不好?”   杂耍是街头表演的把戏,略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稀罕看它;但姑娘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些花样?   宝珠也是跟着皇帝出门时遇上过几回,隔着车帘子看得目不转睛。今日吩咐了将老师傅请到府里来演,底下办事的人自然要仔细筛一筛,不单要保证这些个杂耍人都是身家清白的,那些“屠人”、“截马”之流的名目,一听就血呲呼啦的,不能登大雅之堂,哪里能拿到主子们跟前现眼?不过择了些跳丸、舞轮、抖空竹、蹬花伞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也就是一场热闹了。   长公主到底年少,孩子心性,别人有意哄她高兴,又何苦拧着不领情呢?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彤云轩开宴、看杂耍,也勉强混过了大半日。到了快安歇的时候,宝珠悄悄扯了皇帝的袖子,两人单独说话。   宝珠道:“您一切照旧,只管在正房里安寝,我陪着长公主一处睡,有什么话,也好说些。”   皇帝本也有此意,唯独有些舍不得她,嘴里虽允了,又说:“夜里或是明儿起来不舒坦,一定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好往妹子的卧房去,不然就到你们房外守着了。”   宝珠只是点着头笑,二人又一道回去,因对长公主说:“你嫂嫂央了我,明儿一早给你们俩买鹌鹑馉饳回来。”   “明日咱们躲一回懒,不去送你皇兄。”夜间两人梳洗过,坐在一处拆发髻时,宝珠这样说道。   长公主没让人伺候,自己握着把犀角梳刮着发尾,手却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宝珠明知她心中所想,接着道:“僧人们起得虽早,不过玄赜总要避让御驾,他走前,你还能见他一面。”   长公主听到这里,再不能自已,丢下梳子,两手捧住脸,呜咽道:“嫂嫂,我放不下…”   深明大义是教养使然,可情之所起,又如何轻易连根斩断?   宝珠无法宽慰,只得搂了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然安抚。她身上穿的寝衣,原也是自己有孕前做了不曾上身的,白日里与麴尘虽是玩笑话,两人身量其实相仿,但此刻一触,便觉她着实单弱。   一时慨叹不已,宝珠自己先落下泪来。长公主觉察到了,连忙收起了愁容,竭力露出笑意来,反过来开解她:“嫂嫂快别伤怀,万一肚子里的小侄儿被泪水呛着了,叫皇兄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宝珠笑了笑,心里越发替她难过,不禁问:“放不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缓缓将腕上的蜜蜡手串褪去,一面说:“也不如何。他一心向佛,我拿着身份去要挟,成什么人了?我不想他看轻我。”   皇兄在她面前自觉是过来人,倾囊相授、言传身教,其实是因为他爱重的那个人,同样地爱着他罢了。   她倒比他们都想得开些。站起身来,拉了宝珠一块儿坐到床前去,说:“不管他是回善世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游学,但凡将来想起了我,愿意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如今这年月,什么西洋东洋都去得,还有哪里去不得呢?   “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我权当放他一条生路了。”   “她真这样说?”皇帝散朝回来时,看见的是一碗几乎未动过的炸馉饳。   玄赜离开时,长公主并不曾露面。家里面没有男主人,玄赜也不过是立在前院中,遥遥施了一礼,就此作别。   他穿戴过的襕衫儒巾都清洗干净,叠好了放在自可留馆里。襕衫儒巾是士人装扮,便是想舍出去,也无人可舍。   府里面有入宫牙牌的人不少,长公主命他们套了车来,别过宝珠便自行离开。   宝珠点了点头:“她能如此想,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玄赜不是红尘中人,同她没有缘分,长痛不如短痛,等这一阵子过了,兴许才能遇上她的正缘。”   她心意已决,就连皇帝也左右不得,叹息一回,只得由她了。   这个异母的妹妹,是皇考称帝后出生的。乔太妃原是投诚来的起'义军小头领胞妹,怀上身孕的时候正是攻城的紧要关头,也不得好生作养,故而她先天便带了一股不足之症。   因为长年拘在屋中养病,小的时候她和皇帝并无多少来往;是在那一回,皇帝惹得先帝暴怒,连累她无端受了场惊吓后,有意补偿,长公主母女的日子才日益好过起来了。   手足之情,是在愧怍的基石上渐渐深厚的。但兄妹相处的机会,依旧不多。   这一年的秋凉来得迟,出了伏将近一月,依旧暑热不减。   而长公主的症候,却比旧年发作得更早了。   病势虽不急骤,但时好时坏的光景,令人不能不揪心。   唯有乔太妃仍旧视若等闲,娴熟地照料着女儿的饮食起居。据她所言:“没病没灾的还怕个天有不测风云呢,咱们九儿弱归弱,一辈子细心将养着,保不齐能活个大寿数。”   她不叫长公主知道,自己每日要在菩萨面前跪多少时辰,夜深人静时又要摸黑捡多少佛豆。   就连太后看了都不忍心,私下对皇帝说:“那和尚不知好歹,真不如当初一面也不见!反倒给她添了个病根来。”又张罗着要替长公主招一个驸马——十七岁的姑娘,倘或真有个什么,总不能叫她连香火都受不了。   “急眉赤眼的,往哪儿招驸马去?”皇帝并不赞同太后的主意,胡乱挑个人,没得辱没了九儿。   太后便不言声儿了。她也问过皇帝,那玄赜进藏去了,要是铁了心要绑回来呢,也不是不能成。   归根究底,只怕不是长公主不愿意,是皇帝不愿意。皇后的兄弟判了斩监候,皇帝的批复可是“情实”——秋后问斩已经板上钉钉了。眼下要是为了长公主硬逼着个和尚还俗,岂不是打自己脸吗?   所谓“秋后”,国朝的规矩是立冬之后,冬为玄色、为北方、为水,正与掌管生死的三官大帝相吻合。   太后算过,宝珠临产的日子应当在正月里,立冬后范辕伏法,再将范家门户清理一通,利利索索地收了尾,便该紧锣密鼓地忙过年,辞旧迎新,赶在新年里,册立那位母凭子贵的新皇后。   好滴水不漏的算计。一前一后,杜绝了自己插手的丝毫可能,眉舒休想,选秀进来的人也休想。   但凡九儿是个皇子,皇帝还能如此轻易抉择吗?连那白氏生的儿子,他都养到了现在!   这些暗流涌动,宝珠就都不知道了。她的月份渐大,两条腿仿佛没有从前灵活,走在屋中的墁砖上还怕摔着,更别说往雪地里去。   长公主刚病时,她进过几回宫,后来知道轻重,自己还是少招眼为好,每日便只待在府里,等皇帝回来时,再拉着他问长公主的消息。   冥冥之中应有菩萨保佑,上元节夜里的烟花绽开时,长公主又捱过了一个残冬;而宝珠也在捧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后,忽然腹痛起来。 第103章 .一零三玉璋   宝珠当机立断,放下碗就往产房走。产房选在东厢房,方位是当初曾算过,上上大吉;她自己也满意:通风好,也不至于受寒,月子坐起来不难捱。   从正屋过去也就几步路,宝珠没想着让人扶,皇帝呢,亦步亦趋护在她后头,居然也不敢扶。   他头一回当爹爹,心里居然有点发虚:今儿没落雪,他看宝珠在府里头窝得太久,还预备吃过元宵带她出门逛逛呢。   幸亏还没动身。他看了看周围伺候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进进出出的有条不紊,都用不着他吩咐。   他要做些什么?脑子里是懵的,一片白茫茫的欢喜,像喝了酒,又不全是,心跳快得发慌。   伸出去的两只手上忽然有了重量:走到产房跟前了,宝珠实在痛得受不住,竟然迈不开腿,要跨门槛时崴了过来。   皇帝这下彻底清醒了,稳稳当当将人抱了个满怀,赶紧三两步绕开屏风香炉,送到床上轻轻放下,见她面色发白,一头的汗,喊道:“快给夫人擦汗。参汤端来,还有点心,方才东西都没吃…”   又回过身来,拉着宝珠柔声道:“你别怕,我在呢,我守着你的,待会儿疼起来,你就使劲掐我。”   他担心宝珠一时抓不稳他,干脆将两只手十指相扣起来,宝珠却忙不迭地往外挣:“您出去等…别在、别守在产房里,忌讳…”   皇帝执意:“我不忌讳。平日里都说天子天子,这会儿坐镇不是比谁都管用?”   宝珠只觉腹部传来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频繁,她虽自觉比皇帝沉着些,但肉'体的疼痛难忍又不会因此稍减分毫——况且,当着他的面儿,她做不到放开了叫,一会儿怎么使劲?   简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出去。”见他还蝎蝎螫螫的,抓了床边的香囊丢他:“出去!”   能这么对皇帝说话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一旁的稳婆、姑姑们将一应物什都预备起来了,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劝:“皇爷还是请到外间安坐吧!等龙子诞下来了,自会抱给您过目。您在这儿,实在咱们伺候夫人都不方便…”   皇帝听见这句,总算肯站起来,见宝珠精神头平平,不敢再逗着她费口舌,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更坐立不安,只听得见宝珠的叫喊声,看不到里面情形如何了。依稀有稳婆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她什么,可那声口皇帝觉得很不中听,急得他直想把说话的人提溜出来,叫她对宝珠和缓些。   可他也知道那样是添乱,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在外间来来回回地踱步。   之前点了妇人科的国手王春平和他的高徒杜灏来产房外调度,这会儿两人都被请来了。外间本该是他们坐着听差遣、开方儿的地界,如今皇帝鸠占鹊巢,且不肯安坐,他俩也只得躬身侍立,低头的方向还得跟着皇帝来回转悠。   皇帝心里头耐不住,余光瞥见他们两个,抬手一按王老御医的肩膀:“你坐,都坐。杵在这儿朕看着堵心。”   谁敢给皇帝添堵啊?两位御医进退两难,掂量片刻,总算虚虚地挨上了椅子。   皇帝接着来回转悠。踱到天边泛白,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产房里头还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听不真切。   皇帝自己也读过医书,知道初孕的妇人生产不易,耗上一天一夜都是有的。可书里的一天一夜何等轻巧,他才等了几个时辰,已经熬红了眼睛。   有婆子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皇帝正想拉住她,问一问宝珠情况如何,要不要给她垫点儿吃的恢复力气,冷不丁瞧见她手里端的一盆血水,皇帝顿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腿都软了:“怎么出这么多血?”   他声音哑得出奇,要不是婆子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根本留意不到。赶忙让人端走了,一面含笑向他解释:“女人生产都是这么过来的,您且宽心吧!”   安抚两句,又匆匆回去了。   屋子里汤羹点心都有,倒不用皇帝特意吩咐。齐姑姑端着一碗参鸡汤煮的水点心,欲趁着这会儿空当,伺候宝珠用两口。   宝珠嘴里木木的,哪里吃得下东西?但为着孩子出来得顺当,不攒足了力气不行。自己挣扎着欠身过来,一手撑住床沿,一手握住小瓷匙,吞药似的硬吃了几个。   还没尝出味道,疼痛又发作起来了。这一次分外不同些,四肢都没了力气,浑身的知觉也钝钝的,只有小腹像被谁死命地按压着,又像被另外的手狠狠地拉扯着,往未知的地方坠去…   皇帝候在外头,听见一声惨叫,再顾不得别的,挥开帘子就要往里冲,唬得两位御医连忙扑上来拦住他,里面换水递东西的几个姑姑也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外劝:“您稍安勿躁,孩子就快出来了…”“夫人正用力呢,您可不能让她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着啊…”   还要生吗?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意识到,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壮举,他怎么能让她遭如此大的罪?   里头的声音又再次低弱下去了,皇帝无计可施,只得恍惚地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两条腿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天光大亮,早过了召对的时辰。小篆站在院子里,对特意驱车赶来的大篆摇摇头,伸手朝东厢房这头比了比,意思是还没见分晓,且等着吧。   手还没对插回袖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从厢房里传了出来。   “恭喜皇爷!是个小皇子!”稳婆喜孜孜地将孩子抱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连说了两个好,道:“交给乳母仔细抱着。”自己先进去瞧宝珠了。   乳母傅母、婢女伴当,这些都是早就寻访好了的,皇帝前两日还以为万事周全,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才明白,这些东西预备得再巨细靡遗,依旧不能免去宝珠毫厘辛苦。   婆子们正麻利地给宝珠擦身换褥子,宝珠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素白的脸被大红的被衾衬托着,越发显得疲累。   齐姑姑见皇帝进来,知道这会儿再拦不住这位主子,干脆让出床边的位置来,又指挥着小丫头熏香开窗,另摆一架落地屏,让空气流通起来,且不能叫夫人受了风。   皇帝在床头坐下,看着宝珠虚弱的模样,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只握着她细伶伶的手,轻轻摩挲着。   宝珠微蹙着眉头,慢慢睁开了眼,却没管皇帝的温情脉脉,只问:“孩子呢?”   齐姑姑闻声,忙让乳母将孩子抱回她跟前:襁褓里的小小儿皱着一脸红彤彤的脸蛋,仿佛老神在在,可两条藕节似的腿却蹬个不住。   乳母笑道:“小皇子的腿真有力,将来长大了必定文武双全!”   是个小子。宝珠张开手臂,让把孩子给她,接过来抱在怀里,因为力气不够,更近于趴在她胸口上。   这个日子出生,她原以为会是晏晏。但看着他小小的眼睛和鼻子,软软的嘴巴,宝珠依然满腔的柔情。   皇帝待她抱了一时,便说:“让我来抱吧?他这样趴着,压得你气紧。”   宝珠这才看见了他,对他笑一笑,却摇头:“不。”   这是她的孩子,她与皇帝的延续,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在这人世里,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与她血脉相连,哪怕将来他立业成家,走到天边去,都不曾与她分离。   皇帝见她如此,势必不会再让乳母插手照顾孩子了,可她才生产过,怎能再受这份劳累?六斤多的孩子,着实不轻了。   便让人将摇车搬过来,又哄着宝珠道:“这么抱久了,你胳膊受不住。来,把孩子放进摇车里,咱们一道守着他,好吗?”   他知道她怕什么,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他不会教任何人抱走他。   宝珠仍旧不想放手:“那等我累了,再放吧。”终于意识到冷落他了,便笑:“熬了一夜,您眼睛都红了,去歇会儿吧,让人伺候您进些东西…”   皇帝没有回答。他俯身过去,静静地吻在宝珠额头上。   两相融融间,有个小东西横在当中拱来拱去,皇帝不得已,只得为儿子让步,还没抱屈,小家伙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嘿!他恶人先告状!”皇帝一脸不可置信,忙向宝珠证明自己的清白。   “您挤着他了。”宝珠虽心疼孩子,原也知道皇帝不是成心,哪晓得他那么大个人,跟孩子较真。   眼下且没工夫听他申辩,先哄孩子要紧。这么大点儿的人,还能拿什么哄?宝珠朝里侧避过身,解了衣襟,将口粮塞到他嘴里再说。   真是本能。软乎乎的小嘴甫一贴上来,无师自通地开始咂摸,可惜时机还不成熟,费了半天力,也没咂摸出许多甘甜的滋味来。小东西又睁开一只眼,对着宝珠瞬了瞬,像是确认什么,而后再度闭目养神,一面改用牙龈来回地咬。   还没长出牙齿就有这么大威力,往后还得了?皇帝酸溜溜地瞧着,不能照着儿子的屁'股来一巴掌,便只好替宝珠理一理鬓边的散发,别让她太过忽视了自己。   屋里面是一派天伦之乐,屋外头,太后身边的徐姑姑带着玉璋等物,已经候立多时了。 第104章 .一零四元子   “昨晚放烟花,娘娘多坐了一会儿,今儿起来便不大舒泰。”徐姑姑垂手立在皇帝跟前,恭恭敬敬的神色里也染上了两分喜意:“听见说孩子落地了,一迭声地叫奴婢们送东西来。还说自己赶紧保养两天,洗三的时候少不得她呢!”   皇帝知道太后的言外之意:昨夜的元宵家宴,他只露了个面儿就再没待下去,马不停蹄地往这府里赶;皇后自立冬过后就一心礼起佛来,太后再不多坐一时,这个家宴还成什么样子?   便道:“母后不豫,很该仔细调理着,哪里是急得的?天儿又这样冷。朕知道她老人家惦记孩子,等宝珠出了月,自然抱了来一道向母后问安。”   徐姑姑笑起来:“娘娘也和您想到一块儿了。夫人身子正弱,孩子更折腾不得,何必寒天冻地的一去一回?终究是她老人家来一趟省事些。”   见皇帝犹不松口,之前留在外间的两名御医也告退守着煎药去了,徐姑姑斟酌片刻,又道:“皇爷,容老奴说一句不知尊卑的话,您对娘娘的误会实在太深了。   “从前的事暂不论,为人父母,岂有不盼着儿女好的?这孩子是您的第一子,也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孙儿啊!老人家想见上一见,实乃人之常情,还请皇爷多多体谅吧。”   “可朕从未有阻拦啊。”皇帝道:“徐姑姑,宝珠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为了生这个孩子,她痛了一天一夜,如今才刚捡回半条命来,就要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吗?朕做不到。”   皇帝口中的“做不到”,不但意味着他不会那样做,同样表明了,他不会容忍别人那样做。   “皇爷言重了。老奴绝无他意。”徐姑姑心里暗惊:母子俩的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   太后性子固执,其实皇帝也不遑多让,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她一个奴婢三言两语能调和的。   徐姑姑便识时务地退了一步,又说起太后赐下的东西来,除玉璋外,还有几套小儿的衣裳鞋袜、各色襁褓、锦被、玩器;给宝珠的则是四柄如意、一对安神枕、六双羊绒筒袜、两盒雪蛤膏。   “娘娘说了,夫人如今可万万不能受一丁点寒,否则老了要遭罪的;便是体热,也不可贪凉。皇爷既然事必躬亲,凡事还请多仔细着些。”   这些话也好,这些东西也好,太后显然是想要弥补她与皇帝、与宝珠之间的裂隙。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又唤了小篆过来:“你一时与徐姑姑一道回去,母后有什么信儿,都要及时派人来告诉朕知道。”   小篆连忙应了。徐姑姑又说:“还有一桩,娘娘问皇爷,小皇子的名字起好了不成?小名儿尽可随意些,图个好养活,大名要慎重呢。”   这是自然。皇帝从知道宝珠怀孕起,便琢磨过不知多少回,若是个男孩,便取名“珽”;若是女孩,便取名“琰”,小字仍叫“晏晏”,算是成全了宝珠的执念。   宝珠却觉得不好,噗嗤笑道:“您怎么不直接取作'玺'呢?”   又温柔了神色,轻抚着怀中小儿凝脂似的脸蛋,说:“还是先取个小名儿混叫着吧,就叫元宵?”   皇帝道:“他虽是元宵节夜里发作的,但毕竟十六一早才落地,叫元宵不如叫元子,一年四季都有的。”   那是圆子。元子一词,本是天子嫡长子之意。   生孩子之前,宝珠有意不去想这些,到了如今,也是时候理论了。   “元子也好。听老辈儿说,正月十六是忧闷之命,我想,大名还是别起得重了,免得妨着他。”   她看向皇帝:“我只想他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好,名利地位原是锦上添花之物,若要因这些起纷争,不如不要的好。”   皇帝皱着眉笑问:“怎么?那玄赜来住了几日,倒把这等习气传来了?”   揽了揽宝珠的肩膀,道:“他的命数如何,不在于八字,而在于血统。该是他的,终将是他的,什么纷争不纷争,都无法左右。”   宝珠有点无名火气:“他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   皇帝噎了一下:“你瞧你,闹得像谁同你争他似的…”   宝珠别开脸,只抱着孩子慢慢拍着,过了一阵才说:“您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   只有这一个亲人?皇帝愣住了:那自己呢?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她心里,他依旧是外人。   就连当初肯从陵庄回来,住在这国公府里,也不是因为他,是不想折腾孩子。   多可怜,要跟个还没洗三的毛孩子争高低。   宝珠也渐渐觉着了这沉默,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迟迟地觑他的神色。   她这个样子,皇帝到底说不出重话来,借着小篆在外头求见,起身避了出去。   小篆站在院里,见皇帝脸上颜色不对,越发谨慎几分,行过礼,向身后比了比,道:“皇爷,这些是宁妃、孟昭仪、秦容华送给夫人的贺礼。”   皇帝漫然瞧了一眼:太后打头表了态,这些妃嫔们才敢从善如流,又有意避嫌,不敢送入口的东西,不过是盆景、玉石、衣料等物,不算顶好,过得去罢了。   “恪妃呢?”   小篆把腰哈得更低些:“恪妃尚在禁足,按说,一应东西都不能传递出来…”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她若卖个乖,投了皇爷的好,还禁什么足呢?小篆觉得这位娘娘的性子也太梗了些。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她如今倒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了。朕原想趁着喜事,解了她的惩处,既然她自己没有这样的意思,待后日洗儿会后,回了宫还是一切照旧吧!”   听听,这就是跟帝王叫板的下场。小篆连忙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据钦天监说,后儿是个阴天,依旧是冷,奴才想请皇爷的示下,是让娘娘们各自乘暖轿呢,还是派马车呢?”   皇帝正往前院儿走着,听见这句停下脚步来,侧首瞧了他一眼:“梁总管,如今差事当得越发有谱,专拿这个考校朕来了。”   小篆单是听见“梁总管”三个字,已然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倒下来,便把皇帝的靴子一抱,登时涕泗横流:“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得了!”皇帝嫌他德性难看,踢了一脚:“干嚎什么!起来。”   皇帝其实门儿清,小篆想问的,是要不要皇后前来。   他忖了忖,说:“马车到底比暖轿宽绰舒坦,她们几个位份差不多,派两三辆车一道接了来,脚程也快些。”   说话间进了前院正厅来,洗儿会便预备在此处办。   面阔五间的厅室未设隔断,初春里看着本应难免疏朗清冷,眼下却被装点得温暖鲜焕,目之所及不是织金镶宝的,便是披红挂绿的,端的是繁华富贵至极。   俗便俗吧。人生在世,这样俗气温暖的热闹能有多少回?   有几个宫人在角落忙活,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气儿:等洗儿会结束,大伙儿不但有厚赏,宴会上的这些金银也会连着洗儿钱一股脑儿散下来,图个吉利。   小管事儿见皇帝来了,赶紧上前行礼,以候皇帝垂询。   皇帝没说什么,该吩咐的提前就吩咐过了,这会儿大致扫过去,还算满意,便挥挥手,让他不必跟着。   该瞧的都瞧了,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忽然一股凉风吹进来,原来是一扇窗没关对,皇帝抬头瞧了一眼,小篆忙支使人去关上:“大喜的日子,且饶你一次,明儿可把风向看明白了,再凉着小皇子,咱们一并算账。”   话才撂下,一回头,皇帝已经又往后院儿走了。   啧,终归记挂着夫人哪。   皇帝到了东厢房外,就听见里面几声咳嗽,哪等得及旁人打帘子,自己掀了进去,正撞上麴尘捧着玄狐斗篷出来。   麴尘赶紧刹住脚,退后半步蹲了福,说:“刚起风了,夫人派奴婢送斗篷给您,您受凉了不曾?”   皇帝心里一暖,说没有,接着往里走:“怎么咳嗽起来了?”   麴尘抿嘴偷笑:之前她看宝珠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人是闹了别扭,好在嘴上再怎么着,心里头还是彼此关心的,这就好了。   一面答道:“是小皇子呛着了。”   皇帝“哦”了一声,进了内室,见宝珠正给元子拍背,便上前道:“你累着了,我来拍一会儿吧。”   宝珠总算后知后觉,孩子生下来,还没让他抱一回呢。毕竟是爹爹,自己再舍不得,也没道理拦着不许。   便伸手将孩子交到他怀里,皇帝接的姿势虽有点生疏,但不消片刻,就调整得像模像样起来,好似从前演练过许多回一般。   元子很给脸儿,做爹爹的又拍了几下后,他便不再咳了,闭着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直到此时,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方才从似梦似真的期盼,化作了切实可感的爱怜。   宝珠呢,也着实困倦极了,对皇帝道:“您别累着。把元子搁床中间,咱们仨一道躺会儿。”   这是还防着他把孩子拐跑啊!皇帝失笑,轻轻将元子放在她身边,自己亦解了外衣躺下。   他怕惊动了小家伙,偏过头一看,宝珠已经睡着了。   十八日这天果然阴沉沉的,宝珠知道皇帝让那些妃嫔来是何用意,但实在不想见她们,索性多赖一会儿床,看着齐姑姑她们打扮元子。   皇帝穿戴好了走过来,问:“我可把元子抱走了?”   宝珠乜他:“我让齐姑姑和麴尘看着您呢,您抱不出府的。”自己也知道这几日的草木皆兵惹人笑话。   可齐姑姑和麴尘私底下确实得了她的吩咐,绝不能让人把这孩子抱出府,谁都不行。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这才接手抱过元子。   还没出门,就听见前院儿的人来回禀:皇后并几位妃嫔到了。 第105章 .一零五骨红照水   不但宝珠,连皇帝都有些意外:自打范辕问斩,家里的正妻被娘家接了回去,余下妾室通房不少,却是一个子嗣都没有;范老将军中了风,虽救回了一条命,身子已然瘫了半边儿,吃喝拉撒皆要人服侍,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一应家事无人过问,还是皇帝指派了人,暂且代为照管。   皇后逢此变故,是彻底看破红尘了。每日除了歇息,剩下的光阴全在佛堂里度过,就连皇帝有意作脸,隔三差五赏些菜肴,或是衣料首饰,她也一概无动于衷。   