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女软撩疯犬皇子   作者: 余生怀   简介:   焉谷语是丞相之女,容貌倾城,八字极好。   一日,她偷听到,皇后当年为夺后位换了淑妃刚生出的孩子,还将那孩子送进了斗奴场。当晚,她梦到那名皇子登基成帝,屠了整个皇城。   父亲与当年之事有牵扯,为保全家周全便将她送给了新帝。   白日,少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夜里却像是怕冷怕黑,非要抱着她才能入睡,他喜欢在她耳边说些阴暗的东西。   “你知道么,疯狗最喜欢咬人的脖子。”   “这寝殿里除了我们俩都是被我害死的怨鬼,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怨鬼。”   “你再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便让外头的侍卫都进来瞧着。”   ……   她不回应他便要折腾她。   入宫后,日日看着少年折磨人的残忍手段,她的头疼之症愈发猛烈,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醒来后,焉谷语浑身冷汗,匆匆赶往斗奴场。她晓得自己有预知能力,如今距离梦中之事还有一年,现在给他洗脑还来得及。   少年刚受过刑,浑身是血,凄惨至极。她看得五味陈杂,倒是有些理解他在梦中的所作所为。   有皇后在,她救不出他,只能日日点他陪玩,五分真心演出十分的效果,为的就是让他之后还这份人情。   陆惊泽:   他被厌恶他的生母抛弃,又被人卖进斗奴场,真皇子与他面容相似便将他当成替身。   一日又一日的鬼门关,他都咬牙忍着,拼命活着。直到那天,她轻轻吹着他被烙印过的脸,还将手中的糖塞进他嘴里。   她看他的这些日子,是他黑暗扭曲记忆中的唯一一段甜。   “你以后圆滑些,再受伤我会心疼的。”“别躲,你这半张脸我也喜欢。”“你若是觉得自己脏,那,我来净化你好不好?”   ……   至此,她成了他的心头痣。   他不容于世,怕配不上她便拿了真皇子的身份站上最高处。然后事实是,一得到他的承诺她便去嫁人了。   她嫁给别人的那天,他闯了新房,将染血的长剑递给她,再用胸膛抵上剑尖,一寸寸迫近,笑道:“我说了,只有你靠近我,我才心甘情愿当你的狗。”   *双c,1v1*   *人物关系有点狗血,男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介意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焉谷语,陆惊泽(赤獒) ┃ 配角:贺良舟,焉夏致,陆观棋 ┃ 其它:救赎,真假皇子,替身,疯子,狗血   一句话简介:你靠近点,我就心甘情愿做你的狗   立意:即便身处逆境,也要追求光明。 第1章 预知梦   二月初的晚上,焉谷语做了个梦,这个梦很长。   她梦到十九岁的新帝陆皑弑父弑兄,血染皇宫,全城百姓惶惶不安。   而这位少年帝王有个怪癖,喜好收集美人,尤其是肤如凝脂的,父亲为保丞相府周全便将她送进了皇宫。   那天夜里,她与一群美人被侍卫带去了未央宫的露天宴会场。   陆皑就坐在龙椅上头,只一袭肃杀白衣,并未穿龙袍,右腿曲起踩在软垫上,姿态懒散,半点儿不像皇帝,更像个纨绔子弟。   他长得极为好看,眉目隽雅似描,面容胜似玉雕,尚且透着些许青涩,然而最让人注意的是他的右颊,上头被烙了两字。   “疯狗”。   她记得父亲同她提过一件事。   十九年前,父亲还是皇宫里的侍卫长,负责各宫的夜巡。当时,辛贵妃与刘淑妃都怀有身孕,皇上许诺,谁先生出男孩儿这后位便是谁的。巧的是,两位娘娘刚好在同一晚生产,刘淑妃先诞下男孩儿,按理便是皇后人选,奈何辛贵妃手段多,先是买通产婆换了刘淑妃的孩子,再绑她娘亲威胁父亲。父亲没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真皇子被送出宫。   谁也想不到,那孩子会被送去斗奴场。这印记估计就是在斗奴场里烙的。   她看向宴会场中央,那里倒了七具尸体,是定远将军常粲和他全家,被折磨得很惨。全帝都都晓得一件事,常粲刺杀新帝失败了。   “全部拖下去,晾在城墙上晾一月,叫全帝都的百姓都来瞧瞧他们的大英雄。”陆皑展开折扇,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纸面,长眉微微蹙起,他感叹道:“纸扇面还真是禁不起折腾,换作人皮应该会好上许多。”   语毕,他侧过视线,“都带过来。”   美人们纷纷吓得面色惨白,瘫软在地。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今晚凶多吉少。听他的意思,他找她们过来并非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想要一块好皮做扇面。   扒皮。光是想想都觉得疼,何况她极为怕疼,一个头疼之症都能让她死去活来。   “人倒是挺多。”陆皑嘲弄道,右颊上那两字在闪烁的灯影中明明灭灭,时而黯淡,时而明亮。   他像看物品似的打量她们,时不时发出几声评价。   “皮太糙。”   “黑了点儿。”   “皮不错,可惜人长得一般。”   ……   “呵,焉问津真是条贪生怕死的好狗,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肯舍弃。”冷不丁地,少年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抬起脸来。”   他一出声,她的心瞬间凉透了。没法子,她颤巍巍地抬起脸。   两人的视线在火光中相遇。陆皑阖了阖眼皮,目光有一刹的停顿,他一下一下地捏着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口。“焉问津送我进斗奴场,那么你呢,想送我进地狱?   没等她回答,他竟笑了。纵然他面上在笑,眼里却是冷的,雪一样的冷。“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后来,她进了皇宫,他将她当成配件,走哪儿带哪儿,让她生生看着他折磨人。   她不看,他便亲自撑开她的眼,阴森森道:“不是想送我下地狱么,来啊。”   “你这样的人迟早遭天谴。”她咬牙说道。   “天谴?哈哈哈,真要有这东西它早劈我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告诉你,只有废物才会指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少年搂着她放肆大笑,笑声空洞而清浅。之后,他最常做的事便是蹭她的脖子,如同一只被遗弃的狗。   白日,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要如何便如何,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夜里,他却像是个怕冷怕黑的人,非要与她睡一个被窝。   他喜欢从背后拥她,拥得很紧,紧得她喘不过气。她受不住便会去掰他的手,这时,他便会在她耳边说:   “跟我这样的疯狗夜夜同睡一榻,尊贵的相府小姐一定厌恶极了。”   “听人说,你喜欢陆观棋?是不是?不过他死了,我杀的。”   “你知道么,疯狗最喜欢咬人。它们会事先找准地方,等时机成熟便会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   “我要是咬了你,你会不会哭?”   “我父皇既认了你做义女,你就是我妹妹,喊声哥哥来听听。”   ……   她不答,他便要折腾她,比如在春寒料峭的夜里故意扔掉被子逼她去抱他,比如在她的锁骨上咬出牙印,又比如,作弄得她睡不了觉。   他这般折磨她,她恨透了他,日日都想杀他,但他聪明地很,她根本寻不到机会下毒。   宫里头的日子度日如年,陆皑一日比一日疯,她一日比一日憔悴。   因着看了太多的血腥场面,她夜夜难以入眠,头疼之症愈发严重,没几月便开始缠绵病榻。期间,陆皑没来瞧她,倒是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来了,奈何他们不是扁鹊华佗,救不了她。   临死前,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寝殿里安静地出奇,但她隐约觉得屋内有人,他说,“你不是想看我下地狱么……”   后头的话,她没听着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啊!”   焉谷语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面上冷汗淋漓,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亵衣也湿透了,半粘在身上。   她仔细瞧着四周,确定是自己的闺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呼……”她暗自回想梦里的事,一切都很清晰,皇宫,鲜血,少年,寝殿,什么都没落下。   其实她很少做梦,但做的梦一定是不久后的事。例如七岁那年,她梦到自己从马上跌了下来,结果八岁生辰那天她真就从马上跌下来了,再例如三年前,哥哥出征前一晚,她梦到哥哥会战死沙场,七月后,边关果然传来了哥哥战死的消息,例如……   这一件件的,她说了父亲不信,但她自己是信的。所以说,梦里的事一定是真。   至于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她想,定是昨晚她无意间听到皇后与太监杨觉远谈话的缘故。   皇后为与刘淑妃争夺后位,在两人生产那晚用狸猫换了刘淑妃先生出的男婴,还将那名男婴送进了斗奴场。   不过有一点她想不通,皇后为何不杀了那个孩子,而是将他送进斗奴场,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   多大仇。   念起皇后平日里高贵端庄的模样,内里竟如斯歹毒,她顿觉背后忽来一股凉意,吹得她汗毛直立。   也是,不狠的人怎能坐上皇后的位置。皇宫这个地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会吃人。   焉谷语思量着,眼下距离梦中之事还有一年,那少年此刻定在斗奴场里。不论梦中之事真假与否,她都得去见见他。至于后头要如何,见了再说。   “小姐醒了么?”揽月敲响房门。   “醒了。”焉谷语嫌弃地扯了扯黏在身上的亵衣,扬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   二月初三,惊蛰。卯时末,天色灰蒙蒙的,瞧着多半是要下雨。   焉谷语挑了身最普通的衣裳,外罩一件雪白的流苏斗篷,与揽月走后门坐上出行的马车。   马车跑得并不快,车帘一摆一合,外头的景色交错而过。   焉谷语自小患有头疼之症,帝都城里的大夫看遍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说她身子虚,得喝补药,而这补药一喝便是十几年。   她自己是觉着,头疼是因为预知的能力,老天爷在罚她。   喝了汤药后嘴里发苦,且愈来愈苦,焉谷语便拿了腰包里的糖粒出来。她静静含着,单手支起下巴,任由思绪在清晨的喧闹声中翻飞。   “斗奴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光是看那两字便知道少年在里头过着非人的生活。他血洗皇城是为复仇,有因有果,她评判不了对错,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便不对了,残忍暴虐,下地狱也不为过。   不过有件事倒是稀奇,他只革了父亲的官职,没做其他恶事。   “小姐今日为何要去斗奴场,您之前从来都不去的。”说起斗奴场,揽月面上写满了嫌弃,“那可不是好地方,脏得很。”   焉谷语伸手点了点揽月的额头,红唇轻启,狡黠道:“秘密,不告诉你。”   “行吧。”揽月吐吐舌,兴奋道:“小姐,您今年又得了美人排行榜的第一名。听街坊邻居说,您的票数比排名第二的长晋公主还多上两万呢。”   “这虚名头要来何用,又不能当饭吃。”焉谷语抬手摸上面纱,轻轻叹息一声。   她也不晓得自己的命是好还是坏,十岁那年,父亲特地请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她福泽深厚,近者延年益寿。后来不知谁将这话传了出去,被当今圣上听着了,圣上信其有,便认了她做义女,也因这话,每回她上街都会被人围堵,弄得她出门极为费事。   后来,哥哥战死,“近者延年益寿”的批语就没人在意了,她上街也方便了些。   结果好景不长,她十四岁那年入选美人排行榜,还是第一的名头。名头是不值几个钱,却叫她出行又难了,总要戴面纱斗笠,同行还得焉一焉二跟着。   “是不能当饭吃,但它好听啊。”揽月不解焉谷语的冷淡,继续道:“倘若奴婢有这名头做梦都能笑醒。三小姐今年排第五,比去年还降了一名。”   “是么。”焉谷语被勾起了好奇心,念起自己的手帕交便问:“谢姐姐呢,她排第几?”   “谢小姐今年排第三。”揽月想了想,面上神色古怪,“去年她明明才排十二名,今年竟然一飞冲天,坊间说,是逍遥侯砸钱给她买票了。”   “噗嗤”,焉谷语忍俊不禁,“什么砸钱买票,别胡说。”   “虽说奴婢喜欢她,可要讲姿色,谢小姐确实比不过三小姐和辛小姐。得亏侯爷只买到第三名,没买第二名第一名……”   揽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焉谷语好笑地听着。   “吱呀”,约莫半个时候后,马车缓缓停下。   “小姐,到了。”   一听斗奴场到了,焉谷语心底便生出些无来由的慌张,手脚也跟着紧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和离后驸马对我追悔莫及》文案   裴子渠是皇宫里唯一一位公主,自小皇上宠哥哥疼,什么委屈都没受过。   公堂审案那日,她见着出尘清冷的新科探花郎,一眼便动了心。而后,她想尽法子接近薛浥,奈何薛浥就是不喜她。   后来皇上看不下去了,主动给两人赐了婚。   婚后,裴子渠收敛性子,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然而薛浥始终冷情冷脸。   没多久,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来了薛府,裴子渠这才知道,原来薛浥有个白月光。终于,她悟了,也忍不了了,直接写下休书扔在薛浥脸上,当晚便搬回了公主府。   薛浥心气高,被强逼着做了驸马,性子更冷了。人前,他恭恭敬敬地喊裴子渠公主,人后,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喊裴子渠公主,仿佛两人只是君臣。   直到那张休书扔在面上,他的心一下子慌了。   裴子渠走后,薛浥只觉薛府有点空荡。第二日,第三日……他越过心越空,空得想发疯。   几日后,街坊邻居都说裴子渠广招男宠,报名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足足绕城十三圈。   听得这消息,薛浥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他赶到公主府时,裴子渠身旁围了一堆俊俏的男人,有太傅家的公子,有侯爷家的世子,还有新科武状元,他们端茶倒水,抚琴吟诗,场面十分热闹。   裴子渠:“前驸马,你来这儿做什么?”   薛浥咬牙,“应聘男宠,自荐枕席。公主,臣错了。”   裴子渠冷笑,他还是喊她公主,喊自己臣子,“你瞧瞧,本宫缺你一个男人么?来人,将前驸马乱棍打出去。”   至此,薛浥天天来公主府,什么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上赶着当男宠,奈何裴子渠像是彻底变了心。   薛浥没法子,一日夜里,他翻墙进了裴子渠的卧室,直接上榻,红着眼道:“娘子,我知错了。我把心给你践踏,只求你别再招他们。”   裴子渠:滚! 第2章 斗奴场   斗奴场,顾名思义,斗奴的地儿,位于都城最南边,占地广,地势高,共有九幢不同形状的楼阁。   四周守卫皆是壮汉,一个能顶普通人两个,长相也是凶神恶煞的。   “小姐,您真要进这地方啊?”揽月被吓得咽了口口水,使劲拉扯焉谷语的衣裳。   毕竟是头一回来斗奴场,焉谷语自己也怕,可她来都来了,总不能只在外头瞧瞧。“你若是怕的话待在马车上头吧,我与焉一焉二进去。”   焉一焉二并非丞相府的家丁,而是焉问津买来的武林高手,一男一女,只负责保护焉谷语。   揽月重重点头,认真道:“小姐千万小心,奴婢便不进去了,万一有什么事他们也好全力保护小姐。”   “嗯。”   焉谷语摸向耳边的面纱,确保系带没松才走向斗奴场。   守卫见着来人,纷纷瞪大双眼,无一不露惊艳之色,然而他们并未作出逾矩的行为,只恭恭敬敬地拿了个面具递给焉谷语。   “客人,这是您的出入面具,可戴可不戴,随您喜欢。”   焉谷语接过面具瞧了瞧,白底金面,只有模糊的五官,材质跟一般面具没什么两样。   待她戴上面具,侍者才过来引路。   进门便是前厅,这会儿没什么人,里头空荡荡的。出了前厅后有条走道,走道连着几十格台阶,行至最上格台阶便是竞场外圈的看台,看台呈圆状,共四层,每半丈一个小隔间。   竞场最内圈是泥地,也是斗奴的地,直径十几丈,整个都在看台下头。   “客人是来坐局还是遛弯?”   忽然,迎面走来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长相平平,面上挂着讨好人的笑。   焉谷语被问住了,男人说的话,她听不懂。   “看样子客人是头一回来我们斗奴场,那便让我先为您介绍介绍。”男人一眼看出她的迷惑,伸手做了个“请”字,“客人,这边请。鄙人张落,是这斗奴场的二管事。”   “张管事。”焉谷语收回落在竞场的目光,跟着张落往前走。   “我们斗奴场通常只做两种生意,一是斗奴,二是营乐。”张落指着旁边的竞场,一句句道:“这下头便是竞场,每十日进行一次角斗,人斗人,兽斗兽,人斗兽,大致分为这三类。在角斗胜负出来之前,每人都可下注赌其中一方赢,规则与赌场里头的差不多。除了角斗,我们这儿还有营乐,倘若您看上了哪个斗奴,便可点他在斗奴场为您做任何事,这叫坐局,每人每个时辰三十两银子,若是您觉得我们这儿的环境不合心意,也可将斗奴带出斗奴场,这叫遛弯,每人每个时辰六十两银子,期间,他们若是伤了残了死了,您得按照相应的价钱赔偿。”   焉谷语默然听着,心道,怎的这般贵。她下意识往腰间摸去,此次出行她带的银子不多,估摸也就三十五两,只能买一个时辰。   “张管事,我若是看上了哪个斗奴能买下他么?”焉谷语想,日日来这儿花钱还不如直接将他买下来,如此也算个大人情了。   闻言,张落停住身形,微妙地瞧了她一眼,“买下斗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客人想仔细了。况且有些斗奴我们大管事不让卖,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不让卖?”焉谷语准确抓住这三字。眼下她还不确定斗奴场的管事是否晓得陆皑的身份,不过直觉告诉她,陆皑一定在不能买卖的斗奴里头。   “至于缘由大管事没说,我也不会问。若是客人执意求一个答案,见着大管事时可自行询问。”   绕过竞场后便是大片的亭台楼阁,颇有诗情画意。   张落介绍道:“这儿是暖阁,作坐局之用。暖阁后头是个狩猎场,里头养了数十只猛兽。”   焉谷语不悦地拧了一下眉头,坐局跟进风月场根本没什么区别。   两人走过长长的走道,最后停在走道尽头,尽头是两扇紧闭的玄铁大门,上头落了一把青铜锁,旁有八人看守。   “打开。”张落扬手示意看守卫。   “是。”守卫应声打开玄铁大门。   随着大门被一寸寸打开,里头的石阶也渐渐露了出来,是通往地下的。张落指着石阶道:“客人,斗奴都关在下头,我带您下去挑选。”   “嗯。”焉谷语点头,提起裙摆往下头走。   *   底下一层点满了火把,并不比上头暗。走道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两侧全被石墙隔成了矮房,长一丈,宽一丈,面对走道的那侧用粗木拦着。   听得脚步声,斗奴接二连三地靠上木栏,大多都是精瘦的年轻人,少数魁梧,各个目光灼灼,仿佛在期待什么。   直勾勾的目光蜂拥而来,焉谷语不快地沉下脸,视线从一侧扫去,矮房里头勉强能看,几乎没什么污秽物,只是灰尘多了些。   她边走边在人群中搜寻陆皑。这些人都穿着单薄的粗布短打,脸上脏兮兮的,怕是不怎么洗脸,每人脖子里都带着一块黄木牌。   夜鹰,黑熊,财狼……尽是些野兽的名字。   其中几人的面上也烙着烙印,她猛然想起陆皑脸上的烙印,问道:“张管事,为何有些斗奴的脸上烙了字?”   “这是惩罚,惩罚他们不听话。”张落轻蔑地瞥了眼两侧的人,仿佛在看蝼蚁一般,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温和的。“我们斗奴场共有六百多个斗奴,分四个地牢关押,这是第一个地牢。客人说说自己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您挑。”   “先看看吧。”梦里的少年叫陆皑,但少年在这儿一定不叫陆皑。焉谷语记得他的脸,说是说不上来了,看到的话她一定能认出来。   “好。”张落笑着道,慢悠悠地领着焉谷语往前走,“客人慢慢看,喜欢哪个尽管同我说,我立马给您安排。”   正如张落所说,这儿斗奴众多,她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将陆皑找出来,况且他们脸脏,五官更不大好认。   “二管事,赤獒已处刑完毕。”倏地,前头走来两人,他们一左一右拖着个少年。   瞬间,空气中传来一阵浓厚而新鲜的血腥味。   少年的衣裤几乎被打成了碎布条,浑身都是红色的口子,伤处皮肉外翻,瞧着很是骇人。他耷着脑袋,呼吸轻不可闻,已经奄奄一息了。纵然两鬓长发垂落,也没能挡住他右颊上的字。   “疯狗”,字迹上头血迹斑斑,衬得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   “……”焉谷语一眼便认出了他。梦中,他喜欢掰她的脸,强迫她看他折磨人,有时他也喜欢凑近她,将那两字往她脸上贴,还问她好不好看。   所以说,她记别人的脸兴许没那么清,但记他一定很清。   单瞧他这副狼狈凄惨样,任谁也想不到他日后会坐上那个位置。   焉谷语不忍看,将视线往下挪了挪。那烙印一看便是刚烙的,倘若她早点过来,他应该能逃过一劫吧?   这一想,她心头还真有点复杂。   “嗯。”张落满意地点点头,“带去暖阁,赶紧让孙大夫过来给他治伤。你们小心照料,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否则大管事定会要你们的命。”   焉谷语心头一动,霎时,有个念头在她脑中浮了出来。   “是。”两人异口同声道,拖着少年正要离开。   “等等!”焉谷语喊住两人。或许是出于愧疚,毕竟少年被送入斗奴场有她父亲的责任,又或是出于怜悯,因为她心善,还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救了少年,少年将来会感激她。   不管或许什么,最后都是喊了。   “嗯?”张落转过身,关切地问:“客人可是不舒服?”   焉谷语伸出葱白的食指,果断道:“他,我要他。”   被人拖着的少年双眸紧闭,长睫却在听到少女的声音时颤了颤。   “这……”张落语塞,为难道:“客人有所不知,赤獒野性难驯,且刚受完刑,实在不适合……”他顿了顿,似乎是怕有些字眼会惹焉谷语不高兴,“不适合讨客人欢心,客人还是换一人吧。”   “不换,非他不可。”焉谷语摇头,语气坚定。“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想同他聊聊天。”   张落也不多说,淡淡道:“那便请客人先行去暖阁等候。”他看人多年,能分贫富,能分善恶,自然也能分真假。   *   随后,侍者带着焉谷语去了暖阁,这会儿来斗奴场找乐子的客人少,他们便挑了间最大的厢房给她。   焉谷语独自进入厢房,留焉一焉二在外守候。   这厢房比她的闺房大上两倍不止,半空中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鞭子及吊人的铁链子,焉谷语满脸震惊。两侧墙面上画有极为暧昧的图案,只一眼,她的脸便开始发烫了。   调转视线后,她看到了一张红木床,上头设有内嵌的铁环,刚好在四个角,像是锁人用的。   靠近窗户边的位置摆了一架古琴,一块棋盘,这些与鞭子铁链放在一处怎么瞧怎么突兀。   许久以前她便听人提过,权贵来这儿寻欢时,斗奴什么都得做。   这个地方很脏,有流血的脏,有交易的脏。   其实仔细想想,陆皑确实可怜,若非皇后来这一出,他便是当今的太子,何必在斗奴场里当斗奴。   从张落方才说的话来看,他受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家常便饭,他们将他打到奄奄一息,又费劲心力将他救活,为的就是看他痛苦地活着。   这样的苦,这样的折磨,一般人根本受不住。   想着想着,她又立马告诉自己,自己为何要同情他,他当上皇帝之后也做了恶人,还害死了她。   她虽患有头疼之症,但怎么也不至于英年早逝,会英年早逝全拜他所赐。再者,她与太子哥哥多少也算青梅竹马。在她看来,太子哥哥宅心仁厚,比他强千倍。   “咚咚咚”,房门被人敲响。   “进。”焉谷语侧身看向房门。   侍者推门而入,将昏睡的少年抬上床榻,再用铁环锁住他的四肢。   “请客人克制自己,若是赤獒死了,管事会同您索赔三百万两银子。”语毕,他们关上房门离去。   房门一关,整个厢房都安静了。   面具戴久了,额头那块肌肤被磨得厉害,焉谷语索性摘了面具。   榻上少年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他没穿上衣,全身缠满了厚厚的绷带。   焉谷语轻手轻脚地走向少年,没敢坐下,只敢屏息打量他,他脖子里也有木牌,上头写着两字,“赤獒”。   此刻的他比梦中要削痩得多,身上肌理倒是流畅,人也长得高,像个竹杆子。   可怜是真可怜,往后作恶的时候也是真可恨。   事实上,赤獒并未昏迷,是醒着的。他晓得,床榻边的少女正在打量他。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多半是个病秧子。   他暗忖,这样的人也敢来暖阁寻乐子?   斗奴场里有个规矩,凡是年满十八的斗奴便会被安排给客人取乐,或为人,或为兽。而来暖阁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和好龙阳的男人。   昨晚是赤獒第一次被安排,同此时一样,他被铁环锁着,可即便四肢被锁,他也绝不任人折辱。   所以他咬断了那个男人的脖子,张寇锦知晓此事后给他上了三套刑具。   这么多年下来,他最清楚一件事,自己跟其他斗奴不同,无论他做得多出格,张寇锦也只会罚他,并不会要他的命。   至于眼前的少女,她若敢靠近,他同样会咬断她细嫩的脖子。 第3章 靠近他   满室寂静,案上点着上好的檀香,一缕青烟正从狻猊炉中冒出,袅袅而升。   时间一点点溜走,少年却没醒转的迹象。   焉谷语大着胆子又走近了些。   蓦然,少年睁开眸子。他的眸子很亮,眼尾展开时携着一股浓厚的戾气,一眼望过来时犹如雪地里的刺儿,又冷又尖。   “啊!”她被吓着了,急忙往后退去,转念一想,他都这样了,还能吃了她不成。   于是乎,焉谷语主动上前,在床沿边坐下,大大方方地打量少年。他这张脸生得极为俊美,纵然加上两字也还是俊美,甚至加了之后更惹人怜爱。   回忆梦中,他总问她那两字好不好看,她打心眼里讨厌他,想说“难看”,但这两字在撞上他的脸时便会生生改成“好看”,也是奇了怪了。   “……”   对于她这前后反差的举动,少年微微诧异。接着,他也开始打量少女。   少女年纪不大,十五六的模样,肌肤雪白无暇,面上带着厚厚的纱巾,根本看不清面容,但就凭这绝色的眉眼也该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她着一身素白的衣,只有衣襟和袖口用金色绣线绣了一丛蔷薇花,简单典雅,与那些满身金银又脂粉味浓烈的贵妇人大相径庭。   这样的人,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来寻乐子的。   不是来寻乐子便成。少年懒得搭理,疲惫地闭上双眸。   少年闭眼的那一刻,焉谷语脑中闪过两个法子,要么扭转他残忍暴虐的性子,让他出去之后做个正常人,便不会有梦中那一出了,要么让他就此消失,永绝后患。   前者倒是可行,后者难。   难在他是个皇子,还是在斗奴场里,她没那么好下手。其次,当年那事父亲也有份,以他的性子居然能放过父亲,多少也算是恩情了。   最后一个难的缘由,她是正经人,心善,不像他一样残暴。   思量半晌,焉谷语决定扭转少年的性子。她望着他上了药粉的面颊,尽量将声音放柔,关切道:“小哥哥,你的脸还疼不疼啊?”   软糯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少年的耳朵颤了一颤。   “有这东西锁着,你一定很不舒服,我帮你解开。”对方不回应,焉谷语便继续演,努力做出一副关心他的模样。   语毕,她往床沿边的圆盘机关瞧去,老实说,方才她压根没注意那些人是如何打开机关的。   真是失策。   焉谷语起身,两手按上圆盘,试探着转动它。奈何她力气小,不管怎么出力,机关都纹丝不动。没一会儿,她面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试了许久都没打开,焉谷语来气了,鼻尖重重哼出一声,一抬头,正好撞进少年阴沉沉的眸子里。   她往后一缩,语气不善又带着几分明显的委屈,“对不起,我打不开。”   少年嗤了声,似是嘲弄。他转动目光,缓缓落在少女额间的细汗上。   似乎,他的目光没方才那么冷了,焉谷语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她眨眨眼,矮身坐上床前的踏板,如此一来,他们俩的视线几乎处在同一平面上。   “你现在一定很疼吧?”她将手搭在床缘,担忧地望着他。   少年遽然捏紧手,这样温柔关切的话语,他只在梦里听过,那是七岁之前的记忆。   偶尔,那个女人也有不发疯的时候,会给他梳头,会给他洗脸,然而这些记忆早已被时间洗得模糊不堪了,只留零星的残影。   见他神情微妙,焉谷语顿觉自己赌对了。他缺少亲人的关心,又没人教他是非观念,心理扭曲,所以才变得残暴,本性应该不算黑。用极致的温柔,或许可以感化他。   “哎呀,你脸上的伤流血了。”见状,她摘下腰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脸,边擦边往伤口处吹气,故作心疼道:“别怕,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   他本想张口咬她的手,结果没咬下去。   少女的气息略显温热,吹在火辣辣的伤口上,更疼了,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竟从其中觉出了一丝凉。   他不明内心的古怪,长眉蹙起,刚想闭上嘴,这时,嘴里被塞进一颗糖。   霎时,酸与甜的滋味充斥在口腔中。活这么大,他从没吃过糖,只听那些斗奴提过,比起馊菜馊饭,糖自然是好吃的。   他将那颗糖压在舌下,慢慢地抿,慢慢地体会其中滋味,并不怕糖中有毒。   为防斗奴逃跑,张寇锦在他们进斗奴场的第一日便给他们喂了断肠毒,在断肠毒面前,其他毒根本不足为惧。   “好吃么?你要的话我还有。”焉谷语细细观察少年的神色,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将腰包里的糖全拿了出来,堆成一堆放在他手边。“你现在不能动,我喂你。”   少年回神,冷冷地睨了眼手边的糖粒。   他态度冷淡,焉谷语也不恼,她有耐心地很,赤獒在斗奴场里待了十八年,心性难改,要感化他必定得花时间,而她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   待少年的面庞不再流血,焉谷语才收起帕子,甜甜道:“我想同你交个朋友,成不成?”   少年缄口不语。他看得出,她对他的好带着一丝刻意和试探,隐约间,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气恼。在他见过的人里头,她无疑是奇怪的,因为那些人只想羞辱他,让他开口求饶,说他们想听的话。   一阵沉默。   虽然床榻上有个人,但从始至终都是焉谷语一人在说话,好在她也没觉得如何,父亲自小教她,做任何事都不急于一时。   “你休息吧,我弹首安神曲给你听。”焉谷语按着床缘站起身,径自去了古琴前头坐下。   “铮”,“铮”,“铮”,琴弦在她手下发出了平稳而脱俗的声响。   少年忍不住侧了头,注视弹琴的少女,绸缎般的长发从她肩头流泻,偶有几缕掠过吹弹可破的肌肤。她视线专注,白皙的十指勾着琴弦上下翻飞。   原来琴声真能让人安静下来。   “咚咚咚”,冷不丁地,房门被人敲响了。   少年不快地锁起眉心。   焉谷语看向房门,心想,该是时间到了,她刚想完,门外便传来了侍者的声音。   “客人,一个时辰快到了,可要续费?”   续不起。焉谷语摸着干瘪腰包叹息,感化他不仅要花时间,还得花钱。“不续了。”   听得那三字,赤獒自嘲地勾起嘴角,扯出一个了然的笑,笑自己,也笑自己的命。没有人会在乎他,他只是一个,被爹娘抛弃的野种罢了。   焉谷语行至床榻前,言语间极尽温柔,“对不起,今日我银子没带够,不能陪你了。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焉谷语也没多待,拿了面具匆匆离去。   她一走,空气中的那股子药味便跟着淡了。少年平躺在床上,闻惯了血腥味和灰尘味,他此刻竟觉得药味好闻极了。   他讷讷地望着帐帘,翻手摸向手边的糖粒。嘴里的糖被一点点吃没了,甜过之后,他反而觉得嘴里更苦。 第4章 假身份   下了几十格台阶后,焉谷语恰好遇着刚来斗奴场的大管事张寇锦。   张寇锦负手走着,健步如飞,面上乌云密布,似乎刚受气过。   “大管事。”侍者躬身行礼,自觉将头压得很低。   想起张落说的话,焉谷语也不管张寇锦的脸色如何,出声道:“大管事请留步,我想同你买一个人。”   “嗯?”张寇锦被少女的声音拉住,脚下步子一顿,他侧过身,对上她时已换上另一幅和煦的面孔,“客人想买谁?”   “赤獒。”少女粉嫩的唇瓣中滑出两字,清脆动人。   这两字一出,张寇锦面色骤变,却又在瞬间恢复如初,他展开眉眼,好声好气道:“对不住了客人,赤獒是我们斗奴场最会角斗的斗奴,我绝不卖他。”   焉谷语不死心,又问:“再多的银子也不卖?哪怕是一百万两?”   张寇锦盯着焉谷语打量,摇头道:“三百万两也不卖。”   “他在这儿总是被打,身子骨瞧着也比其他斗奴也弱,说不准没几年便不行了。”焉谷语真切地说着,打算试探一番张寇锦的心思,“到那时,大管事便是想卖也卖不出。”   “客人好口才,但我还是那句话,不卖。”张寇锦望着少女的眼神几经变幻,“还请客人另选斗奴。”   “另选就算了,我不喜欢将就。”焉谷语没再多话,礼貌颔首之后便跟着侍者离开了斗奴场。   路上,她左思右想,以她的直觉看,张寇锦应该知道点什么,或者,他本身就是皇后的人,不然他一个商人,如何能在一百万两银子面前不动心,甚至连想都没想。   焉谷语低头瞧了瞧自己,穿着打扮都极为普通,还带着面具,张寇锦应该认不出吧?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揽月飞奔而来,对着焉谷语上看下看,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我没事。”焉谷语拍拍揽月圆润的脸,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取下腰间的帕子递了过去,平淡道:“拿去扔了。”   揽月望见帕子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正要开口,焉谷语抢先道:“不是我的血。”   “洗洗就干净了,为何要扔,小姐不是很喜欢这帕子么?”揽月接过手帕,面露不解。   “扔了。”语毕,焉谷语踩着马镫走上马车。   *   丞相府。   焉谷语刚进大门槛便听见了自己近来听了十几遍的话,几乎每日都会来一遍。   “这许公子究竟是怎么不入你的眼了?你说个所以然出来。”   说话的是陈鱼,焉问津的妾室。她穿着一身上好的锦缎,长发盘成半翻髻,五官明丽,纵然上了年纪,风姿依旧不减当年。三十五岁前,她也是美人排行榜上的常客,偶尔还拿过第一的名头。   “他不入我的眼。”   回话的是丞相府里的三小姐,焉夏致,只比焉谷语小六个月,柳眉杏眼,朱唇含丹,也是个美人。她虽是陈鱼所生却及不上陈鱼在美人排行榜上的地位,今年只得了第五。   厅里一共坐了三人,除了陈鱼焉夏致,还有一位媒人,来给焉夏致说亲的。   “不入眼便是不入眼,没有所以然。”焉夏致抬着小巧的下巴,姿态高傲。她眼尖,瞥见焉谷语过来便道:“乔媒婆,我姐姐也没出嫁,不如你先给她牵条红线。所谓长幼有序,她不嫁我哪儿敢先嫁。”   “焉二小姐。”乔媒婆朝着焉谷语福了福身,讨好道:“您可是当今皇上的义女,想必姻缘之事皇上自有安排,老婆子便不掺和了。”   对于这话,焉谷语不置可否,礼貌性地笑了笑。她及笄之后,上门提亲的人确实多,每日不说七八人,三四人至少,后来她去皇上跟前抱怨了几句,皇上发话,后头便再没人敢来丞相府提亲了,她也算落得清净。   “哼。”焉夏致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见状,乔媒婆识趣地拿起画像走人。   陈鱼没好气地瞪了焉夏致一眼,起身行至焉谷语身前,紧了紧她的斗篷,关切道:“清晨天气凉,出去做什么,着凉了怎么办?”   焉问津一辈子也就娶了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娶的,一妻一妾,戚昉妻,陈鱼妾,戚昉过世早,是为救陈鱼死的,这事也算是陈鱼心里的一个坎儿,她总觉得自己欠戚昉一条命,所以她待焉谷语比待焉夏致还上心百倍。   “出去转转而已,外头不冷的。”焉谷语笑着回道。   她清楚陈鱼为何如此关心她,是为报母亲的救命之恩。自然,陈鱼是个好女人,母亲死后,她一人打理丞相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从未让父亲提她做妻。   还有梦里那事,陈鱼拼命劝父亲,不让父亲将她献出去,她记得很清楚。   老实说,刚失去母亲那会儿,她很恨陈鱼,恨母亲为何要牺牲性命救她,后来懂事了便释怀了,因为她知道,母亲是个极为善良的女人。   焉夏致坐在一旁,黑脸瞪着两人,阴阳怪气道:“是啊,姐姐还是个孩子,天冷都不晓得自己加衣裳呢。”   说罢,她甩袖离开。   “你!”这下,陈鱼是真生气了。   “姨娘。”焉谷语赶忙拉住陈鱼,她并非陈鱼的亲生女儿,让陈鱼为了自己冷落焉夏致着实过意不去,“夏致还小,过两年便会懂事的。”   陈鱼吐出一口恼火的气息,不快道:“小什么小,也不知谁惯的她这脾气,将来嫁人了有她苦头吃。我待她哪儿不好了,我明明待你们两个一样好。”   “姨娘,你就别生气了,生气容易变老。”焉谷语挽起陈鱼的臂弯,不想她气恼便转了话题,“这会儿日头正好,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嗯。”陈鱼欣慰地拍着焉谷语的手,恨铁不成钢道:“她要是有你这般懂事便好了。”   *   焉谷语走后,赤獒被安排在暖阁一楼养伤,并未锁铁环。   深夜,晚风习习。他从窗户口跳下,穿过长长的走道进了训练场。   训练场位于斗奴场的最后方,是斗奴平日里训练的地儿,四面皆是数丈高的围墙,上头装着层层机关。   地牢出口被铁门封着,这里便是离外头最近的地方。曾有不少斗奴妄图从这里逃出去,然而他们的下场只有两种,一是没逃出去死于机关之下,二是逃出去了,死于体内的断肠毒。   断肠毒的解药在张寇锦手上,且只有他有,按时放在斗奴的一日三餐里头。倘若半天不服解药,斗奴们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赤獒走上休息的石阶坐下,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晚饭时,他听人说今日是二月初三,惊蛰,是个好日子。   他将手探入怀中,用拇指细细刮着糖粒,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回忆少女的模样。   此刻,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女吹在面上的热气,以及她身上的药香味。   直觉告诉他,她认识他。不,准确说,不是认识他,而是认识一个与他长得很像的男人。   麋鹿。   麋鹿本该是他的名字。十一年前,他与一群孩子被人贩子卖到斗奴场,当天便被赐了名字。夜里,一名与他长相相似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将他按在角落,威胁他将吊牌换给他。同时,他也承诺过,有朝一日定会将他带出斗奴场。   起先他不明白麋鹿为何要这么做,不过没几日他就明白了,斗奴场里的训师总会寻着各种理由罚他,羞辱他,罚了之后又找大夫费力将他治好,如此反复。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察觉到麋鹿的身份不简单。他与自己换吊牌是为找一个替身,一个能为他挡下所有的替身。   “赤獒。”   麋鹿从矮门里走出,他与大多数斗奴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短打,长发乱糟糟的,面上也脏,几乎看不清五官,然而他的右颊同赤獒一样,也烙了两字,“疯狗”。   赤獒放低视线,定格在麋鹿的面庞上。为了让他如意,他特地将这印记留在于他差不多的位置。   麋鹿坐下身,若有似无地打量着赤獒的面庞。烙印的位置差不多,肉眼不大能辨别出。   关于面颊,他们俩必须保持一致。万一中间出事,他也能随时换回自己的身份。而且必要时,他会舍了这个替身。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麋鹿斩钉截铁道,他将手搭着赤獒的肩头,像个爱护弟弟的好兄长,“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出去了。”   两人长相相似,声音也相似,倘若旁人瞧见一定以为他们俩是双胞胎。   “嗯。”赤獒嘴上应着,心头却涌起一阵冷笑。进来斗奴场的第二年,他撑不下去了想同他换回身份,结果麋鹿给他下了血蛊。   这样一个人,他自然不会将他的话当真。   眼下,他还没弄清楚麋鹿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身上发生过任何事都得同麋鹿说,而今日发生的事,他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至于缘由,他不晓得。 第5章 少女心   清晨。   焉谷语从梦中醒来,昨晚的梦同前晚一模一样。连续做两次同样的梦,这种经历她还从未有过,像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   张寇锦坚决不卖赤獒,那赤獒后头是如何出斗奴场的?梦中并没谁提过这事,倒是有人提过另一件事,他是在七月十五回的宫。   “咚咚咚,咚咚咚。”   房门被人敲响,听声音很是急切,随后,揽月飞快地说着,“小姐,蔡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召见。”   “我知道了。”焉谷语用力捏着被子,细长的柳眉微微拧了拧。之前进宫她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她倒是有些怕了。   用过早点后,焉谷语坐上了去往皇宫的软轿。临行前,她交待揽月将皇上以前赏赐的东西都卖了,反正留着也是落灰,还不如卖了拿银子去斗奴场砸钱。   “咯吱咯吱”,软轿平稳前行。   焉谷语半靠在软垫上打盹儿,计划着,待会儿若能早点出来便去斗奴场看赤獒。可惜她出来得匆忙,身上银子不多,也就够买一个时辰的。   坏东西,不仅要她花心思,还要她花钱。   ……   一个时辰后,软轿到达皇宫。   今日天热,日光从稀薄的云层中撒下,金灿灿的。   焉谷语一眼看到御书房外的陆观棋,他挺着笔直的身杆跪在地上,背影凛然。“蔡公公,太子哥哥惹皇上生气了么?”转念一想,她垂了眼帘。   皇上如今年纪大了,思想越发固执,谁的话都听不进。近来,他非要在帝都城里弄个玩乐的宝房,收集各种奇珍异兽和天下美人。   他们彧国虽然富庶,但这宝房属实浪费人力和物力,况且皇宫已经够大了,里头什么都有,何必再建一个宝房。   想必太子哥哥是为这事在求皇上,父亲也因这事困在政事房好几日了。   “老奴不敢说,焉小姐若是想知道还是自个儿去问皇上吧。”蔡允不答,只催着焉谷语进御书房。   焉谷语说是陆赢的义女,却没给封号,自然也称不上公主,但皇宫里的人待她还是同待公主一般。   “嗯。”路过陆观棋身侧时,焉谷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陆观棋也瞧见了她,温柔一笑,不热忱,不冷淡,清贵闲雅,尽是君子之风。   “皇上,焉小姐来了。”蔡允躬身站在御书房外,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翼翼。   “让她进来。”里头回应。   “是。”   蔡允推开房门,焉谷语顺势踏入御书房。   “臣女焉谷语,给皇上请安。”   “不必多礼。”陆赢正坐在龙案后头批阅奏章,见焉谷语过来立马放下手中的毫笔,笑盈盈道:“语儿,快过来同朕聊聊天儿。”   “是。”焉谷语顿了一顿,移着莲步上前。   陆赢三十登基,为帝二十年,如今已经知天命的年纪,两鬓白了一半,面上纹路也多,俊朗的轮廓倒是还在。   他指尖一勾,将紫毫笔搁在盘龙砚台上,抬眸细细审视焉谷语,双眼直愣愣的,仿佛陷入了痴迷的境地。   焉谷语被这视线看得很是不自在,脑中不由想起上次两人的见面,陆赢握住了她的手,从义父义女的关系来说也没什么,可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而这不对劲儿叫她不舒服。   “数日不见,你愈发水灵了,确实当得起美人排行榜第一的名头。”说着,陆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皇上,臣女为您磨墨吧。”焉谷语心头大惊,不着痕迹地拿起墨块,另一手拉着衣袖,认真地磨了起来,“今日奏折如此多,皇上为何不找人分担。”   纵然她名义上的是陆赢的义女,可陆赢从未给过封号,甚至连个认亲的仪式都不曾设,只在口头上说过一句,加之他如今固执非常,她实在是怕。   自小到大,她对陆赢只有敬,从不敢将他当成父亲来看,更别说有其他的心思。   “呵。”陆赢并没计较她的躲闪,他听出了焉谷语话里的意思,不悦道:“他还没当上皇帝呢,便敢阻扰朕的好事,让他跪一个时辰已是轻的了。朕晓得你想为太子求情,但这一次,朕不想听。”   “是,臣女多话了。”焉谷语晓得陆赢恼了,没敢再多言,毕竟“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   陆赢重新拿起紫毫笔,随手翻开一本奏折。   焉谷语盯着砚盘,将墨块用力按在里头,磨了一圈又一圈。   房内熏香怡人,安静地紧。陆赢时不时往焉谷语瞥几眼,每瞥一眼都会感叹,美人如斯,就该放在身边好好疼爱,自己为何不能由着自己的意。他是皇帝,是真龙天子,做什么都成,世人编排便编排去好了,管他们作甚。   焉谷语虽是在研磨,却也时刻关注着陆赢,生怕他又来牵她的手。   “语儿,等宝房建成,你可愿第一个陪朕去里头走走?”朱笔挥动间,陆赢说了这么一句话,听着很是随意。   焉谷语手上动作一慢,神经绷紧。如今,她也只能假装自己没听明白话中的意思,“宝房那样的好地方,皇上该和皇后娘娘一道去。臣女喜静,还是更爱待在家中。”   陆赢敛起眉头,以为焉谷语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他按住她研磨的手,略有深意道:“你这年纪该嫁人了,不过朕希望,你好好考虑朕方才说的事。”   倘若说陆赢之前的话是雾里看花,此刻,他的话便是水中看花,更近一步,却又没完全显露出来。   焉谷语颤了一颤,本就紧绷的神经顿时变得更加紧绷。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柔声道:“皇上,臣女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至于婚事,臣女暂时没想过嫁人。”   “嗯。”陆赢不舍地捏了捏焉谷语的手,似乎对这答案相当满意。他起身搭上她的柔软的肩头,慈爱道:“怎的吃了这么多年药,你的头疼之症还不见好,太医院都是群废物。”   肩头的触觉异常清晰,焉谷语不敢躲,她慢慢放下墨块,面上绽放出一个比花还美的笑,“臣女的头疼之症比起儿时已经好了许多,想必得多吃几年才行。”   “算他们还有点用。你再吃两年,若是还不见好,到时朕为你寻天下名医。”话间,陆赢勾起焉谷语的长发,如缎青丝在指尖滑落,勾人心痒,叫他愈发想留住她。但他晓得,她还小,容不得他急切。“早点回去吧。”   “是,臣女告退。”焉谷语平静地施了一礼,低头退出御书房。   *   “嘭。”御书房门关闭,这一关便将里头的一切都隔绝了。   焉谷语长长吐出一口气,全身的紧绷也跟着放松下来。她欣喜地往前看去,然而道上空无一人,陆观棋已经走了。   她失落地眨了眨眼,独自往前走去,心里念着,或许她可以将赤獒的事告诉太子哥哥,有太子哥哥在,皇后娘娘应该不会为难陆皑。   等等,太子哥哥为人正直,万一皇后娘娘来暗的,那可怎么办。   “语儿?”   焉谷语瞬间抬眸,寻着声望去,只见陆观棋站在前头不远处,日光明澈地荡漾在他眼中,好似一池春水,煞是明媚。   “太子哥哥。”焉谷语快步上前,目光飞速落在陆观棋的膝盖上,担忧道:“你的腿……”   “不碍事。”陆观棋接过话,长眉一皱,随即抚上了焉谷语的脑袋,“你看起来不大舒服,头疼症犯了?”   焉谷语仰起小脸,对上陆观棋清俊的眉眼时面上忽地一热,“没。”   两人相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每回来皇宫都能见着陆观棋,他让喊她哥哥,她不敢喊,后来见得多了,她喊他“太子哥哥”。   面对这样的谦谦君子,情窦初开的少女自是逃不过的,可焉谷语并不清楚陆观棋的心思,他至今没立太子妃,不知是眼界太高还是其他。   忆起方才陆赢问她的事,焉谷语心思一动,打算试探试探陆观棋的心意,“太子哥哥,刚刚皇上说起了我的婚事。”   “父皇打算给你赐婚?好事啊。让我猜猜,是谁家的公子有这般好福气。”陆观棋弯起嘴角,面上毫无不悦之意,更没露出焉谷语想象中的神情。“是,安陵郡王的大公子?”   焉谷语讷讷地盯着陆观棋,满眼期待在陆观棋说的话中一寸寸化为灰烬。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陆观棋只将她当妹妹,多余的情意是半点都没有。   “不是。”她凝视着陆观棋,轻声道:“皇上没说,只问我想不想。我说不想。”   “为何不想?贺良舟少年成名,帝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嚷着要嫁他。”陆观棋挑眉不解,眸中染上流动的墨色,开玩笑道:“难道,你心悦我?”   焉谷语极慢地摇了摇头,心头晕开一层浅浅的苦涩。她这么着急试探也有另一个打算,倘若太子哥哥对她有意思,那么她便主动些,皇上一定会收敛心思,然而事实是,太子哥哥对她没意思。   “看样子,你是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也好,我可不舍得你这个好妹妹早早嫁人。”陆观棋自然地说着,端的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好妹妹”三字焉谷语听得不畅快,便想转移话题,也正好问问陆皑的事,“太子哥哥,皇后娘娘有没有同你提过刘淑妃当年的事?”   “你说冷宫里的刘淑妃?”陆观棋眸光闪烁,不明焉谷语的意思。   “对,她……”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倏地,道上跑来一小太监,他火急火燎地跑至陆观棋身前,喘着气道:“殿下,皇后娘娘这会儿正找您呢。”   “嗯。”陆观棋应声,转向焉谷语,冠玉般的面上浮出些许歉意,“母后有事寻我,我先过去了,你路上小心。”   “好。”焉谷语甜甜地笑着,站在原地目送陆观棋远去。   倘若太子哥哥帮不了她,她还能指望谁呢?赤獒,他行么? 第6章 她做戏   自打昨日起,张落便将赤獒安排在暖阁一楼养伤,打算等他的伤养好了再送回地下矮房。   今日孙大夫不在,来暖阁行医换药的是个年轻大夫,遥川,约莫十九二十的模样。   赤獒闭眼躺着,遥川拿起他的手把脉,觉得脉象奇怪便多嘴说了句,“你身上怎么被人下了血蛊。”   闻言,赤獒猛地睁开眼,眸中阴霾转瞬褪去,成了浅浅的水雾,他张开干涩的唇瓣,费力地说着,“是那些斗奴,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大夫,求求你,告诉我解蛊的法子……”   他声音虚弱,面色又苍白,瞧着很是可怜。   遥川也是头一回来斗奴场,虽被警告过,却对少年的可怜模样生了些许同情,“我不晓得怎么解血蛊,不过我读过的医书里头曾说,凡是蛊毒便有两种直接的解法,一是杀了下蛊人,二是,用烧红的铁签子引它,再将它扎死,这个可疼。”   语毕,遥川又觉自己失言了,立马闭上嘴,低头专心上药。   赤獒将遥川的话听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他一动不动,默然望着给自己换药的年轻大夫,心道,他对自己口无遮拦,对别人也会口无遮拦。   这时,门外守卫站不住了。一人道:“走走走,我们去用饭。”   另一人道:“里头还没……”   “放心,赤獒从不伤大夫,再说轮值的也快过来了。”   “行。”   “哒哒哒”,门外看守渐行渐远。   赤獒将他们的话尽收耳内,内心只觉得好笑。   遥川还只是个学徒,换药这些做得委实不如老大夫,手法粗糙不说,心也粗,甚至弄错了药,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好意思,语带歉意道:“我只是个学徒,手有点紧,你多担待担待。”   “嗯。”赤獒短促地应了一声,任由遥川重新拆开布条清洗伤口,期间,他连眼睛都没眨。   遥川诧异于少年的冷漠,问道:“这么多伤,你不觉得疼么?”   赤獒不耐烦道:“不觉得。”   “看你年纪不大,真能忍啊,往后必定是个做大事的人。”出于愧疚,遥川找话多夸了一句,他重新包扎完伤口,交代几句便要离开。   赤獒撑着身子起身,在遥川转身的刹那出手,果断掐住他的咽喉猛地一拧,只听“咔”地一声,遥川的脑袋软软地塌了。   赤獒面无表情,像是拎东西一样地拎着遥川的衣领,将他从窗户口扔了出去。   暖阁后头是狩猎场,里头养着不少猛兽。一旦有人落进,几十只猛兽便会争先恐后地扑上来。   随后,底下响起一阵嘶吼声,少年斜靠窗户,修长的手指搭着窗棂敲了敲,再慢悠悠关上,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   临近午时。   张寇锦站在楼梯口,静静觑着缓步而来的少女。对于她,他印象颇深。纵然她只露出一双眸子,也足够让人过目难忘,好在他对女色并不感兴趣。   “客人今日过来也是找赤獒么。”   焉谷语愣了一下,抬眸对上楼梯口的张寇锦。“对,今日我还是买一个时辰。”   “好,我让下人带您过去。”张寇锦客套地笑着,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侍者。   赤獒如今正伤着,倘若别人点他,张寇锦一定不接他的生意,给再多都不接,但像焉谷语这样只聊天的,他没理由不接。   侍者上前道:“客人,请随我来。”   焉谷语走后,张寇锦开始烦扰,是否要将此事告之那人,毕竟那人曾交代过,凡是有特别的人来找赤獒,他都得一字不落地说给他。   但他又想,眼前这姑娘左右不过十五岁,瞧着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过来兴许只是找刺激,算不得特别的人。   那人对自己的事从不上心,他做什么如此上心。   张寇锦冷哼一声,大步离开斗奴场。   这会儿正是开饭的点儿,道上人来人往,且大多都捧着木桶,木桶周身冒出阵阵热气,雾蒙蒙的。   焉谷语侧脸闻了闻,热气中的饭香味很淡,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味道,想必这饭不怎么新鲜,或是加了其他东西。她不明白,斗奴场靠斗奴赚钱,为何不给他们弄些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斗不是么。   说起吃的,她不禁往后瞥了眼焉一手中的食盒。   从皇宫出来后,她照旧坐软轿回丞相府,不敢叫人晓得她来斗奴场便寻了个由头在中途下轿,让抬轿的宫人先行回去。恰好,下轿之处是家糕点铺子,她便买了些。   “吱呀。”   侍者先入房内,将赤獒锁了才放焉谷语进门。   此刻,赤獒正在思量血蛊的事,蓦然,进来两个侍者,转动机关将他锁了,接着,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越来越近,他心头一动,随即扭头看向房门。   耀眼的日光下,少女拎着食盒走进,“赤獒?”她甜甜地喊他,清脆如羽,腻腻地挠着少年的耳膜。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滋味影响了他的思维,而他需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对方不应,焉谷语也没觉得难为情,反正她已经做好了长久的准备。   她放下食盒,在床榻前的踏板上坐下,不是她喜欢坐这儿,而是坐这儿相对来说合适些,坐床缘的话,他们两高度差太多了,她得低头瞧他。   坐踏板的话,两人视线差不多高,显得更亲近些。   焉谷语对着赤獒打量一番,明显看到了他身上的布条是新的,“你刚刚换了药?”   “嗯。”少年眨眼。   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声,焉谷语也惊喜非常,毕竟她上回来时全程都在唱独角戏,他什么都没回,这一声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你身上的伤还疼么?”   她记得他昨日受完刑的模样,一想便会怜爱他。一怜爱他,她又恼自己心软。在不久的将来,他还指不定会怎么对她。   少年麻木地摇摇头,他早就不在乎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子了,还有什么疼不疼的。   “不疼么?我看着都疼。”焉谷语再次做戏,面上有心疼,言语中也有心疼,“你昨日为何受罚,能与我说说么?”   听得这话,赤獒眸色一寒,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   霎时,房内陷入一片沉寂,阴冷的沉寂,焉谷语察觉到少年的情绪,识相地转了话题,“你还没用饭吧,饿不饿?”   “我杀了人。”就在她话音刚落时,少年开口了。   焉谷语瞪大眼,许是梦中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她还不至于吓晕过去,但心里还是会发毛,她不自然地问:“你为何要杀他?”   这一问,少年没答。方才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回她,兴许是无趣吧。   是那人欺负他了吧,焉谷语想。他不愿意说,她也不追问,主动打开食盒,毫不脸红地说道:“这是我做的糕点,你要不要尝尝?”   “……”   食盒一开,当即有花香涌入鼻尖,与药香不同,他能分辨出。   少年侧头,只见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将一只只青瓷碟子从食盒里拿出,整齐地放在床沿。   随后,少女指着碟子里的糕点介绍,“你看,这是桃花烙,这个是芝麻酥,最后一个是芙蓉饼,你想先吃哪一个?”   她期待地瞧向他,嫩生生的眉枝间透出盈盈笑意,夹着一丝娇美的天真。 第7章 被咬了   周遭荡着日光的暖,将少女的笑意衬得愈发醉人,赤獒呆了呆,直到理智拉回他的神。   “你挑不出么?那我替你挑。”少女轻快道,随后捏了块芝麻酥递过来,“芝麻酥,这个特别香。”   正如少女所说,芝麻酥很香,香味直往他鼻子里头钻,勾起了他胃里本就汹涌的食欲。   少女秀眉轻皱,问道:“不吃么?”   望进那双失落的眸子,赤獒下意识张开嘴,见状,焉谷语开心地将芝麻酥往他嘴里喂去。   芝麻酥入口即化,比昨日的糖还好吃,少年细细地咀嚼着,一点点往喉咙里咽。   焉谷语心里高兴,自己也捏了块芝麻酥,掀开面纱边缘放入口中。   赤獒目不转睛地盯着焉谷语,自然也瞧见了面纱下的尖巧下颚和桃花般的唇瓣,他眸中闪过一刹惊艳之色,然而他心头想的却是。   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何况他只是个卑贱的斗奴,所以她一定对他有所求。   而这个所求,他敢肯定,跟麋鹿的身份有关。   念及此,他眼里的温度慢慢冷下,最后凝成一点寒意隐在眼角。   “还要不要?”焉谷语询问似的看向他。   赤獒不动,也不言语。   焉谷语弄不清楚他的意思,于是挑了块桃花烙递过去,下一刻,少年张开嘴,她欣喜地展开眉眼,飞快将桃花烙放入他口中。“桃花烙也好吃,甜而不腻。”   赤獒用力嚼着口中的桃花烙,眼神幽暗。待嘴里的东西全入了肚,他才开口,“从未有人待我这么好过。”   少年的声音冷冷清清的,言语中携着一丝自嘲的叹息。   这是他对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焉谷语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不过是喂个糕点,这便是待他好了?不过既然他觉得了,那就是。于是,她顺着他的话试探道:“我待你这么好,你也会待我好么?”   少年直视焉谷语,冷声道:“不会。疯狗只会咬人。”   闻言,焉谷语面上的笑僵住,她掰了半块芙蓉饼往他嘴边送,用说教的语气说道:“你不是疯狗,你是人。”   赤獒没搭话,嘴巴倒是张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人么?   没来斗奴场之前,他是困在笼子里的鸟,来了斗奴场之后,他是卑贱的疯狗,都不是人。   眼下,焉谷语明白过来一件事,赤獒待在斗奴场多年,思想早已被驯化了,他不会将自己当人看,也不会将人的性命当回事,这才是他丧心病狂的关键。她得一步步扭转他的是非观念。   “你要真是只疯狗,我哪儿敢接近你,早跑得远远的了。赤獒,我当你是人,所以才敢坐在这儿。”说着,她将剩下的半块芙蓉饼放入口中。   赤獒望着她自然的动作,神色一动。   他不说,焉谷语也不催,只等对方吃完嘴里的糕点再往他嘴里喂。直到碟子空了,她才停下。   “饱了吗?”   “嗯。”赤獒轻哼。   焉谷语收了碟子,从腰包里拿出剩余的糖粒放在少年手边,一句句道:“这些糖粒给你,若是伤口疼了,或者刚喝完药嘴里苦,你就吃一点儿。”   赤獒转动视线,先是落在糖粒上,随后才到焉谷语的脸上。   “怎么了?”焉谷语不解少年的眼神,她留意到他嘴角有糕点碎屑,主动拿了帕子给他擦拭。   赤獒垂下眼帘,眉间折痕挤得很深。   她轻轻擦着他的嘴角,腕骨处被冒出的青色胡渣扎了好几次。焉谷语往下看去,指尖也跟着往下摸去,“你的下巴……”   少年当即一震,眼前忽地浮现出一张丑陋而猥琐的面庞,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张口狠狠咬向焉谷语的手指。   “啊!”焉谷语痛呼,从小到大,她最怕疼了,泪意瞬间涌上鼻尖。   惨叫声入耳,少年闪电般松开牙齿。尽管他反应快,松嘴及时,可焉谷语皮肤嫩,被这一咬已是破了皮肤。   “你咬我干嘛?”焉谷语握着被咬的那只手指,疼得直掉泪。   赤獒别开目光,嘲弄道:“……我说了,我是疯狗。”   “你不是!”焉谷语带着哭腔呛他。   被她一呛,赤獒不作声了。方才,她摸他下巴的动作叫他想起了那晚的男人,男人像逗狗一样地逗他。尽管只有这一下,也足够让他记一辈子了。   焉谷语手上疼得紧,面上便哭得狠,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将面纱都打湿了,面纱一湿便黏在了颊上,隐约可见娇丽的容颜。   “呜呜呜……”焉谷语止不住地抽泣着,偶尔用余光瞥一眼少年。   她是怕疼,可真熬过起初的那一阵剧痛,后头的知觉倒是还成,不算太疼。她瞥着他紧皱的眉眼,打算让他对自己心生愧疚,最好愧疚得深一些。   看着少女梨花带雨又委屈十足的模样,赤獒心头愈发躁动,躁动得掠起了一丛慌乱。   “我好心给你擦嘴,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咬我……”焉谷语侧过身,边哭边道。   他一下一下地磨着后槽牙,不晓得说什么,索性不说。   半晌,身旁异常安静,一句话的没有,焉谷语忍不住转了头,这一看,正好对上少年黑沉沉的眸子,“腾”地一下,她的脸红了,不知是羞还是恼。   她从床板上站起,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   “嘭!”房门被人关上,那股好闻的药味慢慢消失了,似乎,这房间也跟着黯淡了些。   少年被铁环禁锢在床榻上,眸色不住变幻。   看样子,她很怕疼。   *   出了斗奴场后,焉谷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医馆包扎伤口。期间,她在心里将赤獒骂了一百遍,几乎用尽毕生所学的难听词儿。   她哭了那么久,他竟然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真是气死人了。   不过气归气,她还不至于觉得他是真疯狗,应该说,他更像是一张被污水染黑的纸。   焉谷语回到丞相府,一听下人们说焉问津从政事房回来了便急急跑去书房,她想同父亲商量赤獒的事,看是将他救出来,还是顺其自然。   她抬起那只没被咬伤的手扣了扣房门,“爹爹,女儿有事同你商量。”   “我与你廖伯伯有要事商议,你的事明日再说。”焉问津严肃的声音在书房里头响起,这话丞相味很浓,父亲味很淡。   接着,另一个苍老的男声道:“问津,你还是先见见她吧,我们稍后再说。”   “无妨,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急事,我们继续。”焉问津沉声道。   焉谷语放下手,转身离开书房。记忆中,即便父亲在家,她也极少见父亲,因为父亲是个好官,一个为彧国鞠躬尽瘁的好官。   她晓得,在父亲心里,百姓和社稷永远是放第一位的,再是皇上,而她和娘亲等人在第三。   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自己该为百姓有这样一个丞相而骄傲,还是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难受。   她仰头叹息一声,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尽快将赤獒从斗奴场救出来。今早,皇上虽然没对她做出不轨的举动,但皇上终究是皇上,若是要强求,她根本反抗不了。   焉谷语闷闷地走出院子,不远处,一名妙龄少女与焉夏致正在凉亭里谈笑,瞧着关系甚好。   辛逐己是当今国舅爷辛追烁的独女,刁蛮任性,眼高于顶,而她偏偏与焉夏致处得极好,这一点,焉谷语始终想不通。   步子一转,焉谷语回了自己的院落,她与辛逐己素来不对付,没必要去惹一身骚。 第8章 小别扭   是夜。   赤獒出了暖阁直奔训练场,行至一半时,忽地看到走道前头有人,他飞快躲到了石柱子后头。   “你放心,我会将这些银子交给你娘亲的。”   “多谢张管事帮忙。”   “行了,回去歇着吧。”   等前头没声儿了,赤獒才从石柱子后走出,方才谈话的两人他认识,一个张落,一个猎隼。   斗奴场里的斗奴有六七百,而他只认识几个,猎隼便是其中之一。一是上竞场的斗奴里头有个胜负场次排行,通常是他第一,猎隼第二;其次,猎隼这个人他略有耳闻。   猎隼并非彧国人,而是逃难来的外族人,为了能让年迈的母亲得到一张在帝都城里生活的文牒,十岁的猎隼将自己卖进了斗奴场。在斗奴场里,他训练得比任何斗奴都刻苦,目的便是上竞场挣钱养活他母亲。   张寇锦定过一个规矩,凡是在竞场获得胜利的斗奴,每场都能拿到二两银子,若是当天看台座无虚席,他们还能再拿一两。至于这些钱,他们可以随意处置。   猎隼人在斗奴场自然是出不去的,也极少有人点他遛弯,因为他沉闷无趣,所以他只能求张落,让张落带钱给他的母亲。   赤獒扫了眼张落离开的方向,讥诮地哼了一声。   别人蠢别人的,不到用时,他并不会管。   赤獒踩着夜色进入训练场,场内四角的火盆还未熄灭,“滋滋”燃烧着,麋鹿早早等在石阶上,仰头欣赏璀璨的星空。   他径自走过去,在麋鹿坐的下一格石阶上坐下。   麋鹿侧过头,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赤獒,许久才说话,“听人说,有个天仙般的小姑娘总是来找你,这件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她只是个来寻欢的女人。”赤獒轻描淡写道。麋鹿会知道这事,他并不惊讶。   “她可有同你说她的身份?”麋鹿一眼望来,锋利如刀,仿佛下一刻便要划破人的脖子。   赤獒张开偏薄的唇,“没有。”   麋鹿上下打量他,言语中带着些类似嫉妒的东西,“你们俩在一处时做了什么?有没有,干那事儿?”   “没有。”这一句,赤獒的声音生硬了。他念起她白日梨花带雨的模样,眉心微微蹙起。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麋鹿不死心,继续追问。   赤獒摸着怀内坚硬的糖粒,冷声道:“什么都没聊。”   “这倒是奇怪。她明日若是再来,你试探试探她。”说着,麋鹿往下坐了一格,正好与赤獒并肩,他自然地将手搭在赤獒的肩头,“不管她是不是来找我的,你都该警惕。倘若她是,那正好。”   “嗯。”赤獒瞥向肩头的手,眸色一暗。   过了会儿,麋鹿再次开口,“她可有给你什么东西?”   赤獒搭在膝盖上的指节动了动,他从怀中拿出少女给他的糖粒。“只有这个。”   “这是……”麋鹿低下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赤獒手中的东西,“糖?”他拿过糖粒,问道:“能吃么?有没有毒?”   “没有。”赤獒木然盯着空荡荡的掌心。此刻,他心头涌起了一股名为不甘的情绪,一簇簇冒出,最后汇聚在指尖。   有血蛊在,麋鹿也不怕赤獒会骗他,便将糖粒放进嘴里,一口咬碎,“咔嚓”,他齿尖发出声响,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听来尤为清晰。   清晰地叫人不舒服。   赤獒慢慢收拢五指,骨节用力地有些发白。   “这糖很甜。”麋鹿站起身,赞赏似的摸了摸赤獒的脑袋,像是在夸一条狗,“记得我跟你说的话。”说罢,他走下了台阶。   赤獒缓缓张开手,掌心什么都没了。   *   隔日清晨。   焉谷语从梦中醒来,昨晚,她又做了同一个梦,从入宫到身死,梦里还是那些事,还是那些人。   这一遍遍的,她也只知道赤獒继了位,会血洗皇城,会折磨人,会折磨她,会害死她,其他便没了。   焉问津不在府内,洗簌过后,焉谷语闲着无事便想去斗奴场看赤獒。   路过前厅时,她撞上一人,安陵郡王的大公子,贺良舟。他身前放着一堆礼盒,包装精巧,高耸如山。   贺良舟也算是帝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风头与陆观棋相差无几。上风月楼被父母拎耳朵的是他,只身独闯敌方军营烧毁粮草的是他,拿着扫帚赶上门媒婆的还是他,不论他做什么,坊间总有人谈他,且谈他比谈陆观棋多。   他今日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衫,因着长年在外,肌肤比不得世家公子的白皙,呈现出小麦色,墨发高高束起,显得整个人都很精神。   “良舟哥哥,早。”焉谷语礼貌性地喊了一声。焉贺两家虽是世交,她与贺良舟却没怎么见过面,交情自然也说不上好。   “早。”贺良舟抬眸,视线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焉谷语的脸,随后落在身前的礼物上。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这是塞外的稀奇玩意儿,家父让我带给你,和夏致妹妹。”   话到后头,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稀奇玩意儿?焉谷语看向厅上的东西,塞外的东西,她应该不感兴趣。   “你要不要先挑……”   没等贺良舟说完,焉夏致款款而来,着一袭翠绿长裙,面若芙蓉,直直挑醒了庭院里的春色。“良舟哥哥。”   这声音淡淡的,细听之下又有几分缱绻。   焉谷语听得勾起嘴角,暗忖,原来焉夏致喜欢贺良舟,怪不得瞧不上几位媒婆给她介绍的诸多公子。   她左右瞧瞧两人,还算般配。   贺良舟站起身,大大方方地瞧着焉夏致,“夏致妹妹,几月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比你姐姐更动人了。”言语间,他有意无意地觑了焉谷语一眼。   闻言,焉夏致面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小声道:“姐姐才是帝都城的第一美人,你就别取笑我了。”   “不过是个虚名而已,谁更美还不是看个人喜好。”焉谷语对这名头实在喜欢不起来,更不愿打扰俩人,况且她还赶着去斗奴场给赤獒洗脑,“夏致,良舟哥哥难得过来,你与他多聊聊,我有事先出去了。”   言毕,焉谷语匆匆出门,背影纤雅秀丽,步步生莲。   贺良舟斜眸望向焉谷语,面上隐隐露出失落懊恼之意。   “良舟哥哥,坐吧。”焉夏致迈着小步子上前,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她没敢表现得太热络。   “啊,好。”贺良舟回神,嘴角扯起一抹平平的笑意。   *   “客人,早。”   对上焉谷语时,张寇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按照之前的事来说,赤獒野性难驯,从不讨好人,更不会让欺辱他的人好过。譬如前两日,他照着那人的指示,特地安排一名男子点赤獒作陪,谁想赤獒竟将那男子咬死了,害他赔了不少银子。   而这姑娘来了两回了,毫发无伤,确实有点手段。这事,他该同那人提一提。   斗奴场有斗奴场的规矩,不得探查客人的身份。本着做生意守信的原则,他便没查焉谷语的身份。可如今,他是为人办事。   “张管事。”   焉谷语带着面具,含笑点头。   没等她提及赤獒,张寇锦便道:“赤獒还在暖阁养伤,我让人带客人过去。”   “嗯。”焉谷语跟着侍者转身,想想还是问了一句,“张管事,我今日想带赤獒遛弯,可以么?”   闻言,张寇锦面上剧烈一抽,本想说“不可以”,念起那人对他的敷衍,他又果断改了主意,笑道:“当然可以,不过赤獒得戴上面具;其次,客人必须同我们斗奴场签一份合约,若是赤獒伤了您,我们斗奴场不会赔钱,因为这是您自愿带他出去的;第三,若是赤獒死了,客人得赔偿我们五百万两银子。”   “好。”焉谷语不假思索道。她原以为张寇锦不会同意,结果张寇锦同意了。   她暗暗琢磨着,难道张寇锦不晓得赤獒的身份?还是,他另有打算。   签下合约后,焉谷语随侍者去了暖阁。   路上,她开始回忆昨日的事。对上他平淡的目光后她没忍住怒气,就那么跑出来了。所以,他会怎么看她?   自小到大,除了爹爹和皇上,她见的最多的男人是陆观棋,偏偏陆观棋跟赤獒是两种人,一个君子,一个疯子。而且,她在陆观棋面前不用装什么,在赤獒面前,她总要表现出很关心他,待他很好的模样。   累倒是不累,只是,她不大喜欢自己如此,但她又必须如此。   “呼……”她长吁一口气,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自己,为了焉家,对赤獒得有耐心。   “哐当”,侍者推开房门。   焉谷语进门的那一刻,赤獒瞬间睁眼,却没望来人看。昨日之事,他想了一夜。咬她,是他的本能,尽管他自己并不想。   侍者关上房门后,焉谷语低头站在房门边,心情微妙。方才,她想了一路,唯一能避开那事的法子就是,不谈昨日。   两人你不言,我不语,房内安静得拧巴,只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半晌,赤獒记起麋鹿同他说的话,主动开口道:“你可以打我出气。” 第9章 叫主人   闻言,焉谷语凝了凝眼神,心道,大概在他的思维里,犯了错就该挨打。她提着裙摆走过去,这一次,她没坐床扳,而是坐在了床缘。   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他下巴上的胡子没了。昨日的颓废美少年这会儿成了青涩美少年,好看是真的好看。除了陆观棋之外,她就没见过比他好看的人。   然而一想到眼前的可怜少年日后会登基成帝,会做梦中的事,她对他的欣赏便瞬间化了灰烬。   “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少年盯着焉谷语那根被包扎过的手指重重应声,“嗯。”他从不介意自己的身体受过什么伤,因为这具身体没人在乎,也不会有人在乎。   焉谷语抬起手,重重挥下,却在半空中收了力道,最后,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故作气恼道:“打你。”   “……”   赤獒呆住,好半晌没眨眼。   望着少年那愣愣的目光,焉谷语觉得自己赌对了,她俯下身,用俏皮的调子说道:“你身上的伤还好么,能不能正常走动?若是能的话,我带你出去玩。”   听得“出去”两字,少年浅色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垂下眼帘,鸦青色的长睫跟着一动,“大管事不会让我出去。”   从进斗奴场的那一天起,他再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因为张寇锦不肯放他出去,哪怕对方开出天价。   “他已经准了,而且我合约都签了。”说着,焉谷语掂了掂腰间的钱袋,付出六十两之后,她的钱袋空了一半,“不过你身价太贵,我也就只能带你出去玩一个时辰。”   “他准了?”此刻,赤獒心思万千。   “嗯,他同意了。”焉谷语点头,“不过他也说了,你在外得戴面具。所以,你想不想出去,不想的话我便待在这里陪你,想的话,我立马让他们进来给你解开铁环。”   “想。”赤獒果断道。   随后,侍者进门打开床榻上的铁环。   辰时末,张寇锦站在竞场最顶端的看台上,负手俯视下头的景象,带着面具的少女与带着面具的少年从暖阁里走出,这是他准的。   今晚,那人会来。他若再搪塞他,他就要不听话了。   *   日升,阳光正好。   斗奴场外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空气中飘满包子油条的香味,烟火气十足。   走出斗奴场那一刻,赤獒只觉眼前豁然一亮,而这种亮,他在斗奴场里从未体会过。相比于地牢里的阴暗潮湿,外头的空气显然更清新,更自由。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今日只是出去遛弯,并非是离开斗奴场。   焉谷语独自走在前头,发觉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便回身去瞧他。“赤獒?”   被这甜甜的声音喊回神,少年将目光定格在少女身上,白衣飞扬,在日头下好似发着光,面具后的眸子正瞧着他,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却又裹着引人探究的秘密。   不用猜他都晓得,她是个官家小姐。   他挪开脚,一步步走下台阶。   焉谷语眨眼,眸中映出少年的模样,他面上带着同她一样的面具,从最上层那格台阶下来。霎时,一股剧烈的压迫感袭来,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无意识地张开口,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下一刻,少年出声。   “主人。”   赤獒从未跟人出来遛弯过,也不晓得斗奴跟客人出来得守什么规矩。平日里,他总听其他斗奴常说,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喜欢让他们叫“主人”。倘若换做别人,他什么都不会做,可对她,他终究还是存了几分愧疚。   这一叫把焉谷语吓着了,她急道:“别这么喊我!”   赤獒越过她,站在下两格的位置,两人的视线差不多齐平,他见她一副慌乱的模样,忍不住猜测,麋鹿的身份多半比她高。她能带他遛弯,为何不直接从张寇锦的手里带他走,这一点他想不通。   或许,张寇锦背后的人更厉害。念及此,他心头蓦然一紧。   “他们都这么喊客人。”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不能这么喊。”焉谷语加重语气,妄图说服赤獒,怕他以后登基了记起这事要扒她的皮。   “那我该怎么喊,主人?”少年张着无辜的眼,最后两字的调子微微上扬。   又是一声“主人”,焉谷语鼓起脸,快步走下台阶,气恼道:“都说别喊主人了,你还喊,故意的是不是!”   少年跟着少女往下走,低声道:“我是个卑贱的斗奴,只配这么喊你。”   这话听在耳内不舒坦,焉谷语呼了口气,瓮声瓮气道:“我姓谷,从今以后你喊我谷小姐,听见了么?”她暂时不打算让赤獒知道身份,便没说真实姓名。   “谷小姐?”少年轻声念着这三字,每一字都念得极为清晰。他声音清透,有旷远的琴音感。   “对,就这么喊。”焉谷语捏着身前的青丝把玩,十分肯定道。   *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焉一焉二隔着半丈的距离跟随。   虽说两人都带有面具,但身份却不难辨别。焉谷语衣着上层,一看便是富家小姐,而赤獒,穿着一身黑扑扑的短打,长发也乱,一看便是斗奴场里的斗奴。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小姑娘去斗奴场找斗奴的,稀奇啊,也不嫌脏。”   “这斗奴的身板也不强壮,找他做什么。”   “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竟敢堂而皇之地带斗奴出来逛街。”   ……   期间,不少路人朝他们指指点点。   赤獒默然听着,偶尔看一眼前头的少女。她与自己,大概是云泥之别。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叫他心头不怎么畅快,像是压了块东西。   路人的议论声毫不遮掩,焉谷语自然也听见了,她怕他放在心上,怕他登基之后想杀尽这些人,赶忙说话引开他的注意力,“赤獒,我带你去买衣裳吧。”   “买衣裳?”赤獒讷讷地重复一遍。进入斗奴场后,他除了两套黑短打便没穿过其他衣裳。   没等他回答,焉谷语上了手,拉过他往帝都城最大的成衣店走。   赤獒不喜与人碰触,第一反应便是扔开她的手,然而视线触及她右手的食指时,他下意识收了劲儿,任由她握着。   “……”   她的手很小,也很暖。被人握着的滋味,很特别。   到了成衣店门口,焉谷语停住身,率先回过神来,她怎么能拉一个男人的手,如此一想,她闪电般松开手,本想解释一句,“男女授受不清”。   结果赤獒开口了,“我身上脏,对不起,玷污了谷小姐。”他说得平静,神情间却透着无端的自嘲。   焉谷语拢起漂亮的眉尖,刚要反驳他两句,不巧的是,店里头的小厮过来了,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小姐是过来买衣裳么?”   “是。”她飞快接了话,没好气地望了眼赤獒,“待会儿我再与你说方才的事。”   赤獒默然,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两位,别站着了,里边儿请吧。”小厮热络地引两人进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店里的新款男衫女衫。   不远处,辛逐己正觑着这边,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小姐,您在瞧什么呢?”丫鬟探出头问道,她是什么都没瞧见。   辛逐己坐在靠外的客栈二楼,收了视线好笑道:“瞧一个人。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叫我撞上了一出好戏。”   她自小到大被宠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却偏偏在美人排行榜上头吃了瘪。长晋公主排前头她倒是不在意,毕竟是长辈,但她不服焉谷语的第一名。   两年里,她左瞧右瞧,上瞧下瞧,怎么都瞧不出焉谷语为何能拿“第一美人”的名头。   越想越气,越气越忍不住想,想到最后,辛逐己气得连最喜欢的早点都吃不下了。   “走,我们跟上去。”   *   焉谷语发话,小厮便将店里的男子成衣全捧了过来,一件一件展开挂在衣架子上,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长袖,窄袖,明的,暗的,素的,花的……   这一件件的,焉谷语自己都看懵了,暗暗摸向腰间的钱袋子。似乎,她身上剩下的银子只能买一件。绮罗楼的衣裳她还是晓得的,出了名的好看,出了名的贵。   赤獒自然不懂如何挑衣裳,更不懂小厮为何拿这么多衣裳出来,他望着满目的男衫,疑惑道:“这么多衣衫,你都要买给我?”   焉谷语暗忖,我哪儿有那么多钱。但看他一副新奇的模样,忍不住道:“只要你喜欢,我都买给你。”   她想,现在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开心,并且觉得自己待她好,这才重要。   赤獒怔了一下,背对焉谷语轻快道:“倘若我全都要呢?”   “好嘞,公子,我这便让他们全都包起来。”小厮一听“全都要”这几个字,眼睛就跟发了光一样,火速让人去包衣裳。   “等等等等!”焉谷语急急喊出声。全都要,那真是要命了。她朝着小厮干笑道:“小哥,他说笑呢,你别当真。这样,我们先挑挑,挑好了再找你结账。”   “啊,好,你们二位慢慢挑。”纵然生意有变,小厮照样面色如常,笑着出了试衣雅间。   小厮一走,焉谷语不由松了口气,早知她便不说那句话了,有钱说话底气足,但问题是她没钱。她转过身,恰好对上赤獒戴着的金色面具,顿觉尴尬。   “额,今日我没带足银子,倘若你全都要,那……”她拖着委屈的调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只能把自己当了换银子给你买衣裳了。” 第10章 去游湖   面具下的薄唇掠起浅浅弧度,少年古怪地哼了一声,他扫过衣架子上的几十件衣裳,最后,伸手指了件白色长衫。   “就这件吧。”   “好!”焉谷语果断应下声来,她取了腰间钱袋,故意放在赤獒面前让他瞧,“你看,我待你多好,这些钱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花你身上了。”   少年没搭话,直接拿了架子上的衣衫进入内室。   焉谷语独自一人站在外室等候,等着等着,她不由想起了刘淑妃。被陆赢认作义女后,她时常出入皇宫,对刘淑妃也算略有耳闻,宫人都说刘淑妃是个晦气之人,那晚后,刘淑妃便被打入了冷宫,再没出来过。   前年她路过冷宫时倒是瞧过一眼,刘淑妃确实疯疯癫癫的,嘴里总念叨着几句话。“我生的不是怪物。”“我的孩子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若非有梦中之事,她也会觉得刘淑妃是个疯子,可这一切归根究底是皇后的错,父亲也是受皇后威胁迫不得已,所以说,他杀皇后是因果报应,她管不着,但她并不希望他牵扯无辜之人。   焉谷语踱着步,心道,带他出来一次不容易,该给他好好洗洗那些残暴的观念。   倘若洗成了,日后等他恢复身份,说不准陆赢那事他还能帮一把。   “嗯。”她点点头,又担忧地摇了摇头。   自己这么做应该不算欺骗他吧,怎么说她也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至于关心,确实是半真半假。毕竟他们俩不熟,况且他在梦里又待她不好,要她真情实感关心他,她还做不到那一步。   正当焉谷语想得入神时,一道清冽的男声闯进了她耳中。   “我可以还你钱。”   焉谷语抬眸,视线稍稍一顿。赤獒梳了乱糟糟的长发,整齐地束着,加之身量颀长,穿白衣的模样委实当得起“潇洒玉立”四字,不是贵公子,却胜似贵公子,同样也像极了梦中的模样。   见对方看呆,少年眼中闪过些许嘲弄。在斗奴场里,说他好看的人太多,也正是因为长得好看,那些高高在上的恶鬼才会争抢他。有时,他自己都觉得脸上烫两字更好。   很快,焉谷语找回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哪儿来的钱还我?”   “挣的。”少年靠近她,话落又补了一句,“在竞场赢一次便能拿二两银子。”   焉谷语诧异地眨了眨眼,一时还真不知接什么话,她见过他的身手,在竞场肯定能挣许多银子。怎么说呢,她原是想砸钱让少年觉得自己欠她人情,结果他有钱,这就让她有劲儿没处使了。   她心思一转,用力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买衣裳送你是我对你的心意,心意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少年挑着狭长的剑眉,似是不解。   焉谷语解释道:“我送衣裳给你代表我关心你,是我们两人的事,你自己买衣裳的话便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觉得这两者区别可大么?”   “都是买衣裳,不大。”赤獒简单吐出几字,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是白衣的缘故,还是其他,少年此刻的模样像是,枯木逢春蜕变成葱木,开了一树繁花,耀眼而迫人。   焉谷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退完,她便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类似失落的情绪。他垂下眼,眸中星星点点,仿佛她做错了事一般。   “你靠太近了,我不习惯,仅此而已。我饿了,走吧。”焉谷语没敢看他,一骨碌说完嘴里的话,匆匆出门。   “呵。”面具后的眼神浮起暗沉的波澜,荡了一圈又一圈。   赤獒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白色,甚好。这一刻起,他对少女的意图变得更有兴趣了。   *   三月,湖边春色正浓,也是帝都人游船碧湖的好日子。   望景楼是碧湖边上最大的酒楼,每当楼里坐不下那么客人时,老板便会请客人去游船上用饭,正好边吃边赏景。规矩是,游船与船夫由酒楼出,外收一两银子人力费。   焉谷语从未在游船上用过饭,心血来潮就想试一次。为方便与赤獒说话,她让焉一焉二另坐一艘游船在后头跟着。   店小二在甲板上置了一张小桌,送上六菜一汤,摆好后才安排船夫开船。   焉谷语先行坐下,她扬起脸,深深吸了口湖面上的气息,湖风偏凉,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煞是好闻。   两岸绿柳摇曳生姿,景致宜人。   “你也坐。”焉谷语赏着湖景,心情甚好。   赤獒站在一旁不动,低声道:“我只是个卑贱的斗奴,比一般下人都不如,如何能跟主人坐一道用饭。”   又来了又来了。焉谷语板起脸,佯怒道:“你再喊我主人,我便把你丢下水去信不信?快坐,不坐我生气了。”说罢,她用眼瞪他,“还有,不准喊我主人。”   这一次,少年没拒绝,他径自坐下身,静静注视着焉谷语。   焉谷语被他看得莫名,脱下面具疑惑道:“瞧我做什么,吃饭啊,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少年垂下脑袋,修长的手指慢慢压上面具,按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下来。“我的脸难看,你看着我会吃不下饭。”   “不难看,俊俏得很,你知道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么,就是说,面对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只要看着他就能饱腹。所以,你再不吃我就看你看到饱了。”焉谷语狡黠地说着,有吹捧他的意思,但也不算假话。   比起梦里的陆皑,眼前的赤獒少了点狠戾和邪气,在她看来比梦中讨喜多了。   “是么。”赤獒依旧没动筷子。他没读过书,更不晓得什么秀色可餐,不过听字也能听出些意思,至于自己长得好不好看,他其实并不在乎。   不过她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心底倒是生了点奇怪的触动,跟吃糖的感觉差不多,又有点不一样。   纵然他清楚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可他还真就吃她这一套。   “是。”焉谷语点头,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提醒道:“快吃吧。”   “谢主人赏。”赤獒开口,仿佛是故意逗焉谷语。他嘴上对着她说,目光却看向了后头游船上的焉一焉二。   有人跟着的滋味,真是扫兴。   “……”   焉谷语无奈收声,也懒得再计较。她拿着筷子夹菜,念起初见那日,忍不住自责道:“倘若我早点过去便好了,你也不用遭那样的罪。”   闻声,赤獒夹菜的手略微一停,他晓得,她在说受刑的事,而她面上自责又懊恼的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忽地,他察觉到水里的动静,长眉飞快拧起。   平静的水面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几根芦苇,正慢慢逼近游船,而那俩跟着的家丁并未察觉。   焉谷语见赤獒发呆,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蹄髈,殷勤道:“你尝尝这个红烧蹄髈,是这家酒楼的名菜。”   赤獒看着碗里的蹄髈,香味直扑鼻尖,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咽了口口水,夹起蹄髈小小咬了一口。   肉质松软,滑而不腻,确实好吃。   焉谷语撩起面纱一角,并没摘下它,吃了几口便作罢。倒不是饭菜不好吃,而是她本身食欲不大。她对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试探道:“赤獒,我待你好不好?”   赤獒抬眼,随口道:“好。”   他一回答,焉谷语顿觉有戏,继续试探道:“那,倘若有一天有人欺负我,你会不会帮我?”她自认做了不少对他好的事,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她仍然没底。   赤獒细细咀嚼口中的蹄髈,目光时不时往后头的游船瞄,位置比方才沉了三寸,看样子他们的船漏水了。接下来,应该会轮到他们。   他暗自沉思,庡㳸今日是他头一次出斗奴场,面上又带着面具,应该没人认得他。   既然不是他,那这些人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我只是一个斗奴,而你,怎么瞧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谁会欺负你,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被他反问回来,焉谷语神色一凛,回嘴道:“我就问你会不会。”   赤獒放下碗筷,焉谷语问的这话叫他想起了一件事。昨晚,麋鹿问吃了他的糖。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不甘愿的情绪。   至于里头的缘由,他不晓得。   对上焉谷语期待的眼神,赤獒张开薄唇,说出清脆的三字,“不知道。”   “不知道?”焉谷语竖起柳眉,他这话算是把她气着了,“你是白眼狼么?”   “我不是。”赤獒紧紧盯着焉谷语,身子往前一倾,好奇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小姐一件事,小姐是不是认识我?” 第11章 毁童年   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时,焉谷语心头剧烈一跳,她急忙别开脸,假装欣赏沿岸的风景,“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你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   “哦。”赤獒应声,眼角压着一片翻涌的浪潮,他偏头望向不再平静的水面,此时,那排细长的芦苇已经到了船下。   不用猜都知道,这群人在凿船。   他侧耳听着船底被凿开的声音,湖水从船底“哗哗”冒出。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船就会沉。   对方许久不说话,焉谷语慌了,她记得,梦中陆皑对付那些大臣的手段堪称“绝顶”,又如何会是个单纯好骗的人。她思量片刻,正想说点其他东西转移话题。   “不好了不好了!客人,大事不妙啊!”   冷不丁地,船夫从船舱里头跑出,衣衫下摆全湿了,他满脸焦急道:“船底破了好几个窟窿,我怎么堵都堵不上!”   “怎么回事!”焉谷语起身往船舱里瞧,里头已经成了池塘,桌椅全浮了,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跟着的焉一焉二,他们的船也漏了水,两人正在外舀水。   事情来得蹊跷,她不信会有这么巧,两艘船竟然会在同一时间漏水。不过焉一焉二会凫水,她倒是不担心。   船夫对着酒楼所在的方向吹响哨子,示意那头赶紧过来救人,吹完之后,他转向焉谷语,急切道:“小姐您会不会凫水,不会我带您,再不走这船就沉了。”   “我会。”说罢,焉谷语看向依旧坐着的赤獒问:“赤獒,你会不会凫水?”   赤獒抬头看她,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姿势摇了摇头。   湖水“哗啦啦”地涌进,船舱里几乎全是水,船也跟着越沉越快,水面即将满上甲板。   “那我带他。”船夫说着便去拉人。   赤獒留恋地望了眼桌上的饭菜,任由船夫拉起身,离开位置时,他脚下用力,使得游船往一侧翻去。甲板一斜,小桌便跟着斜了,“叮叮哐哐”,精美的饭菜悉数掉落。   “哎呦。”船夫拽着赤獒的手往一边滑去,见状,赤獒手上暗自用力,将船夫顺势扔下游船。   只听“扑通”一声,船夫落了水。   “赤獒!”焉谷语刚抓住桅杆稳住身形,见船夫一人下水不由喊出了声。   赤獒拉住船舱顶站稳,脚下再次用力,朝翻起的一侧施压,迫使甲板重回平衡,然而甲板好控,船舱里头的水不好控,方才船身那么一斜,再回稳时,冲进船舱的湖水更多,整个甲板都与水面持平了。   “快跳!”一等船面平稳,焉谷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赤獒身前,果断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道跳了水。   “嘭!”水花四起。   “小姐!”“小姐!”后头传来两声惊呼。   落水后,忽来一阵急流,将落水的两人冲散了。   焉谷语睁开眼,水下视线没上头明亮,船夫不知去了何处,赤獒距离她约莫两丈远,他瞧着像是不会凫水,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刹那间,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救他。   让他就这么死去,后头的事肯定不会发生,而陆赢那边,应该有其他法子解决。然而很快,这个念头便被她否决了,她觑着渐渐往下沉的赤獒,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做出决定后,她划开水流,使劲往他游去。   *   入水后,冰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压来,直直淹没了他的五感。这一刻,似乎全世界就剩下他一人,周遭的一切都很静,静得出奇。   赤獒闭着眼,半点都没反抗,任由自己往下沉去。   他会凫水,但他更想知道,她会不会救他。   隐隐约约地,他忆起了七岁之前的事,打从记事起,他便被母亲养在寺庙后院,除了屋子及所在的院落,他哪儿也不能去。   母亲并非每日都来瞧他,大多是隔几日来一回。她衣裳华美,首饰精致,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而她过来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发疯,对着他发疯,先是用言语辱骂,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是个负心汉,是榆木疙瘩,他自然知道,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是对他的父亲。   等母亲气到头上了便开始掐他打他,嘴里不断念着。䒾蕐   “那些女人有什么好,一群贱货,她们只贪恋你的权势地位。”   “谁都没有我爱你,谁都没有!”   “这天底下,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知道么!”   ……   全程,他不发一语,像个站桩的木偶,任由她打骂发泄情绪。   直到骂够了,哭够了,母亲才会紧紧抱着他,用哽咽愧疚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娘亲不是故意打你的,娘亲只是,忍得太久太久了,对不起……”   他任由母亲抱着,没回抱她,也没推开她。毕竟她每回过来都会闹这一出,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就麻木了。   情绪发泄完,母亲便会匆匆离开,留下他一人待在屋内。   他从柜子里拿出药箱,给被指甲划破的肌肤擦药。   当时,屋子里很静,跟现在一样静。   画面一转,他坐在院子里,幽幽地望着白墙黑瓦,鼻尖尽是木叶清冷的香气。寺庙里香火旺盛,弥漫的烟气时常会飘来后头。   每日,上山还愿望的人都如过江之鲫,很是热闹。而他,真的很想出去见见。可他不能出去,他只能待在这一小方院子里,像个被折了翅的鸟。   “啪”,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三色毽子从外头飞入。   他微微一怔,上前捡起毽子仔细瞧了瞧。这东西他认得,是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但他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仰脸朝墙上瞧,没一会儿,墙头冒出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奶生奶气地喊他,“小哥哥,你能不能把毽子还给我?”   他拿着毽子不语。   “小哥哥,你把毽子还我,我用糖跟你换,好不好?”见他不动,小姑娘急了,小脸红扑扑的。   好不容易出现个外人,还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同龄人,他怎么也不愿让她离开。“好。”   小姑娘果断拿出怀里的糖粒朝他扔来,他顺手一接,却没把毽子扔给她。   “我已经把糖给你了,你也接了,快把毽子给我。”她鼓起脸催他,小手不停地拍打着黑瓦。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问:“这东西好玩么?”   “好玩。”言毕,小姑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你还是还给我吧,而且你收了我的糖,不能不守信用。”   他挑眉,想跟她多说说话,于是耍着无赖道:“倘若我不守信用,你要如何?”   “你!”小姑娘气得双眼通红,大声道:“我让我娘来揍你!”   “哐当”一声,院落门被人打开,是母亲来了,黑着脸的母亲。她恨恨地剜了眼墙头上的小姑娘,美丽的面容瞬间扭曲。   他扬手,将手里的毽子用力扔了上去,正好落在小姑娘能够到的地方。   “谢谢小哥哥,有空我来找你玩。”一眨眼,小姑娘便消失了。墙头空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垂下脸,没看母亲,但心里却起了去外面的念头。   “啪!”   倏地,面上被人甩了一巴掌,他被打得往地上跌去,耳边“嗡嗡”的。没等他起身,母亲便扑了上来,使劲掐他的脖子。   “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能背着我找其他女人!”   “下贱!男人全是下贱东西!”   “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   “我待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   ……   母亲歇斯底里地骂他,一句又一句,骂得五官狰狞。她两手并用,使劲掐着他的脖子。   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嘲讽道:“用力点,掐死我。”   说罢,他缓缓闭上眼,而后,掐在脖子上的那两只手越收越紧。 第12章 融他心   喘不过气……   无止尽的坠落中,赤獒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朝他逼近,近得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   他想,这样也好。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他。   他睁开眼,只见白衣少女从旁游来,长发在水中蜿蜒飞扬,犹如海藻一般。她的面纱掉了,面容水光潋滟,明丽而鲜活,瞬间便照亮了他晦暗的世界。   恍然间,他想起了记忆中的小姑娘。   见他睁眼,焉谷语微微一愣,她手上用力,果断拉他往上游去。   他跟着她往水面游,渐渐地,那股子闷人的滋味淡了,视线也亮堂不少。此刻,他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   碧湖边凉亭众多,为方便赏景,辛逐己挑了间最大的,她坐下身,斜倚围栏,惬意地摇着团扇。   湖面发生的一切,她尽收眼底。   “小姐,万一弄出人命……”丫鬟担忧地望着江面,焉谷语还未浮出水面。自家小姐不怕,她却是怕得要死。   闻声,辛逐己停下手,不悦地横了丫鬟一眼,斥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将这事推到你头上。何况望江楼的老板已经派人去救他们了,没人会死。”   “是。”丫鬟怯怯应声,面上依旧忧心忡忡。   没一会儿,救人的船只驶出。辛逐己不甘心地跺了跺脚,起身道:“戏看完了,我们走。”说罢,她拖起袅袅的裙摆,优雅地走出凉亭。   丫鬟收回视线,默然跟上。   “哗啦”一声,平静的湖面上冒出两人。   焉谷语双手抱着赤獒的手臂,上下打量他,水珠绵密,顺着刀刻般的五官往下滑落,他抿着微微发青的唇,面色苍白如冰,“你怎么样?身上的伤有没有事?”   她记得,他前不久才挨过打,身上的伤多半没好透,被水一浸定然糟糕极了。   “……”   赤獒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白衣沾水后紧身贴着,勾勒出姣好的身姿,她的发髻散了,三千青丝全荡在湖中,像个惑人的水妖。   见他许久不说话,焉谷语又凑近了些,抬手去贴他的额头,不想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样,她往身前一瞧,衣衫透明,肌肤若隐若现。   霎时,她面上红透。   “啪!”出于羞愤,焉谷语忍不住朝赤獒的脸打出一巴掌。   赤獒面上浮现出五根红通通的手指印,他兀自看着她,“我没事。你打我做什么?不能看?”   对于他来说,她的手速并不快,那一巴掌他完全能躲开,可他没躲。   至于缘由,或许是因为她刚刚救了他。   被对方一问,焉谷语这才反应过来,斗奴场里没人会教他们礼义廉耻,他自然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如此一想,她心头的羞恼立马消了一半,厉声道:“对,非礼勿视,你闭上眼!”   赤獒听话地闭上眼。   “小姐,快把手给属下!”   恰好,焉一焉二乘坐酒楼的新船只赶到。焉二俯身伸手,她是个女子,比起焉一来,许多事要方便得多。   焉谷语将手搭在焉二手中,对着焉一吩咐道:“焉一,你拉他上去。”   “是。”焉一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赤獒上了船,期间,他一直盯着焉二的手,眸色阴沉得厉害。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就是看那只手不顺眼。   等焉谷语上船,焉二便为她披上了厚重的斗篷。   “你是帝都城的第一美人焉……”船夫对着焉谷语瞧了许久,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双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焉一冷脸打断他,“住口!”说着,他探向腰间的配刀。   见状,船夫急急包住嘴巴,目光却还是往焉谷语飘,然而在他飘第二眼时,一道森冷的目光从旁袭来,比刀口还锋利,吓得他打了个冷颤,默默低下头去。   焉二站在船舱口候着,大有谁也不能靠近的意思。   焉谷语进入船舱,重新系了条面纱。她平稳地坐着,不由自主地往赤獒瞥。赤獒迎风而立,身上的衣裳还在滴水,长发更是湿漉漉的,他觑着水面出神,似乎在想事。   她心道,不管怎么说,自己都算救了他一命,他再白眼狼也该还她个人情吧。   不多时,船只靠岸,酒店老板匆匆赶来,满脸歉意道:“客人,这次的事我全权负责,一切赔偿我都愿意出,还请客人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要去衙门告我们望江楼……”   焉谷语搭着焉二的手走下船,顺手紧了紧斗篷。这次游船漏水的事确实古怪,但她眼下并没证据,而且,此事若是闹大,于她的名声也不好。“好在我们都没出什么事,往后你们多注意些吧。”   “是是是,多谢客人谅解,客人真是个大善人,日后定有福报。”酒楼老板赔笑道,说完,他拿起衣袖擦去额间的汗珠,长长地吁了口气。   “阿切!”寒意入体,焉谷语打了个喷嚏,她身子本就弱,一入水便染上风寒了。她吸了吸鼻子,果真堵得厉害。   焉一焉二对视一眼,赶忙招来马车让焉谷语走人,“小姐快上车。”   焉谷语转头,正好撞上赤獒探究的目光。她做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委屈地瞧着他,娇弱道:“都是为了救你……”   赤獒心头一动,脱口道:“我欠你一条命。”话一说完,他便觉自己说早了,却又不怎么后悔。   有他这话,焉谷语瞬间觉得自己得风寒也值了,她这么努力关心他,救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你认得回斗奴场的路么?”   赤獒点头,他很清楚。出来的这一路,一直有人跟着。   “我送他回斗奴场,小姐快些回府吧。”焉一再次催促。   “好。”焉一的本事,焉谷语是晓得的,有他护送赤獒,她一千个放心。她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柔声道:“你小心身上的伤,我先回去了,有空再去找你。”   话音刚落,焉二便扶着焉谷语上了马车。   “驾!”车夫拿起鞭子使劲一抽,马车疾驰而去。   赤獒站在原地,静静目送马车远去。方才,听那船夫说,她是帝都城第一美人。他待在斗奴场里是不晓得外头的事,却也会在地牢里听其他斗奴谈天说地。   帝都城里有个美人排行榜,一年一次,女子满十四岁便能入选,三十五岁后出选,而去年与今年的第一名是同一人。   焉谷语。   原来,她就是焉谷语。   焉一冷着眼,沉声道:“收起你的狗眼,我们家小姐金枝玉叶,不是你一个低贱的斗奴能瞧的。”   赤獒缓缓侧头。   那一眼扫过来,焉一心底寒意丛生,出于习武之人的直觉,他握紧了腰间的配刀。他不明白,焉谷语为何会找上赤獒,一个有着野兽目光的斗奴,除此之外,这人身上还有种诡异的压迫感。   “我认得回去的路,不用你送。”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口,赤獒才转身离开。   他,要去杀个人。 第13章 换身份   “阿切!”   “阿切!”   “阿切!”   焉谷语裹着厚重的被子躺在榻上,不停地打着喷嚏。揽月急坏了,匆匆跑去厨房熬姜汤。   听着消息后,陈鱼火速赶来风铃院,一脸焦急地坐上床缘,“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焉夏致冷脸站在一旁,面上毫无关切之色。她晓得当年的事,母亲对焉谷语好是应该的,可她觉得母亲做得太过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焉谷语才是亲生的,她只是个捡来的女儿。   “都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下次再不去游船了。”怕陈鱼会追究望江楼,牵扯出赤獒的事,焉谷语便没说多的东西。   “不小心?你不小心不是还有焉一焉二么,他们是吃干饭的?”陈鱼又心疼又自责,眼眶瞬间红了,哽咽道:“你这万一要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同老爷和姐姐交待。”   “姨娘,阿切,我没事。”焉谷语拼命忍着打喷嚏的劲儿,努力扯开嘴角微笑。相处多年,她最怕陈鱼自责。陈鱼虽然待她好,却始终不是自己的生母,让对方如此,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腿长在她身上,我们还能拴着她不成。”焉夏致看不下去了,出言讥讽道:“自己要去游湖,出事也自己担着。”   焉夏致说话一贯不好听,焉谷语也懒得和她计较。   陈鱼黑了脸,不悦道:“不会说话就出去。”   闻言,焉夏致委屈极了,小巧的鼻子皱得跟干树皮似的,硬声道:“是,我不会说话,我回屋了。不过一个风寒而已,谁没得过啊。”   话一说完,她便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后,何老大夫提着药箱进入风铃院。   算来,何老大夫也是丞相府的常客了。焉谷语身子弱,大病没有,小病一大堆,免不得要时常请他过来。他轻车熟路地进了屋,上前为焉谷语把脉。   陈鱼赶忙让出位子,担心地瞧着焉谷语,两手死死地捏着手帕。   “寒气入体,幸亏不算严重。喝碗热姜汤,再裹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出出汗便没事了。”   他这么一说,陈鱼揪紧的心便慢慢松了开来,对着焉谷语道:“多亏姐姐在天保佑。以后你少去游船,我的心真遭不住。”   “嗯。”焉谷语乖巧地点点头。有赤獒那话,这次落水她其实觉得挺值当的。   *   斗奴场。   张落掂着手中的银袋子踏入前厅,刚好撞见赤獒回来,他轻蔑地睨了眼赤獒,高高在上道:“既然伤好了便回地下住。”   赤獒瞧也没瞧他,脚下调转方向,自觉往地下矮房走。   “轰”,玄铁大门被人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走道。   赤獒面无表情地踩着石阶往下走。外头自由的气息是好,但眼下还不属于他。   他一来,所有斗奴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他们不是没见过穿其他衣裳的斗奴,而是觉得赤獒今日尤为亮眼。   其中,不少斗奴开始对着赤獒吹口哨。   “赤獒,你这身是谁买的衣裳啊?真够可以的,叫你穿得人模狗样。”   “我还是头一回见赤獒被人带出去的,人家不嫌他疯么。”   “可能人家姑娘就喜欢他疯,够劲儿。”   “我听人说,那姑娘长得像天仙。”   “我不信,天仙怎么会来我们斗奴场。”   ……   不管他们说什么,赤獒全当耳旁风。   落水归落水,他身上的伤倒是还成。   这么多年,他早被一日又一日的酷刑给锻炼出来了,恢复能力比一般斗奴要快。再者,鞭打本身就是最轻的刑法,自然也容易恢复。   今日没客人过来,打扫的人显然偷了懒。地牢里的地脏得很,一路走来,白衣下摆全是污泥。   踏入矮房后,赤獒皱起眉头,果断换上日常的黑短打。   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衣叠好,盯着瞧了许久,最后将它放在枕边。这儿沐浴的水也不怎么干净,跟污水没两样,根本洗不了白衣,他宁愿花点银子让人洗。   夜里,矮房里的斗奴早早睡下,一个个鼾声震天。   赤獒走出矮房,穿过长长的走道去往训练场。   因着大部分茅房都在训练场的缘故,所以地下矮房与训练场之间的连通门一般不轻易关上。毕竟他们身上有断肠毒,张落也不怕他们逃。   路上,赤獒再次碰上了猎隼和张落。同上次一样,又是在给钱,他哼了声,等两人离开才往前走。   子时,训练场里空无一人,火盆里的火也灭了。   这一次,麋鹿端端正正地坐在石阶上,目光肃然,仿佛有什么事要说。   “听他们说,那位姑娘今日带你出去了,还给你买了新衣裳,是不是?”等赤獒走近,麋鹿立马开口。   纵然有意放淡情绪,他话中的妒意还是从字句间渗了出来。   “嗯。”赤獒坐下身,淡淡应声。   “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麋鹿盯着赤獒追问,看样子是打算探究到底。   赤獒动了动僵硬的下颌,他并不喜欢麋鹿的问题。“她请我吃饭,没了。”   麋鹿沉吟,低头细细思量,随后,他抬起脸,直言道:“明日我同你换一日身份。”   倏地,赤獒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齐齐收紧,没接话。   “那位点你的姑娘很不一般,我想亲自试试她。”说着,麋鹿朝赤獒伸出手。   这是问他讨证明身份的牌子。赤獒缩起瞳孔,顿了一瞬,他缓缓松开手,麻木地将脖子里的挂牌递给麋鹿。   麋鹿扯下脖子里的挂牌扔给赤獒,“小心行事。”他短促地说了一句,转身戴上赤獒的挂牌,快步走向连通门。   赤獒用力将挂牌攥在手心。他扬起脸,望向上头漆黑的夜色,夜幕中一颗繁星也无,黑得似乎要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   一想起麋鹿明日会见焉谷语,他的心头便平静不了了,仿佛存了根尖锐的刺。   “呵呵。”他自嘲一笑。   焉谷语本就是来找麋鹿的,她待他好也是将他当成了麋鹿。可他算什么,他什么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个替身。   倘若有一日她发现他不是麋鹿,还会待他好么?   不会。 第14章 不情愿   丞相府。   喝完姜汤后,焉谷语躺了许久都没睡意,念起沉船之事便召了焉一焉二过来问话。“沉船那会儿你们有没有瞧见附近的可疑人?”   两人相视一眼,焉一答道:“有。但究竟是不是他们暂时不好说。不过属下觉得,今日之事是冲着小姐来的。”   焉二接着道:“小姐,是否要将这事告诉老爷?”   “不,先别告诉爹。”焉谷语果断否决了焉二,她还没将赤獒的事说于父亲,先说这出自然不成。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这时,焉问津从外头走入,黑脸扫了眼跪着的二人,“你们两下去领罚。”   “是。”焉一焉二起身退出。   “爹,不关他们俩的事,是我要他们别上船跟后头的。”焉谷语急了,软言求道:“这事怪我自己,爹,你别罚他们。”   “失职就该罚。”焉问津厉声道,丝毫容不得人求情。   父亲生性固执,这一点,焉谷语是知道的,好比她之前对他提过预知梦,说哥哥出征会死,结果父亲半个字都不信,还说为国捐躯是焉家的光荣。   “你躺下。下次再出事便别出去了。”焉问津扶着焉谷语躺下,向来严肃的面庞被温情割裂,透着一丝奇怪的别扭。   焉谷语顺势躺下,念起梦里的事还是打算说一说,正好这会儿父亲有时间听。“爹,女儿想同您说一件事。”   焉问津刚要起身离开,听得她的话不由停住身形,“何事?”   焉谷语抬头望向焉问津,盯着他道:“女儿昨晚梦到了皇城里的事,十八年前,有位皇子被送出了皇宫。”   闻言,焉问津神情微变,沉声道:“你还梦到了什么?”   焉谷语轻声道:“梦到这事与父亲有关。”   不消片刻,焉问津面上恢复如初,他矮身在床缘边坐下。仔细算起来,焉谷语同他说过许多次梦中事,但他每次都不以为意,直到焉修离战死。而这一次,他在意了,因为当年之事他从未跟人提过。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躺着说话不方便,焉谷语索性坐起身,正色道:“还梦到那名皇子被人送进了斗奴场,但他会在十八岁那年会回到皇城,也就是今年。”   后头的事,她没继续往下说。   焉问津陷入沉思,当年他是不得已,才任由皇后的人将那孩子送出皇宫。后来,他暗中查探过,没想被皇后警告了。   至此,他只能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况且,皇后手段多,他甚至以为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而焉谷语这一说,叫他不得不回顾往事。   “这些事你千万别对外人提起,忘了吧。”思前想后,焉问津决定不管,也管不了,他如今的权利不比当初,皇上对他的忌惮是日益加重,只要他走错一步便会被人抓住把柄,万劫不复。   “爹,他……”焉谷语还想再说。   焉问津用眼神遏制焉谷语,重重道:“我说,忘了这件事。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能管的。”   焉谷语无法,忍不住将后头的事说了出来,“倘若那名皇子有幸站上最高的地方,爹就不怕他知道当年的事么?”   焉问津猛地一颤,再三思索,他看向焉谷语问道:“此事我自有思量。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出事可是因为那个人?”   “不是。”焉谷语连忙摇头。这次的事多半是冲着她来的,跟赤獒应该没关系。   “好了,宫里头的事你别多想,爹会处理。”焉问津不自然地抚了抚焉谷语的脑袋,他不怎么做这些亲昵的动作,动作僵硬无比。“倘若真有那一天,便当是我为当年犯下的罪赎罪。你好好养病,不该管的事别管,听话。”   说罢,焉问津不容焉谷语再说,强制按着她躺下身。   焉谷语没搭话。这事关乎焉家和自己,她一定要管。   *   “听人说,这几日总有位姑娘来找赤獒?”   说话间,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男子进入暖阁,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里,不见五官。他大步走着,腰间墨环玉佩轻轻摇晃,贵气十足。   “是。”张寇锦低垂脑袋,故意拿话试探男子,“斗奴场从不过问客人的身份,真要查了,怕是不妥。”   “呵。”男人嗤笑一声,回道:“你还怕这个?”   “自然是怕的。”张寇锦亦步亦趋地跟着男子,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说到底,小人终究是个平民,要权没权,要势没势,而那姑娘身旁跟着两个好手,一看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人,小人可不敢惹。”顿了顿,他继续道:“其实,小人若是有个一官半职,事情便会好办许多。”   说起当官一事,也算是张家三代的执念了。张寇锦祖父的毕生心愿便是当官,奈何考了一辈子也没考出个名堂,他父亲亦是如此,但他父亲做生意的天赋高,这才有了斗奴场。   至于张寇锦,他不喜念书,却也削尖了脑袋想往官场里挤,但他想当官的缘由跟前两位不同,他是为了挣更多的钱。仅仅是当一个商人,能挣的钱有限,而且,他还得花大笔钱来打点官家,委实不划算。   有权的大多有钱,但钱却买不到权,尤其是在今日的彧国,吏部官员从上到下,没一个肯帮他的,哪怕是个小官。然而越是得不到,他越是想得到。   来斗奴场寻欢的权贵人不在少数,嘴上都说着可以帮帮看,却没一人真正帮过张寇锦。张寇锦心里也清楚,这群人是瞧不上他的,觉得他只是个下等商人。   所以,他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这人,他晓得他的身份,第一天起便晓得。   只要男人肯帮,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官,完成祖父父亲以及自己的三代心愿。   男人倚着窗,向下眺望宽广的竞技场,“你查清她的身份,我帮你安排当官的事。”   闻言,张寇锦并没喜笑颜开,反而觉得窝火,因为这话他不止听了一遍,少说也有十五遍。男人总让他做事,也总拿话敷衍他。   “大人此话当真?”   男人背对着张寇锦,随口道:“自然是真的。”   “好。”张寇锦想,便再信他一次。   *   翌日。   麋鹿平躺在赤獒的矮房内,心里思量着,那姑娘总来找他必定另有所图。而他敢肯定,她图的东西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那她为何不直接赎人,只敢点他作陪。难道是张寇锦不同意?   他烦乱地想着,一侧身便看到了枕边叠好的白衣。做工质地都是上层,瞧着也好看,就是这颜色他不喜欢。   “姑娘,赤獒在这间。”   没一会儿,张落带着辛逐己进入地牢。辛逐己怕被人认出也带了面具,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劲装,长发拢成一股打了个辫子,瞧着颇有些英姿飒爽的意味,撩得将醒未醒的斗奴全醒了过来,纷纷趴上栏杆。   “又来了个年轻姑娘。”   “不会又是找赤獒那小子吧?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来找我。”   “你有貌美妇人还不成么,我们可什么都没有,饱汉子不知饥汉子的苦啊。”   ……   听着那些半是夸赞和污秽的言论,辛逐己只取夸赞的,她行至赤獒的矮房前停下,拿着马鞭直接指麋鹿,娇喝道:“出来,我点你三个时辰。”   麋鹿原本还在想事,被辛逐己一指,立马从木板床上站起。他还从未被年轻姑娘点过,心头充斥着紧张与兴奋之情。   张落不屑地望着麋鹿,心道,怎么这脸都毁了也有人点,“赤獒,你出来。”   麋鹿没应声,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从矮房里走出。   辛逐己冷笑一声,拨高调子道:“随我去暖阁。”   麋鹿板着脸紧随其后。他虽没见过这位姑娘,但从赤獒所讲的经历中,他能体会到,她待赤獒很好,是个心善的姑娘。   所以接下来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他还真有点异样的期待。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暖阁,侍者用上方悬挂的铁链子将麋鹿的四肢锁住,确保他伤不了人了才关上房门离开。   一等那几人离开,麋鹿主动张开口,正想问几句话,“啪”,只听鞭子划破空气,直直朝他面上打来。   ……   *   与麋鹿换了吊牌后,赤獒一夜未眠,他在想一个人。   离开那会儿,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瞧着像是得风寒了。她那么娇弱,得风寒会如何?   会哭么?他记得,她怕疼。   赤獒干坐在木板床上,望着漆黑的墙壁出神。与麋鹿调换身份是常有的事,他之前并不会觉得如何,可今日,他很不舒坦。   恍惚间,他脑中闪过遥川说的解蛊法子。   一,杀了下蛊的人。下蛊的人有两,一个麋鹿,一个白狮。二,用烧红的签子引出蛊虫,再将它杀死。   都可行。   没了这蛊,他自然不用再听麋鹿的话。   他想了许久,直到夜色落下,直到矮房里的斗奴全都睡下。   他起身去往训练场,按照约定的时间与麋鹿换回身份。今晚,走道里空荡荡的,张落与猎隼没来。   还没走近,赤獒一眼看到麋鹿身上穿的白衣,白得刺眼。他不自然地扭动着下颚骨,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我怀疑我今日见的姑娘跟你见的姑娘根本就不是同一人,若非我脑子聪明,今日便被她阉了。”麋鹿狠狠地说着,双眼泛红,想来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是么。”赤獒蹙眉。他对焉谷语算不上了解,但焉谷语确实做不出荒唐事。这一想,他心里倒是愉悦了几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裳,麋鹿瞬间反应过来,用一种类似对待下人的语气说道:“我的衣裳被她打烂了,实在没衣裳穿,便只好穿了你的。你该知道,我才是真正的赤獒,这衣裳本就是送给我的。”   赤獒挪开视线,平静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替身。倘若哪日你出去了,千万别忘了我。”   方才有一瞬间,麋鹿分明感受到了逼近的杀气,本想驱使蛊虫,好在赤獒说了下一句,他才及时收手。他站起身,安慰性地拍着赤獒的肩头,“不就是一件衣裳么,等出去了,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嗯。”赤獒落下眼帘,将所有情绪都埋在其中。   “你同我说说那姑娘,是不是特会骂人?”麋鹿问。   “她从不骂人。”赤獒转念一想,她今日没来,难不成是病得重了?也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三月的天又那么冷。   “原来我见的不是你说的那位姑娘,真是晦气,白白挨鞭子了。”说到这个,麋鹿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她那日瞧着像是不舒服,该是病了,这几日都不会来。”赤獒一字字说着。不知从何时起,他想出去的念头日渐猛烈。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也不用挨那泼妇一顿打了。”麋鹿愈发恼火,临走前,他交待道:“记得打自己几鞭子,小心穿帮。”   “嗯。”赤獒短促地应了一声。 第15章 郎有情   焉谷语睡了一觉后依旧昏昏沉沉的,身子虚软,便在屋里多躺了几日。   昏睡间,她总梦到登基后的陆皑,梦到他喜欢拥着她入睡,喜欢蹭她的脖子,还喜欢将脸埋在她的长发中,顺道说一些语气森寒的话。   “我变成今日这模样,你说,该怪谁呢?”   “皇宫里只有我,你也只有我。明白么。”   “你若是不听话,我会弄死你。”   ……   这一幕幕的,莫名透着股暧昧。   第四日,贺良舟来了丞相府,来送寿宴请帖。   风铃院的廊上挂着一排青铜风铃,人一过,带起风,便有清脆的响声。   揽月放下帐帘,低头立于一旁。贺良舟负手站在帐帘外,面上几乎看不清表情。“你的病如何了?”   “已经无碍了,明晚定能准时赴宴。”想起焉夏致,焉谷语便说了这么一句,“即便我不去,夏致也会去的。”   “身子弱就该待在家里,出去游什么船。”一听焉夏致的名字,贺良舟不由拧起眉头,嘲讽道:“依我看,你这帐帘上的画可比那碧湖的景色美多了。”   焉谷语听得不甚舒服,心道,他跟焉夏致还真是般配,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她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再说话时语气便冷了几分,“良舟哥哥,我要歇息了,多谢你来看我。”   贺良舟鼻尖哼出一声,他转过身,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道:“下次你再去游船记得找人陪着,若是实在没人,可以来找我,我近来不怎么忙。”   语毕,他逃似的走了。   等贺良舟走远,揽月才关上房门,偷笑道:“奴婢觉着,贺公子喜欢小姐。”   “别胡说。”闻言,焉谷语沉下脸,指正道:“他心悦的人是夏致。”   “哦。”揽月撇撇嘴。   *   焉贺两家是世交,加之安陵郡王五十大寿,这样的场合,焉家非去不可。   临近黄昏,揽月去风铃院喊焉谷语,瞧焉谷语没什么精神便道:“小姐身子不舒服还是别去寿宴了,安陵郡王不会怪罪的。”   “不成。”焉谷语坐起身,睡久了声音糯糯的,像小猫儿一样,“这是礼数。再者,躺了这些天我也想出去走走。”   揽月说不过焉谷语,默然伺候她沐浴更衣。   寿宴是别人的,焉谷语没想抢谁的风头,全往素了打扮,衣裳素,头饰也素,妆容更素,她不比一般人,只求少些是非。   梳洗过后,焉谷语进入前厅,正好遇着焉夏致从另一头过来。   不同于焉谷语的素净,焉夏致显然在打扮上下足了功夫,大红衣裙,峨眉淡扫,且面上胭脂点缀得恰到好处,眼波流转间煞是动人。   焉谷语哪儿会看不出来,焉夏致这般打扮是为了贺良舟。倘若他们俩能成,她一定衷心祝福。纵然焉夏致平日里说话阴阳怪气,可她知道,她是在气姨娘过于关爱她了。   因着这一点,她倒是没怪过焉夏致。   不多时,陈鱼从主屋里出来,她衣着得体,华贵而不张扬,见焉谷语与焉夏致站在厅上不由赞了句,“我们丞相府的两姑娘生得是真美,一个比一个天仙。”   待焉问津从书房出来,四人一道坐上马车去郡王府。   入夜,郡王府热闹非凡,府里府外张灯结彩,到处都贴着大红“寿”字。安陵郡王平日里待人宽厚,交友众多,前来贺寿的人少说也有三四百,几乎将前院都坐满了。   焉问津送过礼后便被一群同僚旧友拉去寒暄,陈鱼主动带着焉谷语和焉夏致去了靠边儿的酒桌坐下。   三人入座,陈鱼一门心思都在焉问津身上,生怕那些人给他灌酒,如此便没顾及焉夏致,自然也就错过了她的心事。   焉夏致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跟着一人。贺良舟在哪儿,她的目光便在哪儿,出于姑娘家的矜持,她没敢看得太放肆,只敢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再瞥一眼。   妹妹的神情,焉谷语尽收眼底。她垂下视线在内心感叹,有心上人真好。   “语儿?”   这个声音……   焉谷语回头。只见陆观棋正朝她走来,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仪容端雅,比寻常公子多几分贵气,又比寻常皇子少几分傲气。   陆观棋一来,这一桌子的人都不敢坐了,纷纷起身行礼。   “太子哥哥。”焉谷语起身,矮身施了一礼。   陆观棋托着焉谷语的手往上一抬,温声道:“听说你病了,还好么?”   焉谷语没将目光放在陆观棋面上,而是放在了他身前的衣襟上,“托太子哥哥的福,已经好了。”   她自认是个洒脱之人,从未觉得非谁不可,别人对她无意,她也不会执意求一个结果。   “那便好。”陆观棋亲昵地点着焉谷语光洁的额头,笑道:“你啊,真是个病秧子。”   两人姿态亲昵,引得旁人相继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虽说陆赢没正式册封焉谷语什么名号,但帝都城的人都晓得一件事,他们的皇帝认了焉谷语做义女,且焉谷语是丞相焉问津的嫡女,做太子妃再合适不过。   然而陆观棋像是没听到那些人的话,自顾自在焉谷语身旁坐下。   焉谷语不解,小声道:“太子哥哥,这儿位置偏,你还是坐前头吧。”   陆观棋轻笑着摇头,优雅地折起一片衣袖,“我还真不喜欢坐前头,人太多,吵闹,这儿挺好。”   当即,陈鱼露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会心一笑。   焉夏致则是满脸黯然。她是打心眼里羡慕焉谷语,羡慕她命好会投胎。其实这些也就罢了,她最气不过的是连自己的母亲都偏爱她。   这些年,在焉谷语面前她什么光芒都没有,只会被人遗忘。   *   “殿下。”   忽地,贺良舟来了,躬身朝着陆观棋行礼。   “嗯。”陆观棋颔首回礼。   礼毕,贺良舟选了焉夏致身侧的位置坐下,霎时,焉夏致的面上一烫,红晕顺着薄薄的胭脂透了出来,有兰花绽放的风情。   贺良舟直直盯着陆观棋与焉谷语,情绪外露,丝毫不加掩饰。   焉谷语倒没觉得如何,反倒是陆观棋瞧出了几分端倪,不由觉得好笑。“良舟,你年纪不小了,怎的还不娶亲?”   陆观棋这话一出,焉夏致瞬间紧张起来,时不时拿余光去瞄贺良舟。   贺良舟捏起酒杯,凉凉道:“还没遇着心仪之人。不想娶。”   他一说,焉夏致面上的红晕悉数退去,成了惨淡的白。   “不过这娶亲还是得娶聪慧的,光有一副美丽的空皮囊有何用。纵然生得一双好眼睛,却是个不会看人的瞎子。”贺良舟一字一字说着,声音平淡,咬字却是高低有致。   焉夏致听得满头雾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焉谷语迷茫地眨眨眼,也没太在意。   陆观棋听得津津有味,又侧头看了眼一脸无辜的焉谷语。原是郎有情,妹有意,姐无心,弄得三人全成了傻子。   “良舟,良舟你坐那儿做什么?快过来。”恰好,贺夫人喊人。   贺良舟无奈起身,做足礼貌的样子道:“殿下慢用,诸位慢用,”   说罢,他转身去了前头。   陆观棋低声发笑,倾身靠向焉谷语耳畔,揶揄道:“方才是不是没听明白良舟的话?”   “嗯。”焉谷语如实点头。   “小笨蛋,你怎么连人家的心里话都听不出。”陆观棋挑着眉梢,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观棋说话是轻,可焉夏致还是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她猛地攥紧群裳,眉宇间凝结出丝丝缕缕的怨气。   她原本想不明白贺良舟的话,而陆观棋一说,她便明白了。   贺良舟的心上人是焉谷语,不是她。   怪不得,他与她在一处时总问起焉谷语,言谈间也总提到焉谷语。   这一想,焉夏致心头便存了团火儿。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默默恋着的贺良舟,而焉谷语,她连这也要抢走。   “太子哥哥,你别胡说。”焉谷语往焉夏致望去,心想,她一定听着了。她从不觉得贺良舟会喜欢自己,但确实,如此解释更说得通。   包括贺良舟昨日去瞧她时说的话。   陆观棋顺手给焉谷语夹了菜,他做得自然,惹得周遭宾客齐齐议论,“傻妹妹,我看男人可比你准多了。跟我说说,你对他有没有意思,若是有,我让父皇给你二人赐婚。”   “啪。”焉夏致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酒杯落地,发出一声清凉的响声,登时碎裂成五六瓣。   焉谷语望着面色惨白的焉夏致,想解释,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   “表哥!” 第16章 抛弃他   倏地,一道女声在人群中炸开,随后,声音的主人在陆观棋身旁入座。众人定睛一看,来人赫然是国舅爷的小女儿,辛逐己。   她亲昵地挽着陆观棋的手臂,撒娇道:“表哥,你怎么都不等我。”说罢,她不悦地瞪了焉谷语一眼。   焉谷语别过脸,自顾自吃着碗中的菜,没选陆观棋夹的,而是挑了自己夹的菜。全帝都的人都晓得辛逐己爱慕陆观棋,她也晓得。   但陆观棋的心思她不晓得,因为他对谁都好。   兴许,当太子的人就得如此,要雨露均沾。   辛逐己一来,众人的议论对象便换人了,且这桌有三位美人排行榜前十的姑娘,惹眼得紧。   “我还以为你同舅舅一道来,便没去接你。”陆观棋笑着道,笑意浅淡,好似带了一张温柔的面具。   “哦。”辛逐己撇撇嘴,拿起筷子给陆观棋夹菜,一连几筷子,夹到青瓷碗满了为止。   “好了好了,别夹了,我吃不下这么多。”陆观棋实在当不起辛逐己的热情,连连摆手。   “嗯。”辛逐己听话地放下手,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观棋,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瞧她。   没一会儿,小厮过来,俯身在陆观棋耳畔说了两句,陆观棋听后神色如常,对着众人抱歉道:“各位,孤有事得先行一步了,你们慢用。”   陆观棋一走,这桌的热闹瞬间凉了大半。   “有些人啊,也就面上看着规矩,背地却喜欢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辛逐己扔下筷子,好整以暇地转向焉谷语。   闻言,焉夏致来精神了。   焉谷语心生不快,她素来不喜辛逐己,更不喜与她待一处。   陈鱼瞧出了辛逐己的意图,连忙对着焉谷语道:“语儿,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吧。”   焉谷语反应过来,顺着她的话道:“确实有点儿头昏,想来是风寒还未好透彻,姨娘,我先回丞相府了。”   说着,她软软地站起身,这时,辛逐己来了句,“什么风寒还未好透彻,是想去找野男人吧?”   听得这话,焉谷语猛地看向辛逐己。辛逐己的话叫她想起了那日游船漏水的事,怪不得她总觉得蹊跷,眼下看来,多半是她所为。“辛姐姐,有些事我是查不到,但我想皇上应该能查到。”   “你!”辛逐己心里有鬼,面上更是慌乱,急道:“你血口喷人!我什么都没做!”   焉谷语挑眉道:“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辛姐姐,你这模样倒像是承认了自己做的事。”   “怎么回事?”这边动静大,贺良舟快步走来,主动护在焉谷语身旁,对着辛逐己道:“你们在吵什么?”   “你少管闲事!”辛逐己大声道。   焉夏致直愣愣地瞧着贺良舟,贝齿咬得唇瓣发白。   这会儿,陈鱼也看出来了,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她扶过焉谷语道:“良舟,语儿不舒服,我们俩先回丞相府了。”   一听焉谷语不舒服,贺良舟当即蹙起眉头,眼中的关心之色显而易见,“你哪儿不舒服,府里有……”   焉谷语打断他道:“老毛病,得回府喝药。良舟哥哥,对不起,我先回去了,你代我向贺伯伯问声好,祝他松鹤长春,万事如意。”   “……嗯。”贺良舟应声,面上依稀可见不舍两字。   *   进入马车后,两人面对面坐着。陈鱼满脸担忧,似乎有话要说。   焉谷语还道陈鱼是为了辛逐己的话担忧,主动道:“姨娘,谢谢你为我解围。不过,有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   “有些事?”陈鱼被焉谷语说懵了,略一思索,问道:“她方才说你找男人,什么男人?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秘密,我不能说。”焉谷语并不打算将梦中的事告诉陈鱼,省得她徒增烦扰,“但是爹爹他知道的。”   “成吧。”陈鱼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既然焉谷语都这么说了,她也没什么好问。   马车幽幽前行,踏碎一地夜色。   “语儿。”思量许久,陈鱼还是张了口。   “怎么?”焉谷语侧过头。   陈鱼面露为难,踌躇片刻道:“你,对良舟是个什么心意?”   “良舟哥哥?”焉谷语阖了阖眼皮。今晚之事太过尴尬,她怎会不晓得陈鱼的意思,“我只当良舟哥哥是哥哥,别的便没了。”   “当他是哥哥啊。”陈鱼轻声念着,她心里清楚,自己没资格要求焉谷语放弃贺良舟,但她又想为自己的女儿求一点可能。