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美人》 作者:三月蜜糖 第1章   ◎兔子一样的姑娘◎   下了场雨,碧蘅院中的海棠花落了一地,空气潮湿,淡淡的土腥味沿着支开的楹窗爬进屋里。   姜宝忆坐在榻上,捏着花绷子别开头咳了两声,清瘦的身子好似枝头悬挂的花骨朵,颤的春衫披帛往下直掉。   适逢母亲忌日,偏赶上连日阴雨,方才烧了经文的烟雾总也散不出去,风一吹,全窜进肺里。   姜宝忆生来体弱,时常染病,今儿早起在小佛堂内跪了两个时辰,便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吃不消。   “姑娘怎的又绣上了,也不好好歇会儿。”翠喜端着红枣桂圆粥进来,见窗还开着,边走边皱眉念叨:“都说三月天倒春寒,稍不留神就病了,姑娘可要仔细身子,我又找出来两件披风,晨起夜间穿上,省的吹风受凉。”   姜宝忆嗯了声,细白的手指覆在绣布上,许是因为血气不足,她皮肤很白,衬得上头的青竹纹样多了几分冷意。   “不碍事的,也就只剩边缘还未锁好了,翠喜姐姐总那般小心翼翼,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翠喜关上窗,转头便见姑娘扬起的嘴角,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尚未完全长开,脸颊嫩生生的直叫人想掐一把。   “翠喜姐姐,余嬷嬷去哪了?”姜宝忆乖巧地晃了晃腿,往榻上挪了些,手中的绣绷直倒是没搁下。   翠喜张了张嘴,话题这般一岔,倏然忘了要说什么,下意识回道:“余嬷嬷说要去库房拿件茵褥。”   姜宝忆笑着应了声,埋头继续穿针引线。   翠喜看了眼冒着热气的粥,无奈的叹了口气:“……姑娘先用些吃食罢,暖暖身子。”   “哦~”姜宝忆也学着她的样子叹了下,瞥见翠喜忍不住勾起的嘴角,方才小心翼翼将绣布收好,伏在桌前用了小半碗。   胃里暖和许多,病秧秧的小脸跟着泛起红色,她打了个哈欠,便见余嬷嬷拧着眉毛走进门来。   “嬷嬷,茵褥呢?”翠喜举着掸子,纳闷。   姜宝忆眨了眨糊住的视线,长睫乌黑如扇,眸光清润的望过去。   余嬷嬷啐了声,“叫栖香阁的人抢走了!”   翠喜用力一甩掸子,愤懑到气结:“上次是药材,这次是褥子,她们怎的……怎的这般……”   说起这事,余嬷嬷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年姜宝忆母亲和离折返回姜家,府里闲言碎语就没停过,只是碍于主仆身份,她们私底下过过嘴瘾便罢了,明面上总归还忌惮着。   可自打姜宝忆母亲过世后,那起子小人行事就越发放肆,仗着姑娘年岁小,尚不谙事,连吃穿用度都克扣起来。   今日之前,余嬷嬷还特意打听过,旁的院都领了才去,谁知进门又撞上了栖香阁的。   对方一见是她,直道主子受不住凉,竟连着将五套茵褥一并领走,末了还阴阳怪气地讥讽,说她们碧蘅院没点自知之明,就差指着鼻子骂人“打秋风”了。   余嬷嬷怕给姑娘惹麻烦,被人呛了都没还嘴,窝着火一路疾走回院。   姜宝忆跳下软塌,走到余嬷嬷面前温声软语劝道:“嬷嬷喝口茶,莫要跟他们一般计较。”   她捧着茶,乌黑的睫毛浓密纤长,垂在眼底淡淡的影子,抬眼弯唇笑:“咱们把柜子里的衾被拿出来晒晒,夜里盖着就是,不差这几日光景。”   余嬷嬷一瞧,那股子难受劲就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偏生姑娘被主子教的温顺懂事,小兔一样,天大的事到她眼里,睡一觉就都忘了,别人欺负到头顶上,她也压根不往心里去。   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知有人惯会欺软怕硬。你退一步,她觉得你好欺负往后便愈发不知收敛。   姜家大院里,除去正主夫人,两个姨娘里就属栖香阁这位跋扈,却没想她能横到如此地步,跟表小姐抢东西,真真不怕传到夫人耳中。   罢了,饶是夫人知晓,也不一定给姑娘做主,这么多年,余嬷嬷算是看的透彻。   宽慰许久,姜宝忆有些犯困,不多时就迷迷糊糊歪在软枕中。   余嬷嬷忙去扯来衾被,将她团团裹住,软糯的姑娘蜜饯一般可爱,纵是心里再堵,此时也轻快许多。   她拍着被面,慈声道:“姑娘眯会儿,老奴去小厨房煮粥。”   “谢谢嬷嬷。”   睡梦中姜宝忆看见了母亲,她笑眯眯的坐在床前,拍着她道:“宝忆做得好,莫争一时长短,忍能修身养性。”   傍晚时候,姜宝忆用了两碗青菜瑶柱粥,撑得肚子滚圆,在院里溜达着消食时,姜瑶就来了。   一袭绯红色留仙裙,发间簪着石榴红的珠花,明眸皓齿,端庄爽朗,进门后就拉着姜宝忆的手急匆匆往屋里去。   “绣好没?”   姜宝忆点点头,爬到榻里面,从枕边匣子里摸出叠整齐的绢帕,回头小声道:“大姐姐,你看看哪里还需要修改?”   姜瑶接到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姜宝忆两臂横在案上,探身指着青竹颜色说:“这种粉绿带金线委实难找,不过绣出来好看,层层叠叠清雅脱俗。”   姜瑶满意的捏住她腮颊,揉了揉笑着道:“下回你缺什么线,只管告诉我。”   姜宝忆闻言瞪圆眼睛:“还要再绣吗?”   姜瑶肯定的嗯了声。   姜宝忆惊了:“大姐姐你要送给谁?”   舅舅和程哥儿的帕子舅母都会亲手缝制,姜瑶用的绢帕上面也不会绣青竹纹样,故而姜瑶让她绣的时候,姜宝忆没让外人看见。   姜瑶紧张的回头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才松了口气,戳着她脑门小声道:“男人。”   “啊!”姜宝忆忍不住惊呼一声,姜瑶手忙脚乱去捂她的嘴,警告道:“不许告诉我母亲。”   “可是....大姐姐你不如直接告诉舅母,左右你也是要议亲了,万一被舅母发现你私下送人帕子,怎么办?”   突然知道这样大的秘密,姜宝忆心跳的扑通扑通仿佛要跃出喉咙。   姜瑶看她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又捏了把那小脸,“谁说我要亲手送了?”   姜宝忆拍拍胸脯,还未松快,就听姜瑶理所当然道:“明儿你帮我把帕子当面送给他。”   姜宝忆一愣,旋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不成,明儿我得陪程哥儿去周家私学上课,不得空。”   姜瑶双手捧住她的小脸,一字一句道:“得空,十分得空。”   姜宝忆张着嘴,可怜兮兮的望着姜瑶。   “因为他就是周家嫡子周启。”   传闻中的周启聪颖儒雅,师从大儒,三元及第后入翰林院,后调任大理寺任职,因屡破难案而被破格升任为大理寺少卿,晋升速度之快,朝中无人能及。   后又因恩师举荐,成为少帝讲师,身兼多职却能从容处之,此人在京城的风评极好。   姜瑶脸颊微热,绞着手里的帕子瞥向犹在震惊中的姜宝忆:“你没听过我和他的传言?”   姜宝忆茫然的想了半晌。   忽然记起,姜瑶有一回出门,被某个文人瞥见容貌,遂作诗赞美,后诗文被传颂开来,不知怎的,就有人时常拿她和周启做谈资,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见她这副模样,姜瑶咳了声掩饰羞赧。   姜宝忆抠了抠指甲,小声问:“那大姐姐,你喜欢他吗?”   姜瑶咬着唇,腮颊与衣裳一般通红。   姜宝忆又问:“那他喜欢你吗?”   姜瑶猛地抬头,明媚的眸眼中充满笃定:“他那般神仙哥似的人,若不愿旁人传流言,定会开口否认,可他没有。   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姜宝忆认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姜瑶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郑重道:“总之姐姐的幸福,就全握在你手心里了。”   临走,姜瑶扫了眼床上的厚褥子,皱眉:“三月天了,怎还盖得如此厚实,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翠喜忙福身回应:“姑娘,今儿余嬷嬷去库房领茵褥,谁知全叫栖香阁的领走了。”   姜瑶眉头蹙成小川,少顷,嗤道:“宝忆,你等着!”   撂下话,姜瑶就拎起裙子直冲着栖香阁去了。   不过一刻钟,栖香阁的下人就亲自抱来两床崭新的茵褥,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匆匆离开。   余嬷嬷和翠喜去铺床,屋里点着灯,罩纱下的光温暖柔和。   姜宝忆低头把帕子小心翼翼塞到荷包里,暗暗道:大姐姐对她这般义气,即便难办也要帮忙送出帕子。   周启又不是大老虎,总不会吃了她吧。   饶是如此想着,躺下后,姜宝忆翻来覆去烙饼一样睡不着,后来约莫滚得累了,才昏昏沉沉迷瞪过去。   清早起来,余嬷嬷给她梳了双丫髻,簪上嫣粉色珠花,换了件淡粉色襦裙,她身量纤细,裹上披风后愈发显得娇小。   因为起的太早,姜宝忆并没有去给外祖母请安,而是径直去了春晖堂。   舅舅不在家,舅母正在安排下人布餐。   姜宝忆进门便朝舅母苏氏福了福身,柔声道:“舅母安。”   苏氏招手,笑道:“宝忆赶紧坐下用膳,待会儿陪程哥儿去周家,一定要盯好他,莫惹出什么祸端,叫人笑话。”   苏氏只有姜瑶和姜锦程两个孩子,姜锦程又是好容易怀上生下来的,故而苏氏对他很是溺爱,七岁的年纪,猴子一样顽皮。   苏氏托人花钱才求到周家私学读书,可姜锦程死活不肯,闹得鸡飞狗跳后,眼见着没有商量的余地,便伸手一指,非要姜宝忆跟着一块儿,他才肯。   毕竟是头一日去周家,姜宝忆难免紧张,偏姜瑶盯着她腰间的荷包使了个眼色,她呛了口,愈发觉得腰上不是荷包,而是烙铁。   苏氏又反常的殷勤,不断往她碗里夹菜,姜宝忆吃的提心吊胆。   捱到坐上马车,驶离大门后,她才觉得胸口那只小鹿稍稍停止蹦跶。   姜锦程今日穿着宝蓝色锦衣,腚底有针一样坐不住:“五姐姐,读书好玩吗?”   姜宝忆脑子里还在想待会儿见了人该如何问好。   周大人是京兆府尹,从三品官职,周夫人的母家是昌平伯,满门显贵。而舅舅只是光禄寺丞,从六品上,照理说姜家踩着高跷都攀不上周家私学,可舅母不知用了什么人脉,七拐八拐竟把程哥儿塞进来了。   这厢理清了头绪,又开始焦虑如何把荷包送到周启手中。   故而对于姜锦程的问话迟了半晌,才答他:“读书使人明智,读书使人上进,读书....”   姜锦程很是不耐烦,堵住耳朵表示拒绝接收。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刻钟,然后停下来。   车夫道:“姑娘,周府到了。”   -完- 第2章   ◎真是吓人的梦啊◎   周家庭院布置与姜家相似,只是姜家不似从前风光,府里好些物件很是陈旧,院墙屋檐多年不曾休憩整办,全然没有周家的气派。   姜宝忆牵着姜锦程的手跟在管家身侧,行走间不时用余光悄悄打量,才是初春,院里好些稀奇珍贵的花草都争相开放,淡淡的花香拂面而来。   沿途遇到的丫鬟小厮都会恭敬行礼,府上下人教养极好。   这会儿周夫人在花厅见客,管家把她们领到一处偏厅,吩咐丫鬟端来茶水后,让她们歇息片刻,便先行退了出去。   姜宝忆默默吁了口气,端起案上薄瓷茶盏啜了口,复又低头将衣裳整理一番。   偏厅甚是宽敞,斜对面有一方软塌,搁着张檀木案几,案几上头摆的是棋盘,日光透过窗纸将那黑白棋子映得通透莹润,塌左边是博古架,最下面放了插满迎春枝子的长颈瓷瓶。   姜宝忆把目光移到右侧,有两排书架密密实实的耸立在屏风后,再往里应该还有一间屋子。   忽然听见“哗啦”一阵响动,姜宝忆回头,便见姜锦程不知何时跑到软塌上,一手摁着棋盘,垫脚去够楹窗上的铃铛,棋子撒的到处都是。   姜宝忆忙站起来,着急的走上前一把抱住姜锦程的腰,阻止他继续东摸西碰,博古架上的瓷器摇摇晃晃稳住没掉。   她不敢太大声,将人摁到方椅上后,细着嗓音劝:“程哥儿,你安稳坐好,回去姐姐给你做扇子。”   姜锦程荡着小腿,点头咧嘴:“五姐姐,我乖的。”   姜宝忆起身,犹不放心,“你若不听话,往后我不跟你一块儿来了。”   姜锦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仰头保证。   幸好方才进门时,姜宝忆扫了眼那棋盘布局,约莫心中有底,便把地上和榻上的黑白子都捡回棋盒里,那棋盒应是羊脂玉做的,触手温凉细腻,她分好棋子,凭着记忆开始复原棋盘。   与此同时,屋内躺着的人耳朵动了下。   姜宝忆收拾完棋盘,又将案上摆放的书籍原样放好,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抬头,姜锦程拔腿穿过了书架,直冲内里。   后脊登时一麻,姜宝忆急的小脸全是细汗。   隔着珠帘,看见姜锦程蹑手蹑脚走到藤椅前,乌黑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姜宝忆。   姜宝忆拼命摇头,示意他住手。   姜锦程狡黠的笑着,随即伸手,把覆在男子脸上的书本拿了起来。   一瞬,姜宝忆屏住呼吸。   藤椅上的人似乎正睡着,皮肤如冷玉般滑腻而有质感,五官俊美挑不出一丝瑕疵,通身上下散出干净矜贵的气息,交叠在胸口的双手又细又长,月白襕衫勾勒的身形,飘逸清俊。   姜锦程把书往她手上一拍,泥鳅一样钻出去就跑。   姜宝忆大气不敢出,翻开书后,她慢慢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把书盖回到男子脸上。   倒退着,猫儿一样静悄悄退出内屋,而后,拎起裙子去追姜锦程。   带起的风扇动纸张,发出轻微的呲嚓声。   修长如竹的手覆在书封,往下拉开一截,露出一双狭长俊美的眼眸。   正是周启。   棋盘上的布局与方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错,就连旁边翻开的棋谱,折叠的页数也是自己走前打开那页。   周启夹起一枚白子,门外传来一声喊:“大哥,我回来了。”   周家二郎周临,撩起袍子大步进门。   白子落下,瞬间让势均力敌的局面扭转,黑子无力回天。   周临哀嚎:“又输了。”   周启笑:“习惯便好。”   “可认得那两人?”他声音清淡,往外瞥了眼,可见嫣粉色身影在葱绿树木间走动。   周临探头看了眼,道:“不认得。”   摸过桌上一盏茶,忽然想起什么:“许是姜家姐弟,母亲说今儿要来新学生。”   周启问:“光禄寺丞姜大人家?”   “是,素日从无来往,也不知母亲怎就答应下来。”   周启走到楹窗前,面容挟着淡淡的笑意。   曲起的手指叩在窗棂,少顷,道:“前几日庄子那笔烂账,你找来给我。”   ......   晌午,周夫人留姜宝忆和姜锦程用膳。   本该回大理寺的周启出现在膳厅,姜宝忆看了眼,便有些心虚的低头,小手揪着帕子不敢看他。   周夫人温和且没有架子,席面上的饭菜精致可口,然姜宝忆怕程哥儿再惹出什么事来,故而着实没尝到滋味,一双眼睛竟盯着程哥儿去了。   饭后,她赠上舅母吩咐的礼物,便与程哥儿去往书堂。   程哥儿落座,姜宝忆就在书堂旁侧的暖阁中等他。   纱帐垂落,偶有轻风勾起微动。   桌案上堆叠着几本账簿,姜宝忆信手翻了翻,她看的极快,边看便撕下花瓣塞进书中。短短半个时辰,她就有些百无聊赖了。   周启推门时,姜宝忆打了个哈欠,左手托着腮,右手捏着一朵芍药。   脸庞周遭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兜帽下的小脸,莹白如玉,她很瘦,裹在披风里单手也能抱起来。   周启收回视线,轻咳一声进门。   姜宝忆愣了瞬,旋即站起来小声道:“大哥哥。”   周启嗯了声,坐下。   姜宝忆瞄了眼他,手指禁不住捂在荷包上,心跳猛地急促起来。   她捏着绢帕边往外拉,动了下,周启抬头,不解的看向那枚绣着蒲兰的荷包。   姜宝忆满头大汗,叠的齐整的绢帕被风一吹,簌簌展开。   周启闻到一股女孩身上的清香。   “大哥哥,这是我长姐绣的帕子,送你...”   声音像是从唇角间飘出来,很轻,怕人听见。那张小脸通红,黑漆漆的眼珠惊慌的看着门口。   周启没接,道:“我有帕子。”   言外之意是拒绝。   姜宝忆咬咬嘴唇,往前挪了步,不放弃的解释:“大姐姐绣了好几日,纹路针法都很好....”   “这几本账簿的差错你全都能看明白。”周启合上最后一本,确认所有花瓣覆盖处皆为之前认定的纰漏所在,眸中诧异一闪而过。   本是周家京郊几处庄子管事做的假账,寻来好几位账房先生,用了三日才盘查完毕,她却能在半个时辰内悉数对出,连笔墨都用不到。   周启掩下震惊,不动声色盯着她。   “嗯。”   周启吁了口气,温声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姜宝忆茫然的蹙着眉心。   “大理寺有个案件积压了十几年的账簿,你能不能帮我对一下账。”   “有多少本啊?”兜帽滑下来,露出乌黑的发,粉色珠花微微一颤,小姑娘的眼里满是疑问。   周启神色凝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总计二百三十六册。”   抬头,却见姜宝忆如释重负一般,轻快地点头:“好呀。”   比预想的要少。   “此事绝密,回去后你不得与家人透露。”   “嗯。”   周启站起来,姜宝忆以为他要走,捧着帕子慌慌张张靠近。   “大哥哥,那你能收下帕子吗?”   细白的掌,左手食指满是针眼,周启伸过去手,接下帕子:“替我谢谢你姐姐。”   送出了帕子,姜宝忆高兴又轻松,连连点头:“大哥哥真是好人。”   下学已是傍晚,上车时周府管家提来一个精致的食盒,道是大公子的回礼。   回府,姜瑶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打开,看见各种口味的糕食后,不禁有些沮丧:“就只这些?”   姜瑶不重口欲,原想着会是珠钗耳铛之类,再不济写封回信也是好的,哪有回赠女子糕食的。   可转念一想,周启肯收帕子,又回赠礼物,那他心里定是喜欢自己的,如是安慰,姜瑶脸上不觉染上一抹潮红。   她将食盒往姜宝忆面前一推:“知道你贪嘴,全送你了。”   姜宝忆早就被香味勾的小腹咕噜咕噜响,闻言高兴的道谢,姜瑶笑她孩子气,在碧蘅院坐了会儿,就被苏氏叫回春晖堂学规矩。   姜瑶去年及笄,苏氏手里便有络绎不绝的拜帖,姜瑶生的俊俏,性情又随了苏氏的爽朗善良,自小跟随苏氏见过不少女眷,是她们心头顶好的娘子人选。   成亲讲究门当户对,纵然苏氏觉得姜瑶是掌中宝,却也不敢高攀太甚,比方那周家,苏氏就从未动过心思。   周府做糕食的厨子是从江南请来的,做出的口感芳香恬淡,姜宝忆吃了好些,夜里也就没再用膳。   原想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后来竟慢慢昏沉过去。   这一睡,入了一场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姐姐姜瑶。   梦里的她正在赏花宴上,穿着天青色牡丹团花褙子,里面是件束腰齐胸襦裙,乌黑的发簪着缠枝牡丹花纹步摇,身旁则站着位气质卓然的男子,因为是背对着自己,姜宝忆总也看不清他模样,只是两人相谈甚欢,那男子还低头为姜瑶摘下落在发上的花瓣。   随后姜宝忆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个花绷子,抬头,周遭景致早已变幻,而姜瑶正跟自己一起往花绷子上扎花,只是她没甚耐性,扎了几下后气急败坏的扔了:“罢了罢了,你帮我绣,横竖我嫁过去,有婆子丫鬟帮衬,不用自己动手。”   指肚摩挲出青竹纹图案,姜宝忆尚未开口,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耳中传来哭声,睁眼,姜瑶哭的双眼通红,神情悲恸。   “周启瞎了,宝忆。”   “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好了。”   “我去看他,他不肯见我。平阴侯世子上门提亲,母亲应下,我没法子。”   姜宝忆想劝她,喉咙如何都发不出音,只觉鼻间传来浓烈的腥味。   锐利的兵器声破空而来,哭喊惨叫撕扯开巨大的血口,喷溅而出的血液如同水柱一般沿着雕花大门哗哗淌下,她被猛地推了一把,摔在地上。   余光却看见大姐姐被几个士兵挤到暗门处,布帛扯碎的声音击破她的耳膜。   姜宝忆挣扎着爬起来,而传说中瞎眼的周启,此时此刻正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甲胄眉眼清冷,宝忆抓着他的衣袍,求他救命。   冷冽的眸光倏地朝她瞥来,声音仿若阴曹地府般阴戾。   “别留一个活口。”   姜宝忆猝然惊醒,苍白的小脸浑无血色。   余嬷嬷和翠喜被她的惊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她是魇着了,上前递来清口茶,安慰着给她擦去脸上的汗珠。   余嬷嬷念叨:“昨儿听姑娘说周家郎君为人温和,临走又送了那样好的吃食,今儿姑娘不好空手去,老奴昨夜做了几枚玫瑰酥糕,权当知晓人家好意。”   回头,却看姜宝忆怔怔的躺着,双手紧紧攥住被沿,眼睛直愣愣盯着顶上帷帐。   “姑娘?”   余嬷嬷又唤了声。   姜宝忆被她唤回神来,才知道原是一场骇人的梦。   洗漱上妆到后面用早膳,她都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不停回想梦中场景,走路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进门打眼看见姜瑶,姜宝忆的脑子嗡的一声响。   姐姐今日穿的衣裳,正是梦里那件天青色牡丹团花褙子,里面,也是束腰齐胸襦裙。   舅母苏氏张罗收拾程哥儿的书籍册子,走到近前将东西全压到宝忆手中,笑道:“赶紧上车,省的迟了夫子责罚。”   姜宝忆艰难地动了动脚:.........   不是很想去了。   -完- 第3章   ◎我能看看你左手腕上的珠子吗◎   暖阁新置了铜制雕寿字锦纹熏炉,进门后便觉得温暖宜人,连同桌上的花香一并扑入怀里,姜宝忆穿着的披风就有些热了。   时辰尚早,她坐在玫瑰椅上,心里反复回味那过于逼真的梦境。   愈想愈觉得离奇,此时也不复初醒那般惊惧,除去几分讶然外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听见脚步声,姜宝忆抬头往门口看去。   薄光如雾,落地宽屏后绕出一清隽修长的人来,雪青色襕衫将他本就出挑的容貌衬的愈发干净清爽,腰间束着的银灰色嵌玉腰带,上面悬着个银线绣边的荷包,他面色挟着笑意,进来后便把手中食盒放在案上。   “大哥哥早。”姜宝忆起身福礼,看见他眉眼的刹那忍不住与梦中罗刹对比,一个面若含春,温和儒雅,一个凶神恶煞,阴鸷狠辣,她悄悄收回视线,不由在心里笑自己胡思乱想。   周启来之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补脑的银耳何首乌羹,今日账簿繁多,需得用些气力,姜宝忆娇娇弱弱,听母亲说她自幼多病,想来身子是不大顶用的。   陈年旧案,许多事情不宜摆到明面上大张旗鼓的盘查,遇见她,纯属机缘巧合,这桩积压甚久的案子,盘根错节,他费尽心力耗时数月才从杂乱无章的布局中找出一丝线索,便是这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封存数十年,终见天日。   只是涉及的官员如今尚在朝堂任职,稍有风吹草动容易打草惊蛇。   姜宝忆有些为难的看着黑乎乎的汤羹。   “大哥哥,我早上用过饭了。”   周启起身,贴心的盛出一碗递到她面前,和声道:“昨夜我吩咐他们做的,银耳香菇还有木耳都是提前发泡好,用的是嵩山何首乌,博白桂圆,另加了鹌鹑蛋,高汤炖煮半个时辰,便用一碗吧。”   盛情难却,姜宝忆在周启充满善意的注视下,屏住呼吸一口喝完。   那股汁液的苦涩沿着舌尖滚进喉咙,落在胃里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脸皱成一团。   周启满意的收起食盒,外面这才响起搬弄箱匣的动静。   隔壁是书堂,另一侧则是花园,这处暖阁鲜少有人过来,如今四下暗处安排了守卫,防的是有人不经意闯入。   两人对面而坐,姜宝忆先从箱匣中抱出十册账簿,依序摆放在自己面前,旧书籍的腐朽味有些呛鼻,她取出帕子,仔细擦净手上的湿汗,开始翻看。   周启转身去拿纸张的空隙,回头,她已经走马观灯一般翻完半本,眉心拢成一簇,手下动作飞快。   他默了瞬,随后把纸笔放到姜宝忆容易够到的位置。   暖阁内的炭火时而发出噼啪声,用的上好红螺炭,没有烟气,日光从雕花窗牖投在她身上,她皮肤过于白皙,被光一照像是蒙了层纱,浓黑的睫毛不时抬起又垂下,扫过账簿数目时,右手在案上不觉点触,然后翻页。   昨夜用膳周启特意询问过母亲,缘何会让姜家嫡子过来读书。   府里的夫子名动天下,曾是周启恩师,年迈后出于情谊继续在周家教学,手底下跟着三个学生,周家三郎周澹,平阴侯二郎景子意,再就是中书令兼矿监税使刘相幼子刘琛。   姜家老大人虽然二品致仕,但后来嫡女也就是姜宝忆的母亲姜雪与夫君和离,孤身一人从江南折返回京,不过半年,姜雪前夫牵扯到一桩谋逆案,被斩当日,姜宝忆出生,因为和离早,故而姜雪和姜宝忆并未受到牵连。   只是先帝有意边缘化姜家,姜老大人亡故后,姜宝忆的舅舅纵然为官十几载,也只做到从六品光禄寺丞的位子,再未得到提拔。   周家和姜家素无来往,于情于理姜家不该托人上门。   母亲道闺阁时与姜雪是手帕交,如此应下也是可怜姜宝忆处境,年纪尚小就没了母亲照拂,祖母年迈,舅母顾不周全,姜锦程能进私学,姜宝忆舅母合该知道是托了谁的福。   周启将手炉往她面前推,顺势收过已经核算完毕的账簿,低头,忍不住皱眉。   姜宝忆梳理的飞快,查验也很仔细,只是这笔字,委实写的横趄竖仰,不忍入目。   他看了眼雪兔一样的姑娘,又低头看纸上螃蟹散步般的字,默默叹了声,找出纸笔对着誊抄。   周启忙起案卷向来不记时辰,一直到晌午用膳,外面小厮叩门过来送膳食,他才意识到已经整理了两个时辰。   右脚边的箱匣放着三十四册查验完的账簿,对面小姑娘还在认真翻看,毛茸茸的头发散出桂花油的清香,小脸因为暖阁的温热而透出一丝嫣红,不像刚进门时那般苍白。   周启在旁边桌上摆置完饭菜,来到桌案前把账簿合上,道:“先吃饭。”   姜宝忆脑子里还都是往年账目数值,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周启眼疾手快搀住她,下意识就说:“待会儿把剩下的银耳何首乌羹喝完。”   显然用脑过度。   姜宝忆摆摆手,站直身子向他证明自己根本不需要。   可周启已经坐下,对于她的反抗无动于衷。   盛好米饭递给姜宝忆,又把精致的菜肴尽量往她面前推摆。他入大理寺早就习惯长久不吃不喝劳作,故而此时面色如旧,神情从容。   姜宝忆吃东西时很安静,专注的挑选自己爱吃的,塞满嘴巴后鼓鼓的像是储粮的仓鼠。   周启怕她噎着,倒了盏茶。   “谢谢大哥哥。”姜宝忆弯起眉眼,腮颊红的像花瓣尖尖。   中途周启出去一趟,回来后姜宝忆已经吃完,且把饭碗都收回食盒里,只是似乎吃的很饱,正在暖阁里溜达着消食。   “过来。”周启热好银耳何首乌羹,倒了满满一大海碗。   姜宝忆叹了声,垂着脑袋上前,“能不能少喝一点?”   周启抿唇不语。   姜宝忆只好认命捧起海碗,咕咚咕咚憋着气干了。   那苦涩的滋味夹着难以言状的糯滑,让她禁不住捏紧了拳头。   “张嘴。”   姜宝忆觉得齿间一凉,甜丝丝的滋味沿着舌尖缓缓溢开,她瞪圆眼睛,含糊问:“饴糖?”   周启点头,道:“好吃吗?”   饴糖属于稀罕物,姜宝忆只吃过两三回,都是姜瑶拿给她的。   周启见她慢悠悠舔吮着饴糖,好似也能品尝到那股甜美,他笑了笑,从腰间解了荷包:“伸手。”   姜宝忆看着手心那袋饴糖,不敢相信一样:“都送我了?”   周启点头,心道:这些账簿怎么说也得看三日,真是孩子,喝点补脑汤羹还得拿糖哄,跟三郎一样。   三郎就是他幼弟,饴糖也是从他房里翻出来的。   “大哥哥你人真好。”   看到傍晚,书堂下学,正好看完一百册。   周启将整理完毕的贴上封条,亲笔写上日期封印。   姜宝忆歪着头,道:“大哥哥的字写得真好看。”   周启扭头,看到她真诚的小脸,起身笑:“往后等程哥儿时,我给你送两本字帖,坚持练上半年,你也能写好字。”   姜宝忆往后退了一大步,“不用麻烦大哥哥了。”   “不麻烦。”   周启权当没看出她眼里的拒绝,规整完账簿后,送上谢礼。   “里面有盒伤药,各种伤抹两日就好,还有一本刺绣书,送你...姐姐了。”   姜宝忆抱在怀里,福礼谢道:“我一定亲手交给姐姐。”   周启曾见过几次姜瑶,她十指纤纤,根本就不像捏针绣花的,出于职务本能,有些细节他一眼便能瞧出。   姜瑶这几日随苏氏应邀赴宴,虽明面上没点破,姜瑶也知道母亲是在拉着自己相看,几家常来往的门户,她都不喜欢,真正喜欢的人她又不敢同苏氏讲,两家门第相差甚远,无论如何苏氏都不会由着她胡来。   “就只这些东西?”姜瑶掀开盒盖,看着装有伤药的瓷瓶,还有那一本绣花书,沮丧的扔掉盖子,坐到圈椅上问。   姜宝忆点点头,兴奋道:“大姐姐,他很细心的,知道你送他绢帕,便给你相关书籍还有伤药,他定是知道你辛苦。”   姜瑶支着脑袋连连叹气:“那不都是你帮我绣的么。”   她自幼不爱绣花,伤神伤眼伤手。   “可他以为是你绣的呀。”姜宝忆打了个哈欠,今日实在累得厉害,她歪在椅子上,上眼皮直往下垂。   手臂一紧,姜瑶凑过头来,“这是谁的荷包?”   姜宝忆醒过神,低头望见装着饴糖的宝蓝色荷包,坐直身子解下放到桌上。   “忘跟姐姐说了,这是他送的饴糖。”   姜瑶拧眉,捡起来松开带子倒出一颗,果然是饴糖,遂松了口气,扔回桌上笑道:“他这是哄孩子呢。”   看荷包上绣着一只绿眼大白猫,姜瑶就知道不是周启的东西,这是周启三弟周澹的荷包。   是她多心,况且姜宝忆才多大,还有一年半才及笄。   周启已然及冠,周家怎会耽搁他的亲事。   “你教我绣花,我亲手绣个香囊给他好不好?”姜瑶翻弄出来针线匣子,拽着宝忆的胳膊拉到塌前。   姜宝忆从锁边开始说:“大姐姐,我知道的也不多,单是锁边便有几十种针法,我教你两种,你看这种叫平式花瓣绣,你若是要绣花草便可以用这种针法锁边。”   姜瑶照葫芦画瓢,针尖从绢面露头,她没拿稳,一下刺进指肚,疼的她立时扔了绢帕,气道:“罢了罢了,你帮我绣,横竖我嫁过去,有婆子丫鬟帮衬,不用自己动手。”   姜宝忆张着小嘴,惊问:“大姐姐,你说什么?”   姜瑶见她小脸煞白,也不明白哪里说错话,弯下腰又重复一遍,却见那人跟掉了魂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正巧春晖园的婆子过来,喊她回去试新衣裳,她就急匆匆走了。   又是巧合吗?   姜宝忆带着惊惧入睡,却没想又是一场噩梦。   跟昨夜如出一辙,只是这回,多了一个场景。   她看见周启走进一处道观,身穿月白直裰,系腰带蹬皂靴,丰神俊朗。道观里烟火缭绕,正中供着牌位,从他的视线看去,牌位上没有名讳,只是下面案几搁着白玉雕琢的龙吐珠香炉,托盘上有各类供奉。   周启很平静,可姜宝忆却能觉出一股惊涛骇浪般的愠怒。   陡然间,他横起手臂,将供奉的果子悉数掀翻,咕噜滚了一地。   姜宝忆很怕,惊魂未定间,她看见周启左手腕上带着一串檀木珠子,伴随着一声冷笑,她倏地睁开眼睛。   天蒙蒙亮,她浑身是汗的坐在床上,掀开帘帐下地。   空气里带着凉意,她打了个喷嚏,余嬷嬷进来,赶忙给她裹上外衣。   “姑娘,你怎的这两日不大对劲呢。”   余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没觉出异常后便开始给她梳洗装扮。   姜宝忆扭头:“嬷嬷,叶伯伯有多久没来了。”   余嬷嬷掐指算算,回她:“有三个月了。”   姜宝忆觉得,得抽空让叶伯伯帮自己看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开课前,周家三郎周澹追着周临要糖,因为他回屋后发现自己攒了月余的饴糖被人偷了,连荷包都没剩。   周临也奇怪,道母亲屋里也少东西,丢的还是刺绣书籍。   正在慢条斯理用膳的周启抬头,又默默低下头去。   姜宝忆进暖阁后照例干了一碗补脑汤,然后给自己塞了颗饴糖。   周启看她红扑扑的小脸,满意地从箱匣中抱出厚厚一摞账簿,道:“今日争取多看一些。”   早点理完账,也好清算躲在暗处的黑手。   小姑娘似乎有心事,动了动嘴,又咽下话。   周启不解,怕她因为情绪影响看账簿进度,遂伸手覆在她面前纸页上,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姜宝忆忙摇头。   周启松了口气,“有何话你直说便是。”   姜宝忆把目光落到他左手腕上,温声细语:“大哥哥,我能看看你左手腕上的珠子吗?”   -完- 第4章   ◎我又不会吃人,你怕我什么◎   周启左手腕的确有串檀木珠子,只是他向来不示于人前,便是同僚也没几个人知道。   姜宝忆局促的站起来,眸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好奇或是忐忑不安。   周启微微挑了下眉:“看完便能安心做事?”   姜宝忆忙点头。   周启撩起衣袖,将手往前伸到姜宝忆面前,颗颗饱满,珠面圆润。   姜宝忆打眼一看,十四颗珠子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连纹理走向都相同。一道惊雷宛若半空劈下,震得她有些恍惚。   周启收回手放下衣袖,抬头见她小脸更白,不禁皱眉。   额上一热,姜宝忆回过神来,却是周启拿手试探她额头温度,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乱动,听见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好在没生病。”   姜宝忆乖乖去抱账簿,周启在她之前从箱匣中取出二十册,随后摆放在她面前,眼睛往旁边一扫:“先去喝汤。”   “哦。”   姜宝忆含着饴糖,看账簿时略显磨蹭。   在她偷看周启第三次的时候,周启终于忍不住,将笔搁在桌上,因为没收住力,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姜宝忆打了个颤,匆忙把脑袋埋进账簿里。   “你先把账簿放一边,我有话问你。”   周启在大理寺历练多年,说这话时有股逼人的压迫感,姜宝忆噌的站起来,耷拉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你可知盘查账簿需要再三仔细,不可有一丝懈怠草率?”   “嗯,知道。”   “那么今早从踏进暖阁后,你心事重重,无法专注又是为着什么?若不愿继续替我看账簿,我不勉强,只是既应下差事,便该心无旁骛,将事情做好,你以为呢?”   尾调上扬,泄出几分官威。   姜宝忆哪里经得住这般恫吓,当即眼圈发红,回他道:“大哥哥,我是愿意帮忙的。”   “那你屡次三番走神,又是为何。”   “我就是有点怕你。”   “怕我?”周启笑,“我又不会吃人,你怕我什么。”   他是不会吃人,可他会杀人,想起梦里冷面狠辣的周启,姜宝忆就没敢再问,乖乖坐回桌前,认真核查。   少顷,周启缓了声色:“但凡对方不招惹我,我不会与他为难。”   姜宝忆抬起头来,瞥见那双俊美肃然的双眼,禁不住小声问:“若他不小心惹了你呢?”   “招惹只有做没做,无关小心与否,既然做了,便该知道后果。”   所以,因爱生恨,灭了姜家满门?   姜宝忆想挤出个笑,但笑不出来,就赶忙低头继续盘账。   她勤奋点,多做些,日后即便他生气愤怒,也能看在她努力帮忙的份上高抬贵手吧。除此以外,姜宝忆觉得还要好生撮合大姐姐和周启,万一梦里事情成真,周启眼瞎,大姐姐就弃他而去,姜家就完啦。   念及此,姜宝忆暗暗鼓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翻查账簿,速度比昨日更快更利索。   晌午临近用膳,她足足看了百十余册。   周启震惊之余,随机抽查了几本,发现没有差错后,显然被她的效率吓到,故而特意吩咐厨房多炖了两碗补脑汤,另加一份清神醒脑的点心。   姜宝忆咽了咽喉咙,没再与他讨价还价,而是径直端起汤羹痛快的喝净,末了塞给自己一颗饴糖鼓劲。   周家的饭菜委实可口,姜宝忆破天荒吃了两碗米饭,又把精致时蔬都吃光了,下午开工前,闻到手边的点心香气,没忍住,吃了两块,甚是惬意。   周启睨了眼,只觉那身板纤纤,不知怎能容得下如此饭量。   后又一想,吃得多做得多,也就没再开口询问。   事实也果真如此,下午姜宝忆以更快的速度查验完剩下所有账簿,饶是见惯世面的周启,也对她另眼相看。   江南首富之女,果然长了个不同寻常的脑袋。   他听闻过姜宝忆生父当年事迹,郑文曜自幼就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六岁跟着祖父和父亲巡店查账,精明聪颖,被当地人誉为神童。后来他接管郑家,三年内就把郑家带到江南首富的地位,更是成为皇商,拿下多类宫廷供奉。   郑文曜与姜雪的婚事,乃是先帝赐婚,当时轰动京城和江南两地,可谓风光无限。   可惜好景不长,郑文曜在供应西南军需时,与被判谋罪的谢坚谢大将军牵连,谢家被判满门抄斩,半年后,郑文曜被杀,郑家彻底垮台。   物是人非,这桩旧事现下也不再有人提起。   周启肃着眉眼,将所有账簿整理完毕后,吩咐人抬至书房。   傍晚的夕阳敛去白日的锋芒,橘黄色的光从西面雕花楹窗如细纱般洒落,屏风后的圈椅上,姜宝忆歪着脑袋,似乎睡过去了。   周启从架子上取下她的披风,将人裹好后,听见书堂下学的动静。   ....   姜宝忆呼吸都比往常粗重,她觉得自己躺在很柔软的衾被中,耳朵能听到周遭放低的脚步声,能听到时而有人说话,她想睁开眼,可累的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周夫人坐在床前,给她掖好被角。   周临背着手进来,看见周启站在床前,忍不住促狭:“大哥,人不是你们大理寺的吧,我看她瘦瘦巴巴浑身没有二两肉,你就这么用?”   他伸手拍在周启肩膀,周夫人回头冲他比了个嘘声。   三人走到外间说话。   周夫人瞥了眼周启,温声说道:“你在大理寺习惯重压行事,可她到底是个小姑娘,不可能同你一般身骨强健。   她母亲与我是故交,回京后怕牵连到我,临死都没见面。我心中有憾,便想着在宝忆身上弥补些。   你这性子,忒不近人情,她不是你手底下的官员,帮忙是情分,可也要掂量她的身子,往后可不许了。”   周启低头回道:“母亲教训的是。”   又问周临:“姜锦程那边如何?”   “放心,下学后跟三郎在那疯玩,根本记不起他还有个姐姐。”   周夫人在周启抱来姜宝忆的时候,就着人去姜家送信,道晚上留他们姐弟二人用膳,饭后亲自送回。   姜宝忆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已是暮色四合,院里点了灯,盈盈光火透过纱帐照进来。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外面人听见动静,进门挑开纱帐,笑道:“姑娘可算醒了。”   才知自己是在周夫人的西跨院客房。   她被领去膳厅时,周大人刚好从京兆府回来,一家人满满一桌,姜锦程跟周澹已经吃完,趴在旁边榻上翻弄小物件。   周夫人拉她坐在右手边,再往右依次是周启,周临,左侧周大人挨着周夫人,饭菜的香气让她忍不住咕噜一声。   周临笑:“可要好好补补,省的再掉肉。”   姜宝忆乖巧回道:“谢谢大人和夫人招待。”   脸上还有睡觉压得红印,周启斜瞟了眼,夹了片春笋到姜宝忆碗里:“今日辛苦你了。”   十足的官腔。   周临啧啧,也用公筷夹了一片粉蒸肉过去:“宝忆,吃肉补肉。”   姑娘家大都喜欢吃的素净,晌午他让厨房做的饭菜也都是时蔬类不油腻的,姜宝忆吃了许多。   周启自然暗道周临不体贴。   他吃饭时,余光不觉往左边扫了眼,只见姜宝忆先是夹起那片竹笋,周启嘴角上挑,然下一刻,却见她把竹笋拨到碗边,低头吃掉油腻腻的粉蒸肉。   他愣了下。   姜宝忆又夹了一片,吃的齿颊留香,很是满足。   碗边的竹笋,此时稍显多余。   饭后,周夫人特意备了几份礼物,托姜宝忆带回去给姑娘分一分。   她原只给宝忆准备了,可又怕宝忆在姜家不好自处,便每个姑娘都另备了一份,如此也不会让她受人排挤。   外面天黑的透彻,周启登车与他们姐弟二人同行。   姜家一早得了消息,一行人浩浩荡荡等在大门口。   除去春晖堂的苏氏和姜瑶,栖香阁的二姑娘,墨韵馆的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精心装扮,满怀期待的站在苏氏身后,翘首期盼。   周启下车时,苏氏与姜瑶上前相迎。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饶是在如此昏暗的的灯光下,亦能觉出周启清和矜贵的气度,如同青竹,更像松柏,通身都是令人可望不可即的疏离。   姜瑶的脸倏地通红,往前厅走时,苏氏还暗暗嘱咐她莫要失了仪态。   可自己一转头,招呼下人上茶时,根本就难掩欢喜,言语间遮不住得意。   多少年,府里没有挂鱼袋的官员上门了。   姜瑶亲自端了盏茶过去,还未开口,腮颊已然红的火热。   周启客气道谢,低头喝茶时,看见姜宝忆站在姜瑶身边,纤瘦细小的人裹着雪白的披风,说不上是乖还是可怜。   他没坐多久,依着母亲吩咐送完礼物后,便起身离开。   人刚走,前厅就热闹起来。   姜瑶在众人的羡慕下,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一打开,看见五支不同图案的珠花,牡丹,海棠,玉兰,石榴花还有桃花,成色极好的玉石,雕工也是上乘。   她又款款走到绢纱前,素手摸在花样新颖的布匹上,嘴角忍不住翘起。   “五妹妹,我们都跟你沾光了呢。”开口的是栖香阁的二姑娘姜昭,相貌脾气跟她生母李姨娘一模一样,明丽而又咄咄逼人。   话音刚落,姜瑶就皱了眉头。   姜宝忆摆手道:“哪里是为我,方才他明明说是周夫人感谢舅舅之前帮忙,寻着机会送上回礼,二姐姐别想岔了。”   姜瑶反应过来,抬头嗤笑姜昭:“不会说话就别说,尖酸刻薄上赶着找骂呢。”   这种场景众人都习以为常,故而姜昭只是暗暗咬牙,不敢与她明面冲突。   墨韵馆的三姑娘姜晗和四姑娘姜兰也是像极了自己生母顾姨娘,绵软如水的性子,总是极好说话。   她们待姜瑶选完珠花和布匹后,又等姜昭翻捡完,这才不慌不忙各自挑了喜欢的。   剩下那些,便留给姜宝忆。   是一对桃花珠花,粉粉的倒是衬姜宝忆的年纪,只是那匹绢布则过于寡淡,是清凌凌的月白色。   ......   仲春,天气转暖。   苏氏接了齐家的邀帖,要带姜瑶去赴赏花宴。   齐大人与舅舅曾是同窗,齐家四郎刚中进士,又生的一表人才,故而苏氏对他很是满意,千挑万选见过人后,决计让姜瑶去见见。   姜瑶千百个不愿意,又不敢忤逆苏氏,故而故意拖着姜宝忆一同,上车时,苏氏狠狠给她一记白眼,姜瑶权当看不见。   齐大人如今任太府监,官途与姜宝忆舅舅相似,两人关系也就处的很是微妙。   周启复查的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其中有一册恰恰需要与太府监核实,平素不便,适逢齐家开赏花宴,他便趁机前来拜访,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多想什么。   周启下马,正巧看见姜家马车被管家牵引着去往后院。   他进门,抬头往曲折的甬道扫去,觑见一抹嫣粉色身影,挪着小碎步急急跟着前面人,生怕撵不上。   -完- 第5章   ◎周启见她发髻蓬松,簪着的珠花几欲掉落◎   齐家花园正是百花争艳时,牡丹芍药擎着花苞绽放,墨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如水浪一般涌动,淡淡的香味不绝如缕的窜进鼻间。   姜宝忆无心赏花,因为她迷路了。   舅母和姐姐单独与齐夫人聊天,她就跟着丫鬟来到外面闲逛,去了趟净室,出门发现给她领路的丫鬟不见了。举目望去,这一大片的花丛着实纷繁靡丽,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她在花丛间转来转去,愈发晕头转向。   更可怕的是,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是正常走路,倒像有人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她绷着小脸,紧张的藏住呼吸声,跟猫儿一样躲在墨玉牡丹丛下。   心跳随着脚步声而变得剧烈,她辨不清来人方向,只能从被风撩乱的花间知晓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她身后。   思及,姜宝忆忍不住偷偷侧脸,却在一瞬吓得双腿一软。   的确有个人静悄悄站在她身后,挨得极近,见她往后跌倒,那人伸手一把拽住她胳膊,轻而易举将她拉了起来,伴着一声浅笑。   “大..大哥哥,怎么是你?”姜宝忆拍着胸脯,像是死里逃生一般。   周启眉心微蹙,抬手,扶正她发间的珠花。   “你以为是谁?”周启声音清润,看她时眼中沁出笑,“不是同你舅母和姐姐一起来的么,怎自己一个人在这转圈?”   他进园时远远看见粉色身影跟蝴蝶似的没头乱撞,既着急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好笑,他本来没打算捉弄她,只是走到身后就生出想吓吓她的意思,还没伸手呢,她扭头倒把自己吓着了。   果然跟兔子一般胆小。   “她们在聊天,我觉得闷出来溜达溜达,本来有人领路的,可她不知去哪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周启身高步幅大,姜宝忆怕被他落下,便加快脚步跟着追,周遭的芍药花枝勾上裙角,将人往后一拽,布料发出撕裂的刺啦声。   周启回头,看见她手忙脚乱低身去解衣裙,还不时抬头确认他没走远,遂折返回去,在她脚边蹲下身去,骨节分明的手指三两下将衣裳从花枝间解开,拧了个丑巴巴的花样,垂在裙角。   周启站起来,日光穿过树枝在他面上投落出交错的阴影,他的唇轻轻抿着,线条分明的脸庞如墨色染出的绝美,干净而又儒雅。   “走吧,不着急。”   “谢谢大哥哥。”姜宝忆比他矮了一大截,说话需要仰着脖颈,周启走在她左侧,伸手隔开横出的枝杈。“你来这儿,是有公务吗?”   “嗯。”周启扫了眼斜对面几个人,随后领着姜宝忆悄无声息拐进甬道,在葱茏树木的掩映下,他很快将人带到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门窗紧闭,院门口有两个小厮守着。   “宝忆,帮人帮到底,上回你帮我盘账,只剩下最后最关键一环,只是此事需要私底下秘密进行,你可愿帮我涉险一次?”周启与她立在墙根下,警觉的盯着守门的两人。   姜宝忆双手贴着青砖,冰冷的触觉让她忍不住缩回手指,她几乎没有犹豫,听完就点头应道:“大哥哥,我们算朋友吧。”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周启也认真答她:“算。”   “大哥哥,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你以后能不能...”别把刀插到姜家。   她欲言又止,雪白的腮颊浮上一丝犹豫,可还是咬牙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对朋友包容点,别为了小事生气就要杀人。”   最后俩字几乎听不清,可周启还是听到了,他很诧异,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可看姜宝忆不像是在说笑话,便也耐心解释:“我是在大理寺当值,可国有法度,即便是官员也不能徇私枉法,凭个人喜怒决定旁人生死。   你放心,纵然日后你对不住我,我也不会做那般禽/兽之事。”   姜宝忆连连摆手:“我不会对不住你的,大哥哥,真的。”   她巴不得讨好他呢,怎么敢得罪他。   周启托着她从后边楹窗进去,随后两人径直去往书架后的桌案处,房中搁置的都是书籍,还有齐大人的公文案卷,姜宝忆跟在周启身后,发现桌边的三足缠枝花纹熏炉的香还未熄灭,桌上也有待客留下的茶渍,痕迹未干。   不久前应该有人来过。   周启绕着书案走了一圈,然后开始摩挲找东西,姜宝忆蹲下去,小声问:“要我帮忙一起找吗?”   歪头时,那对珠花微微颤动,她不似周启这般冷静沉着,虽然强压着心神,到底还能瞧出眼底的紧张。   周启俯身去够长条案底的凸起,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楚,且这长案右侧连着塌,有一丈多长,手指根本触不到。   鼻间一痒,周启往后避开,姜宝忆从他面前爬了进去,她身量纤瘦,正好能进去,爬到凸起处,她刚要把手放上,周启道:“等一下。”   “你将那机括样式与我仔细说说。”   姜宝忆说完,周启屏息抬手,做了个左旋的姿势,姜宝忆依样拧动,书案旁边的宽榻发出低沉的声音,自塌沿分开显露出地砖下的暗格。   匣中用牛皮纸包着两卷书,周启打开翻看两页后确认是要找的旧账簿,他有些懊恼没有带来整理好的缺漏册子,而眼前这两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誊抄。   那么便只有两个法子,若不然强行记忆这两本账簿,若不然是让宝忆想起那二百三十六册中全部详情,不管哪一种,都是极不可能的。   扭头,看见姜宝忆不知所然的样子,周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宝忆,有一件事情很棘手。”   “之前你帮忙核查的账簿,其中有一册内容与这两本所记为同一年出入库账目,只是很多数据都有偏差,缺漏,你能不能....”   “我先看看可以吗?”   周启把两本账簿在她面前展开,只一眼,姜宝忆就喃喃道:“我记得,是头一日看的第四十八册 ,这里应该在第九页,只是出入项多了四种,价格也是不对的,贵了五钱,账目总体就多出来四百两。还有这里,应该在三十五页,第六竖行,蓖麻的数量和单价都翻了倍....”   她不疾不徐的翻看,一一说出其中差异,只是翻了几页后,忍不住看向周启:“几乎全都不一样了。”   “那你能悉数找出吗?”周启攥住拳头,目光警觉的扫向门口,他耳力好,能听见那两个小厮说话的声音,而在前厅待客的齐大人,想必不久也会归来。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姜宝忆如实答他。   “多久。”   “一个时辰。”   “太久,会被人发现。”周启摇头。   姜宝忆想了想,随后拿起其中一本坐到圈椅上,细声细语说道:“给我一刻钟时间。”   比起记忆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她更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默背过这两本新的账簿,姜宝忆飞快的翻页,记忆,那些繁琐的数字与支出账目收入脑中后,她就赶忙去扫下一页,屋里光线不好,对于记忆更是增加难度。   周启看出她偶有紧皱的眉头,便取来灯烛,点燃后用手移到她面前,那人没抬头,只是明显翻页速度加快。   未到一刻钟,周启听见院内那两个小厮同人说话,而声音正是他来会客见过的齐大人,他忍不住低头:“宝忆,还有多久。”   冷不丁被打断,姜宝忆闭上眼睛,唯恐脑中的账目消失。她无暇回应,只是手指簌簌往后翻页,当她能听见脚步声时,忙合上账簿,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回匣子。   与此同时,她钻进桌案下,待周启灭灯,将匣子放回地砖时,扭动机括。   门咔哒一下打开,齐敏进来。   周启躲在博古架后,目光盯着书案底下的柜子,方才来不及带她一起躲避,便见宝忆飞快拉开柜门,闪身藏了进去,幸好她身量瘦小。   齐敏来到案前,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伸手在案面上摸了下,神情肃穆,他慢慢踱步到书案后,眼睛却是看向屋内四处。   熟悉的房间,一旦有什么异样,很容易察觉出来,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是进门那一刻,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一个时辰前,他刚在此处送走大理寺少卿周启。那人年轻有为,见地老到,谈话间引着自己往数十年前的旧案上走,为官在世,若说两袖清风根本做不到,可他也尽力明哲保身,除去十年前那桩事,他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齐敏来自南地,身形矮小,他钻进去与姜宝忆那般扭动机括后,又去检查了地砖下藏着的账簿,待实在没发现异常,前厅又有人催促时,这才重新整理好,出门去宴席。   周启与姜宝忆亦是从后窗跳出,宝忆很轻,他握着那细腰就将人抱下来,两人蹑手蹑脚离开庭院后,沿着花园的甬道走了出去。   周启见她发髻蓬松,簪着的珠花几欲掉落,想是钻柜子时弄乱了头发,便招招手,让人在树下站定。他从未给女子梳发,只是宝忆原本梳着的双丫髻就很简单,周启五指做梳,理顺后灵活的固定好,然后接过珠花一边一个嵌入。   顺手给她把额头的碎发往后一抿,笑道:“倒让我想起我家三郎,翻箱爬柜。”   姜宝忆弯起眼眸,有些羞赧的低下头。   而苏氏和姜瑶见完齐夫人,正在花宴上与其他女眷聊天,看见姜宝忆身后跟着的人,苏氏禁不住戳了下姜瑶,姜瑶愣了下,听见苏氏道:“没听说周启要来,周家若是给周启挑人,也不至于到齐家花宴。他怎么来了,可真是奇怪。”   姜瑶脸一热,绞着帕子回道:“兴许是来找人。”   “找人?”苏氏笑,“这里的姑娘哪家身世配得上他?别说胡话,我瞧着像是来办事的。”   “说不准呢。”姜瑶心里高兴,在姜宝忆与周启来到跟前时,急急站了起来。   “舅母,大姐姐。”姜宝忆伸手挽住姜瑶的胳膊,回来时走的快,面上红扑扑的带着汗珠。   姜瑶拿帕子给她擦去,余光瞥见周启颀长的身影,不由抿起唇角,笑盈盈问了声好。   周启拱手回礼:“方才碰巧看见五姑娘迷路,便顺道将人送过来,若无旁事,我先告辞了。”   苏氏道:“宝忆快谢过你周家哥哥。”   姜宝忆松开姜瑶的手臂,福身道:“多谢大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甜温软,周启朝她看了眼,再次拱手后转身离开。   没等到开宴,姜宝忆便说自己不大舒坦,苏氏见她小脸发白,便让丫鬟去套了马车,先把她送回府去。   姜瑶原也想跟着走,毕竟方才看见周启,勾的她没甚心思留下,齐家四郎虽然出彩,可若是跟周启放在一块儿,就好像珍珠蒙了层灰,旁边还立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是无论如何比不了的。   苏氏焉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当即摁下她,提醒道:“若姜家还是你祖父活着时候的盛况,母亲肯定愿意让你与周家哥儿相处,那样优秀的男子,谁不喜欢?   可瑶儿你要知道,姜家和周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再不要脸皮也不敢去攀周家的亲,你也别犯糊涂,齐大人虽然是闲职,可毕竟官从三品,齐家四郎中了进士,日后再加提携,那便是平步青云,多少姑娘都眼红呢。”   苏氏拍拍姜瑶的手,见她不耐烦,便转了话术:“你觉不觉得最近宝忆和周家哥儿走的近了些?”   姜瑶不以为然:“她还是个小丫头,孩子一样,走近些又如何,谁还能把她当姑娘看?”   苏氏笑:“等她眉眼长开,模样不比你差。”   “宝忆长得好看,我替她高兴,若日后母亲也能为她多上上心,寻门好的亲事,那才是舅母做派。”姜瑶拿帕子扇脸,愈发没有耐心。   她从未把姜宝忆作为对手,不管是出身相貌,还是自小锦衣玉食的栽培,她想要的都能得到,姜家每个人都捧着她,哄着她。而宝忆呢,不是不比,而是实在没甚好比的。   苏氏拉她往宴席去:“好些事你都不明白,都是被我宠坏了。”   母女二人相携入宴时,姜宝忆刚好坐着马车晃回姜家。   -完- 第6章   ◎你就不能送她点有用的东西?◎   翠喜正在廊下穿针引线,听见声响就抬头看去,见姜宝忆小脸煞白往院里走,立时站起来就去搀扶。   “姑娘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引得余嬷嬷也赶忙过来,两人一并把她搀进屋里,倒茶扇风,不多时,姜宝忆的脸上就渐渐缓了过来。   “我没事,就是走的急了些。”姜宝忆打了个哈欠,“嬷嬷翠喜姐姐我困了,想睡会儿。”   余嬷嬷再三确认她没事后,这才跟翠喜出去,从外把门合上。   听见她们去了院里,姜宝忆赤着脚跳下床来,先去插上门栓,接着又去取了纸,开始复盘在齐家默背的账簿,写到十几页时,听见楹窗被笃笃扣响,她没在意,可不多时,声音再度响起。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去到楹窗边,微微推开一角,风和日暖,背阴处的周启在日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面容明润,气质如玉,他脊背挺拔身形修长,看到姜宝忆时,略一躬身,随后低声道:“恕我唐突,只是此事事关紧急,我怕中间间隔太久你会忘记所背内容。故不得不出此下策,宝忆,我需得进你房间将那两本账簿内容整理复盘,你....”   “好。”姜宝忆没迟疑,往后一退,周启便纵身跃入。   周启拿起桌上已经复盘完的十几页纸,脸上闪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嫌弃,偏姜宝忆没察觉出,兀自坐下继续默写,然刚捏起笔来,就被周启摁住纸张。   她仰起头来,茫然的看着周启:“大哥哥,你怎么了?”   周启沉声:“你来复述,我来誊写。”   姜宝忆赶紧给他让座,周启捏笔的手很好看,细长白皙,一如他这个人,只消坐在那里,就是一副尊贵疏离的干净模样。   约莫用了一个半时辰,周启将所有名目复写完毕,依着宝忆寻出的纰漏,又仔细记录好,收在身上。   姜宝忆正在大口喝茶,红扑扑的小脸如释重负般,这时,周启才注意到她没穿鞋,只穿着双绢袜跑来跑去,她弓着腰正从柜子里往外翻腾什么,转身,捧着一叠玫瑰酥糕出来。   “余嬷嬷做的糕点,她最擅长做玫瑰酥糕,只是不愿让我多吃,你尝尝。”   姜宝忆饿了,可碍着周启在,便耐着性子等他先吃。   周启从晌午到现在都没用膳,故而也没推辞,吃了一块觉得果真味美,就再用了一块,后来见对面小人的脸色愈来愈不对劲,往盘子里一瞧,自己竟都给吃光了,手里捏着的恰恰是最后一块。   他咽了咽嗓子,若无其事地在姜宝忆的郁郁注视中,把那块玫瑰酥糕放进嘴里,那人肩膀立时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托着腮,那股情绪适时朝周启传递过来。   他慢条斯理擦去唇角的渣子,瞥见姜宝忆微垂下的脑袋,毛绒绒的头发丝鸦青细软,她实在瘦的厉害,脖颈细嫩的只手可握,隐约能看见雪白皮肤底下青色血管。   “着实不好意思,味道太好以至于全给你吃没了。”周启起身虽这么说,却没看出半点歉意。   