他不让她来,原是体谅她。她自己大张旗鼓地违令,是何用意?   皇帝当即沉下了脸,而后察觉到怀里抱着的元子“吭哧吭哧”挣扎起来,方才和缓了神色,回过身对宝珠道:“厨房的送炖品来了,叫人伺候你吃了再睡,我一时要回来瞧的。”   宝珠说知道了,“您只管去吧!”   来的人不多,除后妃外,不过梵烟与玉珠——倒是内外命妇都有了。   因为知道皇帝在,众人都不曾落座,分列在两旁恭候着,一时鸦雀无声的。   待得皇帝亲自抱了元子进来,梵烟、玉珠两个尚罢,后妃们心里可谓五味杂陈,惘然的有,含酸的有,惊愕的有,如宁妃这般没抱着猫儿、手足无措的也有。   各自依着身份见过礼,皇帝一抬手:“都坐吧。家里有喜事儿,不必拘着。”左右宝珠没来,先不忙着给她们立规矩。   收生姥姥早就含笑在一旁候着了,皇帝便把元子交给她,自己也坐下来。   等到添盆的时候,皇帝上前来添第一瓢清水,又放了一枚玉龙子在元子身边。   接着轮到皇后,她添了一把金锞子。   眉舒除了自己那一份外,还带来了太后的金锁片与长公主的南红佛珠:“太后娘娘说,今儿好得多了,本想来同咱们一道热闹热闹,又想起皇爷您的嘱咐,不愿辜负了您的孝心,便托了妾带来添盆儿。恰好长公主也正陪着娘娘,妾便都代劳了。”   锁片这类东西,确实只能由祖母辈赠下。太后想得周到,这一点皇帝是感念的。然而要寻人转交,正经的皇后不嘱托,偏将禁足中的眉舒召去,到底还是存了给她一道护身符的意思。   皇帝眼下不想发作,不过在心里记了一笔,继续看收生姥姥给元子浇水,,一边念叨什么“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   这些姥姥嘴里都有一整套的祝词,凭人添什么,她都有相应的吉利话可说,一个人能撑起十个人的热闹。   兼有梵烟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在,添盆还没结束,妃嫔们已经亲切地同她和玉珠交谈起来。   皇帝对女人之间的闲话没什么兴致,好容易耐到洗三完毕,摆上席面来待客,按着礼儿,该请收生姥姥入正座,奉为上宾。   皇帝自然不与她们同席,正好惦记着宝珠,让伺候的人不必忙活,又往后院去了。   走在中路上,忽然闻见一阵幽香,应是东面儿的一株骨红照水开了。   皇帝便停下脚步,往东侧的小道上拐去,预备折一枝梅花给宝珠带回去。   没走多远,便撞见了皇后。   皇后赶忙向他蹲礼,皇帝因问:“怎么往这儿来了?”   皇后勉强笑道:“出来透透气,闻见梅香,就过来瞧瞧。”   皇帝看着她,沉吟片刻,道:“她正歇着,有什么话,你对朕说。”   皇后以为自己不会再心寒了。她特地来这一趟,是为了看看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男人、别人的家——都是她从不曾拥有过的,只好上这儿来长长见识。   他这样回护着那一位。哪怕她真是过来赏赏梅花,也必定会被他当作贼似的防着。   皇后低着头,微咬着下唇,随即倒像是想通了的样子,再度向皇帝蹲一回福,说:“妾听说承恩公病重,想求您准允妾回去探望,侍奉汤药,往后再不踏入都中一步。”   这是她的筹码,皇帝却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满口答应,竟是稍稍露出讶异来:“从来宫眷省亲,也仅限于娘家就在京中的,单让你一个人跋山涉水,没有这样的先例。”   难道皇帝的女人在宫外开府,就有这样的先例吗?不过是看他的心意罢了。   皇后不知道,早先大篆来见皇帝时,带回了汾州府的消息,范老将军灯尽油枯,恐怕就在这一二日里了。   若是让皇后满怀期待地赶去,迎接她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许她离宫,怀着怨怼,也未尝不是怀着希翼。   再者,她毕竟是当年自己亲手从范家迎进宫的,这些年也没有大的过错,真送她回娘家,与下堂又有何异?她想得太简单,到时候在范家该怎样度日?   “你不要成日家胡思乱想,闲着不妨去母后那里走动走动,或是让九儿、妃嫔们陪你解闷儿。等承恩公身子大好了,朕再让他们进京来,往后也就不回去了,届时你与他们团聚不难。”   没了承恩公,老夫人能常常进宫,多少算是宽慰。   皇后并不这样想。她只知道皇帝狠心,为着个宝珠,就能让她范家家破人亡,不然区区一个织户之女,何至于斯?   既然嫌她白占了皇后的位置,又惺惺作态什么?   她每日跪在佛堂里,有多少回想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面前,咄嗟叱咤一番,彻底发泄出她的苦恨哀怨,又被她死死地咽回肚中,先帝白氏的惨状她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从宫人们私下绘声绘色的闲话里,已经可以想见。   是啊,她是个多不称职的皇后,不但不约束宫人,反倒将他们的流言当作为数不多的消遣。   皇帝说的那些话,何其想当然:太后并不看重她,她该如何捧上真心去孝敬?长公主体弱,叨登的多了岂不惹人厌?至于妃嫔们,谁又不知谁的根底?朔望两日肯往凤仪宫来应个卯,就够给她这个皇后脸面了,平日里各自为政,自己有自己的乐子。   也全赖风言风语吹到了她耳里,不然连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她都被蒙在鼓里!   皇帝不肯放她回家去,那也罢了。她要见宝珠,将来总还有机会。   皇帝见她神情不大对劲儿,点了两个人先送她回去,跟着又吩咐小篆:“回宫后让御医给她扶扶脉,开两剂疏肝解郁的药…凤仪宫伺候的人,你也留意着些,不得用的趁早换了。”   小篆一一应下了。皇帝这才又往梅树跟前走,红梅开时先花后叶,一簇簇深浓的焰火吐露在老褐的枝条上,尚不繁密,却已然映得一片天地都明媚起来。   皇帝看得十分可喜,绕着树赏了一圈儿,方折了一枝最动人的来,也不要旁人拿,自个儿擎了往宝珠处去。   宝珠正靠在床头愣神,一见便赞道:“好艳的梅花!”忙叫人取了只素白瓷瓶儿来,就供在床边高几上赏看。   宝珠捋了捋梅瓣儿,问他:“皇后娘娘来做什么?”   她还没有傻到以为皇后和那些妃嫔一样,是来道贺的。今儿在场的除了梵烟和玉珠,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待见她?   皇帝一忖:孩子已经生了,一出正月,封后的事就操办起来,范家的这一堆弯弯绕绕,也该让宝珠心里有个数。   便将皇后适才的请求告诉她,说:“范老将军拢共就范辕一个儿子,族中正商议着要选哪家的侄儿过来承祧,总要将身后事办得体面些。我想把大篆派出去,一则代朕亲临,二则看看汾州那边还有没有未了的事,料理妥当了,再接老夫人回来。至于过继来的儿子,且看资质品性如何,过两年慢慢提拔吧。”   平心而论,皇帝这么做,已经足够面面俱到了。可宝珠心里头,犹觉得对不住皇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不想迈出皇帝早就为她铺好的这一步。   她不是不明白,他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是这年岁里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耀。   哪怕太后不喜欢她,哪怕妃嫔们都暗中嫉恨她,只要她心胸开阔,不当一回事儿,那么谁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如果她没有出宫开府的这两年,那一定会是她的梦寐以求。   宫里的日子像一汪平静的湖,但一个竭尽全力爬上陆地的人,是不愿意再被人按进水下的。   宝珠望着皇帝殷殷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作答,随即,她倾身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他。   皇帝却能洞悉她的不安,嘴唇贴在她耳边,喟然道:“我尚不会苛待范氏,又怎舍得辜负你?”   心上人在怀,他觉得再提这些实在煞风景,便捧着她的脸,缠绵地细吻。   宝珠自觉蓬头鬼似的,不叫他贴近,皇帝哪肯刹住,效仿着元子,在她颈间拱着:“比从前甜了…”   等宝珠出了月子,立后大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正当此时,朝廷上出了一件大事:   从前的滇东梁王之婿,夺权未遂后竟与滇西土酋狼狈为奸,截杀了两名取道还乡的府学教谕。 第106章 .一零六瘴气   府学教谕不同于县学教谕,是正经的进士出身,直接由朝廷指派。不管滇西土酋有何借口,他们杀的都不是两个人,是大徵朝廷的威严。   皇帝一时震怒非常,晓谕天下曰:“朕即位以来,深感百姓之疾苦,减赋税、轻徭役,惟愿归马放牛、休养生息、教化四方;然奸逆图为不轨,仰无顺天应人之心,俯无悯恤生民之德,朕为昌明万年计,愿伐罪吊民、一匡靖乱。”   于是下令遣三十万精兵,各以颍川侯、西平侯为主帅,分作两路,平定云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宝珠因向皇帝提议,封后之事不妨暂缓,省下诸多挑费,秣马厉兵才是要紧。   皇帝一笑:“用兵再烧银子,也不至于短了你的。”   宝珠摇头不肯:“那也不好。将士们在前线卖命,咱们在后方乐咱们的,像样吗?再说,陛下大婚是普天同庆的事儿,难道这回要例外了?我可不依!”   她已经甚少称呼他为“陛下”,此刻唤来,丝毫不显疏远,全然是亲昵调侃之意。   至于她这句话,倒恰好撞进皇帝心坎儿里去了。他确实想给她一次完美无瑕的大婚,如今一头打着仗,一头张灯结彩,到底不够畅快。既然她心系大局,干脆就依她的意思,等到收复云南,再好好庆贺这喜上加喜。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乃是因为征服云南,是皇考御极之初,便定下的宏图大计。一次次地修通衢、遣官吏、兴文治,都是试图以最和缓的方式软化与当地百姓的关系。   无奈梁王也好,土酋首领也罢,都不愿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一统,放弃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力,如今更是主动挑衅,事已至此,德不能服人,武可服人。   皇帝等这一天,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但在宝珠眼里,平滇之战,比前一世整整提早了七年。   上一世,王师前后共耗费五月余,攻下云南,将受封于燕朝的梁王生擒,土酋首领则是弃城而逃,下落不明。   谁知大军在入驻曲靖后,许多将士因水土不服,患上时疫,竟屡次遭土酋残部突袭,一时间军心涣散,业已收复的土地也眼看不保。   皇帝获悉塘报后,当机立断,命御医院连夜研制可治时疫的药方,增派两名军医,同药材加急送入军营,一同带去的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陛下决意御驾亲征。   在他动身离京后的第五日,宝珠再度被诊出身孕。   时值初夏,太后及后妃们皆在浣花行宫避暑。   短短四个月后,孩子因意外早产,宝珠也元气大伤,就此留在行宫里调养。   直至离世,她都不确定,皇帝究竟何时回来,为何不愿再见她最后一面。   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宝珠徐徐伸出手,粉莹莹的指甲浸在清亮如蜜的阳光里,依旧不觉得温暖。   她忽然生出一种报复心,将凉飕飕的两只手插'进皇帝的领口里。   皇帝被她冰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躲掉——她的手指轻轻环住了他的喉头。   他丝毫不以为忤,笑着问:“怎么,你要谋害亲夫?”   他的喉头因为说话而轻颤着,宝珠很迷恋这种感觉,指腹的力道加重了些,人则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是弑君…”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便红透了脸,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恼羞成怒地推了皇帝一下:“这是在院子里呢!”   皇帝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还治不了她?慢悠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色厉内荏。   宝珠剜他一眼:“您色令智昏!”   皇帝点点头,欣然承认。   罢了罢了,宝珠甘拜下风,只好把自己的交椅挪远了些,继续推起了摇车。   自己怀孕时的作息果然是随了元子,小家伙如今也是五更一睁眼,必要闹腾到午后才消停。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喃喃道:“国公府的日子,大概会是我最自在逍遥的一段了吧。”   “不会的。”皇帝探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一日,必保你喜乐无虞——若我不在了,在天…”   宝珠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卑湿之地多瘴气,军士们可要提早防备。”   皇帝不知她又怎么绕回这上头的,倒也不随口敷衍:“南方所谓瘴气,涵盖甚广,大致都与虫蚁暑湿有关。将士们出发前,均以艾柱在特定的穴位上灸出瘢痕,便可以防治①;随军的药材中亦有金鸡纳霜等物,无须过于担忧。”   但愿如此吧。宝珠只恨前世自己不清楚军中时疫究竟是哪一种,难以未雨绸缪,让御医此刻便研制出对症的药剂。   她是真的不愿意皇帝亲征,可她知道,如有必要,她拦不住皇帝,也不该拦着他。   大军才刚出发,便是假托梦中预见之说,也实在有扰乱军心的嫌疑。   毕竟皇帝亲征后,最终还是大获全胜而返的。   她极力说服皇帝推迟封后大典,图的就是将来能够急流勇退——最好她用不上这条退路。   她不再说什么,低头一心一意地推着摇车,元子不知正做什么梦,“咯”地笑了一声。   宝珠便跟着露出一点浅笑来,可皇帝仍觉得她心事重重,便说:“你有日子没有出门了,明儿咱们去逛逛吧!”   “明日要带元子进宫见太后娘娘,怕是来不及逛。”宝珠见皇帝踟蹰,道:“答应过的事,不好随意失约。”   皇帝握了握她的肩膀,盼着她能宽心些:“万事有我在。”   宝珠坦然望着他一笑,表示并不介怀。   盖因太后深恶痛绝的,并不是她,而是任何霸揽了皇帝恩宠的人,这一点暂且无法改变,她不奢求靠元子打破彼此之间的僵局,但也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使得他们母子越行越远。   单是让孩子去向他的亲祖母请个安,在她而言不算为难。   与宝珠记忆中的样子不同,太后的气势显著地温和下来了——至少在元子面前,她只是个慈爱的祖母。   “像宝珠小时候。”她爱不释手地逗着这稚嫩幼小的团子,连抬眼端详宝珠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和蔼的,“儿子肖娘,是有福气的长相。”   宝珠抿嘴笑着,记得打从自己出宫嫁人起,太后就不唤她的名字了,只以“夫人”相称,一开始是为了抬举,后来便成了生分。   想想真是唏嘘。   皇帝接话道:“满了月确实长得体面多了,才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年龄比我还大。”   太后瞪了他一眼:“已经当爹爹的人了,还这么混说!”   收回目光时,果然瞥见宝珠低头忍笑。太后何尝不懂,皇帝这是有意逗乐呢!   他为了这个宝珠,花了多少心思!一家子过日子,原该这么和和气气的。他要捧谁做皇后,就让谁做去,能不能坐稳当,全凭造化。自己这老婆子插手进来反倒不美,如今孙儿也有了,只管含饴弄孙是正经。   元子乍然进了个新房子,不住地东张西望,又被太后逗着笑,一刻也没停过,这会儿玩累了,咂了咂嘴,闭眼又睡。   太后因问宝珠:“奶娘如何?别只看她奶水足不足,还得看她嘴馋不嘴馋,可曾乱吃东西。”   宝珠便道:“并没有用奶娘。我自个儿喂着孩子最放心,一应饮食都很清淡。”   太后一愣,随即才笑起来:“我倒忘了,你历来是个细致人儿,只是这样越发辛苦你。”   宝珠说:“世人都颂扬父母养育之恩,其实为父母者,恨不得将自己的血和肉都哺给他,哪里谈什么辛苦呢?”   太后感同身受,点头道:“这话正是。我也有这么些儿女,怎会不知?不论是在何种境地,一个母亲都无法承受与她的孩儿分离。”   宝珠心头大震:太后这话,倒像一种许诺。   还不等她深思,太后又道:“咱们娘儿俩久未团聚,皇帝也有阵子没往天和宫来了,今儿难得人齐全,我叫厨房做些你们素日爱吃的菜,好生亲近亲近。”   这样的口吻,与盼着儿女们归家的普通老人没有什么不同。   宝珠忙站起身,欲将元子接过来交由傅母抱着,太后笑道:“又不必分席,带着他一道也无妨。”   皇帝便劝说:“他是来给祖母解闷儿的,可不是来教您劳心劳力的。”太后这才撒手了。   一时用过饭,宝珠先行告退,到暖阁里来照看儿子,又让人守住门,自己解了衣襟哺乳。   未几,皇帝亦走了来,冲她一笑:“如今心可落进肚子里了?”   一旦封了后,孩子天经地义该她自己养着,便是太后非要代劳,她也可以时时过去探看,不像妃嫔,没有太后召见连天和宫的门儿都不能踏。   况且太后并没有分开她们母子的意思。   可宝珠的心,只放下了一半儿。 第107章 .一零七鸾羹   出宫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皇帝坐在车里,两手搭成个窝,把元子托在上头,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有节律地颠着——他抱孩子不像宝珠那么小心翼翼,唯恐磕着碰着哪儿。按他的说法,男孩儿嘛,理应耐摔打些,太娇生惯养的,长大了不成器。   “这时辰想多逛一会儿是来不及了,去丰乐楼尝一碗鸾羹倒使得。”他见宝珠掀开一线帘子看街景,靠过来往前头一指:“就在那边。”   丰乐楼可谓都中酒楼之甲,不止是因为它的雕梁画栋、各色珍馐、乐班伶人,更因为它背后有工部做靠山,迎来送往的客人里不乏怀揣官钞的达官贵人、名士巨贾。   像这样由朝廷出资、民间商户经营的酒楼,都中还有五六家,各有各的独家秘方,譬如丰乐楼的招牌鸾羹,便是典型的宫廷菜肴。   有了这些花样,又有大儒大家引领,囊中略宽裕的百姓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尝鲜。   一个王朝初定的时代,永远是最蓬勃最和乐的时代。天子公侯都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有限的年月里,率领着他们的子民披荆斩棘、跨越过道阻且长。   直到四境升平、河清海晏,他们的后辈们惧怕功绩无法与先祖并肩,惧怕无法得到与先祖等同的拥戴,只好强作镇定地划分出天与地,渐渐地高坐云端,民意不达。   马车很快在丰乐楼前停下,宝珠戴好帷帽,由皇帝牵着步下来,店门前的酒保①连忙上前唱喏,引着客人往里走,又有杂役跑过来,将车子赶到一旁系好。   酒保领了他们上二楼阁子来,皇帝因问:“三楼是做什么的?”   酒保笑道:“上面也是雅座,不过都拿花架子隔着,夏天乘凉夜谈、秉烛赏花都好,这时令可就太漏风了些,不比二楼温暖。”   说着话,手里也不停,青布袖口挽着,一双手常日涮洗得雪白,献艺似地烫杯斟茶,奉于皇帝二人:“您几位今晚来得巧了,小店新请了索家班子来,表演这水火流星。您这位置视线再好不过了!”   “舞流星?”皇帝看过了菜牌儿,又问了宝珠几句,还给过卖,方才又问先前那酒保:“这是杂耍里再寻常不过的把戏,有什么出奇的?”   酒保卖了个关子,满脸笑道:“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自然不同凡响——您只管往后看吧!”弓腰退了下去。   宝珠捏着茶杯,因说:“前次请长公主过府,我原也想请一班会舞流星的,只是一来白天看着远不如夜间光华夺目,二来那火流星总是个隐患,火星子迸出来燎着哪儿就不好了。不想他这楼里别有洞天,台子搭得轩敞不说,四周尚有水车带起天然的帘幕来——好阔的手笔!只靠工部的银子,撑得起这么些酒楼吗?”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家的家底还没管,先操心起公中的收支了。”   他们不想在外摆明身份,故而只用公中代指国库。   皇帝正要向她解释,守在外头的参随进来了,禀道:“皇爷,索家班主向您请安来了。”   参随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不至于无故放行闲杂人等,皇帝点了点头:“传。”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身量颇高,但并不健壮,甚至行走的姿态略显笨拙。他肃然地低着头,很有分寸地在桌前一尺的地方站定,旋即跪地稽首:“末将索良,叩见陛下!”   “索良。”皇帝点了点头:“朕记得你,当初佐清荣的首级是你背着的。嶂涞主将把它当宝贝抱着不撒手,你还给了他一枪托。”   谈起昔日沙场岁月,索良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那东西作怪,死都死透了,还来扰您清梦,留着做什么?”   行伍出身的人说话没那么多忌讳,小篆立在旁边却一脸大惊小怪,皇帝摆摆手,表示无妨,侧身靠在椅背上,又笑道:“朕听酒保管你们叫'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门绝活。”   “陛下谬赞了。”索良的神色有些赧然:“末将并不会这些杂耍,只是将陛下历来赏下的银子积攒起来,养了这一班老小而已。”   “那也很好。”皇帝眼里有不露声色的赞许:“你去忙吧,演得好,朕再给班子题个字。”   索良响亮地应了个“是”,又行一礼,却行着告退离去。   这一回宝珠看出来了,他的右腿被截了一半,膝盖以下绑着的是一段木棍。   “腿伤在污水里泡久了,不截断整条腿都保不住。”   皇帝解答了她的疑惑,又感慨道:“是个铁骨铮铮的伟男儿。当年皇考在位,我不便出面,只能嘱托了薛誓之,要他专拿出一笔银子来,供养这些伤残军士,要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他可以在床上躺一辈子的。”   这时行菜捧了大托盘来,将菜一道道端上桌,摆好了,复又退下。   侍膳太监不在,小篆亲上前来,拈着银针一道道试毒。   皇帝高看那索良一眼,方说了这些,宝珠听完,却由衷道:“您真是位好皇帝。”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抚了抚脸颊:“您平日歌功颂德的话听得多了,哪轮得到我评说?”   又挽住皇帝的手臂:“不过,文采虽然没有,但话是真心的。”   小篆试完菜,见状忙带着麴尘几个悄没声儿地退下去了:主子们感情浓,哪用得上他们侍立!   皇帝面上一派自若,心里受用极了:他是阿谀诽谤都付诸一笑的人,但来自心上人的崇拜,自然又另当别论。   丰乐楼用的是乌木银头筷,皇帝拿起来,挟了一块炙乳鸽给宝珠:“炙肉上火,乳鸽性平些,吃两口无妨。”   宝珠吃了,想一想,又问:“薛光禄哪来那么些现银,经得住这么源源不断地散出去?”   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就够了的性子,她很关心这些。打小困在宫里,对民间的事儿知晓得太少了,如今出来了,什么都想问。   皇帝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就要做他的皇后了,贤良仁爱,可以与他共治天下。   “不然我凭什么对薛誓之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凭他是我表兄,嗯?”皇帝道:“他那些赚钱的营生,我全都知道。他自己乖觉,泰半都主动充了国库,我也该叫他尝尝甜头么,不能白辛苦一场。”   人至察则无徒。天子亲眷,若说一点殊遇都没有,那也不切实际。可泼天富贵里,能够始终清醒自持、审时度势,也并非易事。这位薛光禄,在外的名声虽不甚好,但未尝不是个聪明人。   宝珠又想起梵烟来,说:“前两日您不在时,贺夫人来与我作伴,提起他们家的几只福船四月底又要出海,问我愿不愿意投几个银子分红。”   她笑着看了皇帝一眼:“我知道,这必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地方,拿了五百两现钱,托她替我带些好的玫瑰花回来。”   她知道梵烟的用意,然而情分里一旦掺杂了利益,立即就变了味儿了,何况她还有与皇帝这一层关系,行事不得不审慎些。   一口回绝无疑会扫了梵烟的脸面,便转而要了玫瑰花,这上头不至太占了梵烟的便宜——拿回来总要各处送一些,数目若是太多,就不稀罕了。   她的这些考量,皇帝一眼就能看穿,随口道:“誓之正月里病了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糊涂话,得罪了那位如夫人还不自知,你不掺和他俩的官司是对的。”   宝珠半含酸道:“您慧眼如炬,倒先看出来了。”说完也不瞧他,抬手盛了一碗鸾羹,搁在他面前。   她这小性儿从来点到即止,显得怪招人的,皇帝居然有点意犹未尽:“我虽未见着贺氏,但薛光禄那副丢三落四的样子,从前哪会出现?猜也不难猜着。”   又说:“何况说起来毕竟是自己人,有些事也不必过于泾渭分明。”   言下之意,宝珠也听得出来。只不过,至亲至疏夫妻,何况是皇宫里的夫妻。他不介怀,自己却实在不敢敛财,人欲无穷尽,将来有朝一日让他为难可怎么好?   一个薛家,一个范家,恰如宝鉴的两面,她不能不时时警醒着,正是因为不愿她与他之间的情谊磨损分毫。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门上的棉帘换了竹帘,灯盏的玻璃罩换了纱罩。   宝珠倚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静候着一株昙花的初绽。手里握着一柄纨扇,却许久忘记了摇,她微微抬眼,望着光晕投来的皇帝侧影出神。   一盏茶的工夫前,来自滇东的加急塘报呈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   她知道,他要出征了。   “怎么愣着?花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来,笑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给你和元子留一样护身符。” 第108章 .一零八城楼   国公府原本就有暗卫守御,如今又特意调了三百徵支羽卫来,轮班换值地驻守在府内。皇帝这是要昭告所有人,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至于给宝珠和元子的护身符,是在六月初一夜里,皇帝亲自带来的。   后日大军开赴前线,这是皇帝能待在府里的最后一晚。   宝珠一见那五寸见方的红木盒,便隐隐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肩膀,轻声道:“收好了。”   盒中之物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两手上,简直捧不起来——如果身家性命都可以交付给她,那么将来的不再相见,究竟是因为什么?   “您放心,我不会叫第二个人再瞧见它的。”宝珠故作轻松道,“等将来凯旋,也只能由您亲自取回。”   皇帝说自然:“我哪敢假手于人?”某朝某代也出过传国玉玺失传的事儿,没有玉玺的皇帝,会被讥讽为“白板皇帝”,坐在龙椅上都如履薄冰。   他倒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夏侯氏的天命所归,不须靠一块上古传说里的玉石来佐证。   