“语儿,我……”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焉谷语心头甚是明了,直接道:“姨娘,我不会跟夏致抢他的,我有心仪之人。”   “语儿,你真好。”陈鱼握住焉谷语的手,心下两股情绪交错。一方面,她觉得焉谷语太善解人意,衬得她自私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感情之事,谁又能干涉得了。   对上一脸坦荡的焉谷语,她便摒弃了心中的情绪,关切道:“你心仪之人可是太子殿下?”   焉谷语默然望着外头远去的景色,低低应了声,“嗯。”老实说,自打上次那事后,她对陆观棋的情意便没以前浓了。   有时她也会想,自己究竟是心悦陆观棋,还是心悦他这样的君子。   *   斗奴场。   地牢里基本无光,全靠墙壁上的火把照亮。天还未亮的时候,赤獒便醒了,他平躺着,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暗暗算着时日。   四天。焉谷语没来瞧他。   她会抛弃他么?跟那个疯女人一样,怕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便将他悄悄送走。   念及此,他心底阴霾如潮水般积聚,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糖粒。   这是他身边最后一颗糖粒。   “哒哒哒”,“哒哒哒”,忽然,走道一头响起了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他知道,是二管事张落,另一个是名女子,但不是她。   “客人,您今日要买几个时辰。”张落躬身跟在辛逐己身侧,满脸讨好。   辛逐己捏着手中的马鞭把玩,在赤獒所在房门口站定,轻快道:“我何时打够他了,何时结束。”   “行,随客人喜欢。”张落好声好气地说着,与在斗奴面前的趾高气昂样天差地别。   赤獒侧过头,对上外头的少女,她带着一张金色面具,着白色劲装,应该就是麋鹿所说的“泼妇”。   “滚出来!”辛逐己收起马鞭,用手柄指向赤獒。   张落当即附和道:“赤獒,这位姑娘买了你,你随她去暖阁。”   赤獒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没听见辛逐己的话。   “这要是我啊,立马跟她走。”   “你那是没见过世面。”   “这姑娘不就是前几日来的姑娘么,赤獒真是吃香。”   ……   辛逐己一闹,矮房里的斗奴相继醒了,一个接一个地张着脖子看戏。   登时,辛逐己恼了,对着张落道:“打开房门,他不肯去也成,我在这里教训他。”说罢,她扬起鞭子抽了过去。   赤獒眼疾手快,翻身一躲,轻盈地落在桌子上头。这一下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抬起眼帘,目光凌厉。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瞧,辛逐己下意识往后退去,此刻,她竟觉得背后发凉,凉得刺骨。   见状,张落急忙喊人过来,“反了你了,还敢躲。来人,将赤獒拉去刑房。”   “哼。”有张落帮忙,辛逐己便不怕了,扬起下巴上前。   张落发话,当即有四名斗奴过来。   赤獒没反抗,任由他们拉着去刑房,他倒不是怕被辛逐己打,毕竟这具身子挨过的打太多了,他这么做是不愿跟辛逐己去暖阁。   至于缘由,他不晓得,反正就是不愿。   进入刑房后,斗奴将赤獒锁在十字木架上,手脚都用铁链锁着,叫他动惮不得。   辛逐己手持马鞭,踩着零碎的步子逼近赤獒,她单手叉腰,上下打量他。“我问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赤獒低着头,瞧也没瞧辛逐己,仿佛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辛逐己来了气,身前不住起伏着。她性子本就不如何,一点便燃。自小到大,她想要什么有什么,遇着得不到的东西便会格外恼火。   像这种低贱的斗奴,她得不到宁愿毁掉。   辛逐己扬手往赤獒身前抽了一鞭子,“啪!”粗布黑衣被鞭子打裂了,露出一道艳丽的红痕。   赤獒依旧垂着脸,半点不将身前的伤当回事,毕竟辛逐己的手劲儿跟执刑的斗奴没法比。   张落麻木地站在一旁,跟个看戏人似的。   “下贱东西!”辛逐己气急,她上回明明让他讨饶了,结果今日这人又开始摆架子,真是气煞她了。她抬起鞭子,狠狠抽出一鞭子。这一次,她铆足了劲儿,五分戾气五分怒气。   “啪!”布衫又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赤獒像木头一样地站着,任由辛逐己打。他在心里想着焉谷语,想她是不是病了,还是得到承诺后便不管他了。   “啪”,“啪”,“啪”……   辛逐己一鞭子一鞭子地抽,纯粹发泄怒火。等到十五鞭的时候,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她恨恨地盯着赤獒,捏着手肘转了转,妄图缓和酸疼的肌肉。   他越是如此,她越是要打得他开口求饶。   “我再问你一句,肯不肯听我的话?”   张落找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臂,悠闲地看着赤獒挨打。昨晚张寇锦交代了,等赤獒的伤一好便开始折腾他,他是二管事,哪儿有不照做的道理。   辛逐己看不得赤獒那双目中无人的眼睛,待她歇够了,用力对着他的眼睛甩出鞭子。   鞭子如棍,呼啸着朝赤獒的眼睛打去。   耳畔传来鞭子划破空气的声响,瞬间逼近面庞,赤獒下意识往旁一偏,鞭子便贴着面颊划过,正好打在那两字上头,留下一片可怖的红痕。   “住手!”   外头传来一声娇喝,又急又气,细听之下,声音还有点虚,明显是中气不足。   赤獒猛地抬起脸,正好对上从刑房外头跑进的焉谷语。看到她,他心头顿时落了光,盘旋的阴霾开始一点点消散。 第17章 做交易   刑房里头火把充足,很是亮堂,墙上挂着十几副形制不一的刑具,鞭子、烙铁、刮刀、钢钉……每一件都叫人汗毛直立。   焉谷语怔怔地看着赤獒,他被粗壮的铁链锁在十字木架上,长发合着汗水紧贴两鬓,短打被辛逐己抽得破破烂烂的,他垂着脸,右颊红肿,整个人可怜又狼狈。   见状,她感受到了陌生的情绪,沉在眼里,疼在心里。   辛逐己一向不喜她,今日来找赤獒定是为了昨晚的事不快。这一想,她对赤獒又生了不少愧疚之意。   “这位妹妹。”辛逐己把玩着手里的鞭子,面具后的眸子亮如闪电,出口的话语挑衅味十足,“我买了他一天,你要玩也得等到明天,一边儿去吧。”   语毕,她再次扬起鞭子,焉谷语一来,她的手都不累了。   焉谷语大步上前,主动挡在赤獒身前,分寸不让,话却是对张落说的,“我出三倍的价钱,你将赤獒放下来。”   视线中出现一片白影时,赤獒这才抬起目光,她比他要矮许多,脑袋才到他的下巴处,少女背影纤细柔美,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气势。   “这……”张落面露难色,通常这样的情况出现,出钱高者便可得到斗奴。他看得出,这两姑娘身世都不简单,谁也不该得罪。   “你!”辛逐己语塞,冷哼一声,对着张落道:“我出六倍,赤獒今日归我。”   “十倍。”焉谷语不甘示弱,她内里的好胜心被辛逐己勾起来了。平日里,她不喜与人争夺什么,只想过安稳日子,可一旦决定跟人争了,也是争赢了才罢休。   辛逐己咬牙道:“二十倍!”   “两位客人。”两人说得起劲,一旁看戏的张落忍不住小声提醒道:“我们斗奴场不赊账,说多少便得给多少。”   他一说,辛逐己随即骂道:“你看我像是穷鬼么?瞎了你的狗眼!”   焉谷语摸向腰包,一摸才发现自己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叫多了还真付不起。   “是,客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小人瞎了狗眼。”生怕辛逐己迁怒到自己,张落满脸堆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斗奴场一贯以来的生存准则有三条:第一,让客人尽情自在;第二,客人是主子,他们是奴才,绝不能放高姿态;第三,绝不过问客人的身份隐私。   “哼。”辛逐己嗤了一声,洋洋得意地瞧着焉谷语,“出不起钱就滚出去,你的疯狗情郎今日归我。”   焉谷语双眉颦蹙,不是因为“情郎”二字,而是因为辛逐己的话。赤獒若是落在辛逐己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望着焉谷语皱眉的模样,辛逐己笑了,她像是不解气,转向赤獒诱惑道:“狗奴才,我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你选哪个当主子?你要是选我的话,我就不打你了,还可以带你出去玩。”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语气急转直下,“要是选她的话,我就抽你一百鞭子,将你全身都打烂。”   赤獒不假思索道:“我选她。”他扬起脸,眸子很冷,在火光下依旧有种说不出的阴郁感。   “你说什么!”辛逐己杏眼圆睁。竟然有人宁愿挨一百鞭子也要选焉谷语,这比输了美人排行榜还要叫她恼火,恼火到了骨子里,还深深地刻了进去,留了印子。   不说辛逐己,焉谷语自己也惊呆了。眼下这情况,她真不介意赤獒选辛逐己,是人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想,他真是个笨蛋。   “好,那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辛逐己气疯了,伸手便要去推焉谷语。   “好姐姐!”瞬间,焉谷语来了主意,一把拉住辛逐己推她的手,温和地笑道:“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做交易?你配么?”辛逐己狠狠抽回自己的手。   “既然姐姐认为我不配,那我便不配。”焉谷语也不继续纠缠,优雅地掸了掸衣袖,作势往回走,“哦,我想起来了,昨晚棋哥哥同我说过一句话,若是我身子不舒服尽管去找他,他陪我去看帝都城里最好的大夫。”   这一声“棋哥哥”,她叫着别扭,听在辛逐己耳中更别扭。   此刻,辛逐己跟点燃的炮仗似的,开始大喊大叫,“你凭什么去找他!他是我的!”   棋哥哥?赤獒眸光闪烁,暗自念着这个名字,倏地,他眉宇间用力地拧起一道皱,煞气十足。   焉谷语望着辛逐己的剧烈反应,心头便有数了,她回过身,一字一字道:“倘若你今日将赤獒让我,我可以答应你,往后再不去找棋哥哥。”   闻言,辛逐己像是听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满脸不敢置信,“你,这话当真么?”   “当真。你不信我可以发誓。”焉谷语接道,没有一刻犹豫。   她早便想过了,既然太子哥哥对她无意,她也不会再主动找他,今日这般做法算是断了心里那点悲哀的念想;其次,她只保证不去找陆观棋,陆观棋来找她便不是她的事了;其三,今日之事因她而起,于情于理她都要帮赤獒;其四,她要赤獒记着她的好,越多越好。   “那倒不用,是真话就行。”辛逐己扭头看了眼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赤獒,主动收起鞭子道:“这破烂玩意儿还给你。”   说罢,她踩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刑房。   辛逐己一走,焉谷语立马松了口气,急急朝着张落道:“张管事,快放他下来。”   “成。不过客人您别忘了,方才你们俩叫过价,所以今日喊赤獒坐局是六百两一个时辰。”张落先提醒一句,再挥手示意斗奴去解赤獒身上的铁链子,“还请客人先去暖阁等候,我带赤獒去包扎伤口。”   六百两一个时辰,抢钱也不过如此。焉谷语黑了脸,硬声道:“我身上只有一百两银子,你看着算吧。”   *   暖阁。   两名侍者抬着包扎完毕赤獒进门,另外两名侍者走近床榻,正打算开启上头的机关锁人。   焉谷语从椅子上站起,忍不住出声道:“可以不锁他么?”   闻言,侍者满脸诧异,“客人,赤獒性子烈,会伤人的。若是客人出事,我们真担待不起。”   焉谷语果断道:“没关系,我不怕。”   听得这话,赤獒放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眼睛兀自闭着。   开机关的两名侍者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客人执意如此也行,但客人得写份合约,倘若出事了后果自负。”   “好。”焉谷语点头。   侍者拿了焉谷语按上手印的合约出门。   待房门关上,焉谷语快步行至赤獒身前,对着他的脸仔细瞧了瞧,红通通一片,虽然没破皮,但也肿了大半,上头敷着浅碧色的膏药。她哑声自责道:“对不起,她是因为我才迁怒你的,让你受苦了。”   赤獒缓缓睁开眼,目光在凌乱的碎发下泛着冷,里头却是幽深一片。   他不说话,焉谷语便弄不清楚他的心思,她心头慌乱,主动拉起他的手在床榻边沿坐下。   赤獒低头看向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嫩白而柔软,像刚刚剥好的鸡蛋。此时,他的感觉没前几日好,可他还是任由她拉着。   “你方才为何不顺从她?”焉谷语再次打破沉寂,感叹似的说着。   赤獒挑着眉,冷声道:“为何要顺从她?”   焉谷语被他话中的冷意刺激地一缩,她不明他为何生气,只能捡着好话说,“顺从她你就不会挨打了。赤獒,我不想看你受伤,你受伤,我会心疼的。”   心疼?赤獒暗自琢磨着这两字,心头登时涌起自嘲的情绪,真的有人会心疼他么?   “我只是个卑贱的斗奴,配不上你的心疼。”   “你不是。”焉谷语使劲纠正他,她听不得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自己,“不是不是不是。”连说三声,她俯下身,正要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不料,手被抓住了。她呆住,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赤獒按在了床榻上。身下是硬生生的木板床,上头是阴狠的少年,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盯着她。忆起梦中之事,焉谷语吓得心跳如鼓。 第18章 净化你   “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剧烈地响着,响得仿佛要跳出心口。   焉谷语想起梦中陆皑杀人时的眼神,背后蓦然窜起一阵凉意,凉入骨髓,她面上也跟着苍白起来,但表情还算镇定。   少年虚掐着焉谷语细嫩的脖子,拇指似有似无地从血管上头划过,沉声道:“怕不怕?”   此刻,焉谷语整个人都是懵的,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少年瞧着清瘦,四肢却极有力量,他压上来时,她根本反抗不了。   对于她的呆傻反应,少年很是意外,他拇指用力,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的血管开始扭曲,低头诱惑道:“怕的话,可以像他们一样将我锁起来。”   听得这话,焉谷语瞬间反应过来,他在试探她。心思多的人不容易骗,好在她早有准备,直言道:“我不怕。”   赤獒默然,手上力道却没松。   见状,焉谷语继续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将你锁起来。在我眼里,你是人,不是疯狗。”   “你是人,不是疯狗”这话一遍遍响彻在耳畔,每一字都清晰无比。少年没说话,眼里却露出了一丝冷,他缓缓松开手,食指指尖一寸寸往下滑去,暧昧地点在锁骨上。   “我是一只,会咬人的疯狗。”   耀金色的帐帘幽幽摆动着,带着他的眸子发了光,而里头,正倒映着焉谷语柔弱的模样。   焉谷语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梦中之事不提,现实里,自小到大她都没见过几个男人,更别说是眼下这般了。至于男女之事,她说不上懂,但也并非白纸。   他眼中没有类似冲动的东西,应该还是试探。   “我从不觉得你是疯狗。”焉谷语坚定道,抬手触摸赤獒的右颊,不想被他偏头躲开了。她也不继续,夸赞的话一句句往外冒,“你这样的样貌,这样的身手,若是长在外头,不是锄强扶弱的少侠便是文武双全的少将军,比大部分人都好。”   喉间一动,少年停住手,冷声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话算是直接挑明了,焉谷语有些惊讶,但也算不上太惊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念起已故的兄长,立即红了眼眶,“我没有目的。接近你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已故的兄长。”   少年动了动下颌,剑眉微拧,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直起身,慵懒地坐在床尾,黑白分明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焉谷语。   焉谷语直起身,暗忖,自己这是过关了么?说来奇怪,方才他那般对她,她并没觉得厌恶,反倒是害怕更多,与见陆赢那日截然不同。   赤獒做的比陆赢做的更多,为何她不厌恶?   兴许是因为他没恶意?她这么想着。   “你不嫌弃我的身份?我只是个斗奴场的斗奴。”少年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是羽毛拂过,“我从身到心都是脏的。”   焉谷语抬眸看去,只见少年低着头,剑眉痛苦地皱了起来,纤长的眼睫如蝶翼一般扇动着,无声无息地流露出脆弱之感,与方才的强硬邪肆判若两人。   她看得心头五味陈杂,没敢挪过去。她或许不够了解他,但梦里见得多了,她可以十分肯定一件事,他怕被人抛弃。   “不,你在我心里是个干净的人,只是被斗奴场扭曲了性子。”说着,焉谷语朝赤獒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面上的烙印,言语间极尽温柔,“倘若你觉得自己脏,那,我来净化你好不好?”   少女的指尖温热而柔软,触上面颊时,少年眼中掀起了层层波澜,疯狂和黯淡相互交织,最后归于平静,生出一抹亮色。他兀自低着头,三指在锦被上用力按着。   焉谷语仔细读者少年眼中的情绪,只能猜个大概,“对不起,张管事开了天价,我买不到你,不然我早带你回家了。”   天价?少年眼中光芒悉数一灭,冷声问道:“多少?”   焉谷语叹息道:“无价。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将你卖给我。”   “是么。”赤獒收紧手,用力地将锦被扯了起来。他对麋鹿的身份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对了,上回我送你的衣裳呢?你怎么没穿?”焉谷语想起上回的事便问。   自然,她问这话并非是要问衣裳,而是想提醒他,她为他买了一件衣裳,她是待他好的人。   闻言,少年嘴角勾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嘲弄道:“被人抢走了。”   “谁抢的!”焉谷语猛地站了起来,此刻,不管是不是演戏,她都来气了,“你告诉我,我去为你讨回来!”   少年看她一副母狼护崽的模样,压紧的眉眼渐渐舒展,“他们穿过的衣裳我不会再穿。”   “……好吧。”焉谷语瞥了赤獒一眼,心里思量着,他没了衣裳还是要再给一件东西的。她伸手摸向腰包,将里头的糖粒全拿了出来,“今日叫价太狠,我没钱带你出门了。不过我有这个,你要不要?”   赤獒出神地望着焉谷语手中的糖粒,他没说要,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期间,他的指尖碰到了她。   隐约有什么酥麻的东西走过全身,焉谷语下意识收了手,动作很快。   赤獒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方才那一下他并非有意为之,然而细节之处最见人心。由此可见,她方才说的话是在哄他,并非出于真心。   不过他也不急着拆穿,只当自己玩了个游戏,而这游戏的赌注是人心。   他贪恋被她保护关心的滋味,即便是假的,也叫人上瘾。   “客人,时间到了。”猝不及防地,外头有人喊话。   “这么快?”焉谷语侧头。   方才她和辛逐己喊价,直直将赤獒的坐局价提到了六百两一个时辰,所以一百两也只能买一刻多点的时间,算来确实差不多了。   “我……”突然,一阵头疼袭来,焉谷语按着额际晃了晃。   赤獒从床榻上站起,长腿一步跨到焉谷语身前,问道:“你怎么了?”声音有几分紧绷。   焉谷语心里清楚,是头疼症犯了。自打她懂事起,这头疼之症便没消停过,陆陆续续地发,有时几日一回,有时一月一回,疼起来时,脑袋跟被人砸开了一样,以至于她最怕的事便是头疼,每回疼起来都想叫人把自己打晕。   “没什么,我走了。”头疼症一犯,她的语气便比之前冲了几分,身子歪歪扭扭,步伐虚浮。   赤獒立在原地,眼神不住变幻着,心道,这不耐烦的语调倒是挺真。   焉谷语强忍着头疼走了几步,倏地,眼前一黑往旁倒去。   赤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焉谷语。少女入怀,霎时,一股淡淡的药味充斥在鼻尖,不浓,却意外好闻,好闻得迷人。   “放开,男女授受不亲。”焉谷语虚虚软软地挣扎着,语带嗔意,“我要回去了。”   少年没松手,任由她在胸口乱捶,纵然她碰的地方全是鞭子打过的地方,他也无所谓,“你是不是病了?”   “我病了,你高兴么?”焉谷语最怕头疼,一疼便觉得自己委屈。看向他时,她的小脸皱巴巴的,可就是这样的时刻,她也要试探他的心思。   少年眨眨眼,他不晓得她有多疼,但看她这模样,该是挺疼的。   他倒是不怕疼,可惜不能替她承担。   对方不答,焉谷语更觉委屈,愈发用力地推他,半是撒气半是指责道:“我生病了都来瞧你,还为你花了不少银子,你竟然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出,真是没良心。放开,我要走了!往后再也不来看你了!”   “……”   她这么一说,赤獒还真说不出话来了。他使劲抱着她,怎么也不让她推开。此刻,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挠开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口子。   思索片刻,赤獒抬手扯了根带着倒刺的鞭子,主动将鞭子放在焉谷语手上。   焉谷语本想借机闹一闹,好让赤獒有关心她的意识,结果他递了把鞭子给她,她是半点儿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只听,少年用清冽的声音说道:“那些客人说,他们看我挨这鞭子时特别痛快。你试试。” 第19章 他哄她   他说后,焉谷语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副血肉模糊的画面。   “呕!”反胃之感涌来,她顿觉头更疼了,连忙将手上的鞭子扔在地上。她仰着头,一字一字道:“打你我根本不会痛快,只会更难受。”   赤獒低头看她,她瞧着可是难受,眸中水雾朦胧,宛如柔情做出的钩子,钩得他心头一软。   “你,可以骑我。”   “什么?”焉谷语不解其中的意思,见少年平静地蹲下身,瞬间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哄她。她飞快抓住他的手臂,恼火道:“起来!你不必做这些,我也不用你如此。”   从没见这么哄人的。   焉谷语摇了摇昏沉胀痛的脑袋,她记得,自家哥哥会在她头疼时说好听的话哄她,会给她揉太阳穴。两相比较,赤獒的脑子确实跟一般人不一样。   赤獒就着焉谷语的手起身,五官被日光照得格外分明,眸中有丝丝缕缕的流光在闪烁。   “客人,时辰已到,您该走了。”忽地,外头的人又开始催促,“再不走要加银子的。”   “吵死了。”焉谷语忍不住低喝一声,她头疼时最容易动怒。“我要走了,你好好养伤,等过几日……”   “我扶你出去。”仿佛是不愿听后头的话,赤獒打断她,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肩头。   焉谷语用余光瞥了眼肩头削瘦的手腕,衣袖上扬,露出一截厚厚的绷带。这一刻,她心头的怒气登时消了大半。   赤獒一手扶着焉谷语,一手打开房门。   房门一开,屋内两人正好对上屋外等候的两人。焉一神情大变,脸色铁青,焉二则是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满脸震惊。   焉谷语即刻反应过来,果断扯开赤獒的手。   赤獒的手虚搭在半空中,似是不舍,好一会儿才收回。   见状,焉二大步上前,主动扶过焉谷语道:“小姐是不是头疼之症犯了?”   “嗯。”焉谷语懒得说话,只单单应了一声。   “焉二,你带着小姐先走。”焉一简短吩咐,握刀的手蠢蠢欲动,却在焉谷语强硬的视线下松了手。   三人渐渐远去。   赤獒立在原地目送三人,眉间折痕越凹越深。今日是他头一回清楚地觉得,送她离开是件不舒服的事,心底很闷。   他想,她病了,明日不会来了。   *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回到丞相府。   焉谷语睁着疲惫的双眼,一步步走下马镫,熬过起初那一阵脑袋要裂开的疼之后,现在倒是不怎么疼了,就是还有点后劲儿。   进入前厅时,没想辛追烁和辛逐己在,再看地上那一堆礼品,焉谷语便猜到了他们前来的目的。   辛追烁迈着急促的步子行至焉谷语身侧,关爱道:“谷语,你身子好些了么?”   “多谢辛伯伯关心,我的身子已经好了。”说着,焉谷语看向辛逐己。辛逐己自顾自坐着,并没起身的意思。   看样子,她没将赤獒的事说于辛追烁。   辛追烁虽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却从不涉政,一心一意只想打理自家的书肆,她以为,皇后应该不会将当年的事告诉他。   所以辛逐己说了也无妨,但不说更好。   “好了便好,难为你一个弱女子了。”辛追烁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回身拉起坐着的辛逐己道:“游船之事都是逐己的错,我一知道这事便训过她了,她也同我保证过,往后再不乱来,希望你能原谅她。”   辛逐己不情不愿地嘟着嘴,一言不发。   焉问津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目光却没离开三人。   焉谷语勉强扯开嘴角,柔声道:“想来逐己姐姐是一时昏了头,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这次便算了,没有下次。”   辛追烁亲自登门道歉,面子还是要给的,何况她也怕辛逐己日日去找赤獒的麻烦。她这次救了他,下次便不一定了。   她跨出一步,沉脸对上辛逐己,“倘若有下次,我一定告诉皇上。”   “快,给谷语道歉。”辛追烁推了辛逐己一把。   辛逐己努努嘴,不耐烦道:“对不起,那日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知道你会凫水,根本不会出事。”   这说的是什么话,焉谷语忍不住道:“倘若我那日脚抽筋呢,你可就害死我了。人命在你眼里不值钱是么?”   辛逐己皱眉,大声反驳道:“事实是你会凫水,脚也没抽筋,而且我都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   “好了好了,别吵了,万事以和为贵。”便在两人要吵起来时,焉问津发话,他端坐在红木椅上,气势十足,“既然逐己道过歉了 ,语儿也原谅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没想焉问津这么好说话,辛逐己便当他是惧怕皇后,心里万分得意,挽起辛追烁的手臂道:“爹,既然焉丞相都这么说了,她也原谅我了,我们走吧。”   辛追烁捂嘴咳嗽一声,有点难为情,对着焉问津道:“焉兄,我管教无方,实在是对不住,改日我请你看戏。”   焉问津含笑点头。   “走了走了。”辛逐己拉着辛追烁走得飞快,跟踩着刀尖似的。   焉谷语转向焉问津,她不懂,爹为何不向着她,反而帮辛逐己说话。   焉问津一眼看穿焉谷语,淡淡道:“她下次若是再如此,你也不必顾忌谁的面子,该与谁说便与谁说。”   “嗯。”焉谷语应声。   站了片刻,焉问津起身朝书房走去,随后补了一句,“她这性子不改迟早惹出大事。你看吧。”   焉谷语眨眨眼,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   今日,斗奴场里来了个新人,黑蛇。   辰时,训练场中,几十个斗奴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喊着,一个接一个地与黑蛇比试。   黑蛇光着膀子站在圈中,身上的肌肉全都鼓鼓的。他长得虎背熊腰,面庞粗犷,倒是不难看,就是凶了些。   赤獒站在人堆里,他身上的伤还未好,但张落觉得他这点伤不影响训练,便喊他准点到训练场训练。别人比试的空隙间,他找了根石柱子靠上,双手抱臂,嘴里咬着焉谷语送的糖粒。   她怕疼,更受不住头疼。   他暗暗琢磨着,以她的身份,想治一定能治,这么久都没治好,怕是个棘手的病症。   想到这里,他不由侧头看向场中干站着的白狮。   白狮是滇南人,擅蛊术。他身体里的血蛊便是麋鹿让白狮给他下的。或许他可以问问白狮,有什么法子可以不伤害她又能让她好受些。   “啊!”又一名斗奴被掀翻在地,而黑蛇面上依旧轻松,瞧着都没怎么使劲儿。   下了训练后,一群人围在黑蛇身边,说前说后,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黑蛇被恭维的话说得飘飘欲仙,大夸海口道:“行,你们叫我一声大哥,以后我罩着你们。”   这斗奴场里也有斗奴场的门道,有的斗奴喜欢聚在一处欺负新人,有的分南北派,互相争夺饭食,全靠各自本事。黑蛇虽是新人,却着实有两把刷子,想拉他入伙的人自然多。   赤獒懒散地走回矮房。在他看来,黑蛇的力气确实大,至于脑子,很是一般。   *   夜里。   麋鹿上下打量赤獒,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听说那泼妇今日打你了。”   “嗯。”赤獒越过麋鹿,径自在石阶最上层坐下。   “我还听说,另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也来了,她们俩在刑房为你争风吃醋,场面十分精彩。”麋鹿跟着走上台阶,在赤獒身旁坐下。“行啊你。现在是不是我得指着你出去了。”   这话粗听像是玩笑话,细听之下却阴森无比,每一字都透着尖锐的杀气。   赤獒嗤笑,风轻云淡道:“不过是富家小姐的小把戏罢了。”   “那泼妇的确恼人。不过另一位我还没遇着过,你们今日都聊了什么?”麋鹿抬手勾住赤獒的肩头,略微往下压去。   赤獒侧眸,视线匆匆扫过麋鹿的手,“没什么,她同我说她病了,得隔几日才过来。”   “她病了?病得真不是时候。”麋鹿不快道,颊边露出一抹向往的神情,“我还盼着能见她一面呢。”   赤獒无意识地敛起剑眉,他并不喜欢在麋鹿口中听到焉谷语的名字,更不希望麋鹿对焉谷语有什么心思。   “她可有给你糖粒?”语毕,麋鹿伸出手,故意将手举到了赤獒脸上,“都给我。”   最后三字,他说得很硬,与其说是朋友之间的平常话,不如说是一道命令。   赤獒没动,冷声回了句,“倘若我不给呢?”   闻言,麋鹿嘴角的弧度瞬间拉直,他紧紧盯着赤獒,目光在散落的长发下亮如闪电。   没等他如何,赤獒转过头来,“开玩笑的,我们不是好兄弟么?”   瞬息之间,麋鹿的嘴角再度上扬,用力地捶了赤獒一下,轻块道:“我们自然是好兄弟,倘若哪一日我们出去了,依旧是好兄弟。”   赤獒没接话,默然从怀里拿出了焉谷语给的糖粒。   麋鹿拿过糖粒,不满道:“就两颗?没了?”   “没了。”赤獒短促地说了两字,尾音收得很快。   “行。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麋鹿拍拍衣衫,大步走下石阶。   赤獒兀自坐着,眸色一暗再暗。今晚。此时此刻,他很确定一件事,他不想被人拿走喜欢的东西。   一点儿也不想。 第20章 小心思   入夜。   黑衣人负手立在窗边,肩头垂落的斗篷隐隐拂动,他饶有兴致地瞧着下头的狩猎场,里头圈养了一群野兽,有互相撕咬争食的,也有打盹儿的,还有求偶的,极为好看。   “哒哒哒”,走廊里忽来一阵脚步声,行至房门处停住。   “我上回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男人开口。   张寇锦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躬着身,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小人查到了,那女子是焉丞相的二女儿,焉谷语。”   闻言,黑衣人的双肩颤了一颤,“是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诧异。   张寇锦听得出来,这人一定认识焉谷语,想想也是,帝都的第一美人谁不认识。然而叫他意外的是,焉谷语竟会来斗奴场找赤獒寻乐子。   老实说,他也好奇赤獒的身份,为何会得这位大人的重视。   屋内一片沉默,静得仿佛空气都停滞了。冷不丁地,男人说了这么一句。“后日该有竞场比赛了吧?”   张寇锦一愣,接道:“是。大人后日要过来么?”   “自然要来。”男人转过身,五官被黑色斗篷衬得愈发明朗,深刻如雕。他迈着步子往外走,轻飘飘道:“老位置。”   待男人经过身侧时,张寇锦忍不住出声道:“大人,您上回答应小人的事,可是能成了?”这话他问了男人多少遍,便听了多少遍敷衍的答案。   男人大步越过他,沉声道:“吏部尚书正在安排此事,等有消息了我派人通知你。”   语毕,男人离开暖阁,携着一袭墨色斗篷消失在夜色中。   张寇锦直起身,眉间怒气盘旋,双手捏得紧紧的。   “大哥。”张落从一侧过来,他并非张寇锦的亲弟弟,而是远房表弟,两人的关系更像上下属。“我就不懂了,你为何一定要当官,我们这样不也很好么?”   “蠢货,你懂什么!”张寇锦甩袖下了暖阁。   张落冷嗤一声,小声讥讽道:“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有种冲着那位大人发。”   *   隔日清晨。   焉谷语从梦中醒来,依旧是那个充满血腥和诡异的梦。半月下来,她都觉得自己快与这个梦有感情了。   没一会儿,陈鱼差人来请,说是要上街,玲珑阁新进了一批布料,轻盈飘逸,帝都城里的姑娘们都抢疯了。   用完早点后,焉谷语与陈鱼焉夏致一道坐马车去往玲珑阁。   待马车停下,焉夏致戴起面纱,率先走下马车。   焉谷语隔着车帘看向外头,玲珑阁里正挤着一大堆人,且有不少人还在往里头涌,“姨娘,你和夏致去吧,我去其他地方走走。”   “好。”陈鱼晓得焉谷语的性子,自然不会勉强她,“你小心些,我去瞧瞧有没有适合你的料子。”   “嗯。”焉谷语笑着点头。   几人陆续走下马车。   “小姐打算买什么?”揽月问。   “不知道。”焉谷语随意走着,说起买布料,她脑中便想到了自己给赤獒买衣裳的事,那衣裳他穿着很是好看,可惜被人拿走了。她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若是有合适的布料,她一定让裁缝给他做一套新的。   不知这些恩惠能打动他几分,不过,不管能打动几分,她都得做。   “斗奴场明日有竞赛,走走走,我们去买票。”这时,三四人从旁走过,嘴里嚷嚷着。   听得斗奴场三个字,焉谷语下意识侧过脸。明日斗奴场要竞赛?   “哪个斗奴打?”   “斗奴场的当家斗奴,猎隼和赤獒,还有一个新来的,我不认识。”   “猎隼和赤獒的竞赛看一场都值回票价了。”   ……   焉谷语细细听着,猎隼,她在梦里见过,是陆皑的贴身侍卫。原来他们是在斗奴场相识的。   “小姐,你说这个怎么样?”揽月瞧着好玩的小玩意儿便喊焉谷语瞧,奈何焉谷语一门心思都放在明日的竞赛上。   “揽月。”焉谷语一把拉住揽月的手,正色道:“去帮我买一张斗奴场明日竞赛的门票。”   揽月瞪大眼,不敢置信道:“小姐明日要去斗奴场看竞赛?”   “嗯。”焉谷语点头,这说不准又是一次提升好感的机会。她果断从腰包里拿出银子交到揽月手上,“多余的钱当跑腿费。”   “哎!”揽月兴奋地拿过焉谷语手中的银子,拔腿便跑。   焉谷语漫无目的地瞧着两侧的摊位,心想,自己今日不去斗奴场,以他那性子一定会多想。兴许,晾一晾他也不错。让他先经历失望,再出现叫他惊喜,或许如此效果更好。   “语儿。”   正当她想得起劲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陈鱼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焉谷语转过身,焉家的马车已到跟前,陈鱼撩开车帘望她。“你买好想要的东西了么,若是买好了便上来吧,我们回府。”   焉谷语侧头朝揽月跑去的方向望,还没人影儿。“姨娘,揽月还没回来,我等等她,你们先回去吧。”   “揽月又不是不认得路,你担心什么。这天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雨了。你的风寒才刚好,别使性子。”陈鱼语重心长道,她对焉谷语是真尽心尽力的好,生怕她有一丁点儿不舒服。   焉夏致在旁听得皱眉,鼻子里冷气直出。   焉谷语面露难色,好在揽月回来得及时,她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小姐,那票可……”瞥见陈鱼在马车上,揽月立马闭了嘴。   焉谷语拿过揽月手中的门票放入怀中,上车主动道:“方才听人说羞花戏园子在卖票,我便让揽月去买了两张,等过几日谢姐姐回来了,我同她一道去看戏。”   “我记得她是随她哥哥收账去了,也是个疯丫头。”陈鱼抿嘴笑了笑,拿起一旁的布料递给焉谷语,“我方才买了许多布料,你看看,喜欢什么花色。”说着,她展开手中的布料在焉谷语身前比了一比, “这匹不错,你穿白色好看。”   焉夏致冷冷地觑着两人,硬邦邦道:“这是我为自己选的寝衣料子。”   陈鱼微微一怔,又去拿另一匹布料,然而她刚拿起布匹,焉夏致便道:“这是我特地选来做夏衣的水绡,没多余的。”   这一下,陈鱼的脸直接沉了。   焉夏致抬起下巴直面陈鱼,摆出一副执拗的模样。   焉谷语放下准备去接布料的手,温声道:“算了姨娘,我还有几件新夏衣,今年已经够穿了。而且玲珑阁离焉府不远,我再过来一趟也没什么。”   “还是语儿懂事。”陈鱼放下布匹,故意大声夸赞焉谷语,再对着焉夏致道:“你啊,该学学你姐姐,都十五了还这么小孩子心性,将来怎么嫁人。”   陈鱼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焉夏致心里的气更大。她记得那晚陆观棋说的话,想起便觉得心口疼。她嘲讽地盯着焉谷语,“你是不是要抢走我所有的东西才甘心?好,都给你,这些东西都给你,人也给你。”   焉谷语敛起眉梢,淡淡道:“我自认从未抢过你的东西。夏致,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姨娘待我好并不意味着她待你不好。这些布料你说要,我真的有同你抢么?”   焉夏致之前只是阴阳怪气,这会儿将话直接说了出来,内里的情绪也不隐藏了,咄咄逼人道:“那我爱慕太子殿下,你能让出来么?”她晓得焉谷语爱慕陆观棋便拿陆观棋呛她。   “……”焉谷语默然。   “吱呀”一声,马车停住。“夫人,小姐,丞相府到了。”   “夏致,你怎么回事?好好的闹什么。”陈鱼厉声呵斥,伸手去拉焉夏致的手。   “我没闹。”焉夏致起身躲开,恨恨地说着,“母亲,这么多年,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才是您的亲生女儿呢。”   说罢,焉夏致飞快离开马车。   “这个逆女,真是气我了。”陈鱼匆匆追了出去。   焉谷语长长地吐了口气,对于焉夏致,她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待她。   *   这天,焉谷语起了个大早,没怎么打扮,只以面纱遮脸,走后门坐马车赶去斗奴场。   待马车走远,焉夏致从围墙后探出脑袋,她总觉得焉谷语这几日的行为不大对劲儿,老往外跑,定然有事。她略一思索,主动跟了上去。   焉一与焉二两人骑在马上,不消片刻便发现了焉夏致。   焉二拍了拍马车帘子,打算将焉夏致跟踪的事告诉焉谷语,却被焉一伸手阻止了。两人对视一眼,她明白焉一的意思,只好作罢。   今日斗奴场里举办斗奴竞赛,大门外头停满了各色各样的马车,从马车上头下来的人大多身份不凡。   揽月害怕斗奴场里的人,没敢继续跟着,于是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等候。   周遭人来人往,时不时便有男子朝焉谷语投去惊艳探究的目光。面纱戴着更突显双眼,而她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明眸善睐,像是会说话。   半刻钟后,焉夏致跟到斗奴场,她愕然地瞧着大门上方的牌匾,“斗奴场”,整个人都呆住了,回神过来立马原路返回丞相府。   进入斗奴场时,焉谷语戴上了侍者发的面具,她不喜欢被人瞧,也可以说是被瞧怕了。   “语儿?”   倏地,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第21章 竞场见   这个声音……   焉谷语心头一跳,旋身看向来人。眼前站着的男子身姿挺拔,气质高雅,赫然是当今的太子,陆观棋。他戴着一张金色面具,做普通人家的公子打扮,却依旧鹤立鸡群。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儿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来的地方。”陆观棋迈着闲散的步子行至焉谷语身前,声音温柔如水。   此时此刻,焉谷语无疑是震惊的。她从来都不知道,陆观棋会来斗奴场。这让她心底一阵好想,他究竟清不清楚当年的事。   还是说……   “我,我闲着无事罢了。以前总听人说这里头有多好玩,听多了难免心痒。”焉谷语随意找了个借口。她走上前,语带撒娇道:“太子哥哥,求你了,千万别将此事告诉我爹。”   陆观棋垂脸看她,面具后的双眼头一回露出严肃之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焉谷语使劲点头,笑道:“那我去找位置了。”   “不必。”陆观棋主动拉住焉谷语的手腕,不由分说道:“走,去我的位置。这儿鱼龙混杂,你一人待着我不放心。”   “好,谢谢太子哥哥。”焉谷语任由陆观棋拉着去他的位置。   她那位置偏远,实在不适合看竞赛。不过位置倒是其次,她最想知道的,是陆观棋究竟清不清楚陆皑的事。   陆观棋牵着焉谷语去了看台正中央,此处纵观全局,视野最佳。小隔间长半丈,宽半丈,里头约莫能坐下四五人,单坐两人的话,空间很是宽敞。   “铛……”待时候差不多了,张落敲响悬挂在场边的铜锣。“第一场,黑蛇斗狮。”   他话音一落,竞场边缘的闸门便开了。   左侧,闸门后头缓缓走出一只通体金色的西域公狮,公狮张嘴大声嘶吼,顿时,沙地里扬起了一层尘土。右侧,一名异常魁梧的男人出现在日光里,男人仰头瞧了眼看台上爆满的看客,嘴角裂得很开。   焉谷语愣了愣,她总觉得这男人在哪儿见过,奈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啪啪。”黑蛇搓搓手,用力拍了两下手掌,强壮的身躯半俯着,做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公狮再次低吼,满头毛发竖起,那双铜铃大眼直直盯着黑蛇,仿佛下一刻便会吃了他。   焉谷语惊得屏住了呼吸,她以前只听人提过斗奴竞赛,还从未亲眼见识过。斗奴在竞赛时可以随意选取场内的兵器,不管什么法子,能赢就成。可若赢不了,他们的下场就是个“死”,极少有人能活下来。   她想,怪不得赤獒身上有那么多伤,不止是受罚来的,还有竞场来的。   这一道又一道的鬼门关。他能活到现在委实不容易。   没等她沉思多久,周遭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掌声。焉谷语往下一看,那头威猛的公狮已被黑蛇按到在地。   黑蛇扬手挥了挥,笑出一嘴白牙,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回了地牢。   没一会儿,六名侍者进入竞场打扫,为下一场竞赛做准备。   陆观棋优雅地坐着,面上平淡,几乎没什么情绪。他侧头看向焉谷语,问道:“如何,还喜欢看么?”   焉谷语阖了阖眼皮,摇头道:“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就是没见识过。”   “那你方才见识过了。语儿,斗奴场可不是好地方,往后不得再来。”陆观棋端着长辈的口吻说道,“知道么?”   焉谷语垂着眼帘没应声。她自是不会答应陆观棋,因为赤獒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才叫他说出那话,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答应了便是好姑娘。”陆观棋以为她答应了,柔声赞了一句,“待会儿我送你回丞相府。”   “……”焉谷语缄口。   侍者打扫完竞场,张落再次行至中央,敲着铜锣扬声喊道:“第二场,由猎隼对战花豹。”   猎隼?   听得这个名字,焉谷语下意识往竞场看去。只见右侧闸门里走出两个斗奴,其中一个她在梦里见过,是陆皑的心腹。   梦中,猎隼几乎没说过话,但她知道,猎隼极为忠心,即便陆皑让他自尽,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他们这些人真可怜,万一斗输,命都没了。”   “如此也是他们的命了。”陆观棋淡漠地笑着,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干系,“斗奴签的是死契,张管事自然有权处置他们的生死。”   闻言,焉谷语顿觉背后隐隐发凉,那点凉甚至蔓延到了心里。她转过脸,仔细打量陆观棋。似乎,他身上有些东西跟她之前认识的不大一样。“是么。”   张落一说开始,花豹立即挑了兵器去杀猎隼,奈何猎隼技高一筹,一刻钟内就拿下了花豹。两人都没怎么缠斗,没缠斗便是没看点。   花豹认命地躺在地上,面如死灰,闭眼等待看客宣判他的死刑。   “啊啊啊。”   花豹躺了,看台上的看客们便开始起哄,气氛比方才打斗时要高涨得多。   焉谷语不悦地蹙起眉头,这些声音吵人耳朵,搅得人心烦意乱的。   猎隼冷冷地站在花豹边上,面无表情,跟个木头似的。随后,张落回到竞场中央,对着看客道:“诸位,接下来便是决定花豹生死的时刻,希望他生的,向上竖拇指,希望他死的,向下竖拇指。”   “死!”   “死!”   “死!”   ……   全场看客大多倒竖拇指,“死”字喊得也响。张落点头,顺应人声道:“死!”他说后,全场喊得更加厉害,仿佛他们就是来看这一刻的,决定别人的生死。   猎隼扬起手中长刀,麻木地往下一挥。   “啊。”焉谷语惊呼一声。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手掌宽大,恰好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陆观棋轻声吐出两字。   焉谷语低下头,两手死死地握在一处。她在梦里见过成千上百次的杀人画面,但梦里终究是梦里,不论当时感受多深,出了梦便会一点点淡化。   眼下直面生死,她确实很难当做无事发生,幸好陆观棋伸手及时。   很快,侍者从一旁的小闸门进入,手脚麻利地处理了花豹的尸体。   “接下来,是今日最后一场斗兽,也是最精彩的一场斗兽。”这一句,张落说得极为大声,“赤獒,斗,大宛猛虎,两只!”   全场看客瞬间沸腾了,一声声喊着赤獒的名字,振聋发聩。   见下头没什么血腥的东西了,陆观棋才放下手,关切地望着焉谷语,催促道:“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看的,还不走?”   焉谷语抬眸,下头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一道长长的血痕,一路延伸至闸门处。恍惚间,她还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我来都来了,还是看完吧,不看完我会一直念着它的。”   她想,自己只是看着都害怕,又如何能走进赤獒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单枪匹马,她若想打动他,这一步绝对少不得。   “你啊……”陆观棋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倒也没有强迫焉谷语离开,“若是怕了便同我说,我送你回丞相府。”   “嗯。”焉谷语应声。   “赤獒!”“赤獒!”“赤獒!”   看客喊声震天,且越来越响,而刚刚黑蛇和猎隼出场的欢呼声都没这般烈。   焉谷语忍不住在心里猜测,看客这么喜欢他,是因为他斗兽厉害,还是其他。   “咔”,木栏闸门往上升起,赤獒从地牢里大步迈出,他冷着脸,径自走到中央,右颊上的两字在日光下尤为显眼。   霎时,焉谷语的心被提了起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去。   陆观棋偏头,目光从焉谷语面上飞快掠过,回落后,他眼角翻起一抹暗沉的波澜。 第22章 伤他心   “放猛虎!”   随着张落的一声令下,竞场边缘的铁门被人打开,倏地,两只吊睛大老虎从里头窜了出来。霎时,全场一片哗然。   焉谷语万分紧张,两手无意识地揪着裙摆。有梦境预言,不管如何赤獒肯定死不了,可她担心他会受伤。这样的大老虎,比人还大,又是两只,光瞧着都吓死人了。   “吼……”两只老虎同时张开口,吼声穿透力极强,震得隔间茶杯里的茶水晃动不已。   焉谷语没告诉赤獒自己今日会来,赤獒自然不晓得她在现场。   他像个被人操控的木偶,一步一动地走向兵器架子,选了两根峨眉刺做武器。   自打进了斗奴场,他什么样的斗兽都经历过,将近千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但他都咬牙撑下来了。每当他撑不住的时候,他心中总会浮现出一句话。   总有一日,他会站在亲生父母面前,要他们为抛弃他而付出代价。   看客喊“赤獒”两字喊得异常激烈,甚至嗓门都快喊破了,然而赤獒全当耳旁风,他转过身,眯眼审视那两只大宛的老虎。   “开始。”张落大喊。   “铛……”铜锣声落地,两只大老虎立马来了神,后腿一蹬,一左一右往赤獒扑去,打算封死他的去路。   老虎来势汹汹,这一蹬便带起了强烈的气劲,吹得竞场尘土飞扬,全场看客不禁为赤獒捏了两把汗。   赤獒反应迅速,整个人宛如疾风闪电,往前一个翻滚,利落地将峨眉刺掷出。   “呼!”峨眉刺如同羽箭般射出,稳稳刺入其中一只老虎的眼中。   被射中的老虎呜咽一声,动作蓦然一停,而它这一停便被另一只老虎撞了,落地滚了两滚,扑腾哀鸣,瞧着很是可怜。   “啪啪啪!”几个呼吸间,看台上掌声四起。   赤獒身形灵动,出手果断利落,这是看客们喜欢看他竞赛的原因之一。   接着,另一只老虎落地,它反应也快,身子一扭便朝赤獒扑来,这气势比方才更为凶猛。   焉谷语看得心惊胆寒,神情绷得跟琴弦一样。   猛虎突然挥出前掌往赤獒打去,即便赤獒身形快,却还是被虎爪子沾了背部,“滋啦”,短打被抓破,露出五道深深的血痕。   “小心!”她惊叫出声,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赤獒回旋一转,正好落在被伤了眼睛的那只老虎身旁,此刻,猛扑的老虎收势不及,踩着了受伤的老虎,受伤的白虎便跟疯了似的攻击另一只。   趁此间隙,赤獒往看台上瞧去。方才,他听到了焉谷语的声音。   “……”   他确实瞧见了焉谷语,与此同时,他也瞧见了焉谷语身侧的那个男人,他们俩挨得近,瞧着很是亲昵。   单单一眼,他面上便起了汹涌的戾气,带着整张脸都煞气不少。   陆观棋起身,安慰地拍了怕焉谷语的肩头,按着她坐下,柔声道:“别紧张,赤獒是斗奴场的摇钱树,张管事绝不会让他死的。”   闻言,焉谷语心头顿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话若是从别人口子说出来,她真不会觉得如何,可从陆观棋嘴里说出来,她心头发毛。   在她晃神的时间里,下头局势又变了。伤了眼的老虎伏在地上奄奄一息,而另一只老虎也趴了,迟迟站立不得,因为它左腿上插着一把青铜刀。   周遭喝彩声连连,想必刚刚赤獒又做了什么精彩又狠绝的举动。   她急急看向场中的赤獒,他单手撑地,胸口不住起伏着,身上的衣衫破了多处。下头风大,吹得长发凌乱飞舞,他双眼猩红,仿佛来自修罗地狱的鬼使。   “呜……呜……呜……”老虎发出低低的嘶吼,牙齿龇得嘴皮泛红。粗喘两下,它也顾不得自己的腿了,用尽全力朝赤獒扑去,嘴巴大张,妄图从这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谁想,赤獒动作更快,顺着老虎扑来的方向往后一退,一把握住到扎在它左腿上的刀柄,再往旁一转,借力将老虎甩在地上。   “嘭!”老虎落地,发出一声巨响。   赤獒走近摆放兵器的木架子,随意抽出一把长剑。他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向倒地的老虎,手起剑落,从脖子那处刺下去,直直插入黄泥地中,死死地钉住了老虎。   瞬间,全场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赤獒!”   “赤獒!”   “赤獒!”   喊声合着连绵不断的掌声,震热了整个竞场。   赤獒睨了眼地上死去的猛虎,丝毫没管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木着脸,像是没了知觉。片刻后,他侧过头,目光直指看台上的焉谷语,狠如野兽,冷如冰锥。   两人视线一对,焉谷语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尽管今日的日头很大,她却觉得凉意阵阵,那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凉意,深深渗透到了四肢百骸里。   她有点儿懵,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看自己。   一旁,陆观棋整整衣摆起身,“语儿,都看完了,我们走吧。”说着,他搭上了焉谷语的肩头。   看台上欢呼声热烈,全在喊赤獒的名字,他们都在看他,而赤獒却只看到那只搭着焉谷语的手,很是碍眼,叫他想砍下来。   焉谷语不舍地望着赤獒,没动。她紧蹙眉头,怎么想都想不出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在看什么?”陆观棋低头,靠近焉谷语问了一句,“还不走?”   焉谷语怕被陆观棋看出端倪,只能收回目光跟着他走下看台。   待那两人离开看台,赤獒才垂落视线,回身往地牢里走。他闭着眼,嘲弄地勾起嘴角,低低笑了一声。   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   路上,焉谷语一门心思琢磨赤獒的眼神,心口被压得闷闷的。陆观棋陪着,她也不敢直说自己想去找人。   恰好,迎面走来三人。最中间那人是张寇锦,左侧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手提药箱,而右侧那人,是赤獒,他目视前方,眼中空无一物。   张寇锦神色微微一变,对着两人含笑点头。   焉谷语盯着赤獒张开嘴,总想说点什么,结果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了。最后,她一个字都没说,甚至没喊他。   两边越来越近,焉谷语急切地瞧着赤獒,使劲眨眼给他使眼色,然而,赤獒漠然望着前方,压根没搭理她。   擦肩而过时,他正好走在她身畔,她衣袖宽大,借着衣袖飘飞的机会扯了他的手一下,破碎的衣裳跟着一动。   “……”   赤獒无动于衷,像个陌生人一般走了过去。   焉谷语不解地咬着唇瓣,暗忖,怎么现实跟自己预想的截然不同。他如此,是在怪她昨日没来瞧他么?可她之前生病时也是隔了几日才来瞧他,没见他如何。   自然,眼下他为何生气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说的那句话还算不算数。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说出那句话,绝不能功亏一篑。   陆观棋倒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涌,更没将视线放在张寇锦三人身上,只管往前走。   临近大厅,陆观棋忽然出声,指着不远处的暖阁道:“语儿,你先去暖阁三楼坐坐,我想寻人问点事儿。”   “好。”焉谷语脱口道,说完又怕陆观棋起疑,立马补了一句,“太子哥哥你有事便先去忙吧,不用担心我,我一人回丞相府也成的,有焉一焉二跟着呢。”   “你一人回丞相府我不放心。乖,去那儿等我。”陆观棋揉揉焉谷语的脑袋,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   一等陆观棋走远,焉谷语即刻提起裙摆,小跑着赶去暖阁一楼,她知道赤獒常用治伤的那间房。 第23章 他好哄   暖阁。   赤獒侧坐在床榻边缘,任由孙大夫剪开身上如破布一般的衣衫。   由于时间过长,血肉和破烂的衣衫全都黏粘在了一处。   孙大夫小心翼翼地拿着剪刀,一点点剪开衣衫,好意提醒道:“小哥,扯布条的时候会很疼,你咬块布巾吧。”   “不用。”赤獒木着脸,双眼紧闭。   回想方才,那两人站在一处的画面,他心里便会生出一种不受控制的燥。   这个男人,他无意间见过一面,跟麋鹿有种说不出的相像之感。   说罢,他果断撕开了身上破碎的衣衫,“滋啦”,衣衫被撕裂的同时,也将刚凝固的伤口带开了,瞬间,破裂的口子流出了殷红的血。   这一下,孙大夫着实被吓到了,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活这么久,医治过的人成千上万,从未见过这么不爱惜身子的人。   从一个医者的角度看,人都有知觉,所以会怕疼,而赤獒却像个没有知觉的人,真让他觉得害怕。   “张管事,我能进去见赤獒么?”   倏地,一道娇柔软糯的声音在房外响起。随后,只听张落回道:“客人,赤獒在治伤,您明日再过来吧。”   “没事,我在一旁看着便好了,钱照付。这样成不成?”少女将后头的字句压在嗓子里,低低的,携了点请求的意味。   外头沉默片刻,张落松口道:“成,客人进去吧。”   “多谢张管事。”   “哐当”,侍者打开房门,焉谷语快步跑向床榻边,一看赤獒浑身染血的凄惨模样,她不禁拧了拧眉心,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赤獒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孙大夫好奇地瞧瞧焉谷语,又瞧瞧榻上的少年,微妙地叹了口气。一个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一个是个斗奴场里的斗奴,怎么瞧都没结果。   焉谷语主动坐在赤獒对面,小声道:“你是不是在我的气?怪我昨日没来瞧你?”来之前她想了许久,最终得出一个答案,他在怪她昨日没来。   赤獒不答,也没睁开眼。   见状,焉谷语心头一慌,理由找得也快,她略带委屈道:“昨日我同姨娘去玲珑阁买布料了。你上回说我送你的衣裳被人抢了去,我便想着给你再做一件,这样你也要生气?”   “……”赤獒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动。   焉谷语问不出个所以然,心里更急,她很怕赤獒收回那句话。心思几转,她打算下点猛料,于是拉住了赤獒的手。   赤獒的手冷冰冰的,她便用两只手紧紧包住他的手,先吹一口气,再搓一搓,做足关心他的模样。“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帮你捂捂。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儿?”   “……”   少女身上的温度顺着两人相接的皮肤传了过来,很软,很暖,宛如冬日过后的第一缕日光,带着他也暖了起来。   赤獒任由她搓着,心道,她是不是真将他当成哥哥了。   “流了几碗血,手不冷才怪。”孙大夫多嘴插话。谁料,他刚说完便被赤獒扫了一眼,急忙闭嘴。   焉谷语看向孙大夫,忧心忡忡道:“大夫,他都伤着哪儿,哪儿最严重?”   孙大夫没说话,怕赤獒再扫他一眼,只管自己清洗伤口。   见赤獒睁眼,焉谷语下意识便想放开手,没想到赤獒握住了她的手。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漆黑的眸子深似苍穹,仿佛要将人吸进去,冷声道:“与你一道来的男人是谁?你未来的夫君?”   未来的夫君?焉谷语被他的话问愣了。老实说,清楚陆观棋对自己没意思后,她对陆观棋的爱慕便淡了许多,如今想来更是空洞。   “不是,他是我的远房表哥。”   她说,不是,每一字都很清晰。赤獒从胸腔中抒出一口阴郁的气息,紧绷冷硬的心也渐渐松了开来。   孙大夫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内,想笑又不敢笑,百炼钢终于还是敌不过绕指柔,可惜是对苦命鸳鸯。   他俯下身,捏着帕子将赤獒身上的血块清洗干净。期间,干净的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焉谷语不忍看,只得将目光放在赤獒脸上。少年面上血色尽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甚是脆弱。霎时,她心底起了自然的怜爱之意,忍不住问道:“很疼么?”   赤獒摇头。   “啊,不好。”   焉谷语记起陆观棋,若是叫他发现自己来这里找赤獒,那后果真是难测。   念起这事,她急忙抽回手,再从腰包里拿出所有的糖粒放在赤獒手中,飞快道:“我有事先走了,明日一定来看你。”   说罢,她仓促地跑了出去。   手中没了温软,却来了一把死物。赤獒不悦地捏着糖粒,重新闭上眼。   *   焉谷语匆匆回到暖阁三楼,碰巧在走廊里遇见陆观棋。   陆观棋看着与方才没什么区别,面上挂着一贯温柔的笑,可她却觉得他有点不大一样了。到底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语儿,你怎么在外头?”陆观棋低头瞧她,不解道。   焉谷语压下急促的呼吸,笑着解释道:“屋内闷人便出来走走。”顿了顿,她试探道:太子哥哥,你的事解决了么。”   “不算什么事,我们走吧。”陆观棋一语带过,似乎并不打算多说。   “嗯。”   途中,两人又一次碰上了张寇锦。张寇锦面色阴沉,脖子通红,仿佛憋着一口极大的怒气。   “张管事。”焉谷语礼貌地喊了一声。   闻声,张寇锦朝两人望来,面上神色一滞,很快,他恢复如常,略带讨好道:“殿,客人慢走。”   他第一字说得模糊,语气间却有明显的停顿。   焉谷语不由多觑了张寇锦一眼,此刻,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在她心底冒了尖儿。   两人一道走出斗奴场,陆观棋来时没乘马车便坐了丞相府的马车。   揽月十分识趣,主动与焉二同乘一骑。   焉家马车最多可容十人,只坐两人便尤为宽敞。焉谷语规矩地坐着,视线微垂,不过片刻时间,她脑中已闪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念头。   “语儿,你有心事。”陆观棋肯定道,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焉谷语的脸。“能不能同我这个义兄说说?”   焉谷语抬起脸,随口道:“我在想方才的竞赛,太惊险了,叫人印象深刻。太子哥哥,你经常来这儿么?”   “偶尔。”陆观棋阖了阖眼皮,神情自然,他突然侧过头道:“对了,今日这三场竞赛你觉得哪一场最好看?”   “都好看,也都不好看。”焉谷语长长叹息一声,她不喜拿人和动物寻乐子,还是以这般残忍的方式。   “你可有看清最后一位斗奴的模样?”陆观棋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连了钩子,隐约有种引导之意。   焉谷语不明陆观棋的心思,假意做出细细回想的模样,摇头道:“看台远了点儿,再加上他头发凌乱,我还真没看清楚。”   陆观棋眸光闪烁得厉害,不冷不热道:“是么。”   焉谷语干笑一声,转头望向车帘外边,“今日的天真蓝。”   “是啊,今日的天真蓝。”陆观棋顺着焉谷语的目光往外瞧,跟着说了一句。   *   “喵……”深夜,训练场中时不时响起几声猫叫。   斗奴场里养着不少猫狗,狗吃剩饭,猫用来做抓老鼠。   赤獒踏着清冷的夜色进入训练场,麋鹿已早已等候多时了,他愤愤地踢着泥沙,瞧着像是在发泄情绪。   听得熟悉的脚步声,麋鹿抬头,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我在看客中见着一人。”   麋鹿一说,赤獒脑中即刻浮现出一张脸。那个男人确实独特,即便他带着面具,即便他穿着普通,依旧贵气逼人。   绝不是一般的富家公子,也不是一般的官家公子。   “我必须要弄清楚他的身份。”麋鹿眼神清明,他迎着风,长发被晚风吹得四散,几乎看不清五官,“吊牌给我,我们俩先换三日。”   赤獒抿着嘴,默然取出身前的吊牌递过去。   “那位姑娘你今日见过了吧?”麋鹿接过吊牌,顺道将自己的吊牌扔给赤獒。   “嗯。”赤獒兀自站着,没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训练场边响起各种杂碎声,一听便是有老鼠在走动。   赤獒偏头望过去,不远处的墙角,一只老鼠正在搬运剩饭,蹿动得很快,而距离墙角两丈的柱子边候着一只黑猫。   “她可有给你糖?”麋鹿将手伸到赤獒手边,仿佛要他的东西是件格外平常的事,又或者说,他觉得赤獒就该将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给他。   “喵!”   瞅准时机,黑猫猛地朝肥硕的老鼠扑去,叼起它的后脖颈便跑,一溜烟儿地消失在黑暗中。   赤獒收回视线,扯开嘴角道:“没有。”这两字,他说得清脆利落。   “没有?”麋鹿上扬的调子中透出一抹失望,他拍拍衣裳站起身,边走边道:“她明日一定会来,我若是拿到糖粒也分你一半。”   赤獒定定地看着黑猫远去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紧,直将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一点。   他还得等一个契机。 第24章 真皇子   “咚咚咚。”   回到丞相府后,一听下人说焉问津回来了,焉夏致便急急赶去书房,用力拍着房门道:“爹,女儿有事同你说!”   她在心里琢磨着,一定要将焉谷语去斗奴场的事告诉父亲,叫父亲禁她的足,她们谁也别想好过。   “明日再说。”这一句,焉问津回得有些不耐烦。   焉夏致缓缓放下手。相比于母亲,父亲确实对谁都不偏心,该如何便如何,但父亲心里放第一位的永远是彧国和彧国的百姓。   而且父亲为人太过刚正,又成天板着个脸,自小到大,她连同他撒娇都不敢,哪儿敢强行冲进去。   “是关于姐姐的事。”她不死地又说了一句。   焉问津最不喜处理政事时被人打搅,厉声道:“我说了,明日再说!”   被他一吼,焉夏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皱起脸,满腹委屈,只得悻悻地出了院子。   夏来,园子开了大片的芍药和牡丹,千红万紫,景致宜人。   焉夏致闷闷地走在花园里,毫无赏花兴致。   “吁!”这时,马车在丞相府门口停下。   听得声响,焉夏致思索片刻,飞快跑去前院,偷偷躲在墙后瞧人。   马车上率先下来的人并非是焉谷语,而是太子陆观棋,之后,陆观棋伸出手,温柔地将焉谷语扶下马车,两人瞧着很是亲昵。   她是不心悦欢太子,但她的手帕交辛逐己心悦太子。   焉夏致恼怒地跺着脚,打算待会儿再出门一趟,去辛府找辛逐己。   *   每当赤獒伤得重了,得留在暖阁或是矮房里养伤,麋鹿便会挑这时候与他换身份。   精明是真精明。   赤獒解开发绳,将脑后束着的长发放了下来。为防有心人看出他们之间的相似,他与麋鹿向来是一个束发,一个披发。   “窸窸窣窣”,几只老鼠经过。   他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摸上面颊,指尖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那两字,描到尽头时,狠狠往旁一抹。   “窸窸窣窣”,又有几只老鼠经过,动静比方才还大。   赤獒随手折了只粗细均匀的树枝,“咔擦咔擦”地折成几个小段,随后看向那几只扰人的老鼠,他眉心灌满杀气,右手一翻便将手中的小段树枝飞速掷出。   “吱!”   路过的老鼠全被钉在了泥墙上,训练场中顿时安静不少,赤獒继续往前走,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意。   “嗝儿。”忽然,前头响起一道突兀的打嗝声。   赤獒掀起眼皮,只见白狮从通道口走了出来,整个人踉踉跄跄的,手里还拿着一小坛子的酒。他一来,夜色中便有了醇香味。   说起白狮,那可真是斗奴场里独一份的斗奴,他从不用上竞场,因为他脑子灵,相比于上竞场,张寇锦更喜欢让他出去办事。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苗疆人,善用蛊术。所以张寇锦相当看中他,准许他自由出入斗奴场,随时为自己办事。   “嗝儿……嗝儿……”白狮不住地打着酒嗝儿,一手搭在粗壮的石柱子上,似是走不动了,他往周围瞧了一圈儿,最后,将目光放在赤獒身上。   “麋鹿?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明晚见的么。”白狮晃晃脑袋,走得步履虚浮。   赤獒主动扶了他一把,照着麋鹿平日说话的语调道:“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么喝成这样了。”   “我为大管事办成了一件好事,嗝儿,他高兴便赏了我一坛酒。呵呵,这可是难得的好酒,嗝儿,你一定没尝过。”白狮半搭着赤獒的肩头,语带炫耀。   “好酒你就多喝点。”赤獒瞥了眼搭在肩头的手,视线微冷。   “我明日要出去办事,晚上兴许赶不回来了,嗝儿……”白狮粗喘几口,拍着赤獒的肩头道:“正巧你在这儿了,我索性将打听到的事全都告诉你,省得明日再见。”   “你打听到什么了?”赤獒顺着白狮的话往下说。直觉告诉他,麋鹿打听的事跟那人有关。   白狮放下酒坛,凑近赤獒耳边道:“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赤獒呼吸一沉,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   “嘿嘿。”白狮诡异地笑了笑,盯着赤獒道:“还有一件事,我猜,你一定想听,不过,嗝儿……你得给我点好处。”   赤獒冷冷地挑着剑眉,问道:“你要什么好处?”   “我不贪,倘若有一日你有机会出去了,一定得带上我,不然……”他顿了一顿,阴恻恻道:“我这嘴就管不住秘密了。我替主人办了那么多事,绝对不是傻子,但你放心,只要你给我想要的,任人鞭打火烤,万刀凌迟,我一个字儿都不会说。”   “好。”赤獒短促地吐出一字。   “你发誓。”白狮努努嘴。   赤獒懒散地举起三指作发誓状,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麋鹿对天发誓,倘若有朝一日违背今晚的承诺,便叫我受尽酷刑肠穿肚烂而死。”   “嗯,我信你。”白狮满意地点点头,他直起身,浑浊的眼神清明了几分,“这件事,我也是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的,你绝对想不到。十八年前,皇宫里头发生过一件大事,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你听过么?”   这几句,白狮说得十分谨慎,生怕有人听着,尽管这周围空无一人。   赤獒凝起目光,他猜到麋鹿的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会这么不简单。   白狮眯眼瞅瞅赤獒的脸,“那时,皇后娘娘还不是皇后娘娘,是个贵妃,而另两位待产的娘娘,一个是刘淑妃,一个是贾昭仪,皇上许诺,谁先诞下皇子,谁便是皇后人选。贾昭仪是第一个生产的,可惜她生了个公主,而剩下的两位,巧得很,正好在同一晚生产,那天夜里,皇上与太后两人在祠堂里等消息。”   赤獒默然听着,脑中飞速闪过几个画面。   “听人说,其实是刘淑妃先诞下的皇子,奈何皇后身后的势力极为厉害,暗里换了刘淑妃的孩子。至于那个皇子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不过算算年纪,那孩子今年该同你差不多大。”   白狮没说麋鹿是否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毕竟他也不清楚,因为他打听到的事里头,没有证据能证明刘淑妃的孩子被送来了斗奴场。   “我倒是觉得,皇后会杀人灭口。”赤獒随口道。   白狮摇头,被夜风一吹便觉得冷了,拎起酒坛子又灌一大口,“不晓得,女人的心思我不懂,兴许,刘淑妃得罪了她,所以她要折磨那个孩子,但她自己也是个母亲,便没杀那孩子。谁知道呢。”   赤獒偏头盯着那些被钉在墙上的老鼠,轻声道:“兴许,她是想用这孩子来试炼自己的孩子。”   “还有一件事。”白狮拎着酒坛子晃荡,略有深意道:“那位公子经常来斗奴场,而他一来,赤獒第二日便会受刑。这么多年,大管事既要赤獒不断地受刑,又要请人使劲救活他,生怕他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赤獒嗤了一声,讥诮道:“奇怪。”   “何止奇怪,简直有病。幸亏你找了个好替身,不然吃苦头的人就是你。”说罢,白狮松开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走了。”   “多谢。”   夜空下,赤獒一人站在偌大的训练场中,许久都没动作。   契机来得真是时候。   *   翌日。   焉谷语早早来了斗奴场,进入大门后直奔暖阁。   “客人来得真早啊。”张寇锦正要去账房,刚进走道便碰着了焉谷语。   想起昨日的事,焉谷语故意拿话试探道:“张管事,你昨日与太子哥哥没谈拢么?”   张寇锦一直念着陆观棋的事,一听这话便道:“殿下他只会搪塞我。”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原想转移话题,又仔细打量了眼焉谷语。毕竟是焉丞相的女儿,说不准她也能帮忙。   听得“殿下”那两字,焉谷语更加肯定了内心的猜测,张寇锦知道陆观棋是太子,而且他们俩之间还有秘密交易。   她一直以为陆观棋是真君子,然而事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她心底竟起了点无法言喻的庆幸。   “客人若能帮我达成心愿,我自然也能帮客人心想事成。”被搪塞几十次,张寇锦决定不再将希望全放在陆观棋身上。“客人先去暖阁看望赤獒,稍后我们详谈。”   “嗯。”   焉谷语含笑点头,随着侍者去了暖阁一楼。   一听房门被人打开,麋鹿当即睁开眼,全身紧绷,生怕来的是个恶心人。他侧头看去,目光触及少女时瞬间呆住。   面前的少女婀娜多姿,气质高雅,定是给赤獒糖粒的那位姑娘。   “赤獒,我守信来了,你还生气么?”焉谷语取下面具,没脱面纱。她走近床榻,主动在床缘边坐下。   麋鹿呆愣愣地望着焉谷语,单看一双眼睛,他都觉得她是个大美人,两人又这么近,叫他更想一睹真容。 第25章 转性子   日光从门框缝隙里闯入,被竹帘割成一段段的,如同琴弦一般。   焉谷语奇怪地瞧着面前的少年,隐约觉得他与自己认识的赤獒不是一个人。在她的记忆中,赤獒的眼神一直是冷的,且带着嘲讽和侵略性,而这人的眼神太直接,也太热络了些。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还是很疼。”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直接,麋鹿当即垂下眼帘。他和赤獒不仅长得像,连声音也像。多年来,两人换过无数次身份,从未有人发现。今日,他也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焉谷语偏头眨眨眼,心头更觉奇怪,见面多次,她从未听过赤獒喊疼。而且,这“赤獒”的声音比之前清亮一些,也细一些。   或许,他开始信赖她了,所以愿意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如此倒算是好事了。   “那,我让大夫过来瞧瞧吧。”说着,她作势起身。   “唉,等等。”麋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焉谷语的手。他也是个斗奴,身上有伤是常态,但跟赤獒昨日斗兽受的伤显然不同,要真让孙大夫过来他就露馅儿了。“我刚换过药,药劲儿还在,过会儿便好了。”   焉谷语盯着“赤獒”审视一番,她敢肯定,赤獒没有同胞兄弟。即便他有,即便他们俩都来了斗奴场,右颊上的烙印位置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既然不是两个人,那便是他转了性子。不过,这性子转得未免太大了些。   “嗯。”焉谷语低头看向麋鹿拉着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皮肤,叫她直起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收回手,娇丽的眸中透出一抹不快。   麋鹿将焉谷语的神色变化全看在眼里,暗自猜测着她的心思。“昨日与你一道来的那人呢,今日怎的没来。”   没想赤獒会问起陆观棋,焉谷语微微一怔,“我又不是他,怎会晓得他为何没来。你好端端的问他做什么?”她不安地想着,他莫不是已经晓得自己的身份了。   如此一想,她还真有点儿慌。   “随意问问罢了。”一问不成,麋鹿也不打算再问。他假装费力地坐起身,等着焉谷语扶他一把,谁知焉谷语压根没扶他的意思。他心头一阵失落,随口道:“你长得这么美丽,为何要戴面纱?”   “怕惹麻烦。”焉谷语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在帝都城里,她还是有些名头的,不戴面纱容易生事端。   “也是,人长得美确实会招来许多麻烦。”麋鹿贪婪地望着焉谷语,迫切地想她取下面纱,于是诱惑道:“这面纱厚实,带着应该不怎么舒服。何况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要不,你将面纱取下来吧?”   焉谷语不由往后倾了倾,心头刚压下的怪异感又蹿出来了,甚至比方才还深。今日赤獒是怎么了,话真多,还说得油腔滑调的。她偏头往外瞧去,连忙将话题转到别处,“这会儿日头正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好。”有美人相伴,不论做什么,麋鹿都求之不得。   起身时,麋鹿假装力气不支往前扑去。   “小心!”焉谷语伸手扶住他,对上他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心头便软了几分,“你身子虚弱,还是我扶着你吧。”   “多谢。”麋鹿趁机往焉谷语身旁靠,低头汲取她身上的药香味。   *   辰时,日头高照。   斗奴场地儿大,打扫起来十分费劲儿。张落不愿花银子请人打扫,每日都是从斗奴里头随意点一批当下人用。   这天,赤獒主动请缨,跟着同区斗奴一道去暖阁打扫。他记得,焉谷语说今日会来瞧他。若是麋鹿与她遇着……后头的事,他猛地掐断,凌厉的剑眉狠狠往上扬起。   昨晚狂风大作,下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雨,暖阁边上的几条小道积了一层黄泥,走廊里也散着大片落叶。   张落匆匆交代几句后甩袖而去,他一走,领人的侍者便开始狐假虎威,轻蔑地指着斗奴吩咐。   “你们俩,去打扫暖阁走廊。”   “你们三,去打扫花园。”   “你们五个,去打扫道上的落叶。”   ……   赤獒正好被安排去打扫暖阁的走廊,他拎着扫帚和簸箕,目光死死地盯着一处。   那儿,焉谷语扶着麋鹿从暖阁边缘的楼梯上走下,两人靠得很近,麋鹿还时不时凑近焉谷语说几句,两人一路行至树荫下。   “……”   他单手握着扫帚杆子,不知不觉中便将竹竿捏得全部凹陷进去,“咔嚓”,这一声格外得脆。   “看什么看,还不去打扫!不扫完走廊里的落叶今晚别想吃饭!”忽地,领人的侍者低喝一声,直接抬脚踹了过来。   赤獒往前一步,刚好躲开。他放下簸箕,另一只手也握住扫帚柄,手臂挥动,大力扫着走道上的落叶,一边扫,一边望。   梧桐树枝丫绵延,像是开了把巨伞,罩着下头的一男一女。   麋鹿斜靠着树干,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焉谷语。看不着面纱下的脸,他心里就跟小猫在挠似的。   焉谷语坐到一旁的石凳子上,假装侧头看风景。   期间,麋鹿也不全然在看焉谷语,他脑中想了不少事。今晚他该同白狮见面了,问问他究竟有没有查出那个男人的身份。倘若查出来了,他就得尽快实施另一项计划,早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至于眼前的这名女子,不是那人派来试探他的还成,倘若是的话,他绝不能与她过多接触。   焉谷语单手托腮,随意望了望周遭的风景,望着望着便望到了暖阁的回廊,那儿有个打扫的斗奴,背对着她,只有半个身子,长发披散,看不清模样。可不知为何,他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这个背影……   焉谷语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正想走过去,结果没等她迈出步子,那人便挪到了柱子后。   “嘶!”见焉谷语在瞧别处,麋鹿不舒坦了,使劲按着手腕上的刀伤,迫使伤口裂开。   听得身后有声,焉谷语随即扭头朝麋鹿看去,他手上的伤裂开了,鲜血染红了布条,刺眼得紧。“伤口怎么裂开了,快,我们回暖阁,让大夫再给你治一遍。”言语间,她拿了腰间的帕子往他手腕上包。   “许是方才不小心碰着的缘故。”麋鹿低头望着手腕上帕子,有股淡淡的蔷薇花香,再一看焉谷语衣襟上的蔷薇花,不由好奇道:“你喜欢蔷薇花?”   “嗯。”焉谷语应声,也没多说。   两人前脚刚走,赤獒便从石柱子后头现了身,他直直盯着两人紧挨着的背影,眸中阴郁浓厚,犹如烈火灼烧过后的灰烬,凄冷萧瑟。   他暂时还不清楚自己对焉谷语是什么感情,但看到他们两人在一处时,他心底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麋鹿。   待那两人进入房间,赤獒立马收回视线,他一手握着扫帚,一个拿着簸箕,胡乱扫着回廊里的落叶,仿佛在发泄胸腔中的杀意一般。   焉谷语是丞相之女,他一个斗奴绝无可能靠近她,所以,他若想靠近她,一定得换个身份,而皇子这个身份再适合不过。   他早便知道,她待他好是有所求。那一字字,一句句的关心话,好听极了。纵然里头的情意多半是假的,他依旧贪恋,依旧想要抓住。   自然,他也清楚另一件事。假使有一日她知道真相,定会收回待自己的好,从而转向麋鹿。这一点毋庸置疑。   赤獒站在日光里,缓缓抬起脸,任由日光覆盖住苍白的面上。可惜日光再暖,也照不暖他如同寒霜的面颊。   今晚,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麋鹿一死,他就是麋鹿。   *   “你先歇着,我让他们去找大夫过来。”焉谷语拉起被子盖住麋鹿,转头就要去喊人。   “不必了。”见状,麋鹿果断拉住焉谷语的衣袖,“只是伤口裂开而已,不妨事的。”   焉谷语看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她脑中瞬间闪过一道白光,却怎么也没抓住。   她不由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人,真的是赤獒么?   “站着累,你坐下吧,我们聊聊天。”麋鹿扯开嘴角,面上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煞是好看。   不知是什么在作祟,焉谷语总觉得今日的赤獒不对劲儿,跟他待一处,她很别扭。“喏,糖粒都给你。”别扭归别扭,该关心的她还是要关心。她取出将腰包里的糖粒递过去,柔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这么快?”麋鹿失落道,恹恹地伸手接糖,拿糖时候,他有意在焉谷语手心划了一下。   “……”   犹如被针扎着一般,焉谷语闪电般收回手,柳眉微蹙。这感觉跟上回碰到赤獒的感觉并不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心口盘旋的疑惑愈来愈多。   麋鹿瞧出了焉谷语的情绪,怕她明日不过来,赶紧给自己找补,“对不住,我方才不是故意碰到你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好好养伤吧。”言毕,焉谷语转身离去,脚下的步子迈得比平日快许多,有那么点儿逃的意思。 第26章 取代他   走出暖阁的那一刻,焉谷语不禁松了口气,这会儿自在多了。她下意识往回廊看去,然而此刻的回廊里空无一人,地面已被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她在脑中回想那人的背影,竟觉出了一丝熟悉之感。   “客人。”   嗯?焉谷语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是张寇锦,他恭恭敬敬地站在走道口,瞧着像是在特地等她。“张管事。”   张寇锦上前,保持一定距离站住,“客人可有时间与我一道聊聊?”   “有。”焉谷语点头。她确实想弄清楚张寇锦与陆观棋之间的事,说不定还能从其中找出一个为赤獒赎身的法子。   “好,那请客人随我去书房详谈。”说着,张寇锦坐了个“请”的姿势。   焉谷语跟着张寇锦去了书房。她并不怕张寇锦会对她如何,张寇锦既然知道太子的身份,大抵也知道她的身份。   “客人,请坐。”   张寇锦亲自倒茶,随后,他满脸无奈地坐下身,叹息道:“我这辈子别无所求,一心只想当官,哪怕是个小官儿都行。”说罢,他抬眸盯着焉谷语,略带请求道:“客人,您能帮我么?”   “当官?”万万没想到张寇锦会存着这样的心思,焉谷语愕然。不过他如此一说,她便猜到了陆观棋是如何吊着张寇锦为他做事的。   “是。不怕客人笑话,这也是我祖上三代的心愿。”张寇锦苦涩地扯开嘴角,想起陆观棋的敷衍,他面上愤愤,“我为殿下做了那么多事,殿下却从未将我的事放在心上,不仅如此,还一次又一次地敷衍我。客人,我晓得您出身不凡,是有门道的人。倘若客人能帮我一回,往后客人来瞧赤獒,我必然分文不收。”   “分文不收”,这四字确实诱人,但它再诱人,焉谷语也拿不到。她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向来刚正不阿,在朝廷里是出了名的直,一旦碰着买官之事,必定严惩不贷。   所以这事她根本答应不了。   对方不说话,张寇锦便继续道:“说心里话,我也想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奈何考了四次都考不上。科举三年一次,可一个人能有几个三年。客人出身官宦,又怎会晓得我们这些商人的苦。官字两张口,我没关系便只能一层层地送钱。”   “……”   焉谷语默然静听着,搭不上话,也不好搭话。   “客人,听了这许多,您愿意帮我么?”张寇锦一脸恳切地望着焉谷语,每一字都说得很重。   “张管事,对不住,我帮不了你。若是其他事我还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但你说的这事我真的帮不了。”焉谷语站起身,直接拒绝了张寇锦的提议。   倘若张寇锦通过关系当上了官,那科举制度还有什么用,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哦。”听得她直截了当的回答,张寇锦眸中的希望轰然崩塌,他苦笑一声,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双肩颓废地耷拉着,“我送客人出去吧。”   *   子时,训练场中的火盆欲灭不灭,幽幽地照着石阶。   赤獒早早等在石阶上头,右手隐在衣袖中,握着一根五寸长的树枝,树枝一端已被磨成尖利的形状,稍稍用力便会刺破手指。   今晚的夜阴沉沉的,大片乌云积聚,浓烈得仿佛会从半空中塌下来。   片刻后,麋鹿从通道中走出,见赤獒坐在石阶上不由一愣。   脚步声入耳,赤獒抬头,淡淡地扫了眼麋鹿,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身前,衣襟口多了点东西。   这东西他认得,是焉谷语挂在腰间的帕子。   那一眼过来,麋鹿只觉有股冷风吹上后背,接着,颈侧忽地一凉。他缩了缩脖子,径自往前走,并不担心赤獒会加害于他。里头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白狮给赤獒下了血蛊。   人都是怕死的,他以为,赤獒也不例外。   意识到赤獒在看什么,麋鹿低头往身前瞧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后将手帕往衣襟里塞,轻佻道:“她见我流血便将帕子绑在了我手上,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我出去了,非娶她不可。”   他言语间有种炫耀和得意,似乎,手帕的主人已是他的所有物。   自然,麋鹿是故意来这一出的,为的就是警告赤獒,他只是个替身,并非真主,不该妄想的东西千万别想。   赤獒松开手,拇指在尖锐的刺上划过。他仰头问道:“她可有给你糖粒?”   闻言,麋鹿面上闪过几缕不自在,“没有,她说今日来得匆忙忘记带了。你若是想要,明日我问她讨。”   “好。”赤獒轻飘飘地说出一个字,须臾便散在了风里。   “呜……呼……”渐渐地,风从西面吹来,衬得夜色更加静谧。   被晚风吹得有些冷,麋鹿拢了拢衣襟,关切道:“你身上还有伤,坐这儿吹风容易得风寒,快回地牢休息吧。”   “不急。”赤獒慢悠悠地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我想先问你讨件东西。”   麋鹿顿觉古怪,这么多年,赤獒从未开口问他讨过什么东西。算起来,他们俩相遇很早,他在人群中一眼挑中他。在斗奴场的十几年里,他确实替他挡了无数次折磨。   念及此处,麋鹿心底突然滋生几分愧疚之意,大方道:“什么东西?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你有。”赤獒利落地跳下石阶,他身形很快,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麋鹿身前。   麋鹿察觉到危险,正准备后退,谁料,电光火石之间,那根尖锐的树枝全进了他心口,霎时,一股剧痛袭来。   赤獒迅速往后退去,面上平静而冷漠,薄唇一开,他残忍地吐出三个字,“你的命。”   “你!”气血攻心,麋鹿张嘴喷出大口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心脉被切,他很快便没了气息,然而那双好看的眼睛却瞪得很大,写满了不甘与愤怒。   赤獒蹲下身,利落地拔出树枝。他移动视线,使劲扯开麋鹿的衣襟,从里头拿出焉谷语的帕子,上头染了一部分血,有明有暗,相当碍眼。   他看得皱眉。   怎么说这帕子都是焉谷语的东西,让麋鹿带着去死实在晦气。   “啊!”倏然,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今晚的夜色很静,一有声音便显得分外响亮。   赤獒猛地回头,树枝飞速出手,气劲带风,凌厉狠辣,一击便将守卫钉死在了石柱子上。   他看着地上和墙上的两人,脑中立马来了主意。   *   翌日。   阳光还未照进斗奴场的时候,外头已是闹哄哄的了。   昨夜处理完尸体后,赤獒回了自己的地牢,躺上了熟悉的木床。这一觉,他睡得很香。直到集合的号声响起,他才睁开眼。   号声一响,矮房里的斗奴急忙穿上衣裳,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训练场。斗奴场共有六百多斗奴,几乎将训练场的空隙都站满了。   赤獒混在人堆里不作声,静静听着他们议论。   “发生了什么事?”   “听人说昨晚有人死了。”   “这有何奇怪的,斗奴场每日都有人被抬出去。”   “这次不一样,死了个守卫,张管事大发雷霆呢。”   “不止,是有斗奴想逃出去。”   “逃?前头的地牢门被封得死死的,后头墙上有机关,身手再好也出不去,况且我们身上被下了断肠毒,半日不吃解药就得死。怎么逃?”   ……   没一会儿,张落上了训练场中的擂台。   赤獒往前头看去,擂台上头摆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被墙上的机关弄得面目全非,再加大雨一淋,哪儿还分辨得出模样,只能看脖子里的吊牌认人。   麋鹿。   至于另一个,身上穿着守卫的服饰,腹部被机关切坡了。   “新来的斗奴,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就是逃跑的下场。”语毕,张落狠狠地踹了一脚麋鹿的尸体,“墙上的机关神仙难破,你们没那个脑子,省点劲儿吧,都用到竞场上,或者用到客人身上,说不准哪天便会被客人买走。”   他一说,斗奴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只一眼,白狮立马收回目光,额间冷汗直冒。别人或许分不出麋鹿与赤獒的区别,但他能。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麋鹿为何要干逃跑的傻事。   前天晚上,他虽然醉了,却也记得自己在训练场里见着了麋鹿,甚至将自己查到的事一并说予了他。   等等,他脑中乍现一缕白光。   难道,那人并非麋鹿,而是……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手脚冰凉。赤獒杀麋鹿的原因,他不用想都能猜到。那么他呢,他可是给他下过血蛊的人。   越想越怕,白狮慌乱地低着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来人,将麋鹿吊在墙上挂个三天三夜,让他们谨记逃跑的下场。”张落挥手命令,他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擂台下的几百斗奴,“时候差不多了,你们开始训练吧。”   训师点头,扬声道:“第一区的斗奴留下,其余的回地牢。”   斗奴们留的留,走的走。   拥挤的人群中,赤獒寻着了猎隼的背影,他暗自琢磨着,自己如今是只身一人,单打独斗还是差点意思,亟需一个帮手。   猎隼身手与他相差不大,为人一根筋,做帮手再好不过。   而且他清楚一件事,猎隼近来都在为她母亲的事烦忧。这人一旦有了弱点,就很容易被掌控。   “相信大哥不日便会超过猎隼和赤獒。”   目光一偏,赤獒看向说话的几人,中间那位便是这几日在斗奴场里名声大噪的黑蛇,黑蛇身侧跟着几个年纪尚小的斗奴,点头哈腰的,不断说着拍马屁的话。   直觉告诉他,黑蛇不是一般人,他的身手更像是练家子,来斗奴场怕是有其他目的。   “那是当然。”黑蛇大摇大摆地走着,自信满满道:“总有一天,我会在竞场打趴他们两个。”   “这倒是难了,张管事从来不让摇钱树相互厮打。”   “是么。”黑蛇拧起杂乱的眉头,“那我过几日与他们去竞场切磋切成,看看究竟是谁的武功更胜一筹。”   无趣。赤獒不以为意,径自回了自己的矮房。 第27章 说婚事   “哒哒哒”,马车离开斗奴场,缓缓驶入人群。   焉谷语独自一人坐在软垫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方才,张寇锦说出求人帮忙的事,她才彻底看清太子哥哥的真面目。   他居然知道赤獒的身份,还时常来瞧他。   先让赤獒吃尽苦头,又让大夫拼命救活他,叫他想死也死不了。不管这是皇后还是太子哥哥自己的主意,她都觉得可怕,钻心的可怕。   他明面上那般君子,内里却这般狠心。   焉谷语扯开车帘,任由外头的风吹到脸上,如此,她心里才舒服了些。   不知不觉中,她心里那架关于陆观棋与赤獒的天平,越来越偏。   “小姐,该下车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丞相府,焉一出声提醒。   “嗯。”   焉谷语走下马车,迎面撞上贺良舟。“良舟哥哥。”她弯起嘴角,温柔地喊了一声。   贺良舟最恨她这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略带气恼道:“你身子不好天天往外跑做什么,嫌自己病好得慢?”   焉谷语被贺良舟呛得语塞,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话回应。沉默良久,她才找了点客套话,“多谢良舟哥哥关心,我的病已经好了。”   自打陆观棋同她提了那话后,她一见贺良舟便觉尴尬。   “谁关心你,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别自作多情。”犹如被踩着了尾巴,贺良舟面上一红,大声反驳道。   他这话说得重,语气也冲,相当不好听。   焉谷语抿了抿樱粉色的唇瓣,不由开始怀疑陆观棋的看法,她怎么瞧都瞧不出贺良舟对自己有意思。   “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说着,贺良舟像是想起了什么,生硬道:“我拿了一些金银首饰过来,皇上今日赏的,我们家没女眷用不着,送你们了。”   “谢谢。”焉谷语由衷道,这几年,贺良舟总往丞相府送东西,有时是布料,有时是小玩意儿,有时是进贡的水果,她确实该感谢一声。   贺良舟皱眉,记起那日焉谷语与陆观棋在一处的亲昵模样,登时怒气上脸。“你这年纪该想想嫁人的事了,别稀里糊涂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关于婚嫁之事,我想,爹爹会给我安排的。”焉谷语不喜别人催她成婚,一听便烦。在这一点上,焉问津倒是相当开明,从不催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贺良舟轻声念着这两字,忽地,双眸一亮,“你身子不舒服少出门,省得又躺几天,我先走了。”   “嗯,良舟哥哥慢走。”   目送贺良舟走远后,焉谷语进了丞相府。   前厅,桌上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样的纸盒子,各个包装精美。   “滋啦”,焉夏致撕开盒子外头的红礼纸,拨下环扣打开,小盒子里头躺着两串玛瑙项链,一红一绿,色泽光鲜,有玉的质感。   陈鱼往里头一看,笑道:“正好,你一串,语儿一串。”   闻言,焉夏致眉眼骤冷,不快道:“我不要了。”   “我从不戴这些东西,而且夏致戴着更好看。”焉谷语踏入前厅。她一贯爱素的,戴不了红红绿绿的东西。   听得焉谷语的声音,焉夏致回头觑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盒子便走。   “这孩子,真是没规矩。”陈鱼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也懒得再说,转向焉谷语道:“你近来怎么总往外跑?”   焉谷语扯开嘴角,含糊道:“去见一个朋友。”   “朋友?”陈鱼见她言辞闪躲,便以为她是去见陆观棋,“语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嫁人的事?虽说有皇上为你挡着,可你是到底个姑娘家,终归是要嫁人的。”   “姨娘,我若是遇着喜欢的人,一定会嫁的,你就别操心我了。”焉谷语上前,说罢又补了一句,“我啊,现在就等着月老牵线呢。”   “等着月老牵线?”陈鱼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你不是心悦太子殿下么?”   “太子哥哥……”焉谷语顿住,她对陆观棋的爱慕之意早淡了,加之今日的事,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看待他。   陈鱼只当她是羞了,语重心长道:“倘若你真喜欢太子殿下,我待会儿便去跟老爷说,让他明日进宫探探皇上的意思。上回我见你们俩在一块,真真是郎才女貌,顶般配的一对。”   老实说,她撮合焉谷语与陆观棋也有点私心。倘若焉谷语一直不嫁,那贺良舟的心思便会一直放在她身上,这对于焉夏致来说自然不算好事。   “不用。”焉谷语拉着陈鱼的手,恳切道:“姨娘,我对太子哥哥没那个意思,我只将他当哥哥看。再说,我最讨厌与人争抢,所以皇宫这个地方不适合我。”   “……”陈鱼愣住。   “姨娘,眼下你该操心的人是夏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焉谷语故意把“心上人”三个字说得很重,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心思被人看穿,陈鱼甚是羞愧,觉得自己看轻了焉谷语。“嗯。”   *   深夜,训练场里静悄悄的。麋鹿的尸体高挂在围墙上,随风轻轻荡漾,透着一股子阴森的可怖。   白狮从走出通道,远远瞧见赤獒站在火盆架子边。   木柴灼灼燃烧着,火光热烈,照亮了赤獒的脸,五官分明,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光下熠熠生辉。   白狮咬咬牙,深吸几口气才敢过去,故作轻松道:“你找我过来又是想查什么事?”他没法子,只能装作没认出赤獒。   赤獒不答,漠然从怀中拿出一只很细的铁签子,一头用粗布包住,随后,他捏着包有粗布的那一头,将铁签子至于火上。   “咕噜”,白狮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是驭蛊人,所以他再清楚不过了,解蛊毒的法子其实有两个。   只是,他心头疑惑,赤獒如何会知道这解蛊的法子。   赤獒不说话,他的神经便揪得紧紧的。   这一刻,白狮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他不由松了松紧绷的肩胛骨,小幅度地扭了扭脖子,便在他挺起胸膛时,赤獒开口了。   “我不是麋鹿。”   没等白狮说话,赤獒又说一句,“你知道我不是。”   白狮整个人僵住,霎时,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吓得他双腿发软。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赤獒不好惹,也曾多次劝麋鹿换个人当替身,奈何麋鹿不听劝。   铁签子逐渐变红,赤獒侧头看向傻眼的白狮,笑着道:“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要自由,而我,取代麋鹿也能帮你获得自由。”   白狮使劲屏着呼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很诱人,但他能拿什么跟赤獒做交易。麋鹿若是还活着,他倒是能用蛊虫控制赤獒,可眼下麋鹿死了,他很难控制血蛊。   赤獒见铁签子已经烧得通红,便从烈火上挪开,他单手扯开腰带,再拉下左侧衣裳。   此刻,蛊虫正好在肩头处活动。他拿着铁签子逼近皮肤,妄图用热力吸引蛊虫窜到皮肤最上层。   白狮干眼看着,几乎忘了说话。   期间,赤獒缄口不语,极有耐心地等着蛊虫往上爬,直到它爬到皮肤最表层,将皮肤顶得突出了一块。   只听“滋”地一声,他将烧红的铁签子扎入皮肤,动作快如闪电。不过眨眼的时间,白皙的皮肤冒了烟,同时伴随着一阵烧焦的味道。   白狮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吵着赤獒。看着看着,他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前些日子,孙大夫说自己的小学徒来了斗奴场之后便没再回去,张寇锦派人在斗奴场里找过,并没找着。   两件事一结合,他便想通了里头的秘密。   如今,麋鹿死了,皇子一事只有他和赤獒两人知道。倘若要在麋鹿和赤獒中间选一人合作,他确实会选赤獒,因为赤獒对别人对自己都够狠,也有足够的野心。   一个人若是连野心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其他。   但与这样的人合作弊端也大,假使某一天他没了利用价值,赤獒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纵然铁签子将皮肤烧焦,赤獒依旧面无表情,他果断地拔出铁签子,扬手扔在火盆中。“考虑得如何了?”   “呜……”晚风一吹,立时,麋鹿的尸体晃动得厉害。白狮别过脸,小声祈求道:“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我即刻回到滇南,永不踏足中原,希望你能放我一马。”   “好。”赤獒不假思索道。   白狮苦笑着点头。单论身手,他哪里比得过竞场排名第一的赤獒。不管以后如何,反正他今晚没得选。   赤獒系好腰带往通道口走,风中传来一声,“我有件事想问你。”   见状,白狮急忙迈着小步子追上去,生怕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讨好道:“你尽管问。”   “猎隼给二管事的钱真到了他母亲手里么?”赤獒直截了当道。   白狮怔了一怔,不明赤獒问这话的意思,按理说,这事他是不该沾手的,但他跟赤獒刚定下约定,总得显示显示自己的诚意。“没有。猎隼给的钱全到了二管事自己的口袋。”   “哼。”赤獒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此并不意外。“替我打听一下,猎隼他母亲的病如何了。明晚见。”说罢,他大步进了通道。   “好。”白狮忙不迭点,赤獒走后,他才开始大口喘气。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赤獒给人的压迫感确实要比麋鹿强得多。   *   三月二十,谷雨,焉谷语出生在这一日,因此得名。戚昉不喜“雨”字,便改成了“语”。   焉谷语十岁那年,算命先生说过一句话,她十五岁的生辰得在寺庙里过,这事陈鱼记得很清楚,所以她三月初便备好了香火和贡品,打算顺道为丞相府祈祈福。   三月十五的清晨,天还没亮,陈鱼就起了,亲自安排下人将她备好的东西搬上马车。   焉谷语独自一人坐在前厅里用早膳,秀眉紧锁,粥也没喝几口。   她心里思量着,是不是该让揽月去斗奴场跟赤獒说一声。不然一声不吭消失几天,他肯定生气。但她一想上回赤獒那奇怪的模样,又开始犹豫。   这两下三下一想,时间便没了。   “语儿,吃好了么。”陈鱼进入前厅,关切道:“夏致已经上车了,你若是没吃好我先去马车上头等你。”   “不用,我已经吃好了。”   焉谷语起身,同陈鱼一道上了马车。   凌云寺坐落在帝都城外,南面方向,恰好经过斗奴场。   马车路过斗奴场时,焉谷语忍不住撩起车帘看去。   斗奴场大门敞开,一眼望不到底,更看不到暖阁一楼。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放不下赤獒,不知是可怜他,还是担心自己和丞相府的未来。   她摇摇头,坚定地告诉自己,是后者。   这一想,她便放下了车帘。   焉夏致将焉谷语的一切动作都看在眼里,嘲弄地哼出一声。她昨日找了焉问津三次,想说焉谷语去斗奴场寻乐的事,奈何焉问津实在太忙,连用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见她了。不过她昨日去见了辛逐己,也将陆观棋与焉谷语的事告诉了她。   她承认自己没用,狠不下心去对付自己的姐姐,只能借助辛逐己的手。   “待会儿到寺庙里,我非要帮你们俩问问姻缘,看是何时才能嫁出去。”陈鱼对两人的婚事尤为看重,她们俩一及笄,她便操心上了。   焉谷语扯起嘴角,温柔地笑了笑。成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她还是有所期待的,月老究竟会将她的红线系在谁手上。 第28章 打动她   换完伤药后,赤獒平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脑中闪过无数次焉谷语的面庞。   她瞒着太子来斗奴场瞧他,究竟是有所图,还是真将他当成已故的哥哥。   显然是前者。   图什么?这一点他想不通,难道麋鹿能做到太子都做不到的事?   赤獒从衣襟里拿出焉谷语的帕子展开,上头绣着一簇簇绽放的蔷薇,一看便是女子的东西。洗衣的婆子将手帕都洗得发白了,上头却依旧留了一层浅褐色的印子,难看得很,也碍眼得很。   可这是她的东西。   他仔细叠好,重新放入衣襟。   午饭时分,侍者没来送饭,赤獒坐起身,自个儿走去食堂。途中,他再次撞着了猎隼和张落。   “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银子。”说着,猎隼将手中的钱交给张落,下跪道:“求二管事放我出去,只要见我娘一眼,我立马回来。”   张落拿过布袋子掂了掂,轻蔑道:“就这么点儿?猎隼,放你出去一次我可是要挨大管事骂的,还得罚钱,怎么着你也得再给五十两。”   猎隼垂落在两侧手捏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沙哑而隐忍,像是有刀片含在喉间,“二管事,我之前已经给过你五十两了。”   赤獒靠着石柱子,听得直摇头。求张落放人,还不如自杀让人抬出去来得快。   “你之前给的钱是之前的规矩,如今规矩长了,要一百两。再说了,大管事最看重我,说不准,他发现我私自放你出去之后会直接踢了我。猎隼,你不能光考虑自己,也得给我考虑考虑啊。”   张落状似苦口婆心地说着,实际还是要钱。   “二管事,我求你了,我娘真的病得很重,你就行行好,帮我一次吧。”猎隼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低声下气道。   赤獒心道,猎隼真是一根筋。这斗奴场里谁不知道,张落最会看人下菜,你急,他只会变本加厉。   不过如此也好,倘若张落是个好说话的人,哪儿还会有他的事。   “唉,别跪了,快起来。”张落装模作样地扶起猎隼,假惺惺道:“这样吧,我问问今日来的客人,他们可愿点你遛弯,倘若没有那便是你的命了。”   “好。”猎隼使劲点头,感激道:“多谢二管事。”   *   然而事实是,直到日落,猎隼也没等来张落的消息。   训练时,他失手打伤十几个陪练的斗奴。训师体谅猎隼,也没太过苛责他,只让他早点回地牢歇息。   猎隼低着头,跟个牵线木偶似的,麻木地走回地牢。他咬紧牙关,一拳砸在墙上,直将墙壁打得凹陷进去。   “我可以帮你。”   “谁?”听得陌生的男声,猎隼猛地转过头。赤獒是竞场里获胜场次最多的斗奴,在斗奴场里名气最大,他自然也认识。“是你。”   赤獒斜靠在邻房的栏杆上,双手抱臂,挑眉看他。   猎隼没搭话,径自进了矮房,他不喜交朋友,也从不跟任何斗奴来往。   对于猎隼的冷淡态度,赤獒并不恼,轻声道:“你想要钱,或是见你母亲,我都能办到。”   闻言,猎隼浑身一震,回身不敢置信道:“当真?”   “当真。”紧接着,赤獒立马接了一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猎隼两步走出牢房,迫切地望着赤獒。   “买你一辈子的忠心。”赤獒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相信自己选的刀。   猎隼盯着赤獒审视许久,他猜不透他的心思,但眼下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他的当务之急是出去见病危的母亲。   “或许你该知道一件事,二管事并没将你的血汗钱带给你母亲。”望着猎隼迟疑的模样,赤獒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这话一出,猎隼的双眼一下子红了,红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嘘。”赤獒用手指压住自己的唇瓣,示意猎隼小声说话,尽管这会儿矮房里没人,但还是小心为妙。“若是不信你大可问问二管事,你母亲住哪儿长得什么模样。一问便知。”   猎隼剧烈呼吸着,每呼吸一次,他的牙齿都会狠狠磨过后槽牙。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赤獒直起身,似笑非笑道:“三日后的子时我在训练场等你。”   *   夜色一落,赤獒便开始等时间,他独自坐在窗台上,侧头望向远方。   连着三日,焉谷语一日都没来,莫不是又病了,但她那日瞧着精神尚可,不至于回去就生病,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她处心积虑讨好他,在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前必然不会半途而废。   他烦躁地拨着碎发,闭眼回忆那日她落水的画面。曾几何时,他也听文人雅客念过诗,她出水的那一刻,他脑中便冒了一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长得这般美丽,爱慕她的人恐怕多如过江之鲫,比如那天的男人。   这一想,他果断开始拟定新计划。   等到子时左右,他从窗户口跳下,直奔训练场。   不出所料,猎隼早早等在那儿了。见他过来,猎隼蹲下身,单膝跪地道:“我愿意献出一辈子的忠心,也包括自己的性命,只求你让我见上母亲一面。”   “好,不过得等几日。”赤獒估摸着焉谷语来的时间,没将话说得太满,她能来自然好,来不了,那他也只能牺牲自己了。   “求你尽快安排,往后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猎隼哑声央求道。不见着自己的母亲,他心口压着的巨石便永远不会落下。说完,他也没待太久。   没一会儿,白狮从通道里走出。   赤獒挑了最上层的石阶坐下,比站着的白狮还高出一截。   白狮站在石阶下,没敢坐,“猎隼的母亲得了肺痨,依我看,没几日活头了。”   “嗯。”赤獒应声,面上几乎没什么情绪。说起“母亲”二字,他倒是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疯女人,也不知她死了没。   “你们苗疆有没有可以转移疼痛的蛊?”   白狮不明所以,思索半晌才道:“许久以前我确实听人族人提过,有一种罕见的蛊,可以将一个人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赤獒“腾”地一下从石阶上站起,一步跳下台阶,追问道:“你有么?”   “没,没有。”白狮被赤獒的急切吓到,连连摇头,“我养不出,不过我可以问问族里的老人,他们兴许有。”   赤獒的面庞先是一沉,又缓缓放晴,“嗯。”   *   三月二十三。   焉谷语回到帝都城,刚一进城门便听人说陆赢为她办了个生辰宴,她不由在心里庆幸,还好走得早。   以前去皇宫过生辰无所谓,现在的她是真怕见陆赢。   来去的路上焉谷语都在惦记赤獒,回府沐浴梳洗后便去了玲珑阁。   毕竟上回她拿买布之事当借口,拿不出衣裳就是打自己的脸了。再者,她这么久不去瞧他,他多半会生气,该哄还是得哄。   衣裳一买,她立马坐上马车赶去斗奴场。   便在前几日,张寇锦转了性子,特地吩咐张落,让赤獒养好伤再回地牢。   暖阁朝南,日光尤为充足。   赤獒幽幽地望着帐帘,帐帘被日光照得金灿灿的,暖意十足。   昨晚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儿时,那个疯女人没打他,甚至待他很好,为他梳头,喂他吃饭……然而梦终究是梦,现实和记忆才是真。   “哐当”,侍者打开房门。   倏地,熟悉的药味飞来,跌跌撞撞地进了他的鼻子,赤獒飞速看向来人。   焉谷语立在房门口迟疑,想着先看一眼,若是赤獒依旧奇奇怪怪的,她放下衣裳便走,谁想今日的赤獒并不奇怪。   她摘下面具,抱着衣裳欣喜地走过去,关切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嗯。”赤獒坐起身,直直盯着焉谷语,问道:“你这几日很忙?”   “去凌云寺祈福了。”焉谷语没说过生辰的事,她也不打算让他了解自己太多。“你看。”她放下衣裳,从腰包里拿出个三角状的平安符,“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我不信这些东西,你自己戴着吧。”赤獒嘲弄似的说道,他厌恶寺庙里的一切东西。   “可是我信,我要你戴着。”他不要,焉谷语顿觉不快,鼓起脸道:“你不戴的话我就扔了。”   赤獒只当她在说笑,没理会,目光渐渐往下,定格在那套崭新的衣裳上。是件红底白衣,腰带也是红的,上头还绣了一丛蔷薇花,比之前那件白衣艳不少。   对方不说话,焉谷语便想逗逗他,她行至窗边,做了个扔出去的动作。“你爱要不要。”   瞬间,赤獒回神,纵身从窗户口跳了下去。   “赤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焉谷语急急扑上窗棂,大喊道:“平安符在我手上,你快上来啊!”   没想他会这么跳下去,真真叫她心脏骤停。   下头是饲养猛兽的狩猎场,地势极低,距离暖阁一楼也有六七丈的距离。一听有人下来,猛兽们全都张开了血盆大口。   好在焉谷语喊得及时,赤獒反应也快,在半空中借力一点,如同燕子一般轻巧地转了个身,攀着粗糙的石壁掠了上来。   他抓住窗沿,矫健地跃进窗户。   焉谷语怔怔地望着赤獒,虽不是头一回见他的身手,依旧会被惊艳。念及他方才的行为,她大喘几口气才平复呼吸,又惊又怒道:“你是笨蛋么,不看清楚便跳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她嘴上骂他,话中关心之意却格外明显。   赤獒扯了一下嘴角,他看向她手中的平安符,暗忖,自己方才根本没看清楚,脑子都没转过来便跳下去了。   “这是你为我求来的,我当然要捡回来。”   焉谷语抿了抿嘴,抬眸对上赤獒清亮的眸子,低声道:“笨蛋……”   不知为何,听着他简单而直接的话语,此刻,她只觉心底落了片羽毛,有些痒。 第29章 少年气   “它比我重要。”赤獒随口道,言语间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焉谷语听得心头不是滋味,她讨厌他这幅不将身子当回事的模样,“在我心里,你比它重要!”   她难得大声说话,赤獒直接愣了。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焉谷语厉声说着,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气什么,明明他看重她的东西是好事,可她却极为不舒服,甚至有点心虚。   赤獒低头凝望焉谷语的脸,他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情绪,比之前要真一些。“为了你做傻事也不行么?”   焉谷语被问住,此刻,理智告诉她,她该给他洗脑,然而那些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心头烦乱便转了话题,“我给你买的布料已经做成衣裳了,你换上我瞧瞧。”   “嗯。”她不答,赤獒也不强求。他走向床榻,自顾自解开腰带,露出精瘦的腰身,线条流畅结实。   这么多年,他受的伤数不胜数,身上布满伤疤,没一处好肉。   看着看着,焉谷语顿觉心头压抑。   起初,她还没觉得如何,毕竟他受伤时经常赤着上半身,直到赤獒开始解裤腰带,她急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心里念了一句,他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一阵阵的衣料摩擦声闯进耳中,越听,她越觉得面上热烫。   片刻后,没声了。   焉谷语不解,悄悄张开手指,回身去看他,见他拿着腰带不动便晓得他是不会系。   “你捂眼做什么?”赤獒眨着眼,面上一派迷茫。   “非礼勿视。”焉谷语上前拿过他手里的腰带,语重心长道:“你是男,我是女,礼教云,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按理说我们之间该保持距离。往后,不管是我还是其他女子,你都不能如此。”   赤獒似懂非懂地阖了一下眼皮,“在斗奴场里,客人就爱看这些。”顿了顿,他又道:“除了你,我没在其他人面前换过衣裳。”   “算了,你自小在这里长大,我跟你说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你也不明白。”焉谷语叹息一声,手指灵活地扯开繁杂的腰带,绕过他腰间系上最宽的那条。   赤獒静静望着焉谷语,鼻尖满是淡淡的药味,她靠得很近,双手绕过他后腰时像是在抱他。“这不算男女授受不亲么?”   闻言,焉谷语手上动作一停,心道,他竟会拿她的话堵她了。她仰头看他,反问道:“那你是想我跟你男女授受不亲保持距离,还是不想呢?”   “不想。”赤獒脱口道。她一靠近,他心里便会觉得欢喜,她这样给他系腰带,他更欢喜。   焉谷语垂下眼帘,心里暗暗想着,他如今是将自己当朋友了吧?她扣好腰带的暗扣,温柔地整理着垂挂下的流苏,最后将平安符系在腰带上,软言道:“你可以为了我做不费力气的事,但做傻事不行,更不能伤害自己。”   她在回他方才问的话。   赤獒眸中闪过奇异的亮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悄无声息地,他嘴角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系好了。”焉谷语满意地放下平安符,抬脸打量换上新衣的赤獒。   眼前的少年身姿修长,华茂青松。无疑,他是好看的,穿上这一身更显少年气,比平日那副阴郁冷冽的模样要平易近人得多,俊美得夺人眼球。   美中不足的,是那两字。   意识到她在看什么,赤獒下意识别过脸。   焉谷语哪儿会不晓得他躲什么,好笑道:“你躲了我也能看到,况且,我并不觉得有这烙印你就变难看了。不过两个字而已,你就当是我写上去的。”   “……”   赤獒移动视线,缓缓对上焉谷语的脸。她真会哄人,每句话都能哄在他心上。   “不过……”焉谷语踮起脚,认真瞧着赤獒面上的那两字。   她靠得近,两手按在他肩头,整个人都贴了过来,如兰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往他面上扑,赤獒屏住呼吸,喉间上下一滚。   “你的脸,怎么跟上回见到的有些不大一样。”焉谷语瞧了许久,疑惑道:“你上回怪怪的,是不是发热脑子烧糊涂了?”   她的话像三月的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他心尖,牵起一道喜悦之情。赤獒委实没想到,焉谷语能察觉出他和麋鹿的区别。   “你更喜欢上回的我,还是今日的我?”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直往她面上扑,焉谷语颊上飞起两道红云,她现实中还从未与男子这般亲昵过,慌乱往后退了三步。   “今日的。”她心口跳得厉害,压根没注意他的用词。   焉谷语退后,赤獒瞬间沉了脸,好在她及时说了选他的话。他勉强松开紧绷的脸面,从怀中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递过去。   “你,给我钱?”焉谷语不明所以,之前她倒是听张落提过,上竞场的斗奴获胜能分到银子。他身手这么好,想必私房钱一定不少。   “我想求你一件事。”怕不够诚意,赤獒身子一弯便想跪下。   “等等!”焉谷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赤獒的手。“你说吧,不用跪。”   赤獒晓得她是忌惮那个身份,心底不禁掠起几分自嘲。“猎隼是我的好兄弟,近来他母亲病重,管事不放人,他想见母亲想得快疯了。谷小姐,我想求你点他遛弯。这是点他的钱,我出。”   焉谷语诧异,他居然为了猎隼来求她。“我不要你的钱,不过,我若是帮了你,你是不是欠我一个人情?”   “是。”赤獒果断回道。他巴不得自己能多欠她人情,最好一辈子都还不清,如此,他们便能一直纠缠。   “好,我帮你。”今日焉谷语才晓得,赤獒并没梦中那般狠辣绝情,只是他的情只待自己关心的人。看来,她还是能指望他报恩的。   既然能指望,那多花几十两银子也无妨。   *   这一次,焉谷语同张寇锦要了两人,张寇锦虽觉奇怪,但他一向奉着客人至上的原则,也不多问,只祝她外出玩得开心。   走出斗奴场的那一刻,猎隼犹自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由侧头往赤獒瞧去。   赤獒正在瞧身前的少女,他们两人都跟在焉谷语后头,他离得较远,相比之下,赤獒离得很近。   他竞场上得多,斗的兽也多,野兽捕捉猎物时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而赤獒看这富家小姐便是差不多的模样。   “去哪儿?”焉谷语回身,看着赤獒问道。   赤獒收回目光,做出一副规矩的模样。“猎隼,你说。”   纵然被人点名,猎隼也没敢看焉谷语。“清水街六十九号,多谢客人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焉谷语大大方方地笑着,思索片刻又道:“听说你娘病了,我们找个大夫一道过去吧。”   “客人的大恩大德,猎隼定当涌泉相报。”猎隼颤着声,每一字都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的,仿若发誓一般。   焉谷语摆手道:“那倒不用。”   赤獒不悦地敛起剑眉,皱得眉心折痕颇深。他并不希望她待别人同自己一样好,尽管今日的事是他提的。他只希望,她将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管是善良还是讨好,都只对自己一人。   焉谷语吩咐,焉一便去医馆找了个老大夫过来。   猎隼不肯坐马车,说是自己身上脏,会弄脏马车,他独自一人坐了马车后头的木板。   清水街位置偏僻,马车七转八转,走了许久才到。一见着那熟悉的破落小屋,猎隼飞快从马车上跳下,闪电般冲了进去。   赤獒率先走下马车,在焉二伸手之前先伸了手。   见状,焉二使劲瞪了赤獒一眼,也伸了手。   谁想,老大夫走在了焉谷语前头,见焉二是个年轻姑娘,他笑呵呵地搭上她的手,赞道:“小姑娘,你是个好人啊。”   焉二僵硬地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随后,焉谷语走出马车,正想搭赤獒的手,这时,焉一伸手过来,两只修长的手一道摆在眼前。   她看着冷脸的两人,面上分外尴尬,只得一手一个。   赤獒冷眼看向焉一,焉一眯起眼,丝毫不畏惧他的视线。   身侧暗潮涌动,焉谷语倒是没察觉,她仰头打量面前的矮屋。早前,她曾在揽月嘴里听过清水街,据说这儿是帝都城里最穷的地方,住的都是外地人和穷人。   确实,这周围都是些平平的矮屋,几乎没什么惹眼的房舍,道路狭窄,冷冷清清的,就五六个卖菜的摊子。   她虽出身官宦,娇生惯养,却也不是能问出“何不食肉糜”之人。   焉谷语提着裙摆进入矮屋,刚进门便听到了猎隼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心下一跳。   “娘!”   果不其然,老妇人已经咽了气,她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看样子病着有些日子了。   赤獒面无表情地望着一切,他对生死没有执念,反而觉得老妇人死了是一种解脱,肺痨难治,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早死去。   床榻旁站着个老伯,老伯悲叹道:“都是命啊。去了也好,少受些苦头。”   猎隼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多谢于叔照顾我娘。”   赤獒走过去,默默递上银票。   猎隼万分感激,起身将银票放在于叔手中,“于叔,麻烦你将我母亲好生安葬,剩下的银子你拿去吧。”   于叔推脱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能要……”   “拿着。”猎隼紧紧握着于叔的手,容不得他拒绝。   “我们出去吧。”赤獒不喜这画面,大步行至焉谷语身前。   “嗯。”焉谷语点头。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竟会这么通人情。意外,又算不上很意外。   他们一道离开矮屋,于叔的声音渐渐低下,“说起来,都怪谢家为富不仁,若非他们强逼你母亲交租,你母亲也不会日夜给人洗衣,以至病情加重……” 第30章 被罚了   母子分离,阴阳两隔,不论哪一件都叫人难受。   待猎隼走出矮屋,他们便启程回了斗奴场。   路上,焉谷语待在马车里,赤獒陪着猎隼坐在马车后。她时不时扭头瞧一眼,以为赤獒会说些安慰猎隼的话,事实上,赤獒什么都没说。   恍惚间,她记起梦中的事,刘淑妃是今年夏天去的,被人发现时已死去两日。说起刘淑妃,她也是个可怜人,那晚之后就成了疯子,皇上觉着她晦气便将她关进冷宫里。   倘若赤獒是为刘淑妃血洗皇城,她倒是可以理解。亲生母亲就这么死了,谁不恨。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斗奴场大门口停下。   猎隼行至焉谷语身前,低着头道:“日后若是姑娘有事,尽管开口。”说罢,他独自一人往石阶上走,宽阔的背影尽显沉重悲凉。   赤獒站在马车边上,目光冷冽。   焉谷语长长叹息一声,对着赤獒道:“我有空再来瞧你,你先进去吧。猎隼这几日心情不佳,你与他多说说话。”   她这话一出,赤獒心头愈发不快,按着腰间的平安符嘲弄道:“我心情也不佳。”   “为何?”焉谷语问,她暗中猜测,难道他方才触景生情了?   “不为何。”赤獒漠然吐出三字,从容地上了台阶。   焉谷语莫名其妙地撇撇嘴,男人的心思其实也难猜得很。她抬眸看去,赤獒的背影比猎隼要削瘦些,也更孤寂,更落寞些。   她看得不怎么舒服,竟有种想安慰他的冲动。是怜爱,无关风月。   直到那道削瘦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她才转过身,谁知这一转对上了辛逐己。   辛逐己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五官扭曲,“你竟敢骗我 !”   焉谷语起初不解,仔细一想,她登时明白过来。前些几日她与太子哥哥一道看了斗奴场的竞赛。不过,辛逐己是如何知道的?   对方不说话,辛逐己便以为她是心虚了,骂道:“你说谎骗老天爷,迟早天打雷劈!”   “辛小姐,你说话未免太难听了。”焉二一步拦在焉谷语身前,怒视辛逐己。   “我说话难听?”仿佛听了什么好听的笑话,辛逐己发出一声冷笑,讥讽道:“你怎么不说你家小姐做事难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天天来斗奴场找斗奴,下贱至极,怕不是连孩子都有了。”   “你休要胡说!”焉二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正欲拔刀。   见状,焉谷语飞快按住她的手,对上辛逐己道:“辛姐姐,上回并非我主动找的太子哥哥,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闻言,辛逐己更气,脱口道:“你不要脸!”   “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如何能拒绝太子殿下。”边说,焉谷语边做出一副无辜柔弱的模样,软言道:“再者,辛姐姐,我那日答应你的是不主动找他,而不是不见他。怎么,你没听清我的话?”   “你……你……”辛逐己身前急遽起伏着,柳眉倒竖。在她听来,焉谷语说这话就是炫耀,踩着她的脸炫耀。“焉谷语,你可真会咬文嚼字,好,你给我等着!我非弄死你喜欢的斗奴!”   焉谷语不安地收紧眉心,辛逐己要真弄死了赤獒,后面的事便不好说了。如今,她不想他死。   “哟,这大白天的,谁在练狮吼功啊。”忽地,一道略显英气的女声插了进来。   这声音……焉谷语一脸惊喜地朝后瞧去,来人果然是谢开颜,逍遥侯的小女儿,也是她的手帕交。“谢姐姐。”   谢开颜从马车跳下,着一身天青色的男装,长发全束在脑后,俨然一个俊秀公子。她五官长得颇为英气,在美人排行榜里多少也算独树一帜的美。   “小焉儿。”   “谢姐姐。”两人许久未见,焉谷语万分欣喜,拉着谢开颜的手心疼道:“你怎么瘦了。”   “是么?”这下,谢开颜是真的开了颜,嘿嘿一笑道:“瘦了好。”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帝都城里的男人婆。”辛逐己故意将“男人婆”三字念得抑扬顿挫,摆明是要嘲笑谢开颜,“没个好爹买票,怕是连美人排行榜都上不去。”   “逐己妹妹,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取得特有味儿。”说完,谢开颜嫌弃地摇摇头,“奈何你自己不争气,配不上这名字。”   “我配不配自己的名字与你何干!男人婆!”辛逐己使劲捏着团扇搓扁,恨不得手里拿的是鞭子,纵然抽不了人,抽几下地面也好。   自小到大,谢开颜不知被人骂了多少次男人婆,早听腻了,“你瞧瞧你,每次小焉儿到哪儿你便到哪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小焉儿呢。我看啊,你该改个名字,叫辛逐焉。”   “噗嗤。”焉二笑出了声。   焉谷语抿着嘴,面上没笑,眼底却泛着明显的笑意。   “好,你们俩都给我等着!”辛逐己气疯了,使劲推了身旁的丫鬟一把。   “哎呦。”丫鬟被推到在地,半点怨言也不敢有,起身匆匆追了上去。“小姐,等等奴婢!”   “嘁,没劲儿。”谢开颜仰头瞧了瞧斗奴场的大门,“小焉儿,你来斗奴场是?”后头的话,她没说下去。   “不是。”焉谷语果断回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不想提。”梦中之事,她没打算同谢开颜说,一来怕给她热麻烦,二来,谢开颜性子直,藏不住话。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像你爹那样给你说教。你喜欢就将他娶回家,我全力支持你。”谢开颜搭着焉谷语往前走,略带羡慕道:“有心上人是好事。倘若哪一日,我遇着个男人对我英雄救美一定以身相许。”   “嗯……”焉谷语哭笑不得,她是真不懂谢开颜,凭一个英雄救美便要以身相许?她才不会如此。   “可惜!我就是遇不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认识的都是些文弱书生。”说起周遭的男人,谢开颜满脸鄙夷,“走,我们去望江楼吃饭,顺便,我给你说说外出收账的事。”   “好。”焉谷语笑着应声。   *   丞相府。   焉问津端坐于主位,古板的面上阴云密布,比锅底还黑。一旁,陈鱼抿着嘴没敢说话。   与此同时,焉夏致翘首望着大门,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快意。   没一会儿,焉谷语进入前厅。她一看焉问津的脸便慌了,直觉告诉她,父亲晓得了她去斗奴场的事。   “爹。”她甜甜地喊了一声。   “去哪儿了。”焉问津开口,字句间携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说实话。”这三字他说得很重,像是从半空中砸下来的。   焉谷语没法子,只得坦白道:“我去了斗奴场。”   “爹爹,她承认了。”焉夏致插嘴,得意地瞧着焉谷语,“该罚!”   “夏致,少说话。”陈鱼喝道,她瞧瞧焉问津与焉谷语,立马催促着焉夏致回房,“你快回房去。”   “哼。”气恼地哼了声,焉夏致起身就走。   “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不该管的事别管。”焉问津黑着脸,心头怒意难遏。他不让焉谷语去蹚浑水是为她好,谁料她竟这么不听话。“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是觉着我不会罚你是不是?”   焉谷语咬牙不语。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自然,她晓得自己去斗奴场见赤獒会惹祸上身,但为了不让梦中之事发生,她必须冒这个险。   “以后不准再去那地方。”焉问津发话,冷冷地望着焉谷语。近来,皇上逐渐削减他的权力,想必不日便会有大动作。   他没权便保不住丞相府。这风口浪尖上,自家女儿使性子不听话,他哪儿会不气。   “……”焉谷语紧闭唇瓣,她不想骗父亲。   见她一副铁了心的模样,焉问津更来气了,厉声道:“说,今后再不去那肮脏的地方!”   他话音一落,厅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带空气都跟着停滞了。   焉谷语依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   “啪!”焉问津气极,一掌拍向桌面,霎时,八仙桌被震得厉害。“我看你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从此刻起,你哪儿也不准去,回房面壁思过,直到你想通为止!谁敢放她出来,家法处置!”   “爹!”万万没想到焉问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焉谷语惊呼。   “焉一焉二,还愣着做什么!”焉谷语再喝一声,冲着焉一焉二喊道:“带小姐回房!”   焉一焉二对视一眼,上前道:“二小姐,对不住了。”   *   是夜。   陆观棋来了斗奴场,走过竞技场,直奔暖阁最上层。这儿有间房是张寇锦特地为他准备的,谁也来不得。   他顺手解下斗篷挂在木施上,负手望向外头的夜空。   “小人见过太子殿下。”不多时,张寇锦出声。他站在房门口,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这是最后一次,如若陆观棋再敷衍他,他就不伺候了。   这些年来,陆观棋如何说,他便如何做,比狗都忠心,所求也不多,结果陆观棋敷衍了他上百次。   陆观棋坐下身,身前的金丝蛟线被烛光照得透亮,“我已托人为你打点了,等那边有官职空缺便安排你进去。”   张寇锦心道,这次的言辞倒是跟前几回不一样,但本质还是一样的,敷衍。“是,小人多谢殿下上心。”   “嗯。”陆观棋偏过头,幽幽地望着烛光,抬手搭住自己的太阳穴道: “他的伤如何了?”   “回殿下,赤獒的伤已经痊愈了。”张寇锦如实道。有时,他还真好奇赤獒的身份,为何陆观棋要这般折磨他。   陆观棋优雅地坐着,身板笔直,轻声道:“孤记得,你们斗奴场时常会拍卖斗奴的童子身,叫元阳夜,可有此事?”   “……有。”听得陆观棋的话,张寇锦心头登时泛起一阵冷笑。怪不得说了前头那句,原是要他办事。   陆观棋转过脸,直面张寇锦,“那你该明白孤的意思。”   张寇锦垂下面庞,忍着十万分的气道:“小人明白。”他是不喜折磨赤獒的,毕竟稍微一折磨,赤獒就得养伤,而没赤獒的竞场客人会少一半。客人一少,他挣的钱也就少了。   不过这次陆观棋吩咐的事还成,喜欢赤獒的客人向来就多,到时成交的价格必然也高,他铁定能大赚一笔。   “你出去吧,我坐坐便走。”陆观棋阖起眼皮,面上似乎有些疲累。   “是,小人告退。”张寇锦躬身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第31章 人憔悴   一连三日,焉问津压根没放焉谷语出来的意思。   这么被关着不是办法,焉谷语急得不行。赤獒心思敏感,她若长久不去斗奴场,他必定要多想。   前两回好哄,第三回 就不好说了。说不准他还会认定她是在骗他。   所以不论如何,她都得想法子出去跟他说一声。   焉一焉二轮流用饭,焉谷语等了许久,一待焉一离开立马贴上房门,对着门外的焉二道:“焉二,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焉二靠走近房门,为难道:“对不住了小姐,焉二不敢违背老爷。”   焉谷语不死心,继续游说焉二,“焉二,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一件事,你十四岁那年有了心上人,你哥哥也是这般锁着你,不让你见他。对不对?”   门外的人没声了。   见状,焉谷语便觉有戏,“当时你一定很想见他,可是没人能帮你,你只能待在房里,眼睁睁看着时间一点点溜走。”   半晌,焉二传来一声,“小姐,我哥来了。”   焉谷语:“……”她气地拍了一下门板。   ……   这一关,焉谷语的心情是一日差似一日,胃口也一日差似一日,头疼之症频频来袭,第六日便倒了。   陈鱼一听焉谷语的头疼症犯了,心急如焚,赶忙让人进宫去请御医。   御医来是来了,可惜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让焉谷语放宽心,别焦心,要安心。   “姨娘……”焉谷语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人也瘦了一圈儿。她拉住陈鱼的手,软声求道:“我想出去。”   陈鱼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摇头道:“你爹那个臭脾气啊,我是怎么说都说不通,说多了还会被他训。”   闻言,焉谷语眸光一暗,整个人更虚弱了。   “语儿,你,是不是喜欢斗奴场里的,那小子?”对方身份尴尬,陈鱼说到一半硬生生改口。   听得“喜欢”两字,焉谷语愣了愣,非要说的话,她该是将他当朋友的,一个可怜的朋友,但这会儿她不能说真话,只能点头。“是,我心悦他。姨娘,我真的很想他,你帮帮我吧。”   陈鱼叹息一声,苦口婆心道:“语儿,你是丞相的女儿,而他呢,只是个斗奴场的斗奴,男女婚事最讲门当户对,你们俩这都隔着天了,还能有什么可能。这次我倒是觉得你爹做得对。”说罢,她替焉谷语掖了被角,“听话,别再想他了。”   “……”焉谷语垂下酸涩的眼帘,没再说话。   “吱呀。”   陈鱼关上房门,缓步离开风铃院,刚出院门便遇到了小道上的焉问津。   焉问津板着脸,眉宇间却又藏着几分担忧之情,“她还不肯吃饭?”   “不是不肯,是没胃口。”陈鱼回头看了眼主屋,心疼道:“人都瘦一圈儿了,我见不得她如此。老爷,语儿跟那……”   “妇人之见,你什么都不晓得便别开口求情了。”焉问津迅速打断陈鱼的话,他敛起眉尾,抬头看向风铃院。   这几日他忙着跟各大臣商量开凿运河的事,几乎空不出时间,再者,他也拉不下脸去见焉谷语。   须臾,陈鱼红了眼眶,“往后我闭嘴就是了。”   “你……”焉问津自觉说重了话,可朝廷上的事他是真不希望她们知道,更不希望她们牵扯其中。他按上陈鱼的肩头,不自然地安抚道:“我没有说你的意思,你好好照顾语儿吧。”   “嗯。”陈鱼心头委屈,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   斗奴场。   夜里,赤獒独自一人坐在石阶最上层,仰头望着漆黑的天际。   焉谷语一连七日没来,他心底愈发燥动。   此刻,他想起了当年的事,那个疯女人怕人发现他的存在便让心腹将他送出彧国。