姜宝忆摆摆手,权当闻不到酥糕的香味,违背良心道:“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饿。大哥哥若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余嬷嬷做。”   周启听出她话里的殷勤,却难得不令人反感。   “宝忆,这几日让你帮忙之事,烦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露。”   “我知道的,我不会同别人讲。”姜宝忆听见余嬷嬷的咳嗽声,知道她是要进来唤自己用晚膳,便指了指楹窗。   周启低头,看见她踩脏的绢袜,然后在宝忆的低呼下,将人单手提着腰提到了床上,丝毫不费力气,“别赤脚下地,省的沾染湿气。”他拱手一抱,真诚说道:“谢谢你肯帮忙,兴许你不知为我解决了何等麻烦,可这份情谊我记下了,往后必会还你。”   姜宝忆晚膳用的很好,因为心情爽快,故而吃的也多,余嬷嬷感叹,以为下午回来是病了,没成想睡了一觉气色都格外红润,她与翠喜忍不住念叨旧主,说她在天有灵,务必会保佑姑娘平平安安。   临睡前,余嬷嬷告诉姜宝忆,道春晖堂收到信,往西北去的那几位太医陆续回京,想来叶太医不久就能过来,两人算了算日子,从上回看到叶太医后,已经有小半年没见了。   姜雪和离折返姜家时,那会儿都不知道她有孕在身,后来隔了两个月,叶太医上门诊治,姜雪怀孕的消息才渐渐传开,自此以后直到姜雪生产,也都是由叶太医亲自调理。   说到底,叶太医是看在自幼认识姜雪的情分上,故而不管当时流言蜚语如何难听,他都状若未闻,一日不曾落下安胎诊脉。他医术好,在宫里和达官显贵那边都能说上话,这几年随着医术精进,请他帮忙看诊的官宦人家不在少数,却又不是谁都能请的动的。   姜宝忆自出生后就时常多病,也是由叶太医调理着将养,十几年来,从未中断,姜宝忆把他当做亲人,每回见了都格外高兴。叶太医没有婚娶,便也把宝忆当自己闺女般疼爱,此次去西北军中,临行前还特意做了珍贵丸药,以备宝忆不时之需。   隔了五日,春晖堂的嬷嬷过来传话,说是叶太医登府,让姜宝忆过去一同用膳。   余嬷嬷给她换了身水青色束腰留仙裙,外罩月白团花纹褙子,发式改做随云髻,取了一支碧色缠枝纹步摇簪在发间,清爽利落,显得脖颈修长,人也精神。   “听说叶太医已经去过福寿堂和春晖堂,给老夫人和夫人看诊过身子,原想径直来咱们碧蘅院,可夫人念及晌午,便留他在那用膳,也不知叶太医舟车劳顿能否吃得消。   他从西北回来,估摸着肯定瘦了不少,那种荒凉偏僻之地,老奴真不明白叶太医缘何非要过去,明明能让别的大夫代劳,他偏亲力亲为。”   翠喜附和:“说句不该说的,我觉得叶太医比姑娘的舅舅都好。”   为了他们姑娘,叶太医每回来都会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脉,依着他的身份和医术,姜家是没有能力请的动的,可饶是沾了姑娘的光,她们也没说过感恩的话,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   姜宝忆心里欢喜,自然也没听进去翠喜的话,只是贴身带上亲手做的流苏穗子,想在见着叶太医时送给他,可以做扇坠,也可以挂在配饰上。   舅母苏氏今儿一直笑,膳桌上摆了十八个热菜,六个冷菜,更别说茶水果子,席面上她不断与叶太医交谈,时而询问西北战事,聊起那位新贵将军,言语间尽是感慨,时而又说起京中宫廷内围,因着小皇帝最近生病,朝堂派系对立,后宫太后和小皇帝的生母发生嫌隙。   姜宝忆也不知舅母从哪听来的,只是愈听愈觉得惊叹,舅母说话又抑扬顿挫,比话本子都要精彩。   姜瑶在旁边撇嘴,像是见惯了母亲说人是非的模样,她在桌下拽住姜宝忆的袖子,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我当母亲只在姨母面前会这样,谁曾想,叶太医也能叫她原形毕露。”   姜宝忆娇憨笑,两人私底下捏了捏手,耳畔尽是苏氏一人喋喋不休。   饭后,苏氏又想从叶太医嘴里探听口风,聊聊西北新贵的事儿,毕竟出门与女眷交谈,多点意想不到的谈资,就能成为圈里人,她也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被人围在当中的感觉,说不出的舒坦。   旁人都是依靠母家或是夫君长脸,她这辈子也不指望了,多年前母家外放青州,夫君又不上进,从前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都爬到高位,以至于苏氏同他们女眷坐一块儿,都觉得面上无光。   故而她另辟蹊径,摸索出成为焦点的法子,那便是掌握京中高门显贵的秘事,被人簇拥着央求着,适可而止的放出些鱼饵,咬线上钩时那种令人愉悦的被关注的感觉,她很是迷恋。   末了,苏氏起身送叶太医去碧蘅院,路上不放心:“叶太医,您的医术我自然相信,可是我的头风犯了两月,请来好几个大夫都没瞧好,您这个方子我吃半月能成吗?您看看要不要隔三差五换换方子,对症下药的好...”   叶太医面上难掩疲惫,却还是耐心听她讲完疑虑,才开口:“夫人安心,宫里贵人用的也是这等良方,最多半月就能看见成效。”   苏氏耳朵里听到贵人两字,当即收住脚步,“如此,便多谢叶太医了。”   叶太医比姜宝忆母亲大两岁,家中世代从医,祖上大都在宫里做事,他性情平和寡淡,与人说话时总是谦和有礼,只是一直没有成婚,后来他去寺里,途中捡到个孩子,就留在身边学习医术,那孩子勤奋聪明,吃苦耐劳,叶家也就不再催促叶太医子嗣之事,都把那孩子当成叶家人来看待。   姜宝忆坐在榻上,看叶太医明显晒黑的脸庞又爬了两道皱纹,不禁说道:“叶伯伯,西北的风是不是特别大?我感觉你的脸都要被吹皴了,你离京时腮上没有这些血丝,现在红通通的,你的嘴唇也发干,总之我觉得你瘦了好多。”   叶太医抬头,搭在她腕上的手挪开笑道:“那儿的风很猛烈,没日没夜的吹,却叫人心里亮堂。”   “那我把雪肤霜送给你吧,我不想看你变老。”   “好,谢谢宝忆。”他将那枚流苏穗子挂在医箱上,余嬷嬷上前问道:“叶太医,我们姑娘身子不打紧?”   “慢慢调理着就好,不必忧心。”   跟往常一样,叶太医赠她六枚驱虫香囊,里面药草都是他亲自调配,味道清淡,此时悬挂在身上或是房里,便能驱赶蚊虫。   姜宝忆给每个姐姐送了一枚,自己留下两枚。   姜锦程在周家私学渐渐学好了规矩,每日也不再让姜宝忆多等半个时辰,自己能早早上马车准备读书温课,苏氏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当初让姜锦程去周家是无比英明的决断。   这日,周启从大理寺回府,去给周夫人问安时,被她叫住,周临刚好也在跟前。   “宝忆那姑娘我很是喜欢,只是很多时候我不便出面对她太好,你们比她都要年长,便代母亲多关照她,只当是自己的妹妹,别叫人欺负了去。   她还没及笄,能自由自在出府也就这一两年,她舅母那人..罢了,你们只消记着,对她好点。”   周启想起书架上准备的字帖,拱手回答道:“母亲只管放心。”   周临也道:“我昨儿和三郎出门,买了一对蝈蝈,正好分她一只。”   周启皱眉,扭头满是责备的看向周临,终是没忍住,开口道:“你就不能送她点有用的东西,你见过哪家姑娘跟你和三郎一样,趴在地上玩蝈蝈?”   -完- 第7章   ◎姜宝忆的脑袋愈来愈低...◎   暖阁被重新布置过,现下天儿一日热过一日,楹窗上覆了层薄薄的天青色软烟罗,日光透进来,削了燥热平添几分朦胧柔婉。房中原先放置的书案对角,立上黄花梨木书架子,分门别类放着各种书籍,最下面则是空白的宣纸,笔挂上悬着羊毫毛笔,纸镇旁搁着上好松烟墨。   姜宝忆进门就嗅到墨香,再把视线落到书案上,当即就被那摞字帖惊住。   周启在大理寺连轴转了七日,好容易得空休息,用完早膳便盯着小厮清理了暖阁,依着他书房做的布置,周临溜达了一圈道他这是在家里做了个衙门,进门就想退出去。   周启不以为然,此时他把那些字帖一一介绍,言语间颇有些自豪之意,想他当年练字走了不少弯路,各种名师字帖都想临摹,辗转多年才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笔力,都是经验之谈。如今去其糟粕,精准的把适合她的拿出,已然是条捷径,假以时日,只消坚持练习,不用半年便能写出入眼的字来。若再努力些,形神便可兼具,自然,都是后话了。   当务之急,是要把她那笔不成型的蟹爬改掉。   “大哥哥,太麻烦你了。”姜宝忆胸口有些发闷,她想挤出个感谢的笑来,却觉得有些为难,只好福了福身,把脑袋垂下。   周启笑:“你若能练好字,便也不会浪费我的苦心。”   “你初学,以楷书起笔最好,前半月便先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和《化度寺碑》,半月后将每日所临字帖都呈交给我查阅,欧阳询的字骨气劲峭,法度严整,你好生练习切记不能敷衍速成,好的字其实讲究筋骨,不重外形,待你练好楷书,便好再习隶书,魏碑等。”   姜宝忆脑袋愈来愈低,闷声道:“谢谢大哥哥费心。”   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做错事的模样,揪着帕子脚尖悄悄碾着青砖。   圈椅上放着茵毯,垫高一截后姜宝忆直起身子便刚好能够到墨汁,周启注意到,她今日穿的是广袖襦裙,雪青色柔软布料绣着银线团花芙蓉,腰细如柳,外面罩的褙子垂在身侧,且没有梳往日的双丫髻,梳的是玲珑弯月髻,插了枝流苏芙蓉花步摇,细碎的珠子散出淡淡的光晕。   她捏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饶是如此,衣裳上仍沾了墨迹。   周启便觉得很不舒服,姜宝忆没放在心上,只惦记今日手底下那一沓厚厚的字帖,便赶忙开始提笔,写了两个字,觉得耳边生风,回头,看见周启不知从哪找来一段绸布,当做攀膊帮她将广袖束起,在后背肩胛处打了个结,拿开手指时,不经意瞥见她因为后仰而如蝶翼般展开的两片骨头,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像是被猫舔过手心,他移开视线,走到对面案前站定。   姜宝忆弯唇谢道:“大哥哥跟长姐一样细心,对了,上回你送她的刺绣书籍和伤药,大姐姐很喜欢,千叮万嘱让我代她谢谢你。”   “喜欢就好。”周启沉声道,然后扫向她滑腻没有伤口的指腹,心中一轻。   周启没待多久,近日来因为陈年旧账盘根错节,他几乎宵衣旰食,经常宿在大理寺,倒是有了一点眉目,却不是收网之时,上回去到齐家查到的线索,足以在朝堂掀起一番风波,各种利益腌臜牵扯不断,甚至于从何处结案都是难题。   有的人,不能不动,有的人,却又不敢去动。   姜宝忆写到傍晚,胳膊都酸痛起来,更妨说捏着笔杆的右手,中指处皮肤发红,手肘发抖。自幼她便没怎么写字,舅舅给其她几个姐姐请夫子时,也曾象征性去问过碧蘅院,只是母亲摁着不让她出门,遂她四个姐姐都有拿得出手的好字,她却没有。   母亲关上门,让她读《世商类要》《陶朱公生意经》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账簿,且在看完后,母亲都会拿炭盆烧掉,也不允她对外人说起,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喜欢看此类东西,故而并不觉得累,一直到母亲病故前,她都没甚机会练字。   今儿一整日,像是把前些年落下的全补回来,累的她饭都没用几口。   自上回留他们姐弟二人用晚膳后,周夫人留客就成了习惯。姜锦程下学和周澹混在一块儿,两人趴在院里的石头上,撅着屁股拿枝子戳笼里的蝈蝈,绿荫下的池水偶尔蹦出一尾红鱼,周临拎着笼子,凑近踹了周澹一脚,将人踹趴在地上,周澹起来后就追着周临满院跑。   姜宝忆在凉亭下歇着,无端被他们兄弟二人当成靶心绕着转起圈来,周澹小短腿自然追不上周临,一着急右脚踩空,眼看脑袋就要磕在台阶上,姜宝忆本能起身上前去扶他,奈何动作太急往前趴过去。   幸好右手挡了下,周澹的脸贴着她右手摔在地上。   周临愣住,待反应过来想去把他们两人搀起来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胡闹!”   周启肃沉着脸大步疾行而来。   三人手忙脚乱爬起来,周澹瘪了瘪嘴,试图用哭声激起周启的同情,周临摸着脑袋站在后面,看见周启嘿嘿笑着叫了声“大哥”,又被他过于稳重的面容震慑的闭上嘴,兄弟二人一高一矮站在姜宝忆身边,无形中有股压力逼得她像是同谋一般,遂也羞红脸,乖巧的跟他们一块站着听训。   “摔哪了?”周启没责备,上前扫到她袖中的手,方才看的真切,她扑过去时,右手正中擦着台阶滑过,至少要去层皮。   经他提醒,姜宝忆忽然觉出右手疼痛,抬起来一看,果真虎口连着手腕处磨破皮,渗出淡淡的血渍,她下意识藏到背后,摇头道:“没什么事。”   周启不由分说攥住她胳膊,一眼看到伤处,扭头对着周临道:“二郎,你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   周临瞥了眼,心虚的没敢答话。   姜宝忆是被周启拽着胳膊拉到花厅的,清理伤口,涂抹药膏,最后缠了一圈纱布,从始至终,他都阴沉着脸,房里没一个人敢开口。   姜宝忆挨着近,被那迫人的气势震得屏住呼吸,只巴望他快些包扎好,好让她离远喘口气。   今日的气氛似乎就在周启回来后变得古怪起来,姜宝忆用完膳,与周夫人闲聊了两句,便寻了借口急匆匆拉着姜锦程离开。   花厅里,周澹靠在周临腿边,似乎意识到大哥还没发完怒火,一张小脸认命似的绷的紧紧。   周启瞪着他们,瞪了大半晌后拂袖前去书房。   走到廊下听见花厅里两人小声嘀咕:“大哥只说我们,也不说自己,他让宝忆姐姐写字,不也是罚她吗?我可看见她中指压伤的痕迹了,大哥真是...”   “嘘,你好歹等大哥走远点再说。”   周启杵在廊下,脑中回忆方才姜宝忆的右手,似乎真有被笔杆硌出的伤痕,他拧眉,头也没回拔高声音朝屋里道:“二郎三郎,罚你们抄写《史记》一百三十篇,明早给我。”   翌日来到暖阁,周启已经在书架前读了半个时辰的书,见她进门,便放下书籍,缓步走上前来,桌上放着几卷软绸,裁剪的同手指宽窄,另有一条绣着团花芙蓉的攀膊。   姜宝忆换了件窄袖春衫,重新梳回干净利落的双丫髻,包扎的纱布已经去掉,昨日的伤也结了薄薄的粉色痂痕,只不过连日来积攒起的自信已然崩塌,因为她发现周启发脾气的时候,根本就不敢与他顶嘴。   “伸手。”周启见她走神,不由瞟了眼,提醒道:“莫要觉得受伤便可懈怠临摹,我原本想给你减去两页纸,后仔细思忖,深以为古之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水滴石穿,铁杵成针,靠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坚持。”   姜宝忆低着头,五指纤纤伸到他面前。   周启取来一条软绸,左手摁住一角,右手开始绕着她中指包裹,软软两层绸布,不松不紧,继而又将她食指裹住,抬眼淡声道:“如此,便不会硌出茧子。”   其实周启以为,只有磨出茧子,才有可能习得一笔好字。他练字那几年,根本就没这般矫情。只是见她手骨纤软,皮肤莹白,到底是没下狠心。   姜宝忆瞧着娇小,却也没同他抱怨过一句,故而周启很是放心的去往大理寺查翻卷宗,且心里稍稍有种成就感。   姜宝忆其实偷偷想过告假,编个理由偷懒,可一想到要在周启面前扯谎,就不自觉的打怵,没别的法子,只能好生临摹,半个字都不敢大意。   半月来,小有成效,至少交给周启查阅时,他脸色不如从前那般肃沉。   之后又是颜公的《多宝塔碑》《颜家庙碑》,柳公的《神策军碑》《玄秘塔碑》,姜宝忆觉得这辈子的字都在这个月里写完了,没有盼头,好容易将纸都用光,隔天书架上又堆的满满当当,这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她是愈发觉得难熬。   幸好,周夫人要办花宴,家学跟着停了七日,姜宝忆总算找到休息的时间。   姜家花园正是热闹时候,她躺在藤椅上拿团扇遮了脸,方才姜瑶被苏氏叫走,小半晌没回来,晒着太阳,她觉得骨头都是酥的,懒洋洋不想起身。   这档子空隙,听见谁在不远处窃窃。   “五姑娘给的香囊顶有用呢,以往姑娘出门总得不停打着扇子,现下花丛中有多少蚊虫,却没一只敢靠近的,也不知叶太医用的什么方子,佩在身上味道淡雅且不冲鼻,当真是好物呢。”   “呵。”不屑的笑声,姜宝忆坐起身来,听出是栖香阁二姐姐身边丫鬟。   “殷勤的跟亲爹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姜家在给叶家养闺女呢。”姜昭的声音带着刻薄尖酸,不轻不重砸进姜宝忆耳朵。   她站起身来,双眸定定望向传出话的方向。   “也不知她娘用的何种手段,勾的叶太医终身不娶,五妹妹是个短命的,三五日病一场,谁知道能活到多少岁。我们都是托了五妹妹的福,若不然姜家能请的动叶太医这尊神?   哦不,是托了她娘的福。”   伴着一声轻笑,姜昭搭在丫鬟手臂,慢悠悠从花丛中绕出。   “说不准我那五妹妹,真就是叶太医的种,她....”   声音戛然而止,姜昭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姜宝忆,稍微怔愣了片刻后,神色恢复如常,她拂开丫鬟的搀扶,趾高气扬的斜睨了眼,没有看见姜瑶,她着实松了口气,只姜宝忆一个,她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出声躲在这里想吓死谁?”恶人先开口,姜昭咬牙嗤道。   “二姐姐,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姜宝忆攥着拳头,煞白的小脸瞪圆了眼睛。   “怎的,你是要去夫人跟前告我的状?苏氏那个....”   “二姐姐,你肆意诋毁长辈,无中生有编排是非,是问你读的圣贤书都去哪了?”   似乎没预料到姜宝忆敢还嘴,姜昭很是诧异,转瞬就变本加厉嗤笑起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有人敢做,就不准别人评说?”   她要走,姜宝忆转过去伸手将她挡住,倔强的脸上满是执着。   “只有心中充满污秽的人才会拿丑陋的眼光去看待别人,二姐姐,你前脚收下我的香囊,后脚就无耻杜撰编排,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她涨红小脸,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姜昭急了,她还从未见过姜宝忆跟人争辩,故而恼羞成怒:“你当我稀罕那劳什子!”   “那你还我!”姜宝忆伸手,“把香囊还给我。”   姜昭被她一激,狠狠扯下腰间香囊,随后往地上一扔:“往后你求我我都不要!”   姜宝忆咬着唇,走过去低头捡起来香囊,仔细拍掉上面的尘土。方才她没忍住,虽脑海里不断浮现母亲的叮嘱,却还是控制不住冲上头顶的热血,与姜昭争辩起来。   母亲定会生气的。   她摩挲着香囊的纹路,心里却很坚定,重来一回她还是会这么做,谁叫姜昭侮辱母亲,诋毁叶伯伯。   忽看见一道明媚的影子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却不是朝她,而是冲着姜昭去了,一巴掌打在姜昭脸上,扇的惊天动地,接着,姜昭尖锐的嚎叫声刺穿耳膜。   姜宝忆才看清,那人是姜瑶。   姜昭被那巴掌激的没了理智,也顾不得忌惮姜瑶,与她扭打在一起,两人抓着彼此的头发,互不相让,姜宝忆怕姜瑶吃亏,上前拉架,眼见姜昭细长的指甲朝姜瑶脸上抓来,姜宝忆便用尽全力把她往后一推。   姜昭踉跄着跌坐在泥地上,摔得四仰八叉,头发也松松垮垮掉下来,她张了张嘴,在姜瑶和姜宝忆的注视下,没命的嚎啕起来。   不多时,便有婆子将三人带去了福寿堂。   -完- 第8章   ◎五姑娘有些日子没来了◎   福寿堂是姜宝忆外祖母所居之处,坐北朝南,当中是一间明亮宽敞的主屋,左右各有一排厢房,院里修着莲池,再往北去还有一间往外散着烟熏气的佛堂。   主屋采光极好,进门后便觉得四下很是亮堂,布置古朴不失厚重,外祖母深居简出,屋里由几个贴心嬷嬷侍奉打理,既干净又整洁,似乎熏了檀香,却不浓,只淡淡一缕。   姜宝忆与姜瑶姜昭眼下正跪在厅里,虽是垫着蒲团,可春日衣裳单薄,且又跪了半个时辰,三个姑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姜瑶,她哪里受过这等罪,左挪右移就是不能安生,时而低头抱怨,时而伸手去揉膝盖。姜宝忆没出声,只是扥了扥她的衣袖,让她暂且平静下来,毕竟待会儿外祖母会查问事情缘由,需得好好琢磨怎么回复。   姜昭早就在那默默打腹语,眼珠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想来已经找好托词。   姜宝忆垂着肩,听见里屋帘子声响,知道是外祖母身边的嬷嬷出来了。   “老夫人说了,请大姑娘先说方才情形。”   姜瑶瞪了眼姜昭,一五一十把她到来后发生的事情说给那嬷嬷听,她言语磊落,虽然动作夸张了些,可却没有添油加醋。   听完姜瑶的话,轮到姜昭。   姜昭的生母李姨娘住栖香阁,当初姜宝忆舅舅在户部当差,去户部尚书府上赴宴时,尚书将院里的歌舞伎全都赏给了下属,分给舅舅的就是李姨娘。她进府后,因为美貌深受舅舅喜爱,很快便怀孕产下姜家长子,着实在府里横行了一段时日,后来又生了姜昭。   李姨娘身份低,可手段高明,三十多岁的年纪如今保养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她生养在教坊司,为人处世凌利中带着柔软,一张嘴哄得舅舅唯命是从。   姜昭蓬头散发,眼眶泪珠涟涟,抽泣着含糊其辞讲完,刻意抹去自己咄咄逼人的骂词,哭的梨花带雨,好生委屈。   末了,嬷嬷走到姜宝忆面前,只扫了一眼便返回里屋。   姜瑶用手肘捣了捣姜宝忆的胳膊,使了个眼色道:“你怎么不说话?”   在姜宝忆的记忆里,外祖母鲜少过问府里事,每日烧香打醮,清心寡欲,对几个孙女也是冷冷淡淡,逢年过节她们过来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嘱咐几句话,便屏退了,独自一人在屋里念经。   孔嬷嬷凑上前,压低嗓音道:“姑娘们之间言语冲突,我瞧着不是五姑娘的错,栖香阁那位哭哭啼啼,倒把大姑娘气的不轻,只她没吃亏,把栖香阁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彭氏没睁眼,捻着串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春晖堂来人了吗?”   孔嬷嬷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就在院门口等着,夫人也过来了。”   “叫她把人领回去吧。”   “那就,不罚了?”孔嬷嬷惊诧,扭头看了眼门外跪着的三人,“栖香阁和五姑娘呢?”   “除去宝忆,叫她都领回去,该打该罚,由她做主。”   姜昭走时咬牙切齿狠狠剜了姜宝忆一眼,细着嗓音冷笑:“你娘害了姜家,祖母厌烦了你们两个,巴不得你跪死在这儿。”   姜宝忆没搭理她,对着八仙过海雕团花黄梨木大案挺直了后背,院外的丫鬟习以为常,各自做自己手头活。   跪到傍晚,孔嬷嬷便让碧蘅院的翠喜过来接人。   夜里,姜宝忆就咳了起来,浑身虚弱的躺在床上,睡不着,小脸浮白,唇角也没了血色,翠喜把叶太医留下的丸药给她服下后,揉捏着她的眉心太阳穴想让她合眼休息会儿,可姜宝忆睫毛不断打颤,脑子比白日里还要清醒。   晨起时,翠喜不得不去春晖堂递信,道她们姑娘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程哥儿,今日便告假不同去周家了。   苏氏一听就知道是昨日挨罚的缘故,姜宝忆那身子骨经不住什么惩处,想来又气又累,扛不住就病了,也是为着程哥儿,苏氏吩咐人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又嘱咐她不用着急,慢慢将养就是。   姜瑶想去碧蘅院,被苏氏拦了下来:“跟着凑什么热闹,后日周府花宴,你若是病了,咱们怎么过去?”   姜瑶就只得按捺下来,毕竟于她而言,能去周家见到周夫人,周启,是极其难得的机会,此番周家借着谢师的名头,把在私学读书的几家都下了邀帖,平阴侯景家,中书令刘家,再就是他们姜家,谁都知道这样的好机会错过就再没了。   栖香阁那个倒是身强体健,罚她抄经,她也没累病,清早叫人送过来,还穿的花枝招展,唯恐后日去周家不将她带上,苏氏看着眼烦,叫人又去给姜瑶做了几套时兴的衣裳,决心定要在那日让姜瑶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名副其实。   福寿堂的孔嬷嬷从外头进来,叹了声:“老夫人,若不然夜里你去看看五姑娘,咱们跟碧蘅院隔着近,穿件披风保准没人看见。”   彭氏面容不变,眉宇间刻着历经风霜的纹路,这几年尤其加深了许多,她捻着珠子,声音沧桑低沉:“她母亲为她筹谋一生,我若心软,岂不是害了她。”   彭氏只有一儿一女,对女儿姜雪尤其宠爱,当初先帝赐婚,她是有多么不舍,可见女儿归宁后诉说自己过得幸福,她也就很是高兴。谁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两三年,姜雪便独自一人和离回京。   郑文曜被斩,她忍着悲痛生下宝忆,数十年来不与外人来往,只把孩子的性情磨得隐忍乖巧,她算的长远,恨不能把宝忆的一生都计算周密,教她不争不抢,不漏锋芒,教她泰然处事,对人温和,她把宝忆养成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自己却因心力耗竭早早亡故。   彭氏叹了声,胸口如同被巨石穿过。   “姜家对她越坏,宝忆便能越发周全,便让她循着她母亲的遗愿活吧。”   .....   周家书房,大理寺两个同僚正在与周启暗商前几日的要案。   此事往深处盘查,渐渐剥离出一条明朗的线来,只是这条线曲折离奇,与十几年前被谋逆案牵连其中的郑家有关。   周启以手扶额,将几卷整理好的卷宗分发给他们两人,低声道:“此案以我目前掌握证据来判,有明线暗线两网鱼。小鱼顶端是以太府监为首的下行官员,涉及罪行贪墨,渎职侵吞粮田。大鱼底端都在太府监之上,且深挖下去真相恐不能示众。”   “你的意思,是想剥离出太府监以下人等。”说话的是景子意,平阴侯世子,大理寺主簿。   另外那人皱着眉:“大人怕打草惊蛇,此次结案想摁下当年抄郑家时失踪的滔天财富这一线索?”   周启道:“正是此意。”   景子墨往后靠在书架上,右手托着脸,沉默半晌后说:“为保稳妥,结案之日最好赶在月底前,太府监为人十分警觉,耽搁下去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你与宋浩整理完头绪后,同刑部联合审查,切记不要外泄谋逆案任何消息。”周启起身,拂去衣袍上的褶子,又道:“再过两月,等京中事情平定后,我想亲自去趟江南。”   周启原本是要去花厅,经过暖阁时顺道进去看了眼,书案上摆着的厚厚一沓字帖,像是许久未动,笔架上的毛笔都干索索的,松烟墨盖在匣子里,却不见姜宝忆人影。   他看了眼进来清理的丫鬟,问:“五姑娘去哪了?”   丫鬟回:“五姑娘似乎有些日子没来,奴婢也不大清楚。”   晌午用饭,才知她病了。   周夫人擦着唇,眸眼看向支开的楹窗,“也不知怎的,宝忆不来我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有些不放心。”   周启嚼着饭,对母亲的话感同身受。   那姑娘娇娇弱弱,平素里话也不多,温和如水的性子,可就是能扎进心里,叫人很难不注意。   “病了,这个时节还能生病?”周夫人像是自嘲,“定是在姜家受委屈了。”   周启抬头,屋檐下飞过一只鸟雀,扑棱棱地惊扰了满树海棠,花瓣掉落,打在楹窗发出啪嗒的响动。   不会是临摹累的吧?   周家举办谢师宴,早早布置了园子,好些穿着青灰色比甲的丫鬟端着各种盘子来来回回,婆子打扫规整,小厮张罗听戏用膳的桌子椅子,园中一派忙碌景象。   周启与周临两人早早起床换了衣裳,同父亲母亲交代过后,就去前面迎客。   平阴侯与夫子是旧交,故而他来的最早,入园后先去与夫子杀了两盘,女眷则由周夫人招待,景家小郎君跟着周澹熟门熟路去了花园子扑蝴蝶。   接着姜家就到了,前后三辆马车,先下来的是姜越姜大人,苏氏还有姜瑶,后面两辆车依次是栖香阁李姨娘的长子姜锦聪,女儿姜昭,墨韵馆顾姨娘的两个女儿姜晗和姜兰。   周启昨夜备了礼物,想算作姜宝忆勤奋练字的奖励,站在正门口远远看见姜家马车车徽时,他脑中不由浮想那小姑娘看见礼物时高兴又内敛的模样。   他下了台阶,目光从容的落在马车帘上。   -完- 第9章   ◎姑娘该重新量衣裳了◎   碧蘅院里,铺着绵软薄衾的卧榻上,堆叠着织锦茵褥,床头软枕洒满青丝,雪白的小脸掩映其中。   床边,翠喜轻轻扇着扇子,仔细把她额上的汗珠擦净。   余嬷嬷炖了银耳雪梨汤,盛出一盅放好,继而坐在圆桌旁的玫瑰椅上,瞥了眼仍在浅眠的姑娘,长长吁了口气。   “要说叶太医,委实是咱们姑娘的福星,每回姑娘生病,他都在京里,前几日他将送来的丸药,现下正派上用场,我瞧着姑娘再睡一觉便好了。”   翠喜偏过头,手中扇子不停:“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姑娘但凡生病,从没用过旁的大夫呢。”   姜宝忆睡醒时,浑身轻松,也没有不舒服的症状,经年累月她都习以为常,故而起身喝了一盅银耳雪梨汤后,便要水准备沐浴。   说来也怪,病完之后她总有种错觉,好像身子骨强健许多,可要不了多久,她还会生病,来回反复,难怪有人私下说她短命。   沐浴的水中添了药草,是叶太医为给她调理身子特意配置的方子,隔几个月换一次,她也辨不清里面是些什么,碾的碎末全都用薄纱香囊拢在一块儿。   翠喜打趣:“姑娘不像生病,却像是大补一场,脸蛋红扑扑的,精神也比去周家私学好上许多。”   姜宝忆弯起眉眼,趴在桶沿上,病了这几日都没练过字,不用看见周启,不用紧张害怕他检查时挑剔的表情,更不用夹在中间处处讨好,睡了数日,感觉都胖了一圈。   “翠喜姐姐,你看我手臂都有肉了。”   她稍稍直起身子,手举过头顶捏着肩膀下的皮肤说道。   翠喜从后把她的湿发拢在手心,看见那水珠沿着她下颌滑到颈项,她后脊很白,露出水面的一截如同雪色缎子,现下还没长开,可也能瞧出是美人胚子。   “是,不止那里长肉,旁的地方长势也很喜人,不出多少日子,我们姑娘就该重新量衣裳了。”目光故意往她胸前一瞥,姜宝忆低头,随后羞得满脸通红,将自个儿没入水中。   周家   周启看着姜家最后一人下马车,神色渐渐冷淡下来。   姜宝忆没来,也就是说她还病着。   既病着,她舅母却能领着一大家子赴宴,个个面含喜色,分明都不在意姜宝忆死活。   若姜瑶病了,苏氏还会这般做?   自然不会。   周启心里翻江倒海,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愠怒如何就慢慢涌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将人迎进院里,与姜越走在前面,适当介绍周家园林布置。   姜越稳重,也没有露出急于攀结的意图,他年过四旬,眉宇间的笑夹着几分文人身上的傲气,在光禄寺待久了,难免圆滑,可骨子里的气度却不容易改变。   当年姜老大人官至二品,对待子女教学很是严苛,女儿姜雪与姜越同在私学读书,直到及笄后才待字闺中,学问在女眷圈里小有名声。   姜越亦是凭科考头甲第七名入得翰林院,若不是郑文曜一事,兴许也能有他父亲的功绩。   走到垂花门,女眷由婆子领着走去对面院子,姜越则带着两个儿子去往男宾席面。   周启回到房中,看了眼早早备好的礼物,胸口莫名有些憋闷,他把衣领松开些,顺势坐在圈椅上。   母亲着人来传话,道刘家来人了,他便压下燥郁,赶去前厅待客。   刘相没来,这在预料之中,来的是他长子刘平,二姑娘刘清秋,再就是幼子刘琛。   刘平比周启大五岁,入秋后要去扬州巡盐,自打他为官后,进的都是富庶衙门,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刘家在朝堂上,如今是炙手可热。   且不说刘相,刘家长女在先帝崩逝后扶持儿子登基上位,自己则成了尊贵的太后娘娘,可好景不长,新帝即位一年半忽染恶疾,不治而死。当时的京城局势混乱,一面是刘相为首支持太后一派,一面是雍王为首,想要趁势逼宫一派。   雍王是先帝兄长,亦是当初储位的有力争夺者,他没有争过先帝,便想着同先帝的儿子争一争,两派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一向保持中立的兵部侍郎突然明确表示支持太后,雍王没了十足把握,只能忍气赴藩。   刘家和太后从先帝诸皇子中挑了八皇子,他生母身份低贱,生他前只是侍寝宫娥,为了彰显刘太后仁义,在八皇子登基后,尊幼帝亲母为太嫔,赏广平阁居住。   刘家权势愈发滔天。   周启在前面走,刘平回头看了眼二妹,笑声道:“我家妹妹去岁及笄,她性格与长姐不同,很是内向。父亲本不想让她过来叨扰,可她难得有兴致,说是喜欢喝周夫人的茶,我瞧着她不是喜欢茶,而是与周夫人投缘。”   刘清秋红了脸,端庄优雅的跟在后面,目光却悄悄落在周启的侧脸,俊美无俦,儒雅矜贵,她绞着帕子,心跳的仿若来到嗓子眼。   周启回道:“都说母亲人缘好,当真如此。二姑娘只管去喝,母亲清早便备下紫笋,足足有三大壶。”   轻而易举避开刘平话里的深意。   “妹妹,瞧吧,我说你还不信,这人冷心冷情,不是良人。亲眼看见你也该死了心,回头就听父亲安排,等着嫁给西北那位将军,他可是新封的战神。”刘平把扇子展开,望着周启消失在游廊深处的背影,又道:“在大理寺能有什么出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可知西北那位新贵手里握着多少兵马?”   刘清秋心烦意乱,咬着唇闷声道:“哥哥,我不喜欢武夫。”   刘平笑:“武夫有武夫的好,吹了灯不都一回事吗?”   他这个妹妹,惯爱吟风弄月,被母亲养的小家碧玉,半点没有刘家女该有的气魄。   再看长姐,过的那是何等威风。   刘清秋彻底闭上嘴,与丫鬟在抄手游廊中慢慢踱步,看周家庭院雍容典雅的布局,墙角处开的小花都那样明媚,叫人心情忍不住舒畅。   抬头,却见对面走来三人,当中那位明眸皓齿,生的很是潋滟。   丫鬟小声提醒:“那便是姜家嫡女姜瑶,就是她同周家郎君传的流言。”   刘清秋的脸倏地变了,她下意识端着架子,目不斜视的等她们一行人上前。   姜瑶很美,美的招摇放肆。   几人相互福了福身,竟也没有留步,便错身拐进了甬道。   刘清秋死死攥着帕子,克制住牙齿的颤动,吩咐道:“回头帮我查查她。”   姜家是率先要辞别离开的,姜越有公务要回光禄寺,尽管姜瑶还未待够,却不得不依依不舍的登上马车。   车内,苏氏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收起你那点心思,母亲是不会看你犯傻的。”   姜瑶瘪嘴:“你怎知他不喜欢我?他分明待我不一般,他...”   “人家客气几句,你就当他喜欢你?再说胡话就罚你回去跪祠堂,听见没!”苏氏难得疾言厉色。   姜瑶烦闷的撇开头,把手搭在车帘上。   马车晃了下,帘幔跟着荡开一条缝,姜瑶看见周启提着一个匣子疾步而来,她赶忙冲外面喊道:“停车。”   苏氏隔开她,挑起帘子笑着问:“哥儿还有事?”   周启拱手一拜,回道:“母亲命我送来食盒,里面是江南厨子做的桂花乳酪,芙蓉酥饼,还有一盅雪蛤汤。”   苏氏接过,再三道谢后,马车才渐渐驶离周家。   姜瑶面色红润,掀开那食盒挑眉得意:“母亲,他可只送我了呢。”   苏氏笑,懒得回她。   脑中却清楚的厉害,这哪里是送姜瑶的,分明是周夫人点名要送给姜宝忆用的食物,江南厨子,呵。   周启刚回院里,周临就搭上他的肩膀,神秘兮兮问:“大哥,你不对劲。”   周启推他,往前走。   周临追上去,“母亲何时让厨子做过糕点。”   “难道传言是真的,你跟姜家嫡女真有...”   周启兀的停住脚步,肃着脸瞪向满脸兴奋的周临:“这两日你过分闲散,今夜抄兵法十遍,明早交给我。”   身后传来哀嚎,周启步履未停。   姜宝忆爱吃,吃饱想必就有气力来写字了。   如是想着,他匆匆走去暖阁,重新换了本柳公的字帖,耽误了几日,合该好生教导一番。   -完- 第10章   ◎你就像我亲哥哥一样◎   翌日,周启磨蹭到巳时一刻都没去上值,路过暖阁多次也没看见屋里有人,他站在槐树下,甜丝丝的花香一阵阵传来,采蜜的蜂子嗡嗡不停。   他想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自己约莫暗示的不够明白,苏氏没能领会,又或是苏氏知道却没将东西交给姜宝忆。   定是如此。   姜宝忆在姜家处境不好,被人苛待缺衣少食想来也是寻常。   如是想着,他捏紧拳头,越发觉得姜家无情无义,对一个小姑娘毫无同情心,冷漠甚至是铁石心肠。   与此同时,姜宝忆打了个饱隔,捏着芙蓉酥饼窝在榻上,她今日还是告假没去周家,心想待会儿吃完再躺下补个觉。   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没有打理,小脸因为睡得过久而被压出红色痕迹,整个人懒洋洋的,日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脸上,显得肌肤莹润,滑腻的跟美玉一般。   余嬷嬷给她擦了擦嘴角,道:“周夫人真是体贴,知道咱们姑娘的父亲是江南人,竟如此用心。”   姜宝忆喝了盏牛乳茶,往后斜斜一躺,软声细语说道:“嬷嬷,这样自在的日子,若往后都有该多好。”   余嬷嬷一愣。   姜宝忆翻了个身朝里,喃喃道:“嬷嬷,我睡了。”   虽然偷懒会心虚,可抵不过此时躺在被褥间的轻松欢喜,姜宝忆带着复杂的情绪,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她过的舒坦,周启却陷入不断地猜疑之中。   故而书堂下学时,他神色凝重的对姜家小厮说道:“这几日程哥儿上课心不在焉,时常走神,默书也错好些。”   那小厮吓得跟他请教。   周启便点拨两句:“之前五姑娘陪他来时,他尚且能乖乖坐着听课,这几日宛若放了风,学的东西一点都没记到脑子里。”   这话当夜就回禀给苏氏,苏氏急的坐卧难安,顾不得更深露重,急匆匆去了碧蘅院,送去好些补品不说,还很是殷勤的询问姜宝忆身体症状,见她小脸圆了一圈,便知应该没有大碍,遂催着她明早与程哥儿同去周家。   姜宝忆又辗转反侧,愁眉苦脸起来。   不只是因为要去练字,更是惆怅该如何解释。若说病了吧,她还胖了一圈,若说没病吧,那她就算是逃课。   周启会怎样处罚逃课的人,听闻大理寺刑狱手段极多,周启见多识广,想必手到擒来。   叹了一宿的气,早上梳洗时眼底都有些乌青,余嬷嬷本想拿粉遮一下,姜宝忆望着镜中可怜兮兮的自己,悄悄把眉粉带在上身。   去的路上还在想,自己本就是个陪读,怎么就跟着上起课来,还是周启加送的练字课,似乎没有确切原因,周启让她练,她就练了,一旦开始,都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暖阁安静,姜宝忆出于心虚脚步放的很轻,楹窗上换了秋香色软烟罗,淡淡的光落在书案上,将那本柳公字帖映得格外显眼。   四联花鸟画檀木宽屏后,能隐约看出人影,身姿笔直,气度昂然,隔着薄薄的屏风,两人就像泥塑了一般。   准确来说,对面那人像等待猎物上门的猛兽,呼吸间尽是侵略意味。   姜宝忆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登时双脚跟被糊在地上似的,想往回缩,偏偏因为惧怕动弹不得,想旁若无事往前走,去问安,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上回有这个感觉,还是母亲让她理账,她偷懒糊弄过去,等到检查课业,四肢都是软的,更别说编谎话蒙混。   母亲罚她面壁背书,整整七日不同她说话。   姜宝忆咬着唇,双眸往屏风后瞄了眼。   恰被周启捉个正着。   四目相对,她慌忙低下头,细声细气叫道:“大哥哥早。”   听着脚步声靠近,在车上安慰自己的那些话瞬间没了分量,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丢脸。   甚至不等周启开口,他就那么定定的站在自己面前,自上而下流露出的逼视就让姜宝忆觉得羞愧可耻,为自己偷懒而感到自责内疚,她抠着手掌心,脑袋恨不能钻进砖缝里。   周启逡巡过她略显圆润的小脸,抽条般忽然就饱满的身体,皱了皱眉。   其实打他听见外头脚步声时,就猜到是何原因,他断案审案,靠的便是过人的洞察力和逻辑能力,又见她慢吞吞进门的态度,登时什么都明白过来。   心里自然冒火,甚至起身时抄起书架旁悬挂的戒尺,眼下就在他身后攥着。   “可知错?”   声音压着愠怒,很是威严。   姜宝忆嗫嚅道:“嗯。”   周启上前,落在姜宝忆眼里的是他漆色皂靴,襕衫边角绣着的银白色云纹,她屏住呼吸,脸愈发绯红火热。   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念叨:再也不逃课,再也不偷懒了。   这种感觉着实煎熬,就像把人放在火堆上烤,时不时还翻个面。   她瞥见周启手里的戒尺,又长又厚,也不知是不是打人的缘故,戒尺尾端油润锃亮。   她慢慢伸出手来,举到周启面前。   周启往下一扫,姜宝忆掌心嫩白,指肚浑圆,皮肉娇嫩的没有一丝写字累着的痕迹,他举起戒尺,那人微微抖了下,却没缩回手去。   “大哥哥,你打吧。”姜宝忆抬起头来,双眸像是染了层水雾,明明害怕却又视死如归地望着周启。   戒尺带着疾风擦过姜宝忆的耳畔,却生生停在离她掌心一寸之处,而后轻轻打了下。   周启把戒尺放在桌上,转身走到书案前,淡声道:“下回不许再犯。”   “好。”   姜宝忆摩挲着那块被打的肉,眉眼瞬时弯起来,殷勤的坐在圈椅上,主动多拿了一本字帖。   周启不觉跟着勾了勾唇角。   “你舅母也帮你说谎装病?”   “不是,起初真的病了,不过三两日就好了,舅母不知道我后来装病。”她老实交代,长睫遮住小鹿般水灵灵的眼睛。   周启蹙眉,注意到她眼底乌青色的痕迹,起身走过去,伸手拿拇指摁在上面,倒不是画的。   姜宝忆忽然僵住,心跳扑通扑通飞快,荷包里放的眉粉愈发烫人,她庆幸自己没再往眼底涂东西,否则被周启发现,定会狠狠责罚。   周启眼睛扫过她浮起粉色的耳垂,只觉指腹火烧火燎,如同被点着了一般,他移开手,轻轻轻咳嗓音。   “等改日我帮你制定一份锻炼身体的计划,总这么娇娇弱弱,是很容易生病。”   “不用了不用了,大哥哥,我还好...”姜宝忆连连摆手。   周启淡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姜宝忆心里苦,面上还强忍欢笑,道了声谢,捏笔的手指微微打颤。   周启从袖间掏出一个紫檀木雕琢的精致小盒,放在姜宝忆面前,“打开看看。”   姜宝忆仰起小脸,不解的问:“是什么?”   “送..奖励你认真练字的礼物。”   闻言,姜宝忆愈发没脸。   小盒里装的是一枚覆在绿叶上的蝉,白玉雕就,只那片连成一体的叶子隐隐透着莹绿,水头极好,玉蝉雕工很是细腻。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姜宝忆推回去,合上盖子。   周启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说,遂取出玉蝉,将那编好的红绳理顺,轻声道:“你或许不知,我母亲与你母亲是故交,这是她的心意,若你拒绝我恐怕没法同她交代。”   说罢,不管姜宝忆有没有答应,径直从后给她佩戴在颈间,手指不可避免碰到她柔软的发丝,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你就像我亲哥哥一样。”姜宝忆反应过来,这不是趁机拉近关系的好时机吗,她捏着玉蝉,起身盈盈一拜。   “若大哥哥不嫌弃,咱们就结拜成异性兄妹,往后大哥哥有任何差遣,妹妹都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启看她热忱激动的小脸,心里头涌起一丝烦躁,冷声回道:“再说吧。”   -完- 第11章   ◎你不回答,我不放你回去◎   转眼便至盛夏,周家花园里格外热闹。   书堂的学生放了半日假,周夫人吩咐厨房做了各色消暑食物,姜宝忆的座挨着周夫人,面前摆满她喜欢吃的冰镇瓜果,远处小厮纷纷举着竹竿粘鸣蝉,满树的叫声此起彼伏,听着好不扰人。   姜宝忆正要吃第三块冰镇蜜瓜时,白玉盘被人不着痕迹推到旁边,她抬头一看,周启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穿着身雪青色夏季襕衫,长身玉立,撩起衣袍目不斜视的坐在右手边,方才的举动似乎是无意的。   这样热的天,瞧着那些冰镇果子就眼馋,姜宝忆见周启不多时就沉浸在对面戏台上,便悄悄伸出手,去够桌边的蜜瓜。   周启余光瞟了眼,唇角轻勾,依然坐姿笔直。小姑娘今儿梳着留仙髻,发鬓上簪着桃花流苏步摇,再细微的动作,步摇还是轻轻晃动,一袭樱粉色束腰长裙,勾勒出纤细却不失丰盈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却又贪嘴。   细白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到白玉盘,周启咳了声。   那手跟兔子一样倏地缩了回去。   周启转过身去,与她视线相交,她的面上出了汗珠,头发贴在颊边,那股清香就更浓了,叫人忍不住想深吸一口气。   “不要吃太多凉,容易腹疼。”   周启说完,旁边的周临就笑:“才吃了几条蜜瓜,大哥未免太过谨慎。宝忆妹妹,给你。”   他径直端着盘子递过去,姜宝忆咬着唇,瞟了眼正襟危坐的周启,又默默小声道:“我吃饱了,谢谢二哥哥。”   周临还想往前硬递给她,被周启一把摁住肩膀,强行压回座位上:“老实听戏。”   周启的威严不只对姜宝忆有用,闻言,周临也乖乖坐回去,只敢拿眼神跟姜宝忆交流。   听戏听到后半截,周临提到刘家幼女刘清秋。前几日周临去游湖,恰好碰见刘清秋和许家姑娘在水榭参加诗会,许家姑娘素来对人都鼻孔朝天,唯独对着刘清秋,殷勤备至,说话都跟抹了蜜似的,偏刘清秋性格高傲,总是冷冷淡淡对着许家姑娘的笑脸,那画面活脱脱像极了溜须拍马的拍到马蹄子上。   周临说的抑扬顿挫,末了又道:“当年许家拥立刘太后的儿子登基,往后便有了许尚书的一路高升,没想到现在他的儿女还是这副嘴脸,当真骨子里都藏不住的巴结。”   话音刚落,周启便肃沉着脸训他:“你最近是愈发口无遮拦,眼下虽没外人,许家和刘家却也不是你能信口议论的,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定狠狠罚你!”   周临这才意识到荒唐说错话,讪讪摸着脑袋看向周夫人:“大哥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   二楼戏台,除去姜宝忆,便只他们周家人。   姜宝忆听得如坐针毡,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她宁愿自己没长耳朵,虽然周启话里话外提醒她,没有外人,把她当自己人,可她还是需要表表忠心,毕竟小命要紧:“夫人和两位哥哥待我跟亲人一般,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像是怕人不信,嘴唇抿得紧紧地。   周夫人拉过她的手,瞧她眉眼间愈发有姜雪的痕迹,不由笑着安慰:“你大哥哥严谨惯了,别被他吓到。方才的话他也不是针对你,只不过二郎的确不该如此信口胡言,不让你们出去议论,实则是为你们好。   当年的事,今日的人,都不是能再妄言的了。”   当年若非有许家最后站出来支持刘家,刘太后的儿子不一定能争过雍王,此一时彼一时,许大人现下任兵部尚书,他的子女如何谄媚刘家,也不该放到明面上来讲。   周临连声悔过:“是我混账,母亲大哥骂的对!”   姜宝忆对咿咿呀呀的戏曲没甚兴趣,可周夫人爱听,她就坐在那陪着,后面愈发犯困,脑袋不受控制的一磕一磕。   周临正要伸手帮她垫一下脸,周启比他快一步,横起胳膊堪堪让那脑袋靠上。   粉嫩的小脸,长睫垂落下浅浅的阴影,额间的头发乖巧的贴着皮肤,她这般姿势便显得脖颈愈发细嫩。   而此时此刻,姜宝忆正陷在奇怪的梦里。   大雨滂沱,哗哗的雨点砸到屋檐上汇成水柱流到青石砖,雨雾中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姜宝忆觉得浑身发冷,就像被人推到檐下,与来人撞到一起。   几乎面对面,姜宝忆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像是臆想出来的人,可真真切切能感到他拉了自己一把,然后待她站稳后,又匆忙冲进屋里。   “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回京后,务必要深居简出,你和孩子都得活下去,记住,不要管我,更不要去谢家!”   “郑家亡败,从赐婚就注定了。有朝一日,郑家要去给谢家陪葬。”   “走!”   最后一声近乎气竭的喊叫,山呼海啸一般把姜宝忆推到幽冷荒僻的庭院,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大火烧后的硝烟味涌入鼻中,她茫然四顾,看不到半个人影。   “你也以为,谢家谋逆了吗?”   姜宝忆回头,不远处站着个人,清隽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异常冷厉,他慢慢走来,走到与姜宝忆并肩处,又问:“谢家谋逆了吗?”   “我不知道。”   姜宝忆摇头,她有点害怕,伸手去拽眼前人的衣袖:“大哥哥,你怎么了?”   周启冷漠的撇开她,往庭院身处走,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庭院,偶尔传出老鸹的叫声,不知何时涌起了云雾,姜宝忆急急跟过去,怕被他丢下,也不管他会不会生气,伸手握住他的衣角。   两人走到破败的房屋底下,姜宝忆吓得小脸惨白。   面前,有四具枯骨,死前应该是被人活活烧死的,他们呈抱紧姿态,惨烈而又绝望的仰视着天空,其中有一具尸骨是孩童,另外两具稍微高些,最大的那具像是三人的母亲,长臂环过他们的肩胛骨,透过这四具尸骨,仿佛能看到他们死前的挣扎和痛苦。   周启走过去蹲下,他的手触碰到一人头骨,他的背影颤抖着,似蓄积了无穷的恨意,然后,冷冽的声音传来:“谢家若有罪,郑家待如何?”   郑家待如何?   郑家都没了,父亲都死了,还能如何?   姜宝忆想让自己赶紧醒来,这个梦太可怕了,梦里的周启与平素里截然不同,浑身上下散着弑杀的森冷气息。   周启似乎一定要逼问出答案,将她逼退到废墙根处,双目猩红的盯着她:“郑家有罪吗?”   姜宝忆摇头,没有片刻犹豫:“父亲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周启笑,声音叫人不寒而栗。Pao pao   “你父亲是冤枉的,谢家呢,谢家呢!”   “大哥哥,我不知道,我想回去。”   “回去?”周启攥住她的肩膀,狠狠将人怼到墙上,磨着牙根威胁:“你不回答,我不放你回去。”   姜宝忆急的快要哭出来,母亲说过,不能提当年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即便是外祖母,也不能让她知道。可周启的眼睛要吃人,他攥住她的肩膀,像要嵌入骨里一样掐着她的皮肉。   姜宝忆招招小手,哑着嗓音哭道:“大哥哥,你靠我近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靠在他耳边,细着声音道:“谢家也是冤枉的。”   周夫人正在点戏,冷不防听到旁边小人发出的呢喃声,不由僵住。   周启和周临亦变了神色,原本热闹轻松的氛围瞬间冷凝下来。   “宝忆,你说什么?”周启扶正她的肩膀,目光灼灼的看向她洇湿的眼睛。   -完- 第12章   ◎陈年往事◎   风袭来,吹得姜宝忆打了个哆嗦,眼前人的脸渐渐分明,她揉了揉眼睛,看清周启严肃中略带侵略的神情。   她下意识想往后躲,可后脊抵着圈椅,只得仰起头来被迫对视向他。   “宝忆,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姜宝忆脸色发白,惊恐的不断摇头,想要找个空子钻出去,可周启身形高大,堵在圈椅出口如同一堵高墙,逼人的压迫感让姜宝忆求救般看向周临。   周临不忍,起身想劝:“大哥,你让她出来透透气。”   周启挥开手,冷声道:“宝忆,你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梦境最后一幕清晰至极,姜宝忆自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即便她说过,此时也只能装傻,那样的话,决不能叫外人知道。   她咬着唇,泪珠涟涟的望着周启。   那人终是不忍,松开手后,姜宝忆逃也似的从圈椅上弹开,绕到周临背后,再不敢靠近周启。   深夜,周启在书房收拾案卷,周夫人进来。   “母亲。”周启拱手一拜,搀着周夫人坐下后,又去倒茶。   周夫人看他背对自己时修长挺拔的身形,不由叹了声,想起经年往事,心里更是忍不住难受,只一瞬,又笑着抬起头来。   “你去江南,是要查郑家的事。”   “孩儿不敢欺瞒母亲,郑家出事被抄后,有很大部分钱财不翼而飞,前几日复核的贪墨案,有一条线索指向十几年前失踪那笔钱财,孩儿必须亲自去一趟江南,查清事情始末缘由。”   周启思忖片刻,如实与周夫人坦白:“孩儿想借此案,将许家扳倒。”   这才是心里话。   周夫人长吁了口气,想起与周启初见时的场景。   当时,周夫人育有两子,周临尚在襁褓当中,周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身子骨一直恹恹瘦弱,寻遍名医都没有法子后,周夫人便将希望寄托给神明,她千里迢迢亲自带着周启住到京郊的道观里,日日祈福祝祷,希望儿子能活下来。   可周启病的着实厉害,终是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他死的那夜,有人把另外一个孩子带去交到她手里,便是如今的周启。   曾经他姓谢,名叫谢玄,是被谋逆通敌罪诛杀满门的谢坚谢大将军的第三子,亦是唯一逃出生天的谢家人。   当年谢坚大败敌军拔营回京途中,被先帝扣上谋逆的罪名,由许家半途围剿截杀。   谢坚抵死不从,被卸掉兵权的他和几十个近卫拼死搏杀,最终不敌蜂拥而上的士兵,被当时的兵部侍郎如今的兵部尚书许昶斩下头颅,入京后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月余。   骁勇善战的护国将军一夜间成了人人喊打的通敌叛徒,谋逆罪臣,在谢坚被杀的同时,京城谢家亦没能幸免,谢夫人怕儿子被抓后受辱,提前用猛火油淋了房屋,在侍卫冲进来想要动手之时,她点燃了屋子,与三个儿子葬身火海。   周启怎么可能放过许家,在他查到那一丝线索的时候,恨不能立刻将罪名坐实,将许家扳倒。   可他知道,不能鲁莽,局势容不得他犯一点错误,他是谢玄,也是周启。   “母亲支持你,但是孩子你要记住,如今的许家不是十几年前的许家,他在朝堂上结党营私,根深叶茂,即便被查到罪名坐实,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既然我决心要做,便会让许家万劫不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许家的权势,是谁给的,便让谁亲自拿走。”   周启斜挑起眼眸,拨开罩纱后剪去灯芯,“事不关己时都会坐视不理,可若他触犯了刘家的底线,刘太后和刘相不会容他。”   当今朝堂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刘太后扶持八皇子登基后,朝臣都在议论幼帝能坐几日皇位,他死后,又会有谁被推立上位,先帝留下来的子女中,大都年幼不当事,若能挟持,便是一人之下。   从来权势令人昏心,尤其在只手可抵之处。   能与刘相势均力敌的也只剩下许昶许尚书,明面上平静祥和,背地里难免波谲诡异。   若不然,刘相不会急于撮合刘清秋和西北战神的婚事。   一旦拥有军队的支持,许昶便不足为患。   周夫人临出门时,忽然寻思起什么,与周启商量:“二郎和三郎都很是喜欢宝忆,我这辈子没有生女儿的命,宝忆又早早没了母亲疼惜,二郎那日还跟我说,要把宝忆认过来当妹妹。   既然要认,总得大大方方张罗一场,也好叫人都知道,宝忆有人护着。   你觉得如何?”   周启郑重想了想,“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周夫人扫过他坦然从容的面色,心里头忽然有个想法,这个时候不好挑开,便佯装同意,点点头算是敷衍过去。   出了门,周夫人心道:看来宝忆怕是要做周家儿媳了。   姜瑶苦暑,换了件宽敞的大衫还是觉得热,她在碧蘅院待了小半天,已经热得满身是汗。   姜宝忆正给她绣荷包,素净的脸上只浮出几粒汗珠。   “还是得瘦些,夏日不遭罪。”姜瑶扇着团扇,支着腮往案上一横,“你看看你,绣了老半天也没说热,快停下来喝口冰镇梅子。”   她呼呼扇风,夺了姜宝忆手中的针线往篓里扔去。   姜宝忆揉揉手腕,端起冰镇梅子喝了口,声音柔柔:“大姐姐,你不着急要了吗?”   姜瑶前两日就催着她绣荷包,今天倒忽然慢了下来,歪在榻上与她闲聊。   “原本是想在启程前送给他的,可今早听人说,他昨天傍晚就坐船走了,就等他回来再去送吧。”   “大哥哥去江南了?”   先生告假多日,姜宝忆也多日没去周府,前一段日子听说周启要南下查案,却不知走的这般匆忙。   姜瑶百无聊赖,勾着头发点头:“是啊,也不知成婚后他会不会如此忙碌。”   姜宝忆咧嘴笑,两手压在下颌小声道:“姐姐跟他一起去忙便好啊,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姜瑶红着脸,戳她眉心。   “再有一年你就及笄了,看我不好好打趣你。”   两人闹了小半晌,姜瑶忽然收起笑意,认真说道:“你可还记得齐家四郎?”   姜宝忆愣了下,点头:“记得,姐姐和舅母去过齐家赴宴,齐家四郎中了进士,说是已经谋了个官职,再有两月便会上任。”   姜瑶叹气,瞥了眼窗外与她贴耳说道:“齐家要完了。”   姜宝忆呆住,经由姜瑶一通细细解释,她才恍然大悟。   原是之前周启盘查的旧账,牵连出齐家贪墨渎职,齐大人被入了狱,齐家四郎的仕途也毁了。   姜瑶突发奇想,招手让姜宝忆靠近,小声问:“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与齐家四郎的事被周启知道了,他嫉妒,所以就对齐家痛下狠手。”   姜宝忆瞪大眼睛,喃喃:“不能吧。”   姜瑶捂着小脸,忽然露出个笑容,长睫垂下来,遮住眸眼里的潋滟。   “若真的如此,我反而觉得高兴呢,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强烈的喜欢我,护着我,不管不顾为了我除去一个个障碍,他得用情多深。   宝忆,你赶紧绣荷包,等他从江南回来,我亲自去见他。”   -完- 第13章   ◎心间一动◎   今岁京城少雨,夏末时候终于滴答起来,细若牛毛的雨丝洒在身上,稍稍降下暑日的炎热。   