将它留给宝珠,是为叫她安心:哪怕他在千里之外,至少他的命门在她手里。   这一晚两个人歇得很早,否则坐着的时候平白搂在一起,总是不好看相。余一盏昏昏的油灯,伺候的人都退出去了,就连元子的摇车也不再放在宝珠跟前,今晚让傅母守着他睡。   皇帝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得意,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宝珠笑话他:“您今年贵庚啊?”   皇帝一点儿不害臊,问:“谁说老子不能跟儿子争了?”矮下身去,将鼻尖抵在一片馨馥柔软里。   元子是个性急又怕热的孩子,过了端午节就不肯再吃奶了,宁肯要乳母喂的米汤、果露。那乳母因为一向白领着俸米,惶恐不安,这下越发地殷勤起来,宝珠见她照料得细致,也就乐得清闲些。   如今乳汁回了,形状倒比从前丰艳许多。皇帝单是贴着还不够,一只手不知何时钻进她的寝衣里,摩挲了一阵背脊,便解开了主腰的系带,两只挣脱了束缚的白兔儿落在他掌中,被好一通揉搓。   宝珠微微喘着,指尖轻描过他磊落的鬓角,心潮汹涌外,有股别样的温情。   没有更进一步,她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元气是一层,他也有好几夜没合眼了。   攻下云南势在必得,势如破竹后突遭困厄,甚至比一开始就千难万险更影响士气,皇帝此去,是扭转乾坤的良策。   她低眸,爱惜地看他沉静的睡颜,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由她俯视于他。   她从前以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里,是不应当包含怜惜的,怜惜与轻视略同。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崇拜他,也怜惜他。他不止是高不可及的君王,他是与她平等的人。   一滴泪重重地砸下来,她忙将手挡在他的眼尾,不叫它沾染他。   “宝珠…”皇帝哑声唤她,宝珠以为自己惊醒了他,不料他随即撑起身来,含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生辰吉乐。”   宝珠微愣,转首去看床幔外,如豆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浮着淡淡银光的满室黰色里,看不清西洋钟上是几更。   原来已经初二了。   她匿在昏暗里,匆匆引袖拭泪,但皇帝吻她的时候,早已触得冰凉的水痕,喟叹着将她拥住,不禁道:“你这样,我怎么走得了?”   他甚至认真地思索过,能不能将她带上,将元子也带上。可一路风餐露宿不用说,就算平平安安到了滇地,烽火连天、瘴疠肆虐里,他真能保全她们母子毫发无损吗?   军情紧迫,瞬息万变,他能多留这一日,已经是勉力而为了。   宝珠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听见他这一句,反倒展颜道:“您怎么只有干巴巴的一句话,连寿礼都没有?原是不打算放您走的,幸亏玉玺押在我这儿了,等您从云南回来,拿一样好东西来赎吧!”   她眷恋地拿指尖去记他的轮廓,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瞬慧黠:“就拿云南宣布政使司吧!”   云南宣布政使司,这名头可够让人血脉偾张的。   皇帝翻身起来,托着她坐在腿上,逗孩子似地将她托高又放下,“寿星的金口玉言,必定能实现!”   他在她脸上落下响亮的亲吻,她“咯咯”地笑起来,又有点赧然,两只手攀在他的脖颈上:“您别把我当元子似的。”   “怎么不行?”皇帝反问,“咱们没有女儿,你就不能让我过一过养女儿的瘾?”   “要是将来有呢?”宝珠脱口而出。如果元子是上一世不慎失去的那个孩子,下一胎会不会就是晏晏?   她还是对晏晏的执念最深。   出乎预料的,皇帝居然摇头。   “你生元子那一天一夜,我就守在外头。”皇帝闭了闭眼:“我不想再让你遭那么大罪了。”   宝珠喉头微哽,无言地靠在他颈窝里,直到钟摆又一次作响,五更了。   “明日大军从大徵门出发,我在西面城楼上送您吧。”   她不敢疏忽,皇帝既然留了人护她周全,初三一早动身时,她便把他们都带上了。   如今的徵支首领是皇帝做太子时便追随他的人,姓孙。孙千户向驻守城门的把总知会过,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置起来,将东面城楼上下把守得铁桶一般。   他看着密国夫人缓缓走上台阶,一袭杏红的衫子,帷帽的素纱下,云鬓堆鸦隐约可见。   哪怕以他这大老粗的眼光看,这位夫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东曦既驾,她摘下了帷帽,初升的日光恰拂在她皎皎的面庞上,朱红金黄的重檐楼里,她是最娴雅而婉曼的颜色。   孙千户移开视线,复又向皇城内举目远眺,片刻,龙旗与节钺在前,五色大纛一字排开,猎猎作响,鲜浓的颜色被寒光凛凛的精铁盔甲照出几分狰狞,声势浩大地往城门行进着。   戴着兜鍪高坐马背的皇帝,和平日里端坐龙椅的皇帝几乎截然不同,更加英武,也更加冷峻。   孙千户仰首肃立,心生艳羡——若非身担重责,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他懂。   又不觉望向楼上的密国夫人,但见她仍旧亭亭立着,气势如海的军队就从她面前滔滔而过,也不知皇爷看没看见她。   英雄美人,传奇佳话,不外如是。   孙千户兀自摇头感叹一回,继续在城楼下方巡视着。未几,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候着的那婢女搀扶了夫人,正下楼来。   宝珠重又戴上了帷帽,偶然一抬眼,望见一道艾绿的身影,摇摇往这边走来,伴在她旁边的,依稀是苍凉的檀褐。   麴尘低声向宝珠道:“是皇后和谢嬷嬷。”   宝珠明白,这般架势,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元子或是玉玺,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宝珠打算只向她请个安便走,别的一概不多说。   “皇后娘娘胜常。”   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叫起身,对于“皇后”这个称呼,仿佛有些漠然。   她越过宝珠,举首端详着眼前的城楼,语气中有些惘然:“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有一回,太子领兵平反叛,我原本答应要来送他的。”   她像是并不需要人回应,宝珠便只恭顺地听着。孙千户等人全都缓缓聚拢在宝珠身旁来,屏气凝神地关注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皇后对宝珠的沉默感到不满,又问:“你怎么不把孩子一块儿带来?”   不等宝珠开口,她便自己作答了:“是我想岔了,你哪里需要凭孩子邀宠?”   “小儿娇弱,怕受了暑气要不舒坦。”宝珠又向她行了一礼:“日头渐毒,您也请多珍玉①。”   皇后怎容她轻易告退,冷笑道:“夫人未免也谦逊得太过了。我这位子不日就要掸干扫净让贤给你,还称什么珍玉不珍玉呢?”   孙千户焦急得什么似的,顾不上冒犯,频频去瞧宝珠的神情——对面那位毕竟还是主子,宝珠不发话,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   她情形不大好,宝珠不想与她继续纠缠这些,便转身要离去,国公府的马车就在前方。   “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后从前那样疼你,为何不肯成全你和皇上?那是她的亲儿子,或许问题出在你…”   别的羽卫犹可,孙千户却是知晓内情的,不待皇后说完,当机立断地封了她的哑穴。   宝珠已经听到了一半,此时回过头来,问:“什么?” 第109章 .一零九酸梅汤   皇帝亲点的嫡系羽卫,下手多么干净利落。宝珠一脸惊愕,皇后怒目圆睁,却已经口不能言。   孙千户冲二人拱拱手,道:“皇后娘娘见谅,两位都是贵人,若闹出什么好歹来,微臣们担当不起,只好先送娘娘荣返,待来日皇帝凯旋,微臣自当前去领罪…”   “夫人乃是燕思宗遗孤!”   孙千户以为治住了主子,跟着的老嬷嬷就不敢生事,哪晓得这主仆二人今日原抱着玉石俱焚的志向,竟叫她这么嚷了出来。   “慢着!”羽卫们的佩刀已经出鞘,宝珠喝止得住他们,却拦不住谢嬷嬷。   她挺身扑上刀刃,而后崴倒在地,像一只断翅的寒鸦,没了气息。   皇后哀嚎起来,挣脱了羽卫的阻拦,跪在谢嬷嬷身旁,企图捂住她腹部血流如注的刀口,却只能是徒劳。她如失了母亲的幼鸟,悲鸣声古怪而叫人心酸。   “能解开吗?”孙千户正看着手下满头是汗,奋力而为难地分开皇后与地上尸体,差点没意识到宝珠正与他说话。   皇爷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捅出这么大娄子,孙千户有辱使命,简直无颜见人:“…一柱香后便能自行解开。”   宝珠迟迟地一点头:“请娘娘到舍下暂歇…好生安葬这嬷嬷。”她实在无法在这里久留。   孙千户却踟蹰道:“夫人,宫眷不能随意出宫。”   居然忘了这一点。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辨不出滋味,脑子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么,我改日递牌子再来。这里就偏劳千户吧。”   孙千户暗中便有些估摸不准了:方才老嬷嬷那一句够明白了,这位主儿是全没当回事儿?还是正蒙圈儿呢?   他还能拿话给圆回来吗?   一面指派人善后,一面觑向正扶着宝珠上马车去的麴尘,孙千户知道,她算是内掌事。   麴尘面色平常,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知道宝珠的身世,但一个老嬷嬷就算存心编造,也总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如今想通知皇爷,不仅来不及,更是犯忌讳。此事如何发展,其实都要看宝珠的态度。   而宝珠所想的,正和她一样。   回到府里,傅母正抱着元子在院里看景儿玩,齐姑姑也站在一边,举着个鼗鼓①逗他。   几人见了宝珠,连忙上前来问好,傅母把孩子擎高些,笑道:“元子瞧,谁回来了呀?”   乳名儿原是拿来随意叫的,不独她们,没留头的丫头小子也叫得,就是为了不让老天爷觉得他金贵。   元子见着娘,顿时“啊”、“啊”地招呼她,身子往前够着,张着两只粉嘟嘟的小短手要她抱,一双酷肖她的圆眼睛弯起来,分外地惹人疼。   他是天生知道如何讨喜的,但这天赋显然因人而异,方才齐姑姑拿鼗鼓逗他,他笑得远没有这样灿烂。   这性子倒是随了皇帝。   宝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过他来,温柔地问他玩儿了多久、热不热、吃不吃米汤,他虽然听不懂,但她并不拿他当四六不懂的小玩意儿。   傅母有点意外,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养孩子,不亲力亲为才是常态,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做母亲的平日过问着,就足够了。   可这位夫人一向不是的。   主子们旁的事儿不与她相干,照顾好元子才是她的职责。眼见他那张小脸儿没了笑,嘴巴瘪起来,傅母赶紧轻轻地上下颠着他,一面拍拍他的背,口中“哦”、“哦”地哄着。   齐姑姑也摇着鼗鼓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悄悄地拿眼神示意麴尘。   麴尘只暗中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宝珠往屋中走,她连忙跟着。   还没上台阶,便听见元子“哇”地大哭起来。   傅母几人七嘴八舌都哄不住他,乳母站在一旁,掺和不进去,急慌慌地说自己奶水还有,可要再给他吃几回。   宝珠立在阶前,心乱如麻、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了一瞬,终究走回去,把元子抱了过来。   他哭得歇斯底里,这会儿止住了还打嗝,巴掌大的脸儿涨得通红,泪珠子直往襁褓里坠。   麴尘想让人拧块儿热巾子来给他擦擦,可抬眼一觑宝珠,她居然愣愣的,不为所动。   她本来有很多年不琢磨自己的出身了。小的时候太小,不知事儿,跟一班年纪相仿的宫女儿在一道,也就混着过去了;长大些倒是知事儿了,同时却也知道,宫里头凡事不兴瞎打听,哪怕事关自己,交好的人未必清楚,清楚的人又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皇后主仆的心思,她倒是明白;然而如此一来,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抱着元子回了房,几步之遥已让她精疲力尽,见摇车被搬了回来,她便把孩子放进去,让傅母等人看着,自己却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齐姑姑忖了忖,跟进去伺候,因笑道:“夫人上年还说过要学写意画儿呢,今日恰好得空拾起来,外头又正莺啼燕语、花红柳翠的,比春日里还热闹,画上两笔多合适啊!”   宝珠勉强一笑,说:“画写意不只重实景,更在于心境…”她心境不对,还画的出什么来?   “今日出去得久,怕是热着了。”麴尘捧着托盘,托了一只白瓷小盏进来:“早起杏儿姑娘就制好了酸梅汤,拿井水湃着,这会儿喝正好。杏儿姑娘知道您不爱那股烟熏味儿,选的梅子是自然晾干的。”   府里两种梅子都常备着,煮汤用这一种,是迁就她的口味,皇帝则偶尔拿烟熏乌梅当零嘴儿。   男人家没那么爱吃小食,有时候皇帝坐在窗前看书时,面前会搁上这么一小碟儿,配着祁红,可以消磨整个午后。   麴尘提这一句有无深意,宝珠不想去分辨。她只想查明白,谢嬷嬷的话是否属实。   她点了点头,说:“你也去喝一盏吧,别中了暑。”   麴尘答了个“是”,将瓷盏放在她身边,蹲了个礼,退下前冲齐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不想宝珠却叫住了她,麴尘无法,只得先出去,伺机再与齐姑姑通个气儿。   齐姑姑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奴婢听夫人吩咐。”   宝珠说:“我并没有什么吩咐,不过想和姑姑说几句话罢了。姑姑在宫里当差,有多少年了?”   “奴婢九岁被选进宫,到前年被派来夫人身边,拢共有三十一年。”   宝珠心头一跳:“这么说,姑姑岂不是打燕朝起,就在宫里头了?”   她今天一回来就这样反常,又打听从前的事儿,齐姑姑便猜着了几分,斟酌着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宫里面规矩又大,稍不留神就要受罚,幸好有个做女官的同宗,认了亲,日子倒好过些,差事也轻省,就在西苑小书库里理理书架,免得不知礼,遇上主子冲撞了。”   宝珠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姑的仪礼这样好,我以为姑姑是在哪一宫里当差呢。”   西苑的小书库她也曾去过几次,真说得上是个清净避世的所在,不想出头的人,可以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过一辈子。   鲜少与外面来往,大概不会清楚她的身世吧。   宝珠不抱什么希望了,齐姑姑却接着道:“和奴婢换值的还有一人,是秀才家的女儿,模样出挑,又能写会画,就是性子太恬静,不然该到御前去侍奉的。”   那时候思宗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仅有郑荣妃所出的一女,祖宗基业后继无人,田皇后日日求神拜佛,盼着后宫里不拘是谁,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妃嫔的数目一年新添一拨,这位太妃的侄女儿、那位娘娘的表妹也屡屡被恩召进宫,甚至有过生养的民间妇人也被悄悄接来,安置在豹房里。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求子心切,让思宗皇帝感到无比厌恶,他不再踏足后宫,宁愿以垂钓、抚琴来消磨光阴。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某一日,他偶然走到西苑的小书库,便进去寻找几本琴谱,当值的宫人恰好是那名秀才之女。   十七八岁的年轻宫人,雪肤花貌,原本正是思宗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然而她从几案后起身行礼时,案上的一篇娟秀小字却吸引了思宗的注意。   “这个字写错了。”他微微皱眉,为这美玉上一点碍眼的瑕疵感到可惜。   宫人低着头,无须去辨认,轻声道:“那是奴婢父亲的名讳,奴婢不敢写全。”   思宗稍有些诧异,面上自不肯显露,宫人又问:“不知陛下要的是哪几本书,奴婢为您取来。”   她通音律,只是琴弹得不算顶好。后来又有几次相见,思宗说要教她,她摇头婉拒了,只说“不敢”。   再后来,她被册封为仪妃。她怀孕了,可惜生下来还是个女孩儿。   这一次,思宗格外地失望:错不在她,亦不在后宫其他人,而是在他。   他不是称职的丈夫,更不是称职的君主。风雨飘摇里,他仿佛给不了任何人庇护。   她因为元气大伤,没捱多久便玉瘗香埋;小半年后,夏侯氏的大军便攻到幽州来了。   宝珠不知不觉之际,已是泪流满面:“她,是我的母亲吗?” 第110章 .一一零披帛   燕思宗是勤政爱民的皇帝,可惜并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他是亲王之子,自幼不曾习学过帝王之术,何况大燕立国二百余年,气运将尽,接连受外戚、宦官为患,封疆大吏们或是自立为王,或是勾结外敌,万里江山早已四分五裂。   放眼朝廷中,内无良臣,外无猛将,竟无一人可堪大用。   思宗开设恩科、拔擢人才、广开言路,可惜都收效甚微,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夏侯氏兵临城下的时候,思宗将宫人内侍们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自行拿取殿中的财宝,各自逃命去。后妃们则围在他身边,用针线将身上的衣裙都缝死了,手里握着一条素日里最喜爱的披帛。   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昔日宏伟富丽的大殿空空荡荡,五光十色的绫罗纷纷抛向房梁,为这满目疮痍的河山披上最华美的装裹。   思宗脱下了衮冕,只着一袭白衣,将自己悬在面朝大燕门的地方,守城小吏大开城门、恭迎新君时,他停止了挣扎。   大公主早已出降,不在都中。她是生来畏高的人,不敢将自己挂在那么高的地方,只端坐在妆台旁,严妆丽服后,吞金而亡。   “只有我一个,不知父母,苟活于世…”   “夫人!”麴尘正引了徐姑姑要进屋,怎料抬眼便见宝珠面色如纸,竟是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人就像被风吹折的一脉枯荷似的,直直地栽倒下去。   徐姑姑唬得不轻,忙同大伙儿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到床上去了,转身又让请御医来。   麴尘忙答应着去了,留下两个姑姑一道在跟前看护。杏儿听见动静赶来,亦招呼着其余人烧水拧手巾。   所幸宝珠很快缓过气来,只是仍旧紧闭着眼,潸然落泪。   徐姑姑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齐姑姑一眼,率先坐到床边,轻轻一抬手,宫人会意地递来手巾,由她小心地为宝珠拭泪。   “太后娘娘都听说啦,夫人今儿受委屈了。范氏冷不丁从天上掉到了地底下,痰迷了心也是有的,您宽宏大量,不理会她就完了——至于那个老嬷嬷,平日不想着多劝谏主子,反倒怂恿着主子丢脸,终究是罪有应得。”   她这番话,分明是将皇后与宝珠的冲突,归为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那么谢嬷嬷口里说出什么来,自然也都是满嘴胡言、不值一听。   但宝珠深知,太后并非误解。   拂过脸庞的手巾是热的,贴着后背的芙蓉簟却是冷的,凝结的一层汗像是一层毒,让她又冷又热,不得安稳地抖搂着。   她张了张口,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还像自己:“姑姑,我想洗澡。”   这话是说给齐姑姑的,出声回答的却还是徐姑姑:“夫人这会儿身子骨正虚,再让热水一熏,越发支撑不住了。不如先将就着些,奴婢服侍您擦擦身,换件寝衣,一时就凉快了。”   在这些上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体贴。宝珠不禁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对她是多么的信服。   甚至于,比起太后,徐姑姑更接近于可亲的长辈。   她照顾过自己两回:一回是天癸初至时,一回是从秋千上跌落时。   “您是客,又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怎么能劳烦您做这些?”宝珠颤巍巍地抬手,冲杏儿招了招。   放下了床帐,擦身更衣,又是一通折腾,宝珠似是乏了,半阖上眼,恰好御医到了,便隔着帐子拿手帕掩了,号过一回脉。   来的路上麴尘已经提点过御医了,眼下不外说些“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的话,开了凉血解毒的药,以水煎服即可。   徐姑姑要回去复命,临走时嘱咐杏儿说:“姑娘和夫人亲厚,不过今儿情形特殊,别一味地无话不说,夫人有什么心结,姑娘多劝劝才是。”杏儿应了。   齐姑姑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然而两人各事其主,许多时候立场本就不全一致。   仍是麴尘送了徐姑姑出府,返来见杏儿守在里间,便拉了齐姑姑,两人到僻静处说话。   麴尘不无埋怨道:“您老人家素日有分寸,今日怎么由着她自伤成那样儿?”   齐姑姑有些呐呐的,没言声儿。她与仪妃的情谊当年说不上深厚,但年少时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总是好的。   她对于燕朝没有太多的缅怀,但宝珠毕竟是李氏的血胤——在齐姑姑看来,一个前朝的公主,嫁与新朝的帝王,并且有了后代,这是最理想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也是一个女子能够复国的方式。   齐姑姑没想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宝珠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上一辈儿里,还有哪些是知情的?”麴尘问罢,自己也觉得无奈:若是个个都嘴严,就不至于皇后、谢嬷嬷这些外头来的都知道了。   “太后娘娘自不必说,就怕旁的人起歪心思,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方才我送徐姑姑走,又问了孙千户一回,听他的意思,要是夫人这一头不起什么波折,便等皇爷班师回朝时,再以密信上禀。”   麴尘说着,握住齐姑姑的手:“无论如何,咱们要好生伺候夫人,千万不能让谁有隙可乘。”   上一世,到她面前挑破她身世秘辛的,是眉舒。宝珠枕在莲纹凉枕上,脖颈僵痛,脑中却异样地清明。   那时候眉舒的后位岌岌可危,又听闻宝珠再度有孕,若不趁着皇帝亲征在外,孤注一掷,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她又是从谁哪里知道的呢?   不会是太后。前世的太后不可能不顾未出世孙儿的安危,任凭眉舒刺激孕中的宝珠。这一世,太后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   还有谁呢?还有谁清楚她的出身呢?   杏儿正立在一旁,候着煎好的汤药晾凉,见她这副神色,忙走过来,忍着哽咽劝道:“便是天大的事儿,好歹等身子养起来了再琢磨。今儿吐了那么一摊血,多早晚才补得回来…”   怎么可能不去想呢?她所熟知的天地人间,全都变了样儿。她冠的是不该冠的姓,认的是不该认的亲,爱的是不该爱的人,一墙之隔的摇车里,还有个不该被期许的孩子。   宝珠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病得神志不清了,等喝下药,一觉醒来,会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温苦的药触到唇边,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场梦是不可挣脱的。   前世许多已然模糊的片段重又拼凑完整了,彼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皇帝回来,不止是为了见他一面,更是要他告诉自己真相——她不肯轻信任何人,她只相信他口中的话。   然而真相其实就摆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掩耳盗铃。   “夫人细想,谁将这些风声吹到皇后她们耳中、自己好借刀杀人的?夫人要遂他们的愿吗?”杏儿见宝珠这副模样,心急如焚,根源所在却不敢提及,只能如此问她。   可是与一个王朝的倾覆相比,那些微末的伎俩得失又算什么呢?   宝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如前世一样,被人算计得郁郁而终,那样太窝囊了。但除此以外,她再找不到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她心力不支,天旋地转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只是梦里面同样没有片刻安宁,眼前是空旷的荒野,拔地而起的朱红圆柱架起雕龙画凤的大梁,垂下数十条白森森的细麻,挂着一片白森森的躯壳。   那是昔日小宫人间隐秘的传言稗史,宝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地狱般的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   她不哭不闹,一切举止如常,但身子骨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徐姑姑又来看过她几回,除了反复嘱咐她多保养些,也无计可施,暗里不过再让麴尘杏儿她们宽解着,能进膳总比进汤药强。   麴尘几个只是点头白应着,她们这些每日伺候在跟前的比谁都清楚,宝珠的胃口越来越差,什么饭菜到她跟前不过略沾沾唇,多饮一匙汤都是莫大的折磨。   这么熬下去,能把人活活熬到灯尽油枯。   齐姑姑更是悔不当初,同麴尘商量不出什么,便隔三差五地去孙千户那里探听,前线的军情如何了,能不能将密信发出去。   孙千户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宝珠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责任;扰乱了朝廷用兵的大计,他同样担当不起。   