两相比较,一样的地方在于心会疼,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前者他更多的是恨和解脱,而后者,他是不安和不甘。   “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白狮快步行至石阶边,姿态极为恭敬。   “替我打听一个人。”赤獒落下视线,右手紧紧捏着糖粒。这是她上上回来时给的,还剩最后一颗,他没吃,也舍不得吃。   白狮飞快接了一句,“谁?”   “焉谷语。”赤獒吐出三字,声音很淡。   白狮诧异地张开嘴,在他的印象中,赤獒和人说话要么冷厉,要么阴森,反而在念这三字时语气分外轻柔,像是包了层厚厚的棉絮。   他不由抖了一抖。   “好。”白狮应声,想想又将张寇锦的安排告诉了赤獒,“我听大管事说,他准备拍卖你。”   闻言,赤獒猛地看向白狮,目光冷锐如刀,比夜风都利,吓得白狮急急往后退去。“我,我是听……”   “嗯,我知道了。”打断白狮,赤獒起身走下石阶。一步一步,他踏得很重。   斗奴场里拍卖元阳夜与风雨楼里拍卖妓子的破瓜夜相差无几,甚至要更残忍一些。   来斗奴场的客人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有特殊癖好的。不过他想,那个人一定不会叫他就这么死了。   *   第八日。   清晨,焉谷语又将梦中之事仔细想了一遍,没人提过赤獒是如何回宫的,只提过时间,七月十五。   如今已入四月,距离他回宫还剩三个月多点儿。   她真不明白,父亲为何不信她的话。倘若什么都不做,现实一定会跟梦中的走向重合,兴许还更严重点儿。   “小姐,趁热把药喝了吧。”没一会儿,揽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焉谷语别过脸道:“喝了也没用,还苦得要命。”她也不晓得这几日是怎么了,头疼之症比起之前重了不少。   “小姐……”揽月嘴巴一瘪,嘤嘤地哭了起来,“您不能这样啊,即便老爷不管您,奴婢还是关心您的啊,还有二夫人,她也关心您……”   焉谷语本就头疼,被揽月一哭更疼,无力妥协道:“你别哭了,我喝还不成么。”   “嗯。”揽月麻利擦去眼泪,再将她从床榻上扶起,“小姐,只要您喝药吃饭,奴婢给您想法子。”   焉谷语勉强扯起嘴角,恹恹道:“我都想不出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她苦笑一声,憋气喝完汤药。   “小姐快吃颗糖粒,吃完就不苦了。”揽月及时递上一旁的小碟子。   一看碟子里的糖粒,焉谷语便想起了赤獒,她下意识咬住唇瓣,心头隐隐发堵。   “这是怎么回事?”忽地,门外传来了谢开颜的声音。   “哐当”,房门被人推开。   “小焉儿。”谢开颜匆匆坐上床缘,心疼地瞧着焉谷语,“几日不见,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焉谷语靠上床头,抬眼示意揽月去关门。   揽月点头,果断关上房门。   “谢姐姐,你能否帮我一个忙?”房门合上,焉谷语才开口。   “怎么神神秘秘的。”谢开颜对于两人的奇怪举动很是费解,疑惑道:“你是不是想借钱,好,只要你说,多少钱我都给。”   焉谷语被谢开颜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不过往后了打算,她兴许还真需要问她借钱,毕竟斗奴场是个无底洞,她当的东西虽多,但银子有限,迟早用完。   “我想求你去斗奴场看一个人,他叫赤獒。”说着,焉谷语拉住谢开颜的手臂,言语间覆满了请求。   “哼,上回还同我说不是那么回事,原是骗我的。”没等焉谷语接话,谢开颜咋舌道:“都说为伊消得人憔悴,我看你是害了相思病。”   “谢姐姐,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帮帮我吧。”焉谷语可怜兮兮地求着,双眸盈水,几绺青丝轻黏在她苍白的颊旁。她本身长得美,又做出这幅姿态求人,真真惹人怜惜。   谢开颜忍不住摸上了焉谷语的脸,大肆感叹道:“幸好我不是男人,我要是个男人,你这么求我肯定受不住。成,我帮你,有没有话要我带给他?”   “谢谢。”焉谷语展颜,病态的面容即刻鲜活了起来,她思索片刻,小声道:“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别跟客人和管事硬碰硬,我不想看到他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一句话听完,谢开颜面上神色变化得极为精彩,又好笑又羡慕,她起身睨了眼桌上的饭菜,叮嘱道:“快把桌上的饭菜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见小情郎。”   “嗯。”焉谷语使劲点头。心事一了,她的胃口自然也就来了。   *   离开丞相府后,谢开颜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斗奴场。她还真想瞧瞧,这个让焉谷语害上相思病的斗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是特会伺候人,还是特会哄人开心。   她不喜戴面具,大摇大摆地进了斗奴场。   逍遥侯是帝都城里的名人,家中富到流油,一般人都喜欢巴着谢家。   张落见着谢开颜时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家的人会来斗奴场,还不戴面具。“谢小姐。”   “你是这里的管事?正好。”谢开颜头一回来斗奴场,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有意思,“我想见赤獒,你带我去见他。”   为保拍卖顺利进行,张寇锦七日前便交代过,在拍卖夜前,谁也不能点赤獒。   “好。”为了钱,张落毫不迟疑地将张寇锦的命令抛之脑后,“谢小姐请随小人过去。”   “谢小姐还不知道吧,过几日,我们斗奴场便要拍卖赤獒的元阳夜了。”路上,张落故意提了一嘴。他琢磨着,谢家的人若是能来,赤獒的拍卖价会更可观。   “拍卖?”谢开颜惊呼,调子一下子拨高了。“什么时候?”   “十日后的晚上。”张落瞧瞧她,试探道:“到时谢小姐会来么?”   “废话。”谢开颜直接呛了一句。   “是,小人说废话了。”张落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开颜身后,临近赤獒养伤的房间前才停住,“谢小姐,您进去吧,小人在外头等候。”   “嗯。”   侍者打开房门,谢开颜踏入屋内,一眼看到赤獒。   他平躺在床榻上,四肢被铁环锁着。光看脸确实不错,就是身子单薄了些。   “可惜啊。”谢开颜摇头嘀咕。在她看来,这两人就跟话本里的牛郎织女差不多。斗奴还不如普通的下人奴才,哪儿能配得上帝都第一美人。   “……”   没闻着药味,赤獒便晓得来人不是焉谷语,却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看清来人时,他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失落,复又闭上双眼。   谢开颜挑眉,心道,竟是个有脾气的斗奴。“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不过有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她病了,来不了斗奴场。”   话音方落,只见榻上的少年闪电般睁开眼。   这一眼很亮,气势也极为迫人。   此时,谢开颜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有种独特的魅力。   “她病得重不重?”赤獒脱口道,锁住他的铁环跟着一颤。他早猜到了,她不来一定是病了,而非不愿跟他演戏。   “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她爹关着她不让她来见你,所以她害相思病了。嗯,你仔细听着,她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谢开颜咳嗽一声,她嗓子硬,没焉谷语的柔,只能掐着嗓子生挤,“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跟客人和管事硬碰硬,我舍不得看到你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赤獒默然听着,面色无常,眼底却有暗潮涌动。他能想象出,她会用什么样的语调和神情说出这话。   “话已带到,我走了。”该说的说完,谢开颜也不久留,转身便走。   赤獒侧过脸,死死地盯着铁环。   她为自己得了相思病?会么……他不信。   越想,他越控制不住自己,可他出不去,尤其是这几日,根本没人点他遛弯。   再者,要逃也得先找着断肠毒的解药,不然即便逃出去也是个死。而药方在张寇锦手上,但张寇锦藏得很严,连张落都不晓得在哪儿。   那么办法只有一个。   白狮曾提过一件事,张寇锦想当官想得快疯了,他巴结那么多人,结果没一个能帮他。   这事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   谢开颜走出暖阁,左瞧瞧,右看看。   路过竞场时,她不禁停了步子。下头有三个斗奴,中间的那个身材魁梧,三下五除二便将其他两个掀翻在地。   张落察觉到谢开颜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几个斗奴发生了口角,这些小事他向来懒得管。“谢小姐,您是在看猎隼么?他也是我们斗奴场的招牌,您若是有兴趣,小人这便去安排。”   “不必麻烦。”谢开颜继续往前走,视线却没离开下头的竞场。她一直都觉着,男人的面容不需要多俊,有宽厚的身子和过人的实力才有味道。   “啊,好。”到手的鸭子飞了,张落万分失落。   走着走着,谢开颜脑中一亮,念起那日辛逐己嚣张的模样,她回身道:“管事,这几日你千万别让人靠近赤獒,尤其是女人。要多少钱你说,我给。”   “……”张落咽了口口水,这笔钱可真是从天而降的银子。“好嘞!” 第32章 拍卖会   “小焉儿……”   三个时辰后,谢开颜策马回到丞相府,风一样地进了风铃院,她一来,揽月立马关上房门。   焉一冷冷地转过脑袋,不用想他都晓得谢开颜为何去而复返。   “热死我了。”谢开颜拍着胸口大声喘气,两鬓已被汗水打湿。见状,揽月急忙将团扇递了过去。   “谢姐姐。”听得谢开颜的声音,焉谷语的双眸霎时一亮,面上开出蔷薇花般的风情,“他还好么?”   “好好好,简直好透了。”谢开颜接过团扇使劲往面上扇,她走近床榻,好奇地望着焉谷语,问道:“小焉儿,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呀?”   “他……”焉谷语被问住,长睫轻颤,恍惚间,她想起那日他跳下窗户捡平安符的模样,低声道:“他很傻。”   “你喜欢他傻?”谢开颜实在不懂焉谷语的心思,也懒得弄清楚,她拿团扇轻轻拍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长得跟谁有点像。”   闻言,焉谷语登时一慌,急忙打断谢开颜,“谢姐姐,他的伤如何了?”   “他瞧着不像有伤,气色可比你好多了。”说着,谢开颜望桌上瞥去,空空如也,“小焉儿,你要是真在乎赤獒就得快点好起来,因为十日后斗奴场要拍卖他的元阳夜。   “什么?”焉谷语愕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元阳夜,她隐约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谢开颜放下团扇,“你不晓得么,元阳夜就跟花魁的破瓜夜差不多。老实说,我一直都觉着,斗奴场就是男版风月楼。”她说得自然,毫不扭捏。   后头的话,焉谷语没听,也听不进,她满脑子都是张寇锦要拍卖赤獒的事,这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倘若她能救下他,他定会由衷感谢自己。   “小焉儿?小焉儿?”看焉谷语出神,谢开颜不由用团扇点了点她的脸。   “谢姐姐,我还想求你一件事。”忽地,焉谷语转向谢开颜,认真地按住了她的肩头。   谢开颜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呆了呆,忽又笑了,“什么求不求的,我们俩的交情用得着说这个字么。”说罢,她做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为了你,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前擒狼后猎虎。当然,条件是,你以身相许!”   “噗嗤。”揽月莞尔,“谢小姐就爱拿我们家小姐开玩笑。”   “谁让你们家小姐长得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边说,谢开颜挑起焉谷语的下巴,轻佻道:“小美人,你答应否?”   焉谷语娇嗔地横了谢开颜一眼,柔柔道:“答应答应。”   *   斗奴场。   “哗啦”一声,张寇锦将案上的书册全甩了出去。今早,他特地派人去打探官职的事,不出所料,他的人又一次被打了回来。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白狮刚到书房门口,撞上这场面立马停住身形。   张寇锦深吸几口气,直到胸腔里的怒火消了,他才看向房门口的白狮,淡淡道:“进来,把门关上。”   “是。”白狮躬身入内,顺手关上房门。“大管事,小人在办事途中听到一件皇宫里头的事。”   张寇锦被“皇宫”两字引了兴致,“什么事?”   白狮绕过书案,小声道:“大管事一定听过当年刘淑妃诞下狸猫的荒谬事。不过小人最近倒是听了另一个故事,有人说,那晚刘淑妃诞下的根本不是狸猫,而是一个男婴,守在门外的宫女都说自己听着哭声了。”   这话惹得烛光一动,屋内跟着一暗。   张寇锦沉下眉眼,脑中免不得多想。   狸猫,皇子,太子……   陆观棋百般折磨赤獒,却不让赤獒死,这一点委实奇怪。而且,他们俩瞧着该是同年纪的。   原本他不觉得陆观棋与赤獒相像,被白狮一说,他愈发觉得他们俩长得像了。说到底,皇宫里争权夺位的手段太多,尤其是后宫的女人,比起男子来也不遑多让。   倘若赤獒真是刘淑妃的孩子,那他又何必死心眼地抱着陆观棋不放。   张寇锦烦躁地摇着头,眉宇间万分凝重。他又想,多年来,他处处折磨赤獒,赤獒若是恢复身份,哪儿会轻易放过他。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的所做所为都是受陆观棋指使。陆观棋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赤獒要想取代陆观棋,那真少不得他这个证人戳穿陆观棋的伪善面具。   假使,他从今日起开始待赤獒好,时间久了,赤獒应该会对他改观吧?再者,赤獒在他的帮助下恢复身份,说不准,皇上一高兴还能许他一个愿,这不比求陆观棋来得快?   白狮见张寇锦陷入沉思,默然低下头去。   这一刻,张寇锦脑中浮现出一个新念头,舍弃陆观棋,找其他出路。过去的十年里,他忍的太多了,愤恨在心底堆积如山,一旦爆发,八匹马都拉不回。   “哈哈哈。”倏地,张寇锦开心地笑了。   白狮:“……”   没笑两声,张寇锦又将声音收了回去。他思量着,眼下,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实际证据,万一弄错人呢?   不行,他得再弄清楚点儿。   *   四月十二,斗奴场迎来了拍卖夜。   等待的十日里,焉谷语该吃吃,该喝喝,全都听从御医的,不焦心,放宽心,头疼之症减轻不少,身子也逐渐恢复了。   焉问津心疼女儿,口风松了,没让焉一焉二严格看守,准她在院子里走动。   黄昏时分,谢开颜来了丞相府。焉谷语怕焉一焉二看出点什么,面上不动声色,如同往常一般将她迎入屋内。   “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今晚,咳咳。”谢开颜从怀中拿出两张易容皮,微妙地咳了一声。   焉谷语满心惦记赤獒,压根没注意谢开颜的挤眉弄眼。两人各自换上对方的衣裳,再贴易容的皮。   她们俩身段相近,又有易容皮帮衬,一般人很难分辨。   “揽月,你机灵点儿帮着谢姐姐,千万不能让焉一焉二瞧出端倪。”焉谷语按着耳后的易容皮边儿,面朝揽月交代。   “嗯。”揽月点头,“小姐放心去吧,奴婢会见机行事的。”   谢开颜看看焉谷语和揽月,跟着说道:“梦色,你记住,从此刻起,焉小姐就是我,你对我如何便要对她如何。”   梦色笑着点头,“是,奴婢知道。”   “快走吧,迟了你的心上人可就被别人拍走了。”谢开颜手拿团扇,柔柔地挨着桌面坐下,使劲做出焉谷语的娇弱模样,掐着嗓子道:“这可是人家的初夜呢。”   焉谷语面上一红,飞快转移话题,“谢姐姐,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她从不觉得谢开颜帮她是应该的,有来有往,情意才更长久,“往后,你若是用得着我,我也一定想尽法子帮你。”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谢开颜性子直,受不了婆婆妈妈的劲儿,赶忙推了焉谷语一把。   “我走了,你万事小心。”语毕,焉谷语拿起折扇,学着谢开颜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一路上没人拦她,也没人认出她。走出大门时,焉谷语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梦色两人坐上侯爷府的马车去往斗奴场。   *   华灯初上,满街灯影,映得夜色旖旎极了。今晚,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城南斗奴场,比帝都头牌风月楼都热闹。   斗奴场门前车马如龙,有钱人多,权贵更多。   前厅,看台周围人头涌动,密密麻麻的,一个个都望着上头的铁笼子。   “听说赤獒上回咬断了钱员外的脖子,你们不怕么?”   “怕什么,这不有铁链锁着。”   “我只怕自己没钱,拍不下他。”   “他越是傲气,我就越是想看他被踩进泥里的模样。”   ……   合着喧哗的人声,张寇锦踏入前厅,面上神色复杂。就在昨晚,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事实正如他猜想的那般,赤獒的的确确就是那名被送出宫的皇子。   至于今晚来这一出,他心底多少有些怕,白日喂药时便让人只喂一半。   陆观棋在,该做的戏还是得做。   前厅里早已座无虚席,外头的马车依旧一辆接一辆地停。   “小姐。”梦色扶着焉谷语走下马车,随后将怀中的印鉴递了过去,“这是谢家的信物,你拿着,想要多少钱都能去钱庄提。”   “这东西我不能要,你收起来吧。”焉谷语婉言拒绝。她让谢开颜帮忙已经是欠她的了,怎好再拿她的银子。   “小姐还是收着吧。”梦色将信物放在焉谷语手上,劝道:“奴婢敢打赌,您身上带的银子铁定不够拍人的。而且我们家小姐说了,这钱您可以慢慢还。”   “好。”对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焉谷语也不推辞。   两人穿过层层人群进入前厅,一眼望到看台中央的铁笼子,而赤獒就被关在铁笼子里。   他削瘦的身躯呈现出半跪的姿势,上身赤着,下身穿着一条绸白的长裤,两手被铁链子高高吊起。他低着头,双眼藏在散落的长发后头,面上满是阴影,根本看不清神情。   “……”   焉谷语瞧得心头不舒坦,却又挪不开眼,似乎冥冥之中有根线在牵着她的目光。每回见他,他不是在被打,便是在受辱的路上。起初,她对他确实有气,然而这么多回下来,那些气淡了大半。   酉时末,前厅挤满了人。   纵然今日来了这许多人,赤獒还是在人群中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本想抬头觑她一眼,看看她的病如何了,却又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实在难堪。   他自顾自想着,倘若今晚别人拍了他,她会嫌他脏么。   会吧……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见不得这些东西。   可他是个斗奴,本身就是脏的,不是么?   “铛……”有人上台敲响铜锣,将宾客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与此同时,陆观棋坐在二楼的厢房里,一手搭着膝盖,煞有节奏地敲着,仿佛正听着什么好听的曲儿。   八岁那年,他被册封为太子,同日,母后将当年换人之事说于了他,她还说,斗奴场里的人随他处置。   随他处置。他自然是要好好处置的,有事发泄,无事解闷。等处置够了,他便要让他彻底消失。   陆观棋惬意地往下扫了眼,并未在人群中看到焉谷语的身影,倒是瞧见了自己的表妹,辛逐己。   他不快地拢起眉尖。   “诸位。”张寇锦上台,扬声道:“今夜是我斗奴场拍卖赤獒元阳夜的日子,规则很简单,出价高者得之。诸位请放心,我已在他身上下了药,他浑身无力,伤不了人的。好,话不多说,一百两起价,诸位竞拍吧。”   他说完,侍者又敲了一下铜锣,“铛……”响声很快便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中。   “五百两!”   “一千两!”   “三千两!”   “一万两!”   一道尖细的女声直接将价格提到万两,宾客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穿着白衣裳的姑娘从二楼的栏杆后头探出身子,趾高气昂地俯视众人。   是她。焉谷语暗忖不好,辛逐己来了,她拍赤獒定是为了上次那事。   “真被我们家小姐说对了,辛小姐就喜欢学小姐您,您近来穿白色,她也穿白色。”梦色愤愤道,为焉谷语抱不平。“东施效颦。”   “该是巧合吧。”焉谷语心急,顾不得辛逐己是否在学她,拿起竖牌大声喊道:“五万两!”   闻言,梦色不禁瞪大了双眼,一脸崇拜道:“小姐,您学我们家小姐说话真像啊。”   焉谷语扯了扯嘴角。她的音色跟辛逐己差距是大,但不代表她不能学,只要她压低声,再改一改说话调子和字眼间的停顿,不说十分像,七分还是逃不掉的。   另外,她出声也是自报家门,有梦色在旁,辛逐己多半能认出她,兴许就不争了,毕竟论钱谁争得过谢家。   “嗯?”辛逐己往下一看,正好对上带着面具的“谢开颜”,“哼!”上回焉谷语和谢开颜损她的话,她已经刻在脑子里了。   而丞相府里的事,她也听焉夏致提过,焉谷语被焉问津关在屋里反省,近期内出不来。所以她琢磨了一件事,今晚拍下赤獒折磨他一番,再去丞相府踩着焉谷语的脸炫耀。   “六万两!”辛逐己咬牙加价,非要为那日的事出口恶气。   陆观棋听得皱眉。   “十万两!”焉谷语再次举牌。   她俩喊得起劲,且越喊越离谱,周遭来客渐渐停止了加价的行为。   “哐当。”赤獒捏紧捆住自己的铁链,眸中闪过一缕浓厚的阴郁。他侧头看向那个与焉谷语喊价的女人,心底戾气纵横。   辛逐己狠狠地盯着“谢开颜”,咬牙道:“十万一千两。”   焉谷语紧接着道:“十五万两。”这是她的所有身家,再抬,往后她怕是要想法子挣钱了。   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中,张寇锦立在铁笼子旁,他认出了焉谷语,也看得出赤獒对焉谷语不一般。他心里盘算着,自己得帮一次。   拍卖的银子虽多,但跟毕生追求的东西相比就不够看了。   “小姐,我们不能再加了。”丫鬟靠近辛逐己,小声提醒道:“老爷知道后会大发雷霆的!”   “要你多嘴!”辛逐己怒喝,正想开口再加。   “逐己,别闹了。”猝不及防地,陆观棋现身,他戴着一张金色面具,长身玉立,即便穿着普通也挡不住皇家与身俱来的贵气。   对上陆观棋的脸,辛逐己面上臊得通红,急忙解释道:“太子哥哥,我,我这是闹着玩的,我没想要拍他,我……”她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便主动挽了陆观棋的手撒娇,“太子哥哥,我困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好。”陆观棋点头,温声道:“走吧。”   “嗯。”辛逐己悄然靠近陆观棋,眉梢间尽是藏不住的喜悦。有陆观棋在侧,她什么都不想了。   见那两人离去,焉谷语舒了口气,方才,她真怕陆观棋会认出自己。事实是,他没认出自己。   “十五万两一次,十五万两二次,十五万两三次。”陆观棋一走,张寇锦即刻开始收尾。厅内无人喊价,他便让人快速敲响铜锣,“成交,赤獒由这位姑娘拍下!”   铜锣声幽幽地响着,赤獒稍稍抬起头,对上她温柔的目光后,他躁动的内心平静不少。眼下,他只想靠近她,也只想她靠近自己。 第33章 他诱她   “十五万, 十五万两银子啊,这姑娘可真舍得砸钱。”   “人家是逍遥侯的女儿,十五万两算什么事儿。”   “逍遥侯的女儿?那她不就是谢家四小姐, 帝都城里有名的男人婆?”   “就是她。”   “唉,可惜了, 白来一趟。”   ……   众人议论纷纷, 相继走出前厅。   张寇锦挥手,侍者会意,抬起铁笼子便往暖阁送。   焉谷语担心赤獒,目不转睛地盯着铁笼子,奈何铁笼子里的人一眼都没瞧她。她不安地想着, 他是不是没认出自己?而这不安里头还带了点儿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恼。   “客人。”忽地,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   被这一声换回神,焉谷语转过身, 以为张寇锦是来讨要银子的, 她探入衣襟,取出梦色给的谢家印鉴。   见状, 张寇锦急忙摆手, 小声道:“我晓得客人是谁。”   焉谷语愣了愣, 却并不意外。张寇锦若是不会看人, 那真是枉做这么多年的老板了。“张管事。”   “时候差不多了, 客人快去暖阁吧。”待前厅里的客人走光,张寇锦才道:“至于银子的事,我们明日再说。”   “嗯。”焉谷语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没多想。   *   “吱呀”, 侍者推开房门。   这是暖阁中最大的房间, 以往里头挂着各种羞耻的东西, 而今晚,里头被人特地布置了一番,红绸遍地,颇有几分新房的味道。   梦色眨巴着眼揶揄道:“小姐一人进去吧,奴婢守在外头。”   焉谷语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羞臊道:“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奴婢刚刚什么都没说呀。”梦色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故作疑惑道:“小姐为何还不进去?难道要奴婢陪着么?”   闻言,焉谷语面上更红,“不用。”这两字细若蚊吟。说罢,她挺直身板踏入门槛,佯装自己毫不在意。   便在她进入房间时,“哐当”,房门被人关上。   她没回头,径自往前看去。   赤獒站在内室,双手双脚都被铁链吊着,脖子里也锁了铁圈,铁链与铁圈拉得紧,他几乎没什么动惮的空隙。   “他们怎么还锁着你!”被眼前的景象吓住,焉谷语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拉着铁链和铁圈打量,都是上了锁的,她没法打不开。“我去让张管事……”   “他不会开的,怕我咬死你。”没等焉谷语说完,赤獒出声了。   他慢慢抬起头,两边散落的长发如帘般打开,露出精致的五官,眼神幽暗,而幽暗深处又跳着一抹鲜艳的红。   出于吸引客人的缘由,他没穿上衣,肌理一览无遗,之前的伤已脱落结痂,重新长了肉。   一听这冷淡的语气,焉谷语便晓得赤獒是在生气,“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赤獒讥诮地睨了眼吊着自己的铁链,冷声道:“你觉得我好么?”   被他的话一堵,焉谷语说不下去了,她撇撇嘴,果断撕下易容皮,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你不好,难道我就好么?前些天,我爹不让我来见你,我哭着求他,都求病了。”   焉谷语半真半假地说着,本是要演戏骗他的感情,谁想越说越难受,鼻子酸涩得厉害,她气鼓鼓道:“我生着病呢,一听说斗奴场要拍卖你,立马忍着疼逃出来看你,心甘情愿为你砸了十五万两银子,你还要我如何?”   “……”   赤獒蹙起眉梢,默然望着她,他已猜到她为何会扮成谢开颜的模样,定是她爹不让她来。她想尽法子来救自己,不管所求什么,他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欢喜的。   这滋味,就像是他吃了她给的糖,没她说得那么甜,但终归是甜的。   “你得了什么病?”他低头看她,没动两下便被铁圈扯住脖子。   铁链拉紧,带着铁圈压得皮肉凹陷,焉谷语心头一跳,按住他道:“笨蛋,你别动,受伤了怎么办!”   看清她眸中的焦急,赤獒忽觉嘴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头又低了几分,任由铁圈拉扯脖子。纵然脖子处的皮肤被铁圈磨破,他也无所谓,“我想看看你得了什么病。”   “不准动!”焉谷语急得大声呵斥,手上用力,迫使他抬起头,“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你看!”   她望着他脖子处的红痕,头一回觉得自己真在心疼他。   他不怕疼,她怕。   “是么。”赤獒任由焉谷语抬起脖子,目光紧粘着她。她气色还成,不像是带病的样子。   见赤獒一直盯着自己,目光也与之前不大一样,焉谷语这才发现自己离他太近了,她略感尴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刚退完,她便察觉到一丝怪异。嗯?她抬眸望去。   赤獒别过脸,长如羽翼的睫毛扇动得厉害,一下一下,在苍白的眼皮上留下落寞的清影。“你是不是打从心里嫌我脏?”   他轻轻说着,声音犹如砂纸磨过,听在耳内极为不好受。   “没有。”焉谷语脱口道,“我从未嫌弃过你,我一直都将你当成我的好友。”真要说的话,她是怕他,嫌弃倒是不嫌弃,再说,他是个皇子,将来还会做皇帝,轮得到她嫌弃么。   赤獒不语,心道,她将他当成好友?   他不喜欢“好友”两字,也不想跟她做好友。想做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想跟她做什么?   “我这样的人也配跟你当好友么?”赤獒挑眉,眸中闪着不明的光。   “配。”焉谷语肯定道,她偏头凑近他。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赤獒呼吸一窒。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那两字,肮脏而恶心,似乎在提醒他,他只是个下贱的野种。   焉谷语晓得他在介意什么,她踮起脚,用指尖细细描绘他右颊上的两个字,一笔,一划,描得很是认真。   “……”   赤獒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在她眼中,他确实看不到嫌弃的意思。有时他真怀疑她是不是在演戏。每当他觉得她是在演戏时,她便会用行动证明自己没在演戏,是真心实意,而每当他觉得她没在演戏时,她说话又显得极为刻意。   真是个叫人好奇的女子。   她靠得这般近,有股缱绻的女儿香慢慢往鼻子里钻。   面上挪动的那只小手白白嫩嫩的,瞧着柔弱无力,指间却蕴着暖意,让他开始忘记这两字是如何被烙上去的。   焉谷语盯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在赤獒面上移动,直到写完那两字,她才停下手,“我说你配你就配,谁反对都不好使。”   “我不仅是个斗奴,还是个野种。”他叹息似的说道,话语间携着浓厚的自嘲和自厌。   野种?焉谷语心情微妙,又不敢将真相说出来,便挑好话哄他,“你只是不晓得自己的身世,不是野种,别乱给自己扣帽子。而且,出身不好也不叫脏。我告诉你,有句话叫,出淤泥而不染,说的就是人在肮脏的境遇中仍然可以维持高洁的操守。”   她一句句说着,说得很认真,也很用力。   赤獒低头凝视焉谷语,她穿着一身男装,许是生病的缘由,下巴尖了,五官反倒更明艳了,红唇一开一合,煞是诱人。   不知怎么的,“咕噜”,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只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了,今晚的饭菜被人下了药。   在斗奴场里,每个拍卖元阳夜的斗奴都会被喂下助兴的药,一是让对方满意,二是怕他们反抗伤人。   然而焉谷语并不清楚赤獒的状况,只当他是自卑,继续道:“为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不管身处逆境,都得保持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听得这个词,赤獒笑出了声,笑她单纯,她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东西。“倘若现在被铁链锁着拍卖的人是你,我是买你的客人,你还能说出这番话么?”   焉谷语哑口,设身处地想,她自然是说不出的。他们之间,从头到尾,她只想给他洗脑让他记得自己的恩情而已。   “我……”她反驳不了他的话,刚扬起视线,只见赤獒额际全是豆大的汗水,正顺着面颊往下流淌,“怎么了?”她主动拿出帕子在他面上擦拭,关切道:“你哪儿不舒服?我去找大夫。”   “大夫治不了,也不会来。”赤獒生硬地吐出一句话。   他呼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热得焉谷语受不住收回了手。她暗暗思索,这模样……   年初,她在闺房内偷偷看过坊间的风月话本,再一联想今晚的事,她便明白他是如何了。“你被下了药?”   赤獒怔了怔,他还道焉谷语不懂,原来她懂。他转动面庞,用猩红的眸子看她,邪气道:“对,助兴的药。”   焉谷语往后连退三步,不怪她怕,实在是他此刻的眼神太吓人了,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你怕什么。”赤獒嘲弄地牵起嘴角,烦躁地拉着铁链道:“这点药效我忍得过去。”   焉谷语心思几转,这兴许是一个试探他的好机会。她走上前,柔声问道:“你会不会伤害我?”没等他回答,她又问:“我只问你会不会?”   被那双明媚的眼神看着,赤獒不假思索道:“不会。”   答得这么快,真心话无疑。焉谷语暗忖,他以后应该不会为难她了吧?   话一出口,赤獒自己都懵了,他问:“那你呢,你觉得我会伤害你么?”   焉谷语想了想道:“我希望你不会。但我是个弱女子,你要真如何我也反抗不了你,只能怪自己看走眼了。”记起梦中之事,她说话僵硬,无形之中透出一股怒气。   赤獒抓住她的神情变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斗奴场怕出事,从不用烈性药,所以这药忍忍便过去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似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相当费力,   到最后几字时,赤獒的声音已经不稳了,额际的汗水也是越冒越多,跟下雨一般,手臂上的青筋更是凸得骇人。   焉谷语站在原地,胡乱地搅着帕子。倘若换做其他病症,她是会帮他的,可这让她怎么帮。   “那,你要忍多久?”她小心问他,没敢靠太近。   “不知道。”赤獒咬着牙,呼吸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热。她柔柔的嗓音听在耳中,他顿觉腹部有簇火烧了起来,且越烧越烈。   “哦。”焉谷语对于风月之事似懂非懂,他说自己能忍,她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徒留红烛“噼里啪啦”地响着。   “你想不想吃糖?”半晌,焉谷语往腰间摸去,结果摸了空,她这才想起,自己跟谢开颜换了衣裳,这衣裳连腰包都没有,又怎会有糖。   “想。”赤獒艰难地张开口。他强忍身体里奔腾的血液,整个人都绷得很紧,仿佛稍微一动便回崩盘。   “对不起……”焉谷语按着空空的腰带,尴尬道:“我来时太仓促了,没带腰包。”   “……”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此时,焉谷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帮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赤獒压着汹涌的心火,拿话诱她。   “帮你?”焉谷语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她没敢瞧他的脸,视线乱飞,“我,我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不懂……”   她每说一句,面上的红云便深一分,到最后,娇嫩的两颊比擦了最红的胭脂还红。   赤獒望着她羞赧的模样,喉间上下一滚,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过来,抱我。”   大抵是天气太热,又或许是屋内空气太干,焉谷语只觉口干舌燥,跟着咽了口口水。这下,她拿不定主意了,能让赤獒说出答应她一件事委实难得。   犹疑间,她想起了梦里的事,那些春寒料峭的夜里,陆皑会扔掉寝殿里的所有被子,坐在床榻上看她,幽幽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抱他。但她很倔,她宁愿抱着自己发抖也不愿抱他。后来,他就开始折腾她。   焉谷语转着心思猜测,他是喜欢被人抱么?   身为女儿家,她得矜持,身为人,她得守礼。但她又想,跟日后的惨死相比,矜持算什么?礼教算什么?   赤獒紧紧盯着焉谷语,见她犹豫,他脑中蓦地想起了那天落水的事,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算了。”“好。”   这一句,他们俩几乎是同时说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一个面上略微诧异,一个满脸豁出去的神情。   在赤獒震惊的目光中,焉谷语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两手穿过他的劲腰环住。   他没穿衣裳,灼灼热意直接传到了她身上,热得她惊颤不已,她将额头抵在他心口,瓮声瓮气道:“这样么?”   赤獒:“……”   少女娇美的胴体贴了上来,哪儿哪儿都很契合。   他张开口,脑中一片空白。这些天里,他被迫看了许多斗奴接客的画面,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   她靠得如此近,他的意志快散了。   “你是不是藏了根棍子?”话一说完,焉谷语随即反应过来,舌头打结,她悄悄挪动身子,往后站了点儿。做完一切后,她面上烫得要命,跟燎原一般。   后头,她的声音没了,还往后挪了位置,赤獒哪儿会不明白。他起了恶劣的心思,低头将下巴搭在少女柔软的青丝上,轻佻道:“野兽发情都这样。你不喜欢可以放开。”   “你不是野兽,别老贬低自己,而且你这是被人下了药。什么发情,说得真难听。笨蛋,这叫情动,被下药之后便会如此,又不是你的错。”焉谷语不满他总将自己说成野兽疯狗,听了便要指正他。   羞涩归羞涩,她的手倒是没放开。   她真会哄人,尤其是哄他。赤獒闻着她发间的味道,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了几分,他偏过头,尽量让自己靠近她耳边,“我给了你想要的东西之后,你会不会抛弃我?”   闻言,焉谷语呆了一下,她实在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仿佛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做什么。   “扑通扑通扑通”,她心跳得厉害,是怕的。也是,他能从斗奴场走到皇宫,再从皇子之位走到帝位,城府极深,哪里会是个好骗的人。   可她都演了,也只能继续演下去。   “你是我的好友,我为何要抛弃你?”   赤獒鼻子里哼出一道滚烫的气息,正好落在焉谷语的耳廓上,“啊……”焉谷语微微瑟缩。   他无意识地蹭着她的鬓发,低声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你不用告诉我答案。”   焉谷语:“……”她隐约觉得,自己招惹了个大麻烦。   两人都不说话,呼吸却一个比一个重,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暧昧地撩人。   思虑许久,焉谷语出声,喃喃道:“我不会抛弃自己的好友。”倘若他之后不做那些残暴事,她还是乐意同他做朋友的。   “呵。”赤獒低低地笑了,这一声笑得很复杂,什么情绪都听不出,又似乎,什么情绪都包含在了其中。   焉谷语弄不清对方的心思,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找了其他话说,“你,那个,药效何时才会消?”   赤獒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小巧的耳廓染上了桃花色,红透了。他用舌尖抵住前头的牙齿,重重摩挲着,这才控制住想咬下去的念头。   “兴许要一夜。”   他呼出的气息一道道往她耳朵上喷,焉谷语难耐地转着脑袋躲开。也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腿快软了,整个人有种往下滑的趋势。这种古怪的感觉,她从未有过。“我,我,站不住了。”   用尽十万分的自制力,赤獒直起脑袋,压抑道:“回去吧。”   焉谷语抬头,撞进那双猜不透看不透的眸子里。只一眼,她便被烫了一下,慌忙垂下视线。这一垂,又看到了个坏东西,她懊恼地往旁看去。   “你,这样成么?”   她琢磨着,自己此刻回去的话,他方才说的话肯定不算数,抱都抱了,也不差一时半会儿。“不成,君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你了,我就得在这里陪你。”   赤獒面上似笑非笑,凑近她耳边道:“那就抱紧点。”   他说的话像火一样地往她耳朵里钻,快将她点燃了,焉谷语嗔道:“你……”她哪儿敢抱紧点,抱得开了都觉得难为情。“你收了它。”   赤獒深深地呼了口气,硬生生道:“收不了。”   “哼,坏东西。”焉谷语小声嘀咕。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话说得有点撒娇的意味,听着像是在调情。她闭上眼,脑中念起了四书五经。   赤獒没搭话,两手紧紧抓着铁链,用力地骨节发白。   时间一点点溜走,蜡烛烧完,屋内跟着暗下,衬得夜色更深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焉谷语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哈……”她打了个哈气,往下一看,埋怨道:“怎么药效还没过。”   赤獒望向焉谷语酸涩的眼皮,其实她这么抱着,他心猿意马,更不舒服。“你困了便去榻上躺着。”   焉谷语使劲摇摇头,强打精神。她仰头看他,他额间冒出的汗水比方才要少,多半是药效快过了。“不用,我还不困。”   “去吧。”赤獒催促道,末了又补了一句,“方才那句话作数。”   有他保证,焉谷语果断松了手,意识到自己松手太快,她又打了个哈气,语带歉意道:“对不起,我真的太困了。”   赤獒看着她,嘴角的线条不知不觉中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焉谷语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心道,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就是少了点儿感情。“那,我去榻上躺着了,这样也算陪你吧?”   “嗯。”赤獒应声,不冷不热的。   “我去了。”焉谷语整了整被弄皱的衣衫,脚下步子跟着一转。   便在她转身的刹那,赤獒嘴角的弧度拉平,然而下一刻,软绵绵的身子又扑了上来,比方才抱得还紧一点。   他出神的时刻,她开口了,“若是有事,你喊一声我立马过来。”说罢,她飞快松开手,提着裙子跑去了床榻上。   赤獒:“……”这会儿没吃糖,也不晓得为何,他竟从嘴里觉出了一丝甜。   他回过神,抬头看去。焉谷语刚睡上床榻,正好对着他,见他看去,她面上一红,赶忙闭上双眼。   这一刻,赤獒下了决定,贪心之人就该做贪心之事。 第34章 他的心   红烛燃尽时, 屋内恰好陷入一片黑暗。   焉谷语闭眼躺着,面上兀自发烫。渐渐地,困意再度袭来, 她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当晚, 她做了个梦, 一个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梦,叫她见到了之前不曾见过的画面,也听完了陆皑剩下的话。   “可惜你死了,看不到了。”   他坐下身,双眼微红, 哑声嘲讽道:“即便死, 你也只有我。”   没待多久,他便离开了寝殿, 先命人给她种下冰蛊, 以保尸身不腐,再按皇后薨逝的排场将她葬在皇陵里。   此后, 他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征战, 金戈铁马, 夺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 同样, 他手上也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许是他造的杀孽太重,老天看不过眼了。   痨病悄然而至,他却没准御医医治, 仿佛是一心求死。   身体每况愈下时, 他来了皇陵, 进了她的墓室, 背靠棺椁坐着,神情恍惚,似在回忆什么东西,喃喃道:“我终于要下地狱了,你开心么……”   这一坐便是两月,期间,他什么事都不管,任由外头翻天。   陆皑不在,龙椅上头空荡,有人自然会反,不仅反了,还带兵杀来了皇陵。   听得外头逐渐逼近的马蹄声,陆皑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将火油倒满整个皇陵,随后拿了根火把,潇洒地往前一扔。   “哄!”墓室里瞬间窜起熊熊大火,照得四壁亮同白昼。   “咳咳咳。”陆皑咳嗽几声,唇角隐隐流下一缕血丝,他一步步走进她躺着的棺椁,用削瘦的手推开棺盖。   棺椁中的她一如生前,甚至比生前的气色更好,并未出现一丝一毫的腐烂迹象,是冰蛊的功劳。她身上穿着一身鲜红喜庆的凤服,头戴凤冠,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个睡着的新娘。   陆皑整整身上的红衣裳,跨入棺椁在她身侧躺下。   他紧紧牵住她的手,侧头看她。这一眼很深,深处却泛着艰涩的笑意。   大火越烧越烈,直将皇陵烧成了灰烬。   *   清晨,日光斜斜闯进暖阁,暖洋中携浅浅的海棠花香。   昨夜,赤獒压根没睡,他的目光全在床榻上,欣赏了焉谷语的各种睡姿,大多优雅,偶尔娇憨。   然而他也听着了,她在梦中喊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陆皑……”   她喊这名字的语气颇为古怪,说恨不是恨,说爱也不是爱。   他知道那个男人不叫陆皑。所以陆皑是谁?他用力念着这毒刺一般的两字,心头竟有种微妙的钝痛感。   “嗯……”焉谷语转醒,一睁眼便对上了被铁链吊着的赤獒。瞬间,她一个激灵,立马坐起身来,下意识道:“你怎么在我房里?”   赤獒挑着眉看她,不发一语。   焉谷语移动视线,意识跟着清晰起来。眼前的景物算不得熟悉,也算不得陌生,是斗奴场的暖阁。她回想昨晚,自己跟谢开颜换了身份,又花了十五万两银子拍下赤獒,再是进入暖阁,然后……   忆起那暧昧的画面,她颊上便止不住地发烫,于是她使劲摇头,试图忘记昨晚的羞耻事。   摇了数次后,她脑中画面悉数一变,成了昨晚的梦。昨晚的梦跟之前截然不同,是她死后的事,其中有两件叫她印象深刻。   一是,她死后陆皑并没将她丢出皇宫,反而以皇后之礼下葬。   二是,他临死之前烧了皇陵,还与她躺在一副棺椁里。   这两件事怎么想怎么诡谲。   之前,她以为他是个疯子,故意折磨她,可看了后头,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想错了,但要说他喜欢她,她是一万个不信。   哪儿会有人逼着自己的心上人日日看血腥场面的,简直丧心病狂。   “嘶。”日光从一侧偏来,亮堂得刺眼,焉谷语忍不住抬手遮了遮。   等等,现在什么时辰?   忽地,她意识到一件事,这会儿快辰时了,爹爹即将下朝回府,而谢开颜还在丞相府里扮她。   焉谷语匆匆掀开被子下床,快步行至赤獒身前道:“我得回去了,不然谢姐姐要遭殃,你小心照顾自己,千万别受伤,我一有机会就来瞧你。”   “嗯。”赤獒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她要走,他留不住,也没资格留。   语毕,焉谷语火急火燎地跑出房间。   她一走,赤獒便觉满屋空荡,空荡得寂寞。以前,他也是一人,独来独往,但他从不觉得寂寞。如今她出现,他开始觉得寂寞了。   果然,甜的东西容易上瘾。   *   “小姐醒了?”见焉谷语出门,梦色“腾”地一下从木凳子上站起,半是好奇半是揶揄地瞧着她。   “客人。”跟着,一旁的张寇锦开口。   焉谷语担心丞相府里的谢开颜,急切道:“张管事,银子的事我能否下次来与你结算,这会儿我有急事得先赶回家。”   “好。”张寇锦面带微笑,善解人意道:“客人有事便先回家吧,银子的事不急。”   “多谢。”焉谷语边说边拉过梦色,两人小跑着离去。   张寇锦默然望着焉谷语和梦色离去的背影,待她们消失在拐角处才进入房内。   房内空气清新,被褥上头更是干净。他侧身瞥了眼赤獒,暗道,赤獒待焉谷语和其他客人还真是天差地别。那药虽少,发作起来也是极为难耐的,没想他就这么硬生生忍下来了。   只能说,少年人终究逃不过情爱的滋味。不过如此甚好。   赤獒低头不作声,他晓得张寇锦在打量他,也晓得张寇锦已经开始动摇了。   这些年,张寇锦被陆观棋吊了无数次,心里必然积了一堆不痛快。而这些不痛快若能找到出口宣泄,他决然不会放过。   “昨晚若非我帮忙,拍你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赤獒,你是斗奴场的摇钱树,我还是看重你的,之前罚你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并非有意针对。往后,只要你不给斗奴场惹麻烦,我绝不为难你。”看了许久,张寇锦幽幽开口,“来人,将赤獒放下来,好生照料。”   侍者进门,将锁着赤獒的铁链子一一打开。   铁链子一松,整个人都轻了。赤獒自顾自活动手腕,没作声。   对方没什么反应,张寇锦便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明显,又加一剂猛料,“你们俩去一楼挑间好点儿的房,从今日起,赤獒住那儿。”   *   不到一个时辰,赤獒入住暖阁的事就被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饭间,众人都在食堂谈论这事。   “赤獒住进暖阁了?咋可能啊?”   “都传遍了,咋不可能?”   “听暖阁里的人说,这是大管事的意思。呵,人家现在是人,跟我们这些低贱的斗奴可不一样。”   “不不不,我听人说,是有位姑娘包了他!”   “哪个姑娘这么有钱?”   ……   黑蛇听得额际青筋暴跳,他从不认为自己比赤獒差,其次,喜欢他的客人也是一日比一日多。便说前几日,赤獒没上竞场,就他与猎隼上了,看客照样不少。   “啪”,他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按,心头极为不服气。凭什么赤獒能住暖阁,他却要住地牢。   不快归不快,他还没忘自己来斗奴场的任务。   寻人。   出府前,他爹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我要你在里头寻个特别的人。”可这人究竟有什么特别,他爹没说。进来一月多,他每日都在瞧斗奴,瞧谁最特别,结果瞧来瞧去,他反倒觉得自己最特别。   “大哥别生气,他就是个小白脸,靠脸吃饭的。”见黑蛇生气,同桌的小弟便开始拍马屁,“再说了,他都没同大哥打过,谁厉害还不一定呢。”   不远处的角落里,猎隼捏着筷子的手渐渐不动了。   “你们看你们看,是赤獒,赤獒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他一喊,大家齐齐朝着门口看去。   来人确实是赤獒,他冷着脸,走得目不斜视。   “给。”厨娘笑呵呵地给赤獒打了一大碗饭,盛的菜也尤其多。   没这出还好说,有这一出,在场的斗奴全红眼了,纷纷放下筷子,怒目而视。   黑蛇扭头往赤獒看去,突然,脑中灵光一现,难道是他?但从这会儿看,赤獒确实是斗奴场里最特别的人,不仅长得小白脸,还是竞场胜次最多的人。   如此,他必须得试他一试。   黑蛇放下碗筷,起身走到赤獒所坐的桌旁停住。“嗯。”他清了清嗓子。   其他斗奴没敢上前,只管自己看戏。毕竟这俩一个小白脸,一个黑壮汉,加之两人斗技都强,打起来一定相当有看头。   猎隼放下碗筷,目光直直盯着两人,手脚都做出了蓄势待发的准备。   空气中尽是剑拔弩张的味道,然而赤獒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他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取出怀中的帕子擦了擦。   黑蛇被赤獒这幅毫不在乎的模样惹出了火气。他脱下外衣扔在地上,大声道:“赤獒,我们去竞场比试!”   斗奴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扔衣服便是要同对方单挑,且是去竞场单挑,只要不闹出人命,管事通常不会插手。   黑蛇这一扔算是将赤獒赶上了火架子,由不得他不答应。   猎隼猛地站起身,他刚走出一步,赤獒开口了。   “好。”赤獒应下了黑蛇的挑衅。他一直都觉得黑蛇这人来得蹊跷,若能借此机会试探试探也未尝不可。   他一答应,斗奴们便开始起哄,簇拥两人去往竞技场。   猎隼混迹在人群中,墨眉拧得紧紧的。赤獒让他见了母亲的最后一面,还给了他银子,这些都是天大的恩情,他是不敢忘的,再者,他发过誓,要献上一辈子的忠诚。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等到了竞场,黑蛇率先走到竞场中央,随意指过木架子上的兵器,轻蔑道:“兵器随你挑,我赤手空拳。”   赤獒轻轻哼了声,大步越过兵器架子。   见状,黑蛇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垂落在侧的两手登时捏紧,“咔咔”,骨节作响。   四五百斗奴挤在竞场边缘,交头接耳地议论两人。   此时,张寇锦与白狮碰巧路过看台,听得下头有人起哄便停了步子。   斗奴私下单挑是常有的事,并不稀奇。看清其中一人时,张寇锦愣了愣,果断走上看台。   白狮垂落视线,竞场中的两人已经开打了,黑蛇的斗技有目共睹,身材又魁梧,他不由为赤獒捏了一把汗。   场中两人打得十分精彩,黑蛇斗技是强,但他的脑子显然差了点儿,而赤獒最擅长借力打力,几个回合下来他根本没讨到好处。   张寇锦看得连连感叹,心道,以前自己怎么没发觉赤獒这般亮眼,即便脸上烙了两字依旧俊俏,脑子也聪明,绝非池中之物。   看来,他以前一叶障目错过了许多。   “白狮,你怎么看赤獒这个人?”张寇锦一瞬不瞬地望着竞场中的两人,话却是对白狮说的。   白狮不经意间望了望张寇锦的神色,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赤獒在斗奴当中一向出类拔萃。论脸,论斗技都是上层。倘若他不是斗奴,而是个世家公子,那帝都城里一定有他的名字。”   他一说,张寇锦更加认定了心中所想,“倘若有一人,他手里拿着一个鸡蛋,面前却摆了两个篮子,你说,鸡蛋是不是只能放在其中一个篮子里?”   白狮听明白了张寇锦的话,但他没急着接,更没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他假意思索片刻,挠头道:“小人是个愚人,不明白大管事的话。不过依小人之见,该是哪个篮子合适便选哪个篮子。若是两个都合适,不妨走一程换一个。”   “你说得有道理。”张寇锦深深吐出一口气。陆观棋这个人,言而无信,他是再也不会做他的狗了,可若是将宝全压在赤獒身上,他也没那般放心。   万一后头出了事,他不仅什么都捞不着,兴许还会掉脑袋。眼下,他得先试试赤獒的态度,看他肯不肯放下之前他折磨他的事。   “走,我们回书房。”   “是。”白狮收回落在竞场中的目光,暗忖,自己这回选对了人,不日便能离开斗奴场了。 第35章 差一点   竞场内挖有十个坑, 水坑,空坑,埋着刀尖的坑, 以及藏着猛兽的坑,而这些坑上全盖着一块可翻动的木板, 木板上头又铺了一层黄泥, 瞧着与正常地方相差无几,通常作增加竞赛兴致用,一月一次,用的场次票价相对也会高些。   赤獒环顾一圈,接着, 脚跟用力一压, 倾耳细听下方的动静。   有轻微水流晃动声的是水坑;有回响的,那是空坑;铁器震动的, 自然是埋着刀尖的坑。   试探一遍后, 他往发出铁器震动的那块地看去。这些深坑的机关由驯师所控,并不会被轻易破坏, 但黑蛇是个喜欢用蛮力的, 那里头便有文章作了。   “打啊!打啊!打啊!”待两人站定, 看戏的斗奴高喊起哄。   与赤獒单挑这事黑蛇记挂了许久, 今日总算得了机会, 他暗暗发誓,待会儿自己一定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揍趴下。   “哈!”黑蛇握紧拳头蓄力,猛地朝赤獒打去。   赤獒晓得他力气大, 也不跟他硬碰硬, 他斜身抢进, 单手捏住黑蛇的拳头顺势一推, 用了类似擒拿手的招式,欲将黑蛇推向埋着刀尖的深坑。   然而黑蛇反应也快,他单脚跨出,全力使出一招千斤坠,这才勉强止住去势。   只一下,黑蛇额际便出了冷汗,他自诩力气大,光凭力气都能打赢大半人,结果他的力气在赤獒面与弹棉花无异,反倒给了他机会借力打力。   周遭这么多人看着,黑蛇更怕输,一怕,出手就畏畏缩缩的。   交手间,他从以攻为守改成了守,而他一守,赤獒便步步紧逼,直将他逼到埋藏刀尖的深坑旁。   忽然,赤獒的手从斜下方探出,黑蛇以为他是出手抓他,没想一眨眼的时间,赤獒变抓成掌,他来不及闪躲被打个正着,重重往后摔去。   “嘭”地一声,黑蛇摔破了深坑上的木板,整个人往下跌去,眼见就要砸进刀尖堆被扎成刺猬,千钧一发之际,赤獒抓住了他的脚。   尖锐的刀尖近在咫尺,正冒着森森的寒气。只要再近一寸,他便会死在这坑里。   黑蛇后怕地咽了口口水,没等他说话,赤獒手上用力将他拉了上去。   “我……”黑蛇站稳身形,对上赤獒的脸,他是又尴尬又惭愧,面上憋得通红,恨不得自己就此消失。   赤獒答应单挑纯粹是为试探黑蛇,没试出什么自然不愿多留。   黑蛇不自在地望着赤獒,之前,他几次三番出言羞辱他,可赤獒方才却救了他,这叫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啪啪啪……”围观的斗奴们开始拍手,拍得震天响。   思索片刻,黑蛇大步追上去,越过赤獒道:“你等等。我黑蛇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刚刚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一个恩情。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哪怕是取我性命,我也绝不多说半个字。”   赤獒默然,面上几乎看不出情绪。   见状,黑蛇急了,“你倒是说话啊,难不成你现在就想要我的命?那不行,我还得找……”几字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改口道:“我还有要事在身。”   找?闻言,赤獒眸光一闪,“好。”   *   早朝。   殿内一片沉寂,陆赢高坐在龙椅上,眯眼扫向众人,幽幽道:“诸位爱卿,朕这几日琢磨出一个事儿,江南素来富庶,且人杰地灵,所以朕打算开凿一条连接帝都与江南的运河,方便往来。”   在场百官频频交换眼神,神色凝重。   陆观棋眉心微蹙,正准备出列,不料焉问津先他一步出列了。   焉问津挺直身板,义正言辞道:“还请皇上三思,宝房一建已耗费了太多人力物力,倘若此时再凿运河,百姓必定不堪重负。”   他一说,陆观棋也站了出来,朗声恳切道:“请皇上三思。”   跟着,大部分官员异口同声道:“请皇上三思。”几百人说得铿锵有力,每一字都回荡在殿内,久久不息。   焉问津继续道:“皇上,先帝曾说,百姓是国之根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皇上不体恤……”咿嘩   “焉爱卿!”没等焉问津说完,陆赢即刻出声打断。他沉下脸,面色极为难看,“你为丞相数十载,统管多事,日夜操劳鞠躬尽瘁,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可惜如今你年事已高,身子脑子都比不得年轻那会儿了。朕以为,你该放下官职清闲一段时日。”   陆赢一说,全场哗然。   焉问津被这话震住,身形一晃。陆赢虽没明说,但里头的意思足够明显。   陆观棋侧头瞧了瞧焉问津,正色道:“皇上,臣以为焉丞相……”   “太子。”陆赢从口中挤出两字,目光狠厉,仿佛淬了毒一般,“你年纪尚轻,许多事处理得都不大妥帖,该同焉丞相学习学习。明白么?”   陆观棋被喝住,生生吞了后头的话。之前他违逆陆赢多次,今日再在朝堂上违逆他,后果可想而知。   几番权衡之下,陆观棋低头退回自己的位置。   陆观棋一退,方才出声的官员全哑了口。霎时,大殿内鸦雀无声。   陆赢再次转向焉问津,温和道:“焉丞相,你鬓边白发丛生,想来是太过劳心劳力的缘故,这样吧,朕特准你回家休养一月,等休养够了再来为国效力。”   “……老臣,遵旨。”焉问津说得极为不甘。他还有家人,自是做不出以命上谏的事。   “好。开凿运河之事便这么定了,七月动工。”说罢,陆赢从龙椅上起身,略有深意地睨了眼焉问津,“下朝。”   *   回到丞相府后,焉问津神情恍惚,似乎还未接受自己即将在家休养的事实。   他踏入门槛,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顶上的乌纱帽取下,犹如捧着一件易碎的至宝。   “老爷。”陈鱼正要去风铃院,见焉问津面色不佳赶忙迎了上去,关切道:“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焉问津疲惫地摇摇头,轻声道:“累了而已。”   “你哪日不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磨坊里的驴子见了你都得甘拜下风。”陈鱼顺手接过官帽,担忧地望着焉问津,“老爷,你可是遇着难事了?”   焉问津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遇着好事了。皇上念我年事已高,特准我在家休假一月。”   “休假一月?”陈鱼顿觉这事蹊跷,但朝堂上的事她向来不多嘴,便道:“那也好,老爷近来长了半头的白发,是该休息休息。”   “嗯。”焉问津不愿再说,主动转了话题,“语儿的身子如何了?”   陈鱼柔声道:“我正要去瞧她,一道去吧。”   *   风铃院。   自打焉谷语出门起,揽月便搬了张凳子守在房门口,一是等自家小姐回来,二是把风,怕焉问津和陈鱼过来看人。   “嗯……”清早,揽月搓着惺忪的睡眼正准备起身。   忽地,道上来了两人。“哗啦啦,哗啦啦。”风过,吹得屋檐上的风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揽月定睛一看,是焉问津和陈鱼,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小姐小姐,老爷夫人来了。”揽月吓得要命,急急去喊床榻上熟睡的谢开颜,此刻她也顾不得主仆身份了,直接上手摇晃。“小姐,小姐快醒醒啊!”   “嘶……”谢开颜正睡得香甜,不快道:“别吵我。”   “小姐,我们老爷来了!”揽月本就手足无措,被谢开颜这一弄更急,不由大喊一声。   “你们老爷?”念着这话,谢开颜双眼一睁,直直坐起身来,说得更为大声,“什么,你们老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从床上跳起,边穿衣裳边道:“焉伯伯是当朝丞相,老狐狸一个,我就算学小焉儿学得再像也瞒不过他。要不,我还是装病吧?”   “这,成么?”揽月不确定道。   “咚咚咚。”冷不丁地,房门被人敲响。   屋内两人双双一抖,谢开颜率先回神,果断道:“不管了,听我的,装病。”   “咚咚咚。”好巧不巧的,这时,后窗也响了。   揽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飞奔过去开窗,“吱呀”,她轻手打开后窗,一看来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宛如溺水之人抓着了浮木。   “嘘。”焉谷语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揽月别说话。她灵敏地爬上窗户,借着揽月的手跳下。   “小焉儿,你总算回来了。快,换衣裳。”焉谷语一来,谢开颜当即两眼放光。   两人火速换回各自的衣裳,一人在床上躺着,一人坐于床缘边。   “咚咚咚”,房门再次被人敲响,“揽月,小姐可是醒了?”这回,说话的人是焉问津,声音低沉,苡糀不怒自威。   揽月吓住了,没敢接话。   “爹,我已经醒了。”焉谷语扬声道,随后示意揽月别怕。   揽月点头,转身去开房门,恭恭敬敬道:“老爷,二夫人。”她心里有鬼,便将脑袋压得很低。   焉问津一眼看到床榻上的两人,见焉谷语气色甚好,眉间担忧缓缓散去。   谢开颜在焉问津面前向来规矩得很,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焉伯伯,焉伯母,对不住,方才我在捉弄小焉儿,没听着你们的敲门。”   “嗯。”焉问津点了点头。   焉谷语侧头望向焉问津,直觉告诉她,她爹不大对劲儿。但这会儿人多,她也不好问东问西。   “开颜?”陈鱼轻移莲步行至床榻前,疑惑道:“你何时来的,我怎么都不晓得。”   “呵呵。”谢开颜尴尬一笑,拉着焉谷语的手道:“一刻钟前吧。”   “你们聊。”焉问津惜字如金,没多留。   “开颜,你别见怪,我们家老爷就这么个脾气,不喜说话。”陈鱼没好气地横了焉问津一眼,试图给他找补,“既然你来了,待会儿留下吃饭吧。”   “没事儿,我又不是第一回 见焉伯伯,早习惯了。”焉问津一走,谢开颜的坐姿骤然一变,豪爽得像个男子。   “那好,我去准备饭菜,不扰你们俩聊天儿。”陈鱼笑着起身离开。   等陈鱼离开院门走远,揽月才关上房门。   “呼。”谢开颜拍着胸脯连吐三口气,这才勉强安抚好自己的三魂七魄,她再次拉过焉谷语的手揉扁搓圆,佯怒道:“幸好你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和揽月怕不是要挨你家的家法。”   说到这事,焉谷语自己都觉得心有余悸,倘若被父亲发现她们俩互换身份……她使劲摇头,强行挥去脑中的悲惨画面,语带歉意道:“谢姐姐,对不起,还有揽月,对不起。”   揽月愣了愣,连连摇头,“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奴婢又没如何。”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谢开颜按着焉谷语,凑近她坏笑道:“昨晚,你和那个斗奴有没有春宵一度?”   “你说什么呢!”焉谷语羞恼地捶了一下谢开颜,念起昨晚之事,她颊飞红霞,透出水莲花般的风情。   “啧啧啧。”谢开颜笑开,指着焉谷语的脸揶揄道:“瞧瞧你,脸都红了,还说没有。快,跟我说说,那样,是什么滋味?”   她一说,焉谷语面上更红,“没有没有没有,你别问了!”她推开谢开颜,两人打闹起来。   *   席间,焉问津极少说话,模样瞧着与平日差不多,又有那么些不同。   焉谷语心细,送走谢开颜后便去了陈鱼那儿。   陈鱼正在屋内整理媒婆送来的画像,左一副,右一副,怎么瞧都不满意,连连摇头。   “姨娘。”焉谷语进屋。   闻声,陈鱼放下手画像,对着焉谷语上下打量,“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焉谷语摇头,目光在画像上粗粗掠过,“姨娘,爹爹今日看着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你晓得是怎么回事么?”   “是有几分奇怪。”陈鱼放下手中的画像,小声道:“他今早同我说,皇上特准他在家中休养一月。”   修养一月?焉谷语不安地蹙起眉头,心想,眼下宝房在建,里头需要劳心的事可多,而皇上却在这节骨眼上让父亲回家休养。   难道……念起那日书房之事,焉谷语心尖狠狠一跳。   “语儿,你想着什么了?”陈鱼从不碰政事,但不代表她是个愚笨之人。“能不能同我说说。”   “没什么。”焉谷语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没影的事她不会提,更不愿陈鱼担心,“姨娘继续看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嗯,好。”陈鱼垂下眼帘,没追问。   离开主院后,焉谷语径自去了焉问津的书房。她得弄清楚一件事,皇上有没有拿自己要挟父亲。   此刻,书房房门紧闭。她走上两格石阶,抬手扣响房门,“爹,女儿有话同你说话。”   “吱呀”。   焉问津打开房门,风华不再的面上紧紧绷着,像个古板的教书先生,“何事?”   焉谷语直截了当道:“爹,皇上他可有拿……”   “语儿,你还小,这些事不用你操心。”焉问津制止了焉谷语的话,他扬起手,别扭地抚着焉谷语的脑袋,这回比上回自然,“回去歇着吧,记得准时喝药。”   “……”焉谷语眨着眼,呆若木鸡。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对她一直都是严厉的,做得再好也不会夸一句,但若是做得差了,他便会重罚。   这般慈爱,还真是头一遭。 第36章 美貌罪   翌日, 焉问津并未同之前一般早早进皇宫,而是和陈鱼等人一道坐在前厅用早点。   饭桌上,陈鱼笑得温柔, 只管给焉问津盛粥夹菜。“老爷多吃点,补补身子。”   焉谷语偷偷看向焉问津。往常, 父亲双眸炯炯有神, 可今日他眸中无光。她想,父亲习惯了为国事操劳的日子,一旦停了,肯定浑身不自在。   一旁,焉夏致默默吃着油条, 偶尔往焉谷语瞥一眼, 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蔡允来了, 他大步进入丞相府, 恭恭敬敬道:“焉小姐,皇上召您进宫。”   端碗的手蓦然收紧, 焉谷语微微侧头, 只见蔡允手揣拂尘站在厅上, 正等着她回话。   焉问津放下碗筷, 起身道:“蔡公公, 语儿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进宫吧。”   闻言,蔡允面露难色, “焉丞相, 这是皇上的意思, 杂家只是一个奴才, 做不了主。再说了,焉小姐若是身子不舒服,更该随杂家去太医院瞧瞧,”   看样子蔡允今日是一定要带她进宫了。焉谷语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上前道:“蔡公公,我们走吧。”   “多谢焉小姐体。”蔡允由衷道。他虽是宫里的大总管,但说到底也还是奴才,是奴才便得听主子的话。见焉问津要开口,他心思一动,“焉丞相,来时皇上交代了,要您在府内静心休养。”   这一句话中有话,焉问津的脸立马沉了。   “爹,既然皇上让你在丞相府休养,你就在丞相府好好休养吧。”焉谷语怕起事端,即刻拿话拦住焉问津。“我一人进宫便是。”   焉问津复杂地瞧着焉谷语,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了。许久,他不自在道:“语儿,你记住一句话,爹并不希望你做傻事。”   “嗯。”焉谷语扯起嘴角应声。她晓得父亲的意思。自然,她也不想。   *   “咯吱咯吱”,轿子走得很快,快得有些摇晃。   路上,焉谷语烦躁地搅着双手。   她该怎么办?   她一万个不愿父亲失去官职,但若要她牺牲自己,她也是不愿的,毕竟那是一辈子的事。其次,辛白欢争夺后位的手段她见识过了,往后她若真要进后宫,说不准会比梦中死得更快。   深深叹息一声,倏地,她想到了赤獒。他答应过自己,欠她一条命,还欠她一个人情。   可他要到七月十五才进宫,她指望不上。   “咔。”   许久,软轿被放下,接着,蔡允出声,“焉小姐,皇宫到了。”   焉谷语踏出软轿,她心思重,也没注意周遭环境,只是无意识地跟着蔡允往前走。回神时,她不由愣了一下,这根本不是去御书房的路。   “蔡公公……”   “焉小姐,皇上在御花园等着您。”蔡允清楚焉谷语想问什么,没等她说完便回了她的话,“今儿日头好,皇上想与您一道赏花呢。”   焉谷语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告诉自己,这青天白日的,陆赢还不至于做出无视礼教的事。   此刻,陆赢正坐在凉亭里,身子斜靠石桌,惬意地赏着花。   “臣女焉谷语,给皇上请安。”焉谷语缓步进入凉亭,矮身福了福。   “过来坐。”陆赢的目光毫不留恋地从花丛上离开,示意焉谷语坐在石桌的另一侧。   这位置焉谷语哪里敢坐,她站在原地,不卑不亢道:“皇上身边的位置是留给皇后娘娘的,臣女不敢坐。”   说罢,她一直站着。   陆赢意外地挑起眉梢,静静审视焉谷语,半晌,他笑了,“语儿,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言语中似有赞叹之意。   焉谷语垂下眼帘,回道:“皇上过誉了,臣女是个愚笨之人。”   陆赢没接话,他再次看向满园的唇色,目光迷茫,仿佛陷入了悠长的回忆中,“你知道朕当年有多意气风发么,比太子俊俏,也比他有能力。那时,整个帝都城的姑娘都想嫁给朕。朕虽是个皇帝,但朕绝非好色之徒。”   焉谷语一语不发地听着陆赢回忆,她不想听,但她得听。   然而陆赢说到一半停下了,趁着这间隙,焉谷语主动道:“皇上,臣女的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臣子,这会儿朕不想提他。语儿。”陆赢冷声打断焉谷语,似笑非笑道:“坐吧,你若不喜欢朕身边的这个位置,朕叫人给你再安个位置。”   焉谷语摇头,“臣女站着便成。”她声音软,说话的语气却很脆,脆得坚决。   陆赢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扣着石桌。眼前的少女亭亭立立,比这满院子的花都要鲜活,对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确实有吸引力,“语儿,朕一向是宠你的。你说自己不喜那些狂蜂浪蝶,朕便为你赶走他们。你身子弱,朕便为你寻遍天下名医。但这些年来,你似乎没让朕开心过。”   这话算是明示了。   焉谷语对上陆赢不加掩饰的目光,瞬间,背后窜起一股骇人的凉意,她飞快低下头。   “朕晓得,你是个聪慧的女子,有些话不需要朕多说。”陆赢温和地说着。   期间,他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焉谷语,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软,却带着粘人的毒。   焉谷语顿觉头皮发麻,她答不了陆赢的话,“皇上,臣女这几日不大舒服,想去太医院换一副药。”   “嗯。”该话的都说了,陆赢也没再近一步,怕逼急了自己什么都得不到。“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正好,这回叫太医再给你开个养身的方子。身子一直这么弱可不成,你回去好好养。若是心里有话,随时来找朕。”   “多谢皇上关心,臣女先行告退。”焉谷语俯身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   回到丞相府后,焉谷语直奔风铃院,将自己整个埋在锦被里。   梦中之事从那晚进宫开始,陆赢这一茬倒是没有。许是中间出了什么事,又许是被陆皑搅黄了。   说起梦中,她免不得将陆赢与陆皑做了对比。   陆赢年轻时姑且能算个好皇帝,年纪大了反而愈发固执,甚至开始贪图享乐,建宝房,凿运河,强制增加赋税不说,还罢免了不少老臣。相比之下,陆皑除了对有仇之人以及那些刺杀他的人阴狠些,对寻常百姓倒没那么狠。   自然,陆皑也不是好皇帝,只是在陆赢面前能看而已。   “小姐?”揽月进屋,头一回见焉谷语将自己埋入被中,眨巴着眼道:“您不开心么?”   “没有。”焉谷语从锦被中探出脑袋,越想,她脑子越疼。她讨厌头疼,很讨厌。   揽月见不得焉谷语如此,提议道:“要不,奴婢去找谢小姐过来?您去斗奴场转转兴许会开心些。”   “不用。”焉谷语摇头,她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沉沉地睡一觉。   “咚咚咚。”有人敲了房门。随后,焉问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语儿,爹有话同你说。”   焉谷语点头,揽月开门。待焉问津进屋,她便自觉退了出去。   焉问津在床榻边坐下,直截了当道:“皇上是不是要拿爹的事逼你了?”   “嗯。”焉谷语如实点头。   “你不必答应他。爹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已经知足了。”焉问津盯着自己的女儿看了片刻,眉间渐渐凝出一层寒霜。他暗暗叹道,女子长得太过美丽,有时并非好事。   焉问津说话的语气很是生硬,焉谷语却听得心头难受。身为焉问津的女儿,她比旁人看到的更多。这些年来,书房里的灯日日亮到深夜,不论小事大事,父亲都要亲自过目。   他心系百姓,怎会说自己做官做够了。   晨间,她想过一件事,父亲会为了自己的官位让她答应陆赢,但他没有。而他没有,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你不必自责。”焉问津一眼看出焉谷语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板正的语气中有几分生生凹出来的慈爱,“皇上只让我在丞相府修养一月,一月之后再看吧,许多事上他还离不开我。”   焉谷语不作声,仔细想想,父亲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行了,别胡思乱想,省得头疼之症又犯了,苦的还是你自己。”焉问津站起身,末了又补了一句,“等你养好身子,爹为你挑一户好人家。”   焉谷语张大眼,慌道:“爹,女儿……”   “听爹的。”焉问津简洁地说出三字,一字比一字重,根本不容人拒绝。   焉谷语哑口,她垂落眼皮,眼睫轻颤。   *   隔天。   天气晴朗,焉谷语闲着无事便在院子里荡秋千。   荡着荡着,她猛地记起一件事来,拍卖会那晚的账她还没结。   “小焉儿!”   突然,谢开颜从外头跑入,裙裾飞扬,她穿着一身大红女装,双眉描得又长又细,比起平日里的英气,今日的她显然娇俏不少。   “谢姐姐。”焉谷语万分欣喜,赶忙起身迎了上去。“你今日穿得真……”   “走,我们进屋!”谢开颜不由分说,拉起焉谷语的手便往屋里走。   焉谷语不解,任由她拉着往屋里走。   一关房门,谢开颜便开始脱衣裳,边脱边道:“快快快,我们换衣服,我让你去见你的小情郎。再不见,你往后就不容易见了。”   焉谷语听得云里雾里,问道:“谢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啊?”谢开颜脱下外套扔在桌上,凑近觑了焉谷语片刻,“看样子你是真不知道。今早你爹去我家了,听我娘说,他有意与我们家结亲。”   “结亲?”焉谷语失声,转念一想,她记起父亲昨日的话。   眼下,陆赢对她虎视眈眈,同人先行定下婚约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只是……   “发什么呆啊?还去不去见你那小情郎了?”谢开颜抬肘撞了撞焉谷语,“老实说,你要真成了我嫂子,我开心都来不及,但我晓得,你不喜欢我那几个哥哥。”   “去。”焉谷语果断做了决定。她得去斗奴场确认一件事。   ……   “哐当”。   房门被人打开,“谢开颜”率先从里头走出,姿态豪爽,跟着,“焉谷语”也踏出了房门,温柔娴静,两人手挽着手一道出了院子。   焉一焉二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送完谢开颜,“焉谷语”便回了风铃院。   *   斗奴场。   训练结束后,赤獒顺着人流进入通道。   短短几日里,一切大变,训师开始逮着其他人尽情折磨。倘若换做以前,在雨中跪着的人一定是他。   期间,他还注意到一件事,黑蛇总会时不时瞄他几眼,神情极为古怪,像是打量,像是肯定,又像是不确定。   他记得那日黑蛇脱口而出的一个字,“找”,后头无非两种可能,找人,找东西。   原本他就怀疑黑蛇来斗奴场的目的,如今,他有十成的把握确定。   “黑蛇,有个男人点你坐局!”前头来了个侍者,冲着人群大喊道:“快跟我去暖阁!”   众人一听,纷纷开始小声议论。   闻言,黑蛇转了转眼珠子,急急推开人群往前跑。   赤獒走在人堆里,目光紧随黑蛇。   片刻后,前头又来了个侍者,张着脖子道:“赤獒,有客人点你!”他话音一落,斗奴们齐齐朝赤獒投去了嫉恨羡慕的目光。   赤獒眸光一亮,快步上前。   路过拐角时,他瞧见了黑蛇与点他的男人,男人的脸被黑蛇挡住了,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但两人的身形有种说不住的相似之感。   他暗忖,黑蛇要找的人,莫非是麋鹿?   *   进入斗奴场,焉谷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张落带她去张寇锦那儿。   张落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她带去账房。   账房内只张寇锦一人,他端坐在书案后,一手记账,一手打着算盘,听得有人进门便放下了毫笔。   “是你。”   “张管事,对不住,我昨日有事耽搁了。”说着,焉谷语将一沓银票放于桌上,“这是十五万两银子,你点点吧。”   张寇锦瞧也没瞧桌上的银票,他从抽屉里拿出拍卖赤獒的合约,一撕成二,二撕成四,四撕成八……   焉谷语疑惑道:“张管事,你这是?”   “合约作罢。”张寇锦将合约碎屑扔进竹篓,走出书案道:“客人放心,我没其他意思,更不会要客人为我做事。从今日起,客人想带赤獒去哪儿便去哪儿,想点他多久都成。”   “……”焉谷语懵了,若非她从不做美梦,此刻她一定以为自己在梦中。   才一日不见,张寇锦怎么就变样儿了,还变得如此“视钱财如粪土”。那可是十五万两银子,他竟然就这么撕了。   “客人不必多想,快去见赤獒吧。”张寇锦面上一派和善,“来人,送客。”   直到被侍者请出账房,焉谷语都没回过神。   “小姐,这是好事啊。”梦色收好银票,眉飞色舞道:“我们老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张管事不要银子,又不求你什么,再好不过。说不定,他是良心发现想做回善事,小姐就别多想了。”   对于梦色的话,焉谷语不置可否。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在,否则张寇锦不会如此大方。   侍者领着两人去往暖阁。   远远地,焉谷语便看到了暖阁外站着的少年,身姿挺拔颀长,他穿了那身自己送的红底白衣,只露一张侧脸,合着红棕色的长廊与美景,精致得像是一幅画。   她摘下面具上前,柔柔地喊了一声,“赤獒。”   赤獒低下头,眼中映着谢开颜的模样。他拢了拢眉心,果断在脑中换了张脸。从认识第一日到现在,他从未见过她穿红衣。   “今日天气甚好,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焉谷语烦心事多,笑容勉强。   赤獒心思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好。”   见状,梦色低头笑开,识趣道:“小姐,奴婢不会骑马便不陪着去了。”   “嗯,你先去钱庄把银子存了。这儿不远处有个闲话茶馆,之后你在那儿等我。”梦色不跟,焉谷语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对外,赤獒的身手好得很,估计比焉一焉二都强;对内,他们俩也不是没单独相处过,他从未伤害过她。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都忍住了。 第37章 是疯子   两人在街道边挑了马匹, 策马往郊外飞奔而去,一白一黑,一前一后。   “驾!”   焉谷语心情烦闷, 一等白马出城便连抽三鞭子。白马跑得快了,迎面的风自然也就烈了, 调皮地吹松了她耳后的系带。   系带一松, 面纱当即随风飞扬。   赤獒单手控缰,眼疾手快,一把将飞扬的面纱撰住,紧紧拿在手中。   他骑马跟在焉谷语身后,望着她红衣灼灼的背影, 恍惚间, 他脑中闪过一幕奇怪的画面。   然而这画面闪得极快,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驾!”焉谷语没管面纱, 肆意纵马穿风。反正这会儿出了城门, 她也不怕被人认出,   时值四月中旬, 郊外百花盛开, 清香在空中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骑了小半个时辰, 焉谷语才缓缓停下马, 让它随意走动, 她侧过身,见赤獒抓着面纱便道:“面纱还我。”   赤獒勒住缰绳,亦步亦趋地跟在焉谷语后头, 他看向不远处的江面, 回道:“我捡到了便是我的东西。”   焉谷语调转马头正对赤獒, 理直气壮道:“这明明是我的东西, 快还我。”   “你的东西?”赤獒移动视线,重新定格在焉谷语面上,剑眉微蹙。这张陌生的脸,他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喊它一声,它答应么?”   “你!”焉谷语鼓起小脸,万万没想到他会噎她。“你再不给我,我明日便不来斗奴场了。”   “你不会。”赤獒短促地吐出三字,笃定道,“因为你对我有所求。”   对上那双漆黑如夜的瞳仁,焉谷语蓦然觉得浑身一冷,下意识别过了脸。自打那晚起,有些东西两人心照不宣。   她恼火地哼了一声,不知是为面纱恼火,还是被他看穿而恼火,“也许再过几日我就嫁人了。等嫁了人,我肯定不会来斗奴场找你。”   听得“嫁人”两字,赤獒神色一动,出口的声音低沉而冷锐,“你要嫁给谁?”   焉谷语不答,驱马往小道上走。这周边种着大片金盏花,景致极佳。念起他方才气她的话,她便依葫芦画瓢地回了句,“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我要嫁的人。”   赤獒捏紧缰绳,他暗自想着,不论她的话真假与否,自己都得早点离开斗奴场。   沉思许久,他开口道:“我们做个交易。”   焉谷语脱口道:“什么交易?”她扭过头,定定地望着他。   赤獒捏着面纱的系带,任由它被吹得飘飘然。他看着她,神情淡淡,那双黝黑的眸子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你撕了易容皮,我将面纱还给你。”   闻言,焉谷语面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她还以为,他会说些与自己婚事相关的事。“为何,这张脸不好看么?”   赤獒果断道:“难看。”   “胡说,哪儿难看了,明明很美。”谢开颜的脸被这般诋毁,焉谷语愈发不快,不快地想拿话呛他。   赤獒没接她的话,再次道:“做不做交易?”   焉谷语不甘心地抿住唇瓣。老实说,她早就想摘这易容皮了,毕竟她皮肤嫩,带久了易容皮会发痒。然而自己想摘是一回事,被人逼着做交易那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片刻,她螓首低垂,优雅地抬起手,摸索到耳后的易容皮边,先将边缘搓起,再慢慢撕下。   赤獒目不转睛地瞧着焉谷语,她顾盼间明媚绝丽,加之红裙潋滟,着实艳极了。他伸出手,按照方才说的话将面纱还给了她。   焉谷语接过面纱,没再系到面上,而是缠在了手腕上。郊外人少,不戴也无妨。   两人驱马走在花丛中央的小道上,小道两侧彩蝶漫天飞舞,缤纷迷眼。   景是好景,可惜焉谷语心头压着重事,这重事也是她今日来找他的目的。她思量片刻,开口道:“赤獒,倘若有朝一日你出了斗奴场,会去做什么?”   赤獒沉下眼皮,不假思索道:“报仇。”他在斗奴场里受尽屈辱折磨,拼命活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报仇。   报抛弃之仇,报折辱之仇。   这两字很轻,又充满了讥诮,且杀气很重,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   焉谷语听得心底发寒,“你打算如何报仇?”她记得他在梦里是如何报仇的,弑父杀兄,凌迟皇后,血洗皇城。   除她父亲外,凡是与当年之事扯上一点关系的,他都杀了,不仅杀当事人,还斩草除根灭人全家。   “自然是……”赤獒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杀光他们。”   焉谷语顿觉四肢里的血液都冷了下去。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对他说的话是一点儿都没纠正他的是非观。他还是以前的他,以后,兴许还会是梦中的陆皑。   “吁。”焉谷语扯住缰绳,迫使白马停下,她没转身,背对着他,问道:“倘若我与你的仇人有关,你会不会杀了我?”   “……”   赤獒瞳孔一缩。曾经他想过,她是为了让他放弃皇子之位才接近他的。也想过,她真有个哥哥长得像他,她想哥哥了,所以接近他。但他没想过,她是因为当年那事来的。   她这年纪断然不会与当年之事有关,那么与当年那事有关的一定是她父亲,当朝丞相,焉问津。   可惜,他不是麋鹿,也不是真皇子。   少年不语,面上又生出些陌生的表情,焉谷语的心直往下沉。想起拍会卖那晚,她急切道:“你说过自己欠我一条命,还说答应我一件事,作数么?”   赤獒反问道:“你说呢?”   “作数。”焉谷语嘴上说得肯定,手上多余的动作却出卖了她。   赤獒哼了声,不置可否。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话不算话?”见状 ,焉谷语急了,说话的调子一下子提了上去。   她本就不舒坦,被他一激,压抑良久的火气全冒了出来,两道小山眉整个竖起,她是又气又委屈,气得想骂人,委屈得红了眼。虽说她带着目的接近他,但也是真将他当成好友的。   结果他竟然说话不算话。   对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赤獒瞬间失了神,心头忽来一股冲动。他想,只要她一直靠近自己,他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你果然没有良心!早知不带你出来玩了。”焉谷语哑声说着。语毕,她夹紧马肚子,催促白马快走。   “哒哒哒”,白马听话地继续前行。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他,白眼狼就是白眼狼,养不熟。   走着走着,她看到前头官道上有个老人,他背上背着两袋货物。老人两鬓花白,脊背本就佝偻,被货物一压,更弯了。他走得很慢,走几步便要停一下,停一下便要喘三口,瞧着相当吃力。   “驾!”一看这画面,焉谷语便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飞快策马过去。   起初,赤獒慢悠悠地骑马走在后头,视线低垂。倏地,“啪”,前头传来一声抽鞭子的声音,跟着,马蹄声也快了起来。   他不受控制地抬起脸,这一看便看到了官道上的老人。他晓得她要做什么,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子。而他,并不希望她对所有人都善良。   他停在原地,冷脸看着焉谷语将自己的马匹给了那位老人。   *   焉谷语目送老人远去,有这一出,她心头的怒气顿时比方才消了不少。   一转身,正好看到黑马在原地踏步,这时,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没马了,他要不让出马匹,那自己只能走路……   “哼。”她转过身,独自一人漫步在花丛间,随手抽了根狗尾巴草,发泄似的在指尖转着。   赤獒弯起薄薄的唇角,驱马追了上去。他觉得,这一次她帮人也不算坏事。   “主人,你这是要去哪儿?不骑马了?”   那调笑的称呼入耳,焉谷语刚放晴的心情顿时又起了阴云。现实告诉她,她根本改不了他的是非观,甚至这一月多来都是在做无用功。   少女不回应,赤獒继续道:“既然主人不愿说话,那我便不问了。”   焉谷语兀自走着,一个字都不回,仿佛是铁了心地要无视他。   花丛间的路并非官道,是人走多了踩出来的,路面高高低低,碎裂的石子也多。没走一炷香时间,焉谷语便开始觉得脚底疼了。   她不想开口搭理他,只能做出一副自己还能继续走的模样,甚至走得更快了些。   赤獒将焉谷语的走姿变化都看在眼里,捏着缰绳的手痉挛了一下,“啪!”他扬手重重抽了一鞭子,黑马吃痛,火速迈开四肢跑了起来。   路过焉谷语身旁时,赤獒俯身一捞,利落地将她带上马。   “啊!”   方才还好走得好好的,冷不丁地,身子凌空了,焉谷语委实被吓了一跳。而她回神时,人已经坐在马上了,不仅坐在马上,还坐在始作俑者的怀里。   他的胸膛正随着黑马的颠簸撞上她的后背,微妙得暧昧。   刹那,焉谷语红了面颊,怒道:“你快放我下去!”   暖风一吹,黑绸般的长发便拂到了赤獒面上,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任由软软密密的青丝扑上双颊。   她发中有股似有似无的花香,分外勾人。   “小姐既然走得脚都疼了,为何还要继续走?”   “与你无关!”焉谷语冷言呛他。她心里有气,气他,也气自己,且是气自己更多。“还不放我下去!”   “怎么,小姐不愿与我同坐一骑?”话间,少年的眸子如同被风吹过的蜡烛,明明灭灭。   “是,我不乐意与你同坐一骑。”这会儿,焉谷语在气头上,而人在气头上向来是没有理智的。   少年低声笑开,笑声浅淡,夹裹着冰锥般的冷意。“是啊,与我这样卑贱的斗奴同乘一骑,尊贵的小姐一定觉得恶心极了。”   “……”   焉谷语的双肩骤然缩紧。这话她在梦中听过。   那夜,他选中她,将她安置在他住的寝殿里。之后的每个夜里,他都会拥着她入睡,而他最常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便是:   “跟我这样的疯狗同睡一榻,尊贵的相府小姐一定厌恶极了。”   念起梦中之事,她一时间有些恍神。   赤獒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少女,他在等她回答,然而她沉默了。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笑,怅然道:“呵呵。不说那便是真这么想的。”   焉谷语听不得他这样笑,刺耳地紧,她张开唇,正要开口,突然,身后人影一动,黑影斜着摔了出去。   紧接着,身后响起“嘭”地一声。   “吁!”她心头一紧,匆匆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跑。   *   落马后,赤獒摔进了青葱的草丛里。   他侧过头,看着焉谷语急急调转马头,看着她骑马朝他奔来,看着她心急如焚地跳下黑马,整个人扑了过来,红裙四散,宛如一团明亮的火。   “你为什么要跳马!你是疯子么?”焉谷语吓坏了,连带声音都在颤。   赤獒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咧开嘴道:“我是不是疯子,你不知道么?”   他这一笑,面上的字迹愈发扭曲。   焉谷语咬牙,这下她真是被他气伤了,脑中有一千个声音在说“抛下他”。   她偏头看向他的左脚,脚踝那处的位置明显歪了。光是瞧着她都觉得疼,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能笑。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快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纵然他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但看到他如此,她还是狠不下心。   语毕,她搂着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扶起。   赤獒伤了一只脚,行动不便,只能单脚走路,他搭着焉谷语的肩头,几乎将半身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尊贵的小姐不该招惹一个疯子。”   他开玩笑般地说着,字里行间却透着浓浓的涩。   这话焉谷语听得不痛快,故意挑衅道:“我就招惹了,你要如何?”   “……”她这般回答,赤獒微微一怔。他在心里问自己,如何?自然是要独占。   索性黑马就在边上,焉谷语也不用扶多远。   她让赤獒搭着黑马,自己先上马,再俯身朝他伸手,干脆道:“上来。”   赤獒没伸手,他还念着方才的事,摇头道:“不行,我不配跟你同坐一骑。”   焉谷语气结,心道,他就是个小心眼,还偏执。“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是不愿,没说你不配。”   赤獒挑眉问道:“有区别么?”   “有。”焉谷语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一字一字道:“不愿是因为我在生你的气,说你不配是我看不起你,你说有没有区别?”   赤獒随意地点点头,敷衍道:“似乎是有点区别。”   “再不上来,你断腿了可别怪我!”焉谷语担心他的伤势,不愿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上。   她一吼,赤獒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借力上马。   “驾!”   焉谷语连抽几鞭子,黑马撒开四蹄拼命地往前跑。她大声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么?”   赤獒搭着马鞍,轻飘飘道:“有吗,我忘了。”   “你真是……”焉谷语深吸一口气,再狠狠吐出。若非有良好的家教支撑着,她这会儿非得痛骂他一顿,骂得他狗血淋头。   算了,她又想,他就是个无赖疯子,骂也没用。   “没有下次,下次你再如此,我一定不会管你。”她气呼呼地说着,很快,这话便散在了急速流动的风里。   “不会管你”,这四字比受斗奴场里的酷刑还难挨,惹得胸腔发闷,他下意识环住了她。   娇躯一颤,焉谷语险些没拉住缰绳,她现实中还从未被男子这般抱过,羞恼道:“你松手!”   “松了我会掉下去,说不准就真断腿了。我知道,小姐心地善良,舍不得我断腿。”赤獒凑近她耳边说道,调子轻快,听着有几分耍无赖的意味。 第38章 小暧昧   不知不觉中, 乌云从一侧层层压来,压得天际晦暗,如同覆了片灰色的暮霭。   城门还远着, 焉谷语的心更急了,果断又抽了两鞭子, “驾!”此时她只盼望这雨能下得慢些, 至少让他们进了城。   然而老天爷并没听见她的心声,甚至是有意捉弄。眨眼间,天边响起“轰隆”一声,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忽地, 头顶一暗, 下落的雨珠并没淋到她身上。焉谷语看向上方,两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撑起了两件衣裳, 像个小雨棚。   他这是在用衣裳给她挡雨。   焉谷语当即放慢马速, 他两手现在抬着,脚又伤了 , 若是黑马跑得太快, 他一定会掉下去。   为防自己摔下马去, 赤獒将下巴搭到了焉谷语肩头。他还记得上次, 她落水后便染了风寒, 躺了许多天才能来见他。   焉谷语往旁瞥去,赤獒正在根据风向调整撑衣的姿势,他贴得很近, 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纹理。“快收回去, 不然你会得风寒的。”   “不收。”赤獒依旧举着手, 扬声道:“主人是千金小姐, 身子弱,淋不得雨。”   相比于“小姐”,他还是喜欢叫她“主人”,有种不再孤寂的归属感。   闻言,焉谷语心头生了些许暖意。这大雨天的确实不适合赶路,可这周遭全是树林,一处木屋寺庙都没有,根本没地方躲雨。   她焦心地左右环顾,祈求上苍这场雨能早点过去,然而雨势却越下越大,连带黑马都不受控制了,一通乱跑。   “驾!”焉谷语使劲扯着缰绳,奈何黑马怎么也不肯听她的。她想,眼下也只能先躲雨了。   走了半晌,终于,焉谷语瞧见一处空了的树干,这树干很大,内里纳一人绰绰有余。   “吁。”她拉住缰绳,示意黑马往树干那处走。   林子里树多,加之枝繁叶茂,倒是挡了点儿雨。   “我们还是先躲雨吧。”一等黑马停下,焉谷语率先下马,“你把手给……”还没伸手,她便被赤獒推了一把,整个人直接进了树洞。   “赤獒!”   她回过身,只见赤獒坐在马上,两手撑着自己的衣衫挡雨,将黑马带到了对面的大树下。她哭笑不得地吐出一口气,有时还真分不清他的心到底是善是恶。   “哒哒哒”,黑马走得并不快,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赤獒漠然看向前方,于他而言,任何事情都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他想要和不想要,而这匹马,他想要。再者,他清楚,她会喜欢他这么做。   他艰难地下了马,将黑马栓在树干上,顺手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做拐杖,一手撑衣,一手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走向焉谷语。   “噼里啪啦”,雨水如瀑,不住地打在树上。   “……”   焉谷语只身站在树干里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赤獒,秀眉紧紧地拧起两道沟壑。明明没几步路,她却觉得这距离如此遥远。   赤獒掀起眼皮看她,先是一怔,随后歪头笑了,单侧嘴角上扬,略显邪气。   “我没事,死不了。”他行至树干前,背对她,毫不迟疑地用身躯堵住树干口。   焉谷语讷讷地站着,这一刻,她心头荡起了千万情绪,说不清,也理不清那是什么。   片刻后,她扯了扯他湿漉漉的发尾,小声道:“别站在外头,进来吧,你伤了脚,身子也不是铁打的。”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我可不想被你传染风寒。”   赤獒没转身,淡淡道:“主人心里不情不愿,还是算了吧,何况我身子好,极少得风寒。”   男声清澈,合着连绵的雨声传进了耳中。   焉谷语猛地捏着手,厉声道:“你喊我主人便得听我的话,进来!”   赤獒侧过脸,非要求一个答案,“主人是心甘情愿让我进去么?”   得寸进尺!焉谷语咬牙,恨不得在心里骂他一百遍,她若不是心甘情愿哪儿会主动开口。“那你就站外头吧,站病了最好。”   她话音刚落,身前的人影便转了个面,顺道往树洞里走了一步。   他一来,原本还算空旷的树洞瞬间狭窄不少,两人几乎贴上了。   这树洞纳两人确实勉强,而且赤獒长得高,想待在里头还得弯身,而他一弯身,两人便贴得更近。   纵容光线昏暗,她还是瞧见了他伤损的胸膛,上头犹有水珠滚落的痕迹,伤疤凌乱多样,新浅交错,跟猫一样地挠着她的视线。   赤獒伤了脚,身子自然是歪斜的,他将衣裳盖在树洞口的上方,一手按住,另一手则撑在树干里头。   期间,他时不时往身前的少女瞥一眼。   她在瞧他的胸膛,而且看得极为出神,呼出的气息温热而撩人,正一下一下扑在他身前,弄得他有点受不住地心痒。   “好看么?”   嗯?对上那双满是戏谑的眸子,焉谷语下意识反驳道:“我是看你被雨淋湿了,没看其他的!”   赤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继续说。他低头看她,眼神透亮,嘴角隐隐约约地勾了点弧度。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觉得他此刻在笑。“不准笑。”焉谷语羞恼地低下头,飞快取了腰间的帕子往前一递,“给你,拿去擦。”   赤獒不接,语带笑意道:“你帮我擦。”   *   外头雨雾弥漫,雨珠与地面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衬得这狭小的树洞里异常安静,而她在这安静里擦拭他的胸膛。   “扑通”,“扑通”……两人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他一下,她一下。   蓦然,焉谷语的脸红了,心跳悄无声息地快了一拍。   赤獒不动声色地望着焉谷语,她在擦拭他的胸膛,神情专注,动作小心翼翼的,又轻又柔,生怕弄伤他。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空荡许久的心房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看她看了很久,几乎忘了呼吸。   鬼使神差般地,他凑近她耳边,幽幽道:“你再靠近一点,我就心甘情愿当你的狗。”   什么?焉谷语受惊一般地抬起脸。   少年的脸背着光,宛如披了一层纱,看不真切,漫天的雨声中,那话很轻,轻得像是梦中呓语。   “……”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当没听到。   “主人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语毕,赤獒在她脖子边蹭了蹭,动作跟梦中的陆皑如出一辙。   焉谷语火速缩回手,突然有点不知所措,目光越垂越低。那句话她听着了,但她不敢说自己听懂了,也不敢往深处想。   为何不敢想?她其实很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开启,便再也回不头了。   她哑然不语,少年眸中的光芒便暗了一暗。   两人一并沉默下去,相互贴着待在树洞中,仿佛两颗纠缠多年的藤蔓。   四月天,阴晴不定,变化无常。一刻钟后,外头的雨小了,小着小着便停了。乌云拨散,半空开出了耀眼的日光。   焉谷语回过神,推着赤獒催促道:“天晴了,我们快走吧,你的脚伤耽搁不得。”   赤獒深不可测地瞧了她一眼,慢慢收起撑在树干上的手。   “你待着别动,我去牵马过来。”怕他多走几步脚伤更重,焉谷语决定先出树洞牵马。   她提起裙摆,踩着泥泞不堪的地面往系马的大树跑。刚等她解开缰绳,身后传来一句,“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听得这人的声音,焉谷语委实吓了一跳。是秦淮,太子哥哥的贴身太监。她暗忖一声,完了。她尴尬地转过身,正好对上推开车门的陆观棋。   “语儿?”   “焉谷语?”随后,辛逐己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娇俏的面上徒然一黑,“表哥,我们走吧,别管她。”   陆观棋不解地望着焉谷语,须臾间,他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闪电般往旁看去。“赤獒?你怎么同他在一处?”   “赤獒?”辛逐己顺着陆观棋的视线看去,冷笑道:“太子哥哥,你这都看不出来么,她喜欢那个斗奴!我们就别管她了,让她自甘堕落,让他们俩在这里你侬我侬。”   “住口!”陆观棋喝道。   他气势足,话语中犹如千斤压来。   辛逐己被吓住,一下子红了眼眶。   事出突然,焉谷语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解释,毕竟她今日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此事,她这辈子都别想出丞相府。   树洞那边,赤獒斜靠在树干上,面上冷冽如霜。他嘲弄地盯着焉谷语,想知道她会说什么。   焉谷语不答,陆观棋也没勉强,他往车舆上头踏了一步,伸手温柔道:“语儿,过来,我送你回丞相府。”   “太子哥哥……”焉谷语瞧也没瞧那只手,反而担忧地看向赤獒,“他的脚受了伤,是为救我受伤的,于情于理我得该送他进城去医治,对不起,我今日便不和你一道走了。”   听得这话,赤獒面上的寒霜稍稍消散了些。他晓得,马车上此人是当朝太子,也是麋鹿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是背后掌控张寇锦的人。   “我会差人送他回斗奴场。”陆观棋往前倾了倾,言语中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迫力。“对了,你今日出来,焉丞相知道么?”   焉谷语左右为难,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面。她若是跟太子哥哥走了,赤獒便会被太子哥哥的人带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暗地里对付赤獒;另一面,她也不想陆观棋将此事告诉父亲,而自己上车的话,兴许事情还能商量。   “你在想什么?”陆观棋径自下了马车,缓步行至焉谷语身前,“为何不肯跟我走?”   “没想什么。”陆赢那儿,陆观棋多半并不会帮她,而赤獒,兴许能。纠结半晌,焉谷语选了赤獒。“我只是觉得,做人应该有始有终,既然带他出来了,理应送他回去。”   “你若放心不下他,那我让他坐后头那辆马车。正好秦淮懂医术,能为他先处理脚伤。你看,他的脚已经肿了,再拖下去,一旦骨头移位便很难恢复了。”说着,陆观棋握住焉谷语的手,端的是一副好兄长的姿态,“怎么,你不信我?”   “信,我怎么会不信太子哥哥。”对方都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焉谷语也不好推迟,再推辞反而显得她心里有鬼。   “那便上马车吧。你一个姑娘家与斗奴待在郊外像什么样子。”陆观棋拉着焉谷语往马车上走,进门前,他转头交代秦淮,“让其他人过来驾车,你去给他治伤。”   “是。”秦淮应声。   赤獒直起身,狠狠地盯着陆观棋的手,眼底闪着野兽般的凶光。这是第二次。总有一天,他会剁下他的手。   *   马车里头原本是两人,一男一女,现在成了三人,一男两女。   “哼!”   “哼!”   “哼!”   辛逐己连着哼了三声,她怎么看焉谷语怎么不顺眼,一为美人榜,二为陆观棋。念起那日地牢里的事,她冷声提醒道:“焉妹妹,你是不是忘记答应我过的事了?言而无信也不怕天打雷劈。”   焉谷语一门心思担心赤獒,懒得搭理辛逐己。她思量着,太子哥哥虽然内里狠毒,但明面还是君子的,应该还不至于在她面前失了君子风度。   那马车就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头,她能听着声。   “语儿。”陆观棋看向焉谷语,神色几经变幻。曾经那个只会对他脸红的少女,如今喜欢上了别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哥哥。   一个险些抢走太子之位,又沦为斗奴的亲哥哥。   “嗯?”焉谷语侧头,一对上陆观棋明了的眼神便开始慌了,她当机立断,将目光放在辛逐己面上。   辛逐己气呼呼地坐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太子哥哥,你方才说要去我们家吃酒,还作不作数了?”   “自然作数。”陆观棋笑了,温和地安抚道。   “不准反悔。”辛逐己一字一字地说着,说完还得意地横了眼对面的焉谷语。   焉谷语回以甜甜一笑,并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   “语儿,你老实告诉我,上回你去斗奴长看竞赛是因为他,对不对?”转向焉谷语时,陆观棋面上的笑意已经淡了,淡得几乎看不见。   焉谷语交握的手指不禁颤一颤,很快,她告诉自己,太子哥哥一定不晓得她找赤獒的真正目的,那她怕什么。她摸着腰间的帕子,坦然道:“太子哥哥,我去斗奴场看竞赛是因为没看过。当然,他在里头,也可以说是去看他。”   陆观棋微微敛起眉头,眸中光芒凝结,“看得出来,你很关心他。”   “我敢不关心么。太子哥哥还不知道斗奴场里的遛弯合约吧,倘若他出事,我得赔几百万两银子。”焉谷语一脸肃容,说得十分认真,话中有真有假。   一问一答后,陆观棋心里便有数了。原本,他打算这次回去就杀了赤獒,可焉谷语一说,他又不想让赤獒死了,不仅不想,甚至还想留着再折磨一段时日。   自打辛白欢告诉他当年的秘密起,他的心头便蒙了阴霾,只有折磨赤獒时,他才会觉得内心畅快。   “我的确不知道。”   之后,陆观棋没再说话。   焉谷语撩起车帘,假装欣赏外头的风景。她担心赤獒,但也只能装作毫不在意。 第39章 喜欢么   这一路上, 焉谷语时刻注意后头跟着的那辆马车,生怕赤獒出事。   等马车过了城门,焉谷语装作不经意地转向陆观棋, 平静道:“太子哥哥,我得带赤獒去医馆治伤, 便在这里下马车吧。”   陆观棋用一根手指撩起车帘朝外一看, 笑着道:“原是到孙家医馆了。无妨,我让秦淮带他进去诊治,你留在马车上。等他治好了,我们再一道去斗奴场。”   “这……”焉谷语迟疑。   “表哥,你管他们俩做甚。”辛逐己不满地撅起嘴, 使劲拉扯着陆观棋的手臂, 催促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逐己, 你先回辛府, 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说罢,陆观棋果断抽出被辛逐己拉住的手, 加了句, “听话。”   “表哥!”辛逐己使劲跺着脚, 气得牙痒痒的, 可她又实在不敢在陆观棋面前失态, 只得作罢。狠狠剜了眼焉谷语,她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   她一走,马车内便显得空旷起来, 然而空气却紧了几分。   焉谷语局促地坐着, 心思愈发沉重, 她不晓得陆观棋在打什么算盘。   车厢内一片安静, 陆观棋气定神闲地瞧着外头,时不时地与焉谷语说两句有的没的。   焉谷语勉强撑着面上的笑,偶尔应付几句。自打斗奴场竞赛那日起,她便发现了,自己其实从未认识过陆观棋,她认识的,只是他想让她认识的陆观棋。   至于真实的陆观棋,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见过。   老实说,她虽然失望但也庆幸,庆幸自己早早地看清了陆观棋,没深陷进去。   约莫三刻钟后,秦淮在马车外头说道:“殿下,孙大夫已经诊治过赤獒的伤了,是脚踝脱臼,休养二十日便好。”   “嗯。”陆观棋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淡淡道:“启程,去斗奴场。”   “是。”车夫应道,马车继续前行。   陆观棋侧过头来,温柔地望着焉谷语,“我想,你今日一定是偷跑出来的,而且一定不希望我将此事告诉焉丞相。”   “对。”焉谷语赞同般地点点头,毫不在意道:“不过嘴长在太子哥哥身上,我又左右不了。”   闻言,陆观棋微微一怔。   *   “吁!”车夫扯住缰绳。   马车慢慢停下,陆观棋先下马车,主动朝焉谷语伸手,意欲扶她。   焉谷语戴好面纱踏出车门,率先做的便是去看身旁的马车,然而上头并没人下来,她心头一惊,环顾左右去寻赤獒的身影。   便在她焦心寻人时,陆观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面带疑惑道:“你在瞧什么,怎的还不下来?”   “没什么。”焉谷语被陆观棋的声音拉回视线,矮身往马镫上踏。“啊!”慌乱中,她踩着了裙摆,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前扑去,恰好扑在陆观棋怀中。   如同猫被踩着尾巴一般,她火速推开陆观棋,尴尬道:“多谢太子哥哥。”   “都多大个人了,下马车还会摔着。”陆观棋语带宠溺道,顺道抚了抚她的脑袋,“小心看路。”   “嗯。”焉谷语快步行至斗奴场前的石阶,一抬头,正好瞧见赤獒站在大门口。   他脚上打着石膏,目光冷彻如雪,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   焉谷语顿觉浑身发凉,他这神情像极了梦中要杀人的模样。她提起裙摆往石阶上走,心头纷乱如麻。   “进去!”谁知,刚等她走上五格台阶,门里头出来两个侍者,强行用铁链捆住赤獒的双手,落锁后才将他带走。   陆观棋优雅地撩起衣袍,一步步走上石阶,“语儿,你可要进去?”   听得陆观棋的声音,焉谷语瞬间反应过来,方才,赤獒应该是在看陆观棋。“要的,我得进去同张管事拿合约。”   两人拿了面具戴上一道进入大门,大门之后便是空荡的前厅。   “客人,您回来得早啊。”张寇锦从一旁笑吟吟地过来,见着陆观棋的那一刻,他面上的笑当即僵住。   “张管事。”陆观棋出声,笑容和煦。   “客人。”张寇锦躬下身子,恭恭敬敬道。他为陆观棋办事多年,也算了解他。他一个眼神,他便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如今,他不愿伺候了。   但话又说回来,只要陆赢还是太子,他就得听他的话。   厅中气氛怪异,焉谷语不由往两人瞧了眼。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妙。   沉默片刻,张寇锦果断下了决定。“你们将赤獒带过来。”   两侍者还未走远,一听张寇锦的声音便将赤獒重新送到了几人身前。   焉谷语担忧地看向赤獒,然而赤獒却没在看她,他垂着脸,目光冷漠,不知在想些什么。碍于陆观棋在侧,她只得将说话的冲动忍了下来,   期间,陆观棋往下勾了手指。张寇锦紧锁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佯怒道:“跪下!”   他一声令下,两侍者当即将赤獒狠狠按在地上。赤獒双手被捆,一只脚又受了伤,即便做挣扎也是无用功,反而换来了四名侍者的全力按压。他们将他的头死死地往下压,直到屈辱地贴上地面。   赤獒动惮不得,被捆住的双手使劲抓着铁链,用力得骨节发白。   “……”   焉谷语握紧双手,下意识咬住了唇内的软肉。这一瞬,她清晰地感受到,心底泛起了细碎的闷,闷得喘不过气。   眼下虽不是夜里,却也有是有客人在的,而他们撞上这样的场面自然要驻足看戏,顺道谈笑议论。   “那跪着的人不是赤獒么?”   “是啊。啧啧啧,他这么穿着真像个世家公子。”   “像有什么用,斗奴就是斗奴,疯狗还能飞上枝头变真龙不成。”   ……   这事来得莫名其妙,焉谷语哪儿会瞧不出来是谁在下命令,她看向张寇锦,镇定道:“张管事,你这是做什么?”   张寇锦硬声道:“赤獒伤了脚,按理客人得赔偿银子,他也得受罚。”   “他为何要受罚。”焉谷语话中染了怒气。记起陆观棋在旁,很快,她便松开揪紧的手,话语慢慢转柔,“张管事,说来都是我的错,我赔偿就是了。”   张寇锦踌躇着,没敢做决定,他偷偷瞥向陆观棋,一看那笑脸便晓得他是下令了,不好随意搪塞,“客人对不住了,这是斗奴场的规矩,谁也不能坏。来人,上三刀六眼之刑。”   话音方落,四名侍者将赤獒拉起,利落地绑到了木桩子上。   “语儿,你瞧瞧,斗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陆观棋按着焉谷语的肩头,迫使她转向自己,“他这种人脏得很,根本不配与你在一处。”   焉谷语默然不答。   一旁,赤獒麻木地低着头,两片薄唇血色尽失,紧紧抿着。他不看那两人不是不想,而是怕看到他们俩站在一处有多相配,怕看到自己与陆观棋之间有多天差地别。   他傲,但同时他也自卑。因为他是个斗奴,比妓子还卑贱的斗奴,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小姐。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只是来找他玩的。”许久,焉谷语开口了,“他听话乖巧,长得也好看,还会说好话哄我开心,我喜欢同他在一处玩。”   “听话乖巧”,“哄人开心”?张寇锦听得嘴角一抽,暗道,这些词儿跟赤獒有什么关系。   赤獒绑在木架子上的手腕微微一动,额前的碎发随之落下,遮住了他阴翳的双眸。   “只是如此?”陆观棋眯起眼,剑眉挑得三分高。   “只是如此。”焉谷语一字一字道,说得煞有其事。   张寇锦一点头,台上执行之人便拿了匕首出来。   三刀六眼,顾名思义,一刀子下去便要把人扎穿了,足足扎出六个窟窿。   第一刀,左手。   第二刀,右手。   最后一刀,执行之人望向张寇锦,张寇锦暗中使了个眼色,他便扎在赤獒没受伤的小腿上。   赤獒一声不吭地受着,眉毛也未动一下。这些酷刑他早受习惯了。他不习惯的,是在陆观棋面前,在焉谷语面前,甚至是,他们俩人的面前。   “大管事,执行完毕。”执行之人收了匕首,对着张寇锦道。   焉谷语忍不住转了头,只见赤獒的双手和小腿上鲜血直流,鲜血染红了白衣。这是她送的白衣,不久之前,还为他们俩挡过雨。   她看得整颗心都拧起来了,这一次是疼。   陆观棋侧头看着焉谷语,长眉一拢,随后笑了,“傻姑娘,你这是无趣了想找玩具。往后,你若是觉着日子无趣便去找我。”   倘若换做一月前,焉谷语肯定很愿听陆观棋说这话,可今时今日,她不想。仔细一看那执行之人下刀的位置,她当即反应过来,张寇锦有帮赤獒的意思。   陆观棋轻蔑地睨了赤獒一眼,继续道:“答应我,以后别再来斗奴场,也别来找他了。”这几句,言语间更是极尽温柔。   闻言,赤獒握紧了双手,他一用力,伤口处的鲜血流淌得更快。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丝毫感受不到□□的疼痛。   他只想听她的答案,想知道,她会不会答应陆观棋。   焉谷语再次看向赤獒,正好对上他死灰色的脸,他勾起嘲弄的嘴角,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认定了她会说什么。   他这神情,叫她想起了梦中的一件事。有一回,她头疼之症犯了,不受控制地牵住了他的手,待看清身侧之人时又嫌弃地扔开了。   那时,他便是这样的神情。   “语儿?”焉谷语久久不答,陆观棋喊了她一声。“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我……”念起白日的赤獒说的话,焉谷语笑着道:“我想让他心甘情愿做我的狗。”   熟悉的话入耳,赤獒的双眸霎时一亮,低低地笑了起来,里头隐约有种抑制不住的东西。   陆观棋不解这话的意思,剑眉轻蹙。   “嘶。”焉谷语按上额际,装作难受地晃了晃脑袋。这一连串下来,她便弄明了陆观棋的意思,是要羞辱赤獒。倘若自己继续留着,他还不知要使多少手段。“太子哥哥,我的头又不舒服了,你快送我回丞相府……”   “头疼了?”见状,陆观棋立马伸手扶住焉谷语。   离开前厅前,焉谷语将右手弯到背后,虚空画了个平安符的模样。   赤獒紧绷的眉头渐渐松了下来,复又深深地凹了进去。纵然猜到她是装病,他还是慌了。他宁愿被陆观棋折磨,也不愿看到陆观棋扶着她离开。   一等陆观棋走远,张寇锦连忙道:“快,放赤獒下来,小心抬去暖阁,还有你,赶紧去找孙大夫过来为他治伤。”   “是。”侍者点头。   *   “太子哥哥,我的头又不大疼了,自己回去便成。”一走下台阶,焉谷语便直起了身,果断离开陆观棋的怀抱。她还没忘记自己是扮做谢开颜才跑出来的,跟陆观棋一道回丞相府还得了。“你不是赶着去辛府么,快走吧。”   “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我送你吧,去辛府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陆观棋低头盯着她,面上关切之意显而易见。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忽地,梦色从不远处跑来。对上陆观棋时,她双眼睁得大大的,急急跪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此时,焉谷语脑中浮现出两个字,完蛋。   “嗯?”陆观棋看了看两人,几个呼吸间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怪不得,他总觉得焉谷语今日衣着招摇,原来这根本不是她的衣着。   焉谷语尴尬地扶了扶额,支支吾吾道:“太子哥哥,我,我今日……”   “这话你不该跟我说,应该跟焉相说才对。”陆观棋沉了脸,他对焉谷语虽没什么男女之情,但兄妹之情确实是有的。见她如此欺瞒家人,他不由有些生气。   “太子哥哥……”焉谷语晓得他生气了,便想说点好话讨好他,为自己求求情。   “上车。”陆观棋不容拒绝道。   焉谷语无法,只能上车。   “哒哒哒”,马车驶动,车厢平稳。   焉谷语坐侧位,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相互缠绕着。   陆观棋斜眸,她穿红衣倒是别样的艳丽,红衣灼灼,比御花园里的万紫千红还美,当得起美人排行榜第一的名头。   只可惜……   他瞧了好半晌,眼神变幻莫测。“语儿,你该嫁人了。”   “我还小,不急。”说到嫁人,她脑中便响起了陆赢的话。焉谷语冷下声,不悦道:“我要嫁就嫁自己喜欢的人,绝不与人相看两厌。”   难得见她冷声说话,陆观棋意外眨了眨眼,试探道:“所以你喜欢谁?那个斗奴?”   焉谷语顿了一顿,躲开陆观棋的视线道:“我不是喜欢他,是喜欢同他玩。”   陆观棋摇摇头,用一种类似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若真喜欢同他在一处玩,跟喜欢也没什么区别。”   被陆观棋这一说,焉谷语呆了。   她喜欢赤獒?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们之间最多只能是朋友。   稍微一想,焉谷语的呼吸便乱了。她开始给自己洗脑。靠近他是未雨绸缪,对他好是想让他欠自己恩情,至于心疼他,是因为自己心地善良。   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利益,跟感情无关。   陆观棋没再说,偶尔瞧一眼焉谷语。她的神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作者有话说:   男主马上就恢复身份了。 第40章 计划成   待马车到达丞相府, 焉谷语搭着梦色的手走下马车。   她刚在心里念完父亲还未归府,谁想,一抬头便对上了站在大门外的焉问津, 以及谢开颜和谢九钏。   “……”   谢开颜朝着焉谷语挤眉弄眼,还用嘴型告诉她, “完蛋了”。   焉谷语看懂了谢开颜的嘴型, 再一看父亲那阴沉沉的黑脸,顿觉背后发凉。她心道,确实完蛋了。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老臣见过太子殿下。”陆观棋一来,焉问津同谢九钏不由躬身行礼。   “两位大人不必多礼。”陆观棋笑着道,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焉谷语上前, 甜甜地喊了一声, “谢伯伯。”喊完,她主动认错, 态度诚恳, “爹,今日之事都是我的主意, 跟谢姐姐毫无干系。”   陆观棋站在一旁, 并不插话, 反而看起了戏。   见状, 谢开颜忙道:“焉伯伯, 这事说来都是我的错,是我主动来找小焉儿的,也是我主动帮她的, 对不起, 我向您道歉。”   焉问津冷冷地哼了一声, “开颜, 你先与你父亲回去。”随后,他看向焉谷语,沉声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将我的话当耳旁风。”   “女儿知错。”焉谷语低着头,平静道:“任凭父亲处置。”   听得这话,谢开颜急了,双手大张拦在焉谷语身前,“焉伯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罚小焉儿,罚我好了。”   “谢姐姐。”焉谷语握住谢开颜的手,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她晓得她是何意思,父亲为人虽然严厉,但还做不出替人教育儿女的事。“你不用替我掩饰,是我自己想出门,而这互换身份的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   “咳咳。”谢九钏清了清嗓子,当起了和事佬,“焉兄,既然我们都要做亲家了,那我是不是有资格说句话?”   闻言,焉谷语整个愣住,原本平静的面上慢慢裂出一条缝来,是慌乱。   陆观棋微微蹙眉,心思一动 ,复又笑了,“原来两位大人聚在一处是为商议婚事,而且看样子已经谈成了。”说着,他伸手抚了抚焉谷语的长发,意味深长道:“语儿,恭喜你。”   焉谷语垂着脸,没接话。此刻,不知为何,她脑中竟浮现出了赤獒的身影,还有躲雨那会儿他说的话。   每一字都极为清晰,犹在耳畔。   “谢兄,这是我的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管吧。”焉问津板着脸,顿了顿又道:“至于婚事,我们改日再商量商量。”   “爹爹。”谢开颜拉着谢九钏摇头,使劲眨眼。   “嗯。”然而谢九钏像是没瞧见谢开颜的眼神,强行将她拉下石阶。“开颜,我们快回侯府,为父已经饿了。”   “爹爹!”   临走前,谢开颜给了焉谷语一个万分同情的眼神。   “殿下可是有事要说?”待那两人坐上马车,焉问津才对上陆观棋,“若是无事,老臣便带小女进去了。”   他咬字生硬,姿态确是恭敬的。   “无事,只是在路上遇着语儿送她回来而已。”陆观棋负手在后,忍不住为焉谷语说了句,“焉伯伯,语儿她身子弱,家法还是免了吧,不然我父皇可是要心疼的。”   他说者无意,其他两人却听者有心。   焉问津的面色一沉再沉,低声道:“殿下,这是老臣的家事,老臣并不希望太子殿下插手,也不希望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   头回见焉问津如此说话,陆观棋显然愣了下,“焉相误会了,本宫并未打算同父皇说什么。”他温和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道:“时候不早,本宫得赶去舅舅家吃酒,先行一步了。”   他这一说,焉问津的面色便缓和了几分,“老臣恭送太子殿下。”   *   书房。   焉谷语默然站在书案前,脊背很直,头却是低的,低着看自己的绣花鞋。   焉问津端坐在书案前,见得她这模样,面上乌云愈发绵密,“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将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爹。”焉谷语委屈地抬起脸,软言道:“女儿从来都没有不将您放在眼里,相反,我要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就不扮作谢姐姐的模样出去了,我会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被她一回嘴,焉问津语塞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最后硬生生挤出两字,“歪理。”   焉谷语眨着水灵灵的眸子道:“我说的明明是实话。”   焉问津起身踱了几步,背对焉谷语,“今日我与谢兄谈了你与谢家三郎的婚事,卓凡为人老实忠厚,样貌也不差,倘若你愿意,爹便将你许给他。”   “我不嫁!”焉谷语脱口道。   这一声急切又大声,甚至带了点儿尖锐的怒气。   “嗯?”焉问津诧异地转过身,将目光定格在焉谷语面上,“语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斗奴场里的,那个人了。”   他也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当年被自己送走的皇子,便喊“那个人”。   “没有。”焉谷语矢口否认,她强迫自己直视焉问津的脸,正色道:“爹,我接近他是为焉家着想,并非是为个人情爱。之前我便与您提过梦中之事,他日后定会坐上那个位置。您不信鬼神之说,但我却不能不信。其次,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左右不过朋友二字。”   焉问津不作声,就这么静静凝视焉谷语。   焉谷语在这洞察一切的目光中渐渐垂落眼帘,她局促地扯着衣袖,心头闪过一丝慌乱,再次辩解道:“我真的只是……”   “你自己信么?”焉问津打断她。   焉谷语抿嘴,小声嗫嚅道:“信的。”   焉问津不置可否地哼了声,语重心长道:“倘若你喜欢他,那么爹要告诉你,他绝对是个危险的人物,你把握不住。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这样的人你能指望他什么?倘若你不喜欢他,只将他当朋友,那正好,听爹的安排嫁人吧。”边说,他边叹息,“近来,皇上对你虎视眈眈,只要你一不留神,后果不堪设想。爹如今奉命在府内休养,许多事上都帮不了你。皇上毕竟是皇上,在他面前,我们跟普通百姓无异。语儿,爹问你,你想不想嫁给皇上?”   一忆那日的画面,焉谷语只觉毛骨悚然,哑声吐出两字,“不想。”   “可眼下不是你想不想嫁的问题,而是皇上对你有心思了。所以我们必须想法子应对,即便断不了他的念头,也得给他一点警醒。”焉问津神色凝重,重新回到书案前坐下。   焉谷语张开口,她想说自己得了赤獒的承诺,但她又想,他那样的人,真会信守承诺么?这一想,她便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焉问津按着桌上的建造图纸,粗略一扫,“我给你一月时间考虑,这期间,你不得见斗奴场那人。”   “爹……”焉谷语难受地摇着头,满眼祈求。   “出去吧,好好想想。”说罢,焉问津拿了竹架子上的毫笔,沾墨之后便在图纸上描画。   他如此态度,再说无用,焉谷语只能退了出去。   *   临近子时,斗奴场里依旧明亮,尤其是暖阁。   张寇锦独自一人站在暖阁顶楼,对着远处天际陷入沉思。   今日一过,他愈发觉得赤獒的事拖不得了。若是赤獒被陆观棋弄死,那他付出的心血又得泡汤。   但他该如何将此事告诉皇上?以他的身份根本进不去皇宫,更被说是见皇上了。   越想脑子越胀,张寇锦抬手按住昏沉的额际,找了张凳子坐下。说起来,他经营斗奴场多年,手段也不算少,偏生在为官这路上吃尽了苦头。   “大管事。”冷不丁地,白狮扣响房门。   “进来。”一听白狮的声音,张寇锦的眼睛瞬间亮了。   白狮进门,随手将房门关上。   张寇锦眯起狭长的眼,问道:“你可是打听到什么了?”   “大管事聪明,小人确实打听到了一件稀罕事。”白狮快步上前,小声道:“刘淑妃当年也是盛极一时的美人,爱慕者众多,而其中最出名的,正是大将军杜观甫。”   “杜观甫……”张寇锦轻轻念了一遍,在彧国,谁人不知杜观甫,他戎马一生,从未打过败仗,被彧国百姓成为“战神”。   “是。”白狮点头,继续道:“十九年前,杜将军还不是杜将军,只是个军中小兵,对刘淑妃一见钟情,奈何刘淑妃已是宫内人,为此,杜将军只能将一腔热情往肚子里吞。据说,到现在杜将军还偶尔念起刘淑妃。可怜那刘淑妃,生下不祥之物后便被皇上打入冷宫了。”   “原来如此,我还真不晓得这事。”张寇锦感叹道。他虽是帝都城人,斗奴场的生意也大,但他还真未与杜观甫打过交道。   因为杜观甫这样的人不会来斗奴场。   张寇锦放下手,担忧道:“刘淑妃已被关在冷宫多年,就凭那点还不知深浅的男女之情,大将军他都会插手此事么?别到时发现他是太子的人,那我可要倒灶了。”   “小人以为,大将军多半会帮。”白狮望着张寇锦烦扰的面庞,又说了一事,“听人说,大将军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早跟着他上战场了,而这三儿子,因杜老太爷喜欢便养在了江南,直到今年年初才接回帝都,却从未有人见过。倘若小人没猜错的话,黑蛇便是大将军的第三个儿子,大管事可以仔细想想里头的事。至于其他,小人顺道也打听了,大将军与皇后娘娘向来不对付,与太子的关系更是一般。”   “……好。”听白狮这么一说,张寇锦满心希冀。“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   翌日。   怕人认出,张寇锦特地乔装打扮一番,这才携着白狮来到大将军府,十分礼貌地递了拜谒。   一炷香后,小厮拿着拜谒出来,语带歉意道:“对不住了张老爷,我们家将军今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张寇锦看人多年,哪儿会看不出小厮的意思。纵然他习惯了被人拒之门外,可心里终究还是不舒坦。   “这位小哥,我们家老爷是真有要事与你们将军商量,关于……”话说一半,白狮俯身凑近小厮身畔,贴近他耳朵道:“刘淑妃,你再进去问问大将军,见还是不见。”   听得那几字,小厮面色突变,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休要胡言乱语!”   恰好,二公子杜成峰从里头走出。杜成峰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身材魁梧,英气勃勃,一看便是练武之人。   张寇锦一眼便看出了杜成峰便是那日去斗奴场找黑蛇的男子。这下,他是真信了白狮的话。   黑蛇便是杜家的三公子,而他去斗奴场的目的,昭然若揭。   然而杜成峰并未搭理两人,目不斜视地走了。   张寇锦急中生智,大步追了上去,用两人才能听着的声音说道:“杜二公子可是要去斗奴场找黑蛇?”   霎时,杜成峰的眼神一冷,势如利箭飞出。他自然也认出了张寇锦,很快,他便收敛了戾气,故作不解道:“这位老爷,你怕是认错人了,我并木去过什么斗奴场。”   张寇锦也不反驳,只道:“杜二公子,我张某人别的本事没有,认人的本事倒是堪称一绝。即便你与其他人都带着面具站在一处,我也有法子将你们一个个都认出来。”   杜成峰一把扣住张寇锦的手,逼近道:“你今日过来是何目的?”   “杜二公子尽管放心,小人绝无恶意。斗奴场是开门做生意的,谁都能进。”即便命门被扣,张寇锦也面不改色,“只是小人今日确实有事想见杜老将军,还望二公子进去与杜老将军说一声。”   杜成峰死死地扣住张寇锦,冷声道:“什么事。”   往左右瞧了瞧,张寇锦低头道:“小人要说的这件事,与杜二公子去斗奴场看黑蛇的目的相去不远。”   思量片刻,杜成峰缓缓放开了手,“那便请张老板进府说话。”   *   真进了将军府的前厅,张寇锦反倒开始紧张了,坐立难安,相比之下,白狮显然要镇定许多。   “谁找老夫。”没一会儿,杜观甫从后堂出来,步伐稳健有力。他穿着一身黑色常服,头发花白,双眸却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压迫感十足。   这是张寇锦第一次见杜观甫,被吓住了,还是白狮推了他一下才回神。他急忙起身,颤声道:“小人张寇锦,是斗奴场的老板,见过杜老将军。”   既然来了,他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待。   杜观甫大步行至主位,撩起一侧袍子坐下,动作极为潇洒,“听成峰说,你有要事同老夫说?张老板,倘若你是来说废话的,那老夫便要请你出去了。”   “不,小人绝不是来说废话的。”张寇锦直了身,双腿微微发颤,“小人斗胆猜测,大将军让黑蛇去斗奴场是为找一个人,一个在十八年前便该消失的人。”   闻声,杜观甫猛地捏紧了椅子扶手。   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斗奴场寻人也不全为少年时的梦,有大半原因是为给陆观棋找点儿事。陆观棋明面上是个仁厚君子,实际则不然,拉拢不成便想分他的兵权。   而他素来看不惯陆观棋的两面做派,与他自然不对付。   “继续说。”   慢慢地,张寇锦便不颤了,直截了当道:“我晓得将军要找的那人是谁,也可以告诉将军。但我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我想同皇上要一个奖赏。”   杜观甫挑了挑眉,心道,这般直接的人倒是不多见。他弯起嘴角摇了摇头,似是嘲笑。   张寇锦吃不准杜冠甫的心思,继续道:“大将军,小人并非一早便晓得那位皇子的身份,是偶然间发现的。此事小人也没想过告诉别人,而且,自打知道这事后,小人再没罚过他,甚至待他为座上宾客。说老实话,若没小人,那位皇子恐怕早已……”   “你先带我去瞧瞧他。”杜观甫只道他是要钱,不以为意道:“其他事稍后再说。”   *   暖阁。   孙大夫换完伤药之后便离开了,赤獒一人躺在榻上,幽幽地望着焉谷语的帕子,上头的蔷薇花被洗得掉色了,却依旧鲜活。   念起昨日,他不禁捏紧了帕子。   也不知白狮那边如何了,听他说,张寇锦今日便会去将军府见人。   没等他想完,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侧耳一听,嘴角上扬。   “哐当”,房门被人推开,随后,一群人进入房内。   杜冠甫踏入暖阁,须臾间便锁紧了眉头,这屋子里的墙壁上画了不少暧昧图,委实不入眼。奈何这是斗奴场的事,他管不了。   他轻声走近床榻,俯身审视床榻上的削瘦少年。少年呼吸均匀,看着像是睡着了。   论模样,这少年长得与刘淑妃确有五六分相似,与当今皇上也有三四分相似,应该不是假的,再说,假的也瞒不过皇宫里的认亲法子。   “张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唉。”张寇锦不敢提陆观棋,自责道:“昨日有位客人非要点他,且那位客人身份尊贵,小人根本不敢拦。”   杜观甫面露不悦之色,他是不来斗奴场寻乐子,但也知道一些事,来这儿的达官显贵绝对不在少数。   “你说说,他是何时来的?”   张寇锦细细想了想,回忆道:“听我父亲说,他刚出生便被抱过来了,送他来的那人还说要好生记着,至于其他的,家父并未多说。”   “呵。”杜观甫讥笑一声,朝杜成峰点头,“走吧。”   张寇锦行至门前送人,踏出门槛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赤獒,暗暗打起算盘,不论后头的事如何,他还是得提防他一下。   “哐当”,侍者关上房门。   赤獒缓缓睁眼,双眸深似黑谭,却又亮如繁星。 第41章 他回宫   杜观甫等人一走, 张寇锦便带着白狮回到书房谈事。   “你觉得此事能成么?”张寇锦不住地搓着双手,来回踱步,如同一只无头苍蝇。   白狮关上房门, 低头道:“大管事不必担心,杜老将军这样的男人最讲情义。而且小人方才留意过杜二公子在车夫耳边说的话, 看口型该是去皇宫。”   张寇锦渐渐停下身子, 赞赏似的瞧着白狮,“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倘若我能得偿所愿,我便让你当斗奴场的二管事。”   白狮双眸一亮,急忙跪下身道:“谢大管事!”   “不过……”张寇锦拖着调子在白狮身前站定, 盯着他, “你还得替我办一件事。”   白狮不假思索道:“大管事尽管吩咐。”   “听说你们滇南人善使蛊术,我要你用蛊控制赤獒。”张寇锦一字一字地说着, “他在斗奴场受尽折磨, 心里必定恨极了我。”   闻言,白狮慢慢垂下眼帘, 没作声。   仿佛想到了什么, 张寇锦行至书案前, 拿起记录竞场的册子翻了翻, 毫不意外, 赤獒排名第一。这样的人,一旦恢复身份怕不是要千百倍报复回来。“只要你能办成这事,我立马将二管事的位置交于你。”   “是, 小人定不负大管事所托。”短短几字, 白狮说得铿锵有力。他对这个位置确实心动, 但他也见识过赤獒的魄力和手段。