姜宝忆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合着眼,脑中不断默背看过的账簿,唯恐哪日懈怠生疏,听见鸟雀落在脚边,她睁开眼,弯腰撒了把粟米。   翠喜急匆匆自游廊尽头拐来,走到月门还被绊了下,连滚带爬起来就往姜宝忆面前跑:“姑娘,不好了,大姑娘出事了!”   赶去春晖堂,姜宝忆才知道姜瑶被人推进了河里。   四方宽榻上垂着薄绡帐子,堆叠成簇的织锦绸缎光滑细腻,沿着缝隙掉在地上,屋内有淡淡的熏香味,门窗开着,风绕过落地花鸟屏将那帐子吹得浮动似水,姜宝忆打眼就看见抹泪的舅母苏氏。   她与苏氏行过礼后,急急走去帐前,挑开纱帐就吓了一大跳。   素来脸蛋红润的姜瑶灰白着小脸,浑无生气,头发虽擦过,可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腮颊,此时身上穿的也不是出门那件绣金线团花对襟长裙,换了件薄软丝绸里衣,双唇紧闭,眉心如山,细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被沿,偶尔发出惊呼呓语。   姜宝忆弯腰爬过去,给她擦净脸上虚汗,曲臂弯下腰将额头贴在姜瑶头上,瞬间被烫的哆嗦了下,她跪坐在床前,回头看了眼仍在外间与大夫问话的舅母,随后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枚药丸,塞进姜瑶嘴里。   叶太医给她做的药丸,大都是用来补气养血,增强体力的良药,因用料珍稀工序繁琐,故而每回也只是几丸而已,即便是她自己,也鲜少在夏日服用,多半都在冬日备着。   服用药丸不多时,姜瑶的气色明显好转,她咳了声,喉咙里呛出不少水来,苏氏踩着碎步匆忙赶紧来,挨着姜宝忆坐定后,双眸焦急的望向姜瑶。   她睫毛轻颤,眼珠不断转动,忽然,猛地睁开眼来,失神的瞪着帐顶。   苏氏趴上去,抓着她手臂就喊:“瑶儿,瑶儿,我是母亲!”   姜瑶缓慢的移过视线,看清面前人后,嘴巴瘪了瘪,随后破声大哭起来。   姜瑶用了碗鸡汤海参粥后,断断续续讲完今日之事。   她早上出门与好友约了游湖赏景,游船来到湖心亭,正在依序登岸时,不知道是谁从后推了她一把,让她直直坠进湖里,姜瑶不会水性,岸上许多丫鬟小厮看着干着急,却没人跳下去救她,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有人将她环着腰拉到岸上。   苏氏咬着牙根问:“当时..可有人看到你衣裳内....”   她叹了声,气的胸闷憋胀。   姜瑶脸一红,垂下眼皮道:“救我的人用衣裳裹住我,秀珠和云绿反应快,护着我就返回船内,一路往家赶。”   苏氏默默松了口气,方才她已经审过秀珠和云绿,说辞与姜瑶如出一辙,若真如此,倒也不碍事。   她想起那件做工华美的锦服,眉头忍不住又是一皱,见姜瑶没有大碍便去了外院,这件事即便要谢,也只能暗中过去,侯府门第,需得备上一份重礼。   姜瑶侧过身,姜宝忆歪在外侧,与她盖上一条毯子。   她退了高热,双颊异常绯红。   “宝忆,我知道谁推得我。”   姜宝忆瞪大眼睛,不觉用手捂住嘴小声问:“大姐姐你怎么不告诉舅母?”   姜瑶似鼻底哼出气来,不屑道:“我若是说了,母亲定会大惊小怪。”   她压着双手,往前靠近:“是刘清秋的狗腿子许芙。”   许家多年来一直攀附刘家,许家姑娘尤其厉害,每每与刘清秋在一块时,巴结逢迎之意昭然若揭,恨不能刘清秋使个眼色,就甘当马前卒。   “上回在周家,刘清秋看我的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我知道她也喜欢周启,可周启喜欢我,她自觉难堪,就想让别人害我,她以为害死我,就能如愿得到周启的心,简直做梦!”   姜宝忆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那个死字格外刺耳,她拉着姜瑶的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解。   “宝忆,你信不信,我一定会嫁给周启的!”   姜瑶双眼格外自信明亮,姜宝忆被她的神色震撼,连连点头认真回道:“大姐姐,我信。”   若不然,梦里的因爱生恨如何解释?   只可能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姜瑶落水之后,安心在家养病,再未出过大门。一来是苏氏不放心,二来也是姜瑶怕刘清秋再使绊子害她,毕竟刘家权势滔天,若铁了心弄死她,定有千百种法子。   她可记得落水时,刘清秋那得意狠辣的眼神。   总有一日,她要嫁给周启,要气死刘清秋,彻底出了心头这股恶气。   转眼入秋,姜锦程在周家读了小半年的书,性子也比从前安稳许多。   姜宝忆把最后一本字帖临摹完,去书架上归置时,找不到新的字帖,这才意识到,周启去往江南已有数月之久。   她站在书架前翘着脚去够上面的书籍,听见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一扭头,周临背着手进门,径直越过她轻而易举把书拿下来,往她面前一递,笑道:“大哥真是能掐会算。”   姜宝忆抱着书唤了声“二哥哥”。   周临坐在案对面的圈椅上,抬脚搭在膝盖:“大哥前两日写信回来,说是给你预备的字帖今日就会用完,让我过来给你布置课业,他竟料的分毫不差。”   姜宝忆弯着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皮肤很白,迎着光近乎透明的莹润,乌黑的头发簪着青绿色步摇,像是小仙女一样。   周临摸了摸脑袋,觉得妹妹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他依着周启的吩咐,将特意留在书架上的几本商贾传记取下,又补上新的小楷字帖,准备离开。   姜宝忆送他出门,临走忍不住问:“二哥哥,大哥哥还有多久回京?”   周临嘶了声,不确定:“说不准,或许年底,或许用不了几日。”   周启传回京城的密报涉及秘辛,经由刑部大理寺复核后又联合多部门审办,最近正呈交给刘相主理审结,因为牵扯到多个地方官员,故而过程很是严谨隐秘,拖延至今都未结案处置。   远在江南的周启,与大理寺录事宋浩从一处私家园林出来,准备继续去查案卷。   不久前景子墨来信,将京城局势详述后,提到刘相与许家如今动向,说起江南贪墨圈地案,证据都指向许家那两位公子,刘相迟迟不允结案,无非为着拿捏许家,他不会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跟许家撕破脸。   而许家也正是知道缘由,故而这几日与刘相来往很是频繁。   二楼茶肆,周启在脑中理顺思路后,听见对面宋浩低声道:“大人,京中来信,召你回去。”   周启拧眉,瞥了眼信中笔迹,知是刘相所为,不禁攥紧拳头,倒吸一口气,脑中愈发清明起来。   刘相给他足够时间查证,却在最关键时候调他回京,说明他只想节制许家,至于旁的什么真相,无关紧要。   宋浩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又道:“许大公子的事情还要不要查?”   周启眉眼冷淡,闻言只抬头扫向江面,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桌案,随后起身落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继续查。”   楼下不断有商客进门,不乏外地口音,周启算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经有六波人歇脚,他跟掌柜的打听了一番,得知年尾有场江南第一商贾的比赛,获胜方可夺得地皮一处。   那块地皮曾是江南首富郑文曜的私产,也是郑文曜起势的重要地段,故而被后人誉为风水宝地,此番拿来当彩头,也是因为初初解禁,被无数商贾觊觎。   周启去看过,那块地皮隔着郑家不远,足足有半坊之大,与郑家遥遥相望,对角姿态犹如反哺之势。   曾经的郑家早就荒败,热闹也因着谋逆消散,此前围绕郑家建立的庭院也都纷纷迁居,千金一掷的富贵地门可罗雀,杂草丛生。   周启闭上眼,仿佛想起谢家被诛的前两日。   那夜静谧,他倚在母亲怀里小憩,隐约听见有女人同母亲焦急说话的声音,她很激动,也很紧张,攥着母亲的手过于用力,从而把周启从梦中扥醒。   “谢大将军回不来了,这是一场阴谋,你跟三个孩子能逃就赶紧逃。   虽然文曜不愿我冒一丝危险,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孩子去死,想办法送孩子出去,再晚,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谢家早就被暗卫监视,不得以,母亲把他交给了最信任的嬷嬷,悄无声息随杂物车离开谢家,送去京郊道观。而他的两个哥哥和母亲,为了掩护他活下去,以最惨烈的方式自/焚于谢家,替代他死去的那个孩子,则是嬷嬷的亲生孙子。   周启抬头,望向荒芜的院落,那夜过去拼死送信的女人,就是姜宝忆的母亲姜雪。   回程很快,先是走了两天水路,后来骑快马日夜兼程,用了四日便折返回京,彼时天气凉湛,周启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红衣皂靴,因着气质温润如玉,犹如高山之雪明朗谦和,同时泛着淡淡的疏离冷漠。   他去了趟大理寺,紧接着又与刑部整理了涉案官员档案,由刑部侍郎汇总给刘相后,才有喘息时间。   回府时,已经是三日后傍晚。   暮色四合,凉风刮过亭榭将树上的黄叶吹得瑟瑟发抖。   书堂旁的暖阁,灯火亮着,薄薄的纱窗透出清瘦的身影,他心间一动,提步走上前去。   -完- 第14章   ◎听见她呢喃道:“大哥哥...”◎   入目是双联檀木屏风,烛光浮动薄纱上的人影,时而纤瘦,时而臃肿,屋内静谧无声,周启定在原处,眉心微蹙。   冷风吹皱了书纸,也把屏风上的人影吹得烟消云散。   他走到书架前,取出叠放整齐的字帖,娟秀灵动的小楷恰如她那个人,乖巧可爱。   搁在旁边的书籍,约莫已经翻看完毕,规整的摆在右手边隔断里。   周启摸出江南商贾比赛纸张,夹进未写的字帖中。   翌日清晨,姜宝忆吃完早膳就赖在床榻间,梳好的发髻松松垮垮垂落,今儿天冷,外面风呼呼的刮,仿佛一夜之间就进了寒冬,冷的叫人不想出门。   昨晚她被冻起来,缩在被褥中没怎么睡着,方才余嬷嬷和翠喜去库房领新的棉被褥子,舅母着人过来传话,叫她过会儿去趟春晖堂,跟姜瑶一并选选时兴的面料,让师傅裁剪新衣。   她却不怎么想下床,小手小脚冰凉的厉害,唯独床褥间有暖和气。   歪着翻看书籍,脑子里转的飞快,碧蘅院月钱不多,大半被她用来买书,房间布置简约,却也有半间屋子特意用来存放书籍,她看书不爱回头,看完就用箱子封存,现下都堆在角落中,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没多时,姜瑶来了。   她穿了件高领对襟长裙,婀娜不失妩媚,外面罩了件新做的狐裘披风,走起路来能看见溜光水滑的面料,半根杂毛都没有。   姜瑶转了圈,很是得意的解了带子扔到旁边,拖鞋爬上床去,与姜宝忆挨着躺好。   “大姐姐,你身上好暖和。”   姜宝忆像挨着块炭,忍不住抱着姜瑶的胳膊蹭了蹭,姜瑶身上很香,是某种花草的味道,清新不呛鼻。   “你这儿还没用炭?”姜瑶扫了眼,把手中的暖炉塞给姜宝忆,“翠喜做事真不用心,早几日就该去领炭火了,总不至于冷的跟冰窖一样。”   她鼻子受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姜宝忆习以为常,咧开嘴笑道:“翠喜姐姐去领了,可没领到余炭,库房嬷嬷说再过两三日就会再行采买,让她等等,横竖现在没入冬,不着急。”   姜瑶嗤道:“你可真是个软柿子,栖香阁和墨韵馆早早领了炭火,你一个正经表姑娘怎就非得排在后头,说到底是你自己不争气,活该她们挤兑你。”   说罢又觉得自己狠了,转过头来捏着姜宝忆的小脸唬道:“放心,傍晚我让库房嬷嬷亲自给你送炭过来,那群不长眼的刁奴惯会欺软怕硬。”   姜宝忆嘿嘿笑着,连声谢道:“多谢大姐姐庇护!”   姜瑶过来是为着周启的事,她有些日子闭门不出,今儿好容易得到消息,周启回京都两三日了,明儿周家三郎生辰,周夫人要办个生辰宴,虽说没请几个人,可姜锦程回来随口说了声,姜瑶就听到脑子里去了。   若跟母亲挑明,她是决计不会允许自己去周家庆生,无论如何,都得想个好法子,最好能悄无声息过去,见得到周启,也顺便见见周夫人,听闻周夫人为人极好相与,若能叫她喜欢,想来日后婚事也不难。   姜瑶将自己的心思说完,起身握着姜宝忆的肩膀,半是央求半是命令:“你若是不帮我,往后我都不理你了!”   姜宝忆咬着唇,为难:“大姐姐,舅母一定会生气的,你还是同她说清楚吧。她不知道你跟周家大哥哥的事情,不知大哥哥其实心意你,你若说明白了,她会答应的。”   姜瑶哼道:“她哪里肯,生怕被外人说她有意攀附巴结,否则怎会伊始让我与齐家四郎相见,齐家跟父亲都是闲职,她想门当户对,却也不问我心里头喜欢哪个。   周家与姜家门第悬殊,母亲根本从未动过结亲的心思,更不会为我打算,这事,我要自己来。”   她捏住姜宝忆的肩,郑重道:“明早就听我的,咱们带上帷帽,谁都分不出来。我上你的马车去周家,你坐我的马车去道观祈福,天黑之前回家就行。”   姜瑶素来果断,吩咐完毕,又把自己来时穿的披风往姜宝忆手里一摁,挤眉弄眼道:“明早就穿这件披风,保准不会露馅。”   天高气爽,睁眼就嗅到院里菊花的香味。   姜宝忆带上帷帽,小心翼翼落下帽纱,又将整个人裹在略显宽大的披风里。   翠喜纳闷:“夫人竟然如此大手笔,这样成色的披风怕是价值不菲,摸起来水润润的,挡风又保暖。”   姜宝忆偷偷红了脸,没敢说出真相。   待整理完毕,就匆忙去往姜瑶说定的地方,两人换了方向,各自去往彼此的马车。   道观在城西,约莫一个时辰,路上姜宝忆心里很是忐忑,时而掀开帽纱去看外面街巷,时而抠着手心盼望这一日早点过去,不知不觉就来到道观门前。   湛蓝的天飘着几许白云,姜瑶的贴身丫鬟秀珠扶着姜宝忆下车,车夫去往后院拴马,她们两人先行去往观里。   道观里正在举行打醮仪式,处处烟熏火燎,呛得姜宝忆直咳嗽。   秀珠引着她走到后面厢房,之前苏氏常带姜瑶过来斋戒,房内布置也都是按照姜瑶喜好,窗边摆着一盆金丝菊,对面香案上则早早放好了贡品,素瓷碟雕花案,另有一小座灵宝天尊像。   姜宝忆先是有些不安,后来就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在房里熟悉物件,她掀开帽纱,去触窗牖边的金丝菊,上面还盛着水珠,想来知道姜瑶要过来,特意吩咐人打理的。   许是练字成为习惯,姜宝忆索性从香案上取来《黄庭经》抄写,秀珠见她字迹清秀明丽,不由感叹好看。   两人不便出门,属实无聊,后来秀珠就倚着圈椅睡了过去。   姜宝忆抄了两个时辰,手肘酸疼,便起来绕着房间活动,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以为是过来送茶水的道姑,忙把帽纱垂下。   可脚步声很快走远,她忍不住挑开楹窗,只看见一抹颀长清隽的身影,单从后背看,就知道是个贵公子。   合上楹窗,再度听到脚步声,这次是来送水的道姑,奉上茶水后,那人似乎在打量姜宝忆,却也没多说话,倒退着离开房间。   姜宝忆心虚,自然提着一口气,又见道姑眼神上三路下三路的审视,愈发觉得坐立难安,她喝了口茶,默默盼望时辰过的快些。   可没多久,她顿感浑身酥软无力,眼皮重的厉害,想要去喊秀珠,还没张嘴,就歪倒在榻上。   另一间厢房,宋浩推门进入,拱手道:“大人,是许家设的平安醮,说是要连打七日。”   对面人穿着身天青色襕衫,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玉冠长簪,面如冠玉,举止矜贵从容,正是周启。   他抬起眸眼,曲指叩在案上:“虽不是皇家道观,却也在天子脚下,许家这阵仗恐怕有失分寸。”   宋浩又道:“方才看许家小厮鬼鬼祟祟猫在一间厢房后窗处,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有声张。”   “许家小厮?”周启琢磨着,忽然起身。   那间厢房位置偏僻,处于道观的角落,紧挨着院墙,故而素日里算得上安静怡人。   周启立在墙角,果真看见两个举止鬼祟的男子做贼一样躬身伏在窗下,竖着耳朵听门内动静,似乎等到时机,两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佯装叩门的模样,实则窥视周遭行人,随后,一人推门进去,一人脚步飞快的去往前院方向。   周启拨开楹窗,只瞥了一眼,便觉浑身血液直直窜向头顶。   男人此时站在塌前,面对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她穿着雪青色襦裙,层层叠叠的裙角搭在鞋面上,披风带子被解开,就压在身下,宛若一张绮丽的裘毯。   他咽了咽口水,手忙脚乱去褪自己衣裳。   将要伸手够姑娘腮颊的时候,忽觉颈后骤然一疼,“咚”的一声坠倒在地。   周启抬脚踹开,又扫了眼依旧昏睡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宋浩把昏厥过去的小厮揪住衣领拎去后山。   约莫半盏茶光景,另外那个小厮就带着人热热闹闹赶来。   由头简单直白,说是许家丢了打醮用的名贵檀木香珠,看见盗贼往厢房来了,怕惊扰住宿的香客,便准备挨间搜搜。   道姑起初很为难,可捱不住许家气势,便主动上前叩门。   “姜大小姐,你开一下门叫他们看一眼,也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   半晌,没有回应。   那几个小厮没耐性,走上前噔噔噔的踹了两脚:“若再不吱声,我们可要进去了!”   声音毫不客气,甚至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   就在他们想要推门而入时,听见房内传出一声平静却满是压迫感的回话。   “谁给你的胆子,是想死还是不要命了?”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反应过来里头发生了什么。   门从内打开,周启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睨着来人,清冷的眉眼自他们身上扫过,犹如利刃森寒。   几人吓得面如灰土,几乎凭着本能齐齐跪下。   “小的..小的不知周大人在此,是小的唐突!”   单是大理寺少卿也罢,偏周启父亲是京兆府尹,周夫人母家是昌平伯,阖族高贵,势力稳固,别说是他们几个,便是主家郎君在此,也要给周启三分薄面。   “只是,这房里住的不是姜大小姐吗,怎么周大人在此?”   道姑试图往房内窥探,却被周启挡住视线,那人的目光极具威慑力,令她忍不住后退几步,再不敢靠前。   周启声音淡淡:“怎的,需我一字一句解释给你们?”   “不敢不敢...”   “还不快滚!”   冷厉的一声叱喝,在场人忙不迭抬脚就跑,哪还顾得上捉/奸。   周启合上门,复又快步来到塌前坐下。   数月未见,人好像胖了些,腮颊鼓鼓的,下颌也不似离开时见着那么细嫩,她躺的并不舒服,细长的黛眉微微蹙着,垫在身下的披风硌着她的身子。   周启把手从她颈下伸过去,另一只手穿过她膝下,轻而易举抱起人来放在枕上,瞧着是胖了些,可抱在怀里还是觉得没三两肉,还是瘦。   他又帮姜宝忆脱了鞋,拉过衾被盖好。   还未直起身子,听见她呢喃道:“大哥哥...”   就像被猫挠了下,偏还握不住那柔软的爪子,周启停着没动,眼睛盯着她启开的红唇。   -完- 第15章   ◎怎一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屋内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外头的风也停了,周启甚至能听到她细腻的呼吸声,她有些渴,无意识舔了舔唇,樱粉色的小舌沿着唇角勾出浅淡的水色。   周启手一松,被面盖在她脸上,乌黑的发丝拂起又落下,浓密的睫毛跟着颤抖。   周启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慢慢攥成拳头,平稳呼吸的同时脑中却一发不可收拾。   那股热血沿着心口急速往四肢涌动,以极快的速度瞬间充斥周身,睁眼闭眼,仿佛都能看到她乖巧又娇嫩的唇,濡湿的唇瓣,白的透亮的皮肤如瓷娃娃一样,有那么一瞬,周启险些用指腹触碰。   片刻,激荡的神经缓和,他重新坐回塌前。   姜宝忆翻了个身,细碎的头发黏在唇角,眼尾,柔软的腮颊沁出薄薄的汗来。   周启不动声色扫过她的睫毛,听见那人低低说了声梦话:“大哥哥,别杀人...别杀我...”   他一愣,忍不住轻笑,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句话而慢慢松弛下来。   伸手帮她把发丝抿到耳后,一点点很是小心,掌腹下的人紧紧皱着眉心,原本舒展的身体也拱成一团,偎在被褥中。   周启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好,不杀。”   也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手底下的人身子不断哆嗦,额头抵到周启支撑身体的手腕,像是找到依靠,蹭了蹭就舒坦的展开眉心,睡得愈发恬淡。   小猫小狗一样。   周启看她略显红润的腮颊,比初见时健康许多,少了几分病态,瞧着很顺眼。   姜宝忆醒来时,秀珠还在睡,她掀开被褥,迷茫的坐了会儿,才发现窗外天色转暗,必须早点回府去。   秀珠搀着她寻到车夫,依着来时的样子戴好帷帽坐上马车。   回去路上,果然遇到早就等的不耐烦的姜瑶,两人一碰面,姜瑶就垂头丧气的叹道:“今儿白忙活了,周启根本就没回去。”   姜宝忆纳闷,挽着姜瑶的手慢慢问道:“三弟弟的生辰,大哥哥没回府?”   “说是去忙公务,好几日都不着家。”   姜瑶耷拉着脸,转头又道:“周夫人却像你说的那般亲近随和,往后定是个好相处的婆母。”   姜宝忆深以为然,很是认真的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每回陪程哥儿去读书,周夫人都会预备好些果子糕食。”   姜瑶戳她脑门:“你可真是个小吃货!”   她招手,云绿捧着一匣子点心上前,姜瑶瞥了眼笑道:“临走前周夫人送我这匣点心,便都送你吧。”   她不怎么爱吃甜食,姜宝忆却喜欢,见她高兴的抱着匣子,不由觉得她孩子气。   姜瑶从周家出门后,去了趟胭脂水粉铺子,可巧就碰上刘清秋和许家姑娘许芙,两人在隔壁铺子挑珠钗首饰,门口停着翠顶马车,丫鬟小厮成群,掌柜的卑躬屈膝笑脸逢迎,把最时兴的料子全拿出来。   姜瑶眼神好,瞧见好几块顶好的羊脂白玉,刘清秋自然也看到了她。   若说先前对那几块白玉没甚兴趣,在刘清秋看到姜瑶的一刹她就改变了心意,不仅全都让掌柜的包好,而且离开时,还故意从姜瑶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偏那掌柜的不长眼,只忙着送刘清秋,竟撞了下姜瑶。   许芙看清两人眉眼间的火花,故作矫情的去跟刘清秋说道:“照我说这些料子配不上你,那些庸脂俗粉却是求之不得。”   言外之意,是在讥讽姜瑶。   刘清秋明白许芙的示好,也知她们许家的意图,可那时她很是享用许芙的奉承,因而也就顺着接话:“倒把我说的天仙一样,那你说说,什么样的料子适合我?”   许芙清了清嗓音,道:“自然是天底下顶好的玉料,比如那套鸡血玉头面。”   刘清秋敛了笑意,垂眸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话题。   孟夏时,许家曾借许芙的手向她送过两箱笼珠宝,其中就有套鸡血玉头面,那样好的成色和做工,在京城是能买一处极好的五进庭院。   刘清秋知道分寸,寻常时候也不会戴出来,偶尔几回,也是为了配衣裳,见周启。   姜瑶抱着胳膊,边走边愤愤道:“许芙那嘴脸,活脱脱的狗腿子像,虽说许家发迹多年,可骨子里还是狗...”   “大姐姐,你小点声。”   姜宝忆大眼睛滴溜溜往四周一转,拉着姜瑶的手往前提步走去。   许家不是世家,能发迹到如此地步,与当年平叛通敌谋反的谢家不无关联,谢家衰亡,许家犹如乘东风扶摇直上,时至今日才可与世族比肩。   姜瑶吐了吐舌:“怕什么!”声音还是压低了很多。   “大姐姐长得好看,便是不戴珠钗也是极美的,你不要同她们生气,不值当。”姜宝忆拢了拢披风,忽然想起来,忙解了带子还给姜瑶。   姜瑶也解下身上的披风,两人互换后,先后进的大门。   夜里,姜宝忆觉得分外累,便是再好吃的点心也没心思享用,梳洗完就爬上床蒙头睡觉。   翌日起床,鼻塞咽疼,眼睛还不断的流泪,风寒了。   余嬷嬷想去春晖堂告假,姜宝忆咬着红枣摆手道:“嬷嬷,我没事的。”   说罢,忽感鼻子一痒,转头捧着小脸打了个喷嚏。   余嬷嬷心疼,给她温了个手炉带上,又怕她冷,里里外外多套了几件棉衣,裹得圆滚滚的。   连姜锦程都说,五姐姐穿的跟粽子似的。   姜宝忆从书堂绕到暖阁,走到近前发现屋里有人,她只当是丫鬟在打扫,抱着手炉迈步进去。   暖阁又换了件蜀锦宽屏,绣着八仙祝寿图,屏风后站着个人,看不清是背朝自己还是面朝自己,只是身量高大,气势昂然。   她纳闷的唤了声:“二哥哥?”   那人不动。   姜宝忆慢吞吞走过去,站在屏风前把脑袋往里一歪。   正对上同样看过来的周启。   四目相对,姜宝忆忘了回避,张着唇愣在原地。   周启眉眼生的十分好看,平素里淡淡的搀着几分冷意,疏离似高山之雪,宁静中蓄满波澜,此时他又比平时多了些许柔和,狭长的眸眼叫人忍不住沉溺。   姜宝忆反应过来,立时就红了小脸往后连退两步,站定后慌乱叫道:“大哥哥。”   周启唇角轻勾,自屏风后走出,直到离她两步远。   “怎一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姜宝忆揪着衣袖,否认:“大哥哥看错了,我不害怕你,我只是不知道屏风后是你,我若知道是你,我真的不会害怕。”   周启不揭穿她,看见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满是惶恐,就连腮颊也红彤彤的,不禁淡声道:“伸出手来。”   姜宝忆迟疑的看着他,周启眼底幽深,瞧不出情绪,她只好偷偷摩挲了几下掌心,伸过去小声道:“我有认真写字,虽现下仍写的不如大哥哥那般遒劲有力,可我一日都没有偷懒,真的。”   周启笑,随即在她掌心放了块冰湛湛的物件。   “这是奖励。”   “这是什么?”   姜宝忆捏起那枚物件,转到底面看了看,惊道:“是印鉴。”   黄玉雕琢的印鉴,刻着“宝忆”二字。   周启点头,问:“可喜欢?”   “喜欢。”姜宝忆嘿嘿一笑,有种绝路逢生的侥幸,她哈了口气,然后把印鉴盖在自己掌心,愈看愈喜欢,便仔细收进荷包,再三道谢。   许是被周启身上的冷淡气激的,姜宝忆鼻子一酸,接连打了数个喷嚏。   周启的眉心都蹙成小山,临走撂下狠话,说是过几日要给她增设强身健体的课程。   姜宝忆的喜悦就这么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回到书房,景子墨背靠在门框,宋浩站在案前,周启进门后就松了领口,把案卷往桌上一掷,冷声道:“今日起,办许家!”   景子墨快步走到跟前,低声问:“如何入手?”   周启抬眉:“许芙。”   道观里的事,是许芙为了讨好刘清秋,故意布下的陷阱,差一点,就害了宝忆。   他没法不去多想,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厌恶这些阴诡的勾当,即便不是冲着宝忆。   就像十几年前,许家诬赖谢家一样,腌臜可恶。   刘相靠在椅背,闭眼沉思昨夜女儿刘清秋的话。   “父亲,那日我戴的是鸡血玉头面,路过质库时,听见掌柜的私下议论,说这套头面他曾经见过,却不是在京城,而在江南。”   “这套鸡血玉头面,曾经是江南首富郑文曜送给姜雪的聘礼,初步盘问掌柜的得知,他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姜雪曾拿这套头面修过,经手人就是他,当年姜雪没有佩戴过,知道这副头面的人更是鲜少。   女儿怕泄露出去,便将那掌柜的锁在咱们府里,父亲可随时查问。”   刘相缓缓摩挲着手指,精明矍铄的眼里波澜不惊。   郑家倒台后,许昶率军查抄盘点,最后亲自护送查抄的东西回京。   他曾看过数额,虽然巨大,却远不是首富该有的资产,只是那时先帝忙着用被查抄的东西补充国库,封赏将士,故而没有派人细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许昶,只是那老东西狡诈鬼祟,十几年了都没露出半分马脚,现下兵强马壮,更不好与他撕破脸皮。   若他当真握着郑文曜的绝大部分资产,那么往后势力更加不可小觑。   刘相往前坐直身子,唤来近侍吩咐:“去传大理寺少卿周启。”   -完- 第16章   ◎一定是嫉妒◎   自打入秋后,一日冷过一日。   暖阁用的上好炭火,丁点烟气都没有,姜宝忆脚底热腾腾的,膝上还放着一个缠枝牡丹纹手炉,周夫人怕她冷,特意让丫鬟灌了热水送来,外面套着薄软适中的棉绸,捧在手里也不会过热。   今儿写的快,写完后她坐着看了会儿书,眼见着要用午膳,她慢慢有些焦急。   以往这个时辰前,周启都会经过暖阁,顺道进来检查课业,多则待一个时辰,少则一刻钟,横竖人都是会过来的。   可现下都要用膳了,还没等到周启的人影,姜宝忆便站起身来,时而推开楹窗四下观望,时而坐下故作镇静的掰手指,可愈是想要他来,周启愈是不见踪影。   午膳她草草吃了两口,便有些心不在焉的靠着圈椅椅背,连溜达消食都没有,迷迷糊糊抱着手炉昏睡过去。   姜宝忆的风寒本就没好,甫一睡着脑袋就沉的厉害,屋外的风声夹着几丝呜咽,吹卷起落叶拍打在窗楹。   周启进门就看见圈椅上的人,两手搭在左侧圈椅,脑袋歪靠着,睡得小脸通红,膝上搭了条半旧的茵毯,往下只露出一双绣着牡丹花纹的绿缎面绣鞋。   周启拿了本书,坐在对面等。   听见她呼吸急促,抬眼瞄去。   她鼻塞,被憋得喘不过气一样。   要醒了。   周启合上书,两手垂在膝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皱起眉头,长长的睫毛扇子一般,眨了两下后,惺忪的睁开眼皮。   “醒了?”   声音淡淡,温和儒雅。   姜宝忆兀的睁圆眼睛,歪着的身子立时坐正:“大哥哥,你来了!”   周启听出她话语间的惊喜,面上也不自觉跟着一暖,点头道:“用药了么?”   “用了用了。”她从圈椅上跳下,往前走了两步福了福身说道:“大哥哥,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周启想笑,尤其是看她神情严肃,忐忑中带着几许紧张,几许可爱,心里就愈发想逗她一下。   他招手,放下叠起的右腿,温声问:“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姜宝忆点点头,咬着唇往外看了眼,随后迈着碎步走到周启面前,既是局促又有点害怕,可到底给自己鼓了鼓气,附手挡在他耳畔,小声说道:“最近我觉得有人跟踪我。”   周启猛地侧脸。   他动作快,两人又挨得近。   险些就碰到姜宝忆的唇。   差一点。   两人面对面看着,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黏糯湿润,这一瞬,周启觉得无法呼吸。   胸口却跳的迅猛激烈,仿佛即将跃出喉咙,他面不改色看着姜宝忆,喉咙悄然往下轻滑。   姜宝忆仿若没有察觉,满心想的都是这几日的怪状,怕周启不信,她仔细补充描述。   “大前日我跟程哥儿回家途中,去了趟果子铺,下车时看到几个人尾随在马车后面,我看他们时,他们就装作忙别的事情,我不看他们时,他们就偷偷跟近,我很怕,就告诉了舅母,舅母着人暗中护送我们,却没发现异常,她说我想多了,认为那是巧合。   可昨日,我跟大姐姐出门,发现还有人跟踪我们。   今早我起床,好像看见有人从我后窗逃跑,我不敢告诉旁人,可又胆小害怕,大哥哥英明神武,能不能帮帮我。”   她说的坦诚,丝毫不在意周启是否会嘲笑她胆小懦弱,明亮的眼睛如同星辰熠熠,又如水色迷蒙,干净动人。   说完,她站直身体,等周启回应。   周启默默在心里吸了口气,眉眼依旧沉稳平静,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松开后掌心湿漉漉的如同水洗。   是他大意了。   近日来许家恐听到了风声,对于当年郑文曜失踪的大笔资产,若想洗清刘相对许家的疑虑,没有什么比找个替死鬼来的容易。   而宝忆就是最好的对象。   是他疏忽,让许家有可乘之机。   周启心中万分自责,却又不敢唐突吓坏宝忆,只得按压下忧虑,慢条斯理与她开导。他惯会与人周旋,宝忆心性又是个单纯可爱的,故而没用多少口舌,就让宝忆拍拍胸脯,如释重负。   娇俏的人弯起眉眼,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她笑的时候,让人跟着欢快。   周启摩挲着拇指,长眸微微勾出弧度。   “大哥哥,大姐姐初六要去道观烧香,我听夫人说,那日你也要去。”   姜宝忆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上回姜瑶到周家给三郎过生辰,独独没有看见周启,回去后失魂落魄好些日子,这回可千万不能错过,姜瑶知晓周启初六会去道观上香,昨夜就去盯着宝忆,让她务必赶紧牵线,明着说开,不怕还会错过。   姜宝忆背着手,跟在周启身后走,“大哥哥,道观里的梅花开得早,到时你给夫人折回来几支插在房内,她一定会喜欢的。”   周启没回头,却也能猜出此时她乖巧讨好的模样,这般认真给旁人拉线保媒,偏还不能责怪。   “大哥哥,那你去吗?”   周启停住脚步,姜宝忆跟着停住,仰起头热切的等待回答。   周澹生辰那日,在道观为护着宝忆,周启不得不露面,而正是因为他出面,导致他和姜瑶的流言愈演愈烈,京城不乏写话本子的书生,听风是雨,稍加描绘杜撰,不知编排出多少缠绵悱恻的故事。   周启竟不知,在他们眼中,自己和姜瑶还有三生三世的前缘,此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   实乃荒唐至极。   姜宝忆垫着脚,看他虽眼眸平静,可周身散着股清隽逼人的气势,莫名就有点后怕。   “我母亲记错了。”   姜宝忆吃惊的看着他,似乎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周启的言外之意,是拒绝与大姐姐相见。   可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周启先喜欢大姐姐,本该是两厢情愿的奔赴,怎么事到临头,他反而要退缩呢?   难道是因为大姐姐坠水,救她那人的缘故?   姜宝忆心跳的扑通扑通,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再看向周启时,目光里倏地充满恐惧和害怕。   大姐姐被人推下水时,是平阴侯世子,大理寺主簿景子墨跳下去救她上来,而且解了自己外衣裹在姐姐身上抱到船舱,此事极其隐秘,无人知晓。   姜宝忆心虚的偷偷查看周启,恰好就被他捉个正着,脸骤然绯红似火,脑袋瞬时低下,绞着帕子开始胡思乱想。   周启心细如针,聪明神算,何况他对姐姐关注许久,难道他真的知道景子墨救了姐姐?难道是因为嫉妒?   姜宝忆倒吸了口气,深深觉得事情棘手。   情之深切,令人头脑发昏。   连周启都不能避免。   此时还不好点破,省的叫他下不来台,姜宝忆也着急,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故而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麻。   自然,周启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这些糟乱无章的东西。   他上前一步,姜宝忆下意识端直身子,周启垂眉,伸手给她理好发髻间的珠花,嘱咐道:“不必担心有人尾随,很快会没事的。”   得加快扳倒许家的速度了。   姐妹二人趴在被窝里,姜瑶气的蹬开腿,翻身朝上:“我好容易打探来的消息,他为何不去?!”   “嫉妒。”姜宝忆肯定而又简洁。   姜瑶歪头,趴过去问:“嫉妒什么?”   “大哥哥定是发现景世子救你,生气了。”姜宝忆仔细分析,头头是道:“景世子在大理寺任职,又是大哥哥的下级,大哥哥喜欢你,景世子偏又不顾一切脱下衣服救你,大姐姐是大哥哥喜欢的人,他怎么可能高兴呢?”   姜瑶恍然,掰着姜宝忆的肩膀晃了晃:“原来如此。”   两姐妹不约而同平躺下。   微弱的光火轻轻跳跃,拉扯出古怪的形状。   少顷,姜瑶说道:“他倒是容易酸,也不肯听我解释。   景世子虽好,却不是我喜欢的人,不过他长得还挺好看,浓眉大眼高鼻梁,跟周启差不多身高,身世也好。”   姜宝忆嗖的坐起来,吓了姜瑶一跳。   “怎么了,宝忆?”   “大姐姐,景世子哪里好看?眉毛不如大哥哥俊俏,眼睛不如大哥哥秀美,鼻梁也不好,关键他嘴唇薄,嘴唇薄的人薄情,大姐姐你喜欢薄情的人吗?”   梦里的惨剧,就是从姜瑶抛弃周启开始。   她不想死,也不想姜家亡,所以姜瑶不能摇摆不定。   姜瑶托着腮,不以为然:“景世子也没你说的这么差啊。”   “所以呢?”姜宝忆急了,凑上前问:“大姐姐喜欢景世子吗?”   “当然不是!”姜瑶揽着她肩膀躺下,逗她时掐着她软乎乎的腮,笑道:“周启就是你未来姐夫!”   陆续下了两三天的雨,晌午才晴,屋檐滴答着水,屋里冷飕飕的。   翠喜终于取回炭火,高兴的在那喋喋不休。   余嬷嬷端来热乎乎的红枣桂圆粥,姜宝忆吃了两碗,又坐在塌前绣起帕子。   周启自江南回京后,姜瑶本来是打算拿绣好的青竹纹帕子送他,可不知丢在哪里找不见,便让姜宝忆再帮她绣一条,绣到一半,姜瑶又改了主意,说是不要了,要去亲手做个旁的玩意儿。   姜宝忆便改了针路,将青竹纹改做芙蓉花,寻思绣好自己用。   外面冷,屋里好容易点燃炭火,余嬷嬷把门窗都关严,主仆三人围着炭炉做活。   余嬷嬷年纪大,纳鞋底时慢慢打起酣来,翠喜起初笑,后来也歪在榻上,手里握着针线抬不起眼皮。   姜宝忆从净室回来,就看见她们两人睡得浑不知人。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念头,神经就陡然紧绷起来。   她爬上床,扯起被子盖好,然后悄悄往嘴里塞了颗药丸,合眼佯装睡着。   闭紧的门窗时而被寒风吹得咔哒响,碧蘅院本就是姜雪未出阁时的住处,在她和离回京后几乎没做任何修葺,经年累月,也就不如从前规整气派,脱漆还是轻的,有两扇窗户木料已经皴裂。   姜宝忆缩在被子里,听见门口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哒哒哒”   半晌,有人推开了那扇门。   -完- 第17章   ◎谁欺负你了◎   听脚步声,姜宝忆知道她正在塌前停顿,许是为了试探余嬷嬷和翠喜是否真的睡着,他弄了些动静出来,房内没有任何回应。   少顷,人走到床前。   光线被挡住,藏在被褥里的手曲起掐着掌心,姜宝忆平稳着呼吸,一动不动躺着“昏睡”。   那人却没急着走,反而挨着姜宝忆坐下。   这个举动,让姜宝忆愈发紧张难安,唯恐自己疏忽被瞧出破绽,她用力屏住呼吸,全把自己当成砧板的死鱼,心里不断默念“死鱼是不能动的。”   “宝忆,宝忆?”   轻声呼唤,却是最不放心的试探。   姜宝忆立时听出来人身份,她是栖香阁姨娘李氏,也是姜家长子姜锦聪和姜昭的小娘。   李氏是舅舅前任上司的歌姬,被舅舅领回家后深受喜爱,凭着美貌和手段在姜家招摇肆意,除了舅母,李氏应当算府里过的最舒坦的一个。   没多久,耳畔就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可房中过于安静,那声音就显得很是突兀,姜宝忆甚至能通过声音的位置判断李氏在翻捡哪些物件。   母亲生前曾细细与她说起过李氏,道舅舅将她领回乃是不得已为之,其前任上司将诸多歌舞伎分给下属,实则是为了安插眼线,多年来舅舅被朝廷边缘化,故而李氏还算得上安稳,吃穿用度样样争强好胜,屡次三番想要冲撞舅母,闹得狠了,舅舅只会斥责,鲜少严惩,亦是因为前任上司如今身负要职,在朝堂依旧分量极重。   姜宝忆谨记母亲教诲,时刻提防姜家两位姨娘,从前说不清是为着什么,现在亲眼看到,自然就明白过来。   打从母亲被先帝赐婚,姜家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后父亲被扣上通敌谋逆的罪名,蛰伏在姜家的眼线,自然心细如丝,听从各家主子安排,妄想找出当年失踪的郑家资产。   母亲孤身返京,觊觎郑家钱财的不在少数,多少手握重权的官宦渴望钱财助力,他们都想从母亲身上得到什么线索,能指向消失的资产,能让他们凭借财力直上云霄。人心在权势钱财面前都是黑的,丑陋的。   姜宝忆悄悄抬起眼皮,看见李氏手脚飞快的翻查装有书籍的箱笼,她到底养尊处优几十年,这会儿已然气喘吁吁,行动不似初始那般迅捷。   许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李氏在半个时辰后就赶忙合了房门离开。   姜宝忆赤着脚下床,纤细的身子包裹在广袖襦裙中,她跑到窗前,依稀还能看见李氏匆忙逃走的背影,她抚着胸口,才觉出自己浑身都是汗。   母亲去了多年,他们竟都还没放弃寻找。   她不知李氏背后还有谁,可想到近日来总有人跟踪自己,不禁觉得后怕,喝了一盏茶,心有余悸,一时间焦虑该找谁倾诉。   先前有母亲,母亲亡故后,她便以为所有事都终结了,即便当年贪图钱财的那些官宦如今也都位极人臣,定不会揪着郑家钱产数十年都不松懈。   她到底低估了他们的贪婪。   翌日,姜宝忆无心练字,拿起笔手指就抖,不仅仅是害怕,还有对于姜家前途未知的恐慌畏惧。   外祖父和外祖母庇佑了母亲,舅舅和舅母又包容了她,她不能看着姜家因郑家而再受牵连。   她托着腮,冥思苦想对策,此时又气自己无能,又急事态危急,脑中嗡嗡直响却是半点法子都没。   周启进门就看见她憋屈的小脸,还有眼底明显看出的乌青。   额上一热,姜宝忆抬起头,看见周启的刹那,莫名就有点想哭。   “大哥哥。”   周启摸着她额头,眼尾往下一瞟,问:“谁欺负你了?”   有些微热,脑门黏腻的出了汗,周启掏出巾帕给她擦干,复又擦拭掌腹,视线所及,是宝忆洇红的眼眶,可怜兮兮从圈椅上起身,站在自己跟前。   “你舅母?”   “不是,舅母待我很好。”姜宝忆忙摇头。   周启不信,苏氏对待姜瑶和姜宝忆,便是瞎子都能看出远近,一个捧在手心如珍似宝,娇生惯养,一个放任不管,自生自灭。   这便是好?   小姑娘怕是没大有见识。   他去洗手,顺道将帕子泡在温水中,拧干后又折返回姜宝忆面前。   她今儿穿的素净,月白色对襟长裙,外面又罩了件绣团花芙蓉褙子,梳起的发髻简单插着白玉芙蓉簪,吹落下细碎的流苏。   许是因为出过汗,她皮肤有种透亮的白,叫人很想触碰。   “先坐下。”   他声音清淡,如春风融融,姜宝忆往后跌坐在圈椅中,双手的搭在两侧,茫然的看向负手而立的周启。   “既不是你舅母的缘故,那是被什么吓到了。”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边说着,周启边把湿帕子搭在宝忆额头,随后直起身体。   动作从容不迫,端和儒雅。   “宝忆,先前我没告诉你,我去江南所查之事与郑家有关。”   姜宝忆认真听他讲话,听到郑家二字,她就有些想要回避。   周启不给她思忖的时间,他用最简短的话解释前去江南所查郑家之事,以及最近对于许家的制衡,确认宝忆听明白后,复才继续告知近几日来困扰宝忆的那些行踪诡异之人身份。   “宝忆,你不必害怕,此事在月底会有结案。只是许家为脱责,已经往外散播你手握郑家钱财的消息,你无需解释也不必过于惊慌,你只要记得,我能护你周全,能让这件事在掌握之中顺利结案就好。”   他神色如常,甚至可以说过于平淡,可这番话却让姜宝忆莫名心安。   也许这就是强者的手段。   想到自己同他成了朋友,而不是敌人,姜宝忆就默默窃喜。   总之决不能与他为敌,太可怕。   相处久了,姜宝忆觉得先前的梦半真半假,周夫人待她极其体贴热情,特意请了好些个地方厨子换着花样做菜,二哥哥周临仗义豪爽,三弟弟周澹听话懂事,私底下说了好几回要认她做姐姐。   姜宝忆当时就想答应,可又怕惹得周启不快,只好违背良心装作不甚着急的模样。   实则她巴不得早点定下关系,明面上都叫人知晓,往后即便哪里真的得罪了周启,他也不会痛下狠手。   周启在对面翻看昨日的字帖,时而用朱笔圈出不满意的比划批注。   映着光,他如玉石般俊朗的面容好似渡了层浅淡的雾色,像冰天雪地时缭绕在梅树间的云雨,好看的令人移不开眼。   “大哥哥,我同你说一件事。”   姜宝忆便把昨日李姨娘潜入碧蘅院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周启,周启在查许家,而李姨娘的前主与许家是连襟,李姨娘行径自然是受主子指派,此事并不简单,她相信把线索抛给周启,比留着自行思索有用太多。   果然,周启很快摸索出要点,接连询问当年与李姨娘一同送到各府的歌舞伎,随后,面上浮起一丝志在必得的沉肃之色。   周启确定,他从宝忆话里找到能让刘相对许家痛下杀手的关键所在了。   刘相可以容忍许家贪财,甚至也能因为局势而容忍许家掌权,唯独容不下许家在他身边安插各种眼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便是刘相的底线!   “大哥哥,我帮你研墨。”   周启讲解行笔时,姜宝忆发现他心情很好,因为落在纸上的字透着轻快欢喜,于人高兴时提要求,最容易得到满足。   姜宝忆研着松烟墨,偷偷打量周启的侧脸,鼓了好几鼓,“大哥哥你想不想有个妹妹”如此简短的十一个字,硬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周启余光瞥了眼,早就将她不安的神色收入眼中,却不点破,他猜到她想说什么,故而也不打算主动发问。   人还小,说什么都不合适。   景子墨去京郊转了一圈,回来时大理寺通宵灯火。   宋浩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大人,许昶做事老练,只暗中着人透露过一回姜家表小姐身上藏有钱财的消息,往后再未出手。”   周启料到许昶的反应,点到即止的消息,远比甚嚣流言更能让刘相信服。   若在此关头姜宝忆身上藏着郑家资产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刘相反而不信姜宝忆真有。   周启抬起眼皮,点着桌案冷声道:“你手底下人多,今夜起在各个坊市紧锣密鼓往外传消息,务必在明日傍晚传的人尽皆知。”   “是!”   景子墨笑:“许昶这只老狐狸,算是彻底栽了。”   越是临近年关,大理寺的案卷就越多。   许家被押入刑部大牢后,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商定,将许昶及两个儿子转到大理寺监牢看押,其余重要女眷留在刑部看管。   抄家那日,刘相着刘二郎全权处理,抄的惊天动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单是存放山珍补品的库房便有六处,更别说旁的钱财。   三天三夜才抄检完毕。   扳倒许家,少不了要提如今的西南大将军,被封为战神的陈旌,若非他亲率三千兵马围了京郊大营,刘相断不敢硬动许昶。   故而抄检完许家后,有人说是,刘相有意撮合陈旌与刘清秋的婚事。   姜宝忆听惯了话本,只当故事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当真。   许家倒台,她很高兴,而这种心情不能同外人分享。在她心底,当年许家围剿谢家,称其通敌谋逆,半年后又把这个罪名盖到父亲头上,她便暗暗将许家当成仇敌,既是仇敌,又怎会喜欢。   年底,书堂再有几日便要歇课,她也就不用日日早起,跟着过来练字,想着能吃好睡好,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周启瞟了眼,她今日穿着件绣石榴花暗纹绸面棉袄,领口缝着柔软雪白的兔毛,衬的那小脸白净滑腻,乌发是精心打理过,簪着石榴花步摇,耳铛亦是成套的石榴花,弯弯的眉眼漾出笑意,腮颊红扑扑的,甚是招人喜欢。   他搁下笔,纸上落了“岁月静好”四字。   -完- 第18章   ◎宝忆,我是外人吗◎   上品雨前龙井鲜嫩清香,回味甘醇,于白瓷盏中漂浮细润的芽叶,淡淡的水雾弥漫过周启的眼帘,他眨了下,书案前的姑娘束着攀膊,露出的小截手腕莹白若雪,低着头,专心抄写道德经。   目光从她手腕挪到书架,周启想起早前夹在书中江南第一商贾比赛的纸张,想来她还不曾发现。   母亲提过,苏老大人从青州调任苏州后,姜家苏氏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带姜瑶去探亲,一直待到年尾回京。   思及此处,周启取下书籍,翻找出纸张后来到宝忆身边。   小姑娘眉眼如画,嫣粉的腮颊如同抹了胭脂,光线在她身上渡了层金色雾气,捏着笔杆的手细腻光滑,食指和中指缚着薄软面料,没有生出一个茧子。   周启放下纸,熟稔的从桌角匣子里取出白玉膏,扒开瓶盖推到她面前。   宝忆抬眼,明亮的眼睛微微一弯,露出白皙的牙齿:“大哥哥,你还没走?”   周启笑,右手压在纸上等她涂抹完手指,方递过去,温声说道:“你且看看这上面的事。”   之所以给她,是因为郑家有人回了江南,且参与赛事,如今已经进入复赛,即将与最近几年一直处在首富地位的吴家做最后的争夺。   当年郑家与吴家不相上下,若非有郑文曜这样的奇才出现,吴家势力恐怕会更加壮大,只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在郑文曜独当一面后,很快将郑家带入辉煌之境,短短两年便把吴家甩在身后,望而不可及。   故而郑文曜因谋逆被斩,吴家承接了郑家不少商贸往来,也成为新晋皇商。   此番回江南的人,正是郑家二房三房,亦是郑文曜的两个弟弟,姜宝忆的两位叔叔。   姜宝忆看完就有些吃惊,捏着纸张的手打了个颤,周启倒了盏茶,端给她。   “缓缓。”   是该缓缓,被养在姜家未见风雨的小姑娘,乍一看见与父亲相关的事情,定会心生波涛。   周启不知这十几年来,姜雪是如何与她讲述自己的父亲郑文曜,提过或者只字未提,这都无妨,可他既然知晓郑文曜的起势之地要被当做筹码竞争,第一念头便是告诉宝忆,毕竟,那是她的父亲,是与她血脉相传的存在。   小姑娘的脸发白,双手捧着茶水,半晌都没开口。   周启扫了眼门,起身过去关上。   回来时,看见她仰起的脸,惊惶无措的眼神,心里竟也跟着一紧,下意识就开口:“有我在,不必害怕。”   姜宝忆低下头,也喝不出雨前龙井的香,只觉得嘴里涩涩的,身上直冒汗。   母亲叮嘱她,不要轻易与人谈论父亲。   可周启给她看的东西,所涉内容无一不与父亲有关,第一商贾的争夺,获胜地皮的奖赏,他想做什么?是在提醒自己是罪人之后?   姜宝忆放下茶水,局促的站到一边,与周启隔开好些距离。   周启拧眉,自然注意到她故意挪开的小碎步。   “大哥哥,我有点头晕,想先回去。”   程哥儿还没下学,可姜宝忆却有点待不住下去。   “宝忆,你以为我会害你?”   周启笑了声,随后敛起面上的轻柔,起身阔步堵到门前,将想悄悄逃离的人挡在胸口。   凉风穿过缝隙吹动毡帘,如山般宽广挺拔的身躯屹立在前方,姜宝忆无处可避,半是心虚的把脑袋垂下,也不言语也不吭声。   沉默让周启暴躁,他没试过跟个小姑娘低声下气解释什么,在大理寺历练多年的他自恃克制沉稳,遇事从容徐徐,便是天大的难事只消理清头绪,便能解释的条理清晰,首尾分明。   可眼前小姑娘的躲避让他有点乱了心思,甚至有种冲动,想一把抱起她狠狠发一通火气,为着被误会被不信任的憋屈,还有些说不清的情愫,像是暴风雨前汹涌蓄积着无穷力量的海面,不断往胸腔积压,拍打,让他气息急促,呼吸粗重。   偌大的暖阁,静的骇人,仿佛时刻能掀起狂风骤雨。   万千波动扰的周启心绪难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   偏姜宝忆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满脑子都是不能提父亲,不能说郑家,她还在不断编造谎言,说辞,好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遂一咬牙,面红心跳的解释道:“大哥哥,真的,我头晕想吐。”怕他不信,宝忆用力掐了把手心,眼眶瞬时变红,与此同时,她掩唇轻呕了两声,踉跄着脚步往后抵住雕花隔断,也趁机避开周启的逼视,得以喘息。   她那点小伎俩,哪里躲得过周启的注视。   偏周启不敢戳破,若当面责她,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以后更不肯与自己亲近。   如此想着,周启气的咬牙,睨她一眼后,拂袖离开。   摔开的门涌进冷风,姜宝忆打了个寒颤,拍着胸口暗暗吐了口气。   心道:真是吓人。   夜里,舅舅从鸿胪寺回来,说起为准备宫廷宴席的事,道今岁不是好年节,百姓缺衣断粮,各州各府又频发天灾,国库空虚,年夜宴办的捉襟见肘。   以刘相为支撑的刘太后主张大操大办,毕竟是幼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又是整十岁,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刘太后苛待幼帝。   而新贵清流党则主张节衣缩食,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疏大都要钱要粮要补给,积压在年尾都未解决,若再奢靡操持,恐会民心不稳,频发暴/乱。   舅舅叹了声,搁下箸筷。   苏氏给姜瑶夹了箸鸡丝,回头瞥他一眼,无关痛痒道:“年年如此,偏还在那不入眼的地一待数十年,若不想干,就赶紧辞了换个清闲的地待,总这么唉声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掌管半个京城呢。”   姜宝忆默不作声扒饭,对此她也习以为常。   舅舅升不上去,舅母怨声连连,两人往往在膳桌上几句话就呛起来,尤其打齐大人犯事后,齐家四郎与姜瑶的议亲终止,舅母再也没找到更合适的夫婿说给姜瑶,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愈演愈烈。   舅舅肃着脸,哼了声别开头。   看见宝忆嘴巴塞满饭,不由放轻语气说道:“再有几个月宝忆就该及笄了,日子不经过,真是眨眼的光景。”   苏氏不出声,看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又想起亡故的妹妹姜雪,她虽对丈夫不满,可当初也是因为喜欢走到一块儿的,日结月累的日子虽磋磨,顶多抱怨完,她还是整颗心扑在姜越和姜瑶身上。   栖香阁李姨娘病了,卧在床上好些日子不出门。   苏氏骂她狐媚,勾的姜越日日忧心,这不,刚用了晚膳,没说几句话姜越又去了栖香阁,气的苏氏狠狠摔了帕子。   姜瑶抿着唇,给姜宝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些走,省的被母亲责骂。   姜宝忆就假借身子不舒服,辞别苏氏回去碧蘅院。   许家出事后,李姨娘接着就病了,只有宝忆知道她为何生病,因为刘相查抄许家的同时,还将当年一同送入各官府邸的歌舞伎一并发落,虽不是全部,可与刘相扯上关系的几位,没有一个好下场。   不是惨死,就是流放,李姨娘是心病。   应该庆幸的是,因为舅舅官职不在朝廷纷争中,李姨娘鲜少被旧主想起,除去盯着姜雪母女二人外,其余日子过的很是舒坦。   姜宝忆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一般。   她总想着白日周启给她的信纸,父亲的祥地要被人占了,不出意外应当会是吴家,也只会是吴家了。   她攥着枕面,瞪圆眼睛看着楹窗上杂乱的树枝阴影,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在暖阁见到周启,那人凛着脸,睁眼都没看她。   桌案上照旧摆着厚厚一摞宣纸,另并一本左传。   “大哥哥。”姜宝忆福了福身,放轻动作走到桌前坐下,手刚捏起笔,就听见对面那人哼了声。   极轻,却扎的她噌的站了起来。   周启没抬眼,捏着书卷的手修长如竹,只他自己知道,这一页写的什么,他压根就没看进去。   姜宝忆绞着帕子,听屋外吼吼的风声,愈发不敢坐下,默了瞬,小声道:“大哥哥,我错了。”   闻言,周启倏地抬起眼来,言辞淡淡:“哦?错在何处?”   “我不该装病,不该骗人。”   周启斜挑了眼,把书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姜宝忆又往后挪了步,腿就抵在圈椅边缘,跟看见猛兽的小白兔,仿佛下一瞬就要逃跑。   周启心下来气,不怒反笑,背着手就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我是会吃了你还是会杀了你,这么多日的相处,你不明白我是何种为人?   难道你觉得,我会利用你父亲的事,针对你,伤害姜家?   宝忆!”   被戳中心事,姜宝忆不敢点头,就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不叫我跟外人提父亲。”   外人。   周启气的牙根痒痒,浑身哆嗦。   他就从没试过被一个人气成这副模样,还不能还嘴的。   “你过来。”他虽在笑,可眼里冷的像护城河的冰碴子。   姜宝忆深吸了口气,一步一停顿,走到他眼前一丈远。   “抬头。”   他的语气太过有震慑力,以至于宝忆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就听话的抬起头来。   浓密的刘海遮住白皙的额头,细长的眉没入鬓角,乌黑的眼珠柔柔对上周启的逼视。   他望着她,慢慢吐出一句话。   “宝忆,我是外人吗?”   -完- 第19章   ◎他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哥哥!◎   幸好是来送炭火的小厮打破了骇人的平静,姜宝忆颇是感激的看向他,更换的红螺炭一点点添进铜雕团牡丹纹炭炉中,火苗子瞬间舔舐着炭,发出悠悠叹息般的一声,涌荡在静谧的房中。   周启平素就给人疏离高冷的感觉,眼下他凛着眉眼,周身仿若冰天雪地,小厮如芒在背,战战兢兢更换完,就赶紧退了出去。   闭门时,趁虚而入的风溜进姜宝忆的后颈,她打了个冷颤,捏着手指寻思找个说辞让气氛轻松点。   太压抑,连呼吸声都不敢放肆。   “大哥哥,过两日舅母和大姐姐要去苏州,你们怕是好些日子见不到。”   说罢,还弯着眉眼等周启反应。   那人睨了眼,清清冷冷没半点回应的意思。   姜宝忆故作轻松的接着说道:“大姐姐有半月多没出门,闷在闺房都瘦了好多。大哥哥在公事上向来不拖沓,私事想来也会处理极快。”   “大姐姐过完年就十七岁了,大哥哥你...”