八月下旬,时疫既除,滇西土酋首领被斩,大徵王师平定云南全境,拔营凯旋。   一派群情激昂里,皇帝接到来自国公府的密信,心中大恸,立即下令由颍川侯、西平侯率领大军,按原定日程班师回朝,自己则带上参随,扬鞭狂奔。   他的宝珠,他的女孩儿,他还是没能护好她。   一路的日夜兼程,天地颠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进国公府的,院里的“醉太平”轻红已谢,他再一次地错过了与她共度花期。   宝珠挣扎着,靠坐在床头,伶仃的手指按在他留下的那只木匣上,平静无波的眼眸再不肯落在他身上:“你告诉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 第111章 .一一一瓦钮连环   没有经历过征战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屠城”二字,并不是对败者的惩罚,而是对于厮杀到最后的将士的奖赏。   因为有一层层上级们的耳提面命,普通的兵卒们没能在沿途的商户民舍中获得一毫一厘的战利品,直到他们攻进了禁中。   昔日守卫森严的宫苑如今成了他们眼里的断壁残垣,只有彻底夷为平地后,新的王朝、新的宏伟才能建立。   浩浩荡荡的清扫开始了,珠玉金银可以揣进怀中,塞不下的瓷器书画或砸或焚,勇士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尽情欢庆,直到发现更有趣的景儿。   燕朝皇帝一大家子都成吊死鬼了,他们的新君看罢,掩面太息了一回,不无敬重地命身边的人为其收殓,依礼葬入皇陵。   可新君并没有吩咐如何将人放下来,便步伐匆匆地往后头的殿宇去了——传国玉玺绝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将士们则列着队,挨个掷出佩刀,划断系在梁上的披帛,有准头好的,一击即中,“嗵”的一声,伴随着大伙儿鼓掌叫好;也有准头差的,一刀扎在脑门儿上、眼睛上,围观的众人便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一片嬉闹里,无人留意到年仅四岁的三公子跨过门槛,独自走了进来。   “礼儿!”还未受册封的皇后聂氏随即赶到,弯腰一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边将他抱了起来:“咱们去别处玩儿。”   在夏侯礼的记忆里,母亲鲜少抱自己。是以他偏过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他自觉已经是小男子汉,有点害羞,更多的是不适应,没待多会儿,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地来,往旁边游廊跑了。   他没再往前殿去,聂氏便也不一力阻拦,只让人留神跟着他。   夏侯礼走到一排宫室前,四下无人,一片寂静里,唯有双交四椀菱花门后,隐隐传来稚嫩的啼哭声。   夏侯礼有些好奇地上前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发现里面有一架摇车。   摇车有曲柄,上面挂着金铃、玉环、香囊等玩物,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里头,奋力地拿手去够其中一只蝴蝶香囊。   她太小了,连坐都坐不好,努力了半晌不得其法,以往会帮她哄她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她在委屈之余,过早地体会到恐惧这种滋味,低低地哭了起来。   夏侯礼看了她一会儿,来到她跟前,取下香囊来,准备放在她手边。   她居然伸手来接住了,而后很是满意地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刚冒尖的乳牙。   “那时,母后刚失去一个女儿不久,我将你抱到她面前,她便悄悄地留下了你,一直养在身边…”   不但养在身边,且可谓关爱备至。宝珠不是不记得,那些年在太后身边身边时,自己受了多少荣宠殊遇。   就算这份荣宠里掺杂了再多的考量,其中的那一丝善意也无法抹去。   正因如此,她连恨都不能彻底。国恨家仇,大义凛然的立场,于她却难以深刻。   这两个月里她想了很多,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都是既成的事实。她过去没能像她的父亲姐姐那样从容赴死,今后也不愿如其他李氏后裔一般希图复国。   这江山,总会有人来执掌。黎民百姓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李氏还是夏侯氏,他们期盼的,不过是四海承平,百年无虞。   盛着玉玺的木匣如有千斤,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缓缓地将它挪到皇帝跟前:“物归原主了。”   这一方皇帝交给她当定心丸的古玉,承载了数不清的血泪兴衰,她不愿沾染,便趁此时划清吧。   宝珠的种种反应,皇帝在接到密信时便早有预料,披星戴月往回赶的时候,也勉力盘算过应对之策,然而所有的成竹在胸,在亲眼目睹她的衰弱与痛苦后,都化为了灰烬。   他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她的身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她在怀,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玺盒推开,怯懦地伸出手去,试住握住她的,企图确认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在他握紧之前,迟缓但坚决地抽了回去,而后紧紧攥住枕畔的一方丝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厌弃来自他的一丁点触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这是他应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让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庞重新饱满、她的嘴唇重新红润、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着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画地为牢。   “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你,请你见谅。”她的口吻还是克制有礼的,哪怕这一句话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许。   可他宁愿她咒骂他、中伤他,总好过她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她会疯的,而他一定会疯的。   皇帝从床前站起来,说:“我不打扰你,我走得远远儿的,但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早就将脸偏向了另一侧,恰如她所说,她不能面对他。   而他呢,能够嘱咐的话已经嘱咐完了,他本该退出去,再让御医开方调养,让宫人从旁劝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无补的。依誮   他坐回床边,不由分说地紧搂住宝珠萧索的背脊,让她贴着自己,开口的语气却卑微到极致:“你不用看我,只当怜悯我,忍耐片刻吧。”   他说到做到,贪恋地栖息在她清癯的颈窝里,缠绵的温度稍纵即逝。宝珠一声不吭,良久之后,方才微微伛偻起绷直的身躯,用丝帕捂住了脸。   皇帝回京的消息,暂且只有身边几个参随知道,一行进了宫,各处的人倒闹了个手忙脚乱。   内苑里眼下连个能担事儿的主子娘娘都没有,不过是小篆领着一帮子奴才来来往往。皇帝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梳头净面,正事一桩还没来得及过问,太后来了。   她被徐姑姑扶着,步履匆匆地踏进两仪殿,一见皇帝,竟然顿时红了眼眶:“我的儿,怎么成了这副光景?”   太后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几乎称得上失态,皇帝心中虽有触动,更多的却是狐疑——他已经拾掇整齐了,除了这些日不分昼夜地奔波、难免有些惫色外,他不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的母后如此。   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云淡风轻,而是郑重地请太后坐下来,自己跟着落座:“母后安心,云南全境已收回大徵囊中,王师不日就会抵达都中,如何论功行赏,儿子心里都有数。儿子唯一的难题,便是宝珠。”   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后心里苦笑:是夏侯氏的江山到手得太轻巧了,注定要遭这一段冤孽不成?   她看着眼前为情所困的儿子,轻叹了一声,说:“范氏由我做主,暂且关在凤仪宫里;谢嬷嬷虽已身死,但人过留痕,顺藤摸瓜查出暗处煽风点火的,乃是秦容华宫里的掌事姑姑,她本人也供认不讳。这两个要如何处置,全凭你的心意,但愿对其他妃嫔来说,都是个警醒——   “宫里的事儿,能料理的我都代你料理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至于宝珠自个儿,那是个执拗的孩子,能不能转圜过来,母后实在爱莫能助。”   皇帝没想到,太后做了这么多事,却放任宝珠自损到那等田地。   他其实意识得到,他是在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迁怒。   皇帝沉吟一时,说:“儿子不孝,连累母后至今为我劳心费神。还有一事,除母后外,儿子无人可求——当年那架摇车里的物品,母后可还保留着?”   不止摇车里的玩器,但凡与宝珠身世有一星半点相关的物什,太后都妥帖收藏起来了,可她从没想过,它们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藏匿的暗格连徐姑姑都不知道,太后回到天和宫,亲自将东西取出来,交到皇帝手里:“你可要想好了。”   没什么可想的了。瞒了她这么多年,原是不想她囿于过往,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除了剖心析肝,再没有别的办法立功自赎。   他向太后再拜,离开了天和宫。   提审秦姑姑的差事交给了司礼监的熟宣,皇帝一刻也等不得,又吩咐备车,回国公府去。   正值膳点儿,麴尘捧着一碗几乎未动的药粥,满面愁容地从屋中出来,一抬头,撞见皇帝自中路走来。   她一弯双腿,福还没蹲下去,就被皇帝制止了,目光在粥碗里一睃,眉头越发深锁:“悄悄把杏儿叫出来,让她把这东西给夫人看。”   麴尘应了,回身揭开金丝帘儿的一角,冲着屋中比了个手势,杏儿恰好偏过头,立即走了来。   她接过那小小的锦盒,神色有些犹豫:“奴婢斗胆,里面是什么?夫人看了会更伤心吗?”   皇帝看向她,眸色沉沉:“朕不知…里面是瓦钮印章,公主信物。”   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璋是美玉,瓦是纺车上的部件。   可帝王之女,何须忙于纺织呢?燕思宗终究还是宝爱这个刚出世的皇女的,正式册封的金宝金印要待到公主成年后方才赐下,他便拿出自己私库里的美玉,命工匠雕刻了这一枚闲章。   “瓦”仅取字面之意,侧视如瓦,俯视如竹,莹润灿然,印身饰以云纹,印面为四字,“江山慎主”。   思宗子女从“慎”字辈,宝珠的名字,叫做李慎主。 第112章 .一一二雪原骏马   “皇爷还说,夫人早些好起来,等冬祭的时候,才能携着夫人一道,去燕皇陵致祭。”   见宝珠只是攥着印章、默然含泪,杏儿又劝道:“好不好的,你自己要拿个主意才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两难,可这么拖着,白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   “你说的,我都明白。”宝珠又深吸了两回气,勉强将心绪平复下来:“不管怎么说,如今养好了身体最为要紧。”   她肯这么想,杏儿立刻转忧为喜,话头在舌尖一滚,又觉得还是不提旁的为好,说:“这印章夫人看放哪里合适,回头我另找个带暗锁的盒子装起来。”   宝珠泠然一笑:“江山都已经易主,这不过是方闲章罢了,和其他的章子收在一块儿就是。”   最后拿指腹抚了抚印面儿上的朱文,便将它装回锦盒中,交给了杏儿。   杏儿替她掖了掖被角,点了支安神香,这才退了出去。   回来因低声问麴尘:“皇爷回宫了?”   麴尘朝外扬一扬下巴:“前院儿安置下了,元子也让人抱了过去——可怜见儿的,傅母乳母们再细致,都比不上血浓于水的亲人,如今可算爹爹回来了…”   杏儿便说:“夫人又何尝真舍得下?这两个多月里,每每我值夜,总能听见她梦里还叫元子呢,本来一整晚也睡不了一两个时辰。”   麴尘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是难。”难的不在重识过去,而在应对将来。   太后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世,容许她做妃嫔,朝臣们却未必愿意她成为中宫皇后,当年那些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大人们,更不会同意有李氏血脉的储君接手这江山。   哪怕皇帝自即位的第一日起,就在培养自己的股肱之臣、削弱这些元老们的势力,但许多事仍旧是时机未到。   祭酹前朝皇陵的决策并未在朝中遭到太多异议:江南大儒洪家的家主月前病故,一干遗臣们如今是群龙无首,兴不起多大波浪来,这正是朝廷羁縻怀柔的好时机。   至于后宫之中,皇后形同虚设,宁妃明哲保身,秦容华自顾不暇,孟昭仪又根基未稳,眉舒便是有一万句不忿的话,也知道说出来连个应和的人都没有。   况且就连太后,如今也不大相信她的为人了。   幸亏提审秦姑姑的熟宣不偏不倚,没能叫秦容华那小妇得逞、把教唆谢嬷嬷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也真叫人唏嘘,秦容华据说当年做宫女儿的时候,还和宝珠睡一间屋子呢!   暗笑一回,眉舒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为着从来不存在的荣宠反目成仇,真值得吗?   若不是当年太后与先帝失和,太子妃的位置,本来是自己的,正位中宫的,也该是自己。   凭什么她要活得像个摆设呢?   皇后之位,不能轻易动摇就罢了,然而皇帝既然为了宝珠苦心孤诣,她又缘何不能伺机而动?   秦姑姑一事的始末,皇帝不准备告诉宝珠,且不许任何人将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每日都要向皇帝回话的人,除了专为宝珠调理身子的杜御医外,还有便是麴尘。   宝珠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皇帝难免更加关心起她对自己的态度,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一面,两人说说话。   就像从前一样。   他知道宝珠的脾性,外柔内刚,自己如果非要逼迫她,她也做不到恶言相向,那么她内里的刚硬,磨损的便是她的五脏六腑。   他愿意等下去,但他确实希望等待不会太久,他仍旧迫切地盼着她成为皇后,成为与他并肩的人,他们的孩子会继承大统,这是最温和的结两姓之好的良策。   但麴尘的回答一成不变:“您再等等吧…”   她不过是个旁观者,怎能体会他的相思之苦?   皇帝抬眼,目光却并不投向她:“如今夜里睡得安稳吗?”   “比前一阵好得多了。”麴尘道:“只要吹风的动静不大,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今儿夜里不忙关二门,朕去瞧瞧她。别叫她知道。”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十月十八的夜里,离冬至还有整整一个月。天很干净,月色明亮,皇帝没让挑灯,自己凭着这夜色,慢慢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走到了宝珠屋前。   她还没歇下,屋里点着灯,偶尔会轻轻一闪,应是有人走过。   杜御医说,宝珠已经能够下床了,不过这时令过了小雪,天寒地冻的,伺候的人不会让她夜里还在地上走动。   皇帝觉得,隔着一扇窗,究竟比隔着一道垂花门近得多。   他披着一袭玄青的斗篷,静静立在步步锦窗棂透出的暖晖里。即便见不到人,亦舍不得离开。   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此生全部的温情投注在一个人身上,是否太过岌岌可危。然而当他试图移情旁人时,那丝丝缕缕都同入了夜的黄槐决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拢起来。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都不可离了这个框架。恰如宝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宝珠面前,他是夏侯礼。   无奈宝珠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宝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当年是缘于何种思量,给了女儿一个不啻万斤枷锁的名字。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室中的灯火再度摇曳了一霎,这一次,走来的不是剪烛花的宫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拢着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来,立了一立,侧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动:她知道他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别坐在这儿又着了凉,可他害怕一出声,便打破了这梦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纸,她的轮廓朦朦胧胧,密密的睫毛不时微颤,他则隔着冰凉的木与纸,意欲传递给她掌心的温度。   烛光又轻跃了几下,窗前的灯燃尽了,她的身影顿时从他指尖远去,有人劝道:“不早了,夫人安寝吧!”   她低声说“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着站起身,朝深远处去了。   皇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灯灭了按常理来说,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到了做糖葫芦的季节了。皇帝散朝回府的路上,能见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们,围着扛草把子的小贩儿叽叽喳喳,嘴角不知不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做两样吧,山药泥填核桃仁儿的,山楂的要选甜的,糖衣裹薄些。”皇帝知道宝珠不爱吃太酸的,不过她食欲仍旧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芦吃,比入药强得多。   小篆许久不见主子这般展颜,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厨房,又凑趣道:“要不说夫人和皇爷心有灵犀呢,才刚杏儿送了幅画过来,说是夫人亲笔,转眼您就投之以木桃…”   “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骂道,“少放酸屁。画在哪儿?”   “在小书桌上呢。”小篆赶紧颠颠儿地捧了来,将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马?”皇帝不由得皱眉:水墨写意里,天地一色,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的落笔,勾抹出萧疏的枯木,并驱奔腾的两匹骏马。   “这是旧年欠下的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宝珠见他来,便让麴尘去沏茶,自己请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铜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当然记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宝珠许诺给他的贺礼。   沏好的茶呈上来,他取了一杯,握在手中:“从前没有见过你画写意,想不到笔意这样超然。”   宝珠抿嘴一笑:“不过一时有些感触罢了——今年下雪的时候不多,我又才好,也就一次都没有出来赏。”   曾经得了疟疾都能捡回一条命、淋了大雨都能安然无恙的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   皇帝鼻中一酸,忆起的却是两年前的此时,他和她站在院中,看堆雪人。   那两匹并肩奔腾的马里,有他吗?   他无意识地问出了口,宝珠摇摇头:“那只是为了履行从前的承诺罢了,并没有别的深意。”   厨房送来做好的糖葫芦,她眉眼弯弯地接了,请皇帝先尝:“我听见说,开了春要将燕朝帝陵都重新修缮一回?”   皇帝点头,道:“燕太'祖的吉穴勘得好,几百年里只遭过一回盗,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的损毁,修缮起来不难——这也是积阴德的好事。”   “春耕繁忙,何必急在这一时?”宝珠说:“你的用意,我都明白。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她的感悟,与他的感悟恰是一模一样。   自幼相伴的两个人,志趣相投,读一般的书,习一般的字,赏一般的画,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与他势不两立的人?   然而兵不血刃、结两姓之好这一类词,又未免过于理想了。   她让齐姑姑出门去请人裱画时,都能遇见善品鉴的个中高手,主动攀交。   齐姑姑的谨慎更胜从前,暗里稍派人一扫听,便知来者乃是归命公李慎行——论起来是她的堂兄。   她既知道,皇帝岂会不知?   李慎行或许不会妄动,别的人保得齐吗?不单是那些真正的遗臣,还有打着前朝旗号的逆乱们。   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元子。她不能让任何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封后,就必定要明确的出身;出身一明,纷争便会随之而来。   宝珠郑重道:“冬祭是大事,主祭者不外帝后。陛下,请恕我不能同往。” 第113章 .一一三札记   “您、您就这么答应了?”薛盟简直瞠目结舌,若他俩是寻常人家的表兄弟,这会儿早抓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了。   可面前这位表弟不是寻常人,是当今皇帝。   皇帝略点了点头:“她不情愿,也就别勉强了。”   薛盟心里暗叹了一声:那位主儿可真是个奇人。小小的宫女儿,先是让太后娘娘认了亲,大吹大打地嫁进侯府做夫人,又笼络住了皇帝的心,上赶着地要封皇后,到头来人家竟然不愿意!   他原先毛遂自荐,推了梵烟出来与她交好,自然不能说没有私心,满以为此回就是自己趁势而为、稇载而归的时候了,哪曾想,这位历来金口玉音、说一不二的皇爷,居然真就改了成命。   薛盟并不知道宝珠的身世,故而怎么也想不明白,对一个女子而言,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难道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儿?   总不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霸王硬上弓吧?   他悄悄掀起眼皮,往皇帝脸上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依旧澹然闲雅,看不出端倪。没有那一袭衮冕,他仿佛不过是位端丽自持的年轻公子——这样的容貌气度,连自己都要避其锋芒,怎么可能俘获不了女子的芳心呢?   薛盟的那些心思,皇帝洞若观火,一时倒觉得有些好笑,道:“封后大典暂且搁置吧。等明年开了春,不知表兄的船队几时出海?”   既然称他“表兄”,那么论的便是家事。薛盟回答说:“今年多了一张船引,新增的福船三月暮从京城出发,到太仓集结后,一路直下福州,再伺风开洋。”   皇帝着手清算范家埋的第一步棋,薛盟比所有勋贵大臣都察觉得早。咋舌之余便是冥思苦想,如何借着梵烟这近水楼台的便利,在新的主子娘娘面前表一表薛家的忠诚不二。   奈何那一位性子随和却淡泊,奇珍异宝又从来都不缺,个顶个的全是御赐。他的所谓私藏秘玩,岂敢与之比肩?   至于梵烟出主意,邀她入股分船队的红利,同样遭到了婉拒。   倒是皇帝知晓此事后,为褒奖薛家的一片赤忱,额外赏下了一张船引。   一艘商船须领一张船引方能出海,一张船引不过纳税八两,而一去一回,买入售出,赚的可是不计其数!   然则薛盟甫一听皇帝有此一问,就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一大半。   “朕想借你的新船一用,送一人南下游览。”   “皇爷这是哪里话?”薛盟连忙表态:“臣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全蒙皇爷隆恩,实乃皇爷所有,谈什么借不借的呢?”   何况这一人是谁,还用问吗?   薛盟忖了忖,又道:“这一路越往南边儿越暖和,正适合娘娘游山玩水,等到了五岭以南,恰值荔枝成熟的月令,还可请皇爷与娘娘赏光,一试当地的红云宴。”   他只当皇帝这一回还跟当初赐婚靖宁侯一般,无非由着心尖尖儿任性而为罢了,放出门新鲜一阵,仍旧是要回宫里去的。   孰料皇帝终究抑制不住,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薛盟便牵起嘴角笑了笑:“臣虽然愚钝,幸而脸面不值个什么,家中爱妾着恼,不肯多敷衍臣,只消涎皮赖脸地多扭着就是了,不叫她离了左右便好——您是万金之躯,却不能如此。”   这话竟有几分怜悯之意。皇帝瞟了他一眼,说:“朕还当你浑然不觉呢。”   薛盟面上不觉含了些许自嘲:“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即便不知其所以然,总能知其然的。”   纵有君臣之别,到底还是姑表兄弟。偶然谈起这些内帏事,也不算十分唐突。   “朕与她,不曾置气,更从未有过隔阂。只是…”   只是,援引宝珠之言,宫苑于她,一如寂静无波的深渊,逃出生天的人,是决计不愿再投身没入水中的。   