他还不至于为个二管事的位置丢掉性命。   “嗯, 你下去吧。”有白狮的保证,张寇锦眉间便舒展了几分。   “是。”白狮起身退出门外。   张寇锦放下册子,长长舒出一口气。此刻,他是又忧心又兴奋,为皇上的心思而忧心,为自己的仕途而兴奋。   *   第二日的夜里,赤獒坐着轮椅被人推来了书房。进屋时,他与白狮飞快交换眼神。   “大管事。”赤獒开口,声音不冷不热的。   听人进来,张寇锦从书案后头起身,绕着赤獒转了一圈。   眼下,他是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姿态好。再看脸,有字也俊俏,若是没那两字,那该是何等的俊美。虽说烙印是他让人烙的,但归根究底还是陆观棋的意思。   他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自己得将这一切都推到陆观棋身上。   赤獒一动不动,冷着脸,任由张寇锦打量。   白狮垂首站在房门口,安静地如同空气。   “赤獒,你觉得我这些年待你如何?”打量完之后,张寇锦在会客的圆桌旁坐下,“白狮,过来倒茶。”   “是。”白狮得令上前。   “呼啦啦”,茶水从壶嘴里倒出,霎时,清香扑鼻。   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杯茶水,赤獒心头便有数了。“大管事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对于这个答案,张寇锦稍显意外。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暗红色的瓷瓶,拨开塞子道:“这是断肠毒的解药。”说罢,他将瓷瓶里的粉末全倒在茶杯里。“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斗奴场的斗奴。”   赤獒不动声色地望着张寇锦,淡淡道:“大管事这是何意?”   “呵呵。”张寇锦咧嘴一笑,他将倒了解药的茶水推至赤獒身前,大方道:“我打算放你自由。”   “当真?”赤獒接道。   “当真。”停顿片刻,张寇锦捂嘴咳嗽一声,生硬道:“之前,我处处罚你是有苦衷的,并非本意如此。”   赤獒轻轻阖了阖眼皮,没搭话。   “赤獒,你若肯同我冰释前嫌便将这茶喝了。”语毕,张寇锦指着茶盏画圈,“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喝,至于后果,我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赤獒二话不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见他全部喝下,张寇锦紧绷的心弦隐隐松了一分。“好,既然你喝下这杯茶,那便是原谅了我之前的不得已。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赤獒,你是当今皇上的儿子。”   “是么。”赤獒讥诮地吐出两字,面上毫无喜悦之情。   “是。而且是千真万确。”张寇锦晓得他什么性子,有这反应倒也不算稀奇。他站起身,抬手拍了拍赤獒的肩头,“除却那些不得已,其实仔细算起来我真帮过你不少次。你与那位小姐情投意合,奈何有人从中作梗,是我出手帮了你。还有拍卖会那晚,那位小姐花了十五万两银子拍你,你要知道,十五万两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我是个商人,可我却一分钱都没要她的。你说,我是不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嗯。”赤獒短促地应了一声。张寇锦没要钱这事他还真不晓得,但张寇锦打的什么主意他是晓得的。   “古人有云,知恩图报,意思是,一个人若是受了其他人的恩惠就得想法子报答他。”   最后一字落下,张寇锦刚好站在赤獒身前。他看向那双幽深的眸子,平白觉得心慌,于是又坐回了座位。   “大管事究竟想说什么?”赤獒移动视线,精致的五官在烛光下尤为好看,那两字也愈发清晰。   张寇锦别开眼,强迫自己不看那两字,“这两日皇上或许会来斗奴场认人,而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报答我。”   赤獒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事?”   张寇锦慎重道:“倘若可以,我希望你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助我当上一官半职。”   “好。”赤獒脱口道。   对方答应得这般爽快,张寇锦委实诧异,他盯着赤獒瞧了半晌,可惜什么都瞧不出。“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进宫之后便会晓得谁才是对付你的幕后黑手。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回去吧。”   白狮打开房门,侍者入内,推着赤獒转身离去。临走前,赤獒用诡谲的语调说了句,“多谢大管事。”   这话携风而来,凉凉地吹上面颊,张寇锦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哐当”,白狮将书房门关上,快步来到张寇锦身旁,关切地问道:“大管事,您怎么了,不舒服么?”   “不。”张寇锦沉脸摇头,担忧道:“我只是觉得,赤獒今日的行为有点不大对劲儿,他从来都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人。”   白狮转着漆黑的眼珠子,谄媚道:“人是会变的,再说,谁不想飞上枝头当皇子,跟当皇子相比,大管事的这点要求算什么。而且,方才小人在赤獒喝的茶水里下了控制人心的蛊,所以大管事尽管放心。”   “说的也是。”张寇锦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纵然白狮说得有道理,他心头却依旧盘旋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   接下来,一连四日,张寇锦每日都醒得很早,洗簌后便等在前厅。直到第五日,他终于等到了该来的人。   这日清早,天气晴朗。陆赢与杜观甫扮成普通人的模样走下马车,身侧只跟两侍从,任谁都猜不出他们一个是彧国皇帝,一个是彧国大将军。   “……”   张寇锦正要踏出大门,一抬眼便撞上了来人。   杜观甫他认识,而走在杜观甫身前的那位,他没见过。这人虽穿着一身普通绸衣,可那通身的气派却是做不得假的,眉宇间的威严更是冷锐迫人。   “扑通”一声,张寇锦跪下身来,哆哆嗦嗦道:“小,小人,张寇锦,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张落张大嘴巴,跟着跪下身来。“小人张落,叩见皇上,黄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赢冷冷地睨了眼张寇锦,不耐烦道:“带朕去见他。”   前几日,听完杜观甫的话后,他好半晌都没回神。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来温婉可人的辛白欢会做出这种恶事。当晚,他果断去了延德宫与辛白欢对峙,没等辛白欢说话,她的贴身嬷嬷主动认罪,说完便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他是老了,不是傻了。若非辛白欢指使,一个嬷嬷能有多大胆子。   辛家势力不小,加之事情过去多年,牵连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他真要追究起来确实麻烦。   也只能如此。   “是。”张寇锦从地上爬起,毕恭毕敬地带着陆赢等人去往暖阁。   “皇上小心台阶。”   “皇上小心门槛。”   ……   从前厅到暖阁的一路上,张寇锦不厌其烦地提醒陆赢,铆足劲儿讨好他。   五月,天开始热了,好在暖阁外头种有几十株梧桐与银杏,苍翠挺拔,带走了大片的热意。   赤獒闭眼躺在床榻上,脑中全是焉谷语的脸。   自那日起,她再没来过斗奴场。按理说她不会反悔,但他在意另外的事,在意她淋雨得了风寒,更在意陆观棋离她那么近。   近得他按捺不住骨子里的狂躁。   至于白狮那头,该做的都做了。他不晓得那个人会不会来,也只能等。   忽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赤獒偏过脸,长睫上下一动。   “吱呀”,侍者推开房门。   陆赢进屋,第一眼便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少年。少年面上被烙了字,血色全无,身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左脚还打着石膏,模样相当凄惨。   瞬间,陆赢心头五味陈杂,不敢置信的震惊,失而复得的喜悦,汹涌彭拜的愤怒,种种种种,而其中最深的,当属愧疚两字。   那夜,他看到产婆抱出一个怪物时,龙颜大怒,以为是天降刑罚,查都没查便下令将刘云袖打入冷宫。   如今想来,他当时确实太武断了。   “赤獒,还不起来。”赤獒不动,张寇锦顿觉不妙,急急喊人。   “放肆,皇上在此哪有你说的话的份!”杜成峰一眼扫过去,吓得张寇锦即刻闭上嘴。   赤獒垂落视线,曲手撑在一边,费力地直起身。便当他要下榻时,陆赢出声制止了他,“你身上有伤,躺着吧,不妨事。”   “多谢客人体谅。”赤獒顺势躺下,视线摇摆,似乎不知该往哪儿摆,瞧着像是紧张极了。   陆赢坐上床缘,抬手一挥,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是。”   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屋内便只剩下两人。   赤獒平躺着,没瞧陆赢,也没说话。   陆赢低头打量赤獒,眼前的少年长得与刘云袖有五六分相似,眉骨却像自己,俊美而不失英气,是个好相貌。他重重叹息一声,不知该从何说起,便问了一句,“你想不想见自己的亲生父母?”   闻言,赤獒握紧手,眸中忽地起了朦胧的水雾,他自嘲道:“我做梦都想见她们。不过我猜他们应该是死了。”   听得赤獒话中的自嘲,陆赢面上一暗,“不,你爹娘都没死。”   “你说什么?”赤獒直起身,激动地双眉间皱起了沟壑。   “赤獒,朕,便是你的生父。”陆赢哽咽道。刘云袖现下在冷宫里待着,人还疯了,他自然没脸提及,“朕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彧国的一国之君。”   赤獒讶异地张开唇瓣,不可思议道:“你,你是……”   陆赢试探着伸出手,拉住了赤獒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跟朕回宫吧。”   “回宫?”赤獒怔怔地望着陆赢的手,目光呆滞。明面映出的是脆弱,内里透着的却是嘲弄。   “怎么,你不愿意跟朕回宫?”陆赢不解。他想,谁会不愿进宫当皇子,何况是个斗奴,这怕是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赤獒缓慢地摇摇头,颤声道:“小人只是个卑贱的斗奴,什么都不会,进了皇宫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在斗奴场里待着还能为自己拼一把。”   “这是什么话。”陆赢沉下脸,不悦道:“你是觉得朕保不住你?当年是当年,当年朕是一时糊涂,今后不会了。”   “……”赤獒依旧不说话,长发自肩头垂落,苍白的唇紧紧抿着,煞是惹人怜爱。   见他一副胆小自卑的模样,人又受着伤,陆赢温和道:“你既是朕的儿子,便该待在皇宫里,朕保证,绝不让人再动你一分一毫。”   “嗯。”许久,赤獒点了头,面上仍旧有些不情愿。   “好,你瞧着,朕现在为你出口恶气。”语毕,陆赢站起身,朝外喊道:“杜将军,你们都进来吧。”   “皇上有何时吩咐?”杜冠甫进门,蔡允和杜成峰紧随其后,再是张寇锦。   陆赢径自望向张寇锦,怒喝道:“张寇锦,你好大的胆子!”   “嘭”,张寇锦吓得跪到在地,浑身发颤,不住地磕着头道:“皇上饶命,小人之前真的不知情,小人是这几日才晓得赤獒,不,皇子的真实身份,皇上……”   “皇上。”见状,赤獒费力地撑起身子,虚弱道:“张管事之前并不晓得我的身份,罚我也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这些年来,他多次救我。若非他,我早就死了。”   陆赢对赤獒有愧,他一求情,只得作罢,“谅你也不敢有心欺瞒,功过相抵,朕恕你无罪。”说着,他转向蔡允,“蔡公公,你再去安排一辆马车来。”   “是。”蔡允领命。   “谢皇上。”张寇锦面上冷汗直流,心想,这一次自己应该赌对了。   *   焉问津发话后,焉一焉二片刻不离风铃院。之前他们俩见焉谷语病了于心不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出府,如今是万万不敢了。   而谢开颜,鉴于她有前车之鉴,焉问津也放了话,让她一月后再来丞相府。   如此一弄,焉谷语连个送信的人都没了。她记挂赤獒的伤,整日忧心忡忡,倒没将头疼之症逼出来,身子还算安好。   这日,揽月从外头跑进风铃院,进屋时像是要断气了。   焉谷语吓了一跳,赶忙去给她顺气,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小姐,小姐,那个……”揽月一把抓住焉谷语的手,圆润的面上红彤彤的,像极了红苹果,“那个,那个,皇子,皇子,皇上,斗奴,他,他,是……”   她说得没头没恼,换做其他人一定听不明白,可焉谷语明白,揽月在说赤獒,“赤獒他怎么了?别急,你先喘气,等气顺了再说。”   揽月使劲点头,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等气顺了才开口,“小姐,奴婢方才跟几个厨娘出去买菜,听得街坊邻居们都在谈一件事,他们说,刘淑妃当年生的不是狸猫,其实是个皇子。还有,就在昨日,皇上将那名皇子接回皇宫了,有个小乞丐说,他看到皇子面上烙了斗奴场的印记。奴婢觉着,小姐应该知道他是谁。”   “他居然回宫了……这么快。”焉谷语捏着身前的青丝陷入沉思。梦里之事她记得清清楚楚,赤獒该是在七月十五回宫,而今日才五月初二。   为何会提早这么多。   这一事提前了,那其他事多半也会提前。   他是说了那句话,可她什么都没做,再者,那句话能抵得过仇恨么?   “小姐,小姐?”焉谷语许久不说话,面色也奇怪,揽月慌了,急切道:“是不是头疼之症犯了?”   “不。我是担心。”焉谷语按着桌面坐下。此时,她是有点埋怨父亲的。   倘若父亲不那么固执便好了,她还能多与赤獒处处,多让他答应些事,不管结果如何,有承诺总比没有强。   揽月好奇道:“小姐担心什么?”   焉谷语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皮肤光洁无暇。还记得他们第二次见面时,赤獒咬了她一口,咬得她都流血了。“担心他发疯咬我。” 第42章 陆惊泽   夜里, 延德宫里的宫女全被遣出了寝殿。   辛白欢褪下凤服换了身素净的寝衣,懒散地躺在贵妃椅上,纵然年华不再, 却有种岁月积淀的美。那双明眸半寐半开,似乎在等人。   “娘娘。”杨觉远端着拂尘从外头走入, 恭恭敬敬道:“今晚皇上不过来了。”   “呵。”辛白欢冷哼一声, “不过来也好。”说罢,她抬臂撑住额头,难受地闭上眼。   见状,杨觉远上前,主动替辛白欢揉捏太阳穴, “殿下已经是大人了, 娘娘不必过于忧心,何况有些事奴才也能做。”   辛白欢侧过脸, 秀丽的眉间隐隐凝了一丝愁, 她轻声道:“你总关心我,关心观棋, 那你自己呢?”   按在太阳穴上的手顿了一顿, 复又继续按压, 杨觉远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奴才不重要。”   “阿远, 你真的不后悔么?”辛白欢抬起手,有意去扯太阳穴上的修长手指。这一句,她声音里带了哽咽。   手指与手指一触碰, 那些记忆便都涌了上来。   许久以前, 她是辛府小姐, 而他是辛府马夫的儿子。她的马术是他教的, 他的才学是她教的。他们俩一块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奈何她未来的路早被辛家安排好了,注定要进宫成为皇上的女人。自然,她不想招惹他,然而感情的事谁也控制不住。   尤其是少男少女,最易动情。   她虽喜欢他,却从未想过跟他私奔,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份不允许,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及笄之后,她曾多次跟他断绝往来,还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但他不听。   每日清晨,他都会在她闺房的窗户边放上一束最新鲜的花。而每当看到那束鲜花时,她便会将自己剖成两半。一面为辛家,一面为自己,谁也占不得上风。   后来,选秀的日子到了,她没法子,只能骗他说自己要与他私奔,让他先去江南等着。一等他离开,她便进了皇宫。   进宫半年,她从秀女升到了美人,而他渺无音讯。她想,他定是留在江南娶妻生子了,这样也好。没想在第二年,她在皇宫里见到了他。他回来了,不仅回来还进宫当了太监。   这样的情意,她觉得自己此生难以报答,只能期盼来世。   自此,两人在皇宫里互为依靠,殚精竭虑,一步步往上走。如今,她是皇后,他是一等太监。   可毕竟这是皇宫,一个闲言闲语便会要了他们的命,以至于许多时候她得在人前骂他,辱他,甚至将他推出去,看他被人奚落。   “不后悔。奴才永远都不会后悔。”杨绝远一字一字说着,掷地有声,“对于奴才来说,只要留在娘娘身边便足够了。”   听得这话,辛白欢眼中当即升起一片水雾,水雾模糊了视线,她如何会不知道,他为这话付出了多少。   “其实那日娘娘该将当年之事推到奴才头上。”念及几日前的惊心动魄,杨觉远不由叹息一声。   “不,黍嬷嬷在我心里没有你重要。”辛白欢摇头,轻轻抚着杨觉远的手,“呵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前只为辛家而活,活得很累,很累,现在,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活。”   前头那话入耳,杨觉远不禁莞尔,然而想起黍嬷嬷,他嘴角的弧度又隐了下去。   “阿远。”辛白欢拉着杨觉远坐下,细细打量他,岁月只在他面上留下些许痕迹,在她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每日清晨会采一束花放在她窗口的少年郎。“对不起……”   杨觉远蹙眉,沉声道:“奴才最不愿意听娘娘说这句。”   霎时,辛白欢鼻子一酸,像个小姑娘似的捶了他一下,她红着眼,倾身靠在他的胸膛上。“那你想听什么?”   “咚咚咚。”忽地,房门被人敲响。   辛白欢犹如踩着尖刺一般,急忙直起身,不悦地看向房门口。   杨觉远为她稍稍整理了一下,之后才起身开门。见来人是陆观棋,他短促地松了口气,俯身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嗯。”陆观棋轻描淡写地觑了杨觉远一眼,他面上虽是在笑,却无端显出一抹冷意,“你出去。”   “是。”杨觉远二话不说便退出了寝殿。   对上眼眶泛红的辛白欢,陆观棋神色一滞,“儿臣见过母后。”   辛白欢这会儿已收起全部情绪,端庄大方,全然不似方才的女儿娇态。她起身走向陆观棋,问道:“这么晚过来,怎么了?”   陆观棋直截了当道:“母后为何不将那罪名推到杨觉远头上?一个嬷嬷算什么,万一父皇不解气继续追查下去,母后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身后的外祖父想想。”   闻言,辛白欢立即沉了脸,“你这是在教母后做事?”   陆观棋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儿臣只是提醒母后一句,别感情用事。”   辛白欢怔住,不可置信道:“你……”   陆观棋弯起唇角,笑着道:“儿臣不是瞎子。不过母后尽管放心,儿臣绝不会将你们俩的事说出去。毕竟这么多年他也帮过儿臣不少事,但儿臣还是要说,该舍弃的时候母后还是要舍弃,切莫感情用事。”   辛白欢直直瞧着陆观棋,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好儿子,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对谁都无情。他这样的人最适合当皇帝,而日后,他们辛家的地位也会牢牢的。   不过眼下有个麻烦……   “你父皇将那人接回来了,你待要如何?”   “不如何。”陆观棋拖着轻快的调子,仿佛并不将赤獒进宫放在眼里,“儿臣当太子当了十几年,曾为旱灾跪地祈福,为治水灾受过伤,也为修建宝房之事与父皇争执被罚,如此种种百姓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至于赤獒,他算什么。”   “你有数便好。”见陆观棋说得这般自信,辛白欢也没再多说。自然,她希望陆观棋能杀了那人永绝后患,但从告之陆观棋真相的那日起,她便不会干预他如何处置那人。   “儿臣做事心里有数,不过儿臣希望母后做事心里也有点数。”陆观棋直视辛白欢,面上依旧是笑着的,“毕竟有句话叫,纸永远保不住火。”   *   风铃院。   焉谷语出不去丞相府便只能待在屋子里看书抚琴,偶尔在院子里走走,荡荡秋千,至于婚事,她是半个字都不愿想。   “小姐,要不要荡高点儿?”揽月从屋内走出,抓着秋千的绳索问道,   “不用。”焉谷语慢悠悠地晃着秋千,心想,他已经进宫了,何时才会有后头的事,应该也还有一段时间吧?   “听说焉伯伯要你跟逍遥侯的儿子定亲,是不是?”倏地,一道男声凭空飞来。   这声音是贺良舟。   焉谷语脚下一点稳住秋千,她抬眸往前看去,只见贺良舟冷脸站在一丈外,依旧是高束发的劲装打扮,瞧着十分精神。“良舟哥哥。”   “是不是?”贺良舟又问了一句,神情间有些急迫。   焉谷语站起身,她晓得他的心思,也晓得焉夏致的心思,只得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不了主。”   贺良舟不快地动着下颚骨,“那我问你,你喜不喜欢他?”上回他离开之后原是要回家让父亲来提亲的,不料临时接到个剿匪的任务,一来一去便耽搁了。   没想对方会问得这般直接,焉谷语哑口了。她是想断了贺良舟的念头,但要她说自己喜欢谢卓凡,她也确实说不出。“暂时还谈不上喜欢二字。”   “既不喜欢为何不拒绝?”闻言,贺良舟面上又放了晴,继续道:“我相信,只要你不喜欢,焉伯伯一定不会逼你嫁给谢卓凡。再说了,那谢三郎是个懦夫,事事只晓得听他娘亲的话,半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你若是嫁过去,有你苦头吃的。”   焉谷语不解地眨着眼,询问似的看向贺良舟。她都不晓得这事,他怎么晓得。   见她看来,贺良舟面上一红,“你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说着,他匆匆往脸上擦去。   “没东西。”焉谷语忙道,她很清楚贺良舟为何会来与她说这些,然而不管鞋卓凡是不是懦夫,婚事都不是她一人的事,“谢伯母为人和善,我若是没做错事,她应该不会对我如何的。”   “你真是……”贺良舟急了,他急了便要骂人,“笨姑娘。现在是没什么,可一旦到了事上就来不及了。到时你肯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焉谷语默然,陆赢的事她不能说,而且说了也无用。   她不说话,贺良舟更急了,甚至以为她真喜欢上了谢卓凡。老实说,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喜欢焉谷语,自小到大,他一向眼高于顶,从不对任何姑娘倾心。直到一次宴席上,有人说,他这样的骄子只有焉谷语能配。   一开始他还不觉得如何,后来被人说得多了,他越看焉谷语越觉得她跟自己相配。   她这么弱,这么不聪明,而他,身子强健,脑子也聪明,确实般配。   “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所谓人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就是这个理。”   “我知道。”焉谷语垂落眉眼,轻声吐出三字。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眼下情况紧急。   “知道就别答应,免得毁了一辈子。”贺良舟还道焉谷语听进了自己的话,剑眉飞扬,“看样子你是想通了,你面子薄,我去替你跟焉伯伯说。”   不等焉谷语回话,贺良舟便跑出了风铃院。   他跑得实在快,快得像是一道风,焉谷语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良舟哥哥!”她反应过来时,当即提起裙摆去追,没想刚出院门便撞上了焉夏致。   焉夏致站在道上,双拳捏得紧紧的,眼眶里泪珠直打转,瞧着像是要哭了。“你是什么姐姐!你对得起我么!”   焉谷语顿觉尴尬,柔声道:“夏致,我对良舟哥哥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然而此刻焉夏致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冲着她骂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抢走我的母亲又来抢良舟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真恶心,我讨厌你!”   她每说一句,眼眶里的湿意便加一分,却硬生生忍着没让眼泪掉下。   这几句话,焉谷语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声音也冷了,“夏致,我从未喜欢过他,也没想过要抢走他。”   “骗人!你就会骗人!”焉夏致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人。   焉谷语烦扰地吐出一口气,既然焉夏致来了,她便不去追贺良舟了,免得多生事端。   *   进宫后,赤獒被安排在永兴宫。   陆赢怕他适应不了皇宫里的生活,遂让蔡允先过来伺候一阵子,顺道也摸摸他的脾气心性。毕竟对于这个儿子,他知之甚少。   赤獒养伤期间,他下了道令,谁都不得来永兴宫,看望关心也好,好奇试探也罢,都不成。   待赤獒养好伤,行动自如了,陆赢便召他去了御书房。   近来,帝都城里总在传一件事,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说陆赢带回皇宫的皇子根本不是寻常人,而是斗奴场的斗奴,且皇子的面上还留着斗奴场里的印记。   皇子是斗奴,这无异于将皇家颜面踩在地上践踏。   陆赢本想从源头上堵住流言,奈何根本查不到来源,只能勒令城里的百姓闭嘴。但他知道,让人闭嘴并不能解决问题。   “父皇。”赤獒进门,站得笔直规矩,甚至有点局促。   陆赢看向案前的少年,他面上那两字委实刺眼。只要那两字在,他就堵不住百姓的嘴,也会让自己脸上无光。   所以他想了个法子。   “赤獒这名字太难听了,朕打算重新给你取一个,从今日开始,你叫陆皑。”   赤獒愣了愣,陆皑……这不就是焉谷语在梦中喊的名字?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瞧赤獒出神的脸,陆赢问。   赤獒低着脑袋,状似委屈地摇了摇头。   陆赢面上染了层愠色,他真看不得一个皇子出现这样的神情,跟个奴才一样,唯唯诺诺的。“抬起头来,你是朕的儿子。皇子要有皇子的气势,往后,朕会让太傅亲自教你念书,也会让大将军叫你习武骑射。从今日起,你必须将斗奴场里的一切都忘了。你记住,你是朕遗落在民间的儿子,不是斗奴场里的斗奴,清楚了么?”   赤獒怯怯地瞄了眼陆赢,忙不迭点头。   陆赢无奈地叹息一声,面上愈发严肃,“那好,你现在告诉朕,你觉得陆皑这个名字如何?”   “儿臣,不喜这个名字。”赤獒小声道,说完,他又瞄了眼陆赢的脸色。   “为何不喜?”起初陆赢神色如常,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又沉了,“你别告诉朕,你还是喜欢赤獒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成,朕不准你用。”   “不,儿臣也不喜这个名字。”赤獒继续摇头,说得万分诚恳,“父皇,儿臣给自己取过一个名字。惊蛰,二月初三的惊蛰。”   “惊蛰?嗯……倒也不是不行。”陆赢不解赤獒的心思,思索片刻道:“这样,朕为你改一个字,作为皇子,理应关心社稷泽被苍生,蛰改为泽,如何?”   赤獒并不懂“泽被苍生”的意思,但只要这个名字在,他就无所谓。“嗯。”反正他心里清楚名字的由来便好。   “好,以后你就叫陆惊泽,至于赤獒这个名字,你最好忘得干干净净。”陆赢望着自己的可怜儿子,极为有耐心地教导他。   “儿臣知道。”陆惊泽乖巧点头。赤獒这个名字,带给他的记忆多半是血。而陆惊泽这个名字,从遇见她开始,是他最好的记忆。   陆赢咳嗽一声,沉吟道:“眼下,外头都在传些不利皇家的流言,朕打算堵住他们的口,你可愿做出牺牲?”   牺牲?陆惊泽疑惑地阖了阖眼皮,“儿臣愿意。”如今他人在皇宫,不答应还能如何。   “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陆赢目露赞赏,起身道:“朕找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你换皮,换去你那一身伤疤和面上的烙印,如此,你便能与过去割裂,重新做人了。”   “换皮?”陆惊泽迷茫地念着这两字。   其实换不换皮,能不能重新做人,他并不在乎。他当皇子只是想寻得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及靠近她罢了。   “对。”陆赢绕过书案在陆惊泽身前站前,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日那位大夫便会去永兴宫,等你换完皮,休息几日,朕带你去祠堂祭祖,正式让你认祖归宗。”   “嗯。”陆惊泽应声,神情淡淡的。   “还有一件事……”说起当年的承诺,陆赢稍显迟疑。他若对外宣称陆惊泽是刘云袖的儿子,那帝都城里的百姓必然又有话说,所以这几日他想了一套说辞。   “当年,朕曾经承诺你母妃和皇后两人,谁先诞下皇子,谁便是皇后。至于你被送出宫这件事,朕彻底查过,那晚确实是皇后先生的太子,不过皇后身侧的黍嬷嬷与你母亲有仇,暗中将你换成了狸猫。”陆赢别过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说来都是黍嬷嬷的错,朕已经处死她了,希望你别太在意。自然,朕也有错,有错在太过武断,害你吃了十几年的苦。你能原谅朕么?”   陆惊泽眸光闪烁,立马接道:“儿臣从未怪过父皇,何来原谅二字。父皇能带儿臣离开斗奴场已是天大的恩赐,儿臣感激都来不及。至于太子之位,儿臣从未想过,也没那个本事。”   对于陆惊泽这话回答,陆赢觉得满意的同时又觉得这个儿子实在太过自卑,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什么话。   “别贬低自己。只要你好好学习太傅与大将军教你的东西,纵然比不上太子也不至于太差,比一般公子哥肯定绰绰有余。等你换好皮,去冷宫见你母妃一面。好了,你下去吧,朕还有要事处理。”   “是,儿臣告退。”说完,陆惊泽往后退了出去。   *   当天夜里,陆惊泽出了皇宫,他出宫只为一件事,去见焉谷语。他带着面具,一路问人才走到丞相府。   丞相府在侧道上,不算太显眼。   陆惊泽望着眼前不怎么高的围墙,足尖一点便跃上了墙头。   里头的人几乎都已睡下,只剩下几个家丁提着灯笼到处巡逻,而这些人对于他来说跟没有是一样的。   他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找到第三间院子时看到了屋顶上的两人,焉一焉二。   这两人他认识。   “呼啦啦”,忽来一阵微风,吹得廊上的风铃叮当作响,甚是清脆好听。   陆惊泽斜靠墙角,暗暗琢磨着,不管走正门还是从后头翻窗都得将焉一引开。于是,他捡了颗石子,偏头弹在巡逻的家丁身上,故意引得他们朝他看来。   “啊,我,我好想看到个白影。”   “哪儿呢,在哪儿呢!”   “那儿呢那儿呢!”   三个家丁推推搡搡地朝这边走过来,陆惊泽随即往旁一转。他们什么都没瞧着,又怕焉谷语出事便去问焉一焉二有没有见着可疑人。   焉二半躺在瓦片上,瞌睡得有点迷糊,呓语道:“哥,你去看看,我在这里守着。”   “嗯。”焉一纵身跃下屋檐。   见状,赤獒飞快绕到风铃院后头,用匕首隔开了窗棂上的木栓,进去之后再关上窗户,动作一气呵成,做得悄无声息。   一进屋,他便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味,这味道他已经许久没闻过了。   他取下面具左右环顾,借着外头的昏暗月光打量焉谷语的闺房,姑且还算宽大。外间放有古琴棋盘,书架靠墙,墨香味浓厚。   里间摆着一张屏风,屏风后头便是床榻。   不知为何,进她闺房,他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而这感觉跟他在竞场上用剑将野兽钉在地上的感觉差不多。   他放轻脚步,缓缓撩开珠帘进入内室,珠帘落下时,一颗也没碰撞,平平稳稳。   飘逸的云纹帐帘下,焉谷语闭眼躺着,着一件单薄的亵衣,三千青丝全散在枕头上,面容圣洁而美丽。   他拢起眉头,眼神越来越黯。她有多圣洁,便会衬得他有多肮脏。   此刻,他心里爬满了阴鸷的念头。   陆惊泽坐下身,伸手欲触摸榻上的少女,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嘲弄地勾起唇角,撩着她的长发把玩,她的长发又顺又滑,犹如流沙一般在指尖滑落。   “嗯……”焉谷语呢喃一声,不悦地睁开眼,见着面前的人时瞬间吓了一跳。梦?她定睛一看,这是自己的闺房,而梦中他从未来过自己的闺房。   不是梦。   她心思百转,暗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丞相府,还知道自己的闺房。所以,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眼前的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帐帘内看起来格外透亮,像是野狼的眼睛,幽幽的。   焉谷语心头狂跳,不解他为何而来,她害怕地坐起身,试探道:“赤獒?”   沉默良久,陆惊泽开口,“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倘若我觉得自己脏,你便会来净化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又携着清寒之意。   焉谷语被问住,她确实这么说过。可眼下只有他们两人,还是在她的闺房里,她莫名紧张。   “是不是?”陆惊泽逼近。这三字他咬字略重,气势迫人。   他一近,微凉的气息便往她面上扑,焉谷语心里发怵,不由抓紧了身上的被褥,硬着头皮道:“是。”此刻气氛怪异,她果断转了话题,“你的左脚痊愈了么,还有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都好了。”陆惊泽轻声说道,他压制着骨子里的劣根性,俯身靠近她,蛊惑道:“现在,我想要你净化我。” 第43章 还不够   “……”   焉谷语懵了, 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倘若此刻不是夜里,倘若他们不是在她的闺房里,倘若床榻上不是只有他们两人, 她一定不会觉得“净化”这两字也能有暧昧的意思。   “你不愿意?”陆惊泽挑起狭长的眉。   瞬间,幽暗的眼神罩了下来, 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宛如水蛇一般蔓上肌肤,焉谷语不由瑟缩了一下,愈发用力地抓紧被褥。   “扑通”,“扑通”……她胸腔里的跳动渐渐加快,是怕的。这样的他更像是梦中的陆皑, 而不是斗奴场里的赤獒。   成了皇子之后, 他周身的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更冷, 更利。   她猜不透他今晚来做什么, 只得将话语放柔,刻意讨好道:“我没有不愿意, 你坐着, 我去给你拿佛经。”   佛经?听得这两字, 陆惊泽眉心纠结, 一把拉住掀开被子正欲起身的焉谷语, 冷声道:“我不听佛经。”   他声音里的不耐烦和厌恶尤为明显,焉谷语不明所以,又怕惹恼他自己吃亏, 便坐了回去, “好, 你不听我就不念。”顿了顿, 她试探道:“要不,我给你说些浅显的道理?”   陆惊泽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光靠嘴上说并不能净化我的身心。”仿佛是压低了嗓子,他这句话听来有些沙哑。   焉谷语愣住,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要我如何?”   “靠近我。”他张开薄唇,慢慢地吐出三字,很轻,却又很清晰。   焉谷语讷讷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们的脸相距不到两寸,早已过了男女之间该有的防线。“我们这样已经很近了。”近到他的呼吸都进了她的衣领,在皮肤上掠起了细密的麻。   “不够。”陆惊泽俯下身,将她困在双臂与床头围栏间。他牢牢地锁着她,眼中泛着类似挣扎的情绪,似乎在寻求她的帮助。   “你要做什么?”焉谷语惊恐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紧紧靠在围栏上,退无可退。   眼前的男人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然而这危险里又带着钩子,勾人靠近。   她紧张得呼吸紊乱,一下比一下急。   仿佛是发现了什么,陆惊泽偏头笑了笑,邪气道:“你的呼吸声真好听,越急越好听。”   这话怎么听都有调戏的意味。焉谷语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急促的呼吸声便从鼻尖透了出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此刻,他跟梦中又不大一样了。   梦中的陆皑将恶和疯放到明面上,起码她知道他会做什么,而今晚,她根本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你是要我抱你么?”黑暗中,她问出声。   闻言,陆惊泽收了笑,长翘的羽睫跟着轻轻一颤。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想要的,不只是她抱他,应该是更近一步的东西,可他又偏偏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他烦躁地拢起眉心,生生凹出两道折痕。   两人靠得近,焉谷语立马觉察出了他呼吸间的戾气,心头愈发慌乱。她怕死,怕与亲人分离,怕看不到明早的日光。   情急之下,焉谷语攀住了陆惊泽的双肩,她凑过去,温温柔柔地亲在了他的右颊上。亲完之后,她双颊绯红,小声问道:“这样够近么?”   “……”   瞬间,瞳孔一张,陆惊泽隐约触摸到了方才烦躁的缘由。他眯起眼,直接将她按到了柔软的被褥上。   这一下又快又猛,跟野狼扑过来一般。   “啊!”焉谷语失声。   “谁!”   屋顶上的焉一焉二听得声音赶忙跳下来,“咚咚咚”地敲响房门,“小姐?小姐?”   “快走!”焉谷语急中生智,当即推了陆惊泽一把,“被我爹发现我就再也不能见你了!”   陆惊泽还不大懂礼教之事,一脸疑惑,不过焉谷语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先离开。   随后,窗户飞快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仿佛没人来过一般。   “嘭!”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焉一焉二焦急地跑了进来,站在屏风后头问,“小姐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焉谷语揪紧衣领,想起方才不由松了一口气。他那样子真吓人,像是要吃了她。“做噩梦了而已。”   *   翌日。   蔡允带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和宫里的六名御医来了永兴宫。   陆惊泽平躺在床榻上,默然看着几个大夫准备换皮用的器具和药材,太监们在门窗上钉上木条。   据老大夫说,刚换上的皮肤不得见光,否则缝合的地方会留疤。   他收回目光,留恋地抚着自己的右颊。今日他要换皮,换了皮,这印记就没了,而他昨晚去见她也有这原因,想以赤獒的脸见她最后一面。   至于为何,没有缘由,就是想。   她亲他的时候,他发现一件事,再近一点也不止是她亲他。   还要再近……   “殿下。”等那几人准备好,蔡允看向榻上的陆惊泽,提醒道:“老大夫说,换皮时会疼痛难忍,他有麻药,不过麻药伤脑子。”   “不用,我不怕疼,开始吧。”陆惊泽无所谓地脱下衣裳,面容平淡。在斗奴场多年,他早便将疼这个字忘了。   对于他来说,身上的疼再疼也就那样。   这话说得利落冷淡,饶是见多了人的蔡允也觉得心惊。他看向陆惊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六皇子在斗奴场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竟受了这么多伤,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皮,他都不忍再看了。   “这位皇子,草民得罪了。”老大夫上前,蔡允便往后退了几步,安静地守在床榻前。   其中有两御医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摆着一排奇形怪状的薄刀。只一眼,蔡允便低下头去,他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满室寂静中,他听到皮肉被割开的声音,接着,染血的布条被扔在地上。   渐渐地,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熏得人反胃。   蔡允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还不至于失态。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煎熬地站着,地上散了一堆染血的白布。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老大夫才放下刀具,不住地赞叹陆惊泽,赞他竟然这么能忍,真就一声都没喊过,只在换脸皮时皱了一下眉头。   自然,陆惊泽皱眉并非是因为疼,而是他记得,有人不仅摸过这两字,还亲过。   没了这两字,她兴许就不会亲他的脸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失落。   “殿下再忍忍,快好了。等换完了皮,殿下定是个美男子。”说着,老大夫在陆惊泽身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药膏,再用厚厚的白布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做完一切,他才转过身看蔡允,“蔡公公,换好了。”   语毕,他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其他御医也跟着放松下来。毕竟换皮之事有风险,且对方又是皇子,兹事体大,可以说,他们今日是提着脑袋来的。   “好,咱家带你们去领赏银。”蔡允吐出一口气,重新端起拂尘,对着陆惊泽道:“殿下,老奴先去办事了,随后再过来伺候。”   “嗯。”由于全身都被白布包裹,陆惊泽根本说不了话,只能从喉间应一声。   *   这晚,焉谷语又做了个梦,梦里她进宫赴了中秋晚宴。   宴会上有几百人,赤獒坐的位置离她稍远,她在瞧他,而他却像是没瞧见她,只顾自己喝酒。   之后,乌楚国的使节来了,献了两箱金银财宝与一群舞姬。舞姬献舞时,陆观棋一说,陆赢便将其中两名舞姬给了赤獒。   赤獒笑着收下舞姬,结果没多久就中了毒,一直卧病不起。   ……   清晨,焉谷语从梦中醒来,秀丽的柳眉整个倒竖着。梦中一切她都记得,尤其记得赤獒与那两名舞姬离开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不舒坦了。   念及昨晚亲他的事,她便开始擦自己的唇瓣,越擦越使劲。   “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揽月进入内室,一脸不解地望着焉谷语。   闻声,焉谷语放下手,冷脸道:“没什么。洗漱。”   ……   两刻钟后,陈鱼进了屋,“语儿,你打扮好了么,谢夫人和谢三郎来了。”   “谢三郎?”焉谷语从梳妆台前站起。算算日子,一月时间早到了。可她这会儿正烦呢,根本不想见人,更别说是那个谢三郎了。   “你爹让你去见见他们。”陈鱼面露为难,无奈道:“你也知道,你爹那个脾气。”   “我打扮好了,姨娘,我们走吧。”焉谷语弯起唇角,温婉一笑。陈鱼待她好,她自然也不会让陈鱼难做。   “嗯。”陈鱼是看着焉谷语长大的,见她笑容勉强便叹了口气,心道,谁让那人只是个斗奴。忽地,她想起前些日子外头传的流言,再联系焉谷语去斗奴场的事,恍然道:“语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之前的那个心上人,他是不是……”   “姨娘,我没有心上人。”焉谷语打断陈鱼,笑吟吟道:“我们快走吧,让人家久便是失礼了。”   陈鱼看出了焉谷语的情绪,也不多嘴,柔声道:“好。”   *   前厅。   谢卓凡与谢夫人王氏坐在客位上,王氏约莫四十五六的年纪,眉宇间颇有英气,气势十足,相较之下,谢卓凡的气势要弱一些,长得倒是还算俊俏,就是眼神不怎么坚定,怯怯的。   见焉谷语过来,谢卓凡双眸一亮,起身欣喜地喊了一声,“谷语妹妹。”   焉谷语进入前厅,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谢公子,谢伯母。”她与谢开颜虽是手帕交,却不常见谢家的三个儿子,因为谢家家大业大,事多。   “嗯。”王氏拿目光上下打量焉谷语,越看越满意,便对陈鱼道:“你看看我这记性,都忘了是来跟你学绣花的了。”   陈鱼会意,主动站起身来,临走前又补了一句,“语儿,我与你谢伯母先去后院了,你有事喊一声。”   那两人一走,焉谷语愈发觉得尴尬,尴尬地想逃。   谢卓凡时不时往焉谷语瞄一眼,他想,两人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再者,他是男子,理应先开口,“谷语妹妹,一月前,你父亲与我父亲商量过我们俩的婚事。”   说到此处,谢卓凡的话开始磕磕绊绊,“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焉谷语斟酌一番,如实道: “谢公子,我与你都不曾见过几面,也不了解你……”   后头的话,还没等焉谷语说完,谢卓凡直接接了她的话。“无妨无妨,我们往后可以多见见面,仔细了解对方,没事,我不着急的。”   他说得腼腆,期间也不怎么敢看焉谷语,“谷语妹妹,你也不用急着答应婚事,我们可以试着处处看,若是你觉得我为人可靠能做丈夫,我们再成婚,若是……”他停下声,将面庞垂低,“若是你觉得我们不合适,那,那便算了吧。”   焉谷语搭不上话,便拿起身旁的茶杯呷了一口,现在她才知道一件事,对着一个不喜欢的男子有多难开口。   如此一想,她又记起了昨晚的梦,可恼!“哼!”   谢卓凡并不晓得焉谷语为何要哼,还以为自己的话惹得她不高兴了,整个人跳了起来,“对不住,谷语妹妹,是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气,我改,我改,你告诉我,我哪里说错了,我马上改。”   “……”焉谷语一脸莫名其妙,出于礼貌便跟着站起身。她暗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浪费双方的时间。“对不住,谢公子,我其实已有心上人了,只是我爹瞧不上那人的出身……”   “谷语妹妹,你别说了。”谢卓凡听懂了焉谷语的话,整个人都蔫儿了,“我晓得你的意思。”   看对方神色不佳,焉谷语便捡着好话说,“谢公子,你为人正直善良,一定有许多姑娘倾心于你。”   谢卓凡苦涩地扯起嘴角,好心道:“谷语妹妹,既然焉相瞧不上那人,说明他肯定不值得你托付终身。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毕竟嫁人是一辈子的事。”   “好,多谢谢公子的好意,我会仔细考虑的。嘶……”焉谷语装作痛苦地扶着额头,软声道:“谢公子,我身子不大舒服,先回去歇着了。”   谢卓凡略微失落,却也不好强留焉谷语,“既然你身子不适便先回去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嗯。”焉谷语状似虚弱地点点头,随后往厅外瞥去,她一瞥,揽月飞速跑过来扶人。   *   陆赢接回陆惊泽后,黑蛇闲着无事又在斗奴场里待了一月,日日缠着猎隼去竞场比试,奈何猎隼怎么也不搭理他。   这天,杜成峰将黑蛇,也就是杜家四公子杜煊,从斗奴场里赎了出来。   “驾!”两人一路骑马赶回将军府。   自打贺良舟跟焉问津提亲那日起,焉夏致便跟失了魂儿一样,整日只想待在外面,一刻也不愿待在丞相府,更不愿跟焉谷语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迷迷糊糊地走在主道上,任由行人碰撞也毫无反应。今日天气甚好,但她却觉得天塌了。   她脑中一直回响着焉问津跟她说的话,“夏致,良舟从未喜欢过你,他喜欢的一直是语儿,你死了那条心吧。”   “良州哥哥……”   “哒哒哒”。两匹骏马迎面奔来,行人都识相地让开了路,唯独焉夏致还站在路中央,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让开!前头的姑娘,快让开!”杜煊在马上大喊,嗓门开到极致,然而焉夏致就是什么都听不见。   眼看马匹就要到达焉夏致面前,杜煊瞬间掉转马头,“吁!”他使劲扯住缰绳,骏马仰天长啸,前蹄高高扬起。   “啊!”焉夏致被眼前站起的骏马吓了一跳,双腿登时一软摔在了地上。   杜煊跳下马,矮身去扶焉夏致,这一看,他鬼使神差般地合上嘴,顺道咽了口口水。“姑娘,你长得真好看。”   焉夏致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回神,慢慢对上面前的男人。男人正伸手扶着自己,他身材壮硕,长相也是粗犷不羁。她猛地推开他,厉声喝道:“松开你的脏手,不准碰我!”   “哦,哦。”杜煊直愣愣地盯着焉夏致,忽地开始傻笑。他不晓得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但他见到焉夏致的第一眼,就觉得焉夏致是他要娶的姑娘。   杜成峰坐在马上,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也不催。   “对不住了姑娘,方才吓到你了吧?我跟你道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杜煊一眨不眨地盯着焉夏致,像是看不够似的。   焉夏致被杜煊的目光看得恼火,不悦道:“难道你爹娘没教过你什么叫礼字么?看样子是没教过了,怪不得这般无礼。这般无礼的眼睛迟早被人戳瞎。”   “是,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看你。”杜煊不舍地收回目光,一说话又往焉夏致瞧了过去,“姑娘,你可有哪里伤着,要不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不用了!登徒子。”焉夏致狠狠地瞪了眼杜煊,转身便走。   “姑娘,姑娘!”杜煊一动不动地盯着焉夏致离去的方向,“哎呀!”他猛地一拍脑袋,懊恼道:“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我晓得她是谁。”杜成峰轻笑一声,提醒道:“快上马,我们先回将军府去,爹有要事找你商量。”   “嗯。”杜煊敛起心中的旖念,利落上马赶回将军府。   *   十日后,永兴宫。   陆惊泽坐起身,任由御医一层层揭开布条。   待白布完全被揭开,御医连连感叹老大夫的换皮术,简直是鬼斧神工。原本满是伤疤的皮肤如今已如婴儿一般细嫩,再看脸,少了那两字确实是俊美无双。   “殿下真是好相貌。”   陆惊泽弯起薄唇,瞧着像是在笑,眼中却没一点笑意。他抬眸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新皮白净无暇,一道疤也没有。   这么光的皮肤,他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由身到心都是脏的,即便换了层皮也是脏的,还不如一脏到底,脏才渴望被人净化。   交待几句注意的事项后,御医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蔡允带着尚衣局的人过来,为陆惊泽量身定做衣裳。皇子要做的衣裳种类可多,有常服,常服又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样十件,还有祭祀时穿的衣裳,暂定三件,以及参加宴会时穿的衣裳,暂定八件,一共五十一件。   陆惊泽张开双手,眉宇冷峻,姿势也硬,活似一尊雕塑。   女官在旁记录,小宫女小心翼翼地展开布尺,一靠近陆惊泽便涨红了脸,却又忍不住瞧了一次又一次。   “嗯?”陆惊泽不快地拢起眉骨。他不喜这人的眼神,纵然跟拍卖会那晚焉谷语的神情相似,可他却觉得难看,难看到叫人厌恶。   见状,蔡允立马接过小宫女手中的布尺,亲自给陆惊泽丈量,“殿下,老奴来吧。”   “嗯。”陆惊泽点头,眉骨舒展。   女官侧脸瞪了眼小宫女,小宫女满脸委屈,低头退了出去,“殿下可有喜欢的花色?”   花色?陆惊泽思索片刻,脱口道:“蔷薇。”   “好。”女官点头记下。   那两字入耳,蔡允手上动作一僵。蔷薇这花色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焉谷语。他又想,六皇子一直在斗奴场里,怎么可能会碰到焉谷语。   最后他告诉自己,只是巧合罢了。   *   翌日。   陆赢安排了祭祖仪式,全皇室的皇子都被喊了过来,共七名皇子,三名公主,再加辛白欢,众人一道去往祠堂。   “六弟。”陆观棋从旁过来,看清陆惊泽的脸时明显怔了一下,很快,他恢复如常,笑得温柔和煦,好似春风,也胜似春风。   陆惊泽走在人堆里,一转头便对上了陆观棋。他眼底情绪翻涌,面上却不露山水,“五哥。”   “待会儿验明血脉后,父皇便会正式认你,也会将你昭告天下。听父皇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恭喜。”陆观棋一个字也没提斗奴场,反而像是不认识赤獒了。他拍着他的肩头,俨然一副关爱弟弟的兄长模样。   陆惊泽抓住陆观棋话的重要字眼,问道:“如何验明血脉?”   “看到前面的祠堂了么?”陆观棋缓步走着,示意陆惊泽看向前头的祠堂,“只要你的血能打开祠堂大门,那便是皇室的血脉。放心,一滴血便够了。”   “血?”陆惊泽心头一慌。他并不晓得祭祀还有验血这一出,蔡允也从未提起。   他不是麋鹿,他的血又如何能开得了祠堂大门。待会儿若是穿帮了,那便是欺君之罪。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观察四周的人,前头是陆赢,身侧是陆观棋和年纪最小的十一皇子。有陆观棋在,他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拿十一皇子的血。   陆惊泽沉着脸,最后还是将目光定格在了十一皇子身上。   不管冒险与否,都是一个机会。   眼看祠堂就要到了,陆惊泽即刻抖动手臂,让袖中的刀片滑落。 第44章 真身世   “皇兄。”正当陆惊泽准备出手时, 陆珏呜呜地叫了一声,迈着小短腿扑到陆观棋身前,扯着他的衣袖撒娇道:“我走不动了, 要抱抱。”   他说话奶声奶气的,小脸圆圆的, 煞是可爱。   陆观棋好笑地蹲下身, 将陆珏抱了起来,宠溺道:“真是个小懒鬼。”   陆惊泽眯眼望着两人,陆观棋这一抱便是将他唯一的机会夺走了,因为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大门并非一般的大门,而是个精妙的机关。圆盘上头盘旋着两条石头做的龙, 正面而对, 一左一右,两龙嘴之间嵌着一块圆球形的血髓古玉。   陆赢转过身, 一脸庄严地望着陆惊泽, “惊泽,你过来。”   闻言, 陆惊泽立马收了袖中的刀片。他平稳地走上前, 在陆赢身前站定。“父皇。”   “这里便是祠堂, 里头供奉着我们陆家的列祖列宗。”陆赢抬起下巴, 指着双龙之间的古玉道:“待会儿你将自己的血滴在古玉上头, 若真是我们陆家的血脉,这祠堂大门便会开启。”   “嗯。”陆惊泽点头。这一刻,他心里确实慌了。   随后, 蔡允捧着匕首过来, 众人纷纷看向陆惊泽。   陆观棋单手抱着陆珏, 目光时刻注视陆惊泽。之前的皇子斗奴谣言便是他命人散布的, 为的就是让陆惊泽名誉扫地。但他万万没想到,陆赢会使出“换皮”这一招。   真在斗奴场待过的人身上如何会没有伤疤,而陆惊泽身上没有伤疤,谣言当然不攻自破。   “……”   陆惊泽缓缓拿起托盘上的匕首,思绪万千。他倒是不怕死,只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其次,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若真因此功亏一篑,他着实不甘心。   “惊泽,你怎么了?”辛白欢一眼看出陆惊泽的犹疑,好意出声提醒。   她从陆惊泽出现起便开始观察他,观察得很是仔细,在她看来,这少年长得确实像刘云袖和陆赢,但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人何其多。不说其他单说皇宫,刘云袖与一人长得就有八九分相似。   说起那人,辛白欢不由想起了一件当年的疑心事。“若是怕的话,让蔡公公帮忙吧。”   “皇后。”陆赢喝住辛白欢,随后对着陆惊泽道:“朕问过御医,这点小伤不碍事,你放心。”   “嗯。”陆惊泽应声,扬手一划。瞬间,白皙的皮肤开了道鲜红的小口子,他将割破的手指放在古玉上头,任由鲜血滴落。   “啪嗒”。   鲜血沾上古玉,慢慢铺开,接着,古玉里头的血色开始上下翻滚,像是要活过来了。   陆惊泽屏息盯着古玉,神情紧绷,右手再次在衣袖中握紧了刀片。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陆家血脉,身上的血也铁定开不了祠堂大门。到时假冒皇子之事败露,陆赢便会下令杀了他。   而此刻,陆赢就站在他手边,他自信能制住他。   陆惊泽摆开肩头,做足了擒拿陆赢的准备。   谁想,古玉动了,绕着一个方向在龙爪之间转了起来,片刻后,只听“咔”地一声,祠堂大门开了。   陆惊泽怔怔地看着前方,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血能打开祠堂大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蓦地,他想起了那个疯女人,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那些女人有什么好,她们只贪恋你的权势地位,根本不是真心爱你。”   原来,他也是个皇子。   呵呵。陆惊泽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祠堂大门一开,辛白欢眼中的期待全化成了灰烬。   众人进入祠堂,陆惊泽拜过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正式入了陆家族谱,赐名“陆惊泽”,按照年纪正好排第六。   *   祭拜完列祖列宗后,众人各自回宫,夜里才去未央宫一道用晚膳。   “回宫啦。”陆珏趴在陆观棋肩头,好奇地看了眼走在身旁的陆惊泽,“六哥哥。”   “嗯?”陆惊泽偏头看去,正好对上陆珏的天真模样。想起儿时的自己,那些孤寂痛苦的记忆在脑中闪过,他面上猛地掀起一道阴冷的杀气。   “啊!”陆珏被这眼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陆观棋怀里。   见状,陆观棋低头看向怀中的小不点,关切道:“怎么了?”   “没怎么。”陆珏躲在陆观棋怀中,脸埋得深深的,不敢再看陆惊泽。   陆观棋温柔地摸着陆珏的脑袋,似乎是在安抚他,“六弟,你初来皇宫多半难以适应这里的生活,往后若是有哪里不懂的,或是有其他问题,尽管来找我。”   “嗯。”陆惊泽含笑点头,眼底却沁着尖锐的寒芒。如今他还没在皇宫里站稳脚跟,报仇的事自然急不得。   “那好,我先送十一弟,不,现在该叫十二弟,我先送十二弟回平朔宫了,你慢走。”说罢,陆观棋抱着陆珏往一侧走去。   “五哥慢走。”陆惊泽站在原地目送陆观棋远去,唇角的弧度飞速压平。   *   从记事起,他便被养在寺庙里,除了一方院子哪儿也去不得,直到那天,有个老人将他带离了寺庙。   一路上,他问过老人为何要带走,问过他们要带去哪儿,还问过他爹娘是谁。然而老人只说他们要去塞外,至于其他的,他什么都没说。   时间久远,他不记得那是什么寺庙了,再者,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寺庙兴许早没了,真要查起来估计什么也查不到。   陆惊泽负手在后,大步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中,广袖随风而扬。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深得有如刀刻。   他在脑中暗暗回忆。寺庙是查不到,但人或许能。   纵然那女人见他次数不多,但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脸。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年纪很轻,眉宇间却覆满了幽怨之色。   她究竟是谁,为何会与陆赢生下他,又为何要将他养在寺庙后院,生怕人见着。   这一点,陆惊泽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晴空万里,时值六月,天气炎热,日头更是毒辣,晒在新换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陆惊泽伸出手,任由单薄的衣袖滑落,露出一节被晒红的手臂。他厌恶地拧起眉头,转身进了遮阳的长廊。   忽然,迎面走来一名女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华贵。   对上来人时,陆惊泽浑身僵直,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他出神地瞧着她,眸色不住地变幻,翻涌,最后归于沉寂。   恍惚间,那些零星的画面再次在脑中浮现,几乎全是苦的,唯一一点温馨便是她不发疯的时候,她会给他穿衣裳,会给他梳头。   然而这画面很快便裂开了,轰然倒塌,比午夜里的昙花还要短暂。   “你是,惊泽?皇兄刚认回的民间儿子?”陆祈宁停下步子,温婉地瞧着陆惊泽,姿态优雅端庄。   陆惊泽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心头暗潮涌动,面上反倒一派平静,故作疑惑道:“抱歉,我初来皇宫,许多人都不认得,请问你是?”   “傻孩子。”陆祈宁笑了,上前道:“我是长晋公主,是你的姑姑。”   这话犹如利箭一般,直接扎进了陆惊泽的心,此时此刻,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姑姑。”他轻声喊着,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容于世。   不过他也总算晓得她为何经常发疯了,因为求而不得,因为有些东西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结果,谁都改变不了。   “姑姑。”这一次,陆惊泽喊得大声了些。咬字咬得极重,重得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生挤出来的。   “……嗯。”陆祈宁听得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一听陆惊泽的声音,她便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还有事先走了,晚宴见。”不过几个呼吸,陆惊泽便敛了所有情绪,朝着陆祈宁礼貌地点了点。   “好。”   陆祈宁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身来,她忍不住往回看了眼陆惊泽。   不,不会的。   她使劲摇头。许久之前,管家告诉过她,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在去塞外的途中被强盗害死了。念及这事,她心头剧烈一疼。   陆祈宁深吸一口气,果断将心底那点奇怪的感觉抹去。   *   晚宴是个小宴,在座的全是皇室,大大小小十几人,坐了满满一桌。   席间,欢声笑语,每人都给陆惊泽敬了一杯酒,庆祝他认祖归宗,至于真心与否,那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这顿饭陆惊泽吃得味同嚼蜡,半点滋味都没有,只觉讽刺。   以前,他不晓得自己的爹娘是谁,以为自己是个野种,而今,他晓得了爹娘是谁,反而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个野种。   饭后,陆惊泽出了宫,直奔丞相府,轻奢熟路地进了焉谷语的闺房。   许是知晓身世的缘由,今晚他尤为烦躁,迫切地想见她,想让她靠近他,净化他。   他轻声关上窗户,一转身便看到桌上放着一碟子糖粒,不禁想起她在斗奴场里给他的那些。他径自走过去,拿了颗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直到抿化了。   似乎,没之前的甜。   “太子哥哥……”焉谷语在梦中呓语。   听得这几字,陆惊泽闪电般扭过头,朝床榻看去,视线凌厉。   今夜,焉谷语又做了那个梦,梦到陆皑当了皇帝,父亲为保丞相府周全将她送进皇宫。离去前,父亲告诉她一件事,陆观棋死了,是陆皑杀的。她捂着脸,哭倒在了父亲怀里。   梦境中哭,焉谷语在现实中也跟着哭了出来,“太子哥哥……”   带着哭腔的四字极为刺耳,刺得人耳朵疼。陆惊泽蹙起凛冽的眉梢,他大步行至床榻前坐下,冷声问:“你喜欢陆观棋?”   焉谷语没答,低低地哭着,哭得压抑且痛苦。她在梦里,又如何能听到现实里的问话。   陆惊泽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漠然凝视床榻上的人,眼中光芒渐渐变得扭曲起来。   都说梦中出真话,而她在梦里喊陆观棋的名字,还为陆观棋哭。   由此可见,她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只是他信了,所以觉得她后来是真心待她好。其实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她待他好全是为了得到他的承诺保住焉问津。   真是个会算计的聪明女子,知道他怕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   陆惊泽讥诮地哼了声,喉间上下翻滚,似乎在极力忍耐。他伸手擦去她颊边的泪,放在唇边吮了吮。   是咸的,也是苦的。   “你对赤獒好是为了利用他。”他俯下身,靠近她耳边问道:“是不是?”今晚,他尤其想问这一句,想将自己对她的渴望全部捏碎。   “是。”梦中,恰巧焉问津问了她陆观棋的事,焉谷语便答了一句。   “……原来这才是你的心里话。”陆惊泽起身走下床板,一袭白衣被夜色染得十分晦暗,他将嘴角扯到最大,笑在黑暗中,犹如开了大片的彼岸花,妖冶而诡异。   *   离开丞相府后,陆惊泽的面容苍白不少。半道上,他在街角墙边看到白狮留下的暗号,一路找了过去。   白狮不同于其他斗奴,行动自由,前天,他收到族人的回信,便在街角留下记号,方便陆惊泽寻他。   为等陆惊泽过来,白狮特地在望江楼订了间房住下。   “哐当”,房门被人打开。   沉睡中的白狮被吓得一个机灵,困意全无。看清来人后,他急忙起身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到了地上,“小人见过殿下。”   “找我什么事?”陆惊泽坐下身,眉眼冷峻,在烛光下看来有种病态的阴郁。   “殿下,小人的族人来信了,说是找到了生死蛊,只是那几个老东西不大肯卖。”白狮伏着身子,如实将信上的东西念了一遍。   陆惊泽看向桌上的蜡烛,眸光闪烁,似是不解。“生死蛊?”   见状,白狮便道:“生死蛊分为生蛊和死蛊,服用生蛊之人会将受到的疼痛伤害悉数转移到服用死蛊的那人身上,故而,服用死蛊之人消耗巨大。”   “是么。”听后,陆惊泽的声音淡淡的,不怎么热忱。   白狮抬头觑了他一眼,试探道:“殿下还要么?”   陆惊泽闭口不答,他抬手拨弄着燃烧的烛芯,并不在意它是否会灼伤自己,许久才道:“倘若你将生死蛊给我,我便将斗奴场交由你打理。”   “……”白狮瞪大眼睛,听这意思,殿下是要杀了张寇锦。他思索着,待在陆惊泽身旁虽然危险,但收益也大。“谢殿下赏识,小人一定竭尽全力拿到生死蛊。”   “嗯。”陆惊泽收回手,起身进了黑夜。 第45章 你喊我   帝都城里, 百姓都晓得一件事,长晋公主陆祈宁是个大美人,也是个命苦人, 出嫁没多久丈夫便死了,之后, 她独自住在公主府, 皇上念她膝下无子在外孤苦便让她时常进宫来住。   然而陆祈宁并未经常进宫,只是偶尔来小住一段时日。   晚宴结束后,陆观棋本想回东宫,碰巧在御花园里撞上了陆祈宁。她正坐在凉亭里赏月,青丝如瀑般垂在腰侧, 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记忆中, 陆祈宁出嫁后很少笑,要笑也只对一人笑。   陆观棋思量片刻, 一步步朝陆祈宁走去, 朗声道:“姑姑怎的独自一人在这儿赏景?”   闻言,陆祈宁缓缓转过头来, 岁月并未在她面上留下多少痕迹, 反而细微的缺点更令人有记忆点, 也更引人沉迷。她下巴偏短, 犹自带着少女之态, 五官又浓丽,怪不得会压了一众真少女,夺得美人榜第二的名头。   “……”   陆祈宁呆呆地望着陆观棋, 目光迷蒙, 仿佛正在透过他看另一人。然而没多久, 她的神色便恢复了清明, “是你啊,观棋。”   “自然是我,不然姑姑以为是谁?”陆观棋笑着在陆祈宁身旁坐下,优雅地整理起了衣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陪姑姑赏月吧。”   陆祈宁眨着眼,轻声道:“方才没瞧清楚,以为是你,等你走近了我才瞧清,真的是你。”   “姑姑还真会说话。”陆观棋心里清楚,也不多说,“这些年,姑姑难道没想再嫁一人么,以姑姑的才貌再加身份,想娶姑姑的人一定很多。”   “你啊,就会拿我寻开心。”陆祈宁没好气地瞪了陆观棋一眼,叹息道:“我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嫁什么人,还不如一人乐得自在。”   说着,她靠向漆红的柱子,眉眼间全被幽怨充斥着。   “姑姑,柱子上冷。”说罢,陆观棋拉过陆祈宁,将她按在了自己肩头。   陆祈宁面上一红,微微挣扎起来。毕竟陆观棋是个大男人了,她不能再同以前那般对他。   “姑姑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么靠着我么。”陆观棋侧过头,手上动作压得恰到好处,既让陆祈宁起不了身,也不会伤着她。“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肩膀小,姑姑说靠着我硌得慌,如今我成年了,肩膀宽,应该不会硌得慌了。”   陆祈宁扯着陆观棋的手,羞赧道:“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如此不好,叫人瞧见了免不得要说闲话。”她扯了几下,奈何根本挣不脱陆观棋的手,最后只得作罢。   而且此时,她确实需要一个肩膀,一个可以安慰她内心寂寥的肩膀。   见对方不再挣扎,陆观棋这才仰头看向远处的圆月。今晚的月很圆,很亮,很美。   夜色静谧,皇宫里点着无数宫灯,像条金灿灿的河,流蜿蜒流淌。   不知不觉中,陆祈宁靠着陆观棋睡着了。   陆观棋用余光看向陆祈宁,黑白分明的眸中荡着一层浅浅的温柔,这温柔与看其他人的温柔截然不同,他看其他人,温柔在外,看陆祈宁,温柔在里。   别人都道他是多情之人,实际则不然,他对任何人好 ,却从不对任何人留情。因为他同陆祈宁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别人或许不晓得,但他却晓得陆祈宁心里的那人是谁,他能与她这般亲近,也是仗着自己跟那人长得像罢了。   时间一点点溜走,夜色渐深,偶有晚风吹来,陆观棋悄悄搂住了陆祈宁的肩头。   忽地,陆祈宁不安地呓语起来,“孩子……是娘亲对不住你……都是娘亲不好……”   陆观棋愣住,暗道,姑姑哪儿来的孩子。她嫁过去半年那人就死了,他们俩根本没孩子。还是说,她与别人生过孩子?   不,绝不可能。陆观棋立马否了这个念头,他不信陆祈宁会做出那样不守规矩的事。   “姑姑?”陆观棋试探着喊了一声。   陆祈宁似是在梦中,低低地哭了起来,“娘亲不是有意打你的,对不起,娘亲只是忍不住……”   陆观棋默然听着,神情微妙。他移动视线看向远处的夜空,隐隐约约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来。七岁之前,他很粘陆祈宁,但陆祈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外出,至于去哪儿,公主府里没人晓得。   这一作想,他面上当即冷了下来。   “哥哥住手,你不能伤他!”惊叫一声,陆祈宁整个人都坐了起来,她祈求似的看着陆观棋,满脸惊恐,仿佛还没从梦中转过来,死死地拉着他的手道:“我求你,千万别伤他。”   说完,陆祈宁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人是谁,她连忙放开手,抬起衣袖遮掩面颊。“对不起,我方才做噩梦了。”   “姑姑方才做的什么梦,能不能与我说说。”陆观棋关切地瞧着陆祈宁,方才,他没错过那一声,“哥哥”。   “没什么。”陆祈宁摇头,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嗯。”陆观棋立在凉亭里不动,静静望着陆祈宁远去。   莫非……他动了心思。   *   祭祖验明血脉后,陆赢便下了一道诏书,昭告天下自己认回了六皇子陆惊泽。至此,陆惊泽正式在永兴宫住下,由太傅徐也与大将军杜冠甫亲自授课。   这天,徐也说起了伦理纲常。   “殿下,做人首先得明白伦理道德,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值得做,什么又不值得做,这便是做人的道理,其中又有,五伦,五常,四维,八德,待会儿老臣与殿下一一道来。”他拿着一本册子,慢悠悠地绕着书案,边走便讲。   陆惊泽端坐在书案后头,听得甚是专注认真。陆赢说他学不过陆观棋,他偏生不信。   “而这人伦关系通常分为五种,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听到这处,陆惊泽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开口问道:“老师,兄妹结合不符伦理,对不对?”   “啪!”徐也手中的书册掉在了地上,他一脸震惊地望着陆惊泽,厉声道:“六皇子切莫胡言乱语,伦理纲常是万万乱不得的。在我们彧国,兄妹乱了伦理做出苟且事会被处以绞刑。”   “绞刑?”陆惊泽眼神凝聚,冷言问道:“若是他们生下了孩子呢,这个孩子会如何,也会被处以绞刑么?”   徐也捡起地上的书册,灼灼地望着陆惊泽,大义凛然道,“这等违背天道之人不配活着,按理该当众处以火刑,给世人警醒。”   “要处火刑啊……”陆惊泽随手翻着面前的书册,神色平淡,几乎看不出一点情绪。   “哗啦,哗啦……”书页翻动,在安静的屋内听来尤为清晰。   霎时,徐也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他忍不住看向窗外,心道,明明是艳阳天,为何背后有种森寒的凉意袭来,真真古怪。   “老师在看什么?”对方久不说话,陆惊泽便提醒了一句,“为何不继续说了?”   “没看什么。老臣失态了,还请殿下恕罪。”徐也被喊回神,捏着书册继续讲课。   *   午后,陆惊泽去了冷宫看望刘云袖。   冷宫位于皇宫边缘,地势偏僻,屋瓦门墙早已破败不堪,与其他宫殿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又有大片林木挡着,最易被人遗忘。   “奴才见过六皇子。”守门的两太监正靠着大门打盹儿,听得脚步声便醒了过来,匆匆扶正帽子行礼。   “开门。”陆惊泽走上前,冷冷地吐出两字。   “是。”守门太监打开铜锁,一人一边,用力推开了生锈的大门。   “吱呀”,大门一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当即扑面而来,陆惊泽不由皱了皱眉头,撩起衣摆跨入门槛,   冷宫跟其他宫殿自是没得比,入眼之处全是残破老旧的东西,院子里杂草丛生,将原有的石头路都淹没了。   他抬起眸子,一眼看到坐在石桌子上的刘云袖,她抱着个手臂般高的木偶人,长发凌乱,面上也脏兮兮的,嘴里喃喃地念着,“孩子,屋里冷,母妃抱你出来晒晒太阳,晒晒就不冷了。”   陆惊泽站在石桥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刘云袖,望得久了,愈发想笑。   正常的母亲哪儿有不爱孩子的,即便是疯了也爱,而他的母亲却不是,他的母亲只会骂他打他。   “呵呵。”他自嘲地笑了声,大步上前,对着刘云袖喊道:“母妃,儿臣回来了。”   算起来,终究是他杀了麋鹿,不管怎么说,他都该让刘云袖见见自己的儿子。   刘淑妃慢慢抬起脸朝陆惊泽看去,浑浊的眼球蓦然亮起,如同点燃的蜡烛一般,然而不消片刻,她眼中的光芒又火速黯淡下去,暗下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陆惊泽心思几转。她这是看出来了?   刘云袖不理,他也不自找没趣,转身退了出去。   *   一连几日,陆惊泽都待在永兴宫里,学文学武。期间,许多人都来瞧过他,有送东西的,也有单纯来玩的,还有来冷嘲热讽的。   所有人都来了,唯独陆祈宁没来。至于她为何不来,他并不在意。毕竟她的出现只会让他记起自己的肮脏出生。   她不来,他还能骗骗自己,当一当刘云袖的儿子。   夜里,沐浴过后,陆惊泽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捏着那条帕子闭眼沉思。他脑中一直回响着焉谷语那晚说的梦话。   她待他好是为了利用他。   近来,他在宫里也听了不少流言,那些个太监宫女都说她与陆观棋是郎才女貌,两人不知有多登对,就连辛白欢也属意焉谷语做太子妃。   他嗤笑出声。陆观棋就是个虚伪小人,她究竟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   不知不觉中,他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愤懑地想将这帕子撕成碎片。然而最后,他将帕子收进了衣衫里。   他交叠双手枕在脑后,阴暗地想着,她既进了他的世界,岂有再出去的道理。那日郊游他便告诉过她,不该招惹他,他是给了机会的,是她自己不走,也是她要靠近他。   不走,那就待一辈子。   她喜欢陆观棋,他就杀了陆观棋,叫她再也喜欢不了。   越想越无心睡眠,陆惊泽利落地坐起身,踩着夜色出了皇宫。   *   丞相府。   临近子时,屋檐上的焉一焉二睡意颇重,不约而同地合起了眼。近来焉谷语不曾出门,也无人来找她,他们的看守便没之前紧了。   陆惊泽从后窗进入房中,刚跳下窗便觉鼻尖药味浓厚。他下意识看向药味浓厚的方向,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青瓷碗,里头还有半碗黑漆漆的汤药。   斗奴场的地牢里时常无光,他过了那么多年,在黑夜里视物自然比一般人要强。   他拿起药碗凑近鼻尖闻了闻,味道跟上回的药味不大一样。是新药。   他一直都晓得,她身上有股好闻的药味,而只有长期喝药的人才会如此。但他从来都不晓得她有什么病,她也从未提过。   如此一想,他再次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她究竟有什么病,需得长期喝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会死,他心里就跟缺了道口子似的,空荡得厉害,比听到她喊陆观棋还空荡。   永兴宫里的宫人或多或少都会提及焉谷语,他听过不少次,他们说她命好,曾有算面先生给她批言,说是近者延年益寿。   既如此,她又为何会得病。他想不通。   兴许,她只是身子弱,需要喝补药罢了,与生死无关。   陆惊泽烦躁地放下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   少女正闭着眼,呼吸均匀,瞧着像是睡熟了,嘴角却压得很紧,看样子是在做梦,且是一个不大好的梦。   他冷哼,怕是又梦到陆观棋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焉谷语喊了一句,“太子哥哥……”这回的语气跟上回不同,不是伤心,而是不敢置信。   此刻,焉谷语确实在做梦,梦到了两月后的中秋晚宴,梦到陆观棋与乌楚国的使节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她离得远,根本听不清。   “……”   陆惊泽收拢五指,紧握成拳。   “太子哥哥”,这四个字,他每听一回,心头的杀意便会重一回。他冷冷地看着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跟那个疯女人没什么两样,她们都只将他当做工具,有用则哄,无用则弃。   这个世上没人会关心他,也没人会真心待他好。   她喜欢做戏,那便做好了,只要她只对自己做戏,真心与否,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想通了,陆惊泽慢慢松开手,漫无目的地动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终于,他俯下身,用极轻极冷的语气在她耳畔说道:“你再喊一句,我就杀了陆观棋,再将他做成人彘。”   “太子哥哥……”似乎与他作对一般,焉谷语又喊了一句。   陆惊泽听得呼吸都重了几分,粗暴地用手指按住焉谷语的嘴,不让她再说。碰上她娇嫩的唇瓣时,他愣了一下。   她的唇很软,比寝殿里的天丝被褥还软。   鬼使神差般地,他摩挲起了她的唇瓣。   “嗯……”睡梦中,焉谷语感觉到有东西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嘤咛一声,难受地睁开眼。   这会儿,檐上的风灯全灭了,屋内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人,但她能听到身前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至于是谁,她猜都不用猜。   她一醒,唇瓣上的手便收了回去。   “赤獒?是你么?”   面前的人不作声,那双眼睛却是雪亮无比,宛如出鞘的长剑。   焉谷语怔了怔,突然记起前几日的皇榜。他如今是皇子,有新名字了,不再是斗奴场里的赤獒,她这么喊他是大不敬。   “谷小姐……”陆惊泽眯眼看她,调子凉凉的,直言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尤其冷,冷得像是淬了冰。   焉谷语心口猛然一跳。她掀开被子下床,做了个施礼的动作,战战兢兢道:“臣女焉谷语,见过六皇子。”   她不懂,他上回既来了丞相府就该知道她是焉谷语,而不是什么谷小姐。上回不说,这回兴师问罪,是什么道理?   陆惊泽侧身坐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她说话气息平稳,并不像是病了。他不由松口气。   “……”   满室黑暗,满室寂静,静得可怕。   焉谷语顿觉奇怪,他上回来时明明还算正常,怎么今晚像是浑身带刺儿。是宫里头发生大事了?可她什么风声都没听着。   他如此模样,她也不晓得该不该开口。   “听宫里头的人说,你爱慕太子多年,谷小姐,要不要我在父皇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好让他给你们俩赐婚?”陆惊泽盯着她,眼神幽幽。   虽然他这话听着平淡,可焉谷语却觉出了其中的渗人,渗人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摇摇头,低声道:“我对太子哥哥只有兄妹之情,还请殿下别乱开玩笑。”   “太子哥哥”这称呼陆惊泽听得烦躁,但她说自己与陆观棋只有兄妹之情,他心头的烦躁顿时散了一半,还剩一半,所以他又追问了一句,“当真?”   “当真。”焉谷语暗自揣测着陆惊泽问这话的心思,兴许,他是打算对付陆观棋了,梦中之事终究还是会成真,“太子哥哥不喜我这样的女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喊陆观棋左一个“太子哥哥”,右一个“太子哥哥”,却喊自己六皇子,陆惊泽使劲磨着后槽牙,嘲弄道:“父皇既认你做了义女,我如今也是皇子,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哥哥?”   闻言,焉谷语瞬间呆住,并非为他的话,而是梦中陆皑也说过同样的话。陆皑抱着她睡时便会在她耳边说这话,像是嘲讽,又像是作弄。 第46章 六哥哥   黑暗中, 焉谷语不说,陆惊泽也不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渐渐凝固, 带着一丝压迫感。   “殿下是在生臣女的气?”许久,焉谷语开口。她估摸着, 他该是查到了当年的事, 知道父亲牵扯其中,所以觉得她一直在骗他。   她不安地想着,自己做那么多事难道一点都没改变他么?倘若之后的事还是与梦中一般,那她就得下点猛药了。   “为什么不喊我哥哥?”陆惊泽又问了一句,他往前倾了倾, 牢牢地盯着她, 似乎非要求一个答案。   焉谷语兀自站着,他今晚气势吓人, 她很想逃, 但她不能逃。为了活命,她不仅不能逃, 还得继续做戏。   不过一个称呼, 能有什么。   “六哥哥。”   哪怕她的声音再小, 在安静的屋内都会被衬得异常清晰。之前, 她总喊陆观棋“太子哥哥”, 从未觉得有什么,可今日喊陆惊泽“六哥哥”。   她不知怎么的,心头羞恼, 面上也开始隐隐发烫。   软糯甜腻的声音入耳, 陆惊泽神色微变, 一把将焉谷语拉到了腿上, 在她开口叫喊前,他先捂住了她的唇。   “唔!”   焉谷语惊诧地瞪大双眼,她从未坐过男子的腿,羞得面上涨红,随即挣扎起来。可他扣得紧,她怎么也挣不开,于是更慌了,生怕他乱来。   她想,他在皇宫里这么多日,肯定学过礼义廉耻。这般对她定是在惩戒她欺骗他。   如此一琢磨,她便不挣扎了,强忍羞意坐着。   “男女授受不亲,请殿下放手。”   陆惊泽岿然不动,他的手还捂着她的嘴,她一说,唇瓣便时不时摩擦着他的掌心,弄得他手痒,跟着,心也痒了,这似曾相识的滋味让他想起了自己被下药的那晚。   一忆那晚,他的眸色便深了起来。   他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扣在她腰上,一用力,她整个人都扑向了他。   之前焉谷语还顾忌陆惊泽的身份不敢推搡,这一下过后,她忍不住了,两手并用去掰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陆惊泽任由她掰开捂嘴的手,扣在腰上的手倒是没松,他讥诮地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附身在她耳边道:“你那晚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呼出的气息携着素夏的热,吹上耳廓时酥麻一片。焉谷语不自在地往旁躲了躲,面上愈发热烫,“那晚,情况紧急,臣女不愿殿下难受,是不得已而为之。”   “情况紧急?不愿我难受?”陆惊泽拨高调子,说完之后便笑了,笑在喉间,阴恻恻的。他凑近她的面颊,捏着她的下巴道:“让我猜猜,主人费尽心机讨好我这个斗奴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看过你哥哥的画像,我与他长得并不像。”   语毕,他的气息一下子冷了下来,尾音带着一抹尖刻的戾气。   焉谷语不由咽了口口水,背后汗毛直立,以陆惊泽的性子,他猜到自己的目的之后定会更加疯狂地报复她。   这一来,她怕不是会死得比梦中还惨。   “我……”   没等她说话,他的手指便压上了她的唇,“嘘。”陆惊泽轻声吐出一个字,“别说话,让我猜。”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焉谷语心跳得厉害,快得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了。   修长如竹骨的手指从她唇上缓缓摩挲过去,暧昧地抚摸上了她的面颊。   很烫。他眨眨眼,似乎是不解,“主人的脸为什么这么烫,因为心虚?”   焉谷语一咬牙,一狠心,直接下了猛药,“不,因为我喜欢你。”   “……”陆惊泽被这简单的几字镇住,黑瞳闪电般地锁住她,里头墨色涌动。   焉谷语故作羞涩地别过脸,继续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该是我的,不知你在宫里可有读过《摩邓女经》,女见佛门弟子阿难一面后便要嫁给他,佛问女,你爱阿难何等,女说……”说到此处,她重新看向黑暗中的人影,一片模糊,本欲抚他的脸,想想还是作罢,“我爱阿难眼,我爱阿难鼻,我爱阿难口,我爱阿难声。”   陆惊泽挑着长眉,并不说话,眸中情绪却如易碎的琉璃一般。   “你说得对,我确实早就晓得你的身份。”为使假话听着更真,焉谷语便说了一部分真话,“起初,我接近你待你好是存了你将来能帮我的心思,但接近你之后,与你相处多次,我对你动了心。正如女对佛说的,我心悦你的脸,心悦你坚毅的性子,心悦你矫健的身手,心悦你为我挡雨的模样……”   “呵。”陆惊泽哼出声,似是嘲讽。   这些小意温柔的话自然是好听的,然而好听的话都是假的。   对方一句话都没回应,焉谷语内心忐忑,于是大着胆子将他的手按在面颊上,她偏过头,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柔情似水道:“六哥哥,我不要你日后如何了。我心悦你,你也心悦我好不好?”   陆惊泽不作声,也不动作,任由她在自己的掌心蹭,像只乖巧听话的小猫,钩出了他心里的一根线。许久许久,他才张开薄唇,冷声道:“我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你教我。”   焉谷语被问住了,好半晌没说话。她只爱过自己的爹娘,没爱过男人。但他问了,她便借机说道:“爱一个人就是要对他好,关心他,关心他的家人,不做伤害他的事。”   这叫爱?陆惊泽闭眼沉思片刻,随后,他将她抱上床榻,头也不回地走了。   “……”焉谷语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轻微摇晃的珠帘,心想,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愿他是信了。   之前,她是假装待他好,今后,她要假装喜欢他。不管成不成,她得都试。   *   东宫。   深夜,静悄悄的,书房里还亮着灯,灯下映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赤獒入宫之事来得突然,像是平地起的惊雷,陆观棋觉得古怪便命手下彻底查了一番。   “殿下,宫里和宫外的多嘴之人已经查到了。”一名穿着黑衣的侍卫跪在书案前。   陆观棋握着朱红色的笔,挥臂在宣纸上作画,力道时重时轻,平静道:“背后之人是谁?”   侍卫沉声道:“是斗奴场的老板,张寇锦。另外属下还查到一件事,张寇锦曾去过大将军府上拜访。”   “呵呵。”陆观棋轻笑一声,烛光在他面上结了一层暖意的晕,他挥笔的动作渐渐加快,又重又狠,叹息道:“他到底还是个生意人。可惜,一单生意不能二做。今晚月黑风高,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属下明白。”侍卫点头,当即起身离去。   画完最后一朵牡丹时,陆观棋停住手,笔尖重重点在花心上,直将墨水渗入下一张宣纸。   张寇锦动了其他心思,日后必定会反咬他一口。   看样子,他养的狗不怎么忠诚。而不忠诚的狗,只有死路一条。   陆观棋小心翼翼地拿起宣纸,默然欣赏着自己做的画,画上开了大片的牡丹,而牡丹中央坐着一位美人,人面牡丹相映红。   *   出了丞相府,陆惊泽一人漫步在主道上,零星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得孤寂。   他心底清楚,焉谷语说那一席话是在骗他,可他无所谓,她要能骗一辈子,那也无妨。   假话虽假,但它确实好听。   自小到大,没人教过他怎么爱一个人,他自然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但他知道怎么恨一个人,折磨他,杀了他。   “窸窸窣窣”,忽地,旁边的屋檐上响起动静。   陆惊泽眸光一闪,借力上了屋檐,只见一群黑衣人直奔一个方向而去。他心思一动,果断跟了上去。   子时一刻,乌云遮月,大风呼啸。   黑衣人进了城南张府,进门就杀,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刚出生的婴儿,一个都没放过。   他坐在不远处的树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人屠杀张府,杀得血流成河。不用猜他都晓得,是陆观棋下的手。   也好,省得他动手惹火上身。   “啊。”院子里惨叫声漫天。转眼间,张府上下三十五口人便被杀光了,尸体倒了一地,到处都是血。   完成任务后,黑衣人匆匆离开,找了一处地方自焚,半点证据都不留下。   陆观棋做事倒是干净。陆惊泽冷嗤一声,再次回到张府。   “嗯……”张寇锦捂着鲜血直流的腹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想走出张府,然而没走几步就跌在了地上。   陆惊泽踩着满地鲜血走过去,冷脸看着苟延残喘的张寇锦。   “是你……”视线中出现一双精致的云纹白靴,张寇锦慢慢抬起眼,看清来人时,他恨恨道:“我待你不薄,你竟派人来杀我全家!”   “不是我。”陆惊泽蹲下身,惬意地欣赏着张寇锦挣扎的模样,“是太子动的手。张寇锦,倘若你将断肠毒的解药给我,我兴许可以救你一命。”   张寇锦别无他法,咬牙道:“在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救我。”   陆惊泽站起身,笑道:“这里风景不错,你应该跟家人一道欣赏。”   “噗!”张寇锦气血攻心,呕出一大口鲜血,他伸手拉向陆惊泽的衣摆,颤声道:“我,我让白狮,给你,下了蛊,倘若我死了,你也得死……”   看着那只污秽的手染上衣摆,将雪白的衣裳弄脏,陆惊泽拧起眉心道:“你不妨爬着去问问白狮,他到底有没有给我下蛊。”   闻言,张寇锦瞪大眼,瞪得几乎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吐出一口鲜血,“你,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   他死死地拉着陆惊泽的衣衫,依旧不敢相信白狮会背叛自己。   “你弄脏了我的衣裳。”陆惊泽并指成剑,速速往下一划,直接割开了张寇锦拉着的那段衣摆。他径自进入书房,找了断肠毒的解药,以及张寇锦存钱的收据。   而他出来时,张寇锦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正要往外爬,眼看便要触摸到大门了。   陆惊泽行至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伸手轻轻一推树干,“哗哗哗”,落叶从上头悉数落下,他顺手接住一片落叶飞速掷出。   落叶快得带起一道流风,瞬间便割断了张寇锦的咽喉。   他又接了片落叶,置于唇边轻轻吹了起来,曲调低沉悲伤,像是一曲挽歌。   *   翌日,张府满门被灭的消息传到皇宫。   陆赢得知这事的时候甚为惊愕,立马让蔡允将陆惊泽叫来了御书房。   “惊泽,你老实告诉朕,张府灭门一事是不是你所为?”   “父皇,此事绝非儿臣所为,儿臣可以对天发誓。”陆惊泽跪下身,举手做发誓状,“昨晚儿臣哪儿也没去。这几日太傅大人和大将军教的东西太多,儿臣实在学不会,脑子发胀,便早早睡了。”说着,他摆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再者,儿臣与斗奴场渊源颇深,张寇锦要是死了,旁人看来一定是儿臣下的手,儿臣即便要杀他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你倒是诚实。”陆赢拿眼睛细细打量陆惊泽,他面容真切,确实不像是在说谎,何况他本就不信这事是他做的。这几日,徐也来他跟前提过,说陆惊泽资质平平,记性也一般,怕是成不了才子。   “唉。”陆赢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是个皇子,朕没让你文韬武略,才貌双全,但你起码得会认字,也得懂做人的道理,下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太傅大人,他不会嫌弃你的。至于杜老将军,他的脾气是不大好,但人是好的,你也不必怕他。起来吧。”   “是,儿臣明白,儿臣一定好好学。”陆惊泽用力地点着头,起身道:“父皇,张府真的被灭了么?”   陆赢沉下脸,他心里倒是有个答案。辛白欢。“一家三十五口,一个都没逃出去,凶手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查无可查。”   “那可真是造孽。”陆惊泽低头感叹,期间,他瞥了一眼陆赢,问道:“父皇,既然张寇锦死了,那斗奴场怎么办?关了么?”   经陆惊泽一提醒,陆赢倒是想起了叫他过来的缘由,斗奴场在帝都城里经营了数十年,每年上缴的税赋可多,就这么关了着实可惜。   “惊泽,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打算如何处置斗奴场。”   “这……”陆惊泽敛眉思索,小声道:“若是父皇没其他打算,儿臣想亲自打理斗奴场。”   “你?”陆赢愕然。   陆惊泽站直身,正色道:“父皇,儿臣如今是陆惊泽,不是赤獒,也不怕进斗奴场。何况斗奴场每年挣的银子不少,想必上缴的税赋也多,关了可惜。倘若儿臣接管它,儿臣定会将所得营收全部上缴国库。”   陆赢盯着陆惊泽看了许久,他想,这个儿子确实得找找自信,将斗奴场交给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好,斗奴场暂时交于你打理。”   “谢父皇。”陆惊泽双眸一亮,满脸欣喜。他踌躇片刻,纠结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想同父皇说。”   “何事?”陆赢随手拿了本奏章翻开批阅。   “儿臣,想娶亲。”陆惊泽如实道。   “娶亲?”听得这个词儿,陆赢放下奏章,打趣道:“你这年纪不用急着娶亲,再等等,等你学会太傅教你的那些东西,有些文采了,朕为你办个晚宴,到时适龄的贵女都会到场,你若是有心仪的姑娘,朕便为你赐婚。”   陆惊泽抬起眸子,眼尾慢慢展开,也不多说其他,“好。”   *   这日,艳阳高照,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热得闷人,揽月怕焉谷语中暑便将屋内的竹帘放下,随后走了出去。   焉谷语侧坐在书案前,手拿琴谱,眼睛在上面,心却不在上面。   一月之期已到,皇上却迟迟未招父亲回去复职。是不打算让父亲回去了,还是在逼她?   她看得出,父亲心里是急的,只是面上不曾显现。   “小姐,外头发生大事了。”没一会儿,揽月捧着一碟冰镇杨梅进门。她将碟子放在焉谷语手边,一字一字道:“奴婢听说,城南张府一家三十五口一夜之间全死了。今早,有人去张府找张管事,一进门便看到了满院子的死人,那场面,血流成河,直接把他吓晕了。”   揽月绘声绘色地说着,时不时加些可怕的表情,“官府查不到凶手,便将张府那些尸体全放在了义庄。也不知是谁下的手,真狠毒啊。”   焉谷语不动声色地听着,越听背后越凉。她猜,这是陆惊泽做的。虽然梦里没提过这事,但除了他还能有谁。   看样子他的心性是丁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残忍暴虐。   “揽月。”她想起自己还欠张寇锦两个人情,起身拉住了揽月的手,“你去钱庄取些银子,让人去义庄将那些尸体都埋了吧,再找个道士去超度他们的亡魂。”   “好。”揽月应声。   焉谷语满脸愁容,愈发担心陆惊泽的复仇计划会变本加厉,忍不住问道,“今日你在外头有没有听着关于那位新皇子的事?”   “没有。”揽月果断摇头,“就前些日子听人提过,说六皇子是斗奴场的斗奴,是皇室的耻辱,后来皇上带他去了东面城门祭天,自那之后起,便没人再说他是斗奴场里的斗奴了。”   “这是为何?”焉谷语不解,怎么他去一趟城门祭天,百姓就不说了。   “那日奴婢没出门,不晓得。”语毕,揽月走向桌边,正打算收了药碗,“嗯?”桌子上空空如也,她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儿有个碗,碗里还有半碗药来着,“小姐,你将药碗放到哪儿去了?”   “药碗?不是在桌上么?”焉谷语轻移莲步过去,一看空空如也的桌子,不由想起了昨晚。“难道是他……”   他拿她的药碗做什么?   揽月好奇道:“是谁啊?”   “没谁,这事你别问,就当是我打碎了。”焉谷语回过身,重新在书案前坐下。她坐下身,想继续看琴谱,奈何脑子里都是烦心事,怎么也看不下。“揽月,你再去买几本坊间的风月话本子来。”   “啊?”揽月呆呆地眨了眨眼,“哦。” 第47章 受委屈   “吁。”一辆华贵的紫檀木马车缓缓停在道上。   随后, 小厮跳下车舆,打开油纸伞,恭恭敬敬地举起。   “吱呀”一声, 陆惊泽推开车门,撩着衣摆走下了马镫, 姿态优雅, 面容俊美,引得道上行人频频侧目。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六皇子,上回皇上带他去东城门祭过天,我见过。”   “看看这气派,还真不像普通百姓, 像是天生的皇子。”   “前些日子还有人说六皇子是斗奴场里的斗奴, 面上有烙印,瞎说, 六皇子面上什么烙印也没有。   “我听宫里当差的亲戚说, 张管事一死,皇上便将斗奴场交给六皇子打理了。”   “他以前要真是斗奴又怎会过来, 肯定会一把火将斗奴场烧了。”   ……   旁人的话语, 陆惊泽充耳不闻, 他仰头望向对面牌匾上的三字大字, 眼底划过一丝刺骨的冷意。   前厅, 斗奴来来回回在调整座椅的位置,白狮也在。张落今日穿了身崭新的缮丝衣裳,正在指挥人办事, 动不动便要上手抽一巴掌。   “如今大管事死了, 我就是斗奴场里的大管事。你们都给我皮紧点儿, 谁要是不听话, 我立马扣光他的工钱。”   他趾高气昂地叉着腰,端的是一副斗奴场主人的模样,嗓门都比之前大了一倍。   “张管事,别来无恙啊。”陆惊泽跨入门槛,冷不丁出声。   听得这个声音,张落浑身一抖,嚣张的气焰瞬间蔫儿了。皇上来的那日他也在,虽不晓得暖阁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晓得赤獒走了,之后,张寇锦让其他斗奴扮成了赤獒的模样。   再后来,帝都城里传出流言,说是皇上刚找回的六皇子是斗奴场的斗奴,这些事一联系,他就是再笨也晓得赤獒的身份。   眼下见面,他不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想当初他可没少折磨赤獒。   “扑通”一声,张落跪倒在地,颤巍巍道:“小人见过六皇子。”   陆惊泽长腿一抬,勾了把椅子过来,懒散地往上一坐,笑着道:“张管事,皇上下令,斗奴场今后归我打理。”边说,他边把玩着手中的圣旨,姿态惬意,“不过你若是想要斗奴场,我便将它给你。”   “殿下说笑了,这是殿下的东西,殿下尽管拿去,小人只是个奴才,不,不不,小人只是条狗。”张落哆哆嗦嗦地说着,额间冷汗直冒。   “既然你不要,那这斗奴场我要了。”陆惊泽看着发抖的张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嘴角笑意愈发明显,然而他眼里却是冰冷一片。“张管事,说起来,许多事上我还得感激感激你。”   “砰砰砰”,一听这话,张落立马开始磕头,磕得一次比一次重。“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陆惊泽单手支着下巴,心里惋惜道,张落没什么亲人,他享受不到折磨他的痛快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当斗奴,二是……”   说到这处,陆惊泽故意顿了一顿,引得张落满脸希冀地抬起脸,他才道:“把衣裳脱了走出去,从此,我们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小人选二!多谢殿下开恩,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张落使劲磕了三个响头,麻溜地脱下外衣,小心翼翼道:“殿下,小人可以走了么?”   陆惊泽拿眼神打量张落,微抬下巴道:“全脱了。”   “……是。”张落半点不带迟疑,果断将全身衣物都脱了,佝着身子走了出去。   陆惊泽放下手,灿灿地笑了起来,笑容纯真如孩童。   张落除斗奴场外根本没地方可去,且他从斗奴们那里坑来的银子全放在斗奴场里,他如此走出去无异于一无所有。   白狮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顿感浑身发毛。   “你跟他有没有仇?”陆惊泽侧过视线,淡淡地问。   “有。”白狮如实点头,愤愤道:“二管事之前没少坑我银子。”   “那你报仇的机会来了。”陆惊泽无辜地挑起眉梢,轻飘飘道:“先找些人去欺辱他,再安排人去帮他,取得他的信任,顺道给他一点希望,再后来么,天不遂人愿,他的希望破灭了,走投无路,无人肯帮,最后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将他卖进了斗奴场。”   白狮屏息听着,越听越觉得陆惊泽会折磨人,手段阴毒。等陆惊泽说完,他飞快应声,“是。”   “你何时拿到生死蛊,这斗奴场何时交由你打理。”掸了掸衣袖,陆惊泽起站身,径自朝竞场走去,“对了,你让猎隼在前厅候着,待会儿我要带他回宫。”   “是。”白狮忙不迭点头。   前厅之后便是过道,过道尽头便是通往竞场的台阶。今日没安排竞赛,竞场里空无一人。   陆惊泽瞥了眼空荡荡的竞场,继续往前走。   暖阁,是他记忆中最柔软的地方。倘若没有焉谷语,他确实会一把火烧了斗奴场。   *   夜里,狂风大作,吹在门窗上犹如惊涛骇浪拍来。   寝殿内烛光憧憧,陆惊泽曲腿坐在床榻上,手里捏着一只青瓷碗。这青瓷碗是他从焉谷语的闺房里带出来的,剩下的半碗药他喝了。   不怎么难喝,甚至有点甜。   今早他拿着药碗去太医院里问过太医,太医们都说这是开给焉谷语的补药,他们瞧不出她犯头疼症的缘由,只能开补药。   此外,陆赢找的数百名能人异士也治不好焉谷语的头疼之症。   这倒是麻烦了。陆惊泽拧起眉头,他记得一件事,她怕疼。也不知白狮何时能拿到生死蛊。   “咚咚咚。”倏地,有人扣响了房门,“殿下。”   “什么事?”陆惊泽将药丸放在枕边,侧脸问道。   门外的小太监急切道:“殿下,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刘淑妃误服了驱虫药,性命垂危,皇上要您赶紧过去。”   陆惊泽阖了阖眼皮,心下了然,拿起外衣便走。   “轰隆”“轰隆”,半空中连续打了两声惊雷,跟着闪电落下,刹那间将黑夜照得甚是明亮,同样也照亮了凄凄惨惨的冷宫。   陆惊泽一进屋便看到刘云袖躺在床榻上,面上血色全无,嘴里不断有白沫涌出,已是奄奄一息。   陆赢与辛白欢等人站在床榻旁,太医们全都跪着,大气也不敢出。   “皇上饶命!”守门太监跪在地上,磕着头道:“奴才发誓,奴才没给淑妃娘娘下毒,是娘娘自己误服了驱虫药,求皇上明察!”   “拉下去杖毙。”陆赢冷声道,说后瞥了身旁的辛白欢一眼。   他一吩咐,侍卫便将太监拉了出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嗯……”刘云袖像是恢复了点意识,双眼渐渐清明起来,她费力地看向辛白欢,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怨毒,“你……”   辛白欢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哑声道:“云袖妹妹,是本宫对不住你,害你在冷宫里待了这么多年。”   “母妃!”陆惊泽匆匆行至床榻前,跪下身,握住刘云袖的手道:“母妃,你这是怎么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刘云袖,双眼通红,瞧着像是要哭了。   辛白欢本想坐上床榻演演姐妹情深,陆惊泽一来,她便没坐。   “你……”刘云袖挣扎着扬起脖子,她死死地盯着陆惊泽,狠狠抓着他,手指用力地有些痉挛,“你不……”   看清刘云袖的唇形,陆惊泽眸色一闪,暗中用力,直接震断了刘云袖的心脉。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劈下,下一刻,刘云袖眼中光芒尽失,嘴巴僵硬地大张着。   “母妃!”陆惊泽失声,悲痛地将面庞埋在臂弯间。   太监在旁高声喊道:“淑妃娘娘薨了……”   陆观棋直直盯着床榻上那张与陆祈宁有八分相似的脸,心头微妙。方才他没错过刘云袖看陆惊泽的神情,她像是不认识陆惊泽,而且是十分肯定的不认识。   奇怪。他不由存了个心眼。   出于愧疚,陆赢以贵妃之礼大办刘云袖的丧事,下令一月之内宫里不办喜事。   *   一月休养期结束后,焉问津在丞相府里是寝食难安,时时刻刻都盼着陆赢能传召他,恰逢刘云袖薨逝,他又等了一月。   这天,焉谷语刚用完早点,蔡允便来了,说是陆赢召见。   焉问津的脸蓦然黑了,沉声道:“语儿,你近来身子不适,过几日再进宫去见皇上吧。”   听得这话,蔡允一脸难色,求救似的看向焉谷语。   焉谷语站起身来,她晓得,陆赢迟迟不让焉问津复职是在逼她。所以今日这召见她非去不可。“爹,你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嗯。”焉问津无法,只能点头。他深深地吐了口气,额上纹路愈发清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焉小姐,随老奴走吧。”蔡允挥了挥拂尘,毕恭毕敬道。   “吱呀吱呀……”软轿走得平稳而快。   焉谷语不安地坐着,脑中闪过许多念头。直觉告诉她,陆赢今日兴许会更近一步,也会将话挑明。   她该怎么办……   许久之后,轿子缓缓落下,看来是到皇宫了。   焉谷语从轿子里头走出,去御书房之前,她顺手拉了个宫女,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宫女点头离开。   “语儿。”碰巧,贺良舟迎面而来,一脸欣喜地瞧着她,眸子铮亮。   “良舟哥哥。”焉谷语轻声道,不热忱也不冷淡。有焉夏致的事在前,她见贺良舟总觉别扭。   “你……”没等贺良舟说完,蔡允提醒道:“世子,皇上急着见焉小姐呢,你有什么话还是等焉小姐见完皇上后再说吧。”   “哦。”贺良舟捂嘴尴尬地咳了声,对着焉谷语道:“那,那你先去见皇上,我在外头等你,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宫。”   “好。”焉谷语愣了愣,点头应下。这次来见陆赢结果难测,贺良舟在外头等着兴许是件好事。“谢谢良舟哥哥。”   蔡允敛眉望着两人,面色愈发凝重。   随后,焉谷语进入御书房,矮身施了一礼,“臣女焉谷语,给皇上请安。”   “语儿,你可算是来了。”陆赢笑吟吟地从龙案后起身,大步走向焉谷语,伸手便去扶她。“跟你说多少次了,不必多礼。”   焉谷语记挂着父亲复职的事,没敢抽回手,强迫自己忍着。好在陆赢没做什么过火的事,扶了她一下便放开了。   “语儿,来,坐这儿。”陆赢率先在棋盘一侧坐下,伸手示意焉谷语坐另一侧。“朕批奏章批得脑子疼,你陪朕下下棋。”   焉谷语不敢惹恼陆赢,听话地在棋盘另一侧坐下。   陆赢对于她这乖巧的模样十分满意,他捏起棋罐里的黑子放在棋盘上,不经意间问道:“上回换的药如何,有效果么?”   焉谷语捏了白子落下,回道:“谢皇上关心,新药比之前的旧药好用。”   陆赢凑过去,细细打量焉谷语一番,“那便好。对了,朕昨日听人说,焉相近来在为你挑选夫婿,可有此事?”   闻言,焉谷语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她垂着眼帘,柔声道:“皇上听错了,没有的事。臣女还生着病呢,如何会有闲心考虑婚嫁。”   “嗯,你这怪病确实该治一治。”陆赢再下一子,关切又心疼地瞧着焉谷语。“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焉谷语勉强扯起嘴角,平静道:“这便是命,臣女已经看淡了。”   “不许胡说。相信朕,总有人能治好你的怪病。”陆赢听不得她这般说话,不快地斥了她一句,马上换了话题,“朕曾让焉相回府休养一月,如今一月之期早过了,你有何看法?”   “啪”,焉谷语松开刚拿起的白子,她起身跪了地,软言求道:“皇上,臣女求您了,让臣女的父亲复职吧,臣女发誓,臣女的父亲一心为国尽忠,为皇上效力,绝无他想。皇上,错过这样一位鞠躬尽瘁的贤臣,定是彧国的损失。”   陆赢放下棋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焉谷语,她跪地求情的模样楚楚可怜,双眼好似含了一池秋水,叫人心猿意马。“语儿,你父亲做得越好,朕只会越忌惮他。毕竟他始终都是外人,你说对不对?”   这一次,他是将话摆到明面上来了。   焉谷语捏紧双手,她心里很清楚,父亲若是没了官职,往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之前他强行变法得罪了朝中不少人,而那些人里肯定有心眼小的。   “语儿,你在想什么?”陆赢眯着眼,俯身拉住了焉谷语的手,用拇指轻轻抚着她的手背,“朕说过,你若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同朕说……”   焉谷语咬着唇,任由陆赢拉着手。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可以忍。   直到陆赢将手指插入她的指缝,她便如摸着毒刺一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正色道:“皇上曾说认臣女做义女,臣女既是皇上的义女,自然不是外人,那臣女的父亲也不是外人。还是说,皇上说话不算话?”   这几句话说完,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怕又慌。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不喜陆赢碰她,十分不喜。   她如此说话,还利落地将手抽回去,陆赢也不恼,反而赞赏道:“语儿,你很会说话。朕喜欢听你说话。”   焉谷语低着头,没接话。   “朕倒是不介意你在焉相身边再待一两年,但结果,朕希望能听到一个好消息。”说罢,陆赢又去牵焉谷语的手,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看着她颤抖的乌瞳道:“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陆赢不放手,焉谷语只觉浑身不自在,此刻,她全身知觉都涌到了手上。无奈之际,她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装病道:“皇上,臣女不舒服,想回去歇息了。”   “哪儿不舒服?”陆赢好笑地看向焉谷语,伸手便去探她的额头。“朕瞧瞧。”   那只手触上来时,焉谷语不禁往后一退,害怕道:“皇上,臣,臣女头疼症犯了……”   “别怕,朕让太医过来给你瞧,今日你多留些时候,陪朕看看奏章。说不准,朕一高兴,明日便能让焉相回来复职。”陆赢逼近一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搂她。   焉谷语慌乱地往旁躲去,恰好,衣袖带翻了棋罐。   “哗啦”一声,棋罐里的棋子掉了一地。   *   御书房外头,贺良舟正在小道上来回踱步,一门心思等着焉谷语出门。   他在心里琢磨着,待会儿与她一道回去该些说什么。想着想着,御书房里头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他心思敏锐,反应也快,身子如箭般往前冲去。   “站住,没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门口守卫横刀一拦。   贺良舟是个习武之人,听力比普通人要强上许多,他一靠近房门便听到了里头的话,是焉谷语的声音,他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和怕。“皇上,臣女身子不适,想回府歇息,还请皇上放臣女回去……”   这一听,他哪儿会不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怒气直从两肋处喷涌而出。   他握紧拳头正要上前,转念一想,挺起的胸膛又慢慢瘪了回去。   里头那人是皇帝,他能做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听得辛白欢的声音,贺良舟犹如抓着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辛白欢身前,焦急道:“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在里头出事了。”   “皇上出事了?”辛白欢面色大变,快步行至御书房门前大力一推。她是皇后,守卫自然不敢拦她。   “嘭!”   “皇上!”辛白欢进屋,贺良舟没敢进屋,忧心地等在外头。   只见屋内棋子撒了一地,焉谷语跪在地上,泪意盈盈,陆赢正在扶她。   见状,辛白欢不由觉得奇怪,疑惑地瞧了瞧两人,“皇上?”   辛白欢一来,焉谷语便松了紧绷的神经,这一松,她整个人都软了,差点没站稳。幸好她方才让人去延德宫喊了辛白欢过来,否则,即便陆赢不做什么出阁的行为,也足够叫她害怕了。   “嗯。”有人在,陆赢的动作便规矩了许多,慈爱地抚着焉谷语道:“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回去吧,朕改日去丞相府看你。”   “是,臣女告退。”一句话说完,焉谷语逃似的走了出去。   望着焉谷语远去的背影,辛白欢像是明白了什么事,她转头看向陆赢,温柔道:“皇上,方才发生什么了,怎么语儿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没什么。”陆赢瞧也没瞧辛白欢,径自去了龙案后头,“她的头疼之症犯了。”   “唉,语儿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头疼之症也是得了好多年了,原本臣妾属意她做太子妃,奈何观棋对她没那个意思。”辛白欢自顾自说着,时不时往陆赢瞥几眼。   前头那话入耳,陆赢即刻皱了眉,听得后头一句,陆赢的脸又渐渐放了晴。   辛白欢将陆赢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也不戳穿。毕竟他们俩之前还为当年的事吵过,眼下实在不宜再吵。   “皇上,臣妾陪你看奏折吧。”   *   一等焉谷语从御书房里出来,贺良舟便迎了上去,手足无措道:“你,你还好么?”   焉谷语面色惨白,她抿着唇摇摇头,随即快步往前走去。   这摆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贺良舟看得焦心,连忙拉住她的手问:“皇上他,他是不是……”   贺良舟一拉,焉谷语登时吓了一跳,惊叫道:“放手!”她使劲甩开了他的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万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贺良舟怔了一怔,讷讷地收回手。   焉谷语握着自己的手放在心口,走得更快了,低声道:“对不起。我想回家。”   “好,我送你回丞相府。”贺良舟像是明白了什么,便没再靠近。   他黑着脸走在焉谷语后头,暗暗责怪自己,方才为何不敢冲进去。里头那人是皇帝又如何。就因为他没冲进去,她才会受委屈。   一路上,焉谷语不由自主地搓着自己的手,搓得很是用力,她将头压得很低,根本没看路,一不小心便撞上了来人。   “啊!”   “六皇子。”贺良舟出声。   六皇子?那不就是……焉谷语慢慢抬起脸,目光严丝合缝地对上陆惊泽。这一看她才发现,他脸上的烙印没了,面前是张白皙无暇的脸。 第48章 吃醋了   “……”   陆惊泽迎光而站, 长发用玉冠高高竖起,着一身漆黑的锦衣,通身都写着皇室的清贵, 与斗奴场里的赤獒完全不像是一人。   她从未见过他没有烙印的脸,自然比有烙印的脸要好看, 且要好看很多。   “六皇子……”焉谷语回过神, 连忙退开身,垂眸道:“臣女方才失礼了。”   “不妨事。”陆惊泽平淡地回了一声,眸光在焉谷语面上如蜻蜓点水般划过,随后落在贺良舟身上,骤然一冷, 再看她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他的视线更冷了。   不知为何,每次见她与其他男人站一块, 他总觉得碍眼, 碍眼得控制不住杀意。   听得那平淡到陌生的声音,焉谷语有些恍神, 在她的记忆中, 他从不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她想着, 是因为在孝期的缘由么。   刘淑妃毕竟是他的母妃, 她一死,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这一月里他都没去丞相府,多半是还未从悲痛中走出。   她再次抬起脸,眼前的少年眉眼冷峭, 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灿烂的日光从树梢落下, 打在他身上也没染上一丝温度。   焉谷语张开口, 正想说几句安慰人的话。   “世子。”陆惊泽礼节性地朝两人颔了颔首,径自越过她走了,两人擦肩而过。   他走得很快,快得带起了一道风。   焉谷语没转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处,她抬手勾起鬓边拂动的发丝,将口中那些安慰人的话悉数收了回去。   “语儿。”贺良舟上前,却没敢靠太近,“怎么不走了,不舒服?”   焉谷语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走吧。”   *   自皇宫回到丞相府后,焉谷语忧心忡忡,想陆赢,想陆惊泽,想父亲,想自己,越想头越疼,头一疼便病了。   她一病,焉问津和陈鱼急得焦心,天天垮着脸,焉夏致也不怎么敢说话,丞相府里一时间死气沉沉的。   恰好,陆赢为焉谷语招揽的各地名医到了帝都,他们直奔丞相府,一个接一个地给焉谷语看诊,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调理身子的药方倒是开了一大堆。   焉问津无法,只得将他们开的方子全试了一遍。   没两日,陆赢来到丞相府。   风铃院里药味弥漫,熏得人头晕。   里间,焉谷语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像是陷入了昏睡,面色苍白如纸,下巴也尖了。   陆赢看得一阵心疼,不由叹了口气。他在心里责怪自己逼得太紧,可不逼得紧一些,这娇美的蔷薇花便不会是他的。何况他年事已高,等不了太久,也拥有不了太久。   没一会儿,焉问津进屋,跪地道:“老臣见过皇上。”   陆赢侧过头,冷哼一声,他心头有气,便将过错都推到了焉问津头上。“语儿的病是怎么回事,那日进宫还好好的,为何一回府就病了,你平日里都是如何照顾她的?若是你们丞相府不会照顾人,那好,朕来照顾。”   焉问津跪着身,腰杆却挺得直直的,“小女究竟是为何事而病,皇上心里应该比老臣更清楚。语儿自小患有头疼之症,大夫一直让她放宽心,可她一旦遇着了忧心事,这心自然就宽不起了……”   “放肆!”陆赢厉声打断焉问津,龙颜大怒。他狠狠地盯着焉问津,直言道:“焉问津,朕问你,你肯不肯让朕带语儿回宫,若是肯,朕立马让你复职。”   “回皇上,老臣不肯。”焉谷语仰起头直面陆赢,一字一字说得铿锵有力,“老臣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没几年好活,绝不会靠卖女儿来换取什么。”   “好。好。”陆赢捏紧手,连说两个“好”字。他压下满腔怒意,维持着身为天子的颜面,冷声道:“既然焉相没想清楚,那便在丞相府再休养一月吧。”说罢,他甩袖而去。   焉问津看向榻上昏睡的女儿,不禁叹了口气。他早便说过,女子生得太过美丽着实不是好事。   *   黄昏时分,谢开颜来了丞相府。焉谷语一直昏睡不醒,她便在风铃院里与焉一焉二聊天。   “啊!”   说话间,谢开颜瞥着陆惊泽跳上墙头,她下意识喊了一声。然而她反应也快,故意装作双腿软了,直直往地上扑去。“哎呦喂。”   “谢姑娘!”   “谢小姐!”   焉一焉二眼疾手快,一人伸了一只手去扶,“多谢。”谢开颜干笑,搭着两人的手站起,便在这间隙,陆惊泽进了主屋。   “唉……”揽月捧着刚熬好的汤药,正装备进入内室,忽地,颈上一麻,跟着全身都动惮不得了,话也说不出。   她眼睁睁看着手中的药碗被人拿走,怕得想喊人。   “哐当”,“哐当”,谢开颜匆匆推门又匆匆关门,立马给揽月解了穴。   “咳咳。”揽月松了口气,诧异地看着陆惊泽的背影,刚想开口便被谢开颜捂嘴了嘴。“唔!”   谢开颜怕外头那两人听见,极为小声道:“你家小姐的心上人来了,我们走,别打扰他们。”   揽月当即会意,使劲点头。   “嘭。”两人果断离去,顺道带上了房门。   陆惊泽丝毫没管那两人,他快步走近床榻,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之人,焉谷语一脸病容,苍白而憔悴,他心头猛地一抽,似是被人掐住了最软的地方。   “陆皑……”忽地,焉谷语张开口,念了陆皑的名字,“疼……”   听得这个名字,陆惊泽瞬间捏紧了手中的药碗。他一直想不通,她怎么会知道陆皑这个名字,就算是陆赢之前同她说的,她又为何在梦中喊他的名字。   陆皑,是他么?她梦到他什么了。   便在他思量间,焉谷语又念了一句。“你这样的人迟早下地狱……”   陆惊泽挑了挑眉,放下药碗俯身问道:“你希望陆皑下地狱?”   焉谷语正在梦中,恰好,陆皑也问了她一句同样的话,“你希望我下地狱?”她硬声回道:“是,我做梦都想你下地狱。”   陆惊泽不禁开始好奇焉谷语梦中的事,他坐下身,拔开她面上微微凌乱的发丝,追问道:“一个人去地狱太寂寞了。你愿意跟他一起下地狱么?”   这一次,焉谷语没回答。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无声的笑,似是自嘲,又似是高兴。   随后,焉谷语不知梦到了什么,秀丽的柳眉折得很是厉害,两手紧紧抓着锦被,状似十分痛苦   陆惊泽看得不快,使劲将她握住锦被的手掰开,牢牢包裹在掌心里。他包得很紧,紧得像是要将她的手嵌入掌心。   “……”   指尖的痛意将焉谷语带出了梦境,她难受地睁开眼,一眼看到床榻前的陆惊泽,“陆……六,六哥哥……”   陆惊泽将她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先是恼火,再是清明,慌张,最后是委屈和一点他看不懂的东西。因着生病的缘故,她的嗓音略微沙哑,听得人耳朵痒。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起来喝药。”   久病中,焉谷语身子虚弱,根本撑不起自己,她怯怯地看着他,也是故意博他怜惜,纵然他不一定会有“怜惜”这意识。“六哥哥,我身子没力,起不来。”   她没梳发髻,檀乌般的长发全散着,落在素白的亵衣上,美得像副水墨画。言语又温软,仿佛撒娇一样,真真惹人怜惜。   陆惊泽喉间一动,伸手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之后便没了动作。   许是梦中与他接触太多,焉谷语不怎么反感陆惊泽的动作,就是耳尖容易发烫。她背靠在他怀里,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我拿不动药碗,你喂我好不好?”   她说第一句时,陆惊泽没反应过来,说第二句时,他便反应过来了,她在做戏。但她如此,他心里是欢喜的。   陆惊泽拿起药碗,一勺勺喂给她,动作平稳。   他看着怀中的少女一口口咽下药汁,乖巧地依赖自己,空荡虚无的心口渐渐满了。   喝完药之后,焉谷语依旧靠在陆惊泽怀中,她念起他还在丧期便道:“六哥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你若是想念刘淑妃,或是觉得心里难过,都可以同我说。”   “她死便死了,我为何要难过。”陆惊泽正觉得喂药的滋味不错,没想焉谷语提了刘云袖,他当即冷了脸,真是晦气。“别提她。”   焉谷语被他话中的冷意一堵,登时哑口。她不明白,刘淑妃死了,他不难过么?他若不难过,又为何看着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她理不出头绪,自然地换了个姿势,侧靠在他怀里。   “怦,怦,怦……”他强有力的心跳传至她耳中,有种安定人心之感。她拉着他的腰间的平安符,试探道:“倘若有一日,我……”   没等她说出下一字,下巴便被人扣住了,她被迫仰头看他。   少年的五官在烛光下晕了光,熠熠生辉,他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就这么直直盯着她,一个字都没说。   不知不觉中,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指骨间隐约有股煞气。   焉谷语吃不准他的心思,扯着他的衣襟抱怨道:“六哥哥,你弄疼我了。”   陆惊泽缓缓松开手,他垂了脸,觑着她拉平安符的手,仿若呢喃一般地说道:“怕什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霎时,焉谷语心头重重一跳。他的话叫她想起了他与她躺进同一副棺材的画面,以及当时他看她的眼神。   或许,他是不懂什么叫喜欢吧。   一想到这处,焉谷语面上情不自禁地发了烫,心跳也跟着快了一拍,她握着平安符胡乱摩挲,妄图压下心里的悸动。下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抵住她的指尖,手掌慢慢压过去,让平安符夹在两人的掌心间。   没等她羞恼地抽回手,陆惊泽率先放开了手,他按着她的肩头躺下身,飞速一拉被子,随后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焉谷语一脸莫名其妙,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谢开颜的声音,她喊得极为大声,“焉伯伯,你怎么来了!”   *   至此之后,焉谷语的身子便逐渐好了起来,惹得谢开颜总调侃她,“什么天下名医,都是废物,比不上六皇子来一次你的闺房。”   可也是那晚之后,陆惊泽便再没来过丞相府。焉谷语养病期间,陆赢贺良舟谢卓凡都来过几次,而这几次,她全躺在床榻上装睡。   九月中旬,乌楚国国王来访。   原本,皇宫里是要办中秋晚宴的,陆赢晓得陆惊泽在守孝期便没办,而今三月守孝期已过,他便安排了一场大宴,一来迎客,二来去去皇宫里的沉闷。   晚宴还没开始,宴会场里便坐满了人,皇亲国戚以及文武百官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夫人和儿女。   焉问津也在受邀之列,他不愿焉谷语来,奈何皇命难违。   焉谷语走在焉问津身后,一入场,正好撞见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女围着陆惊泽。   他今晚穿了身白底红衣,衣襟上用红线绣了一丛蔷薇花,模样似曾相识。大抵是在皇宫里过得不错,他脸上多了些肉,没之前那般削瘦,人瞧着也精神了许多,丰神俊朗地勾人。   “……”焉谷语顿觉心口发闷,这滋味,比吃了黑漆漆的药汁还难受。   是啊,他如今是个皇子,脸上的印记也没了,如何会不招人喜欢。   焉谷语垂下眼,不愿再看。此刻,她心头生出了一种类似失落的情绪,就好比自己藏着的一件宝贝东西被人发现了,而她们不仅要看还想夺走。   “语儿?”焉问津扫了眼陆惊泽,再瞧自家女儿的神色,心头便有数了。他不准焉谷语与陆惊泽来往倒不是瞧不上陆惊泽的过去,而是不想她卷进到当年的事里。眼下,他的官职岌岌可危,很难再护着她了。   其次,他也怕陆惊泽因着那事迁怒焉谷语,到时,苦的还是她。   事实上,陆惊泽虽是在同人聊天,话语却很敷衍,要么点头,要么说个一两字。自焉谷语进场后,他的余光便寻着归路似的望她去了。   她今日穿的衣裳样式与他差不多,像是染了他的味道,他慢慢扬起唇角。   “铛……”太监敲响铜锣,示意众人晚宴即将开始。   陆赢抬手,蔡允点头,扯着嗓子扬声道:“有请乌楚国舞姬入场。”   他话音一落,十几名穿着红衣的舞姬便从小道上翩翩而来,她们穿得甚是清凉,上衣短如裹胸,下裙又开叉至大腿,露了大半的肌肤,妖艳惹火,在场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有伤风化,真是有伤风化。”   “外族人与我们彧国风俗不一样罢了,谈不上有伤风化。”   “这群舞姬多半会被献给皇上。”   ……   宾客们议论纷纷,兴致高昂,焉谷语却沉着眉,她记得梦中之事,这场景与梦中场景别无二致,待会儿太子哥哥会起身求皇上赐舞姬给陆惊泽。   之后,陆惊泽便会卧病不起。   视线一转,她看向陆惊泽,碰巧,陆惊泽也在看她,他坐在她的左前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他淡淡地瞧着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片刻后,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邪气而凉薄的笑。   焉谷语不解,他为何要这样笑。   没多久,丝竹声停下,全场飘飞的艳红裙摆也跟着停下,舞姬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中央,似乎在等陆赢发话。   陆赢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摸着胡须道:“乌楚国的舞姬果真是名不虚传,姿态轻盈灵动,犹如掌上飞燕。”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看向了焉问津身侧坐着的焉谷语。   这群舞姬太懂得怎么用身子讨好男人了,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焉谷语的青涩和脱俗的灵气。   “哈哈哈。”乌楚国国王从位置上站起身,笑着道:“彧国皇帝谬赞了,这些舞姬便是小王献给您的礼物,至于怎么处置她们,都随您。”   “既是你的心意,那朕便收下了。”语毕,陆赢望了眼坐着的几个儿子。   方才,陆观棋瞧了陆惊泽许久,目光一直停顿在那丛蔷薇花上。陆赢一看人,他便起身道:“父皇,六弟刚入宫,宫里一个妾室都没有,夜里难免寂寞,父皇不妨赐他两个舞姬作伴。”   “嗯。”陆赢赞同地点点头,“太子说得对,是朕疏忽了。”他转向陆惊泽,微笑道:“惊泽,朕赐你两个舞姬,你随意挑吧。”   这一出果真来了。焉谷语不受控制地捏紧了酒杯,她用夸张的唇形告诉陆惊泽,“不能收,千万不能收。”   陆惊泽随意指了两名舞姬,躬身道:“谢父皇赏赐。”   被指的那两名舞姬双眼一亮,急忙跑去陆惊泽身侧坐下,殷勤地给他倒酒夹菜。   陆惊泽一站,陆赢便瞧见了他衣襟上的蔷薇。这蔷薇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该是独一无二的。他面露愠色,眉骨绷得直直的。   焉谷语是丞相府的小姐,陆惊泽以前是斗奴,他们俩该是没怎么见过的,至于之后,陆惊泽一直待在皇宫里,他们俩根本不可能认识。   想必是他多心了。   “别收。”焉谷语盯着陆惊泽连连摇头,她不断用唇形说着这两字,“别收……”   奈何陆惊泽没瞧她,反而接了一个舞女递过来的酒,仰头就喝。   “混蛋。”他这模样跟浪荡子一样,焉谷语气极,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她声音不大,但也叫焉问津听见了。   焉问津侧过身,沉沉地喊了一句,“语儿。”   对上自家父亲那了然的眼神,焉谷语飞快垂下面颊。她愤愤地想着,他竟是这般来者不拒的人,她真是错看他了。   不听劝,死了活该。   这边,焉谷语暗自生气,那边,陆惊泽继续喝酒。自然,他的余光全在她身上,她的眼神和动作他也全瞧见了。   他晓得她在说什么,可陆赢和陆观棋开口了,他必须收,说不准还有些许用处。 第49章 野鸳鸯   席间, 陆赢与乌楚国国君喝得甚是畅快,时不时便要赞叹对方几句。   约莫一个时辰后,宴会散场, 辛白欢将醉醺醺的陆赢扶回了延德宫,众人各自打道回府。   “焉伯伯。”贺良舟小跑着过来, 面上严肃而认真, 主动对着焉谷语道:“语儿,我有话想同你说。”   此时,焉夏致就站在一旁,她使劲盯着两人,眼眶慢慢红了。片刻后, 似是不愿再待着, 她提起裙摆快步离去。   “语儿,我与夏致先回府了。”焉问津生怕焉夏致做傻事, 目光一直紧紧随着, “良舟,麻烦你待会儿将语儿送回丞相府。”说罢, 他匆匆追了上去。   “好, 还请伯父放心。”闻言, 贺良舟眸中大喜。   “爹!”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让贺良舟送自己回丞相府, 焉谷语开口正要问个清楚, 不料焉问津已经走远了。   贺良舟将焉谷语的小表情都看在眼里,闷声道:“焉相已经走远了,你即便喊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的。”   焉谷语尴尬地转过身来, 面上笑得有点勉强, “良舟哥哥,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走吧, 边走边说。”贺良舟目视前方,没看焉谷语。   “嗯。”焉谷语点头,两人并肩出了宴会场。   远远望着那对并肩的男女,陆惊泽当即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只听“滋”的一声,光滑的瓷面在须臾之间现出了盘根错节的裂纹。   “殿下,我们何时与您回宫?”   “殿下在瞧什么呢?说来听听啊。”   两舞姬一左一右地凑近陆惊泽,腰肢扭得极为好看,如同水蛇般惑人,声音也娇滴滴的,极尽妩媚。   陆惊泽皱起凌厉的剑眉,若非有人盯着,他一定会将这两人扔到猎场里去喂野兽,叫她们在惊恐中被撕成碎片。“走。”   他收回目光,重重放下碎裂的酒杯。   路过焉谷语身旁时,陆惊泽走得尤为快,快得衣袖翻飞,而其中一角恰好擦过焉谷语的衣袖。   衣袖拂动时,焉谷语怔了一下,仿佛被牵引一般地往旁看去,然而身侧之人眨眼间便到了前头。年轻俊俏的皇子与两名艳丽的舞姬,三人走在一处着实引人注目。   她握紧手,死死地瞪着前头三人。   贺良舟冷脸看向前头的陆惊泽,他当然没错过方才宴会上焉谷语的神情,她一直在看陆惊泽,也没错过他们俩身上的衣裳,像得暧昧。“你,是不是喜欢六皇子?”   “嗯?”焉谷语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贺良舟停下步子,脚下一转,正对焉谷语道:“你是不是喜欢六皇子?”这一次,他说得极为清晰。   “……我与他从未有过交集,为何要喜欢他?”焉谷语急急停住身形,咬字僵硬,调子也不如平常自然。   贺良舟牢牢盯着焉谷语,冷声追问道:“那你在晚宴上为何一直看他。”   焉谷语眨着眼迟疑,她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顺着贺良舟的话往下说,如此必能断了他的念想,但她一想陆惊泽收了那俩舞姬的事,这主意便被她按死了。“我是眼睛不舒服,只能往那个方向瞧,不是看他。”   “是么,那你这眼睛还挺别致的。”贺良舟略微嘲讽道,他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那日,我晓得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焉相一改往日作风去谢家商量婚事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吧。语儿,谢家三郎是个懦夫,他护不了你的。”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眼神倏地坚定起来,“我保证,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对方将话说得这般直接,焉谷语吓住了,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她讷讷地望着他,“良舟哥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们两家关系虽好,可我们俩见面并不多,也没说过太多的话。我实在想不到我有哪儿点值得你喜欢的。”   她这一问还真将贺良舟问倒了,贺良舟语塞,不自在地耸了耸肩。真要他说自己喜欢她什么,他确实说不上来。   “嗯……这……谁说我喜欢你了,你看不出来么,我是在帮你。”贺良舟长得高,眼神往下看时,颇有种居高临下之感,“自小到大,我在帝都城里看了无数姑娘,也就觉得你配得上我。”   焉谷语诧异地扬起眉梢。   顿时,贺良舟急了,“你愣着做什么,说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焉谷语别开脸,小声说了句,“良舟哥哥,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只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贺良舟怒气上涌,他上一刻还在脑中计划成婚之后要怎么保护她,如何不让陆赢骚扰她,没想现实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那你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六皇子?”   