她掰着手指,努力回想周夫人说过他们兄弟三人的年纪,过了许久,惊讶道:“大哥哥二十一岁,竟然已过及冠之年。我们前街上的哥哥十五娶妻,跟你一般大小,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   周启被气得胸口一滞,她说的明白,他又如何不清楚她话里话外的意味,敢情丝毫不知错,还自作主张当起他和姜瑶的红娘。   面前人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当真同周临说的如出一辙,宝忆妹妹跟三郎一样,都是孩子,生气也极好哄,弄些吃的玩的,保准气不过一日。   还是孩子,有些话就不能说的太早。   周启攥着拳,磨着牙根笑道:“宝忆是说我年纪大。”   姜宝忆一愣,紧张的连连摆手:“不是,怎么会,大哥哥正当年轻,一点都不大,刚刚好。”   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倒愈发凝重起来。   姜宝忆暗暗吁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舅母和大姐姐去苏州,本来不带我去的,可舅母昨日与我说,让我陪着大姐姐一道过去。   都说苏州盛产美食,等我回来,定会给夫人和大哥哥二哥哥,三弟弟带上许多。   大哥哥喜欢什么,我便多买些。”   讨好的简单直接。   周启眸光从她脸上移开,看见那忐忑不安的小人,佯装平静地铺开宣纸,装的一本正经,眉眼还生硬的在笑。   姜宝忆心里直打鼓,嘴角发酸还硬撑着。   手一抖,墨汁啪嗒掉在纸上。   细汗跟着涌上额头。   “你能惦记着我,便是吃什么都无所谓。”   话音刚落,人走到宝忆身后,很是自然的从后握住她的手,目视前方:“练了这样久的字,竟还能在纸上落墨点子,当真该罚。”   冷淡的语气,挟着几丝嫌弃。   姜宝忆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附和道:“大哥哥骂的对,往后我定要再勤奋些,把字练好。”   周启心笑,面色仍冷冷的:“骂?你怕是不知何谓骂人。”   大理寺处置案件,哪一卷哪一宗不是沉疴旧案,若非有咄咄逼人之唇舌,又怎能审结冤冗。   怀里人娇娇小小,发间传出清淡的香气,周启握着她的手,带动那纤细的手腕,在纸上写出一个笔力遒劲的“郑”字。   扭头,目光灼灼:“方才我问的话,你还没有答我。”   姜宝忆张了张嘴,茫然的望着他。   “宝忆,我是外人吗?”   姜宝忆心虚的往下矮了截,忽然蹦出个高兴的念头,眼睛一亮,歪着脑袋试探着说道:“大哥哥不是外人。”   周启剑眉入鬓,眸若灿星,温润清贵的面色微微一暖。   姜宝忆见他神情松动,一鼓作气道:“大哥哥虽不是我亲哥哥,却胜似亲哥哥,如若你不介意,往后我就把你当成亲哥哥,我便是你的亲妹妹,哥哥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宝忆都会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明眸皓齿,意气风发。   很是激动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嗝。   周启皱眉,儒和的面容陡然变得清隽淡漠起来,就连握着她的手,也跟着收紧,捏的宝忆低呼一声,周启松开,依旧在她身后站着。   哥哥,他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哥哥!   紧蹙的眉拢成青川,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到宝忆脸上,柔软的发丝被吹得轻摇摆荡,她伸手,想拂开,前一刹,周启的手指落在她眉眼间,宝忆兀的僵住。   一动不敢乱动。   略带湿意的手指擦过白皙的皮肤,把那几绺发丝慢条斯理抿到鬓边。   动作极慢,眼眸深沉。   姜宝忆的心口忽然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小脸一热,想从他胳膊下钻出来。   周启往前一靠,绝了她的去路。   犹如幼兽落到猎人的掌心,姜宝忆忽然就后悔方才的举动,周家是什么身份地位,即便待她好一点,也不能生出妄念,想要攀高枝,同人结亲。   上回被拒,怎这回又不动脑子。   她背抵着桌沿,两手撑着上半身往后微微倾斜,仰起的小脸涨得通红。   懊恼,后悔,惊惧等情绪悉数袭来,让她愈发忐忑不安。   濒临跌倒在桌的前一瞬,周启放过了她。   后撤一步,转过身去。   姜宝忆如释重负,拍着胸口急促呼吸。   “你二叔三叔回到苏州,年底前要跟吴家比赛,争夺你父亲遗留的起势之地。此事与你相关,我告知你,只是不希望你日后得知徒留遗憾,并非想要刁难。   你放心,此事到我为止,若你不想,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大哥哥,我...我错了。”   不该怀疑他的好心,姜宝忆羞得满脸通红。   周启瞥开视线,往外走。   姜宝忆也不敢追,就停在原地看他。   周启的手搭在门上时,到底不忍心责她,回过头来轻声说道:“若真知错,就别再气我,知道么?”   姜宝忆忙点头,月牙般的眼睛蒙着浅淡的水雾:“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什么都不懂!   周启暗自嗤了声,离开暖阁。   大理寺录事宋浩送走礼部一干官员,回来后就忍不住笑,景子墨抬头,瞥了眼问:“怎的,被气疯了不成?”   事关许家被抄的那些财产,因是刘相儿子经手,写了名录后转交给礼部,被克扣多半不说,便是入了礼部名单那些,财产也迟迟不曾移交。   礼部官员不敢催促,却又因年底尾宴处处都要花销,各州各府不断催促而忧心忡忡,今日几人借着避风头躲到大理寺,在此唉声叹气,也不敢找尚书与刘相理论。   圣上年幼,刘太后垂帘,刘相又握着半个朝廷的权力。   长久以往,君不君臣不臣,恐会生出滔天祸事。   宋浩斜靠着圈椅,叹道:“难怪刘凌主动接下抄许家的差事,跟他爹一样精明狡诈,我就是生气,刘家要多少钱权,才能满足?活脱脱貔貅,只进不出,国库都不如他们刘家丰盈。”   刘相有三子两女,长子刘平任扬州盐税使,不算盈利,单是盐商进奉的钱财都数不胜数。二子刘凌在京城任职,恰逢许家两个公子空出闲来,想必不久刘凌就会补上空缺。三子还小,长女刘惜玉是太后,幼女刘清秋指望跟西北大将军联姻,到时一旦跟军/方联络勾结,天下尽入刘家之手。   到那时,幼帝就彻底被做空了。   景子墨双手叠在脑后,眯起眼睛抬腿上桌:“物欲人心哪里会有尽头,得不到就盼,得到了就妄,总归没有止境。”   周启进门,两人立时坐正身姿,齐齐叫了声:“大人。”   觉出他情绪阴沉,景子墨给宋浩使了个眼色,宋浩端来龙井,恭声道:“大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看到龙井,周启不免想起在暖阁同宝忆喝得茶,心下又是一阵烦,掀开卷宗草草看了几页,问:“各州府要的补给,礼部怎还没有下发?”   景子墨便把事情来龙去脉仔细说了遍,提到刘凌,三人俱是沉默。   北边报雪灾,西边有匪患,百姓生死存亡之际,刘相还能纵容儿子敛财。   周启冷声道:“此事你们不要插手,我会处置好。”   景子墨上前,谁都知道此事棘手,若惹恼了刘相,便是性命之忧。何况周启还在教授幼帝,多少双眼睛盯着,极容易招至冷箭。   “大人,其实你不必非要去做...”   “若人人都惜命明哲保身,这天下才是真的完了。”   周启堵了他的话,抬头见他今日穿的格外喜庆,转话问道:“这是相亲去了?”   景子墨摊手,宋浩接道:“景世子看了三家姑娘,一个都不喜欢。”   周启侧脸,若有所思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景子墨摸摸脑袋,仰头认真回想一番,答道:“长得好看,没什么心眼,直来直去的最好。”   如是说着,他想起那日救的落水姑娘。   低头,见大人沉思不语,便撑手摁在桌上,顺着话茬问过去:“大人呢?喜欢什么样的?”   宋浩也好奇的瞪大眼,抱着胳膊往前凑脸。   周启叩在桌上的手一顿,娇软柔嫩的一张小脸无比生动的扑进心里。   喉咙往下轻滑,开口道:“我是不是年纪有点大了?”   -完- 第20章   ◎咱们大人,怕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景子墨反应快,暗中戳了戳宋浩的手臂,两人相继走出堂外,景子墨往梅树上一靠,瞥向堂中小声道:“咱们大人,怕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宋浩眼珠瞪出来似的,扯着嗓子质疑:“不能吧,若真有了大人不早早就去下聘了?”   周启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宋浩跟在他身边好多年,自然了解。   景子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附于他耳上道:“约莫是个小姑娘,不好下手。”   若不然岂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忽然感慨自己岁暮。   宋浩难以置信的看看景子墨,又看看犹在堂中愁眉紧锁的大人,脑子不打转了似的,张口结巴道:“不能..不能吧。”   先帝在位时,修建了许多道观,京中便有好几处,宫里也修了一座,初一十五他都会去打蘸祭奠,每每熏得火烧火燎,饶是身处后宫的妃子都能闻到烟熏气,虽有怨言,却不敢置喙一声,每每被呛得难受还得同去侍奉。   先帝崩逝后,刘太后便立时废了打蘸祭奠的惯例,先前香火旺盛的道观,只是由原来的真人道士打理,林林总总遣散不少,现下凋零的厉害。   周启与幼帝同站在三清石像前,焚了经书,相携走到隔间雅室。   小道士在外面清理灰烬,侍奉香火,从开着的殿门能看见外面灰冷的天,阴沉沉的蓄积着乌云,没有风,鸟雀蹦蹦跶跶在雕梁栏杆上觅食。   幼帝是棋太嫔所出,未登基前母子二人在后宫没甚存在感,棋太嫔本是先帝身旁婢女,获幸后有孕生了八皇子,虽封为贵人可一直不得圣宠,偏居在最简约的宫殿过的实属凄凉。   先帝虽多子,可命都短,陆续夭折几个,先帝就愈发迷恋烧香打蘸。   兴许是为着年轻时杀戮过重,在位后期的先帝,开始以仁德养民,宽仁待下,可苍天不如愿,刘太后之子上位没多久就在深夜突发恶疾骤然崩逝,幸亏先帝子嗣多,刘太后不慌不忙从一群弱小中挑了最不起眼的八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顺理成章成了现在的小皇帝。   棋太嫔被赐居广平阁,吃穿用度对外道来是跟刘太后不相上下的。   小皇帝恭敬的行了谢师礼,稚嫩的面孔因长久听政处事而染上一抹帝王威严气,他背着手,随后走到太师椅坐下。   “先生,礼部把奏折呈于朕阅览,朕想朱批时,母后告诉朕,要来征求先生的同意。   先生以为,朕是该允还是该拒。”   所说为批复刘凌抄许家代为保管资产一事。   刘太后让他询问周启,不过走走过场,哪里是真的让他拿主意。与此同时,周启的态度也就代表他的立场,是否与刘家一致,除去许家后,刘家权势炙热,眼下是想清理朝臣,扶持顺应刘家一党。   周启沉思片刻,稳声说道:“臣曾与陛下授课,教习陛下君臣之道,君国君民一心,如今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是亟需陛下庇佑爱护之时。   若陛下退缩,则民众失望,若陛下能摒除后顾之忧救民于水火,则威望声明俱起,拥护不招而至。”   小皇帝冷静听他言毕,低声道:“朕亦知厉害始末,可朕不敢,且不说朕的圣旨能否颁下,便是如愿昭告,母后和刘相会废了朕。”   字字透着对于刘家的畏惧,小皇帝已经竭尽所能克制住胆怯,端的是君王之态,想的是龙椅下的那些尖锐刀刃。   从被扶持上位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行走艰难,原以为会傀儡般任由刘家挟持,先生的出现则成了拯救他于黑暗的一束光,让他知道,活下去,死死咬住心底的畏惧,在羽翼丰满之时,犹能同雄鹰一决生死。   总好过浑浑噩噩被当成棋子。   周启郑重望向小皇帝,实则在入宫前便已下了决心。   “陛下只要记得,你所做的事,是受我引导,并非主动为之。”   “那先生,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周启看着仓皇起身的小皇帝,摇头:“臣会陪陛下走到最后,绝不允许自己中途倒下。”   三清石像前,周启摩挲着手腕上的檀木珠串,合眼,脑中想起十几年前谢家那场大火。   他就站在京郊道观的最高处,从山上俯视城中,偌大的府邸烧的天都透红,浓烟滚到半空,像是忽然堵住他的鼻腔肺腑,钝刀切肉的撕裂感让他几欲崩溃,嬷嬷将他送到观里就连夜跑下山去。   周夫人给他戴上这串檀木珠子,为的便是消减他心中戾气,压下谢家满门的仇恨,平心静气生活。   先帝已死,许家倒台,他心事终于了结。   上了香,看威严肃穆的石像逐渐模糊成父亲母亲的脸,两个哥哥跟在旁边,精健的手臂压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再有两年三郎也能握剑骑马,跟我们一块儿上战场了!”   “哎,急什么,三郎细胳膊细腿,还得多吃肉,要不然连小马驹子都上不去。”   “三郎,给哥哥笑一个!”   周启眼眶温热,眨了下,面前除了冷冰冰的石像,再没旁的生气。   时隔多年,周启有时根本记不起他们模样,既不敢刻意去想,又时时告诫自己不能忘,每每夜深人静就会躺在榻上仔细在脑海描摹他们的相貌。   仙鹤紫铜香炉里的烟直直飘到上空,香案上搁置着新奉的果子糕点,往前看去,是一排排灵牌,有的刻着名字,有的一字不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犹如浮荡在空气里的游魂。   周遭静谧无声,似乎烟雾涌动的声响都能窜进耳中。   周启抬起手来,明润的眸里闪过一丝狠辣,窄袖横过案台,贡品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四下蹦开。   诛杀满门后又想求得心安,天下就从没有这个道理!   碧蘅院中,余嬷嬷翻箱倒柜找了几件厚实的披风棉袄,虽说不是时兴的,可能挡风保暖,都道江南的冬日不好捱,姑娘又瘦,少不得不习惯那里的湿冷气候,偏夫人不让她跟去,只允了翠喜陪同。   余嬷嬷不放心,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又拿起衣裳在宝忆身后一比划,跺脚道:“竟没想到姑娘长高了,先前的衣裳都小了一揸。”   秋日裁过新衣,因为入冬没多久,衣裳还没来得及重裁,有几件穿着,可往南边去,路上怕是不够用的。   翠喜也一一捡起来比量,两人目瞪口呆的看看宝忆,又看看衣裳。   长在跟前到底没有发现姑娘柳条般窜长起来,足足比夏日时高了一大截儿,身量也日渐丰盈,翠喜倒是给她做诃子,只觉得她形状饱满,却也没想到姑娘仿佛一夜间长大,之前的旧衣怕都不能用了。   明日就要启程,即便现下去春晖堂禀报夫人给姑娘做衣裳,都来不及。   余嬷嬷不得不裁裁剪剪,用旧布料往衣裳边缘添补,她与翠喜都有好绣功,忙活大半日,竟也补的差不多。   宝忆挨件试穿一遍,屋里生着炭火,试完就出了一头汗。   “只这些就好,哪里用的着那么多,嬷嬷和翠喜姐姐,你们别再补了,舅母她们带了不少箱笼,我这边不好多带。”   临走前,余嬷嬷又抱着宝忆千般不舍,抹眼泪将她送上马车。   姜瑶见帘子落下,不禁拉过她的手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余嬷嬷是你亲嬷嬷,你们主仆感情真好。”   姜宝忆小脸透白,眼眶红红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离开余嬷嬷。   拿帕子擦擦眼泪,姜宝忆低着头,泪珠啪嗒啪嗒掉在手背。   姜瑶看她泛红的鼻尖,忍不住促狭:“好了,又不是不回来,都快及笄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等往后嫁了人,难不成余嬷嬷会一直陪着你?”   姜宝忆吸了吸鼻子,湿哒哒的睫毛掀开,认真道:“自然要跟我一块儿的。”   姜瑶讶然,心道莫不是个小傻子,不知道人都会生老病死么,心里这么想,却不愿同她争执。   码头停了艘商船,小厮帮客人往上搬运箱笼,都是打点过的,看见姜家马车后,就有两人赶忙迎上来,苏氏身边的嬷嬷给了打赏,两人就跟姜家人一块往船上搬东西。   姜家不是单独包船,故而同行的人中难免有不相识的。   姜家要了两间客房,苏氏单独一间,姜瑶与姜宝忆住在一处。   登船后没多久,听见岸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姜瑶挑开帘子,姐妹两人一左一右往外看去,压着浓云的码头,周启身穿月白直裰坐于马上,腰肩笔直,气度矜贵。   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他的视线锋利地往船舱一扫。   姜瑶的脸噌的通红,挽帘的手倏忽落下捧着双颊,目光热烈的盯着宝忆,着急问道:“我妆容如何,可还完好?”   姜宝忆点点头,帮她把折起的衣领理好,“大姐姐美若天仙。”   姜瑶莞尔一笑,托腮小声与她解释:“他定是按捺不住,过来与我坦白的。”   -完- 第21章   ◎他没说过什么软话,也不会哄姑娘◎   周启翻身下马,景子墨顺势把缰绳塞给小厮,与他一前一后朝商船走去。   天终于承不住乌云,从厚重的云肚破开口子,洋洋洒洒飘起雨来。   这个时节,约莫到了傍晚就会落雪。   周启登船,看见姜家人还在规整箱笼,往里走,姜瑶拉开半掩的房门,露出一张柔媚清丽的脸来,看见他,不由下意识垂眸,少顷又从内走出,施施然与他相对而望。   周启站在风口,衣袍被吹得簌簌作响,疏离的眉眼又因浓密的乌云冷雨显得过于冷淡,他只瞥了眼,随后阔步走上前去。   姜瑶绯红衣袍下的手捏在一起,心跳随着他的脚步声愈发激烈迅猛,微低的头看见漆黑的皂靴时,心脏仿佛骤然停止跳动,一下蹦到嗓子眼悬着。   她屏住呼吸,慢慢将视线从皂靴上移到衣领,清隽的脸庞,如山如画,俊美却不失英武之气,挺拔颀长的身形将自己笼在阴影之中,宽阔令人神往的胸膛,近在咫尺。   姜瑶有种窒息感,眩晕感。   她觉得血液格外滚烫,热的叫她控制不住的想去触碰眼前人,可她又必须矜持端庄,于是她使劲克制住内心的叫嚣,福了福身轻柔道:“大公子。”   周启颔首,目光略过她看向倚窗而坐的人。Pao pao   虽穿着对襟小棉袄,可身形还是偏瘦,她背对着自己,右手撑腮,看不见表情,周启却觉得她情绪低落,耷拉的脑袋忽然压在小臂上,蔫蔫地对着荡漾的江水,细密的雨丝洒在她发上,毛茸茸的浮起一层晶莹的水珠。   这一瞬,周启觉得有人攫住自己的心,攥的过紧,以至于胸腔闷滞,透不过气。   “姜姑娘。”   声音如暖风袭来,吹得姜瑶心尖一颤,抬头目光涟涟:“你有话与我说?”   满怀期待的眼神,羞赧通红的腮颊,姜瑶搓着帕子,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年底了,这种事不该再拖延下去。   明年周启便有二十一岁,再不成婚也没法同周夫人交代,她也跟着拖到十七岁,若周启还不开口挑明,母亲怕是开春就能给自己找个人家嫁了。   凭他是什么温谦公子,谁都比不上周启。   如是想着,姜瑶看他的眼神里凭添上几分得意。   “祝平安喜乐。”   姜瑶一愣,笑意僵住:“没了?”   周启道:“还有———”   “我能进去跟宝忆说两句话吗?”   一只手探去合上楹窗,凄冷的雨被拦在船外。   姜宝忆扭头,看见周启时惊了下,“大哥哥?”   周启坐在对面,雪青色氅衣遮住月白直裰,面若冠玉,郎朗似月,他一眼看出宝忆哭过,红通通的眼眶跟兔子一样,天又冷,吹得小脸惨白,鼻尖泛红,衣裳套的鼓鼓囊囊,极不合身。   他皱了皱眉,道:“谁惹你哭的。”   姜宝忆不好意思的低头,解释道:“没有,是我想嬷嬷了,就没忍住。”   周启笑:“想来那嬷嬷跟你一样,此刻正躲在院里想你想的哭。”   原是玩笑话,却不想,姜宝忆眼里倏地滚满泪珠,瞬间啪嗒啪嗒跟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掉。   余嬷嬷打小就照顾她,冬日怕她冷,夜里起来多次给她换手炉,添热炭,有时还把她小脚抱在怀里取暖。夏日怕她热也怕她被蚊虫咬,拿扇子扇风,经常歪在床前睡着。   她一日都没离过余嬷嬷的眼,乍一出远门,离别时看见余嬷嬷偷偷躲在院门后抹眼泪,她也跟着难受。   周启慌了,从袖中急急掏出巾帕,递给她,又见小姑娘哭的闷不做声,只泪珠簌簌往下掉,就如同利剑穿心,来回磋磨,情急之下,他也不管姜瑶是不是在门外站着,伸手去擦宝忆面颊的泪痕,边擦边耐着心思安慰。   他没说过什么软话,也从没哄过姑娘,如今全凭本能去哄,只想叫她赶紧停了哭意,别再这么折磨他。   姜瑶眼睛瞪得滚圆,似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幕,冷肃如周启,竟会对着一个小姑娘手忙脚乱,极尽温柔,偏那小姑娘是她姜瑶从未看在眼里的妹妹。   相貌不如她,身世不如她,就连弹琴画画下棋也样样不如她,周启喜欢她什么?   姜瑶震惊之余,心头登时涌起无限愤怒,一甩手,气的转身去往苏氏房间。   周启今日才尝到什么叫束手无策,她在那哭的伤心,他却总安慰不到点子上,心里头急,甚至一度想把她抱在怀里强行抹去泪珠,可虽这么想,却很是不敢乱来。   许是知道自己丢人,姜宝忆别开头隐忍着啜泣两声,终于不像方才那般失态。   “大哥哥,你找我有事吗?”   周启暗叹一声,从氅衣内取出包裹好的白瓷汤盏,放在桌上,道:“知道你要去苏州,特意命人炖的,先把这盏喝完。”   “是什么?”姜宝忆问完,忽然想起在暖阁帮他盘账时,每日都要喝的补脑汤,小脸登时皱巴起来,满怀期许的抬头看去。   周启点点头,如她所愿。   “首乌桂圆银耳汤,喝吧。”   此去苏州,周启思忖宝忆定会去吴家和郑家的赛场,若再出手帮忙郑家,少不得要用脑,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亏损过度便会损耗身体,是以,他命人提早炖好补脑汤,又亲自写了方子。   “去到苏州后,让小厨房按方子上写的每日炖一盏,不得落下。”   姜宝忆打了个哆嗦,苦的浑身都起战栗。   “大哥哥,谢谢你提醒我。”   她想明白了,父亲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看着郑家把它拿回来。   周启起身,犹不放心,转头提醒:“万事不要逞强,尽力便好。”   姜宝忆跟着起身送他,乖巧回“好”。   姜瑶从苏氏屋里出来,瞥见桌上的瓷盏,苏氏摁住她的手,抢先问道:“启哥儿带的什么东西,闻起来有股药味呢?”   姜瑶哼哼,也不拿正眼看姜宝忆,却竖着耳朵听周启回话。   周启深知苏氏母女的为人,若说是自己送的,两人定会在路上难为宝忆,遂拱手作揖回道:“母亲做的补脑汤,非要着我过来送与宝忆,前些日子总说她身子弱,又写了方子叫她带着。   夫人温贤,想来是我母亲多心,望夫人见谅。”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苏氏虽知道他和周夫人的意思,却也只能附和着点头微笑:“如此就多谢周夫人关怀,宝忆与夫人投缘也是这孩子命好,我都替她欢喜。”   商船晃了下,离开浅水区径直往南驶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楹窗上噼啪作响,姜瑶气呼呼推开门,看也不看姜宝忆就横躺在对面榻上。   姜宝忆给她盖被子,本在佯装睡觉的姜瑶一脚踹开,右脚正好踹在宝忆小腿骨处,人往后踉跄着坐在地上。   姜瑶猛地坐起来,伸手就要拉她,可还没够到她手指,就噌的收回抱起胳膊。   姜宝忆站起来,坐在对面揉揉小腿,不解问:“大姐姐,你在气什么?”   明明周启来时,姜瑶整个人都是欢快喜悦的,怎么周启刚走,她就板起脸来,恼怒不高兴了。   姜瑶见她浑不知情的样子,心里头更气:“你是不是喜欢他!”   姜宝忆愣:“喜欢谁?”   姜瑶气急败坏道:“你少在那装傻!周启都没跟我说两句话,反倒过去安慰你,给你擦眼泪,你到底背着我,同他做过什么!”   饶是压低了嗓音,可语气里的暴怒如火山喷薄而出,惊得姜宝忆半晌没反应过来,只呆呆望着咆哮的姜瑶,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神情。   姜瑶吼完,就觉得力气如抽丝般剥离身体,遂坐下大口喘气,时不时拿余光狠狠抽向姜宝忆。   “大哥哥他把我当妹妹,我...”   “大哥哥,呵,叫的可真是亲密。”姜瑶睨她一眼,扯过被子搭在膝上。   姜宝忆咽了咽嗓子,小声道:“周启他...”   “不许叫他名字!”   姜宝忆赶忙去想该如何称呼,想了许久忍不住问姜瑶:“大姐姐,那我该怎么称呼。”   姜瑶皱眉,思来想去没找到个合适的,索性说道:“你就叫“他”!”   姜宝忆掰着手指,在脑子里代入他后,慢吞吞解释:“且不说他不喜欢我,我也是不喜欢他的,他喜欢的人定是如大姐姐一般风华绝代,美貌倾城,姿容相配的。   周家两位哥哥都把我当妹妹,没有别的心思,大姐姐是身临其境而不自知,他知道你要去苏州,亲自巴巴过来送你,大哥哥...他素来少言,能与大姐姐见一面已是难得,我虽不知怎样才算喜欢,可他对大姐姐,很用心思了。”   说罢,又将之前种种事情徐徐道来,提的是当初周夫人和周启给姜家送礼的事。   姜瑶脸色逐渐好转,却还抹不开面,扫了眼瓷盏道:“谁知是不是专程给你送药的。”   “大姐姐,这药实属难喝,你尝尝。”姜宝忆恨不能从碗底抠出一汤匙给她。   姜瑶气笑:“你怕是想毒死我。”   她也没想真的和姜宝忆生气,只是方才被气昏了头,亲眼见着周启那般细致对待宝忆,便怒火攻心,什么理智都没了。   仔细想想,倒也是自己无理取闹。   面前人根本就没把周启当男人,而周启又岂会把个小姑娘放在眼里。   她自嘲地笑了笑,大度道:“明年入夏你就及笄,也不知祖母和母亲会为你寻门什么亲事。”   姜宝忆托着腮,认真回她:“什么都好,只要让我带着余嬷嬷和翠喜姐姐。”   打从有记忆起,母亲就告诉过她,她已然为宝忆安排了一生,这一辈子,只消她无灾无病,无忧无仇。该有的,该来的,都会按部就班轮到她。   入夜后,商船放缓了速度,偶尔能听到破冰的清脆响声。   白日的雨下成白茫茫的雪片子,船舱顶部和沿江两岸的树上瓦上都蒙了厚厚的白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在船栏,隔着楹窗听到轻微的嚓嚓声。   姜瑶抱着新换的暖手炉,睡不着时,就默默看对面已然酣睡的宝忆,好像忽然就长大了,浓黑的睫毛,莹白的皮肤,鼻间发出极轻的呼吸声,跟猫儿一样。   姜瑶忍不住细想,她白天究竟为何会那般动气,仅仅是因为周启对宝忆好吗?也不尽然,仿佛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人,反而得到最好的东西,她不甘心。   可她也是愿意对宝忆好的,但有前提,宝忆能得到的,一定是她姜瑶不想要,或者压根看不到眼里的才行。   理清思绪后,姜瑶再看宝忆时,眼里就多了些许同情。   沿江的甬道上,两匹马慢悠悠迈着蹄子往前走,离着江岸不远处,正是那艘去往苏州的商船。   景子墨拉着缰绳,拢了拢穿着的裘皮氅衣,心里暗道:大人说是送人,一送都送到京外了,瞧这架势,活像不放心孩子远行的父母。   操心!   哈了口气,景子墨一夹马肚,跟上随船提速的周启。   江面上忽然飘起灯火,很快又沉荡下去,于落雪中很难看出,周启倏地绷直后脊,目光灼灼盯着异常处,片刻后冷声与身后人道:“商船遇上水匪了。”   景子墨忙跟着看去,隐约瞧见几艘飘摇的小船逼近商船,与此同时,似有人纷纷跳下水从水底游了过去。   “大人,人数不多,十几二十人。”   两人对视后,周启翻身下马,景子墨紧随其后,踩着细密的风雪,轻巧跃到高处,借住临江而建的亭榭,顺势跳到商船船尾。   幽静漆黑的夜里,陡然传出尖锐的喊叫。   “有水匪,快起来逃命!”   两艘小船趁机撞来,将那商船撞的猛一趔绁,剧烈的晃动惊醒熟睡中的人。   不多时,就有人边穿衣服边往外跑,撞上持刀的水匪吓得四处逃窜。   商船上一片狼藉混乱,尖叫声不绝于耳。   -完- 第22章   ◎我日后要嫁的人◎   灯火昏暗, 人声嘈杂。   商船被撞的一瞬间,搁置在小几上的罩灯咣当掉在地上,房内俱黑, 姜宝忆脑袋磕到床角,爬起来时,整个人还处于惺忪茫然之中。   尖锐的叫喊声刺进耳膜, 她愣了下, 慌忙去摸地上的灯盏, 边摸边小声急喊:“大姐姐, 快起来, 水匪来了!”   可她喊了半晌,对面床榻一直没有回应, 待重新点亮烛火,才发现榻上的被子掀开, 姜瑶人却不在。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吓得姜宝忆猛一哆嗦, 提灯的手抖动着往前探去,走廊中不断有人往甲板疯跑,哒哒的脚步声又乱又杂,抱孩子的仆妇摔在地上, 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后面人踩着过去, 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有人扶起他们,很快相携往外逃命。   本该在房内睡觉的姜瑶, 此时正依偎在苏氏怀里, 两人被吵闹声惊起后, 匆匆穿好衣裳, 将房门死死插紧。   姜瑶瞪大眼睛,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就往外走:“我还没给宝忆锁门,她睡得死,万一听不到,叫水匪进去。”   苏氏一把拽住她,惊恐万分地将人扯回榻上,外头刀剑砍人的声音尤其可怕,扑通扑通坠水的尸体溅上来的水花带着血腥气,唰的拍到楹窗上,勾画出诡异狰狞的影子。   “别去,别出门。”苏氏上下牙打碰,手指死死捏着姜瑶的手,“她不会有事。”   像是自我安慰。   姜瑶难以置信的看着苏氏,听见外面的砍杀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愈发着急:“我就去给她锁上门,母亲,我肯定很快!”   “不行!”   苏氏歇斯底里吼了一声,吼完浑身虚脱般,跌坐在榻上,“你若是出事,叫我怎么活,那都是些没人性的水匪,男人还好,顶天挨一刀,你呢,你是姑娘家,万一叫他们抓到,你以为你还能保得住清白?”   “那宝忆呢?”   姜瑶浑身冷汗,脚尖微微往内撤了一步,眼睛盯在门上,“她出事,母亲怎么跟父亲交代,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姑姑?”   苏氏沉默不语,攥着姜瑶的手半分都不肯松。   隔壁房内黢黑,姜宝忆灭了灯,摸到小几上放着的白瓷盏,抱在怀里后,战战兢兢躲到门后的方凳上。   门上被人砍了一刀,嗡的一声鸣响后,紧接着传来疯狂的踹门声。   “狗娘养的,给老子开门!”咣咣两声刀背砸门,外头人骂骂咧咧抬脚又踹,“再不开门老子一刀砍了你!”   外面有人经过,嬉笑着说道:“三哥,这次咱们发了,整条船搜罗出来不少绫罗绸缎,珍宝首饰,还有几箱子山珍。”   “前头老七抓到个美人,眼下就在舱内快活,没准这屋里也藏着一个,三哥你可得抓紧,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一样!老大和兄弟几个收拾东西呢,我先过去看看。”   说罢,两人互相吐了几句下/流话。   姜宝忆小脸煞白,抱瓷盏的手不断发抖,她哪里听过这些腌臜话,尤其最后两人粗着嗓子说的那句“快活”,让她头皮发麻,心下一阵一阵的发冷。   她扭头看了眼楹窗,正要过去,门被一脚踹开!   黑暗中,她看见一个满脸胡渣的彪形大汉进来,提着刀就往床边走。   姜宝忆咬咬牙,屏住呼吸举起白瓷煲盏,瞄准他的后脑勺用力砸下。   白瓷碎了一地。   彪形壮汉反手摸摸脑袋,脚步虚晃,随后慢慢转过身来,啐道:“还真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眼看就要打横去抗姜宝忆,谁知还没走两步,人就直直往后跌倒。   门外来回有人跑过,惨叫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与眼前昏厥过去的壮汉一同刺激着宝忆的神经,她想往外跑,可看见两头银光不断闪现,噌噌划破皮肉的声音渗人,她退回屋里,两个手握砍刀的男人跟着逼近,先是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另一个踢了脚,骂骂咧咧道:“老三你真是个不争气的!”   姜宝忆退缩到窗边,踩着矮塌推开楹窗,声音带着哭腔:“别过来!”   那人啐了口唾沫,提着刀就往前走。   就在他快要靠近的一刹,宝忆骤然爬上楹窗,咬咬牙,纵身就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窜出一个抱着长棍的人,目睹了宝忆坠水后,又惊又怒二话不说拎起棍子就去打那两个水匪。   姜瑶恨自己出来晚了,看见宝忆衣裳没入水中时,悔的肠子都青了,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宝忆,不管何时都敬她爱她的妹妹,如果她出来早些,或许宝忆不会有事。   她胡乱拎着棍子打,两个水匪看热闹似的哈哈大笑。   苏氏跟着出来,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挡在姜瑶面前,“瑶儿,往甲板跑,快逃!”   其中一个水匪立时横起刀来,三两下砍断姜瑶手里的棍子,伸手就抓住姜瑶的后领,拎起来打量模样,嘴里啧啧:“小娘子长得可真是勾人,让老子好好心疼心疼,跑什么。”   说罢就拎着人往屋里去,苏氏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大腿,拼了命的厮打。   另外那人拔刀猛地朝苏氏砍去,刀光火影间,有人飞快的提剑往下一顶,将那人的砍刀震得嗡嗡作响。   姜瑶抹着泪,迷糊间砍刀长身玉立的男子英武万分,与不断赶来的水匪打做一团,她被丢在地上,被叫老大的那个水匪加入混战。   空间本就狭窄,不断被击倒的水匪挣扎着爬起来,有人发现了姜瑶,摸着刀劈头盖脸砍,姜瑶被打懵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男子来不及出刀,飞身将姜瑶挡在身前,砍刀落在他后脊,听到粗重的闷哼一声。   姜瑶脸惨白:“你流血了。”   来人正是景子墨,闻言顾不得与她回应,将人推进房里,只身一人对抗水匪。   周启拔出长剑,从甲板与数十个水匪苦战半个时辰后,终于气息急促的赶往船内,见景子墨几乎力竭,忙抽剑横扫过围攻的水匪,血点子飞溅而出,喷了一墙。   余光瞥见姜瑶伏在地上,却没看见宝忆的身影,周启心里慌乱,低喊道:“宝忆去哪了?!”   姜瑶回过神,指着楹窗哭道:“宝忆她..跳船了。”   周启只觉一口血涌到喉间,满脑子只剩“宝忆跳船了”,手下力道发狠,片刻后还在厮杀的水匪悉数倒地,原本嘈杂的船舱登时静谧下来。   有人重新点了灯,互相安抚。   而周启走到窗前,翻身一跃,跳进漆黑冰冷的江中。   天还下雪,江面上是冷入骨髓的冰,凉的叫人直打哆嗦。   周启潜进去摸索了许久,没有寻到宝忆,他根本没法思考,只是凭着本能不断搜寻,摩挲,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宝忆。   她还小,定然怕极了。   姜宝忆跳下水后,兴许是运气好,飘到眼前一块浮木,她扒着浮木顺势往下游荡,虽然牙齿不断打哆嗦,头发也都结成冰碴,可她觉得自己命太好了。   飘了会儿,看见远处有个黑漆漆的人影,时不时从水底浮上水面,似乎在喊她的名字。   她蜷缩着冻僵的手指,战栗着回应:“大哥哥,是你吗?”   微弱的声音,周启却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停了滑行的动作,试探着朝下流开口:“宝忆?”   听见熟悉的声音,姜宝忆禁不住眼眶一酸,扒着浮木蹬踢双脚,想要靠近周启,方才的恐惧害怕瞬间有了倚仗一般,她吸着鼻子,用力凫水,在看清对面来人的时候,犹如荫蔽了数日的天空骤然出现万丈光芒,饶是仍浸泡在冰水里,却一点都不怕了。   两人在下游的渡口与姜瑶和苏氏相遇。   景子墨后背砍伤,如今就趴在床上昏迷不醒,请来的大夫开了伤药,又吩咐姜瑶如何服用后,便匆忙去照看别的病人。   姜宝忆换了身干净的棉衣,头发散在脑后,看见姜瑶时,两人抱着安慰许久,姜瑶见她无恙,不安的心这才放下来,要知道,若宝忆今夜失了清白或是命丧江里,她这一辈子都会过意不去。   她掐了把宝忆的小脸,笑道:“好了,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州的人接了信,翌日就派人派车过来迎接苏氏,几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管家搀着苏氏往外走。   因景子墨是为姜瑶受的伤,何况客栈里没什么好大夫,便将人一并带上,直接去了苏州苏老大人家里。   早年间,苏老大人在青州任职,在任期间功绩颇得圣上赞誉,后调任到苏州,因为勤勉爱民,在百姓之间口碑甚好。   苏氏带姜瑶和姜宝忆去前厅见过了苏老大人,周启则陪着景子墨,由管家送到客房休憩,又着人请来大夫重新看诊,开了几味上好的金疮药。   景子墨趴在床上,扭头冲周启道:“大人,昨夜可有个小姑娘哭的花猫一样。”   周启坐下,抬头睨他一样,不吭声。   景子墨使了个眼色:“若没有这伤,咱也住不到苏家,大人,我这儿得算工伤吧。”   “五姑娘就是年纪小了点,她....”   “你究竟想说什么。”周启朝他瞥去,端着身量冷冷淡淡。   景子墨叠着手压在下颌下,嘿嘿一笑:“我说什么,大人岂会不知?我是说,大人一点都不老,只是五姑娘年纪小了些。”   喝茶的周启呛了下,面不改色的放下茶盏,昨夜把宝忆带到客栈时,她浑身上下透湿,偏还下着雪,小姑娘冻得小脸惨白,还瑟瑟缩缩跟在自己身后,一声不吭,他瞧过,那嘴唇都咬的发紫,水淋淋的怪可怜。   为恐路上风寒入体,他特意骑马飞快,护在身前的人跟冰坨子一样,下马后他就让客栈备了热水,又要了件干净的棉衣,听见屋里水流潺潺,才觉得自己那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直到这一刻,才平复下来。   周启不信天,可昨夜他跳进江里搜寻宝忆时,却只能将赌注压到神明之上,乞求上天庇佑宝忆,让小姑娘化险为夷。   他合上眼,听见景子墨轻笑。   “大人,属下多句嘴,我瞧着大人一腔热忱,巴不得把命都掏出来给她,可五姑娘仿佛还没开窍,孩子心性,你这么拖着,可不成。”   周启拧眉,曲指在案上轻轻扣动,似将景子墨的话听到心里,可仍旧不开口回应,只是扫了眼龇牙的人,示意他继续说。   “大人,你得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周启眉心蹙的更紧,反问道:“是我哪里让你产生错觉了?”   景子墨连忙解释:“不是大人理解的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得让她知道,大人是个男人,而不是哥哥。”   周启也不想当什么哥哥,可宝忆仿佛只拿他当哥哥,整日钻营如何结拜,稍有点忘形就急巴巴拉关系,从未想过旁的什么。   他倒是想让她开窍,哪里有景子墨想的那般容易。   “以你的经验,是当如何处置?”   景子墨道:“大人算是问对人了。   要想让她觉得你是男人,首先就避免去做哥哥该做的事,转成男人该做的事。”   “有区别?”周启不解。   景子墨一时间举不出例子,忽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周启瞥他一眼,低声命令:“趴好闭上眼睛。”   姜瑶和姜宝忆相携进门。   昨晚熬了姜茶,又泡了热水,今日两人气色都恢复过来,尤其是姜瑶,换了身明丽的大红锦衣,上面绣着团牡丹纹银线,层层堆叠的裙摆荡开涟漪,外面又罩了件兔毛氅衣,绯红如火,小脸也红扑扑的。   姜家的箱笼都浸了水,衣裳也都不能穿了,宝忆不知穿着谁的秋香色对襟棉袄,大小倒是合适,只是她纤瘦,衣裳腰间空荡荡的,手腕处短了,露出小截莹白的腕子。   她今日梳的是双丫髻,只带着一对桃花珠花,领口的兔毛柔软细腻,脸色也不像昨夜那样白里透着乌青,此时犹如春日枝头抱团开的小花,粉粉嫩嫩。   周启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正巧就与宝忆撞上。   小姑娘糯糯弯起眉眼,叫了声:“大哥哥。”   周启一梗。   床上人忍着没笑出声来。   “嗯。”不咸不淡的一声冷哼,周启背过身,瞪了眼憋笑的景子墨。   姜瑶倒没跟往常那般热情,看见周启时微红了脸,款款福身做礼,接着就走到床前,入目就被那大片血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俯下身,把景子墨额头上放的帕子拿走,又去亲手洗了遍,重新搭在他额头。   景子墨一动不动,呼吸平缓而有规律。   到底是为救她受的伤,姜瑶坐在玫瑰椅上,看了眼喝去半碗的药汁,忍不住问:“郎君,世子他一直没醒吗?”   周启道:“中途醒了小会儿,还是神志不清。”   昨晚高热,可景子墨向来体质好,半夜就退了热,起来用了两碗米粥,这会儿那点伤早就没有影响。   “都怪我。”姜瑶抹泪。   周启咳了声,转头看向跟着忧心的姜宝忆,她也在盯着景子墨,眼巴巴等人醒似的。   在周家书堂时,景子墨常去弟弟送吃食,偶尔碰到其他学生,也就一块儿给了,暖阁离着书堂进,有时碰见宝忆出来溜达,景子墨还常常能跟她聊几句,久而久之,也就把她和书堂那几个孩子看的一般,有什么吃的玩的也给她捎带一份。   此间情谊,宝忆都记在心里。   素日里景子墨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长胳膊长腿走路带风,何曾像眼下这般脆弱,嘴唇都没一点血色。   “大姐姐,世子好像眼珠动了下。”宝忆惊讶地往前探头。   姜瑶没看清,遂弯腰也去看,冷不防,衣袖被景子墨忽然抬起的胳膊压在身下,接着就被他胡乱抓着衣角。   姜瑶以为景子墨醒了,柔声叫道:“世子,世子?”   可景子墨低声喃喃,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人还在昏着。   姜瑶被他攥住了衣裳,两人挨得几乎面对面。   姜宝忆急了,这个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曾经做的可怕噩梦。   梦里周启瞎了眼,大姐姐应下的婚事,不就是跟景世子的吗?然后呢,周启由爱生恨,带人灭了姜家满门。   哀嚎声,血腥气登时扑到宝忆面前,她颤了下,没来得及解释就去掰景子墨的手指,男人的手长且坚硬,宝忆咬着牙,一根根的想要分离他和姜瑶,可根本就掰不动。   景子墨的手指跟长在姜瑶身上一样,姜宝忆急的出了一身汗。   姜瑶纳闷,扭头小声道:“宝忆,你干嘛呢?”   “大姐姐,我想去趟成衣铺子买衣裳,你陪我一块儿吧。”   姜瑶瞥到她的袖口,为难地回头看一眼景子墨:“可景世子是为我受的伤,他还没醒,我总不能硬生生扯开他的手,你暂且忍忍,等他醒来再说。”   “不行,大姐姐,你不能在这儿多待。”   姜宝忆的汗从额头滚落,两只手掰着景子墨的虎口用劲,就在她想用蛮力的时候,有只手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人从床前拉到堂中。   周启面色不悦,眼睛扫向她没来得及收势的手。   “你是要杀了他吗?”   言辞肃冷,不容分辩。   姜宝忆吓得往后一躲,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让大姐姐陪我去买衣裳,我没有想杀他。”   周启审问犯人时,用的就是这种骇人的眼神和语气。   方才他不悦,是因看到宝忆的手贴上景子墨的手,不设男女之防,莫名就动怒了。   说完其实自己懊恼,尤其是看着宝忆一副怕他怕到巴不得退避三舍的样子,可此时又不能收回斥责,只好稍稍放缓了语气道:“我也没有想斥责你的意思。”   床上那位: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宝忆摸到小案,看见里头有把剪子,心中一喜,拿出来与姜瑶道:“有法子了。”   只消把两人的衣裳剪开,就能带走姜瑶。   可人还没过去,周启就悠悠开口:“你可知景世子那一身越罗绸衣花销几许?”   姜宝忆拍拍荷包,笃定道:“我有银子。”   周启掂量了下荷包里的银子,总计不会超过十两,遂信口道:“那身衣裳且不说做工,面料就得有三十两。”   果然,姜宝忆握剪子的手迟疑了下。   姜瑶劝道:“郎君也没衣裳,你不如跟郎君一起去趟成衣铺子,顺道给景世子也买两套换洗的,去找母亲要银子,便说我开口要的。”   “快去吧,别杵在那发愣了。”   姜瑶试了试景子墨的额头,回身催促:“我没事,过会儿云绿就来了。”   雪过后,屋檐上积压着浓烈的白,甫一从屋里出来,有些刺眼。   风一吹,姜宝忆冷的打了个哆嗦。   前面人停住脚步,转身等她走近,周启身形高大,走时刻意挡着游窜的冷风,将人护在内侧,为了能让她跟上自己,周启脚步放的很慢。   姜宝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捏着衣角不敢抬头看他。   仿佛在京城暖阁时的亲密荡然无存,两人如今就是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周启愈发懊恼自己的坏脾气,数次想开口解释,又生生堵在喉咙,一直到上了马车,小姑娘乖乖爬到最里面,与他离得远远,那股子窝火就像从胸口肆意往四肢乱窜,找不到出口,却又火热燥人。   “喝口热茶。”周启把薄瓷小盏递到她面前,姜宝忆低头接过,捧着慢悠悠喝完,然后把小盏放回桌案,扭过头,佯装不在意的去看时而掀开的帘子。   周启往里挪了下,姜宝忆就像受惊般,瞪圆了眼睛默默跟着挪了下。   “宝忆,方才我不该那般指责你,是我不好。”   “大哥哥,也是我太情急,不怪你。”   姜宝忆不能把自己所想直白告诉他,又怕周启憎恨姜瑶,皱巴着脸摇头道:“大姐姐不是不走,是被攥住衣裳才走不了的。”   “我知道。”   周启语气温和,“明日吴家和郑家的比赛设在东市,从苏家过去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我带你过去可好?”   “谢谢。”   两人去成衣铺子,姜宝忆身量纤纤,很是容易买到好看时兴的衣裳,换衣出来时,周启已经让人打包了七八件,都是面料名贵,做工精细的,还有两套狐裘氅衣,虽不是最好的皮子,可通体润滑,也是没有杂色的。   姜宝忆摸摸荷包,从没想过出门会如此阔绰,舅母给的银子不够,偏周启已经叫人将衣裳送上马车,她悄悄拉了拉周启的衣角,喃喃道:“大哥哥,能退吗?”   周启反手将她托腰送上车去,笑:“用不着你的银子。”   顺道又去了首饰铺子,起初还问宝忆,后来见她总能变着法挑瑕疵,索性径直选了自己满意的,又叫掌柜的一并包好,林林总总十几件首饰,从珠钗到耳铛,可谓满载而归。   车上,姜宝忆为难的看着满车新衣首饰,小声道:“大哥哥,统共花了多少银子。”   她是有些私房钱,可用来买这些东西还是不舍得的。   周启挑起眉来,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笑道:“总之你不用管,只穿戴就好。”   “不行,我还你钱吧。”她从荷包往外掏银票,掏出来后放在周启面前的桌上,“只有这些了。”   周启倒没想到她会带银票过来,愣了下,又把银票推回去,浅声说道:“我不缺这点银子,收好。”   见她不动,周启扯过荷包二话不说把银票塞了回去。   细长的手指筋骨分明,抬眼,望见白皙如玉的小脸,微微咬红的唇,心间一动,忙往后坐直身子。   胸口咚咚咚跳得很是放肆。   苏氏见到那一车衣裳和首饰,自然吃了一惊,可她到底见过世面,表面上什么都没问,心里头明镜似的。   姜瑶则不同,她出门看见丫鬟捧着首饰衣裳,问了句,知道是周启买的,不禁柳眉倒竖,别有一番滋味的看向姜宝忆。   守着景子墨半天,人总算醒了,与她说笑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姜宝忆走在周启旁边,见姜瑶没搭理她,转头似乎去了房间,云绿和秀珠跟在后面小跑才能撵上。   苏氏打圆场:“启哥儿真是叫我见识了大家风范,我带两个丫头出门,何曾有这派场?是我们宝忆有福气,遇到周夫人这么好的长辈,又有启哥儿和临哥儿通情达理当妹妹一样待她,宝忆,快谢谢你大哥哥。”   说着,拉宝忆过去,冲着周启福了福身。   “谢谢大哥哥。”   周启不喜听到哥哥二字,此时也不好发作,默认后就与他们一同去往膳厅。   苏老大人饭后与他闲聊朝中事宜,言谈间惊叹年轻的周启竟有老道犀利的看法,当即对他生出几分赞赏,老人不知时辰,仿佛遇到知己般,与周启下了几盘棋,愈发精神旺盛。   若非老夫人开口,怕要拉着周启下到天亮,临睡前还嘱咐,道明日夜里再战。   周启拜别苏老大人,回房途中,遇到特意守在院门口梅树下的姜瑶。   零星的雨点轻轻洒落,积雪未化,周遭的空气都像是夹着冰渣。   他站定,温声道:“姜姑娘。”   很是客气却又生分的称呼。   姜瑶带着帷帽从树下走出,一直走到周启面前。   周启实在是她见过最俊朗的男子,即便在夜里,此时此刻他的眉眼都泛着星光,挺拔的鼻梁,浓墨画出的男人,举手投足间令人心向神往。   她微微仰头,姣好的面容悉数呈现在周启注视中。   “郎君,我等你许久。”   冷寒的空气里沁出淡淡香味,是来自姜瑶身上,她出门前特意熏过,手里捧着暖炉,便将那股芬芳不绝如缕的传出。   有些话,必须得在今夜问出口。   她曾考虑过如此做是否矜持,可瞧着周启始终淡然的表情,她始终有股捉不住的恍惚,她听过文人墨客嘴里的自己,与周启如何般配,也知道他是京中贵女争相追逐的高门子弟。   且不说旁人,但是刘相幼女刘清秋,就毫不掩饰对周启的喜欢。   可那又如何,刘清秋根本入不了周启的眼。   姜瑶沉了沉心思,抬起明媚的小脸问道:“郎君,若我所问冒昧,你可不必答我。”   周启默许。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眸子如寒潭般湛凉清澈。   “郎君可听过坊中关于我们二人的传言。”   “听过。”   “那,郎君心里是怎么想的?”   “姜姑娘也说,那是传言,传言自然是不当真的。”末了,又补一句:“从未对我产生过一丝困扰。”   是以,是毫不在意的意思。   姜瑶眼神黯淡,却不灰心,上前一步问道:“郎君觉得我美吗?”   周启如禀公事:“姜姑娘相貌出众,极美。”   “郎君喜欢吗?”   “姜姑娘之美于我,如头顶梅花之于空气,满江锦鲤之于游客,粘牙果子之于孩童,虽美却可有可无。”   “郎君何意?”姜瑶端不住温婉,面红耳赤地靠近逼问。   周启答:“我不喜欢。”   苏州的屋里未燃地龙,空气里湿哒哒透着一股阴寒。   姜瑶坐在圆桌前,手指抠着掌心,仍沉浸在周启那句“不喜欢”里,好生丢人。   她望着烛火,心中涌起万千失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失落盖过该有的伤心,让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丢失自尊的沮丧和懊恼之中。   从前被人谈论与周启的登对,那时如何得意,现下就如何羞愧。   却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推门,路过姜宝忆的房间,屋内只燃着淡淡的一盏仙鹤铜鎏灯。   叩门,出来的是翠喜,看见她时低声福身道:“大小姐,姑娘睡了一会儿了。”   姜瑶心里窝囊,眼见着姜宝忆跟没事人一样,睡得正酣,也不知怎的,没控制住,挑开毡帘贴着翠喜进了门。   垂落的帘帐后,有低缓绵密的呼吸声。   她右手勾起薄纱,姜宝忆半张小脸陷进枕间,乌黑的发缠着颈项铺满枕面,脸颊压着掌心,衾被盖在腋窝下,弯曲着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翠喜紧张的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叫醒姑娘。   姜瑶的脸色委实难看,阴沉沉的盯着熟睡的小人,忽然拉过圆凳,在床前坐下。   饶是如此动静,床上那人依旧呼呼大睡。   姜瑶咳了声。   低头,瞥见姜宝忆的长睫微眨,睁开眼迷茫的看了少顷,软软道:“大姐姐,我这是在做梦吗?”   绵软地跟小猫小狗一样。   她从衾被中伸出手,慵懒的搭在姜瑶手背,然后拉进温暖的被窝里。   “你手好凉,上来我给你暖暖。”   睡意朦胧,她眼皮很沉,嘟囔着又打了个哈欠。   姜瑶抽出手来,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宝忆,你会不会同我抢东西。”   “不会。”   从小到大都没抢过,且姜宝忆的好多东西都是姜瑶送去碧蘅院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寝衣内的诃子细带露出来,姜瑶顺势看去,发现她该长的地方全都悄悄饱满,细腰柔软,胸脯也如雪如蜜。   就连那张小脸,也出落的愈发娇嫩,乖巧中带着生动,可爱不失明艳,别说是男子,便是她瞧了,也会生出怜惜之意。   姜瑶喉咙微动,不动声色道:“那你会不会跟我抢男人。”   一句话,姜宝忆醒了。   她摇头,皱着眉心使劲摇头:“你跟大哥哥——”   又改了称呼“你跟他闹别扭了?”   “快答我会不会!”   姜宝忆重重叹了口气,跪立起来拉着姜瑶的手,靠在她身上小声道:“不会。”   姜瑶面色仍锁着。   她很生气,尤其是在宝忆根本不上心不当回事的时候,她就显得愈发小气,她气这种控制不了的局面。   明明她是天之娇女,生来锦衣玉食,父亲母亲都疼爱有加,明明她占尽了先机,可对上一个无欲无求的小丫头,竟激的她无论如何都拿不出可攀比的东西。   无力感,深深让她觉得不安全。   “大姐姐,我日后要嫁的人,母亲早就为我安排好了。”   “不会是他。”   清早,曦光从楹窗打进房中,薄薄的一层浅色洇在账上。   姜宝忆已经用了早膳,在妆奁前梳头,翠喜依她吩咐简单绾了个髻,只簪上一枚玉簪,看起来清爽利索,衣裳选的是对襟长裙,用月白绸带束腰,外罩一件银灰色披风。   随后去跟舅母说了声,周启陪同出了苏家。   两人没有乘马车,因出门前说的是随意逛逛,故而绕出青阶巷后,这才踏上周启备好的马车,一路赶往赛场。   赛场选的是梨园,吴家产业。   郑家人早早到了,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座次在长条花梨木案前坐下,中间是位中年男人,宽额留须,身形厚重,两边是年轻男子,俯身与中年人低语,随后三人齐齐看向月门处。   吴家人登场,梨园中霎时热闹起来。   姜宝忆和周启如今就在二楼高台的包厢,居高临下能将双方局势看的清清楚楚。   宝忆带着帷帽,倚栏而立,听评判说完规则,知晓今日统共比试三场。   既是商贾之赛,比的无非是生意经。   第一场比的是茶道,今岁雨水少,明前茶少,雨前茶更少。   而吴家与郑家都有茶业,曾几何时,郑文曜手底下的茶业占整个江南的七成,如今吴家上位,十几年里笼络各路,将之前郑家的茶商收揽为几用,江南五成茶业与之相关。   郑家二房三房也是做生意的,当年没有波及两房,可口碑受到影响,且先帝下令,命他们迁出江南,十年不得折返。期限已到,两房前几年搬回来,慢慢生意也有了回春之色。   兴许是郑家人骨血里的要强,两房偏要重新拿回属于郑文曜的东西,偏偏要与吴家来争。   双方口才皆好,尤其是郑家二房长子郑家冬,不多时便以伶牙俐齿头脑清晰抢占先机,辩的对方接连磕巴,自然胜的显而易见。   姜宝忆头一遭见识,愈发对其敬佩。   周启看到真切,道一声“好厉害的口才。”扭头,看宝忆小脸通红,双手悄悄做鼓掌姿势,不由跟着弯起唇来。   “你二叔有一儿一女,这位口才好的是你大哥哥郑家冬,还有一个姐姐叫郑樱。你三叔家有两个儿子,郑家和和郑家瑞,他们在城中祖宅住,你父亲的旧宅仍旧荒着。”   姜宝忆“嗯”了声,目光没有从场中移开,只小声又道了句“谢谢。”   周启伸手,给她拢了拢披风,姜宝忆忙直起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步,“我自己来就好。”   显然与他有些生分。   周启心里不快。   此时第二场比赛已然开始,郑家派的是三房郑家和,比的是其并不擅长的盐道。   吴家几乎掌握整个江南的盐业,自打刘相之子做了盐税使,便将盐业悉数盘给吴家,每年坐收盈利罢了。   很快郑家和便落于下风,终是吴家得胜。   晌午要休息,过后便要进行最为关键也是最难的现场盘账。   二叔三叔年纪已大,盘账经验丰富,可速度太慢,故而第三轮应是三房郑家瑞。   姜宝忆想去净室,周启不放心她单独过去,便将人送到门外,见她带着帷帽进去后,又耐心等候。   忽然听见一声惨叫,周启神经登时绷紧,姜宝忆踩着碎步跑出来,她也听到了声音。   跟在周启身后,两人绕过湘妃竹掩映的甬道,看见一个捂着头倒在石子路上的男人,待看见正脸后,姜宝忆吓了一大跳。   正是三房郑家瑞。   石子路上还有斑驳血迹,他捂着头,痛苦的呻/吟。   周启反应快,当即走过去弯腰将人扶起来,郑家瑞伤的不轻,似乎被人从前打了一闷棍,额头血流不止。   他望着他们两个,捂着头求道:“劳两位扶我去郑家花厅。”   -完- 第23章   ◎她偷偷看向周启,那人也在看她。◎   花厅中, 郑家两位长辈坐在上首位,其余几人在堂中焦急等待。   郑家瑞出去已有一刻钟,至今未归, 而第三场比赛即将开始。   二房郑家冬往门外走去,迎面撞上被人架着的郑家瑞。见他满头都是血,自然心里咯噔慌了下, 他跟着父亲走商多年, 亦算少有见识, 顷刻便沉下心境, 上前赶忙从周启手里接过郑家瑞, 架着他走进花厅。   诸人看见如此情形,俱是震惊愤怒。   虽已有猜测, 却还是不得不按捺住担忧,问道:“瑞哥儿可看清是谁人动的狠手?”   郑家瑞摇头, 头皮撕裂般拉扯着皮肉,疼的他冷吸了口气, 摆手道:“没有,从净室出门,将一转到甬道就有人影直冲着我过来,根本来不及看清, 一闷棍就打在我头上。”他极力回忆方才的情形, 越想脑子越疼,模糊的身影仿佛一闪而过,他抬起头, 鲜血沿着额角漫过眼睛, 郑家冬从偏厅匆忙折返, 拿纱布摁到头上, 血很快湿透纱布,从指缝间渗出来。   “二伯,父亲,我记得他穿的是灰蓝色衣裳,鞋子是粉底黑缎面,约莫比我高,跑的很快。”   周启默默将信息收入脑中,想起在湘妃竹中被扔掉的棍子,眉头微微蹙起,单凭郑家瑞提供的线索,怕是很难找出凶手,何况比赛在即,即便要找,也要先解决比赛人手问题。   到苏州前,他已仔细查过郑家人,对应的三场比赛,也是按照各人优势布局,郑家瑞头脑聪颖,反应极快,往年郑家的盘账都是他跟着郑三爷一起,郑家冬和郑家和优势都不在此。   而吴家要登场的,是吴家幼子,也是继郑文曜后再度被称为神童,名满江南的经商天才,亦是吴家日后的掌舵人,吴旻。   吴旻很早随吴老太爷走商盘账,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算账能力在江南一带备受关注,更有传闻说,刘相之子与吴旻相交颇深,若不然也不会将盐业放心交给吴家多年。   