即使没有家国大义横亘其中。   皇帝当然不是没有盘算过,像薛盟起先揣测的那般,放手准她离开,消磨两三个月,甚或他都等不了那么久,便会抛开手里永远处置不完的政务,赶到她面前,令她动容,令她重新陪在他身边。   他深信不疑,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她爱他。因为他选择留在皇宫,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抱负。   但宝珠从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铸造好的金宝金册封存在尚宝监里,紧锣密鼓张罗着的大典了无痕迹地中止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和很久之前并无二般。   除夕一早,宝珠带着元子进宫给太后贺岁。   她坐着翣羽盖车来。前一晚下了雪,清扫过的路面依然有些潮湿,皇帝担心她,索性早早在天和门前等候着。   母子俩披着一色的大红羽缎面白狐里斗篷,系着风帽,下了车,宝珠要向皇帝蹲礼,不等屈膝便被拉住了:“留神脚下。”   他二人已有月余未曾相见,皇帝此刻一拉她的手,虽勉力做得坦然,心里犹有些打鼓,但见宝珠神色如常,又低头含笑教元子团起小手,冲皇帝作揖。   元子心不在焉地由着阿娘摆弄自己的小手,自个儿仰起小脸看向皇帝,打量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叫了一声:“达!”   皇帝顿时激动不已,连声答应着:“爹爹在呢,爹爹来抱元子。”   宝珠将孩子交给他,皇帝接了,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又怕宝珠不乐意,试探地问:“他是先叫的阿娘吧?”   宝珠抿嘴一笑:元子是惯会撒娇的孩子,从前被阿娘冷落过一阵,自此越发粘她了,但凡被她抱着,必定黏黏糊糊地,不时便唤她一声。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割舍得下?她同皇帝说过,不会将他留在皇宫里。   皇帝彼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手掌覆住眼睛,半晌才幽幽道:“你啊,当真…”   当真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今日也不必提它——今日任何龃龉都不提。   依旧是徐姑姑来迎他们。恰逢太后受外命妇朝贺毕,正在暖阁里稍作休息,见皇帝三人进来,一同行大礼向她拜年,滋味又不一样。   一面让他们快快起身,着胭儿奉上茶点,一面感慨道:“我如今精神短了,不过趁着今日,与老辈儿里的亲戚故旧见一面、说两句话,那些年轻的诰命,都眼生得很,难为她们天不亮顶着寒风来,索性都免了行礼,领过宴便家去团圆。”   皇帝便笑道:“礼法如此么。母后若是不耐烦,下一回让她们对着前殿主位行礼就是了。老辈儿的亲戚里,姑母、舅母家的儿孙都大了,她们素日都得闲,请她们常常进宫来也不难。”   聂家的亲戚还罢了,大长公主与太后从年轻时候起就合不来,哪里能够一处作伴?   皇帝如此说,不过是截住她的话头,省得太后见选秀没选出什么出挑人儿,又打起恩召老臣家女眷进宫的主意了。   大节下的,太后到底不想认真与他争辩,又换了话头,问起元子的衣食来。   有这么个孩子在,笑着闹着,摇摇晃晃地连走带爬,终究不至于冷场。   午后宁妃与孟昭仪来陪太后抹骨牌,因为少了个人,便让宝珠一道玩。   皇帝独自坐在一边,随手搁下茶盏,笑道:“上回说要在母后这儿借一本书,这时候正好去找找。”   太后应了,又让胭儿跟着伺候——如今是她在打理小书库。   宝珠素来没有什么偏财运,眼下心里存着桩事儿,兼之玩牌本就是为着哄太后高兴,不想几回玩下来,除太后外,她也小赢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孟昭仪喂牌喂得辛苦。   一时宫女来请用点心,几人便各自在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沤些沤子,吃杏仁茶。   胭儿又走进来,向宝珠道:“皇爷说的书奴婢没找着,让请夫人过去瞧瞧。”   桌上几人都心照不宣,太后开口道:“你去吧。我坐久了腰背也僵,牌便不玩了,夜里守岁时你们再来。”   宝珠起身应了个“是”,这才行礼告退。   麴尘捧着斗篷跟出来,替她穿好,扶着她往小书库去。   又往对过的西暖阁看了一眼,元子正趴在炕上,傅母拿着剪好的窗花逗他高兴。宝珠嘱咐说:“留心着炭火,别烧得过旺了,烫着他。”傅母忙答应下来。   小书库不过几步路远,到了这儿,嗅到若有似无的书香墨韵,她的心方觉得沉静下来。   靠窗的紫檀书案上置着一盏白玻璃灯,冬季里天暗得早,这时辰已经点上了,皇帝闲适地坐在书案后,抬眼对她一笑。   宝珠在他温存的神情里,忽然恍惚了一瞬,想象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值守书库的宫人,是否也会在此地独坐到暮色四合。   桌案上摞起的字帖之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似曾相识。   “这是给你的。”   她翻看过这册子,里面是某名女子信笔写下的札记,山静日长,与世无争。   原来是她母妃留下来的。 第114章 .一一四孔雀石   枯脆发黄的纸张禁不起卷折,宝珠将它用手绢托着,交由麴尘仔细保管,明日离宫后再收进箱篋中。   三月暮南下,如今收拾行囊是早了些,不过她不愿带的东西太多,慢慢地舍繁求简也好。   又轻声对皇帝道:“多谢你。”谢他特意寻来母亲的遗物,以及,很多。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说好了的,今日不和我生分,嗯?”   微微泛白的指尖在他掌中重又红润起来,宝珠笑着应了一声,说:“难得清闲一日,何苦还挑灯夜读?”   “这话正是。”皇帝起身从书案后绕过来,不曾放开她的手,又命人拿了手筒来,替她戴上:“出去走走吧。”   又是一年岁末。沿途的张灯结彩依稀有了新的花样,过年么,理应多多地热闹。   可惜人还是太少了。宫女内侍们是不敢肆意笑闹的,这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宝珠想到自己不在,连陪着太后玩牌的人都不齐,不禁一阵感慨:上了年纪的人盼望什么,她心里都知道。   那皇帝呢?等她走了,皇帝会觉得冷清吗?   眉舒不见,善善也不见。太后一句都没有问起,宝珠怎么可能猜不到缘故。   她只是不想深究了。   “在发什么愣?”皇帝笑问她,宝珠定神一瞧,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芷兰院前。   芷兰院虽然暂时没有了主人,但里里外外仍是井然有序的光景。   宝珠停下脚步,问:“长公主近来如何了?今日也没见到她。”   “那回病好了以后,她便跟着乔太妃一块儿吃起斋来,倒果真健朗了许多,可太妃看在眼里,还是忧心得紧。”   怎么能不忧心?明明是金枝玉叶,无比娇贵的姑娘家,却过早地无欲无求起来,仿佛一眼已经看到了尽头。   皇帝见宝珠蹙眉,不愿多谈这些烦扰之事,携了她的手跨过门槛:“来。”   “从前我一直想将你留在两仪殿。我数过,从宣政殿过去,只要一百零三步;即便实在抽不开身,支起窗户,远远地也能看见。”   可惜他们今夜要在麟德殿守岁,他的心愿还是不会实现。   宝珠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说:“你去那边屋子里,我试试能不能从这边瞧见。”   皇帝明白她的用意,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点了头,依言转过身去,缓缓地往宣政殿走。   这一次不知为何,走了一百零五步。水磨清砖台阶就在眼跟前,皇帝回过头,宝珠还站在原地。   夜色渐渐深浓,华灯溢彩而斑斓,一时间看不真她的面容,皇帝只是直觉,她落泪了。   他几乎本能地要迈出步去,然而不过旋即,他生生扼制住了这种冲动——奔向她之后呢?劝她不要离开吗?   她今日进宫来,正是为了陪他度过这样一天,假使他们不分开,往后的几千个日子,她都会这样度过。   他不用去问她喜不喜欢,单他自己置身事外地旁观一时,已经感到沉闷厌倦。   皇帝能够出宫的机会很多:四时之祭、年节盛典,甚至只要有足够的护卫,他可以如同普通的百姓一样,随意地在繁华的街市酒楼行走。   后宫的女人们则不能。她们的所有出行,必定是陪伴着皇帝一起。为了使他不至忘记她们的存在,她们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博取恩宠。   他不忍心宝珠也被迫变成那样。   彼此百转千回的工夫,实则也不过一弹指而已。宝珠终是走到他跟前来,拉住他笑道:“快到时辰了,咱们就往麟德殿去吧。”   麟德殿前长公主的肩舆刚落下,她拢了拢斗篷,被宫人搀着立住了,瞧见不远处皇帝和宝珠走来,便在原地等候着见礼。   皇帝忙让免了,宝珠又拉着她,为她理一理兜帽边沿出的风毛,问她冷不冷。   长公主笑着摇摇头,说:“下午睡得久了,起来还嫌燥热呢。”   宝珠观她气色,确实比往常好些,便道:“那更不能吹着风了,乍暖乍寒最伤身子。”二人携手一同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辉煌,锦围绣屏,地心大鼎里焚着百合香,馨馥阵阵。上首及两旁分设紫檀透雕桌案,其上陈着饤盘果饵;旁边各伴一小几,乃是旧窑小瓶里点缀些“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却拢共只有八'九席,摆着矮足短榻,搭着皮褥靠背。   四王夏侯祈及宁妃、孟昭仪已到了,便纷纷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又互相厮见一通。   皇帝将上首正位让于太后,自己在东侧席上落了座,见宝珠与长公主尚有话说,便也不催促,只默默望着她。   宝珠正向长公主问起西苑的长辈们——乔太妃找太后说话,片刻就来,至于其他太嫔们,许多自觉年少位卑,并不是场面上的人,宁肯留在各自院中,倒还自在些。   宫女内侍、乐舞伶人来往穿梭、各司其职,一派繁华鼎盛,越衬出这些骨肉至亲的寥落孤清了。   一时太后及乔太妃驾临,这便开宴,丹陛大乐奏响。   乐止后,皇帝亲执壶,为太后、太妃斟酒,而后率着宝珠及弟妹向她二人拜礼。随即则轮到宁妃、孟昭仪祝酒。   太后笑饮了酒,道:“今晚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拜来拜去了,大家一块儿吃酒取乐就是。”   众人齐声称是。孟昭仪入席归座,一旁侍立的宫人便欠身为她挟取第一道菜,她顺势往上首瞄了一眼,那位密国夫人的桌围,赫然就是皇后的仪制。   太后免了后续的拜礼,便是为这个吧。   “你我的约定,母后并不知晓,你无须放在心上。”筵席过半,雅乐换作了南戏,众人都看得入神时,皇帝朝宝珠这边倾身过来,低声向她说道。   宝珠点了点头,见他目光尚且清明,两颊却有些春'色,便剥了一枚蜜橘悄递给他。   太后不愿她正位中宫,但同样不放心她离开京城,皇帝瞒着她,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权宜之计。   快交子时,宝珠担心稍后放烟花,元子恐被吓着,便起身暂且离席,往暖阁里去了。   元子倒睡得很熟。齐姑姑说,下午恭王殿下来,逗他玩了个把时辰,这会儿是玩累了。   “老四来做什么?”跟着进来的皇帝闻言便问道。   “原本是来向太后娘娘请安的,因为乔太妃正和太后娘娘说话,恭王殿下便等了一阵。元子瞧见了,自个儿就开口招呼客人呢!”   皇帝听着抬手刮了一下元子的鼻尖,也就作罢了。   老四是个蔫儿坏,不过这几年行事还算恭谨,自己也不曾苛待他,十岁上便封了王爵。兄弟俩虽说不上多么亲厚,他来给太后请安,顺带看一看元子,伺候的人到底没有理由阻拦。   宝珠将孩子抱起来,见他睡得出汗,拿出手绢来替他轻轻拭了,又问皇帝:“你这会儿出来了,大伙儿找你不见可怎么好?”   皇帝一笑:“哪就缺了我一个?母后她们看戏正高兴呢。再者你不也出来了?”   宝珠说:“都知道我带着元子的,一时不在跟前,长辈们自是体谅。你又有什么缘故?待会儿见不着人,可了不得。”   皇帝不以为然:“小篆留着呢,问起来再应对就是了。”   宝珠不再说什么了。她心里何曾不明白:他无非是想与自己多待一刻罢了。   元子许是渴了,咂了咂嘴。宝珠让取来他平日用的小银匙,舀了些温水喂他,元子吮了。   宝珠因问:“早前吃东西了不曾?”   齐姑姑答道:“睡着前才用过一盅儿小米粥,配着太后娘娘赏的一碟鸽肉松吃了。这会儿若是饿了,少进些才是。”   宝珠抿嘴笑起来:“一会儿拿荔枝蜜或是玫瑰清露调些水,给他哄哄嘴就是了。”   皇帝瞧着元子恬静的小脸儿,简直和宝珠小时候一模一样,怜爱之心越重两分,说:“有金乳酥呢,略给他吃些也无妨,怎么能白饿着?”   宝珠道:“他在炕上睡了这么久,本就怕上火,再吃金乳酥万一更不受用呢?还是进些清凉的才好。”   二人计较了一通,元子醒了,却并不要吃的,甜滋滋地冲宝珠叫了声“娘”,又张着胳膊要往皇帝那儿去:“达!达!”   皇帝喜不自胜,说:“我来抱吧!元子心疼你,不想你抱累了。”   然而元子也不是要他抱,扑在他怀里,两只脚儿踩着他的腿,手则伸出去拍着窗纸上时明时灭的彩光。   他不仅不怕烟花炮仗燃放的响动,还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新鲜景儿。   皇帝让人取来斗篷风帽,把小东西裹严实了,举高来颠了两颠:“走!看烟花啰!”   甫一出房门,四周弥漫的硝烟味儿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宫里的烟花绝非民间的寻常样式可比,不但声势浩大,且花样层出不穷——什么百鸟朝凤、八仙过海、都是成套的故事,一幅画面紧接着一幅;此外另有一种新研制的花满枝头,乃是按着月令绽出十二种花形来,此谢彼盛,色'色皆不相同。   元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景观,直看得目不转睛,只脑袋偶然随着烟花的此起彼伏,微微地转一转。   皇帝看他有趣,存心逗他,唤了声:“元子!”   元子便回过头瞧他,一张小嘴儿还张着。   皇帝又不说什么了,轻声示意宝珠来瞧儿子这傻相。   宝珠只乜他一眼,抬手抚了抚元子的脑袋,便不理会大的了。   皇帝意犹未尽,等元子再度看入神时,又唤他一回。   元子还是立刻回过头来,与其说是傻,不如说是给他这个爹爹面子。   皇帝忽然敛了笑意,低头在他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原和宝珠不一样。十月怀胎的是她,母子连心早就密不可分了,他却不然。   他最心疼的还是宝珠,她受了那么多累。至于儿子,更像是个逗乐的小玩意儿,如何待他,一则是出于三纲五常,二则是看在他像极了宝珠的份上。   直到今夜,他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玩意儿,生出了一种难以自抑的不舍。   皇帝压制住了嗓音里的哽咽,若无其事地说:“到了十六就满周岁了,大名该正经定下来了。”   名字由皇帝来取,抓周礼便依了宝珠,在国公府里办。   这一回不但太后、太妃,连着恭王、长公主都来了。把世间所有之物尽数搜罗来,两张极大的花梨木大理石案拼在一起都险些挤不下,还须留点儿空隙,把元子抱上去,看他先抓哪一样。   太后跟乔太妃站在几卷诗词面前,拍着手欲引元子过来,将来惊才绝艳、满腹经纶。   皇帝沉得住气些,只一声不吭地觑着元子,盼望他自己爬到印章跟前去。   唯独宝珠视若等闲:桌上摆的没有一样意头不好的东西,即便元子抓的是糕点果子,照样不会有谁说他贪吃,而是会被夸赞为福泽深厚、富贵闲人。   见恭王个子不高,只能偏着头往前面看,她尚还往旁边挪了挪,省得挡住了他。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元子抓住了他看中的东西:不是为他特意预备下的这一切,而是用来镇住铺桌锦罽的一块孔雀石。   众人都愣住了,皇帝率先笑起来:“这孩子想是要做丹青大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既选了能制石青的孔雀石,余下纸笔一类都易得,再为他选一方大名印章是正经。   皇帝择了美玉,亦不假手于人,亲自雕刻印面,一撇一捺,郑重写下了“李释”二字。 第115章 .一一五青花小罐   最后一笔才刚落下,太后赶忙道:“这印章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刻好的,先取个意头吧!”接着吩咐傅母将元子抱好了,别跌下去。   其余众人也有看见了印面上两字的,也有站得远些没看仔细的,这时候都掩下各自的心思,由主家引着,按老例儿往前厅去进长寿面了。   直捱到回宫后,太后方才请了皇帝来,问他究竟是何意。   皇帝一派云淡风轻:“若是姓夏侯,必要入玉牒,生母记作谁?宝珠素来是知进退的,不宜入宫便罢了,孩子留在她身边,聊以慰藉吧!”   这话说的,真是心偏得没处找。太后看得透彻,单是自己反对,皇帝哪肯就此罢休?必然是宝珠自己的主意——如此一来,皇帝更是满心亏欠了,提什么要求他不依?   想先帝当日专宠白贤妃,都不曾荒唐至此呐!   太后再四隐忍,而后方能继续道:“要论补偿,什么法子没有?别的暂不提,等元子大些,总要封爵的,届时母以子贵,诰命不是又高一等?”   见皇帝不为所动,她也实在按捺不住怒气了:“你心疼宝珠,难道我便将她看作了仇雠不曾?终究你是大徵的皇帝,堂堂一国之君,不该太过恣意妄为了。即便不姓夏侯,敢问这个'李'又有何来由?”   “天底下姓李的何其多,一个姓氏便值得这般风声鹤唳吗?”皇帝这时候终于笑起来:“男儿郎要立一番事业,凭的是品行才学,可不是宗族师门。昔日门阀之乱、党派之争,殷鉴未远,国朝岂能不引以为戒?”   为帝王者,永远不缺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道:“既然元子不入玉牒,皇帝,你膝下依旧荒凉啊!还望你早做打算。”   “这个儿子省得。”皇帝欠了欠身:“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烦忧,只管颐养天年为上。”   旋即又想起一事:“聂琯表兄这户部员外郎的衔儿也挂得有几年了,今年便调到陕西清吏司去,掌管宗室勋戚、文武官吏的廪禄,好歹升到正五品来。”   这位置油水不大,胜在十分威风,倒正合自家侄儿那性子。太后暗想:皇帝真是把平衡朝堂的那份儿功夫用到极致了。   堵嘴的蜜枣儿都递到她跟前了,她哪敢不接着?母子俩的促膝长谈,再一次地不欢而散。   徐姑姑冲宫女比了个退下的手势,自己上前收拾了皇帝的茶具,一面向太后道:“皇爷有一句话说得在理,娘娘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本分,为皇嗣的事儿操心太过,倒显得皇爷没有尽到孝心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慨叹道:“我何尝想讨这个嫌?但凡宝珠不姓李,就是立时让元子做了储君又如何?”自己也知道这话非同小可,忙放低了声音:“偏他真就被那妮儿给拿住了——不知是果然情难自抑到那等田地呢,还是总疑着我有私心呢?”   眉舒是乳母的嫡亲孙女,太后护着这么个人,不是因为她的为人多么难得,而是因为乳母当年对自己视如己出的那份恩情;再者么,也确实不是没有和先帝争个输赢的意思。   到头来,没能在先帝面前出这一口气,反而叫她和儿子生分了。   皇帝心里是怎么个念头,徐姑姑不敢揣测,见太后神情有所松动,方迂回道:“男女之情最难琢磨,像有句话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皇爷春秋鼎盛,您又何苦急在这一二年呢?”   太后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皇帝这样年轻,世间才貌双全的姑娘这样多,她“牛不喝水强按头”做什么?   来日方长啊。   暮春三月,廿五日一早,薛家的新福船停泊在玉河边,等候着国公府的车马。   皇帝早把出行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人却没有来。这天恰逢休沐,便在摛藻堂里,闲坐着读书。   一时小篆穿花拂柳地回来,向皇帝复命说:“夫人只带了杏儿姑娘同行,说是齐姑姑与麴尘等人留下来,打理家业。”   小篆特意拣了这话告诉皇帝,自是忖度宝珠言下之意,不日还会回来的。   皇帝只“唔”了一声:这时候倘若还为此乍悲乍喜,当初他就不会放她走了。   他合上书,起身见外面晴丝袅袅,是很该出去走走。   这一年急遽如白驹过隙,历历在目的唯有朝中几件大事:先帝白贤妃之堂兄白燚督建水利、积劳成疾,被皇帝恩准致仕、回到原籍撒里畏兀儿。   其二是边兵换防。三年前驻扎在凉州的士兵们轮换到庆州戍守。   庆州是国朝新收复的失地,早前盘踞于此的鞑靼不甘被驱逐,趁着边兵换防之际,频频滋扰生事,新上任的守备魏淙佯装不敌,诱其深入,活捉了鞑靼名将布日固德。   其三便是青禾国君向大徵称臣,愿禀正朔,并进献岁贡,皇帝允之,遣使赐其玺书冠服。   此外的春去秋来、暑来寒往,相较之下倒不分明了。   薛盟从福州回京时,带来了宝珠的一封信。   信封捏着不薄,打开才知道,里面是叠起来的一张画儿,上面画着一丛水仙,并有题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是宝珠的字迹,其下钤印却是元子的那一枚。   原来这水仙是宝珠画了花茎,再由元子拿指头蘸了颜料点抹出来的。   见皇帝展颜,薛盟便道:“福州气候温暖,据内子说,夫人住着一切都舒心,只是惋惜过一回,今年冬日无雪可赏。”   怪道写了这样两句诗来。皇帝听罢一笑,也没说什么。   画收起来交给小篆,皇帝与薛盟对坐着品茶,皇帝又说:“上回广西进贡的玄驹丸,母后用着见效,便让人送了些给姑母。你难得去一趟两广,倒是辛苦,可曾寻访着差不多的药?”   大长公主和太后一样,有一个痹症,只是症候轻许多。   薛盟便笑道:“究竟是皇爷的金面管用,臣在家时也劝过母亲,试试这味药,可母亲一口就回绝了,半点儿不给臣多言的余地。”   所谓玄驹,指的是广西出产的大黑蚂蚁。大长公主向来善于保养,缓解症候的法子又不止一种,哪肯碰这腌臜东西?就是薛盟这做亲儿子的,到了广西也宁肯去珠池瞧瞧,挑些上好的珍珠孝敬更容易。   不过既然是皇帝的恩典,又要另当别论罢了。   皇帝略略颔首,说:“治病救人的东西,没有高下之分。这几年姑母受痹症所累,少有与咱们团聚的时候,朕心里也记挂得很。今年正好你回来得及时,除夕宫宴可不能再缺席了。”   薛盟不敢迟疑,不胜荣幸地应了,一面暗忖:母亲与太后打年轻时起就不相投,后来拥护皇帝即位时又显得不甚坚定,素日只在大长公主府及几处别业里养尊处优,全赖皇帝不曾计较而已。   如今这局势,却容不得她打马虎眼儿了。   除夕当日,大长公主盛妆艳服、由媳妇贺氏搀扶着,往天和宫来向皇太后朝贺,又奉太后同往麟德殿赴宴。   这位贺氏,方才是正儿八经的薛夫人。当年善世院未修建时,薛盟偶随大长公主去城外寺庙进香,对这位同样随母亲前来礼佛的贺家小姐,可谓是一见钟情,无奈贺小姐深有佛缘、未生凡心,贺家二老不愿耽误了别家儿郎的姻缘,情愿养自己姑娘一辈子,婉拒了上门的官媒人。   薛盟却是不屈不挠,始终以子侄礼相待,又向二老承诺,若得贺小姐为妻,必敬她爱她,凡事不勉强她分毫,替二老呵护她一世。   最终,贺家还是被说动了。贺老夫人又特意让与女儿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梵烟做了陪嫁,代为执掌中馈、侍奉婆母。   薛夫人虽然久居佛堂,但毕竟是大家出身,仪态礼节上不会有错。此刻梵烟不在,太后与大长公主相对,难免稍显冷淡,然而到得麟德殿后,大伙儿都陪着,也就热闹起来了。   薛盟又得了一子,今日亦带了来凑趣。太后一见,心里有些触动,不露声色地瞧了一眼下首:范氏得了失语症,皇帝选了都中的一座宅子,许她与母亲同住,皇后的册宝都收了回来;眉舒和善善获罪被贬作庶人,虽还留在各自的宫中,一应份例皆依着宫人的来,无特旨不得出——现下能够坐在席间的,竟只有宁妃与孟昭仪。   与满面春风的大长公主一对照,叫她怎么不心灰意懒?   殿中的乐声一变,宴上正菜便被撤下去了,宫人们重新摆上糕点鲜果,供主客们随意取用,而席上众人这时候该去看杂耍百戏了。   薛盟携了贺氏的手,让她紧跟着自己,免得太后与大长公主继续霜眉冷眼下去,要寻她来拿捏。   大长公主被他游说着进了宫,是为表整个薛家的忠心耿耿,至于长辈们之间的陈年恩怨,他实在有负圣命了。   皇爷即便要回头敲打自己,那也是元宵过后的事儿。   薛光禄在人群中巡睃一回,没有找到皇帝的身影。   皇帝系着玄狐大氅,只叫了小篆一人挑着灯在前面走着,二人径直到了宫后苑的琉璃花坛前。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罐来,教小篆把灯举得高些,照亮了眼前这一树八重寒红,随即伸出手,轻轻将花上的落雪拂进罐中。   皇帝是常年习武的人,手指再修长,到底不能和灵巧的宫女比,略显生疏地集完了一簇,收进罐中的不过才铺满了底儿,便命小篆把灯移到另一边来,接着努力。   小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皇帝心绪不佳,席间饮了几杯酒,没大吃东西,眼下再是散酒气,也不该走得这样远,再受了寒,越发了不得。   他猜不透皇帝收集落雪做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斟酌着开口:“皇爷若要烹茶,御茶房里便有现成的雪水呢!仔细伤了手…”   是啊,他在做什么?皇帝的手已经冻僵了,迟愣愣地停在树枝上——自己发起癔症了,居然忘记了雪是会化的。   小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乍着胆子道:“奴才这就让人取冻伤膏来,您先涂上缓一缓,回去了也不能浸太热的水…”   皇帝说了个“不必”,语气淡然,而后终究松了口:“回去吧。”   小篆还来不及应喏,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问:“谁在那里?”   是个碧袄黛裙的宫人,直通通厚衣裳也挡不住的婀娜身条儿,还有一把曼然的声口。 第116章 .一一六鹿血   小篆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皇爷,想是值守的宫人。”又高声道:“圣驾在此,不得惊扰!”   那宫人连忙跪伏下来:“奴婢请陛下圣安。奴婢言行冒失,望陛下恕罪!”   她带着的灯笼就搁在一边,借着火光,她的模样可以大致看清了。   皇帝冷冷道:“值守的宫女,不知道何时有人过来,这时候倒想起查看了。”   对方唬得不轻,无从辩解,只得连连叩首,求他轻饶。   “罢了。”皇帝有些厌倦地喝止住她:“除夕佳节,朕暂且不罚你。”   说罢一抖袍角,迈腿绕开她走了。   皇帝有意不追究,余下的人任凭有什么心思都无处施展,日子无风无波地过着。   这一年开设恩科,遴选出一批不拘一格的能人异士,各尽其才,被皇帝安排在营缮司、神机营等处;另有一部分则入四夷馆,辩译番文,学成后派往边疆,译审军情文书。   五月,致仕还乡的冯太傅病笃,皇帝亲往探视。   老大人病中犹穿戴整齐,既是接驾的礼节,更是预防着身后狼狈。   被皇帝免了礼,他摒退了儿孙仆婢,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来,不肯安卧,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握住皇帝的衣摆,喑哑道:“老臣蒙陛下不弃,多年来忝居帝师之位,无奈犬子不肖,愚钝荒唐,皆难继先辈之志,恐或招致灾祸,殃及冯氏满门。