听得那个名字,焉谷语面上一白,不快道:“他是皇子,我也从未肖想过他,请你以后别将我和他……”   话说一半,她蓦然收住声,直直望着一处。   贺良舟顺着焉谷语的视线看去,随后,“永兴宫”三字大字出现在视线里,无比刺眼。他看着她面上纠结的神色,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面子全无。   “他刚收了两个舞姬,想必正在里头快活,你要看就进去看。”话一说完,贺良舟强撑着面上的平静,头也不回地走了。   焉谷语红唇轻启,犹疑半晌,而她要说的时候,贺良舟已经没了身影。   “谁要进去看。”   他明明知道她在说什么都不听劝,她管他死活。   刚走两步,她又停了脚步。眼下,陆赢步步紧逼,父亲还得继续在家休养,而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倘若陆赢真做绝了,隔了父亲的官职,到那时,她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她跺了跺脚,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进去是为了活命,没有其他。   *   是夜,永兴宫的走道上点满了灯盏,陆惊泽带着两名舞姬穿过后堂进入寝殿。   “殿下,时候不早了,让奴家伺候您更衣吧……”一入寝殿,两名舞姬便迫不及待地去拉陆惊泽。   陆惊泽抬手一挥,瞬间,寝殿内的烛光全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淡淡道:“你们俩先去床榻上躺着,我自己更衣。”   “是。”两名舞姬甜甜一笑,摸索着上了里间的床榻。   突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陆惊泽侧耳,暗忖,来的倒是快,也不知是谁的人。他在黑暗中行走,对着挂画旁的猎隼道:“去,最好将动静弄得响一些。”   “是。”猎隼应声。   吩咐完,陆惊泽行至书架前,从摆在中间的盒子里取出一只瓷碗。这是那晚他从焉谷语房中拿的。他悄无声息地在书案前坐下,拎起茶壶,慢慢地往药碗里倒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茶壶里的茶叶叫冷香,冷香配冷水更香,最容易叫人上瘾。   他捏着药碗置于唇边,小小地喝了一口,七分茶香,三分药香,滋味独到。   没一会儿,床榻上有了动静,女声似泣非泣,偶尔夹杂一两句讨好男人的话,男声只留重重的呼吸声,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有,期间还伴着“咯吱咯吱”的摇晃声。   房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半刻钟后,又来一人。   陆惊泽也不急,就这么惬意地喝着茶,悠闲地坐着,充耳不闻床榻上的响动。   *   九月的天,夜色沉醉,秋风带着萧瑟的寒意,吹得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蔡允不在,迎接焉谷语的是个小太监。宫里人都认得焉谷语,姿态恭敬,“焉小姐。”   “六皇子在么?”焉谷语不情愿地进了朱红色的大门,冷声道:“麻烦你通传一声,我有事找他。”   “殿下之前吩咐过,焉小姐来访不用通传。”小太监客客气气的,瞧一眼焉谷语便会脸红。“焉小姐,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焉谷语不免觉得奇怪,他什么意思?知道她会来?   她跟着小太监去往后院,还没走近寝殿便听到了一阵暧昧的声响,“殿下……嗯……殿下……”她听得面上涨红,气也是不打一处来。   以前她从不觉得他脏,因为她知道他性子傲,不会平白受辱。可现在,她只想说,她瞎了眼了。   “混蛋!”心口不住起伏着,焉谷语咬牙骂了一声,转身便跑。   小太监听着里头的声音也是满脸通红,正想跟焉谷语说去前厅等候吧,结果一转头,焉谷语走了。   “焉小姐!”   这三字如同晴天霹雳般传到了陆惊泽的耳朵里,他猛然看向外头,瞬间反应过来,急忙跳了后窗去追。   焉谷语一路小跑着出了永兴宫,边走边骂,“混蛋,混蛋……”她心头烧着一把火,越烧越旺,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忽地,手被人拉住,触感不怎么熟悉。   她回头一看,拉着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的混蛋。念起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她使劲甩开了他的手。   “你个……”   陆惊泽察觉到身后有人跟来,飞快捂着她的嘴将她带进了一旁的假山石里。   *   “唔!唔唔唔……”嘴巴被堵,焉谷语根本说不了话,且她力气小,只能由着陆惊泽将她带进假山堆里,在里头左转右转。   行至一处时,陆惊泽稳住身形,同时也放开了捂在焉谷语面上的手。   假山石里漆黑一片,焉谷语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陆惊泽站在她身前,他宽大的衣袖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拉我进来做什么?我要出去。”如今,她是一刻也不愿跟陆惊泽待着。   “等等。”猝不及防地,陆惊泽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扯。   焉谷语顺势往前一扑,不偏不倚地扑进了陆惊泽怀中,她羞恼地挣扎起来,凶狠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听得那个“脏”字,陆惊泽眉宇一沉,他最不喜这个字,但他说的最多的也是这个字,而这个字与他也确实最配。论身世,他确实是脏,脏透了。   “呵。”   陆惊泽笑了,笑声低沉阴鸷,宛如利刃破冰,霎时,凉意扑面。   焉谷语被吓着了,唇瓣紧闭。她一直都清楚,他的心性跟一般人不同,疯起来连自己都伤害。她这般对他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可她话都说了,想收回都不成。而且眼下她在气头上,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脏,我身上留着肮脏的血。”陆惊泽叹息似的说着,言语中带着深深的自厌感。   他说完,焉谷语顿觉背后发凉,眼前的陆惊泽叫她想起了梦里的陆皑。“不是有人在净化你么,我看你快活得很。六皇子还是快些回寝殿去吧,省得叫榻上美人久等。”   语毕,她转过身,没等她迈出一步,一只手从旁伸来,按住了她的脑袋,紧接着,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他整个人欺近,将她推在了假山石壁上。   “……”   这一下忽如其来,焉谷语根本没时间反应。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陆惊泽几乎是严丝合缝贴着的,双手被抓她根本无法反抗。   “你你,你,想做什么?”焉谷语颤巍巍地问,声音抖得厉害。   “你说呢?”陆惊泽反问。   之前在斗奴场里,他只知道什么叫男欢女爱,但在皇宫里,徐也又教了他另一层东西,何为男女情爱。   男女情爱并非是指房事,还有羁绊与陪伴。   有时他会问自己,自己是喜欢焉谷语,还是喜欢她的靠近。   她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抛弃他,但他也知道,她只当他是工具,对他好也是为了日后利用他。   不过方才,他听着她气呼呼地说起那两舞姬,脑子里徒然想到了一个词,“吃醋”。   徐也曾经提过一句话,“当你喜欢一个人时,见着有其他人靠近她待她好,或是晓得有人喜欢她,心里便会不舒服,会不由自主地发脾气,这个行为就叫,吃醋。”   “你这是在,吃醋?”陆惊泽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他想,她是不是在利用他的过程中喜欢上了他。   一听这两字,焉谷语更炸了,大声反驳道:“谁吃醋了,你才吃醋,我只吃甜的。”   她现在的模样像是徐也说的口是心非。陆惊泽冷硬的心房渐渐愉悦起来,继续道:“你不是说心悦我么,见我跟其他女人在一处为什么不吃醋?”   经他提醒,焉谷语便记起了一件事,她现在是“喜欢”他的状态,确实是要吃醋的。至于方才的生气,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从来不为浪荡子吃醋。放开我,回去陪你那两位美娇娘吧!春宵苦短!”   “浪荡子?春宵苦短?”陆惊泽疑惑地念着这两词,他学过,但他不明白它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你骗我的时候不是很聪明么?为何这会儿不聪明了。”   “你!”焉谷语哑口,半是气恼,半是慌张。   陆惊泽哼了哼,笑意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要真跟她们有什么,能这么快来追你?”   焉谷语缩起目光,心道,应该不能吧,虽然她不怎么精通男女之事,但多少还是晓得一点的,有些事快不了,再者,穿衣裳也不够时间。   “那,里头的人是谁?”   “还有。”陆惊泽没答焉谷语的话,他偏过脸,故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真干了那事,身上会有味道,你可以闻闻,我身上没有。”   他灼热的气息悉数喷洒在耳边,挠得耳膜发痒,焉谷语面上红透了,她挣扎道:“谁要闻,你这下流胚子。”   然而她的挣扎对于陆惊泽来说无异于小孩儿打闹,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方才在宴会上为什么不让我收她们?”他问。   “她们俩不是好人,会下毒害你的,信不信由你。”他一解释,焉谷语话中的怒气便没之前那般浓了,这一转变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陆惊泽脱口道:“我信。”   他答得快,焉谷语反倒心虚了,讷讷道:“你不怕我骗你么?”   “不论假话还是真话,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陆惊泽一字一字说着,每一字都带着上扬的语调。   像是认真说的,又像是随意说的,叫人难以捉摸。   焉谷语尴尬地垂下面颊,没接话。之前,许多时候她对他都是假意多,真心少,后来,该是半真半假。   他这一说,显得她像个小人。   假山中就他们俩,谁都不说话,里头便全是两人的呼吸声,分不清谁是谁的,相互缠绵,暧昧地撩人。   “其实,我对你说过假话。”沉默良久,焉谷语决定说真话,“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最后两字,她说得很重。   “嗯。”陆惊泽鼻尖哼出一声,这声调子转了几转,听着有些古怪。   “你接近我是为当年那件狸猫换太子的事,因为你父亲参与其中,所以你想方设法待我好,为的是让我日后恢复身份时还你一个人情,不对付你父亲。由此看来,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对我的好是假的,说心悦我也是假的。”   他一句句说着,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可焉谷语却觉得他说的每一字都很利,利得像把刀,一刀刀扎过来,扎得她无地自容。   “……”她默然听着,不安地咬着唇内的软肉。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陆惊泽开始步步紧逼,抓着她的手却松了。   隐藏在心底的目的被他清晰明了地说了出来,焉谷语愈发心虚。她放软语气,可怜兮兮地看着黑暗中的陆惊泽,“是,我承认我骗了你。可我也为你砸了不少真金白银,还在水里救过你一命。拍卖会那晚,倘若不是我咬牙拍下你,你便会被辛逐己拍下。你想想,她会对你做什么。这些事难道不是真的么?落水那次,你说你欠我一条命,现在我不要你还一条命,我只求你放过我爹。殿下,我爹当年也是被皇后娘娘逼的,她绑了我娘要挟我爹。我爹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守卫,根本没有资格拒绝。后来他去查过你,还差点被皇后娘娘发现杀人灭口。”   “哦。”陆惊泽轻飘飘应了声。他对焉问津也算略有耳闻,徐也讲课时常常提起焉问津,说他是个古板正直的人,也是个会为彧国鞠躬尽瘁的人。   对方这么轻飘飘地回一个字,焉谷语急了,“那,你答应的话还算话么?”   陆惊泽不答,回问道:“你以为呢?”   焉谷语没有在黑暗中视物的本事,只能通过陆惊泽的语气来揣测他的心情,若是语气中听不出,那她就真不晓得他是什么心情了。   她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道:“殿下,我求你……”   “你很会,净化我。”黑暗中,他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焉谷语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   冷不丁地,假山石里来了两人,听声是一男一女。   陆惊泽和焉谷语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   “嘘。”他将手指压在她的唇上。   焉谷语果断张口咬了他一口,她没说话,他如此就是在吃她的豆腐。“哼。”她挑衅地觑了他一眼,也不管他是否能看见。   陆惊泽眯起眼,手指上那点知觉对他来说非但不疼,反而有种勾人的酥麻。他望着她得意的小表情,继续将手指按上了她的唇瓣。   微凉的手指再次压上唇瓣,焉谷语呆住,她是越来不越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方才咬他是报复,这次再咬一口,倒显得自己很听话似的。   可不咬,她又觉得自己被吃了豆腐。现在两人把话都说开了,她也没必要装自己喜欢他。   出于本能,陆惊泽动了手指,轻轻抚过她柔嫩的唇瓣。   “……”   焉谷语僵住身,她不敢置信地瞪着陆惊泽。他这是在做什么,调戏她?反应过来后,她抓住他的手狠狠捏了一下。   陆惊泽依旧没收手,如今他也是念了书的,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眼下他这行为便是没有礼数。   但他在乎么,他不在乎,他想做什么便要做什么。   这时,那两人又走近了些。   男子道:“放心,这里头没人,小心肝,我快想死你了。”听声音,这两人是抱在一处了。   陆惊泽侧过脸,焉谷语立马屏住呼吸。   “满嘴谎话,你昨日都不来找我,是不是同其他人好了?”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埋怨和撒娇之意,像是要男子哄一哄她。   接着,男子道:“我昨日被上头安排去了佛堂守夜,你也晓得,皇宫里的侍卫哪儿有那么好当。”   “哼,你就哄我吧。”女子的语气软了。   “你呢,可有想我?”男子话音方落,忽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在脱衣裳,随后,那两人的呼吸声便粗重了几分。   不知男子做了什么,女子发出几声媚叫。   焉谷语瞪大眼,他们这是在行云雨之事。立时,她面上热得跟野火燎原一般,暗暗骂道,这两人也太不知检点了,竟在假山里头行苟且事。   “别……好哥哥,不要……”女子嘤咛着,听声音仿佛是要断气了。   “你就这会儿会叫好哥哥,浪货,平时哄你半天都不肯。”说话间,男子喘着粗气。   焉谷语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听不下这些,脸上臊得不行,而且她这会儿还跟陆惊泽贴得近,更臊了。她伸出双手去推身前的肉墙,奈何怎么使劲儿也推不动。   “怦,怦,怦……”不知是谁的心跳,激烈如鼓。   她脸上火辣辣的,一刻也待不住了。黑暗中,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陆惊泽贴得更近了,他几乎是将她压在了假山石壁上。   陆惊泽侧耳听着假山石外头的脚步声,似乎,监视他的那人又回来了,在来回转着步。   他胸膛坚硬,压得她难受,焉谷语又羞又恼,不懂他意欲何为,于是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我要出去”。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我写了这么久,他们还没吻戏(>_<) 第50章 喜欢他   “坏东西……别急呀……石头子隔人……”   “拿衣裳垫着。”   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地方响起了奇怪的响动, 高高低低,听得人面红耳赤。   陆惊泽咽了口口水。她指尖温热,写在掌心软软的, 弄得他手心都痒了。那边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本身是无所谓, 方才在寝殿也听过, 可焉谷语在身前,他还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   “……”这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焉谷语忍住骂人的冲动,单手摸上陆惊泽的腰,使劲在他腰侧拧了一把。   没想这一下过后……有拍卖夜的事在前,焉谷语哪会不晓得现在陆惊泽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下流胚子!   她面上滚烫一片, 愈发使劲地戳他, 用力写道,“下流”。   这一写, 陆惊泽的呼吸更重了, 他也不晓得为何,她稍微碰碰, 他便有冲动了。他不受控制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俯身将脸埋在她的长发中。   近乎沸腾的气息直往脖子里钻, 又痒又热, 还恼人, 焉谷语僵硬地站着,浑身都燥热了起来,可她偏偏又推不开陆惊泽, 气到极致, 羞到极致。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要是敢乱来, 她一定咬死他。   “你近来怎的都有空,延德宫的差事这么清闲?”男子停了动作,低声问道。   女子哼道:“不清闲,是,皇后娘娘,总让,我们夜里别守着,寝殿,出去候着。”   “还有这事?哈哈。”男子发出两声贱笑,揶揄道:“莫非皇后娘娘也耐不住寂寞了,偷偷摸摸找了侍卫鬼混,一个还是两个?”   “别乱说,要杀头的。”女子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男子的手,隐有催促之意。   陆惊泽虽起了冲动,脑子却是清醒的。在他看来,这是个意外又极具价值的消息。辛白欢如此行径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之后,那两人没再说话。一时间,假山里全是诡异暧昧的动静,与戏园子里刚演完一场好戏的声响差不多。   许是隔壁的野鸳鸯行事太过激烈,焉谷语的呼吸也不由快了几分,她无意识地捏紧了陆惊泽的衣衫,用力往自己身前扯。   “……”   她凌乱的呼吸声落入耳中,像是在无助地求人一般,勾得人要发疯,陆惊上下泽滚着喉结,深深吐出一口压抑的气息,伸手在她掌心写道。   “你再大声点,他们就听见了”。   陆惊泽的手指很烫,写在掌心是又麻又烫,焉谷语觉出了他的意思,瞬间,火气上来了,她使劲捶了他一下。   “嘭!”这一捶可响,直接惊到了旁边的野鸳鸯。   “好哥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儿?”女子吓着了,呼吸气都平缓了些。“是不是有人在啊?”   男子不满她走神,回嘴道:“什么声?你听错了,这儿除了水声儿,哪来其他的声儿。”   “住嘴,你坏死了。”女子娇滴滴地捶了男子一下。   “别管什么声儿了,有也是同我们一样的野鸳鸯,人家说不定在偷看你呢,浪货,专注些,春宵一刻值千金……”   随后,耳边全是戏园子里的声儿。   焉谷语从没听过这些东西,也从没这么窘迫过。她推着陆惊泽的胸膛,妄图挣脱他的怀抱,结果,她一挣扎,他抱得更紧了。   许是假山堆里狭窄,加之陆惊泽抱得太紧,焉谷语只觉自己此刻跟被暖炉包围了似的,闷热得喘不过气……   放开我。她在他手上写字。   偏不放。他回她。   登徒子。她继续写。   陆惊泽笑了,促狭地哼了一声,抬手先是捂住她的嘴,随后往她肩头咬去。   他咬上来时,焉谷语猛地瞪大眼。这让她想起了梦中他咬她锁骨的事,简直一模一样。她气极,使劲踩了他一脚。   陆惊泽没躲,任由她踩,他用牙齿磕着骨节……   “唔!”不仅仅是疼,还有点微妙的滋味……她颤栗着想捶他,奈何手被压在两人之间没法使力。   好半晌,他才松开口……气息若即若离,最后停在耳畔,调笑说道:“这才叫登徒子。”说完之后他便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焉谷语气恼地呼着气,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一等缓过神,她抬手便往他面上打去。   陆惊泽一把扣住她的手,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忽地,隔壁的动静停了。那俩慢悠悠地穿着衣裳,期间还说了几句腻人的情话,甚至约定明晚再见。   “哒哒哒”,脚步声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你无礼!”焉谷语大力推开陆惊泽,“你混蛋,你下流,你……”后头的话,她一下子说不出了,该骂的都骂过。她一边瞪他,一边在脑中想着骂人的词儿。   陆惊泽没管自己如何……他站在黑暗里,声音淡淡的,“我们来做个交易。”   “不做。”焉谷语果断拒绝。刚走一步便踩着了大石子,她咬牙忍住脚底的疼痛,两手扶住假山石,摸索着前行。   陆惊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视线如结冰般凝固,轻飘飘道:“昨日父皇同我说,他打算让你父亲彻底从丞相这个位置上消失。”   闻言,焉谷语倏然停下脚步,咬牙道:“你想做什么交易?”   陆惊泽斜靠在假山石上,徐徐道:“我能帮你父亲复职,条件是,抱我。”最后两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像羽毛刮过。   “我方才抱过你了。”又来!焉谷语羞恼道:“起码一刻钟,不,半个时辰!”   “我要现在,只要你过来抱我,我就帮你父亲复职。”纵然在黑夜里,陆惊泽也能准确无误地看到焉谷语,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捕捉她面上的细微变化。   焉谷语不动,此刻,她脑中思绪纷乱。今晚她开诚布公地说了自己的目的,反而无法像之前那般自然地演戏了,甚至有点乱,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再者,他如今也不是斗奴场里的赤獒,是六皇子陆惊泽,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人。   而且他现在还……难保她抱了之后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无礼的事。   “你之前答应过的事都没说作数,别想再消遣我。”语毕,焉谷语飞快跑了出去。   她一走,假山石里便陷入了无声的冷寂中。   陆惊泽烦躁地呼吸几声,强行将身体的冲动压了下去。似乎,她不在,他的身体便那么敏感了。   *   出了假山后,焉谷语朝着宫门一路飞奔,生怕自己错过时辰出不去。   她着急地想着,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父亲让良舟哥哥送自己回丞相府,可她方才在假山石碓里待了许久,良舟哥哥多半已经回去了。   路上宫灯明亮,前头还有零零散散的宾客。   “你们听说了么,皇上将原本焉相做的事交了其他几位大人。”   “听说了。我看啊,皇上是想削焉相的权。”   “不一定,说不准皇上是想直接废了丞相这个位置。”   “你们快别说了,叫人听见可不得了,我可不想被连累。”   ……   焉谷语愕然,慢慢停住身。原来方才陆惊泽说的话是真的,皇上打算让她父亲从丞相这个位置上消失。   不管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为焉家,她都不愿父亲被隔去职位。   如此一想,她又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不该拒绝得那么快。以陆惊泽的手段确实能帮到父亲,即便帮不到,日后他做了皇帝,父亲也能复职。   焉谷语懊恼地跺了跺脚,此时回去找他也来不及了,只能先出宫。   “小姐。”“小姐。”一见焉谷语出来,焉一焉二便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还在?”焉谷语愣了愣,左右一看,贺良舟已经走了。她心道,良舟哥哥应该是死心了吧。   “小姐在看什么,不上马车么?”焉一疑惑道。   焉谷语摇摇头,踩着马镫上了马车,然而马车里只有冷着脸的焉夏致,并不见焉问津。她转过脸,对着进入马车的焉二问:“焉二,我爹呢?”   焉二坐在外侧,回道:“方才有个尚书大人找老爷问事,老爷便与他一道坐马车走了,还叮嘱我和哥哥等小姐出来再走。”   “哦。”听得焉二的话,焉谷语更自责了。她一直都知道,父亲爱护百姓,许多事上都亲力亲为在府里的两月也没闲着,又是看地图又是研究律法的。往后,他要真没了官职该怎么过。   她一声一声地叹息着,妄图将胸腔里的郁闷全抒发出去。   “驾!”焉一坐上车舆,当起了马车夫。   马车缓缓前行,焉谷语侧坐着,木然望着帘子外头。   不论梦里还是现实,她跟陆惊泽都处过一段时日,对他,她自认还是有点了解的。他若不在意她便不会只让她留在后宫里,也不会在她死后以皇后之礼下葬;他若不在意她,今晚便不会跟她解释那么多,还要她抱他。   他从不叫别人主人,却喊她主人。   他会为了捡平安符跳下十几丈高的窗户,会脱了衣裳替她挡雨。   今晚,他穿的衣裳她看得清清楚楚,衣襟上绣有跟她一样的蔷薇花。   这一切的一切,她不觉得是巧合。只是方才遇着的事太过刺激,她脑子混乱,来不及多想。   眼下平静下来,她倒是想了许多。可这在意不一定是喜欢,也可能是依赖,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她应该是离他最近的女子。   那自己呢?想着想着,焉谷语想到了自己身上。   她为何看到那两舞姬缠着他的时候会生气,为何会听到寝殿里发出的暧昧声而更生气,是否,真如他所说的,她其实是在吃醋?   *   夜里,揽月去厨房端来了补身子的药。   这会儿,焉谷语正坐在书案前发呆,眼睛望着微微摇晃的珠帘,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却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东西。   “小姐,你怎么了?”揽月顿觉奇怪,径自走到焉谷语身旁,一看纸上的字便笑了,“噗嗤。”   焉谷语被叫回神,见揽月在笑登时往白纸上看去。纸上写了不少赤獒和陆惊泽的名字。她尴尬地抽出一张白纸盖在上头,喝道:“不准笑!”   揽月放下药碗,打趣道:“原来小姐这么喜欢六皇子啊。”   “胡说!”焉谷语娇羞瞪了揽月一眼,她仰着脸,眼睫又密又长。“我才没有喜欢他。”   揽月俏皮地吐吐舌,“小姐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以前,小姐还说自己喜欢太子殿下,可我看小姐也没这么念着太子殿下。”   被揽月一提醒,焉谷语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是怎么从爱慕太子哥哥到,不爱慕了,再到记挂陆惊泽的。   以前,太子哥哥在她眼中是个正人君子,完美无瑕,找不出一丝缺点,基于这样的认知,事实告诉她,太子哥哥并非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君子,他有污点。   而陆惊泽,她看到的首先是残忍暴虐的陆皑,跟个疯子一样,浑身都是缺点,这个时候,她恨他讨厌他,陆皑之后是赤獒,在讨厌害怕他的基础上,她看到了他的可怜之处,看到了他的特别。几番接触下来,他也没真伤害过她,甚至有时候对她很好,很在意她。   慢慢地,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惊泽,想他那双蕴满秘密又落寞狠厉的眼神。   她总以为自己是可怜他,然而今晚舞姬的事一出,她才发现,不是,她对他,不是只有可怜和利用。   假山堆里,他咬她那一下,她心里是生气和羞,跟陆赢握她手时的抗拒厌恶之感截然不同。   “小姐?小姐?”揽月俯身凑过去,拿手在焉谷语面前挥了挥,“药凉了。”   “啊。”焉谷语眨眨眼,双手捧起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眉毛皱得死紧,喝完便去拿糖粒吃。   “时候不早,小姐快歇息吧,兴许梦中能见着六皇子呢。”揽月说了一句,拿起药碗飞快跑走。   “死丫头!”   焉谷语脱下外衣上了榻。入睡前,她翻来覆去,脑子里想的都是陆惊泽那日与她说的话。   “你再靠近点,我就心甘情愿当你的狗。”   *   御书房。   陆赢用力按着昏胀的额际,再一看龙案上成堆的小山,更觉脑袋迷糊。   以前焉问津替他处理了大半的事,他自然轻松,如今焉问津不在了,他又不敢随意找个人取代,便将焉问津的事分给几个看重的臣子去做,结果这几人做得不如焉问津,他又重新接了回来自己处理。   许多年前,他外出微服私访,民间百姓对焉问津赞誉极高,反倒对他这个皇帝态度平平,自那次起,他便开始考虑废除丞相之事。   废除丞相之初兴许会劳累些,但他非做不可。   至于焉谷语那儿,他倒不急。他有自信,焉谷语一定会来求他,她要是来求了,他立马恢复焉问津的丞相之位,但丞相这个位置永远都只会是虚的。   念及焉谷语,他便想起了前几日的晚宴。   “啪”,陆赢不快地扔下奏章。那晚,陆惊泽跟焉谷语穿了差不多模样的衣裳。他黑了脸,心头跟卡了鱼刺一样。   “蔡允,传六皇子过来。”   一刻钟后,陆惊泽端端正正地站在龙案前,眼眸却稍稍往下垂了。   陆赢冷脸打量自己刚认回没几月的儿子,今日,他穿了件天青色的袍子,上头什么花色也无,素净得很。“惊泽,朕问你,你可认识焉相家的二小姐?”   陆惊泽眨眼想了想,恳切道:“回父皇,儿臣只听过她的名字,宫人都说她是父皇认的义女,但儿臣还未与她正式认识过。”   “嗯,改日她过来朕给你介绍。”陆惊泽一说,陆赢沉闷的心口顿时豁朗开朗,笑着道:“其实朕当年是开玩笑罢了,没正式收她做义女,只是他们都当真了,不过也无妨。”   闻言,陆惊泽眸光微变,“好。”说话间,他面上已是再正常不过的神色。   “方才太傅来过,他跟朕说了许多你的事。“陆赢走出书案,伸手拍了拍陆惊泽的肩头,“朕寻思着,你每日光学太傅教的东西也不成,那些都是纸上的,做事还是得讲实际,所以朕打算给你安排个差事。你说说,想做什么?”   陆惊泽早便打听过,成年的皇子大多都会给安排个职位,有的官大,有的官小,有的是虚职,有的油水丰厚,各不相同。   “儿臣日日待在永兴宫学习东西,对这皇宫里的地形还不熟,所以儿臣想跟着赵统领巡皇宫。”他老老实实道。   “巡逻皇宫?”陆赢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满眼不解。大多皇子都想着去油水丰厚事又少的地方,或是权力较大的中心,方便培养自己的势力或是敛财,就连太子也不例外,可这个儿子却选了巡逻的差事。   陆赢收回手,在陆惊泽身畔踱步。巡逻一事通常由禁卫军负责,可禁卫军只听命于他,赵寅哉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谁都拉拢不了。他摇摇头,只当陆惊泽还没从斗奴场的思维里转出来,脑子不灵光,今后也就如此了,不会有太大建树。   “既然你喜欢,那便先干着吧,一年之后等你想做其他事了,可以同朕提。”   陆赢径自回了龙案后头。一对上那成堆的奏章,他又开始揉头。   陆惊泽盯着陆赢看了会儿,恭恭敬敬道:“儿臣告退了,父皇保重身子。”   “嗯。”陆赢随口应了一声。   *   翌日,天气大好,日头暖洋,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谢卓凡一门心思想约焉谷语出游,又怕焉谷语拒绝,便叫上了谢开颜。   两人刚下马车,正好遇上来丞相府的贺良舟。   “哈哈哈。”谢开颜打开手中的折扇,笑得合不拢嘴,“今天真是有戏看了。三哥,你要是连贺公子都抢不过,那就更不能跟那个人抢了。”   被谢开颜一说,谢卓凡自己也心虚了,那晚,他看得清清楚楚,焉谷语跟六皇子穿了几乎一样的衣裳,而且她大半时间都在看六皇子,反倒是六皇子没怎么瞧她。   见自家哥哥吃瘪,谢开颜又开始开导他,“没事儿,三哥别灰心,小焉儿还没定亲呢,一切都有可能,再说,焉相可是喜欢你的。”   “你就别挖苦我了。”谢卓凡苦笑,小声试探道:“开颜,你跟我说说,谷语妹妹她真喜欢六皇子么?”   “喜欢。”谢开颜肯定道:“而且看样子是很喜欢。”虽然她不晓得赤獒为何会变成陆惊泽,还将脸上的字去掉了,但她知道,赤獒就是陆惊泽,至于陆赢说的那些话,只能骗骗外人。   “是么。”谢卓凡的脸垮了,唉声叹气道:“你还真会挫人心窝子。”   “你是我哥哥我才说真话,难道你要我骗你?”谢开颜将手搭在自家兄长的肩上,姿态随性如男子,“我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小焉儿不好追,你要是清楚了还是决定追她,那才是你追她的决心。不管你继续还是放弃,我都支持。”   谢卓凡沉思许久,坚定道:“我要追,我喜欢她,只要他们没成亲,我就有机会!”   谢开颜一脸赞赏地看着自家兄长,轻快道:“好,我帮你约她,不过成不了你可别怪我啊。”   “不怪不怪。”谢卓凡连连摇头,“哥哥谢你都来不及呢。”   “谢兄?”见谢卓凡过来,贺良舟本就不如何的面色更不如何了。   “贺兄。早啊。”谢卓凡大步走上丞相府门前的台阶,一抬眼便撞上了站在大门外的贺良舟。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转头看向守门的家丁,异口同声道:“你们家小姐可在府内?”   守门的两家丁怔了怔,暗道,皇上之前说过,不准人来丞相府提亲,这两人的胆子可真大。“在的。”   贺良舟率先道:“麻烦你们进去通传一声,我有事找焉二小姐商议。”   见状,谢开颜赶紧抬起手肘去捅谢卓凡。   谢卓凡会意,跟着道:“两位小哥,麻烦你们进去通传一声,我想请焉二小姐与我兄妹二人去游湖。”   “呵呵。”谢开颜忍俊不禁,自家哥哥也不算太笨。他要光说自己,那小焉儿肯定不会见他。   一旁,贺良舟听得皱眉,谁人不知,谢开颜与焉谷语是手帕交,谢开颜在,焉谷语自然会来。他不悦地捏紧拳头,心头霎时起了冲进去的念头。   *   风铃院。   焉谷语正在跟揽月下棋,论棋艺,揽月自是比不过焉谷语的,可今日两人竟打成了平手,揽月一万个不信,嘴巴张得大大的。   “小姐,你在梦游么?”   “是啊。”焉谷语顺着揽月的话往下说,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不下了,没心思。”她偏头看向院子里的梧桐树,心情烦闷。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观察父亲,父亲似乎有点焦躁。   也是,他那样一个人,怎会甘心待在家里颐养天年。   真考虑下来,她倒是觉着,去求陆惊泽比去求陆赢要现实,自己也更能接受。至于后头的事会不会跟梦中那样,她不好说,但眼下父亲的事更重要。   “二小姐,二小姐。”忽然,一名家丁出现在院门口。   “什么事?”揽月开口问道。   家丁一五一十道。“这会儿贺公子与谢三公子都等在府门口,说是要见小姐,贺公子说,他有要事跟小姐商议,谢三公子说,想请小姐与他和谢四小姐一道去游湖。”   焉谷语无奈地吐了口气,这两人她都不想见,但谢开颜她是想见的,可,见谢开颜就得见谢卓凡。   “小姐,出去走走吧,老爷已经不拦你了。”揽月催着焉谷语,小脸放光。“兴许出去走走心情会畅快些。”   “我看是你想去吧。”   焉谷语出了风铃院,没走几步便在半道上遇着了焉夏致。   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大好,加之贺良舟的事作祟,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   而今是多事之秋,焉谷语也不大希望府中不和,于是主动打招呼,“夏致,早。”   似乎没料到焉谷语会同自己打招呼,焉夏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努努嘴,生硬地回了一个字,“嗯。”   说罢,两人都朝大门口走。   焉谷语往旁瞥了眼,心想,夏致这是知道良舟哥哥来了,特地去见他?多半是,如此,那她更要同意谢开颜的邀约了。   两人一同到达府门口,几个家丁不由在旁看起了戏。   贺良舟一个箭步上前,比谢卓凡动作要快,他站在焉谷语身前,谢卓凡再站,位置就是偏的。“你今日有空么,我有事同你商量,嗯,是关乎你父亲的。我想了个法子,你可以听听。”   听得这话,焉谷语双眸一亮。不管贺良舟的法子行不行,她确实想听。   焉夏致站在大门处,还未跨出门槛,冷冷地望着两人。   “……”背后那道视线强烈跟火一样,焉谷语顿觉头大。自家妹妹从不操心朝堂上的事,她一时半会儿跟她也解释不清。   趁此机会,谢卓凡上前,谢开颜跟着上前。   “谷语妹妹。”   “小焉儿。”   “谢公子,谢姐姐,早。”焉谷语礼貌性地笑了笑。   谢卓凡主动道:“谷语妹妹,我和开颜想邀你一同去游湖,不知你有没有空?”   作者有话说:   我要无语了,想骂人,该删的都删了,将就看吧 第51章 小心机   谢开颜只管咧着嘴笑, 并不说话。   “良舟哥哥。”这时,焉夏致提着裙摆跨出门槛,轻移莲步上前, 她仰头望着贺良舟,像是鼓足了勇气, “我, 我也有事同你说。”   贺良舟的目光一直都在焉谷语身上,听得焉夏致的声音这才移动视线。他不是傻子,看得出焉夏致的情意,只是他对她真没那个意思,勉强不了。   得不到自己喜欢的, 他宁愿没有, 打光棍一辈子也无所谓。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要他对着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说狠话伤她的心, 他还真说不出。他琢磨着, 不如趁这次机会让焉夏致看看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我有空。”焉谷语柔声应道。焉夏致这话一说,她今日还真不大好意思跟贺良舟商议事了, 只得答应了谢卓凡和谢开颜的游湖邀约。   闻言, 谢卓凡面上笑开了花。“那, 那, 我们走吧?”   贺良舟的脸沉了。见焉谷语要走, 他立马越过几人道:“谢兄,不如这样吧,我们五人一起出去游玩, 如此谁都能说事。嗯, 我听说闻西街上开了个妙典书肆, 里头什么书都有, 去那儿吧。”   “这……”谢卓凡犹豫了,有点拿不定主意。   见状,贺良舟心头冷笑,他就晓得谢卓凡这个人没什么主见,若是让他娶了焉谷语,自己肯定怄死。“谢兄,这还用考虑么?哦,对了,我记得语儿上次游船时不慎落水,当天便染了风寒,身子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是,是我欠考虑。”谢林笙懊恼自责地拍着脑袋,又偷偷瞧了焉谷语一眼。“我们不去游湖了。”   “谢兄,你为何这般推辞,难道你嫌弃我跟夏致妹妹,觉得我们俩不配跟你们三结伴同游?”说着,贺良舟蹙起了长眉。   “嗯?”焉夏致俏脸一冷,她眼下也不大舒服了,但她不舒服的是贺良舟非要挤进他们三人当中,与谢卓凡无关。   谢卓凡一看焉夏致的脸色还道她生气了,忙道:“我没那个意思,好,我们一道去书肆。”   “嘁。”谢开颜不由朝天翻了个白眼,这都能退让,活该他追不到人。   “好。”贺良舟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勾着谢卓凡往台阶下走,振振有词道:“谢兄,她们三都是女子,坐一辆马车方便些,我们俩坐一辆吧。”说完,不管谢卓凡同意还是不同意,贺良舟直接将他带向了郡王府的马车。   谢卓凡转过头,期盼地望了焉谷语一眼,然而焉谷语并没瞧他。霎时,他眸中光芒一黯。   “小焉儿,我们走。”谢开颜也不管自己哥哥,挽起焉谷语的手便拉着她去坐自家的马车。   焉夏致恼火地咬着唇瓣,想想还是跟了上去。   马车内虽是坐了三人,却没一人说话,空气渐渐凝固,安静又尴尬。   谢开颜跟焉谷语是手帕交不错,可有焉夏致在,她浑身不自在,在她看来,焉夏致一脸怨妇样,实属晦气。   “嗯,嗯。”她使劲朝焉谷语努嘴。   焉谷语顺着谢开颜的目光看向焉夏致,她晓得她在想贺良舟,也晓得她心情不好,但她没什么好说,毕竟感情里的事里没有对错。   没一会儿,谢开颜坐不住了,她挪着身子朝焉谷语身旁靠,小声道:“小焉儿,我听我父亲说,你惹上事了,有人想逼你嫁给他,所以焉伯伯才来我们家商议婚事,是不是?”   “嗯。”一说起陆赢,焉谷语瞬间满面愁容。她还不确定陆赢后头会做出什么事来逼她,梦中也没提过。“不过,我……”   “不过什么,你有心上人不愿意嫁给我哥哥,我猜的对不对?”谢开颜凑近焉谷语耳畔,将声音放得很轻,轻如耳语。   焉谷语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耳尖微红。   谢开颜盯着焉谷语的娇羞样,心里直道,哥哥没戏了。她搭着焉谷语的肩头,揶揄道:“我猜,那个人是我上次帮你们俩牵线的小情郎,也是当今的六皇子。”   焉谷语虚捶了一下谢开颜,恼道:“不准说了。”   “不,我偏要说。”谢开颜抬起下巴挑衅,她收了面上的笑,认真道:“小焉儿,你喜欢是你的事,原本我是不应该插手的,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他都当上六皇子了,定然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你得仔细考虑考虑,他在皇宫里待久了容易迷失方向。而且那晚你也看到了,他收了两名舞姬,两名啊。你能忍么?”   “谢姐姐,他其实……”焉谷语侧过头,话到嘴边又开始犹豫。   这头两人说得欢快,另一边,焉夏致虽然低着头,却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就是听得不大真切,只晓得谢开颜在说焉谷语喜欢六皇子。她满心欢喜,但她也清楚,贺良舟心里还是喜欢焉谷语的,所以她得为自己努力一把。   “吁。”车夫勒住缰绳。   焉谷语果断收了后头的话,推着谢开颜道:“我们到了。”   *   贺良舟跟谢卓凡一下马车便朝侯府马车走去,两人暗中较劲,甚至挤开了焉一焉二,一人一边站着。   焉一焉二莫名其妙地相互对视一眼,识相地退开了。   焉夏致率先出门,红着脸将手搭在贺良舟手上。贺良舟嘴角一垮,僵着身子将她扶下马车。   短短两个踏板,焉夏致却走得很慢,她低头勾起鬓边的发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谢开颜自顾自跳下马车,“唰”地一下展折扇,端的是一副风流潇洒的公子样儿。   道上人多,焉谷语要戴面纱便慢了半拍。她走出马车厢,见焉一焉二站得远不由愣了一愣,再看这马镫,比丞相府的要矮几寸,她怕自己摔着,只得搭了谢卓凡的手。   那只嫩白的小手搭上手腕时,谢卓凡激动万分,整个人都在抖。   谢开颜在旁看得直摇头。   “……”贺良舟冷冷地盯着谢卓凡,眼神锋利如刀。   一落地,焉谷语立即松手,“谢谢。”她客套地说了句便走向谢开颜。   “哇,这儿就是妙典书肆,我都没来过。”谢开颜仰头望着前头的书肆,忍不住摇头赞叹。   妙典书肆坐落在城北闻西街,长约六丈,宽约四丈,共有三层楼,进出来往的人众多,看着相当热闹。   “走走走。”谢开颜拉起焉谷语往前走,全然不顾自家哥哥使出的眼色。   “良舟哥哥。”贺良舟正要去追焉谷语,不巧焉夏致喊住了他,“什么事?”他停下身,这一停便被谢卓凡抢了先,气得他的小麦色肌肤都白了几分。   *   今日来看书买书的人不在少数,过道略显拥挤。   书肆里头摆满了书架和书柜,上头放有诗集、剑谱、刀谱、棋谱、话本,应有尽有,不仅有彧国的书,还有其他小国的书,包罗万象,与皇宫里的藏书阁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小焉儿,你想看什么。”谢开颜是一向见着书就头大的人,刚进书肆便想打哈欠了。“啊……”   谢卓凡宠溺地瞧着谢开颜,好意提醒道:“你可别走着走着睡着了,丢我的脸不要紧,丢谢家的脸就不好了。”   “放心吧,我睡不着。”谢开颜嘴上这么说,嘴里却不停地在打哈欠。   焉谷语莞尔,她左右寻着书架,想随意找本琴谱翻翻。   “小焉儿。”谢开颜挽着焉谷语的手晃了晃,上下眼皮直打架。“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找,不然我真要睡着了。”   焉谷语随口道:“我想看琴谱。”   “咳咳咳。”谢卓凡走在两人身后,捂嘴咳嗽两声。   嗯?谢开颜往后瞧去,一对上谢卓凡的眼神便放开了焉谷语的手。“小焉儿,我去其他地方帮你找。”   “嗯。”焉谷语自顾自往前走,贺良舟和焉夏致没跟来,想来是在谈事。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楼的尽头,尽头是楼梯,通往二楼。   她闲着无事便上了二楼。   二楼书架同一楼差不多,来往的人也多,但这些看客大部分都围在前头书架边,后头人少。   焉谷语一路走过去,后头摆的书籍大多枯燥无味,怪不得人少。   最后一排书架,上头放的全是琴谱。   她倒不是琴痴,只是闲暇时喜欢抚一曲,一看到琴谱,心就开始痒了。   书架一共六层,而她看中的那本恰好在最上层。   她搭着书架,垫脚去够那本自己看中的琴谱,然而不管她怎么使劲,怎么往上延展手臂,始终都够不到最上层。   冷不丁地,旁边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腕。   焉谷语呆住,这手她认识,前不久它还给她喂过药。   只是,他的手腕上怎么没疤了。   她下意识扭过脸,视线结结实实地对上了陆惊泽,他今日穿着一袭天丝棉白衣,衣襟处绣有金色的蔷薇花。   这一面猝不及防,加之刚明白自己的心意,焉谷语免不得紧张了几分。她想,他现在是六皇子,得学这学那儿,哪儿有空跟踪她。肯定是巧合。   “虞狂写的琴谱最能温养人心。”陆惊泽将手中的琴谱递给她,似笑非笑道:“你会弹么?”   焉谷语接过陆惊泽手上的琴谱,如实道:“我不会。谢谢你帮我拿书。”   最后一排书架靠近窗户,今日外头日光正好,斜斜打在两人的衣裳上,映得四丛金丝蔷薇相互绽放,煞是好看。   许是日光太过耀眼,焉谷语慢慢收回视线,面颊不由自主地发了烫。   少女落下眼帘的刹那,陆惊泽眸光一暗,纵然外头日光再亮,落在他眼里也是阴霾一片。   “小焉儿……”谢开颜在几十个书架间乱转,一边转,一边喊着焉谷语的名字。   “谷语妹妹……”谢卓凡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焉谷语的身影。   然而书肆里人多,人声嘈杂,他们俩的叫喊几乎全被淹没了。   陆惊泽不快地侧过脸,指尖飞速弹出四颗腰带上的珍珠,精准地打在过道边的书架上。   随后,只听连续四声“嘭嘭嘭嘭”,过道里的书架倒了,正好拦在谢开颜和谢卓凡身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哎呀,书架怎么倒了。”   “吓死人了,幸亏我没站在那儿。”   “老板,你们的书架倒了!”   ……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书肆内更吵闹了。   “怎么回事?”焉谷语刚想转头去看,便听陆惊泽急促地喊了一句“小心!”下一刻,她进了熟悉的怀抱。   “嘭”,隔壁的书架朝两人直直倒了下来,正好磕在最后一排书架上,“哗啦啦”,上头的书册悉数掉下,不间断地打在陆惊泽身上。   事情来得突然,焉谷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晓得自己进了陆惊泽的怀抱,而后有书册掉落的声音,还有书册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要他的心跳,“怦,怦,怦……”很是有力,有力地叫人心安。   等书落完了,陆惊泽才用手撑着书架将它推回原位,他缓慢地放开手,细细看了她一番,“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焉谷语低头看向一地书籍,不由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书架怎么会倒下来,难道又有人在做手脚?   有了上回落水的经历,她赶忙往旁看去,奈何并没看到辛逐己的身影。   没人?她不解地转过头,一看陆惊泽便发现他的脸划伤了。他如今是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稍微出现一点痕迹都会显得很惹眼。   那道红痕叫她心头极为不舒服。   “你的脸……划伤了。”说着,焉谷语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陆惊泽的左颊。   “哪儿?”陆惊泽故作不解,无所谓地抬手去擦。   “哎,手脏,你别动。”焉谷语急忙拉住陆惊泽的手,她解下腰间的帕子,柔声道:“我替你擦吧。”   为了配合焉谷语,陆惊泽往下低了头。   他一靠近,呼吸近在咫尺,焉谷语当即觉得心跳快了几拍,她紧紧捏着帕子的一角,温柔地擦着他面上的划痕,忍不住问道:“你脸上带着易容皮怎么会受伤?”   陆惊泽眨着眼,长睫扇动,他放轻呼吸,目光在焉谷语面上流连,“疼,轻点。”   “疼?”焉谷语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不敢置信地望着陆惊泽。她记得,他以前不管受什么伤都不喊疼的。这一下兴许是有点疼,但跟以前斗奴场里的酷刑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还是说,他当了皇子之后娇贵了?   见她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陆惊泽继续往下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道:“这是新换的皮,不抗疼。”   “什么?”焉谷语诧异地瞪大双眸。   换皮……默默念着这两字,她倒吸一口冷气,想都不敢想那样的画面。怪不得,他手上的伤疤都不见了,原来是换了皮。   换皮一定很疼吧,是她光想想都觉得疼痛不已的东西。他那时是怎么忍下来的。   顿时,她鼻尖一酸。   “那我轻点。”说罢,焉谷语万分小心地捏着帕子,轻轻巧巧地擦拭着那一点划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解开面纱,扬起脸,对着划伤的地方吹了吹。“还疼么?”   一下,一下,她吹得很是谨慎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   陆惊泽按在书架上的手微微收力,眼底晦暗一片。少女气息如兰,吹在面上又热又痒,跟初见那会儿一样,他能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也能感受到她真切的关心。   不是演戏。   “若是很疼的话,我陪你去看大夫。”焉谷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惊泽面上的伤,越看越觉得刺眼。   “不用,你再吹几次便好了。”余光瞥见赶来的四人,陆惊泽立马冷了脸。这四人他都认识,而其中那两个男的,他是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一群碍眼的东西。   “就吹几次能好么?”焉谷语将信将疑道,吹两下是没问题,反正他是为了救她受伤的,吹几十下都没问题。再者,她有事要求他,更要待他好了。“我觉得不成,还是去看大夫吧。”   “还疼着,你先吹两下。”陆惊泽执拗道,言语中有点孩子气。   难得听他用这般语气说话,焉谷语有些好笑,她单手攀在他的肩头,垫脚凑近他的面庞轻轻吹着。   “还疼么?”   期间,陆惊泽的余光一直在瞥那几人,等他们走近了,他偏头一转,面颊正好贴上焉谷语的唇瓣。   “……”   没想他会突然转脸,焉谷语就这么直直亲了上去。   “小焉儿。”   “姐姐。”   “谷语妹妹。”   “……”   四人寻着人影走近,结果撞上了这样的画面,神色各异。   谢卓凡不可思议地擦了擦眼睛,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前后擦了三次才确认自己没看错。眼前的男人是陆惊泽,女人是焉谷语。   “咕噜。”谢开颜咽了口口水,虽然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咽口水,但她就是咽了口口水。   焉夏致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俏脸飞起两朵红霞,转头便去看贺良舟。   贺良舟面上铁青着,额际青筋暴跳,凶煞得像是要杀人。   “呀,原来姐姐和六皇子躲在这儿相会呢,害我们几个好找。”焉夏致故意将话说的大声。“既如此,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听得人声,焉谷语羞赧地往后一退,面上红透了,匆匆戴上面纱掩饰。   然而即便她再掩饰,陆惊泽也还是看到了她红透的耳尖,不由心情大好,旁若无人道:“那晚我说的话还作数。你随时都可以来永兴宫找我兑现承诺。”   焉谷语晓得他在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嗯。”   语毕,陆惊泽转过身,目光轻蔑地扫过谢卓凡和贺良舟,大步往前走去。   “听杜大将军说,六皇子是他最满意的学生。”陆惊泽擦肩而过时,贺良舟开口了,硬声道:“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与六皇子切磋一二?”   闻声,陆惊泽停下步子。 第52章 哄他啊   “好。”陆惊泽应声干脆, 回得也快,似乎等这话已经等许久了,他转过身, 凝眸看向贺良舟,眼神在瞬息间变幻了数次。   谢卓凡默然站着, 没吭声。他只是会些拳脚功夫, 不论是跟常年上阵杀敌的贺良舟比,还是跟杜冠甫的得意学生陆惊泽比,都占不到便宜。   “这里是书肆,你们别乱来。”焉谷语紧张地看着两人,虽然她不晓得谁更厉害, 但看这两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倘若真打起来,其中一个肯定要伤。   不管是谁, 她都不希望他受伤。   贺良舟狠厉地盯着陆惊泽, 伸手往旁一指,冷冷道:“这里人多, 容易伤着人, 我们去外头比试。”   一旁, 焉夏致不停地绞着手帕, 又急又怕, 她晓得陆惊泽是谁,方才听谢开颜提过,再者, 陆惊泽是皇子, 贺良舟若伤了他一定没好果子吃。而且他跟陆惊泽比试是为焉谷语, 她怎么想怎么气。   等贺良舟说完, 她便握住了他的手,按着额际道:“良舟哥哥,我,我不舒服,你,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馆?”话音刚落便晕了过去。   “夏致妹妹?”怕她摔在地上,贺良舟赶忙扶着焉夏致,不解道:“你怎么了?”   见状,焉谷语趁机道:“良舟哥哥,夏致近来身子不大好,时不时便会晕过去,你快带她去医馆吧。”   “……”贺良舟张开菲薄的唇,剑眉皱得犹如刀刻,他捏紧拳头,朝着陆惊泽道:“改日我定要找你切磋。”   说罢,他抱起焉夏致从二楼窗户口跳下。   “乐意之至。”陆惊泽极为优雅地点了点头。他偏头朝松了口气的焉谷语看去,鼻尖哼出一声冷气,转身便走,目光是半点儿都没在谢卓凡身上停留。   “小焉儿。”等陆惊泽走远,谢开颜才靠近焉谷语,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非要在焉谷语面上瞧出点什么东西。   焉谷语收回目送陆惊泽的视线,不自然道:“你看什么?”   “唉。没看什么。唉,唉……”谢开颜看了许久,连叹三声,暗道,自家哥哥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没一会儿,书肆里过来两个小厮整理掉落的书册。   “真是邪门,这书架怎么倒了。”   “那儿倒,这儿也倒,真是奇怪。”   ……   焉谷语心思一动,她拿着陆惊泽给她的琴谱找了处空地开始翻阅。   谢卓凡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焉谷语,免不得将自己跟陆惊泽做了对比,尽管他不愿承认,但确实自己哪儿哪儿都要差一截。如此一想,他娶焉谷语的念头便开始动摇了。   不成不成。他使劲晃动脑子,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她没嫁,自己便有机会。   念起父亲同他说的那事,谢卓凡果断下了楼去追人。   *   书肆外头便是闻西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陆惊泽走出书肆时正好遇着刚下马车的辛逐己,辛逐己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衣,秀丽的五官因着怒气有些狰狞,她紧紧捏着手中的鞭子,大步地往书肆走来。   “……”   书肆前的石阶并不宽,两人一照面,辛逐己顿时愣了一下。   刘云袖出殡那日她是第一次见陆惊泽,当时吓了一大跳,因为眼前的六皇子与她记忆中的斗奴赤獒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区别在于一个脸上有烙印,一个没有。   即便如此也够她震惊的了。   按着皇室关系,她理当喊他一声“表哥”。可一看陆惊泽的脸她便会想起赤獒,想到赤獒便会想起焉谷语,想起焉谷语便觉浑身上下都是气,气得五脏六腑疼。   不过是个疯女人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般一想,辛逐己直接越过陆惊泽往前走,招呼都没打。   身畔风过,陆惊泽不由停下脚步,猎隼跟着停下。   他往后看去,辛逐己消失在了人堆里。这女人他有印象,她来过斗奴场,还与焉谷语争过他两次。   呵呵。他倒是将她给忘了。   陆惊泽记着皇宫里的事便没再停留。今晚他要当值领人巡逻,得早点回宫。   “六皇子请留步。”忽地,后头响起一道男声。   随后,谢卓凡快步行至陆惊泽身前,对上那两丛蔷薇花时微微一怔,他扬起脖子,正色道:“六皇子,你刚进皇宫,许多事都不清楚,还请别再招惹谷语妹妹。谷语妹妹自小身子弱,去了皇宫只会更糟。”   他没将话说的太过直白,隐晦地提了两句。   谢卓凡一口一个“谷语妹妹”,比指甲磨墙的声音还刺耳。陆惊泽扯平嘴角的弧度,面上也变得阴郁起来。   这若是在人后,他说第一句话后就该是个死人了。   “好一个痴情种,可惜,我偏生喜欢招惹她。”陆惊泽挑衅道,冷冷地睨着谢卓凡,“你待要如何,杀了我么?”   谢卓凡板着脸,回道:“殿下是皇子,我自是不敢以下犯上,我只是想提醒殿下,谷语妹妹不喜皇宫这个地方。殿下若是真心喜欢她便该……”   “提醒我?你是什么身份?”陆惊泽挑眉嗤笑。   最后一句,他说得却极具气势,仿佛有无形的山峦压来。   谢卓凡略微喘不过气,“我,我……”   对方我不出个所以然,陆惊泽也不愿浪费时间,径自走向马车。   *   为方便客人翻阅书籍,书肆老板在每六个书架边摆有一张四方的桌子供他们看书,桌子宽敞,可坐八人。   后头的书没什么人瞧,看书的桌边也没人。   焉谷语端坐在案前翻阅琴谱,看得很是专注。谢开颜则软趴趴地坐在一旁,双手枕着脑袋,没看两下便进了梦乡。   “呼……噗……呼……”   焉谷语好笑地瞧着谢开颜,任由她打瞌睡。她翻了几页琴谱,单手托着香腮,暗自沉思。她该怎么去找他。   今日是偶遇,她若想单独找他自然要进宫,但她并不想进皇宫。   烦恼,都是烦恼。她抱着脑袋,闭眼回忆起了梦中的事,然而里头并没有陆赢的只言片语。   忽地,一阵热意袭来。   “不好了,不好了,书肆失火了!书肆失火了!”   “书肆失火了!大家快跑啊!”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书肆里的客人开始尖叫,一窝蜂似的往楼梯大门口跑,甚至有几人直接从窗户口跳下。   书肆里头全是书,最是容易烧着,加之今日天晴,日头大,火势蔓延得很快。   “嗯?”焉谷语睁开眼,一看四周,浓烟滚滚。“谢姐姐,谢姐姐!”她急忙去摇晃谢开颜,大声道:“谢姐姐,快醒醒,书肆着火了!”   “别吵,我不看书。”睡梦中,谢开颜还道是有人喊她看书,果断将脸埋到了臂弯中。   “哄!”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火势便从四周烧了过来,气势如虹。“啪!”窗户边的横梁被烧得掉落下来。   “谢姐姐!谢姐姐!”焉谷语急坏了,使出全身力气将谢开颜从椅子上扯开。   “哎呀。”谢开颜被扯得摔到了地上,她茫然地看着周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怎么做梦梦到着火了。”   “不是做梦,是真的,书肆着火了!”焉谷语来不及多说,扶起谢开颜就走。“我们快走!”   没等两人走出几步,“砰砰砰”,前头烧着的书架倒了,一倒便推了后一个,一个接一个,登时,一连串的书架全倒了下来,有的倒在楼梯口,有的倒在窗户边,把去路都给闭死了。   “啪啪啪。”老旧的书册掉了一地,引得火势更旺,大火漫天,几乎辨不清方向。   “咳咳咳。”焉谷语和谢开颜两人被困在书肆中间,前后都不通,根本没法走。   熊熊烈火渐渐逼近,热得似要烧着肌肤。   “小焉儿,我们会被烧死吗?咳咳咳,咳咳咳。”谢开颜不住地咳嗽着,使劲睁眼搜寻出路。   “不会的,别说丧气话。”眼前浓烟滚滚,呼吸困难,视物也困难。“咳咳咳。”焉谷语捂嘴咳嗽,她也快撑不住了,但她得撑。她仔细一想方才看到的室内走道,倏地,脑中灵光一闪,“我们往右侧走,右侧有条放茶点的小过道。”   “好。”谢开颜点头,“听你的。”   “啪!”   突然,一张烧红的桌脚倒了下来,正好砸在谢开颜腿上。   “啊!”谢开颜惨叫一声,整个人猛地一颤,好在她反应及时,咬牙将桌脚踢飞,她使劲挥着衣摆将燃烧的布料扑灭,“嘶……”被桌脚砸到的地方血肉模糊,疼得钻心。   “谢姐姐,你怎么样?”焉谷语低头看向谢开颜的腿,心更急了。   “没事。”此刻逃命要紧,谢开颜也顾不得什么疼不疼的,她强忍着疼痛道:“我们走!”   “嘭!”“嘭!”不巧,烧断的横梁接二连三落下,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嗯……”谢开颜实在支撑不住了,整个人往下倒去。   焉谷语本身身子弱,而谢开颜是个习武的,体格比焉谷语要强一些,她一倒,焉谷语便被她带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往地上扑。   “啊。”谢开颜匍匐在地上,疼得五官紧锁,她推了焉谷语一把,催促道:“别管我,你快走!”   “咳咳咳,谢姐姐,我扶你起来。”焉谷语费力地坐起身,刚想去拉谢开颜,没想有人从火堆里冲了进来。   焉谷语下意识侧脸看去,纵然浓烟弥漫,她还是看到了陆惊泽,他全身裹着湿漉漉的帆布,包头包脸,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   “走。”陆惊泽脱下帆布往她兜头兜脸一裹,抱起她便走。   焉谷语记挂谢开颜,咳嗽着道:“咳咳咳,你能不能救救谢姐姐?”   她满眼祈求地望着他,陆惊泽不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朝着身旁的人吩咐,“猎隼,你救她。”   他开口,焉谷语才发现,火堆里还站着一人。是猎隼。   “是。”陆惊泽吩咐,猎隼自然照办,飞快上前抱起了地上的谢开颜。   来时,陆惊泽与猎隼开辟出了一条道,去时便顺着来时的道走,陆惊泽三步并做两步冲到窗户口跳下,猎隼紧随其后。   书肆着火,惹了许多人围观,直将书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这场火来得蹊跷,堪称十年难遇,众人不禁七嘴八舌地说了开来。   “这好端端的,书肆里怎么会着火。”   “我们帝都城从来出现过这样的大火吧?”   “没,我还真是头一回见着,估计是有人泼了火油。”   “这,姚老板血亏啊。”   ……   期间,焉谷语万分难受,头也昏沉沉的,她使劲掐着自己,不让自己睡着,直到陆惊泽带着她出了书肆。   “小姐!”“小姐!”焉一焉二推开拥挤的人群跑来。   “姐姐!”“语儿!”跟着,贺良舟和焉夏致也冲了过去。   谢卓凡先是看了眼焉谷语,随后才跑向谢开颜,“四妹!”   陆惊泽寻了块空地将焉谷语放下,先瞧一眼,再轻轻解开包裹她的帆布。   “咳咳。”焉谷语咳嗽两声,大口呼着新鲜空气,边呼边看陆惊泽,他面上乌漆嘛黑的,一袭白衣破损多处,十分狼狈,可在她看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谢谢。”   见焉谷语直盯着陆惊泽瞧,眼里柔情似水,贺良舟恨恨地磨着后槽牙。   陆惊泽从上到下打量焉谷语一番,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开。“嗯。”   焉谷语身子虚,站不稳,刚走一步便颤了一下,陆惊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这一扶,她整个人都贴上了他。   如今是大庭广众之下,焉谷语脸皮薄,立马红着脸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焉夏致静静望着两人,知道焉谷语是真心喜欢六皇子,绝不会同自己争贺良舟,对她便没之前那般敌视了。她走上前,主动伸手扶住焉谷语,生硬道:“姐姐,我扶你。”   焉谷语偏头觑着焉夏致,虽不晓得她出于什么心情来扶自己,但也没拒绝。   “那不是我们帝都的第一美人焉谷语么?她居然在火里,差一点就要香消玉殒了吧。”   “好一场英雄救美啊,美人怕是要芳心暗许了。”   “不可能,皇上一直不许人去丞相府提亲,怕是在给太子殿下准备太子妃呢。”   “抱着她的俊俏公子不就是皇上最近认回的民间皇子么。”   “嚯,那这出戏真是有意思。”   ……   看客的话,焉谷语全当耳旁风,陆惊泽却听得眉间折痕渐深,“嘶。”他低低呼出一声。   一听他抽气,焉谷语便不受控制地往陆惊泽看去,霎时,只觉鼻间到了奇怪的味道。等等,她记得,方才陆惊泽抱着她的途中顿了一下。该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想到这里,她一步跨到陆惊泽身后。   “……啊。”   他背后的白衣破了个大洞,里头血肉模糊。   “你!”瞬间,焉谷语红了眼眶,拉起陆惊泽的手便去喊马车,又心疼又气,“你个笨蛋,都伤成这样了还站着不去看大夫!大笨蛋!”   陆惊泽任由焉谷语拉着,路过贺良舟身旁时,挑衅地勾了勾嘴角。   贺良舟捏紧袖中的拳头。方才,焉一焉二都在人堆里找人,他不是没想到焉谷语在书肆里的可能,但他告诉自己,她肯定已经逃出来了,而这时,陆惊泽毫不犹豫地冲进了书肆。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正打算跟着陆惊泽进去。   是焉夏致拉住了他,她说:“这么多人都逃出来了,我姐姐又不笨,怎么可能在里头。”   她一说,他便没进去。   “咳咳咳。”谢开颜不住地咳嗽着,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猎隼,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稀有的物件,连带腿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男人抱着她跳下窗户的那一刻叫人永世难忘,是她梦寐以求的“英雄救美”,方才,他使劲将她护在怀里,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猎隼木着脸将谢开颜交到谢卓凡手中,视线掠过谢卓凡腰间的玉佩,眉间骤冷。   “多谢这位公子救出我妹妹,公子的恩情在下日后必当与家人一道登门道谢。”谢卓凡诚心道谢,再一瞧谢开颜的腿,心疼道:“四妹,我带你回府。”   “等等等等。”谢开颜扯住谢卓凡的衣衫,故作温柔地对着猎隼说道:“谢谢你救我一命,我,我想……”   没待她把话说完,谢卓凡便抱着她上了马车。   “哥哥!”   猎隼目送两人远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刀。他记得于叔说过一句话,“都怪谢家为富不仁,若非他们强逼你母亲交租,你母亲也不会日夜给人洗衣,以至病情加重……”   方才,他竟然救了谢家的人。   *   何家医馆。   焉一焉二守在外头,焉谷语在里间。   陆惊泽趴在软垫上,何大夫用剪子剪开了烧烂的衣裳。   “咯吱”,烧坏的衣裳与烧烂的皮肤粘连在一处,瞧着很是吓人。饶是见多识广的何大夫也忍不住吸了口气,“看样子书肆的火很大啊。”   焉谷语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陆惊泽,眼眶里泪水直打颤,却又生生忍住了。她记得,他说过,新换的皮肤不抗疼。   陆惊泽两手交叠,将脸搭在上头,好整以暇地望着泪眼朦胧的焉谷语,苍白的唇瓣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任由何大夫扯这扯那,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滋啦”一声,何大夫将烧烂的布料从伤口处扯下,顺带也带了点烧焦的皮肉下来。   焉谷语跟着这声颤了一下,忍不住道:“何叔叔,你轻点行不行?”   闻言,何大夫好笑地看向焉谷语,摊着两手道:“那你来吧。你肯定下手比我轻。”   焉谷语面上泛着止不住的心疼,哑声道:“我要是会医术,我就自己来了。”   何大夫看看一直盯着焉谷语的陆惊泽,再看看一直盯着陆惊泽的焉谷语,会心一笑,打趣道:“我说焉二小姐,你让我下手轻点有什么用,不如说点好听的哄哄人家,说不准,你一哄人家就不疼了。”   “何叔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焉谷语听出何大夫话中的揶揄,娇嗔地横了他一眼。   陆惊泽垂下眼帘,冷声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怎会说好话给我听。” 第53章 大不敬   “呵呵呵。”何大夫不禁笑出了声, 倒也没插话,趁着他们俩聊天的间隙,他加快了撕扯衣裳的动作。   焉谷语微微张着红唇, 此刻,她脑子里闪过了许多话语。   “嘶。”忽地, 陆惊泽倒吸一口冷气, 漂亮的剑眉拧了起来,似乎很是痛苦难受。   见状,焉谷语“腾”地站了起来,焦心道:“何叔叔,你能不能再轻点?”她看过去, 只见何大夫将陆惊泽背后的一片皮肉扯了起来。瞬间, 她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一疼,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夺眶而出。   “啪嗒”“啪嗒”, 晶莹的泪水不住地从眼睫下坠落, 顺着面颊流到了衣襟上,衬得金色蔷薇仿佛被雨打湿了。   焉谷语满眼心疼, 哽咽道:“对不起。都是为了救我, 你才弄成这幅样子, 对不起……”   陆惊泽从滴落的泪珠上扬起视线, 看到她为自己伤心流泪, 他心里竟觉得十分高兴,甚至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焉二小姐,我是个老大夫, 我知道分寸, 但腐肉留不得, 必须去除。”何大夫摇头无奈道, 见焉谷语哭得凄惨也舍不得说重话。“他是个男人,忍得住的。”   这时,焉夏致跟贺良舟坐着马车赶到何家医馆,两人还没进屋便看见焉谷语在哭,还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焉夏致偷偷看向贺良舟,心想,他这下该死心了吧,姐姐这模样一看便是将整颗心都放在陆惊泽身上了,根本没其他人的份儿。   陆惊泽眼角余光瞥见贺良舟,立马开始频频抽气,“嘶”,“嘶”,“嘶”……   “嗯?”何大夫手上动作一顿,他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明明跟方才一样使劲,方才都不见他一直抽气,这会儿是怎么了,“这位公子,男子汉大丈夫,别娇气。”   “何叔叔,你不晓得,他刚……”焉谷语胡乱擦着眼泪,正想替陆惊泽辩解,一想那次的流言风波,话到嘴边又生生压了回去,“他从来不娇气的,估计是真的疼了。”说完,她拉住陆惊泽的手,软言安抚道:“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糖。”   “不用。”没等焉谷语放开,陆惊泽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虚弱道:“你陪我说话。”   “……嗯。”焉谷语点头,将凳子挪到了矮榻边,哑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陆惊泽沉吟片刻,虚弱道:“随你说什么。”   “……”贺良舟沉脸望着两人,右手死死地捏着门框,直将门框捏地凹陷进去。“哼!”他冷哼一声,掉头离去。   焉夏致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随即转身去追贺良舟。   焉谷语现在是一颗心都在陆惊泽身上,全然没听着门口的动静。她琢磨着,他若是想听好听的,她便挑好听的话说给他,以前她骗他的时候最会说好话了。然而到了真要说好话的时候,她却发现脑袋空空。   见贺良舟离开,陆惊泽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再看焉谷语,她满脸纠结,瞧着像是说不出话来。“嘶。”于是,他又嘶了一声。   “我,你……”焉谷语面露为难,嗓子眼跟堵了东西一般,什么都说不出,越急越说不出。   “算了。”陆惊泽失望地垂下眼帘,宛如熄灭的蜡烛,瞳下黯淡。   这模样好不可怜。   何大夫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全,他放下剪子,好笑道:“焉二小姐,你倒是说啊,这接下来我可要上药了,他只会更疼,说不定就挨不住了。”   “啊?”焉谷语听后更为担心,牢牢抓住了陆惊泽的手,结巴道:“你,你,你方才,救了我,是个英雄。我很感激你,往后你若是有什么要帮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   陆惊泽不大高兴地闭上了眼,心道,这算什么好话,压根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念一想,她哭得这样难过,心里该是在乎自己的,至于究竟是感动还是喜欢,他还不晓得。   “六皇子?六皇子?”陆惊泽许久不说话,面色也愈发苍白,焉谷语心头一慌,“何叔叔,他,他,他闭眼了,怎么回事,他没事吧?”   “莫慌莫慌,他只是疼晕过去了,不碍事。”何大夫看出了陆惊泽的心思,也不戳穿。他是丞相府的常客大夫,焉谷语一有什么毛病便会请他过去,也可以说,他是看着焉谷语长大的。   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焉谷语紧张男人。而且看样子两人是郎有情妾有意,般配得很。   何大夫一说,焉谷语悬着的心便缓缓放了下来。她想,晕过去也好,晕了便不会感到疼了。   何大夫上完药,拿了一旁干净的白布,轻轻按在伤口上,好奇道:“你方才说的那叫好话么。他既拼命救你,你便该说自己要以身相许。我看啊,这公子是被你气晕过去的。”   “何叔叔。”焉谷语羞恼地横了眼何大夫,她握着陆惊泽的手,用拇指抚着他泛白的指节,“太着急了,说不出。”   “哦。”何大夫笑着点头。   焉谷语拨开陆惊泽额前散落的碎发,手指在半空中描绘他的五官,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再是硬朗流畅的轮廓。   倏然,陆惊泽皱了眉,眉心拢得像是小山包。   “做噩梦了么?”她按住他的眉心,温柔地将它抚平。   何大夫包扎完伤口,微妙地瞧着榻上的陆惊泽,“焉二小姐,他的伤口我已经给他处理好了。前头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我先过去了,你有事喊我。”   闻言,焉谷语收起手,起身望着何大夫,恳切道:“何叔叔,麻烦你了。”   “都是老熟人了,客气什么。”何大夫摆摆手,拿起药箱走人,   他一走,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焉谷语站了会儿,见陆惊泽依旧闭眼便当他是睡着了,她虽担心他,却也同样担心伤了腿的谢开颜。   焉谷语小心翼翼地放开手,抖开矮榻上的薄被盖在陆惊泽腰间。做完一切,她才走出房间。   “哐当”,房门被人关上。   霎时,陆惊泽睁开明亮的双眼。   *   “哐当”,又是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这个人,陆惊泽不看也晓得是谁。   贺良舟大步行至矮榻前,视线冰凉。那晚宴会之后他便查了陆惊泽的过去,确实叫他查出了一点事。   陆惊泽闭上眼,呼吸平稳,仿佛当他不存在。   贺良舟也不说废话,直截了当道:“纵然皇上有心抹去了你的从前,可我还是查到了。赤獒,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么。”   “……”   陆惊泽兀自闭目养神,并不搭理贺良舟。   屋内一阵沉默,沉默得有些压抑。   贺良舟还苡糀道陆惊泽是内心不好受了,继续道:“斗奴场是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说。是,你现在是尊贵的六皇子,可以前的事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他说后,陆惊泽还是没搭话,只是,那排长翘的眼睫动了,扇动得犹如蝴蝶振翅。   “咔嚓。”贺良舟捏紧拳头,再走近一步,“六皇子,我知道你醒着。你不说话……”   蓦然,陆惊泽睁开眼,目光从眼角到眼尾展开,锋利地扫了过来,刹那间,贺良舟只觉刀锋过体,全身生寒。   陆惊泽侧过脸,目光亮得迫人,他懒散道:“你既调查过我便该知道,我在当斗奴的期间一直是焉谷语点我出局遛弯,还有……”说到此处,他故意顿住,嘴角泛起一抹奇异的笑,“你该调查得深一些,我拍卖的元阳夜的那晚是她拍的我。”   听得“元阳夜”三字,贺良舟面色大变,青白交错。他只查到陆惊泽之前在斗奴场做过斗奴,经常被人点,至于是谁点的,他并没查到。   而陆惊泽这一说,显然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你胡说!她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贺良舟脱口反驳道。   “嘁。”陆惊泽不屑地嗤了声,他虽躺着,气势却完全不输贺良舟。他解下腰间的平安符放在手中摩挲,回味道:“我和她,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这便是她过夜后送我的平安符,不信你大可以去问。”   “快乐”两字,陆惊泽说得意味深长,刚好叫人多想。   “你!”贺良舟面上涨红。他是个成年男子,如何会不懂这话里头的意思,但他也不是个会任人拿捏的性子,心思当即一转,将上回御书房里的事说了出来。“那又如何,你还不知道吧。皇上也爱慕她,甚至逼迫过她。”   听得这话,陆惊泽眼中的光芒渐渐淡了下来,鼻翼缩起,隐隐透着几分凶煞之气。   贺良舟以为自己的话戳中了陆惊泽的痛点,乘胜追击道:“前几日我与焉相谈过此事,焉相希望她远离帝都,倘若我娶了她便会带她去边疆,离帝都远远的,免得遭人逼迫。”   陆赢对焉谷语有意思,这事陆惊泽是猜到的,并没亲眼看到过。而贺良舟说的事,他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即便他思虑得再周全,也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若真有这一疏呢……   他收紧手,将平安符牢牢攥在掌心。   “看来她并没同你说起这事,怕是觉得你帮不了她吧。”贺良舟短促地笑了,“如何,你还有话说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她逃多远?若是陆赢有心,你们连帝都城都出不去。”陆惊泽看向贺良舟,眼皮轻抬。   头一次听人直呼当今皇上的名讳,而这个人还是个皇子,贺良舟全然被震住了,惊诧地差点忘了呼吸。他再次对上陆惊泽,明明陆惊泽是躺着的那人,却生生叫他觉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怎么能直呼当今圣上的名字,这是大不敬。”   “那你觉得他值得敬么?”陆惊泽反问,语气嘲弄。   贺良舟哑口。老实说,以前他兴许会觉得陆赢值得人敬,但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当不起,不过即便如此,有些话也不是他能说的,“皇上是真龙天子,是彧国的君主,当然值得尊敬。”   陆惊泽讥笑道:“骗自己可以,骗我就没意思了。”   “你!”贺良舟语塞,要不是顾忌对方的皇子身份,他现在就想揍他几拳。   似乎觉得还不过瘾,陆惊泽继续道:“你说我配不上她,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尚且不值一提,在陆赢面前怕是连蝼蚁都不如。”他觑着贺良舟的脸,丝毫不放过他面上神情变化,见他在隐忍怒气便下了一剂猛料,“你喜欢她这么久,是不是连手都没碰过。不巧,我拉过,亲过,甚至还……”   这话便跟火一样,点燃了贺良舟仅存的理智。他心悦焉谷语,没娶到之前都不敢想那些旖旎事,结果陆惊泽这么毫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陆惊泽!”贺良舟怒吼一声,举手往陆惊泽脸上打去。   陆惊泽就这么看着他,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电光火石间,那拳头变了方向,狠狠砸在矮榻旁的凳子上,眨眼间,凳子四分五裂,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意料之内。陆惊泽摇头嘲讽道:“就只是如此?不拿刀杀了我?啧啧啧,原来你对她的情意就这么点儿。”   他一说,贺良舟便反应过来了,陆惊泽是在试探他,而他输了。他不甘心地垂下手,硬声道:“你是皇子,生来便比我们高贵。”   陆惊泽随口道:“比你高贵那不是更能配得上她了?”   贺良舟气得脸红脖子粗,讽刺道:“你得意什么,皇上是你父皇,他若要真强迫语儿,你敢忤逆他么。”   “皇上,父皇……”陆惊泽幽幽地念着这四字,语气徒然一转,“为何不敢?”   “呵。”贺良舟不甘示弱,讥诮道:“我看你也只会嘴上说说罢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   陆惊泽果断接过贺良舟的话,“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弑父又如何。万一哪天我真保不住她了,一定会先杀了她,再放一把火烧了我们俩,叫谁也得不到,反正最后是我得到了。”   贺良舟整个愣住,他着实没想到陆惊泽会说出这样的话。方才他直呼陆赢的名字就已经够让他吃惊了,结果还有更让他吃惊的。“你简直是个疯子!不可理喻!”   “无趣。”陆惊泽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真是高估贺良舟了,贺良舟跟谢卓凡根本没什么两样。   贺良舟说不过陆惊泽,内心也有点退缩,憋着一肚子的气退了出去。 第54章 月老线   侯府。   谢卓凡抱着谢开颜回到侯府时, 谢九钏吓坏了,当即请了宫里的御医出来给她治伤。   谢开颜一心想着猎隼,任由御医上药, 一声“疼”都没喊,反倒是谢九钏担心得坐立难安, 以为她被烧坏了脑子。   没一会儿, 下人领着焉谷语进门。   一等御医处理完谢开颜的伤口,谢九钏便拉住了御医的手,焦急道:“徐御医,你再给她看看脑子,我觉得她脑子不大对劲儿。”   徐御医被谢九钏说得一脸莫名, 好声好气道:“侯爷放心, 我方才已经给令千金全面诊治过了,令千金受伤最重的是小腿, 其次嗓子可能被熏着了, 有些哑,多喝点雪梨茶便行, 还有些细碎的擦伤我也给她上过药了, 侯爷不必过于担心, 只要令千金好好敷药喝药, 伤口很快便会复原的, 只不过,这烧伤略微严重,极有可能会留疤。”   “什么!会留疤?”谢九钏面上挂不住了, 肩膀一抽, 泪眼婆娑道:“开颜, 我可怜的女儿啊……”他转身往谢开颜扑去, 扯着谢开颜的衣裳给自己擦眼泪,“你上辈子是遭了什么孽啊,今生竟然要受这样的苦,都是爹对不起你,爹不该放你出去……”   他哭得极为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焉谷语在旁看得好笑,奈何这场面实在不适合笑,她只能咳嗽一声。“嗯嗯。”   听得声音,谢卓凡急忙朝焉谷语看来,双眼先是一亮,随后慢慢黯淡下去。他走上前,勉强扯了个笑脸,“谷语妹妹。”   “谢公子。”焉谷语含笑点了点头。   “爹,你要哭拿自己的衣袖擦,别拿我的!脏死了!”谢开颜喊得嗓门颇大,一把甩开了谢九钏,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被包成萝卜的左腿。纵然留疤会叫她难过,但她也没太在意,“留疤便留疤,怎么了,反正藏在裤子里,除了我自己谁瞧啊。”   “什么叫藏在裤子里没人瞧,你个蠢丫头。”谢九钏一指头戳在谢开颜的脸上,厉声道:“你将来的夫君不要瞧么,万一叫人嫌弃了怎么办?”   谢开颜听了这话更不高兴,张口反驳道:“他敢!他要是敢嫌弃我腿上留疤,我第二日便与他合离!”   “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抹完眼泪,谢九钏开始吹胡子瞪眼,模样十分喜感。“还成亲第二日就合离,你不在乎自己的脸皮你老爹我还在乎呢。”   “你在乎就在乎,与我有什么干系。”谢开颜别过脸,对上焉谷语立马张开双手,“小焉儿,你快来,让我抱抱。”   焉谷语哭笑不得,缓缓走了过去。   有其他人在,谢九钏顿觉尴尬,飞快抬起衣袖擦干面上的泪,整理好了仪容才放下衣袖,一本正经道:“语儿,你好好跟她说说,她就不像个大家闺秀。”   说罢,谢九钏起身离开,顺道将满脸失落的谢卓凡也拉了出去。   焉谷语坐下身,谢开颜开口就问:“方才救我的英雄是六皇子的手下,是不是,他叫什么,年纪多大,家里几口人,可有婚配,没婚配的话,可有心上人?”   谢开颜一骨碌说了一大堆,直把焉谷语问懵了。   焉谷语盯着谢开颜仔细瞧了瞧,瞬间反应过来。“你这是喜欢上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就因为他救了你?这也太不靠谱了。”   “哪儿不靠谱了。”谢开颜挺起胸膛,大声反驳道:“我喜欢英雄,他就是英雄,而且还是救我的英雄,哪儿哪儿都很靠谱啊。”   焉谷语摇头叹了口气,她说不过谢开颜,也不好评价什么。“你觉得靠谱便成。”   “小焉儿,你看,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帮我一次吧。”谢开颜睁大眼睛,使劲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又柔弱无辜的模样,“帮我去打听打听我的英雄,反正六皇子喜欢你,你问他他一定会说的。”   “你胡说什么,他哪有喜欢我。”闻言,焉谷语面上一红,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了一种类似吃糖的滋味。   “我爹说我是蠢丫头,我看你才是蠢丫头,还人家哪有喜欢你,他不顾性命冲进火场将你救出来,还故意做出暧昧的举动引我哥哥和贺良舟吃醋,这不叫喜欢叫什么,吃饱了没事干?”谢开颜想到什么说什么,“以前,我只道你喜欢他,原来他也喜欢你。你们俩现在倒是好了,两情相悦。”   焉谷语轻轻眨着眼,没接话。陆惊泽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她还不算确定,被谢开颜一说又确定了些。   “小焉儿?”见焉谷语发愣,谢开颜忍不住拿手拍了一下焉谷语的手,“想什么呢,想你的小情郎六皇子?他怎么样了,伤得比我重吧?”   “嗯。”焉谷语被谢开颜扯回了神,嫩白的眉间顿时拢成一道小山丘,哑声道:“他伤得很重,背后都快烂了。”   说着,她眼眶里升起了朦胧的水雾。   “啧啧啧。”谢开颜凑过去,盯着焉谷语的眼睛取笑道:“瞧瞧你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看你也被他的英雄救美俘虏了,还说我呢。”   “没有的事,我跟你不一样。”焉谷语早便晓得了自己的心意,她不是在火场里喜欢上他的,只是他来火场里救她让她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毕竟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就嘴硬吧,哎呀不说你了,继续说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同六皇子打听方才那些问题?”懒得跟焉谷语扯她的感□□,谢开颜旋即转回了自己这儿,眼下,她心急得很,非要弄到猎隼的全部消息。   “愿意愿意。”焉谷语深吸几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意压了回去,“别说你帮我了那么多次,就算你没帮我我也会帮你。”   “好,你真是我的好姐妹。”谢开颜喜笑颜开,眉眼生动,她小小推了一把焉谷语,催促道:“那你现在就去吧,记住,一定要问全了。”   焉谷语无奈站起身,忍不住回道:“重色轻友!”   *   秋日的天黑得早,申时正,华灯初上,高低错落的楼阁与大街小巷里全点了明灯,照得帝都城像是发了光。   夜市素来热闹,道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焉谷语走下马车,脑子想的都是今日的大火,书肆好端端的为何会着火,还碰巧在她去书肆的这天。   自己的运气当真有这么差?她不信。   “焉一,你去查查今日的事,是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是。”焉一领命离去。   语毕,焉谷语正准备往医馆里走,忽地,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若是平常,她一定不晓得里头的人是谁,但驾驶马车的人是猎隼,她哪有不晓得的道理。   猎隼拉住缰绳停下马车,对着门里头的人道:“殿下,焉小姐回来了。”   “请她上来。”随后,里头传出一道虚弱的男声。   猎隼颔首,对着焉谷语朗声道:“殿下让焉小姐上车。”   他这话一出顿时引了不少路人,路人纷纷停下身,看戏似的看向了焉谷语。白日,陆惊泽勇闯火场救出焉谷语的事已经传遍帝都,加之两人外貌登对,不少人都觉得他们俩甚是般配。   “你们听听,六皇子让焉二姑娘上车呢。”   “这车要是上了,两人大概也就成了。”   “成了好啊,男才女貌,神仙眷侣。”   “不成不成,那我还是觉得焉小姐与太子殿下更相配,她可是我们帝都城的第一美人,配个普通皇子实在差点意思。”   ……   周围流言乱飞,焉谷语全听了,但她还是上了马车。一来,她根本不怕这样的流言,说不定这流言还能让陆赢收手;二来,她喜欢他;三来,他是为救她才受伤的,于情于理她都要当面谢谢他;四来,谢开颜托她打听猎隼。   “小姐小心。”焉二扶着焉谷语上了马车。   “吱呀”,猎隼推开马车门。   马车内的凳子全被收了起来,此时,陆惊泽正趴在两层软垫子上,他背后受伤,坐不得,只能如此。   焉谷语进入车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着的话,位置不大够,会挨着他,站着的话不安全,容易碰到马车顶,还容易晃荡,万一摔到他身上,那真是不妙。   “坐。”陆惊泽像是看出了焉谷语的窘迫,故意道:“在我面前站着可是大不敬。”   焉谷语本想反驳两句,一看他背上隐隐渗出的鲜血,只得挑了靠边的位置坐下。她曲着腿,尽量不让自己触碰到他。   “哒哒哒”,一等她坐稳,马车便动了起来,不知驶去哪儿。珠帘摇晃间,外头的景色悉数展开。   焉谷语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惊泽的后背,鼻尖酸涩得厉害。“你背上流血了,还是先回医馆再上点药吧。”   “无妨。”陆惊泽趴着身,视线微冷。   刚刚外头那些嘴碎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包括谁说她跟自己配,谁说她跟陆观棋配。   “什么无妨,都流血了。”焉谷语急得不行,担忧道:“你别逞强,不舒服就去治,万一伤口怎么了,我……”话说一半,她突然停住。   陆惊泽扭头看向焉谷语,似乎在等她说下面的话。   被他这眼神一看,焉谷语下意识垂了眼帘。   “你什么?”陆惊泽挑眉追问,那双漆黑的瞳仁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你要为我伤心难过?”   焉谷语的双手在衣袖中交握着,互相缠绕。这一刻,她想起了谢开颜说的话,他不顾性命救她是因为喜欢她,但他喜欢她这事究竟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他性子阴鸷残暴,即便他们俩在一处,她也不一定就能活得更久。万一她做错什么,他怕不是又要折磨她。   “六皇子,今日你救了我,我真心感激你。”思索片刻,焉谷语打算再试探试探陆惊泽,她低头看他,认真道:“往后,倘若你有事相求,在我不为难的情况下,我一定答应你。”   就只是这样?陆惊泽再次冷了脸,他要的,远远不止如此。自然,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失为一个好兆头,起码是真心而为。   他将视线定格在她腰间的帕子上,上回那帕子被麋鹿的血弄脏了,始终洗不干净,不干净的就容易碍眼。   “这帕子就当是你给我的谢礼。”话音一落,他扯下了她腰间的帕子。   “不成。”焉谷语伸手去抢陆惊泽手中的帕子,又怕他动静大牵扯到伤口,没敢太较真,“这手帕是女儿家贴身的东西,不好随意给人的,你快还给我。”   陆惊泽扬起手,胡乱摆动,愣是不让她抓着,“你以前又不是没给过我手帕,怎么今日不成了,还是说,你说话不算话?”   “我哪儿有说话不算话,方才也说了,是在不为难的情况下,你要拿帕子的话,我很为难。”焉谷语跟着他的手去抢帕子,奈何怎么也抢不到,反倒越抢越羞,越羞,脸越红。   “这有何为难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就要它。”最后,陆惊泽也不摆了,直接将帕子握在了掌心。   “你……”焉谷语抢不过,索性放下了手,别扭道:“不要了,给你了。”   陆惊泽侧过脸,嘴角绽放出一个浅浅的笑,仿佛得了糖的孩子。   焉谷语也不纠结帕子的事,毕竟她上马车可不仅仅是为了道谢,“六皇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   “问。”陆惊泽现在心情大好,支起手肘,好整以暇地望着焉谷语。   马车壁上挂有两盏风灯,风灯昏黄,打在他如画般精致的眉眼上,煞是好看。   焉谷语开门见山道:“猎隼他有没有婚配,没有的话可有心上人?”   一听这话,陆惊泽嘴角的笑骤然消失,薄唇冷峻地抿着,冷声道:“不知道。”他并不喜她嘴里说出其他男人的名字,听着便觉得膈应。   “哦。”焉谷语应声。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马车门外的身影,心道,陆惊泽怎会过问这种事,她该直接去问猎隼。   “你问他做什么?”见焉谷语看向猎隼,陆惊泽目光一凛。   焉谷语收回视线,如实道:“我的一个朋友让我问的。”   她一说,陆惊泽便晓得那人是谁,讥讽道:“我劝你那位朋友收起心思。”他记得那日于伯说的话,那个谢家多半是谢开颜的“谢”。   焉谷语不解,疑惑道:“为何?你说个理由。”   陆惊泽并不愿聊猎隼的事,更不愿和焉谷语聊猎隼,“因为月老没牵他们俩的线,强求会遭天打雷劈。”   “你怎么能这么说。”焉谷语不快地沉下脸,什么叫天打雷劈,说话太难听了。   陆惊泽哼了声,“我说的是事实,信不信由你。”   焉谷语有些恼了,也不想再聊,她估摸着时辰,自己得尽快回丞相府,不然爹和姨娘会担心,“时候不早,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语毕,她利落地下了马车。   焉谷语一走,陆惊泽便从软垫上坐了起来,面容冷彻如雪。   “方才那些人说她跟陆观棋配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的脸。”这一句,他是对猎隼说的。   外头顿了顿,低声回道:“记得大半。”   “那便待会儿再回宫。”陆惊泽张开手,静静望着手中的新帕子,上头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药香,很是好闻。   不过,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工作很忙,会少更一点。 第55章 你是谁   背后受伤严重, 陆惊泽便在永兴宫里养伤,没再与赵寅哉一起巡逻皇宫。   翌日,陆赢下朝, 立马来了永兴宫。   今早蔡允告诉他,昨儿陆惊泽火场英雄救美, 而这美还是帝都第一美焉谷语, 之后,这事便被各家茶馆里的说书人轮番提及,讲了一遍又一遍,弄得百姓们都盼着陆惊泽与焉谷语成其好事,谱写一段佳话。   听得蔡允的话后, 陆赢心里便跟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 越想越梗。他开始后悔之前的行径,自己端着皇帝的面子没强逼焉谷语, 只让她好好考虑, 眼下看来,端着面子委实不行。   他若不先下手, 她真会被人抢了去, 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皇上驾到……”   蔡允站在寝殿门前, 扯着嗓子大喊。下一刻, 陆赢撩开明黄色的龙袍进门。   陆惊泽睁眼看向陆赢, 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儿臣……”   “你身上有伤就别行礼了。”陆赢快步行至床榻前,伸手按住陆惊泽, 他挪动目光打量陆惊泽背上的伤, 白布裹得很厚, 看不出伤口如何, 但怎么瞧都是大伤。   他心里琢磨着,儿子伤成这样,依语儿那性子肯定会心疼。   心疼和心动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有些事真说不准。   “谢父皇。”陆惊泽面色苍白,声音更是虚弱,瞧着像是随时会晕过去。   陆赢在床缘坐下,率先道:“朕今早听人说,昨日妙点书肆着火,你奋不顾身地闯进去救了语儿?”   “是。”陆赢的试探,陆惊泽心下有数,他稍稍直起身,正色道:“当时,儿臣刚好路过妙点书肆,只见熊熊大火,并不晓得里头被困的人是谁。太傅大人曾教过儿臣,身为彧国的皇子便该为彧国的百姓着想,这句话儿臣一直牢记在心,一听里头有人便冲了进去。父皇上回不是说认了焉二小姐做义女也无妨么,既然她是父皇的义女,那儿臣便是她的义兄,救她也是应该的,而且里头不止有焉二小姐,还有谢家的四小姐,儿臣都救了。”   他说得小声且慢,娓娓道来,情真意切。   “你能舍己救人很是难得,不愧是朕的好儿子。”陆赢仔细审视陆惊泽,觉着他不像是在说谎,便道:“惊泽,当年的事是朕不对,朕自己也觉得亏欠了你。眼下,你经事太少,许多事情都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等你年纪再大些,朕再同你解释吧。”   “嗯。”陆惊泽勉强扯起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笑意清浅,不达眼底。   陆赢慈爱地拍了怕陆惊泽的肩膀,正欲起身,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重心长道:“赵统领前日跟朕提过你,他说你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会做好人了。惊泽,犯了错便是犯了错,别管他们为何犯错,即便有天大的理由也是犯错。有时候你还是得强硬一些,如此才镇得住手底下的人,明白么?”   陆惊泽思索片刻,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谢父皇指点。”   “好。朕还有事在身,不打扰你歇息了,你好好养伤吧。”陆赢站起身,粗略地瞥了眼寝殿,“你这宫里头缺什么尽管跟蔡公公说。待会儿朕让徐太医过来你这里住几日,你不舒服可以随时喊他。”   “父皇,这太麻烦徐太医了。”陆惊泽摇头,推辞道:“儿臣觉得不妥。”   “没什么妥不妥的,这些个废物也就这点用处。”说到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陆赢便记起了焉谷语的头疼之症,太医院治了这么多年也没治好,着实是件棘手事。   骤然,他脑中来了个自私的念头。   他这般年纪配焉谷语那样的小姑娘定然快活不了几年,可若是焉谷语的病好不了了,兴许他们还能一起进皇陵。有她作陪,黄泉路上自己也不孤单。   如此,他又觉得她有病更好。   明黄色的身影一走,陆惊泽的视线当即冷了下去,冷得像是结了冰。   *   陆惊泽入住永兴宫后,陆祈宁一直没来瞧过,今天听闻妙点书肆的事便抽空来了一趟,恰好在寝殿门口遇着从里头出来的陆赢。   “哥哥。”见着陆赢,陆祈宁忧郁的双眸霎时一亮,她提着裙摆小跑上前,主动挽住了陆赢的臂弯。   陆赢早便习惯了她这个妹妹的亲昵,纵然不是一个母妃所出,但两人是一道长大的。当年他与其他皇子争夺皇位那会儿,都是她陪在他身边。对于他来说,妹妹陆祈宁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加之陆祈宁的丈夫死了,他愈发心疼她。   “你啊,不管什么年纪都是小女儿家的心性。”陆赢感叹似的看着陆祈宁,时光飞逝,他们俩都不再年轻了,眉眼间都染了岁月的痕迹。说着,陆赢点了点陆祈宁的鼻子。“这可不行。”   陆祈宁嘟起嘴,俏皮地笑着,轻快道:“心性年轻,活得才会轻松些,哥哥也该多笑笑。”   “朕又不是你,朕的烦恼事太多了。”说着,陆赢宠溺地抚着陆祈宁的发丝,问道:“你今日过来看惊泽?”   “嗯。”陆祈宁扬起脸,任由陆赢抚着自己的长发,她略微自责道:“他来皇宫这么久,我这个做姑姑的都没来瞧过他,实在有失礼数,今日有空便过来了。”   “他是晚辈,你是长辈,有何失礼的,不过确实该过来瞧瞧。好了,朕还有事先回御书房了,你快进去吧。”陆赢事多,也不久留。   “哥哥,你一定要保重龙体,千万千万别累坏了,累坏了妹妹会心疼的。”陆祈宁万分不舍地放开了陆赢,满眼天真的留恋,一举一动间丝毫不见年纪。   “好好好,朕晓得,皇后都没你贴心。”陆赢好笑地收回手,转身离去。   哥哥……   陆祈宁怔怔地站在原地,陆赢走后,她眼中的留恋悉数成了爱恋。不管何时何地,她也只敢在陆赢转身时才敢露出真实情意。   血缘将他们俩的关系定死了,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兄妹,却也不会再近一步。   天意真是会弄人。她苦涩笑开。   *   巳时正,日光穿过门窗的缝隙闯入,洒了一片金光,   陆惊泽趴在床榻上,嘲弄地望着那片暖洋洋的日光。习武之人的听力比一般人强,所以外头的话他全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早在看到陆祈宁的那一刹那,他便晓得了自己的身世。   他这样的身世,恶心至极,按理说是不该活在世上的,但凡有一个人知道,他都会被处以火刑。   “咚咚咚”,陆祈宁抬手扣了扣开着的房门。   陆惊泽转动视线,直直看向来人。这个女人的脸,他是刻在脑子里的,怎么也忘不了。   被对方的目光一望,陆祈宁只觉背后忽地一冷,不知为何,陆惊泽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她死去多年的孩子。   那孩子是她趁陆赢酒醉时得了空,是皇家的耻辱,但她永远都不会后悔。   “惊泽,听说你受伤了。”陆祈宁收起悲哀的情绪,笑着朝陆惊泽走去。“怎么样,还好么?”   因为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她对陆赢的几个孩子一直很好,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是一种她认为的弥补,弥补她偷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   “我的伤没事,多谢姑姑关心。”陆惊泽轻飘飘道,“姑姑”两个字,他念得意味深长。   陆祈宁不由觉得奇怪,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丝嘲讽的意味,转念一想,他们并无交集,他没必要对自己如此。   她在床榻边坐下,打趣道:“我听外头的人说,你是为救语儿受伤的,好一出英雄救美啊,说不定语儿会对你以身相许。”   陆惊泽扬眸盯着陆祈宁,越瞧越觉得讽刺,自己的亲生母亲,居然不记得自己。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姑姑说笑了,我只是不愿有人受伤罢了。至于以身相许,是我的便是我的。”   对上陆惊泽诡异的眼神,陆祈宁再次回忆起了自己的孩子,显肚的时候,她怕有人怀疑,便跟陆赢说自己要去崂山避暑。自然,她不是去避暑的,而是特地找个地方将孩子偷偷生下来。生下来之后,她动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决定将他养在崂山的寺庙里。   过了七八年,辛白欢隐约知道了这事,日日派人盯着她,她慌了,只能连夜让公主府的管家送走那个孩子,谁知路上出了差错。   得知孩子被强盗杀害消息的那一刻,她伤心欲绝。后来,她仔细想想,其实这个孩子死了也好,不然日后他长大了该如何面对自己。其次,若是有人晓得此事,她和陆赢定然会被全天下人耻笑,陆赢也会保不住皇位。   而她,并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姑姑事在回忆什么难堪的事么?”陆惊泽一眼便看出了陆祈宁在想以前的事,故意伸手扯了一下她肘部的飘带。   “……”   陆祈宁猛地看向陆惊泽,心头隐隐翻涌起了不安的情绪,这个动作,她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过,在她打骂他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冷漠讥笑的姿态看她,随后在她独自哭泣的时候扯一扯她的飘带。   她心里有鬼,此时已是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想着一个可怖的念头,刘淑妃与自己长得相似,她们的孩子多半也会很像。   说不准……   后头的事她没敢再想下去。   望着陆祈宁一脸心虚的模样,陆惊泽心里愈发觉得好笑。看样子,她还是记得他的,起码没全都忘了。他装作一副疑惑的模样,故意问道:“姑姑,姑父故去多年,你又还年轻,为何不再嫁?”   瞬间,陆祈宁沉了脸,一听他叫“姑姑”两字,她便觉浑身不自在,有种踩在悬崖边的惊心感。“我年纪大了,没那个心。”   陆惊泽继续问道:“姑姑膝下有孩子么?应该有吧,看姑姑的面相,天庭饱满,唇色红润有唇珠,是个男孩?”   一听男孩两字,陆祈宁闪电般站了起来,她拧起眉头,目光如炬。   “姑姑,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陆惊泽满脸不解,眼里却是看笑话的神色。   其他人从不会如此对她说话。陆祈宁鼻尖呼气,一下比一下重。不知为何,与陆惊泽说话,她格外不自在,不自在地想逃避。“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惊泽扬起脸,凌厉的目光直指陆祈宁,尖如冰锥,狠如猛兽,他一字一字道:“我不信姑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放肆!”陆祈宁低喝一声,扬手便打了个巴掌过去。   “啪”,陆惊泽苍白的面上眨眼间起了红,瞧着倒是有点血色了。其实这一巴掌他可以躲,但他没躲,他只是嘲弄地望着陆祈宁,仿佛在看一个可怜人。   陆祈宁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转身便走,出门槛时差点绊了。   她走后,寝殿空荡,独留一片金灿灿的日光,可惜日光太多太空,并没照暖什么。   “呵呵。”陆惊泽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声空洞得厉害。看样子,他的亲生母亲并不打算接受他。   他侧过脸,一面搭着玉枕,一面朝向外侧,目光迷茫,迷茫到甚至有几分呆滞。   即便换了一身皮,也换不掉血,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猎隼。”许久,他出声喊人。   “殿下。”猎隼从外头进入。   陆惊泽的眼神再次变了,变得冷厉且狠毒,他转回望着日光的脸,低声道:“你去查查辛逐己,昨日书肆失火一定与她有关。”   “是。”猎隼领命离去。   *   一路上,陆祈宁走得飞快,快得带起了一道风,仿佛在逃避瘟疫一般。   那双满是讥诮的眸子频频在脑中浮现,怎么瞧怎么像自己的孩子。她使劲摇晃脑袋,妄图将那双眸子清除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陆惊泽。   倏地,陆祈宁停下步子。   他若不是自己的孩子,为何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还晓得那个动作。是巧合?   倘若他真是自己的孩子,她又该如何。   一直理不出个头绪,陆祈宁整个人都慌了。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孩子不仅没死,还作为刘淑妃的儿子进了皇宫,简直匪夷所思。   “姑姑?”   这会儿陆观棋正好也来看陆惊泽,撞见陆祈宁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勾起唇角,眸光不住地变幻着。   “观棋。”陆祈宁慢慢抬头,她心里念着陆惊泽的事,连笑都笑不出了。   陆观棋上前,自然地用手背触碰陆祈宁的额头,关切道:“姑姑,你神色不大好,是哪儿不舒服么?我陪你去太医院吧。”   “不必。”陆祈宁往后退了一步,强行撑着平淡的面色,温和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观棋优雅地放下手,一等陆祈宁转身便道:“姑姑是不是有个孩子?”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下,陆祈宁身形一僵,迅速回身对上陆观棋,“你说什么?”   陆观棋不动,等着陆祈宁走近自己。他面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宛如一张上好的面具,“姑姑别紧张,我没其他意思,只是问问罢了。而且,这是上回我们赏月时,姑姑自己同我说的。”   陆祈宁瞳孔一缩,板着脸道:“没有的事,那是我做了梦,将梦境当真了。”她烦躁地抿紧唇瓣,心头更乱了。   陆观棋也不戳穿,温柔地诱惑道:“姑姑,眼下天气正好,想去东宫与我聊聊么?”   *   陆祈宁无法,只得跟着陆观棋来到东宫,内心万分忐忑,她不清楚陆观棋查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查到了。   路上,陆观棋侧头吩咐秦淮去御膳房跑一趟,让那边做几碟子陆祈宁爱吃的点心送往东宫。   他们走到东宫时,御书房正好将送点心过来,一共七盘,摆了满满一桌。   然而陆祈宁压根没西心思吃点心,她也不愿与陆观棋绕弯子,“观棋,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观棋坐下身,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他嚼得很慢,慢得惬意,等口中的东西全吞下去了才说话,“说姑姑的事,姑姑不必急着否认,我会这么跟姑姑说话,自然是查到了一点东西。”语毕,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姑坐吧,聊完之后,说不准姑姑还会由衷感谢我。”   “你究竟查到了什么?”陆祈宁强装镇定地坐下身,随手拿了块芙蓉酥放入口中。   陆观棋捏了块玉米糕递给陆祈宁,笑吟吟道:“我查到姑姑十八年前生了个男孩。”他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那晚之后,他确实查到了一点东西,但并没弄到什么实际的证据证明陆惊泽是陆祈宁的儿子。如今斗奴场在陆惊泽手里,他想查里头的事也难。   不过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陆祈宁的那个孩子被强盗掳走,强盗送他去斗奴场也不是没可能,毕竟筋骨极佳的孤儿斗奴场一定会买。再么,便是这个孩子跟他母后送进去的孩子相识了。   这一切兴许像是台上唱的戏,但并非不能为真。   “啪!”陆祈宁一把拍开陆观棋的手,大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陆观棋悻悻地收回手,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将糕点放入自己口中。他细细品着玉米糕,一言不发,似乎存心戏弄陆祈宁。   陆祈宁看得皱眉,心思更急,硬声道:“我没有孩子,你别胡说。”   咽吓口内的东西后,陆观棋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轻笑道:“姑姑是觉得我好骗么,一个女人有没有生过孩子,稳婆一验便知,不过我想姑姑一定不愿让父皇知道这件事。”   “……”   陆祈宁的面色火速惨白下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怎会不晓得陆观棋查到的事。她握住陆观棋的手,软言道:“观棋,你想逼死我么?”   “不。”陆观棋温柔地抚着陆祈宁的鬓发,眼中情意一览无遗,“姑姑怎能这般想我,我明明是想帮姑姑的。”   陆祈宁偏过头,躲开了陆观棋的手。以前她只觉得陆观棋是粘她,其他地方倒是没多想,可此刻陆观棋来这一出,她顿觉心里发毛。   意识到她的抗拒,陆观棋眨了眨眼,面上温柔依旧,“我帮姑姑说说接下来的事吧,姑姑想听就听,不听可以走人。”   陆祈宁哪儿会不清楚陆观棋的手段,他能让朝中一半官员和帝都百姓向着他,靠的绝不是辛白欢和辛家,是手段。   “说。”   陆观棋十分满意陆祈宁的决定,偏头看向桌上的糕点,“姑姑和六弟的关系不用我多说,想必姑姑自己心里也清楚。”   “然后呢?”陆观棋一说,陆祈宁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陆惊泽便是她的孩子。   “倘若这事叫父皇晓得,他会怎么做?”陆观棋并没瞧着陆祈宁,反而自顾自吃起了桌上的糕点。   陆祈宁死死地咬着唇瓣,咬得发白。她怎会不知道,陆赢虽待她好,但也只是将她当成妹妹,绝无其他情意,若是他晓得自己对他有那种心思,还趁人之危生了他的孩子,他定会与她断绝兄妹关系,说不定还会杀了她。   死是小,大的是,与陆赢断绝关系。这比要她的命更难受。   陆观棋细细观察陆祈宁的神色,打算一步步诱导她心里的恶念。他继续道:“纵然父皇宠姑姑,对姑姑比对我母后都好,但有些事关乎皇家的面子,父皇必然不会手下留情。而且,姑姑自己想想,父皇要真知道此事,还会跟如今一样待姑姑好么?”   陆祈宁被陆观棋说得内心惶惶,她本就担心陆赢知道这事后的反应,被陆观棋一引,心里的偏向便更明显了。   她爱陆赢胜过爱自己的孩子。   眼下,不让陆赢发现这个秘密,唯一的法子便是杀了陆惊泽。陆惊泽就是揭露真相的最佳证据,而他一死,谁也不能再证明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觉着自己对不住他,但他是她生的,就该为她做点事。   他的命是她给的,她有权收回去。   见陆祈宁的眸子里生了杀意,陆观棋便晓得自己说动她了,剩下的事,他完全不用多言。“我就说这么多,剩下的事姑姑自己思虑吧。”   陆祈宁冷哼一声,起身大步出了东宫。 第56章 抹口脂   今日天晴, 适合出门。   焉谷语时时刻刻记挂着陆惊泽的伤,寝食难安。昨晚,她又做梦了, 梦到陆皑与自己躺在同一副棺材里,他还将皇陵一把火烧了。   大火中, 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乖乖的,等我从地狱出来,我去寻你。”   醒来时,焉谷语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清泪,不知是害怕还是难受, 亦或是其他情绪。她整个人愣愣地坐着, 像是失了魂儿。   “小姐,你哭什么?”揽月撩开帐帘, 满脸不解地望着焉谷语, “做噩梦了么?”   “嗯?”被揽月喊回神,焉谷语这才发现面上冰凉一片, 她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回忆梦中的陆皑, 她竞觉心里搁着块东西, 这东西很轻, 存在感却很足, 又叫她捉摸不透。   “备马车,我要进宫。”焉谷语吩咐道。这一刻,她想见他, 很想。   “是。”揽月捂嘴偷笑, 揶揄道:“小姐, 你真被六皇子的英雄救美给打动了, 准备以身相许?”   “多嘴,还不快去办事。”焉谷语面上微红,假装正经地斥了一声。   “哦。”揽月撇撇嘴,转身离去。   用完早点后,焉谷语匆匆出门,不料刚进前厅院子便遇上了正在散步的焉问津,“爹。”她讨好似的喊了一声,生怕焉问津不让自己出去。   好在焉问津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一看外头的马车便晓得焉谷语要出门。近来,帝都城里传疯了陆惊泽和焉谷语的佳话,在他看来这绝非好事。有陆赢的觊觎在前,他并不希望焉谷语与皇宫里的人牵扯在一处。   “他救了你,你去看他是应该的。不过……”焉问津顿住,面色有些难看。如今他还在休养期内,不知何时才能回朝廷复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叮嘱道:“总而言之,你小心些。”   “爹放心,我会小心的。”焉谷语晓得焉问津在说什么,她不愿见陆赢,但又实在想去探望陆惊泽,再者,她是觉着,陆赢还不至于在永兴宫胡来。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想想,焉问津又补了一句。   “嗯。”焉谷语乖巧应声。   *   焉谷语有进宫的令牌,也是陆赢嘴上认过的义女,在外人看来便跟公主差不多,进宫一路畅通无阻,没人拦她。   永兴宫里没什么人,盆景不多,烟火气也不重,与其他宫殿相比略微冷清。   小太监带着焉谷语去往陆惊泽的寝殿。碰巧,前头迎面走来两名外族女子,红裙飞扬,手链与脚链摇得叮当响。   正是晚宴那次陆赢赏赐的乌楚国舞姬。   焉谷语下意识别了脸,那晚听到的荒唐事犹在耳畔。房里的人不是陆惊泽,难道是猎隼?可猎隼会做这样的事么?   两名外族女子见着焉谷语不由一愣,都盯着她使劲瞧,仿佛要在她面上瞧出几朵花来。   焉谷语察觉到她二人的目光,心生不快。念起她们日日住在永兴宫里,时常能与陆惊泽见面,她更不快了,俏脸微沉。   然而那两人依旧放肆地打量着焉谷语,丝毫不觉自己的行径有违礼数。   小太监瞧瞧三人,默然低下头去。等进了寝殿所在的院子,他才出声,“焉小姐,您自个儿过去吧,殿下不让奴才们随意靠近寝殿的。”   “嗯。”听得这话后,焉谷语心里头那点不快稍稍散了些。   寝殿门关着,里头听着很是安静。   “咚咚咚。”焉谷语走上前,抬手扣了扣房门,没说自己是谁。   随后,里头传来一道冷漠的男声,“什么事?”   焉谷语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殿下,药熬好了。”   榻上,陆惊泽看向身旁的药碗,眉眼缓缓展开。虽说声音不一样,可这说话的调子和吐字的习惯像极了焉谷语。   “进来。”   “吱呀。”焉谷语推门进入,直直对上那双明了的黑眸。她娇俏地哼了声,顺手关上房门。“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用这招欺骗过许多人,除了父亲,其他人都听不出。   陆惊泽没说话,漂亮的唇珠动了动,像是在笑。   焉谷语走近几步便看到了凳子上的药碗,里头的药汁满满当当,只剩一点热气,该是放着有一会儿,现在天冷,东西冷得快。她看向榻上的陆惊泽,不悦道:“快趁热把药喝了。”   “不痛快,不想吃。”陆惊泽瞧也没瞧药碗,只管懒洋洋地趴着。   “不想吃?你当喝药是过家家么?”一听他那副无所谓的话语,焉谷语顿时来气了,她在床缘边坐下,恼道:“不吃便别吃了,叫你的伤一直好不了,一直躺床上。”   陆惊泽坐起身,用四个软枕搭了个靠垫,侧靠在上头,“我若不吃药,伤口一定好得慢,说不准,后背的伤还会溃烂。唉……”他似模似样地叹息一声,“倒是糟蹋这一身新换的皮囊了。”   焉谷语蹙起眉尖,她最不喜他用厌世的语调说话。   没等她开口骂他两句,陆惊泽继续道:“不过我有今天不是因为救你么?焉二小姐,你说是不是?”   这一句话将焉谷语正要脱口的话语全堵了回去,她咬牙横了他一眼,端起凳子上的药碗递过去,“给你,喝。”   陆惊泽不接,他定定地望着焉谷语的唇,她的唇形生得极为好看,小巧饱满,可惜嘴上的唇脂没抹匀,该是来得比较匆忙。   养伤期间,他闲着无事便翻了几本讲述男女情爱的书,霎时,眸色一暗。   对方迟迟不接药碗,焉谷语更恼了,厉声道:“别糟蹋自己的身子,快喝了!再不喝我就让人来灌你!”   陆惊泽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意道:“别人灌不了我,不过你可以。”   “你胡说什么。”奈何他确实是她的救命恩人,焉谷语只能妥协,深深地吐了口气,将心底的恼火全全压住,她用白玉勺子舀了点药汁伸到陆惊泽嘴边,放软语气道:“吃啊。”   无来由地,陆惊泽起了逗她的心思,故意将唇瓣抿得紧紧的,死活都不张口。   “张口!”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甚至比方才更甚,焉谷语放下药碗,上半身凑过去,用力掰着陆惊泽的嘴,食指捏着上唇,拇指捏着下唇,两只手指一起掰。   那双漂亮嫩白的手在唇上按压作怪,一时间,陆惊泽的眸色更黯了,他极想张口咬她,但他知道,他若是真咬了,她一定会哭。   “你不是说我……”掰着掰着,焉谷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他是个皇子,她这么做是大不敬。她火速放开手,尴尬道:“请殿下恕罪,臣女失礼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手下的触感告诉她,他的唇很软,比他的人软多了,摸着分外舒服。   她的手一离去,陆惊泽嘴角的弧度便慢慢拉平了。老实说,他还挺喜欢被她碰的。“焉小姐方才是在调戏我么?”   调戏?听着这两字,焉谷语面上一红,当即反驳道:“臣女不敢。臣女是在让殿下喝药,而且是殿下自己方才说的,我灌你就喝。”   “嗯,我说的。”陆惊泽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约透着股戏谑之意。   焉谷语吃不准陆惊泽的心思,暗忖,他跟之前还真不一样,看来身份确实能改变一个人。她重新端起药碗递给他,“好了,快喝吧,再不喝就凉了。”   “你先喝一口,告诉我苦不苦。”陆惊泽摇头,耍赖道。   念在他为救自己重伤的面上上,焉谷语再次妥协,果断喝了满满一勺子药汁。她怕苦,但她强忍着那可怖的味道,故作轻松道:“不苦,你喝吧。”   说着,她收了勺子。   “勺子给我。”陆惊泽接过药碗。   “不成。”焉谷语握紧勺子,略微别扭道:“这个臣女喝过了,殿下不能用。”   谁料,陆惊泽一把夺过焉谷语手中的勺子,擦都没擦,直接用勺子喝起了瓷碗里的汤药,一勺子,一勺子,将药汁喝了个精光。   “腾”地一下,焉谷语本就泛红的面颊立时红透了,她垂下脸,想瞧又不敢瞧陆惊泽。   那是她用过的东西。他怎么能用。   不知不觉中,她脑中开始浮现出书肆着火前的画面,她本是给他吹面颊的,没想他突然转了过来,那一刻,她亲在了他的嘴角……   “咔。”陆惊泽放下药碗,好整以暇地望着焉谷语。他不是傻子,她脸红什么,他心知肚明,可他喜欢看她脸红,“你的脸怎么红了?今日天热?”   “我……我……”焉谷语心虚,目光躲闪,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   “等等。”陆惊泽拉住焉谷语的手,一用力,焉谷语站立不稳便往他身上扑去。   兴许是他用的力刚好,又兴许是巧合,她的唇刚好碰到了他柔软的唇瓣。   鼻尖呼吸一缠,“啊。”焉谷语心慌意乱,急忙用手撑在他肩上直起身,面上烫得跟着了火似的,一路烫到了脖子里,“你!”   她抿着唇,心口怦怦直跳。   这是她第一次亲人……   没等她说完,陆惊泽的手按在了她的唇上,顺道轻轻抹了一下,低声道:“你的唇脂没擦匀,现在好了。”   唇上触感清晰,酥麻中又带着一丝勾人的异样,焉谷语逃似的离开了床榻,大步往边上走。   “你故意的!”她羞愤地骂出声,再次看向他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的唇上,他的唇瓣沾了点口脂,衬得他苍白的面容都鲜活了几分,甚至有点逼人的艳。   陆惊泽无辜地眨了眨眼,认真道:“若是我说方才不是故意的,你信么?”   “六皇子,请问焉二小姐在里头么?”冷不丁地,蔡允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蔡允声音一出,里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回神过后,两人对视一眼,焉谷语精致的小脸整个皱了起来,黛眉更是皱得紧紧的。   陆惊泽拉住她的手腕道:“我陪你去。”   焉谷语低头看向那只拉住自己的手,他的手其实很凉,但她觉得是热的。她担心他的伤势,倒没注意他为何要陪她去,“不用,你趴着,好好养伤。”   她想抽回手,偏偏陆惊泽握得紧,挣扎不开。   不过瞬息之间,他的神色便变了,与方才的漫不经心有着天壤之别。   从礼教上来说,这样是不该的,可在他面前,什么男女有别,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通通忘了。   “怎么了?”她不解他的神情为何一下子变了。   屋里两人不回话,蔡允便觉奇怪,又问了一句,“敢问六皇子,焉二小姐可是在里头?”   “蔡公公,我在里头。”最终,焉谷语还是回了话。毕竟陆赢是皇帝,是彧国的君主,他要是狠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她承担不起后果。   外头,蔡允接道:“皇上请焉二小姐过去御书房。”   闻言,陆惊泽眸中乍现杀气,他一步□□床榻,靠近焉谷语道:“跟他说你病了,我帮你圆谎。”   耳畔呼吸温热,气息触上皮肤,焉谷语不由缩了缩。她真心不愿去见陆赢,且此刻也没什么法子,只能装病,“蔡公公,我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改日再去见皇上吧。”语毕,她假意咳嗽两声。“咳咳,咳咳。”   蔡允站在门外不动,心道,焉谷语得了风寒还敢来看六皇子,是想将风寒传染给他么?还是说,这是她的托词,因为她不愿见皇上?   “蔡公公,焉二小姐来时被冷风吹着了,确实有些不舒服,去见父皇说不准会将寒气过给父皇。”陆惊泽冷冷地看向房门上的人影,眸光尖锐有神,语气却是病人独有的虚弱。   蔡允伺候了陆惊泽几月,自认对陆惊泽多少有点了解,便道:“好,老奴会如实告诉皇上。”   “哒哒哒。”脚步声远去。   “呼……”焉谷语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清楚,一直装病根本不是办法,她总要去见陆赢的。但她敢么,她一点都不敢。   蔡允一来,倒是叫她记起了父亲的事。她存着求陆惊泽帮忙的心思,但看他这副下不了榻的模样,她又说不出口。   陆惊泽坐回床榻,也拉着焉谷语坐了下来,他侧倚着靠垫。焉谷语的心思简单明了,他一眼便能看穿,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不求自己帮忙。之前她做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欠她人情,好在以后帮她么,怎的这会儿又不求了。   “六皇子,我还有事,先走了。”焉谷语心情烦闷,连带声音也闷了不少。   陆惊泽抓着她的手腕不放,问道:“明日还来么?”   “不来。”焉谷语扭头看向陆惊泽,一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便觉受不住,“我如今是得了风寒的人,哪儿敢再来。”   陆惊泽好笑地挑了挑眉梢,心头情不自禁地荡起一道涟漪,随后,涟漪漫开,一寸寸扩散至整个心房,“说句好听的我就放手。”   “你无赖!”焉谷语张大眼睛,他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我可是斗奴场里出来的,无赖怎么了。”他扬起声,说得毫不害臊,“上次你病着的时候,我去你房里瞧你,你喊我什么?”   “无赖!”焉谷语反应过来,又骂了一句。“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得厉害。   “喊不喊,不喊我就不放了。”这下,陆惊泽还真耍起了无赖,他松开手,沿着她的肌肤逐渐往下滑落,拇指抚过她的拇指,中指抚过她的小拇指,再整个拉住。   他拉住她的时候,蓦然收紧五指,焉谷语跟着颤了一颤,愈发羞赧。   “不走也好,那你便一直待着,明日全皇宫都能传遍你在我房里留宿的事。”他似真似假地说着。   焉谷语侧眸,她倒是不介意一直待在他的寝殿里,更不介意皇宫里传遍他们的事。但父亲那边委实不好交代,她大概会被罚禁足一月。   至于求他的事,她决定等他伤好了再说。   她狠狠地望着他俊美的脸,恨不得在他得意的面上咬一口。“六哥哥。”她声音很小,几乎是放在喉咙里的,软软糯糯,十分好听,好听得人心尖发痒。   “真乖。”陆惊泽不舍地放开手,倾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我的主人。”   “……”焉谷语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大概是这屋子里太过闷热,她实在待不住了,一等他放开手便跑了出去。   望着她手足无措的狼狈样,陆惊泽一扫昨日积累的阴霾,心情大好。   他曲手搭在软垫上,估摸着,陆赢的忍耐力自然是有限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男人都无法容忍,何况是一个帝王。相信不日,陆赢便会废了焉问津的丞相之职。   到时,她该会来求他吧。   她若倔强不来,他就去找她。   *   翌日,永宁宫来了几个新面孔的宫人。   陆惊泽一眼掠过几人,心头冷笑。既然陆祈宁想打听,他怎能不做点什么。   到点,徐太医按时来给陆惊泽换药,原本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他今日身边跟着个小药童,那便是大不同了。   陆惊泽趴在被褥上,任由太医给他换药。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心想,她这几日应该都不会来,早知便多留她一会儿了。   这时,一道打量的目光从旁传来,陆惊泽侧头看向来人,正是拿着伤药的小药童。见他看去,小药童赶忙低下头。   陆惊泽眯起眼,将儿时喜欢做的动作做了个全。   等上完药,徐太医收拾好东西,小药童低头跟着离去。   那两人一走,偌大的寝殿里总显得空荡。   陆惊泽闭着眼,而今,他是个背后伤重的人,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寝殿里,除了休息还是在休息。   无趣地很。   他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脑中回忆起了儿时的事。   许多记忆都已远去,可他却记得大半。那些记忆令人作呕,他也不想记得,然而越是不想记得的东西,总是记得最清楚。   “窸窸窣窣”,蓦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放得很轻。   奈何陆惊泽耳力极好,依旧听得清晰,甚至能听出他是哪只脚在迈步。这人靠在房门上,什么也没做,该是在听。   于是,他装作梦魇一般地说着,“娘,我不想待在寺庙里,我想出去……” 第57章 嫁给谁   直到门外那人离去, 陆惊泽才睁开眼,幽幽地望着飘动的天丝帐帘。   “呵呵。”他嘲弄地笑了一声。那个疯女人想必是对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派人来打听他。   看来上回那几句话说得还不够清晰, 今日他暗示得这般明显,她总该知道了吧?   之后, 她究竟会如何对付他。是杀了他, 还是认了他,又或是不作为,他很好奇。   “殿下。”没一会儿,猎隼进门。   “是不是辛逐己所为?”陆惊泽闭眼趴在软垫上,挺翘微弯的长睫轻轻颤着, 似乎有点疲惫。   猎隼点头, 简单吐出一个字,“是。”   “嗯, 下去吧。”   猎隼走后, 陆惊泽抚上唇瓣,指尖缓慢地从左往右划过, 抹走上头残留的口脂, 再放入口中, 舌尖一勾, 细细地品了起来。   三分涩, 七分甜。   他在脑中计划着,自己这几日还不宜出宫,等过几日, 他要亲自去见见辛逐己。背上的伤倒是无所谓, 反正他也不在乎这副身子。只是, 她不该伤他心上的人。   念及此, 陆惊泽倏然掀开眼皮,漆黑的眸中跃起一道雷霆。   *   翌日,早朝。   陆赢端坐在龙椅上,官员一个接一个地说事,他默然听着,脑中想的却是焉谷语。   昨日,他听闻她来了皇宫探望惊泽,便让蔡允去接她过来,结果蔡允非但没接她过来,还告诉他,她得了风寒。   好一个“得了风寒”,她若真得了风寒为何去看惊泽。推脱之词,真当他是三岁小孩么。   他对她是有耐心,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容不得她一次次欺骗。   等最后一位官员汇报完毕,陆赢淡淡地扫了眼众人,“诸位爱卿,朕有一事宣布,从今日起,彧国正式废除丞相之职。”   他一说,文武百官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陆观棋站在前头,身姿挺拔。与其他人相比,他显然要镇定许多,甚至对此并不意外。昨日发生的事他全都晓得,焉谷语去永兴宫探望陆惊泽,他的父皇醋了。   正因为醋了,今日才会来得这样快。   殿内众人低声议论,却无一人敢言,这时,杜冠甫出列,抑扬顿挫道:“废除丞相之位非同小可,还请皇上三思。皇上,焉丞相为官数十载,为彧国劳心劳力,是我们彧国的栋梁之材。倘若没他,帝都城便没今日这般繁华昌盛。”   杜观甫是两朝元老,又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说话分量极重。有他打头阵,其他人也相继出列为焉问津求情。   “皇上,大将军说得对,废除丞相之事万万使不得。”   “皇上,焉丞相对彧国忠心耿耿,皇上如此作为,怕是会惹人寒心。”   “皇上三思啊。”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时间,大殿内都是字正腔圆的人声。   陆赢听得恼火,颊上乌云密布。之前他要建造宝房,杜观甫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上回他提出开凿运河之事,杜冠甫第二个站出来反对;没想,他今日决定废除丞相之职,杜冠甫又站出来反对,简直下他的面子。   他冷冷地盯着杜冠甫,眼中怒气翻涌。   “请皇上三思。”众人下跪,异口同声道。   陆观棋兀自站着,并不作为。在他看来,焉问津确实是个好丞相,好在对彧国忠心耿耿,能力也强。但焉问津有一点坏,坏在他从不站队。   原本陆观棋打算娶了焉谷语,好让焉问津倒向他的阵营,却在无意中发现陆赢喜欢焉谷语。不管从利弊还是心意上来说,他都不能跟陆赢抢女人,所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杜观甫,他跟焉问津是一类人,只忠于彧国,忠于皇家,从不站队。他明里暗里几次拉拢他,结果全被拒绝了。   自然,不是他的人,他绝不会帮。   “请皇上三思……”   “住口!”众人一句句说着,陆赢听烦了,大声呵斥道。他从龙椅上站起身,勃然大怒,一字说得比一字用力。“朕才是彧国的皇帝。”   顿时,大殿内鸦雀无声,杜观甫也愣住了。   “朕心意已决,下朝。”说罢,陆赢甩袖离去。   *   公主府。   这两日陆祈宁一直念着陆惊泽的事,心神不宁的,吃不安稳,睡也不安稳,以至面容憔悴。纵然她下了决心,却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用过早点之后,她无事可做便在棋盘边坐下,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手黑,一手白。   “公主。”不多时,小药童进门。   执棋子的手蓦然停住,陆祈宁立马扔下棋子,转向小药童道:“你在永兴宫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说仔细点。”   “是。”小药童点头,边说边做动作,“小人今早跟着徐太医去永兴宫给六皇子治伤,上药期间,六皇子一声都没坑,只管看着手中的平安符。期间,六皇子拍了手,他拍手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喜欢用指尖去拍掌心,还有,殿下喜欢转手腕……”   每听一句,陆祈宁的脸色便会难看一分,不知不觉中,她将衣摆捏得皱巴巴的。她如何会不清楚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小动作,纵然他们之间相聚的时间不长,但仔细算来也有一年多。   “后来,小人又在寝殿外头偷听了片刻,六皇子似乎是在做梦,嘴里喊着,自己不想待在寺庙里,想出去。”   “别说了。”陆祈宁轻声道,接着,大喊一声,“别说了!”   她喊得异常大声,直将小药童吓住了。“小人知错,小人知错,还请公主饶命。”小药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卑微求饶。   “……下去领赏。”好半晌,陆祈宁才压下心头灼灼的复杂情绪,平静地说了四个字。   “是。”小药童颤巍巍地站起身,飞快跑了出去。   陆祈宁凝眸看向小药童离开的方向,偏头对着横梁上方的黑影道:“杀了他。”   “是。”黑影低声回应。   两人一走,陆祈宁便跟失了浑身力气一般,软软地倒在棋盘上。她将棋子全都挥到地上,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棋盘。   “噼里啪啦”,棋子散了一地。   正如陆观棋所说,只要陆惊泽活着,那么总有一天她的秘密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她定会万劫不复。   若不愿有那么一天,唯一的办法便是……   她揪紧衣襟,骨节用力地发白,一想到自己要下手杀他,她心口便会生出尖锐的痛,痛得她四肢痉挛。   这一刻,她只望陆惊泽别怪她,要怪就怪命,怪他自己投错了胎。   *   很快,废除丞相职位的事便传到了丞相府。焉问津一句话都没说,面上更是不显山水,平静地用着早点。   陈鱼频频看向焉问津,一副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焉夏致从不关心朝堂上的事,只顾自己喝粥。   焉谷语胡乱搅着碗里的小米粥,一听这消息,她是什么胃口都没了。她自责地想着,都怪自己,倘若她昨日去了御书房,陆赢肯定不会这么快做决定。   都怪她。   如今,陆赢是真的在逼她做决定。她若什么都不做,父亲便再也回不去朝廷了。   “爹。”沉思片刻,焉谷语转向焉问津,正色道:“女儿有事想同你说。”   焉问津不答,慢条斯理地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白粥,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同我去书房说。”   “嗯。”焉谷语点头,起身与焉问津一道去了书房。   陈鱼不安地望着两人,胃口全无。   路上,焉问津缄口不语,焉谷语也不发一言。   “哐当。”焉问津打开书房。   进入书房,焉谷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书案上的图纸,是开凿云运河的图纸,以及修造运河的计划。她看得出,父亲一直在为国事操心。   这一看,她心底的愧疚愈发深了。   焉问津大步行至书案前,神态自若地收了图纸,心平气和道:“不必在意,爹只是帮忙而已。你想说什么爹都知道,但爹年纪大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即便是继续做丞相也做不了几年,还不如趁早下了,多与你们相处。这些年,我一直在为国事操劳,都没怎么陪过你与夏致。正好,往后能多陪陪你们,这不是好事么?”   他一句句说着,语气要比以往柔和许多。   焉谷语死死地咬着唇,眼眶酸涩一片。许久以前,她确实希望父亲能多陪陪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想了。   近来,她察觉到父亲的眼睛没从前有神了,像是扁舟失去了方向,迷茫更多。   看到父亲如此,她心里极为不好受。   “爹……”   见焉谷语红了眼眶,焉问津叹息一声,上前揽着她的肩头道:“你的心意爹晓得,如今,爹最关心的就是你和夏致的婚事。语儿,听爹的,别跟六皇子往来了。他不是你的良人,皇宫更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良舟为人不错,又真心实意喜欢你,你不妨考虑考虑他。”   听得贺良舟的名字,焉谷语连连摇头,“爹,夏致心悦良舟哥哥多年,我怎么能跟她抢。而且,我对良舟哥哥也没那个意思。”   “爹相信日久生情,时间一久,你们便会有感情的。”焉问津按着焉谷语坐下,语重心长道:“至于夏致那儿,你不用担心,我去跟她说。”   “啊?”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她嫁定贺良舟了?