郑二爷忍不住拍案,想骂人。   郑三爷注意到送郑家瑞回来的两人,遂上前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只是在看姜宝忆时,忽然愣了下,仿佛看见故人一般。   周启回礼,见宝忆似打定主意,便耐心站在一旁,等她开口。   其实在来苏州前,他便预料到会有今日,吴家凭着今时今日的地位,既然敢开设赛事,便是奔着必赢的局面去的,但凡有一丝不确定性,他们一定会用手段解决。   而宝忆,她瞧着娇娇弱弱,却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亲眼看见属于父亲的产业被对家拿走,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她必然会站出来与之较量。   果然,细嫩的手挑开素纱,将自己坦然面向郑家人时,郑二爷和郑三爷惊得倏然站起,两位长辈的反应让小辈觉得古怪,跟着看向眼前这位软糯可爱的姑娘,嫩生生的,双眸却很明亮。   “二叔,三叔。”规矩的行礼,姜宝忆抬起头来,再看向两位长辈时,那两人眼中俱是闪动泪花,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姜宝忆,郑三爷低头,横起胳膊擦了擦泪,声音哽咽。   “你是宝忆?”   十几年来,他们不是没打听过姜雪和姜宝忆的事,只是因为郑家落难,不想牵连到她们母女,故而一直没有联络。   大哥郑文曜被诛杀被抄家的时候,他们被驱逐出苏州,不得不去陌生之地经营安家,便是初回苏州这两年,再度盘活当地的生意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在吴家眼皮子底下,可知道大哥的起势之地要被吴家人假意通过比赛拿走,他们便是再势单力薄,也要站出来搏一搏。   “二叔三叔,我可代替家瑞哥哥上场比赛。”   第三场比赛要比三个回合,商局从往年账簿中任意挑选三宗商事,其中第一回 合抹去总数,比的是计算。第二回合是遮住货品单价,从后往前推演得出各货物数量和前后五年各自单价。第三回合最难,商局会抹去名目,将错误的账目混入账簿之中,两本账簿,谁先查找完缺漏,谁就算赢。   郑二爷和郑三爷没有多少犹豫时间,催上场的人过来后,姜宝忆便去后屋更换衣裳,周启自然随行。   “试试这件。”周启递给姜宝忆一件雪青色襕衫,里面衣裳一应俱全。   穿上且很是合身,姜宝忆惊讶的看着他,“大哥哥,你早就预备好了?”   周启笑,招手,令其坐在圆凳上,随即拆了她的发髻,按照自己的发式很快梳好,重新插入白玉簪子。   很是风流可爱的少年郎。   “放心去比,有我在。”   沉稳而令人心安的语气,眉疏目朗中带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周启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端望这张白腻的脸蛋,犹如望着世间最珍爱的宝贝。   末了,伸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去吧。”   吴旻年轻气傲,上场前只以为是和郑家瑞比赛,故而并没有放在眼里。他更不知,没被他放在眼里的郑家瑞,反而被吴家的下人暗中打伤,为的便是在此次比赛中确保一定会赢。   对面的人显然不认识,身形清瘦,男生女相,倒是有双极有灵气的眼睛,站在对面虽挨了一截,可给人的气场足够强大。   吴旻笑,拂袖与她互相作揖后,两人坐在长条案对面的圈椅上。   商局启封,取出第一回 合的账簿。   吴旻先是用手指捻了厚度,随即漫不经心瞥向对面人。   姜宝忆安静的扫视账簿,在心中估出大体页数,她合上眼睛,清空头脑中一切杂念,随即商局一声令下。   只听见齐刷刷的翻页声起,两人俱是以极快的速度浏览逡巡,吴旻最初没把她当回事儿,故而自己仍在看第一页时,听见姜宝忆唰的翻过页去,惊得他猛然抬起眼来,却见姜宝忆如入无人之境,似囫囵吞枣一般瞥了眼第二页账目,旋即飞速捻到第三页。   吴旻后脊一身凉汗,再不敢大意,急忙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翻查计算。   然而他心绪不定,尤其是耳畔不断传来唰唰的翻页声时,那种被人压在脚底的践踏感让他不自觉的慌乱。   围观的人群开始打量镇静从容的姜宝忆,吴家几位长辈交头接耳,似在议论来人是谁,纷纷看向同样震惊的郑家,待看到包裹着纱布满头是血的郑家瑞时,不禁撇开视线。   郑家瑞对场中小姑娘的表现大吃一惊,即便他没有受伤,也决计达不到姜宝忆此时的速度和专注。从前只听父亲和二伯说过大伯的天才行径,虽说认同大伯是经商奇才,可难免觉得他们所述之中的大伯过于传奇,竟没想到,今日亲眼看见大伯的女儿有如此天资,实属勤奋难以匹敌。   不只是郑家瑞感叹,在旁的郑家冬和郑家和同样目瞪口呆,唯独郑二爷和郑三爷一副沉湎往事的肃重面孔,像是透过宝忆看到了大伯。   两人眼睛睁的花了,也不舍得眨眼。   想当年大哥郑文曜何等人才,那时的江南第一神童,和如今被过渡吹嘘的吴家第一神童相比,简直天地之别。   吴旻不配与郑文曜相提并论。   “我已算完。”偌大的堂中,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落在姜宝忆身上,她将写好的总账目往前一推,不疾不徐,却又自信笃定。   吴旻翻页的手微抖,强行让自己不受干扰。   商局有人看了眼吴家,轻咳一声道:“待吴家作答后,以结果定胜负,若双方都对,则姜家第一回 合胜。若有人答错,则以答对一方为准。”   犹在最后一瞬,吴旻都还寄希望于姜宝忆作答错误。   他落笔,幽黑的瞳孔同时望向一脸淡然的姜宝忆。   皮肤很白,眉眼秀丽,在吴旻看过去的同时,姜宝忆也在打量他。   四目相交,吴旻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一抹轻视,他是被捧着长大的,在赞赏和无数的认同中慢慢膨胀起来的,从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用这般侮辱性的眼神打量自己。   吴旻薄唇轻勾,他不信有人比他更快,更好。   商局将那两张写有答案的纸对比查看,随后面朝外展示给在座所有人,答案一致,也就意味着,第一回 合的获胜方是郑家。   姜宝忆望见人群中格外出众的周启,他神情淡淡,只是在她看去的时候朝她轻轻点头,像在汪洋中漂流的小舟,终于停泊,姜宝忆弯起眉眼,心下觉得安然放松。   吴旻站起身来,袖中的手攥成拳,与此同时,围观的吴家人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就有人悄悄退出堂中。   周启余光睨了眼,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姜宝忆仰起头,看着对面神色古怪的吴旻,月牙般弯起的眼睛慢慢敛了笑意,她捏着手指,瞧见吴旻一转不转盯着自己嘴唇的眼睛,还有他眉眼间像是兴奋又像是愠怒的交杂情绪。   姜宝忆有点惶惑不安,下意识就去看等在一旁的周启。   吴旻背对着周启,周启自然没有看见他此时如何打量姜宝忆,他比了个手势,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在。   宝忆低头,捏住荷包里的黄玉印鉴,就像捏住一把匕首,瞬间有了无穷勇气。   在第二回 合开始前,她听见吴旻刻意压低了嗓音,只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话。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反推演算货物单价,前是近五年的物价,相对于每日经手账目的吴旻来说,姜宝忆不占优势。即便她真的推演很快,可对于对各类账目十分熟悉的吴旻而言,即便某些货物没有推演出来,可凭着经验亦能填上。   随着商局令下,两人几乎同时翻开账簿。   名录繁杂众多,涉及种类及广,姜宝忆在脑中构建出一个立体框架,逐一往里填充数据,框架犹如迷宫一般越垒越高,越垒越宽阔,她像置身其中,一点点将所需要的数据名目放进合适的空格,最终余下仅有的几个未知。   对面的吴旻,这回同样计算飞快,两人先后将账簿倏地合上,只是姜宝忆安静坐在圈椅中,默默在脑子里运算,而吴旻则利用手部动作比划运作,嘴里念念有词,周遭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宝忆很快握起羊毫笔来,沾墨。   对面耳朵颤了下,睁开眼睛就看见姜宝忆有条不紊往纸上写字,各个名目所对应的数字,写的从容不迫。   吴旻看着她,然后迅速开始回忆落笔,题写过程中,左手仍在不断比划,中途停了一会儿,复又捡起记忆继续默写。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时,他最先做的动作是,直起身子望向对面那人,见她乖巧的等着,一双眼睛说不清的自信。   吴旻搁下笔,将纸推到中间。   在商局宣布结果前,吴家老爷子命人与考官耳语一番。   此次,姜宝忆与吴旻有一结果不同,所有人开始屏息。   有人认为是姜宝忆急中出错,有人认为是吴旻又慢又错,局面焦灼。   商局缓缓拿起覆有正确答案的纸来,对比之下,姜宝忆悉数答对,等于第二回 合依旧是郑家获胜。   三局两胜,无疑,最终的结果是郑家拿下了胜局。   郑二爷和郑三爷激动的握着手,眼泛泪光。   其余几人亦是情绪高涨,正要上前与姜宝忆庆贺时,忽然听到商局考官拔高音调宣布。   “因第三局考题艰难,且有两本账簿,故而第三局有两分,若第三局打成平手,则需补赛一局。”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出唏嘘声。   郑家理论,却抵不过商局“冷面无私”,一番暗讽后,郑家人郁愤难平。   姜宝忆只是端坐在圈椅上,对面那人如饿狼般诡异的眼神,冷飕飕的落在她身上。   她不太喜欢那种眼神,就像要把自己吃了一般,故而就用力握着黄玉印鉴,不断给自己打气,权当此时的自己是大理寺少卿,人家人怕的冷面神。   如是想着,真就慢慢胆子大起来。   不卑不亢与吴旻对视,腰板挺得笔直。   心道:手下败将,再战一回我也不怕你。   她不知吴旻想的什么,若知道,恐怕早就坐立不安。   吴旻年过二十,还未娶妻,因自幼担着吴家神童的名声,故而对好些门当户对的女子都瞧不中,或是嫌弃相貌,或是不喜粗鄙,又或者谈不到一块儿的兴趣,总之拖到现在。   他与人谈事时也去风月场所,甚至没少去,可对那些艳俗之辈只看看便觉得恶心,从未生出什么旖/旎心思。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与对面那人对视几眼,倒有种飘飘然的荡漾,他眼眸狭长,眯起打量姜宝忆时,便带了几分别样的风流。 第三回 合,两本账簿同时分到手里。   姜宝忆看了眼,忽然合上账簿。   周启看她小脸登时发白,便知其中有异,他往前倾身,想要看的真切些,对面的吴旻已经开始飞速浏览,而姜宝忆还合着账簿,气息急促的调整情绪。   是什么账簿让她陡然色变。   周启回头看向吴家人。   果然,吴老太爷和几个吴家后辈胜券在握的模样,而方才离开的小厮已经站在吴老太爷身边。   周启忽然意识到,吴家人已经打探出顶替上场的宝忆身份,那么能让宝忆大惊声色的账簿,约莫事关她的父亲郑文曜。   也就是说,商局将当年郑文曜的账簿取出,用作比赛。   就在他为其紧张的时候,就在吴旻已经翻了大半本的时候,姜宝忆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随后便见纸张在她指间飞速翻过,犹如蝶翼乱颤,看的人眼花缭乱。   周遭不断有人发出惊叹声,吴旻抬起睫毛,冷静的眼睛在看到她翻页的动作时,变得犹如觅食恶兽,冷光闪过,手上动作跟着加快。   “我已盘查完毕。”   落笔的声音清脆响亮,震得商局那人慌乱的向吴家投去商量的目光。   吴老太爷神情凝重,全然不复方才的自持,连靠在椅背的身子都跟着坐的笔直。   姜宝忆往后一靠,舒了口气。   而吴旻还在填写,似乎在她宣布盘查完后,吴旻的手速变慢,更慢,直至最后慎重落下最后一笔,以极其悠闲自若的姿态收好笔墨,而后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盯向姜宝忆。   这两本账簿,用的是当年诬赖郑文曜通敌谋反的证据。   姜宝忆曾见过母亲留下来的真实账簿,对于其中的所有名目数据铭记在心,日日不敢忘却。而今日这两本,是被有心之人更改过,钱谷兵器的数目和单价都做了严重修改,与运往西南营地的正好吻合。   正是因为这两本被人动了手脚的账簿,父亲郑文曜才会被冤杀。   其实真实账簿早就被人毁了,若非父亲在察觉落入贼人陷阱后,强行默记出来,让姜雪保存留证,姜宝忆根本不会知道当年的账目究竟如何。   即便父亲能默记出来,却依然没能逃过被诛杀的结局。   因为真正想要郑家灭亡的幕后之人,是先帝。   当时多年战争,将国库掏空。谢大将军屡战屡胜,从西北到西南,打完最后一场强敌之战后,国库已经没有结余。   兵力损耗,钱粮空虚,百姓连年受灾,若没有巨额物资填补国库,必将引发内/乱。   父亲发现了阴谋,却无法阻挡先帝的狠绝,也是从那刻起,父亲才知道当初先帝赐婚姜家郑家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姜宝忆揪着衣角,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知道,吴家人已经知晓她是谁,故而才会与商局勾结,拿父亲当年的旧案账簿盘查。   卑劣至极。   当被宣布获胜的一刹,郑家人全都涌到宝忆身边,激动万分。   吴旻从对面走来,侧身对上姜宝忆抬起的眼眸,轻轻一笑:“小姑娘,你让我输的实属惨烈呐。”   近距离,那张阴气俊俏的脸显得很是莫测。   姜宝忆往后避开,周启挡在她身前,折扇抵在吴旻下颌,轻而易举将人推出距离。   “很好,夜里的宴席,我定要与你对饮三杯。”   赛后宴席亦是设在梨园,届时会有地契奖励,生意场上的人亦会过来许多,梨园请的是江南名角儿,如今散了赛事,角儿也开始吊嗓子。   周启护着姜宝忆起身,一行人来到郑家花厅。   郑二爷难掩喜色,“宝忆,是你替你爹拿回了他的东西,若他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既是宝忆争回来的,还应当由宝忆收好,那份地契,对大哥的意义不同。”郑三爷感慨,“若你能回苏州从商,造化定能赶超你父亲。”   姜宝忆摇头,郑重道:“不了,地契就由两位叔叔保管吧,母亲希望我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安安稳稳就行,我不会再去兴盛父亲的产业,还请叔叔见谅。”   她人小主意却很坚定,只是因为地契尚未到手,而商局又要求参与比赛的人都到场,故而姜宝忆有点为难。   周启安慰:“放心,我已着人给你舅母知会,她知道你夜里晚些回去。”   姜宝忆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周启:......   能不能换个称呼?   吴家输了比赛,厅中气氛压抑。   倒是吴旻异常兴奋,吃了盏茶,又摸过几枚桂花糕吃下,叠腿压在膝上,脑中回味方才小姑娘的模样。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尤其是她专注比赛时令人移不开的神情。   每一分都让他无比着迷。   想到这儿,浑身血液都热的燥人。   他随身带的荷包,里面有瓶常用的迷药,先前与达官显贵去妓馆,有些人爱好独特,就喜欢未梳拢的清倌,那些人不好收拾,非得用些不寻常手段,久而久之他便常常备着。   没想到,今日兴许自己也能用到。   周启倒了热水,又将新换的手炉递给她,“他们是不是给你看了你父亲的账簿?”   周启倚着雕花屏风站住,毡帘挡下外头的风,屋檐的冰锥慢慢融化,滴滴答答掉落的水声好似春日的雨点,屋檐上时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枯枝被吹得咯吱咯吱。   姜宝忆抱着手炉,点点头。   盘账自然是按照对外宣称父亲有罪的假账来盘,即便她知道那是错的,也只能在今日将错就错。   母亲从未要求她有朝一日为父亲讨回公道,她一遍遍告诫自己,活下去,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回报。   活下去,安生的活着就好。   “大哥哥,如果所有人都认准的一件事,只有你自己觉得是错的,你会怎么办?”   乌黑的睫毛,茫然而又沮丧的眸眼,细腻的脸颊此时微微沁出薄汗,发髻高高梳起显得脖颈修长滑软,同样是襕衫,周启穿着有股矜贵疏离感,姜宝忆则有种娇俏的生动感。   “既然我觉得是错的,那便一定是错的,我会找寻真相,还事实以公道。”   坦然而又冷静。   是大理寺少卿的行事风格。   姜宝忆看着他,喃喃道:“若力量渺小,根本就无法抗衡呢?”   “宝忆,”周启唤她,姜宝忆抬起眼皮,“你可以信任我。”   明亮而又坚定的眼神,直直望进姜宝忆的心里,她愣了少顷,随即弯起眉眼,不好意思地别开话题:“大哥哥,待今夜收完地契,我要好好睡上两日,等回程前一日再去采买糕点特产,夫人喜欢什么物件,你与我透透底好吗?”   黛眉衬着那皮肤莹白如雪,胭脂似的腮颊温润可爱,犹如花瓣小尖尖,想伸手抚触。   知她有意不想提及往事,周启不敢逼迫太紧,遂顺着她的话闲聊起来。   还未入夜,梨园便开始点灯,待外头天色大黑,梨园却是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不绝如缕。   随处可见的姑娘抹着细粉,画着精致的妆容,香气撩人。   搭好的戏台在水榭之中,远远看去如同云端,台上人影投映到水里,又恍若仙境。   姜宝忆怕走丢,一步不敢大意的跟着周启。   宴席未开,商局的人与吴家郑家正在畅聊明年开春的生意,都道今岁雨水少,明年应是好年节,说的是春茶之事。   吴家拿到宫廷供奉,言语间多次含沙射影排挤郑家,商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着官腔闲喝茶水。   姜宝忆与周启被引到郑家桌上,几个哥哥看见她来,瞬间起身相迎,虽是初见,可今日宝忆的表现委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几人围在一起聊得热热闹闹。   后开席,吴旻过来一趟,举着酒水直奔姜宝忆。   吴旻特意换了身紫色长衫,发间玉冠,身形修长俊朗,他是丹凤眼,看人时总显得格外专情。   “今日姑娘赢我三回,便同我喝三杯酒,如何?”轻佻的话,由他说来少去几分油腻,多了一丝凉薄。   姜宝忆端起周启为她倒好的茶水,认真道:“我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望郎君莫要灰心丧气,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断不可因为今日输了就自我怀疑,相比起很多人,郎君并不逊色。”   这样的话,不如不说。   吴旻唇角勾了勾,仰头灌下一盏酒,再看姜宝忆时,眸子里的银光仿若更尖锐了些。   人走后,郑家冬笑:“妹妹这番话是插着吴旻的肺管子去的,我早就听说过,吴旻越是笑的欢喜,心里越是恨得牙根痒痒,妹妹着实好胆量。”   姜宝忆莫名心虚,要知道她方才那般刺激吴旻,是因为对吴家阴诡手段的不满,因为他们拿父亲做题,不管有何目的,人性是低劣的。   若在平时,她大可息事宁人,可不知怎的,今日竟脱口而出。   她偷偷看向周启,那人也在看她。   被捉个正着,姜宝忆的小脸,霎时变得又红又热。   可不就是狐假虎威了。   席面热闹,往来的宾客众多。郑二爷从商局手里接过江南第一商贾的牌匾,又接下地契后,吴家人咀嚼菜的声音都比刚才大了许多。   姜宝忆觉得,他们吃的不是菜,仿佛想要把郑家人的脑袋掰下来,放在嘴里使劲嚼烂,尤其是吴老太爷,老气横秋的脸上阴恻恻的快要滴水了。   二楼,绯色帷帐后站着面色阴郁的吴旻,他招手,唤来侍奉茶水的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见那小厮换了壶上好的碧螺春,下楼去往郑家圆桌。   吴旻冷眼看着小厮把那壶茶水放在周启面前,而周启亲自为姜宝忆倒了盏茶,小姑娘心情很好,说话间眉眼弯弯,如月牙般明润好看,吴旻捏着药瓶,眼里露出笑意。   他看见,那小姑娘双手捧起茶盏,一股脑全喝了个干干净净。   -完- 第24章   ◎要不要,我守着你睡◎   灯火通明的梨园中, 树木枝头的积雪未化,摇曳的灯笼时而撞出碎屑,映着光, 仿若漫天翩飞的萤火,姜宝忆从厅内出来,耳畔远离了人声鼎沸, 陡然寂静下来时, 有种恍若隔世的虚空感。   周启从后跟出, 见她回头, 巴掌大的小脸裹在兜帽中, 半边在明,半边在暗, 长睫落下阴影,淡淡的光柔和的将她掩映其中。   刹那间, 周遭万物仿佛停止下来,星辰不再闪烁, 冷风咽下嚎啕,枝头的鸟屏住呼吸,她弯起眼睛,瞳底俱是他。   “大哥哥, 方才有人在放烟花。”   唇边水雾萦绕, 夜里是真的很冷,姜宝忆说完,又回身仰起头, 果然, 天际划过一道亮光, 攀升到高空后, 绽开明媚绚丽的花火,将半个天空都点亮了。   周启站在她旁边,倒是没有去看烟花,只是微微侧脸,看见宝忆雀跃欢喜的面容,当即风也是暖的,每一缕空气都是清甜爽淡的。   “白日里郑家瑞被人打的事,我已着人暗查,想来今晚就能擒到真凶。”吴家动手前,约莫不把郑家放在眼里,故而行事草率,过程出现很多纰漏,单是遗留在湘妃竹后的棍子,就有行凶者衣裳的勾丝,而靠近上端位置,除了郑家瑞的血外,还有一条脓黄色痕迹,也就是说,行凶者手上有旧疮,脓包之类伤口。   再加上郑家瑞提供的衣裳鞋子颜色,不难找出人来。   姜宝忆搓着小手,由衷的感叹:“大哥哥着实厉害,原以为要费很多气力,不成想今夜就能抓到人。”   周启笑,想揉揉她的脑袋,又不忍破坏梳理整齐的发髻,便转头与她齐齐看向烟花处,低声道:“虽能找到凶手,可大抵不能拿吴家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且不说我无权干涉此地刑狱,便是能插手一二,凭着吴家与各方的打点,待我们离开苏州,他们又能死灰复燃。”   姜宝忆哦了声,目光专注的望着天空,缓缓说道:“大哥哥,程哥儿如今能自己去书堂上课,外祖母和舅母也私底下同我说过,明年我便不再跟着过去了。”   周启睨了眼,背在身后的手颤了下,面上却依旧沉稳冷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长辈的意思?”   其实也没甚区别,终究明年夏日及笄,也不好总跟外男相处,姜宝忆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待这回从苏州返京,我要好生感谢周夫人和两位哥哥还有弟弟对我的照顾,明儿去买礼物,大哥哥喜欢什么,只管与我开口,我有钱。”   她又拍拍腰间的荷包,底气十足。   周启撇开眼,心下并不痛快。   “你有心了。”   不多时,潜伏在暗处的眼线回报,道找到了白日行凶的恶人,被擒后就关在柴房,隐蔽幽静之地。   周启要去问话,走前嘱咐宝忆,务必不能离开宴席,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安全。   姜宝忆便赶忙回屋,与郑家几位哥哥待在一块儿。   只是待了少顷,便觉得头昏沉沉的,眼皮也总抬不起来。   想喊旁边哥哥,可总也发不出声响。   她觉得不太好,努力摇了摇头,眼前人影重叠在一起,嘈杂的说话声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有种溺死的窒息感,她难受的伏下身去,呕了几口。   两个哥哥似乎在询问她身子如何,她能听见他们说话,可又挺不彻底,就像踩着云彩跌跌撞撞没了搀扶。   接着,就有丫鬟过来扶着她的胳膊,郑家哥哥同行,搀着她往回廊去。   梨园的回廊灯火少,灯笼又被吹灭几盏,黑黢黢的极难行走。   姜宝忆不知自己怎的了,可她知道此时不能离开认识人的视线,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终于捏住郑家冬的衣角,不敢闭眼,不敢松手。   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一阵的冷汗沁出,她打了个哆嗦,任由两个小丫鬟把自己扶到柔软的床上。   哥哥就坐在床边,焦急的问她。   姜宝忆只看见一张一合的唇形,此时耳朵嗡嗡乱响,她的手指揪着郑家冬的衣角,想要跟他传递自己的恐惧。   可根本提不起力气,她虽明白,可给外人呈现的表象,倒像是吃坏了东西,有点难受。   郑家冬摸摸她的额头,把小丫鬟洗净的帕子叠起来给她擦拭脸颊。   屋里有股香味,起先不觉得有异,可很快,郑家冬便知道不对劲了,因为他面部好似蚂蚁爬过,又痒又麻,随之而来的,是四肢神经感知的削弱,他踉跄着起身,想去打开门。   姜宝忆怕他丢下自己,捏着衣角的手丝毫不敢松开,可力气如流沙般剥离,衣角从她手指间倏地扯开。   最后一眼,看到郑家冬跌倒在地。   门开了。   恍惚间自己好像被挪动到另外一间房里,入目是妖冶的红,红烛纱幔,绣着鸳鸯戏水的绸被,以及绯红色屏风上,挂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春/宫/图,那上面女子一/丝/不/挂,檀木边框上悬着古怪的香囊。   屏风旁有一个宽大的浴桶,水汽氤氲缭绕。   姜宝忆活动了下手指,听到链锁碰撞的声音。   意识逐渐清晰,手脚也慢慢有了知觉,她难受的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在一个圆形软塌上。   软塌尾端是一面嵌着铁链的墙,她的双足被铁链锁住,震惊之下,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锁住,根本无法行动。   有人轻笑,似乎从头到尾目睹了她的窘迫。   吴旻坐在屏风后,打从进门的那一瞬,他就觉得今夜必然会有令人神往的事情发生,他喜欢这个小姑娘,灵动聪颖,皮相也好,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从没找到这种近乎痴迷的感觉,可今夜他很激动。   他想亲手剥开小姑娘的衣裳,去膜拜,去征服,去做他想要的一切事情。   梨园的秘阁,外人轻易找不到。   周启从柴房折返后,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他脚步飞快的赶回宴席,没有看见本该坐在郑家桌上的宝忆,除此之外,郑家冬也不在。   他安慰自己,应当无事,毕竟郑家冬跟着。   可他哪里静得下心,待询问郑家得知宝忆肠胃有些不适,已经随人去客房休息,周启便知事情不妙。   “大人,随行同去的丫鬟也是我们自己人,还有家冬陪着,你不必如此惊慌。”郑二爷跟不上周启的脚步,小跑着气喘吁吁道。   周启脚步未停,转眼旋过游廊,冲进郑家的客房。   一进门,看见昏迷倒地的主仆三人,周启险些没能站住。   他知道,宝忆出事了。   身为大理寺少卿,他从来都是冷静克制,头脑清晰,可当他下令封锁梨园,挨间盘查时,心里却慌得毫无底气。   他很怕,他怕他去晚了。   宝忆吓哭了怎么办,又该怎么哄。   他持剑从一间间客房走过,如同凶神恶煞的阴间鬼魂,引路的掌柜吓得不敢出声,缩着头往前领着盘查。   一无所获。   周启往暗处使了个眼色,冷厉与吴家人说道:“吴老太爷,本不欲惊扰你,可今夜若找不到她,我不会轻饶吴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下罪孽的吴家人!”   话音狠狠摔落,随之被捆绑的行凶者咣当被踹到院中,正好栽到吴老太爷脚边。   那人被打的极惨,堵了嘴的脸没一处好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想去同吴老太爷求救,可支吾着含糊不清。   阴风吹过,吴老太爷的老脸沉肃且难看,握着龙头拐杖的手筋脉暴露。   “周大人是要以权谋私,拿我吴家开刀?”   寻常官员听到这句话,都会掂量吴家的身份,吴家背后人的斤两,吴老太爷仗的就是周启不敢动他。   何况只是打了郑家冬,又非要他性命,即便告上公堂,他也不怕,钱财安排到位,不缺顶罪的人。   却不成想,对面那人冷笑一声,慢慢抬起手中的长剑道:“吴老太爷知道我的手段,若她出了事,我会让整个吴家陪葬。”   “言出必行!”   吴老太爷思忖着,一面盘桓一面揣度,他不敢不想周启的雷厉手段,也不愿拉下脸同他低头,一边是尊严,一边是性命攸关。   他摸索着拐杖,只沉思了片刻,就听周启不耐烦地逼道:“你大可慢慢想,现下时间来得及,等会儿却不一定了。”   嗜血的眸眼似无意间扫过锃亮的剑面,寒光折射到吴老太爷的脸上,惊得他暗暗吸了口气。   吴老太爷向来看中孙子吴旻,姜家那小丫头出面与吴旻对打时,他就看出吴旻的心思,他前后往吴旻房里塞过好几次人,可每回都被扔出房来,他甚至怀疑吴旻不喜欢姑娘。   今日见他对姜宝忆的眼神,吴老太爷才放下心来。   孙子喜欢,他便成全。   冷风灌入衣裳,周启自己知道,握剑的手抠出血来,若再找不到宝忆,他势必要疯了。   一行人绕到厢房门前,进入后是一间清雅的茶室,吴老太爷给下人递了个眼色,那人急忙跑过去,拧动高几上的花瓶,旋出一间迤逦的暗室。   没有声音,很安静。   周启紧张的心都揪成一团,他提剑入内,吴老太爷在身后喊道:“周大人,望你言出必行,饶过我孙儿的性命。”   绕过?   周启冷哼一声,一脚踹开碍眼的屏风。   下一瞬,看见地上仰面躺着的吴旻,鼻血一直流到下颌,脸上透着不寻常的红色,衣裳松垮,发髻凌乱。   “大哥哥。”委屈而又害怕的声音自床上传来。   姜宝忆歪头,看见浑身充满杀气的周启,想要坐起身来,可铁链困得她动弹不得。   周启反手把剑朝后掷到门框上,阻了想要进门的人,冷声命道:“谁都不准进来。”   他弯腰揪着吴旻的领口将人提起,随后从他身上摸出钥匙,一脚蹬到柱子上。   姜宝忆又惊又喜,打开铁链后就坐起来,方要开口说话,冷不防被周启一把抱入怀里,勒的喘不过气。   她张着手,又慢慢拍了拍周启的后背,解释道:“大哥哥,我没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周启呼吸浓重,抱了许久后才松开手,见她完好无损,小脸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懊恼自责更为剧烈。   是他不够细心,才给恶人可乘之机。   两人出门后,听见屋内传来吴老太爷的哀嚎:“吾孙,你醒醒!”   周启那一脚,少说踹断他四根肋骨,这种混蛋,虽死难赎其罪。   事关宝忆声誉,周启对此事处置的很是严谨,吴家人是没脸开口外传的,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郑二爷和郑三爷送他们出梨园,因明日宝忆要出门采买回京的礼物,故而与两位长辈约了时辰,会一同去父亲郑文曜留下的起势之地走一遭。   马车上备了清口的茶水果子,姜宝忆抱着双膝,乖巧的坐在一隅。   周启一路都没说话,绷着脸守在外侧。   快到苏家时,他才忍不住开口问了两句,姜宝忆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害怕,言语间提到吴旻,还有种看热闹的侥幸。   “大哥哥,吴旻真是个蠢得,他喝了盏酒,又吃了一丸黑乎乎的药,原先是没事的。可他又接连倒出五颗药丸,全部吃下,还没走到床前呢,就咣当栽倒了。   旁人是吃药,他是把药当饭吃呢,我瞧着他虽然聪明,可约莫日常上是痴傻没有经验的,谁会乱吃药呢?”   她托着腮,左手臂环过膝盖,想起那情形,就忍不住想笑。   周启笑不出来,只有后怕。   下车后将她护送到房门口,姜宝忆道谢,转身欲走。   周启跟上前去,“宝忆,你等一下。”   姜宝忆便站在树下,待他走到跟前,与自己同样笼罩在树的阴影之中。   “要不要,我守着你睡?”   -完- 第25章   ◎她回身,额头撞到周启的胸膛。◎   疏朗的光斜斜映照在两人身上, 浅浅淡淡的蒙了层纱似的。   周启本就生的唇红齿白,极其俊朗,眼下在如此环境之中, 眉眼被光影雕琢的愈发清隽,眼底的温和冲着姜宝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若是害怕, 我在外间守着你可好?”   姜宝忆这回儿反应过来, 摆手道:“大哥哥把我当孩子呢, 我可不怕。”   转身就往屋门去, 纤细的腰身被披风遮住, 翠喜将她迎进去,关门前抬眼看到院中杵着的周启, 忙福了福身,便赶紧合门。   “姑娘, 周家郎君真是个体贴的人,眼见你进了屋也没走。”   翠喜给她解了披风, 姜宝忆打了个哈欠,比了三回,现下得以休息便觉得浑身都累,尤其是脑袋, 她爬上床去, 翻开被褥窝在角落,喃喃道:“天底下顶顶热心肠的人了。”   翠喜笑,给她揶好被褥, 转头听见屋檐传来窸窣的声音, 往楹窗处一瞧, 却是下雨了。   她正要吹灯, 余光瞟过小院,周启竟还没走,颀长的身影与树荫交融,看不清脸色,可翠喜能从他站立的姿态瞧出,他心事重重。   翠喜暗自吃了一惊,再去床前打量姑娘,忽然涌起个奇怪的念头。   周家郎君,莫不是喜欢姑娘?   景子墨没睡,趴在床上竹鼠一样啃噬点心,听见周启进门,支起身子道了声:“外头下雨了?”   周启头发和肩膀被淋湿,却没有落魄感,反而平添了继续慵懒气,他走到圆桌前,拂去水珠,喝了盏热酒。   景子墨瞧出他的失意,嘿嘿一笑侧过身躺着:“大人这副表情想来是跟五姑娘有关。”   周启飞去一记冷眼。   景子墨深受鼓舞,盘腿坐好后又扯来一件外衣披好,他可真是太好奇了,从来只见周启性子疏冷,做事游刃有余,不成想在感情上竟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偏他心里苦,那姑娘还一无所知。   他托着下颌,啧啧说道:“五姑娘瞧着乖巧温顺,心里实则是有大主意的人——”   周启虽没回应,可眼皮动了动。   景子墨继续道:“这种小姑娘,最是难追,难讨好。你说她什么都行,她乖乖应下,一转头就能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任你独自气恼,却一点都不入她的心里。   她也跟着去了书堂几日,我虽只见过几面,却对她很是佩服。   有一回,许家二姑娘和刘家嫡女与周夫人送拜帖拜访,两人待到午膳时候。周夫人便将五姑娘叫过去陪席,我偶然经过,看见许二姑娘和刘家嫡女明里暗里想挤兑五姑娘,多次抛出话术引她上钩,就连周夫人都看在眼里。   可五姑娘呢,小嘴塞的鼓鼓囊囊,根本就不搭理。   真是绝了,若说是装傻充愣,瞧着不尽然,总之五姑娘是个心志坚定的,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好拿捏。”   景子墨长袖善舞,见得姑娘多了,基本上打眼就能瞧出对方秉性。   像姜宝忆这种小姑娘,最难应付,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自己,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想什么,以及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即便再努力去讨好,也动摇不了她的内心。   总之,景子墨是决计不会碰这类姑娘。   他就喜欢貌美胸大直来直往的,好相与,你待她好,她就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   “许刘两人说她什么了?”   周启拧眉,景子墨一愣,原是偏听偏问了。   他便把那日情形仔细说与周启听,不过是拈酸吃醋的挑拨话,谁叫他们大人生的龙章凤姿,英明神武呢,京城多少小姑娘巴不得嫁进周府,做妻做妾都无妨,刘清秋爱慕周启,在女眷圈里几乎人尽皆知。   她之所以透出去,便是想叫那些妄想周启的女子早些断了心思,也是警告之意。   许家没倒那会儿,许二姑娘奉承拍马,一直都是刘清秋的左膀右臂,惯会捧高踩低作践别人,故而后来许家出事,没有人肯帮扶许二姑娘,人如今就收在教坊司,再没往日的嚣张气焰。   “她们倒也没明说,是借典故讥讽五姑娘,只道话本子上有这么一个人,庶女出身,长相学识都差,后来长姐嫁到侯府,她也跟着做了侍妾,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景子墨压低声音,觑见周启愈发冷凝的神情。   这种话,便是痴傻都能听明白。   “五姑娘听完,说了声饭菜可口,便与周夫人闲聊起别的。书堂上课前,五姑娘去消食,我就插空问了句,别人膈应你你怎不生气,你猜她怎么回我?”   周启果真想了一番,却没答他。   景子墨煞有其事说道:“五姑娘说,她没学识可是记性好,相貌不算极美却也勉力能看,她有很多优点,自己知道就好,也不介意不相识的人误解自己。”   初听是觉得小姑娘有容人之量,细想却不以为然,能说出这番话的,必定是对自己极其满意自信,且有独立思想的人。   不以旁人曲解而动摇内心信念,那时起,景子墨就觉得这小姑娘不一般。   周启微微勾了勾唇,难免脑补她认真说事的表情,是了,这才是姜宝忆。   转脸,他曲指叩在桌上,漫不经心问道:“你跟她仿佛很相熟?”   语气淡淡,景子墨却冷不防打了个冷战,旋即扑通趴进被窝,少顷就用雷声大的呼噜声表示,我已经睡了,什么都听不见。   晨起时,已经停雨,屋檐上结了层薄冰,覆在积雪之上。   姜宝忆睡到很晚才起,睁眼就见翠喜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闻着味,知道周启那方子熬的,她又躺回去,恹恹道:“翠喜姐姐,太苦了。”   翠喜挑开帘帐,眼神往外一指,小声道:“是周家郎君吩咐我熬煮的,说姑娘近日来忧劳过度,必须得饮一碗药汤。”   听到周启的名字,姜宝忆只好坐起来,捏着鼻子喝光满满一大碗。   她总觉得,回京后周启约莫还要用她帮忙,若不然,也不会一碗碗的药汤每日不空,她很愁苦,穿衣时忍不住说道:“翠喜姐姐,我想吃饴糖。”   上回周启送她的饴糖,她分给余嬷嬷和翠喜,剩下的便都自己吃了,清早喝了这样苦的药,从头到脚都像泡在苦胆里。   翠喜给她梳了个飞仙髻,簪入粉色桃花簪,穿的是对襟绣桃花暗纹小棉袄,下面的裙子勾勒银线,与青缎面绣鞋相得益彰。   捧出披风,翠喜笑道:“今儿出门,给姑娘买两串糖葫芦甜甜牙。”   姜宝忆漱口后,用了盏米粥,江南的饭菜大都精致小巧,她也不好多吃,七成饱后便去前院等着。   姜瑶出门时,积雪的树木已然开始融化,冻僵的叶子黏糊糊的缀着冰水,滴滴答答催人出发。   景子墨换了件绯色锦袍,与周启已然候在院门外。   姜瑶先是看了眼周启,又默默把目光落在景子墨身上,两人今日竟都穿了绯红衣裳,景子墨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不偏不巧也朝着姜瑶看来,她脸一红,拉着姜宝忆的手钻进马车。   临近年节,苏州街上十分热闹,沿街两道叫卖的小贩铆足了劲揽客,此起彼伏的喊声衬的这条街年味十足。   姜宝忆鲜少出门逛街,从前小,母亲让她在碧蘅院养心性,舅母是爱热闹的人,时常带着姐姐出去闲逛,起初姜宝忆也想去,后来见母亲不高兴,便默默收起心思,那些年间,母亲以尽可能的行为降低两人在京城的存在感。   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母亲交好的女眷,也不去走动。   姜宝忆看一切都很新鲜,翠喜去买了糖葫芦给她,她不好意思当着外人面吃,便嘱咐翠喜一定要帮她收好。   后来到一处做灯笼的铺子,铺面很大,各式各样的灯笼应接不暇,姜宝忆捧着一个老虎灯,翻来覆去的检查,周启见状,取了银子给店家。   那小老虎活灵活现,两只眼睛画的精巧,挑杆是用桃木做的,磨得光滑无瑕疵。   景子墨是会做事的,路上故意借口伤疼,连累姜瑶走慢些。   两人落在后面,便索性坐在桥头石墩上歇息。   姜宝忆不见姜瑶踪影,提着老虎灯就往回找,周启怕她在人群中走丢,便紧紧护在左右,桥边摊贩众多,姜宝忆身形灵活,尤其是在看到姜瑶以后,宛如泥鳅似的就往里钻,情急之下,被周启一把握住手腕。   她回身,额头撞到周启的胸膛。   发间珠钗乱颤,她低呼一声,揉着脑袋仰起头来:“大哥哥,你可真硬。”   胸膛跟铁似的,被撞的额头很快泛红。   怀里人软且馨香,周启低头对行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她蹙着眉,细白的手指搭在额头,面颊的细微绒毛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柔软温和,被撞的地方,好像热腾腾的,他松手,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注视。   “别乱跑,若再走丢如何是好。”   刚说完,姜宝忆就从他身后看见了个熟人。   拢在漆黑氅衣里的吴旻,双目幽幽穿过众人直直落在她身上,过于孱白的面孔沁着不寻常的殷红,在发现自己被注意的刹那,吴旻冲她微微一笑。   姜宝忆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捉紧周启的袖口。   周启回头,热闹喧嚣的市集尽头,青灰色瓦檐下的吴旻,阴恻恻的好像看见食物的狐狸,眸眼中尽是想要占有的侵略感。   周启反过来握住姜宝忆的手,将人挡在身后,低声道:“咬人的狗不叫,需得小心他。”   说罢,牵起姜宝忆的手逆向往前,渐渐消失在吴旻眼中。   那日比赛后吴旻醒来,四肢无力地瘫躺在床上,白日里与姜宝忆比试耗费心神,夜里又给自己用了很是霸道的药丸,竟一时间没能抗住,昏厥过去。   胸口肋骨断了四根,如今初初绑缚好,连行走都困难,可他偏要出来,瞧瞧没能得手的那个人。   吴老太爷偏爱孙子,便叫人寸步不离跟着,起先他还坐轮椅,后许是自尊心作怪,独自硬撑着从前街走到此处,肋骨断裂的伤痛扎着肺管子一样,人都走了,小厮过去搀他,才发现吴旻的手指早就抠进木头里,额头青筋暴露,将一扶住,他就疼的跌坐下去。   吴旻自幼衣食无忧,因出众的脑力备受家中长辈宠爱,他没尝过得不到的滋味,如今受了,愈发激的他欲罢不能,他就是想弄到那个娇娇弱弱的小美人,看看她在榻上是否和在赛场时那般伶俐可爱。   思及此处,浑身的血液就咆哮着四下乱窜。   吴老太爷见状,拄着拐杖来回在屋里晃悠,末了肃沉着脸问:“旻哥儿,你是真喜欢那个姑娘,要她?”   吴旻眯着眼,任由大夫给他重新包扎胸口,淡声回道:“也不是喜欢,就是想睡她。”   吴老太爷脸一黑。   听吴旻又说道:“若睡不到,我这辈子死了都不能合眼。”   吴老太爷捋着胡须,沉思少顷后去往书房,提笔写信,写完封好交给亲信,吩咐:“送去京城,亲手交给刘相。”   孙子想要的人,趁他还能帮衬,就帮他把人弄进吴家。   起身望着博古架上奇珍异宝,走上前挑了两卷前朝大家遗作一并与准备好的礼物放在一起,“等等,把信给我。”   还需润色一番,吴老太爷忽然想起姜宝忆身边那个冷面神,大理寺少卿周启,此人不除,怕是孙子的祸患。   晴空飘过黑云,猝不及防下起雨。   被堵在铺子里的两人站在廊下观望,街上的小贩被冲的手忙脚乱,过往的行人顾不得挑选,抱着头就各回各家,原先热闹的街巷,瞬间变得狼狈凄清。   姜宝忆跺了跺脚,浑身冰凉。冬日的雨比雪冷,无处不在的森寒窜进毛孔骨里,她搓着手,有人从后给她戴上帷帽。   周启把人往屋里拉了把:“去喝口热水。”   小脸愈发白腻,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这体格,需得好生练练,周启已经为她做了一月的训练计划,只等回京后交给她。   绣线掌柜的识人辨色,从周启言谈举止中知道他并非俗物,他去弄了茶水,又特意将小姑娘碰过的几匣子绣线摆到柜上,方便查看。   五颜六色的绣线看花了眼,姜宝忆趴在柜上挨个挑,她掰着指头,算年底需要做的针线。   舅舅和舅母照例得做两个荷包,舅母爱跟女眷出门说话,上回提到李娘子的团扇好看,那么便给她也绣个扇面,用粼粼金线想来是好看的。   大姐姐比夏日丰盈些,她的东西最齐全,只帕子丢的快,便准备三五条绣帕给她。   还有翠喜和余嬷嬷,翠喜姐姐自己会绣,只是没甚好的针线,也得给她带上些许。余嬷嬷的膝盖疼,买两块好的缎面,绣一对护膝就好。   还有周夫人。   想到周夫人,姜宝忆忍不住回头,周启喝着茶,不疾不徐看她两眼。   明年便不再去周家了,周夫人和两个哥哥还有弟弟对她都跟亲人一般,周府缺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想的费神。   周启给掌柜的使了个眼色,那人高兴的把几匣子针线全都包好,边包边兴奋说道:“小娘子,你哥哥对你可真好。”   正在喝茶的周启:........   姜宝忆弯起眉眼,回应笑道:“我有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   陈年旧茶,味道发苦。   雨没停,周启把自己的披风解了,挡在两人头顶,因为姜宝忆已经饿得肚子直咕噜了。   斜对面有家馄饨店,也是最近的。   坐在堂中就能看见后厨在那马不停蹄包馄饨,薄薄的皮,剁的稀烂弹弹的肉糜,加入鸡蛋液后不断搅拌,最后把整颗虾仁塞入其中,左右开弓,包十几个也不抬头,簌簌扔进滚沸水的锅里。   满屋的香味,最后撒上一捧青绿色的香菜,姜宝忆使劲吸了口气,舀起一颗放到嘴边吹凉。   爆汁的鲜肉小馄饨,夹着虾肉的鲜美,涌到喉咙里时是浓郁诱人的味道,尤其在下雨的时候吃,浑身立时热络起来。   周启并不饿,可看了会儿,被她认真吃饭的架势影响到,忍不住跟着吃了几颗,外面雨下的大,沿着屋檐呈水柱般往下淌,他想,真是一场好雨。   因为雨势大,很快小小的馄饨铺子就挤满人,地板上全是水,吃饭的嫌挤,单纯避雨的又不肯往外挪,敝塞的空间乌压压的吵闹。   姜宝忆和周启落座一桌,接连坐过来两个人,都捧着瓷碗吸溜馄饨。   周启便坐在姜宝忆左手边,将人隔开。   前面门口密密麻麻围着似在议论什么,能听出是带了怨气的抱怨。   等人群挤出一道缝,姜宝忆才看清里面站着个半人高的人,粗布麻衣,头发银灰,蓬乱的遮住大半张脸,而露出来的那半张,嶙峋如同乱石一般,皮肉拧巴翻红。   姜宝忆忍不住多看了眼,那老妪正好抬起头来,伸手抓着柱子想要站起,她的两只手也满是伤痕,许是因为年岁久远,好些伤疤突兀的鼓成各种诡异的形状,不是正常的皮肤色,或灰黑或紫红,本该长指甲的部位全是些可怖的硬茧般的红肉。   她揪着衣角,不忍再看下去。   “真是晦气,下雨天碰到这么个丑东西!”有人啐了声,嫌弃的抱着胳膊走远。   “掌柜的,你倒是管管,叫人怎么吃得下饭。”邻桌也看见了,把箸筷往碗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啪的响声。   姜宝忆忍不住抬头,却看见老妪被谁推了把,歪到在满是泥泞的雨水里,她行动迟缓,摸索着想要找个依靠站起身来。   不妨摸到一个人的脚,那人趁机狠狠踩在她手背,碾着她皮肉惊道:“哎呀,你怎么往我脚底下爬。”   姜宝忆咬着唇,还没开口,就见旁边人噌的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   周启相貌端正,又挟着一股矜贵逼人的气势,甫一打量那人,他便有些腿软,可又一想不碍周启什么事,便又强行直起身子,结巴道:“怎么,想多管闲事?”   周启冷眼睨他,小人得势欺软怕硬的丑恶嘴脸看的令人作呕,抬脚踹向他腰部,把人直直踹到街上,翻了几滚爬不起来。   老妪抬头,众人禁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的双眼发灰,颧骨和额头都有疤痕,看的出是许久之前的旧伤。   周启弯腰抬手,搀着老妪的手臂使她站起来,老妪佝偻着身子,嗓音暗哑:“多谢。”   姜宝忆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灾难,以至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捧着馄饨碗,小心翼翼放到老妪面前,而与他们合桌做的两人,因为周启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加之老妪过来,而忙不迭的起身离开。   原本闹腾的馄饨铺子,以此桌为中心往外散开。   “婆婆,这里是勺子,你吃慢点别烫着。”   见她双目无法视物,姜宝忆还不放心,仔细吹凉了才重新把勺子放到老妪手里。   周启看着她,神色凝重。   从老妪伤痕来看,像是大火烧的,能活下来已实属艰难。   “大哥哥,你身上还有银子么?”姜宝忆翻开自己荷包看了眼,只有几贯钱,今儿带出门的都买礼物了。   周启解下荷包,径直递到宝忆手里。   姜宝忆边往外倒边解释:“等回去我还你。”   周启看她葱段似的手指灵活的拨动银子,笑道:“你却是有小金库的。”   姜宝忆不好意思的低头,半晌后把数好的银子包给老妪,转脸冲着周启露出洁白的小牙:“都是舅舅和舅母给她的月例,素日里用不到,慢慢就攒起来了。”   老妪掌心有很多划痕,应是平常摸索走路留下的伤痕,姜宝忆把荷包放在她掌心,小声道:“婆婆,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收好了别弄丢。”   老妪摇头,粗哑的嗓音不断发出:“不行”的声音。   姜宝忆其实有点害怕她的相貌,可又不愿见她被人欺负,既然遇到,帮一把心里总会好过。   “婆婆,我很有钱,你放心收下就好。”   周启闻言,扫她一眼,还真有种首富的气度。   雨势小些,两人就离开了馄饨铺子。   老妪抓着廊柱,浑浊的眼球焦急的追寻模糊的身影,她身形蜷曲,两腿膝盖处都没法打弯,灰扑扑的衣裳满是泥水。   铺子里的人笑:“这老东西上辈子积德了!”   待到临近小年,苏氏便要辞别苏大人折返京城。   周启与景子墨随行,回去依旧走水路,只这一次景子墨包了整艘商船,他买了很多物件,想拿回去哄弟弟,平阴侯府本就奢靡,他是世子,在外也有个阔绰的名声。   姜宝忆眼巴巴看着周启帮她搬上来箱笼,忙道谢,殷勤地端茶倒水,旁边不断扇风的景子墨瞥了眼笑道:五姑娘怎不给我倒盏茶。”   正说话呢,姜瑶被云绿扶着走上船,两人不知怎的对上眼,姜瑶登时小脸绯红,走路时慢而摇曳,如同夏日水面菡萏盛开,看的景子墨一颗芳心乱动。   姜宝忆忙又给他满上,还没端过去,姜瑶就顺手接过,好看的眉眼勾出浅笑,“我妹妹可不是人人都能支使的,世子若要喝茶,尽管自己去倒。”   姜瑶的相貌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看,如今穿了身织锦绣团花纹褙子,细挑的身段勾勒的丰盈窈窕,外面罩着的大红披风,衬的雪肤凝霜,尤其她不经意看向景子墨时,那若有似无的撩拨,饶是景子墨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小姑娘,还是最喜欢姜瑶这种。   明艳张扬,不藏不掖的。   他摸着后脑勺,眼睛跟长在姜瑶身上一般。   船身轻晃,姜宝忆扶着栏杆站稳,晌午时候没有结冰,凉风吹皱了江面,吹得她脸蛋冰冷。 第一回 出远门,这便要回去了。   商船与渡口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似乎看到一个人正往船上看来,身形不高,扶着枯槁的树干,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   眨了眨眼,姜宝忆觉得,她好像是雨天搭救过的老妪。   夜里,姜宝忆又做梦了。   她梦见回京途中,一行人从清江渡口下船休息,大姐姐姜瑶受了风寒,舅母让云绿去找大夫,谁知大夫没找来,反倒引来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围了客栈,见人就砍。   周启为了救姐姐,被恶人一剑刺穿肩胛骨,饶是如此,他仍拼尽全力保护姐姐和她不受人欺辱,用尽最后一口气斩杀了恶人,随即昏倒在地。   而后一个场景更为诡异。   她看见有人蹑手蹑脚进了周启的书房,然后往他茶水里倒了些粉末进去,晃到看不出颜色,又悄无声息离开。   她就站在一旁,却无法把茶水倒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启将那下了药的水一饮而净,不出半个时辰,周启双目充血,痛苦倒地。   姜宝忆吓出一身汗来,想去扶他起来,手却穿过他捞了个空。   周启在地上难受的蜷成一团,手指抠着青砖,却仍不能缓解身体的痛感,姜宝忆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周启,破碎到令人窒息。   颠来倒去的梦,一直梦到周启瞎眼,温和沉稳的大哥哥,忽然就变得冷血无情起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大姐姐姜瑶同他去要之前赠送的荷包,帕子,周启面不改色交还给她,却在人离开后,暴怒到摔烂桌上所有物件。   姜宝忆清醒时,天微微亮。   翠喜给她掖了掖被角,道:“姑娘再睡会儿,还早呢。”   姜宝忆惺忪着眼睛,惊愕的看着上空,少顷扭头起身,问:“翠喜姐姐,眼下到哪了?”   翠喜打了个哈欠,回她:“快到清江了。”   -完- 第26章   ◎遇险◎   商船上的早膳并不丰富, 甚至可以说简陋。   姜瑶吃不习惯,又加之有点晕船,草草喝了盏随行携带的燕窝, 便横在榻上合眼休息。   姜宝忆其实半夜就有点饿,清粥小菜又极其开胃,她连同姜瑶那碗都喝得干干净净, 爽口的酸萝卜酱菜, 辣的她忍不住又吃了两块酥糕。   饭后有些积食, 她便走到甲板上溜达消食。   起床后她去特意问过, 道是清江渡口不停船, 那就意味着不会发生梦里的事。   还有半个时辰就能行驶到清江渡,姜宝忆却也不敢松懈, 巴巴望着姜瑶的房间,方才见她时, 她脸色挺好,也不像染了风寒的样子。   约莫真的是胡思乱想了。   姜宝忆如是安慰自己, 周启出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待在甲板上自言自语。   雪白的披风裹着纤瘦的小人,乖巧到让人想抱一抱。   他走过去,吓得她一哆嗦。   “你得多穿点衣服, 以免风寒。”   “我里面套着两件棉衣。一点都不冷。”姜宝忆脸颊红扑扑的, 刚吃完饭,浑身都有热乎气。   周启忍不住笑,披风里的衣裳裹得可真是厚重。   “我仔细想过, 觉得你年后还是应该继续读书写字, 先前你在姜家学的那点东西, 委实不能为你日后助力, 总之多学多写不会有差。”   周启清了清嗓音,慢条斯理继续说道:“人总会长大,也有必须担当起掌家理账的责任,你虽未及笄,却也得好生预备着。”   姜宝忆眨了眨眼,右手搭着栏杆若有所思。   “应当没有那么麻烦,家中人口少,账目简单,我想我是可以从容应对的。”   “你这话倒好像知道自己要嫁给谁一样。”周启无心之语,说完忽然愣住,握着栏杆的手缓缓收拢,转身面朝宝忆。   小姑娘眼眸如水,清亮明净,如同景子墨说的一般,柔软中含着坚定。   她扭头,冲周启弯唇一笑,转而回去船舱之中。   姜家姜大人有三房妻妾,夫人苏氏一子一女,李姨娘一子一女,顾姨娘有两个女儿,姜家的姑娘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然姜瑶尚未过定,其余几个妹妹也都跟着拖延,更何况最小的宝忆。   宝忆母亲病故,自然没有人为她相看留心,再者,母亲说过,宝忆没有与人定过亲事,若真有,母亲是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周启心下怎么都放松不了,他知道宝忆深居简出,极少能有见到外男的机会,可正是因为如此,她会不会更容易对偶然遇到几次的男子动心?毕竟见得少,或许没碰到更好的前,便私下有了喜欢的人呢?   不可能,他很快否认自己的想法,宝忆那小脑袋瓜里,盛的都是吃的玩的,根本就没到思虑男女之情的年纪。   是他胡思乱想,关心则乱。   屋里的门半掩着,周启进去后,听见姜瑶和苏氏说话。   姜宝忆坐在一旁,从门缝能看见她在试探姜瑶的额头,继而双手抓住姜瑶的手,似在给她暖身子。   “瑶儿身体一向都好,今儿这病着实来的蹊跷,晨起那会儿明明没有发热,莫名躺了片刻就浑身烧疼,现下都挣不开眼睛,我真是怕她万一有事。   快到清江渡口,咱们下船找个大夫瞧瞧,无事也好,若真有事也能仔细诊治。”   苏氏唉声叹气,摸着姜瑶的额头急的坐立不安。   “不成。”姜宝忆立时摇头。   苏氏显然没料到她会意见,转头疑惑的盯着她。   “舅母,我昨晚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周启便在外面把她所说的噩梦听得真真切切,她讲的仔细,甚至连细节都无一不清,尤其在说到周启为保护姜瑶身负重伤时,周启仿佛觉得自己肩胛骨真的被人一剑刺穿,隐隐作疼。   他抚着肩胛骨,转头听苏氏笑她:“梦里之事哪能当真,清江渡口太/平的很,不会有你说的黑衣人。   青天白日,竟说呓语。”   苏氏要去唤人,云绿在门口看到周启,福身恭敬行礼:“大人。”   周启朝屋内人拱手作揖,苏氏愣了瞬,下意识去看宝忆。   “姜夫人,姜姑娘是何时发病,发病前用过什么东西,是谁伺候。”周启言简意赅,他也不信什么噩梦,可见宝忆焦急万分的可怜样,便决计从船上细查。   她不愿意下船,他便帮她。   苏氏皱眉,却也不敢耽搁,从昨夜开始说起。   “瑶儿睡前吃了盏燕窝,旁的没碰,早上起来后头有点晕,我只当她晕船,她的吃食都是交给秀珠和云绿伺候,没出过差错。早膳前喝了点清心养胃的正山小种,喝完有半个时辰光景,就开始发热。”   恰逢秀珠和云绿都在门口,周启扫了眼,徐徐说道:“想是姜姑娘吃食不大对付,没有大碍,贸然下船再吹风受冷,得不偿失,夫人便再开口,若实在不行,等过了清江下船也不迟。”   苏氏本不愿意,可不愿叫人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便让云绿和秀珠拧了温水帕子给姜瑶擦拭,待过会儿看看情形如何,若还降不下去,她肯定要主张下船的。   从屋里出来,姜宝忆总算松了口气,望着清江渡口自身后越行越远,小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   周启低声问道:“当真是你的梦?”   若说最先是为了让她高兴,待问完苏氏以及见到姜瑶的病症,周启已经起了疑心,姜瑶怕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宝忆所说若真,那么便是有人想借姜瑶生病,引商船上的人从清江下去,一网打尽。   可若真想杀人,也并非一定得在清江,比如在江中,像上回水匪那般猝不及防的攻进船里。   周启深知事情严重,遂将宝忆带到船舱尽头,仔细盘问。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方便说。”   姜宝忆绷着小脸,不方便说是真的,可她又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一个梦,很吓人的梦。”   