老臣时常追悔莫及,唯恨当年不曾悉心教养此二子,为其寻得良师益友,从旁相协,而今为时晚矣!”   冯太傅有二子,长名冯庸,幼名冯常。二人虽不是经天纬地、不世出之才,但也绝非不学无术、大奸大恶之辈。仅从冯太傅为二人取名看,倒更近于怀着“惟愿孩儿愚且,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期望。   冯太傅这番托孤之言,不像是替冯家求个保命符,而像是在隐晦地规劝皇帝。   比起先帝与当今皇太后,某种程度上,冯太傅方是真正了解眼前这位天子心性的人。   被本朝太'祖延请出山前,避世十年的冯太傅并非淡泊名利:他追随过李氏王孙,也为利州太守献过策,奈何天下大乱,割据一方者凭借的是兵强马壮,无人理会他那些治国安民的高谈阔论。   就连先皇请他做太子西席,泰半也图的是求贤若渴的美名而已。   唯有太子不是。太子视他为东宫属官,既无异心,便可加以驯服,一如驯马。   人相马,马亦相人。君臣相得,追根究底,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若合一契。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说:“老师放心,朕在一日,必不会教那样的事发生;等朕不在了——言传莫如身教,唯庸、唯常的品行,又有什么可担忧呢?”   他分明听懂了话中深意,但最终还是把话头拨回了原路。又小心翼翼地托着太傅躺回枕上,微微叹了一声:“老师,朕心里有数。”   冯太傅听见了吗?皇帝不得而知。这一场密谈,本就是临终讽谏,老大人剖心坼肝之语吐露完,瞳仁便渐渐涣散了。   生死者,一气聚散耳。无昨日之散,何来今日之聚?   是年秋,葛梭部新汗王入京觐见。   新汗王正是当年的图旻王子,与皇帝年纪相仿,且在红松围场里一同围猎过,算得上旧相识。   近十年未见,图旻王倒真是“儿女忽成行”,不过大多年纪还小。这一回来,只带着十一岁的长子和十岁的长女。   图旻不认得恭王。与皇帝行过抱见礼后,他问道:“这是陛下的第几子?”   皇帝一笑,说:“这是朕的幼弟。”   图旻一愣,忙向恭王揖了一礼:“是小王眼拙了。”他的父汗也不是没有老来子,只是适才他一眼望去,皇帝身后不见别的贵族少年,方将恭王误认作了皇子。   朝会过后,图旻一行人本该回使馆安置,皇帝却道:“当年红松围场上,飞鹰走马、挽弓搭箭,是何等放意肆志啊!而今你我大业在肩,竟然荒废下来了。”   图旻朗然大笑:“葛梭部放牧为生,骑射功夫都是为了衣食,虽然一日不敢落下,却实在谈不上精进。小王记忆犹新的,还是陛下当年的英姿。”   这样泛泛的恭维话,皇帝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一比:“咱们且往南囿瞧瞧。”   南囿开辟得极早,这几年因为天下太平,四境之内往来畅达,囿中汇聚了许多奇花秀木、珍禽异兽。若论其天然,固不能与红松围场相较,但风貌宏雅,亦属历代罕有了。   内侍牵了几匹马来,又有专人提了鸟架子来,上头拿金链子栓着只海东青。   图旻本也是行猎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骏马猛禽如何难得,以及,它们来自何处。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很不满父汗对大徵的臣服。可是当他成为汗王后,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豢养的麋鹿、獐子、狐狸、野雉等都被放出来,皇帝没有上马,只伸手解了海东青脚上的金链,而后冲恭王扬了扬下巴:“去吧,朕将遮雪借给你。”   图旻的长子宗歌见状,无须父汗开口,自己亦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湛蓝的高天中,皓曜的鹘鹰恍若划破云层的弧光,广阔的旷野上,疾驰的马儿亦如流星赶月。   恭王始终领先宗歌一步之遥,放箭更是迅猛,沿途的猎物皆被他射中双耳,钉于树干;宗歌怎甘示弱,一样地箭无虚发,镞镞正中眉心,若以二人所得数目论高下,实在胜负难分。   皇帝倚马而立,闲拨着手中数珠,一面同图旻谈些别后轶事:毕竟是少年相识,抛开各自身份不提,仍有许多寒暖可叙。   相谈甚欢之际,偶一放眼,皇帝忽然打了个呼哨,正俯冲而下的遮雪被猛然喝止,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这才重新飞回了高处。   然而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马鹿已经被惊动了,它站立起来,朝着恭王二人露出攻击的姿态。   那是一头雌性马鹿,身后则是一窝初生的小兽。马鹿生性并不好斗,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不得不恫吓敌人,只要面前的两个人主动退让,它绝不会恋战。   偏偏马背上的两个少年都正是抢阳斗神的年纪,这一趟的战绩又旗鼓相当,谁也不愿轻易认输。   况且,再猎下这区区一头马鹿,又有何难呢?   宗歌没有妄动,他是草原上的儿郎,不杀母兽是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为的是来年还有猎物可捕。   恭王也不动。大徵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抬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   图旻亦冁然道:“争强好胜,小子天性罢了。若能杀而不嗜杀,岂非真英雄?”   皇帝将数珠缠回腕上,不禁莞尔:“今日在场者,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   图旻大笑,与他把臂而归。   羽卫们清点猎物,所获甚丰。皮毛张张齐整,皇帝只留了一张恭王猎得的白狐皮给长公主,余者全都赏赐给了图旻一家。   南囿里宫室众多,应有之物一应俱全,众人行猎忘了时辰,此刻便随意摆了一席酒膳用过。皇帝又准许图旻在囿中暂歇,夜里再开宴,还要效仿秋狝时那般,载歌且舞、把酒言欢。   在行猎歌舞之外,秋狝当中意义最重大的,实则是歃血为盟。   新取的鹿血掺进酒中,盛在玉敦①里呈上来,腥臊的气息已然在鼻尖翻涌。   图旻神情肃穆,接过玉敦后一饮而尽,随即恭敬万分地向皇帝望去。   果真恭敬的话,就不会这样狷狂地直视自己了。   皇帝知道,大徵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对方眼里或许是懦夫的托词;茹毛饮血,反而是男儿气魄。   他唇角微扬,端起带着温热的玉敦,仰头徐徐饮尽,姿态优雅得仿佛月下独酌。   下唇略略沾染了一抹猩红,非但不露狰狞,倒衬托得他像尊新落成的神像,描金绘彩,持剑含笑。   但图旻听说过,大徵如今乃是尊佛抑道的。   宴散后皇帝回宣政殿安歇,这时候方觉那股腥甜味道仍咽不下去,又在四肢百骸里狼奔豕突,烘烘的热气直袭上脸来。   小篆这么多年的御前总管不是白当的,明知道缘故,但皇帝不松口,他哪敢多嘴?只得如常张罗着沐浴更衣,企图扬汤止沸。   水雾氤氲的浴桶抬来了,皇帝坐着没动,小篆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愁眉苦脸地劝道:“鹿血是大补的东西,您往常又从来不进这些个,如今不发散出来,必要伤身啊!”   皇帝不是不明白——不光药理,还有很多事。他浑身发烫,头脑却分外冷静。   小篆见他没出声,心神飞动,试探道:“奴才先着人将水抬下去。”   如今还未到用水的时候。   出了寝殿,梁总管的作派重摆了出来,招手叫来自己的徒儿,赶紧去接宫后苑那位眼尾有颗痣的姑娘!   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好了:后宫有名分的那两位都是老人儿,面孔不新鲜,不值当攀交,还不如卖这姑娘一个人情,万一人将来升发了呢?   至于那一位——嗐!交情再深,这会儿不是远在天边么!   没多会儿,那宫人顶着一张清水脸子,茫茫然地被几个猴儿崽子给哄来了。   可不见得是真傻。宫女儿登高枝,不过胆子略大些的事儿罢了,不碰一碰运气怎么见分晓?   还是浅碧色袄儿,这回系的是嫩红的裙。怯怯地走近明黄的幔帐深处,迎上的是一双不辨情绪的眼。   “脱。” 第117章 .一一七图纸   这是个爱俏的宫人。夹袄底下,便是件薄薄的中衣,被灯一照,纤纤的身段一目了然,艳色的主腰恰似融冰下的春意,呼之欲出。   她指尖抖着,应是出于寒冷,或者兼有恐惧,寥寥无几的纽绊解得异常艰难,半厚的夹袄终于落了地,发出微弱的闷声。   “停。”那道淡漠的嗓音重又响起:“出去。”   一道冰凉的水痕划过滚烫的脸颊,宫女如梦初醒,不知是喜是悲,慌乱地弯腰欲拾起自己的衣裳,颤抖的手竟然抓不住那柔滑的布料。   玄狐大氅猛虎般扑来,落在她身旁,这一回,皇帝的声口里透出了不耐:“出去。”   依稀间宫女仿佛抽泣了一声,但旋即她紧握着那一袭裘衣,飞快地离去了。   皇帝一手撑住床板,一手取出丝帕来,捂嘴咳了一声。   紧接着,喉间更多的不适感冲破了他的控制,接连不断地爆发出来。   勉力维持的泰然一败涂地,他不住声地咳,甚至连唤人进来的空隙都没有,满嘴腥甜,不是鹿血,是他的。   守在门口的小篆见势不妙,捧着只茶盘走了进来,到了内间一看,顿时脚下一软,扔下茶盘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抱住了皇帝双腿:“皇爷!皇爷!这…这是怎么了?奴才去宣御医…”   “…小声些。”皇帝眉头紧锁,没再瞧手帕里的乌血,收拢起来交给跟前的人:“处理干净了,别惊动任何人。”   “是。”小篆到底是跟着皇帝多年的,六神无主不过一瞬,这会儿已然镇定下来,揣好帕子,又服侍着皇帝漱口,饮了些温水,扶着他躺下来,放好床帐,方才走出去,吩咐说皇爷略有些咳嗽,着御医来瞧瞧,免得夜里睡不香甜。   皇帝咳了这一摊血,此时倒觉得头目清凉起来,浑身轻盈了许多,飘飘乎了无牵挂。他沉醉片刻,闭上眼,竭力将这种暗伏危机的幻象阻断开来。   此情此景,他忽然体会到了皇考当年,对老病的抗拒,对长生的狂热,乃至,对母后的喜怒无常。   不,不一样。他不是皇考,宝珠也不是母后。   少顷御医来了,切了一回脉,又看了看面色,说:“皇爷日理万机,忧国恤民,难免思虑过重,日积月累,肺失宣降,恰好又饮了鹿血,热毒上涌。幸而圣躬一向强健,如今激发出来了便没有大碍,臣再开一副调养肺气的方子,服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皇帝听明白了,自己这症候,养比治重要。   点了点头,他接着养神,小篆送了御医出去,自知安排。   这场病将养了两个多月,葛梭部一行在京中也逗留了两个多月,皇帝如常地召见、赏赐,带着图旻游赏了几处皇家园囿、又到丰乐楼等酒坊领略了一番民间气象,未曾让对方觉察出丝毫端倪。   腊月二十四,图旻入宫来向皇帝辞行。   皇帝正靠坐在南窗底下喝茶,因笑道:“明儿就封笔了,朕原想你年后再走,也过一过咱们汉家的新年。”赐了座,让内侍也给他端一盏祁红来。   此番葛梭部纳贡,共计五百匹良种马、五百只细毛羊、驼峰二百对、熊掌二百对、各色皮革、毛毡、乳饼等。至于朝廷赏赐回去的,则是倍于其数的金银、瓷器、丝帛、茶叶,样样都深得葛梭人追捧。   图旻谢了恩,道:“多谢陛下厚爱,只不过草原上苦寒,这些年虽然鄙部子民已无衣食之忧,但仍有些杂务,小王不敢假手于人。”   说着复又行一回大礼:“陛下,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小王的妻子生育幼女后难产而亡,可敦之位空虚多年,小王斗胆,愿求延庆长公主为妻,结汉夷之好,万世不变,还望陛下恩准。”   “长公主?”皇帝微露诧异,随即又笑起来:“图旻啊,不是朕有意要驳你的脸面,可朕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子,自小娇弱,怎么舍得她嫁得那样远呢?”   图旻又道:“小王不敢欺瞒陛下,这两月里,随陛下遍赏上京园林,小王心中亦有许多感悟,若能尚得长公主,葛梭部愿倾全力,再造一座公主府邸,一亭一阁、一花一木,皆按长公主自幼习惯的来修建,不教长公主有丝毫背井离乡之感。”   皇帝大笑起来,颇为感慨道:“图旻,朕竟不知你能多情如许。”   多情是假的。皇帝不相信九儿与他能有什么往来,仔细回想片刻,也不过是那一回游静宜园,恰好九儿在园中另一处礼佛,遣了宫人来问一回圣安而已。   联姻的心倒是真的。葛梭部日益强盛,结亲自然胜过结仇,原本皇帝也动了这个心思,只不过他起初看中的是图旻的女儿婀卓。   婀卓明媚开朗,又与老四年岁相当,可惜的是差了辈分,二则…若将来由老四继承大统,他的嫡妻总不能是异族女子。   这些打算,是绝不能向图旻吐露的。皇帝不置可否,求娶的话头暂且搁下了。   回到内宫,皇帝吩咐小篆:“去问问长公主正做什么呢,若得闲,朕便去瞧瞧她。”   小篆便派一个机灵的小内侍去了。少间,长公主倒随着那内侍到了两仪殿中:“今儿母妃有些倦怠,才服了汤药睡下,我陪着也是无事,想着皇兄既然特意问一声,或许有什么吩咐,院儿里药气重,恐怕冲撞了,还是我自己前来更好些。”   皇帝笑着让她在自己对过坐下,道:“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想起有日子不见,又快过年了,你那里可有短缺?各属国又献了朝贡,朕给你挑了几样。”   长公主便起身谢了,因想起一事:“上回在静宜园,有个异族小姑娘自称是葛梭汗王之女,因为认不出引导她的女官,跟着我的宫人到佛堂里来了。   姑姑们怕是怀有歹心的人,多盘问了几句,想来小姑娘觉得委屈了。我以为,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即使年幼,也不好如此轻慢,便让几个宫人送她回到了皇兄跟前——皇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原来有这么一桩内情。   皇帝说没有,又问:“太妃近来还是懒待出门吗?”   长公主点一点头:“从前老寒腿,冬日里要勤保暖、少走动,间或让御医来扎扎针,也还过得,这两年却不大见效了…”   她顿了一时,忽然说:“当初为了我,母妃不知拜了多少佛、发了多少愿,难不成,是我抢了本该是她的福德?”   “别胡说!”皇帝轻斥了一句:“慈母之心,神佛都要为之动容,岂有收回她的福泽方肯庇佑你的道理?”   忖了忖,又说:“寒冬腊月,也确实不是养人的好季节。屋子里再暖和,终究比不上出来活动活动、心胸舒泰。姑且让御医尽心调治着,等出了正月,再奉长辈们到园子里住一程。”   长公主忙又起身行礼:“多谢皇兄体恤。”   皇帝摆摆手,叫她无须多礼,又不禁喟叹了一声,问:“今年的乳饼很好,你可愿尝尝?”   长公主歉然一笑:“皇兄见谅,我如今已经吃不惯这些了。”   她当年说是陪着太妃一起吃斋,可渐渐的,竟比太妃持戒严苛得多。宫里做斋菜的花样儿并不亚于荤食,她却不让费这么繁琐的工序。   按她的念头,一个人能享用的东西是有定数的,她宁愿过得清苦些,换来在太妃跟前孝敬的日子多些,若还有余,能反哺给太妃也好。   皇帝不知道她这些心思,有多少是受玄赜影响——玄赜数月前从藏地回来了,但没有进京。皇帝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提起他。   长公主已经二十一岁了。都中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即便没有成婚,也大都定下了人家。这几年太后也竭力迂回地张罗过几次相看,但始终没有寻到合适的儿郎。   太后又托付皇帝,让他劝说妹子,皇帝漫然应着,并不勉强长公主。   改弦易辙若是那样容易,他也不至于和她同病相怜了。   那一晚的宫人毕竟是裹着他的裘衣出寝殿的,又在宣政殿过了夜,再说未曾进幸,任谁也信不实。小篆揣摩圣意,让宫后苑的管事姑姑给她调了个清闲差事,涨了俸银,其他用度也比着低等宫嫔的来。   皇帝没再过问——他原已忘了这个人。   又是一岁冬去春来。四月圣节,葛梭部的贺寿车马抵京,长长的礼单之外,还有两张图纸。   一张是公主府的细致图样,据来使说,图旻甫一回葛梭,便日夜不停地建造起来了,使团动身时,府邸内外业已竣工,一式一样皆与都中宅院毫无二致。   皇帝不置一词,又展开另一份图纸:这一张,是恒兀部的版图。   恒兀部位于葛梭以北,石狼山之阴,幅员虽比葛梭辽阔,但水源时有干涸,单靠放牧难以维持生计,故而恒兀人无不凶悍好战,常常滋扰毗邻各部,掠夺粮马妇孺。   各部不胜其扰,屡次欲以葛梭为首,联合攻下恒兀,然则葛梭部兵力最强,又有石狼山为屏障,不受其害,便一向按兵不动。   图旻送来这一张纸,实则不是葛梭须得与大徵联手,而是大徵须得与葛梭联手。   看来,对尚公主一事,他是志在必得。 第118章 .一一八东床   皇帝只笑了一声,让人引着来使退下了。   他将图纸连同礼单子一齐丢开,随即站起身来,小篆忙让小内侍倒了热水在盆里,两手将铜盆举高,伺候皇帝洗手。   皇帝洗过,又拿帕子擦净,没用小篆捧来的沤子:“黏糊糊的,这时令儿还用它做甚?”   小篆只得收了,交与身后徒弟,又赶紧跟在皇帝身后,往外头走去。   正是一年好景时,园子里柳亸莺娇、红情绿意,是一种与禁中迥异的婉媚风致。   乔太妃搬来后,据说精气神儿倒显著地好了许多,只是仍然甚少出来闲逛。长公主呢,除去给太后请安外,也跟着不多走动,每日都陪在太妃身边。   这样的时候皇帝总会忍不住想起宝珠来:若是她在,还能常与九儿消遣一时半刻。   他自己么——他自己是不去想宝珠的,被派出去的羽卫亦恪守旨意,只要太平无事,不必传任何消息回来。   宫里如今仅存的几名嫔御都本本分分地各自度日,够不着与长公主往来;上回选秀只给老四挑了三两个房里人,同是人微言轻。皇帝心忖,好歹从官宦之家中选些年纪相当的女子,专与长公主作伴,教她闺中的日子过得快乐些。   他不会把长公主嫁给图旻,但驸马的人选,也着实须得多挑拣挑拣。这几年勋贵旧臣家中都没有相配的儿郎,科举入仕的青年臣子呢,无不是怀着立一番事业的志向,因着尚公主而放弃前程,总归是不甘心的。   初九早上,天刚亮,长公主梳妆罢,换了身颜色衣裳,到乔太妃寝间来请安。   太妃正歪在床上,由嬷嬷伺候着戴抹额,见了女儿,枯干的脸上绽出笑容来:“这个模样才好,你皇兄今儿圣寿,很该打扮得喜兴些。我身上不便,你且代我到太后娘娘跟前应个景儿,陪着她们取乐,有什么新鲜戏文,回来了说与我听。”   长公主一一应了,带着几个随侍宫人告退出去。   乔太妃望着她娉婷的背影,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这身子不争气,病怏怏的恐惹人弃嫌,只能盼着太后和皇帝能多想着九儿,早些替她寻一门稳当的亲事,自个儿方能闭眼。   此时朝露未晞,宗亲外戚、文武百官齐聚在奉三无私殿前,等着向皇帝祝寿。   皇帝自己则先往弘慈馆来向太后行礼:“儿子的诞日,原是母亲的受难日。如今载歌载舞、普天同庆,儿子实在惭愧至极。”   太后笑呵呵的,连忙让他起来,说:“自古只听见赞颂父母的恩德,其实为人父母,又何尝没有从儿女绕膝中获取许多天伦之乐呢?”   大好的日子,她点到即止。孟昭仪则是由衷道:“太后娘娘这番见地,真叫人耳目一新,细细想来,又发人深省,妾身佩服得很呢。”   眉舒被褫夺位份后,她倒得了太后的欢心,时常前来侍奉。皇帝因为知道她从前在娘家的处境,争荣夸耀全为姨娘在府中不必再整日卑躬屈膝,况且太后膝下亦理应有个知冷热、懂进退的人,便也听之任之了。   待长公主呈上了贺礼,太后又向皇帝道:“大臣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不多耽搁了你,也容咱们娘儿些松快松快。”   皇帝笑答了个“是”,躬身又行了一揖,便走出去,到奉三无私殿升座受礼。   前面赐宴群臣,弘慈馆的女眷们则点戏来听。今日有一出新戏,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吕家子所作,名叫《扫东床》。   能够拿到宫中贵人们跟前唱的,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团圆故事。唱词文雅瑰丽,念白又不失诙谐促狭,叫众人听得频频捧腹大笑。   太后取过手帕拭了拭眼角,转首看见长公主,不由得感慨道:“偏生太妃今儿没来,可惜了……”   长公主笑道:“母妃原是要来的,昨晚还说有日子没陪娘娘听戏呢,许是话说得久了,夜里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当着众人的面儿,可不好歪着躺着,堕了皇室的威仪,只好让我来,替她赔个不是。”   太后微微抿嘴,说:“太妃总是这么拘礼。”既如此,也就作罢了。太后又关怀了两句,命人将几样好克化的吃食给太妃送去,长公主欠身谢了恩。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举止也并不引人注目,但依旧有人将目光投来,热络中含着赞许。   长公主认得,那是聂家夫人、太后弟媳。先前她想替家中幼子求尚主的恩典,太后因觉得那孩子才情上略有些欠缺,不曾答应,她却还这么锲而不舍。   这些都是长公主从傅母那里得知的。诚如傅母所说,她总是要出嫁的。   戏台上的伶人还在一咏三叹地唱着,青衫的书生,鹤发的老叟,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于是那端坐闺中的小姐便被定下了终生。   男婚女嫁,其实质不过是翁婿相得。在皇家,大概便是君臣相得了。   皇帝圣节后,各族部的来使就该动身返去了。临行前,葛梭部恳请皇帝,就联姻之事给予确切的答复。   这时候,长公主也多少听见了这些风吹草动。   她让身边宫人悄悄转告皇帝:若是大局所需,她愿意遵从差遣,请皇兄不必以手足情为念。   既然终究要嫁人,能为社稷奉献些什么,也算不枉此生。   “真是孩子话。”皇帝不过付诸一笑,打发了使者,又特意来看她。   长公主正打香篆,见皇帝来,连忙起身行礼,又净了手,将泡好的茶斟来奉于他。   皇帝接了一瞧,银绿隐翠,是顶好的碧螺春。   他呷了一口,说:“赐给葛梭部的茶,应当不如这个。”   这是自然。长公主道:“供奉之物,谁家又能与天家比呢?我身为公主,受天下臣民育养二十余载,眼下且用得着我,怎能不回馈?”   “你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吗?大徵与葛梭部乃是联姻,绝不是和亲。”皇帝自觉语气过重,又放缓了声口:“草原上不比中原,葛梭再富饶,于你而言,也绝对谈不上宜人。你即便对图旻有意,此事尚还要商榷,若是无意,何必自讨苦吃?”   长公主垂眸不语,片刻方道:“我只是想替皇兄解燃眉之急。公主府已经建起来了,劳民伤财,再不能如愿以偿…”   皇帝轻嗤一声:“朕从不受人胁迫。”   图旻擅修公主府邸之举,实在惹得他有几分不快,哪怕长公主这厢当真心甘情愿,他也决意棒打鸳鸯,何况两人并非如此。   他让人转告图旻,延庆长公主禀质柔弱,自己绝不会将她外嫁,但念在汗王结好之心一片赤诚,愿意再封一位公主,遣嫁葛梭。   月余后,图旻的回信传来,愿婿于大徵。   这一次,汉夷联姻的消息传遍宫中,各处的宫人们无不暗暗思量,葛梭路远,一去难复返,纵使有公主之封,又如何能与背井离乡的哀愁相抵?   她们能做的,唯有默默地等待,等待那华美而凄清的冠服落在她们当中的某一人身上。   而芙蕖不然。她主动走到宣政殿前,请求面见皇帝。   不巧皇帝不在。留在殿外值守的是飞白,他听说这位芙蕖姑娘是曾进幸过的,待她自是客气,笑着躬了躬腰,说:“皇爷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去催,姑娘有什么话,要是方便,告诉我代传也使得。”   芙蕖道:“不敢劳烦您,我等着就是了。”   等到日头偏西,小篆倒回来了,却是取些衣裳等物,仿佛是皇爷亲往哪位臣子家去了。   飞白忙拉住他,目光往芙蕖那儿一示意。   小篆便将东西都交给小子们,自己走过去道:“皇爷今儿兴许不来宣政殿了,姑娘不急呢,明日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芙蕖这才忍不住抬眼看他,这是御前总管,说给原他是没什么不妥的,自己等了大半日,左不过是还隐隐存着些许妄想。   《汉宫秋》的故事不过是戏说。昭君没有投水而死,她也并不是皇帝宠妃。   与其顶着个虚名,在这里受着不属于她的份例、受着昔日同伴们的妒忌与排挤,不如求来一个公主的封号,到外头去搏前程。   小篆对她的主动请缨稍感诧异,但也不曾多问,到了国公府,在皇帝跟前如实回禀了芙蕖的恳求。   皇帝倒很平常,捧了卷书坐在湖心亭里,头也没抬:“也好。”   旨意既出,余下的事,自有宗正寺与礼部等操办。   是年秋,大徵毓德公主下嫁葛梭部图旻汗王,时称花楉可敦。   十一月,乔太妃久病不治,骑鲸仙去,长公主悲痛欲绝,几不能行。   皇帝诏赠其为太'祖淑妃,辍朝三日,大内及宗亲素服致祭,每日三设奠.又经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僧人开道场、道家设坛,诵经打醮超度亡者。   善世院、玄教院徒众毕集,玄赜亦在其中。 第119章 .一一九红鲤   因皇太后健在,长公主为生母仅服杖期,居一年之丧。   庆寿堂正殿内祝祷声不绝于耳,皇帝立在地心,敬了三炷香,交于身旁内侍奉到神位前,那人插好香却不忙回来,转而绕到一众禅僧跟前,将玄赜的肩头拍了拍。   玄赜睁眼一看,只得放下手中犍槌,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   行了一射之地,内侍引着他来到一间清净房舍跟前,皇帝在此处等着问他的话。   三年多未见,皇帝已近而立,面目威严更甚从前,又因身着深蓝素服,益发显得傲岸孤清。   玄赜浑然不觉,坦然自若地朝他合手行礼。   皇帝微抿着唇,信手拨动着数珠:“什么时候回京城来的?”   玄赜答说:“重阳节后。”   他从藏地回来,于修习上有了许多新感悟,意欲将其编纂成册、广传信众。而这样的布道,大徵境内有两地最便于施行,其一是江南,其二便是帝京。   进京之后仍旧在善世院挂单,由大禅师相佐,召集了十来位师兄弟一同梳理辩论。这时候才听说,下降葛梭部的公主封号毓德,津津乐道的百姓们只知道是结汉夷之好,哪管是不是皇爷的亲妹。   玄赜便从那日起,遇到了此生第一个超出他学识水平的难题:公主与公主,难道有何不同?   毓德与延庆,都一样是寄托着心愿的美名。   婉婉…他蓦然想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面前出自他自己笔墨的经文竟然陌生晦涩起来。   解不了的困惑,一如沸水里初投入的茶,重重水雾里翻涌起伏,因为不宁静,所以始终不能落定下来。   唯一亲近的师父湛明已经圆寂,况且,玄赜直觉这不是能向旁人请教的疑问。   接着太妃过身,他随善世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进宫做佛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差遣。   “你以为,帝京是什么地方?禁中又是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犹疑皇帝尽收眼底,这样的神情,比起当年的不识抬举更可恨百倍。   九儿不能再为他的徘徊不定空耗下去。   图旻有诸般不好,九儿尚肯为社稷百姓舍己一身,大徵上下,难道真就找不出一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好儿郎?   皇帝停下了拨动数珠的动作,抬手对意欲开口的玄赜做了个制止的姿势:“已经到供饭的时辰了,你不必再回庆寿堂去,用过斋饭便出宫吧。”   他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了。   玄赜双手合十,躬身送他离去。未几两个内侍提着食盒来,令他坐下用餐。   玄赜依言而行,道过谢后跽坐下来,揭开食盒。   丧礼之中,供给僧道的餐饭很简单,量倒是颇大,一海碗的罗汉菜、一屉馒首、一碗粳米饭,又有一碟杂果攒盘、一杯茶。   