焉谷语面露愠色,不快道:“爹上回不是让我考虑谢三郎么?为何又改口了?”   “你不用拿谢三郎回避,爹晓得你的心思,你是两个都不喜欢。但爹仔细想过,谢家虽然有钱,但谢三郎确实是个没主见的人,你嫁过去容易吃亏,何况他们家人多,人多事就多,爹也不想你跟人斗来斗去。”顿了顿,焉问津眉心聚集,肃容道:“至于良舟,他前几日同爹说过,娶了你以后便会带你去边关,从此再不回帝都。爹以为,这个决定最好。你说呢?”   “从此再不回帝都?”焉谷语呆住,讶异道:“那不是意味着,我再也见着爹和姨娘了么?”   还有,她会再也见不着陆惊泽。   “你自己也清楚,皇上对你是个什么态度?而今,爹连官职都没了,只能求别人保你。”焉问津沉下嗓子,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语儿,你该听话些。”   焉谷语难受地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若是真嫁了,往后我便得日日强颜欢笑,说不准,头疼之症会发得更加……”   “胡说什么!”焉问津厉声打断焉谷语,见焉谷语眼中泛起晶莹,当即将语气放平,“你这么说,莫非心里有人?”   焉谷语垂着面庞不作声。   焉问津心下了然,问道:“是六皇子?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我……嗯……”焉谷语轻轻点了点头,她使劲抓着自己手腕,将眼中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爹,我信自己的梦,他会站上……”   “语儿,慎言。”在焉谷语说出后头的话前,焉问津先截了她的话,“不管你梦中之事是否会发生,爹都不认为他值得你嫁。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良舟吧。”   焉谷语闭着嘴,没应。   *   几日后。   边境传来消息,说是海窝国来犯,海窝国军队气势汹汹,已经拿下了连州沧州两座城池。   “什么?”陆赢不敢置信地看着送信之人。   彧国军队实力强劲,加上杜冠甫的“战神”名头响亮,算起来,他们已许久没打过丈了。   “皇上,请让老臣带兵出征。”杜冠甫出列,即便上了年纪,他的眼神依旧炯炯有神,声音更是洪亮,“老臣定会收复城池,顺道将海窝国那群矮子通通打回老家。”   “好。”陆赢扯开嘴角,赞赏道:“大将军不愧是我们彧国的战神。”   “皇上。”陆观棋跟着出列,正气凌然道:“臣也想随大将军出征,为彧国出一份力!请皇上成全。”   陆观棋是太子,身份尊贵,陆赢本是不愿他跟着去的,转念一想,杜冠甫几乎没打过败仗,陆观棋去了也多半不会出事,再者,他最烦陆观棋时时在耳边念叨百姓疾苦的事。   去了好,清静。   “太子有心了,好,朕成全你。此次出征,大将军为帅,许尧为将,太子为副将,一道歼灭海窝国。”   杜冠甫发誓一般地说着,“是,老臣定不负皇上的厚望。”   “谢皇上成全。”陆观棋躬身。   *   一下朝,这消息便传到了永兴宫。   陆惊泽依旧趴在床榻上,心里觉着奇怪,好端端的,海窝国怎会突然来犯,而且,这海窝国与彧国相去不远,平日里也没听过有什么扩张国土的作为。   其次,就算他们打算扩张国土,为何不选一些小国,反而选彧国。实在诡异。   不过最奇怪的当属陆观棋,他为何要去凑热闹。   如今,宝房在建,陆观棋作为负责之一必须时常过去监工。就这么抛下不管?真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事。   “猎隼,你去查查,太子这几日都见过什么人。小心些。”   “是。”猎隼点头离去。   陆惊泽转着脑子思索,这次海窝国来犯绝非偶尔。直觉告诉他,陆观棋必然牵扯其中。   可他有什么目的,他暂时还想不出。   倏然,鼻尖飞进一股熟悉的药味,他双眸一亮,随即闭上双眼装睡。   “咚咚咚。”焉谷语扣响房门,柔声道:“六哥哥,我有事找你。”   一阵沉默,里头无人回应。   焉谷语眨眨眼,暗道,他睡着了?   “吱呀”,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又自个儿关上房门,走近一看,果然,陆惊泽睡着了。   想到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她心口便“扑通”“扑通”地跳,跳得快要从胸腔里闯出来似的。   陆惊泽刚上完药,不好穿衣便赤着了,好在寝殿里烧了地龙,不怎么冷。   焉谷语放慢呼吸,在床榻边缘蹲下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陆惊泽,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她自是不想拿自己和感情做交易,但为了父亲和自己,她也只能如此。 第58章 不够甜   倘若他真如她想的那样, 喜欢自己,愿意为自己做傻事,那她为何不选他。自然, 其中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   这个喜欢跟之前爱慕陆观棋又不大一样, 里头包含的东西太多, 有恼,有怕,有怜惜,有心疼,而对于陆观棋, 她是纯粹的爱慕。   谁更好她不晓得, 但她晓得谁更深。   焉谷语弯着手肘搭在床缘边,她动作放得很轻, 几乎没发出声响。   少年呼吸均匀, 看样子是睡熟了。剑眉狭长入鬓,眼窝深邃, 鼻梁高挺, 两片薄薄的唇意外惹眼, 形状姣好, 唇珠还生得十分漂亮。   不知不觉中, 她看得出了神,心下却有些黯然。   他如今是彧国的皇子,脸上也没了屈辱的烙印, 往后接触的女子定然数不胜数, 还会同以前那般对她么?   焉谷语告诉自己, 自己若是赌了, 便再也不能后悔了。以他的性子,她若后悔,多半会被他折磨死。   “主人……”忽地,陆惊泽低低地喊出声。   焉谷语吓了一跳,见陆惊泽没睁眼,她凑近他,小声问道:“谁是你的主人?”   陆惊泽张开口,极为轻声地说着,含糊不清。   “什么?”焉谷语一个字都没听清,于是侧脸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妄图听得清楚些。   此刻,陆惊泽睁开眼,故意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   “啊!”小巧的耳朵被热气一烫,焉谷语当即娇呼出声,她张皇失措地站起,不小心踩着了裙摆,整个人往后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惊泽旋即揽住焉谷语的腰,长臂一转,将她带上了床榻。   这一次,焉谷语并没扑到陆惊泽身上。纵然如此,她依旧尴尬地红了脸,扭捏道:“谢谢。”   陆惊泽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焉谷语红透的耳朵,呼吸渐重。他靠近她,低哑道:“你的耳朵生得真好看。”好看到他想咬一口。   他说话的气息全往她耳朵上扑,又热又麻,焉谷语受不住,面上红得更为厉害,正要往后头坐,谁料,陆惊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嗯?”焉谷语低头,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坚实如玉,没有疤,也没有茧子,好看得像是画出来的。   “咚咚咚。”宫人扣响房门,恭恭敬敬道:“殿下,药熬好了。”   “送进来。”陆惊泽的话是对外说的,眼睛却没离开过焉谷语。他拉着她的手,任由她使劲抽也不放,仿佛是故意为之。   “你!”焉谷语娇俏地横了他一眼,索性放弃了挣扎。   见状,陆惊泽愣了愣,嘴角微微弯起。   宫人低头进入寝殿内,眼睛十分规矩,一眼也没看两人,行为更是规矩,放完药碗便走。   焉谷语偏头看向凳子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催促道:“你快吃了它。”   “不吃。”陆惊泽曲起一条长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头,惬意地坐着。他浑身上下只着一条绸白的长裤,长发凌乱,颇有几分浪荡子的风流。   对上他光洁的胸膛,焉谷语急忙垂落眼帘。羞归羞,她还不至于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你喝了它,我给你糖。”说话间,焉谷语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陆惊泽顿觉奇怪,心头却起了一丝隐隐的期待。他拿起药碗,几口便将里头的药汁喝尽,手腕一翻,将碗口对着焉谷语。“没了。”   与前几日相比,他气色显然好了不少,只是唇瓣上染了点漆黑的药汁。   “别动。”说罢,焉谷语取下腰间的帕子,捏着一角,主动倾身过去擦拭他的嘴角。   “……”   陆惊泽屏住呼吸,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焉谷语,她擦得很是细致,手上动作也轻巧,半分也没弄疼他。   等擦完了,焉谷语慢吞吞地收起帕子,不自然道:“你闭上眼,我给你糖吃。”   “扑通”,陆惊泽心头狂跳了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喉间一滚,分外乖巧地闭上眼,下巴微微抬起。   焉谷语抿了抿唇,心头跳得愈发激烈。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快得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唇上触感鲜明,又转瞬即逝。陆惊泽不悦地睁开眼,眸光莫测。他晓得她为何要这么做,能让她做出如此牺牲的,只有她的家人。   而他,并不在里头。   她亲了他,可他并不觉得开心,也不满意,反而觉得膈应。   “不够甜。”陆惊泽自嘲地笑开。   不够?焉谷语张大明丽的眸子,颊上滚烫。她没敢瞧他,略一思索,她攀上了他的肩头,凑过去又啄了一下。   本以为再亲一下便够了,谁想陆惊泽的面色更黑了,焉谷语不明所以,心头慌乱。   “还是不够。”陆惊泽眯起眼,出口的调子愈发冷漠。   焉谷语万分不解陆惊泽的心思,暗道,他是真难伺候。她思量半晌,第三次将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然而这一次,她没离开,停了许久。   亲完,她放下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下一句。   陆惊泽面无表情,叫人难以窥探他内心的情绪,“闭眼。”他沉声道,这两字吐地重,有命令的意味。   焉谷语迟疑,双手不由抓紧了床榻上的被褥。   “焉二小姐,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陆惊泽单手撑着被褥,俯身朝她倾了下来。“还不闭眼。”   听得他的话,焉谷语指尖一颤。原来他看出她的目的了。既然他看出来了,也接受她的交换,那她便该抓住这个机会。   她放平面颊,按照他的意思合上眼皮。“嘭嘭嘭……”胸腔里跳动如鼓,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呼气声,一下比一下急促。   陆惊泽并没动作,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焉谷语,她两手撰得紧紧的,面上绷得也紧,看着紧张至极,像极了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白兔。   还是一只,任疯狗宰割的小白兔。   他用舌尖重重磨过前头的尖牙。真想生吞活剥了她。   焉谷语兀自闭着眼,她还不清楚陆惊泽要如何对她,毕竟他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的,但她并不担心他会伤害她。   两人缄口不语,寝殿内寂静如水,只留一轻一重的呼吸声。许是烧了地龙的缘故,焉谷语的心底生了一分莫名的燥。   他一直不动作,她便一直等着,心也高高悬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忍不住想睁开一点缝隙瞧人的时候,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按上了她的颈项。   下一刻,那只手略微用力,她被迫抬起脸,接着,唇上一软。   蓦然,脑中一片空白,她急促的呼吸猛然顿住。   焉谷语愣愣地掀开眼帘,白皙的面庞近在咫尺,他正在瞧她,眼中闪着一抹近乎玩味的光。   见她看来,他张口一含。   !   唇上触感清晰,又痛又麻,焉谷语下意识便想推人,不巧,陆惊泽预判了她的举动,没等她的手抬起便将她的两只手给擒住了。   他扣住她的手,使劲往他心口上压,另一只按在她后颈的手愈发用力,让她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唔……”她害怕地呜咽一声,刚一张开口,他的舌尖便抵了进来,霸道地挑弄着她。   她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还能这样亲人,唇齿交缠,亲密得叫人心惊。   狭小的帐帘内,热得堪比夏日。独属于男子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住,凶猛地像是要吞了她。   “唔唔唔……”焉谷语力气小,怎么反抗都逃不脱陆惊泽的掌控,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没一会儿,她便觉得唇瓣发麻了,呼吸尤为困难,身子也软了。   他扣着她的后颈往上提,拇指轻轻抚过她的下颚处的肌肤,带起层层颤栗。   快要窒息时,她不悦地咬了他一口。   “嗯。”陆惊泽低低地哼了声,眼中尽是邪气的笑意,他掐着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口,重重地磕了下她的唇瓣。   分开后,焉谷语跟溺水的鱼似的,不住地喘着气,她羞恼地擦去嘴边的湿润气息,面上红扑扑的,眸中水汽氤氲,清纯而妩媚,宛如含苞初放的蔷薇花,诱着人去采撷。   陆惊泽气息微乱,黝黑的眼瞳里有一簇火光摇曳。   他张开红润的薄唇,似笑非笑道:“这样才甜。”说着,他勾着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这话听着调笑味很重,加之他做的动作,焉谷语只觉面上犹如烈火在烧,情不自禁便想逃。“六哥哥,我……”   陆惊泽心情大好,直截了当道:“你想求我帮你父亲官复原职?”   “嗯。”焉谷语微微一怔,诚实地点了点头。她理着身前凌乱的长发,用指尖捋着,试探道:“你能不能帮我父亲?”   陆惊泽挑着英气的眉,侧身靠在软垫子上,他曲手撑着太阳穴,目光逡巡扫过她娇艳的红唇,“诚意不够。还差点儿。”   不管她存了什么心思来求自己,至少,她更愿意求自己,而不是陆赢,这一点,他甚是开心。   闻言,焉谷语羞愤道:“方才那样还不够诚意么?你究竟要如何。”她无措地搅着双手,难道,他还要更近一步?   她低下头,脑中天人交战。一面是自己,一面是父亲。“殿下,只要你……”   “如你所愿。”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为了焉问津做出奉献自己的决定,陆惊泽心头的热意一下子冷了下来。他闭上眼,眸中的情绪便跟着收了起来。“我要歇息了。”   他答应了?焉谷语不大敢相信,追问道:“你真的会帮我么?”   “再问我就不帮了。”他闭着眼,声音冷淡,似有赶客之意。   “……好,那我不打扰你休息。”焉谷语小心翼翼地瞧着陆惊泽,他答应,她悬着心当即有了着落。“六哥哥,我走了。”她俯下身,在他的右颊上亲了一口。   语毕,她起身离去。   “哐当”。寝殿门被关上,陆惊泽幽幽地睁开眼,他按上自己的右颊,那里原本有两个字,不过,他早就忘了。   按理,他是该开心的,可为何他不开心。   因为在她心里,他比不上她的家人。   *   走出寝殿所在的院子后,耳畔忽来一道熟悉的女声,焉谷语诧异地抬头看去。   只见前头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猎隼穿着一身墨色的侍卫服,面容冷峻,五官棱角分明,是不苟言笑的脸,而谢开颜,同样穿了一身男装,大大咧咧地不像个女子。   这两人性子不配,但从身形来说还是般配的。   谢开颜喜欢大英雄,天天都希望自己能被人英雄救美,而这次,猎隼在火场里救了她,不管是不是陆惊泽下的命令,她都会爱上猎隼。   “谢小姐,我救你只因殿下吩咐,并非出于本意。你要谢便去谢殿下,不必谢我。”猎隼冷脸说着,一眼都没瞧谢开颜。   谢开颜面上一僵,瞬间,她又展颜了,扬声道:“命令是六皇子下的没错,可救我的人是你,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我都要报答。你说吧,想要什么?”   猎隼蹙起浓烈如墨的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我没什么想要的,甚至已经忘了那天的事,还请谢小姐……”   没等猎隼说完,谢开颜惊叫出声,她瞧见了猎隼手腕上的新伤疤,是烧伤,“这是你那天救我被烧伤的,是不是?”   猎隼赶忙拉下衣袖,遮住了手腕上的伤疤,“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话音一落,猎隼转身就走。   他人高腿长,走得极快,谢开颜想追也追不上,气得直跺脚,“什么油盐不进的大笨蛋!大笨蛋!”   “噗嗤”,焉谷语缓缓走过去,“谢姐姐,看样子你的脚已经好了。”   “小焉儿。”谢开颜转过身来,好奇地盯着焉谷语的嘴,啧啧两声,“哎呀,你们俩方才在里面做什么呢?怎么嘴都肿了?”   念起方才的事,焉谷语面上一红,使劲去堵谢开颜的嘴,“谢姐姐,别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谢开颜左闪右闪,灵巧地躲着焉谷语,开玩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同人说的!”   “谢姐姐!你再说!”焉谷语羞恼得不行,作势去打谢开颜。她追着谢开颜,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永兴宫。   谢开颜抬头望向远处的猎隼,双眼放光。“小焉儿,我真的想嫁给他,怎么办?”   焉谷语顺着谢开颜的视线看向猎隼。上回陆惊泽同她说的话,她没懂。为何他们俩在一处会天打雷劈?“你不是想嫁给他,你是想嫁给自己的梦。梦是美的,但现实,不一定是美的。”   “不,猎隼就是我的梦。”谢开颜挽起焉谷语的手,一举一动都是怀春少女的姿态,“你知道么,我方才问他要不要钱,他一口就拒绝了。难得啊,竟然有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即便不喜欢我也还是会为了谢家的钱来讨好我。他是个男子汉,有骨气的男子汉,值得我喜欢。”   焉谷语默然听着,一时间也不晓得说什么。   “好,我决定了,他就是我挑中的夫婿。”谢开颜收回视线,说得极为认真。“小焉儿,身为我的至亲好友,你是不是该支持我,顺道帮我打听一件事,六皇子他肯不肯放人。当然,他不放也成,我不介意他继续在六皇子身边当差。”   “我再帮你问问吧。”那话古怪。焉谷语心想,弄清楚再说更好。   *   临近子时,夜色静谧。   陆惊泽虽是躺在榻上,却一直醒着。他在想,为何她不能将他放在第一位。是不是那些人都死了,她才会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冷不丁地,猎隼进门,“殿下,白狮传来消息,说是找到殿下想要的东西了。”   “好。”   陆惊泽舒展眉眼,利落地从床榻上坐起,匆匆出宫去往斗奴场。   白狮一拿到生死蛊便从滇南快马加鞭赶回了帝都。而今,斗奴场是陆惊泽的,几个管事全是他的人,白狮也算其中之一。   进入斗奴场后,陆惊泽径自去往张寇锦的书房,现在它是白狮住的地儿。   “嘭!”陆惊泽推门而入。   这会儿,白狮正在喂养蛊虫,听得声响立马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人见过殿下。”   陆惊泽快步行至书案前,望着紫金钵问道:“这里头装的就是生死蛊?”   “是。”白狮将紫金钵往陆惊泽身前推去,得意道:“小人找这东西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几乎将滇南都跑遍了。不过它也确实是个宝贝,几十年才能养出一对,还是在那蛮横的摆夷族,殿下兴许不知道,摆夷族的寨老……”   陆惊泽并没兴趣听白狮说废话,打断他道:“我说话算话,你拿到生死蛊,这斗奴场便交给你打理。”   “谢殿下赏识,小人定会竭尽全力打理斗奴场,往后殿下有事尽管吩咐。”白狮跪低感谢,喜不胜收。   陆惊泽拿起桌上的紫金钵,目光明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没有。”白狮摇头,忍不住看了眼陆惊泽,“殿下,服用死蛊之人受损极大。小人想说,殿下服用之前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在我们滇南,有句话说得好,女人本身就是一种会要人命的蛊,蛊上加蛊,毒上加毒。”   陆惊泽摇头。他以为,她是糖。 第59章 母子情   翌日, 赤獒开始下床走动。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多躺几日只是为了让人以为他伤得很重。   他换了身闲散的广袖,悠闲地在寝殿内踱步。   陆赢废除丞相之职是他预料内的事。倘若他是陆赢也会如此决定, 但他还会再做一件事。从彧国的官职来说,丞相权利过大, 且焉问津很得人心, 才干更是数一数二。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陆赢不忌惮才怪。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疑心病重的,更别说老了的皇帝,糊涂的人更容易胡思乱想。   上回, 他在御书房里见过陆赢烦闷苦恼的模样, 想来是他选的那几人办事能力不如焉问津,以至于他要处理的事翻了四五倍。   陆赢年事已高, 精力和脑力不比年轻那会儿。这里便有文章可做。   在他看来, 焉问津很难再回到丞相的位置。陆赢存了心思,名头或许会再给, 权利就不好说了。   “殿下。”突然, 门外传来了猎隼的声音, “长晋公主来了。”   闻言, 陆惊泽侧头往外看去, 只见一抹窈窕的身影倒映在门纸上。他讥诮的哼了声,上前开门。   房门一开,外头的光便闯了进来, 照得寝殿尤为明亮。   陆祈宁拎着个精致的食盒站在门外, 一见他便温柔地笑了, 颇有几分殷勤的意味, “惊泽,你背后的伤好些了么?”   陆惊泽睨了眼陆祈宁手中的食盒,面上神情微妙,似是嘲讽,“托姑姑的福,好多了。姑姑站在外头做什么,快请进。”   这声“姑姑”带刺儿,陆祈宁怎么听都不舒服,然而她面上依旧挂着慈爱的笑,“姑姑近来无事,特地给你炖了一锅鸡汤,要不要趁热尝尝?”   “好。”陆惊泽引着陆祈宁往圆桌边走,不冷不热道:“姑姑真是有心了。”   陆祈宁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这三黄鸡我炖了许久,里头还加有各种药材,味道该是不差的。”   鸡汤浓郁,香味扑鼻,勾得人蠢蠢欲动。   陆惊泽怔怔地望着陆祈宁手中的鸡汤,隐约有些出神。   陆祈宁顺手拿起瓷碗,用勺子盛了一碗,直接递到陆惊泽手边,她言行温柔,像极了一位真心疼爱孩子的母亲,“来。”   陆惊泽清楚陆祈宁的鸡汤里藏着什么,但他还是接了,他凑近瓷碗闻了一口,闭眼感叹道:“很香。”   亲生母亲第一次给他做汤,却在里面下了毒,任谁都会觉得讽刺。   看样子,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惊泽,快吃啊,。”见陆惊泽不动,陆祈宁忍不住催促一声,“鸡汤要趁热喝,凉了便会少许多味道的。”   陆惊泽用手指摩挲着瓷碗边缘,凝眸望向陆祈宁。   对上他阴郁的双眸,陆祈宁只觉背后被人泼了盆凉水,浑身都凉透了,她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问道:“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陆惊泽端起青瓷碗,广袖轻拂,两口便喝光了里头的鸡汤。   鸡汤鲜美,可他却觉得难吃,比斗奴场里的馊饭还难吃。   陆祈宁眼睁睁看着陆惊泽将瓷碗里的鸡汤喝尽,心头几番揪起,又慢慢松开。她将视线放在鸡汤上,用一种的类似期盼的语气说道:“你若是爱吃,姑姑日日都可以给你炖。”   陆惊泽放下药碗,笑着道:“那真是麻烦姑姑了。”   “不麻烦。听人说,你自小吃苦,受尽了磨难。我是你姑姑,多少算半个母亲,岂有不关心你的道理。”说着,陆祈宁的眼眶渐渐泛起红,她站起身,强忍着哭意道:“剩下的鸡汤你慢慢喝,姑姑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瞧你。”   “姑姑慢走。”陆惊泽点点头,一脸歉意道:“我有伤在身便不送了。”   “无妨,你休息去吧。”陆祈宁哑着声,勉强说了一句,步子迈得飞快。   她一走,陆惊泽便将衣袖里的棉花拿了出来,棉花吸水后湿漉漉的,他冷着脸,扬手将棉花扔进碗里。   “啪!”棉花里的鸡汤溅了出来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一锅鸡汤,目光深寒。“猎隼,你去将那两名舞姬带过来。”   *   深夜,陆惊泽换上夜行衣,矫健地游走在瓦檐上。   巡逻的日子虽少,但他也摸出了一些事,例如,辛白欢与她的贴身太监杨觉远关系匪浅,再例如,禁卫军直属于陆赢,从不听命于旁人,即便是陆观棋来了也一样。   路过一处时,陆惊泽看到了正在巡逻的赵寅哉,他身后跟着二十来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火把,火光将赵寅哉冷硬的五官照得透亮。   赵寅哉做了八年的禁卫军统领,今年三十有六,家中无父无母无妻,为人正直,软硬不吃。   陆观棋三番五次收买他,却全都吃了闭门羹,由此可见他的忠心。   旁人都以为赵寅哉没有弱点,但陆惊泽晓得一件事,赵寅哉有意中人,只是他太过看重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一直不敢与那位姑娘成亲。确实,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关系着皇城和陆赢的安危,赵寅哉若是有了妻儿,那便是有了软肋。   几个飞身后,陆惊泽落在延德宫墙头。   延德宫里静悄悄的,前头有人看守,后院空无一人。如同往常一般,辛白欢屏退了寝殿外的侍女和守卫,只留杨觉远在侧。   之前有赵寅哉在,陆惊泽寻不得时间偷听,今日么,正好。   “太子老大不小,该娶正妃了。”辛白欢躺在床榻上,满面愁容,“那些姑娘单瞧都成,可我一想到她们要嫁给观棋当太子妃,便觉得她们哪儿哪儿都差了点。”   杨觉远垂首立在床榻前,不近,也不远,约莫半丈的距离。“难道娘娘心里还没定人选?”   “定不下。原本,我属意语儿,可惜焉相被皇上撤了职,她如今当个侧妃都勉强,更别说正妃了。”说到这处,辛白欢面上骤然一寒,“再说了,皇上对语儿有点意思,若是让观棋娶了语儿,他们俩怕不是要父子反目。”   此时,陆惊泽冷脸坐在屋檐上,夜风呼啸,将他的眉眼吹得锋利无比。   他看得出,陆观棋的心不在焉谷语身上,至于会不会娶,他暂时看不出。   呵,只要他活着,谁也别想娶她。   以前,他是个斗奴,不晓得什么娶不娶的,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他念了书,晓得了感情两字,便开始想了。   他要她嫁给自己,当自己的妻子。而她愿意还是愿意,并不重要。   她既招惹了他,就该招惹到底。   “娘娘,奴才觉着,皇上对焉二小姐很是上心,想必心里早存了娶她的念头。”杨觉远担忧地说着,“焉二小姐毕竟年纪小,长得又那般貌美,倘若皇上真娶了她,恐怕……”   后头的话,杨觉远没说,可辛白欢是在后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哪儿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说得对,放任此事确实不妥。我打算过两日召语儿过来聊聊,她若是愿意,我便为她找个青年才俊早早嫁了,省得皇上一直惦记。若是不愿……”话锋顿住,辛白欢眼中掠起一道浓厚的杀气。   屋檐上,陆惊泽听得拧起了眉头。   *   等时机差不多了,陆惊泽离开延德宫,主动跟上赵寅哉。他必须得弄清楚赵寅哉心上女子的身份,以后一定用得着。   赵寅哉行事缜密,从不与人一道回家,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他心上的姑娘。   临近午夜,道上一片漆黑,只三三两两的灯笼挂着,除打更人外,几乎见不着行人。   赵寅哉很是小心谨慎,在小巷子里走得七拐八拐。若是旁人必定会被他绕进去,可陆惊泽没有。   直到一家平凡的门户前,赵寅哉才停住身,他在院墙周围绕了一圈,痴痴地看着里头,尤其在东面的厢房边,他的步子要比其他时候慢许多。   陆惊泽躲在高楼后头,静静看着。这户人家的主人他认得,观察使狄枕,狄枕官职不高,在帝都城里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只因他有个跛脚的女儿狄楚楚,二十四了都没嫁出去。   他估摸着,赵寅哉的心上人便是那名跛脚的姑娘。   一圈又一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寅哉才依依不舍地掉头离开。   陆惊泽看了眼狄府,匆匆去往斗奴场。   *   丞相府。   焉谷语刚走近前厅便听着一道陌生的男声,她忍不住抬眸看去,只见厅上来了三人,一个坐着,两个站着。   她认识其中两个,满头白发的是大将军杜冠甫,也是他们彧国的战神,年纪稍长的是中郎将杜成峰,至于最后一个,她没瞧见过,但肯定是杜家人。   再一看,厅外摆满了聘礼。   她眨眨眼,心道,这应该不是向她提亲吧?   “焉相,敢问贵府的三小姐可是许了人家?”杜冠甫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焉问津。   焉问津看向站着的两人,杜成峰他自然是晓得的,而杜成峰身旁的这人他不晓得,但他听过一件事,杜冠甫养在外头的小儿子回帝都了。   他暗里盘算着,自己没了官职,往后借机挑事的人一定多,他是无妨,可两个女儿不成。   杜家是将才世家,杜冠甫又手握兵权,无人敢惹,确实是个好婆家。   “夏致还不曾许配人家。”焉问津勉强扯了个笑,故作疑惑道:“怎么,杜二公子这是要来提亲?”   “哈哈哈,非也非也。”杜成峰爽朗一笑,偏头示意杜煊说话,“焉相,这是我家的四弟,杜煊,前些日子,他在街上有幸遇着焉三小姐,一见钟情。此次出征,我们兄弟二人也在其中。”   杜煊左瞧右瞧,四处寻着焉夏致的身影,直到杜成峰喊他,他才收敛目光,对着焉问津躬身行了一礼,“晚辈杜煊,见过焉相。”   接着,杜冠甫转过脸道:“焉相,我们俩同朝为官多年,你应该清楚老夫的脾气,老夫最不喜欢说些虚的东西,你若是觉得我这小儿子还能入眼,那就点头答应,正好给这次出征讨个彩头,等我们凯旋,便将他们俩的亲事给办了,如何?”   焉问津仔细将杜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姑且还算满意,“四公子,小女的脾气一直不大好,你能担待么?”   “能能能。”杜煊使劲点头,怕焉问津不信,他举手做发誓状,“晚辈可以对天发誓!不论她如何发脾气,晚辈都不会说她一句。”   “那倒不必。”焉问津缓缓摇头,沉声道:“杜将军,这门亲事老夫答应了。”说罢,他站起身,举茶代酒,“祝你们此次出征大获全胜。”   “好。”杜冠甫跟着站起身,满面红光。   焉谷语转过身,惴惴地想着,父亲怎么问都不问夏致便将她的亲事给定了,等轮到自己时,他不会也如此吧?   这一想,她开始慌了。   *   十月初二的晚上,月黑风高,杀人夜。   华灯初上时,陆惊泽带着猎隼来了斗奴场。今日有两场拍卖会,他特地从皇宫里赶过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个人。   眼下,白狮是斗奴场的管事,见陆惊泽过来便给他安排了视野最佳的厢房。   渐渐地,厅内挤满了人。   陆惊泽坐在二楼的厢房里,单手撑着太阳穴,冷冷地看着人满为患的大厅,有几人的身形极为熟悉,是朝廷里的大官员。   其中便有陆赢的心腹。   朝廷命官来斗奴场并不罕见,他当赤獒那会儿也见过两三个,而他们,在看到他作为陆惊泽出现时差点吓破了胆。   屈辱之仇他自然是要报的,可惜还没到时候。   他当初要这斗奴场也不全是为了暖阁里的回忆,也为打探各种消息。来斗奴场寻乐子的男男女女众多,男人可以直接套消息,而女人,可以间接套消息。   蓦然,他视线一转,定格在一人身上。   辛逐己。   他还记得她是如何鞭打自己的,老实说,那些鞭子抽在身上不算疼,迟些动她也无所谓,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放火烧妙点书肆,更不该惹焉谷语。那日若非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陆惊泽盯着人群中的辛逐己,薄唇轻轻一开,“绑了她。”   猎隼应道:“是。”   没一会儿,拍卖会开始,众人相互竞拍。   “一万两!”   “一万一千两!”   “三万两!”   ……   台上那人不是赤獒,辛逐己也懒得拍,她在台下找着白狮,拎起他的衣领问道:“赤獒呢,赤獒去哪里了?你给我说实话!”   白狮什么人没见过,哪里会怕辛逐己这样的小丫头,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弱弱道:“赤獒前天被一个外族人买走了。”   辛逐己显然不信,她使劲拖着白狮去了大厅后头的角落里,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晃悠,“我给你一万两,你老实告诉我,赤獒是不是被皇宫里的人接走了?”   “咕噜。”白狮对着银票咽了咽口水,双眼放光,刚伸手过去,辛逐己立马将银票拿走。   “你说实话,我才给你银票。”   “这位客人,我说的就是实话,真不骗你,骗你我天打雷劈。”说着,白狮再次忍不住伸手过去。“银票能给了么?”   “做你的春秋大梦!”辛逐己果断将银票放入怀中,狠狠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让人砸了你的场子!”利诱不成,她又想到了威逼。   “客人高抬贵手啊,小人真没说谎。”白狮苦着脸,下跪道:“赤獒被外族人买走是事实,客人就是让人砸了斗奴场,小人也还是这句话。”   “哼!”辛逐己嗤了一声,什么线索都问不到,她也不愿在这种地方久留。   刚走几步,冷不丁地,她感受到一道刺骨的视线,不由往上看去,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继续往前走。   辛逐己走出小道,正准备去前厅,没想后脑被人重重敲了一下,随后,她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第60章 是情蛊   “啪!”   黑衣侍者拿起瓜瓢, 舀起一瓢水便往辛逐己面上泼去。   “啊,嗯……”辛逐己被刺骨的冷水泼醒,浑身直打颤。她慢慢张开眼, 只见面前站着一群戴面具的黑衣人,不是斗奴场里的白面具, 而是恶鬼的面具。   周遭是个四方的石室, 四角上点了火盆,然而火是绿色的,十分诡谲,看得人心发慌。   “这是阴曹地府?不可能,不可能, 我怎么会死, 一定是在做梦,是梦……”辛逐己使劲晃着脑袋, 左一下右一下地掐着大腿, 妄图从自以为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记得,自己在斗奴场里找白狮询问赤獒的下落, 然后被人打了一下。   结果被打死了?是谁害她?   掐了几十下后, 大腿都被掐肿了, 她也还是在这儿。辛逐己平日里嚣张跋扈, 天不怕地不怕, 但论年纪终究是个小姑娘,直接吓哭了。   “呜呜呜,我死了, 我真的死了……”   她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真吵。”忽地,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闯入耳内。   辛逐己抬眸看向前头, 为首之人坐了石室内的唯一一把椅子,他同样戴着恶鬼的面具,面具后头的那双眼睛正发着幽幽的光。“你们,你们是,谁……”她牙关发颤,说出的字句更是抖得不成样子。   这群人不发一语,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面颊上的獠牙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便会咬断她的脖子。   “呜呜呜……”辛逐己低声抽泣,没敢哭大声。她越想越伤心,自己怎么就死了,她还没嫁给太子哥哥,还没在选票上赢过焉谷语,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做。   “再吵就拔掉你的舌头。”为首之人再次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冒着寒气的冰。   一听他的话,辛逐己当即止住了哭声。   “啧,你这张脸长得不错。”男人俯下身,似乎在打量辛逐己。   辛逐己还以为男人是看上了自己,心里又害怕又厌恶,却也只能试着讨好他,“若是阎王大人喜欢,我愿意侍奉大人。”毕竟这是在地府,她自觉没什么心气高的资本。   男人鼻尖哼出一声,阴沉沉道:“这么好的脸皮就该扒下来做扇面。”   闻言,辛逐己先是一愣,随后大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横流,哪儿还有半分世家小姐的模样。   一时间,石室都是辛逐己的哭声。   “聒噪。”男人摸上面具,用指尖按了按。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子哭得可惨,面上脂粉全黏在了一处,实在难以入目。“来人。”   “不要!”辛逐己怕极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一边吸气,一边惧怕地望着男人。她手脚并用,可怜兮兮地爬向男人,“阎王爷大人,我求求你,不要扒我的脸皮,也别拔我的舌头,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男人跟看蝼蚁一般地看着辛逐己,在她的手沾上衣摆前扬手一挥。“滚。”   他衣袖带风,且十分有力,辛逐己整个人往后倒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啊。”她痛呼一声。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份委屈,浑身都摔疼了,却不敢哭,怕惹得阎王爷更不高兴。   男人再次开口,“自己扒,还是我让人来扒?”他残忍地说出一句话,语气淡淡的,仿佛在问人吃饭了没。   听得这话,辛逐己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哭着求道:“阎王爷大人,求求你,千万别扒我的脸,求求你,我愿意做牛做马……”   “我数三声。”男人站起身,示意手下的人拿刀,“你自己决定。”   “不……”辛逐己哭着摇头,她活了十六年,从未这般绝望过。“求你了我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当侍妾也成,当丫鬟也成,我,我,真的……什么都肯做……只要你……”   “侍妾?”陆惊泽冷嗤一声,嘲讽道:“你也配?”说罢,他懒得再浪费时间,“一。”   “阎王爷大人,我求你,不要扒我的脸皮,我求你了,我,我……”辛逐己怕得脑中一片空白,便开始磕头。   “二!”陆惊泽看戏似的看着辛逐己,面具后的嘴角放肆张扬,飞快说出剩下的一字,“三!”   “不要!”终于,辛逐己想通了。“我,我自己来……”   “好。”陆惊泽撑着脸,好笑地看向地上的辛逐己。这下,他倒是来了兴致,惬意地在椅子上坐下。   他不得不承认,人在绝望中挣扎求饶的模样,确实好看。   “哐当”,一名侍者将匕首扔在地上。   辛逐己啜泣着,用发抖的手捡起匕首。刀刃锋利无比,瞧着便让人觉得身上疼。一咬牙,一狠心,她在面上划下浅浅的一刀,霎时,光洁的面上出现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她疼得泪水直流,哑声道:“现在我的脸破相了,你还要扒皮么?”   “小伤而已,还是可以做扇面的。”陆惊泽阴森地笑着,他将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节好玩似的扣着扶手。   无奈,辛逐己再咬牙,第二次往脸上划去。   这一次比前一次重,口子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衬得她整张脸很是可怖,与美人两字已毫不相干。   泪水流进了伤口中,又辣又疼。辛逐己不住地哭着,五官狰狞。   她不求饶,陆惊泽便没了兴致,也不愿耗费时间,他对着猎隼交代一句后起身离开。   见为首的男人一走,辛逐己立马开始求剩下的几人,凄惨道:“求求你们,别再割我的脸,我已经毁容了,是个丑八怪了……”   几人不为所动,全都木着脸。   “再割。”猎隼冷声开口。   “……”   这一声无疑粉粹了她全部的希望。辛逐己认命地闭上眼。一刀一刀往脸上划,到最后,她都数不清自己割了多少刀,只知道自己最后是疼晕过去的。   *   深夜,丞相府。   焉谷语独自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眠。   今早,她听见夏致在红枫院里哭泣,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死也不嫁给杜煊,然而父亲竟然无动于衷。   她清楚父亲的心思,他是怕自己没了官职保不住她们俩,这才要她们俩尽快嫁出去。而且,听父亲那日的意思,他属意良舟哥哥,若是良舟哥哥哪日来提亲,他多半也会答应。   嫁给良舟哥哥后真的能远离帝都么。   她仔细想过,父亲说的话的确有那么些道理,可这道理是基于皇上还讲理的情况下,倘若皇上不讲理了,那便是死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良舟哥哥还如何带她出帝都。   “唉……”焉谷语长长地叹了口气,越想,心头越闷。甚至有一瞬间,她希望陆惊泽能尽早取代陆赢,免得她烦扰,也免得百姓遭罪。   她转过身,面朝外边,黑暗中,她总觉得有人瞧着自己。   倏地,焉谷语睁开眼,这一看便对上了站在屏风前的陆惊泽。“殿,六哥哥?”说罢,她坐起身,略微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陆惊泽不答,撩开衣摆坐上床缘,不冷不热道:“我不能来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焉谷语放柔声音,她记挂着父亲的事,开口便问:“六哥哥,我父亲何时才能官复原职?”   焉问津焉问津,又是焉问津。陆惊泽沉下眉眼,讥讽地回了两字,“梦里。”   嗯?焉谷语怔了怔,隐约察觉到陆惊泽是在生气,可她又不晓得他为何生气。“六哥哥,你有心事么?不妨说与我听听。”   “没有。”陆惊泽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双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焉谷语,“我只是在想,倘若有一日要你做决定,我和你父亲只能活一个,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选你父亲?”   这话焉谷语听得心头很不是滋味,她烦躁地扯着被子,认真道:“我的命是我父亲给的,生养之恩大于天,我自然会选他,但若是你死了,我会伤心难过。”   “有多伤心难过?”陆惊泽挑眉,喃喃道:“我若是死了,主人会有多伤心?会有多难过?”   焉谷语阖了阖眼皮,至于有多伤心难过,她确实答不上来。或许真到了那一天,她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多伤心,会有多难过。   “呵呵。”陆惊泽低笑出声,虽是在黑暗中,他的眼眸却比黑夜还黯淡。   焉谷语最听不得他这么笑,渗人得让人害怕,也叫她心头酸涩,可她又说不出什么陪他一起死的话,她的命是父母给的,不会轻易了结自己。   “……”   半晌,内室陷入寂静,静得有几分压抑。   陆惊泽别过脸,他侧对着她,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冷锐的杀意,整个人宛如刚从地狱里归来,阴鸷地心惊。   焉谷语心头剧烈一跳,下意识扑过去抱住了陆惊泽,她了解他的本性,偏执且疯,梦中,他想杀人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双手箍得紧紧的。“倘若我说我愿意陪你一起死,你会开心些么?”   闻言,陆惊泽放在床缘边的指节痉挛了一下,他垂下眼帘,深深望着怀中的少女,“不会。”他说得很轻,轻得虚无缥缈。   “那……”焉谷语心思几转,用双手捧住了陆惊泽的脸,“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摩邓女经么?”   “嗯。”陆惊泽眯起眼。   焉谷语坐起身,半跪在床榻上,如此,她的视线才比陆惊泽高一些。“女说,我爱阿难眼。”说着,她轻轻吻上了陆惊泽的眼。   陆惊泽下意识闭上眼,长睫颤动。   “我爱阿难鼻。”她用唇瓣碰了碰他英挺的鼻尖。   “……”陆惊泽捏紧了手。   “我爱阿难口。”她将唇瓣印在他的唇上。   “……”这一次,他松开了紧握的手。   “我爱阿难耳。”她偏过脸,亲上了他的耳朵。   “……”他不可置地抬起手。   “我爱阿难声。”她弓起身子,凑过去亲他修长的脖颈。   没等焉谷语再往下说,陆惊泽睁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将她抱坐在腿上,单手按着她的后背往下压,一仰头便含住她香软的唇。   “唔……”   焉谷语胡乱抓着陆惊泽肩上的衣衫,心口直跳。他灵巧的舌尖扫过了她的上颚,贝齿,她被他搅得酥麻难耐,呼吸急促。   随后,有什么东西被送了进来。“咕噜,”她来不及反应,一口吞了下去。   焉谷语猛地推开陆惊泽,害怕地捂着自己的颈子,惊恐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陆惊泽依旧抬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湿润的眼尾,喉间上下一滚,哑声道:“情蛊。”   “你!”亵衣下有异样的触感,焉谷语面上通红,气得扬手打人,但这一巴掌扬到一半便停住了,没打下去。她恼归恼,理智却还在。   他虽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可她不信他会这么做,也不知为何,就是不信。   大抵是,许多时候他都可以欺负她,但他却没有。   “你说真话,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她从愤怒转为微怒,陆惊泽弯了嘴角,莫名其妙地笑了。   他这一笑很突兀,又意外好听。焉谷语看呆了,讷讷地坐在他腿上。以前,她总觉得他笑起来很空洞,不带一点感情,而这一下,似乎有点感情了。   “助兴药。”说完,陆惊泽习惯性地在她脖子里蹭了蹭,仿佛在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骗人。”焉谷语晓得他在说假话,倒也没生气。他额前的碎发扫到了脖子处的皮肤,她忍不住往旁躲去。“别这样,好痒。”   “偏要这样,主人再不赶我走,我就忍不住发情了。”陆惊泽伏在她颈侧,低低地说着,每一字都滚烫无比。   “别喊我主人。”明明他才是主导的人,却喊她主人。焉谷语臊地不行,颊上绯红,清艳撩人。   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只敢亲亲他,没胆子做更近一步的事。“这不叫发情。叫情动。”想起拍卖会那晚,她再一次纠正他。   “不。”陆惊泽回了一个字,后头便没了。   焉谷语不解他要说什么,眨着眼没接话。   许久许久,焉谷语来了困意,眼皮几次合起又强行撑开,然而亵衣下的触感依旧清晰,她忍不住道:“你……”   “睡吧。”深吸一口气,陆惊泽抱着她放到床榻上,顺手拉过被子掖好,“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话音一落,陆惊泽转身飞速离开。   他人是走了,可这帐帘内的热气却没消。焉谷语摸上滚烫的面颊,心头又甜又涩,她出神地望着陆惊泽离去的方向,直至困意席卷。   *   清早,微风拂过,“哗啦啦”,檐上的风铃响了。   “啊。”焉谷语惊呼一声从梦中醒来。她紧紧揪着被子,不安地拢起了眉心。   这回的梦跟上回又不大一样了。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端坐在新房里头等人,至于新郎是谁,她没梦着。   说真的,她还真想瞧瞧新郎是谁,转念一想,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穿的不是凤服,嫁的人也肯定不是他。   这一想,焉谷语愣住了。她,居然在为没嫁给陆惊泽而失落。   “哼。”她重重地捶了一下身前的锦被,分不清是恼还是羞。   “小姐可是醒了?”揽月在外头问道。   “醒了。”焉谷语出声回应。   没一会儿,揽月推门而进,面上笑容灿烂,一副喜不胜收的模样。   焉谷语系好衣带起身,不禁觉得她今日有点奇怪,问道:“你笑什么,姨娘给你涨月银了?”   “没有,不过比起涨月银,还是这事更让奴婢高兴。”揽月放下面盆和洗漱用具,将茯苓荷叶粉抹在骨刷上头,弄好了才递给焉谷语。   “那是什么?别卖关子。”焉谷语接过骨刷,俯身对着痰盂细细漱口。   揽月将布巾放入面盆,嘴角弧度放大,“今早,奴婢听人说辛府出了怪事,辛小姐一早起来不知被谁划破了脸,跟疯了一样地在闹呢。哈,这帝都城里谁不知道她宝贝那张脸跟什么似的,每日都用羊奶泡一遍,还日日请人调理肌肤,这下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活该。”   “她被人划破了脸?”焉谷语手上动作一顿,纵然她不喜辛逐己,但还不至于为这事窃喜。   女孩子家毁了容,那该多痛苦。   “嗯。”揽月开心地点着头,解气道:“奴婢想起她这些年对小姐做的事便觉得她讨人厌,破相好啊,遭报应了,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出来见人。”   “好了,别说了。”焉谷语继续漱口,心下顿觉诡异。   辛逐己好端端的为何会破相?难道她惹了什么人?   不知怎么的,她眼前骤然浮现出一个人来。焉谷语喝下漱口水搅了搅,悉数吐在痰盂里。   确实,这像是陆惊泽会做的事,毕竟梦中他也没少做。可他为何要这么做?若是为了报之前辛逐己羞辱他的仇,他进宫那会儿便该报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若不是他,她又实在想不出是谁这般大胆狠厉。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揽月绞干布巾,满眼不解。   “想事。”焉谷语接了揽月手中的帕子,“揽月,你让焉一进来,我有话问他。”   “是。”   揽月出门去喊焉一。   片刻后,焉一进门,立在房门口沉声道:“小姐。”   “我上回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可有查到些什么?”焉谷语从屏风后头走出,面容沉重。   还记得数日前,妙典书肆的老板来了丞相府,说那日火灾是个意外,还说要赔偿她银两。她念他做生意不易便没收钱。   是了,她本就觉得此事古怪,奈何书肆老板一口咬定是自己失职,那样的情况下,她自然没什么好说。   “还不曾。”焉一摇头,想了想又道:“不过,妙典书肆的老板已经离开帝都了。说来也是奇怪,似乎没人晓得那火是怎么起的。后来属下检查过,现场有火油的味道,最开始烧的那间屋子里是放杂物的,一般没人会去。” 第61章 说亲了   “确实古怪, 这里头多半有蹊跷。”焉谷语搭着下巴沉思半晌,侧头问道:“那天可有特别的人去过妙典书肆,比如, 你眼熟的。”   “有。”焉一笃定地点了点头,“属下问过对面茶楼里的人, 有人在妙典书肆前见过辛小姐, 不过属下并没找到证据证明火是她放的。”   “是她,一定是她放的火!”没等焉谷语开口,揽月率先喊出声。“这个恶毒的女人,遭报应了。”   焉谷语抿着嘴,她不敢说那火一定是辛逐己放的, 但一联系辛逐己被毁容的事, 她心里还是有些信的。   至于毁她的容的人,她多多少少也有数。   老实说, 她也不懂辛逐己为何要为个名头做出这么多恶毒事, 上次是叫人凿游船,这次是叫人放火。若非她命大, 今日还指不定在哪儿。   这一想, 她心里头那点同情顿时荡然无存。辛逐己有今日是自作自受, 怨不得谁。   “小姐, 宫里来人了, 说是皇后娘娘有请。”忽然,家丁来报。   “皇后娘娘?”焉谷语看向外头,心里免不得奇怪。   皇后娘娘找她做什么。虽说陆赢口头上提过一嘴收她做义女, 但也只是口头上, 她还算不得真义女, 其次, 她进宫次数虽多,见皇后的次数却很少,两人的关系也一般。   焉谷语仔细在脑中思索一番,太子哥哥前日已经随杜大将军出征了,所以皇后觉得身侧无人十分枯燥,找她去皇宫聊天?   “揽月,梳头。”   有辛逐己这事在前,揽月心情大好,开心道:“是。”   *   “咯吱咯吱……”软轿慢悠悠前行。   焉谷语不安地坐着,内心忐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后这次喊她的目的不简单。恍惚间,她又想起了昨晚做的梦。   梦里红烛高烧,她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独自一人等在新房里。   想必,皇后这次是给她说亲吧。   一个时候后,轿子被人放下,有人撩开了帘子,“焉二小姐,皇宫到了,下轿吧。”接人的正是辛白欢的贴身太监,杨觉远。   焉谷语走出轿子,跟着杨觉远去往延德宫。   “语儿,你来了。”辛白欢早早等在前厅,面色不佳,见她进门立马展了颜。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焉谷语矮身行礼,她瞧见了辛白欢的脸,不由暗自猜测,皇后方才该是在为辛逐己的事烦忧。   “不必多礼,过来坐。”辛白欢整整仪容,伸手一指边上的座位。   “谢皇后娘娘赐座。”焉谷语颔首,走了几步在凳子上坐下。   辛白欢侧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焉谷语一番。一番打量下来,她不得不承认,焉谷语生得极美,美得像是上苍的恩赐,明媚绝丽,身姿婀娜,确确实实当得起帝都第一美人的称号。   所以说,焉谷语若是进了后宫,后宫的水便再也不会平静了,而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语儿,本宫记得你今年十五岁,再过两月便是十六。之前,皇上不准那些纨绔子弟去丞相府提亲,是怕他们配不上你,且那时你刚及笄,也不用急,但之前是之前,今时不同往日,你得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才是,十六便不是小姑娘了。”   焉谷语早在来时便想过皇后召她的意图,也准备了一些托词,她叹息一声,柔声道:“皇后娘娘,臣女不急着嫁人,臣女只想把自己的病先治好。况且,皇上说了,会帮臣女寻觅如意郎君,臣女不敢伤他的心。”   闻言,辛白欢面色微微一变,眼尾尖锐地挑了起来。   见状,杨觉远开口,“焉二小姐,之前皇上那般说话是以为您不喜那些人,若是您遇着喜欢之人自己想嫁了,皇上自然不会反对。”   “嗯。”辛白欢赞同似的点点头,附和道:“语儿,本宫与皇上相处多年,比你要了解他,他是乐意看到你出嫁的。”   焉谷语面上神色不变,笑着道:“皇后娘娘与皇上恩爱几十年,定是了解他的,只是……”   “对了,近来本宫在为观棋挑选太子妃,你可有意?”没等焉谷语说完,辛白欢打断她,笑盈盈道:“以前,本宫记得你最爱缠观棋了。”   焉谷语弄不清辛白欢问这话的意思,只得道:“谢皇后娘娘厚爱,臣女脾性不好,身子也差,自觉配不上太子殿下,不敢痴心妄想。”   听得这话,辛白欢的面颊松了,惋惜道:“那倒真是可惜了。本宫是想着,你若心仪太子,本宫便让你也来选一选,既然你无意,那还是算了。”她一手拿起茶杯,另一手捏着盖子搓了搓,“前些日子,本宫听人说,逍遥侯家的三公子对你痴心一片,你可愿嫁给他?”   焉谷语握紧双手,暗忖,怎么又绕到谢卓凡身上了。怕辛白欢真给她赐婚,无奈之下,她只能拉人做挡箭牌,“皇后娘娘,其实臣女已有心仪之人了,只是,臣女还不晓得他是否也心仪臣女。”   说着,她故意做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粉面含羞。   辛白欢眸光一闪,飞快问道:“谁?”   焉谷语垂下螓首,做戏做全套的道理谁不懂,她娇羞地弯起嘴角,小声道:“还请皇后娘娘宽恕臣女的不说之罪。倘若他对臣女没那个意思,那便是臣女自个儿的秘密了,但若是他对臣女有意思,臣女自会对皇后娘娘说的,说不准,到时还要请皇后娘娘为臣女赐婚。”   “是么。”辛白欢皱起精致的眉头,却也没追问,毕竟她是皇后,该有大度还是要有,“本宫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会对你无意。”   “臣女并非完美无瑕,自然会有人不喜臣女。”焉谷语嫣然笑开。   “语儿,听本宫一句,倘若那人对你无意,你不妨考虑考虑谢家的三公子。”辛白欢呷了一口茶,语重心长道。“谢三郎为人忠厚老实,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况且谢家富足,能收罗到的药材也多,更利于你养病。”   昨晚她深思熟虑过,这才会劝焉谷语嫁给谢卓凡。一来,谢卓凡频频外出收账,而焉谷语身为他的娘子肯定也会跟着去,如此,陆赢便会时常见不着她。   二来,焉问津如今没官职了,她也不怕这两家能做出幺蛾子。   三来,谢家人多,人多才能看热闹。   “皇后,你在胡说什么?”冷不丁地,一道满是怒意的男声闯了进来,重得宛如泰山压下。   辛白欢的眉心狠狠跳了跳,随即抬眸看向来人。“臣妾参见皇上。”她站起身,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   陆赢进门,焉谷语嘴角的弧度便渐渐拉平了,有前几次的事后,她现在最怕见陆赢。但怕归怕,礼数还是不能少。   “臣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不必多礼,语儿也不必多礼,快起来吧。”陆赢嘴上是对两人说话,目光却只停在焉谷语一人的身上,扶也只扶焉谷语一人。   他痴迷地望着焉谷语的面颊,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多日不见,他心口竟有种如隔三秋之感。这么些年,还从未有过女人能让他如此。   奈何自己实在是忙。   自打焉问津走后,许多事情他都得亲自批阅,龙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他忙得焦头烂额,如若不然,他必定隔几日便招她入宫。   手上触感清晰,焉谷语顿觉浑身不自在。可她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面上依旧温柔带笑。   辛白欢扫了眼陆赢,内里冷笑,声音也冷了几分,“皇上下朝了?”语毕,辛白欢走上前。   “嗯。”见辛白欢过来,陆赢不舍地放开手,“皇后,朕方才听着你的话了,怎么,你是要给语儿寻亲事?朕之前不是说了么,她的婚事朕做主,一般男子配不上她,那谢家的三郎单看还成,配语儿便不成了,你这说的哪门子媒。”   陆赢言语中的不满颇为清晰,辛白欢笑了,跟着道:“是,臣妾知道,语儿是皇上最疼爱的义女,她未来的夫君,皇上一定是要亲自挑的。”   “……”焉谷语尴尬地站着,心里更不是滋味,跟被马蜂蛰了一口似的。沉默良久,她主动开口,“皇上,皇后娘娘,臣女还有点事,便先回去了。”   “怎么回事,朕一来你便要走?你今日气色看着不错,别走了。”陆赢面露愠色,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吃完午膳再走。”   “……是。”焉谷语拒绝不了,只得留下。她暗暗想着,有辛白欢在,陆赢应该不会逾矩。   *   晌午时分,宫人们进进出出上菜,摆了一道又一道,直将圆桌都摆满了。   焉谷语局促地坐着,即便面对山珍海味,她也是胃口全无。   一旁,陆赢直勾勾地瞧着焉谷语,目光大胆,几乎忘了辛白欢的存在,“语儿,你来皇宫来的可多,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吃什么。”   辛白欢端庄大方地坐在陆赢身侧,面上温和,眼底却泛着细碎的冷光。她是不爱陆赢,可她是个女人,而一个有地位的女人,最不能容忍自己该有的东西被人抢了去。   “皇上,语儿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客人。”   一听这话,焉谷语心头顿时一跳,她哪儿会不晓得辛白欢的手段,辛白欢并非明面上看到的那般温婉贤淑,她是个不折手段心狠手辣的人。   “皇后娘娘说得对,多谢皇上关心,臣女不会客气的。”她不愿再看那两人,便将视线放在菜品上。   焉谷语久久不动手,陆赢还道她是不好意思,主动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在她碗中,“来,这是你爱吃的虾仁,尝尝看,朕想听听,究竟是宫里御厨的手艺更胜一筹,还是你们丞相府厨子的手艺独一无二。”   辛白欢幽幽地看着两人,顺道也给焉谷语夹了一筷子青菜。“既然皇上都给你夹菜了,那本宫也夹吧,省得你以为本宫不疼你。”   看着碗里的半碗菜,焉谷语愈发为难,“谢皇上,谢皇后娘娘。”   陆赢倒是没在意其他,给焉谷语夹菜之后又给辛白欢夹了菜,“皇后,你最近瘦了,多吃点。”   似乎没料到陆赢会如此,辛白欢面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不消片刻,她眉眼绽放开来,“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三人各自吃着饭菜,面上平静如水,像极了一家人。   “父皇。母后,儿臣来了。”   这个声音是……焉谷语猛地抬起头,只见陆惊泽撩开衣袍跨过了门槛。他压着脸,没看她。   陆赢放下筷子,视线不经意间掠过焉谷语的脸,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随后转向陆惊泽,微笑道:“惊泽,你过来,与我们一道用饭吧。”   “是。”陆惊泽兀自垂着面颊。   辛白欢先是看了看陆惊泽,再看焉谷语,眼中慢慢浮起一抹看戏的姿态。帝都城里关于他们俩的传言很多,她听到的也多。“惊泽,你坐焉二小姐身边吧,正好认识认识。”   焉谷语心思几转,连忙别开眼。   闻言,陆赢面色一黑,眉骨不快地耸了一下。   “母后,儿臣认识焉二小姐的。”陆惊泽瞧也没瞧焉谷语,主动在辛白欢身旁坐下。“说起来,上次还是儿臣在火场里救了她呢。”这一说,他才看向焉谷语,面上笑得温润和煦。   这结果出乎意料,焉谷语眸中的光亮稍稍暗下。她晓得他为何不坐她身旁,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俩的关系。   不过,他在人前的君子模样跟在她面前的阴郁模样还真是天差地别。   她万万没想到,他做戏能做得这么好。   陆赢赞赏地瞧着陆惊泽,心道,幸好他是个懂事的,也会看人眼色,没自己想的那般愚笨。   然而陆惊泽如此只有陆赢开心,焉谷语与辛白欢是各存心思。   “上回确实是六哥哥在火场里救了我,我也是打心眼里感激他。”焉谷语一字一字地说着,随后,她起身拿了酒杯,对着陆惊泽正色道:“那日我都没好好谢过六哥哥,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六哥哥一杯吧。”   陆赢一动不动地盯着焉谷语。他想,来这一处也好,最好让她断了爱慕陆惊泽的念头。   陆惊泽扬起眉梢,嘴角隐约泛起一点微末的笑意。“举手之劳而已。语儿妹妹不必在意。”他站起身,对着焉谷语平举酒杯。   难得听他这么喊自己,很是新奇,焉谷语抿了抿嘴。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   待两人一道喝下杯中酒水,焉谷语坐下身,没再看陆惊泽。她偏头夹菜,正好对上陆赢在笑的脸,当即反应过来。   莫非陆赢以为她喜欢陆惊泽,所以故意弄了这一出?   突然,陆赢再次开口,“惊泽,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亲了。”   焉谷语失神,很快,她便恢复如常,继续拿着筷子夹菜,无所谓道:“六哥哥今年十八岁,按年纪确实该娶亲了。”   她一说,陆赢愣了,他不懂焉谷语为何这么快便转了态度。最后,他告诉自己,小女孩的情意,来得快,去的也快,是好事。   “语儿,那依你看,谁配他最合适。”陆赢不死心,追问道。   辛白欢自顾自吃饭,好笑地听着三人的对话,她并不关心陆惊泽要娶谁,但戏还是要看的。她是个女人,哪儿会不晓得女人看心上人时是什么眼神。   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她望向焉谷语,心底有几分吃惊。焉谷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隐藏起自己的情绪,着实不简单,怕也是个会来事的,而她,最不喜欢会来事的女子。   焉谷语转向陆惊泽,凝起眸子审视他,几个呼吸后,她认真道::“六哥哥性子冷,又不怎么爱说话,该配个活泼可人的姑娘。” 第62章 只有她   “嗯, 有点道理。”陆赢赞同似的点点头,他沉吟一声,侧头看向陆惊泽, 问:“惊泽,你可喜欢活泼可人的姑娘?”   陆惊泽为难地放下碗筷, 薄唇微微张着, 欲言又止。   “你这是何意?”陆赢看得疑惑,“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难道你连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都不晓得?”   “父皇。”陆惊泽顿了片刻, 轻声道:“其实, 其实儿臣已有心仪的姑娘了。”   说罢,他的耳廓渐渐红了, 仿佛漫上了胭脂色。   “……”焉谷语愕然。他们两相处这么久, 她还从未见过他红耳廓的样子,当真是会装纯真少年, 且装得面面俱到, 叫人心服口服。   她想, 梦中的陆皑在没成为皇帝之前也是如此吧?   “心仪的姑娘”, 这几字入耳, 陆赢便以为陆惊泽是喜欢焉谷语,面容再次沉下,目光也跟着结了冰。   “你心仪之人是谁, 说出来听听。”   陆惊泽抬起脸, 眸光清澈, 他讷讷地望着一处, 似在回忆什么,“父皇兴许不晓得,儿臣流落在外时遇上过许多事,也遇见过许多人。一日,儿臣游船时不慎落水,眼看就要去见阎王,结果有位小姐救了儿臣一命。至此,儿臣便同自己发誓,日后定要娶她为妻。”   这不就是那日落水的事?焉谷语心口一跳,情不自禁地在陆惊泽的声音中回忆,那是他们俩第三次见面的事,她问了张寇锦,特地带他去游湖,谁想辛逐己派人凿了船。   后来他们俩都落水了。她动过不救他的念头,最终还是救了他。   原来,他一直记着这事。   至于说什么要娶她,大抵是胡诌骗陆赢的。   “还有这事?怎么从未听你说过。”陆赢听得糊涂,陆惊泽一出生便被送去了斗奴场,哪儿会遇到什么姑娘,即便有,那人也是去斗奴场找乐子的。这种女人哪儿能嫁给皇子。“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惊泽叹息着摇了摇头,满脸失落道:“她救完儿臣后便走了,所以儿臣不晓得她是谁,也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兴许,她并非帝都人,但不管怎么说,儿臣都要找到她。”   陆赢只当陆惊泽是小孩子脾气,果断戳穿了他的幻想,“倘若你一直寻不到呢?是打算不娶亲了,还是准备出家当和尚?”   “噗嗤”,焉谷语莞尔,明眸皓齿,生动地很,也娇俏地很。   随即,陆赢像是被人用线牵引一般,怔怔地看向焉谷语,“傻儿子,语儿都在笑你。”   余光瞥过陆赢的脸,陆惊泽平静的眼瞳背后尽是杀意,他仰起头,正色道:“儿臣是个守信之人,也是个重情之人,语儿妹妹要笑便笑吧。自然,儿臣也不是迂腐之人,倘若三年之后儿臣还是寻不到她,便全全听从父皇的安排。”   “嗯,这还像句正常话。”陆赢摇头浅笑,再一次认定陆惊泽是个实心眼的人,聪明有限。   三次试探下来,他心头的那根刺小了许多,起码不扎人了。   ……   饭后,陆惊泽拜别陆赢与辛白欢,独自回了永兴宫。   焉谷语半点没瞧陆惊泽,矮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时候不早,臣女便先回去了。”   有辛白欢在,陆赢也不好做出太无礼的举动,只能托一下焉谷语的手,“去吧,回府后好好养身子。语儿,朕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心思,尽管来同朕说。”   “嗯。”陆赢什么意思,焉谷语如今是听懂了也装听不懂,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走出延德宫后,过了拐角,焉谷语一抬眼便看到了路上的陆惊泽,他走得很慢,慢得像是在等人,白衣随风飘荡,颀长的背影煞是好看。   她走在他后头,打算试探试探,他是否在等自己。   忽然,陆惊泽停住了,一动不动。   “哼。”焉谷语冷哼一声,径自越过他往前走去。   陆惊泽望着前头的焉谷语,目中仿若点了一只蜡烛,明明灭灭,“语儿妹妹,走那么快做什么,不同我这个做兄长的聊聊天?”   焉谷语懒得搭理他,继续往前走,谁知,没走两步便被陆惊泽拉进了假山堆里。   “你做……唔……”陆惊泽故技重施,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等脚步声远去才放开手。也不知这人是陆祈宁的人还是陆观棋的人。   见他神情古怪,焉谷语忍不住偏头瞧了瞧,心道,难道有人在盯着他们?还是在盯着他?该是在盯着他吧。   “在想什么?”陆惊泽低头看焉谷语,她面颊粉嫩,气色确实要比之前好些。   “反正不是在想你。”一念起他方才不坐自己身边的行径,她就恼了,恼得不愿跟他说话。可她偏偏又记得谢开颜让她问的事,不情不愿道:“倘若猎隼要娶亲,你会放了他么?”   在焉谷语口中听到猎隼的名字时,陆惊泽刚浮起的笑意瞬间没了,他抚着腰间的平安符,嘲讽道:“你可以回去告诉你那朋友,猎隼绝不会娶她。”   焉谷语蹙起眉尖,仰脸追问道:“为什么?理由呢。”   “理由?”陆惊泽喃喃地念着这两字,冷笑道:“猎隼是个孝子,与其让我说理由不妨去问问你的那位朋友,清水街是谁家的地盘,是谁逼着租户强行交一年的租钱。”   “……”   焉谷语被陆惊泽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她怎么也没想过,谢家会与猎隼母亲的死有关,或许不是直接的关系,但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她与猎隼虽然接触不多,却也大概清楚他的为人。倘若真是谢家强行收租害死了他母亲,他是死也不会娶谢开颜的,不对她拔剑都是好的了。   见焉谷语沉默下去,陆惊泽反而高兴了,凑近她道:“如何,还要问么?”   “不问了。”里头的恩怨纠葛,继续问下去意义也不大。“唉……”焉谷语顿觉忧心,看谢姐姐那模样多半是认真的。   她若是知道此事,还会一门心思计划嫁给猎隼么。   “等等。”没等焉谷语迈出一步,陆惊泽拉住了她的手腕,他越过她,认真地瞧着她,神色严肃,“那晚之后,你可有哪儿不舒服?”   “嗯?”他一问,焉谷语便想起了一件事,她仰头直视他,咬牙道:“那晚之后浑身都不舒服,你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说谎。我看主人气色好得很。”陆惊泽嘴角微弯,恶劣道:“那东西叫情热,每三日发作一次,发作了只能找我解,找其他人解必定暴毙身亡。”说着,他勾起她身前的一缕发丝,好玩地缠绕在指尖,“明晚正好第三日,要我去找你么?”   他靠得近,出口的气息便往面上吹来。   “下流胚子!”焉谷语扯回自己的长发,恨不得使劲踩他一脚。“我不信,发作了也不要你解。”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摆跑出假山堆。   “呵。”陆惊泽轻笑。真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倘若这生死蛊真是情热便好了,可惜不是。   *   傍晚,永兴宫。   陆惊泽刚换完药,门外传来一声,“殿下,长晋公主来了。”   “请她进来。”他敛眉看向房门,视线几经变幻。   随后,陆祈宁拎着食盒进屋,走近便瞧清楚了陆惊泽背上的伤,一部分还在结痂,一部分已经脱落了。到底是亲生儿子,若说不心疼,那绝对是骗自己,可要是说她将陆惊泽看得有多重要,那也不会。   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陆赢,其次是自己,再是皇家,最后才是陆惊泽。   为了保住第一,后面的都可以牺牲,包括她自己在内。   “我方才听太医说,你背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如今只要用点祛疤的药便成。恭喜啊。”   陆惊泽扯开嘴角,没说话,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陆祈宁手中的食盒。   陆祈宁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笑着道:“这是我新炖的猪肚汤,你要不要起来尝尝。”   “好。”陆惊泽披上衣裳坐起身,随口道:“姑姑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远远的便能闻着香味,里头的东西吃了怕不是要上瘾。”   陆祈宁正要打开食盒,听他如此说话,手上动作当即一僵,讪讪道:“你真会夸人,我的手艺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好。”她无意识地摸着食盒的盖子,踌躇片刻才打开。   每回来前她都会同人打听,陆惊泽午时吃了什么,再去问大夫,哪些食物相克,最后才准备相应的汤。   盖子一开,猪肚汤的鲜味瞬间飞入空中,香味弥漫,浓烈得诱人。   陆惊泽面无表情地觑着陆祈宁,心头止不住地冷笑。   陆祈宁盛了大半碗汤,端着瓷碗坐上床缘,温柔道:“趁热喝吧。”   “谢谢。”陆惊泽接过瓷碗,一勺子一勺子地喝着。   “……”陆祈宁不自在地垂下眼帘,仿佛是不忍心看,没坐两下便假装去收拾桌上的食盒。事实上,她也不晓得陆惊泽喝几次汤后才会有动静。   兴许一次,兴许两次,兴许三次……   她惴惴地捏着食盒盖子,骨节发抖。   “惊泽,听皇帝哥哥说,你之前被养在一户穷人家里,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头?”   “咕噜”,陆惊泽喝下最后一口猪肚汤,他放下瓷碗,静静望着陆祈宁的背影,这个背影他看了许多遍。   许久以前,每次打骂之后,她都会背对着他,用双手捂住脸,低低地抽泣,一哭便是一个时辰。而她哭的时候,天上几乎都会下雨,一直下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惹得人心烦。   倘若说烙印是刻在面上的,那这背影便是刻在他心上的,怎么也祛除不了,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是啊,我儿时吃了许多,许多的苦。”他淡淡道,话中隐有叹息之意。   “是么。”陆祈宁按在食盒上的手颤了一颤,她用力刮着食盒边缘,哑声道:“你可有想过你的母亲长什么样子?”   “有,怎么会没有。”陆惊泽好笑地勾起嘴角,讽刺道:“我经常在想,她一定是个善良温柔的母亲,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抛弃我定是因为仇人找上门来了,她不得已而为之。事实证明,我想得大错特错。母妃她是疯了,她过得一点都不幸福。”   “你恨她么?”沉默半晌,陆祈宁问道。   “不恨。”陆惊泽轻描淡写地说出两字,见对方双肩松开,立马又补了一句,“因为她疯了,还被父皇关在冷宫里。”   倏地,陆祈宁不由抓紧了身前的衣衫,听着他冷漠的话语,她难受得心都揪紧了。他明明知道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却说刘云袖是他母亲。   嫌效果不够,陆惊泽继续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人将我收养在寺庙里,而收养我的那个女人像个怨妇,她的心情总是很差,一不高兴便会骂我打我,打完我之后又喜欢哭。”   这一下,陆祈宁不动了,双肩颤得厉害,“你还记得你的养母?”   “老实说,不大记得了,毕竟那时候那么小。我只记得,她长得很是美丽,穿的也好,该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陆惊泽讥诮地说着,他不清楚陆祈宁在想什么,也没指望自己说的话能伤她的心。   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想杀的女人会有什么心。   “原来如此。”陆祈宁呢喃一般地说着,“真是苦了你了。”   “其实仔细想想,姑姑与她长得似乎有点儿像。”说罢,他顿了顿,言语间笑意渐深,“不过姑姑怎么会收养我呢。姑姑是公主,是父皇的亲妹妹,收养一个孩子哪儿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所以那人肯定不是姑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也算是破了,陆祈宁不再逃避,出声道:“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闻言,陆惊泽笑得略微大声了些,他看向手边的瓷碗,“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姑姑,姑姑便是当年收养我的,养母。”   “养母”两字异常刺耳,陆祈宁身形一晃,差点往旁摔去,“惊泽,我是有苦衷的……这天下间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当时只能那么做,否则我们俩都会有麻烦。”   “苦衷?哈哈哈。”陆惊泽放肆笑开,眉眼艳如罂粟,他轻蔑道:“好一个苦衷,姑姑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不愧是皇家的公主,即便是自己理亏,也能说出大义凛然的气势。”   “你非要喊我姑姑么?”   陆惊泽每喊一声“姑姑”,陆祈宁便觉得自己的心被剜一下,生疼,她想转身看他,却还是忍住了。   “不喊姑姑喊什么?母亲?我若要喊母亲,一定在人前喊,姑姑敢应么?”陆惊泽嘲弄道。   陆祈宁默然,半晌,她低低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初我的确是迫不得已,这些年,你确实受苦了,既然你已恢复皇子的身份,本宫希望,你能好好当陆惊泽,不论人前人后,本宫都是你姑姑。”   “好啊。”陆惊泽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噗!”他喷出一口鲜血,缓缓倒在榻上,“原来姑姑想要我死……”   这么快……陆祈宁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她不是想要他死,是没法子。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转过身,本以为会看到倒在床榻上的陆惊泽,没想到陆惊泽正看着她,冷冷地看着她,面上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你怎么……”   “我没死,叫姑姑失望了。”陆惊泽慢条斯理地拿起枕边的帕子,缓缓擦去唇边的血迹,面色惨白一片,然而他嘴边却是笑着的。   那笑衬着嘴边的鲜血妖冶至极,仿若忘川河边的彼岸花。   陆祈宁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惊恐道:“你,你知道我会给你下毒?”   陆惊泽低头看向染血的帕子,眸光闪烁,“不用猜都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喝?”陆祈宁心头五味陈杂,逃避似的看向别处。   “为何?”陆惊泽掀起眼皮,直直盯着陆祈宁,随后,他嘴角扬起一个冷酷的笑,“因为我想斩断心底对你的最后一丝念想。”   听得这样的话,陆祈宁不由觉得浑身发寒,他的话犹如利箭一般穿过了她的身子,痛得叫她站立不住。   最后,陆祈宁待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寝殿。   望着陆祈宁仓皇的背影。陆惊泽慢慢收起笑,他捏紧手中的帕子,失力一般地躺进了被褥里。   如今,他心里对于亲情真是一点渴望都没了。   这样,也好。   ……   “咚咚咚。”晚膳时分,小太监敲响了房门。“殿下,两位乌楚国美人已做好饭菜等在前厅了。”   陆惊泽睁开眼,漠然穿上外衣。   “殿下没休息好么,气色怎的比白日还差?。”他刚进前厅,两名舞姬便一左一右地围了上来,面容关切。   “不碍事。”陆惊泽冷淡地坐下身。   两名舞姬对视一眼,跟着坐下身。期间,两人殷勤地给陆惊泽夹菜盛汤。   “殿下,多吃点,这是我们乌楚国的名菜。”   “殿下,这是我们乌楚国的乌鸡汤,能强身健体。”   陆惊泽任由两舞姬在旁夹菜盛汤,也不拒绝,“好。”   *   翌日,御书房。   陆赢打开蔡允送来的奏折,没瞧几眼面上便黑了。   又一个。   他的心腹近来还真是事多,一个去完斗奴场后得了花柳病,主动请辞回老家,一个家中不幸丧子,无心办公,一个得了肺痨,到处奔波寻医。   这几人虽决定不了大事,但处理小事还是成的,没想现在他们连小事都办不成了,可全权放给其他人,他更不放心。   “啪!”   “废物!”陆赢丢下奏折,面上乌云盖顶,气不打一处来。   没了焉问津之后,他日日忙,忙了将近三月。这三月里,他就没睡过几日好觉,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老眼昏花,看东西不清了。   可那话都说出去了,焉谷语也迟迟不来求。他能如何,吃回头草更不成。   陆赢年纪一大,脾性也愈发固执,即便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也会给自己找补,坚持认为自己做没错。   培养一个人太久,而在下一个焉问津出现前,他依旧要遭罪。   不知是否是焉问津做事做得太完美的缘故,他总觉得其他人做事不尽如人意,再就是,没举一反三的能力,只会走一步是一步。   但自己若是只能依赖焉问津,还算什么皇帝。可若是不依赖他,自己又遭不住。   越想,陆赢越气,气得心口疼。   “皇上,六皇子求见。”蔡允在外说道。   陆赢揉着胀痛的额际,烦躁道:“进。”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人打开,随后,陆惊泽走了进来。   陆赢放下手,满脸疲惫地看向陆惊泽,“你有什么事?”   陆惊泽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龙案上的小山坡,恳切道:“父皇,儿臣背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儿臣打算继续与赵统领巡夜,今晚便开始。”   “嗯,随你喜欢,朕还是那句话,不愿做了便来同朕说。”陆赢正为政事烦忧,懒得管这些小事。   之前,他以为陆惊泽是个笨人,然而事实告诉他,陆惊泽还是挺有眼色的;在他以为陆惊泽没那么笨时,事实又告诉他,陆惊泽也没那么聪明。   “谢父皇。”陆惊泽点头,言语中尽是担忧,“父皇近来气色不大好,是身子不适么?”   “说不上身子不适。”陆赢从奏折中抬起脸,长叹一声道:“谁让朕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日日批阅奏章批到子时,你说,朕的气色还能好么?”   “是,父皇是彧国的好皇帝。”陆惊泽走了几步靠近龙案,“朝中大臣无数,父皇为何不让他们来处理国事,非要全压在自己肩上,年纪轻的都撑不住,何况父皇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儿臣心疼父皇,见不得父皇如此。”   “不如此又能如何。那些个废物,做的不如焉相便算了,还一个个都出了事。”陆赢抬手按住太阳穴,被陆惊泽一说,他愈发觉得自己头脑发涨。   纵然自己不承认,但他的年纪确实是不适合日理万机。 第63章 嫁给我   见状, 陆惊泽故作疑惑道:“父皇为何要废除丞相之位,焉相年纪虽大,却也没到老糊涂的地步吧?”   “惊泽, 你刚来皇宫,许多事还不明白。”陆赢捏着紫毫笔在砚盘里醺了点墨, 随后飞快挥动, 写写划划,“焉相的年纪确实不大,才干也强,但他却不能再继续做丞相。何况他能做的事朕也能做,且朕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比他差。”   “儿臣的确不明白。儿臣只是觉得, 父皇既然忙得身子不适了, 便该修养一段时日。父皇自己瞧瞧这龙案上的奏章奏折,堆得都快像小山了, 如此下去, 父皇还能保重龙体么。眼下,五哥随杜将军出征, 父皇就更该保重龙体。”陆惊泽自顾自说着, 语气天真。“倘若父皇不喜焉相, 为何不再寻一人, 或是寻几个与他能力相去不远的代替他?时日或许会长些, 但总比没有强。”   陆赢批阅完,随手扔了奏折,再翻开一本新的, “这些东西还要你说?朕愁的不是人, 是这期间的事, 朝中那些个废物, 做得一个不如一个,还不如朕自己来。”   “嗯,父皇说得对,期间的事确实愁人。”陆赢认同地点着头,又道:“那父皇可让焉相顶了这段时间,也可让焉相亲自教教朝中办事的官员。之前儿臣听闻,焉相为人正直,为彧国鞠躬尽瘁,应该不是个小气之人。”   “……”   陆惊泽眯起眼,一下子便抓住了陆惊泽话中的重点。如今,朝中文武百官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们背地里确实不满他的决定。   可,若是就此让焉问津恢复丞相之职,他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陆惊泽的话倒是让他来了新主意,他可以给焉问津一个新职,先让他接手一部分事,再带一带自己选的人,如此,自己便会轻松许多。   到时,等这些人能独当一面了,他再废除焉问津的官职。   这一想,陆赢立马做了决定。他不由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当初为一时之气废除丞相之位实在太武断了,险些害惨自己。   “好了,朕知道你关心朕。下去吧,朕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不与你谈心了。等改日有空,朕好好与你聊聊。”   “是,儿臣告退,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说罢,陆惊泽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陆赢慢慢合上奏折。对于他来说,身子安康得放首位。其次,他都还没等到焉谷语来求情,若是身子垮了,即便将她娶进皇宫了又能如何。   *   丞相府。   自打定下亲事那日起,焉夏致便闹起起了绝食,天天喊着死也不嫁杜煊,然而焉问津对此无动于衷,发话道:“让她闹。”   这可把陈鱼急坏了,日日抹泪,生怕焉夏致出事。   焉谷语怕陈鱼弄坏身子,果断去了红枫院看望焉夏致。她们俩平日里的关系是不如何,可她终归还是将焉夏致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她能理解她,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进红枫院,她耳内就涌入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低声又无力。   焉谷语不由想起了自己。倘若父亲真答应良舟哥哥,或者辛白欢直接给她赐婚,那时,难过伤心的人便是她了。   自然,她不会绝食,也不会以死拒婚,但要她认命,那也不会。   “呜呜呜……”焉夏致虚弱地伏在床榻上,整个脸都埋在被窝里,哭得很是伤心。   “夏致。”焉谷语轻轻喊她。   “你出去,给我滚!”焉夏致直起身,狠狠地瞪了焉谷语一眼。许是哭了很久的缘故,她双眼红肿,面容也憔悴不堪。   焉谷语叹息一声,平静道:“爹已经答应杜家的亲事了,你绝食有什么用,要么让爹去退了这门亲事,要么,就自己去退了亲事。可是你有想过后果么?”   “后果?无非就是被外头的人嘲笑罢了,你以为我在乎么?”焉夏致慢慢止住哭声,费力地说着。她说得极为用力,声音却不大。“我死不会嫁给那个莽夫。这辈子,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嫁给良舟哥哥。若是嫁不了,我宁愿出家当尼姑。”   “别说气话。”焉谷语无奈地摇着头,轻声道:“如今,爹的官职没了。”   “那又如何?”焉夏致冷脸打断焉谷语,她侧对着焉谷语,快速擦干面上的泪水。自小到大,她最不喜做的事便是在焉谷语面前哭。“爹的年纪都这么大了,迟早要辞官的,难道还想做一辈子丞相不成。”   听得这样的话,焉谷语简直哭笑不得,“你真以为爹没了官职就只是没了官职而已么?夏致,我们能衣食无忧都是因为爹,现在他没了官职,我们跟外头的普通百姓有什么区别,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人都能为难我们。你明白么?爹让你嫁给杜家四公子也是为了你好。若是良舟心悦你,我相信,爹肯定会让你嫁给良舟哥哥的。”   “呵呵。”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焉夏致气得五官狰狞,“是啊,良舟哥哥不心悦我,他心悦你。有句话逐己说得确实对,姐姐,你还真是会踩着别人的脸炫耀。”   “我没有炫耀的意思,我说的是事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为防自己发火,焉谷语连吐三口气,有时候,她也不晓得焉夏致是真单纯还是不懂官场。“夏致,你可有想过一件事,爹在官场上为官多年,得罪的人也多,以前他是丞相没人敢对付他,而今,他什么都不是了,若是有人趁此对他不利,你觉得我们俩能应付得来么?”   “我……”焉夏致被焉谷语说的语塞,这事她没想过,但焉谷语说了,她也不是不明白,却依旧不甘心,硬声道:“良舟哥哥的家世难道会比杜煊差?说到底,被逼着嫁给自己讨厌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兴许没几日便会轮到我,我比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同你一样做傻事。”焉谷语垂落眼帘,转身要走。   “那日我听到了,爹让你嫁给良舟哥哥。”焉夏致盯着焉谷语的背影,凉凉道。   焉谷语微微一怔,侧脸道:“你应该知道,我有心上人。”   她选陆惊泽不止是因为自己喜欢,还因为陆惊泽会站上最高处。只有站上最高处了,才能任意主宰别人。   “可是爹没让你嫁给六皇子。”焉夏致喘着气怒道,她踉踉跄跄地走上前,眼神狠厉,“我绝不会让你嫁给良舟哥哥。”   焉谷语被她的眼神吓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疲惫道:“我不想嫁给他,但若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嫁给他,我还是会嫁的。”   “你!”焉夏致咬牙,双眼猩红。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希望你别再闹小孩子脾气,姨娘真的很心疼你,你绝食,她也跟着吃不下饭,人都瘦一圈了。”说罢,焉谷语大步出了红枫院。   焉夏致死死地捏着双手。   *   深夜,房内一片安静,屋檐上却响着细微的风铃声。   “叮叮当当……”   原本,焉谷语从不觉得屋檐上的风铃恼人,甚至觉得清脆的铃声煞是悦耳,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她听得发恼,睡不着。   “那东西叫情热,每三日发作一次,发作了只能找我解,找其他人解必定暴毙身亡。”   “明晚正好第三日,要我去找你么?”   ……   昨日陆惊泽说的话在脑中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越想心头越慌,焉谷语睁开眼,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不对劲儿。她紧紧揪着被角,思绪紊乱。   直觉告诉她,那药不简单。可惜梦中没那药,要是有的话,她也不用忐忑了。   前几日,她是真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但他昨日那么一说,她又不大确定了。   没办法,她怕死。濒临死亡的那种孤寂恐惧感,在老死前,她想都不敢想。   “混蛋,骗子……”她利落地骂了两句。他不是说今晚会来么,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   正当她想得百感交集时,屋内蓦然一亮,是后窗被人打开了。焉谷语心头一跳,不受控制地抬眼看去。   珠帘如水般被撩开,下一刻,陆惊泽出现在视野中。房中漆黑,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焉谷语心里有气,连忙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陆惊泽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他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可强,听力也好,一听焉谷语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便知道她是在装睡。   黑暗中,焉谷语愈发慌张,被窝里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被褥。   陆惊泽坐下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焉谷语,目光幽深。如今,他除了皇子身份什么都没有,不过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正在看着。   只要她待他好,哄他,靠近他,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但若是有朝一日,她背叛了他,那时他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或许会杀了她,或许会无视她,又或许,会将她囚禁在身边。   不过,他要是杀了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自然也就没了把柄,可以随心所欲。但如今这样也好,能叫他感受到一点活着的温暖。   终于,焉谷语忍不住睁开了眼,“你来做什么?”她声音冷冷的,冷得刻意,像是在生气。   陆惊泽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我是个笨蛋,我不知道你来做什么。”焉谷语呛他。   “主人为何要妄自菲薄?”陆惊泽轻笑,“你要是笨蛋的话,又怎会去斗奴场讨好我,还一直待我好,你要真是笨蛋,就应该直接杀了我。毕竟我这样的人,只有杀了才会听话。”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笑意。   无来由地,背后蹿起一阵寒意,焉谷语颤了颤,暗道,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似乎,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戾气。   帐帘内气氛微妙,她哑巴了。   陆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焉谷语,她穿着厚厚的棉布寝衣,青丝如瀑,清灵脱俗。他伸出手,掬了一缕她的长发,用指尖一圈一圈地勾着,的从下往上勾,直直勾到焉谷语的颊边。   “你为何不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焉谷语任由他玩弄长发,丁点儿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晚吃的东西。“我想知道。”   “我说了,是情热。”陆惊泽挑眉,俯身凑近焉谷语,“主人今晚难道没有一点反应?比如,浑身燥热,再比如,口干舌燥,又比如,心跳如鼓?”   他靠得很近,近得鼻尖触上了她的鼻尖,压迫感十足。   她刚想抬手推他,没想陆惊泽主动揽住了她的腰,叫她靠得更近了。   “登徒子。”焉谷语握紧拳头捶了一下陆惊泽的胸膛,被他这么一弄,她确实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了,不过她晓得,这是气的,跟那东西不是一回事。“你不放开我便要喊人了!”   她讨厌这种被他掌控心跳的感觉。   “那你喊吧,最好喊大声些,将全丞相府的人都喊过来,叫他们都知道我留在你的闺房里,如此,你的清规名誉就毁了,只能嫁给我。”陆惊泽懒散地说着,丝毫不怕她会喊人。他亲昵地用鼻尖点着她,哑声问道:“主人想嫁给我么,嫁给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么?”   嫁给他?   焉谷语当即愣住,她脑中登时想起了那日陆惊泽在延德宫里说得话,他说,他要娶她。   此刻,他又这么说。难道他是真的打算娶她?   可他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爱么。   对方久不回答,陆惊泽的眼神瞬间冷却,宛如夹裹着秋日的寒霜。他松开指尖的长发,摸上了她的面颊,再顺着下颌往纤细的脖子上抚。   她的皮肤很是娇嫩。这么脆弱,怕不是一掐就断了。   他稍稍用力,好奇地看着血管在他手下变得扭曲。再用力,他的脖子上便能感受到被掐住的感觉,不怎么疼。   至少对于他来说,真的不怎么疼。   焉谷语眨了眨眼。这是怎么回事?她能感受到他应该是用了点力的,但她一点都不疼,只有温热的触感。   自然,这不是眼下她该关注的事。   她主动抓住他的手,认真道:“你不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在我眼里,你就是你。倘若你能保住我和我的家人,我愿意嫁给你。”   陆惊泽放下手,默然望着焉谷语,眼神莫测,半晌,他开口,“若是我保不住你和你的家人,你是不是就会去找其他人?”   焉谷语闭口不答。应该会吧?她喜欢他的同时也害怕他,同时,也更爱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能两全固然好,不能的话,她肯定要弃掉一个。   “呵呵,主人还挺诚实的,不打算骗骗我?”陆惊泽压着嗓子笑开,他的笑声很冷,好似雪地里的刺儿,极其恶毒,猝不及防便会戳入肌肤。   “我……”焉谷语将无处安放的双手搭在被褥上,柔声解释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自己的家人,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倘若有一日他们离开我,我会痛不欲生。”   “哼。”陆惊泽鼻尖嗤了一声,他自是不懂亲情,即便陆赢和陆祈宁死在他面前,他大概也不会有反应,更别说伤心痛苦了。   甚至,他还会觉得他们俩死得好。   焉谷语不晓得陆惊泽在想什么,但她还是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了。事实就是事实,她更希望他能谅解她的为难,而不是反悔之前答应的事。   “殿下还会帮我么?”   陆惊泽收紧手臂看她,不冷不热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焉谷语诚恳道,她害怕地落下目光,“殿下心思复杂,我怎会猜得到。”   “错,我的心思从来都不复杂。”陆惊泽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轻佻道:“想要我帮你,就拿出诚意来。”   闻言,焉谷语面上一红。她是看了许多风月本子,有些东西也知道一些,但真要做起来就难了,脸皮过不去。   最后,她还是决定亲他,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是第四回 ,该是熟透了。   焉谷语抬起手,正要去攀陆惊泽的肩头,不想,他脱下靴子上了床榻。   “你干嘛?”见他如此,焉谷语吓了一跳。   陆惊泽不答,直挺挺地躺在外侧。   焉谷语看得不解,暗自猜测,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不然他今晚的举动也太怪了,不过他本身就是个疯子,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他的行事作风。   他躺下后倒是显得她坐着诡异了。焉谷语无法,跟着躺下身,谁让她现在有事求他。   见她躺下,陆惊泽的眸光便亮了些,他侧过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目光玩味。   焉谷语被他看得脸热,不悦道:“你看什么?”   “你知道我们这叫什么?”陆惊泽问,半是戏谑,半是嘲弄。   闻言,焉谷语面上更红,好在夜色黑暗,她万分庆幸自己没在他面前丢脸,“叫堂堂六皇子夜闯臣女的闺房。”   陆惊泽啧了声,回嘴道:“下面还少了句,六皇子见色起意欲行不轨,焉二小姐少女怀春,两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两人躺在一处说这话暧昧得叫人耳赤,焉谷语脱口道:“下流。”语毕,她立马转开话题,“太傅大人日日教你这些东西?”   “不止,还有其他的。”前两字,陆惊泽说得戏谑,后一句,他的声音便轻了一半。   “还有什么?”焉谷语好奇道。   然而这一次,陆惊泽沉默了。   无边的寂静中,焉谷语察觉到陆惊泽穿的衣裳并不多,纵然屋内的炭盆还烧着,却也是冷的,“我去给你拿床被子。”   说着,她挪了挪位置,打算起身。   “其实我今日很不开心。”倏地,陆惊泽开口了,声音全压在嗓子里,低沉喑哑,仿佛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兽。“不开心地想杀人。”   焉谷语呆住。在她的记忆中,陆惊泽从不跟人说自己开心与否,不开心与否。   她出神时,陆惊泽拉住了她的手,随后将她的手放入衣襟内。   “……”指触摸上滚烫的胸膛时,焉谷语羞臊得不行,使劲收回手,偏偏被陆惊泽的手按着,动惮不得。   他这是心里难受?   她看向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惊泽没出声,只是牢牢地按着她的手。   “扑通,扑通,扑通……”   掌下的心跳清晰有力,焉谷语抽不回手,只得道:“不管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的事,都会过去的,你一直想着才会一直过不去。人生短暂,何苦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殿下若是不介意,便同我说说吧,是什么让你这般不开心?”   边说,她边用指尖轻轻抚着他的心口,温柔似水,算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陆惊泽轻笑,十分认真地说道:“你真的想听么?听了之后,我兴许会杀了你。”   “……”焉谷语讪讪道:“那还是算了吧。”她暗自琢磨着,他怕不是在计划怎么血洗皇城。若真是如此,她确实不该知道。   怕他着凉,焉谷语气呼呼地哼了声,扯着被子一角拉过去,盖到了陆惊泽身上。   不消片刻,她在黑暗中听到一丝语调上扬的笑。“不准笑。”   陆惊泽靠近她,猛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知道什么叫引狼入被么?”   “是引狼入室。”焉谷语往后退缩,纠正道。   陆惊泽不动了,揶揄道:“可我们在被窝里,所以还是引狼入被。”   顿时,焉谷语后悔了自己的决定。他这张嘴总是说不出好话,叫他挨冻染上风寒算了。“那殿下要怎么样呢?”   陆惊泽转过身,侧对焉谷语,“怎么样都要,主人受得住么?”   “再说便踹你出去。”她见他心情不佳又怕他染上风寒才让他躺自己的被窝,没想他还拿话调戏她。一等陆惊泽的手松了,焉谷语飞快抽回手,转身背对他。   她使劲扯着被子往心口塞,两人睡不比一人谁,中间缝隙一大还真有点空荡,冷风灌入得厉害。   “嘶。”   她小心翼翼地将被角掖住,刚弄一下便被人掰了过去,下一刻,她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随后,陆惊泽将被角掖好,严丝合缝地抱着她。   焉谷语张大眼,浑身滚烫,一点都不冷,就是心跳快了。也不晓得为什么,明明他看着挺冷的,身上却很烫。“殿下……”   “嘘,让我抱一会儿。”陆惊泽打断她,每一字都低如耳语。   焉谷语:“……” 第64章 四人饭   清早。   焉谷语自然转醒, 起身伸了个懒腰。昨晚没做梦,且这一觉睡得通体舒畅,整个人精神大好。   说到昨晚, 她下意识往身旁看去,然而身旁早没了陆惊泽的身影, 被窝也是她一人压着。   她眨着眼, 脑中慢慢回忆昨晚。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她再没说过话,他也没说,就只是抱着她。后来,她睡迷糊了, 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昨日或是前日究竟怎么了, 为何他这般难受。   起初,她以为是血洗皇城的事, 后来想想, 他根本不是个重感情的人,又哪儿会为自己的计划而难受。   “小姐。”揽月端着洗簌用具进屋。   “嗯。”焉谷语掀开被子, 顺手拿了中衣裹上。   摆弄洗漱用具时, 揽月刚好瞥见床榻上两人躺过的痕迹, 先是一怔, 随后明白过来, 好奇道:“小姐,昨晚六皇子是不是来过?”   焉谷语面上一囧,急忙将被子拉起盖住了凹陷的枕头, 羞恼道:“没有的事, 别乱说。”   “奴婢才没有胡说。”揽月俏皮地吐着舌头, 天真道:“小姐, 奴婢听人说,两人睡在一处便会怀孕。”说着,她凑近焉谷语瞧了瞧,还特地看了眼她的肚子,“小姐不会已经有了吧?”   “你胡说什么呢!”焉谷语颊飞红霞,使劲戳了一下揽月的额头,“再说扣你月钱。”   “哎呀。”揽月委屈地嘟起嘴巴,煞是可爱,“奴婢这明明是为了小姐好,小姐还骂奴婢,奴婢好伤心啊。”   焉谷语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起身道:“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男女之事,谁说两人躺在一块便会生孩子了,要,做些事的。”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越说脸越红。   “嗯?做事?做什么事?”揽月张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问道。   “这……”焉谷语眼神乱飘,她自己是知道,可她能对着揽月说这些么,只得搪塞道:“你嫁人之后就晓得了。”她胡乱说了一通,急急拿起骨刷刷牙。   “哦。”揽月没再问。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了小姐,玲珑阁新进了一批布料,小姐待会儿要去瞧瞧么?”   闻言,焉谷语愣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曾带陆惊泽去玲珑阁买衣裳的事。那时的他,跟现在半像半不像。   “去。”   *   近来,焉问津鲜少待在丞相府内,多是在好友家中,直到日落才归。   陈鱼则是日日忧心焉夏致,时时刻刻往红枫院跑。   没他们俩在前厅坐着,前厅便显得有些冷清了。再者,自打焉问津被革去丞相之位后,来丞相府拜访的人越来越少,更显前厅冷清。   焉谷语走近前厅,心生感叹。都道人心现实,确实是现实,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小姐在瞧什么?前厅里没人啊。”揽月往空荡荡的前厅望去,瞧来瞧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我们走吧。”焉谷语淡淡道。   帝都城向来热闹,即便边关在打仗也依旧热闹。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两侧的小摊子也是一个接一个,叫人目不暇接。   边关那头至今没传来好消息,但也没什么坏消息。帝都城百姓全奉杜冠甫为战神,从不担心他会打败仗。   听人提起边关之事,焉谷语当即转向东面,对着寺庙所在的方向为彧国出征的将士们求了个平安。   忽地,前头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   “小姐小姐,前头围着一群人,似乎有热闹,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揽月兴奋道。   焉一冷声道:“人多的地方小姐该少去。”   “哦,焉一大哥说得没错,小姐还是别去了。”揽月失落地撇撇嘴。   看揽月一副蔫儿的样子,焉谷语正想说“看看也没事”,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前头围着的人群中跑出一个人。   “……”   这个人,倘若光看脸确实认不出是谁,但若是再看穿着打扮,焉谷语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辛逐己,毁容的辛逐己。   眼前的辛逐己跟美人两字丝毫不搭边,她面上伤疤纵横交错,有些还被抓破了,全是一道道可怖的血丝,整张脸吓人地很。   “啊!”揽月惊呼一声,怕得不敢再看,“居然是辛小姐,她的脸好吓人。”   焉二接道:“自作自受。”   焉谷语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辛逐己,她对她早就说不上同情了。看来还是父亲说得对,她不改自己的性子,总有一日会出事。   “我没有毁容,我没有毁容,我才是第一美人,我才是帝都的第一美人……”辛逐己喃喃地念着这话,拉着人就问,“你说,我是不是帝都的第一美人,说啊!”   路人被吓着了,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拔腿便跑。   “你说,我是不是第一美人,我长得是不是比焉谷语美?”一人逃了,辛逐己又拉住了另一人。   这路人嫌弃道:“辛小姐,你还是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吧,你如今的模样,别说焉谷语,便是连排名最后的美人你也比不过。”   辛逐己疯魔的模样惹得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这辛家小姐怎会弄成这副丑样子啊,还疯了,真可怜。”   “可怜个屁,她平日里作恶多端,有此一劫也是报应了。人在做,天在看。”   “话也不能这么多,她人是不怎么样,可原来的那张脸是真美,暴殄天物啊,从此往后,这美人排行榜的美人又要少一个了。”   ……   “你,你……”辛逐己挨个抓着人问,蓦然,她看到了道上的焉谷语,踉踉跄跄地朝她跑来,狰狞道:“是你!就是你害我变成这幅模样的!”   见状,焉一焉二飞快挡在焉谷语身前。   “小姐她疯了,快快快,我们快走。”揽月怕极了辛逐己,使劲扯着焉谷语的衣袖往回拉。   “嗯。”焉谷语也不想久留,免得被人认出来身份。   *   几人换了方向,绕了一大圈才进入玲珑阁。   玲珑阁也是个热闹的地儿,尤其是年轻的姑娘,都喜欢来这儿买布料。焉谷语不爱跟人挤,见着适合的就买下。   买完布料后,焉谷语刚出门便遇见了谢家的马车。“谢姐姐?”   只见身穿女装的谢开颜打开马车门,豪爽地跳下车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焉谷语身前,拉起她往马车上拽。一等她们俩进入马车,车夫即刻抽下一鞭子。   “驾!”   “谢姐姐,怎么了?”焉谷语被谢开颜这一下弄得莫名其妙的。   谢开颜紧张地搓了搓手,直言道:“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了六皇子去望江楼吃饭。”   “啊?”焉谷语疑惑道,复又反应过来。谢开颜约陆惊泽是想见猎隼,她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吃醋,“你约他吃饭跟我有什么关系?快停车,我要下去。”   “不成不成,你不能走,你要是不在我就惨了。”谢开颜紧紧抓住焉谷语的手,语带祈求道:“小焉儿,我是用你的名义约的。没办法,我怕六皇子不来,他不来,猎隼就不会来,所以你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六皇子肯定也就走了。”   闻言,焉谷语哭笑不得,谢开颜这是为见猎隼什么招都用上了。她念起上次陆惊泽同她说的话,心绪翻腾,“谢姐姐,其实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见焉谷语一脸认真,谢开颜思索片刻,立马举手做发誓状,“是不是我约六皇子吃饭你不高兴了?我发誓,我对你的六皇子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就算猎隼对我没意思,我也不会同你抢六皇子的。”   “不是这个事。”焉谷语摇头,她看向谢开颜特地描眉上妆的面庞,于心不忍,却还是说了自己知道的事,“清水街的房子是你家的地盘么?”   “是啊,怎么了?”谢开颜点头。   “猎隼的母亲就住那儿,她是猎隼唯一的亲人。”焉谷语沉沉叹息,低声道:“她死的那天我正好在场。”   “他母亲死了?”谢开颜皱起眉头,难受得像是要哭了,“这么说,他们家就剩下他一个人。老天爷真残忍,我要是早点认识他就好了,一定将他的母亲接来家里住。”   焉谷语握住谢开颜的手拍了拍,她们俩是手帕交,谢开颜的性子她怎么会不清楚,善良大方,绝对是个好姑娘,谢家里的事与谢开颜不无关系,却也不是全部的干系。“你们收租都是按年收么?”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被焉谷语一问,谢开颜的心思动了,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你问这做什么?”   “猎隼家里穷,家里的花费全靠他在竞场竞技挣钱。”焉谷语一句句,这事她不好评判谁对谁错,“可他母亲有痨病,那点银子看病都不够,更别说交一年租钱了。”   谢开颜思索半晌,面上的兴奋劲儿渐渐散去,不确定道:“你想说,是我家强行收租害死了她母亲?”   焉谷语不答,轻轻点了点头。   “这……”谢开颜痛苦地揪紧了衣裳,哑声道:“我,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他岂不是恨死我了,怪不得对我百般冷淡,像块冰一样。”   焉谷语感慨道:“我虽然不算了解猎隼,但也知道,他十分孝顺他母亲。谢姐姐,我将这一切告诉你也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嗯。”谢开颜迷茫地垂下面颊。   “谢姐姐,今天这顿饭还是取消了吧。”焉谷语看向外头,此地离望江楼还远。   “不。”片刻,谢开颜抬起脸,坚定道:“这段饭要吃,不仅要吃,我还要同他道歉,是我们家不好,害死了他母亲。”她顿了顿,满面无奈,“其实有时候我几个哥哥做事确实强硬,他们肯定从不考虑过穷人的难处。一月一收又怎么了,非要一年一收。”   既然谢开颜执意如此,焉谷语也不再劝。   *   望江楼。   谢开颜扶着焉谷语走下马车,随口道:“今日我包场了,吃饭的就我们四个,省得让别人吵闹打扰我们。”   焉谷语愕然,只能说,有钱,真好。   不多时,一辆精致的马车从道上一侧驶来,一看车舆上的人,焉谷语便晓得里头的人是谁。昨晚过后,他们俩还没见过面。   谢开颜神色复杂地盯着猎隼,双肩僵硬。   随后,马车停下,陆惊泽踩着马镫走下,眉眼冷峻,长发半束,横叉一枝桃木簪。他今日着一身红底白衣,外罩一件暗纹白披风,浑身上下都透着皇室的矜贵之气。   若是不认识的,定会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谁也不会同他将斗奴场里的赤獒联系在一块。   “谢四小姐,焉二小姐。”陆惊泽迈着平稳的步子来到两人身前,神情淡淡。   周遭人多,且谢开颜包了望江楼 ,三人往这儿一战,男俊女美,立时引了一堆路人观望。   “臣女见过六皇子。”   “臣女见过六皇子。”   “嗯。”陆惊泽应了声,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焉谷语脸上。昨晚同榻的滋味甚好,他喜欢。   “我们快进去吧,我都饿了。”谢开颜频频看向一旁的猎隼,她现在心里想法可多。   “四位里边儿请。”望江楼的老板十分客气,点头哈腰的,生怕惹得几人不痛快。一等他们进入包厢,他当即让人准备上菜。   猎隼是侍卫,规规矩矩地站在陆惊泽身旁,四处留意周遭的情况。   陆惊泽单手撑着下颚骨,眸光闪烁。由于谢开颜的关系,焉谷语正好坐他对面。   一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焉谷语连忙别开眼,奈何那道视线就是跟着她不放,仿佛有心捉弄。   相比之下,谢开颜要大胆地多,她直勾勾地望着猎隼,想怎么瞧便怎么瞧。“六皇子,能不能让你的侍卫坐下与我们一道用饭?”   陆惊泽瞥了眼猎隼,轻飘飘道:“谢小姐若是想让他坐下便自己跟他说。”他拎起酒壶,动作优雅地倒起了酒。   别人的事与他何干,帮焉问津是看在焉谷语的面子上。否则,他才懒得出手。   “啊……”谢开颜勾了勾鬓边的发丝,主动起身去问猎隼,“猎隼,你坐下吧,同我们一起吃饭。”   猎隼瞧也没瞧谢开颜,冷声道:“属下是侍卫,不能与主子们一道用餐,谢小姐自己坐吧。”   他冷淡,谢开颜也不气。以前她气是不晓得自己的家人间接害死了他母亲,而今晓得了,便再也气不起来不了。   谢家那般对他,他还冒死从火场里救自己出来,说以德报怨都成,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救。   “不成。你要坐。我说了,今日请这顿饭是特地感激我的救命恩人,倘若你不坐,那我这次就只感谢了六皇子,下次我单独感谢你,怎么样?”   “……”焉谷语听得咋舌,她还从未见过谢开颜这般主动的模样,什么话都敢说。不过仔细想想,她当初也是如此,为博陆惊泽的好感,什么招都敢用。   总结就是一个词儿,脸皮厚。   说来奇怪,斗奴场那会儿,她对着陆惊泽什么都敢说,反而后来两人说开了,她的脸皮开始薄了。   猎隼沉下脸,声音越发冷了,“谢小姐,救你的人是六皇子,不是属下,你用不着感激属下。若是谢小姐再如此,属下便要出去了。”   一看猎隼是来真的,谢开颜慌了,上前双手一张,用身子拦住他的去路,“别别别,你不准走!”说着,她看向陆惊泽,问道:“六皇子,我能不能向你买下猎隼,不管你开价多少都可以,”   陆惊泽摩挲着酒杯,侧过脸道:“猎隼,你自己选。若是你选谢小姐,我们的主仆关系就此结束。若是你选我,就别想再选谢小姐。你随意选,我不是小气之人。”   焉谷语忍不住哼了声。他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自己不是小气之人这话的。 第65章 她心疼   猎隼不假思索道:“属下选殿下。”   “嗯。”陆惊泽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此并不意外。   停顿片刻,猎隼继续道:“属下发过誓,会永远追随殿下, 终生不娶,直到殿下不再需要属下。”   他一字一字说地着, 掷地有声, 丝毫不会让人怀疑他的真心。   “噗嗤,真是个守信的男子汉。”谢开颜听笑了。她是觉着,猎隼若是选她就不是猎隼了,跟那些贪钱的公子哥更没区别。而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猎隼,一言九鼎, 特有男人味。   陆惊泽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 余光却在瞧看戏的焉谷语,“猎隼, 你若是不愿意待在这儿便出去逛逛吧。”   “是。”猎隼掉头就走, 走得飞快,仿佛等这话已经许久了。   “等等我,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谢开颜生气地跺了跺脚, 对着焉谷语道:“你替我谢谢六皇子, 我去追他了。”说罢, 她匆忙追了上去。   谢开颜走得风风火火, 留下一脸迷茫的焉谷语,而她反应过来时,谢开颜早没了踪影。此时此刻, 她真想感叹一句, “交友不慎”。   这明明是她自己的事, 由她代替感谢陆惊泽算怎么回事。   “焉二小姐打算怎么代替谢四小姐感谢我?”那两人一走, 陆惊泽瞬间觉得这包厢顺眼多了,他轻轻晃着杯中酒水,双眼直面焉谷语,“毕竟没有我下令,猎隼便不会去救她,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天大的恩……”   “你。”一听“死”字,焉谷语差点恼了,不过仔细想想,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不仅是谢开颜,也包括她自己在内。   “谢家钱多,你若是急着用钱,我相信谢家一定愿意给。”   陆惊泽嗤了声,仰头喝下杯中酒水,喉间上下一滚,莫名惹眼。“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   焉谷语直愣愣地盯着陆惊泽的喉结,最后把自己的脸给瞧热了。她压了压发烫的脸,暗忖,自己太不矜持了。   “嗯。”她拿起象牙筷子夹菜,妄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可是谢家只有钱。”   “然后呢?”陆惊泽嘲弄地问了一句。   这事与自己无关,焉谷语也懒得继续掰扯,想起昨晚他的古怪,她不禁问道:“你昨晚为何不开心?宫里出事了?”   闻言,陆惊泽手上动作一顿,他用力捏着杯沿,仿佛稍微一用力,酒杯便会破碎。   他暗自思索着,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   或许,她知道以后会同那些人一样看他,会认为他不容于世,该被处以火刑。   “没什么。”陆惊泽短促地吐出三字,眉宇之间细不可见地蹙了一蹙。   焉谷语不信,但陆惊泽不愿说,她也不喜强求。见桌上已摆满珍馐,她便道:“他们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我们先吃吧。”   “嗯。”陆惊泽应声。   夹菜时,焉谷语时不时往陆惊泽瞄一眼,昨晚是夜里,她根本没看清他的脸,方才也没注意,这下仔细看了,她便发现了一件事。他的面色比辛白欢召她那日要差一些。   奇怪,宫里头御医多,药材珍贵,他不是应该越养越好么?   “殿下面上气色不大好,多吃点补补吧。”说着,她主动给陆惊泽夹菜,荤素全有,夹了又夹,夹了又夹,直到他面前的瓷碗满了。   陆惊泽低头看着整整一碗的菜,焉谷语和那俩舞姬给他夹菜的感觉天差地别。其实,他更喜欢以前她与他相处的方式。   她会说话骗他,会给他买糕点,买衣裳,送平安符……   那会儿的她比现在自然多了,也会主动靠近他。   “你……”说到气色,焉谷语越看越觉得陆惊泽面色不对劲儿。“你的伤没好透,还是又受了新伤?”   “昨夜没睡好罢了。”陆惊泽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菜。   原本他们俩之间隔了三个位置,按理说还是有点距离的。焉谷语站起身,大着胆子坐到了陆惊泽身旁。   眼下屋内就他们俩,她没什么好在意。   陆惊泽只管自己吃菜,动作不急不缓,细嚼慢噎,吃得极为优雅。   焉谷语心道,他昨晚没睡好肯定有缘由,奈何她不清楚那缘由。“殿下,要不我们待会儿再去何记医馆找何叔叔瞧一瞧,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   “不必,过几日便好了。”陆惊泽无所谓道。陆祈宁下的毒确实不一般,五脏六腑疼得厉害,但他只吃了两次,还不至于被毒死。   既然死不了,那便借机利用一番。   忽地,他感受到心口有些难受,不由愣了一下。这不是他的感受。   是她的。   陆惊泽明白过来。她在心疼自己?这一想,他稍稍弯了嘴角。   “不成。”焉谷语不安地望着陆惊泽,如今他们不比从前,她得用问的。若是从前,她肯定直接拉他去医馆,“殿下,身子重要,即便不去何叔叔那儿也得去太医院瞧瞧。”   “焉二小姐这是在关心我?”陆惊泽侧过脸,下颚线分外清晰,骨相优越。   焉谷语脸皮薄,狡辩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哦……”这一字,陆惊泽拉得长长的,意味深长。   焉谷语扫了眼满桌子的名菜,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靠边的白砂锅上,里头是乌鸡汤。她双眼一亮,连忙盛了碗递给陆惊泽,“殿下,给。”   鸡汤……   陆惊泽冷脸望着焉谷语放在面前的鸡汤,不论是色泽还是味道都比陆祈宁做的要好。   见他神情微妙,焉谷语顿觉好奇,“你不喝鸡汤么?”   陆惊泽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端起鸡汤,一口气喝完,喝得很快,几乎是一转眼的事。   他这是怎么了?焉谷语愈发觉得陆惊泽不对劲儿。她握住陆惊泽的手,柔声道:“虽然之前我骗过你,但有一件事一直都是真的。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希望,你在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别伤害自己。”   “……”   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很小,跟他放在一起更小,却格外的温暖。陆惊泽没答,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盯着她。   许久,他才开口,“吃饭。”   “哦。”   这顿饭,焉谷语吃得没什么食欲。直到他们吃完了,谢开颜和猎隼也没回来。   焉谷语站起身,打开房门往外头看了眼,“他们俩是走了么?”   陆惊泽跟着起身,不悦道:“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管他们做什么。”   “我有点担心。”焉谷语如实道。不管怎么说,谢家与猎隼母亲的死确实有点干系,谢开颜又是个直性子,偶尔说话也不大好听,万一惹恼了猎隼……   她如何能不担心。   “与其担心猎隼会不会对你朋友下手,不如劝你朋友趁早掐死她心里的火苗。猎隼都说得那般决绝了,你以为他们之间还会有可能么?”陆惊泽好整以暇地觑着焉谷语,“我若是猎隼,一定杀了谢开颜。”   焉谷语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嘴里就没句好话。   “咚咚咚。”   “咚咚咚。”   走道里先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来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现在不了解我不要紧,只要我们慢慢接触,等时间一长,你一定会了解我的。”这是谢开颜的声音,中气十足。   随后是猎隼的无情的拒绝,“我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都不会娶亲,谢小姐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听得谢开颜安然无恙的声音,焉谷语果断松了口气。   “我偏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猎隼,我告诉你,我谢开颜喜欢你,要嫁给你,你就算是个冰块,我也要用自己的感情把你捂化了。”   这一句后,猎隼直接不说话了。   焉谷语莞尔,她大致能想象出,两人此刻是什么模样对什么模样。   正当她笑得开心的时候,陆惊泽从旁越过了她。“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焉谷语下意识拉住陆惊泽的衣袖,提醒道:“你别忘记去太医院。”说着,她扭捏道:“我,我会担心你的。”   陆惊泽侧过身,得寸进尺道:“倘若我去看太医,你会糖给么?”他垂下视线,定定地凝视焉谷语。   他早便知道,自己贪婪她给的温暖。只要她一直装下去,即便带着目的来又如何。   她想求人保护,那他便要坐上那个位置,比任何人都要高的位置。   “……”焉谷语羞赧地抿了抿嘴,她哪儿会不知道他说的糖是什么,小声道:“你去了再说。”   陆惊泽偏头一笑,大步出门。   猎隼一看陆惊泽走了,急忙迈着大步跟上去。   “猎隼!”谢开颜大喊,奈何猎隼头也不回,“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就是要嫁给你,不然,娶你也成。”   焉谷语摇头浅笑,上前道:“谢姐姐,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你这么执着。”   谢开颜依依不舍地望着猎隼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她挽住焉谷语,“小焉儿,我真羡慕你,两情相悦多好,不像我,是单相思,而且还隔着两代人的恩怨。”   “什么两代人的恩怨。别乱说了。”直到陆惊泽即将跨出大门,焉谷语才让自己的目光跟过去。   要真说两代人的恩怨,那她和陆惊泽之间也算得上,毕竟父亲与当年那事有关。多少都算是仇,以陆惊泽的性子,不杀父亲都是手下留情又留情了,更别说帮父亲复职。   简直不可思议。   还是说,他真有那么喜欢自己?   焉谷语想得心头混乱。毕竟在她的认知里,陆惊泽不像是会为了感情而失去理智的人。   “小焉儿,我方才与他道歉了,还说自己要弥补他,给他钱,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说钱,他就开始瞪我,那样子可怖极了,像是要杀了我。”谢开颜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面上却没在怕的。   两人一道走下楼梯,并肩出了望江楼。   “你这样说他能不生气么。”焉谷语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她也不晓得谢开颜是聪明还是不聪明,“他刚失去最亲的人,而且还是因为钱失去的,你如此说话便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知道,可是我不说,这事就过不去了,我才不希望它一直横在我们俩之间,我就希望它能早点过去。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他。”谢开颜说得万分真诚,说一句便点一下头认同自己。   焉谷语微抬下巴,好笑地看着谢开颜,“他现在是这个态度,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开颜认真道:“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知道他的事,也打算弥补他,此外,我还喜欢他。那么我就得使出浑身解数打动他,让他从心底接受我。最后,我给自己定了个时间,一百天。”   焉谷语诧异地侧过头。老实说,谢开颜做这个决定让她挺意外的,她原以为谢开颜会直接放弃,或是一根筋到底,没想她取了个折中的方式。   “若是一百天之后他还是对你无意呢?”   “若是一百天之后他还是对我无意……”谢开颜喃喃地念着,面容渐渐黯淡,“那我就去嫁给别人报复我自己,以此惩罚我爱错了人。”   “谢姐姐,冲动不可取。”焉谷语听得这事便想起了梦中的自己,叹息道:“成亲不是儿戏,是一辈子的事。”   “哎呦,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就等着喝我跟猎隼的喜酒吧!”谢开颜举起手,说得信誓旦旦。   *   连续三日,陆惊泽都与赵寅哉一道巡逻。   这天,陆惊泽一来便听见赵寅哉在训人,而地上跪着的人正是西卫将军岳忝。   赵寅哉肃容道:“岳忝借职务之便与宫女私会,按规矩该降为最低等卫军,罚俸禄五年。”   “赵统领,卑职错了,还请赵统领给卑职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岳忝张大眼,磕着头求道:“卑职发誓,卑职以后再也做这事了。”   陆惊泽走过去,好声好气道:“赵统领,罚五年俸禄是不是重了些?据我所知,岳忝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且有病在身,他需要银子。”   他在巡逻队里待得多了,任何事情都晓得一些,包括东西南北四个卫军的家事。其中,只有东卫将军算是赵寅哉的心腹,因为陆赢的寝殿在东边。至于其他三个,心里怎么想他不确定,但明面上还是服气赵寅哉的。   听得有人替自己求情,岳忝便看向了陆惊泽,满眼感激。   然而赵寅哉并不为所动,对着陆惊泽道:“殿下切莫妇人之仁,做错事便是做错了事,他要不愿被罚俸禄就不该做出今晚之事,而他做了,那便该有所觉悟。”   “是,末将知错。”岳忝认命似的低下头,不再看陆惊泽。   陆惊泽暗道,这赵寅哉还真是个铁面无私之人,怪不得陆赢信他。“赵统领,少一年总成吧?”   赵寅哉面上微沉,他本就是不苟言笑的脸,沉了之后更显凶煞,“殿下虽是与微臣一道巡逻,可论地位,微臣才是禁卫军的统领。殿下若是觉得微臣做得不对,尽管取代微臣。”   陆惊泽挑了挑飞扬的剑眉。他心头冷笑,面上却是温温润润的,“赵统领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从未想过要取代赵统领。毕竟我刚进宫,书都没念多久,更别说管理下属了。”   赵寅哉没接话,仔细瞧了眼陆惊泽,“殿下近来气色不大好,若是身子没恢复便回去歇着吧,过几日再来不迟。”   “无妨,我的身子不碍事。”陆惊泽摆手。   两人佩刀走在安静的宫闱内,道上只见太监宫女,不见嫔妃的踪影。通常来说,宫里头若是没什么节日,多数人都睡着早,再者,十月中旬的天实在是冷,极少有人出来散步。   陆惊泽望着前头,随口道:“看样子父皇说得对,赵统领做事确实是一丝不苟。”   赵寅哉仔细观察着四方的动静,不管是哪天一日,他都如此,一刻也不松懈。“殿下,危机往往出现在我们松懈的时候。”   他是个闷人,话自然也不多,想在他嘴里套消息委实艰难。   陆惊泽是觉着,陆观棋都收买不了赵寅哉,自己就更不会走这条路。与其想着收买他,还不如让他背叛陆赢,或是让陆赢对他生出间隙。   想着想着,他便想到了狄楚楚。   “嗯,赵统领说得有道理。”陆惊泽笑着接道,忽地,他整个人往前倒了下去。   “六皇子!”众人惊呼。 第66章 中毒了   永兴宫。   “嘶……”陆惊泽睁开酸涩的双眼, 定了定神,模糊的视线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帘中,陆赢与辛白欢正坐在床缘边, 一个慈爱,一个温柔, 再旁便是徐太医, “父皇,母后。”   “醒了就好。”陆赢依旧沉着脸,语气倒是松了些。   辛白欢舒了口气,跟着道:“你方才可是让皇上与本宫担心坏了。”她嘴上说着担心两字,眼中却平静如水。   “儿臣怎么了?”陆惊泽费力地张开口, 一脸不解地望着陆赢和辛白欢。   陆赢冷哼一声, 扭头冷冷地扫了眼地上的人。“你中毒了,而且看样子是这群人所为。”   徐太医语带愧疚道:“老臣无能, 尚未查出殿下中了什么毒, 不过好在殿下中毒不深,若是中毒深了, 必定会五脏六腑衰竭而亡。”   “……”陆惊泽疲惫地阖了阖眼皮。五脏六腑衰竭而亡, 这便是他亲生母亲陆祈宁下的毒。   此刻, 永兴宫里的宫人侍卫跪了一地, 一排五人, 共三排,其中自然包括乌楚国的两个舞姬。   陆赢一说,地上跪着的人纷纷开始为自己辩解, “请皇上明察, 奴才们什么都没做, 请皇上明察啊……”   两舞姬对视一眼, 伏低身子道:“请皇上明察,我们姐妹俩什么都没做过。”   陆赢转过脸问陆惊泽,“惊泽,你可晓得是谁害你?”   “谁要害我?”陆惊泽偏过脑袋,不可思议地望着十几人,“父皇,他们不会伤害儿臣的。儿臣才来皇宫几月,与他们接触不多,无冤无仇,他们没理由害儿臣。”   陆赢沉思片刻,扬手道:“蔡公公,将他们拉下去严刑拷问,直到有人说出幕后真凶为止。”   这话一出,跪着的人更怕了,立马开始磕头求饶。   “父皇。”陆惊泽拉住陆赢的手,“父皇,如此太牵连无辜之人了,还是先搜他们的身吧。”他中毒刚醒,嗓音沙哑而虚弱,尤为引人怜爱。   陆赢拧起眉头,恨铁不成钢道:“朕早便同你说过,妇人之仁不可取,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瞧瞧自己的模样,这便是妇人之仁的下场。”   闻言,陆惊泽面上愈发苍白,“父皇,儿臣……”   “罢了,既然这是你的永兴宫,那便先听你的。”陆赢用眼神示意蔡允,“蔡公公,你带人去搜他们的房间,任何角落都不得落下。”   “是。”蔡允领命出门。   辛白欢一瞬不瞬地盯着乌楚国的两名舞姬,心道,观棋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蠢事吧?   蔡允走后,陆赢再次看向跪地的人,看着看着,他看到了两舞姬身上,“惊泽,这俩舞姬,你经常召见她们么?”他没好意思直说共度春宵,便挑了个委婉的说法。   “这……”陆惊泽面露尴尬,低声道:“儿臣不大近女色,通常是隔天一次。”   “嗯。”陆赢摸着胡子沉吟,又问:“你这几日的饭菜都是谁在负责?”   陆惊泽连吸几口气,勉强说道:“不瞒父皇,原先,是小阳子负责儿臣的饮食,后来,儿臣见那俩舞姬在永兴宫里没什么事做,便让她们负责儿臣的饮食。她二人是乌楚国的人,应该不会对儿臣下毒,毕竟儿臣只是个六皇子,她们如此委实没必要,还破坏两国邦交。”   陆赢按着陆惊泽的肩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兴许,有人看不惯你,兴许,你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看蔡公公他们搜查的状况吧。”   他暗自思索着,自己没优待陆惊泽,不至于让其他皇子记恨他,再者,彧国皇后嫡出的儿子才是太子,所以太子这个位置除了陆观棋谁都做不了,除非陆观棋出了意外。   若与身份无关,他实在想不出谁要害陆惊泽。   辛白欢立于一旁,面上透着微妙的古怪。“惊泽,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才会中毒?母后从前听人说,有些人身子不大好,正常人能吃的东西他不能吃,容易中毒。”   “皇后,你在胡说什么?”陆赢不解辛白欢为何要这般说话,低声斥责了。   辛白欢委屈道:“皇上,臣妾这也只是猜测罢了。”   “父皇,母后说的有道理。”陆惊泽移动目光望向辛白欢,“许久以前,儿臣寄居在一户人家,也曾中过一次莫名其妙的毒,看病的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儿臣明明是与他们一道吃喝的。”   “还有这事?”对此陆赢将信将疑。不过陆惊泽这话叫他想起了焉谷语。眼下距离焉问津被废丞相之职已过去了大半月,她居然还不求自己。   真沉得住气。   一念这事,他心头便烦,日日计划着,是否该再逼一逼。   没一会儿,蔡允带人进入寝殿,“皇上,老奴在这些人房里收了不少可疑的东西。”说着,他让身后的小太监们捧了一个红木托盘过来。   只见托盘上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瓶,形状各异,盖子都盖得紧紧的,根本不晓得里头放了什么。   “都是些什么东西?”陆赢粗略一看,直接道:“徐太医,你去瞧瞧。”   “是。”徐太医行至小太监身前,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托盘上的瓷瓶。   “这是治风寒的,殿下能用。”   “三七药,殿下也用得。”   “金疮药。”   “罂粟粉,这东西能止疼,但容易上瘾,无毒。”   ……   一连开了十三个瓷瓶,只有四个徐太医不确定里头专的东西。蔡允心细,赶忙将这四个小瓷瓶单独拿出来。   陆赢越瞧脸越黑,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这么多事。有些人是真不将他放在眼里了。“这四个瓷瓶是谁的?”   “皇上,这是奴才老家那边的止痒药,奴才可以发誓。”   “皇上,这是奴才的头屑,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皇上,它,它,奴才也不晓得它是什么东西……”   “皇上,这是我们乌楚国的养颜粉。”   被指定的四人吓得面色惨白,悉数说了瓷瓶里的东西。   陆赢从床榻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几人,如同看待蝼蚁一般,“既然你们都说瓷瓶里的不是毒药,那便自己尝一口让朕瞧瞧。”   “是。”蔡允点头,对着跪地的人道:“你们各自尝尝瓷瓶里的东西,若是不尝的,杂家便要亲自灌他了。”   人群中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动拿了瓷瓶吃下里头的东西。其中一瓶是乌楚国的东西,两舞姬为证清白,一人一口。   期间,陆赢紧紧盯着这几人,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里害人。   “额。”一名小太监吃了瓷瓶里的粉末后当场摔倒在地,他痛苦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是说不出话来了,片刻后便翻了白眼。   辛白欢别过脸,不忍再看。   “呵,这永兴宫里的鬼还真是多啊。”陆赢望着剩下的四人冷笑,“死无对症。蔡允,你去查查这人,他是如何进的宫,又是被谁安排来永兴宫的。”   “是。”蔡允点头。   一盏茶后,两名舞姬与两名宫人依旧安然无恙。   辛白欢瞥了眼蔡允手中的瓷瓶,靠近陆赢道:“皇上,臣妾以为,其中有一瓶药该是毒性迟缓的毒药,吃得多了才会中毒。惊泽之前不是没事么?”   闻言,两名舞姬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   辛白欢一说,陆赢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嗯,皇后说得有道理。”