周启打量她时,她因为心虚低下头。   “这几日的饮食都要格外注意,你姐姐应当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姜宝忆惊道。   周启安慰:“不用怕,不是什么要紧的毒,我曾听过有种药能让人暂时高热,昏迷不醒。”   姜宝忆连连点头,附和道:“之前叶伯伯也跟我说过这种药。”   “叶太医?”   “嗯,他还给我讲过别的稀奇古怪的药。”   周启想起坊间关于叶太医和姜雪的传言,便没有多问。   “你姐姐身边那两个丫鬟,都是什么时候入府的。”   “云绿和秀珠,云绿五六岁就跟在大姐姐身边,秀珠是后来买进府里的,因为手脚伶俐被调进春晖堂,后来就成了大姐姐的贴身近婢。”姜宝忆回想过往,也知道周启是在怀疑云绿和秀珠。   “大姐姐对她们很好,月例比别人都要高出一番,且时常送她们小物件,便是云绿和秀珠跟别院起争执,大姐姐也肯为她们出头。”   “谁起争执,又是跟谁起的争执。”   “都有过,无非是下人之间对呛。有时候是在小库房取东西,碰巧都喜欢同一件,有时候单纯就想吵架,姐姐为了云绿,甚至跟栖香阁的姨娘动过手。”   姜瑶见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负,何况在姜家,没人敢同她作对,即便是受宠的李姨娘,妄想时不时冒个头出来膈应她,也很快就被打回栖香阁。   姜宝忆很佩服姜瑶这点,勇敢而又明媚,永远不屈于人下。   上回结案,许家一事牵连甚广,周启知道姜家那位李姨娘,原就是许家连襟赠与姜大人的歌姬,当年送出的歌姬几乎全都被刘相处置了,唯独李姨娘活了下来。   周启多问一句:“云绿是怎么得罪李姨娘的。”   “好像是云绿走路太快没看见,不小心撞到了李姨娘,然后李姨娘说她偷东西,要不然不会鬼鬼祟祟从库房出来。   云绿委屈的跪着哭,大姐姐心疼她,当着众人面,推了李姨娘,那日下过雨路滑,李姨娘没站稳,摔坐在地上,这事闹得很大,连舅舅都惊动了,本来他要罚大姐姐去跪祠堂,舅母不愿意,两人大吵一架,舅舅就去鸿胪寺住了半月。”   姜家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周启不动声色把所有信息收到脑中,方才与苏氏说姜瑶饮食不当,其实是有意传递给云绿和秀珠的,商船上人口简单,姜瑶出事,定是近身伺候的人容易动手。   加上宝忆说的这一件事,凭直觉,他认为云绿有嫌疑。   没达到目的,幕后之人不会甘心,他要做的,便是引蛇出洞。   傍晚时候,众人都聚在厅里聊天,就连苏氏也在,唯独少了姜瑶。   秀珠和云绿留下伺候。   眼见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秀珠过来禀报,道姜瑶醒了,想吃清粥。   苏氏大喜,忙命厨房做饭。   晚膳丰盛,竟还有鱼羹,翠喜给宝忆盛了一碗,还没动手,桌下有人摁住她的手,抬头,望见周启摇头。   姜宝忆会意,忐忑的环顾四周,见景子墨也一副悠闲的模样,便知他也在警觉着。   鱼羹香气很浓,尤其在饿的时候,闻不得。   姜宝忆什么都不敢吃,硬撑着装作晕船,躲到房里逃避饭香。   入了夜,船行驶速度变慢。   姜宝忆与姜瑶窝在一起说话,姜瑶高热退去,人还昏昏沉沉,拉着宝忆的手念叨:“先前还总嘲笑你身子骨弱,这次坐船晕的我颠三倒四无暇自顾,往年也不觉得厉害,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最近长胖了,虚?”   姜宝忆张着小嘴,摇头道:“你哪里胖,一点都不胖。”   “腰上长了快一揸肉,穿衣看不出来,脱了一清二楚。”姜瑶拉着她的手就去摸自己的腰,都说入冬屯肉,一点不假。   很软很滑,姜宝忆的手指摸到姜瑶皮肤,不禁叹道:“大姐姐你涂了什么东西,滑腻腻的还有股玫瑰香味。”   姜瑶笑,“上月父亲同僚带的礼物,说是南境用来涂抹脸面皮肤的香脂,我用着觉得不错,就顺道把身上也抹了,虽好用,却已经见了底。”   “哎,你瞧我这儿的肉,没有弹性,也总觉得虚虚提不起劲儿。”   姜宝忆侧过身,把手搭在她腰上,另外一只手托着腮颊,明亮的眉眼往上微抬:“大姐姐,你和大哥哥的事儿,有动静了吗?”   姜瑶愣了下,脑子里忽然想起景子墨,她低头,摩挲着姜宝忆的小脸叹了口气:“改日我去同他要回先前赠送的荷包帕子,罢了。”   “啊?”姜宝忆诧异的支起身子,衣领敞开,露出些许雪白的皮肤。   姜瑶好面子,自然也不肯同她说清当晚之事,只是含糊其辞的遮掩过去,只与宝忆说她还要仔细想想。   “可是为什么呀?”姜宝忆坐起来,盘着腿握住姜瑶的手,晃了晃。   “什么为什么,就是我不喜欢他了,不想再跟他拉拉扯扯有联系,总之你别问,问了我也不想提他。”姜瑶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姜宝忆趴过去,掀开一条缝:“大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眨的姜瑶心烦,冲她啐了句:“小孩子家,不许多问!”   船身晃动,明显剧烈。   姜宝忆推了推姜瑶,她忙坐起来惊慌的往外张望:“不会又碰上水匪了吧?”   “你先去把门插紧,快!”   姜瑶瞥见门后的小几,又道:“再把小几挪过去!”   姜宝忆光着脚丫下去,只是商船上的门栓不如家中粗重,只能把门掩上,若他们使用外力撞击,撑不了多久就会被撞开。   姜瑶也慌张地下地搬东西,两只胳膊横在房内唯一的方案上,咬牙往上一抬,竟真的搬到门后。   姜宝忆搭手:“大姐姐,你可一点都不虚。”   姜瑶瞪她。Pao pao   叩门声响起,姜瑶和姜宝忆面面相觑。   去听见是周启在外面:“船上有大批黑衣人,你们不要出来!”   从清江渡口,他便暗中调来十几个暗卫,先前是布置各处查探消息的,此番措手不及,只能暂且调来帮忙。   趁黑摸上船的黑衣人不少,且干练有素,不像上回水匪那般没有阵法。   周启与几人交过手,发现应是兵营里的士兵。   他们换了黑衣,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无孔不入,沿着船头船尾围的密不透风。   景子墨很快与他接上头,气喘吁吁边应付来人边大声喊道:“大人,来人像是要灭口!”   周启横剑震开两人后,扭头道:“说点有用的!”   景子墨到底后背伤势未好,单手对打很快气力不足:“我怀疑,是大人想动别人的东西,招来祸患,逼得非要对你兵刃相见不可!”   只差明说刘相的名字。   能调遣士兵,且跟周启有结怨的,除了刘相,一时间想不到第二个人。   周启想动查抄许家的银子来发往北地,平息雪灾,缓解疫情,可那些银子刘相之子查抄后根本不想吐出来,便连归档户部的钱银都压着不肯外放。   朝堂有议论,却都被刘相压制着不敢发声。   周启没离京时,便四处游说,户部尚书碍于诸多压力往外拨出二十万两银子赈灾,因为户部开了口子,其他部门也相继支援,如此以来必然动了刘相的囊中物,他怎么会视若无睹。   有人已经攻入船舱,挥刀正砍着大门。   周启来不及多想,奔过去之前,与景子墨命令道:“我们二人不能都死在此处,你跳船去京兆府找我父亲,务必确保赈灾物资悉数到达各地。”   “大人...”景子墨艰难开口。   周启大喊:“快走!”   说罢,独自一人上前挥剑横劈,将四人拦腰劈开缺口,景子墨趁机跃入水中。   姜宝忆与姜瑶抱在一块,砍门声就像一下下砍在心脏,震得他们小脸惨白。   本就不粗的门栓被从外砍得只剩细细一截,两人的心也跟着提到半空。   只听“啪”的清脆断裂声。   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趁势挥刀砍来。   姜瑶的指甲一下掐进姜宝忆肉里,两人战战兢兢看着来人。   “长得都挺好看。”几人使了个眼色,发出别有用心的笑声。   “谁是姜瑶?”   姜瑶的脸噌的惨白,姜宝忆忽然记起,在梦里,她似乎一直都很安全,遂壮了壮胆子挡在姜瑶身前,虽尽力平稳声调,还是能听出害怕。   “我是。”   被拖拽出来的丫鬟扒着门款不肯走,粗鲁的黑衣人直接打横扛起来就上屋里去。   姜宝忆晃了晃身子,紧接着最高的那个走上前来,上下将她打量一遍,随后猛地将人抱起来,其余几人哈哈大笑。   姜瑶在后面想起阻拦,却被那几人挡住。   “没你的事,别去掺和。”   姜宝忆被抗在肩膀晃得几欲吐出来,她倒垂着脑袋又蹬又踢,拼命拍打着他的脑袋后背,那人只当挠痒痒,顺势把她小腿往下一压,摁住笑道:“小娘子,等会儿有你喜欢的。”   周启自船头听见秀珠哭喊,“姑娘,姑娘!”   周启把她从黑衣人手里救出,忙不迭问道:“姜姑娘和五姑娘都在哪?”   秀珠抽抽噎噎:“我听见,大姑娘被人抗走了,几个人在屋里围着五姑娘,她...”   没说完,便见周启疾行奔到房前,与堵在门口的黑衣人厮杀,看见屋里背对着自己的人,他心急如焚,正要进屋查看究竟时,一柄剑直直刺向床上人。   周启来不及反应,转身挑手回击,顺势将床上人挡在身后,对方剑刃噗的没过他肩胛骨,对穿过去。   周启一咬牙,抬脚将人踹飞。   跌坐在床上时,听见姜瑶的尖叫:“郎君,你..你流了好多血!”   周启心内陡然慌乱,顾不得被穿透的肩胛骨,冷声问:“宝忆呢。宝忆去哪了?”   “被他们中的高个儿扛走了。”   周启摁住伤口,提剑就往外走。   姜瑶吓得避开脚底尸体,忙跟着他踉跄着走去。   一直挨间搜寻到中间房子,听见宝忆的喊叫声,周启只觉双腿发软,他撑着墙壁,而后双目通红的磨着牙根,跨步进门。   姜宝忆手里握着黑衣人的剑,不知怎的爬上了小案,正对着黑衣人比划,而黑衣人当逗乐似的,抱着胳膊仰头看她。   时而伸手去捉她的脚,时而故意闪身给她刺剑的机会。   “小娘子真是有趣,只是咱们不得空,要不然定要好好陪小娘子玩玩,良宵苦短,小娘子快到爷的怀里热乎热乎。”   淫词秽语逼得姜宝忆面色通红,她胡乱劈着剑,躲避那只粗黑的手。   “你别过来,别过来!”   那人没了耐心,趁她不备一把抓过她的手腕,连人带剑按在床上。   周启进门就看到这一幕。   浑身血液登时窜上颅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从后一剑削掉黑衣人的脑袋。   喷溅的鲜血崩的到处都是,姜宝忆抱着胳膊,雪白的小脸染上猩红,又臭又烫。   她爬起来,惊喜道:“大哥哥!”   周启上前,握住她肩膀仔细查看,确认她没受欺负后,忽然呕了下,咳出大口血来。   姜宝忆忽然看见他肩胛骨处的血迹,忙拉住他胳膊扶他到床上坐下,外面还有人在厮杀,暗卫数量远远敌不过黑衣人。   姜宝忆从衣裙上扯下一块纱布,在周启的指导下匆忙给他缠裹好,暂时压制住血液流淌。   两人从屋里出去,姜瑶亦跟在后面。   周启反手握住宝忆的手腕,眼神中含了一丝决绝与隐忍。   他看着她,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怕是护不住你了。”   姜宝忆眼眶一酸,便见迎面杀来数人。   周启将她和姜瑶推到一侧,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抵挡来犯,很快便处在弱势。   姜宝忆低头搬起花瓶,跑过去朝着对周启砍杀的人脑门猛地一拍,瓷片碎裂,那人摸着后脑勺悠悠倒在地上。   见状,姜瑶也去搬东西,一左一右助力周启。   然终究力量弱,在周启被人压倒在地,明晃晃的砍刀即将落下之际。   船身陡然倾斜,姜宝忆与姜瑶被甩倒,周启头上的砍刀砍偏了一寸,正中落到甲板上。   漆黑的船头,赫然登上一支雄健有力的军队,密密匝匝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兵器分列两侧,有一人从中间走出。   此人身形极高,通身上下有股肃杀之意,半边脸带着银质面具,右手握着长矛,行走间如有疾风略过。   人将站定,两侧士兵纷纷低头,高呼:“大将军威武。”   周启瞬间明白过来,这人正是西北大将军,传闻中百战百胜的冷面战神,陈旌!   -完- 第27章   ◎小姑娘长大了◎   船上黑衣人很快被绞杀殆尽, 陈旌带来的士兵忙着清理尸体。   鼻间到处都是血腥气,浓烈而催人呕吐。   姜宝忆蓬乱着头发,跟在周启身边, 对面那人的气势委实过于肃冷凛冽,甲胄在月色下银光森寒,将本就冰冷的空气染上几抹萧瑟肃杀, 长矛立在脚边, 他看向周启, 浓黑的眸中蕴藏着低沉的审视之意。   “周大人。”   声音淡淡, 犹如来自幽冥地狱。   与此同时, 周启把剑扎在甲板,撑着身子得以直视回去, 他唇边流着血,面色发白, 凌乱的发髻不仅不显狼狈,反有种逼人的破碎感, 与素日端方克制的周大人不同,此时此刻,他更像杀到眼红的兽,喘着粗气, 毫不示弱的望着居高临下那人。   “大将军。”   扬州有驻兵, 而陈旌胜仗之后得朝廷命令拔营回京,扬州便是他修整整顿的驻地,此番想来已经安排妥当, 只携带几百精兵入京。   的确巧合。   周启看着他, 自然也能想到刘相的打算, 刘相便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刘清秋能嫁给陈旌, 以此笼络西北大军,扬州驻军。   此番陈旌回朝复命,许还能操持一场婚事。   周启眼神里的起伏被陈旌看的清楚,他抿起唇,上前两步蹲下身去。   甲胄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长矛近在咫尺贴着周启的右手插进甲板。   四目相向,如同野兽之间明目张胆的对视。   呼吸声凝重而又炽热,陈旌浑身上下威风野性,透过面具,能看见他脸上的拇指长的一条疤痕,紧抿的唇,幽静冷凝的瞳底,咄咄逼人一眨不眨的注视,若换做旁人,早就被他嗜血的眼神吓倒,匍匐。   周启望着他,苍白的面上带着一股狠劲。   肩上一疼,陈旌右手摁上,用力拍了三下,大笑:“很好,很好!”   姜宝忆吓得魂都没了,她只看到周启的脸越来越白,随着失血越来越多,眼睛渐渐失了焦距,他晃了晃身形,坠地之前,看见一道柔软的身影冲了过来,半边身子垫在他头下。   姜宝忆急急喊道:“大哥哥,你别死!”   随行士兵中有军医,他给周启清理伤口后重新涂上金疮药,绑缚好纱布,低声与大马金刀坐在房中的将军回禀:“伤口不致命,只是与人搏斗时失血过多,损耗严重,幸大人身强体健,否则很难撑到天明。”   陈旌瞥了眼红着眼睛的两个姑娘,一个哭的梨花带雨,一个咬着嘴唇泪珠啪嗒啪嗒掉在腮颊。   他在西北时,听过京中传闻,也知道这位大理寺少卿是何等招人惦记,亲眼见证,果真不同凡响。   姜瑶就听见后面一句话,很难撑到天明。   她站在床前,俯身握住周启的手,眼泪断了线一样砸在周启的脸上,他是因为自己才被黑衣人刺中肩胛骨,是为自己挡了那致命一剑。   她趴在床头,轻声唤道:“周启,你醒醒,我都还没报答你,你不能死。”   陈旌皱眉:......   姜瑶晃动他的手臂,锲而不舍哭道:“你死了我怎么办,后半辈子怎么办。”   陈旌:.....   “你再这么摇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姜瑶愣住,抹着眼泪回头看他。   陈旌瞥她一眼,没甚耐心的嗤道:“你情郎身子骨强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姜宝忆见姜瑶愣愣的,忙跟她解释:“大姐姐,大哥哥明早就醒了,你别担心。”   苏氏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床,不仅换了床,连船都换成恢弘宽敞的官船。   她揉着发昏的头,起身皱着眉头问:“瑶儿呢,这是怎么了?”   丫鬟便把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待说到云绿是内奸时,苏氏诧异地站起来,不信:“说什么浑话,云绿怎么可能是内奸,她伺候瑶儿多少年,从没出过差错。”   “夫人,她给咱们都下了迷药,若不然,您不会睡到现在。”   苏氏大惊。   待问起姜瑶和姜宝忆下落,丫鬟说她们正守着周启,苏氏便顾不得头昏,由人搀着急忙赶去寻人。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姜瑶那个性子张扬惯了,给她单独与周启相处的时间,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得赶紧找回来。   果然,刚站到门口,就看见姜瑶拉着周启的手,左一声郎君,右一声我等你,喊得她头都大了。   上前,一把拽住姜瑶的手,“胡闹!”   “谁教你这般无礼,回去便罚你禁闭!”   “你干嘛,母亲,你松手,周郎是为我才受的伤,你怎么如此不讲情面!”   姜瑶甩开苏氏,抚摸被掐疼的手腕,理直气壮道:“我就要守着他,哪都不去。”   苏氏被气得头疼,偏又发作不得,自小宠的女儿,宠的无法无天,谁都不怕,她也不舍得打,狠话说了姜瑶不信,兀自啐了口,只能嘱咐旁边站着的人:“宝忆,你替我好生看住她,别让她对启哥儿动手动脚!”   姜宝忆点头应好。   苏氏转身,猝不及防对上在那虎视眈眈的陈旌,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心口直哆嗦。   “这..这是...”   陈旌孔武有力,又在西北历练多年,身上裹得是充满血腥的杀气,寻常妇人见了,自然害怕。   他乜了眼,姜宝忆小声与苏氏解释道:“舅母,这位是西北大将军。”   苏氏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们一行人,是上了陈大将军的官船。   天亮时,周启醒转。   动了动手,低头发现姜瑶握着他的手,睡得正熟。   抬眼,扫到屋里的两把圈椅,其中一把上面坐的是陈旌,正合眼休憩另外一把上面歪坐着宝忆,之所以说她歪,是因为她坐在圈椅上,整个人偏倒在右侧扶手,脸颊压着手背,睡着时发出低微的呼吸声。   周启唇角上挑,从姜瑶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后,捂着肩胛处慢慢坐起身来。   他睁眼时,陈旌便已醒来,作为军人的警觉性,他从不允许自己睡的深沉。   两人对了眼,周启下床,把衾被抱去盖在宝忆身上。   陈旌嗤笑:“周大人真够多情。”   话里是对周启的讥笑,不明原因。   “不像大将军,前途无量。”   一语双关,既是说他战事屡胜,又在点他此番入京与刘清秋的婚事。   陈旌不怒,唤人拿来热茶,与他各分一碗。   他手背上有多处刀伤,虎口以及各指肚上皆是厚厚的硬茧,西北之地狂风肆虐,飞沙走石,故而陈旌的肤色偏黑,肌肉很是紧实有劲。   “周大人年纪不小,怎还没有成亲?”   “大将军似乎比我老上许多,亦没听闻大将军有喜事。”   两人各怀鬼胎,谁都不肯示弱。   姜宝忆揉着眼睛起来,看清面前人时,忍不住惊呼:“大哥哥,你醒了。”   周启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和,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脖颈酸了没?”   姜宝忆转转脑袋,“有点酸,过会儿就好。大姐姐陪了你一整夜,昨晚哭的眼睛都干了。”   周启没回头,见她眼里也还红红的,心里便涌起一丝欢喜。   陈旌睨了眼,哪能没看懂周启的眉眼官司,喜欢一个人,根本藏不住。   京城,相府   刘相站在四方花梨木大案前,正在挥笔写字。   小厮进屋后秉道:“相爷,大公子从苏州回了,眼下正在和二大公子用膳,说是过会儿要来书房拜见。”   刘相没抬头,宣纸上落下“锦上添花”四字,小厮便弓着腰退下。   扬州盐税使刘平回京,携带十车箱笼,卸完东西后,与二弟刘凌一同去书房,看见刘相端坐在太师椅上,两人拱手作揖,“父亲大人安好。”   刘平待在扬州数年,刘相甚是安慰。   若没有刘平在那盯着,刘家财库不会有今日这般壮硕。   “天要兴刘,老夫前脚想除掉周启,吴家后脚送信上门,这便等于吴家欠我们一个人情,除掉周启也成了吴家指使,吴老太爷聪明一世,最后毁在这么个败家玩意儿身上,就为了个女人。”   刘平笑:“儿与吴旻相识多年,此人自恃聪明,又能理账管家,心气极高,往常与他混迹青楼赌坊,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动心思,儿还以为他有龙阳之好,很是担心了一阵子。   却没想,他喜欢小姑娘,还真是叫我大吃一惊。”   “他既喜欢,你便承了这个人情,横竖只是个女人,但有一条,刘家不做赔本的生意,他们得到想要的,自然也要付出该有的。”   刘相挑起矍铄的眼眸,刘平道是。   刘凌捏着下颌,有些顾虑:“父亲,妹妹若是知道你派人对周启动手,她肯定会来闹一场。她对那个周启,简直到了痴迷的境界,三番五次给周夫人递拜帖,也不嫌自降身份。”   刘相冷笑:“你以为我为何非要杀了周启,他坏我大事为其一,其二便是他勾的秋姐儿魂不守舍,唯有死了才能让秋姐儿死心塌地嫁给陈旌。”   刘凌还是蹙眉:“妹妹怕是不好糊弄。”   “刘家的子女,由得她去挑选!”刘相一拍桌案,书房里鸦雀无声,“你长姐当年为着刘家,不也是舍了自己的青梅竹马,给先帝做了贵妃?秋姐儿若知道自己是刘家女儿,便不该瞎闹。   你们两个哥哥,合该去与她说道说道,省的年纪不小,脑子里装的还只有那点情爱。”   “是,父亲教训的是。”   刘相起身,思忖后吩咐:“郑文曜留下的那个女儿,即便去了吴家,也得着人盯好,当年郑文曜身家成迷,便是如今搜罗出许家那点家当,于郑文曜而言,不过沧海一粟,我总觉得,以郑文曜的脑子,必定会给他妻儿打算好。”   当年,郑文曜提前预知危险,与姜雪和离,深知吴家必然逃不过先帝杀戮,以他的聪明,定然能将郑家大部分资产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   何况,有多少私产没有名目,谁能查的清楚。   姜宝忆在姜家过的清淡,焉知不是在做给外人看。   若她手里真的握有郑文曜资产,落在旁人手里,岂能叫人痛快。   刘相便顺水推舟,将姜宝忆做人情送给吴旻,到时不管结局如何,既是他扶持起来的吴家,他也能一口吞掉。   官船抵岸,京城中已有年节气息。   沿街两道的小贩吆喝着叫卖,房屋楼阁装饰一新,用红绸烘托出热闹的气氛,所贩卖之物也都应景,灯笼糖人泥塑,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喜庆衣裳,舞龙耍师的队伍在园里敲锣打鼓排练,只等夜里出门炫彩。   分道扬镳之后,陈旌站在码头,望着周府和姜家的马车远远驶离。   副将报:“大将军,刘相得知你进京,在府里设宴为你接风。”   陈旌睥睨四周,冷风掀起战甲,猎猎作响。   入目,皆是陌生的巷道,陌生的人群。   周夫人自打见了周启伤势,头风便发作了,这厢吩咐小厨房去炖鸽子冬笋汤,又找来府医重新解了渗血的纱布,亲眼看见对穿过肩胛骨的伤痕,周夫人忍不住掉泪,背过身责道。   “出门前合该拜一拜的,竟不想遭此一劫。”   周临单是看着那伤口便觉得疼,趴在一旁问:“大哥,你可真能忍。”说罢,比了个大拇指。   周澹也凑上前,想伸手摸他伤处,被周夫人一把拍掉爪子。   “你们两个,别在这裹乱,边上待着。”   周澹撇了撇嘴,周启摸着他脑袋,笑道:“不妨,伤口已经不疼了。”   周夫人:“墨哥儿浑身是血冲到京兆府时,你父亲便知道事情不好,未免夜长梦多,他接连着人将物资运往北地,幸亏他动作快,翌日晌午刘相便下令终止调拨钱财赈灾,只说万事以年尾宫宴为主。   若晚一步,那些钱财物资便都送不出去。”   “你也放心,墨哥儿现下在调理身子,没有大碍,我瞧他精神头极好,昨儿平阴侯还说,他在家用了三大碗老母鸡汤。”   周夫人看不下去,盯着那伤口就一阵阵冷汗,可别过头,又忍不住想看看究竟伤成什么地步,看到最后,浑身虚的只能扶着圈椅坐下。   肉都翻出脓水,怎会不疼。   “对了母亲,”周启抬起头来,“宝忆说,年后就不来咱们家中了。”   “宝忆姐姐不来了?”周澹瞪大眼睛,“她还给我补过袖子呢,我可喜欢她了。”   周临也点头:“就是,上回送她那一对蝈蝈,她还说要还我谢礼,至今没还,这就不来了?”   周夫人默了瞬,“在情理之中,毕竟宝忆还有半年就要及笄,姜家总要找嬷嬷教她规矩,日后嫁人掌家,总不好叫人责怪。”   周启没说话,周夫人注意到他眉眼中的纠结。   “也不知姜家会给她说门什么亲事,我倒是很想看看。”   周启握住拳头,问:“母亲,你可听说宝忆自小跟谁定过亲?”   周夫人愣住,仔细想了一番,摇头:“不可能,饶是我跟她母亲关系交好,当年她从江南回来,谁都没去联系,只在姜家闭门不出。   再者说,宝忆那样小,她又怎能未卜先知,给她定下亲事。”   如是听说,周启悬在半空的心才慢慢落下。   叶太医去姜家时,苏氏正捂着心口发疼,刚与姜瑶吵完,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孽障!”   苏氏攥着帕子,转头又与叶太医柔声说道:“真是叫太医看了笑话,是我失礼了。”   姜瑶坐在对面,穿着绯红的斜襟长裙,发间簪着珠玉步摇,还熏了香,妆容都是特意打扮的。   她要去周家探病,苏氏不允,两人就在花厅吵起来。   叶太医进门正好看见苏氏被气得连连粗喘。   每回到姜家,他都会去给老夫人和夫人按例诊脉,不过顺手之举,能让宝忆在姜家处境好些。   他笑笑,重新开了副平喘补血的方子,起身道:“夫人切记不要大动肝火,心火旺则肝火旺,气血不通则容易生病,继而让脾胃不和,筋脉不通。”   “多谢叶太医。”   苏氏还礼,又道:“老太太这会儿怕还在睡着,叶太医不如先去碧蘅院看看,倒也没甚大事,我瞧着宝忆身子比以前强壮许多。”   碧蘅院里正在扫雪,翠喜看见叶太医背着药箱进门,忙往屋里招呼。   余嬷嬷泡了新茶,客气道:“又有半年没见叶太医,一切都好?”   叶太医道:“劳您惦记,都好。”   姜宝忆趿着鞋出来,看见叶太医后高兴的弯起唇,加快脚步走到桌前,福了福身:“叶伯伯,你怎的有空过来?”   叶太医按部就班边诊脉,边回她:“要过年了,我和远洲没有旁的事,便在府里收拾整顿,他做事仔细,前日才去西市买了灯笼红绸等物装饰,知道你要回来,让我把这些药丸带给你。”   姜宝忆看见一个绿色瓷瓶,拔开瓶塞闻到很是清甜的香味,叶太医笑:“是他特意调制的香丸,平日里放在荷包或是香囊中,可让身上一直有香味。”   “那可要好生谢谢远洲哥哥。”   叶远洲是叶太医从山上捡回去的,自幼懂事又能吃苦,承继叶太医衣钵如今也小有名气,时常为宫中贵人诊脉。   叶太医诊完,暗叹:果然身子骨好了许多。   面上不显,照例开了方子滋补。   年底很多事都忙,姜家也忙着清点盘算,装饰园子。   姜宝忆与姜瑶坐在一块儿,她要送好几份礼,时刻闲不住,如今正在绣送给姜瑶的帕子,绣的是荷叶尖尖。   姜瑶百无聊赖的转着手指上的荷包,困与不能出府。   “母亲为什么不同意我跟周郎在一块儿呢?”   “门第?也不对,我总觉得她不仅是忌惮门第,仿佛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若他上门提亲,母亲会不会松口,哎,我真是摸不清周启在想什么,明明喜欢我,还得装着不喜欢,拼了命的替我挡剑,这份心思,着实太重。”   姜宝忆专心绣花,打了个哈欠回她:“若有人肯为我死,我也嫁他。”   姜瑶笑:“你不知,当时我可吓坏了,又害怕又感动,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要命的冲到我前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对了大姐姐,云绿如何处置了?”   姜宝忆喝了口茶,算是歇息。   姜瑶扔掉荷包,不悦:“父亲提走了,说是不让我管。人心隔肚皮,素日里瞧她忠心不二,没想到跟坏人里应外合,偏还不招是谁的主使。”   翠喜端着梅花枝子进门,倒吸了口气低声道:“二位姑娘听说没?”   “什么?”   “云绿被带去刑部,当众打死了。”   陈旌自刘家出门,身后相送的刘平刘平互相看了眼,知道此人极不容易笼络。   方才在宴席上父亲多番表明欣赏之意,也让刘清秋为他斟酒,几乎算是把要结亲的意思摆到明面上。   可陈旌,坦然自若的坐在那儿,正眼都不瞧刘清秋。   堪堪拂了刘相的美意,决口不提亲事。   临走还不知所以的抛下一句话,“说来也巧,官船半路遇到遭遇匪徒的商船,我无意搭救,发现被围堵的是周启周大人,另有姜家一众女眷。   听闻周大人秉公执法,破了不少陈年冤案,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在座都是人精,刘相不动声色品着酒,亦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似乎京中有不少姑娘,对他很是青睐。”   正在倒酒的刘清秋手一抖,酒水撒到陈旌袖上。   刘平望着骑马远去的陈旌,转身问刘凌:“二弟,你觉得他什么意思?”   刘凌笑:“怕是咱们小妹追周启的风流韵事传到这位大将军耳中,你想,是个男人,谁能忍?”   “我觉得不尽然,”刘平摇头,“他话里有话,好像知道是我们对周启动的手,意欲警告。”   “有吗?”刘凌迷惑的看去。   漆黑的巷道里,马蹄声渐行渐远,宽敞壮观的相府,灯火通明。   年尾宫宴,办的奢靡华丽。   小皇帝被人簇拥着登上皇位,朝臣祝贺,丝竹管弦声悦耳动听。   席上最受瞩目的,无非一人。   西北战神陈旌。   陈旌曾是陈老将军的义子,跟随陈老将军在边疆杀敌保国,历练了一身本领,单是坐在席上,就有种超然不俗的气度。   这与朝中文官截然不同,通身上下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肃杀冷寒。   散席后,陈旌与周启同出大殿。   刘相乜着两人背影,手中的酒盏捏的咯吱作响。   时日飞快,转眼年后入春,夏日紧接而来。   叶太医问宝忆想要什么贺礼做及笄礼物,姜宝忆问他要辟毒丸药,离生辰两日前,叶太医果然炼制出来。   精致的小瓷瓶,装着一颗紫黑色药丸,她很是欢快的放在荷包里,寻思在及笄礼上,送给周启。   前几日周夫人送来拜帖,与舅母说会来观礼,还会带两位哥哥还有周澹一同过来。   想着那个可怕的梦,姜宝忆觉得,没有什么比辟毒丸药更适合周启的了。   初夏的天气总是怡人,不热不冷。   清早院里便开始布置,苏氏尽心,又有老夫人嘱托,让她务必把宝忆的及笄礼办的和姜瑶那般热闹。   苏氏便拿出浑身本领,大张旗鼓操办起来,毕竟今日要来贵客,总不好叫人觉得自己苛待宝忆。   正张罗着,便听到前厅有人报信,道是周家来人了。   苏氏眉开眼笑,命身边丫鬟赶紧去碧蘅院知会一声。   那小丫鬟小跑着过去,进了碧蘅院的门,便看见一袭嫣粉色身影,纤细婀娜的少女站在树下,余嬷嬷正给她整理耳铛,翠喜从屋里拿出檀木骨团扇,少女依言转了圈。   轻盈的裙衫划开柔美的弧度,娇且明媚。   从前只觉得大姑娘貌若天仙,不成想五姑娘长开后,竟有种别样风/情。   她忙福身行礼,冲着少女道:“五姑娘,夫人请你去前厅,周家夫人和几位郎君都到了。”   -完- 第28章   ◎及笄◎   因宝忆生母亡故, 苏氏便全权主理及笄一事,邀周夫人为正宾,为宝忆加笄赐字。   偌大的院中, 清风徐徐,碧空如洗,早已摆放出来的时令花卉争相斗艳, 池中红鲤时不时跃出水面。   清早时候, 各院便都准备好, 如今都在席上等着观礼。   久病初愈的栖香阁李姨娘, 人清瘦许多, 她其实天生不易长胖,故而瘦下来后脸颊有些突兀, 便显得人刻薄。姜昭站在身后,右手边是长兄姜锦聪。   下手位便是温婉绵软的顾姨娘, 一双女儿姜晗和姜兰如数随她,生的娇柔可人, 说话跟春日的水,轻风一吹,泛起层层涟漪。   姜越与苏氏迎宾,请的都是平素关系好的官僚女眷, 周夫人携三子进门后, 院内引起不小波动。   作为正宾,周夫人今日穿的格外隆重,赭红色对襟绣如意金线纹长褙子, 配上梳理端正簪着凤簪的发髻, 雍容不失华贵。   姜昭问礼后, 与李姨娘回到座位上, 酸道:“当初我及笄,寒碜的要命,姜宝忆怎跟姜瑶一般摆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正经嫡小姐,苏氏做样子给谁看,装!”   李姨娘觑了眼,小声道:“知道她做样子,你气什么!竟叫人看笑话,有这等心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你父亲,一个个待嫁闺中,难道都得等着姜瑶嫁出去才说亲?   你可美貌才情哪里比姜瑶差,憋屈在咱们栖香阁还有脸说人,还有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思娶妻了,整日混迹青楼,当我不知道是怎的!”   姜锦聪撇嘴,不以为然:“母亲明明再说妹妹,别牵连无辜人。”   气的李姨娘暗暗掐着手心。   她的两个孩子,心气高,却没甚脑子,碎嘴又喜欢争强好胜,多年来什么便宜都没讨到,屡败屡战,从不反思自己缺漏。   她歌姬出身,能哄得老爷高兴已经实属不容易,哪还有多余手段给儿女挑选好人家,被苏氏拿捏的死死,偏上面又倒了,战战兢兢不说,每回见了苏氏,就跟耗子见了猫,再嚣张不起来。   李姨娘叹了口气,旁边顾姨娘素手剥着果子,抬头冲她柔柔笑着,那笑容看了便心烦。   绵里藏针的东西!   正生着气,姜越俯身冲着顾姨娘说了句什么,她笑的越发矫情,还伸手给姜越理了理衣领,一副贤妻良母的架势。   当年的落魄户,仗着舞文弄墨的本领勾的老爷流连忘返,表面上乖顺,实则心思歹毒,比苏氏更难对付。   李姨娘今日尤其不爽利,喝了口茶,抬头看见垂花门处,游廊尽头,有一嫣粉色身影翩迁而至。   她蹙了蹙眉头,才发现,原来碧蘅院的小丫头,出落的如此俊俏好看了。   及笄礼三加三拜,周夫人作为主宾,姜瑶为赞者,手托盛有木梳的匣子站在周夫人身侧。   姜瑶眉眼生辉,走上前凑到姜宝忆耳边小声道:“妹妹长大了,明日也可议亲了。”   姜宝忆小脸绯红,乖巧的低下头,任由姜瑶解开她的发髻,轻轻用梳子梳理,柔软乌黑的长发如浓密的水草一般,迎着光,碎碎生彩。   周启所处位置,恰能看见她白净的小脸,垂下的睫毛,红唇微张,灵动而又妩媚。   梳发后,由人引领与周夫人去往房间更换素衣襦裙。   周夫人莞尔端详,朗声说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吟颂完祝辞,周夫人为姜宝忆梳头加笄,继而宝忆跪拜外祖母,舅舅姜越舅母苏氏,以谢养育之恩。   老夫人彭氏虽年迈却精神康健,端坐在圈椅中望着下手跪拜的外孙女,脑中不由浮现出当年女儿姜雪加笄的场面,她眼眸昏花,抬袖状若无意的拭去眼泪。   姜瑶重新捧来装有珠钗发簪的匣子,周夫人从中取出一枚白玉凤头簪,来到宝忆面前,女孩微弯下身,听见周夫人再送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   言罢,取下宝忆发笄,整理发丝后,为宝忆簪上白玉凤头簪,姜瑶上前一步,帮忙整理簪容。   周夫人与姜瑶向宝忆作揖,宝忆低头,折返东房,更换天青色曲裾深衣,缓缓走出后,面朝周夫人,行拜礼。   周启在旁看着,看她眉眼如画,仿若稚嫩少女一夜之间成长绽放,一举一动皆是稳重端庄,不似素日里她无拘无束的模样。   宝忆想着舅母嘱咐好的规矩,绕到一侧向东而坐,周夫人净手携钗冠上前,再颂“以岁之正,以月之令.....”拔下白玉凤头簪,为宝忆加钗冠,起身后,立于一旁。姜瑶为宝忆正冠后,宝忆随人去东房再度更换与钗冠相配之大袖长裙礼服。   繁复华丽的衣裳勾出纤细的身影,她端着双手,面朝宾客,再次行礼。   周临捣了下周启的胳膊:“大哥,我怎么觉得母亲笑的过于高兴了呢?你瞧瞧她,你行冠礼时她就这幅模样。”   周启顺势瞥了眼,轻声道:“日后你自然明白。”   经过置醴,醮子礼后,周夫人便要为宝忆赠字。   昨夜母亲特意去书房询问过周启,借着为宝忆选字的名头,实则是想把机会送给儿子,周启提前一月便开始为她取字,故而周夫人过去时,他径直拿出选好的小字,托母亲赠与宝忆。   “妙妙。”   “多谢夫人赐字。”姜宝忆行礼后,聆训作揖答谢,礼成。   宾客由姜越与苏氏指引去往前厅,男女不分席。   虽是初夏,穿着如此复杂的衣裳难免浑身是汗,姜宝忆去碧蘅院换了一身清爽的天青色襦裙,外面罩了件对襟长褙子,余嬷嬷给她簪上重瓣海棠白玉簪,便与她一块儿去往前厅用膳。   “宝仪妹妹,这是我送的礼,快打开看看。”周临支着脑袋,献宝一样。   姜宝忆道谢,打开来,是一盒胭脂。   姜瑶识货,当即瞪大了眼睛:“这胭脂我都买不到,掌柜的说要等,等了三个月也没给我信,这礼物着实珍贵。”   姜宝忆弯起眉眼,笑盈盈谢道:“二哥哥费心了。”   周澹扒着周临的胳膊凑头:“宝忆姐姐,还有我呢,。”周临把他抱到腿上,周澹拿出一支木蜻蜓,刚一放到桌上,就散出淡淡的木香味。   “宝忆姐姐,这是紫檀木做的蜻蜓,转起来能飞好高,等你有时间咱们去比试比试,好不好。”   “好,谢谢澹哥儿。”宝忆揉揉他的腮帮,周澹高兴的咧嘴笑着,然后与姜锦程一块儿去院里斗鱼去了。   姜瑶捏着帕子,看向对面坐着的周启,愈看愈觉得英武矜贵,通身都与旁人不同,一样的衣裳,他穿着就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   周启看过来,姜瑶忙不迭拿帕子拭嘴。   “宝忆,打开来看看,可喜欢。”   他声音如冷玉,轻缓而带着一股温凉。   小匣中躺着砚台和墨碇,饶是姜宝忆没甚见识,可入目的砚台做工精巧,纹理清晰,原先便有的石纹好似一只卧躺的猫儿,能工巧匠就着底色雕琢的愈发生工,她便知这砚台定然贵重。   再看那一柄好墨,色泽黑润,香味浓郁。   她还没开口道谢,便听旁边姜昭笑道:“郎君可是送错了礼,咱们五妹妹什么都好,就是不通笔墨,你送她这样好的玩意儿,岂不是浪费。”   说罢,扭到跟前看着墨碇,轻巧说道:“这是徽墨,后主都说过,徽墨甲天下。五妹妹你看,这墨碇拈来轻,研无声,落纸如漆,久不褪色。这样好的墨碇,京城没几人能用到。”   评完墨碇,她又开始品评砚台,姜昭为了讨好父亲,便将大部分精力用在写字上,她字写得极好,也经常得到姜越称赞,眼看着周启送了这样对胃口的礼物,她焉能不显摆一番。   “极品歙砚,东坡居士曾评,此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用来研墨最是舒适,这一对佳宝,落在旁人手里也便罢了,送给五妹妹,着实有点暴殄天物。”   话音刚落,周启附上轻笑,只将小匣子往宝忆面前一推,淡声说道:“宝忆若是喜欢,那这礼物也算物尽其用。宝忆若不喜欢,那这礼物便如废堆里的石头,一文不值。”   字字珠玑,听得姜昭直磨牙根。   姜瑶最喜欢姜昭吃堵,哼哼一笑嘲道:“宝忆人缘好,不像某人,整日醉心写字写诗,也没见有谁给她送墨碇砚台,想来是嫉妒看不下去,这才巴巴凑上前挑拨是非,有这力气,不如窝回屋里再写上百八十幅字解气,省的待会儿没吃几口就饱了。”   “你..你,你又欺负我!”姜昭不成想被姜瑶当着众人面讥讽,一时间下不来台,双眼接着通红,抹泪哭道:“是我没人喜欢,可你是我姐姐,也不能这么作践我。”   姜瑶笑,笑的姜昭后脊直冒冷汗。   “吵不过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姐姐,你哪来的脸,哪来的身份?席面上都是正经人,你要是不想让我打你,就赶紧回栖香阁藏起来,若不然...”姜瑶活动了两下手肘,挑衅似的看着姜昭。   没什么是姜瑶不敢做的,姜昭又气又憋,拂袖跑回了栖香阁。   顾姨娘与姜晗姜兰远远看见,互相使了个眼色,顾姨娘压低嗓音嘱咐:“你们二姐就是不长记性,吃多少次亏了,还敢冒头。”   “你们两个安生点,乖乖等着待嫁就好。”   顾姨娘谁都靠不上,也知道这个家苏氏做主,便是日后给两个女儿议亲,只要别得罪苏氏,她能为了体面给姜晗姜兰好好相看一番。   周启望着姜宝忆,帮她收起来礼物后,低声道:“往后你便不要叫我大哥哥了。”   姜宝忆张开小嘴,疑惑:“那我叫你什么?”   “令甫。”   “为什么要这么称呼,我觉得好别扭。”姜宝忆摇头,深以为不如大哥哥来的简单。   周启低下身去,只差双手握住她的手,细细解释:“我是不是你亲哥哥?”   “不是,但是胜似。”   “不是便不是,咱们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   “没有可是”周启沉了语气,郑重其事的看着她,小姑娘的脸上满是不解,鼓着腮颊似乎还有话说,周启本想揉揉她脑袋,可看着梳理端庄的发髻,簪着重瓣海棠的玉簪,便将大掌收回,温声说道:“叫令甫。”   姜宝忆瞪着眼睛,望见他明净而又深沉的眸子,线条分明的下颌线几乎贴在她额头,她想往后躲开,周启双臂前撑,将人困在方椅之中。   垂下的眼皮带着一丝威严,似乎定要逼她叫出这两个字来。   “对了,我有礼物回赠给你。”姜宝忆脸红,被他这般正经对视,只看一小会儿便觉得呼吸急促,无法喘息,她从荷包里摸出瓷瓶,尽量不看他的眼睛,然后把他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瓷瓶放在他掌中,合拢。   “辟毒丸,我让叶伯伯帮忙调制的。”   周启翻来覆去看了遍,手往上一抬:“为何送我这个?”   想着梦里的情形,姜宝忆寻思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便直接坦白:“我做了个梦,梦里你的茶水被人动了手脚,你喝过后痛苦倒地,双目失明,大哥...   我看梦里衣裳的穿着,应该就是酷夏之时,你要小心。”   “又是梦?”周启眉心蹙拢,尽管不是那么相信,还是把药收起来,“谢谢宝忆。”   姜宝忆不好意思的笑笑,小脸通红,唇瓣下的牙齿糯白可爱。   周启喉咙动了下,还未有动作,听见月门处小厮急匆匆来报。   “大人,夫人,宫里..宫里来人了!”   姜越拂了拂常服,苏氏惊讶的跟上前去,热闹异常的席面瞬间静默下来。   宫里的黄门太监捧着圣旨进来,环顾四下尖细的嗓音响起:“吆,府里在办席面,好生热闹。”   姜越不明今日是何旨意,不卑不亢回:“是我外甥女的及笄礼,公公不嫌弃,可留下一同宴饮。”   太监摆手笑:“咱们可不能不长眼色讨人嫌...”正说着,一扭头瞥见周夫人和周启,脸上立时换了副恭敬的神情,作揖问候:“夫人安好,周大人安好。”   两张皮转换自如。   太监清了清嗓音,开始念圣旨。   “兹闻姜大人之外甥女姜宝忆温良贤淑,贞顺自然,今及笄之后,可许良人,朕与太后仔细斟酌,闻江南首富之孙吴旻人品贵重,宜室宜家,与姜宝忆乃天造地设,璧人一双,朕于今日为此二人赐婚,望两人日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姜大人,叫你外甥女接旨吧。”   太监笑着,老道的眼睛别有深意的扫了眼。   周启听闻,兀的朝他冷睨过去,陛下不会下此旨意,那便只有刘太后了,既是刘太后,就跟刘相脱不了干系。   他缓步走上前,望着太监手里的圣旨,冷声问道:“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人。”   太监忙躬身低头:“周大人好眼力。”   “陛下宣旨,缘何劳动您大驾前来。”   太监讪笑:“晌午陛下在太后宫里用膳,陛下下旨后,奴才就顺道来姜府走一遭,一个奴才,哪里称得上劳动,这不都是命吗?”   转头,冲着姜越道:“姜大人,敢问哪位是您外甥女?”   众人相继看向宝忆,宝忆慢慢走出,咬着唇似乎在琢磨什么,周启挡在她面前,回身低声道:“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进宫去找陛下,他...”   姜宝忆抬起头,弯弯的眉眼闪过一丝狡黠,转瞬即逝,然后她绕过周启,来到太监面前,福身后起来说道。   “公公,恕民女不能接旨。”   此话一出,连同周启在内的众人纷纷倒吸了口气,颇为担忧的看向姜宝忆。   太监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姑娘敢拒旨,当即冷了脸,斜眼觑着她问:“抗旨可是死罪,若说不出理由,别说是你的脑袋,整个姜家都要跟着你受连累。”   苏氏紧紧攥着帕子,姜瑶扶着她,想上前,反而被苏氏拉住,摇头:“别去掺和。”   太监寒凉的目光注视着姜宝忆,拔高了音调又问一遍:“嗯?!”   姜宝忆蓄了口气,用众人皆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因为民女已经有婚约了。”   周启掩下焦虑,垂在身侧的手却随着这句话而狠狠捏成拳头。   他在心里思忖,定是宝忆想的两全之策。可若是编排出来的,那同她有婚约的人又能是谁?   他很着急,转瞬间在脑海中想出无数个念头为她解围。   太监呵了声,把拂尘往臂上一甩,太后可说了,这小姑娘压根没许人。   “欺君可是大罪,你说你有婚约,那同你订婚的男子,是谁?”   微风拂起,吹着柳条缓缓摇曳。   就像一层细密的蚂蚁爬上心头啃噬,令人煎熬难耐,却又无法克制的疼痒。   姜越,周启,周夫人以及苏氏姜瑶皆暗暗捏了把汗。   周启深知,刘相此举是为何意,为了郑文曜失踪的财物,更为了笼络江南吴家,实在老奸巨猾,卑鄙至极。   空气里每安静一秒,都像是在他心口凌迟一刀。   他一闭眼,咬牙上前,“是....”   “是我,同她有婚约的人是我。”清爽的声音自游廊处传来,只见一个身穿雪青色襕衫,头戴纶巾的男子阔步走来,他很干净,从头到脚都有种出尘脱俗的感觉。面容明朗,唇角沁着淡淡的笑,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卷纸。   待走的再近些,便有人认了出来。   是他!   -完- 第29章   ◎你愿意嫁?◎   男子先是走到宝忆面前, 明朗的笑容如同暖阳般照下,姜宝忆冲他嫣然一笑,福了福身唤道:“远洲哥哥。”   来人正是叶太医养子, 叶远洲。   姜家人对叶远洲有印象,在他幼时便常常随叶太医进姜家为姜雪和姜宝忆看诊,那时的他年纪不大, 态度恭谦, 虽早就知道他是叶太医在半道山路捡的, 可这孩子骨子里有种清俊儒雅的气息, 好像天生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行动举止间颇得叶太医真传,温和从容, 向来都是副随和的笑脸。   纤长的睫毛落下,周身散着荧光似的, 叶远洲就用这般轻柔温软的目光注视着姜宝忆,两人小时见过几回, 因为年纪差不多,故而总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姜宝忆母亲病故,他与叶太医同来吊唁,看见那个小姑娘穿着麻衣跪坐在蒲团上, 小小的身子就像被遗弃了一样, 他过去,小姑娘抬起红红的眼睛,带着哭音儿喊他:“远洲哥哥。”   那一瞬间, 叶远洲便生出想护她一生一世的念头。   故而当义父拿出这纸婚书, 告诉他日后要娶姜宝忆时, 他内心并无太多波澜, 就好像一直存在他心里,本就该水到渠成的事情,在他潜在的想法中,宝忆便是他的妻,他只消默默等她长大。   叶远洲与宝忆对视的时候,周启就站在一旁,以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冷厉姿态,睨着那个男子,突然闯进来的,自称与宝忆有婚约的男子。   起先是怀疑与揣测,后来只剩怒气与嫉妒。   因为他看出小姑娘对叶远洲有种近乎过于亲密的依赖,那种信任的程度,远在与对他之上。   而这种情感的建立,定然是共同经历了什么。   在他还未出现的时候,在他还不认识宝忆的时候,他们两人到底是如何相处,又是如何做到亲密无间?   周启觉得血液腾腾的乱窜,沿着四肢不断冲进心脏,又从心脏骤然喷涌到颅顶,激的他只能用合眼默念静心咒来平稳情绪。   太监打量了少顷,认出来,问:“叶太医?”   叶远洲拱手作揖,温声道:“冯公公。”   叶远洲常随叶太医进宫给妃嫔问安,太后信任叶太医的医术,近几年叶远洲承继衣钵,在叶太医原有基础上,研制出许多适合宫中女子的良药,故而颇受太后喜欢。   这太监清楚,只是他可从没听过,叶远洲跟姜宝忆有什么亲事。   虽怀疑,态度很是客气:“叶太医,您是有颗悬壶济世的仁心,可婚约不是儿戏,不能因为你想帮表姑娘一把,就称自己与她有婚约。   您这么说,是要拿出凭证来的。”   周启倏地将目光投到叶远洲带来的那卷纸上,出于大理寺官员的直觉,他知道那卷纸必定藏着最深的隐秘。   他深吸一口气,余光微转。   旁边的小姑娘,一双细白的小手交握着垂在身前,杏眼微敛瞧着温顺乖巧的样子,时而抬头看一眼叶远洲,眸光里竟是亮闪闪的光。   叶远洲慢慢把卷纸打开,看了眼宝忆,与冯太监说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与宝忆是打小就有的婚约,只是那会儿年纪小,姨母和师父不愿对外人说,便将我二人婚事写了下来,内附我二人合过的生辰八字,以及姨母临终前期盼我二人早日成婚的心愿。   远洲不才,在此与姜伯父请罪,望伯父原谅远洲的欺瞒。”   冯太监暗道不好,嘶了声又问:“可去过官府?”   叶远洲温声答他:“义父先前已经拿着这份婚书去过官府备案。”   有理有据,今日的差事,怕是办不成了。   冯太监眯起眼睛,打量着叶远洲不卑不吭的模样,又佯装淡定的扫过周遭宾客,待看见凛眉冷目的周启时,不由打了个哆嗦,忙拱手拜了拜,狼狈告辞。   姜瑶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拉住姜宝忆的手往叶远洲处使了个眼色,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啊!”   刻意拉长的音调,让周启听了很是心烦。   原来这个人,宝忆早就与姜瑶说过。   是怎么说的?   羞涩娇怯还是满怀期待?   周启无法思考,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宝忆跟叶远洲眉来眼去,他提起一口气,径直走到宝忆面前,低声说道:“你随我过来下。”   说罢,先行离开。   姜宝忆看了眼四周,好像没人听到,大姐姐还沉浸在发现她秘密的快乐之中,兴高采烈与舅母分享点评,舅舅与几位男宾互相道贺,叶远洲则正在与外祖母交谈。   她挪了下脚步,没人发现,便赶忙蹑手蹑脚跟着周启消失的方向追去。   绕过长廊,冷不防被人一把握住胳膊,拉进开到荼蘼的凌霄花从中。   嘈乱的枝叶和花瓣拂在脸上,又痒又软,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炽热绵密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喷在她的额头。   她抬起眼来,一只大手自她左颊擦过将那扰人的枝叶推开,入目,是周启紧绷严肃的面孔。   姜宝忆有点害怕,殷红的脸蛋裹上细汗,她往后退了退,后脊抵在雕花墙上。   “大哥哥,你怎么了?”   “叫我令甫。”周启似乎不耐烦,声音挟着森冷压迫。   小姑娘咬着舌尖,酝酿了一番,还是没叫出来。   “我不习惯。”她沮丧的低下头,手指磨着衣角。   周启往下沉身,迫的她想扭头钻出来,可上前顶在花墙上的长腿快她一步,将去路挡住,她只好收起那点小心思,乖乖与他对视。   “宝忆,叫一声,让我听听。”   他放缓语气,循循善诱。   姜宝忆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纠结自己的称呼,不只是一个称呼吗?为什么非得逼着她改掉?   她想,算了算了,也只是一个称呼。   一咬牙,抬起眼来含糊而又快速的唤了声:“令甫。”   周启面上微顿,又听下面的人试探着讨价还价:“大哥哥,这下总好了吧。”   “是令甫,不是大哥哥。”   “是大哥哥,也是令甫。”   小姑娘认真跟他讲理,讲完想起自己是跟过来的,遂问:“你可是有话跟我交代?”   周启只觉费尽心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轻而易举就被泄了力,他笑了声,站直身子。   姜宝忆趁机吸了口气。   周启看她没心没肺毫不知情的神态,便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恼怒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可笑。   “你知晓自己跟叶远洲的婚事?”   “嗯,母亲病故的时候与我说过的。”姜宝忆如实答他。   与周启猜测的相差无几,他不是没想过,是姜雪为了保全姜宝忆的性命,将她一生都做了谋划安排,故而才会在及笄之日,在他人得手之前,让叶远洲带着婚书上门。   多少人觊觎郑文曜的财物,十几年过去,心思便都打到宝忆头上。   “你母亲的确为你思量缜密。”他恢复神色,有些后悔方才冲动的举止,怕吓到她,往后连见自己一面都难。   “若是为了保护你,这婚约其实日后是可以不作数的,你还小,还有很多选择。”   “我今日及笄,已经不小了。”姜宝忆垫起脚,身量比年初时候又高了两寸,如今正好贴近周启的下颌。   “你愿意嫁给叶远洲?”周启抿起唇,眸色幽深的看着她。   “我愿意的。”没有半分迟疑。   小姑娘的腮颊通红,明眸如月,沁着淡淡的水光。   周启没说话,宝忆想起辟毒药丸,怕他用乱了,于是提醒道:“叶伯伯说,这药丸服下后,可抵御大部分毒/药,可是药丸有期限,最多维持三日,所以没有异常,大哥哥别吃他。   若不慎服用了有毒的东西,六个时辰内吃下药丸也能缓解,你千万别忘了。”   “多谢。”周启声音渐冷。   姜宝忆笑:“不用谢。”   心里想着:往后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只要他好好的,眼睛没瞎,大姐姐肯定不会中途抛弃他,也就没有后面大哥哥的因爱生恨,偏执杀害姜家满门。   周府   周临胳膊上挂着周澹,进门时候两人打打闹闹碰到了周启,周启只瞥了眼,连训斥都没,便抬步往书房走去。   周临与周澹面面相觑,周澹吃惊:“二哥,大哥掉魂了?”   周临点头:“八成。”   周夫人从后面跟来,拍了周临一巴掌:“这两日没事别去你大哥面前晃,省的招人烦。”   周启进了书房,径直走到屏风后的藤椅上躺下,他也不知怎么回来的,满脑子都是那小姑娘甜甜的笑,鬼使神差,着了魔。   扭头,偌大的四联屏风后,是摆有棋案的宽榻,清风吹得楹窗簌簌作响,院里的花香跟着扑进门来。   第一次,是她复原棋盘,第二次,是她找出账目纰漏   从开始就注意到了。   日积月累的偏爱,到今日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道明的。   他横起胳膊,盖住眼睛。   周夫人叹了声,进来后命人将冰镇梅子汤放下,又屏退了下人,独自来到藤椅旁。   周启起身,冲着周夫人行礼。   “母亲。”   周夫人摆手让他坐下,自己坐在右侧圈椅上。   “是为了宝忆的婚事?”   周启略有些尴尬,不自在道:“让母亲忧心了。”   “我也喜欢宝忆,原先是打算待她及笄后与姜家摊开来讲,我见你待她格外不同,便知你是用了心思的,今日又见你如此萎靡魂不守舍,心里愈发为你着急。   叶远洲的名声在外,都道他良善谦逊,不然当年姜雪也不会把宝忆托付给他,姜雪既然做了决定,必然是都为宝忆思量过的。   旁人便也算了,叶远洲那样的为人,母亲只能劝你一句,算了吧。”   周启沉默不语,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收紧又松开,如此重复。   他在周家十几年,可周夫人还是看不清他心思,周启经历灭门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内敛克制,便是有再不如意的时候,也不对外宣泄抱怨。   不似周临周澹,时常还会耍点小性子。   他完全没有。   “母亲放心,我不会胡思乱想。”   虽得到这样的回答,周夫人却还是不能安心。   夜里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养神汤,得知周启都用光时,周夫人支着脸,与周大人咦了声。   周大人刚下值,不知道她心里揣摩什么,边解腰带边回头问:“夫人想什么想的入神,你离拿灯火远点,仔细烤了头发。”   周夫人扫了眼,罩纱内的火险些烧到发丝,她直起身,打理散开的鬓发,“夫君,你觉得沈侍郎家的嫡女如何?”   沈侍郎老来得女,嫡女将将年满十六。   周大人坐回榻上,宽衣后钻进薄衾:“挺好的小姑娘,长相好嘴也挺甜。”   周夫人翻身压在他胸口,满脸喜色:“那把她跟咱们启哥儿撮合撮合,成吗?”   周大人垂眉看了眼夫人的手,颇有疑虑:“夫人不觉得她小了点吗?”   “不小不小,总归是及笄了。”   何况,兴许周启就喜欢小的呢。   宝忆比沈家姑娘还小,周启不也巴巴等到人家及笄?   周夫人当即觉得,沈家姑娘一点都不小。   没几日,周夫人便跟沈家女眷约好了听戏,就在沿江戏园子。   周启是被府里小厮从大理寺叫到戏园去的,去了后才发现周夫人有意为他说亲,他不好当面拂了周夫人美意,便捱着时辰在那专心听戏。   虽在江边,还是有股热燥燥的潮气扑来。   周启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折扇打开,慢慢扇风。   从旁坐着的姑娘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喜欢,她早就听过周启,如今当面见了,只觉得果真是个神仙般气质如玉的男子,眼眸长且深情,鼻梁高挺,下颌线如刀劈斧砍,线条硬朗不失柔美,她看的心神荡漾。   正欲搭话时,听见母亲笑道:“你们两个下去走走,我与周夫人说两句贴心话。”   刘清秋是早早得了信,知道周夫人今日邀的是沈家女。   先前父亲和两位兄长将她关在府里,逼着她去讨好西北大将军陈旌,她不愿意却也不敢拂了父亲的心意,硬着头皮侍奉,可那人跟冷面神一般,看他一眼,都觉得浑身被刀子割过。   若叫她嫁给这样的人为妻子,不如一刀了结来的痛快。   她站在与周夫人相临不远的亭中,瞧着周启与沈家女出来,便整理了发饰衣裳,缓缓走出门,事先等在两人必经之路。   刘清秋不明白,她放低身段去讨好周夫人,为何她绝口不提自己与周启的事,一个姑娘家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失颜面,她自以为为了周启已经做到极致,也合该拿到自己该有的回报。   “郎君,好巧。”刘清秋转身,状若无意的抬头,盈盈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周启点头算作回应,旁边的沈家姑娘见状,与刘清秋行礼道:“刘姑娘。”   刘清秋欠身回应。   “你们也来听戏?”刘清秋循着脚步,自然而然地跟上,本就不宽的沿江小路,只盛的下两人并肩行走,沈家姑娘被挤到一边,不得不委屈的落后一步,跟个丫鬟一样。   刘清秋乜了眼,心中暗暗嗤了声,又温声与周启说道:“先前听周夫人提起过,爱听这园子的戏,我便时不时过来坐坐,今儿有出贵妃醉酒,刚听完出来透气,没成想就碰到郎君了。”   言语间的娇怯恰到好处。   柔软的披帛若有似无拂过周启的身,他不动声色往前走着,也顺势将沈家姑娘抛在远处。   刘清秋的婢女将人拦下,很是嚣张的挡了沈家姑娘的路。   周启心知肚明,却未阻拦。   终于走远些,才淡声回道:“我本也没想来这儿听戏,方陪母亲消遣完,这会儿是准备回大理寺的,如此,便不叨扰姑娘,先行告退。”   半点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刘清秋,周启转身很快没入甬道。   刘清秋攥着帕子,修饰姣好的面容挤出一丝愤愤,闻讯赶来的婢女见状,都大气不敢出。   忽听一声冷斥:“都在看我笑话吗?!”   深夜,大将军府。   