玄赜怀着心事,原本无意饱口腹之欲,然而那杯茶香得异样,叫他不得不多瞧了一眼。深酽的热气,在寒冬里有一股格外动人的况味。   他抬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   但永寂的长夜并未来临,无穷无尽的是摧心剖肝、业火焚心,恍如天翻地覆的阿鼻道。   五感渐渐地汇聚回来了,玄赜吃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仍在人间。置身之处是一间小小的房舍,四周的窗上都掩着锦毡,温暖而昏沉,一脉脉檀香缭绕其间。   “你醒了?”出声的人从暗处显现出来,是个宫装女子,年龄与长公主相仿。   玄赜勉力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胸腹都像被长钉牢牢钉死了一般,血肉模糊的挣扎,看起来犹是纹丝未动。   麴尘将一碟研细的炭末搁在他跟前的矮几上,抬起手,试图劝住他:“早前用了蛋清与牛乳,毒素催出了大半,慢慢将养,应当能保住一条性命。”   略一思索,又有意问道:“佛门中人须断五辛,只不知牛乳与鸡蛋二物,算不算破戒?”   他已经破戒了,岂在这一饮一食?   玄赜垂眸,片刻开口道:“圣人赐我一死,姑娘出手相救,可会受牵连?”   麴尘说不会,沉默一瞬,方才进而道:“是长公主托付我的。”   玄赜心中一震,非感意外,只是惘然。   四十九日后,行奉移礼。长公主、内外命妇集聚于二门内,举哀送行;亲王以下、四品以上大臣立于东华门外,恭送棺车,礼部、工部官员及仪卫护军随行,护送灵柩入地宫。   此日无雪,漫天匝地的白茫茫皆是灵幡纸札,千乘万骑,浩浩然地远去。   长公主略低着头,长久地伫立着。当着亲眷外妇,她哀恸得很克制,兼有宁妃与孟昭仪左右搀扶着她,她遍身的微颤也不过如雪花轻坠时的绽开一般,不为人察觉。   她深知,从今以后,她便没有来处了。   又是旧年换了新景,宫里刚办完白事,喜兴的意味十分阑珊,麴尘再来看她,说玄赜见好了。   她如今搬回了芷兰院,离小佛堂比原先远得多,索性再也不踏足了,用来藏一个人,倒意外地合适。   长公主抄经的手微滞,随即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衣带:“我向皇兄请罪去。”   皇帝近来亦是政务繁杂。年前永州一带连下了四十多日雪,实属罕见,南边儿的百姓缺乏耐寒的经验,就连当地的官员久居鱼米之乡,泰半也将应对策略忘了个一干二净。   灾后上报朝廷的奏疏称,“民冻死者百余人”,皇帝清楚,真实的数目远不止如此。   可惜此时不是问责官吏的好时机,除雪开路、修房放粮,样样都还绕不过这些人。朝廷派再多的赈银、减再多的赋税,都要靠他们施行。   好在长公主来前,他收到了数月里唯一的喜信儿:恭王家里的侍妾生了,一举得男。   心中的大石仿佛略减了几分,皇帝将起名字的事儿交给宗正寺,自己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吩咐将一笑坞的熏笼烘暖,请长公主在此处赏水仙。   一笑坞是宣政殿与两仪殿之间新修的一处抱厦,取的仿佛是“一笑灯前”的典故。长公主立在一室清馥里,难免忆起从前许多静好的时光。   “怎么不先坐着?”少时皇帝进门,便令将长公主面前温却的茶撤掉,换热热的来,又摆开几样点心,嫩黄浅绿的颜色,不招摇,唯有一番春意初现的韵味。   这便是他念着手足之情的一点周到,吊唁宽慰之语无济于事,失去至亲的痛楚,只能靠天长日久来渐渐钝化。   长公主却没有心安理得地落座。眼前的人固然是她的兄长,但同时也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为人主者,用一些雷霆手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并不怨怪他,她无非觉得,玄赜不至因自己而赴死。   她低眉,慢睇了一眼高几上葱茏的水仙,终于决心将打好的腹稿托出来:“月前宝珠嫂嫂府上的麴尘进了宫,与我作伴宽解,着实是一片深情厚意。我知道规矩,役满的宫人不得再回来,但请皇兄降罪于我一人。”   她从未做过这样不磊落的事,一面说,一面暗暗留心皇帝的神色。   皇帝的面上没有丝毫波澜,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一口:“她原有入宫的牙牌,进来一举一动都是过了明路的,倒也无妨。”   长公主心下顿明,立刻跪倒下来:“臣违逆圣命,求陛下严惩于臣,饶恕为奴为婢之辈。”   皇帝轻轻放下茶盏,仍旧面容沉静:“九儿,朕不忍见你再为旁人扰乱心志。”   长公主清浅一笑:“皇兄,修行之人,不愿见谁受苦受难。”   皇帝闻言抬起眼来,目光明锐地端详她须臾,没能从她脸上搜寻出分毫的言不由衷。   他因此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怅然:“你…放下了吗?”   长公主想了想,认同了他这种说法:“担着太累,就觉得理应放下了。”   皇帝不由得一哂:“那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倒也不图这个。”   她还跪在地上,不过由于皇帝没有惩处底下人的意思,整个儿地显得坦然起来。   莫名的,皇帝某一瞬觉得这个妹妹的眉目与那个做了二十多年宝珠的女人重合起来了。   明明之前她提起那个名字时,他心里都没有任何悸动——皇帝知道宫里人的一举一动,也知道长公主前来所为何事,甚至预判了长公主会提宝珠,她曾见证过他待宝珠的不一般。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稳稳地端好了一盏清茶,未叫它泛起半点涟漪。   不料此刻,长公主说她放下了。   皇帝在她舒展娴雅的姿态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韵。   他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恶意:“玄赜若能活下来,朕便成全你们吧!” 第120章 .一二〇六度   “六度不是烈性的毒,但仍是剧毒。”皇帝微蹙眉:“若他活不下来,还望你不要太过神伤。”   长公主怔了一怔,两行清泪从脸颊上滑落,她仰起头,眼眸中却是忧心忡忡:“皇兄…求皇兄,务必保重自身。”   皇帝不以为然地瞥向她:“朕躬好得很。”哪里轮得到她来,杞人忧天。   然而到底觉得不该逼迫她太甚,抬了抬手:“地上凉,你起来再说。”   长公主答了个是,起身在他下首的圈椅里浅坐着,思忖片刻,继续道:“自从母妃百年,皇兄诸多机务缠身,不得松懈半日,实在劳心费神得很。外头的事儿,身为女子帮不上什么;宫里的事儿,做妹妹的亦不能为皇兄分担,当真愧对这手足之情…”   乔太妃见背,于她固然是切肤之痛,于皇帝而言,却不过是按部就班罢了。她何等体贴,又何等勇毅,不惜撕开自己的痛楚,借此来劝慰他这个兄长。   但皇帝并不愿意领这份情。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怎么操起这些心来了?寻常人家都知道,女孩儿要娇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闺中这几年,等到别人家去了,一辈子忙碌不完的。”   倒也不是随口胡诌。这会儿收敛了心绪,皇帝又恢复了素来洞察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作派:   “如今你自个儿留心身子骨才是正事,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一年再说。”   长公主只得缄默下来,皇帝不是会轻易袒露心事的性子,这些年都是如此。   她勉强不得。至于皇帝语中所指,暂且也拒绝不得,拒绝得太强硬了,玄赜的命就难保了。   但她不会再与玄赜有任何纠葛了。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时候。   墨玉莲纹洗式盆里水仙花簌簌开着,为这一室寂静稍添了些生气。这是只开一季的花,春尽时便移走了,明岁又换新的来,倒很合年节里辞旧迎新的意头。   暖馥的气息像黏糊的杏仁茶,熨帖而混沌,忽然被一阵冷冽冲散,叫人情不自禁地一悚。   小篆从外头走来,呈上一封林百户的加急密函。   长公主不知林百户是谁,只当皇帝有政事处理,忙站起身来要告退。   皇帝却让她安坐便是,自己接过密函,拆开扫了一眼。   仅这一眼,他的瞳仁猛地敛缩了一瞬,冷硬得令人生畏,但旋即,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将信纸叠好,重新塞了回去。   长公主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瞬变,可皇帝周身骤然肃杀的气势不容忽视,她斟酌着开口关切,还没来得及时,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外面风大,等雪停了再走吧。”   小篆打起锦帘,果然又飘起雪来。长公主瞥了一眼,悬着心行礼恭送皇帝离开。   过后也未听闻朝堂上有什么大事儿,又过了些日子,等到玄赜能够下地走动后,长公主觉得是时候放他离宫了。   然而这一回却格外难得寻着面圣的机会,长公主无法,不得不去叨扰太后,向她求一道懿旨放人。   自乔太妃故后,太后颇觉伤感,精神头儿也不济了许多,每日只一心颐养,不大过问宫里的事儿了。   长公主踏进天和宫,先遇上胭儿追着状元糍劝餐,状元糍如今是只老猫了,怠懒动弹,很不耐胭儿这姑娘的絮叨。   胭儿见了长公主,忙起身趋上来行礼,含笑说:“太后娘娘正闲着无趣呢,殿下来了陪她老人家说笑一回刚好!”   长公主点一点头,走到暖阁里去。太后在阁中闲坐,看到她自然欢喜,忙笑着一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长公主向她行礼,太后见她穿了件青雀头黛对襟袄儿、月白的棉裙,素雅之余难免有孤清之感,不觉越发怜爱,拉了她的手问:“怎么不多穿些?手还是这样凉…”又叫徐姑姑拿一只手炉来给她捧着。   长公主蹲礼谢了,在太后跟前陪坐下,说:“多谢母后记挂。杖期未满,长久不能来母后身边侍奉,原是惭愧得很。今儿贸然来了,又是为了向母后讨个人情。”   太后便道:“宫里的事儿,我如今是都不大听说了。唯独你难得开这个口,且告诉我知道,我总要设法替你周全周全。”   长公主微抿了抿嘴唇,道:“从前母妃丧仪上,曾召了善世院僧人进宫超度,玄赜也在其中——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此人——皇兄因深厌他不知进退,下旨惩治了他,如今儿臣只好来求母后开恩,放他出宫吧!”   太后不禁一挑眉:“玄赜?”她怎会不记得此人?不单皇帝深厌她,自己更对他厌恶至极。不知进退这等指摘,已经够轻了。   不过,“听你这样说,难不成他如何还在宫里?”   长公主称是,如实道:“现下正关在西苑、母妃宫中的小佛堂里。”   太后觉得不对:“皇帝见不得他,当初就应当驱逐了他才是,为何还扣在宫中呢?即便真要关押,也不该选在小佛堂里。”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太后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仅仅是禁锢其自'由,手段未免过于温和了。玄赜不知好歹能活命一回,再自投罗网却不能活命第二回 。   到底,彼时是因为有宝珠在。   太后心下一时苍然,沉声道:“九儿,你要我违背皇帝的意思,至少该说实话才行。”   长公主别无他选,索性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皇兄恼怒玄赜目无君上,赐了六度,但…但儿臣以为,出家之人本就四大皆空,仿佛罪不至死,便自作主张将他救下,此举亦未瞒过皇兄,儿臣便妄自揣度,皇兄宽宏大量,恩赦了玄赜,这才敢来乞求母后。”   奇了。太后略垂着眼皮,一时竟出起神来:九儿非她所生,乔太妃在时,也无非是个不功不过的温吞人儿,怎么生的女儿这股子痴心执拗,倒跟皇帝一个模样儿?   总不可能,都是随了先帝吧?   她觉得荒诞不经。表面上不过略牵了牵唇角,开口让长公主起来:“我老了,儿女们的事看不明白。只不过你已然这样说,我哪里忍心眼看着那和尚身陷囹吾?放他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禁动容,嗫嚅道:“儿臣不孝,竟让母后伤怀至此。”   太后摇摇头:“罢了。你也说得是,出家之人,不必强求他回到红尘里来。不过九儿,放他,我有个条件,不知你答不答应。”   长公主忙道:“儿臣谨遵母后之意。”   “中书侍郎纪敏,你小时候大概听说过。”太后娓娓道:“那是从龙的老臣了。前些日子他家夫人进宫来给我请安,说起家里的小儿子还没有婚配。   “那儿郎我也见过,俊秀得很,是个活泼性子。头几年因为四处游学,才耽搁了说亲,难得与你年岁相当。”   长公主一怔:这时候若说自己无意婚嫁,太后绝不会相信与玄赜无关。   那要为了放走玄赜而应允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吗?   太后并不急着要她点头:“你回去慢慢考虑也不迟。毕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好而已,做长辈的自然就留心了,终究可与不可,仍是凭你自己。”   话虽如此,但长公主清楚,她的终身,怕是已经成了太后的一桩心事。   沉吟良久,她启唇道:“婚姻大事,理应顺从父母之命。等出了杖期,儿臣听凭母后安排。”   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眉目都舒展起来,吩咐徐姑姑去安排玄赜出宫事宜,一面颔首道:“这个自然。”   如今不过两家长辈通个气儿,该操办的东西暗暗操办起来,届时再正经下旨赐婚。但愿九儿能体会她这片苦心吧!   “太后放的人?”皇帝一时气笑了:“要她嫁给玄赜她不肯,如今倒肯嫁个素不相识的人了…随她吧!”   手里的数珠被他甩在桌案上,皇帝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竹榻上躺下,闭目片刻,又说:“把熏香盖了。”   小篆哪敢吱声儿,轻手轻脚地揭开炉子,拨过灰来盖住了熏香,又悄悄放回炉盖儿。   自从那一位走后,这几年里都甚少得见皇爷朗然大笑过——没法子,朝政上须他操劳的多,后宫里令他的开怀的却无。   如今那寥寥几位娘娘,一个有神通的都数不着。太后娘娘都无计可施了,小篆还没死心,时不时试着寻摸两朵解语花儿来,可惜皆慑于圣威而作罢。   但要说天威难测,真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光景,还是打皇爷接到林百户的那封密信起。   内侍胆敢窥视书信,那就是个死。小篆急得百爪挠心,也只敢偷摸地各处旁敲侧击一二,可过了这么久,愣没打探出个所以然。   笑话,密信密信,一路传回来的各种密封举措岂能是摆设?   除非他梁总管有能耐,干脆追本溯源,设法撬开那林百户的嘴。   且慢。小篆忽然心念一转:一路扈从密国夫人的羽卫原是由孙千户统领的,若有什么事,不该由孙千户奏报给皇爷?   太监别的尚可,歪心思是信手拈来。小篆不禁想,难不成这林百户告密,告的就是夫人和自己的头儿? 第121章 .一二一异蛇   某种层面上,小篆的无稽猜测竟也没离了大格儿。   永州雪灾时,宝珠恰巧客居在洞庭湖边。猛然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大觉义不容辞,便托了孙千户,安排羽卫们各司其职,又搭粥棚施粥,又襄助重建房舍。   永州本是富庶之地,仁人义士远不止这一家。经商的也好、举业的也好,但凡自家光景尚还过得,多半都出钱出力,略尽心意。   然则宝珠一行还是被人盯上了。   根底不知的美貌少妇,带着幼子,跟着气势非凡的婢女护卫,再怎么小心谨慎,依然不可避免地惹眼。   宝珠出来几年,多少有了些历练,便声称家里开着古玩店,自己南下游山玩水,兼着寻访几样前朝大家的墨宝。   一般的好事之徒听到此节,也就罢了:大徵女子的地位不低,近年来日子又安定,女子出门来做点生意,并不是稀罕事儿。便是眼前这位家底格外殷实些,也没甚可说的——有这么些护卫呢!   唯有永州府尹不曾掉以轻心。   正巧雪灾过后,这些个慷慨解囊的仁人义士值得褒奖,永州府尹便派了亲信幕僚,特意登门送上自己的亲笔题字。   管家得到消息,连忙客气殷勤地将来人迎进了花厅,接下了题字,又道劳看茶,陪着幕僚寒暄起来。   二人颇为投缘,天南海北地叙了一通,幕僚因问:“主人家可是不在府上?”   原来之前开设粥棚时,宝珠曾前去瞧过一回,不料回来路上不知怎的,马车坏了,不免耽搁一阵,便受了凉,如今还没大好,正在自己房里头歇息着。   管家三言两语简略说了其中缘故,幕僚刚要开口,又瞧见孙千户从外头匆匆赶回来,春寒料峭的时令居然出了一头汗,手中拎着几副纸包,连花厅里的客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   管家与幕僚四目相对一霎,随即讪讪笑道:“家主夫人怕药苦,特意遣底下人去罗家铺子买蜜饯来过口。失礼之处,还请尊下见谅。”   幕僚心里顿时了然,自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又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见告诉府尹,府尹倒放下心来:若这妇子的男人不日便要赶来,她哪敢这样与护卫兜搭?   至于落在林百户眼里,自己的顶头上司竟与主子娘娘过从甚密,岂是能够包庇的?不如及早向皇爷坦白,以免受到牵连才是。   皇帝接到密信之初,固然震怒非常,但掀了帘子才走出一笑坞,头脑便冷静下来了:孙千户是个大老粗,连想讨一房妻室,图的都是能有人对他体贴入微、操持家务,哪里指望有谁能为他动心!他又哪生得出那些花花肠子!   他到后院去,必定有缘故。   想倒不是想不通,然而心里头犹不是滋味。宝珠病了,本该有个人嘘寒问暖。孙千户万万不配,那旁人呢?   倘或有这么个人,皇帝必要将他千刀万剐,可真没有,他腑内又酸楚得厉害。   他想到永州瞧瞧她去,然则也不过一想:那不切实际。   他好像习惯了别离。   高处不胜寒,但也清净自在。   玄赜出了宫,纪家的小儿子又进宫来了,这次是为恭贺皇帝圣寿。   满场纡朱曳紫的老大人当中,唇红齿白的纪栩着实显得赏心悦目。   皇帝赐宴群臣后,退到女眷们的席上来,专向太后祝酒。   夜里又开新宴,听新戏,这时候便都是自家人取乐了。   四王夏侯祈的长子被傅母抱着,也来给皇帝行礼拜寿。   皇帝放了赏,叫带他与薛家的孩子一道玩去,长公主亦起身过去,从旁照看着他们。   皇帝方才向太后提起纪栩来:“皮相还算讨喜…只不如玄赜出尘。”   太后接了孟昭仪剥好的一枚枇杷,蹙眉笑道:“太出尘有什么好?居家过日子,终是凡夫俗子最可亲。”   或许吧。皇帝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份从永州来的寿礼。   他其实有些着恼。她一走近六年,只寄过两次东西给他,此外竟没有只言片语。上一回采雪不成,过后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如何还肯再消受一回?   孟昭仪的枇杷肉又递到了他面前,皇帝取来吃了,没尝出滋味。   他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小篆慌忙跟上前伺候,好在这一次皇帝没走远,而是回了宣政殿书房。   房中案头上搁着两坛子异蛇酒,算是永州土产。   用不着小篆忙活,皇帝自己揭开了封口的顶花。   正要倒酒,忽然瞥见那方红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皇帝指尖微顿,到底没动酒杯,拿起绸布在掌中摊开。   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片刻,皇帝反应过来,有一些是永州各衙乃至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员的名字。   他没缘由地笑起来。   四月下旬,皇帝奉皇太后巡幸江南。   认真论起来,这也不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打从即位起,他便仔细盘算过,要好生孝敬太后,大江南北风景名胜都游览一遭才不枉。碍于前朝政务繁多,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牵绊住他,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时机正好——蜀中通达,云南收复,北狄西戎归顺,邻国邦交敦睦,承平既久,自该亲至领略一番自己一手缔造的如画山河。   况且永州灾情已过,前番经手过赈灾的官员们,也是时候细细地论功行赏了。   才始送春归,不日又要往江南住,宫里上上下下都萌发出一种冰释雪消的欣欣向荣来。   徐姑姑立在天和宫的院子里,正叮嘱小宫女儿往箱笼里多压些香饼香丸,南边儿雨水多,别叫东西受了潮。   偶一抬眼,瞧见长公主依依往这边走来,连忙笑迎上去,行了礼道:“太后娘娘刚才打发奴婢去问一声呢,殿下要带的东西,底下人拾掇妥当没有?偏叫这儿绊住了,竟没来得及…”   长公主抿嘴道:“我正为这个来回禀母后呢。大家都走了,宫里这一摊子琐碎事儿,总要有个人守着料理,我便留下来吧!至于我跟前那些人,倒可以跟着伺候,叫他们也见见世面。“   她俩一面说,一面往里走,用不着徐姑姑出言劝,太后在里头听见了,顿时就不答应:“左右宁妃和孟昭仪在呢,有什么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即可。你是姑娘家,哪有把那些繁杂俗务扔给你的道理?”   对于宁妃,太后是从不指望她能笼住皇帝的,伴不伴驾都无关紧要;孟昭仪便有点可惜了,她进宫几年,名义为嫔妃,实际却是抵了宝珠的缺,每日陪在太后身边,故而她没能获得恩宠,太后总是怜惜的,此次不能携着她同去,愈觉遗憾。   太后是长辈,自知不该插手宫务,平日里都是六尚总领,差错虽没有出过,但按自己的心意,犹是不成样子——这宫里须得有个正经的女主子。   可惜立后不同于纳妃纳嫔,是关乎正统的大事,横竖都绕不过皇帝的首肯。从前太后在儿子面前不止一次提过,无奈皇帝软硬不吃,只泠然一笑:“母后不介意再多一个守活寡的人,放眼去挑便是。“噎得她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是无计可施,越是耿耿于怀。太后又想起这次南下,还有一桩便是给四王定亲,益加怏怏不乐。   皇帝选中的是江南谢家。谢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过阁老、出过猛将,更出过三位燕朝的皇后,只不过自大徵立国后便归隐起来,不如挟皇胤而自傲的洪家招摇一时罢了。   谢家女历来有娴雅贞敏的美誉,得之为配者,多能成一段佳话。太后如今亦不挑剔什么前朝遗民的刺儿了,只想着既有此般的好姑娘,皇帝自己不要,倒要便宜白氏那小妇生的儿子。   深思量的时候真是灰心,自己呕心沥血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江山,传给儿子还罢了,将来难道要分给那贼妇子的骨肉不成?哪里能甘心!   可说一不二的人是皇帝。他瞧不上眼前的这些女人,不愿意同她们诞下皇子,太后即使身为帝母,又逼迫得了多少?   占着孝道,言语上软磨硬泡,皇帝或许还肯容忍一二,真算计得太过,使出什么不堪的手段,母子情分一断,她未必比得上皇帝决绝。   这样的境地里,又咂摸出宝珠的好处了。前朝公主算什么?豢养多年,早烙上了夏侯氏的印记,她的孩子,身体里一大半流的都是夏侯家的血。   终归,是皇帝的儿子啊!自己一时想不开,皇帝也这般狠得下心吗?   郁结难解,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勉力回过神来,面目和蔼地抚了抚长公主的头发:“你孝期未满,这我知道。但你皇兄的考量,我亦认为很是——九儿,你该出门散散心,有咱们在,再没有一处不妥。”   不止他们,这次南下,纪栩也在。皇帝又赏了他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如今他与薛誓之一样,荣升为天子近臣。 第122章 .一二二鹊园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南国的繁华秾丽,是一种与帝京迥异的气象。一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即或是最明朗的日子,丝丝袅袅的晴光亦如芷兰院里顶顶轻柔的竹丝画帘一样,泛出柔朦的光,轻拂在御船两岸的花木飞鸟、亭台楼阁之上。   长公主许是水土不服,春尽夏初的时令忽然生了几点桃花癣,每日都要擦上银硝,凡须露面时皆以薄纱遮挡。   银硝里掺了研细的干花,透出俏皮的浅绯色。用罢傅母将镂花盒儿盖起来,一面暗觑着长公主烦恼地对镜自照,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宽慰来: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儿,不至将红尘全都勘破。   等两颊的皮肤重新光洁如玉时,御船靠岸了。   除了当仁不让来接驾的谢家老小外,应天府尹、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下辖府州县各级官员,叫得上名号叫不上名号的,雍雍穆穆而又秩序井然地恭迎在码头上。   金陵原是燕朝旧都,前代皇宫几经毁损,又几经修缮,而今勉强能当得行在。应天府尹自忖是天子潜龙时亲自殿试过的学生,与别个不同,更是在场众人中唯一有幸得见过圣颜的,责无旁贷地要担起东道主的重任,三跪九叩后,便斗胆奏请皇帝移驾稍歇。   “不必兴师动众。”皇帝含着笑,微一抬手示意众臣子免礼:“朕早就耳闻谢家鹊园别具一格,来时与谢翁约定好了,要上门叨扰的。”   应天府尹一怔,随即众人的目光方才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无官无爵的谢家主。   谢家主躬身出列,请皇帝登上备好的辂车。   原来是要向谢家示恩。应天府领悟过来圣意,连忙乖觉地行礼相送,而他身后的同僚心里,却并非个个坦然无惧。   湖广右布政使两手对插,垂首默然向回路走着,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扫寻着,江宁织造提督苏太监不在。   大篆早已到了鹊园,吩咐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子们,把正院儿里里外外再细检查一通,砖缝儿里的灰都得抠干净了,才能把锦罽铺上去。   谢家有年头没接过驾,现下主人家往码头迎圣去了,这位从禁中外放出来的苏提督便是总管家的主心骨,老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虚心受教。   大篆亦不是有意拿大,事无巨细地过问完,转而向管家笑道:“皇爷再三嘱咐了的,万不可惊扰百姓,一应起居更不可奢靡铺张,洁净舒适方为首要。”   管家连连点头称是,大篆又侧身比了个请的动作,二人一起往大门前去:“金陵园林各有千秋,鹊园更是其中翘楚。先前我向京里上奏疏恭请圣安,提过一回,皇爷留了心,兜兜转转的,如今可算是一见真章了。”   管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拱手道:“提督大恩,谢氏一门此生不忘。”   大篆轻轻摆首:“老伯此言差矣。皇爷心系江南臣民,隆恩遍及境内——谢家,难道不也在其中?”   管家顿时肃然:“老朽受教了。”   