他转向四人,正准备开口让他们吃下一整瓶粉末。   “父皇。”陆惊泽开口了,他竭力撑起自己,“父皇,不如让儿臣试试这三瓶东西。方才那人已经死了,若是再死一人,此事只会更加难查。”   “你体内余毒未除,少做出些蠢事。”陆赢厉声道。话是这么说,他心头不免有些感叹,有个又善又愚笨的儿子并非坏事,至少,他能同他说说心里话,不用像防其他儿子一样防着。   “这不是傻事。”陆惊泽继续劝说陆赢,“父皇,就让儿臣自己尝吧。方才徐太医说,这药得多吃才会死,那儿臣只尝一点肯定死不了,无非就是多休养几日。”   辛白欢坐下身,责备道:“惊泽,这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死是死有余辜,你不同,你是皇子,千万不能有事。”   “皇上,皇后娘娘,老臣有话说。”徐太医出声。   陆赢道:“说。”   徐太医拿了蔡允手中的三个瓷瓶,正色道:“殿下不用吃,只需闻一闻,老臣搭着殿下的脉象便能诊断出哪一瓶是害殿下的毒药。”   “嗯。”有徐太医保证,陆赢这才点了头,“按你说的办。”   见徐太医过来,辛白欢赶忙扶着陆惊泽坐起身,精明的目光全藏在温柔背后。她在后宫里待了半辈子,见过的手段数不胜数,这种害自己博得陆赢怜惜的手段也不是没有。但她不懂,后宫女人使手段是为了争宠,陆惊泽能争什么,出身难看,才学也一般,最多争点陆赢对他的宠爱。   一点宠爱能做什么。等观棋继位,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徐太医坐下身,将三个瓷瓶打开盖子放在陆惊泽面前,一手搭上陆惊泽的手腕,眉心崩得紧紧的,半分不敢掉以轻心,“殿下,开始吧。”   “嗯。”陆惊泽侧过身,他拿起第一个赤色的小瓷瓶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乌楚国那俩舞姬的。   这一刻,几乎所以人都在看他,尤其是乌楚国的两名舞姬,紧张得眼睛都瞪大了。   陆惊泽侧身躺着,视线却一直停在自己的手腕上。   然而等了一刻钟时间,陆惊泽的脉象仍旧没什么变化,徐太医道:“这瓷瓶里应该不是毒药。”   “那便试下一个吧。”说着,陆惊泽伸手去拿第二个青花瓷瓶。   “等等。”徐太医冷不丁出声,双眉紧蹙道:“殿下的脉象开始变化了。”   陆惊泽暗自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控制脉象,故作不解道:“当真?”   “有。”徐太医应声,这会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陆惊泽手上,“与方才昏迷时的脉象相差无几,是十怪脉中的一脉,雀啄脉,忽快忽慢,跳五六次停一次,正是中毒的迹象。”   闻言,陆赢当即看向跪着的两舞姬,他自是不信乌楚国君王会做出害陆惊泽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   “皇上,不是我们俩做的,真的不是我们俩,这是我们乌楚国女人用来驻颜的神药,我们从未在殿下的饮食中下过,还请皇上彻查此事,还我们一个公道。”两舞姬怕极了,使劲磕头求饶,磕得额头上的额饰都碎裂了。   陆赢面上乌云密布,果断道:“你们竟敢加害皇子,真是好大的胆子,蔡公公,带她们下去好好审问,朕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奴才遵命。”蔡允应声,随即用眼神示意手下拉人。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两舞姬的声音渐渐远去。   辛白欢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儿,心头跳得厉害。直觉告诉她,事情都没这么简单。她开始担心陆观棋,怕他牵扯在里头。   “真是反了。”陆赢极具威严地喝了一句,怒气十足,吓得在场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深吸一口气,他才转向榻上的陆惊泽,“惊泽,你先休息吧,养好身子,其他的事不急。”   “谢父皇关心,儿臣会养好身子的。”陆惊泽乖巧地说着,想想又问:“父皇,若真是她们下毒,父皇会杀了她们么?”   “怎么,你还想为她们俩求情?”一听陆惊泽的话,陆赢的脸更黑了,不快道:“谋害皇子是死罪,她们死罪难逃。朕告诉你,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你若是喜欢,朕再赏赐你几个。”   陆惊泽扯开嘴角,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儿臣只是觉得,她们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许是有人在里头捣鬼。”   闻言,辛白欢眸光一闪,心头愈发不安。   “这个朕晓得,你就别操心了。”说罢,陆赢看向依旧坐着的辛白欢,催促道:“皇后,我们走。”   “是。”辛白欢回神,温柔地扶着陆惊泽躺下,叮嘱道:“惊泽,你好好养伤,母后明日来看你。”   陆惊泽点头,“父皇母后慢走,儿臣便不送了。”他躺在床榻上,目送两人出门。   “哐当”,陆赢辛白欢一走,猎隼便关上了房门。   陆惊泽哼了声,也不知那俩舞姬能挨多少酷刑,最后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只怕是她们俩即便说了陆观棋的名字,陆赢也会存心包庇。   纵然都是儿子,也是有亲疏之分的。   *   翌日,丞相府。   焉问津等人端坐在前厅用早点,焉夏致虽不再闹绝食,可也不愿同焉谷语一个地方吃饭,便让人将早点拿回了红枫院。   陈鱼气色依旧不大好,眼角稍显疲惫,焉问津则一如往常,面上根本看不出悲喜。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俩慢慢吃。”焉问津心不在焉地说着。   焉谷语满脸忧愁地瞧着焉问津,她不晓得父亲日日出门做什么,是去与以前的同僚谈事,还是偷偷参与了宝房的建造。   突然,蔡允带着圣旨来了。   焉问津呆了呆,被蔡允一喊,连忙跪地接旨。见状,陈鱼与焉谷语相视一眼,跟着跪在了地上。   焉谷语低头望着地面,不敢置信。她以为父亲复职还要些时日,结果竟这么快。看来,他的手段确实厉害,她选对了人。   等几人跪好,蔡允才打开圣旨,朗声念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丞相焉问津治国有功,确是国家栋梁,而今正是彧国用人之际,特封冼堂一职,钦此。”   “……”焉谷语听得满头雾水。冼堂?这是什么官?她怎么从来没听过。   焉问津整个人讷讷的,似乎没反应过来。   “焉大人,接旨啊。”蔡允小声提醒。   “啊。”焉问津反应过来,满心疑惑地接了圣旨,“老臣接圣,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焉问津接过圣旨,蔡允苦口婆心道:“焉大人,皇上心里还是看中您的,只是有时候,您得收收难听话,千万别让皇上下不来台。”   “爹。”焉谷语伸手过去,小心扶着焉问津起身。   焉问津没回蔡允的话,不冷不热道:“我送公公出门吧。”   “那便有劳焉大人了。”走之前,蔡允望着焉谷语道:“焉二小姐近来气色不错,皇上这几日甚至想念您,您有空便去瞧瞧皇上吧。”   “好。”焉谷语笑着应下。   焉问津一路送蔡允出门。   “娘亲,爹爹是不是恢复官职了?”不知何时,焉夏致从侧门跑了过来,激动道:“那我便不用嫁给那个莽夫了,娘亲,我们去杜府退亲吧。”   “真是无礼,你念书都念到哪儿去了。”如今,陈鱼一见焉夏致便气,气自己没教好她,让她这般任性妄为。   焉夏致回嘴道:“我哪儿无礼了,他本来就是莽夫。”说着,她狠狠地瞪了眼身旁的焉谷语,“他要是个香饽饽,你们怎么不让姐姐嫁给他?” 第67章 野兽心   “退亲的事你别想了。”这时, 焉问津送完蔡允归来,一句话直接浇灭了焉夏致的所有希望,“夏致, 做人要讲诚信二字,爹已经答应了杜家, 除非杜煊出事, 否则,爹绝不会退这门亲事。”   “……”焉问津说第一句话时,焉夏致立时红了双眼,听得第二句话后,她却只是咬了一下唇瓣, 什么也没说。“呵呵。”她冷笑一声, 转身跑回红枫院。   “夏致!”陈鱼忙不迭追了上去。   焉问津沉脸捏着手中的圣旨,对着焉谷语道:“你跟我去书房一趟。”   焉谷语点头, “嗯。”   路上, 她一直在想,陆惊泽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 自己是不是该去永兴宫感谢他, 或是学谢开颜, 请他去望江楼吃一顿。   进入书房后, 焉问津开门见山道:“语儿, 你老实告诉爹,那日你是不是去求皇上了?”   “没有。”焉谷语果断摇头,恳切道, “女儿根本不敢去。”这两句都是实话, 即便对上父亲, 她也说得出口。   “真的?”焉问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似是不信,“你没去求,那皇上为何要重新定个新官职给我。语儿,爹不是跟你说了么,爹已经老了,在朝廷里待不了几年,早早回家休养也好。”   “真的,女儿没有求他。”焉谷语用力摇头,摇了又摇,生怕焉问津不信,她走上前,小声道:“前几日,女儿进宫时听人说,皇上近来批阅奏章太多,身子出了问题。说不定,皇上是真的身子不适了……”   “别胡说,这话若是让人听见你小命难保。”没等焉谷语说完,焉问津当即呵斥一声。   焉谷语委屈地撇撇嘴,视线低垂,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女儿只是说实话。自然,实话都不怎么好听。”   “……”   焉问津仔细一想,焉谷语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以前,他还在丞相之位时,八成国事都是他处理,小事他直接定,大事则是批阅之后再呈给陆赢定夺。如今,陆赢是大事小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与他交好的同僚也提过几句,说陆赢近来日日在御书房待到子时,鬓边白发都多了。   论年纪,陆赢的年纪也不年轻了,一下子要处理这么多事,身子确实吃不消。   再说宝房,里头的事可多。原本陆观棋是负责人之一,但陆观棋随杜冠甫出征了 ,剩下的那几个负责人能做出什么事,他还真不好说。   想来,陆赢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不是你去求的便好,不管怎么说,爹都不希望你做傻事。”说着,焉问津拍了拍焉谷语的肩头,语气凝重。“后宫那个地方腥风血雨,你待不了。”   “嗯。”说到后宫,焉谷语倒是想起了梦中的事。陆皑不近女色,后宫里除了宫女便只有她一个女子,安静得过了头。   那时的陆皑以折磨人为乐,不仅如此,还时时刻刻将她带在身边,迫她与他一道看,简直是个疯子。   她眨了眨眼,使劲挥去那些可怖的画面。   “爹,这官职是好是坏?”   “不清楚。”焉问津陷入沉思,有些感叹地说:“兴许,皇上是打算借我的手培养人才。”   培养人才?焉谷语心道,倘若皇上做这决定是让父亲为朝廷培养人才,那事成之后,他必然会一脚踢开父亲。到时父亲又该如何。   “爹明日会去上朝么?”   “去。”焉问津回得不假思索,他负手在后,眼中渐渐来了光彩,“不管皇上打的什么主意,只要能为国出力,爹还是想去的。等哪一日,爹真的老得不会办事了,朝廷里又不缺独当一面的人,如此,爹自然能回家安心养老。”   “嗯。”焉谷语面露微笑。自己的父亲她怎么会不了解。今时今日的父亲仍旧心系朝廷和百姓,让他在家休养太为难他了。   或许正如他所说,等他培养出了独当一面的人才,那时,他才会真的放下。   *   御书房。   龙案上奏折奏章成堆,陆赢背靠龙椅,轮流用手指揉捏酸胀的眉心。近来,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行了。   不过好在明日焉问津会回来当值。   这一想,再看龙案上的东西,他竟觉得自己有了盼头。没面子便没面子,身子重要。再者,谁敢笑话他。   “皇上,老奴有事求见。”蓦然,蔡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进来。”陆赢往前倾了倾,整个人坐直,威严十足。待蔡允关上房门,他脱口道:“她们俩招了么?究竟是受谁人指使?”   “……”蔡允张着口,欲言又止。   “何事叫你这般为难?”陆赢拧起眉头,厉声道:“说!”   蔡允为难道:“那两人起先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不知道,后来被老奴严刑拷打,她们才松了口,说是乌楚国君王下的令,还说,乌楚国君王与太子殿下见过面,此外便没了。”语毕,见陆赢面色不佳,他又道:“皇上,老奴以为,她们是故意嫁祸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为人正牌,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陆赢黑了脸,一语不发地按着桌面。以他对陆观棋的了解,陆观棋确实做不出这等恶事。看样子,多半是有人存心嫁祸。   他儿子多,觊觎太子之位的人肯定少不了。   沉思半晌,陆赢叹息道:“你将这两人交给惊泽,就说,是她们自己要下毒害他。”   蔡允不解其中之意,但也没多嘴,点头道:“是。”   *   永兴宫。   喝过解毒药后,陆惊泽平躺在床榻上,闭眼小憩,脑中思绪转动。   陆赢确实信任赵寅哉,而赵寅哉也确实忠于陆赢。然而人心复杂,没有谁和谁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殿下,蔡公公来了。”猎隼出声提醒。   随后,蔡允进入寝殿,躬身行了个礼,“老奴见过六皇子。殿下,身子可有好些?”   陆惊泽坐起身,勉强扯了扯嘴角,温声道:“比昨日好一些。”   “那便好。皇上虽在御书房,心里却时时念着殿下呢。”蔡允边打量陆惊泽边道,看他心情尚佳才继续说,“殿下,老奴昨日连夜审问那两名乌楚国的舞姬,用遍了刑具,她们俩挨到最后也只说是自己下毒,与其他人无关。皇上的意思是,她们俩任由殿下处置。”   闻言,陆惊泽心头冷笑,他早便猜到了这个结局。“好,辛苦蔡公公了。”   “殿下言重,这是老奴分内之事。”蔡允恭恭敬敬地说着,张弛有度,始终维持着一份不远不近的距离,“皇上的意思老奴已经带到,便不多留了,还请殿下好好休息。”   “嗯。”陆惊泽笑着点头,略微担心道:“蔡公公,父皇近来气色不大好,你也替我向父皇送个话,让他多多休息。”   “是,老奴一定给殿下带到。”说罢,蔡允转身离去。   他一走,陆惊泽嘴角的弧度瞬间拉成一条直线。   看来,陆赢不信陆观棋会做出下毒害人的事。   *   翌日。   用过午膳后,陆惊泽带着乌楚国的两名舞姬来了斗奴场。   斗奴场里有个地儿叫狩猎场,狩猎场里养了不少猛兽与野物,一部分作为斗兽用,一部分用来做客人的猎物。偶尔,张落也会让斗奴进入狩猎场奔逃给客人寻乐子。   而自打白狮接手斗奴场后,这寻乐子的方式便没了。   今日有三场竞赛,午后日头又足,来竞场看竞赛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白狮独自一人站在看台入口,极为满意地望着竞场,人多便意味着入账的银子多,即便这个银子不是他的,他也觉得喜悦。   “白狮。”   听得这声音,白狮无来由地抖了一下。他旋过身,一眼认出带着面具的陆惊泽和猎隼,赶忙上前道:“殿下。”   喊完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猎隼身上,准确说,是在看猎隼身后,有两个被麻布袋套着上半身的人,身材纤细,无疑是女人,两人下半身的裤子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血污成堆。   “殿下,这是?”   “我要用暖阁。”简单说了一句后,陆惊泽径自去往暖阁。   猎隼则带着两人去往另一个方向。   “是。”白狮小心翼翼地应道,没敢多问。   今日客人众多,走道里人来人往,见着陆惊泽都情不自禁地多瞄了几眼。   踩着熟悉的石子路,陆惊泽进了暖阁。上次他说过一句自己会经常来暖阁,白狮便再没让客人进这里寻过欢,但该打扫的还是日日打扫,丝毫不敢怠慢。   日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落下,撒了一地金光。   暖阁还是那个暖阁。   那些事,他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跟烙印一样,包括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有时,他还真想回到当斗奴的时候,不过他若一直是斗奴,她肯定不会想尽法子讨好他。   指不定就去求其他人帮忙了。   真是个会算计的小兔子。   “吱呀”,陆惊泽推开房门。   这房间是他除地牢外躺得最久的房间,也是他们见面次数最多的房间。他站在明媚的日光中,静静回忆,面容分外柔和。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吃糕点,第一次穿新衣裳……   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飞快闪过,偶尔停留。   回忆终了时,他打开了窗户。   外头便是狩猎场,这扇窗户正好对着狩猎场的铁门,此时,猎隼领着那两名乌楚国的舞姬站在铁门边上。   随后,白狮命人打开铁门。   猎隼将套在俩舞姬身上的麻袋扯下,再将她们俩推入了狩猎场。   “啊!”俩舞姬起先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等看清所处的地方后,哭着喊着去拉铁门求饶。   狩猎场外头的客人不少,然而多数人都不敢进入里头狩猎,只敢在外面射箭,只有极少数不怕死的客人敢进狩猎场狩猎,通常,这些人都会签订一份生死自负的契约。   “哪里来的两个活物?”   “脸上脏兮兮的,但我打赌,她们都是美人。”   “白管事今日是下血本了?”   ……   客人议论纷纷,更来劲儿了,拿起箭筒里的竹箭便开始瞄准舞姬。   俩舞姬吓坏了,一左一右开始逃窜。她们一跑,野兽闻着血腥的气味便开始追人,个个张着血盆大口。   不消片刻,底下惨叫连连,兴奋声此起彼伏。   陆惊泽默然看着,薄唇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倒没觉得有多痛快,而是觉得就该如此。什么怜香惜玉,他心里根本没那么多感情。   的确,他在皇宫里上了礼义廉耻的课,念了各种书,知晓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这跟他的行径有什么关系。   他想做什么便要做什么。   倏地,小腹处起了痉挛的疼,陆惊泽往下看去,剑眉轻蹙。这不是他自身的疼,是焉谷语。   *   丞相府。   刚入夜,揽月从外头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红糖姜水,“小姐快趁热喝吧,喝完便不疼了。”   焉谷语背靠床头,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裘披风,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我,我今日不疼。”   奇了怪了。   往常,她来月事的第一日腹部都会疼痛难当,只能躺在床榻上,但这疼也不会疼太久,大概两个时辰结束,几乎每月都如此,从未例外。   可今日实在古怪,竟然一点都不疼,跟做梦一样。   不,她做梦都梦不着。   焉谷语暗自猜测,难道是自己的身子转好了?似乎,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闹过头疼了。   倘若自己的身子真好起来了,她明日就去庙里拜菩萨,好好感激一番。   “揽月,我,算了。”想想,焉谷语还是接了揽月手中的红糖姜汤。她担心,万一明日疼了怎么办,还是喝了更放心。   “小姐。”揽月侧身坐在床缘,细细端详着焉谷语的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是错觉么?奴婢觉得小姐的气色比之前要好,嗯,是,是要好一些。之前,小姐每次来月事都会肚子疼,跟蔫儿的小白菜似的,但小姐今日瞧着挺有精神。”   被揽月一说,焉谷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唉……之前疼惯了,现在它不疼我反倒觉得古怪。”焉谷语将瓷碗捧在手心,小口喝着里头的汤汁。   红糖姜水入口后暖烘烘的,一路暖进胃里,最后连带四肢百骸都暖了。   “这是好事啊,谁不希望自己健康长寿。”等焉谷语喝完汤汁,揽月收了药碗出门。   焉谷语扬起脸,想高兴又不敢高兴,怕明日现实会狠狠打她一巴掌。   “吱呀”,后窗被人打开,接着,冷风灌入,然而冷风还未传到内室便散了。   焉谷语下意识往后窗看去,这个动静,她用膝盖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只是,之前他都是深夜才来,今日怎的来得这般早。这会儿父亲还未睡下,她难免有点慌。   “叮叮叮。”珠帘一动,下一刻,陆惊泽进了内室。   屋内炭火烧的正旺,不怎么冷,至少焉谷语不觉着冷。她侧头看他,他踏着烛光而来,着一袭广绣暗纹黑衣,黑色似乎更突显他的五官,线条分明,且有股疏远的冷锐感。 第68章 被发现   “你受伤了?”   陆惊泽垂落视线朝焉谷语的腹部看去, 即便是现在,他也能感觉到小腹处的疼,而这疼跟挨刑的疼不一样, 挨刑是直接的疼,这种疼则是一阵阵的疼。   “受伤?”焉谷语被问得有些懵, “我没受伤。”她诧异地望着他, 不解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   陆惊泽闻到空气中的红糖生姜味,一步跨上床板,问道:“那你是染上了风寒?”   “也没有。”焉谷语摇摇头,她说不出自己来月事的话,只得转移话题, “你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路过而已。”陆惊泽上下打量焉谷语, 语调平淡。   “哦。”焉谷语胡乱揪着被子,心想, 她会儿该换月事布了, 但他坐在这儿,她要如何开口。今日是第一天, 量有点多, 怕被褥被染红, 她都不怎么敢动。“对了, 那天回宫后, 你可有去看太医?”   说完,身下忽来一股温热。   “……”这滋味无论经历几次都不好受。焉谷语下意识皱紧了眉头,每回来月事她都要担心一番自己的被褥和亵裤。   “嗯?”鼻尖闻到一丝血腥味, 陆惊泽略微紧张道:“你流血了?”   焉谷语愣住, 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   陆惊泽沉下脸, 冷声道:“闻到的。你哪儿受伤了?”说着, 他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哎,你干嘛呀!”焉谷语吓坏了,急忙按住陆惊泽的手,羞赧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这不是受伤,是,是,女子每月都会有的症状。”   陆惊泽懵懂地阖着眼皮,两下之后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她是来月事了。徐也给他上课时曾经提过一嘴,说是女子到了十三四岁便会来月事,有月事之后便可以嫁人生子。   但月事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是不晓得。   “来月事会流血?”陆惊泽疑惑道。肚子上能流血的地方只有一个吧?他凑过去,再次往焉谷语的肚子看去,“你的肚脐眼在流血?”   对上他一副好奇的样子,焉谷语的脸登时红了,这般私密的事她哪里说得出口,“不是,你去翻医书吧。不准问了。”   说罢,她轻轻推了他一下。   陆惊泽直直盯着焉谷语,她的气色比之前红润多了。看样子,这生死蛊确有奇效。   “方才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焉谷语偏头瞧向陆惊泽,他的气色真不如何,即便在烛光下也是苍白的,“有没有去太医院瞧过?”   “瞧了,没病,他们只叮嘱我多休息几日。”陆惊泽无所谓道,语毕,他俯身靠近她,用戏谑的口吻说道:“我记得,主人说过一句话,我若是去太医院看病,你就给我糖吃。”   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颇有几分讨要糖果的孩子样。   焉谷语心头感叹,有时候,他看着特天真无邪,但也是只是有时候,只是看着。至于内里,她在梦中印象深刻。   “哼。”她娇俏地哼了声,嘟起嘴巴在他面上轻轻啄了一口。   陆惊泽挑着凌厉的眉梢,状似万分失望,“就这样?”   倏地,又来一股温热。焉谷语愈发不敢动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血量比往常多。“今天不行,下次补偿你。”   “嗯。”她咳嗽一声,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主动拉高被子盖到心口。   陆惊泽跟着往下看去,然而他只能看到厚厚的被子,被子下是什么情形,他根本看不到。“你流了多少血,撑得住么?”   “女子每个月都得流五六天,我若是撑不住还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焉谷语反驳道。虽说与男子聊月事叫人难为情,但事实还是要讲的。   “既然你撑得住,那有何不方便的?”陆惊泽好玩似的抚着锦被,长指总在边缘徘徊,仿佛下一刻便会掀开被子。   焉谷语两手压住被子,羞恼地瞪着陆惊泽。“反正就是不方便。我又不会反悔,你急什么。”   “我不急,倒是你看着比较急。”陆惊泽搭着下巴审视了她许久,若有所思道:“你这是起不来?还是不敢动?”   焉谷语默然,红着脸道:“与你无关……”她顿了顿,念起父亲复职一事,由衷感激道:“殿下,谢谢你帮我父亲。”   听得焉问津的名字,陆惊泽眉眼发沉,他们俩在一处时,他并不想她提其他人。   “啧。怎么说主人都是利用过我了。”陆惊泽一手按在床榻里侧,笑着道:“就说一声谢谢?这么没诚意?”   若非她来求,他是真不会做这类蠢事,没利益还容易惹火上身。   “下次,下次成不成?”那“利用”两字尤为清晰,焉谷语尴尬地扯着嘴角。可他说的是事实,她反驳不了。   确实,她不是与他交换什么,更多的是利用。   “那我今晚先收点零头。”   一等焉谷语张开嘴,陆惊泽便堵住了她的话。顾忌她柔弱的身子,他没敢太放肆,只含着唇瓣辗转,宛如蝴蝶采蜜,偶尔用牙齿咬一口。   焉谷语本就没什么力气,更何况今日日子特殊,再者,她心悦他,于是半推半就地抬起下巴。   许是亲过几次的缘故,她也学了点技巧,试着做了吮的动作。   “……”   没料到她会回应,陆惊泽略显意外,随后,那双漂亮的星眸中缓缓燃起两簇火苗,下一刻,他按着她的肩头肆意起来,仿佛要将她吞了。   “嗯……”没俩下,焉谷语便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身下异样,亵裤凉凉的,怕不是被鲜血染红了。“你……放开……”   她双眉紧锁,像是不舒服,陆惊泽不情不愿地松开口,幽幽觑着她唇上的晶莹。   “怎么?”   此时,两人面对面,鼻尖相互碰触。   陆惊泽气息紊乱,眼神也变了,变得极具侵略性,像一只草原上蓄势待发的饿狼。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焉谷语。身前的少女面泛红晕,媚眼如丝,诱人得很。   而且,她的衣衫带子开了,衣襟松松垮垮,露出一截雪白的香肩,春意盎然。   这一看,他呼吸更重。   察觉到对方视线异样,焉谷语顺势往身前一看。见自己衣裳半解 ,不禁吓了一跳。“你……”   “别动,我来。”陆惊泽聚集目光,仔细将焉谷语松垮的衣襟合拢,衣衫一合,帐帘内的春意霎时少了大半。   长指灵活地系着衣带,再打上一个牢牢的结。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少自制力才能忍住扯下衣裳的冲动。   “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剧烈,剧烈地像是要冲出胸口。焉谷语垂着螓首,面上真真是红透了,连带脖颈也漫上了桃花色。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更叫她面红耳赤。   “谢谢……我,我要歇息了。”   倘若方才的感觉是隐隐约约,这下便是清清楚楚,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亵裤遭殃了,床单也遭殃了。   “时候还早。”陆惊泽渐渐平复呼吸,有意逗她,“你要睡便睡,我又不会吵你。”   “你!”焉谷语气结,最后,她半掀被子,怒声道:“你快走,我身子不适,要去沐浴。”   被子稍稍一掀,空气中的血腥味便浓了两倍,陆惊泽蹙起剑眉,利落地掀开了焉谷语压着的被子。   “哗啦。”   只见床单上红了大片,焉谷语的亵裤也红了一大片。   “啊!你……”焉谷语失声惊叫,意识到出声太大,她赶忙捂住嘴,火速拉住被子重新盖好,小声道:“你怎么能这样!无礼!”   陆惊泽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走下床榻。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没事,不用看大夫,我要沐浴。”焉谷语慌张地按着陆惊泽的肩头,试图跟他讲道理,“这样去看大夫我要丢死人了,你快放我下来。”   “……”陆惊泽迟疑。   “老爷,您怎么来了?”忽地,房门外传来了揽月的声音。   爹来了?听得揽月的话,焉谷语更慌,使劲催促陆惊泽,“还不放我下来,我爹过来了,你快走,若是让他晓得,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他?陆惊泽侧脸看向外头逼近的身影,眉心越拧越紧。他是帮了焉问津,但这并不代表他怕焉问津。焉问津若是惹着他,他照样会对他下手。   眼睁睁听着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房门口。“完蛋了。”焉谷语有些认命地闭上眼。   电光火石间,陆惊泽将她放到了床榻上,拉起被子往她身上一盖。   “哐当”一声,焉问津进屋。看到屏风后头的人影时,他呼吸一窒,丝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在他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回神迅速。   陆惊泽在里头,他自然不敢直接走进去。其次,里头是什么情况他他也不清楚。万一呢……   “殿下夜闯小女的闺房,意欲何为?”   一听父亲那压低克制的嗓子,焉谷语内心惶惶,“呼……”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他们俩总在风铃院里见面,不管如何小心,终有会被发现的一天。 第69章 是两难   自小到大, 她还从未遇着过如此窘迫的事。   焉谷语拉着被子往被窝里缩,也顾不得自己是否会弄脏床单了。她不住地转着脑子,奈何脑子越想越乱。   她爹可不是一般人, 不好糊弄。   陆惊泽侧脸看向房门边站着的焉问津,淡淡道:“焉大人, 眼下语儿妹妹需要换衣裳, 我们出去说吧。”   闻言,焉问津右手一颤,面上愈发难看。   “老爷,出什么事了。”这时,陈鱼从外头匆匆进入, 一看屏风后头站着个男人, 差点惊叫出声,好在焉问津及时拽住了她的手, 随后用眼神示意她。   陈鱼立马明白过来, 她虽没见过焉谷语的心上人,但还是猜到了几分。里头那位该是当今皇上在前几月认回的六皇子。   “夫人, 语儿身子不适, 你进去瞧瞧她吧。”焉问津双眼紧紧盯着屏风, 话却是对陈鱼说的。   “嗯。”陈鱼心下奇怪, 却也没多说。   语毕, 焉问津冲着陆惊泽道:“还请殿下尽快离开小女的闺房,免得多生事端。”   陆惊泽转回视线看向焉谷语,哪知焉谷语也在瞧他, 两人的目光在暖黄色的烛光中相遇, 纠纠缠缠, 仿佛勾着一根撩人的线。   半晌, 焉谷语小声道:“你快出去吧,我要沐浴了。”   “嗯。”陆惊泽不舍地收回视线,大步走了出去,刚出珠帘便对上了焉问津布满阴云的脸。他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叫了句,“焉大人。”   “老臣见过殿下。”心里不快是一件事,但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语毕,焉问津伸手,做了个“请”字。“还请殿下与老臣去书房详谈。”   “好。”陆惊泽应声。   两人走出房门时候,焉一紧握剑柄,面上杀气腾腾,焉二则是瞪大了双眼,满脸不敢置信。   陆惊泽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焉一,不用猜他都晓得焉问津是谁叫来的。不过也无妨,他早便想让焉问津知道他和焉谷语的事了,撞破了正好。   *   “语儿。”陈鱼率先进入内室,跟着,揽月也走了进去。“小姐。”   见揽月过来,焉谷语立即道:“揽月,去备水,我要沐浴。”   “是。”揽月眼尖,瞧见了被褥上的鲜红,忙不迭点头。   陈鱼上了年纪,走近床榻才瞧见被褥上的血迹,神情自然,矮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你这是来月事了?”   “嗯。”焉谷语尴尬地点了点头,她焦心地想着,父亲找他去书房说什么?自然,她不担心陆惊泽,她担心父亲,毕竟父亲说话直,又参与了当年那事,若是陆惊泽偏激起来,后果她根本不敢想。   眼下,她只盼着揽月快点准备好热水,她洗完火速赶去书房。   陈鱼好笑地瞧着焉谷语,问道:“语儿,你上回不是同我说自己只是心疼他么,还说你们是朋友,可姨娘看,你们俩不止是朋友吧?”   “姨娘……”对上陈鱼了然的目光,焉谷语自己也笑了,勾着鬓边的长发道:“上回,我说的是气话。”   “气话?你们这些人啊。”陈鱼摇头叹息,追问道:“那么,你是心悦六皇子了?”   “嗯。”焉谷语娇俏地应了一声,语毕,她眉眼间的娇俏又悉数化成了一缕缕的愁,“可是,爹不看好他。”   “这……”陈鱼并不晓得陆赢的事,也不晓得焉问津与当年的事有关,便道:“说不定,你爹是打算让你嫁给太子殿下。我们语儿可是帝都的第一美人,才情又好,配太子殿下最合适。”   听得陆观棋的名字,焉谷语面上有些微妙,她对太子哥哥的心思早成消失殆尽了。“不,父亲并没打算让我嫁给太子哥哥。”迟疑片刻,她抬眸看向陈鱼,“姨娘,其实父亲想让我嫁给良舟哥哥。”   “什么?”陈鱼诧异地拢起眉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爷他想让你嫁给良舟?”   “嗯。父亲之前与我谈过,他的意思确实是让我嫁给良舟哥哥。”焉谷语无奈地说着,恳切道:“姨娘,我没有同夏致抢良舟哥哥的意思,我心里的人是六皇子。”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再说了,你喜欢谁我一眼便能瞧出来了。”陈鱼温柔道,她不满的,是焉问津的决定,让两个女儿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他看人还真是有一套。   “小姐,热水备好了。”突然,揽月提着裙摆跑进门。   陈鱼站起身,行至炭盆面前拨了拨里头的炭火,“你的婚事之后再说吧 ,先去沐浴,这模样一直坐着也不成。”   “嗯。”焉谷语掀开被子下床。   揽月麻利地拿了衣柜里的棉衣上前,生怕焉谷语冷着。   *   书房。   陆惊泽独自坐着,视线却一直逗留在房门上。纵然她说自己没事,可只要小腹还疼,他的心就是绷着的。   焉问津挺直腰板站在陆惊泽身前,他不让坐,他便不能坐。   望着陆惊泽那张与刘淑妃六七分相似的脸,他记忆深处的东西便慢慢涌了出来。十八年前的一个夜里,他的妻子被皇后绑了,他怕失去妻子,只能任由皇后摆布。   外头人人都说他公正无私,可真正能做到大公无私的又有几人。他自认不是圣人。   在那之后,他为弥补自己的过错,弃武从文,将心思全放在了百姓身上。   狸猫换太子一事上,他确实对不起陆惊泽。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陆惊泽接近语儿不是男女之情这么简单。倘若自家女儿说的梦境是真,那陆惊泽的手段和心机必然十分了得。   这一想,他更为忧心。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沉默许久,焉问津忍不住了,开口道:“殿下接近小女究竟想做什么?”   陆惊泽被焉问津的声音拉回注意力,他一手轻轻抚过发冠上垂落的流苏,漫不经心道:“焉大人以为我该有什么目的?”   焉问津眉间凝结,一字一字道:“倘若殿下是为当年之事而来,还请殿下放过小女。当年之事是老臣一人所为,殿下要杀要剐,老臣悉听尊便。”   他不信陆惊泽会为了区区的感情不报当年被送走之仇。   “呵呵。”陆惊泽轻笑,屋内霎时一凉,“焉大人说笑了,我向来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况且,我早不记得当年的事了。”说着,他从椅子上起身,一把按住焉问津的肩头,“焉大人,坐吧。站着做什么?”   “老臣不敢。”焉问津垂下脸,心头忐忑。他明面上不说,内里还是看重家人的。越是上了年纪,他越是觉得家人可贵。   陆惊泽收回手,继续把玩着鬓边的流苏,温和道:“不管焉大人信不信,我都忘了当年的事。前些日子,太傅大人教导我要以德报怨,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焉大人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但我却不想报这个仇。再者,我心悦语儿,不会伤她的心。”   闻言,焉问津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了。“殿下是真心喜欢小女?”他不信陆惊泽的话,可也得罪不起。   近来,陆惊泽选了个与赵寅哉一道巡逻皇宫的职位,在皇宫里风评尚好。关于这事,他总觉得他用心不简,尤其是在语儿说出那些话后。   或许,日后一切真会如语儿说的那般。   陆惊泽负手在后,绕着焉问津踱了几步,“怎么,焉大人不信?要不我证明给焉大人看?或者,焉大人自己说,要我如何证明。”   “老臣不敢要殿下证明。”焉问津不懂陆惊泽的用意,只得搬出贺良舟,“殿下,对不住了,老臣已与安陵郡王定下小女的婚事。还请殿下谅解,老臣是个守信之人,断然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   “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呵呵。焉大人方才还说自己当年做错了事,怎么这会儿便忘了。”陆惊泽发出一声嗤笑,他停下步子,单手按在桌面上,好言道:“我劝焉大人再考虑考虑焉二小姐的婚事,有些决定,稍微不当便会闹出人命。”   “……”   焉问津顿觉背后发凉,仿佛被寒风吹遍了全身,刺骨般得凉。他看向站在阴影中的陆惊泽,面上无光,有种说不出的渗人之感。   见焉问津不答,陆惊泽转过脸,鬓边的流苏跟着一动,“焉大人不会以为贺良舟真能带语儿去边关定居吧?我若是父皇,他们俩甚至连走出城门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劈下,直将焉问津劈在原地。陆惊泽竟然晓得陆赢的心思。对此,他意外,却又不算很意外。   此刻,焉问津心底生出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他是做了计划的。陆赢纵然对语儿有意,但碍于百姓的指责,明面上肯定会装一装,而自己便能趁着这机会让良舟带语儿去边关。   但陆惊泽如此一说,他反倒觉得陆赢那头还好办,不好办的,反倒是眼前这人。   等等。   他的复职之事,莫非也是陆惊泽在其中周旋?   前段日子,皇上的几个心腹相继出事,国事堆积,皇上一人撑不住,这才不得不重新召他回朝廷。其次,语儿心悦陆惊泽,去求陆惊泽也不奇怪。   与这样的人做交易,无异于刀口上讨生活,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   “咚咚咚。”   压抑的气氛中,书房门被人敲响了。   随后,焉谷语清脆的声音传到了两人的耳中,“爹,我能进来么?”   焉问津像是被踩着尾巴一样,大声道:“不准进来!”他还未与陆惊泽谈拢,也还未弄清楚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门外,焉谷语怔住了,难得听见焉问津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心头更急,暗道,他们俩在里头聊了什么,怎么爹的语气像是生气了。   “咚咚。”她又敲了两下房门,生怕陆惊泽伤害父亲。   陆惊泽蹙眉望向房门。她不是流了许多血么,怎么还在外头逛,不怕染上风寒?   没等焉问津回应,焉谷语果断推开了书房的门。“爹。”   “哐当”,这一声可响,震得屋里两人纷纷朝她看去。   焉问津的脸登时更黑了,厉声道:“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我不出去。”焉谷语关上房门,回是回了焉问津,目光却是对着陆惊泽,发现他没什么异样,也没露出那副要杀人的眼神,不由松了口气。“爹,我晓得的事比你多。”   说话间,她偷偷瞄了眼陆惊泽,他面上平淡,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话。   陆惊泽重新在位置上坐下,好整以暇得看着两人,“焉大人,你继续说,我听着。”   焉问津沉着脸,不悦道:“语儿听话,快出去。”   “我说了,我不出去。”焉谷语执拗道,她行至焉问津身旁,坚定地摇了摇头。   焉问津默然,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慈爱道:“爹方才告诉殿下,爹已经将你许给良舟了。语儿,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已经跟安陵郡王定了亲事,你便不能再做出让良舟伤心的事。”   听得这话,陆惊泽厌恶地扔开鬓边流苏,眼神一暗再暗。   “什么?”焉谷语万分愕然,她如今是觉得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陆惊泽,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还说不准。“爹,我对良舟哥哥无意,你为何要这么做。而且我上次也同爹说了,良舟哥哥兴许还娶不了我。”   她对贺良舟无意啊……陆惊泽静静听着,唇角微弯。   自打焉谷语进门后,他的视线便没离开过她。   她恰好站在烛光下,窈窕的身姿被烛光拉得长长的,倒映在地上,纤细可人。   他无趣地伸出手,隔空抚着落在地上的影子。   “你。”焉问津语塞,他找不出话反驳焉谷语。不过,他也真心觉得,这几人里头也就贺良舟强一点。   一个是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半个身子都入土了,一个是没什么主见的世家公子,家里人又多,一个是心机深重的皇子,喜怒无常,只有剩下的贺良舟算个正常人。倘若能成,他自是希望焉谷语嫁给贺良舟。   但若是不能成……   “焉大人,你怎么跟你女儿说的不一样啊,是没商量好么?”冷不丁地,陆惊泽开口,语中嘲讽味明显。   “小女只是一时接受不了罢了。”眼看这话是谈不下去了,焉问津便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殿下该尽快回宫。小女还未出嫁,希望殿下能克己复礼,别辱没了她的名声。”   “爹……”父亲这般对陆惊泽说话,焉谷语内心惶惶,忍不住扯了扯焉问津的衣袖,谁知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名声?名声是什么东西?”陆惊泽按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   他说话轻慢,似乎并不将名声当回事。   顿时,焉问津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当初在火场救她时是抱着她出来的,帝都城的百姓都看到了。那么依焉大人看,这算不算坏她名声?”陆惊泽慢慢行至焉谷语身前,笑着道:“名声没了就没了,嫁给我便是,反正我不在乎。”   他笑得邪气又天真,叫人看不清心思。   焉谷语面上一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嗯。”焉问津重重咳嗽一声,他是守礼的人,遇到陆惊泽这样无礼的人实在看不入眼。明明方才还装一装,现在装都不装了。   他拦在焉谷语身前,隔断两人交汇的视线。   视线里的东西倏然一变,陆惊泽当即收了笑,眼中飞速划过一抹冷意。   焉问津直视陆惊泽,正色道:“还请殿下尽快回宫。”   焉谷语踮起脚,奈何越不过自家父亲的肩头,于是乎,她侧过身,给陆惊泽打了个平安符的手势。   陆惊泽看到了焉谷语的手指,依旧岿然不动。   这下,焉谷语急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排名是有前后,但她都关心。   她用眼神示意他,用嘴型做出三字,“求你了。”   “好,我先回宫了,明日来看你。”看懂焉谷语的嘴型后,陆惊泽掸了掸身上的衣襟,大步离去。   “爹……”焉谷语觑着焉问津,正想为陆惊泽说几句好话,“女儿觉得……”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去求他帮爹恢复官职?”焉问津低下头,神情分外严肃。   焉谷语抿着嘴,算是默认。   焉问津无奈扶额,他可不觉得陆惊泽会好心帮他,“你答应了他什么?说实话。”   “什么都没有。”焉谷语没敢看焉问津,视线乱飘,那些也不是事,但跟自己的父亲说,她哪里说得出口。   焉问津一瞬不瞬地盯着焉谷语,蓦然想到了什么,“你,你们俩,有没有做出……”   “没有。”焉谷语连连摆手,面上更红了,“爹,我只是求了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那便好。”焉问津放下心来,沉声道:“以后少见他,他不是个正人君子,爹不喜欢,至于复职这事,爹自己感谢他不用你操心。”没等焉谷语说话,他直接截了她的话,“好了,你身子不适,快回去休息,”   焉谷语撇撇嘴,也没多说。 第70章 看出戏   翌日, 清晨。   谢开颜独自一人来了永兴宫,开口就是要见猎隼。进宫前,她告诉自己, 从今日起算,她要给自己一百天时间, 每一日问他一次, 每一日见他一次。   最好的结果呢,是把他的心给捂化了;最坏的结果是,她在这一百天里变心了。自然,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变心。   “谢小姐。”守门侍卫都认识谢开颜,恭恭敬敬地喊她。   “我要见猎隼, 你们让他出来见我。”谢开颜倾着身子, 使劲往大门里看,奈何里头冷冷清清的, 前厅也没人。   “是。”路过的小太监听着了, 立马跑去后院。   此时,谢开颜万分后悔, 她要是早知道见猎隼这么麻烦肯定会拉焉谷语一道过来。   没一会儿, 小太监匆匆从里头跑出, 为难道:“谢小姐, 猎隼侍卫不在, 您回去吧。”   “你觉得我是三岁小孩么?”谢开颜冷嗤一声,单手叉腰道:“你再去告诉他,他要是不出来我就冲进去, 说到做到。”   “这……”小太监更加为难了, 但也只能顺着谢开颜的意思, 再次去通传。   等人间, 谢开颜拿出了腰包里准备好的小册子和小毫笔,她要将他拒绝她的事记录下来。   十月二十六,阴,永兴宫。   写到一半,余光上方突然出现个黑色的身影,她欣喜地抬起脸,冲着他喊道:“猎隼。”   猎隼面无表情地行至大门口。自打母亲去世后,他便觉自己没了喜怒哀乐,也不会再有其他情感。余生,他只为保护陆惊泽而活。   “倘若谢小姐还是说那些无聊的话,恕我不奉陪了。”他开门见山道,语气简洁,不留一点情面。   旁边站着的侍卫和小太监不由看起了戏,毕竟谢家是彧国首富,想娶谢开颜的人数不胜数,小到寒门学子,大到皇亲国戚。怕是谁也想不到,谢开颜会喜欢上一个侍卫,真真是令人咋舌。   “表白心意怎么能算是无趣的话,你个木头。”谢开颜白了猎隼一眼,认真道:“猎隼,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这大胆的话一出,周遭看戏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   猎隼面上一窒,浓烈的剑眉微微拧着。他知道,谢开颜不似一般女子,从不在乎脸皮,什么话都敢说。   “不娶。”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谢开颜一人站在原地。   霎时,诡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在谢开颜大大咧咧惯了,倒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难堪。她老老实实地在小册子上面接着写道:   猎隼不愿娶我。   写完之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第一天,结果并不重要,往后还有九十九日,她怕什么,日子还长呢。   *   寝殿。   陆惊泽背靠在床头,无趣地翻着手上的图册,上头的人物栩栩如生,姿势多样。   这是藏书阁里的描金本,他闲着无事便借了过来,虽然近期不一定用得上,但还是得多涨涨见识。   然而书册就是书册,比不起活人,他从头翻到尾,心头依旧毫无波澜。   “哒哒哒”,脚步声临近,随后,猎隼进门。   陆惊泽随手扔了书册,方才小太监在外头说的事他全听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倒是挺羡慕猎隼的,谢开颜大胆直接,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像焉谷语,他主动问了,她还得带着家人考虑再三。   “你要是不喜就杀了她,省得苦恼,反正她家人与你母亲的死有关,不是么。”   这话很冷,冷得穿透了大片日光。   猎隼握着刀柄的手倏然一紧,他确实想杀了谢家的人,尤其是那个去清水街收租的人。若非他,他母亲一定可以再活几年。   每当回忆起母亲临死前的惨状,他的心就像是被生生剖开了,痛不欲生,恨不得杀光谢家所有的人。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想杀?”顿时,陆惊泽来了兴致,继续道:“你要是喜欢就娶了她,人在世上又活不了多久,为何不顺从自己。”   他叹息似的地说着,像是在对猎隼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猎隼默然站在日光中,坚决道:“属下绝不会娶她。倘若有一日殿下不再需要属下了,属下一定会去寻谢家人报仇。”   “哦?”对于猎隼的回答,陆惊泽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他会选择原谅谢家人,结果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仇恨。   也是,仇恨两个字,谁能轻易放下呢。   *   再回朝廷后,焉问津日日忙碌,不是在皇宫里便是在书房里,难得见着人影,更别说与陈鱼她们一道用饭了。   “也不知道老爷这次任职是好是坏。”陈鱼没吃两口便放下了碗筷,担忧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我真怕他操劳太过会弄坏身子。”   她一说,焉谷语便想起了昨日,她昨日见着过父亲,父亲气色不错,精神头也足,比之前好多了。   眼下,她还是更担心自己的婚事。父亲说他与安陵郡王定了婚事,可她并不想嫁给良舟哥哥。一来,她不喜良舟哥哥,二来;良舟哥哥斗不过皇上。   但真要嫁给陆惊泽,她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活得比梦中久,毕竟,谁也不晓得他登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能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要懂得取舍。   “哼。”焉夏致冷冷地哼了一声,然而陈鱼跟焉谷语并未搭理她。自打焉问津彻底浇灭她的期盼后,她反而不在红枫院里用饭了,但也不怎么同陈鱼和焉谷语说话。   “夫人,蔡公公来了。”小厮来报。   听得蔡公公的名字,焉谷语瞬间没了胃口。这会儿父亲不在府中,蔡公公过来还能找谁。她以为能躲一时是一时,没想别人根本不让她躲。   “快请。”陈鱼赶忙起身迎人。蔡允是陆赢身前的红人,没人敢怠慢他。   片刻后,蔡允踏入前厅,他面上带笑,只管瞧焉谷语。   “蔡公公,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陈鱼上前,笑着道:“我们正在用早点,您可要坐下吃一点?”   “不了不了,老奴还有事在身呢。”蔡允摆摆手,再次看向焉谷语,“咱家这次来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皇上想念焉二小姐了,特地让咱家来接焉二小姐进宫。”   “啪”,焉谷语将筷子放在瓷碗上,兴许是动作太重,响声大了些,乍一听有点突兀。   陈鱼回过神,关切道:“语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焉谷语认命地站起身,她心里清楚,自己暂时还逃不掉陆赢的召见,只能去。   “焉二小姐,用完早点便跟咱家进宫吧。”蔡允笑呵呵道。   “我已经用完早点了。”焉谷语勉强扯了个笑,她现在哪儿还有胃口。“蔡公公,我们走吧。”她忍不住想,兴许正是因为父亲分担了皇上的政务,所以皇上才得了空,才会有时间召她进宫。   果然,任何事都有利有弊。   *   路上,焉谷语心思几转,时刻想着让人去延德宫通知辛白欢,然而蔡允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直接让人将她送去了御花园。   焉谷语不安地走下车辇,抬头便是御花园入口。她定了定慌乱的心神,柔声道:“蔡公公,我能不能先去延德宫一趟,有件关于太子哥哥的事,我想同皇后娘娘说。”   蔡允面露难色,回道:“焉小姐,不瞒您说,皇后娘娘这会儿正在延德宫里安慰辛小姐呢,怕是一时半会儿见不了人了,您也知道,辛小姐出了那样的事,皇后娘娘心疼坏了。您的事应该不急吧?”   辛逐己?焉谷语不禁觉得奇怪,昨日她听揽月辛提过辛逐己,说是辛国舅怕辛逐己出门发疯,于是忍痛将她锁在闺房里。怎么皇后娘娘将她接进了皇宫。   就她那模样,接进宫不会出事么?   “焉二小姐,快进去吧,皇上等着您呢。”见焉谷语不动,蔡允立马催了一声。   既然皇后那边行不通,那就要指望陆惊泽了。焉谷语慢慢挪动步子往前走,看见道上走过一群巡逻的侍卫,借机问道:“蔡公公,六皇子还跟着赵统领巡逻么?”   蔡允神情微妙,笑着道:“六皇子近来身子不适,在永兴宫里养伤呢。”   “他怎么了?”焉谷语脱口道,身子跟着一停,忽地,她想起蔡允是陆赢的人,连忙收起面上关切紧张的神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万个不愿意他出事。古人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别说是救命之恩了。”   “六皇子之前没养好伤罢了,过几日便会没事的,焉小姐不必过于担心。”乌楚国舞姬下毒的事自然不好乱说,容易引人口舌,蔡允暗中打量焉谷语,怎么瞧都觉得她对陆惊泽不一般,但他也清楚一件事,陆惊泽对焉谷语没意思,所以这父子俩应该争不起来。   她也不算红颜祸水。   “原来如此。”焉谷语故意做出一副放宽心的模样,但她内心并不信蔡允。   之后,焉谷语不再说话,顺着小石子道一路走进御花园。   御花园里有个看戏的台子,上头有三人在唱戏,咿咿呀呀的,看不出是什么戏。而戏台子下摆着两个座位,陆赢就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   似乎,陆赢看得很是专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唱戏人。   “臣女焉谷语,见过皇上。”焉谷语行至陆赢身旁,矮身行礼。   柔美灵动的声音入耳,陆赢这才转过身。他扬起视线,仔细端详了焉谷语一番。前两日听蔡允说她的气色好了许多,他还不信,这会儿对着真人一看,确实如此。   气色好了,人也更美了,明媚如春,比这御花园里的花都要娇嫩,勾得人心痒。   陆赢的视线毫不掩饰,仿佛在看一块砧板上的鱼肉,焉谷语被看得头皮发麻,然而这是在皇宫,她想逃都没得逃。   “别站着了,坐吧。”说着,陆赢指了指身旁空着位置。   虽说两位置靠得不算太近,但焉谷语还是迟疑了。   陆赢晓得她在顾忌什么,可他不想她顾忌,有意提醒道:“语儿,焉大人刚返官场,位置都没坐热呢,你一定不愿他出事吧?”   “……”焉谷语瞳孔一缩,只能坐下身。   她一来,陆赢便觉台上的戏无趣了,他侧过头,贪婪地看着她,“语儿,你父亲是我们彧国的栋梁,不论才干还是忠心都是一等一的,朕心里也一直有他的位置。他的年纪不算太大,但朕为何让他回家休养一段时日,你晓得其中的缘由么?”   焉谷语端正地坐着,听得陆赢说话便将脸转向了他,但她的脸是垂着的,“臣女不晓得。”   “呵呵。”陆赢轻轻笑开,也没继续说。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也不例外。这么多年下来,后宫的女人他早看厌了,其次,她们只是一般美人,不耐看。“听蔡公公说,你的头疼之症痊愈了?”   “头疼之症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只是有一月碰巧没犯病罢了。”焉谷语不明陆赢为何问出这事,只得压了声音,做出一副低落的模样,叹息道:“这病古怪,指不定它过两天就来折腾臣女了。”   “别咒自己。”陆赢沉下脸,慈爱地劝说道:“你还年轻,未来也长,该往好的地方想。”   “嗯。”焉谷语点头。   陆赢抬起手,本打算去拉焉谷语,奈何两人坐的椅子都宽,加之有横栏隔着,实在不方便,最后他只能作罢。   “你还没看过这出新戏吧?”他示意焉谷语往前头看去,略带深意道:“有趣得紧。”   “臣女不大爱看戏。”焉谷语抬起脸,静静看着戏台子。   这戏讲的是一个叫仙台山的地方,打猎为生的义父收养了一名义女,他将义女从八岁带到十八岁,十年的时间里,义女出落得亭亭玉立,义父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义女,但碍于世俗礼教只好隐瞒自己的心意。后来,义女爱上了来山里收药材的年轻人,一天夜里,义女瞒着义父偷偷跟年轻人下了山,义父晓得后发了疯,连夜追到两人将年轻人杀了。   没看一刻钟,焉谷语便起了鸡皮疙瘩。 第71章 你害我   “语儿, 你觉得这出戏如何,好看么?”陆赢饶有兴致地望着戏台上的花旦,笑着道:“青娘明白了谁才是待她好的人, 最后还是会回到义父身边。”   “好看。”焉谷语顺势说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这戏跟梦中那些画面有种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 一个是画面叫人作呕,一个是叫人心里不舒坦。   “那你倒是说……”   不待陆赢说完,一道尖利的女声顺风传来,“姑姑,这会儿怎的有人在御花园里唱戏啊, 真难听, 跟那笼子里的芦花鸡叫似的。”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焉谷语下意识侧头看去, 只见辛白欢和辛逐己从花丛中款款而来, 一个雍容华贵,一个艳若桃花。   “……”她委实惊了一下。辛逐己的脸原本伤疤遍地, 可眼前这张脸光洁无暇。她瞬间明白过来, 辛逐己是换了一张皮。自然, 她要是辛逐己她也换, 疼归疼, 谁愿意毁容。   以前,她最不喜见辛逐己,可现在她见着她却分外欣喜。   焉谷语急忙起身, 迈着小步朝两人走去, 矮身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你……”辛逐己迷茫地盯着焉谷语, 神情有些诡异, 呆呆的,像是不认识她了。许久,她反应过来,立马往焉谷语扑去。“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容颜尽毁!”   说着,辛逐己大力将焉谷语推到了地上。   “啊!”辛逐己这一下来得突然,焉谷语根本没防备,何况她不是练家子,躲避也不快,被推个正着。   焉谷语摔到在地,接着,辛逐己跟疯了一样地去掐她的脖子,双手并用,。“你这个贱人!你该死!给我死!”   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来人,快拉开辛逐己!”陆赢率先回神,大喝一声。   “辛小姐!”杨觉远三步并做两上前,他伸出手臂去扯辛逐己,衣袖宽大且抖个不停,在外人看来是十分用力了,他一边扯,一边劝说道:“辛小姐,快住手,这是焉二小姐啊!”   “嗯……辛姐姐……”焉谷语被掐得难受,使劲掰着辛逐己的手,奈何不知道怎么的,辛逐己的手劲儿尤其大,她根本掰不开。“嗯……”   不疼,却怎么也喘不过气。   她奋力挣扎着,“去死!去死!”辛逐己面目狰狞。   这时,一大群太监围了上来,一人一手,终于将辛逐己拉了开来。   “快,带辛小姐回延德宫。”见状,杨觉远站起身来,果断道。   “是。”俩太监一左一右拉着辛逐己往延德宫走。   “贱人,贱人,都是你害的我!贱人,贱人……”辛逐己虽是被人拉着,整个人挣扎地却很厉害,俩太监险些拉不住她,当即,又有两名太监上前拉她。   四人一拉,辛逐己便再也动不了了,只得任由他们拖走,她一走,骂骂咧咧的声音便跟着渐渐远去。   “咳咳咳。”焉谷语捂着自己的喉咙咳嗽,然而她想的第一件事不是辛逐己为何要掐她,反而是她一丝疼痛都感受不到。   她有点儿慌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失去了痛觉。   “语儿。”陆赢快步上前,心疼地扶起焉谷语,焦心地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出什么事,“你怎么样了?”   “臣女,咳,没事。”焉谷语抚着脖子站起身,本想退后让陆赢松手,奈何陆赢扶得紧,她挣脱不开。   “语儿,你有没有哪里伤着?”辛白欢收回落在辛逐己身上的目光,快步行至焉谷语身旁,语带歉意道:“对不住,逐己她有病……”   陆赢看着焉谷语脖子上的掐痕,满眼心疼,当即转向辛白欢,厉声道:“你明明知道逐己现在有点疯病,为何还要召她入宫,召她入宫便罢了,为何要将她带进御花园,你究竟是何居心?”   被陆赢当众一说,辛白欢的面色瞬间苍白下去,她眼眶微红,委屈道:“皇上,这事是臣妾不对,可皇上今早说了什么?说自己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叫人别去叨扰。”越说,她眼眶越红,“臣妾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会晓得皇上在御花园里。方才,逐己吵着要来御花园玩,臣妾念她可怜便带她来了,哪里晓得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觉远低头站于一旁,余光似有似无地往焉谷语瞥,目光冷冽。   陆赢鼻尖呼吸急促,像是生气极了。今日他得了空,特地喊焉谷语过来一道看戏,又怕被辛逐己撞见,所以一早便放出了自己在御书房的消息,没想人算不如天算。   “咳咳咳。”焉谷语捂着嗓子咳嗽半晌。怕辛逐己暗中对付自己,等缓过气了,她连忙开口,“皇上,臣女相信,咳咳咳,皇后娘娘定然不是故意带辛姐姐过来的。”   “她要是故意的,你此刻焉有命在?”陆赢全然不顾周围的宫人,冷笑道。   闻言,辛白欢的手微微一颤,然而她很快便收了眼眶中的红,关切地瞧着焉谷语,“语儿,你脖子红了,快去太医院瞧瞧。”   “呵。”陆赢冷哼一声,温柔道:“语儿,我们走。”   焉谷语尴尬地看了眼辛白欢,默然跟着陆赢离去。期间,她一直用手抚着脖子。   一点疼的滋味都没有,但她方才明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辛逐己在掐自己,也能感受到呼吸没之前顺畅。   奇怪。难道她真的失了痛觉?   等两人走远,辛白欢面上的关切神色瞬间变了,眼底暗潮涌动,沁满了狠厉和怨毒。   “娘娘。”杨觉远顺着辛白欢的视线望去,眸光闪烁不定,“外头风大,我们回去吧,辛小姐还在延德宫呢。”   “嗯。”辛白欢慢慢收回目光,不悦地蹙起了细长的黛眉,“她还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幸亏没让她嫁给观棋。哥哥真是把她养坏了。”   “辛小姐还小。”杨觉远淡淡道。   “不小了。”辛白欢短促地吐出三字,冷脸往前走去,她念起方才陆赢对自己甩脸色的模样,讥笑道:“男人啊,都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字字句句都透着无奈之意,还有一丝对于年华老去的恐慌。   杨觉远稍稍抬起目光,心思一动。   *   太医院。   在陆赢的注目下,徐太医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出来,小心翼翼地给焉谷语上药。“皇上切莫担心,只要焉二小姐涂上药便会没事了。”   “嗯。”陆赢看得心急,恨不得自己上手。   焉谷语正在上药,不方便说话,她仰着头,满脸乖巧。余光瞥见陆赢一直瞧着,她忍不住道:“皇上,臣女已经无碍了,您有事还是先去忙吧,臣女待会儿自己会出宫。”   原本,陆赢还在担心焉谷语,怕她不舒服,结果焉谷语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走,他登时来了气,面露愠色。“朕不能走,等徐御医给你敷完药,朕陪你回丞相府。”   焉谷语面上一白。她不明白,陆赢究竟想做什么,送她回家?难道后头还有事?   有事也是坏的,绝不会是好事。   “怎么,你不乐意朕陪你回丞相府?”见焉谷语脸色不大好,秀丽的眉眼皱得紧紧的,陆赢便问了这么一句。他哪儿会不晓得她的心思。上回,他试了陆惊泽,纵然没试出什么,但他觉着,她心里一定是有人的。   但他并没弄清楚,她心头的那个男子是谁。   前些日子,焉问津与谢九钏商议过两家的亲事,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他猜测,多半是焉谷语没瞧上谢卓凡。   忽地,他想到了一个人。虽说如今帝都城里百姓都习惯将焉谷语与陆惊泽配对,可这是在妙典书肆火灾之后,火灾之前,他们说的最多的神仙眷侣,是陆观棋与焉谷语。   俩都是自己的儿子,这一想,他心头更不舒服。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有那么多女子爱慕自己,巴着嫁给自己,为何焉谷语不喜自己,甚至连讨好他都不愿意。   自己哪儿不好?   他是彧国的皇帝,有权有势有钱,即便是上了年纪,样貌也没比年轻时差太多。   “语儿,你觉得太子如何?”终于,陆赢问出了口。   “太子哥哥?”焉谷语正想着陆惊泽的事,听得陆赢问她即刻转回注意力,她自是不能说出心里的那人是陆惊泽,于是扭扭捏捏道:“太子哥哥是真正的君子,为人温柔,待人也好,帝都城里想嫁给她的姑娘数不胜数。”   “观棋,确实个君子。”陆赢咬牙说着。叫他猜对了。   她进宫频繁,与观棋在一处的时间颇长,而观棋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又是未来的彧国皇帝,是个女子都喜欢,她也不例外。   说完之后,焉谷语看向陆赢,故作又问了陆观棋的事,“皇上,边关可有传来消息,太子哥哥他们打胜仗了么?”   “暂时还未,不过朕相信杜将军的能力,他绝不会辜负战神的称号。”陆赢直直盯着焉谷语,有杜冠甫在,他倒是不担心边关的事。   “嗯。”焉谷语安心地点点头。   “皇上!”倏然,蔡允跌跌撞撞地跑进门,他身子歪斜,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进门后,他面色惨白,张皇失措道:“皇上,皇上,不好了。”   陆赢转过身,不悦道:“何事这般慌张?”   “扑通”,蔡允跪下身,颤声道:“辛小姐,她,她被人杀了!”   “什么!”陆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拎起蔡允的衣领,大声道:“你再说一遍!逐己怎么了?”   “奴才,奴才也不晓得。”蔡允涨红了脸,浑身颤得厉害,“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辛小姐在回延德宫的路上被人杀了。”   徐太医停下手,偷偷瞄了瞄蔡允,而后开始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   焉谷语惊诧地瞪大双眼,差点以为听错了话。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蔡允。他们从御花园到这儿才过去多久时间,辛逐己怎么就死了。   “一问三不知,废物!”陆赢放开手,蔡允跪倒在地,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大气也不敢出。   此刻,焉谷语心里头还真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不是喜,也不是悲。之前,辛逐己三番两次挑衅她,最近一次还故意放火烧她,她心里哪儿能不恨,但有毁容的事在前,她对她的恨意又平淡了些,   等等。   她脑中乍然浮现出一件事来。上回,辛逐己放火烧自己,陆惊泽就毁了她的容。今日,辛逐己掐了自己,结果被人杀了。   是他做的?   不过,他怎么知道辛逐己掐了自己,他不是在永兴宫养病么?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陆赢龙颜大怒,疾步出门,甚至都没来得及跟焉谷语交代两句。   “焉小姐,药上好了。”徐太医起身,恭恭敬敬道。   焉谷语跟着起身,“多谢徐太医。”她整整衣裳,刚一转身便对上了进门的猎隼。   “徐太医。”猎隼大步行至徐太医身前,面无表情道:“六皇子身体不适,还请随卑职去永兴宫一趟。” 第72章 愿意嫁   延德宫那边, 焉谷语并不打算过去。一来,她跟辛逐己没什么交情;二来,她不大敢看那场面;三来, 她还是更惦念陆惊泽。   记得进御花园之前,蔡允说过一句陆惊泽身子不适的话, 不管真不真, 她都得去瞧一瞧。   于是,焉谷语果断跟着徐太医来了永兴宫。   路上,她细细思索着辛逐己被杀的事。陆惊泽既然身子不适,又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辛逐己?难道他是在装病?   自然,她更希望他是在装病。   远远的, 她一眼看到永兴宫, 如同往常一般冷冷清清,但门口并不冷清, 因为门口站着不少人,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男一女。   猎隼和谢开颜。   焉谷语眼尖,瞥见了谢开颜手中拿着的小本子和笔, 不用猜她都晓得谢开颜拿这两东西做什么。   记猎隼的喜好。   待走近了, 两人的声音和面容都渐渐清晰起来。   “我, 今日去你母亲的坟前上了一炷香。”谢开颜小心翼翼地说着, 话中自责难掩。   闻言, 猎隼素来冷漠的面上即刻起了情绪,握着佩刀的手也更紧了。他斜眸看向谢开颜,厉声道:“你再去我母亲坟前, 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不客气?杀了我么?”谢开颜抬起脸直视猎隼, 她性子直, 行事张扬才是本色, 方才的扭扭捏捏全然出于愧疚。“猎隼,你心里有气就撒出来,闷着做什么。是,我家人害你母亲病死,可我家人也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许方式不对,但他们的本意从来都不是害人。”   说着,谢开颜从怀中拿出一沓纸,递给猎隼道:“喏,这是你家的地契和房契。我用自己的钱买的。”   “……”猎隼低下头,静静看着谢开颜手中的地契,目光凌冽如冰。半晌,他轻轻吐出胸腔中的压抑气息,转身便走。   “猎隼!”谢开颜气得直跺脚,跺了又跺,跺了又跺,“真是块死木头。死木头!”   “哦。”徐太医捋着胡子看起了戏。   “谢姐姐。”焉谷语笑着走上台阶。   谢开颜气呼呼地转过身,嘴角勉强扯了个弧度,怏怏道:“小焉儿,你怎么来了?”说完,她自己率先反应过来了,用力拍了一下额头,“你来这儿还能做什么。瞧我这记性,都是被那块死木头气的。”   焉谷语侧过脸,只见谢开颜手中的小册子翻着,上头写道:   十月二十九,晴,永兴宫。猎隼又又又又拒绝了我,且态度坚决。   看得这样的话语,焉谷语真有点哭笑不得。“谢姐姐,你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大概,是想让自己记住这些东西,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想记得。”谢开颜落寞地垂下眼帘,用拇指抚过书册上的小字。   焉谷语默然,她还从未见过谢开颜这般低落。在她的记忆中,谢开颜一直是大大咧咧的,心性开朗,即便遇着再大的事也不会如此沮丧。   说罢,谢开颜将手中的地契和房契给了守门的侍卫,“麻烦你把这东西交给猎隼,再转告他一句话,不要就扔了,反正我谢开颜给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   “这……”俩侍卫面面相觑。   东西一送,谢开颜立马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风中传来一句,“小焉儿,你快同六皇子成亲吧,让我沾沾喜气。”   徐太医诧异地看向焉谷语,再次感叹,“哦。”   “什么呀。”焉谷语娇羞地回了一句,却没反驳。   碰巧,小阳子路过大门,见徐太医和焉谷语过来,主动上前迎接。“徐太医,焉小姐。”   *   从前院到前厅,再从前厅到走廊,那俩舞姬的身影半点都没见着。   嗯?焉谷语忍不住往四周瞄了瞄,哪儿都没有红色身影。   自打上回看到那俩舞姬后,她心里就跟存了个软结似的,但要说很膈应,膈应到吃不下饭,那倒也没有,毕竟陆惊泽同她解释过。   “小阳子,那俩乌楚国的舞姬呢?”徐太医随口问道。   他一问,焉谷语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被问的小太监尴尬一笑,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奴才也不晓得,听其他人说,是犯了事,被送回乌楚国了。”   “哦,这样啊,真是可惜。”徐太医点点头,面上略显失望。   焉谷语轻快地眨着眼,心头泛起一阵喜悦。虽说陆惊泽与她们俩没事儿,可总在永兴宫见她们就是膈应,这下好了,再也不用见了。   等到寝殿院子入口处时,小阳子停住身,恭恭敬敬道:“太医,焉小姐,你们快进去吧,奴才在外头候着,有事尽管吩咐。”   “好。”   徐太医捋着胡子往前走,焉谷语紧随其后。   此时,猎隼就站在寝殿门口,背靠油漆红的圆柱子,双手抱臂,他半仰着脸,似乎在看天。   听得临近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脸。待看清来人后,他落下视线,主动打开了寝殿门。   进门前,焉谷语忍不住看了眼猎隼,他和谢开颜的感情,她只能做个旁观者。谢开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是她的选择,只要她觉得自己不后悔便成,至于猎隼,如何都是自己的决定,外人干预不了。   她个人是觉得,猎隼性子硬,又是孝子,与谢开颜之间多半开不出花,更别说结果了。然而谢开颜喜欢的就是猎隼的这份男子气概,倘若猎隼不顾那事与谢开颜在一处,说不准,谢开颜对他的喜欢便浅了。   恰好,这俩是矛盾的。   *   “当”,徐太医进入寝殿,放下药箱便往床榻前走,“殿下,老臣来了。”   陆惊泽仰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如雪,眼睛也是半眯半合的,瞧着不怎么精神。直到见着徐太医身后之人,他才睁开眼。   然而在看到她脖子里的红痕时,他拢起了眉头,漆黑的瞳孔中杀意尽显。   “你哪儿不舒服?”焉谷语快步上前,正欲在床缘边坐下,见徐太医打开药箱,又生生忍住坐下的冲动,克制地站于一旁。   “没怎么,旧伤而已。”陆惊泽定定地瞧着焉谷语的脖子,越看越觉得红痕刺眼,心道,方才不该下手那么快的,该同上次一样,折磨死辛逐己才好。   真是太心急了。   他暗自懊恼,眉心紧缩,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病得重了,心情不佳。   徐太医搭上陆惊泽的手腕,三指一动,随后,花白的眉毛开始乱飞,“殿下,老臣前几日开的药,您可有按时服用?”   焉谷语面上的焦急瞬间化成了怒意。她说呢,他的气色为何这么差,原是没喝药。   “我以为自己已经复原了。”陆惊泽轻声说着,语气虚弱,神情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   “殿下,那毒会伤着五脏六腑,三两日排不干净,不是闹着玩的。殿下如此儿戏,真是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徐太医是宫中老人,何况医者仁心,也不管陆惊泽是不是皇子,该说便说,“殿下再如此还是请其他太医治吧,老臣可不愿晚节不保。”   “毒?”焉谷语抓住其中的关键字,问道。“徐太医,你方才说什么?殿下他中毒了?”   徐太医愣了一下,这事陆赢那日交代过,不准同不相干的人提,他还以为焉谷语晓得便没避着她,结果她根本不晓得。“嗯。”他咳嗽一声,立马找了其他话,“殿下前几日被蛇咬了,中了蛇毒。”   “是么。”焉谷语显然不信,突然,她脑中想起那俩乌楚国的舞姬。梦中,正是因为这俩舞姬下毒,陆惊泽才会卧病不起。   看样子,陆惊泽中的毒确实是她们俩下的。所以她们俩根本不是被送回乌楚国,而是被处决了吧。   想到这里,她更不明白。之前她明明提醒过他,他怎么还会中招,是有多不上心?   “徐太医,那殿下现在是什么情况?”焉谷语边问边瞪陆惊泽。他最好是故意为之,而不是百密一疏。   陆惊泽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皮,没出声。   “余毒未清,祸及脏器,殿下还是继续喝药吧,一日两碗,喝个一月便差不多了。”徐太医收回手,顺道收起垫手的软垫,叮嘱道:“虽说年轻是本钱,可再年轻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糟蹋。”   “嗯。”陆惊泽应声。他舍不得死。   他要是死了,她身体里的生蛊也就死了,到时,她肯定又得哭着忍受各种疼。如此,他怎会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一等徐太医出门,焉谷语连忙坐下身,板着脸道:“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你母妃还在世,她瞧见了会有多心疼?”   她说这话是好心,然而谁都能听这话,唯独陆惊泽听不得。   “你说错了,她不会。”陆惊泽挪开视线,冷声道:“她巴不得我死了。”每一字,他都说得很重,像是淬了毒。   听得他语气中刺骨的冷意,焉谷语被震住了,不解道:“你又不是她,你如何会晓得她巴不得你死了?天下间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我娘虽然去得早,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陆惊泽没回话,嘲弄地哼了一声。是啊,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焉谷语知他性子偏激,许多话都说不通,也不打算继续说。她拉起金色绣线的锦被,一点点掖好。   “想问什么?”陆惊泽好整以暇地看她,眉眼比方才舒展了几分,“不用藏着掖着。”   “你……”焉谷语怔了怔,欲言又止。原本,她打算问问辛逐己的死,但转念一想,她问了做什么。   辛逐己会死是罪有应得。有些事她下不了手,他下得了。   “我什么都不想问,就想你好好照顾自己,别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感受到心口传来的疼痛感,陆惊泽唇角一弯,似笑非笑道:“我做不到啊。”   “为何做不到?”焉谷语蹙起眉头,不悦道:“这又不是难事。你好好听徐太医的,一日两碗解毒药,全喝干净了。再者,冷了便多穿点衣裳,身子不适便躺下休息。难么?”   “难,比登天难还。”陆惊泽一下又一下地摇着头,“没人提醒,我这个人记性又差,很快便会忘了。”   “猎隼不会提醒你么?”焉谷语望向外头,若有所思道。   陆惊泽微微挑眉,“猎隼他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又怎会日日提醒我照顾自己?”   “那……”我日日提醒你。焉谷语抿着娇嫩的唇瓣,没将后头的话说全。今日,陆赢请她看了出直起鸡皮疙瘩的戏,对自己步步紧逼。兴许,他很快便会有动作了。   眼下,父亲还不喜陆惊泽,但这不算当务之急,陆赢的下一步才是。   嫁给陆惊泽可以。只是,她还是怕他会同梦中那般对她,强迫她跟着他看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焉谷语移动目光对上陆惊泽,试探道:“倘若,我日日在你身边提醒呢?”   陆惊泽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眼角牵笑,“真是难得,主人竟会说这样的话。这次,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焉谷语哑口,她说这话确实不是单单关心他,还为自己做了打算。她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怕死。“我想活得久一点,也想护着我的家人。”   “活得久一点”这五个字,在陆惊泽听来十分刺耳,而后头的“家人”两字,他听来更是烦躁。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我在主人眼里究竟是什么,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还是一个能够消遣的男人,又或是……”他顿了顿,似乎想不出词儿了,“一个……”   “不是,都不是。”焉谷语拉起陆惊泽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曾经我接近你的确是打着利用你的心思,但现在,你也在我心里占了一个位置。”   没料到她会这么做,陆惊泽有些意外。“扑通,扑通,扑通……”他感受到了手掌下柔软的跳动。   “啊……”他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字,嘲讽道:“心跳平稳,看样子没在说谎。”   焉谷语别开眼,娇羞地盯着被上花纹,用细微的声音说道:“等生活久了,你也会是我的家人。”   听得她的话,陆惊泽神色一窒,右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   “呀。”他无意识收起五指,触感清晰,焉谷语当即惊呼一声,红着脸推开了他的手。她往后倾了倾,嫩白的面颊上浮满红云。   盯着她面上的红云,陆惊泽先是不解,片刻后才明白过来,揶揄道:“听你这意思,是要带着一家子人嫁给我?”   焉谷语不答,反问道:“那,殿下愿意娶么?”   陆惊泽将她抓过的手放在半空中,平淡道:“倘若我说不愿意呢?”   这回答叫人措手不及。焉谷语凌乱地揪着衣袖,暗暗琢磨,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他都能说出那样的话了,她不信他不愿意娶她。   “我不信。倘若你真不愿意,那我就只能嫁给……啊……”   没等她说完,陆惊泽一把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前扯去。   焉谷语往前一扑,暧昧地伏在他身上,四目相对。   陆惊泽弯起唇线,引得下颌线条愈发漂亮,他开玩笑道:“主人已经说过要嫁给我了,不准反悔。”他温柔地勾着她鬓边飞扬的发丝,指尖顺着面颊往下游走,“许久以前我便说过,我是只会咬人的疯狗,若是你不如我的意了,我一定会乱咬人,不过,我也不会让你死得痛快,肯定要慢慢折磨你……”   他指尖微凉,走到哪儿处都能带起颤栗。   焉谷语背后发凉,但也说不上毛骨悚然,她乖巧地伏在他的胸膛上,问:“那,你会怎么折磨我?”   陆惊泽转了转眼珠子,轻飘飘道:“兴许,会做个铁笼子,将你锁在里头。或者,打断你的双腿,叫你哪儿也去不了。再有,给你喂一只情蛊,夜夜红烛罗帐被翻红浪,让你离了我就要死。如何,你自己选一个?”   眼看指尖进入衣襟缝隙,焉谷语迅速回神,用力按住了那只作怪的手。她脑子又没问题,为何一定要在这些事中选一个。   “我能不能选,跟你白头到老?” 第73章 约定了   “……”   好半晌, 陆惊泽都没说话,只用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望着焉谷语。   焉谷语被看得不大自在,微微退缩, 她从不觉得自己能完全吃准他的心思,只觉自己大概能猜到他想要什么, 厌恶什么。   方才那话便是以自己的猜测说的, 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渐渐地,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安静地叫人喘不过气。   “嗯。”焉谷语假意清了清嗓子,她是个女子,都说出这般直接的话了, 他不接算怎么回事。她两手撑着锦被, 闷闷地直起身。   “白头到老之后呢?”突然,陆惊泽按住她的背, 轻轻往下一压。   焉谷语再次扑在他身上, “嗯?”她眨着明媚的眸子,嗫嚅道:“白头到老之后就死了吧?”   “不止。”陆惊泽摇摇头, 拉长语调道:“我对主人, 可是很执着的。”   “什么意思?”焉谷语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听得一头雾水。   “你猜。”陆惊泽好笑地扬起唇角, 眸中星光四散。   焉谷语撇撇嘴, 一字一字道:“我,不,猜。”   “殿下, 蔡公公来了。”忽地, 猎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听得那个名字, 床榻上两人齐齐一怔, 陆惊泽是冷,焉谷语是慌。   “我要走了。”焉谷语扬起脸,奈何陆惊泽的手按在她背上,叫她动惮不得,她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快放开。”   “怕什么。”陆惊泽颊边划过一丝戏谑,拨高声音道:“让他进来。”   闻言,焉谷语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惊泽。陆赢什么意思她心里清楚得很,而且她半个时辰前还特地暗示过自己心悦陆观棋,若是这会儿被蔡允看到她在陆惊泽的床上,岂不是打脸。   如今的一切并非梦中,陆赢还是皇帝,是彧国权利最大的人。   倘若他晓得自己心里的人是陆惊泽……   没等她想完,陆惊泽抬手一辉,挂在钩子上的层层帐帘便从两侧落了下来,一左一右,合得不露半点儿缝隙。   好在是冬日,这帐帘厚实,里头看不清外头,外头也肯定看不清里头。   然而焉谷语的心并没放松下来,反而更慌张了,她使劲瞪着陆惊泽,“你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出……”   “脱鞋上榻。”陆惊泽打断她,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若是你不想被蔡公公法发现的话。”   “你。”事到如今,焉谷语是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这么走出去只会让蔡允好想。深吸一口气,她果断脱了绣鞋,又怕被蔡允进来瞧见,便将绣鞋藏在床下隐秘的地方。   “殿下,老奴进来了。”   “哐当”,蔡允推门而入。   听得这声音,焉谷语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爬上床榻。她是个大家闺秀,从未做过躲在男人床上的事,心里又羞又恼,恨不得踹陆惊泽一脚。   都怪他。   陆惊泽饶有兴致地掀开被子一角,再将她整个人裹到怀里,用修长的食指按在她的唇上,“嘘。”   焉谷语心里有气,立马张口咬他,刚好咬在第一个指节上。念他是个病人,她没太用力,只借此做做威慑。   手指上的感觉不怎么疼,反倒是酥酥麻麻的滋味更多,陆惊泽收紧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焉谷语。她红唇微张,洁白的贝齿正咬着他的手。   “咕噜”,他候间上下一滚,坏心眼地将手指往里伸。   “哒哒哒”,蔡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作弄,焉谷语涨红了脸,登时来气了,齿间用力一咬,然而陆惊泽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反而压住了她的舌。   “……”   犹如被烈火烫着一般,焉谷语飞快松开口,面上更红,出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陆惊泽颤了一下,见她一脸得意,他便将被咬的手指往她唇上抹。   “殿下可是不舒服?”蔡允问出声,他奇怪地望着紧闭的帐帘。帐帘后头,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细微的动作声响。   外头站着的人很近,焉谷语更慌了,一把拉开陆惊泽的手,随后胡乱搓着着自己的唇。   “何事?”陆惊泽收回手,随口应付蔡允,霎时,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软弱无力,一听便是出自病人之口。   焉谷语鼻尖哼了哼,她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会装。   “辛小姐两刻钟前被人杀了,皇上怕凶手伤害殿下,便让奴才过来瞧瞧。”蔡允听着了帐内的怪异声响,心下奇怪。   “她被人杀了?竟有这样的事。”陆惊泽嘴上说得悲凉,然而他面上却在笑,“母后现在一定伤心坏了吧。”   此时,焉谷语刚紧张地攥着锦被,生怕被蔡允发现她在帐帘里。   两人在一个被窝里,离得近。陆惊泽注意到了焉谷语的唇,形状姣好的唇瓣被她搓红了,水盈盈的,瞧着很是可口,让人心尖发痒。   心里怎么想,他便怎么做。   他按着她的肩头,张口便含住了她的唇,细致地描摹,浅尝辄止。   “……”唇上触感清晰,柔软而暧昧。   焉谷语起初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陆惊泽的薄唇擦过了她的面颊,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嗓音说道:“替你擦干净了。”   “扑通扑通扑通”,焉谷语心跳如鼓,耳尖红透。虽说蔡允不会冒然掀开帐帘,可她就是慌,跟做了亏心事一样,偏生陆惊泽还要胡来。   她恼火得不行,恰好手离他的腰近,气不过又掐了他一把,这下掐得结结实实。   陆惊泽身形一僵,目光黑沉,带着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殿下身旁可是有人?”   蔡允的话像是一盆冰凉的冷水,将帐帘内的热意浇冷了大半。   焉谷语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呼吸重了被蔡允听见。她紧张地望着陆惊泽,用眼神示意他不准胡来。   陆惊泽将嘴角扯开,心情大好,虚弱道:“昨日我让人买了只小兔子,它这会儿正在榻上乱蹿呢。”说着,他做势抚了抚她的青丝,“皮毛倒是顺滑,可惜不怎么听话。”   “别乱碰”,焉谷语用眼神说话,要不是怕他现在斗不过陆赢,她真想由着性子和他闹。   “哦,原来如此。”   蔡允对此将信将疑,他偏头瞧着帐帘的缝隙,奈何帐帘厚实宽大,什么也瞧不见。他暗自猜测,难道里头躺着个小宫女?“殿下若是无恙,还是随老奴去一趟延德宫吧。”   “好,蔡公公,你先去前厅。我穿上衣裳便来。”陆惊泽侧过脸,没再逗焉谷语。   “是。”蔡允应声,临走前,他故意将腰间的饰品轻轻放在地上。“老奴先去前厅候着了。”   “哒哒哒”,脚步声远去。   “哐”,房门被人关上。焉谷语当即对着陆惊泽的手臂捶了两下,她张开口,话还没说便被陆惊泽捂住了嘴。   “唔……”   下一刻,外头再次响起了蔡允的声音。“殿下,老奴的腰饰掉在里头了。”   焉谷语瞪大眼,有些诧异地觑着陆惊泽,然而陆惊泽正在瞧着帐帘外头,目光冷锐。“进来吧。”   他认真的样子,还挺惹眼的。   房门再次被推开,蔡允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焉谷语往被子里缩了缩,只能说,她还是嫩了点儿。蔡允不愧是宫里的老人,倘若她方才由着性子骂陆惊泽一句,出声了,蔡允便会晓得帐帘里头的人是她。   至于后果,她根本不敢想。   等房门再次被关上,焉谷语才松了口气,她无力地躺在榻上。纵然无事发生,她却心有余悸。   除此之外,还有点难以名状的刺激。   陆惊泽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等蔡允走远才松开手。   焉谷语深吸几口气,慢慢坐起身来,她背对着陆惊泽,仔细理着自己的衣裳,“你快换衣裳吧,蔡公公在外头等着呢。”   陆惊泽跟着坐起身,不悦地隆起眉头。   “……”   焉谷语小心按着被弄皱的衣裳,脑中倏地想起一件事来。方才,陆惊泽说要给自己喂情蛊,他都这么说了,那上回给她的东西就一定不是情蛊。   所以是什么?   她不信他会伤害她。想着想着,她想到了另一件事。近来,自己像是没了痛觉,来月事时小腹不会疼,头疼之症也许久未犯了,再者,被辛逐己掐着脖子也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一个多半是巧合,两个兴许是巧合,三个就很难说是巧合了。   她心头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那是失去痛觉的药?   天下间有这样的药么?   良久,身旁都没动静,跟没人一般。焉谷语忍不住转过身看陆惊泽,“你怎么还不起?”   陆惊泽没搭理她,抬手将帐帘挂在了钩子上,一步跨下床。他拿了木施上的浅青色长衫,慢条斯理地穿到身上。   焉谷语坐在被褥里,呆呆地看着陆惊泽换衣裳。瞧着瞧着,脑中竟勾勒出了自己嫁给他之后的日子,大概,会与眼下这场面差不多。   这一想,她急忙拍上自己的脸。姑娘家的,想这东西太不害臊了。   “等过几日你身子好了,我请你去看戏吧。”   “看戏?”陆惊泽正系着腰带,闻言不禁停了下来,“怎么。”他拉紧腰间的环扣,随口道:“你是打算感谢我帮了你父亲?还是想与我培养培养夫妻感情?”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焉谷语垂脸梳着身前长发走下床榻,没敢看陆惊泽。   “哦?”她难得主动,陆惊泽稍显意外。他想了想,不经意道:“那便定在十一月初一。”   “好。”焉谷语抬起眸子,关切道:“就休息两日,你身子能好么?万一出去着凉了怎么办?”   “我身子硬朗得很。”陆惊泽拢了一半长发夹在竹节似的发冠中,他顺手拨了拨垂落的流苏,轻佻道:“不信你试试。”   “下流!”许是两人亲昵过几次,他说什么她都能听懂。焉谷语低声骂了一句,见他还戴着自己送的平安符,心口一甜。她走上前,主动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抚平。“皱巴巴的,穿出去多难看。”   陆惊泽落下目光瞧她,眼中笑意一片。“等我和蔡允走了,你再走。”   “嗯。”焉谷语点头。   *   蔡允独自一人等在厅上,转着脑子思索,越想越不对劲儿。   直觉告诉他,帐帘里头有人。他在皇宫里摸爬滚打多年,别的不说,看人看物肯定是一绝。   里头明显有细碎的动静,呼吸声倒是不大真切,若说是只兔子,有那么点儿可能,但更可能的,是人。   难不成,陆惊泽真在帐帘内藏了个小宫女?   也是,那俩乌楚国的舞姬不在了,陆惊泽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需要人陪,这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他没必要瞒着人吧?   蓦地,脑中浮现出一张脸。   “!”   蔡允猛地站起身,径自走向门口站着的两宫女,问道:“杂家问你们,今日有谁来见过殿下?”   宫女们低着头,恳切道:“回公公,没人来过。”   蔡允甩着手中的拂尘,心思不定,但愿是他想多了。今早听焉谷语的意思,她心悦之人是太子殿下,既心悦太子殿下,又如何会上陆惊泽的床。再者,焉问津为人正直,家教必定森严,教出来的女儿更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蔡公公。”陆惊泽进入前厅,他像是畏冷,身上搭了件厚实的披风   蔡允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奴见过殿下。”望着陆惊泽一张病恹恹的脸,他便将陆惊泽直接排出在凶手外了。   自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陆惊泽与辛逐己之间没瓜葛。   “走吧。”陆惊泽越过蔡允,大步往前走。   “是。”蔡允紧随其后。   辛逐己的事一出,赵寅哉即刻带人在皇宫各处搜寻刺客,一时间,路上到处可见禁卫军的身影。   “咳咳咳。”陆惊泽咳嗽两声,有气无力道:“蔡公公,可有人瞧着那名刺客的长相?”   “那倒没有。”蔡允长长叹息一声,“听那几个太监说,他们一不留神辛小姐便跑了,辛小姐近来精神不大好,喜欢到处乱跑。等他们几个再次寻着辛小姐时,她已经被人杀了。老奴看过,是一击致命,没受什么苦。”   “哦,那也算痛快了。”陆惊泽淡淡道,眸中泛起墨色泽影。他此刻是觉得,只给一剑还真是便宜辛逐己了。 第74章 心怀春   临近午时, 延德宫外头足足围了三圈侍卫,里头哭声断断续续。   一靠近,陆惊泽便拧了一下眉头。除了焉谷语, 他不喜听人哭,聒噪。   “唉……”蔡允沉沉叹息, 满脸怆然。   “咳咳咳。”陆惊泽咳嗽着, 缓步踏入延德宫。   只见前厅里头站满了人,哭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方才送辛逐己回延德宫的四名太监全跪在门边,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辛逐己的尸体被放在地垫上, 用一块白布盖着, 辛追烁跪坐在地,面上老泪纵横, 哭得悲痛欲绝。   他原有一儿一女, 儿子十岁时得病去了,之后才生了辛逐己。有儿子的事在前, 他便极为宝贝辛逐己, 什么都给最好的。   也正因如此, 辛逐己养成了刁蛮的性子。   陆赢站在辛追烁身后, 铁青着脸, 一言不发。   辛白欢则在以泪洗面,全然不顾自己的皇后身份,“哥哥, 你怪我吧, 都是我不好, 若非我执意将逐己喊来皇宫, 她也不会出事……”   “怪你做什么。”辛追烁哭得泣不成声,他死死地盯着白布,哑声道:“我明明知道她的病还未好,明明应该陪着她的,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逐己……”   “呜呜呜。”陆珏哭得稀里哗啦的,“呜呜呜,逐己姐姐真惨。”   陆赢看得不大舒坦,主动别开视线,这一别便落在了刚进门的陆惊泽身上。陆惊泽面色苍白,任谁都看得出他身子不适。“惊泽,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没事。”说着,陆惊泽看向地上的辛逐己,低声感慨道:“逐己妹妹好端端的怎会遇上这样的事,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陆赢吐出一口气,没接话。   许久,赵寅哉大步进入前厅,跪地道:“皇上,微臣并未在宫内找着刺客的身影。”   “什么!”陆赢怒喝一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辛逐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他却连个凶手都找不出,这事若是传出去,百姓定然会笑话他。到时,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赵寅哉虽然跪着,腰杆儿却挺得很直,他正色道:“今日之事是卑职疏忽,请皇上降罪。”   “人都死了,罚你有何用。”陆赢甩袖骂道,随后看向跪着的四名太监,“朕再问你们一遍,究竟有没有见着刺客的脸和身形?”   四名太监齐齐摇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回皇上,奴才们找着辛小姐的时候,辛小姐已经死在了假山旁,周遭空无一人。”   “皇上,奴才们与辛小姐分离不过一炷香时间,当时,周遭除了巡逻的侍卫便没其他人了。”   “求皇上饶命。”   “皇上,奴才们确实办事不利,可这事也不全是奴才们的错,倘若辛小姐不乱跑,哪儿会发生这样的事。”   听得最后一人的话后,陆赢的脸整个都黑了,“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跟朕这般说话!依朕看,你即便不是凶手也是凶手的帮凶!蔡允,去搜他的屋!”   “奴才遵旨。”蔡允当即会意过来,带人离去。他在陆赢身边伺候多年,哪里会不晓得陆赢的一举一动代表什么。   常山仰起头,义正言辞道:“皇上,奴才没有害辛小姐,奴才也不是凶手。”   期间,杨觉远一直在暗中打量咳嗽的陆惊泽,陆惊泽近来身子不适,这事全皇宫的人都知道,然而火灾那次受的伤他明明已经养好了,为何这几日又身子不适了,真叫人怀疑。   “皇上,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言,辛白欢柔柔地抹干眼泪,装作不经意间看向杨觉远,她蹙起双眉,似乎是不大高兴他站出来说话。   陆赢不屑地扫了眼杨觉远,“说。”   杨觉远朗声道:“皇上,奴才以为,光凭辛小姐脖子上的伤痕便可断定,杀害她的人是位高手,其二,这凶手能在短时间内逃匿,多半是宫内之人,其三,赵统领巡逻皇宫多年,守卫安排精密,极少出差错,所以,凶手也一定熟悉守卫巡逻的时间路线安排。”   心思一动,辛白欢看向了一旁的陆惊泽。她想不通一件事,理由。陆惊泽杀辛逐己的理由是什么。她不记得他们俩之间有过瓜葛。   上次一道用饭,她只看得出焉谷语心悦陆惊泽,却看不出陆惊泽有半点儿喜欢焉谷语的迹象。且她在永兴宫里安插了眼线,无人提及陆惊泽有心上人的事。   “嗯,杨公公说得有点道理。”陆赢沉吟片刻,再次看向赵寅哉,“赵统领,你先查查手下的人吧。”   赵寅哉略微犹疑,却还是应下了陆赢的话,“是。”   陆赢侧过头,对着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辛追烁问道:“舅哥,逐己已经去了,我们当下要做的便是找出杀害她的真凶,你仔细想想,她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辛追烁慢慢止住哭声,他哭了将近半个时辰,双眼红肿,说话更是一抽一抽的,“小女,近来精神不大好,得罪的人也多,但小女并未做过丧尽天良的事,不至于被人如此对待。若是哪日我抓着这人,定要他血债血偿。”   语毕,辛追烁像是想起了什么,支支吾吾道:“说来,几月前,小女得罪过语儿。”   几月前?陆惊泽眸光一闪,脑中登时想起了游船被人凿开的事。原来是辛逐己下的手,不过那一次,他倒是要感谢她。   “等等,你方才说,她得罪过语儿?”焉谷语的名字入耳,陆赢愣了愣,不快道:“她怎么得罪语儿了?”   辛追烁如实道:“今年的美人排行榜上,小女输给了语儿,心里有气,便在语儿的游船上做了手脚,幸好语儿会凫水,没出事。”见陆赢的脸色越来越黑,他急忙给辛逐己找补,“臣晓得此事后便训了她一顿,她知错后亲自去丞相府致了歉。皇上,小女是晓得语儿会凫水才凿船的,并非要害死语儿。”   “呵。”陆赢冷哼一声。倘若辛逐己还活着,他定要好好管教管教她,真是胡作非为,但如今辛逐己死了,死者为大,他也不好过多追究。   “皇上,小女先是被人无故毁容,今日又被人恶意杀害,臣以为,这件事该是同一人所为。”说罢,辛追烁跪下身,咬牙道:“还请皇上彻查此事,切莫让凶手逍遥法外。”   “咳咳咳。”陆惊泽捂嘴咳嗽,附和道:“舅舅说得对,此人实在是丧心病狂,该严惩。”   “嗯。”陆赢应声。   没一会儿,蔡允从外头进来,手中拿着一件染血的衣裳。他跪地道:“皇上,这便是在常山房中找到的血衣。”   “血衣?”看清蔡允手中的东西,常山的脸煞白一片,不敢置信道:“怎会有血衣?皇上,这是奴才的衣裳不假,但奴才今日根本没换过衣裳,请皇上明察。”   辛白欢默然站于一旁,她看出了陆赢的意思,这太监方才冲撞天威,真是自寻死路。   “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陆赢负手在后,厉声道:“蔡公公,拉他下去严刑拷问!”   “是!”蔡允领命。   “奴才没杀辛小姐!屈打成招,你算什么皇帝,你根本不配做彧国的皇帝,你就是个昏君!”常山大声喊着,喊到嗓子撕裂,剩下的三个太监纷纷伏低身子,生怕自己被牵连。   对于任何帝王来说,这话都是逆鳞,谁都不得碰触。陆赢气得心口剧烈起伏,喝道:“蔡公公,斩了他!”   “是。”蔡允颔首,急忙让人捂住了常山的嘴。   “皇上,消消气。”见状,辛白欢快步上前,温柔地抚着陆赢的心口,“他不过是个太监,皇上与他置什么气。”   陆赢烦躁地拍开辛白欢的手,目光冷冽,“朕与他一个杀人凶手置什么气。”   厅内人多,陆赢这一拍无疑是下她的面子。辛白欢尴尬地收回手,举止依旧端庄,“皇上,臣妾倒不觉得他是杀人凶手,杀逐己的明显是个武功高强之人。一剑封喉,试问,在场的有几人能做到?”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那你说,杀害逐己的人是谁?”陆赢不耐烦道。宫里有这么个凶残之人,他自是为自己担心。   “臣妾不知道。”辛逐己摇头,沉声道:“凶手熟悉禁卫军巡逻的时间和地方,该是跟赵统领有点牵扯。”   “那便等他查吧。”陆赢扶了扶胀痛的额,一声一声地叹气,“舅哥,你带逐己回去好生安葬吧,朕答应你,一定会抓住凶手,以告逐己的在天之灵。”   “谢皇上。”辛追烁颤声道,他无力地站起身,身子一晃,险些往旁摔去。   “国舅。”杨觉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辛追烁。   辛追烁偏头瞧了眼杨觉远,神情微妙,“多谢杨公公。”   “既然大家都没事,那便散了吧。”陆赢心烦意乱,压根没注意两人,他疲惫地挥动手臂,示意厅上的人各自回去。   *   “咳咳咳。”走出延德宫后,陆惊泽时不时捂嘴咳嗽两声,病弱模样十足。做戏么,自然要做全套。   他拢着身上的披风,走得并不快。   忽地,身后跳起一丝冷风流动的声音,很细,很轻,但他听着了。不用猜,定是赵寅哉要试他。兔起鹘落间,风速加剧,眼看便要到达身后。   陆惊泽回身一转,出手挡住赵寅哉的手掌,故作不解道:“赵统领,你这是何意?咳咳咳。”   “殿下,得罪了。”赵寅哉利落地收回手,往后一退,恭恭敬敬道:“微臣并无恶意,只想试试殿下的身手。毕竟殿下是禁卫军里的新人,微臣对殿下也说不上熟悉。”   陆惊泽暗忖,赵寅哉做人是真的直,怪不得陆赢信他。“原来如此,赵统领不必介怀,我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赵寅哉抬起脸正视陆惊泽,肃容道:“看来殿下的伤确实还未养好,反应比之前差了许多。”   “咳咳咳。”陆惊泽低头咳嗽几声,无奈道:“拖着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我哪儿反应得过来。等过几日,我身子好了便与你们一道巡逻。”   “殿下不必心急,还是先养好身子吧,卑职有事先告辞了。”话音一落,赵寅哉即刻转身离去,一刻也不多待。   陆惊泽站在原地目送赵寅哉,缓缓勾起右侧嘴角。   *   十一月初一。   谢开颜一大早便来了焉府,直奔风铃院。   她与焉谷语交情好,两人之间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昨日,焉谷语便同她说了自己今日要与陆惊泽出去看戏的事。   自然,焉谷语会说这事是存了让谢开颜帮忙的心思。虽说焉问津人在锦州,八日之后才回,可焉一焉二还在,她若是单独与陆惊泽出去,他们俩定会竭力阻拦。   然而谢开颜答应帮忙也存了点小心思。倘若待会儿陆惊泽是一人来的,她立马半途退出,倘若猎隼也来了,那她就厚着脸皮跟着一道去。   今日,焉谷语同样起了个大早,洗漱没用多少时间,反倒是挑衣裳挑了两刻钟,之后便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摆弄。   谢开颜进门时,焉谷语正在上口脂,“哟,打扮得这么美啊,不怕把某人迷得受不了?”   她靠在圆桌边,也不走近,就这么静静看着焉谷语,满脸羡慕。   自小到大,她更习惯穿男装,方便,但猎隼若是喜欢看她穿女装,她肯定天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可惜,猎隼根本不在意她穿男装还是女装。   “谢姐姐。”   仿佛被人戳穿心思,焉谷语娇俏地横了谢开颜一眼。她放下口脂,满意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容光耀丽,肌肤莹白,又透着一抹诱人的粉。   她不安地想着,他会觉得自己美么。   “小焉儿,我说,你这是要打扮到几时,要不我先躺你床上睡一觉?”谢开颜揶揄道,做势便往床榻边走。   “噗嗤。”揽月笑出了声,跟着道:“谢小姐忍忍吧,我们家小姐每回见六皇子都要打扮许久的,生怕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胡说,我哪儿有打扮许久,一个时辰都不到。”焉谷语站起身,使劲往揽月的腰上戳了一下,“再乱说扣你月钱。”   揽月俏皮地吐吐舌,根本不怕焉谷语扣她月钱,“小姐就会这一招。”   “会这一招就能治你。”焉谷语拿起面纱系上,轻快道:“谢姐姐,我们走吧。”   “嗯。”谢开颜点头。   “奴婢今日便不跟着去了,省得碍着小姐的好事。”语毕,揽月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死丫头。”焉谷语羞恼地呵斥一声,“迟早把你嫁出去。”   “好事?”谢开颜满脸好奇地打量焉谷语,挤眉弄眼道:“听揽月的意思,你今日出门另有玄机?”她捏着手中的折扇思索一番,随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们不会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吧?”   “谢姐姐!你再胡说我要生气了!”面上一红,焉谷语赶忙捂住谢开颜的嘴,“焉一焉二还在外头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开颜笑着躲开焉谷语的手。她习过几年的武,身手还算灵动。“小焉儿,我记得他们俩只听焉伯伯的话吧?所以你是要带他们去,还是不带?”   “嗯。”说到这事,焉谷语明媚的脸登时垮了,“我昨晚与他们俩商量过,焉二好说话,奈何焉一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将此事告诉父亲。最后,我好说歹说,以感谢殿下帮父亲复职为由说服了他。   “成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开颜耸耸肩,顺手将焉谷语往外拉,“快走,我想见猎隼了。”   *   “吱呀。”马车在戏园子门口停下。   谢开颜率先跳下马车,正要转身去扶焉谷语,谁知转到一半便对上了脸上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她是不认识这年轻公子,可一看他身后的猎隼,她瞬间明白过来,识相地往旁走开。   “早,我们又见面了。”她迈了两步在猎隼身前站定,扬声道。   猎隼双手抱剑,目中空无一物,并不搭理谢开颜。   “……”太多回被无视,谢开颜早习惯了。然而习惯归习惯,她终究是个女子,心底还是如同女儿家一般柔软,容易被伤着。   “哎,谢小姐,你可算来了。”戏班班主早早等在门口,为的就是讨好谢开颜。一见谢开颜的身影,他便跟见着银子一般,匆匆跑上前来打招呼。   “白老板。”谢开颜勉强笑了笑。   整理好面纱后,焉谷语矮身走出马车门。   这时,视野中央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漂亮得像是画出来的。她惊诧抬眸,对上一张金色面具。   纵然他带着面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穿着那身自己送他的白底红衣,长发高束,精神得很,颇有几分话本中行走江湖的少侠味。   “不下来?”陆惊泽并不晓得焉谷语是看他看呆了,还道她是不喜他戴面具见她。   焉谷语摇摇头,果断将手搭在了陆惊泽手上,袅袅地走下马镫。 第75章 那你呢   散步时, 焉夏致碰巧撞见焉谷语同谢开颜从后门出去,她站在柱子后头瞧了许久,直到马车离去。   她转过身, 寻了处石凳子坐下,生生将眉心皱得凹陷下去。   为何自己哪儿那儿都差焉谷语一截。她愤恨地想着,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论容貌, 焉谷语是美人排行榜上的第一名,家喻户晓,而她,排名第五,名头不怎么响亮;论身世, 焉谷语是正夫人嫡出的女儿, 而她则是妾室所生。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未想过让父亲扶正她的身份, 真真是气死她了。   再说手帕交, 焉谷语的手帕交是谢开颜,帝都首富的千金, 自然, 她的手帕交辛逐己也不差, 当今国舅之女, 可辛逐己死了, 谢开颜却活得好好的。   辛逐己一死,她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至于婚事,她的婚事已经定了, 是个相貌丑陋的莽夫, 而且父亲根本没有退婚的意思, 纵然焉谷语的婚事还未可知, 但她想,那人多半是良舟哥哥,是她的心上人。   她不明白,一万个不明白,老天爷为何不肯偏心她一点。难道她上辈子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么?   越想,心头越气;越想,她就越恨,恨自己投胎投错了。   “夏致?”陈鱼从小道上走来,见焉夏致闷声坐在石凳子上,郁郁寡欢的,急忙行至她身旁,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焉夏致摇摇头,她扬起脸,眸中闪着些许怨恨之色,“娘,大娘都死那么多年了,你为何不让爹将你扶为正室?这么多年来,你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会不服气你做爹的正妻。”   陈鱼不解焉夏致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平静道:“娘亲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为何非要求一个正室的名头。昉姐姐是为救我而死的,我实在做不出抢她位置的事,再说,你爹也没纳其他人,府里只有我,是正妻还是妾室又有什么区别。”   听得她的话后,焉夏致更气了,“娘,你怎么这么不知道为自己好,正室跟妾室天差地别,你为何心甘情愿做妾,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在外面会被多少人看轻。”   “夏致……”陈鱼登时明白过来,女儿在外头受了委屈。她坐下身,拉着焉夏致的手包在手中,苦口婆心道:“你是在怪娘亲么?你问我为何甘愿做妾,那你又为何要在意他人的看法?难道那些出生低微的人便不配活着了?他们看轻你无妨,重要的是你自己不看轻自己。你若是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日日活在别人眼中,总有一日,你会害了你自己。”   “呵呵。”焉夏致一把甩开陈鱼的手,冷笑道:“是啊,你清高,你不在意名头。对,我是个俗人,我在意名头,我在意极了。”   她真不晓得自己的母亲为何会是个大圣人,但凡她稍微为她争取一点,她都不会嫁给杜烜。   “夏致,你怎么能跟娘这般说话。”陈鱼不敢置信地瞧着空荡荡的手,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般叫人伤心的话。“看样子,娘是真的没有教好你。”   “那是因为你的心思都放在了姐姐身上。”   焉夏致丢下一句话,大步离开。   刚踏出门槛,她便对上了前来找人的杨觉远。   “焉三小姐。”杨觉远笑着打了招呼,他长相清隽,即便上了年纪也是书生气十足,倘若不穿太监服,没人会以为他是太监。“焉二小姐可在府内?”   焉谷语焉谷语,又是焉谷语。焉夏致烦透了焉谷语,不快道:“我姐姐不在,她与谢四小姐出去看戏了。”   “是么,那还真是不凑巧。”杨觉远沉默一瞬,“咱家过两日再来吧。”   说罢,他极为优雅地走下台阶。   焉夏致独自一人站在焉府门口,出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主道。半晌,她才想到一个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辛逐己都是她的手帕交,于情于理,她都该去辛府看看。   *   谢家是帝都的首富,也是彧国的首富,家里别的不好说,最多的一定是钱。谢开颜花钱素来大手大脚,动不动便要包场,比如今日,她包下了整个戏园子。   看客没了,大堂分外空旷,原本这里摆着数百张椅子,而今只留下四张,前头两张,后头两张。   “啪啪。”老板对着戏台子拍了拍手。   掌声一落,戏台上的红色幕布便被人拉了开来。   “谢姐姐。”焉谷语环顾一周,心下明了。包场得花不少银子,虽说谢家钱多,可也不能次次这么花吧。她碰了碰身旁的谢开颜,小声问道:“花了多少钱?我给你一半。”   “小钱罢了。给什么给,我缺那点钱么。那些人都来的话吵闹地很,容易扰着你们俩谈情。”谢开颜说得理所当然,又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便往猎隼面上瞄,“开戏了,你们俩坐前面,我和猎隼坐后面。”   说着,谢开颜将焉谷语往前一推,陆惊泽顺手一扶。   她们俩聊天时,陆惊泽面具下的脸便没好过,好在戴着面具,什么都看不出。   等陆惊泽与焉谷语在前头的椅子上坐下,谢开颜才坐下身,她端坐了会儿,先是咳嗽一声,再往旁看去。猎隼抱剑站于陆惊泽身后,目视前方,加之面无表情,活像尊雕塑。   “猎隼,这戏得唱两个时辰,你还是坐下吧。”她好意提醒。   “不坐。”猎隼生硬地吐出两字。   谢开颜气得咬牙,暗中骂了声,“死木头”。   “咚咚咚。”台上忽地响起一阵悠扬的竹笛声,随后,穿着戏服的男女逐渐登场。《流光记》,说的是,落魄书生与深闺小姐一见钟情的故事。   许久,谢开颜忍不住了,主动伸手去扯猎隼的护腕带子。   “……”   她以为猎隼会无情地躲开,谁知他没躲。这结果着实令人意外,她自己都愣了。   手腕被人扯动,猎隼神情一晃,从戏台子上挪开视线,低头一瞧,即刻将谢开颜手中的带子抽回。他朝着谢开颜侧了侧脸,目光却没看她。   停顿片刻,他转身走了出去。   谢开颜捏着拳头对捶两下,深吸一口气,她起身离开。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落魄公子被琴声引得爬了墙,看到了凉亭中抚琴的小姐,整个人都痴了,一不留意便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噗嗤。”焉谷语被台上男角的动作逗得莞尔,下意识侧脸一看。只见陆惊泽的左手搭在椅子扶杆上,曲起撑着面颊,摘下的面具放在腿上,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稳,瞧着像是睡着了。   气色确实要比前两日好一些,但没好透。   焉谷语心底一软,不动声响地凑过去,想瞧瞧他是不是真睡着了。   倏然,陆惊泽睁开眼,眼角从眼尾慢慢展开,如同绚烂的烟火绽放一般,带着周遭都亮堂了几分,他斜眸看她,“戏完了?”   “没有。”焉谷语尴尬地直起身,重新端坐身子,“正说到书生求亲被拒。”   “这书生是个废物,依我看,即便小姐的父亲同意,小姐以后也是受苦的命。又假又空的故事,奈何世人就喜欢看这些东西。”陆惊泽看向戏台子,目光冰冷。   若是在一年前,焉谷语必定会反驳他,可如今,她不会。“那,你喜欢看什么?”   陆惊泽转过脸来,锋利的剑眉直逼狭长的眸子,薄唇微微掀起,“你。”   这话直白,焉谷语受不住,羞赧地别过脸。   望着她耳尖泛红的小女儿家模样,陆惊泽顿时起了逗她的心思,接着又吐出一字,“猜。”   焉谷语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羞恼道:“你!”“哼!”她重重哼了声,故意往另一侧偏去。   片刻后,陆惊泽继续闭眼。   焉谷语立马反应过来,他不喜看戏。今日见面不止是见面,还为了感谢他帮父亲复职,如此,她怎好逼他做不喜的事。“你若是不喜欢看戏,我们便走吧。”   “你喜欢便成,我听着。”陆惊泽闭眼道。   焉谷语摇摇头,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看戏,只是想不到两人在一处要做什么,这才选了看戏。冬日不比其他日子,能做的事太少。   她扭过脸往后一看,没人了。   “谢姐姐他们是何时走的?”   陆惊泽不冷不热道:“早走了,管他们做什么。”   “谢姐姐是我的手帕交,我们俩亲如姐妹,我怎能不管她。”焉谷语板起脸,每一句都说得认真。她望着陆惊泽,心想,他多半没什么亲情观念,有的话也不会血洗皇城。   陆惊泽将右手按在面具摩挲,依旧闭着眼,问道:“倘若我和谢开颜同时落水,你会救谁?”   “啊?”焉谷语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懵了,她记得,他上回将自己跟她父亲放在一处要她选,这次又将自己跟谢开颜放在一处要她选。   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他问了,她便试着选了一下。   老实说,她选不出,他们俩对于她来说都是重要的人,舍弃任何一个,她都会难受一辈子。   “可是,我觉得猎隼会将你们俩都救了。”   “呵。”陆惊泽轻蔑地哼了一声。逃避。   他自嘲地想着,自己比不过焉问津在她心里的地位也就罢了,竟然连谢开颜都比不过。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看了。”焉谷语利落地站起身,她想不出去哪儿,于是将选择权交给陆惊泽,“你喜欢去哪儿?我陪你去。”   听得后面几字,陆惊泽猛地睁开眼,讷讷地望着焉谷语。   他也不晓得自己今日该去哪儿。以往,他都一个人待着。   一见他露出厌世的神情,焉谷语便觉心口发疼,她上前拉住他放在面具上的手,柔声道:“既然你想不出,那我们走到哪儿算哪儿,走饿了便去望江楼吃饭。”   她的手很暖,握上来便有股沁入心尖的暖意。陆惊泽垂下眼帘,嘴角弯了弯。   纵然他在笑,可无来由地,焉谷语觉得这笑中尽是沧桑和苦涩,仿佛一个在外漂泊多年的老人。“你是不是……”   没等她说完,陆惊泽拿起面具往脸上一扣,拉过她便走。   *   出了戏园子,两人携手走在大道上,一个戴着面具,一个戴着面纱,都没露脸,却惹得路人频频侧目,暗道,这是哪家的神仙眷侣,跟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冬日的天很冷,北风拂面,但道上的人却不少。   “这公子的身形好生俊俏。”   “嗯。”   “听说,你与刘公子定亲了?”   “嗯。”   “这么说,那望华山上的姻缘树还挺灵的,叫你心想事成了。”   “是啊,它灵得很。要不,你也去试试吧?说不准也能同心仪之人喜结连理,而且那寺庙里的老和尚会算命。”   俩女子聊着天,从旁走过。   焉谷语将两人的话全听在耳内,暗忖,望华山的烟缘树很灵?她怎么不知道。不过望华山的寺庙她倒是去过几次,老和尚确实会算命。   陆惊泽显然也听见了那两人的话,于他而言,求天不如求己,只有废物才会指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侧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焉谷语,轻声道:“想去的话我们现在启程,天黑之前能赶回来。”   焉谷语抬头看他,别扭道:“我没想去。”   “我想去。”陆惊泽低声说道。   “小焉儿!等等我。”没一会儿,谢开颜小跑着追了上来,下意识伸手去牵焉谷语的另一只手。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她抖了抖,抬起头一看,面具后头的双眼锐利如刀,直逼她而来。她只得放下手,讪讪道:“你们去哪儿?”   猎隼跟着上前,默然跟在陆惊泽身后。   “殿下想去望华山。”焉谷语正欲松开陆惊泽的手去牵谢开颜,哪料,陆惊泽握得很紧,她根本抽不出手,最后只能作罢。   “去望华山做什么?”谢开颜满脸疑惑,她穿得少,忍不住抱了抱自己,“这天这么冷,你们俩还真有兴致。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吧。”   “你坐我的马车。”语毕,陆惊泽不由分说地将焉谷语抱上了他的马车。   “嘭!”接着,马车门被关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谢开颜啧了声,她还真不愿意去打扰他们两个,可让她一人坐一辆马车是怎么回事,她耐不住那个寂寞。   “重色轻友!”她眨眨眼,笑着转向猎隼,不厌其烦地邀请他,“你不跟我坐一辆马车,我就上他们的马车。”   猎隼轻轻蹙眉,驱马至焉府的马车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这算什么,不过比丢下她一人坐马车强点儿。谢开颜挑着眉,主动上了焉府的马车。   “哒哒哒”,焉一焉二骑马跟在马车后头,焉二羡慕地看着身前的马车,感叹道:“小姐和六皇子确实相配啊,怪不得帝都城里都喜欢说他们俩。”   焉一冷着脸,一言不发。   不远处,杨觉远从墙角走出。原本有些事他想不明白,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 第76章 求不得   “咯吱咯吱”, 马车穿过人群,踩着呼啸的北风驶向城外。   路上,他们一行人在沿途的客栈里吃了饭, 真到望华山已经是午后的事了。   望华山上有座望华寺,望华寺里有个怀空大师, 怀空大师算命看相皆是一绝, 焉谷语十岁那年便是请他算的命。那时,他还不是和尚,只是个算命先生,后来,不晓得为何出家做了和尚。   焉谷语走下马车, 仰头看去。   望华山常年云雾缭绕, 犹如仙境,而望华寺便坐落在山顶与山腰中央, 红墙朱瓦, 在山下看着,更像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帝都城外有两座名山, 凌云山与望华山, 都说, 凌云求安, 望华姻缘。   不过她来望华山并非是求姻缘, 而是想问问自己的命数,能不能比梦中活得久一些。   “望华山……”陆惊泽顺着焉谷语的视线往上看去,山, 小道, 寺庙……   他自是不喜这样的地方。   “阿切。”谢开颜跳下马车, 许是冷着了, 大声打了个喷嚏。   焉谷语被喷嚏声引得回了头,见谢开颜在搓鼻子,赶忙跑去自家的马车上,从坐凳底下取出披风,展开给谢开颜披上,“让你穿这么点儿出门,冻着了吧,裹好,千万别染上风寒,不然谢伯伯会心疼的。”   谢开颜吸吸鼻子,又搓了一下,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我身子好,即便得了风寒也不会如何的。”   说话间,她偷偷瞄了眼猎隼,猎隼紧跟着陆惊泽,一眼也没瞧过来,她心头不禁掠起一片失落之意。   焉谷语看着谢开颜垂落的忧郁眉眼,再看无动于衷的猎隼,心头连连感叹。   “咳咳咳。”陆惊泽捂嘴咳嗽,咳完便放下手,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猎隼反应迅速,闪身去马车上拿了厚实的大氅,急切道:“殿下,穿上吧。”   陆惊泽散漫地举起手,五指往后一推,淡淡道:“不用了。”   “为何不用。”一听陆惊泽咳嗽,焉谷语立即折回他身旁,顺手接了猎隼手中的大氅。这大氅用料足,边上全是孔雀翎,重得很,她险些没拿住,“你快穿上,我拿不动了。”   陆惊泽落下视线,轻松接过焉谷语手中的大氅往肩上一批。他五官出众,即便是华丽的大氅也压不住风头,反而将他衬得贵气十足,却也衬得他脸色苍白,隐约透着股病态。   焉谷语皱起眉头,担忧地瞧着陆惊泽,“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子要紧。”   陆惊泽系好大氅的带子,扬起黑眸,严丝合缝地对上焉谷语。她站在他身前,正仰头凝视他,水灵的眸中只有他一人,面上尽是担忧。   他承认,他就喜欢她只看着自己的模样。“无妨,来都来了。”   语毕,他牵过她的手往石阶上走。   *   今日天冷,雾蒙蒙的,瞧着像是要下雪,所以来望华山的人并不多。   山道狭窄,为方便起见,六人分为三对,前后中,一对接一对地走在通往望华寺的石阶上,石阶一望无际,犹如一道天梯垂落而下,几乎看不到顶端。   走了几十格台阶后,焉谷语喘得慌,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她一慢,陆惊泽便跟着慢了。原本,他们俩与身后的谢开颜猎隼有六七格距离,慢下之后,四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   “小焉儿,你怎么走这么慢,是不是累了?”谢开颜开口打趣道,她只习过几年武,体质比焉二这种常年习武的还是要差些,但比起焉谷语,说是男子都成。   焉谷语急促地喘着气,反驳道:“你少看轻我,我还能走。”   “小姑娘家家逞什么强,你走不动我背你便是,不过有人肯定抢在我前头背你,莫慌。”六人都不说话,谢开颜便觉无趣,于是逗起了焉谷语。   “唉,我怕是轮不到了。”她好笑地望着前头两人,一个不留下,脚下一滑,“啊!”她整个往前扑去,好在猎隼从旁伸手过来。   她扑在他强有力的手臂上,这才没向石阶磕头。   一等谢开颜站稳,猎隼立马收回手,面上毫无波澜,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谢谢。”谢开颜侧过头,拿出了腰包里的小册子,逼问道:“方才为何救我?你这么讨厌我,不是应该让我摔么?我若是摔死了,你心里的怨恨也就消了吧?”   猎隼缄口不答,剑眉往中间隆起,他鼻尖呼出一口气,面庞边登时起了浅浅的雾。   “啊,还有件事没做,差点忘了。”谢开颜翻开小册子,最后一页停留在昨日,她盯着猎隼流畅的侧脸,直截了当道:“猎隼,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娶我?”   身边人多,可也就四个熟人,她还真不在意。   闻言,焉谷语停下身来,一来走不动了,二来,好奇猎隼的答案。是毫不留情的拒绝,还是婉言相拒。   “哇。”焉二惊叹一声,耳朵直直竖起。   陆惊泽跟着停下步子,见焉谷语转过身去,他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踏着石阶前行。   “你干嘛,快放我下来。”焉谷语小小挣扎了一下,面上微红,她正屏着呼吸听猎隼的答案,谁知陆惊泽走得飞快,没一会儿便远离了那四人。   陆惊泽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悦道:“猎隼的答案显而易见。”   “……可是……”焉谷语扭头往后瞧去,谢开颜正在小册子上写东西,离得远了,她压根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猎隼步履稳健,两格子两格子地追了过来。   猜都不用猜,他这模样肯定是拒绝了。   “殿下还是放我下来吧,你身子不好,万一累着了怎么办。”焉谷语将手搭在陆惊泽肩头,这一瞧,她发现一件事,他抱着她已经走了许久,竟然脸不红气不喘。   她暗忖,不愧是斗奴场出来的人,体力确实比一般男子强。   “抱不动的时候自会丢你下去,你急什么,还是说……”顿了顿,陆惊泽眼中闪过一抹促狭之色,“你想我现在就丢你下去?好啊。”   说着,他真松了手。   “啊。”焉谷语失声惊呼,赶忙抱住陆惊泽的脖颈,两手圈得紧紧的,然而他只是吓吓她,她鼓脸瞪他,娇嗔道:“你又戏弄我。”   陆惊泽偏头,用墨黑的眸子凝睇她,“嗯。”他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吟。   *   直到最后一格台阶,陆惊泽才放下焉谷语,挑着眉梢道:“如何,我的身子是不是很硬朗?”   这一句,他问得少年气十足,甚至有几分得意的味道,叫他整个人都张扬了几分。   “嗯。”焉谷语别过脸,没好意思对着他夸。与她方才的要死要活相比,他即便抱着她走上几百台阶也不过是呼吸急促罢了。   只能说,习武之人与未习武之人的体质确实不好一概而论。她其实挺羡慕谢开颜的,谢伯伯开明,丝毫不管她习武的事,不像她父亲,禁止她习武,还说习武粗俗。   山脚下看望华寺小小一隅,可真到了望华寺,任谁都也不会说它小,倒是瞧着不怎么新,瓦沿破漏了,外墙红漆也有些脱落。   寺门前来来往往不少人,多是女子,说说笑笑,看模样是从姻缘树那头过来的。   “要去么?”陆惊泽忽略那些打量他的目光,倾身靠近焉谷语。   “等他们一会儿吧。”焉谷语回道,她转身看向石阶,没想谢开颜上来了,“谢姐姐。”她眼疾手快,即刻扶住了双腿打颤的谢开颜。   “啊,累死了,我的亲娘,小焉儿,你们走得也太快了。”谢开颜抚着心口大声喘气,面上绯红一片,跟要断气了一样,“你未来相公待你真好,我就惨了,还得自己爬。”   “谢姐姐。”听得那两字,焉谷语羞红了脸,“你别说话了,先喘口气。”   随后,猎隼走上最后一格台阶,再是焉一焉二。   陆惊泽冷冷地扫了眼几人,捂嘴咳嗽两下。他怔怔地看着望华寺,与记忆中的寺庙倒是相差无几,空气中飘满了香火的味道,刺鼻得很。   还记得,他七岁那年遇着过一个小姑娘,她说,有空会来找他玩,可直到他离开寺庙,她也没来找他玩。   这个小姑娘是不是焉谷语,他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小焉儿。”谢开颜拿手肘撞了撞焉谷语,示意她往陆惊泽看,“六皇子怎么瞧着心情不大好啊?”   焉谷语朝陆惊泽投去目光,“你也看出来了?”他今日委实古怪,比之前还怪,像是很累,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那你还不去安慰安慰人家,我又不用你照顾。”休息良久,谢开颜已经缓过劲儿了,兴奋地跑向姻缘树,“我去求姻缘。”   “谢姐姐,你小心些。”焉谷语无奈摇头,缓步行至陆惊泽身侧。他面容幽冷,眸中无光,仿佛想起了内心深处的黑暗记忆。“你之前来过这里?”   “没有。”陆惊泽利落地吐出两字,他说得很快,快得像是碰着了极为厌恶的东西。   焉谷语心下奇怪,但陆惊泽不说,她也不会追问。   *   “小焉儿!”前头,谢开颜买了六条红绸,大力挥着手臂摇摆,笑容灿烂,“你们快来啊,我都买好了。”   “你想不想去许个愿?”焉谷语主动牵起陆惊泽的手,柔声问道。   “我不想,不过你想。”陆惊泽懒散地接了她的话,反手握住她。   他们一去,后头三人自然也跟着去了。   寺庙右侧有个四方的望云台,望云台搭得比寺庙地基还高些,而所谓的姻缘树便是合欢树,这颗合欢树异常高大。   冬日的合欢树不似夏日有碧色摇曳,只有稀疏的暗绿色,可上头挂满了红绸带,火红一片,也极为好看。   树下摆着一张大方桌,桌边坐着两小和尚,一个卖红绸,一个收银两。   “来,给你。”谢开颜拿了两条红绸递给焉谷语,转到猎隼面前时,她直接扔了过去,“要不要随你。”   猎隼下意识一接,看着手中的红绸,他面上略微不自在。   “我要我要。”焉二满心欢喜地接了谢开颜手中红绸,跑到一旁提笔便写。   焉一素来不喜这些男女情爱的东西,出于礼貌才接下放入怀中。   “给你。”焉谷语将其中一条红绸拿给陆惊泽,随后同小和尚要了支笔,独自行至看台边缘。她捏着笔,一下子还真不知道写什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朝朝暮暮常相伴?   ……   奇怪,不管写什么,她都觉得差点意思。最后,她决定写他们俩初遇的日子。   二月初三,惊蛰,正是春气萌动的日子。   等等,忽地,她脑中白光乍现。   惊蛰,惊泽。   莫非,他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因为那日对他来说很是特别,所以,他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想到这里,焉谷语心口“砰砰”直跳,仿佛窥了别人的秘密一般。原本,她还道是自己改了命运走向,没想,他的名字与她改写命运无关,与她有关。   她弯起嘴角,提笔写下两字,再写下自己的名字作落款。   写完之后,她拿着红绸转身,迎面对上陆惊泽。   “写了什么?”陆惊泽问。   焉谷语将红绸折了折,又绕了两圈,生怕别人看出来她写了什么。“没什么,随意写的。”   “是么。”陆惊泽收回落在红绸上的视线,他伸出手,将手中的红绸交给焉谷语。“你替我挂吧。”   “好啊。”焉谷语往红绸上头一看,空空如也,他只写了“陆惊泽”三字,其余什么也没了。“你不写么?”   “写了有什么用,会实现么?”陆惊泽反问道。   焉谷语接不上话,低头拿过陆惊泽手中的红绸,与自己的红绸缠绕在一处,她走向延伸至看台外的一根枝丫边,灵活地将两根红绸都绑在上头。   怕红绸被风吹走,她足足缠了六圈,结结实实的。   陆惊泽立在原地,静静望着焉谷语的背影。   “谢小姐,你写的什么,好大一串啊。”焉二挂好红绸,见谢开颜写得认真便凑近去看,红绸上头写得密密麻麻,不细看都不晓得是什么。   谢开颜也不遮,大大方方地让焉二看,直到写下自己的名字才抬起手。   焉二仔细瞧了一遍,笑着道:“谢小姐真是才女。”   “才女有什么用。”谢开颜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猎隼,重重哼了一声。   猎隼扬起手,将红绸往最顶端的枝丫上扔,他出手准,红绸果真缠上了最顶端的枝丫,稳稳挂住。   “哎呀!”谢开颜使劲拍了下大腿,方才光顾着自己写,忘记偷看猎隼写什么了。“失策。”   不成。   她心里盘算着,等到了晚上,她要一人过来将那红绸拿到手。不弄清楚他写了什么,她心里就跟着横着东西似的,膈应。   “谢姐姐?”焉谷语看谢开颜拿着红绸发愣,好意喊了她一句。   谢开颜回过神,嘿嘿一笑,跟着将红绸往上一扔。红绸落在了中间的枝丫上。“走,你陪我去问问我的姻缘。”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其他人不准跟来!”   这一次,谢开颜没在意陆惊泽的脸色,拽起焉谷语就跑。   焉一焉二对视一眼,慢悠悠跟上,没跟太紧。   焉谷语回头看了眼陆惊泽,叮嘱道:“你不准看我写了什么。”   陆惊泽乖巧地点点头,却没应声。   一等焉谷语和谢开颜进入寺庙,陆惊泽便行至她绑红绸的枝丫边,果断将那两条红绸扯了下来。待看清她写得到东西后,他微微一愣,划破手指在红绸上补了两字。   *   近日,来望华寺找怀空大师算命的人尤其多,奈何怀空大师脾气不大好,他有个规矩,一日只算一百人,多一个都不算,拿刀威胁也不算。   而那些一百名之后的人,会先求竹签,第二日早早来排队。   两人一走进大殿,怀空大师便认出了焉谷语,“焉二小姐,许久不见。”   嗯?焉谷语侧头看去,大殿右侧摆了张算命的书案,书案上头只放着一壶茶,而闻名遐迩的怀空大师便坐在书案后头。   他的模样已然十分苍老,面上纹路比树皮还深,双眼却比年轻人还炯炯有神。   焉谷语走上前,双手合十,恳切道:“怀空大师,我想再问问自己的命。”   “不能算了。”怀空大师站起身,双手合十,慈祥地望着她,“焉二小姐,老衲只会给人算一次命。”   “那。”谢开颜举起手,又指了指自己,“这位大师,我没有算过命,我可以算么?”   “哦?”怀空大师看向谢开颜,好笑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老衲每日只算一百人,今日一百人已经过了。”   “啊,这……”谢开颜垮了脸,满眼失落,“那我是不是得等到明日才行?”   “不用。”怀空笑着摇了摇头,指着佛坛上的签筒道:“施主既是焉二小姐的好友,老衲便破例一次,你去求签吧。”   “好!多谢大师,大师心善,往后一定长命百岁!”怀空大师一开口,谢开颜乐开了花,急急跑去佛坛上拿签筒。   她深吸一口气,拿着签筒跪在蒲团上,小声道:“菩萨啊菩萨,你让我如愿以偿吧,倘若我嫁了喜欢的人,第二日便来还愿,到时,我定然将你这寺庙重新修缮一遍,再给您镀上金箔。”   说罢,她开始摇晃竹筒。   “啪啪啪。”   “咔。”   竹筒里落下一只竹签,谢开颜欣喜地捡起落地的竹签,看到上头的字时,她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焉谷语偏头看去,那竹签上头写着,“中下签”。   “嗯。”谢开颜清了清嗓子,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她拿着竹签行至怀空大师身前,眨巴着眼道:“大师,在您解签之前,我要先同您说一句话。待会儿,您尽量说得委婉一些,不然,我怕自己承受不住结果晕过去。”   “谢姐姐,没事,我在这里。”焉谷语挽住谢开颜的手,示意她别怕。   怀空收起笑,将谢开颜手中的竹签拿了过来,他坐下身,问道:“施主想问什么?”   谢开颜紧紧握住焉谷语的手,低声道:“姻缘。我想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唉……”没说话前,怀空便叹了一口气,他转着手中的竹签,“佛说,人有四苦,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施主所问之事尽在其中,无果似有果,有果似无果。”   他的声音与一般老者不同,缥缈而慈悲,旷然辽远,听得人心神安宁。   谢开颜似懂非懂,追问道:“大师,接下去呢?没了么?”   焉谷语暗中想了想,她怎么觉得这结果不算太坏。   “没了。”怀空大师点点头,他一本正经地望着谢开颜,“方才是施主自己说的,要老衲委婉一些,如何,老衲说得够委婉么?”   “大师,您说得太委婉了,我脑子笨,听不懂。什么无果似有果,有果似无果,您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我最后有没有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谢开颜急了,眉毛乱飞。   “施主,老衲已经说完了。眼下,施主或许听不懂老衲的话,往后自会明白。”怀空大师扬起手,指尖一弹,将竹签扔进了竹筒里。“施主,下雪了,你们该回家了。”   “下雪了?”焉谷语侧头看去,正如怀空大师所说,外头下起了柳絮般的飘雪,洋洋洒洒地从晦暗的空中飞下。“谢姐姐,还问么?”   “不问了。”谢开颜讷讷地低下头,仿佛失了浑身力气,哑声道:“我们回去吧。”   “好。”焉谷语挽住谢开颜,带着她转过身。