周启自小门进入,熟稔地穿过小路后,来到未插门栓的书房。   陈旌端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执卷,右手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他没抬头,只是沉声说道:“今日你似乎不大痛快。”   从脚步声便能听出来人气势,陈旌写完最后一字,把笔搁在桌上。   抬头,瞥见没有反驳的周启。   “昨日有起纵火案,从中抓获的一人与当年血案有关,我将他秘密收监,盘查出,他是当年许家的奴仆,而他无意中听到许昶曾与人密谋,要除去谢家。   也就是说,咱们的仇人,不只是许家。”   “二哥,大仇尚未得报,你我更需抓紧才好!”   -完- 第30章   ◎天大的误会◎   烛火爆裂发出噼啪的响声, 本就静谧的书房内,两人彼此投过冷凝的审视。   半晌,陈旌的手覆在银质面具上, 光线折射出森冷的反光,周启面不改色,交握在一起的手慢慢合拢。   面具拿下, 醇厚偏低沉的声音响起:“为兄以为你忘了血仇。”   “你我本就是死人一双, 能活在这世上只剩一个目的, 为谢家报仇, 让罪有应得的人得到他们该有的下场。   阿玄, 你看看我这张脸,像不像阴曹地府爬上来的。”   “啪”的一声, 面具盖在桌上,陈旌那张脸没有一丝遮蔽的呈现在空气里。   周启想过他脸上是何等骇人的伤疤, 可亲眼看见,仍被震惊。   一条翻红的刀疤沿着眉骨斜斜穿向鼻翼, 仿佛将脸斩成两段,面颊上的细碎伤痕重叠交叉,有新有旧,陈旌眉骨高挺, 浓眉大眼, 在这样的深夜里,那双瞳孔显得格外威严,甚至有点渗人, 只这么盯着对方, 便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犹如一柄利刃, 单凭冷冽的寒光就能震慑他人。   “初入军营时,行尸走肉一样与敌军厮杀,拼命想挣一番前程出来,至少能有命有脸活着重返京都,为谢家洗冤。   我运气好,救了陈大将军,他收我为义子,带我屡次突围绞敌,脸上身上每多一道疤,我都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军功足够显赫,为谢家平反的几率也就越大。   如今的朝廷,君不君,臣不臣,你我谁都指望不了。”   陈旌往后一靠,黄梨木大案搁置的笔架被震得猛烈晃动。   “你离姜家那个小姑娘,越远越好!”   ....   轰隆的雷声仿佛要劈裂头顶的砖瓦,明晃晃的闪电如同银蛇狂舞,瞬间把漆黑的院落映照的恍若白昼。   姜宝忆被噩梦惊醒,爬起来揪着薄衾兀自喘息。   哗哗的雨声盖住一切嘈杂,薄纱帐里,宝忆惊慌的拂去额间的汗珠,掀开薄衾趿鞋下床。   屋里黑漆漆的,唯有雨声不时灌进耳中。   她扶着圆桌坐下,枕着两只手臂回想方才的噩梦。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暴风雨拍打着门窗,府里的下人忙着搬花关窗,来来回回在院里忙碌,后院的侧门溜进来一道黑影,趁着雨势混进下人之中。   姜宝忆眼睁睁看着他溜到后厨,在一罐卤肉里倒了些粉末进去。   翌日清早,有厨子烹调那罐卤肉,尝试味道的时候,抽搐倒地而亡。   紧接着,大理寺的官员带走了舅舅,舅母托人找关系求到周家,可周家大门紧闭,舅母悲痛欲绝之下,以头抢地府里乱作一团,病的病,死的死,好些家仆都收拾行囊辞工离开。   姐姐去大理寺牢狱,看见舅舅被摧残的形销骨立,残喘一息,求见周启,反被他冷眼忽视。   大姐姐走投无路,整日以泪洗面。   姜宝忆推开春晖堂的门时,正好看见大姐姐把匕首搁在腕上,只差一点,她抱着大姐姐,姐妹两人哭成一团。   然后她就在睡梦中哭醒了。   抽噎的真实感让她仍有余悸,胸腔肺腑因为过度悲伤疼的不敢呼吸。   她啜了口茶,愈发觉得姜家要出事。   而凭她一己之力,是不能改变现状的,她必须要告诉舅舅和舅母,万一是真的呢?   苏氏用了盏燕窝,听完姜宝忆一席话后,很是淡定的冲下人招了招手,“给五姑娘弄一碗安神汤。”   姜宝忆揪着帕子,着急解释:“舅母,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苏氏给了个你自己品的眼神。   姜宝忆仔细一想,的确难以令人信服,可接连几日的暴雨,说不准就在这两天了,若真的疏于管制而让恶人趁虚而入,那么舅舅进了大理寺,姜家还能翻身吗?   “舅母,你便让人在暗处盯着小厨房,若无事便也罢了,若真的有事呢,权当事先防备,好不好?”   苏氏擦去水渍,瞟了眼急的小脸发红的姑娘,忍俊不禁道:“成,便听你的。”   心道:保不齐哪日就要嫁出去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做个梦吓得魂飞魄散,得亏是姜雪早年间定下叶远洲,若不然这小傻子,如何能寻到如意郎君。   待人走后,苏氏又找来贴身嬷嬷:“你前些日子不还说观里有个老道,最擅长驱鬼驱邪吗,明儿偷偷把人找来,趁着宝忆没起身,去她院里好生给看看,这丫头青天白日跟我说胡话呢。”   下着雨,又停了风,烟火气在碧蘅院里久久徘徊不散,姜宝忆是被硬呛起来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她爬起来,推窗看见在院里神神叨叨念咒的老道,穿着身宽大的灰青色道袍,围绕青葱茂密的树丛来回转悠,有两次还险些把宝忆喜欢的石榴花碰掉。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后,唤来翠喜。   “翠喜姐姐,那人在做什么?”   翠喜叹了声,抱着花篓坐下:“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叫他过来给咱们院驱邪,咱们院里一直好好的,能有什么邪祟...”   姜宝忆茫然地又转向窗外,所以说,舅母是当自己魔怔了?   晌午后,周夫人来下邀帖,苏氏很高兴,吩咐姜瑶和姜宝忆都穿的得体些,跟她一道去周府赴宴。   原不是什么大的节令,只是周夫人新得了几盏好茶,且南诏送到鸿胪寺几筐石榴,鸿胪寺的官员给京兆府周大人带去六个,剩余便作宫宴使用。   石榴硕大饱满,汁水丰盛。   姜宝忆按捺不住,不待翠喜剥完,就接过来甜声道:“翠喜姐姐,我帮你一块儿。”   周启从外面回来,恰好看见她吃的浑然忘我,甘美的汁液沿着嘴唇将要低落,姜宝忆扯出帕子盖在下颌,小脸一转,看见他,紧接着双目瞪圆,惊喜的想要起身。   周启冷眼收回目光,大步背身离开。   姜宝忆小脸跟着耷拉下来,讪讪坐下,嘴里的石榴也没有那么甜,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周启,明明上回,自己还煞费苦心送他一粒辟毒丸。   这会儿倒像是陌生人一般,不,比陌生人还不好,陌生人哪里会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自己。   姜宝忆愁眉苦脸,又想着这个夏日错综复杂的梦境,愈发觉得愁苦。   姜瑶拉她去周府花园溜达,天虽不热,可因为阴沉了数日,头顶又拢着乌云,偌大的花园没有一丝凉风,走了少顷,浑身都湿哒哒的。   姜瑶捏着她手腕,小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个时辰,周启他在哪?”   很久没来周府,可周启的习性是多年保持下来的,故而姜宝忆回想一番,便告诉姜瑶:“暖阁。”   离书堂很近的暖阁,从前她在那写字时,周启都会在这个时辰过去,一待便是小半天。   姜宝忆把她送过去,姜瑶便高兴地推她离开。   满园新开的花,好些被雨水打落在地,混进泥水失了本来的娇艳。   姜宝忆转的头昏眼花,找了个小亭子坐下休息,姜瑶出来前,她不好自己回去,便在从暖阁必经路上等着。   周启本已经走过,余光瞥见个脑袋一磕一磕的身影,又默默折返回来。   心真大,在那歪坐着身子睡着了。   眼下又要上云,浓密的快要塌天似的。   周启肃着脸,走上前将风口挡住,丝丝缕缕的细风若有似无,他这般坐着,倒很快让亭子里异常燥热,姜宝忆先是挠脸,又烦躁的闷哼一声,头发湿漉漉的贴着额角终于被热醒,睁开眼,恍恍惚惚看见一张冷脸。   “大哥哥?”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初醒时候的惺忪。   周启嗯了声,离近些才看见她眼底乌青,像是没睡好一样,不由冷声问道:“怎么把自己弄成如此模样?”   姜宝忆打了个哈欠,有点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想着方才吃石榴时,周启朝她瞥来那记冷光,将要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悻悻道:“打雷睡不着。”   夏日多雨,今岁尤其。   周启蓄着愠怒,不愿对她发脾气,起身就离开了凉亭。   因为舅母当她说的话是胡话,是发癔症,故而姜宝忆只得每晚熄灯后,蹑手蹑脚跟小猫一样守在小厨房外的花丛里,那上面罩着绸布,隔雨,她蹲守数日,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偏天还连阴着,她都想过,若再这么等下去,约莫是要把自己熬成树干。   不成想,片刻后周启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安神的方子,拿回去让小厨房帮着熬煮,三碗水熬成一碗,喝完便是再大的雷声,也叫不醒。”   “谢谢大哥哥。”她是用不到的,若非为了捉贼,她每每都是脑袋一碰枕头就能睡着。   她安静如画,看起来乖巧可爱。   周启一想到她与叶远洲的婚事,胸口就又堵又闷,垂下眼帘,状若无意开口:“你跟叶远洲,是怎么认识的?”   似乎没想到周启会说到叶远洲,姜宝一愣,旋即认真解释。   “我生下来就体弱,叶伯伯常去照料,应该很小就见过远洲哥哥...”   远洲哥哥,叫的可真是亲密,周启在心里哼了声,却不打断。   “每回去家里,远洲哥哥都跟叶伯伯一起,我能记住的事,是四岁时候,他给我烤了红薯芋头,那会儿天很冷,他烤的红薯芋头特别香甜软糯,他只给我吃,自己都没尝一口。   就这么认识了,母亲也不让我出门,好些新鲜玩意儿都是叶伯伯和远洲哥哥给我带的。”   “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兔子灯,亲手做的折扇,小泥人,对了,他还教我用竹篾做风筝,他那双手,可巧了,你...”   “好了,不用说了。”   周启睨了眼,冷声道:“我对这些小事,根本都不在意。”   他离开,凉亭又剩下宝忆一人。   她托着腮心里纳闷:既然周启不在暖阁,那大姐姐怎么迟迟未归?   接连几个哈欠,困得她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又做了个可怕的梦,还是先前梦到过的事,周启喝了那盏下毒的茶水,痛苦倒地,她看见他双手捂着的眼睛流了好多血,腥味充斥鼻间,她想去找东西给他缚住,可根本捉不到周启的手。   “大哥哥!”她惊呼一声,骤然醒来。   是在书房,还是今日。   脑中的念头十分清醒,姜宝忆的睡意全无,急慌慌提着裙子去了书房。   叩门,没有回音。   她径直推门进去,书房里陈列着各种书籍,涉猎颇广,经书史籍,农耕渔田,算数天文,除去书本的味道,还有墨香气。   她又关了门,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然而还没找好,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慌,只能躲到雕花屏风后,秉着呼吸一动不动。   周启开门一刹,眉眼间不着痕迹瞥向雕花屏风,随后缓和了颜色,反手合上门,来到书案前。   姜宝忆舔了舔唇,从雕花缝隙中,能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书卷,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翻动书页,停留稍长时,皙白的拇指指肚抚触在纸张上,微风从半开的楹窗吹过,周启把手往外一抿,按住欲飞起抖动的纸页。   周启身形纤薄却不瘦弱,而是有种精健有力的朝气感,腰背笔直,端坐如松,从侧面看去,犹如屹立在苍翠岩石上的松柏。   手指摩挲纸页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就像春蚕啃噬桑叶。   姜宝忆不敢大口呼吸,只好巴望着周启能快些离开。   她是过来等下毒人的,潜意识中那人合该出现在书房,而且就是今日。   可周启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看完一卷书,又从书架上找出别的接着看,他读书极快,一目十行,也不知记不记得住。   姜宝忆想打哈欠,又不敢打,憋得眼眶里都是热泪。   周启哪里是在看书,眼睛看的,脑子根本没记,只是耳朵灵敏察觉那人的一举一动。   小姑娘是个单纯的,裙角透过雕花都不知道。   周启起身,背对着雕花屏风,心里头忽然生出作弄的意思。   他张开双臂,晃了晃脑袋,随后低头开始宽衣解带,夏日衣裳单薄,他将外衣脱下后背身往后一扔,稳稳落在雕花屏风上,衣角打到宝忆的腮,她捂着小脸,也不敢低呼,只将身子往下蹲去。   又一条腰带袭来,险些就勾住她的发丝。   姜宝忆心里打鼓,想着要不然就出去坦白,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暴露,心里还报有一丝侥幸,万一周启这就要换衣裳走了呢。   她环顾四周,险些哭出声来。   书房倒是一堆的书,可哪里有可供换洗的衣裳。   房里就像摆了个炭炉,烤的她又热又燥。   忽然,身前一暗,巨大的压迫感骤然而至。   姜宝忆抱着膝盖,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沿着皂靴往上看,是半敞的中衣,雪白雪白。   胸口露出一点皮肤,虽不多,却已经很多了。   周启那张脸,睥睨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仿佛都在质问。   姜宝忆讪讪笑了笑,抓着一旁的屏风想要起身,或许是腿酸,更或许是被吓得腿软,总之她站不起来,索性就仰着小脸与他对视。   “你不觉得,该说些什么解释解释?”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男子特有的阳刚气。   周启身上尤其厉害,逼得姜宝忆不敢看他脸以下部位。   “我不是故意躲这儿的,我是怕人给你下毒,所以过来看看。”   周启愣住。   陈旌的话言犹在耳。   “离姜家小姑娘远点。”   “你不觉得太凑巧了吗,从先帝赐婚姜雪和郑文曜,再到因郑文曜牵连出来父亲的谋逆案,你觉得姜家只是无辜被卷进其中?”   “别骗自己,连我都能查到,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你,恐怕早就有这个怀疑。”   “周启,不要忘了,你不是周启,你的名字叫谢玄!”   “你身上背负的血债,不允你装聋作哑!”   他收回视线,扫了眼桌案上的茶水。   从许久前,宝忆便提醒他有人会在茶里下毒,可问她如何知道,她又只说是梦境。   因为梦境,所以特意去找叶太医求来辟毒丸?   他不信。   那么,便是宝忆发现姜家的秘密,又不好直接说出口,所以三番五次过来提醒他,怕他中毒。   周启往后退了步,浑身上下透着股疏离感。   姜宝忆两手揪住屏风,好容易站起身来。   “大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再备一根验毒的银针,万一那人没有找到时机,又往别的东西里下毒,那怎么办?”   “宝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周启望着她,眸眼里平静无纹。   姜宝忆想起碧蘅院驱邪的老道,忍不住叹气道:“大哥哥,你是大理寺官员,做事秉公守法,若有一日有人对不住你,你不会因为私仇而痛下杀手,是不是?”   周启悬着的心愈发下沉,冷凝的眸眼如蓄着惊涛骇浪,幽黑而又充满杀气。   “还有呢?”他尽量平稳语气,可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发抖。   “还有,你真的需要谨慎些,饮食起居都要格外留意,银针随身携带,约莫就是这两日了。”   暗示的不能再明显。   周启往后,靠在雕花屏风边缘,目光斜斜看着眼底乌青的宝忆。   声音淡的如从喉咙里溢出:“好。”   姜宝忆没等到下毒人,苏氏便以即将大雨为说辞,带着姜瑶与她上了马车,刚回到姜家,雨水便倾盆倒下,屋檐的水柱如同泄洪一般,很快在廊下青石砖上汇积成大滩。   下人往屋里搬运盆景,收拾衣裳琐碎。   姜宝忆被翠喜护着赶回碧蘅院,一进门余嬷嬷备了热水汤浴,给她剥了濡湿的衣裳,手忙脚乱让她进去泡着。   这还不算,余嬷嬷又去端来温了三回的姜汤,亲眼看着她喝下后,这才安心。   正收拾湿衣裳,余嬷嬷瞧见里面有张晕染的看不出原内容的纸张,皱巴巴一团,拿出来问:“姑娘,这是什么?”   姜宝忆两手伏在桶壁,明眸盯着看了会儿,想起是周启给她的安神汤方子,遂摇摇手:“横竖是不能看了,嬷嬷扔了吧。”   相府   深夜之中,唯独书房灯火通明。   刘相与二子秉烛夜谈,说的是前几日提到的事。   本是随口一说,可就是刘清秋的无意言谈,让刘相后背生凉。   那日,长子与二子打趣刘清秋,问她到底看中周启什么,长了一副谁都欠他的脸,偏偏骗的小姑娘直打转。   话里话外让她早点死心,想办法去讨好西北大将军陈旌才对。   可刘清秋自幼锦衣玉食,没有遇到不顺遂的事,她跟刘太后不同,她是被宠着长起来的,自然做事都随自己心意。   她喜欢周启,便谁说都没用,越是得不到,越想要去征服。   听着两个哥哥在她耳边刺挠,挖苦,她登时就爆发了。   “你们都叫我去嫁西北大将军,可我根本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那双眼跟要吃人一样,他手里沾了多少血,我怕!   何况,他那张脸据说都是刀疤剑伤,若摘下面具,哥哥们难道不怕我被吓死?!”   “我就是喜欢周启,他哪不好?周大人在京兆府,虽比不得西北大将军有军权,可手上也是有兵有权的,在京城说一不二的主儿,你们怎就看不上?姐姐是太后,可我不想当大将军的女人。   周启能文能武,又长得俊俏,换作任何人,都会选他。”   长子刘平扶着盖碗,漫不经心挑眉:“周启也是个奇人,我记得幼时体弱多病,跟个快死的病秧子一样,当时去道观祝祷,都以为是没救了,谁知道,转头活了过来。”   周家是在周启八岁时候搬迁到京城的,之前一直在外上任。   那会儿周家办了宴席,也邀请刘家去过,刘平亲眼见过周启,他就是瘦了点,可看不出要死的模样。   那会儿他还惊讶,道观里的道士还是有些用。   父亲也说,先帝尚道,若不然也不会在宫里建道观打醮,有些老道还是有功力的。   刘清秋瞥了眼,气冲冲坐下后反驳:“左右我见过的周启,向来都是精神十足的!”   就是这句话,一下点醒刘相。   他特意留下儿子,商讨周启的身份。   “他跟谢家反贼幼子的年龄,相隔很近。”刘相皱眉,想起这几日有人在盘查自己,不由联想到周启身上。   无缘无语,他查自己作甚?   “儿子查到,当年崔敏和姜雪是手帕交,而姜雪也跟王秋容是闺中好友,那王秋容会不会因为姜雪的交情,转而收养了崔敏的儿子,也就是说,王秋容手底下的长子,是谢家反贼的幼子?”   刘凌嘶了声:“不会吧,当年父亲可亲眼目睹了崔敏母子四人烧焦的样子,虽然面目全非,可尸体的年龄都比对得上。   何况,当年许家做的隐蔽,谢坚死在路上的消息还没传入京城,先帝又着人暗中盯着谢家,崔敏便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更不可能在仓促之下找来如此合适的替身。”   刘凌摇头:“我不信。”   刘相冷笑:“但凡有一点可疑,便决不能掉以轻心。平儿,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刘平拱手一抱:“那小厮已经回来复命,说是亲眼看着周启喝下有毒的茶水,明早便能传出消息。”   刘相赞许的点头,这等关键时候,他是不可能让别人握住他一点把柄,尤其是一个身份有疑的人。   他倒不担心周启能翻出天来,即便他就是谢玄,那又如何?   总不济能凭着京兆府那几百个官兵抄了他刘家吧。   可笑。   周启要查,他便把线索透漏给他。   想来今日,周启已经查到他想要的答案了吧。   暴雨洗刷的屋檐,清亮如抹了桐油。   姜瑶是哭着跑来碧蘅院的,一进门就扑在床上,红红的眼睛满是泪珠:“宝忆,我该怎么办,周启他..他瞎了。”   本在被窝里还没清醒的姜宝忆,听到这句话时,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坐起来,喃喃道:“不会吧,应该不会啊。”   姜瑶抹了把泪:“怎么不会,京里传开了,说是周府晨起便去宫里请大夫,好几位都过去瞧过,可都束手无策。   坊间传开了,说他瞎了眼,再也治不好了。”   姜宝忆陡然想起周启于高头大马上,命人斩杀姜家满门时的场景,她拼命摇头,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不,大姐姐,他一定会好的,你信我。”   姜瑶哪里听的进她说话,哭的梨花带雨,伤心绝望。   “宝忆,我必须见他一面。”就算瞎了,她也要亲眼看看,那样端方有礼的男子,怎么就能瞎了。   姜宝忆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握着姜瑶的手生怕她不信:“大姐姐,他一定会好。   而且你想,他就算瞎了,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瞎子。”   姜瑶闻言,眼睛一亮,说的太对了。   “宝忆,待会儿你换身衣裳,陪我去周府!”   -完- 第31章   ◎我告诉你个秘密◎   许是因为连日雨, 空气里隐隐透着股凉湛,丝丝缕缕爬进薄软的衣裳,姜宝忆扶着姜瑶, 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在她梦里,周启后来的眼睛是完好无损的, 也就是说, 有人治好了他的眼睛。她不知道是在经历眼盲后多久, 更不知道那些目不能视的岁月中, 周启如何忍受从云端坠落泥沼的天差之别。   姜瑶哭的双眼通红, 啜泣着絮叨:“他不肯见我怎么办,平素里那样好强的人, 怎么肯让我看见他狼狈的一面,宝忆, 我又该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大姐姐。”   姜宝忆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府大门, 管家与小厮正在低头商量什么,往日里敞开的正门今日紧紧锁着,只开了旁边一扇小门。   又有个大夫背着药箱出来,边抹汗边叹气。   姜瑶见状, 眼泪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她知道,周启瞎了,前途也就没了。   她吃的了那份苦吗?   姜瑶忽然生出一股绝望, 还有恐惧, 她猛地停住脚步, 惊惶的望着闭合的大门。   自己一旦进去, 往后便是万丈深渊,再也拔不出来了。   她真的做好陪伴周启一生的准备了吗,照顾他衣食起居,照顾他可能脆弱的情绪,把所有苦水咽到肚子里,从姣好容颜熬到黄脸婆,在每个夜里偷偷哭泣,抑郁的度过余生?   她能做到吗?   姜瑶脚底千斤重,望着近在咫尺的府门,她有种想要逃避的感觉。   她知道这很可耻,可她真的走不动了。   姜宝忆同小厮问话,那几人认得她们,故而算得上客气。   “姑娘,您回去吧,我们郎君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你帮我通传一声,他一定会见我们的。”宝忆惦记着是不是周启忘了吃辟毒丸,不然也能抵挡一番,而且从毒发到现在,时辰足够。   “你去的时候,告诉大哥哥,让他吃药,药丸,黑色那个。”   小厮抬手挡住不知何时冒出白森森的日头,不忍回绝,叹了声噔噔噔进院里禀报。   姜宝忆吁了口气。   回头,看见姜瑶站远了些。   “大姐姐,你怎么了。”   姜瑶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看着她。   连日大雨,便是此刻头顶的烈日都像是蒙了层赤白的纱,仿佛下一刻就会倾盆倒泻。   姜瑶说不出话,恰逢周府的小厮跑出来。   “两位姑娘,咱们郎君说了,现下没心思见客,你们还是回吧。”   “可我们今日必须要见到他!”姜宝忆还想再纠缠,姜瑶拉住她的手,声音止不住的发颤:“回去吧,宝忆。”   说不出的庆幸,庆幸是周启不允她们进门,而不是她主动回避。   至少,她有个好名声。   姜瑶见宝忆不肯走,用力一拽。   手腕跟被钳住一般,姜宝忆被拽的猛一踉跄,抬头看见姜瑶不容分说的眼神:“回家!”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身上,刚下马车,丫鬟忙不迭地撑伞。   姜瑶本就没甚心情,见被淋湿,气便朝着丫鬟去了,狠劲瞪了眼,骂道:“平白领姜家的银子,连点小事都做不好,回头找邓嬷嬷领手板去!”   说罢,推开人径直淋着雨往院里走。   丫鬟瘪了瘪嘴,委屈巴巴跟着追去。   姜宝忆仰起头,看看天,乱作一团麻。   夜里,她等余嬷嬷和翠喜睡下后,又悄悄爬起来,穿上蓑衣去了小厨房外蹲守。   她揉着眼睛,睡意早就被滂沱大雨浇没。   六月多雨,最近几日很是折磨人,每每想就着软塌合眼歇息,总要强行爬起来,看看究竟是谁在下毒。   她往花架下挪了挪,手指触到一团又湿又软的东西,吓得差点跳起来。   那小东西最先反应,喵呜一声可怜地弹起身子,四肢僵硬地往后一撤。   灯火明亮的眼珠射过来,姜宝忆拍拍胸口,想到自己荷包里还有些许点心,便掰出一点碎屑,没寻到可以盛纳的地方,便用掌心托着,挪到小猫儿面前。   “快吃吧,小可怜。”   小猫儿通身都湿透了,月份不大,从叫声便能听出是个小奶猫,起先还防备着,后来或许实在饿的厉害,索性放下警备一下一下舔着吃起来。   就在这时,小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姜宝忆屏住呼吸,像是终于得到验证,紧张而又满怀期待的盯着那门。   穿黑色蓑衣的人推门进去,然后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东西,小厨房没有点灯,故而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只是从方向看,应该把药加在靠近门口那几个锅里。   人往外走时,凌空劈下一道闪电,将那人面貌映照的明而清晰。   姜宝忆瞪大眼睛,怎么会是她!   待人走远了,姜宝忆从花架下出来,将那几口锅依次搬到檐下,雨水很快冲泡开,将原有的汤羹冲的无影无踪,又原样搬回去。   返回碧蘅院时,她湿透了,又不愿惊醒余嬷嬷和翠喜,便褪去衣裳,用大巾擦干后钻进薄衾。   心惊胆战的睁着眼,窗外的雷声闪电不绝如缕,那人的脸仿佛就在宝忆面前,往常柔弱绵软的面孔忽然张牙舞爪起来,她打了个哆嗦,把脑袋埋进衾被中。   翌日晴天,空气里的土腥味包裹着花瓣的甜香。   姜宝忆睡得很不好,小脸也惨淡如同大病初愈。   翠喜给她梳头,篦上桂花油,歪着脑袋问:“姑娘,你最近睡得早,起得晚,怎还像睡不醒似的,要不要叫叶太医过来瞧瞧。”   正说着,姜宝忆又打了个哈欠,摆手:“往后便好了。”   今儿她得去见见舅舅。   姜越自打去岁忙完年夜宴,转年后公务轻松许多。   宝忆在花厅等着,听下人说舅舅正在墨韵馆顾姨娘处待着,她便愈发着急,伺候的丫鬟不知她怎么了,关切问:“五姑娘可有急事?我瞧大人一时半刻过不来,说是要陪顾姨娘一道用早膳的。”   宝忆啊了声,起身就往墨韵馆去。   小姑娘走路带风,粉雕玉琢的小脸心事重重,沿着长廊一直走到尽头,便听到顾姨娘与舅舅在那说着私密话。   她顿住脚步,待屋里声音小点,才进去。   顾姨娘命人倒茶,声音柔柔:“宝忆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便一块儿留下来用吧。”   姜宝忆看着她,眼前这张脸很难跟昨夜往厨房下毒的人联系到一起。   舅舅娶回来的两房妾室,竟然都有问题。   李姨娘便罢了,原是给许家连襟送消息的,周启曾说,李姨娘几乎都在蛰伏,没有动作,故而许家出事,李姨娘明哲保身。   顾姨娘怎么会?   她家原是做文官的,后来涉案入狱,整个家族分崩离析,因为才情与舅舅相识相知,不惜做妾室委身于他。   从前都觉得顾姨娘温柔似水,可打昨夜起,宝忆便把她跟淬了毒的冷箭相提并论 。   “顾姨娘,我找舅舅有点急事。”   宝忆认真的眨了下眼睛,怕她怀疑,便补充道:“是关于我亲事的。”   顾姨娘会意,笑盈盈道:“明白,越郎快去吧。”   娇滴滴似鲜花一般,饶是年过三十,面色还保养的很是娇嫩。   说事时,宝忆特意挑了空旷无人的大院,这样不会有人近身都发觉不了。   姜越深吸一口气,凝重问:“你没看错?”   “没有,我看的清清楚楚,是顾姨娘往小厨房下药,然后我去偷偷倒掉了。”姜宝忆不敢耽误,因为她记得,在梦里下药后,翌日晌午便有人毒发身亡。   她实在不明白,顾姨娘好端端去害一个下人作甚。   因为有上回的教训,姜宝忆没有跟舅舅说是自己做梦梦见的,她只说听顾姨娘问起秋容的家世。   秋容是姜家的家奴,先前在外祖母身边,后来分到春晖堂,被毒杀的下人就是秋容。   姜越神色越来越严肃,末了与宝忆嘱咐:“这事你不要往外传,舅舅自有法子。”   既如此,便将计就计。   晌午时分,春晖堂的秋容倒在小厨房,紧接着不到一个时辰,便有衙门过来拿人。   是刑部主事,姜越认得他。   姜越被抓后,宝忆依着他所说的话,将秋容安顿好,随后悄悄溜出府,去了周家。   “你把这个印鉴给他,就说我今日一定要见到他的。”很是客气的语气,又很执着的站在角门。   小厮摸着脑袋,把黄玉印鉴拿进去。   不多时,他又出来,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周启中毒后,便没有见任何外人,今儿例外,竟应允要见小姑娘。   把门打开,小厮就退了出去。   没有预想到的颓废,周启坐在案前,穿着一袭月白夏衫,头发松垮的别了根簪子,双目覆着白纱,听见声音,朝门口拎唇轻笑。   “宝忆?”   似在询问。   宝忆捂着嘴,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幅样子,鼻子酸酸的。   虽然她知道周启会好,可还是觉得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喊:“大哥哥。”   周启又笑:“还是不肯叫我令甫。”   他手心躺着那枚黄玉印鉴,摩挲着,薄抿的唇微微勾着,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端正着身子“目光”看向自己。   姜宝忆搬了个圆凳,乖乖巧巧坐在他面前。   眼泪啪嗒掉下:“令甫哥哥。”   周启一愣,旋即轻嗤:“令甫便是令甫,不是什么哥哥。”   “哦。”小姑娘擦了把泪,酝酿着又叫了遍:“令甫。”   “宝忆。”   空气里有微风挟着花香,是院里的荷花开了,很淡的味道。   “舅舅让我找你,把府里这个人也交给你。”   周启听完,凭着感觉抬头看她:“顾姨娘老家有个兄弟,被苏州吴旻用手段引他放印子钱害人,如今把柄落在吴旻手里,便借着他来拿捏顾姨娘。   你舅舅想来也知道内情,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要盘查又怕打草惊蛇,你舅舅想引蛇出洞,将计就计,所以才会让你来找我。”   姜宝忆愣住:“大...你真厉害。”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舅舅让她过来时,说周启定会安排妥当。   周启思忖着,在心中将线索逐一整理后,渐渐有了眉目。   他先是找了近卫与人传信,要在苏州监视的暗卫增一倍人数,又摩挲着笔墨,用笔盲写了几个字。   随即密封好,交人带出府去。   如此筹划完,他又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松了口气。   吴家要宝忆,得不到便想借着弄到姜越来曲线救国,而刘相明面上是帮吴家,实则是想借吴旻之手,彻底盘查吴家资产,毕竟郑文曜的财物是刘相的心头大患。   还有呢,刘相仅仅是为了郑文曜的钱?   他处心积虑掺和在其中,钱物就能驱使?   刘相过于急迫的行动恰恰印证了他和陈旌的猜测,刘相已经发现周启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引导他去怀疑姜家,将他带往错误的方向。   也就是说,刘相与当年谢家冤案,必然脱不了干系。   当年的刘妃,后来的刘皇后,再到现在的刘太后。   先帝许她尊荣,许刘家权势,不是因为急着树立威望,培植新贵,而是用这些来粉饰太/平,来安刘家人心。   仅凭许家怎么可能相处如此歹毒周全的法子,怎么可能顺利收回父亲手中兵权,然后在半路围剿屠杀?   刘全不同,他生性狡诈阴险狠毒,也只有他能煽动先帝行此秘事。   姜宝忆看他面色阴沉,像暴风雨来之前蓄积着乌云的天,阴郁如同被囚困在情绪之中,撕扯着咆哮着想拼命钻出来,却又乌发挣脱。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散着一股浓烈的低沉气。   压得人无法呼吸。   姜宝忆倒了盏茶,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针探了探,无异样后才端给他。   “你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周启手指碰到宝忆,顿在半空。   宝忆以为他眼睛缘故,遂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然后把杯盏放在手心,帮他握着杯盏后,蜷起手指,小声道:“不烫,也没有毒。”   周启说,他吃了那枚辟毒丸,可眼睛还是瞎了。   这让宝忆觉得很是内疚。   叶太医去姜家时,宝忆便趁机问他。   原是余嬷嬷去送的信,说姑娘连着好几日眼底乌青,让叶太医帮忙瞧瞧,别是有什么不知名的隐疾。   叶太医把完脉,知道她近日来睡眠不好,又见她沮丧着脸,满心愁绪,不由给她一颗饴糖塞进嘴里。   “说吧,那颗辟毒丸你给了谁。”   其实不难猜,京中谁最近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   且宝忆跟他又走的近。   叶太医收拾起药箱,坐直了身子,见她不好意思的低头。   “寻常的毒,那颗辟毒丸定能缓解,你若是不放心,便让远洲跟着去周家看看。”   “药是远洲做的,早先没同你说。”   ....   “这是 ...”   陈旌摸着白纱上的血迹,捏到鼻底下闻了闻:“鸡血。”   “嗯。”   周启洗去眼睛周遭的血迹,来到圈椅上坐下。   说来要感谢宝忆那颗辟毒丸,因为怕被下毒人怀疑,他喝了口茶才搁下。   待人走后,又立时服用了辟毒丸。   虽然有发作时的疼痛,可半夜毒素便消解清除,眼睛也并无大碍。   “刘全欲拉拢我做他女婿,先前我是没有点头,如今看来,我们可趁此事对刘家包抄围堵,若果真是他怂恿的贤文帝李熙,那他屠我谢家的仇,便要他刘家满门来还。”   周启点头,两人围在桌前,低声商议。   “二哥,黄河水患,户部拿不出银子,虽要对付刘相,可在解决水患后,请你务必稳住心神。”   陈旌瞥他一眼,没说话。   “他是矿监税使,刘平又任扬州盐税使,钱银物资半数都在刘家手里。户部又看刘相眼色行事,奴颜婢膝,本该发往灾区的银子迟迟不见动静。”   “你能从刘相嘴里拔出牙来?”   “如若不能,二哥再依计划行事。”   ...   清晨碰到姜瑶,姜宝忆想拉她一起去周家。   可她捂着额头,声音涩涩,只道自己染了风寒,不想外出。   宝忆哪里知道她动了旁的心思,便安慰她不要着急上火,自己从小厨房端了新鲜的莲子和棱角去往车上。   周家这几日不待客,她进门时,小厮很是高兴,路上忍不住说了几句,道郎君今早用的不多,看了莲子和棱角定然欢喜。   谁知一进门,就听见东西拂到地上的破碎声。   小厮还么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姜宝忆抱着木匣子,小心翼翼迈进门。   地上有纸张砚台,还有朱笔批过的奏疏,姜宝忆捡起来看了眼,是户部拨放灾款有待商榷的奏疏。   商榷,旁的可以商榷,灾情紧急,一日日的拖下去,只会让事态愈发不能扭转。   姜宝忆咽了咽唾沫,默默把木匣子放在案上,又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归置好。   像是下定决心,她走到周启面前,眼睛往门外看了眼。   确认没人后,才把手掌挡在嘴边,小声问:“大哥哥,你是不是缺钱?”   周启愣了下,缚着白纱的眼睛转到她面前。   白茫茫的光线下,隐约能看见她玉软花柔的一张小脸,明眸皓齿,瞳底天真,水青色广袖交领襦裙,缠枝石榴花纹嵌银丝百褶裙,梳着飞仙髻,簪了一支缠枝石榴金钗,挽着披帛,出挑的可人。   姜宝忆清了清嗓音,脸颊跟着飞上一抹嫣红,像是鼓足勇气才敢说出来。   “你别着急,别发脾气,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舔了舔唇,犹不放心的凑到周启耳畔,温热的气息喷在周启皮肤,又热又湿,他喉间微动,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我有钱。”   “我有很多钱。”   -完- 第32章   ◎我和宝忆喜欢的一样◎   去岁雪灾, 小皇帝不顾刘相等老臣反对,毅然决然抽拿出户部钱银赈灾,以至于年底宴席办的不如刘相心意。   今日洪涝, 刘相自然把钱银按得紧紧,再不能犯去岁时候的错,周启这个帝师, 原以为是教授琴棋诗赋, 舞文弄墨不成气候, 没想到却能给他和户部来个釜底抽薪, 以快打快。   仗着雪灾给小皇帝收了一波民声。   现再用之前法子定行不通的, 故而周启近日来很是烦闷惆怅。   宝忆歪着头,殷红的腮颊犹如朝霞般明媚生动, 说完话又乖乖往后退去,很是忐忑不安的望着他。   她有很多很多钱。   是说郑文曜当年失踪的钱银, 都留给了姜雪,然后由姜雪遗留给她了吗?   周启动了动唇, 一时间的震动难以名状。   他不是没有过此番猜测,可就算知道宝忆手握大笔钱银,他也从未打过主意,毕竟那是她的东西。   而她把最隐蔽最巨大的秘密与他分享, 这让周启内心波折不断。   他“看着”她, 庆幸此时眼睛被白纱缚住,若不然,他会被一个小姑娘看去笑话, 看到他如此失礼而又没见识的表情。   宝忆咬着唇, 空气里是又黏又湿的紧张。   “宝忆。”良久后, 周启开口, “据我所知,郑家在江南并不好过,尤其在吴家的打压下,处处受到掣肘,因资金短缺无法周转导致货物被抢更是时常有之。   郑家毕竟是你的本家,危难之时你都没有伸出援手为何要帮我。”   “母亲临终前嘱咐我,此钱财事关生死,不能草率公之于众。   二叔三叔若没有钱财助力,最多生意惨淡,困于经营。可若是突发横财,难免会招人非注意,惹来祸端。   当年父亲之死,整个郑家大房倒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父亲手里的无价财宝,钱财最能蛊惑人心,若不能用到正处,不如让他们跟山间碎石一样藏于地下,不见天日。”   “大哥哥,你要用,就都拿走吧。”   她真诚的看着他,一派坦然豁达。   “宝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启深知这笔钱财露面后,会招至怎样的猜忌,怀疑,更知道如若被暗中盯上,极有可能让宝忆陷于危险之中。   他深吸了口气,道:“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姜宝忆弯起眉眼,甜声道:“谢谢大哥哥。”   任城的菱角香软黏糯,宝忆剥了几个放在白玉盘里,怕周启够不到,特意捉着他的衣袖引到盘边:“这是余嬷嬷老家的菱角,清早来人送的。”   夏日正是菱角新出的时节,不像往年存放在冰窖之中,再拿出来蒸熟少了点清香气,口感也差了许多。   姜宝忆剥完菱角,粉嫩的指甲缝里沾满细碎,她用帕子擦了擦,长睫微垂着,从周启角度看去,恰能望见一抹纤细如玉的颈项,圆润可爱的耳垂。   “好吃吗?”   姜宝忆捧起桌上茶,喝了半盏后满怀期待的问道。   周启品着嘴里的甘甜粉糯,点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菱角。”   姜宝忆知他在哄自己,可还是觉得高兴,又抱过来莲子盘,高兴道:“还有任城的莲子呢,个个都有花生那么大,又脆又甜,有人不喜吃莲心,说它苦,我却很喜欢,甜中有些许苦涩,越嚼越有回甘。   大哥哥,你是喜欢吃不带莲心的,还是带莲心的。”   她手指肚里捏着一个,举到周启眼前。   明知他看不见,下意识还是拿过去了,当反应过啦后,宝忆不禁吐了吐舌,心道自己糊涂,正欲往后缩手,却不想周启忽然上前,低头,唇衔着那粒白生生的莲子。   他手长得很好看,又细又长,却不阴柔,握着宝忆的腕子,往自己唇边挨近,温热的呼吸就这么喷到宝忆手腕,湿漉漉的,又像是小兽在舔舐皮肤。   换做别人做这个动作,一定是唐突且又无力,可他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都像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吃完,便抬起头,端正身子慢慢咀嚼。   “我跟宝忆一样,都喜欢带莲心的。”   姜宝忆一动不动,小脸通红的看着他。   手指上还沾着他的体温,仿佛那舌尖触到,让她冷不丁缩回手,藏到身后,紧接着就站起来,慌忙把怀里的白玉盘放回桌上,结巴着:“大哥哥,那我先回去了。   秋容..秋容她就交给大哥哥了,还..还有哪些钱财,我都写在这封信里,大哥哥...你找个可靠的人,让他带你去找,你想用多少,就拿多少,都拿走也无妨的。   我..我....”   “日后你嫁人,总要留些做嫁妆。”周启不动声色抬起头,好似在看着她。   姜宝忆搓着手指,喃喃道:“没事,远洲哥哥不在意这些,他有手艺,饿不着的。”   周启敛起面上的笑,冷了声音:“对了,叶远洲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姜宝忆把信放在书案上,又怕被风吹走,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周启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信,随后往他手心里塞了塞,确认他握住后,忙跳出来深呼了口气。   “那我走了。”   ....   转眼半月过去。   相府   刘相冷笑着拍案,叹道:“可笑,着实可笑,派了多少眼线盯梢,这笔银子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那么个小姑娘,这都看不住!”   啪的一声巨响!   压不住刘相的愤怒,两兄弟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   洪涝水患陆续收到钱银物资,没有从户部走,更没有经他核验批发,而是打着小皇帝的名号,广仁布施,沿着水路一带从北往南,径直发往灾害州县,中途没有经过任何官员周转,待消息传回时,刘相便是想要追查,那银子也已经花的不甚快活了。   本该十拿九稳是他刘全的东西,到头来费尽心机却被周启拿去给小皇帝做嫁衣,简直可笑。   “秋容呢,死了吗?”   “据姓顾的传来消息,秋容当场就毒发身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秋容是最早安插进姜家的老人,早先年因为手脚伶俐伺候过老太太,后来就被调去春晖堂,一直在姜家最紧要的院子侍奉,这么多年来,通过秋容往外传递的消息不计其数。   不乏姜越与朝中官员往来,苏氏和青州苏老大人之间书信往来,还有姜雪同老太太之间的私语,皆被秋容悉数监察并传递回刘相耳中。   连秋容都没发觉姜雪的异常,都没能找到郑文曜遗留的钱财宝贝。   怎么就忽然冒出来了?   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刘相脸色铁青,嘴角的筋微微抖动,“姓顾的你们悄无声息处置了便好,一个妇道人家,总有个合情合理的死法。”   “姜家呢?”刘凌摸着下颌,请示刘相。   姜家。   刘相嗤道。   “姜越都已经投到牢里,姜家还能如何,横竖等死罢了,别把精力放错地方,眼下我们最紧要的,是追回姜宝忆手里的余钱,拉拢吴家做后备财力保障,同时,彻查周启,必要时,可取其性命。”   “是!”两兄弟同时应声。   末了,刘平问:“那妹妹和陈旌的婚事,父亲可选好日子?”   陈旌那日点头,刘相难掩欢喜,言语间尽是对陈旌的喜爱赞赏之词,更是不顾刘清秋反对,自作主张将其许给陈旌。   刘清秋哭的砸门,刘相将她锁在屋里,着人看管着,这两日来倒也想开了,吃食恢复,也逐渐开始打扮。   刘相总算脸色好点,思忖少顷,道:“便定在九月初九,省的陈旌回西北耽误了。”   ....   “母亲,吃点粥吧。”姜瑶擦完泪,端着一小盅粳米粥从帘子后出来。   短短数日,苏氏就像老了十岁一般,整个人没了光彩。   她没抬头,半躺在榻上掩面叹气。   往苏州的信一去不回,想来父亲与母亲也怕被姜家牵连,事到如今竟连封信都不肯给她,兴许是怕有一日姜家被抄,查出来与苏家有勾连。   苏氏叹了声,泪水沿着面颊无声掉落。   姜瑶坐在她跟前,吹凉后喂到她嘴边,劝道:“母亲,父亲都叫我们别担心,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若父亲回来,瞧见后指不定怎样担忧。”   苏氏一把扯下帕子,咬牙道:“他还会心疼我?他满心满脑都是栖香阁和墨韵馆那两位,我是人老珠黄了,用不着他惦记!”   姜瑶一愣,“既如此,母亲更要多吃点。”   苏氏剜她:“没良心的,那是你父亲,你怎么能吃的下饭。”   姜瑶搁下小盅,耷拉下肩膀来,最近屡屡不顺,父亲出事,周启眼瞎,先前还想着跟人约了游湖,自己还未出去辞约,便相继收到好友生病的帖子,这都是忙着跟姜家撇清干系。   她怎能好受。   偏还得安抚母亲,母亲本就是爱与人说嘴的,多少日子在家闷着不出,憋了满肚子的话没人说,再这么待下去,人就垮了。   “早上宝忆还去找我,说托关系去了趟大理寺,见到父亲了。”   苏氏一听,来了劲儿:“她怎么不带我们一道去!”   “也没想立时能见到父亲,那会儿她又不能耽搁,就自己进去了,父亲挺好的,也没受刑,就是嘱咐我们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苏氏哭:“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当初怎么就嫁给他,这一辈子都毁了。”   翻来覆去都是些陈词滥调,姜瑶听够了,不耐烦离去。   她手里握着一枚暖玉,紧紧地,上面雕着“墨”。   前几日她去观里烧香祈福,那么巧就碰到了景子墨,他一路陪同,虽没说多少话,可叫她心里很是安神。   临走,又塞给自己一块玉。   姜瑶本不想收的,可脑子一糊涂,就握住了。   进退两难。   收人家佩玉,自然有着特别的意思,她不傻,知道景子墨眉眼里对自己的喜欢,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遮不住。   可周启呢,怎么办?   姜瑶长长叹了口气,生怕落下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正走着,忽然从墨韵馆跌跌撞撞跑出个人来,径直把她撞了个趔绁。   好歹扶着廊柱站定,看清来人,她不禁皱眉:“三妹妹,你急慌慌赶着上坟呢!”   她跋扈惯了,再加上墨韵馆两个妹妹都是软性子,向来只是一笑了之,谁成想,这一次姜晗没有笑,反而哇的一声哭出来。   哭的姜瑶吓了一跳。   “大姐姐,我小娘...小娘她死了!”   碧蘅院知道顾姨娘死讯的时候,姜府已然传遍,好些丫鬟小厮私下议论,都道姜家霉运来了,先是姜越出事,接着厨房管事出事,紧接着连顾姨娘都死了,个个传的匪夷所思,恨不能说姜家是个蛇鬼窝子,都想立时收拾行囊逃走。   事实也的确如此,除去做了十几年还有签着死契的奴仆外,有几个年纪小的连夜就跑了。   姜瑶面如灰土,窝在碧蘅院的床上不肯离开。   “宝忆,怎么办,姜家要完了,我们该怎么办?”   大姐姐从来都是精炼有主见的,可今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抖得厉害。   姜宝忆爬上床,给她敷了条温手帕在额头,随后挨着她侧躺下,小手捧住她的腮,安慰:“大姐姐,我们都会没事的。”   姜瑶茫然的眼睛聚焦,落在她脸上。   姜宝忆记得舅舅和周启的嘱咐,不敢轻易将真相往外泄露,遂润了润嗓子,认真说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秋天咱们院里开了好多菊花,舅舅从长安买来名贵墨玉花种,开的花朵有姐姐脑袋这么大。”   她夸张的比划,姜瑶瞪大眼睛:“少哄我了。”   “真的,舅舅说,要把那朵花摘下来簪到姐姐发髻上。   我还梦见,冬日里大雪后,就是上元节,大姐姐和舅舅舅母提着灯笼逛花市,咱们姜家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可父亲还是被抓了。”   姜瑶垂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趴在枕上,“之前周启眼瞎不肯见我,如今父亲出事去求他,他也不肯见我,我有时候都觉得,是他故意使坏,故意陷害咱们姜家...”   “不会的!”姜宝忆斩钉截铁打断。   姜瑶皱眉:“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不是。”   “周家都是好人,不会做这样阴诡的事。”   姜瑶不再说话。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想跟宝忆坦白自己和景子墨的事儿,她也同景子墨提过,父亲关在大理寺,能不能让他通融通融,进去见见父亲,可景子墨百般为难,即便被姜瑶指着,也说断不可能。   父亲如今身上背着人命,案件还在查验时,大理寺卿特意吩咐不允家眷探视。   可宝忆怎么就能进去?   姜瑶扭头,对上宝忆明亮的眼睛。   “你是不是喜欢他?”   “什么?”姜宝忆拢着里衣。   姜瑶坐起来,拉过她的手腕握住,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眼睛,问:“你如果喜欢周启,可以跟我直说,其实我没有那么...”   “大姐姐,我有婚约了,我日后的夫君是远洲哥哥,你忘了吗?”姜宝忆诧异的看着她。   姜瑶忽然想起来,鲠在喉咙里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盛夏时分,姜宝忆去了趟叶家。   叶太医刚好到宫里给贵人把脉,家里只有叶远洲在忙着煎药。   青灰色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味道浓郁的苦药,只要远远闻了,便觉得好像喝了一大碗似的。   姜宝忆皱巴着小脸,叶远洲见状,笑:“跟你小时候一般,还是那么不喜欢吃苦药。”   “远洲哥哥,你又捣鼓什么药呢?”姜宝忆不好意思的低头,拿帕子遮住半张小脸,就连坐下后,身子也尽量往后靠。   “梳理肝气,平顺心火的。”   宫里面的贵人大都脾气大,火气旺盛,夏日尤甚,接连诊脉的几位都因苦夏暴躁而生出疾病,症状深浅不一,表征相似。   叶远洲调制药膳,现下做的便是药引子,之后若哪个贵人有疾,便可在素日饮食中添加药引,慢慢调理着,心火肝火也就能压制缓解。   今儿义父进宫,为的便是刘太后生病。   刘家和西北大将军的婚事定下后,刘太后不知怎的,病了一场。   倒是有小道消息传出,说刘太后召见妹妹刘清秋,两人见面后闹了不痛快,翌日刘太后就病了。   姜宝忆拿团扇扇风,火苗簌簌燃烧,汤药沸腾后滚出来的苦味更浓。   不多时,叶远洲熬好药,起身去往后院搁置好。   折返回来,见她小脸沾了点灰,便把手往衣裳上擦了擦,很是自然伸手给她抹去。   “另外一副方子还缺药材,宝忆跟我一道儿去药铺看看吧。”   -完- 第33章   ◎姜宝忆又睡不好了◎   事情就出在两人选药材时, 旁边忽然站着个卜算的道人。   叶远洲躬身低头正在捡拾竹篓里的黄连,宝忆跟着捏起一小块,闻了闻忙挪开小脸:“远洲哥哥, 咱们挑了四五家药铺了,你在这家待得时辰最久,他们的黄连最好吗?”   叶远洲笑, 举着手里的解释:“宝忆妹妹你看, 此黄连根条肥壮, 质地坚实, 肉色红黄, 应是蜀地鸡爪连,在京城, 鲜少有这个成色的好黄连。”   姜宝忆似懂非懂,见叶远洲吩咐掌柜的去包药, 随后两人站在廊下有说有笑。   夏日时候,天过分清朗, 日头便格外毒辣,叶远洲虽清隽,可到底身形高,将宝忆护在身前, 挡去热腾腾的照晒。   姜宝忆扭头, 忽听一声尖锐的箭矢声,目光一紧,却是迎面一道寒光逼近, 她来不及开口, 把叶远洲往身前一拉, 箭矢擦着叶远洲的左腰嗖的一声钉进廊柱中。   箭尾震动, 而叶远洲的衣裳立时透出鲜血。   “远洲哥哥,你怎么样?”   姜宝忆小脸苍白,她不知道叶远洲伤势如何,可是被不断渗出的鲜血吓得不轻,就在此时,又有一道箭矢破空而来。   即将钉到姜宝忆时,忽然被半空扔出的一粒石子隔开,硬生生钻进廊下灯笼里。   两人趴在地上。   姜宝忆也顾不得狼狈与否,把手按到叶远洲头上,小声道:“别动,别叫坏人看见。”   叶远洲血流的多,伤的却不严重,得亏宝忆拉他一把,若非偏开那寸,箭矢恐会穿胸而过。   叶远洲指了指药铺内,两人便相继匍匐着爬进去,掌柜的和店小二早就躲到柜台下,因为方才的乱子,街上人也四处奔走,顷刻间鸦雀无声。   两人在药铺里躲了半个时辰,期间听到外面几声脆响,后来便再无动静。   透过门缝,能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身上都背着弩/箭,死状统一,皆被人用利刃抹了脖子。   叶远洲将她送回姜家,这才离开。   余嬷嬷和翠喜听说了日间的事,直发冷汗。   余嬷嬷去烧了纸,念叨阿弥陀佛,小姐保佑。   翠喜则给她煮了安神汤,服侍她喝下后,忍不住问:“姑娘,是不是姜家得罪谁了,怎么三番五次出事?   你可看清谁要害你,还有是谁出手帮忙的?”   姜宝忆脑子里闷闷的,有个猜测,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借口困倦,把脑袋埋进薄衾中,假寐过去。   待屋里没人后,她又从里面露出头来,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帐顶。   叶远洲只是个大夫,救人治病,从不会惹上什么祸事,而今日他同自己一道出门买药,竟险些被人射死,那箭羽恐怕不是想射叶远洲,而是对准的她。   姜宝忆长长叹了口气,翻来覆去抱着薄衾难以平静。   她露了财,便叫人都盯上了,而往后自己又要嫁给叶远洲做妻子,那他岂不是要跟着遭殃,一辈子不得安生?   姜宝忆忽的坐起来,心烦意乱的趴在楹窗边,手指掰着小几上搁的莲子,慢慢吞了颗,咀嚼品味,莲心的苦涩让她舌头陡然一缩,她拂开薄衾,趿鞋下床。   不安和恐惧,不仅仅是对自己,更是对叶远洲。   西北大将军府   陈旌摩挲着被沿,若有似无瞟了眼坐在书案前的周启,不动声色道:“我救那小姑娘已经是格外好心,难道还要顺手搭救她相好一把?”   周启瞥来一记冷光。   陈旌淡笑,不以为意:“你看我作甚,再看我我也是这句话,若真喜欢,便该早早出手,何必等到她跟人有了婚约,兀自沉郁。”   “二哥,即便不是为我,当中目睹有人行凶你也不会置之不理。”   周启不满的是,陈旌故意对射向叶远洲那一箭视若罔闻,他知道陈旌缘何如此,更知道他那般做实则违背良心。   叶远洲死了,他跟宝忆的婚约便能自然解除。   然后他周启就能趁虚而入。   陈旌冷笑:“别高看我。”   有人按捺不住动手,想要了结叶远洲,无非为了姜宝忆背后的钱财。   叶远洲一死,刘太后便可以再下一道旨意,重新赐婚吴家。   江南的吴旻近日进的京,首先就携带重礼拜访了刘相府,名义上是为刘清秋的大婚送上贺礼,暗地里却在谋划自己娶妻一事。   “二哥,你可有把握在不惊动刘相的前提下,调动军队入京畿。”   “九月初九,因我大婚后要折返西北,故而有两千精兵会提前布防在京中,此事刘相知晓。另外我不动扬州城驻兵,事先安排的军队车马武器都秘密潜藏在京郊各处,待起势信号发出,城内会有人接应打开四下城门,京郊军队攻进城里,好来一出瓮中捉鳖。”   许昶死之后,兵部虽然落在刘相门生手里,可常年跟随许昶的旧部却是面和心不和,各有忧虑,故而表面上对新尚书毕恭毕敬,实则各怀鬼胎,常常拖延不服管教,借口托辞不胜枚举。   周启点头,叩在桌上的手微微一顿,“外面的事情交给二哥,我便全心筹谋帮扶宫内幼帝,待兄长大婚,想来刘太后会对幼帝动手。”   “好。”   ...   夜里下起雨来,周启半晌没睡,坐在案前执卷读书,因眼盲,他暂时休假在家,大理寺一应事务交由景子墨等人协理。   昨日两人来过,说到几桩陈年旧案,还道最近离奇,频频多雨却也能引发火灾,这两日的潜火队忙的不消停,三天两头得去灭火,倒也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几处旧宅每到夜里就窜出火焰。   官府派人去查探过,未曾发现人为动手动的痕迹。   故而坊间百姓传,约莫是鬼火。   周启自然不信的,然翻了半晌书籍,他忽然坐直身子,脑中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若当真没有外人动手,又逢阴雨天,那火势到底是如何燃烧起来的呢?   姜宝忆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没用几口粥米就出门去。走前去春晖堂请安,发现舅母还躺在床上无精打采,搁置在小案的燕窝早就凉透了,大姐姐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搭理。   姜越出事,苏氏便没再出门,一直病秧秧地困在屋中,幸好手底下的婆子干练,管束满院的丫鬟小厮,倒也不曾出过差错。   再有便是外祖母彭氏,仿佛儿子姜越被抓与她毫无干系,每日出去吃斋念佛,旁的一概不管。   她那儿本就僻静,如此一来简直更像一座道观,烟火气十足。   姜宝忆满怀心事进门,发现周启此刻没有坐着,反而在房中踱步,许是因为对周遭布置熟悉,行走间宛若眼睛无事,脚步从容,姿态流畅。   她坐在圈椅上,纤细的身子陷进去,愁苦着小脸。   茶香淡淡,待凉了后香气也就带着些许苦涩。   周启瞧出她的异样,没主动开口,只是耐心沉默着等她自己说出来。   “大哥哥,前两日有人想杀我。”   