说话间,遥遥见得御驾已经往门前大街上来了。   两旁早就设好了路障,大篆略一挥手,身后一班内侍迅速各归其位,杜绝一切闲杂人等误闯的可能。旋即,两人匆匆下阶,跪拜迎候。   皇帝自己下了辂车,又搀着太后落地,长公主与四王跟随其后,大篆一一见过礼,皇帝便点头笑道:“起来吧。”   太后兴致不错,端详了他一眼,问:“这是大篆不是?”   大篆连忙答道:“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娘娘记得。”   太后很是赞许的样子:“多年不见,越发威风了。”   大篆满是惶恐:“奴才不敢当!奴才在外头为皇爷办差,往来的大人们每常抬举着,归根结底都是因着对皇爷的一片忠心,奴才时时自省,绝不敢胡作非为,有损皇爷的威仪圣明。”   “好了。”皇帝轻笑着托住太后的臂弯:“日头渐高,叙旧的话留着进屋再说吧。”   谢家的管事这才寻着机会搭话,请皇帝一行往内走。   走了这么久的水路,御船再是宽阔平稳,眼下人犹是疲乏的。谢家家主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皇帝引到正院里后,道乏奉茶,见皇帝由宫中内侍们伺候着擦汗净手,暂且无话问他,便识趣地告退下去,待他们歇息够了,再提游赏之话。   伺候皇帝起居,这是苏总管的分内事,如今当着大篆的面儿,更要显露显露,行事越发游刃有余。   大篆却没把他瞧在眼里,沉声向皇帝禀道:“奴才的人没接着娘娘,那边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又问了街坊,说是娘娘染病,往别处寻名医去了。”   小篆听得一咯噔:娘娘?必定是那一位娘娘无疑了,怎么扯到她头上的?   赶忙收好了皇帝换下来的衣裳,一时且不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暗留神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垂着眸,看不真神色,默然一时,话头仍叫小篆闹不明白:“今儿码头上接驾的人纷纷杂杂,也不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大篆闻言道:“皇爷放心,奴才们都记着呢。随后皇爷要召见谁,奴才即刻去大人们的下处请就是。”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午后再传他们吧。”休整了这一阵,便往太后那边去。   大篆小篆等人缀在后头,小篆得着机会,暗把大篆一扯,拿眼神朝他打听怎么回事儿。   大篆不为所动,面色凝重:“别瞎问,过两日就见分晓了。”   德性!小篆顿时不忿,虽知道分寸,猜得多半事涉朝政,但还是见不惯大篆这副模样儿,心里酸溜溜的。   他知道大篆和自个儿不一样,说一点儿不羡慕是假的: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兄弟姊妹太多,爹娘实在养不起,只能把一个净身送进宫来,换余下人的活路。大篆不然,大篆祖上原是前朝的阁老,何等的风光!可惜后来在党争中斗败了,一大家子都倒了,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女人们没入禁庭,或者干脆充入教坊。   连重孙辈也没能幸免,丁点儿大的小公子,因为素来有神童的美誉,捡了一条命,但从此换了个世人不耻的身份。   真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一世就罢了,偏生又遇着当今天子。皇爷栽培他,又将他外放做了提督,他竟不知斤两,做起流芳后世的梦了。   笑话,太监这样的人,几时能与流芳后世沾上半点儿关系?   小篆跟他不见外,这几年偶然见着面时,没少揶揄提醒,怕他痴心妄想得过了头。   谁知他一个字儿没听进去!小篆惋叹着摇摇头,抱着拂尘往四王的住处去了——皇帝刚吩咐了他,去叫四王安顿妥了便过太后这儿来,一道出席谢家的洗尘宴。   谢家这一场洗尘宴可是花足了心思,既要郑重且风雅,否则不足以表达对皇帝的恭谨崇敬,又不能显出铺张奢靡,惹得圣心猜疑。大厨房上上下下数月前就开始筹备,拟膳单聘名厨,反反复复斟酌细节,不一而足。   午后,谢家夫人几妯娌并各房女孩儿们来向太后及长公主请安,行礼后依序告了坐,陪着两位主子话起家常。   太后因知道在座的女孩儿里,有人要成为将来的四王妃,即便并不喜欢夏侯祈,却也不想娶一个搅家精回去,故而特意观察起她们来,看看有无言行举止不妥当的。   谢家这边呢,同样是心照不宣。适龄的女孩儿里,以长房长孙女韫柔最为出挑,其余人便不再喧宾夺主,安安分分地凭着长辈们偶或将话头递来,韫柔适宜地答上两句。   女眷们闲叙得益发融洽,而皇帝这头,谢家主仍没轮着时机略尽心意。   一拨大臣从书房里告退出来,另一拨又诚惶诚恐地弓腰进去了。   这是许多外任江南的大人们头一次面圣,除却请安外,述职述廉少不得。前番永州雪灾,大伙儿赈灾安民,不辞辛劳,听京里的意思,这一次皇爷是亲来论功行赏的。   日头渐西,热意却不减。湖广司右布政使被安排在最后一拨,此时似有些耐不住,不时地掏出手帕来拭汗。   终于,前头几位大人两股战战地出来了,门口侍立的内监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右布政使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书房里果真清凉些,一冷一热之际,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就坐在御案后头。而立之年的天子,正值鼎盛,威名震慑八方,如今打上了照面,确乎不容小觑。   皇帝正低眉饮茶,并未捕捉到他不敬的视线。右布政使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行下大礼:“湖广承宣布政司沈竞,叩请圣安!”   “沈方伯①,请起吧。”皇帝的口吻很和煦,只是沈竞混迹官场多年,听得真真切切,这样一道嗓音,其主人绝不是平易随和的善性人。   “朕听廷臣②提起,方伯是积年能吏,在这湖广诸多衙门供职过,年头比大徵立国还要久啊。”   “草臣惶恐!”沈竞不敢轻忽,当即道:“草臣德薄,生于乱世,报效社稷明君无门,唯能苟且一隅,为生民稍尽菲薄之力。若无□□与陛下之恩,草臣何有今日?”   皇帝笑了一声:“方伯言重了。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事,乃是古之牧伯,朕之倚仗。朝廷的恩泽,全凭尔等承流宣播,黎民的诉求,也仰赖尔等上达朕听。江山永固,功在尔等;若尔等背离,朕则眼盲耳聋、口不能言,孤立寡与啊!”   “草臣不敢!”沈竞跪地请罪的姿态一气呵成,指天誓日道:“草臣毕生忠于陛下,不敢稍违,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方伯的为人,朕自然信得过。”皇帝不禁叹了一口气:“倘或左布政使亦如方伯这般,何至于沦落至斯…”   直到此刻,沈竞从容不迫的心境方才波翻浪涌——他以为严明慎已经逃了,他肯赶来应天府稳住皇帝,是以为严明慎本应带着他的家小一道逃走。   皇帝站起身来,端的是一派委以重任的模样:“方伯,替朕好生规劝规劝他吧。”   永州雪灾中安民有功的人得了褒奖提拔,但更多沾沾自喜的人折在了他们多年的一手遮天里。 第123章 .一二三檀郎   未曾费太多周章,江南一干硕鼠就擒。明丽如画的湖面上波澜不兴,只是迷濛雾气散去,叫人由衷地感到心胸畅泰。   洗尘宴上太后已对谢韫柔颇为喜爱,及至鹊园游赏时,更是要她跟在自己身边,将各处景致说与她听。   连太后都这样满意,更不必说夏侯祈自己。原本在皇帝面前历来谨小慎微到可厌的人,被问到对谢家女是何想头,竟然扭扭捏捏地答一句:“全凭皇兄做主。”   皇帝不由得嗤了一声,犹是嫌他小家子气,这么多年掰不回来,只好罢了。横竖他那侍妾所生的长子养在宫里,自己得空时多加教导就是。   耐着性子打发了夏侯祈,皇帝心生烦闷,仰靠在官帽椅背上,只是皱着眉出神。   小篆这时候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是严明慎、沈竞等一起奸佞横行江南多年,胆大包天却又做贼心虚,对宝珠这一行客居者分外戒备,反倒露了马脚。   宝珠虽不知他们究竟干下过哪些勾当,但有孙千户从旁辨认,将常来常往的形迹可疑之人悉数记了下来,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将那两坛异蛇酒寄出后,算着日子出了湖广地界,便以寻求名医为由头,离开了永州。   既是如此,为何不往皇爷身边来呢?普天之下,还有哪儿能找着更稳妥的庇护?   这些疑惑,小篆也不过在心里琢磨一二罢了。在皇帝跟前,可不敢不知死活地问出来。   他只是蹑手蹑脚地换下了凉掉的茶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出来就在廊下鹄立着,大篆今日又有公干,早起就不见个人影儿。据说那严明慎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刑具还没使上几样,就屁滚尿流地招了;沈竞倒是粒铜豌豆,蒸不烂捶不扁,信誓旦旦地坚持自己清白无罪,是圣心不察——真真人不可貌相。   两家的妻妾也没放过。女人家经不起重刑,无非拶指、夹棍、压膝几样,正头娘子跟着两位藩司安享尊荣多年,作养得体态丰腴,倒还熬得,余下的尽是些娇滴滴的姬妾,哪受过这般痛楚,动辄嚎啕得震耳欲聋,求爷爷告奶奶,唯独招不出有用的供词。   不止她们不清楚,皇帝也无从知道:严、沈二人确实派属下拦截过宝珠一行,只不过围堵到最后,把人弄丢了。   皇帝想不通的是,除非全军覆没,否则孙千户怎敢不回禀于他;若宝珠平安无事……   罢了,只要追查到她的踪迹,知晓她无恙便是,她不愿回来,且由得她。   六月初二,夜游秦淮。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两岸花灯璀璨,河心彩船连绵。清越的曲乐缭绕,吟唱的是亘古不变的太平盛世、花好月圆。   皇帝、恭王、谢家主以及一些文人墨客坐在前面一只船上,而长公主及韫柔则在凤船上陪着太后。   韫柔正同太后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幼时的趣事。相处久些便能觉出,韫柔的娴雅来源于教养,她的性子里藏着一股有别于宫中女子的活泼与果决,她无畏在太后跟前显露出那些不会得到交口称赞的特质,哪怕面对的是众人敬畏的天人。   “…阿娘便说,我也可以取字。我的表字,就叫作云旗。”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长公主默然听到此节,不觉莞尔:韫柔的字较之名,可真是气势磅礴得不像同一个人。   谢家家学渊源,然则女子取字仍属闺中游戏,等将来到了夫家,亲密至极也不过是唤一声乳名。   她沉静的眼眸里泛过一瞬黯然:这桩婚事考量到如今,没有人问过韫柔的意愿。   御船上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一阵阵喝彩声隐约传到她们这里来。太后使人一问,原来是纪栩作的诗得了魁首,大伙儿正争相传看呢。   太后笑起来:“咱们是抢不着了,且叫魁首念给咱们听一听。”   凤船上的人又奔过去传话,少时,纪栩带着一种腼腆的自得,站到了船尾来。   水光交错的秦淮河上,锦心绣口的青年公子吟诵着意气风发的诗篇,这应当是很美满的情景了。   夜色慵倦,初现的月儿似渴睡人的眼,半睁半阖。绮丽的秦淮河涟漪渐歇,一池汇聚的胭脂水粉蜿蜒而去,不知要涂抹谁的梦。   满室的灯火眨了眨,次第暗下去,只留一盏脉脉的烛光,被侍女罩上玻璃灯罩,以备长公主夜里起身时留用。   “殿下早些歇着吧。”侍女回身笑说:“前头皇爷船上也散了。”   长公主“嗯”一声,从窗前竹榻上站起身来。她已换过了寝衣,拆开的发髻梳通了,柔滑地披拂在两肩上:“外面不知是什么虫儿,鸣声怪清脆的,先前都没听到。”   侍女凝神听了听,因说:“确实不像蝈蝈儿蛐蛐的声口,许是南边儿才有的吧——只要不叮人,就是好虫了!”   长公主抿嘴一笑,又往窗纱上瞥了一眼,而后便站住了,重返回去:“那是不是谢家姑娘?”   侍女闻声亦上前来隔窗细瞧:她们的船只这会儿都已经停好了,四周有羽卫的划子星罗棋布地拱卫着,谢韫柔不知是怎么避开轮班巡视的羽卫的,竟独自往岸边跑去了。   船舱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侍女犹疑着道:“殿下,咱们去叫人吧!”   “不忙。“长公主摇摇头,叫侍女取来氅衣自己穿上,一面往舱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韫柔已经伶俐地上了岸了。   夜风吹过长公主的脸庞,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四顾一回,恰好纪栩从一只划子上跳过来,不远不近地瞧见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   长公主略一思索,轻唤了一声:“纪大人。”   她不敢高声惊动了旁人,纪栩其实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该失礼地注视她的脸庞,但转瞬,他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略向岸边一指:“谢家姑娘只身到岸上去了…我有些担心。”   纪栩心念一转,立即会意:“臣这就带上亲信,沿途保卫,必定不会冲撞了谢姑娘。”   对于谢韫柔的身份,他俩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将来的。   长公主沉吟片刻:“多谢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谢姑娘此去不至关乎皇兄圣躬安危,可否由我转告皇兄事情的始末?”   纪栩权衡了一下:“殿下请放心,臣谨从玉音。”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敬词,是臣下对于金枝玉叶应有的礼节。但因为家里人近些时日隐秘而欢欣的筹备,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已然体会到这位天子亲妹有着何等美好的品性,他们会举案齐眉吧——即便举案的是他也无妨。   夜色体察地掩护了他通红的耳尖。长公主只是微笑着催促道:“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纪栩如梦初醒,羞赧地告退逃逸了。   长公主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望向隔着重重水雾的河岸:谢家的姑娘,会是去见谁?   乌衣巷东的来燕堂,据说是宋人在已倾圮的王谢故居上重建起来的,不知凭吊的是二王、三谢,还是曾经文采风流又权倾朝野的望族气度。   落日的余晖照耀不到太广,来燕堂边的民居毫不起眼,又因为这些日子圣驾出巡,早早戒严,越发显得人烟稀少。   今夜却不然。粉墙黛瓦下的明纸窗上透出暖黄的光,映着一道玲珑的身影。   “才知道你来,圣驾就到了。家里面都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出门——反倒是今儿游秦淮,叫我寻着机会出来。”   这嗓音赫然属于谢家姑娘。屋里另外的人却因离窗户远些,听不清答了些什么。   韫柔便接着道:“原来好生羡慕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今不能了,至多再有一年半载,我便要为谢家尽忠竭力了。”   纪栩匿在暗处听着,不觉皱眉:这姑娘不愿意,多半是早有意中人了。谢家又不止一个女孩儿,何苦勉强她?   一面思索着如何向长公主回话,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谢女檀郎,不知这位檀郎风姿如何?   眼下认个脸儿,将来也好指认。纪栩伸指在窗上一探,就要窥视一回。   他才略矮下身,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   纪栩顿时一悚,回头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来人竟比他更快,另一只手稳稳地合住了刀鞘:“别动。”   是皇帝。纪栩这下越觉不妙,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您怎…”   皇帝神色矜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栩目光微动,方才发觉自己的亲信已被挥开,屋子周围全是皇帝的人,个个手里握着的不是佩刀或者弓箭,而是火器。   “朕来看看,谢家图谋不轨,通的是哪一方的逆贼。”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纪栩此时终于后知后觉,根本不会有谢女檀郎之说。皇帝不容许有。   火器手们严阵以待,只等着屋里的人自投罗网。   密不透风的寂静里,连虫鸣也消歇了。片刻,纪栩听见了神秘逆贼的声音:“快回去吧。你总不能留在我这儿过夜。”   火器手们蓄势待发,立即就能让露面的人挫骨扬灰。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突如其来地暴喝一声:他不能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刚才说话的,是一道女声。   正要迈出门槛的两个人被这惊天变故唬得魂飞魄散,韫柔只看了一眼屋外的情形,两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而眼疾手快扶住她的人却像是好整以暇,抬起头来,分明是一张皇帝不肯去想念的脸。   他越发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了,那个人恬然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久违。”   这是而立之年的夏侯礼。是宝珠前后两世的初见。 第124章 .番外篇 水晶皂儿   韫柔临盆的日子,恰好是宫里面册立皇太子的日子。立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夏侯祈先前那妾室的儿子。   夏侯祈回来时,她正窝在榻上吃点心,因为肚子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迹象,她品味得非常从容。   夏侯祈被内侍伺候着换了家常衣服,便到里间来看她。一面坐下来,一面伸手拂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渣:“你…别多想。”   韫柔有点奇怪:“多想什么?皇兄赏你宫人了?”   她明知自己说的不是这个。夏侯祈略觉无奈:“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也就够了。”   韫柔笑起来,她对自己的夫君有一种侠义心肠,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哪怕没有他这个恭王,就没有她这个恭王妃。   但她确实怜惜他——可别叫他知道,他的尊严脸面还要不要?   她捏起攒盒里仅剩的一块白玉方糕,喂到夏侯祈嘴里:“这个味儿正,尝尝。”   夏侯祈爱吃点心,可平日里又非要装作不喜欢的样子,只有韫柔好一番软磨硬泡,他才肯赏脸尝尝。   他没就着她的手吃,自己接过来,浅咬了一口,又倒茶来喝。   韫柔这时候才说:“太子关乎国运,不是随意用来施恩的。皇兄选了昉儿,自然有皇兄的谋虑,不然还要看我的面子,非立我生的孩子不可吗?”   她的话,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也确实有私心,没有谁不想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自己没有机会了,让自己偏爱的孩子去坐也算很好。   而昉儿,虽是自己的骨肉,但自幼便养在宫里,实际上眼里心里只有皇帝这一位长辈。   或者也还有太后的一席之地。将来他即位,太后的尊荣依旧是无需担忧的。   皇帝杀了他的母妃,却又留了他一条命。谈不上手足之情,却又不曾有意苛待他分毫。分离他们父子,却又立了他的儿子为储。   他若真要报杀母之仇,反倒成了不忠不悌的混账东西。   他困在皇帝的圈套里,感恩戴德。   “茶还烫吗?我喝一口。”   还有韫柔。他不该亲近韫柔,这是皇帝赐的婚。   也是他名正言顺可以索取的温暖。   “不烫了。”他听见自己说,转回身去,温煦地面对她,劝道:“你饮不得茶,再忍耐几日吧。”又叫人把炖好的血燕给她端来。   韫柔微一撅嘴:“成天喝这个,嗓子里腻乎乎的。”伸手从攒盘里摸了颗松子糖来磕牙。   夏侯祈担心她吃多了零嘴儿又不正经用饭,不觉往盒里扫了一眼,这才留意到盒柄上的图案:“…是…李夫人送来的?”   “嗯。”韫柔点了点头:宫里的御厨大多是北方师傅,要吃地道的南边儿口味,还得看国公府。   宝珠如今进宫伴君的时候多了,国公府里是李小侯爷的天下——小侯爷跟着母亲见过的世面可多着呢,性子跳脱,脑子又活泛,不论衣食住行、习文习武,一会儿便是个新花样。   国公府里的老人,那都是看过他奶娃娃时候的模样的,名义上是侯爷,实际上亲热得像自己孩子一样,成日里听着他那些调停,忙的是不亦乐乎。   当然,这是夫人不在的时候。夫人一回来,小侯爷就规矩了,安安分分地坐在“醉太平”树下读书习字,或是跟着武师傅拉弓打拳。   他天分高,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当年在外头看杂耍,记了一肚子调笑逗乐的话,不知其意就在宝珠跟前卖弄,被宝珠发了狠一顿死打。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后来他懂事了,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就再没叫她伤过心了。   再后来,他们“回”帝京来了。   他没什么故土他乡的概念。天高地阔,他畅游其中,已经非常快活了。   直到他被封作侯爷。都中最年轻的侯爷已有三十多岁,而他不到十岁。   当朝天子对他的母亲似乎情有独钟。   当朝天子有可能还是他的生父。   李释决定装傻。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皇帝对他的愧疚亏欠汹涌澎湃得无以复加,不管他捣什么蛋捅什么篓子,只要没踩着母亲划的底线,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私下里,皇帝陛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安抚他受惊吓的幼小心灵。   至于长远的好处,今日他也意外地收获了。   李释穿着御赐的大红蟒服,配着玉革带,仰头挺胸地立在群臣的前列,擎等着一览新储君的风姿绰约。   他今日还没见着皇帝。毕竟是立太子的大事,自己再凑到皇帝身边叽叽咕咕就太不像样了。   但愿他那笼蝈蝈儿还没被母亲发现。   李释正悬着心,礼乐声大作,夏侯昉露金面了。   夏侯昉有些紧张,哪怕他自从记事起就预见了自己的前程。   但这条路并不易走。他没有勇气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挑起皇父将要交给他的重担。   拍着胸脯大夸海口,那是李释的强项。   但他也确实每一次都没有食言。   夏侯昉不禁朝阶陛之下瞧了一眼,李释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皂靴出神——说是出神也不尽然,至少夏侯昉目光扫过来的那一瞬,他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的愬愬然、惕惕然,与其他老臣一般无二,但夏侯昉就是知道,李释心里是坦荡自若的。   自己总不会不如他。   夏侯昉的身躯前所未有地舒展起来,从容地走到皇帝跟前,三跪九叩后,又率东宫属臣及百官行大礼,随后聆听着皇帝的教诲。   接着,太子受礼、拜庙,并至后宫朝拜皇后。   皇帝没有皇后,故而将此项改作了拜谒皇太后。   他本人则功成身退,领着李释去向宝珠从实招来——大不了说蝈蝈儿是御赐的。   好歹宝珠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数落他太过。   谁知宝珠往恭王府探韫柔去了:韫柔磕完那颗松子糖,肚子便发作了。   夏侯祈慌得像没头苍蝇,比皇帝当年还不如。家里没个经历过的女人坐镇,实在不成。   皇帝与恭王的情分平平,这俩妯娌却是挚友至交——当年宝珠客居永州,无意间撞破永州乃至湖广司上下一干官员贪赃枉法、只手遮天,救灾结束后便寄酒密告于皇帝,自己也怕脱身不易,再小心谨慎还是被狗急跳墙的逆贼们围堵拦截,幸亏遇上了谢家姑娘的车马。   谢姑娘素来亦是急公好义之辈,前些日亲送了许多紧缺药材来永州,算是安心待嫁前最后大展拳脚一回。   二人相见恨晚,一面勉力突围,一面还约定将来有缘再见。   再见的机缘,便是乌衣巷东、来燕堂边。   宝珠一行撤离永州,用的是求医的借口。然而一路兜兜转转,那点不轻不重的风寒竟始终没好。算算时日,恰是上一世困顿于浣花行宫的期限。   她忽然改了主意,没再往更温暖的南边儿去,转而往北,逗留江南。   不及赶上春,但终究等来了皇帝。   皇帝夺了近旁羽卫的火器,自己攥在手里,点了她两下,方才心有余悸地放下去,咬着牙恨道:“你好大的胆子!”   韫柔不知就里,嘴上求着情,一面意图挡在她前面,好让她伺机逃走。   “别动。”这话喝止的是韫柔:“对你,我可下得去手。”   回想起当时的剑拔弩张,宝珠一时莞尔——就为这个,梵烟还酸过韫柔呢:“你俩是妯娌,自家人原该更亲厚些。”   若不是把韫柔视作自己人,八面玲珑的贺夫人怎会出此不咸不淡之言?   一声婴啼打断了宝珠的心念。她慌忙站起来,往内室奔去。   夏侯祈被婆子们拦住了进不来,红着眼圈在门口打转儿,嘴里头念念有词,不知在向谁祷告。   宝珠搂着洗净血污的孩子轻颠着,抱到韫柔跟前:“瞧瞧你的胖姑娘!”   韫柔“哇”一声哭出来:“怎么这么丑……”   宝珠不住声地安慰她:“过了三天就漂亮了”、“小孩儿家都这模样”、“你没看惯罢了”   外头内侍高声唱喏,皇帝携着小侯爷来了。   皇帝正一派沉稳地叮嘱夏侯祈这个那个,只听得见李释一个人上蹿下跳:“让我瞧瞧!我能瞧瞧吗?”   他不是期盼妹妹,他是已经听说了,妹妹可能有点丑。   到洗三的时候,还是这模样;到百日的时候,还是这模样;到了周岁,恭王妃已经想开了:丑点儿不怕,咱们郡主的气度不凡,将来一样挑俊俏女婿!   皇帝听见了,大笔一挥,叫封了个公主。   宝珠私下又给韫柔寻了些养发美肤的方子——女孩儿家,打小仔细作养,可下功夫的地方多着呢。   李释撇撇嘴没敢吱声儿:常听麴尘姑姑念叨,说那些小宫人,模样好不好抵什么,头一桩是性情好。   小芝麻丸儿脾气大,比他当年还淘,十五宫宴上愣把魏方伯家的独女哄得爬上树杈下不来。   他看不过眼,自己攀上去救了这位水晶皂儿似的妹妹。   魏方伯,当年外放凉州的侍卫魏淙是也。家中只一女,乳名叫晏晏。   宝珠得知儿子的义举,便把魏家姑娘牵过来,柔声安慰了一番,听见说她的乳名,也不过微愣,一只手接着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髻。   不感慨是假的,但放任执念沦为心魔,实在可惜。她已经拥有得这样多了。   这是她前世不敢想的。多亏了夏侯礼,多亏了她自己,多亏了天意肯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