她捉着袖子,紧张不安地看向周启。   周启心笑:哪里是杀你,分明是想杀叶远洲。   面上不显,淡声问:“可伤着了?”   姜宝忆摇头:“没有,但是远洲哥哥受伤了。”   周启并不想多提叶远洲,可姜宝忆不这么想,她站起来,跟在周启身后喃喃道:“他站在我身后,如果不是他挡着,或许受伤的是我。他腰上被射了一箭,可还是安慰我说没事,把我送回家后,又独自回去,我想去看看他,可又怕给他带去麻烦。   叶伯伯不在家,他自己能照顾到伤口吗?”   周启在心里冷哼一声,转头温声道:“你若实在担心,去看看也好。”   姜宝忆叹了声:“我其实想过去,昨晚睡不着还在想,可我去了又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给他添麻烦。”   周启斜挑起眉眼,窥见她惆怅而又无精打采的小脸,就跟个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   “他受伤,是因为你帮我,露财后招至旁人算计,即便这一回他平安无事,往后可不一定。   若你们二人成婚,那他等于日日夜夜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多少眼红你手里钱财的人都会蜂拥而至,明里暗里竞相追逐。   今日冷箭,明日刀枪,后日便是毒/药...”   姜宝忆仰着头,惊得瞪圆眼睛。   周启生的冷峻端正,又用如此认真严厉的言语与她分析事实,仿佛一幅幅画面都在眼前发生,冷箭,刀枪乃至毒/药。   “防不胜防的算计,不是他想躲便能躲得掉的,纵然他可以请来护卫看家护院,可以每道菜都提前验毒,出门时谨慎小心,可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即便他不会疏忽,可一个人活成这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人生又有何意义?”   周启说话老练,正中下怀。   昨夜宝忆翻来覆去想的也是这些,她自己倒也罢了,母亲说过,财一旦外露,她的性命就没有保障,在此前她权衡过,若要用自己一条命换来水灾之地百姓生还,她是愿意的。   尽管她害怕,胆小,可她知道什么是大义。   她自己可以从容赴死,却不能拉着无辜的叶远洲去死。   何况当年定下这门亲事,就是为了让叶远洲庇护自己。   姜宝忆垂着长睫,一双细白的小手反复揪着帕子,乌黑的发髻间簪着海棠步摇,随微风轻轻摇曳。   细汗带着一股女孩家的香气,一阵阵窜进周启的鼻间。   他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睨着小姑娘的反应。   她定是想好了决定,但是没想好法子。   周启走到圈椅前坐下,宝忆往他这儿偷看了眼,又默默跟过去。   “我要同他解除婚约。”   小姑娘咬着嘴唇,忽然抬起头来很是肯定的开口,“大哥哥,你说得对,人若一辈子都要谨小慎微的活着,着实是一种折磨。   我不能连累他,我得主动一点。”   周启面上不变,握着扶手的拇指慢慢攥紧,轻点头后赞许:“你能身处大局为旁人考虑,实属有情有义,可你的好心,叶小太医未必会同意。   他温和守礼,又有叶太医和你母亲保媒,便是知晓危险又怎会因为恐惧而退缩,他只会更加坚定要保护你,而不会答应解除婚约。   他是宁可死,也不会背弃诺言的。”   姜宝忆喝了口茶,又热又燥,坐立难安。   周启见状,淡声安慰道:“其实也不难。”   姜宝忆立时抬起头,满怀期待的看过去。   “你便按我说的与他摊牌,他保准不会纠缠。”   屋子里俱是药味,叶太医从宫中回来后,便从叶远洲嘴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他待叶远洲如亲生,见他受伤自然也是心疼,亲手给他换了纱布上药。   “远洲,你可后悔?”   父子二人对坐着,叶太医擦去额上汗,他知晓自己这个儿子心性纯良,从不忤逆长辈,在姜雪提出要把宝忆托付给他之后,叶太医有问过叶远洲,他点头应下,不多问缘由。   这门亲事,若没有背后那些渊源,实则也是很好的。   叶远洲恭敬勤勉,为人踏实,学医极有天赋,又能吃苦,日后承其衣钵只会比他道行更高。宝忆乖巧可爱,聪明伶俐,被姜雪教的极其讨人喜欢,两人若能在一块儿,便是天造地设。   叶远洲奉上茶水,温声回道:“当初应下婚事时,孩子其实便知道往后的艰难。我不会在危险时候抛下宝忆,就像父亲不会在姜家有难时抛下她母亲一样,孩儿会信守承诺,即便最后的代价是要付出生命,孩儿也不后悔。”   “好。”   宝忆进来后,自然看见盆里洗帕子的血水,登时小脸就有些发白。   她坐下,叶远洲笑着端来新制的梅子汤。   “尝尝,是我亲手调的。”   “谢谢远洲哥哥。”   姜宝忆喜欢吃酸,喝了一大口觉得路上的暑气消减许多,便酝酿着情绪开口。   “叶伯伯,远洲哥哥,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解除婚约。”   话一出,两人脸色都微微变化。   “可是因为我被冷箭射伤?”   宝忆摇摇头,继续说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   “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远洲一愣,“什么?”   宝忆便又重复一遍:“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太医捋着银须,思忖着开口:“是你送辟毒丸的那个人?”   姜宝忆耳朵一红,不觉为自己撒谎而心生愧疚。   “是。”   “他是周家郎君周启?”   姜宝忆脑袋都快抬不起来,还是硬着头皮嗯了声。   叶远洲看了眼叶太医,两人交换了眼神后,叶远洲问:“宝忆妹妹想好了?”   “我想好了。”她没有犹豫,“所以,麻烦叶伯伯对外宣称解除婚约,且从官府拿回印证吧。”   叶太医叹了声,忽然笑道:“姻缘如此,又岂是人力所为?”   遂点头:“我稍后便去官府。”   叶远洲起身道:“周家大郎如今眼盲,若宝忆妹妹需要,我可上门为其诊断。”   叶太医与叶远洲对宝忆而言,已经是如同亲人般的存在,他们受母亲交托一直照顾自己,每每都为了她连带着给姜家人都看诊写方子,在她生病时,便是再名贵的药材,两人都会及时送去。   对他们说谎,姜宝忆面红耳赤,故而没做多久便急着回去姜家。   谁知,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春晖堂丫鬟叫了过去。   道姜瑶有事找她商量。   今日的姜瑶难得穿了件颜色鲜艳的衣裳,自打舅舅入狱,她就穿的很是素净,面上也不似往常那般堆笑,常常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见她进去,姜瑶上前拉住她的手,屏退左右后,两人坐在玫瑰椅上。   姜瑶神情赧然,两家泛着嫣红:“宝忆,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   姜宝忆歪着头,不知所以。   “平阴侯世子同我提亲了。”   “啊?”姜宝忆张圆嘴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姜瑶甩了下帕子,“你小点声。”   末了又高兴说道:“他把祖传玉佩都给我了,我也跟母亲说过,母亲倒是没反对。”   毕竟这个时候肯跟姜家结亲,定然是真的喜欢姜瑶。   若不然也不会把自己送进泥潭里。   姜宝忆又惊又后怕:“大姐姐,你这不是同我商量呀,你这是在通知我呀。”   姜瑶往后一靠:“随你怎么想吧,横竖我定了,如此时节旁人巴不得都跟我划清界限,而他却没有因为父亲被抓而疏远我,反而常常私下见我,他还给我做了好些好玩的小玩意儿知道我喜欢穿红色,每每成衣铺子去新货,他都叫掌柜的给我送到家来,待我是极用心的...”   一桩桩,一件件,姜宝忆越听越吃惊。   她从没想过景世子和大姐姐已经如此熟稔,如此交好了。   她怎么就没发现,景世子一直在偷偷给大姐姐送东西呢。   她有点懊悔,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着小嘴眼睛瞪得滚圆。   “大姐姐,那大哥哥呢,他怎么办?”   姜瑶忽然停住,不自在的咳了声清清嗓子,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小姑娘的眼睛明亮如洗,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姜瑶没来由的心烦,许是因为内疚,又许是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反正她下定决心了。   “周启从来就不是我的!”   “我也不是他的,再者说,他都没跟我说过喜欢,我又凭甚为他守节?”   “你既然说我是通知你,那便是通知吧,若你去周家,也烦你替我说一声,我要嫁给景子墨,也省去同他再见面时彼此尴尬。”   “大姐姐,他眼睛会好的!”   “他好不好,跟我没一点干系,宝忆,我扛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难熬,父亲入狱,家里乱成一团,奴仆也想跑,婚事没着落,周启又瞎了。   关键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景子墨不一样,他家有爵位,日后他也要袭爵的,有了平阴侯的荫蔽,咱们姜家也会没事的。   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我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姜家。”   “可为了姜家,你不该舍弃大哥哥啊!”姜宝忆急的直跺脚。   姜瑶烦了,爬上床把被子一蒙,“我要睡觉,你回去吧。”   珠帘唰啦落下,隔开她和姜瑶。   此时此刻,姜宝忆很想把梦里的场景跟她原样说一遍,可她又觉得无力,上回同舅母说过,她便找来道士给自己驱邪,这会儿呢,大姐姐不一定会信。   可是该怎么办呢?   姜宝忆又睡不好了。   天不亮就被雷声惊得猝然起身,推开楹窗才发现天阴沉沉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院子里的花左摇右摆,随风倾斜。   她趴在楹窗处,雪白的闪电凌空劈下,叫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完- 第34章   ◎尘埃落定◎   “大人, 五姑娘来了,属下先行告退。”大理寺录事宋浩远远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遂拱手一抱, 纵身跃出墙去。   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姜宝忆绕过游廊,两手抱着一捧绽开的石榴花走来, 枝叶茂盛, 开的葳蕤, 映着那粉扑扑的脸蛋愈发白净透亮, 杏眸如水, 眉眼间乖巧灵动,她走上前, 把石榴花递到周启鼻间,小声道:“大..令甫哥哥, 你闻闻。”   周启嗅到香味,唇角微动:“宝忆怎么来了。”   姜宝忆红了红脸, “我在家里横竖无事,便来看看你好不好。”   周启抿了口茶,亭榭里有风,吹起搭在膝间的袍子。   “我很好。”   静默半晌, 姜宝忆开始揉帕子, 边揉边偷偷打量周启,咬着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周启状若无恙, 只看她在那急的满头大汗, 心里发起笑来。   “令甫哥哥, 你最近不忙公务吗?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看个账簿,整理案录,我都可以的。”   “宝忆,如今我休假在家,并无公务要忙。”   “哦。”小姑娘顿时无精打采地低下头。   发间的珠花微微晃动,乌发与交领襦裙贴合着,披帛挽在手肘间,堪堪从肩头掉下,在这一刻,好像与从前每一刻都不同了。   多了几分娴静似水的温柔。   周启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袖中的手摩挲着指腹。   “能帮我拿一下葡萄吗?”   “好呀。”姜宝忆瞬间亮了眼睛,起身走到对侧桌前,捏起一串放在白瓷小碟中,细心道:“我帮你去皮。”   一颗颗葡萄珠圆玉润,汁液溅到她手指和指甲上,淡紫色的,与她嫩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剥完后,悉数盛在另外的白瓷盘中,推到周启手边。   “这葡萄又大又圆,色泽极好,我在舅舅家都没见过。”提到姜越,宝忆不由的放慢速度,“好久没见舅舅,舅母和大姐姐都很担心。”   “他在大理寺一应俱好,只是事情尚未完毕,需得劳他在牢里多待些日子,约莫....”   “约莫重阳节后,他便可回家。”   之所以说重阳节,是因陈旌与刘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九,而在那一日,京城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时光如梭,任是再充实饱满,日子还是以飞逝的速度疾驰而过。   初八,刘相府。   刘清秋看着满床铺红挂绿的装饰,不由愤愤拂下桌上的装饰,嘈杂的声音伴随丫鬟的惊呼,刘清秋忽然抓起剪子,朝着正在铺床的几人走了过去,那几人吓得不敢动弹,便见她狠狠拿剪子又戳又攮,将好好地蜀锦绸被扎的不堪入目。   末了,还不解气,又用蛮力扯下帐子,扔在地上用脚踩得褶皱稀烂。   刘凌进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笑,折扇一甩:“妹妹,有这力气,倒不如好生跟嬷嬷学一下规矩,省的大婚之夜露怯。”   刘清秋啐他,眼睛通红的瞪过去:“这声妹妹叫的你不脸红吗?既是我哥哥,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跳火坑,你要是喜欢他,你去嫁他啊,凭甚让我给那样一个丑八怪做妻。   我才不要去,鬼知道我能活几日!”   刘凌收了笑,“说什么浑话,不嫌晦气。”   刘清秋往床上一趴,呜呜哭起来:“你们把我嫁给他,就等着收尸吧。”   刘凌皱眉,原以为长姐早就与她说通,没成想还是如此顽固不化。   与陈旌结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父亲怎么由着她去任性,何况周启已经成了瞎子,刘清秋还哭哭啼啼非他不嫁,不是吃了迷魂汤,便是中了蛊疯了。   “明儿便要大婚,你能自己安生最好,若不能,你也知道父亲的手段,总之肯定是要嫁的,与其闹得不痛快,不如给自己选条平顺的路走,何苦呢,何必呢?   妹妹,你说是不是?”   他坐在方椅上,抬起右腿搭在膝盖,若有所思的瞥去一道冷光。   刘清秋咬着牙根,回头跟他对视了良久,最后认命似的伏在被面,呜呜咽咽的哭声回响在屋中。   刘凌见状,笑着起身:“该说的我都说了,今晚早些睡,明儿半夜就有人来给你上妆,哭红眼睛可就不好看了。”   门一关,几个丫鬟婆子又都齐齐开始忙活。   宫中授课完毕,小皇帝去寝宫喝了盏茶,便在内侍的看护下小憩。   教授乐理的先生出自齐州名门,与周启交好,下课后只布置了两首曲目,小皇帝问他周启的事,他便原样与他说了一番。   小皇子跟周启投缘,知晓他眼盲后,眉眼间不可遏制的流露出担忧与恐惧,故而那盏茶里添了些安神的药物,此时他睡得倒是深沉。   刘太后在傍晚时候更换了小皇帝左右内侍,命人严加看管。   翌日清早,刘相嫁女的动静不逊于尚公主,京城里沿街两道挤满了百姓围观,天清气朗,碧空如洗,就连树木都披红挂彩好不热闹,更何妨途径的石桥街道,装扮的很是华丽奢靡。   一直持续到大将军府。   陈旌身形精壮,今日换了身大红婚服,愈发显得人精勇不敢逼视。   □□立在屋内,除去铺了花生桂圆的罗汉床,布置算不上喜庆,倒好像敷衍了事走过场。   而在城中,此时正有两千名精卫整戈待战。   周启则在宫中斡旋。   腥风血雨于推杯换盏间悄然而至,任凭刘相如何筹谋,却对所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起初还客气敬酒的女婿陡然换了副狰狞阴狠的面孔,冷箭破空而出,刹那间蜂拥而至的精卫将所有宾客围堵成团。   战场上陈旌用的最得心用手的兵法,关门打狗。   刘相欲派出送信的小厮被拦腰砍断,血水喷溅在雕花门上,吓得一众宾客面如灰土。   与对付战场上如狼似虎的敌人相比,拿下厅堂内的文臣女眷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与此同时,刘太后被冠上谋害陛下的罪名押解在天牢之中,派去看守小皇帝的侍卫果敢除去监视的丫鬟内侍,迅速换防。   御林军副统领统管全局,将四大宫门悉数拦截,宫内有条不紊的清洗一切。   直至傍晚,暮色四合之时。   刘相与刘太后等人皆被押入天牢,重重枷锁之下,他们如困兽一般,犹不放弃挣扎。   阴黑的天,突然而至的暴雨,沿着高耸的城墙冲下道道泥泞。   威严如相府,顷刻间笼罩在猩红与恐怖之间,血水很快被冲刷干净,沿着高阶流向四方。   接连数日的波诡云谲,不安和动/荡弥漫开来,从宫廷到前朝与刘相牵扯颇密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   只因京城郊外驻扎着三十万精兵强将,而为首的便是那位西北大将军,原刘相女婿陈旌。   无人知晓他到底在筹划什么,直到周启重新上任,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翻开当年谢家被血洗的惨案。   最先反应过来的官员这才惊醒,此二人不知何时已然联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陈年冤案。   历时两月之久,各部官员翻阅当年案录,以及早就被销毁的证据,走访多处,查询百人后,终有定论。   当年谢大将军被冤杀,连同部下五百余人悉数不降不跪,力竭之时以猛火自焚,以证清白。   先帝崩逝,幼帝亲自为其洗冤昭雪。   江南首富郑文曜亦翻案证明,郑家被圣上赐皇商牌匾,今岁年底乃至明年供奉都由吴家转至郑家。   在碧蘅院听说消息的姜宝忆,又喜又惊。   舅舅已然回府,舅母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开始与各府女眷来往,仿佛早就忘了被人排挤的事情,养了没半月,就又神清气爽,面色红润。   姜瑶与景子墨的婚事定了日子,请帖也都往外发出。   姜瑶清早去了碧蘅院,看见宝忆与翠喜各自搬着盆花挪动,不由笑道:“过来,这种小事还要你去动手,让下人做就好了。”   说罢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丫鬟便赶忙上去与翠喜挪花。   几盆菊花含苞待放,清凌凌挂着露水,藤架已经开始发黄,一阵风就吹得满地落叶。   姜宝忆撸下袖子,将攀膊放在一侧。   “大姐姐,你今日穿的真好看。”   “小丫头惯会说话。”姜瑶脸红,复又把袖中的请柬拿给宝忆,温声说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这是给周家的请柬,我-----”   “我去不大合适,你帮我送给周夫人,还有周启,他们若能去,我自然高兴,若不去,我也不会不满,总之你帮我拿过去,好不好?”   通红的喜帖,上面写着姜瑶和景子墨的名字。   姜宝忆难为的咽了咽嗓子:“好吧。”   临走,姜瑶忍不住从廊下折返回来,一把拉住姜宝忆的胳膊叹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姜宝忆拧着眉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其实周启根本就不喜欢我!”   姜宝忆噌的站起来,小脸透着怀疑。   “他那个人清清冷冷,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都摸不准他什么脾性,每回单独见他,我都紧张的犯人一样,他就那么高高在上站着,不说话时候更冷面神,一说话叫人根本不想再回他。   当朋友行,若当丈夫,我觉得我会被逼疯。   何况,他是真的不喜欢我,我觉得,他可能------”   “可能什么?”姜宝忆眨了眨眼,打了个喷嚏。   天凉了,这两日入睡后接连都会冻醒,她揉着鼻子看着姜瑶。   姜瑶戳她额头,“没准他喜欢你这种小傻子。”   -完- 第35章   ◎我这个妹妹哪都好◎   宫中婢女内侍以及侍卫几乎悉数重换, 除去常年侍奉幼帝的那几位外,旁的都由内侍省仔细盘查过身份后再行归档,不过短短数日, 宫中便多了好些生面孔。   姜宝忆被两个小宫女领着,一路从前朝走到后宫,天气凉湛, 她如今穿了件雪青色氅衣, 里面则是月牙白的长褙子, 毛茸茸的领口托着粉雕玉琢的小脸, 她微低着头, 眼睛却偷偷四下打量。   巍峨壮观的宫墙下,是雕梁画栋, 规整婀娜,屋檐上耸立着冷肃坚挺的屋脊兽, 悬挂的檐铃被风吹出叮当的响声。   若干棵银杏树黄澄澄落了满地,仿佛有股苦涩的香味。   正欲转身往垂花门拐, 迎面瞥见来人。   瘦削且挺拔的身形,穿着件玄色鹤氅,乌黑的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清隽的面上沁出一抹冷淡, 目光却在望见宝忆的刹那, 稍有缓和。   “令...周大人。”想起在宫中,姜宝忆忙改了称谓,福身说道。   周启眉头轻蹙, 嗯了声, 便用眼神示意两个小宫女退下。   他走在前面, 顾及着宝忆的步幅, 行走刻意放缓些。   今日让宝忆进宫,为的是盘查宫廷账簿,自刘太后入狱之后,由她把持的后宫便显出纰漏,新晋女官一筹莫展,对着成箱的账目带领几位女官没日没夜复核,可日常汇总委实繁琐复杂,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以,便将宝忆找来,与内侍省女官一同核查账目。   只在前面走着,依稀能觉出身后人磨蹭的脚步。   周启回头,尚未开口,就听宝忆小心翼翼问道:“周大人,远洲哥哥和叶伯伯的医术极好,不若便让他们帮你瞧瞧眼睛,都说冬日时最适合养眼,等你眼睛好了,可以去赏梅花。那日大姐姐还说,护城河畔的梅树是前朝时候便栽下的,有雪海宫粉,早玉蝶,杏梅,墨梅,还有好些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   你眼睛早点看好,便能早点去赏梅花,等冬日的第一场雪下来,想想那场景,定是极美的。”   宝忆说的不差,往年周启都回去护城河畔赏梅,起先是平阴侯世子景子墨带的头,后周启也习惯冬日落雪赏梅,便是他们同僚好友聚会的常地。   周启等她,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的望向他缚着白纱的眼睛。   “府里请了大夫,便不劳两位太医搭手了。”   眨眼间,称谓竟变换成“周大人”。   听了分外刺耳。   姜宝忆小脸一热,忍不住急急忙忙走到他跟前,仰着头解释:“你放心,叶伯伯和远洲哥哥嘴很严,不会将你病情往外传播,周大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   听着叫人心烦。   女官看见来人,恭敬起身相拜。   之前便有人说,今日会来个厉害的角色,帮她们料理这些难缠的账目,可没成想,来的会是个小姑娘。   女官虽心里犹疑,面上却不敢显露。   新帝坐稳江山,有大半是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功劳。   宫里人都知道他。   当年三元及第后,甘愿放弃留在翰林院的官职,放弃有可能进入内阁的机会,转而去往严苛枯燥的大理寺,更是在短短两年内就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为人果敢狠辣,聪颖睿智。   陈年冤案自打他上任后,翻案的件数是从前三倍。   她弓着身,引周启与姜宝忆走到屏风后的木箱处,开口解释:“本不想劳烦大人,可属下们经历半月之久,算来算去总有账目缺损,属下们分类汇总后,数目始终不对,遂只得麻烦周大人帮忙。”   周启正要捡起一本,忽然想起自己的眼睛还未痊愈,便佯装看不见,问:“宝忆,可有把握?”   姜宝忆点头,觉察他看不到后,忙开口说道:“回大人,可以的。”   女官一愣,却见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时神采奕奕很是让人动容。   “需要多久。”   周启摩挲着桌案站定,面朝宝忆。   这是一处妃嫔寝殿,后来荒僻便征用当做内侍省女官办公用地,窗牖边熏着淡淡的香,年久失修的大殿墙壁有所剥落。   姜宝忆仔细扫了遍箱笼,琢磨道:“两个时辰吧。”   话一落,女官惊道:“两个时辰?”   姜宝忆只以为自己慢了,遂绞着帕子一咬牙,柔声道:“若很急,一个时辰也可以的。”   若非是周启举荐,众女官还当此人是来搅局的。   从她开始阅览,到她手中簌簌翻过的书页,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他们需要查看一晌午的本子,在她那只不过草草一扫,便放在旁边,如是几十卷,皆如此。   待快要一个时辰时,她将所有账簿看完,提笔,写出几列数字,又合了个总和出来。   女官凑过身去一看,惊得连连倒吸,她算的数目,便是偏差后该有的数目。   “姑娘,为何我们加来算去总是差一些。”   姜宝忆想了想:“不如姐姐把你们核算过的账目拿给我,我看一遍可好?”   总计六人,每人都做了记录。   姜宝忆还是依着方才的看法,很快将六本账簿悉数看完,合上后,脑中浮现出每一本该有的总和数和分类价目。   “其中有一本的账目,前后计算的三次数目中,三次皆错。”   六名女官面面相觑。   周启为官期间,最擅洞察人心,故而在宝忆话音刚落之后,便将目光冷冽的移到对面六人。   饶是隔着白纱,仍能辨出其中一人身形晃了下,紧接着又强撑镇定。   “在这几类名目中,她算错了数量和单价,故而合计汇总时,总数一直不对。”姜宝忆准确指出错误,并将内容拿给为首的女官查看。   她要做的都已经完毕,故而退到一旁站在周启身后。   时间在慢慢过去。   而寂静的宫殿内,空气有着令人难以承受的焦灼压迫。   站在人群中的女官拭了拭汗,无人看到她眼中流泻而出的决绝狠意,正当女官要发问时,便见人群中的女官忽然冲了出来,右手快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周启刺去。   姜宝忆来不及多想,她只知道,周启是瞎的,看不见。   她将人往后一拉,惯性使然,自己反而暴露在女官视线中。   便见那柄匕首直直对准她的胸口,迅猛刺来。   那一瞬间,姜宝忆脑子里是空白的。   什么都没想,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死了。   而她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   母亲说过,何其遗憾没有亲眼看着她嫁人,没有看她生儿育女,一生安乐。   她也想过,若母亲还活着,她就早些嫁人,让她看看自己,真的过得很好。   可眼下她都要死了,愿望一定会落空的。   她惊慌地看着闪着冷光的匕首,在剑尖抵到衣裳的前一刹,小臂被人一把拽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护在怀里天旋地转间,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女官的匕首被周启一脚踢飞,跌到地上后,门外护卫及时赶到,在她想要反扑之时,将其摁倒在地。   白纱坠落,露出一双焦急狭长的眉眼。   周启抱着她,唇在动。   姜宝忆晃了晃头,什么都没听到,眼前人不断模糊重影,散开阵阵晕眩。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是被周启抱着放在榻上的。   大夫看诊完,开了养神的补药。   方才那名女官已经被押解入狱,从前是刘太后分派到各宫的眼线,在刘太后下狱后,她侥幸逃过一劫,原想着瞒过最后一笔秘密,却没想还是被一个小姑娘发掘出来。   此中缺漏的钱银款项,皆用作购买铁器,此时就藏在京中某处宅院中,待伺机而动。   全完了。   前一刻,周启已经着人包围了那处,反抗者一律斩杀,留有活口的立时审讯。   此案正与前些日子发生的纵火案有关。   彼时多雨,京中却屡次三番发生火灾,细细查下去,却总被人刻意截断。   原就是这伙藏起来私造铁器的暗卫。   刘相的家奴。   “姑娘还吃吗?”小厨房做的酒酿丸子,上面撒了秋日新摘的桂花,小姑娘捧着碗喝得热闹。   姜宝忆擦了擦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得,总之晕倒那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来听女官说了发生的事,后怕之余,更是庆幸自己命大。   “再要一小碗便好。”   喝完胃里很暖。   女官见状,又盛了一碗过来。   闲谈中,说到周大人。   姜宝忆这才反应过来,周启在她昏迷时去了大理寺,亲自审问私造铁器那伙人。   回姜家时,坐的是周家马车。   行驶到半路,忽听车外有声暗哑粗粝的呼叫。   她撩开帘子,探出脑袋。   冷风呼啸的街巷里,有个穿着破烂身形佝偻的仆妇,一瘸一拐走着,她行走艰难,两条干瘦的腿仿佛能被风吹断一般。   破布裹着的脸,只露出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球。   她像在自言自语,声音时而大时而小。   姜宝忆忽然认出来,这是在苏州馄饨铺子见过的老妪。   一阵强风吹过,老妪身子犹如破败的枯叶,往后拉扯着晃动着,猝然摔倒。   姜宝忆叫停马车,下去走近。   “婆婆,婆婆?”   她的声音很快被风声盖住。   老妪翻着红肉的手动了动,从地上抬起头,露出那张几乎看不出样貌的脸来。   她忽然露出一个笑。   姜宝忆有些害怕,那笑容说不出什么滋味,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笑的绝望而又凄厉。   她把手里的暖炉递过去,扶着老妪的胳膊站起来。   老妪低着头,嗓子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风箱般的响动,她的手指摩挲着暖炉上的字。   “周”   含糊不清的吐字,姜宝忆疑惑地看着她。   老妪浑浊的眼球无法聚焦,眼眶里如同干枯的老井,忽然从干涸的土地里涌出一丝湿润,又因这枯井太久没有滋润而很快消失不见。   她笑着,眼睛望着小姑娘的脸。   随后,踽踽独行。   “婆婆,你去哪?”   老妪没有回头,踉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   一日寒过一日,入冬后,姜宝忆便鲜少出门。   只窝在碧蘅院与翠喜和余嬷嬷绣花打趣讲故事。   自从幼帝掌权,便将姜越调任到户部任职。   虽说国库不甚景气,可谁都知道户部是肥缺,故而舅母苏氏又愿意出门赴宴,尤其是去从前踩践她的人面前。   换句话说,是找回颜面。   又因姜瑶和平阴侯世子的婚事定下,她如今出门的派头,比之从前更为阔绰。   栖香阁和墨韵馆的姑娘也相继有人闻讯,倒是宝忆,自打与叶远洲的婚事解除后,便再没人上门问过。   顾姨娘去了,墨韵馆的姜晗和姜兰也有媒人打听。   姜宝忆不着急,歪着脑袋枕着绣芙蓉花软枕恹恹欲睡。   翠喜和余嬷嬷忍不住小声说道。   “到底咱们姑娘没有亲娘,李姨娘都能为了二姑娘,甘愿低头去春晖堂求夫人,拉下面子给二姑娘说亲,顾姨娘虽没了,可大人提了一嘴,夫人也就帮着议亲,听说看中了青州那边通判的庶子,也是门不错的婚事。”   先前苏大人在青州任职,故而有些人脉。   苏氏把墨韵馆的姜晗和姜兰分别说给青州两户人家,都是苏大人提拔且关系不错的人户。   至于姜昭,虽说苏氏与李姨娘有嫌隙,却也将她许了门好亲事,对方是苏州富商之子,家中独苗。   余嬷嬷瞟了眼已然入睡的宝忆,低声笑道:“你怕是没看明白。”   翠喜不解:“没明白什么?”   “咱们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想来婚事早就注定了,不用急,也不用夫人特意去求,你瞧着吧,日后姑娘要嫁的人,定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翠喜忍不住弯腰追问:“嬷嬷知道是谁了?”   余嬷嬷故作神秘:“总有你知道那一日。”   姜瑶大婚之日前,姜宝忆陪她去成衣铺子修改婚服,顺道挑几件首饰。   等姜瑶换衣裳的时候,就听见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在店外议论。   “那不是姜家的马车吗,姜瑶可真是命好,从前传她与周家郎君天造地设,转眼人家瞎了,就立时抱上平阴侯世子的大腿,偏那世子是个只看皮囊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若不然,凭她姜家能高攀上?”   “人家哪里是命好,分明是会算计。”   “姐姐这话说的极对。”两人笑着,像是故意让宝忆听到一般。   “姜瑶知道周家郎君瞎了,便把自己那个小表妹推给他,倒也合适,省的叫旁人说她无情无义。”   姜宝忆攥着拳头,气冲冲走出去。   明媚的小脸满是怒气,她望着那两个有恃无恐的女子,不卑不亢道:“胡乱编排别人是非,便是你们这种人的品行?   明明是嫉妒我大姐姐的样貌,非要说的这般拐弯抹角。”   “你!”被戳中心思,其中一人恼怒地瞪着她。   宝忆继续说道:“比不上我大姐姐,便要恶语中伤,想来两位姑娘的教养令人堪忧。”   “胡说什么你!”另一人一甩袖子,上前就要动手。   姜宝忆还未躲避,身后闪过一道风,不由分说抓住那人的发髻往下一按:“敢打我的人,你简直不要命了!”   姜瑶撸起袖子拽着她头发用力一薅,那人疼的直叫唤。   另外站着那个吓得小脸惨白,伸手“你你你...”的说不出句完整话。   “背后说我坏话,怎么不当面说呢,我长得好看碍你眼了?勾搭你的人了?还是阻了你的姻缘了?   明明自己丑,还得把原因归结到我身上,没脸没皮的货,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说一句试试!”   两人被姜瑶的架势吓得哪里敢还嘴。   便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笑声,姜瑶顺势看去。   忽然就松开手来。   “你怎么来了。”   姜宝忆福了福身,小声唤:“姐夫。”   景子墨哈哈大笑。   权当看不见姜瑶的跋扈,掏出银子放到柜上,又主动将成衣抱起,跟上前说道:“没想到竟能看见我娘子如此泼辣的一面,果真叫人另眼相看。”   姜瑶啐了句,脸红的通透。   姜宝忆便慢慢悠悠跟着,忽听景子墨回头道:“五姑娘,你没去看周大人吗?”   姜宝忆抬头,愣愣道:“他怎么了?”   入冬后,姜宝忆有些日子没见周启,冷不丁被景子墨一问,只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人就跟着着急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人染了风寒,好几日没下床了。”   人走后,姜瑶瞪他。   景子墨满意地笑:“想来我是要涨俸银的。”   姜瑶叹:“我这个妹妹哪都好,就是性子慢,急死人。”   -完- 第36章   ◎终章(外面风雨大)◎   宝忆敲门时, 周启正端坐在案前查看卷录,叩门声很急,来人有些匆忙。   隔着门框, 犹能看见她在门外垫脚着急的模样。   周启披着衣裳,开门。   看见宝忆红扑扑的小脸,满头大汗。   今日天凉, 她又穿的不是很厚实。   “怎么了?”   “令甫哥哥, 是我, 我是宝忆。”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们进去说话好不好?”   周启闪身, 姜宝忆进门看见书案上翻开的卷录, 一愣,这是眼睛好了?   她没敢吱声, 心里却愈发慌乱。   若好了,还在瞒着众人, 那他在打什么主意?   姜宝忆战战兢兢坐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端来茶水, 又站起身,低头接过来。   “找我有事?”声音一贯的清淡。   姜宝忆脑子一片混乱,来之前只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病,是不是像景子墨说的那般, 病的下不来床, 可自己又是置于何种身份来看,却忘了细想。   现下坐立难安,越发觉得自己荒唐。   遂低头咬着唇, 懊恼连连。   她怎么就来了呢?   姜宝忆拍了下自己的腿, 对面的周启看的莫名其妙, 却又不动声色。   桌上研好的墨散发着清淡的香味, 与周启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极其冰冷的感觉。   姜宝忆试探着往前坐了坐,见周启面不改色,连唇角弧度都没变化。   “我..是有点事。”   “你风寒好了吗?”   周启皱眉,宝忆忙补充:“方才在路上遇到景世子,他说你风寒侵体,卧床数日不见好,我有药,你想不想吃一颗?”   她身上常备着各种风寒药,都是叶太医与叶远洲的手笔。   周启这两日是有点咳嗽,并非风寒侵体,而是忧劳过度,故而摇头:“不必。”   “你尝尝,一点都不苦。”姜宝忆绞尽脑汁讨好他,谄媚一般从荷包里找出一颗最圆润的丸药,叶太医给她制的药大都放了蜜糖,入口酸甜,味道极好。   周启蹙眉,下意识往后一躲。   姜宝忆就更明白了。   一举一动分明就是好了。   她睁着大眼睛,颇是无辜的仰面望他。   周启自然不明白她心里在短短一瞬经历了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又侧脸咳了声,伸手去摸茶盏。   姜宝忆快他一步够到,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不烫,正好喝。”   讨好的过于刻意,若换做旁人,周启一早便会点破。   可她做起来不显厌恶,反倒有种局促不安的可爱。   “宝忆,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啊?”姜宝忆犹豫着,对上那张俊脸便有点手足无措,她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往前挪了挪脚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两拳头。   依稀闻见她发上的清香,脸上涂得脂粉味。   带着女孩子的香甜。   淡淡的,却又不绝如缕的扑进周启的鼻间。   他喉咙滚了下,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攥紧。   一只手慢慢举到他眼前,随后小心而又轻柔地捏住白纱,眼睛往上一挑,白纱被她拽落的同时,四目相对。   杏眼如水,潋滟盛波   周启垂着眼皮,目光扫到她白皙如玉的面颊,长长抬起扑闪的睫毛,还有那微张欲言又止的唇。   呼吸骤然绷紧。   耳畔仿佛寂静下来。   他看着她,她有满腔话要说的模样。   腮颊鼓了鼓,然后踮起脚尖,两只手缓缓举起,脸颊倏地殷红如火,小手贴上周启脸的时候,他难以遏制的僵直了身子。   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姑娘的唇。   “令甫哥哥,我...我其实其实。”她咽了咽嗓子,有点说不下去。   小脸红扑扑的,隔着这样近,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小鹿一样。   “姐姐和景世子的事,是他们情投意合,情谊的事情,不能用常理来揣度,有时候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想怎样,可不投缘就是不投缘。   你说对不对?”   周启笑,轻声道:“嗯,我理解。”   姜宝忆咬着唇,慢悠悠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眼睛没坏,大姐姐也是会和景世子在一起的,因而她并非是因为你眼疾而弃你,实则是情出于心而无法自控。   你...”   “我不怪她,你放心。”   他虽然通情达理,可姜宝忆却觉得他只是流于表面,并非真心实意说出这番话来。   他面上冷淡,心里指不定怎样怨恨。   “令甫哥哥,我不如大姐姐长得好看,性格也不如大姐姐飒爽洒脱,可我聪明学东西也快,平素里没甚花销,能自给自足,也能帮你理账盘查。   我会女红刺绣,也会画好看的花样,会绣帕子绣荷包还有扇坠香囊...”   “这我都知道的。”   姜宝忆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   “宝忆,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宝忆心一横,大着胆子把手往上一挪,捧住周启的脸目光灼灼。   “令甫哥哥,其实我..爱慕你很久了。”   爱慕你   很久了   周启看着她,明媚的眸中闪过些许羞涩与紧张,虽然看的出害怕,却还是强撑着双手捧住自己脸的姿势,能觉察出她手心的汗,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   周启没想到会有这般意外的一幕。   他想过他会娶宝忆,却从未想过这话会先从她嘴里说出来。   且极其的不真诚。   不坦白。   他审过那么多犯人,一眼便能瞧出宝忆是怀着目的说的。   为了什么?   大抵是怕自己由爱生恨,厌恶了姜家。   周启皱眉,几乎立时想起从前宝忆说过的话。   我们是朋友,大哥哥你不会插朋友一刀对不对?   在她眼里,自己就是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因为一己私情而对别人痛下杀手的人?   周启拎了拎唇,想从她手中移开脸。   姜宝忆紧张的抱紧些,可到底心虚,又抵不过周启的力气,被他冷不防撤开脸,当即落了空。   羞愧,难堪。   瞬间让姜宝忆面红耳赤。   她站在原地,不敢再看周启。   就像做错事等着挨训。   她咬着唇,脑袋愈发往下低垂,视线所及,能看到周启靛蓝色袍尾晃动,皂靴缓缓往后退去。   此时没风,宝忆浑身都是汗。   她现下有点后悔,不,是很后悔。   怎就一张嘴说了胡话。   房中静悄悄的。   每一寸呼吸都像是凌迟。   姜宝忆想走,可脚跟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尤其是被周启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也不言语,就这么冷冰冰的望着自己。   不说话,却叫人不敢逼视。   “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审犯人的口气,不近人情。   姜宝忆默默点了点头,不敢出声。   “有些话要深思熟虑,才能开口。若非出自真心,便是敷衍了事,对旁人的极其不负责任,你可明白?”   “我明白的。”姜宝忆绞着帕子,声音喃喃。   “你回去好生想想,想清楚了,再同我回话。”   夜深人静,周府书房   周启已经盯着手里的案卷看了半晌,至于上面写的字,他是一个都未看到心里。脑中全是小姑娘红着脸羞愧难当的表情,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过分严厉,吓着她了。   可那样的话,又岂是草率脱口而出的。   相悦之事,必定发自肺腑,纯善至极。   他看的出,宝忆根本没往深处想,与她而言,婚姻只是日后必经之路,她可以嫁给叶远洲,便也可以嫁给他周启。   无关喜欢,只是便利罢了。   周启叹了口气,将烛火拨旺。   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过于严苛。   她既然主动开口,自己欣然接受便好了,何苦执着喜不喜欢,横竖娶进家门,好生护着,总有一日她会明白。   可,又不甘心。   整夜未睡。   碧蘅院倒安静。   起初姜宝忆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一想到自己白日与周启说过的话,就蒙起头来羞得直想钻进地里。   可后来约莫困了,又加之蒙着被子闷,竟渐渐昏睡过去,这一睡,便足足五个时辰。   姜瑶出嫁,整个姜家都欢天喜地,燃放的爆竹与红绸交相辉映。   景子墨与姜瑶相携而行,叩别了双亲,姜瑶坐上花轿,景子墨骑上高头大马,喇叭唢呐齐齐吹起,热闹的乐声震天响。   姜宝忆扶着眼眶通红的苏氏,劝道:“舅母别难过,姐姐三日回门就能见着了。”   苏氏点头,拍拍她的手。   平阴侯府与姜家隔了两个坊,并不远。   苏氏扭头,自人群中瞥见周启投来的视线,不偏不倚,正是看向自己身边的宝忆。   她心下了然,自打宝忆去周家陪读时,就能瞧出周启的心思。   那不是哥哥对待妹妹,是男人对待女人。   苏氏虽然想给姜瑶说门好亲事,可也有自知之明,周启压根就没正眼瞧过姜瑶,更何况,当年-----   想起当年,苏氏又不得不想起姜雪。   当年姜雪与周夫人是手帕交,成婚时还各自打趣,若一儿一女,便结成亲家,另外那人不肯依,插话道,“我家三个儿子,阿雪若是生个女儿,可得紧着我们先挑。”   可惜了。   三个儿子,全都死了。   苏氏叹了声,与宝忆说道:“我回屋收拾衣裳,你不用陪我。”   景子墨大婚,周启本不用到女方这边接亲的,可他还是来了,却不是以男方身份,比平阴侯府来的都早,且新娘子出阁前,周启已经和姜越下了好一会儿的棋,也不知两人私下聊了什么。   姜宝忆自然要避着他走,苏氏回屋后,宝忆便悄悄折返回碧蘅院,谁知刚拎着裙子站定,身后就传来不冷不淡的一句话。   “想好没?”   被当场抓住。   姜宝忆除了尴尬就是难堪,只得回头讪讪笑道:“周大人。”   翠喜和余嬷嬷相继去往小厨房,路过时,余嬷嬷难掩嘴角的笑,拽着翠喜忙不迭地小碎步疾跑。   今日周启依旧缚着白纱,也不知要做样给谁看,横竖都跟舅舅下了好一会儿的棋,行走更是无甚阻拦。   姜宝忆微低着头,小声道:“是我不自量力了,你便权当没听见,我没说过,好不好?”   周启蹙眉,“没说过?”   “嗯嗯,往后我必定不会信口开河啦,你就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不敢了。”   很好,这答案出乎意料。   入冬后,京城不知怎的,忽就传出风言风语,道周家大郎和姜家五姑娘过从甚密,更有人说两家有意联姻,因为周启极为喜欢哪个小姑娘,周夫人不久后就会去姜家提亲。   事情传的惟妙惟肖,简直就像他们亲眼见到过一般。   姜宝忆如坐针毡,越发按捺不住。   明明事情不是传闻那般荒唐,若叫周启听了,必然会认为是她传出去的。   他也没有喜欢她,是她主动开口,厚颜求娶,可他也没答应呀。   而且,她说那话的时候,身边只她和周启两人,不该有外人在场的。   是谁胡乱编排出的故事,当真惹人着急。   她绣了半面芙蓉牡丹,金线都搭错了。   “姑娘,你心不在焉的快扎手了。”翠喜夺过来花绷子,既是责备又是担心。   余嬷嬷抬头瞥了眼,心下明了,遂给翠喜使了个眼色,笑道:“今儿难得好天气,前两日下过雪,冰凌子好容易化掉,姑娘不如出去走走,老婆子我都嫌闷的透不过气。”   翠喜接话:“就是,自打大姑娘出嫁后,咱们姑娘就没出过门,整日在碧蘅院待着,不是看账簿就是绣花整理院子,哪里像个小姑娘的做派。   今儿有游园会,据说护城河边还办了诗会,咏梅的,姑娘便出去看看。”   余嬷嬷起身:“你陪着姑娘,我趁白日看得见,把屋子里全都拾掇拾掇。”   护城河畔的梅树,枝头挂着雪,冰晶透明。   沿河往下游去,则是一群文人雅士在吟诗作赋。   姜宝忆穿着件雪青色氅衣,帷帽盖在头上,将梳好的发髻遮的一丝不漏,芙蓉一样清透的面孔笼在帽下,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对面高谈阔论的男子。   “传言是真是假在下不知,只是宫中有内侍消息,道周家大郎婉拒了陛下赐婚的旨意,至于赐婚对象是谁,诸位自己可想。”   周遭果然窃窃私语起来,议论声虽小,可还是或多或少传进耳朵里。   不乏都是说周家郎君对姜家表姑娘情谊深重,为她拒婚。   又有人说,实则不是拒婚,是因为被赐婚对象得知周家郎君心有所属,气愤之下进宫面圣请求不要恩赐。   众说纷纭,姜宝忆听得云里雾里。   外人不知,她是清楚的。   这样大的误会,她得解释清楚。   要怎说,难道去人堆里扎一头,说是自己先挑火的么。   不成,太丢人。   傍晚时候回府,途中又遇到茶肆里相约品茗的几位娘子,她们说话大都空穴来风,与舅母苏氏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家郎君不是喜欢姜家大姑娘吗,怎么这会儿倒传起他和五姑娘的事,传的还有鼻子有眼。”   “哪个五姑娘?”对面坐的是禹州新来的,搞不清局势。   另外那人仔细解释:“就是原江南首富之女,姜宝忆,叫她五姑娘习惯了,便也忘了她原先身份是表姑娘,罢了,他父亲被昭雪,也没人介意怎么称呼。   你们觉不觉得,许是一开始我们就弄错了。”   “怎么说?”众人围过去,好奇的开口问。   “或许起初周郎看中的就是五姑娘,而不是大姑娘,故而如今周夫人要去姜家提亲,本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对了。若不然,当初姜瑶怎会选平阴侯世子,而不选周郎,论相貌品行才干,周郎样样都比景世子强,没有说是退而求其次的道理,除非周郎根本就没喜欢过姜瑶,若这么说,他可真真太宠那小姑娘了。”   啧啧声一片。   听得姜宝忆面红心跳,愈发觉得不好意思。   明明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夜里,舅母忽然去了碧蘅院,跟她说,周夫人来提亲了,且送了好长的聘礼单子。   姜宝忆草草看了眼,被吓得目瞪口呆。   “是给我的?”   苏氏点头笑:“自然是给你的。”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娶我啊?”姜宝忆一头雾水,心虚的不成。   苏氏道:“喜欢才来提亲,若不然呢?你这孩子,怕是高兴坏了。”   虽紧张,却还是依着苏氏的嘱咐,乖乖在碧蘅院待嫁。   苏氏给她添妆,因姜家本不富裕,姜瑶出嫁又带走不少嫁妆,苏氏给的并不丰厚,姜宝忆不在乎,只是略显忐忑。   一直到被花轿抬到周家,她都觉得是在做梦。   红烛摇曳,从绣鸳鸯团扇后,隐约看见周启推门走近。   大红缎面的靴子,往上便是同样火红的袍子,嵌着玉石的腰带勒出精健的腰身,双臂垂在身侧,朦朦胧胧间,能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姜宝忆不由坐正了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来,覆在扇骨,与她柔软细滑的手背贴在一起。   拇指微微用力。   姜宝忆心跳骤然剧烈起来,她红着脸,忍不住往下低了低头。   在这一刻,她想:我可真是个厚脸皮,又命好的人。   周启娶她,一定是顾及她的颜面,不得不娶。   他是君子,不跟她小人计较。   如是想着,她暗自鼓了鼓气,又把头抬起来。   团扇移开,双目迎上周启深邃的双眸。   那人腰身弯着,清隽的面孔在喜服的烘托下多了几分柔和,与素日里的冷淡坚韧不同,他看着她时,瞳孔里映出宝忆绯红的小脸。   姜宝忆直起腰身,仰头动了动唇。   “我会对你好的。”   她说,同时手指攥住帕子像在给周启承诺。   因流言而娶她,那她亦不能辜负周启的好心。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周启一愣,眉峰蹙起。   小姑娘犹自喋喋:“我..真的会很用心做你娘子,爱护你,敬重你,帮扶你。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真的。”   明亮的眼睛信誓旦旦。   周启唇角扯了下,伸手将她面颊上的发丝抿到旁边,笑:“还有呢?”   小姑娘吸了口气,解释:“还有,其实坊间的传言不是我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就是,谢谢你肯娶我。”   周启怀疑,若不是坐着不便,她是能给他鞠躬感谢的。   “周大人,你去哪?”   见他要去开门,宝忆忙起身跟过去,像怕被抛弃似的。   周启回头,指了指书房:“我去办公务。”   周大人?   他心里不悦,面上不显。   往左站了站,挡住要侵袭进来的风,“你先睡,别等我。”   夜里风大,她又生的娇娇弱弱,少不得吹风受凉。   “我睡不着。”声音带着委屈,又有几分可怜。   姜宝忆揪着他衣袖,跟上去,娇小的身子笼在周启的阴影中。   “我去书房陪你吧,我能研墨,也能端茶倒水。”   “宝忆,我有小厮可以使唤。”   周启没推她,将人护在怀里拢起衣领。   小姑娘身上有股暖暖的香气,愈是靠近,那香气愈往鼻子里钻,勾的他神思荡漾,便抬头尽量避开些。   他娶她,是因为实在没甚耐心了。   因为他发现,宝忆是块不开窍的石头,给她时间思考,纯属浪费,她不但不会反思,还会变着法逆向退缩。   不如就娶进门来,省的旁人惦记。   万一哪一日,她真就开窍了呢。   宝忆怕被他推开,索性两只手揪住他衣裳,小声道:“那我就在旁边坐着,不说话,好不好?”   余嬷嬷说了,大婚之夜新娘子断断不能一个人。   不吉利,往后日子也不会顺遂。   她还是想要下半身圆满幸福的。   果然,花梨木长条案斜对面的塌前,宝忆找出一卷《治水论》,就着灯火慢慢看,看着看着整个人就歪在软枕中,迷迷糊糊犯困。   周启扫了几眼,终究没忍住,走上前扯了衾被盖在她身上。   隔着这样近,听见那绵密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仿佛格外心安。   他叹了声,眉眼染上暖意。   转至年尾,周夫人叫住伺候的小厮,问周启这几日的用水。   小厮摸着后脑勺,“郎君夜里叫水,却不是叫热水,每回都要井里现提上来的冷水,也不叫人伺候。”   周夫人了然。   这夜,书房多了碗莲子百合羹,清香扑鼻。   姜宝忆喝了一碗,眼见着周启还在忙碌,便上前催促。   “大人,快喝粥吧,再不喝就凉透了。”   周启没抬头,嗯了声后道:“我不饿。”   姜宝忆摸着滚圆的肚皮,连日来的相处,她已经和周府融合的很好,何况从前就跟周夫人还有二郎三郎熟悉,故而也就没了刚进府时的局促,愈发自在。   她默默把周启那碗莲子羹也喝光,怕打扰周启公事,便走到对面屏风后溜达着消食。   她很享受这种氛围,甚至比在舅舅家里还要自在。   夜里与夫人用晚膳后,她就主动来到书房,周启忙公务,她忙自己的琐碎,或是绣花,或是练字,再或者看看账簿,两人互不打扰,各自安静。   她走了会儿,浑身不知怎的开始发热,且口干舌燥。   她拿扇子呼呼的扇风,不顶用。   那种燥热中含着饥渴,说不清的难受。   她褪了外衣,深吸一口气后,悄悄把后窗打开,透进点风来,境遇好转。   然不过一刹,身后就走来个高大威严的人影,手臂从她耳边穿过,不由分说拉上窗牖。   肃声皱眉:“天寒地冻,不可开窗。”   他站的近,身上又有股墨香。   姜宝忆不提防,闻到他独有的气息后,只觉得血液噌的乱窜起来。   背在身后的手不安分的提起来,又落下,眼看着周启要走,她猛一咬牙,从后一把抱住他的腰。   绯红的小脸不由分说贴在他衣服上,两只手抱的紧紧。   周启愣住。   下意识就去掰她的手指。   可小姑娘皮娇肉嫩,又抱的严实,他不好硬掰,只得耐着性子劝:“宝忆,你松开手说话,我不走。”   姜宝忆迷迷糊糊,只知道抱着他时,内心才不那么难受焦灼,便含糊不清的耍赖。   “不好,我就想抱抱你。”   周启能克制,前提是她不来招惹。   如今软玉在怀,他焉能把持的住。   饶是如此,他犹能察觉小姑娘的不对劲,反手触到她额头,立时将目光挪到那两碗喝得干净的百合羹上。   想起母亲膳桌上别有用心的凝视,他瞬间明白过来。   转身,捧住宝忆的面颊。   使劲往下咽了咽喉咙,拉开两人距离。   “宝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宝忆点头:“知道,做娘子该做的事。”   理直气壮。   周启闭眼,随后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榻上衾被推到一角,小姑娘后背挨着软枕,双手环住周启的颈项。   嘴里喃喃:“大人。”   “叫郎君。”   “哥哥。”   “叫郎君。”   “郎君哥哥。”   一汪春水,如屋外檐上落雪,溶溶缓缓。   -----------   后来,很久。   周家娘子姜宝忆也有了圈子,与相交甚好的几位女眷时不时就聚在一起打马球,打捶丸,煮茶下棋。   每每有人问到她与她家郎君。   她总是神秘兮兮说道:“外间传言都是虚的,不是郎君喜欢我,是我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也是我先同他坦白的。   他娶我,起先不是因为喜欢,是奔着负责的态度,怕我被流言中伤。”   众人:.....   我们听到的好像不一样。   表面上都纷纷点头:“你可是嫁了个好郎君。”   姜宝忆得意极了,又不敢翘尾巴,“不过眼下郎君疼我疼的要紧,有道是,付出总有收获,我待他好些,他也能待我更好些。”   众人:......   你怕是不知道你郎君在外如何袒护你。   大理寺   景子墨笑:“你也不管管你家小娘子,哪有姑娘家跟人说是自己厚脸皮追夫君的,我娘子可是劝她好几回,她还是傻乎乎的没听到心里,幸好她交好的都是得体贵重的女眷,否则少不得议论。”   周启也颇为头疼,他疼她,爱她,护她,外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偏她每日费力讨好,枕中哭喊时,也是极力忍耐。   似打定主意要敬重他,听从她。   嫣红的眼眸流泻出倾城神采,细长的手指触之入春。   思及此处,他忽然就不那么在意了。   是了,又如何。   他的小娘子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乖乖巧巧,却又心性坚韧。   他宠她,不管外面风雨多大,总不叫雨淋了便是。   起身,撂下一句话:“回了,再晚些娘子要担心。”   屋外日头西斜,宵衣旰食的大理寺卿,脚步轻快地出门疾走而去。   天色正暖,晚霞透过日光洒在屋檐上明晃晃的橘红,檐铃被风吹出叮铃叮铃的响动,树上的桐花开的淡紫,啪嗒一下掉在房檐,惊飞觅食的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