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   “焉二小姐,老衲有句话送你,奉劝身侧之人少造杀孽,天理昭彰,他若一意孤行,必遭天谴,不得善终。”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焉谷语身形一僵。   “多谢大师指点。”   两人并肩走出寺门。谢开颜松开手,推了焉谷语一把,“快去。”   焉谷语不解地抬起眼,漫天飞雪中,陆惊泽撑着油纸伞从望云台上走下,朝大殿而来,他走得很快,快得大氅都飘了。   俊美的眉眼在飞雪下更显苍白,冰冷如霜,只有那双看着她的眸子中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兴许是情不自禁,她小步跑下石阶,直直奔向陆惊泽。 第77章 他生辰   不知不觉中, 雪越下越大,被风吹得凌乱飞舞。   陆惊泽单手撑着伞,还没走到寺门口, 只见焉谷语从石阶上头跑了下来,白裙飞扬, 像极了振翅的蝴蝶, 轻灵而柔美。   两人之间说多了也就两丈距离,他在走,她在跑,眨眼间便撞在了一处。   焉谷语扑进陆惊泽怀中,张手抱住了他。   “……”   这一下突如其来, 陆惊泽有些晃神, 不明所以。他伸手环住她,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焉谷语缓慢地摇摇头, 顺道在他怀里蹭了蹭。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 方才看到他撑伞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向他, 让他少走一些路。   许是大氅厚实的关系, 他的怀抱不怎么冷, 甚至有点儿暖。   片刻后, 焉谷语从孔雀翎中抬起脸, 出神地望着陆惊泽。方才,怀空大师提醒的那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也晓得其中的意思。在她看来, 梦中的陆皑就是造了太多杀孽才会染上肺痨。   以前, 她或许还会纠结他的生死, 可现在, 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死去。   焉谷语久不言语,陆惊泽当即沉下眉眼,移动目光往寺庙里看去。   “我们快回去吧。”见他看向寺庙,她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再不走,山路便不好走了。”   “嗯。”陆惊泽嘴上答应,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前头。   寺庙大门正对大殿的正门,两个门框合在一处像个回形,此时,一位穿着僧袍的老者正站在大殿中央,佛主脚下,对着他双手合十。   看他的嘴型,该是在说,“阿弥陀佛。”   “殿下?”陆惊泽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面色也不大对劲儿,焉谷语怕他起了杀心,再次扯他的衣衫,小声道:“我冷。”   她说冷,陆惊泽才回过神,他张开左手,将焉谷语揽入怀中,她身子娇小,被大氅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个小脑袋。   “走吧。”   “嗯。”走了几步,焉谷语大着胆子伸出手,单手环住陆惊泽的腰。   陆惊泽微微一怔,深锁的眉眼如画卷般舒展开来,他抿着浅色的薄唇,揽住她往山下走去。   其余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飞快跟上。   谢开颜独自一人走下台阶,羡慕地看着前头两人。她暗自念起怀空大师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偏生什么都想不出。   也不晓得何时她才会明白那句话……   “呼……”她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吐出,自言自语道:“人生短暂,不管结局如何,起码我为自己的感情努力过。”   “谢小姐。”焉二撑伞行至她身旁,问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今天的雪下得真美。”谢开颜扯起嘴角,伸手接了一把飘落的飞雪,她的手是温热的,飞雪落在她手上很快便化开了。   碰巧,猎隼与焉一从两人面前走过,焉二望着猎隼无动于衷的模样,欲言又止。   *   进入马车后,焉谷语如有所思地坐下身,秀眉拢了又拢。待陆惊泽坐下,她侧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怀空大师的话。说来好笑,她明明是奔着自己的命数去的,结果怀空大师说了他的命数。   忽地,手被握住。   “嗯?”焉谷语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坚实如玉,没比她温暖多少。她抬起目光,对上陆惊泽漠然的脸。   陆惊泽淡淡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说着,他将她的手整个放到自己的衣袖中。   他手上不怎么热,衣袖里头倒是挺暖和的。   “你不怕冷么?”焉谷语使劲抽回手,生怕自己冰凉的手会冻着他,奈何陆惊泽握得紧,她抽不动,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在他的衣袖中。   “你说呢?”陆惊泽按着她的背,手上用力,将她按入宽大的大氅中。   焉谷语倾身过去,乖巧地伏在他怀中,她靠的地方贴近他的心,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脏跳动声,“扑通,扑通,扑通……”   平稳有力,安全感十足。   “那老和尚同你说了什么?”回忆方才那老和尚瞧他的眼神,无来由地,陆惊泽心下跃起了一股杀意。   焉谷语迟疑半晌,如实道:“他说,你应该少造杀孽,否则会不得善终。”她担忧地握住他的小臂,指尖轻颤,“你……”   “哦?他是这么说的?”陆惊泽轻蔑道,似乎并不将此当回事。他从不信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他只信自己。忽地,他反应过来,难道,她方才主动抱他是怕那话应验么?“那你呢,想对我说什么?”   焉谷语将脸埋在陆惊泽的怀中,她低下头,幽幽觑着他腰间的平安福,“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我也活得久一点。”   “怕什么,我绝不会死在你前头。”陆惊泽压着嗓子说话。他用手指勾起她背后的长发,轻轻往下顺着。“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一件事,倘若哪日我真的死了,你会如何?”   听得那个“死”字,焉谷语浑身一颤。   倘若他死了……   稍一作想,她心口便起了阵阵抽痛,难以自己。   没等她回答,外头的马车夫出声了,“殿下,天黑了,风雪也大,马匹根本不愿意走,我们还是找家客栈歇一晚吧。”   他一说,马车便停了下来,马匹来回踮着脚,喘气声一下比一下重。   “歇息一晚?”焉谷语惊得坐直身子,昨晚她只是同陈鱼说自己今日会晚些回去,没说自己会在外头歇一晚,“我……”   瞬间,她记起了揽月打趣她的话。倘若父亲铁了心要她嫁给良舟哥哥,那她也只能来一招“生米煮成熟饭”了。   名节不名节的,她倒没那么在乎。   “好。”陆惊泽朗声回应。语毕,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怎么,你打算住在马车上?那好,我下去了。”   “你。”焉谷语羞赧地垂落眼帘,轻声吐出一字。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接着道:“我跟你下去。”   *   天冷,加之今日没什么人来望华山,所以入住客栈的旅客也少,大堂里只七八个人坐着,空荡荡的。   六人相继进入客栈,男俊女美,惹眼得很,正在吃饭的旅人纷纷朝他们投去目光,神色各异。   “哎呦,来人了。”掌柜放下手中的账本,笑脸讨好道:“几位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住店。”谢开颜从怀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重重按在柜台上,豪气道:“掌柜的,我们要六间上房,至于吃的,好酒好菜你只管上,不够我再给。”   “谢姐姐,用不了这么多银子的。”焉谷语拉住谢开颜,好意提醒。   陆惊泽偏过脸,余光从几个旅人面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布菜的店小二身上。“猎隼,付钱。”   “是。 ”猎隼会意,取出一张百两的银子放在柜台上。   谢开颜往猎隼看去,挑衅道:“怎么,跟我抢着付银子?”   猎隼不答,一放下银票便回到了陆惊泽身侧。   “好啊,你们付就你们付。”谢开颜咬着后槽牙磨了磨,将柜台上的银票收回怀中。说罢,她冷脸道:“掌柜的,带路。”   “好嘞。”掌柜难得见客人出手这么阔绰,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几位先等等。”他走出柜台,拿起桌上半干的抹布,粗略地擦了一遍楼梯两侧的横栏。“几位客官,小店的楼梯不大结实,你们扶着点儿。”   他带头,六人走在后头。   “哪儿不结实?”谢开颜低头看着脚下的楼梯,她刚说完,楼梯便开始摇晃,“咯吱。”吓了她一跳。“啊!”好在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扶手。   楼梯一晃,陆惊泽立马搂住焉谷语,眉心紧拧。   上楼时,焉谷语只觉鼻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二楼房间大多空着,掌柜往右侧一指,“几位,这边有九间空房,你们自个儿挑吧,想住哪间住哪间。我去为你们准备饭菜。”   说完,掌柜转身离去。   “你先挑。”陆惊泽偏头示意焉谷语。   焉谷语抬眼看去,果断指了最中间的客房,“我选这间。”六人里头,就她一点武功都不会,只能让人保护,住靠边的房间自然不行。   陆惊泽随后道:“那好,我住你旁边那间。”   “唰”,这一声清亮如鹤鸣。焉一用拇指顶开了刀柄,长刀出鞘两寸。   “唰”,又来一声,猎隼抽出配刀,刀尖直指焉一。“放肆。”   焉谷语回身看向两人,肃容道:“焉一,你做什么,收刀。”   焉一定定地望着陆惊泽,眼神犀利如箭,冷声道:“倘若他对小姐不敬,属下即便拼上这条性命也会杀了他。”   “嘁。”陆惊泽嗤笑,不屑道:“今晚我便要与你家小姐同住一屋,是男人就来取我的命。”话音一落,他搂着焉谷语进了她指的那间房。   “哐当”,房门被关上,前后不过眨眼的时间。   “啊。”谢开颜震惊地张大嘴巴,她还以为揽月清晨说的那话是玩笑,原来是真的。“噗嗤”,她笑了出来,感叹道:“人心不古。”   焉二看看自家哥哥,又看看猎隼,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带着空气都凝滞了,“谢小姐,你快让他们俩收起兵器。”   “收什么收,焉二,你让开。”   焉一握着刀柄,刚上前一步,猎隼便挡住他的去路,冷声道:“殿下不喜被人打扰。你若再上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见状,谢开颜慌了,怕猎隼真跟焉一打起来。她拽住猎隼的手,对着焉一道:“焉一,你激动什么,难道你喜欢小焉儿?”   焉一直直盯着紧闭的房门,面上紧绷,“我答应过老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姐。”   “嗯。”焉二认同地点点头,跟着道:“我们俩对老爷发过誓的。”   谢开颜好笑道:“六皇子爱你们家小姐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伤害你们家小姐。再说了,他们俩早就……”说到一半,她尴尬地咳嗽一声,“咳咳。懂的都懂我在说什么,你今晚阻止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仿佛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焉一的嗓门都大了。   “谢小姐,你方才说什么?”焉二愕然,瞳孔猛地缩起。   “我说,懂的都懂。”说着,谢开颜拍了一下猎隼的手,“你们俩还不把刀收起来,别这么不解风情,拆人姻缘是要折寿的。”   大抵是谢开颜的话起了作用,焉一木然放下手,头也不回地进了第一个房间。   焉二朝着猎隼和谢开颜颔首,“多谢。”   他们俩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谢开颜和猎隼两人,气氛比起刚刚要尴尬得多。   谢开颜选了焉谷语旁边的房间,她踏入门槛,又侧出半个身子,开玩笑道:“随便你住哪儿,不过,我有危险的时候你能不能来救我?”   没等猎隼回答,她便合上了房门,“嘭”。   猎隼站在原地,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柄。   *   “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焉谷语紧张地贴上房门,奈何这门纸厚,她什么也瞧不清。   “打起来便打起来,我赌猎隼赢。”陆惊泽轻飘飘道,他环顾一圈,大步行至炭盆前,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炭盆里的木炭点燃。   炭盆一燃,房内便暖和了。   “他们收手了。”直到外头没了声响,焉谷语才放下心,她走向陆惊泽,将手放在炭盆边上烤火,问出了压在心里一天的话,“你今日是不是心情不佳?”   陆惊泽往房门瞥了眼,没接焉谷语的话,故作叹息道:“一个女子留一个男子在房里可不是好事。你应该赶我走。”   “等你回答了再赶。”焉谷语俏皮道。   “噼里啪啦”,炭盆里火星点点,陆惊泽盯着跳动的火焰,嘲弄道:“你知道十一月初一是什么日子么?”   焉谷语摇头,蓦然,心尖一跳。“我不知道。”她是不知道,但她隐约猜到了一个答案。   陆惊泽将手放在火焰上方,一字一字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第78章 生辰礼   “……”   焉谷语侧头往陆惊泽看去, 见他即将触摸到火焰,她心头乍然一惊,急忙拉住他的手左瞧右瞧, 责备道:“还好没伤着,你放那么近做什么。”   陆惊泽扬起唇瓣, 默然注视焉谷语, 她正握着他的手,精致的眉眼醺了怒意,大有一副要教训他的姿态。   “冷。”他张开嘴,单单吐出一个字。   焉谷语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手中的温度告诉她, 他的手并不冷。那么他说的“冷”, 是心冷?   她咽下口中即将说出的话,转为一声叹息。   手冷可暖, 心冷难医。   可他为何心冷。她不明白, 难道真要血洗皇城,他才会觉得暖么。   “那你要如何才会觉得暖?”   没料到焉谷语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陆惊泽阖了阖眼皮, 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他一句话都没说,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霎时, 焉谷语的颊上起了蔷薇色。有些事, 她想是想过,但真要主动做出来,她还没那个脸皮。   “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主人难道没东西送给我?”陆惊泽微抬下巴, 不正经地挑起眉梢。   “你说得这么晚, 我根本没时间准备生辰礼。”焉谷语尴尬地搅着双手手指, 逃避似的别开脸,“都怪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现在说了也不迟,”陆惊泽轻轻舔过唇瓣,随口道:“主人看着办吧。”   焉谷语:“……”   “咚咚咚。”有人扣响房门。   随后,掌柜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两位,饭菜已经备好了。”   这声对于焉谷语来说简直比及时雨还及时雨,她立马顺着吃饭的事转移话题,拉过陆惊泽往外头走,“我肚子饿了,我们去用饭。”   陆惊泽没戳穿她的小心思,任由她转移话题。   *   出门在外没那般讲究,何况是在小客栈里,六人便坐在一桌用饭。   店小二捧着碟子跑前跑后,满头大汗。   “几位客官。”掌柜热情地给六人倒了酒,语带歉意道:“我们家店小二是个聋哑人,你们多担待,有事喊我便成。”   一等店小二布完菜,猎隼即刻拿出怀中的银针,将桌上的每道菜品都扎了一遍,又在每人的碗里扎了一遍,最后在酒壶里试了一下。   银针光洁未变色,六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席间,焉谷语满脑子都在思索自己该送陆惊泽什么生辰礼,她这次出来得急,身上啥也没有,再者,大雪封路,她就是想赶回帝都城买都来不及。   越想,她越苦恼。   与焉谷语相比,谢开颜是又轻松又难受,她无趣地扒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偶尔瞄一眼身旁的猎隼。   陆惊泽借着夹菜的间隙看了几次来回端菜的店小二,样子平平无奇,面上神情也不多,可不知为何,这人总给他一股微妙的熟悉之感,但他很清楚,自己并没见过他。   几人各有心思,里头,属猎隼和焉一最干脆,只顾自己低头吃饭。   饭后,谢开颜主动跑到焉谷语身旁,对着陆惊泽道:“六皇子,我能不能借小焉儿半个时辰到我房里说会儿话?”   这时,店小二过来收拾桌上的碗筷,陆惊泽极为仔细地瞧了店小二一眼,眸光闪烁不定,“嗯。”   “小焉儿,他同意了,我们走。”陆惊泽一应声,谢开颜拉起焉谷语便走。   对此,焉谷语心生不快,面露愠色,“你找我聊天为何要问他,我又不是他的东西。”   听得这话,陆惊泽重新将目光放在两人身上,眉尖轻拧。   谢开颜直言道:“我没说你是他的东西,但我要是不问他,他肯定暗中记仇,小焉儿,我想活到一百岁啊。”   闻言,焉谷语哑口,她清楚陆惊泽的性子。他若是不喜,杀人再正常不过。   这行为对事不对人,本质还是他性子偏激的问题。   没等焉谷语再说,谢开颜已然将她拉上了楼梯,先前这楼梯晃过,她走时便十分小心,每回都搭着扶手,“小焉儿,你抓着我,小心点儿。”   “嗯。”焉谷语倒是不怕楼梯晃动,便没去抓扶手。   *   两人进入房内,谢开颜鬼鬼祟祟地往外头瞧一眼,才将房门关上。   焉谷语实在不解她此番举动,正常情况下来说,压根没人会偷听她们俩的谈话,“谢姐姐,你想同我聊什么?猎隼?”   “哐当”,谢开颜关上房门。她回身面朝焉谷语,重重点了一下头,“嗯。我深思熟虑地想过了。明日我不同你们一道走,我打算回望华寺,去看看猎隼在红绸上写了什么东西。”   “啊?”焉谷语满脸诧异,她不赞成地摇摇头,“如此,不大好吧,那是他的秘密。”   “我也晓得窥探人隐私不好,可,若是不晓得他的秘密,我心里就一直膈着东西,难受得很。”说着,谢开颜像是想起了什么,走近焉谷语道:“难道你不想弄清楚六皇子在红绸上写了什么?你若是想的话,我帮你看。”   焉谷语思索片刻,认真道:“想是想,但我会亲自问他,而不是去偷看。”   “成吧。”谢开颜坐下身,双手捧着下巴道:“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么有规矩,我不学你,我偏要偷看。”   “随你,你开心就好。”两人自小认识,焉谷语哪儿会不了解谢开颜的性子,她不会阻拦她,因为无用。她跟着坐下身,柔声道:“你一人去望华寺太危险了,让你几个哥哥陪你一道去吧。”   “你别小看我,我跟你……”   没等谢开颜说完,“嘭!”楼下传来一道巨响,随后,打斗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哐哐”,“啪”,其间伴随着各种东西砸坏的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房门边。   谢开颜伸手拦住焉谷语,谨慎道:“小焉儿,你不会武功,快躲起来。”   “……好。”焉谷语对于自己的实力有着极为清醒的认知,倘若下头在打架,那她此刻最应该做的事确实是躲起来,不然便是连累别人。   她环顾客房一圈,果断往衣柜跑去。   “呼……”谢开颜迈开腿,摆好姿势,待会儿只要有人推开房门,她便出手将他打晕。   “嘭!”   忽地,房门被人推开。   “哈!”谢开颜挥出一记手刀,谁料来人身手极好,她打了个空,整个人往前扑去。“呀!”她迅速回身,结果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六皇子,怎么是你,吓我一跳。”   “殿下。”听得陆惊泽的名字,焉谷语回身,欣喜地看着陆惊泽,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他身前,焦急道:“下头怎么回事?”   陆惊泽关上房门,轻描淡写道:“下面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猎隼和你的护卫正在处理他们。”   “不速之客?”谢开颜怔了怔,她丢下一句话,匆匆开门跑了出去。“麻烦六皇子保护好小焉儿。”   “谢姐姐!”焉谷语上前,满脸担忧。   “嘭。”陆惊泽按上房门,见焉谷语心神不宁便道:“你放心,她死不了。”依他对了猎隼的了解,倘若谢开颜真遇着危险,猎隼定会出手救她。   “什么叫死不了,难道伤着是好事么?我不放心。”焉谷语焦躁地跺着脚,狠狠瞪向陆惊泽,“谢姐姐虽然习过几年武,但她跟焉一焉二比便是三脚猫了。”   “猎隼不会让她受伤的。”陆惊泽冷脸补充一句,他揽住焉谷语,半带强迫地将她送至床榻前,“你老老实实坐着,门口可不安全。”   “真的?”焉谷语睁大双眼,摇头道:“我不信猎隼会对她那么好。”   “那你信不信我?”陆惊泽放开手,站在床榻前看她,星眸透亮,一眼能看到底,却看不到任何情绪。   焉谷语张开嘴,停顿片刻,她点了点头。   *   谢开颜出了房门便往楼下跑,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什么楼梯晃动的事了,直接往下一跳。   只见地上倒了大片的人,血腥味浓厚得呛人,死的多是穿着夜行衣的人,少些的是方才吃饭的旅人和掌柜以及店小二。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心底恐惧滋生。之前,她虽然经常跟几个哥哥外出收账,但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几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   “铿铿铿”,大堂内的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猎隼与焉一焉二在与剩下的七八名黑衣人缠斗,满屋子都是刀光剑影,衬得烛光都黯淡了几分。   谢开颜手足无措地站在角落里,她自诩会武,可真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又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啊!”   突然,焉二发出一声惨叫。   谢开颜焦心地朝她瞧去,焉二正与两名黑衣人打斗,左守右攻,反应不及时被划伤了左手手臂,但她并未放缓身形,反而一剑刺向黑衣人的心口。   “妹妹!”焉一放声怒喝,抢身而进,执刀全力劈下,“咔”,长刀深深没入黑衣人的头骨。   “啊。”谢开颜倒吸一口冷气,这画面着实吓到她了,她双腿发软,下意识干呕起来。“呕!”   一旁,猎隼出手很快,手腕几转刀柄,长刀便从他臂下穿过,利落地捅入了黑衣人心口,他火速地抽出长刀收入刀鞘。   说时迟那时快,倒地的一名黑衣人倏然睁开眼,朝着猎隼掷出手中长刀。   谢开颜刚抬脸便撞上了这一幕,“小心!”两人之间距离短,她反应也快,猛地冲了过去,然而猎隼反应更快,在回身的一瞬间拉开谢开颜。   两人短暂对视,一个眼里写满了冷漠,一个面上全是不可思议。   “咻!”长刀贴着猎隼的背部飞过,割开了他的衣衫。   两人齐齐朝旁倒去。   见状,焉一闪电般出手,挥刀将黑衣人的脖子割断。   “嘭”,猎隼抱着谢开颜齐齐倒在地上。   谢开颜呆呆地伏在猎隼身上,方才几个瞬间险象环生,她三魂七魄都没了,直到猎隼推开了她,她才找回自己的魂儿,“谢谢。”   她满心欢喜地瞧着他,正要起身,顿觉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谢小姐?”   猎隼连忙伸出手,靠近谢开颜的鼻尖试探呼吸,“……”平静如冰的面上起了一丝波澜,他不假思索地抱起谢开颜往二楼走去。   *   “结束了。”直到楼下的打斗声停止,陆惊泽才打开房门。   外头站着一人。而站在外头的不是别人,是猎隼,他抱着昏迷的谢开颜,面上有些不自在。   “谢姐姐!”见谢开颜耷拉双手的模样,焉谷语吓了一大跳,急忙跑上前问道:“她怎么了?”   “她中了迷药。”猎隼沉声道。   “哦,那还好。”一听是迷药,而不是受伤,焉谷语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等等,她意外地将猎隼打量一番,确实,正如陆惊泽所说,他救了谢开颜,并没因为母亲的事而袖手旁观。   她眨着眼,不由想起怀空大师对谢开颜说的话,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掌柜和店小二都死了?”陆惊泽眯眼问道。   “嗯。”猎隼点头。   “小姐。”焉一焉二上楼。   焉谷语侧头朝他们俩人看去,焉一毫发无伤,焉二的手臂上缠了几圈布条。“焉二,你受伤了?”她踏出门槛,满眼关切地瞧着焉二。   “没事儿,小姐别担心,小伤而已,过两日便好了。”焉二毫不在乎手臂上的伤,倒是紧张谢开颜。“谢小姐她如何了?”   “她只是中了迷药,人没事。”虽说没人出事,焉谷语的心还是揪紧的,她望向陆惊泽,“要不我们别住客栈了,回去吧。”   陆惊泽走了几步,打开二楼过道的窗户,窗户一开,漫天飞雪便飘进了走廊,“这么大的雪,怕是走不了。”   焉谷语皱起脸,无措道:“那……”   “只能歇一晚,明日再走。”陆惊泽转过身,对着猎隼道:“猎隼,你带谢小姐回她房里。”说罢,他顿了顿,眼睛瞥向焉一,“至于下头的尸体,你们俩会处理么?”   猎隼二话不说,抱着谢开颜进屋。   “会。”焉二忙不迭点头。   焉一一把按住转身的焉二,不容拒绝地将她往房间里推,“你休息,我下去处理。”   焉谷语静静望着猎隼进门的背影,心情复杂。也不知这一出是好是坏。   “别瞧了,他们该如何还是如何。”陆惊泽揽着焉谷语进屋,关上房门道:“看样子,今晚我还真得住你屋里。” 第79章 心里话   “那, 那你睡哪儿?”对上那双噙着笑意的眸子,焉谷语目光躲闪,她迈着轻巧的步子, 逃避似的朝床榻走去。   那些杀手非同小可,兴许还会再来, 她今晚独自一人睡这房间确实不妥。   不过……   稍一作想, 她面上便开始发烫。   “天这么冷,你舍得我睡地上么?”陆惊泽斜靠在房门上,好整以暇地瞧着焉谷语。   焉谷语撇撇嘴,没搭理他,她俯身将床榻上的被褥展开铺好。两床被褥都不算厚, 一人一床多半会冷。   “……”   她紧紧捏着被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些。   说起来,他们俩不久前还睡过一个被窝。她若是特别在意, 倒显得矫情了。何况眼下情势危急, 顾不了那许多。   她怕受伤,也怕死。   “那些杀手是来杀谁的?”铺完被褥, 焉谷语转身坐上床缘, 询问似的望着陆惊泽。   闻言, 陆惊泽眸光转深, 他偏头看向炭盆里的火苗, 轻声道:“我。”   “你?”焉谷语不解,心想,他又不是太子, 为何会有人买凶杀他, 还是说, 他近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又或是,皇后娘娘为了太子哥哥想杀他。   “嗯。”会在今日派出杀手来杀他的,他猜都不用猜。陆惊泽掀起眼皮,冷笑道:“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有人不想我继续活着。”   这话入耳,焉谷语不禁愕然。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惊泽的脸,见他神情古怪,不由起身行至他身前。   倘若那些人是来杀他的,那她与他待在一处会更危险。但危不危险的,她暂时不打算想。   “他是谁?”   她以为那人是皇后,可看他的神情,那人应该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在他心里有点特殊的人。   否则,他眼中的杀意会更果决。   “秘密。”陆惊泽直起身,幽幽看着身前的少女,好意提醒道:“他们是来杀我的,你与我待在一处反而更危险。”   焉谷语抿了抿唇,她自然知道,今晚与他待在一处会更危险,然而她也记得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今日是他生辰,她若因为危险远离他,以他的性子,心里一定不舒坦。   “时候不早,你快睡吧,我在隔壁。”说罢,陆惊泽转身去开房门。   “殿下。”几乎是下意识的,焉谷语拉住了他的衣衫,她垂着脸,想看又不敢看他,她紧紧拉着他,力道是往自己身前使的。   陆惊泽瞬间明白过来,他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主人要把自己送给我当生辰礼?”   “倘若是呢,你会要么?”焉谷语被迫仰头,被迫注视他,双眼含羞,却没躲开。   她难得说出这般大胆的言辞,害臊得不行,连带小巧的耳尖也红了。   刹那间,陆惊泽缩起瞳孔,心也跟着缩了一下。明媚的烛光下,她仰望他的目光足以让他沉沦。哪怕她说这话的背后全是利用,他都甘之如饴。   他揽住她的肩头,另一手从她膝盖下穿过,打横将她抱起。   “殿下……”身子凌空,焉谷语急了,她拽紧他的领口,囫囵地解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歪了。”   “哦?”陆惊泽挑起眉梢,凑近她道:“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方才是在戏弄我了?”   “我没有戏弄你。”焉谷语连连摇头,她急得面上通红,小声道:“我的意思,是,把,把我的心给你。”   听得后头那句话,陆惊泽手上一紧,他偏头凝视焉谷语,她羞赧地瞧着他,颊上布满醉人的红云,引得他咽了口口水。   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大步行至床榻前,将她放上被褥,跟着,他单膝跪上床榻,俯下身去,将她困在双臂之间。   “殿下……”客栈里的床榻并不大,帐帘也小,狭窄的空间更显气氛暧昧。焉谷语不安地揪着陆惊泽的衣襟,唇瓣压得紧紧的。   陆惊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喉间哼出一声。“嗯?”   这一声沙哑低沉,毫无预兆地撞上心尖,惹得焉谷语心跳更快。“……这,这件事,我觉得,成亲后更,更名正言顺。”一对上他灼热的眼,她说话便开始结巴。   陆惊泽听懂了她的意思,故作为难道:“你父亲已经将你许给贺良舟了,我们俩还能成亲么?”   关于父亲同不同意的事,焉谷语想了好多回,顺嘴道:“他若是不同意,那我们就生米煮成熟饭。”   说完,她顿觉自己说得太过露骨,连忙用双手捂住脸。   丢死人了。   “哈哈哈。”微微一怔,陆惊泽朗声笑开。   认识大半年,焉谷语还从未听过陆惊泽这么笑过,不由放开了双手,她出神地瞧着他,他笑得俊脸舒展,面庞上浸透了放肆和开怀。   见她松开手,他痞气地捉住她的手往上按去,低声道:“我以为,光生米煮成熟饭还不成,毕竟你爹是个老顽固,不如我们弄个孩子出来吧。”   双手被按,他又说出这样的话,焉谷语愈发紧张,脱口道:“这个房间不隔音,他们会听见的。”   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陆惊泽嘴角的弧度荡得更弯了。“只要他们听不见你就愿意?”   说着,他靠得更近了,呼吸直往她面上扑。焉谷语呼吸急促,慌乱道:“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肯定会听见的。”   “你不出声他们能听见么?”陆惊泽再近一步,两人鼻尖相触。   “可是,可是……”焉谷语眉心纠结,又可是不出来。   陆惊泽笑着摇头,静静凝视身下的少女。半晌,他问道:“愿意陪我一起下地狱么?”   这话,他问得很轻,轻如耳语。   “地狱”两字,焉谷语再熟悉不过,梦中的那个世界里,她时时刻刻都希望陆惊泽下地狱,而今,听到他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下地狱,她心头五味陈杂。   她控制不住地想抚他的脸,奈何双手被按在上方,动惮不得,“我不喜欢下地狱,你也别去。”   “呵呵。”陆惊泽莞尔,随后,他松开按住焉谷语的手,翻身躺在她身旁,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叹息,又似乎在烦恼。   “我说真的。”焉谷语支起身子,偷偷瞄了眼身旁的人。   陆惊泽闭上眼,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倘若你母亲处心积虑要你死,你会不会杀了她?”   “什么?”焉谷语还道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坐起身。   她低头觑他,脑中思绪万千。他为何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方才那群杀手是他母亲派来的?   可,刘淑妃不是已经死了么。再者,刘淑妃家境贫寒,家里也没什么人健在,根本不会买凶杀他,这一点说不通。   置于皇后,以梦中的事看,他对皇后只有恨。   焉谷语绞尽脑汁,奈何怎么也想不通他问这话的缘由。   “没听见便算了。”陆惊泽依旧闭着眼,他抬起手,曲肘挡在额头上,似是怕光。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离床榻近,照得素色帐帘红通通的。   “殿下,脱了衣裳再睡,不然容易着凉。”沉默片刻,焉谷语扯了扯陆惊泽的腰带,她弄不清楚他的心思,只晓得他心思复杂。兴许,她在梦中看到的他不是全部,他身上还有许多秘密。   陆惊泽坐起身,没瞧她,径自脱下外袍往凳子上扔。   焉谷语背对陆惊泽解了外袍,叠好再放在凳子上。她转过身时,只见陆惊泽取了发冠,闭眼坐在床头,眉心深陷,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记忆。   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越过他,飞快掀起被子往里头躺,直到盖好被子,她才看向他,试探道:“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忽地,陆惊泽睁开眼,他指尖一弹,灭了屋内的蜡烛。   霎时,房内暗下,只留炭盆里的火焰,“呲呲”地跳动着,昏暗而微弱。   陆惊泽慢慢躺下身,一言不发。   焉谷语侧过脸,没贴太近。   “几月前,我看过一本奇异志。上头说,在一个叫碧落国的地方,里头住的都是鲛人,鲛人君王有十几个孩子,他放任自己的孩子内斗,扬言,最后留下的孩子便能成为下一任君王。他的孩子中,有个叫廉的王子,而这个王子有个妹妹,影,他们俩的母亲死得早,两人在吃人的鲛人皇宫里相依为命。渐渐地,影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后来,廉当上了鲛人国王的君王,娶了许多女鲛人,自然而然与自己的妹妹疏远了。影被爱意折磨,日日垂泪,一晚,她趁着兄长酒醉将自己说成是兄长的妃子,两人成其好事。两月后,影怀了身孕,她怕人发现借此对付自己的兄长,于是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又偷偷将这个孩子杀了。”   寂静的夜色中,陆惊泽一句句说着,平淡如水,半点不见情绪起伏。   停顿良久,他继续道:“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孽种?是不是该死?”   这一句,他说得极为尖锐,尖锐得仿佛一柄锋利的剑划破黑暗。   焉谷语不动声色地听着陆惊泽的话,眉心隐隐跳动。这故事她听得不舒服,背后甚至有点发冷。   按照彧国的律例,兄妹或是其他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乱了伦理纲常,必须被当众处以绞刑,此外,倘若他们生下孩子,这孩子还会被处以火刑。   许久之前,帝都城偶有此事发生,她去瞧过一次,画面残忍。。   焉谷语久不回答,陆惊泽侧了身,嘲弄道:“怎么不说话,你不会以为我是你的兄长吧?”   “不可能。”焉谷语笃定道,她侧过身子,正对陆惊泽,“我相信父亲,他不会在外面乱来的。至于你问的话,我觉得那个孩子不是孽种,虽然我不赞同影的做法,但她爱一个人的本身并没错,更别说孩子了,孩子何其无辜。”   “你不觉得那孩子令人作呕么?”陆惊泽掬起焉谷语散落的长发,轻轻勾着,“他可是,亲兄妹生的。” 第80章 把持住   “我不觉得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他没错, 错的是他父母。”焉谷语小幅度摇头,念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传闻,她感叹道:“大人尚且还有的选, 但他们的孩子是一丁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当真可怜。倘若我身边有这样的人,我不会将他当成异类。”   陆惊泽平静地呼吸着, 很轻, 轻得几乎听不见。他默然盯着她,眸子在幽暗的帐帘内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我若是亲兄妹生的孽种,你还敢嫁给我么?”   “为何不敢?”焉谷语反问,心下愈发奇怪。直觉告诉她, 他说这个故事别有深意。   而故事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   至于是什么秘密?她暂时还想不出。   “殿下。”思量许久, 她握住他勾着发丝的手,再次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之前便说过, 我想嫁给你不止是因为你能护住我的家人, 还有,我心里有你, 自然, 我也不否认, 若是你护不住我的家人, 我便不会嫁给你, 但我的心里依旧会有你。”焉谷语认真地说着,言辞恳切,“假使我是个孤儿, 什么顾忌都没有, 我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你, 因为我心悦你, 跟你是谁无关,哪怕你是个乞丐我也不在乎。不过,前提是你心里有我,要是你心里没我,我也不会做一厢情愿的事。”   掌下心跳平稳,预示着主人没在说谎。陆惊泽自嘲地笑了笑,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这实话也确实不好听。   于他而言,他只希望不论如何,她都会嫁给自己。   家人家人……要不是怕她伤心难过,他定然会杀光她的家人。到那时,她心里头便只有他,许多事都会简单不少。   “呵。”他嗤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主人倒是诚实。”   这话焉谷语听得不舒服,她鼓起脸道:“难道你喜欢我骗你?”   陆惊泽不答,他垂下目光,蓦然收起手指,揶揄道:“大小适中,与我的手很契合。”   “你!”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有些硌,却牵起了一丝酥酥麻麻的滋味,焉谷语面上一热,“啪”,她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羞恼道:“我在说正经事,你不准乱动。”   “我也在说正经事。”陆惊泽依依不舍地收回手,继续把玩她的长发,“你方才不是说把心给我么,既然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他顿了顿,语带失落道:“东西是好,可惜,里头不完整。”   知道他是故意如此,焉谷语懒得搭话,她躺平身子,闭上眼睡觉。   “啊,生气了?”陆惊泽做出一副诧异的模样,他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探去,“你也可以掂量掂量我的心,看看里头是不是完整的。”   “……”   被拉得侧了身,焉谷语愣住,没收手,任由陆惊泽拉着她的手往他衣襟里伸。指尖触上结实的胸膛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跳快了些。   他的身子与她不同,多是肌肉,硬邦邦的,坚实有力。   似乎,他皮肤比她的指尖要热。“扑通,扑通……”他的心跳震颤着她的手,纵然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面上热烫极了。   “有感觉么?”陆惊泽张开嘴,露出一嘴漂亮的白牙,开玩笑地说着。“是不是比你的心要完整?”   焉谷语抿着唇不作声,她晓得他在说什么。比起她带有目的的喜欢,他对她的感情更纯粹。“嗯。”   闻言,陆惊泽眸光闪烁不定。   放在衣襟里头许久,她的手也有些热了,还有点不受控制的躁动。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手指无意识地顺着线条往下滑。   倏地,陆惊泽抓住她的手,呼吸略微急促,“再往下,我可不保证自己能继续做柳下惠。”他凑近她,贴着她的唇瓣说道:“不然,你帮帮我?”   他靠得近,一说话,偏凉的薄唇便会与她摩挲。听得他沙哑的话,焉谷语羞得不行,小声呵斥道:“下流。”   陆惊泽回嘴道:“不下流哪来的孩子,何况我只是嘴上说说,又没真动你。你连我说的话都听不下去,还怎么跟我煮饭?”   “……”被他一调侃,焉谷语顿觉自己脸皮太薄。就因为她脸皮薄,每次都被他赢一头,真是不甘心。   许久,她垂下眼帘,声音细如雨丝,“那,我要怎么帮你?”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陆惊泽面露惊讶之色,轻笑道:“主人今晚不会真的存了和我野合的心思吧?”   “什么叫野合?”那两字入耳,焉谷语当即皱起小脸,指正他道:“这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怎么就野合了,你会不会说话。”   “我就喜欢这般说话。”陆惊泽转着调子调戏她,“这儿是荒山野岭,说野合有错么?”   “粗俗!”焉谷语开口呛他,她搜刮着脑中的文雅词儿,一个接一个道:“应该叫,巫山云雨,鱼水之欢,颠鸾倒凤,还有,你上回说的红烛罗帐,被翻红浪,这些词儿比野合高雅多了。”   “再高雅也是那点事。”陆惊泽不屑道,声音渐冷,“我在斗奴场里待了十几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不会以为我进了皇宫,读了半年的书就是读书人吧?”   语毕,他将她的手从衣衫里拿出来,压抑道:“我不是君子。说不准,待会儿我会不顾你的意愿强要了你。又或者,真等我们行鱼水之欢时,我会用斗奴场里学到的招数欺负你。”   被这些话刺激到,焉谷语下意识收回了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怎么,怕了?”陆惊泽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他伸出手,强硬地将她往怀里按,直至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身体相触,焉谷语羞涩地颤了一颤。她回想起斗奴场里的拍卖夜,假山石里的那晚,永兴宫里,不止一次机会,他可以欺负她,但他没有。   “我不怕。”她将脑袋埋在他怀中,顺道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喃喃道:“我相信,你不会强迫我的,你要是想强迫我,说不定我们孩子都有了。至于后头那句,我也不信。不过,你说的若是闺房情趣,我应该,也能接受……”   事实上,她并非白纸,她看过许多风月话本,有些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话一说完,她便想抽自己一巴掌,太不矜持了。   “呵呵。”陆惊泽候间发出一阵低笑,好听地撩人耳膜。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眸中阴翳一片,“我自制力再好也经不住你这么引诱。”说着,他曲起腿,坏心眼地撞了她一下。   “呀!”焉谷语惊呼出声,意识到隔壁有人住着,她飞快捂住自己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随后用眼神瞪他。   真是坏透了。   “我还没怎么呢,你就喊这么大声。”陆惊泽弯下身来,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他睁着眼,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印在脑子里。   焉谷语羞恼地往床榻内侧缩去,奈何陆惊泽抱得紧,她根本挪不动。   她气呼呼地放开手,使劲捶在他肩头,一手一次。   “哈哈哈。”陆惊泽肆意地笑开,偏头在她热烫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今日这个日子是好,可惜地点不对,我不喜欢这里。所以……”他轻轻抚着她的脑袋,轻佻道:“主人应该听话些,别再引诱我,不然后果自负。”   “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剧烈,仿佛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焉谷语懊恼地哼唧,她要是没脸没皮的人,就使坏捉弄他。   不过,后果便不好说了。   方才他的话惹起了她的好奇心,焉谷语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哪儿?”   陆惊泽闭上眼,喉结连连滚动,哑声道:“你觉得我喜欢哪儿?”   焉谷语想了想,试探道:“永兴宫?”   “错。”陆惊泽短促地吐出一字,顺道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再猜。”   “啊。”焉谷语怕痒,他一掐她的腰,她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反应十分可爱。   “嗯?”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陆惊泽来劲儿,半带威胁道:“你若是猜的不对,我就再掐你一下。”   “你敢。”焉谷语的手原本放在两人之间,见陆惊泽将手放在她腰上,她赶忙去抓他,威严道:“再掐一下试试,我立马踹你下去。”   “好啊。”然而陆惊泽并未将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反而出言挑衅她。“来。”   焉谷语不动了,她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倘若真踹了,说不定他又要使坏。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不得已屈服在他的淫威下。   她想,既然他的名字是他们初见的那日,那,他应该会喜欢斗奴场吧。   准确说,是暖阁。   “猜到了?”看她一副了然的模样,陆惊泽便晓得她是猜到了。   “哼。”焉谷语得意地哼了一声,不快道:“那是你喜欢的地方,不是我喜欢的地方。”   “那你喜欢什么地方?”陆惊泽俯身瞧她,两人的发丝软软地铺在枕上,相互缠绕,哪儿还分得清彼此,“让我猜猜。是,你的闺房?”   “……”焉谷语暗自咬牙,还真被他猜对了。   “看样子我猜对了。”他嘴角荡出一丝笑意,薄唇寻着她的耳朵咬了一下,邪气道:“那好,等我下次去你闺房。第一次听你的,之后听我的。”   “你!”又输了。焉谷语抬手捶向陆惊泽,瓮声瓮气道:“想得美,都得听我的。”   “别动。”陆惊泽抓住焉谷语的手往两人中间放,不再让她乱动,省得自己情不自禁,“地点听你的,那其他是不是该听我的?”   倏地,走廊上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只有听力极好的人才能听出。   “嘘。”陆惊泽敛起眉梢,果断将手指按在焉谷语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这一下突如其来,焉谷语登时紧张起来,她暗忖,怎么回事,今晚为何这般不太平? 第81章 杀你的   一步, 一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惊泽取下焉谷语发髻中的珠花,紧紧夹在指尖, 蓄势待发。   焉谷语屏息着,大气也不敢出。她没习过武, 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 更不晓得外头来了几个人。她无措地捏着被子,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不拖陆惊泽的后腿。   万分紧张中,她又想起了隔壁的谢开颜。万一谢开颜没醒过来怎么办,猎隼要对付杀手,无暇分心, 还能保住她么。   “噼里啪啦”, 炭盆里的火光还未暗下,照得窗户微红。   陆惊泽直直盯着窗纸上愈发明显的人影, 只见人影靠近房门, 手上拿了个细细的竹竿子出来,随后用竹竿子戳破门纸。   “咻!”便在此刻, 陆惊泽闪电般出手, 将焉谷语的珠花掷向竹筒。   “啪!”珠花重重击在竹筒上, 将竹筒整个打了出去。   来人略一停顿, 吹着竹筒又吐出一针。   陆惊泽眼疾手快, 将床榻上的枕头扔出,细针便扎进了枕头里。他如箭般跃出房门,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肩头, 五指瞬间收拢。   “嗯!”黑衣人闷哼一声, 反应也快, 旋即绕着他的手臂一转, 利落地挣脱了他的禁锢,纵身跳下横栏。   陆惊泽跟着跳下,拦住黑衣人的去路,他双指前点,直击对方印堂。   见状,黑衣人往后一倒,飞快将身侧的桌子踢出。   “嘭!”   陆惊泽一脚踹向桌子,霎时,桌子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一等他抢身欺近,黑衣人即刻挥掌打来,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道,若是真打着了,任谁都不会好过。然而陆惊泽不偏不倚地挥出手,两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   受掌力反噬,黑衣人连退几步,期间,他掷出五根毒针,不是朝陆惊泽,而是朝二楼焉谷语的房间。   霎时,陆惊泽心口一窒,立马纵身而起,不惜将后背留给黑衣人,足尖一点圆柱,斜身跃上二楼。   “铿铿铿铿铿”,猎隼和焉一用剑挡下了那些毒针。方才,他们俩听着楼下的打斗声便醒了,来得可谓及时。   “属下去追。”说罢,猎隼一跃而下。   二击不成,黑衣人只得作罢,按着肩头跳出窗外。   陆惊泽顾不得黑衣人,飞速冲进屋内。   焉一默默给两人关上房门,握着佩刀守在门外。   焉谷语躲在床榻的角落里,神情紧绷,手中死死握着一支簪子,尖细的那头朝外。   见她毫发无伤,陆惊泽不禁松了口气,他跪上床榻,言语中依稀有些后怕,“没事了。”   “嗯。”焉谷语慢慢放下簪子,思索片刻又将簪子放在陆惊泽顺手的位置。她忧心忡忡地看向他,问道:“又是来杀你的?”   “嗯。”陆惊泽眯起眼。之前那些人确实是来杀他的,而这个,他倒觉得是冲她来的。他坐下身,曲着手指摩挲鼻子。   可,究竟是谁要杀她。   没一会儿,猎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属下没追到那人,请殿下责罚。”   “无妨,你去歇息吧。”陆惊泽淡淡道,对此并不意外,更没责怪的意思。他方才与那人交过手,那人身手不错,心思也活络,委实不容易对付。   他拧起眉心,眸中杀气四起。   “你说,他还会来么?”焉谷语望着破损的窗纸,纵然他们都没受伤,但怕还是怕的。陆惊泽没拿下那人,猎隼也没追到那人,说明那人本事不错。   这样一个人要杀他,她如何不担心。   “不会,他受了内伤。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来了。”陆惊泽安抚地说着,见她不动,便按着她的肩头躺下,主动用手臂给她当枕头,“睡吧。”   “嗯。”焉谷语枕着他的手臂,勉强应声。   两人躺在黑暗中,各怀心思。   *   翌日。   “嘶。”谢开颜低吟一声,缓缓睁开眼,刚一侧头便看到了坐着椅子上的猎隼。   他双眼紧闭,端正地坐着,身姿挺拔,倘若不是那双眼睛闭着,没人会觉得他是在睡觉。他眼下有黑晕,昨晚该是睡得很迟了。   她美美地想着,他是不是在照顾自己?   昨晚的事她都记得,自己担心他下了楼,谁料看到地上装死的杀手想杀他,她不假思索便冲了上去,然后不知怎么的,晕过去了。   谢开颜赶忙坐起身,往身上一看,毫发无伤,她再次看向椅子上的猎隼,不巧,猎隼醒了,他冷淡地瞧了她一眼,站起身,拿过桌上的佩刀便要走。   “猎隼。”谢开颜出声喊住他。   猎隼背对着谢开颜,一动不动。   谢开颜走下床榻,她身上衣裳完好,一离开被窝,忽觉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切。”   “……”猎隼微微侧头。   “昨天,谢谢你救我。”说着,谢开颜从腰包中拿出小册子和笔。这一次,她没看猎隼,而是选择站在他身后。   “若非你提醒我,我兴许会受伤。再者,你是焉小姐的朋友,殿下很在乎焉小姐。”猎隼开口道。   意外之意,她要不是焉谷语的朋友,他压根不会救。   这话伤人,可谢开颜听得太多了,无所谓。要是句句计较,她早嫁给别人了,哪里还会跟他耗。   “我问你,倘若昨晚你没及时拉开我,我为你挡刀死了,你心里对我,对谢家的恨会不会少些?”谢开颜试探道。   倏地,猎隼握紧佩刀,上头的穗子轻轻晃动。   “没有倘若。”   每一字,他都说得很重,重得像是从牙齿缝间生生挤出来的。   谢开颜只道他还是恨自己,难受地捏紧小册子,她吸吸鼻子,问出了自己每日都会问的一句话,“我问你,你愿意娶我么?”   猎隼迟疑片刻,冷声吐出三个字,“不愿意。烦请谢小姐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得冷漠,拒绝得彻底,然而谢开颜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她跑到他身前道:“你今日迟疑了,以前你说拒绝都是毫不迟疑的。”   对上她那双灿烂的眸子,猎隼无来由地一慌,大步越过她出门。   “猎隼,我不会放弃的!”谢开颜冲着猎隼离去的背影大喊,借此表明自己的决心。“嘻嘻。”她咧开嘴,在小册子上写道:   十一月初二,今日的雪下得格外好看。清晨,我问他愿不愿娶我,他迟疑了。   写完之后,谢开颜合上小册子,牢牢放在心口。   *   辰时,风雪停了,几人整顿行装出门。   “啊切。”“啊切。”“啊切。”   自出门起,谢开颜便开始打喷嚏,走几步打一下,走一步打一下。   “谢姐姐,你是不是着凉了?”听得谢开颜吸鼻子的声音,焉谷语关切地转过身,正要去瞧瞧她。   “你身子弱,少去她那里过寒气。”陆惊泽长臂一伸,将焉谷语拉回自己身侧。“再说了,你又不是大夫,去了也白去。”语毕,他将焉谷语带上自己的马车。   “六皇子,你说……”谢开颜插着腰,还没说话,陆惊泽便关上了马车门。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道:“过分。我是染了风寒,又不是得了瘟疫。”   抱怨归抱怨,她还不至于小气。   车夫昨晚被杀手所害,焉二便当起了焉府马车的马车,她拿起鞭子,冲着谢开颜道:“谢小姐,快上马车吧。”   “嗯。”有焉二陪着,谢开颜应得很快。上马前,她瞧了眼猎隼。   “驾!”猎隼坐在车舆上头,扬手抽下一鞭子。   “咯吱咯吱。”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慢悠悠前行。   约莫两个时辰后,马车到达丞相府后门所在的街道拐角处,这儿没什么人。   进入城门后,焉谷语时刻注视外头,一见熟悉的景物便道:“停车吧。”如今,他羽翼未丰,他们俩并不合适出现在一处。这一点,她还是晓得的。“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千万当心。有空的话,我去皇宫看你。”   陆惊泽好笑地看着她,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他最是欢喜,“不成,还是我去你闺房看你更好。”   “你……”他话中满是戏谑,焉谷语登时红了双颊,她娇俏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管好自己吧。猎隼,开门。”   “吱呀。”她话音方落,猎隼便开了车门。   这时,焉一坐上焉府马车,送谢开颜回谢府,焉二来了这边。   焉谷语搭着焉二走下马车,她一扭头,陆惊泽正撩开帘子看她。“哼。”她冷哼一声,拉过焉二便走。   路上,她将梦中之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虽说他在梦中坐上了那个位置,可他究竟是怎么坐上去的,她压根不晓得。   流血受伤应该难免,但大伤肯定没有。   梦中,他们俩夜夜同榻,她看过他的身子,白净无暇,是换过皮之后的样子,不过奇怪的是,他脸上的印记还在。   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事么?   “语儿!”   忽地,一道熟悉的女声闯入耳内。   焉谷语抬头,只见陈鱼和焉夏致站在后门门口。“姨娘。”   陈鱼疾步行至她身前,对着她上瞧下瞧,左瞧右瞧,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你怎么回事,不是说日落之前会回来么,结果一夜未归,我都快急出病了,差点去衙门报官。”   “姨娘,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害你担心了。”焉谷语抱歉地看着陈鱼,陈鱼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却这么关心爱护自己,她打心眼里感激她,“昨日,我与谢姐姐去了望华山,没想路上遇着大雪马儿不愿意走,没办法,我们只能宿在沿途的客栈里了。”   “没事便好,走,进府。”陈鱼慈爱地抚着焉谷语的发丝,顺手拢了拢她的衣裳。   “嗯。”焉谷语甜甜一笑。   两人路过焉夏致身旁时,焉夏致急急低下头去,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焉谷语不由觉得奇怪,这不像是她认识的焉夏致。但她们俩的关系素来不如何,她也不喜与她说话,便没问。   “……”焉夏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人身后进府。   *   永兴宫。   一回寝殿,陆惊泽便继续躺上床榻装病。他暗暗琢磨着,心思千回百转,究竟是谁要杀焉谷语。   她应该没得罪过什么人。   在他的记忆中,也就见过辛逐己害她。   ……   夜里,蔡允来了,说是陆赢寻他去延德宫吃饭。   陆惊泽应下,跟着蔡允去了延德宫。   他进延德宫时,辛白欢与陆赢正在谈事,“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见他过来,辛白欢立即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温柔道:“惊泽来了,坐吧。你的气色比前两日好多了。”   “谢母后。”陆惊泽乖巧入座。   陆赢侧过头,笑眯眯地觑着陆惊泽,自打他弄清楚焉谷语的心意后,他对陆惊泽是越看越顺眼,“方才,朕与皇后在谈你的婚事。朕是晓得你的,要找心里头的那位姑娘,可皇后却说,那位姑娘这么久都寻不着,多半是假的,是你不愿成婚的托词。惊泽,你同朕说实话,究竟有没有那位姑娘。”   闻言,陆惊泽看向辛白欢,辛白欢也在看他。   “惊泽,你别怪母后多事,母后也是关心你。几日前,母后问了你宫里的人,他们从未提过你寻人的事。”辛白欢面上笑得端庄,问出的话却直中要害。   陆惊泽从容应对,正色道:“在儿臣心里,那位姑娘才是儿臣的命定之人,但儿臣不想张扬,只想暗中寻找。眼下,父皇正是用人之际,儿臣怎好让父皇抽出人手去办私事。”   “你倒是听话,比太子让朕省心多了。”陆惊泽随口一说。   他说者无心,辛白欢听者有心,内里便记上了陆惊泽。她笑着给陆惊泽夹菜,“惊泽,语儿上回说,你该配活泼可人的女子,本宫便给你找了几个,待会儿你瞧瞧画像。不喜欢也不打紧。”   “母后,成婚一事还是三年后再说吧。”陆惊泽沉下声,故作为难道:“如今,儿臣心里只有那名女子,此时看其他人根本入不得眼。”   这时,宫人端来一道菜,正准备放到辛白欢身旁。   杨绝远快步上前,他双手端着盘子放到桌上,左手几乎不动,全靠右手带动菜盘。   陆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绝远,眸光铮亮。 第82章 小畜生   “杨公公, 你的手怎么瞧着不大利索,可是受伤了?”   闻言,杨觉远伸直两只手, 笑着道:“殿下好眼色,奴才晨起时确实碰伤了手, 已经找太医瞧过了, 多谢殿下关心,”   “那便好。”陆惊泽来回捏着酒杯,不经意道:“杨公公往后真得小心注意了,您是母后身边的老人,母后的饮食起居都离不开您啊。”   陆惊泽说后, 辛白欢细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淡淡道:“本宫留杨公公在身边是念着多年的主仆情意,若论心细与伺候人的手段, 他还真比不上宫里的几个嬷嬷。等过两年, 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 本宫便会遣他回家, 让他颐养天年。”   “是, 娘娘说得对, 奴才不中用了。”杨觉远附和道, 半点不带反驳。语毕,他自觉退后,默然站在一旁。   这时, 陆赢开口打圆场, “朕倒觉得杨公公人不错, 对皇后也忠心, 皇后这么急着送他走做什么?”他笑吟吟地看了杨觉远一眼。   从前,他不喜杨觉远,因为杨觉远长得过于俊朗。后来,辛白欢对杨觉远赏罚分明,甚至是严厉到了极致,丝毫看不出情意,他的不喜才慢慢消失。   老实说,他对辛白欢谈不上有多欢喜,但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何况他是皇上,皇上的东西怎能任由他人觊觎,皇上的女人也不该心存其他男人。   “倒也不是赶他,杨公公家里父母健在。所谓百善孝为先,他身为人子,理应回去好好孝敬父母。”辛白欢正色道,她谁都没瞧,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在场的人听。   一旁,杨觉远低着头。   陆惊泽将两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头随即掠起一记冷笑,若非听过他们俩夜里的谈话,他还真信了辛白欢的说辞。   念起昨晚之事,他蓦然捏紧酒杯。   她害他心上的,他便要杀了她爱的。   “皇上,边关急报。”外头忽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跑至门口停下,重重跪在地上,双手高举。   一听这消息,陆赢火速扭过头,“呈上来!”   “是。”蔡允从小兵手中接过急报,转身交到陆赢手中,“皇上。”   陆赢一把拿过急报,飞快打开泛黄的纸张,他粗略一看,先是眉头紧皱,随后慢慢舒展开,喜不胜收,到最后,他双手颤抖,面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   “皇上,上头写了什么。”见陆赢的神色有异,辛白欢站起身来,问道:“难道大将军败了?”   “不。”陆赢悲痛地弯下身子,将手中急报按在桌上,他深深吸了口气,主动拎起酒壶倒酒。“大将军……”他站起身,缓缓将酒水洒在地上。   辛白欢浑身一颤,低声道:“莫非,大将军他……”   “嗯。”陆赢极为用力地应了一声,他放下酒杯,怔怔看着急报,“这次,他们大获全胜,可大将军他,战死了。”   杜冠甫战死了?陆惊泽暗忖,奇怪。他偏头往急报看去,上头写着,大将军杜冠甫只身前往敌营,意欲取对方首级,谁知敌方设有埋伏,大将军寡不敌众,与敌方将领同归于尽。   他心思几转,联系陆观棋这次同行的事,稍一作想便猜到了里头的曲折。   为夺兵权,陆观棋竟然连杜冠甫这样的人都舍得杀,也是相当有魄力了。   “朕没胃口,你们吃吧。”陆赢哽咽道,他搭着桌面起身,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皇上,老奴扶您。”蔡允伸手过来。   陆赢搭着蔡允的手,一语不发,迈着沉重的步伐出了延德宫。   “臣妾恭送皇上。”辛白欢目送陆赢离去,心想,大将军战死怕是跟观棋有关。这一想,她面色凝重。余光瞥见陆惊泽在旁,她温柔道:“惊泽,菜快凉了,你吃吧,本宫也没什么胃口,先进屋休息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离去。   杨觉远依旧立在一旁,没动,也没跟上。   目光从杨觉远面上扫过,陆惊泽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   深夜。   辛白欢漫无目的地在寝殿内来回踱步,心绪紊乱。她在想陆观棋,想他此行究竟做了什么,真叫她提醒吊胆。   自己儿子的能力,她无疑是信的,但这一出动静太大了,万一如何真不好收场。即便辛家再有本事,朝廷里的人再多,也不一定能保住他。   其次,陆赢若是晓得此事,必然会废了他。   “娘娘,夜深,该休息了。”杨觉远屏退门外的宫人,躬身进入寝殿,“嘭。”他主动关上房门。   步子一停,辛白欢侧头看向杨觉远,“你昨日去哪儿了?”   杨觉远将灯盏里多余的灯芯剪掉,背对着辛白欢道:“昨日,奴才奉娘娘的口谕去焉府请焉二小姐过来,不想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辛白欢问。   回忆昨晚,杨觉远眉眼间瞬间多了几缕厉色,“六皇子根本没有心上人,又或者说,他的心上人便是焉二小姐,昨日清晨,奴才亲眼所见,他们俩上了同一辆马车,还有昨晚,他们俩睡在一张床榻上。”   “竟有这样的事?”辛白欢愕然。这个消息着实叫她意外。她还道焉谷语与陆惊泽之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曾想,是郎有情妾有意。   好个会演戏的陆惊泽。   “是。”寝殿内霎时一亮,灯影幢幢。杨觉远回过身,继续道:“另外,奴才还发现一件事。六皇子身手绝佳,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哦?那你的意思是,他在装病?”辛白欢阖着眼皮陷入沉思。乍然,她想到了辛逐己的死,既然陆惊泽是在装病,他又熟悉禁卫军的巡逻安排,那么杀害辛逐己的人一定是他。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一巴掌拍向桌子。万万没想到,陆赢认了只狼回来。他年纪轻轻,心眼却这么多,往后还得了。   而且看样子,陆赢更喜欢他。   如此一合计,她心里头愈发不安了。   “嗯,奴才也以为他是在装病。”杨觉远赞同地点点头,他耸了耸伤着的肩头,轻声道:“凭他的身手,一剑杀了辛小姐根本不在话下。”   “哼。”辛白欢冷冷地哼出一声,“这个小畜生,留着就是祸害,本宫当年就该杀了他。”她走近杨觉远,关切地盯着他的肩头,“是不是被他打伤的?”   “小伤而已,过几日便好。”侧脸一瞧肩头,杨觉远满不在乎。他挪动目光,定格在辛白欢脸上,问:“娘娘过两年真要送奴才回家?”   辛白欢叹息不语,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留恋地抚着杨觉远的面庞。他的脸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模样,自然,她也不是当年的烂漫少女,时光在他们的脸和身体上都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   “阿远,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犯险,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多到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奴才早便说过,奴才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娘娘不必自责,也不必放在心上。”杨觉远一动不动,任由辛白欢摩挲他的面庞。   他静静瞧着身前的女子,眸中情意绵绵,千回百转,深得叫人动容。   “怎能不放在心上。我做不到。陆惊泽白日说出那话怕是认出你了,不过,我谅他也不敢将此事说出来,若是被皇上晓得他和语儿暗度陈仓,到时他们俩都得死。”辛白欢侧身靠在杨觉远的胸膛上,“他心机重,我们还是小心为妙。说真的,与其在一处怕这怕那,我更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她是想他陪在身边,可必要的时候,她会取舍。   “好,娘娘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但在离开之前,奴才要为娘娘做一件事。”杨觉远盯着琉璃灯盏里的烛火,目光幽幽。   “阿远,你千万别做傻事。”辛白欢急了,连连摇头。“你若是出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娘娘尽管放心,奴才不会做傻事的。”杨觉远柔声安抚辛白欢。他伸手想抱辛白欢,伸到一半又自觉放了下去。   烛光映着两人的身影,相互缠绕,像极了两株藤蔓。   今夜夜色如水,佳人在怀,勾起了杨觉远埋藏在心底的回忆,“娘娘还记得窗台上的花么?”   “记得,那个时候,你每日都会摘一束最新鲜的花,在我醒来前放在窗台上。”没说两句,辛白欢眼中便涌出了泪意,“倘若时间能停在那时便好了。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看你骑马的样子,又自在又潇洒。”   若是杨觉远没进宫当太监,此时,他肯定在江南落地生根了,会娶一户好人家的姑娘为妻,会生一双儿女,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越想,她越是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啪嗒。”她眼中掉下泪来,一滴一滴地打在杨觉远身上。   “娘娘?”察觉到胸口有濡湿的凉意,杨觉远即刻反应过来,拿出怀中的帕子给辛白欢擦拭眼泪。   辛白欢抓着杨觉远的衣衫抽泣,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根本说出不话来,呆呆地凝视着为她擦拭泪珠的男子。   杨觉远低下头,擦得很是小心,生怕弄疼她。   “这帕子,你还留着啊。”辛白欢寻着杨觉远手中的帕子,目光柔情似水,上头绣着一匹黑马,张扬肆意。是他十六岁生辰那日,她送的。   “嗯。”擦完之后,杨绝远便将帕子收进了衣襟,心疼道:“别哭了。时候不早,娘娘快些歇息吧。”   辛白欢不舍地直起身,站稳后,她眼中的情绪顷刻间消散,依旧是平日里那个端庄高贵的皇后。   “你也早点歇息。”   “是,奴才告退。”杨觉远退出寝殿。   *   一连四日,陆惊泽并没来焉府,焉谷语也没进宫去瞧,她怕陆赢,怕他日渐过火的举止。   清晨,三人坐于前厅用早点。   吃着吃着,陈鱼幽怨道:“老爷去了那么久,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官儿啊,说着小,做的事倒是多。”   “姨娘,爹是为百姓办事,他不会在意官大还是官小的。”焉谷语放下碗筷接了一句。这官职是新的,以前从未有过,做的事却和丞相差不多,陆赢的心思可见一斑。   他并非直接管事,而是先做事,做完之后再给上头的几位大人过目,等他们点头了才呈给皇上。事是父亲做,功劳却是那几人独得,简直无耻。   她自是了解父亲,却还是为他不平。   如今,她只盼那几人能早日学到父亲的本事,好让父亲安心回家养老。   “夫人,小姐,老爷回来了。”突然,家丁跑着进入前厅,嘴巴咧得大大的。   “老爷回来了?”陈鱼又惊又喜,匆忙按了按自己的妆发,确保无事后才去迎人。   “爹回来了。”焉谷语紧随其后。   焉夏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后头。   “夫人,语儿,夏致。”焉问津踏入门槛,面上风尘仆仆。   陈鱼满脸心疼地瞧着焉问津,险些掉下泪来,“老爷,你还没吃早点吧,快,去前厅用早点。”   “不用了,我没胃口。”焉问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还是先沐浴吧,洗洗疲惫。”   “好,我去备热水。”见他不怎么愿意说话,陈鱼也不多问,立马去准备热水。   “爹。”焉谷语心生疑惑,扶着焉问津的手道:“出什么事了?”   焉问津喟叹一声,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悲凉,他转头看向晦暗的天空,一字一字道:“大将军,为彧国牺牲了。”   “什么?”焉谷语失声。她也被这消息震了一下。   焉夏致讶异地张大嘴,“大将军死了?”这一刻,她在想,杜冠甫死了,那她与杜煊的婚约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焉问津看向焉夏致,一眼便晓得她在想什么,“杜煊没死,你与他的婚事依旧作数。”   “呵。”焉夏致扯起嘴角冷笑,自顾自回到厅上。   “唉,天损良将,这一战喜忧参半。”焉问津搭着焉谷语的手拍了拍,“一月后,他们便会班师回朝。到时良舟也会回来,他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定会为他加官进爵,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听得“婚事”两字,焉夏致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爹。”焉谷语恳切地喊着焉问津,“女儿是真心喜欢六皇子,您就成全女儿吧。”而且她相信,只有他能护住她。   “别再说了。”焉问津登时黑了脸,说起陆惊泽,他便想起了上回他翻墙闯进自家女儿闺房的事,“他性子偏激,又是个无礼之人,与你根本不相配。良舟不见得是你的良人,但他一定不是。爹看人不会错的。”没等焉谷语再说,他大步走向后院。   焉谷语站在原地,眉心压得紧紧的,折痕深得犹如刀刻。   焉夏致抬眸望向焉谷语,倘若焉谷语要嫁的人不是贺良舟,她想,她们俩也不会闹到如此陌生。兴许,她还会与她交好,毕竟她们俩都被逼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有许多话好说的。   *   翌日。   陆惊泽出宫去了斗奴场,准备与白狮商量上缴税赋的事。而陆赢,因杜冠甫的死痛心一直待在御书房里,还吩咐其他人不得打扰。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辛白欢将焉谷语召进了皇宫,顺道将谢卓凡也召进了皇宫。   “落轿……”杨觉远停住身,扬声喊道。   轿夫轻轻放下轿子,焉谷语主动掀开帘子从里头走出,碰巧,谢卓凡从对面的马车上头下来,两人迎面对上,齐齐一愣。   “谢公子。”焉谷语礼貌喊人,既不冷淡,也不热忱。   自打妙典书肆的事后,谢卓凡已经许久没见焉谷语了。一来,他没脸见他;二来,在陆惊泽身前,他自惭形秽。   “语儿妹妹。”   谢卓凡尴尬地行了个礼。他依旧爱慕她,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比之前还要配不上。   “谢公子,你这是要去延德宫么?”焉谷语试探出声。倘若谢卓凡也去延德宫,那皇后今日召她肯定没安好心。   “嗯。”谢卓凡点头,他瞧向她,神色一动,“莫非你也是?”   焉谷语点头,内里愈发不安。她心道,难不成,皇后娘娘这次是打算撮合他们俩?她不安地握着双手,脑中立马来了主意,装病。   “谢四公子,您来得真及时。”杨觉远笑着转向谢卓凡。   谢卓凡颔首,温和道:“杨公公。”   “嘶。”焉谷语扶着额际,故作难受道:“杨公公,对不住,我这会儿有点不舒服,便先回焉府了,等改日再进宫看望皇后娘娘。”   见状,杨觉远行至焉谷语身前,“咱家瞧着,焉小姐面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无妨,太医院距离这儿不远,咱家这便让人扶你您过去。”他挥了挥手,当即有两宫女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了焉谷语。   接着,他用眼神示意抬轿的四人,四人会意,快步离开。   焉一焉二一直跟在轿子身旁,听得焉谷语说自己不舒服,两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小姐。”“小姐。”   这儿是宫门口,稍有不慎便会出差池,焉谷语示意他们俩退下,好声好气道:“杨公公,我不舒服的时候,还是习惯回焉府。”   然而杨觉远是铁了心不让焉谷语走,他甩着手中的拂尘,不急不缓道:“焉小姐,皇后娘娘可是请了您两回了,上回是十一月初一,您不在府中。咱家可否问问,您去哪儿了。”   焉谷语心头倏然一紧,很快,她展了颜,镇定道:“那日,我与谢姐姐去凌云寺祈福了,谢公子应该也晓得此事。”   “啊,对,那日我妹妹与语儿妹妹一道去寺庙里祈福了。”谢卓凡开口。   杨觉远追问道:“同行的恐怕不只谢小姐一人吧?”   焉谷语抿着唇瓣,秀眉微蹙。她暗道,难道杨觉远知道点什么?   焉一不悦地拧起眉头,右手下意识握住刀柄,他一动,杨觉远身旁的侍卫纷纷拔出佩刀,“唰唰唰”,长刀出鞘,白光闪烁。   “大胆,皇城门口,你握刀意欲何为?”   焉谷语往后瞧了眼焉一,赶忙示意他放开手,焉一不情不愿地放开手。“杨公公,我随你去延德宫便是。”   “好。”杨觉远扬手一挥,侍卫立马收了刀。   “你们在这儿等我,别乱来。”焉谷语低声交代两人。既然这次躲不过,那也只能进去了。   但愿皇后只是单纯想撮合他们俩。 第83章 计中计   “语儿妹妹, 你的身子没事么?”谢卓凡并没看出杨觉远与焉谷语之间的暗流,只晓得焉谷语说不舒服,“要不我陪你去太医院瞧瞧?”   他关切地瞧着焉谷语, 心里想的却是皇后娘娘这次召他去延德宫的目的。   莫非要撮合他们俩?   他倒是想,可他也晓得一件事, 语儿妹妹不喜他。   “嗯, 眼下还成。”焉谷语敷衍地应了一声。她根本没病,若真去了太医院,太医们一把脉她便会露馅,难保辛白欢不拿此做文章。   这次去延德宫,她还真有些心慌。倘若辛白欢只在口头上撮合他们俩也无妨, 她附和两句就是了, 怕就怕在不止如此。   梦中,她见识过太多辛白欢的手段, 为夺皇后之位狸猫换太子, 还将陆惊泽送去斗奴场……哪一件都叫她脊背发凉。   “杨公公,皇上这几日忙么?”她随口问道。   “唉……”杨觉远悲恸地叹息着, 他虽是辛白欢的人, 却也为彧国痛失杜冠甫而难过, “皇上在为大将军的死痛心, 已经一天一夜没出御书房了。”   “那怎么成, 我还是先去御书房瞧瞧皇上吧。”说着,焉谷语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转身便往御书房去。   “焉小姐。”杨觉远一步跨至焉谷语身前, 拦住了她的去路, “皇上昨日便吩咐了, 任何人都不得去御书房打扰他, 焉小姐去了也无用。”   “是么。”既然陆赢放了话,她也只能作罢。   三人继续前行,各怀心思。   焉谷语绞尽脑汁想法子脱身,如今,能帮她的也只有陆惊泽了。“杨公公,其他几位皇子可在宫里,我去喊他们一道来延德宫,人多热闹。”   杨觉远哪儿会不清楚焉谷语的心思,立马回道:“不瞒焉小姐,今日其他几位皇子都不在宫内。”   什么?这消息对于焉谷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慌张地搅着手,一个都不在,那她岂不是孤立无援了。   如此一来,她很难不怀疑辛白欢打的算盘。   上回被陆赢逼着去求他,这回被辛白欢逼着去延德宫。她纵然再没脾气也会被逼出脾气来,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   可辛白欢是皇后,她是臣民,臣民根本没有资格违抗皇后的命令。   或许,她可以帮陆惊泽早点登上皇位。至少,他从不逼她做事。   *   延德宫。   前厅圆桌上摆了十几盘糕点,甜香四溢,辛白欢望向大门,惬意地等着那两人到来。   她对焉谷语从来都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直到发现陆赢喜欢她,而陆赢喜欢的,她都不喜欢,何况陆惊泽也喜欢焉谷语,这两件事一叠,而今,她对焉谷语便是生生的厌恶。   能让那两父子反目成仇最好。   但焉谷语若是嫁给陆赢,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若是焉谷语嫁给陆惊泽,如此,他们父子俩确实会反目,可这也让陆惊泽得了利。   所以两个都不成。   她思索着,再不给焉谷语安排婚事,陆赢便要自己出手了。这两日他心情不佳,多半不会见焉谷语,是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时机。   给焉谷语挑夫婿,自然不能挑寂寂无名的,寂寂无名的容易被陆赢和陆惊泽除去,至于其他的,有姓名的都在打仗。瞧来瞧去,最后,她便将目光放在了谢卓凡身上。   谢家是彧国首富,家里有的是钱,每年都会为国库充不少银子,所以陆赢对谢家一向客气。至于陆惊泽,只要他敢动谢卓凡,谢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里,可能太多。   倘若陆赢做得太出格,天下人会耻笑他;倘若陆惊泽说出自己与焉谷语的事,陆赢绝对不会放过他;倘若谢家做得太过,陆赢必定会还以颜色。而谢家的钱,谁不想要。   等苗头起来了,不论是陆赢陆惊泽还是谢家,她都会在里头放一把火。   辛白欢用涂着丹蔻的手指抚着茶杯,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   没一会儿,杨觉远带着焉谷语和谢卓凡从外头进入。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两人躬身行礼,站得并不近。   “不必多礼,都坐吧。”辛白欢端坐在主位上,伸手示意两人入座。   “哐当。”杨觉远关上房门,随后去拨炭盆里的炭火。   “谢皇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焉谷语小心谨慎地坐下身,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环顾前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最特别的,该是这一桌子糕点。   谢卓凡跟着坐下身,神情拘谨,为即将发生的事忐忑。   “语儿,卓凡,这些都是御膳房新做的糕点,还热着呢,你们俩尝尝吧。”辛白欢笑盈盈地瞧着两人焉谷语,慈目温和,任谁都不会猜到她内里的歹毒。   “谢皇后娘娘。”焉谷语点头,眼睛却没看桌上的糕点,“敢问皇后娘娘今日找臣女过来所谓何事?”   辛白欢挑眉道:“怎么,你赶时间?”   焉谷语轻轻一笑,柔声道:“不瞒皇后娘娘,臣女近来在为家妹准备新婚贺礼,时间吃紧,还请皇后娘娘谅解。”   “原来如此,你倒是有心。”这一句,辛白欢说得极覆深意。“算起来,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何时才能吃到你的喜酒啊?”   谢卓凡默然,顺手拿起盘子里的糕点,一边吃,一边看两人。   “皇后娘娘应该清楚,臣女已有心上人了。”焉谷语低下头,故意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至于婚事,臣女还不急。”   听得这话,谢卓凡手上一紧。他晓得她的心上人是谁。陆惊泽。   “本宫记得,你上回说,若是他回应你,你便将此人告诉本宫,怎的这么久了,你还未问出口?”辛白欢捏了块红豆糕放入口中,动作优雅,一举一动都显着皇室的清贵。   “兴许是时机未到吧。”焉谷语难为情道,说得煞有其事,“臣女原本是想问他是否也心悦臣女,可不知怎么的,一见着他的脸,臣女便哑巴了佚䅿,且每回都如此,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谢卓凡迷茫地眨眨眼,听得满头雾水。他一直以为焉谷语和陆惊泽是两情相悦,但焉谷语这么一说,他又不懂了。还是说,他错过了什么。   “语儿,本宫是过来人,你听本宫的。有些事呢,得讲缘分,你们俩认识这么久他都没表明心迹,说明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焉谷语在演,辛白欢便陪着她演,也不着急。她瞥了眼炭盆,继续道:“你长得这么美,又何必执着于他。”   “焉小姐,皇后娘娘说得对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以您的相貌品行,还愁嫁不到人么。”杨觉远跟着道。若非他见过她与陆惊泽睡一张床的画面,他肯定也信了焉谷语的话。   焉谷语也不反驳两人,怏怏道:“嗯,皇后娘娘说的有道理,我回去好好想想。”   闻言,谢卓凡心头大喜。不管怎么说,语儿妹妹喜欢的不是六皇子,他又觉得自己有机会了。   视线从谢卓凡面上点过,辛白欢又捏了块红豆糕放入口中咀嚼,等吃完了,她才道:“本宫听人说,你父亲曾与谢侯爷提过你们俩的亲事,为何后来又不成了?”   “……”焉谷语哑口,尴尬地看向谢卓凡。   此时,谢卓凡也看了焉谷语一眼,主动接话,“是草民觉得自己配不上语儿妹妹,语儿妹妹天姿国色,值得更好的人。”   焉谷语张口,“谢公子……”   “谢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谢侯爷的儿子,这帝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你,怕是比起观棋来也不少。”辛白欢一句句说着,语毕,她看向焉谷语,疑惑道:“语儿,你怎么不吃糕点,是不合胃口么?”   “不是,我是忘了。”心思几转,焉谷语拿了块糕点往嘴里送,没嚼两下,她立马做出难受的样子,俯身将糕点吐了出来,“呕。”   见状,一旁站着的宫女赶忙拿了痰盂过来。   “呕……呕……”焉谷语压着嗓子眼,迫使自己反胃,将口中的糕点吐得干干净净,连点碎屑也不放过。吐完之后,她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将嘴巴擦干净,又喝了几口普洱茶簌口。   这一弄,她面色便不大好了。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臣女今日胃口不大好,总是反胃。”   “你啊,还真是个病秧子。本宫觉着,你找个大夫做夫婿吧。”辛白欢语带关切道,没继续让焉谷语吃桌上的糕点。   她移开目光,暗忖,焉谷语难道怀孕了?   如此,更好。   “语儿妹妹自小体弱多病,找个大夫做夫婿确实更妥当。”谢卓凡强颜附和一句,他转向焉谷语,担忧道:“语儿妹妹,你脸色不大好,我陪你去太医院吧。”   焉谷语不假思索道:“好。”之前她去太医院不成,容易露馅,这会儿倒是真的难受了。她满脸歉意地望着辛白欢,轻声道:“皇后娘娘,臣女……”   话没说完,她便觉头晕得厉害,意识也涣散了。“嘶……”她使劲晃着脑袋,无力往下倒去,脑袋正好磕在身侧的凳子上。   *   “语儿!”见焉谷语摔在地上,谢卓凡面色煞白,飞快扶起的地上的焉谷语,“语儿,你怎么了,醒醒啊?”   焉谷语陷入昏迷,他心急如焚,抱起焉谷语便要往外头走。   “她没事。”辛白欢拿起手边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指,淡淡道:“晕过去了而已。”   谢卓凡停住步子,不解地望着辛白欢,“皇后娘娘,这……”   辛白欢站起身,凤眸轻眯,整张脸都透着威严之气,叫人不敢直视,“谢卓凡,本宫问你,你可喜欢她?可要娶她?”   这问题过于直接,谢卓凡答不上来。他在心里说道:我喜欢语儿妹妹,想娶语儿妹妹为妻。   “你若是不喜欢,就白白浪费本宫的安排了。”辛白欢睨了眼焉谷语,惋惜道。   谢卓凡隐约明白了辛白欢的意思,他低头觑着焉谷语的面庞,痴痴地点了点头,“是,草民喜欢语儿妹妹,可她……”   “没有可是,你喜欢她,想娶她便够了。”辛白欢迈着轻巧的步子行至谢卓凡身侧,绕着他踱步。“后头的事,本宫帮你。”   谢卓凡愣住,直觉告诉他,他若是答应皇后便是上了贼船,但他又确实想娶焉谷语,很想,很想。   “皇后娘娘要怎么帮草民?”   “你尽管带她去偏殿,做你想做的事。一个时辰后,本宫会让皇上过来为你们赐婚。”说话间,辛白欢一直在审视谢卓凡的脸,见他迟疑便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走人,但你若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本宫便会把一切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   “……”谢卓凡倒吸一口冷气,脑中一片混乱。   “谢公子,您要是不答应,娘娘便会去找别人。”杨觉远盯着谢卓凡,挑着话地刺激他。“您忍心看着焉小姐嫁给还不如自己的人么?”   谢卓凡急促地呼吸着,迟迟拿不定主意,“娘娘为何要这么做?”   辛白欢背对着谢卓凡,冷声道:“因为皇上爱慕她。”   这事谢九钏提过,他晓得,但他只能装作自己不知道,“皇上不是将语儿妹妹当做女儿看待么?怎会,怎会……”   后头的话,他说不出。   辛白欢不答,她抬起手,用削尖的指尖划了划规整的鬓角,“皇上同你一样,也是男人,他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啊,全帝都城的人都晓得皇上认了语儿做义女,倘若哪日皇上真娶她了,定会沦为天下的笑柄,本宫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如此,本宫才安排了今日的一出。”   说罢,她低头望着焉谷语,语重心长道:“卓凡,本宫念在你对语儿一片痴心的份儿上,这才让你来的。你也不愿看到她嫁给皇上吧?她这么年轻,心性又单纯,在后宫这个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了多久。说真的,皇上对她有意,即便看到你们如何也不会轻易赐婚,兴许还会为难于你。但你是谢家的人,皇上也不至于乱来。”   谢卓凡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此刻,他心下很乱,倒不是怕陆赢为难于他,他是不愿用卑鄙的方式得到她。   可他若不用这方式,连见她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娶她了。   辛白欢将谢卓凡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最后说了一句,“本宫不勉强,你若是怕的话就走吧。”   “不,草民不怕。”一咬牙,谢卓凡做了决定。古人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要自私一回。“多谢皇后娘娘成全,草民一定谨记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他不能看着语儿妹妹嫁给陆赢这个能当她爹的人,也不能看着她在后宫里举步难行,更不能看着她嫁给一个无用之人,最后依旧被陆赢欺负。   谢卓凡答应,辛白欢眼中当即闪过一丝嘲讽,接着道:“谢公子,记得想好应对皇上的说吃,届时,本宫也会帮你。”   “嗯,谢皇后娘娘提醒。”谢卓凡隐隐有些后悔,但话都说出去了,他也只能往前走。说罢,他抱着焉谷语去了偏殿。   他一走,杨觉远便来了辛白欢身前,两人相视一笑。   *   斗奴场。   陆惊泽斜坐在书案前头,“哗啦哗啦”翻着账本,上头的银两是一页比一页多。   自打白狮接管斗奴场后,斗奴场的营收比张寇锦在时翻了一倍。   “看样子你将斗奴场打理得很好。”陆惊泽扔下账本,幽幽地看着白狮,面上阴晴不定。   被这诡异的目光瞧着,白狮不由觉得背后发凉,讨好道:“都是托殿下的福,小人什么也没做。”   “哼。”陆惊泽冷哼一声。   对方久不说话,白狮愈发觉得站立难安,问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小人去做么?”   陆惊泽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何不杀你么?”   “扑通”一声,白狮直直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不知道。”他见识过太多陆惊泽的手段,心里怕得很,但富贵险中求这话也没说错。   他以前是个被人看不起的斗奴,而今,他是斗奴场的管事,管着所有斗奴。而人,一旦有了地位,站上了高一点的位置,便会舍不得下来。   这是他没回滇南的缘由。男人都是有野心的,没人会不喜欢权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斗奴场管事。   “因为,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不是赤獒。其实我才是麋鹿。”陆惊泽仿若叹息一般地说着。说来奇怪,他就是想有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一听这话,白狮更慌了,他猜不透陆惊泽在想什么,忙不迭道:“小人发誓,小人一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否则便被狩猎场里的野兽撕成碎片。”   “我对你的忠心没兴趣,你说与不说我都不在乎。”说着,陆惊泽懒散地站起身,“下月记得将上缴的税赋做得好看些。”   “是。”白狮伏在地上连连点头。   冷不丁地,脑袋右侧一疼。   陆惊泽敛起眉梢,闪身冲了出去。 第84章 定亲事   今早, 焉问津一回朝廷便被顶头上司安排去城东督建宝房。   焉府在城东,晌午时分,焉问津顺路回了焉府用饭。   “驾!”陆惊泽骑马匆匆赶来焉府, 正面撞上了刚下马车的焉问津,“吁!”他一把勒住缰绳, 直接跳下马。   “老臣见过殿下。”焉问津微微一怔, 躬身行礼。陆惊泽都是皇子,他就算再不喜,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陆惊泽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大步进入焉府,如入无人之地。   “你们还不……”焉问津张开口, 正想让家丁拦下陆惊泽, 转念一想,他们这一拦怕是要惹上事端, “殿下!”于是, 他亲自追了上去。   进入焉府后,陆惊泽直奔风铃院。   “啊!”见陆惊泽现身, 揽月吓了一跳, 跪地道:“奴婢, 奴婢见过六皇子。”她晓得陆惊泽是来找谁的, 不等他问话便道:“小姐现下不在府内。”   “什么!”陆惊泽失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脑袋在隐隐作痛,“她是不是进了皇宫?”   “是。”揽月哪里晓得皇宫里的事, 看陆惊泽露出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不由有些害怕, 哆哆嗦嗦道:“辰时那会儿, 杨公公亲自来请的,说是皇后娘娘召小姐进宫聊天吃酒。”   陆惊泽捏紧手,骨节“咔咔”作响。   不多时,焉问津与陈鱼也来了风铃院。   “殿下可是来找语儿的?她不在府内。”陈鱼清楚焉谷语的心思,看陆惊泽便跟看亲女婿一般。   焉问津义正言辞道:“殿下,这是老臣的府邸,您私自闯入怕是不妥吧。即便是闹到皇上跟前,也是老臣占礼。”他本就看陆惊泽不顺眼,今日陆惊泽又来这一出,更不顺眼了。   陆惊泽大步越过焉问津,冷声道:“她在宫里头出事了,信不信由你。”   “谁出事了,语儿么?”陈鱼面色一白,焦急道。   “你怎么知道?”对于陆惊泽的话,焉问津将信将疑。他转身望着陆惊泽离去的背影,再一回想他方才那凛冽的神色,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不管他为人如何,他对语儿确实是真心实意。   “殿下。”焉问津慌了,然而他出声的时候陆惊泽已经走远了。他来不及多想,沉声道:“夫人,备马。”   “好。”陈鱼点头。   *   延德宫,偏殿。   谢卓凡将焉谷语轻轻放在床榻上,随后,他坐下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焉谷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想笑,又不敢笑,怕把梦笑醒了。   只要能得到她,卑鄙便卑鄙吧。   她自小与开颜交好,家里爹娘也喜欢她,嫁来谢家肯定不会受委屈,何况他们家家境殷实,她在侯爷府只会过得比焉府更好。   谢卓凡局促地呼吸着,毕竟是头一回做这种无耻的事,他心里头多多少少有点惭愧。   深吸几口气后,他伸出了颤抖的手,缓缓摸向焉谷语的脸。指尖触摸上肌肤的刹那,他的心跳便跟打鼓似的,响亮得遏制不住,快得即将跳出嗓子眼。   从前,他只敢仰望她。没想今日,他居然能得到她。   “呵呵。”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仔细描摹着焉谷语的面庞。同样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何她能生得这般好看。   陆赢,贺良舟,陆惊泽,还有那些觊觎她的男人,他们算什么,最后还不是他先得到。这一想,他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手下肌肤光滑细腻,有凝脂玉的触感,叫人爱不释手。   谢卓凡挪动目光,咽着口水看向了焉谷语的腰带。倏然,不知怎么的,他的手动不了了。   此刻,他脑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一个说:“谢卓凡,你读的是圣贤书,如何能做出这等禽兽事。”   另一个说:“谢卓凡,犹犹豫豫可成不了大事,皇后娘娘都将机会摆在你面前了。你要再不珍惜,就将她拱手让人了。”   “语儿妹妹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么?你要真做了这事,她定然不会原谅你,还会恨你一辈子。”   “怕什么,她恨便恨吧,女人心软,日子久了便会依从你的。”   ……   “别说了,别说了!”   大喊两句,谢卓凡突然清醒过来,他晃了晃脑袋,心想,在这儿行周公之礼着实不妥,万一皇后他们中途闯进来,他该如何,但摆在面前的机会他也不愿失去。   几番思量之下,他将荒唐的念头压了下去。   夫妻之实没有,样子还是要做的,至少得让人看出他们俩之间有过什么才行。如此,她便只能嫁给他了。   等成亲后,他再与她行周公之礼也无妨。   “语儿,对不住了。”说罢,谢卓凡将焉谷语的腰带解开扔在地上,再扯下她的外衣摆在床榻边缘。   *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陆惊泽与焉问津骑马赶到宫门口。“吁,”“吁。”两人跳下马,一前一后赶向延德宫。   焉问津跟在陆惊泽后头,心重感叹良多。   从今日之事看,陆惊泽确实将语儿放在了心上,并非是为当年的事报复他。   两人火速赶到延德宫。   陆惊泽冷脸上前,守卫颔首行礼,“六皇子。”随后伸手一拦,公事公办道:“方才皇上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得进去。”   “让开。”听得守卫的话,陆惊泽冷声吐出两字,每一字都锋利无比,携着尖锐的杀气,迫人耳膜。   两守卫颤了颤,怯怯地相视一眼。   焉问津跟着上前,对着两人和气道:“本官与殿下是来见皇后娘娘的,还请两位进去通传一声。”   俩侍卫为难道:“焉大人,六皇子,不是卑职不进去通传,实在是皇上方才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卑职们也是奉命行事。”   他们俩不放行,陆惊泽也不再说,足尖一点,凌空跃了进去。   他动作很快,快得俩守卫都没反应过来,“六皇子!”反应过来后,两人旋即转身追人。   见状,焉问津快步入内。   前头,蔡允面色凝重地站在偏殿门口,陆惊泽心头狠狠一跳,问道:“蔡公公,里头出了什么事?”   见陆惊泽冷着脸过来,蔡允有些恍神,接着,看门的两个侍卫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蔡公公,六皇子他……”   “行了,咱家知道了,你们俩下去吧。”蔡允抬眸看向急急赶来的焉问津,果断挥手示意两守卫走人,“焉大人。”   焉问津顾不得喘气,焦心地盯着紧闭的房门,“蔡公公,小女可是在里头?”   “……”蔡允欲言又止,他尴尬地叹了口气,低头往旁让开了,“焉大人,您是焉小姐的父亲,您进去吧。殿下请留在外头。”   闻言,陆惊泽眸光骤冷。   进门前,焉问津朝陆惊泽投去一眼,暗道,方才他不顾守卫的阻拦闯进来是犯了大罪,但他却毫不在乎,由此可见情意深浅。   此刻,焉问津不得不承认,他动容了。“殿下念老臣见女心切帮了老臣一把,老臣感激不尽。”   “嗯。”陆惊泽侧过脸,望着焉问津道:“焉大人不必客气,快进去吧。”   蔡允没作声,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巡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焉问津走上石阶,用力推开房门。“嘭!”   陆惊泽下意识往里头看去,然而他这站位什么也瞧不了,没等他再瞧,蔡允即刻关上了房门,语带歉意道:“殿下,事关焉小姐的名节,还请殿下在外头等候。”   “蔡公公,你能否与我说说,焉小姐在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听“名节”两字,陆惊泽便皱了眉头。她若是被欺负了,他肯定能感受到,但他除了头疼之外什么都没感受到,“里头还有谁?”   蔡允抬头往里头瞥了瞥,小声道:“具体情况老奴也不是很清楚,老奴只晓得皇后娘娘今日约了谢公子与焉小姐来延德宫谈事。”   “谢卓凡?”陆惊泽盯着房门,面上冷彻如雪。   “是。”蔡允暗中打量陆惊泽,数月前,他伺候过他,自认还算了解眼前的人。陆惊泽极少动怒,可现在,他觉得他是动了怒的,而且,不止一点。   *   进门后,浓厚的酒味叫人皱眉,焉问津蹙了蹙眉,床榻边站着不少人,陆赢、辛白欢、杨觉远,再一看,地上跪着的那人赫然是谢卓凡。   谢卓凡只着一件中衣,弯身跪在地上,颤声道:“方才草民酒醉糊涂,坏了语儿妹妹的名节,草民愿意负责,迎娶语儿妹妹为妻。皇上,之前焉大人也与家父商量过草民与语儿妹妹的婚事,两家都是同意的。”   陆赢使劲咬着后槽牙,正准备说话,见焉问津进门便将到口的话吞了下去,“焉大人。”   焉问津疾步行至床榻前,自家女儿双眼紧闭,瞧着像是睡着了,床榻上两人的衣裳胡乱摊着。明眼人一瞧便晓得发生了什么。他看得又自责又愤懑,恨不得一拳打在谢卓凡面上。   原本,他是打算好的了,让焉谷语嫁给贺良舟,之后,他再想法子送他们去边关,从此再不回来,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中间出了大差错。他之前还道谢卓凡人品不错,可今日一看,他连陆惊泽的边儿都摸不着,更别说贺良舟了。   “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焉伯伯,都是我的错。”谢卓凡挪着膝盖,一点点挪到焉问津身前,愧疚道:“你打我吧,我混账,我做了对不起语儿妹妹的事,玷污了她的清白。”   那几字一入耳,焉问津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自然,他不怪自己的女儿,他只怪自己,怪自己没有将足够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叫她出了这样的事。   嫁给谢卓凡也不是不可以,但有这一出在里头,他膈应。   “焉大人,”辛白欢出声,语带歉意道:“说来今日之事都该怪本宫,本宫前些日子听语儿说自己有心上人,又听说你们俩家在商议过婚事,便将他们俩喊了过来,没想会出这样的事,本宫实在是……”   “语儿想嫁给谁便嫁谁,你又不是她爹娘,操的哪门子心,现在好了,你赔她清白么?”陆赢怒气冲冲地扫了眼辛白欢。   巳时正那会儿,他在御书房里为杜冠甫的事神伤,忽地,蔡允进门,说是焉谷语出事了,他便火急火燎地赶来这里,谁料看到谢卓凡与从床榻上狼狈地摔下来,再一看床榻上的焉谷语,气得他差点让人将谢卓凡拉出去斩了。   可谢卓凡是酒醉糊涂,他若将谢卓凡斩了,多半会被天下人骂昏君,此外,谢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此次彧国将士出征,谢家拿了一大笔钱和粮食出来,大小也是功臣。   这样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动谢卓凡。   “皇上……”陆赢说话狠,完全没顾忌有人在旁,辛白欢幽怨地红了眼,哑声道:“臣妾也是一片好心啊,自打你认了语儿做义女后,臣妾一直真心待她,盼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有何不对。方才,本宫想着让他们俩好好谈谈便出去了,谁知……”   “别说了!”陆赢心口不住起伏着,面色通红,显然是气极了。   辛白欢收了后头的话,又道:“皇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怪卓凡也没用,何况他们两家早便商议过婚事,就让卓凡娶了语儿吧。”   一听辛白欢的话,谢卓凡立马道:“皇上,草民想娶语儿妹妹为妻,草民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请皇上成全。”   这一字字的,陆赢听得怒火中烧,接着,蔡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皇上,谢侯爷与谢夫人来了。”   陆赢捏着拳头,甩袖离开。   “臣妾恭送皇上。”辛白欢矮身行礼,待陆赢走后,她才转向焉问津,“焉大人,今日本宫做主,将语儿许给卓凡,两人择日完婚,你可有异议?”   焉问津缄口不语,眼下这局面,他若不答应,自家女儿的名声便没了,可他若是答应,便是背弃了自己与安陵郡王的约定,其次,他心里不舒坦。   “焉大人,你心里有话说出来便是,本宫听着呢。”辛白欢走了两步,略有深意道:“焉大人,倘若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当年也是为本宫办过事的人。”   焉问津心口一慌,辛白欢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当年那事若是被人知晓,不仅是他,焉府的人都会被牵连。   “老臣,同意这门婚事。”他望着床榻上的焉谷语,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好。”辛白欢扯起嘴角,偏头示意杨觉远,“杨公公,去准备懿旨。” 第85章 得意了   未时末, 天际昏暗,低空浓云堆积,瞧着像是要下雨。   陆惊泽独自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 看戏似的看着谢九钏与王氏求陆赢饶了谢卓凡,先是狠骂谢卓凡一通, 再为他苦苦求情, 话中也不乏利益诱惑,例如,今年谢家会给国库送两倍的钱,再例如,下次彧国将士再出征, 谢家也会主动提供粮食棉衣等物资。   期间, 陆赢一直绷着脸,装都不装, 脸色极为难看, 却在听到谢家给出的利益时动了下颚骨。   他自然晓得陆赢为何会如此,眼下宝房在建, 边关又在打仗, 国库空了大半, 倘若没谢家填补, 今年的除夕宴一过怕是要捉襟见肘了。   事实证明, 只要人有一个弱点,这个弱点便会被人当成把柄,狠狠拿捏。   “呵呵。”陆惊泽轻笑出声。   看样子, 辛白欢今日来这一出是打算撮合焉谷语和谢卓凡。而谢卓凡从了辛白欢的计划, 往后, 他毫无疑问也会站在陆观棋那边。   几番权衡之后, 陆赢咬牙答应谢卓凡与焉谷语的婚事。他狠狠地瞪了谢卓凡一眼,甩脸离开。   想来是气极了,陆赢都没瞧见一旁石凳子上的陆惊泽,就这么走了。他走得比风还快,几乎是一刻也不愿多待,生怕自己后悔。   “皇上。”蔡允匆匆跟上,期间,他有意无意地瞥过陆惊泽。   陆惊泽侧过脸,装作没看见蔡允的视线。   “幸好皇上答应了。”陆赢一点头,谢九钏夫妇立马紧紧握住互相的手,心头大石落地。   不多时,杨觉远从偏殿里头走出,他手拿拂尘,面上隐有笑意。   陆惊泽冷冷地瞧着杨觉远,一等他走近,猛地出手往他左肩打去。   这会儿,杨觉远正想着辛白欢吩咐的事,压根没注意周遭情况,何况陆惊泽出手极快。等他察觉到时,左肩头已经被打了一掌,他顺势转了两圈,不大稳当地落在地上。   由于动作幅度过大,他衣襟中露出了手帕的一角。   陆惊泽眼疾手快,擦身而过时右手一拂,将杨觉远衣襟中的帕子带了出来,利落地夹在手指间。他望着帕子上的黑马,心下了然。   不用猜,他都晓得这东西是谁送的。   左肩伤上加伤,疼得钻心,然而杨觉远根本顾不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惊泽手中的帕子,镇定道:“殿下这是何意。”   陆惊泽慢悠悠地扬动帕子,故作疑惑道:“这帕子的边角都起球了,料子发软,颜色发白,该是有些年头了吧。”   闻言,杨觉远平静的面上隐隐出现一丝裂缝,但他还是忍住了强抢的冲动,好声好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是奴才十六岁生辰时,家母送给奴才的生辰礼。此物虽说不上珍贵,却是奴才的心头肉,还请殿下将帕子还给奴才。”   “原来如此。杨公公是个孝子啊。”陆惊泽不紧不慢地说着,并没将帕子还给杨觉远的意思,他偏头对着帕子仔细瞧了瞧,若有所思道:“奇怪,这匹黑马的绣法,我怎么觉着在哪儿看到过?是在哪儿呢?”   “殿下莫要开玩笑。”杨觉远的呼吸快了几分,他定定地觑着陆惊泽,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之色。   “哦,对不住了。”陆惊泽微笑着将手中的帕子还给杨觉远,见杨觉远吐出一口气,他装作恍然道:“等等,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曾在母后的房里看到过一副母后的绣品,绣法跟你帕子上头的那匹黑马很是相像。”   “……”倏地,杨觉远心头痉挛,他对上陆惊泽,扯开嘴角道:“殿下,有些话不能乱说。尤其是在皇宫里头,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他嘴边的笑意掠过面颊,最后消失在了眼里。   陆惊泽收起唇边的弧度,轻快道:“我是不是说笑,杨公公心里应该最清楚。”   听得这话,杨觉远浑身僵直,他死死地捏着拂尘,根本说不出话来。客栈交手后,他便晓得陆惊泽绝非面上看到的那般不争不抢,也绝非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在陆惊泽身上看到了陆观棋的影子。   而他发现得太迟,已经处在了被动的位置。他不清楚他陆惊泽查到了什么,也不清楚他知道多少自己与辛白欢的事。   但眼下,他只能装作听不懂他的话。   “殿下,皇后娘娘吩咐奴才去准备懿旨,奴才得先走了。”杨觉远垂下脸,恭恭敬敬地说着。   “好。”该说的都说了,陆惊泽也不拦着杨觉远,而是在他往前走的时候说了句,“杨公公,我向来好说话,你让我开心,我便让你开心。”   言下之意,他不让他开心了,他也会叫他不开心。   脚下步子猛地一顿,杨觉远心里有鬼,神情愈发不自然,他讪笑道:“殿下真是会说笑。”说罢,他疾步走向正殿。   *   “吱呀。”紧闭的房门开了。   接着,辛白欢踏出门槛,她一眼看到树下的陆惊泽,心头笑开,面上却做足了慈爱的模样。她迈着莲步行至陆惊泽身前,问道:“惊泽,你怎么在这儿?”   听得辛白欢的声音,陆惊泽连忙收了眼中的情绪,转过身道:“回母后,儿臣方才是陪着焉大人来的。”说话间,他疑惑地看向偏殿,“方才焉大人见女心切,儿臣便帮他闯了延德宫,母后,你要怪便怪儿臣吧,千万别怪焉大人。”   辛白欢虽不解焉问津如何会与陆惊泽在一块,但她以为,焉问津没胆子将焉谷语嫁给陆惊泽,毕竟当年可是他亲自放的人,“事出有因,母后不怪你,也不怪焉大人。”   “儿臣谢母后大度。”陆惊泽宽慰似的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又问:“母后,语儿妹妹如何了?”   他面上并不急切,调子也平。   辛白欢斜眸睨着陆惊泽,她早便晓得了陆惊泽对焉谷语的心思,此番看他故作姿态只觉无比畅快。   “唉。”她叹了口气,娓娓道:“都怪天意弄人,本宫原是一番好意想给语儿同卓凡说媒,这才请了他们俩来延德宫聊天,后来,本宫不愿打扰他们俩便去了正殿,谁料卓凡酒醉糊涂,玷污了语儿。事情已经出了,饶是本宫再自责也无法改变。只盼,这是老天爷有意撮合他们俩。”   她边说边瞧陆惊泽,妄图在他脸上看到类似嫉妒和愤怒的痕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陆惊泽面上毫无波澜,淡淡道:“儿臣之前听人说过,焉大人与谢侯爷谈过他们二人的婚事,后头因着什么事不成了,结果兜兜转转,他们俩还是成了。”   嗯?辛白欢不死心,继续道:“是啊,这便是缘分。惊泽,本宫记得,帝都城里的百姓都觉得你和语儿相配,可你心里头有人,如今语儿也要嫁给卓凡了。所以说,流言也只能是流言,没有缘分如何会走到一处。方才本宫问过焉大人的意思,焉大人没有异议。惊泽,语儿怎么说也是你的义妹,等她与卓凡成婚那日,你可要破费了。”   等辛白欢说完,陆惊泽唇边绽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略有深意道:“母后说的是,儿臣定会好好准备一份贺礼送给他们。”   “嗯。”两次打击都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辛白欢便懒得浪费时间,袅袅地去了正殿。   她一走,陆惊泽眼中瞬间结了冰,他周身气势凌厉,逼得树上落下的枯叶都绕道而行。   *   “……”   谢九钏与夫人王氏将辛白欢与陆惊泽的对话全听了去,两人面上神色微妙。   “哐当”,又是一声。   谢卓凡垂头从偏殿里头走了出来,他衣衫完整,身上酒气却浓烈得熏人。   “你个混账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竟然做出这种糊涂事,我们谢家的脸都你丢尽了。”谢九钏用力戳着谢卓凡的脑袋,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五字。“还有你爹我的脸,你看看,是不是没了?”   仿佛是不过瘾,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少说点有的没的。”王氏一把挥开谢九钏碍事的手,不悦道:“你戳什么戳,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戳他有什么用。再说,皇上已经同意他们俩的婚事了。我问你,你当初不是同焉大人商议过婚事么,后来怎么不了了之了?”   “这,我……”谢九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神躲闪,“后来,焉兄同我说,语儿对卓凡没意思,那我还能说什么,勉强人家总不成吧。”   “什么叫她对卓凡没意思?感情不都是处出来的?当初我对你也没意思,后来还不是跟你过了几十年。”王氏嫌弃地瞪了眼谢九钏,没好气道:“罢了罢了,再说这些也没用,反正最后语儿还是要嫁到我们家来。”语毕,她转向谢卓凡,“往后你要好好对待语儿,千万别辜负了她。”   “嗯。”谢卓凡默不作声,直到王氏开口,他才重重地应了一声,“儿子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咳咳。”谢九钏咳嗽两声,朝里头瞄了瞄,“语儿醒过来没?”   “还没。”谢卓凡摇头,心里却担心起了焉谷语。她为何还不醒,是辛白欢下药下的多了,还是方才磕着脑袋的缘故。   “那你还不进去照顾她,让她一直躺在延德宫的偏殿算怎么回事?”王氏拧起眉头,使劲推了谢卓凡一把,“快,进去带她出来,不管是回焉府还是谢府,反正别待在这里,省得叫人说闲话。”   “……”谢卓凡不动,迟疑道:“焉伯伯在里头。”   “焉兄在里头?”谢九钏面露诧异之色,试探道,“方才他怎么说,可有骂你打你?”   谢卓凡自然没将自己与辛白欢狼狈为奸的事说出来,只道:“方才,皇后娘娘问焉伯伯,对我和语儿的婚事是否有异议,焉伯伯说自己没异议。”   “那还成。”谢九钏抚着心窝子,稍稍松了口气,“往后他要是生气,你也只能任他打骂了,谁让你自己酒醉做了混账事。”   “嗯。”王氏认同地点点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的错,若是亲家公有气,你确实该受着。”   “是,孩儿知道。”谢卓凡没还嘴,也还不了嘴。于他而言,只要能娶到焉谷语,别说挨几句骂,挨几下打,就是扎他一刀,他也绝无二话。   *   约莫一炷香后,焉问津抱着裹有被子的焉谷语出门,他面色沉重,瞧也没瞧门外的几人,仿佛当他们不存在,径自往延德宫大门走。   谢卓凡愣愣的,畏缩着不敢上前。   见状,谢九钏与王氏交换眼神,任谁都看得出,焉问津并不喜这桩婚事。   “去啊!”谢九钏伸脚踢向不敢上前的谢卓凡,喝道:“你这兔崽子,愣住做什么。”   “哦,哦。”谢卓凡回过神,抬脚追了上去。“焉伯伯。”   “焉大人。”   陆惊泽上前,负手挡在焉问津面前。   焉问津停下身形,心头五味陈杂。这一刻,他倒是觉得,焉谷语嫁给一个混账东西还不如嫁给一个无礼的皇子,但辛白欢已经下旨了,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想起焉谷语之前同他说的话,陆惊泽以后会做皇帝,可事实是,陆惊泽现在不是皇帝,所以此刻他改变不了什么。   “多谢殿下的好意,老臣与小女心领了。”   其中意思,焉问津说得一语双关。   陆惊泽不作声,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泛起了幽幽的光芒,他低头看向双眼紧闭的焉谷语,轻声道:“这个谢字,我会亲自同焉小姐讨的。”   “殿下。”焉问津顿觉不对劲儿,但谢九钏一家子都在,他也不好多与陆惊泽说话,便抱着焉谷语往外头走。   “焉兄!等等我们。”谢九钏不明焉问津与陆惊泽在说什么,但帝都城里的流言他还是听过的。   那日妙典书肆大火后,帝都城里的百姓都在赞扬陆惊泽英雄救美的事迹,说他与焉谷语是如何如何相配,是月老提前定下的一对璧人,说得天花乱坠。   他耸耸肩,对于这说法嗤之以鼻,他们说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自己的儿子娶了焉谷语。   “焉伯伯。”路过陆惊泽身旁时,谢卓凡主动与他对了一眼。上回,妙典书肆前,他在气势上输给了陆惊泽,但今日,他赢了,真真切切地赢得了焉谷语。 第86章 怎么办   “焉伯伯。”   谢卓凡得意地收回目光, 快步追上焉问津。他没敢直接伸手,而是在一旁跟着走,小声试探道:“这一路长, 让我替您抱吧。”   毕竟心里有愧,他说话没敢太大声。   焉问津一眼也没瞧谢卓凡, 冷脸道:“不用了, 我自己的女儿自己会抱,不劳烦谢公子的金手。”   被他一呛,谢卓凡登时有些退缩了,脚下步子也慢了许多。“焉伯伯,我, 我对不起语儿, 但我发誓,往后我一定一心一意爱她, 绝不纳妾。”   一晃眼, 他已落后焉问津一大段距离。   焉问津依旧没搭理他,谢卓凡便没再跟, 讷讷地站在原地。   “追上去啊!”   约莫半炷香后, 谢九钏携着夫人气喘吁吁地追上谢卓凡, 老两口年纪大, 哪儿经得起这般折腾, 稍微一走便面色通红,“你这呆头鹅,要我们俩说你什么好。”   “爹, 娘……”谢卓凡沮丧地望着焉问津离去的背影, 哑声道:“焉伯伯正恼我呢, 我即便追上去了, 也只会惹得他更为恼火。”   “算了算了。”王氏摇头叹息,摆手道:“我们先回去吧,等过两日再一道去焉府,顺道把聘礼下了。”   “嗯。”谢卓凡点头。   *   来之前,焉问津便让焉一焉二准备一辆马车,而他出宫时,马车刚好停在宫门外。   “小姐这是怎么了?”见焉谷语昏睡在被子里,还被焉问津抱在怀里,焉一焉二纷纷从车舆上跳了下来。   “没什么。”焉问津短促地吐出三字,似乎不愿意多说,直接抱着焉谷语上了马车。   焉一焉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焉二上马车,焉一驾车,两人极有默契。   焉问津将焉谷语轻轻放在铺好软垫的宽凳子上,看了半晌才坐下身,满脸沉重,“焉二,你……”   “嗯?”焉二跪坐于焉谷语身旁,闻声便抬了头,询问似的看向焉问津。   “罢了罢了,看了也不能改变什么。”焉问津别过脸,对着门外的焉一道:“焉一,你驾车时驾得慢一些。”   “是。”焉一果断应声。   焉二迷疑惑地眨着眼,不懂焉问津为何举止如此奇怪。   焉问津一说,马车前行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悠悠前行。   车帘一下一下地动着,焉问津心道,不论是否发生那种事,谢卓凡与语儿都被一群人看到躺在一张床榻上,名节已然受损,他又能如何。   “嗯。”焉谷语沉吟着转醒,她迷糊地张开眼,脑袋发晕。   “语儿,你醒了?”听得焉谷语的声音,焉问津急忙往焉谷语望去。   “爹?焉二?”焉谷语难受地摇了摇头,她费力地掀开眼皮,瞧着很是疲倦,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小姐。”焉二将焉谷语扶起,靠在自己身前。   “嗯……”焉谷语按着太阳穴揉搓,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劲儿,“我为何会在马车上?”她试着回想发生过的事,奈何脑中一片空白。   真是奇了怪了。   “语儿,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看焉谷语张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焉问津慢慢皱起眉头,压着怒气问道:“你在延德宫可有喝酒?”   “喝酒?我在延德宫喝酒?”焉谷语被问得更为迷茫,她使劲想着之前的事,“我,我头晕得厉害,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了,也不记得自己为会躺在马车里。”   一听这话,焉问津便晓得自己的女儿是被人算计了。只是,他不晓得谢卓凡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兴许,他是被辛白欢威胁了,如同他当年那般,又兴许,他是主动站了辛白欢那边。   不管理由如何,这样一个会趁人之危的女婿,他都是不喜的。   “爹,怎么了?”越看父亲,她越觉得父亲神色不对。焉谷语心头发凉,怯怯道:“我难道做了错事么?”   焉问津别过脸,眼神有些躲闪,“你没做错事,是,是……”   焉二竖起耳朵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爹,你实话实话吧。”自家父亲难得如此扭捏,焉谷语心里便有数了。她出了事。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忽地,她直起身,低头往身前看去。   自己为何会裹着被子。   “……”她心头隐约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焉问津重重拍了一下大腿,自责道:“你被皇后娘娘算计了,要不了多久,皇后娘娘便下一道懿旨,赐婚你与卓凡。”   后头那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焉谷语瞳孔一缩,似是不敢相信。她软软地往后倒去,好在背后是焉二,焉二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小姐。”焉二也被焉问津的话震住了,她与焉谷语吃住同行,哪里会不晓得她的心思,如今来这一出真是天意弄人。“小姐别乱想,事情还没到那地步,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焉问津望着焉谷语欲言又止,几次张口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不是皇室,是普通百姓,而普通百姓只能被皇室左右命运。倘若知道有今日,他肯定早早与贺良舟谈好婚事。   说到底,还是他忙于公事忽略了自己的女儿。   “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焉问津一说,焉谷语便大致猜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她会梦到自己嫁人,而那人不是陆惊泽。原来,那个人是谢卓凡。原来,中间还有这一出,她以为自己梦到未来便能避开,结果并没避开。   若真有回旋的余地……   也是在他当上皇帝之后,如今,她并不觉得他能撕烂皇后的懿旨。   “小姐……”听得焉谷语话中的沮丧,焉二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心生怜爱,紧紧拥住了她。“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没事。”焉谷语扯起嘴角,她转过身,按着焉二的脸捏了捏,“无所谓了,我即便不嫁给谢卓凡,也要嫁给其他不喜欢的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闻言,焉问津面色微变。可眼下,他根本说不出话。   *   约莫一个时辰后,暮色从天际落下,马车到达焉府。   陈鱼和焉夏致早早等在焉府门口,尤其是陈鱼,几乎将“焦心”两字写在了脸上,一看马车临近便从石阶上跑了下去。   焉一率先跳下马车,本欲伸手去扶焉谷语,没想焉二第一个走下马车,她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你走开,我来。”   焉一虽觉奇怪,但也没说什么,默然退开。   随后,焉谷语矮身走出马车,她面上平静,眼中却黯淡一片,十分空洞。她搭着焉二的手走下马车,动作僵硬。   “语儿。”陈鱼疾步冲到焉谷语面前,对着她上下打量,关切道:“你可是伤着哪儿了?”   “没有,我哪儿都没伤着,叫姨娘担心了。”焉谷语摇头,勉强对着陈鱼笑了一下。   “没有便好,你爹那会儿与六皇子出门,我还以为……”   “夫人,去准备饭菜吧。”一听陈鱼提到陆惊泽,焉问津赶忙喊住她,接着,他从马车上头走下,对着陈鱼使了个眼神。   陈鱼虽不晓得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但她会看焉问津的眼神,焉问津让她别说,她便不会继续往下说。“好,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她没多问,转身进了焉府。   焉夏致冷眼站在焉府门口,不发一语地觑着焉谷语。那日,她去辛府见了辛逐己的最后一面,辛追烁问了她一些事,当时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故意将话往焉谷语身上引。   此时再想,她竟有几分后悔。   “小姐,我扶您。”焉二伸手,本想扶着焉谷语进府门,谁料焉谷语拒绝了她。   “不用。”焉谷语自顾自往石阶上头走。她在心里头告诉自己,没到成婚那天,事情都还有回旋的余地,自己不必太过悲观。   *   回到风铃院后,焉谷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将身上的酒味和其他味道全部抹掉。她一说,揽月便去厨房提热水。   焉谷语呆愣愣地坐在床榻上,她不明白,谢卓凡为何要与皇后为伍,难道他觉得皇后是大善人么?   还是说,他压根没面上看到的那般温良,实际上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在懿旨下来之前,她能做什么?   “小姐?洗澡水放好了。”   揽月喊了一遍,继续准备布巾和新衣裳,没想她什么都准备齐全了,焉谷语还坐着不动。她心生奇怪,抬眸一看。   焉谷语在神游天外,压根没听她的话。   “小姐!”揽月大喊一声,将焉谷语的魂儿招了回来。   “嗯?”焉谷语不解地看向揽月,再一看浴桶里的水,这才明白过来。   “小姐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奴婢都喊好几遍了。”揽月行至炭盆边拨了拨火,怕内室冷,她说着上前,去给焉谷语宽衣。   她伸出手,正要为焉谷语解开腰带。   “等等。”焉谷语一把按上腰带,慌乱道:“这次我自己来吧,你出去,等我洗好喊你。”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揽月愈发觉得今日的焉谷古怪,问道:“怎的进宫一趟,奴婢都快不认识你了。”   “没怎么,你出去吧。”焉谷语心烦,说话也有几分不耐烦。   “哦。”见状,揽月更觉诧异,她在焉谷语身边伺候多年,焉谷语还从未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她撇撇嘴,也没继续追问,低头走了出去。出门时,她又回身偷偷看了眼。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关上。   焉谷语捏着身前的衣襟,试图回忆不久前的事,奈何怎么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了。   她不安地咬着唇瓣。纵然不记得自己发生过什么,但她能猜到一件事,自己的清白该是没了。念及此,她握紧了另一只手,便是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也察觉不到痛楚。   许久,她才回过神,颤抖着双手解开腰带,迟疑地脱下衣衫。一举一动间,她甚至都不敢看自己,生怕自己接受不了现实。   然而脱下亵衣的那一刻,她愣住了。身上并无痕迹,似乎,也没哪儿不舒服。全身上下,她只有点头晕。   她暗忖,难道谢卓凡压根没对她做什么,只是让人误以为她被他如何了?   这一想,她顿时更气。   但自己再气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看样子,谢卓凡和辛白欢是串通好了的。而今,父亲不再是丞相,权力有限,又被陆赢盯着,确实不好帮她。   她嘲弄地哼了声,抬脚跨入浴桶。   直到温水没过自己,她才觉得心头的烦躁被冲淡了些。   焉谷语闭上眼,静静养神。   方才,姨娘说陆惊泽是与爹一起去的皇宫的,为何马车上她没看到他。她失落地想着,难道他也看到了那些不堪的事,以为自己被谢卓凡如何了,所以疏远自己?   一想,她心头更为难过,犹如被生生凿开了一个口子,一阵一阵地抽痛。   “吱呀”一声,后窗开了。   焉谷语沉浸在自怨自艾中,没听着那点响动。   陆惊泽利落地跳入窗户,再关上窗户门。今日,他倒是觉得焉一焉二有心放他,进门进院很是顺利。   倏地,他鼻尖闻到一股花瓣的芳香,微微一怔。她,在沐浴?   陆惊泽缓缓勾起嘴角,撩开珠帘,大步越过屏风往里头走。   “叮叮当当”,焉谷语被竹帘摇晃的声音惊得睁开眼,下意识往屏风拐角处投去目光,这一看可是把她吓了一跳。   “啊!”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焉谷语飞快捂住自己的嘴,顺道也遮住了一部分外露的春光。她往浮在在水面上的花瓣下缩了缩,不悦道:“你快转过身去。”   “我要是不转呢?如何,你要杀了我?”陆惊泽并没转过身,反而唱反调似的朝浴桶边缘走,最后停在浴桶的另一侧,他直勾勾地望着焉谷语,丝毫没闭眼的意思。   她的脸在迷漫的水汽中雾蒙蒙的,鬓边水珠晶莹,更显眸子黑白分明,白雪般的肌肤被温水醺成了诱人的桃花色,盈盈欲滴。   “下流胚子,你快闭上眼睛!”焉谷语被他看得面上发烫,一时不知道是浴桶里的水热,还是被他看得羞臊,又往水下缩去,怒道:“你再看我喊人了!” 第87章 不在乎   “那你喊吧。”陆惊泽将手搭在浴桶边缘, 身子微微往前倾去,饶有兴趣地与焉谷语对视。“我反正不怕被人看到在你房里。”   焉谷语望着他耍无赖的模样,他面上没一点着急, 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会嫁给别人。她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可, 她想试试他的心思。   “呵。”她垂下面颊, 做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哑声道:“今日,我遭人算计没了清白,等皇后娘娘的懿旨一下便要嫁给谢家三郎了。往后,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我们……”   没等她说完, 忽地, 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随后, 他凉薄的唇压了上来。   陆惊泽弯下身, 温柔缠绵地勾着她的唇瓣,偏偏又若即若离, 碰一下, 停一下, 引诱她回应。   “……”   他鼻尖气息分外灼热, 每一次都清晰无比地落在她心尖上, 撞得她心口一跳一跳的。“你……嗯……”她羞恼地伸手推他。   刚出水面的手湿漉漉的,满是花瓣,这一推让陆惊泽身前也沾了不少花瓣。他今日穿的是白衣, 花瓣印在上头极为好看。   重重吮了一下, 他才抬起头看她。   近在咫尺的面庞上酡红一片, 又撩人又醉人, 似水柔情的眸子欲语还休,看得他心尖登时一荡。“喊一声。”他哑声开口,想听听她此时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焉谷语不住地喘着气,在他的眼神下喊了一声,“混账。”虽是骂人的两字,可她出口的声音又娇又媚,听着反倒像是在撒娇。   陆惊泽笑出声,轻轻抚着她的唇瓣,用一种类似做决定的语气说道:“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啪。”焉谷语抬手打他,她还在气头上,又没听到自己想说的话,自然不愿与他亲近。“那你打算怎么做?对抗皇后么?”   “能做的可多了。”陆惊泽挑起剑眉,目光往下一瞥,“例如……”说着,他朝她身前看去,浴桶里水面被她搅得波动了,花瓣悉数散开,水下画面若隐若现。“咕噜。”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看到了。”   “你。”焉谷语急忙交叉手臂捂住自己,愤懑地瞪着陆惊泽。“下流!”   陆惊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也不觉得自己无礼,反倒大大方方地欣赏起来,越瞧越觉得她面红的模样好看,直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不快地隆起眉骨,凑近焉谷语耳边,飞快说道:“我若是保不住你便拉你一起死,至于名节那种东西,我根本不在乎。”语毕,他朝她吹了口气,闪身出了内室。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得像是素夏里的风,还没等人好好感受其中的凉爽,眨眼间便没了。   “混蛋。”焉谷语缓缓松开手,不舍地看着陆惊泽离开的方向。她反复念着他方才说的按句话,什么意思。   他真能阻止自己嫁给谢卓凡么?倘若按照梦中的事看,他会在年后登基,但她等得到年后么?   “咚咚咚。”不多时,揽月扣响了房门,“小姐洗好了么?”   “何事?”焉谷语随口应了一声。   揽月回道:“宫里来人了,老爷让小姐尽快去前厅。”   宫里来人了?焉谷语即刻反应过来,这会儿该是杨觉远送辛白欢的懿旨到焉府。她胡乱洗完,匆匆穿上衣裳出门。   *   前厅。   焉谷语迟迟不来,杨觉远等不及了,于是将懿旨交给焉问津,笑着道:“焉大人,恭喜你啊,前些日子刚升官,眼下又有女儿出嫁,真是双喜临门。而且谢家是彧国的首富,焉小姐嫁过去一定衣食无忧,真是好命,怪不得当年算命先生说她命好。”   一旁,陈鱼弄不清状况,只管摆出笑脸。   焉夏致则是心头窃喜,她原本还在埋怨嫉恨焉谷语,为何她能嫁给贺良舟,自己却要嫁给一个莽夫,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皇后赐婚了。   这下,她心头的膈应少了大半。   “谢皇后娘娘赐婚。”焉问津沉着脸接过懿旨,嘴角是扯都扯不起来,更不打算接杨觉远的话,淡淡道:“但愿小女的命真如那位大师所言。”   “杨公公。”这时,焉谷语从后堂进入前厅,她一眼看到焉问津手中的懿旨,目光尖刻,仿佛盯着仇人一般。   这懿旨来得当真是快。   “语儿,过来谢过皇后娘娘。”焉问津怕焉谷语生事,主动喊了她,“还有杨公公。”   焉谷语深吸一口气,冷脸上前,对着杨觉远道:“臣女谢皇后娘娘赐婚,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焉小姐,皇后娘娘已经找人依照你与谢公子的生辰八字算过时间了,正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宜婚嫁,距离现在有将近两月,准备时间也充足,你意下如何?”杨觉远满脸堆笑,望着焉谷语道:“自然,皇后娘娘也只是给个提议,最后定在何时,还是得你与谢公子敲定。”   “皇后娘娘当真是有心了。”焉谷语不冷不热道,让她此刻开开心心地道谢,她确实表现不出。   “无事咱家便回去了,到时,焉大人可别忘记的给咱家送一份喜帖,咱家一定到场祝贺。”杨觉远笑眯眯地说着。   “好,到时本官一定给杨公公送上喜帖。”焉问津勉强接了一句。   “咱家还有其他要事在身便先走了。”杨绝远冲着几人礼貌性地点点头,转身离开焉府。   焉问津立在原地不动,也没说要送。   杨觉远一走,陈鱼即刻行至焉谷语身前,软言安慰道:“语儿,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难受也无济于事,何况谢家三郎也不是配不上你。唉,天意弄人,只能说,你与六皇子无缘。”   焉谷语摇摇头,她想,她是应该信他的,信他不会让自己嫁给别人。   “谢……”焉夏致本想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可话到嘴边,她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同样是嫁给一个自己不喜的男人,如此一想,她又说不出话了。   *   离开焉府后,杨觉远正要坐上轿子,倏然,一孩童将一封信塞到了他手中,随后一溜烟地跑远了。   杨觉远怔了怔,他拆开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展开。   “……”   上头写的全是他与辛白欢的事,极为详细,其中包括他每日清晨会给辛白欢送花,他生辰时,辛白欢也会送他东西,他们俩一道在辛府的后院骑马……   稍微一看,他立马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他急促地呼吸几口气,猛地回头朝身后看去,只见陆惊泽坐在茶馆二楼喝茶。见他看去,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举杯示意他。   杨觉远不敢与他过多对视,转身进了轿子,“快走。”   上轿后,他坐立难安,心头始终念着方才那封信。倘若,那封信叫陆赢看到,他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辛白欢是皇后,她不能无所谓。   无论如何,赐婚给焉谷语和谢卓凡是辛白欢的计划,他竭尽全力也会帮她做到。   杨觉远捏紧手中破碎的纸张,暗下杀心。 第88章 诀别了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 焉夏致也不愿继续待在前厅,多待她只会想起自己的婚事,一样的无力, 一样的被迫。她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焉问津拿着懿旨行至焉谷语身前, 他说不出话, 默默将懿旨递给焉谷语。   焉谷语喉间一动,最后什么都没说,平静接过懿旨。   “老爷,夫人,小姐, 谢侯爷谢夫人谢公子来了。”忽地, 下人来报。   闻言,焉问津与陈鱼齐齐看向焉谷语, “语儿, 你若是不想见他们便回风铃院吧,这里爹来应付。”   陈鱼跟着道:“我看你脸色不好, 还是回去歇着吧, 这里我跟你爹应付。”   “不用了。”焉谷语看向前头, 冷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爷。”陈鱼询问似的看向焉问津, 焉问津点点头, 对着下人道:“让他们进来。”   “是。”下人急急忙忙跑出去。   随后,谢九钏一家子人进了焉府,跟在他们后头的是一群抬着聘礼的人, 共十八人, 两人一担聘礼, 他们一来, 院子里便被人和东西占满了。   然而焉问津的面色并不好看,陈鱼也满脸尴尬,欲笑不笑的。   “焉兄。”谢九钏像是没看到焉问津的神情,大步往焉问津走去,伸手直接搂住了他的肩头,殷勤道:“好久不见啊,你近来过得如何?”   焉问津不着痕迹地挪开谢九钏的手,淡淡道:“谢兄说笑了,我们今日才在皇宫里见过。”   “哈哈,是么。你瞧我这话说的。”谢九钏讪讪地收回手,示意谢卓凡上来说话。   从进府那一刻起,谢卓凡的目光便没移开焉谷语,他对她有愧,极想多与她说说话,表表自己的心意,偏偏焉谷语一眼都没瞧他。   他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谢九钏与王氏进入前厅候,焉谷语极为平淡地喊了声,“谢伯伯,谢伯母。”她顿了顿,更为冷漠地喊了谢卓凡,“谢公子。”   见状,谢九钏与王氏一愣。   谢九钏笑呵呵道:“再过不久,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喊得这么拘束,你喊我爹也无妨。”   一旁,谢卓凡连连点头,期盼似的望着焉谷语。   焉谷语转向谢九钏,正色道:“我与谢公子还未成婚,如此喊人实在不妥,再者,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她以前有多敬重他们,现在便有多厌恶他们。   谢九钏挠了挠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对不起人家姑娘,他也没什么底气豪横,只能拉下脸皮说好话,“语儿,这次的事的确是卓凡不对,从皇宫出来后我便骂了他半个时辰,骂得他狗血淋头。不管怎么说,既然事情已经发成了,皇后娘娘也赐了婚,你们往后便好好相处。我敢保证,卓凡一定会一心一地对你,我们俩老对你也会跟对亲生女儿一般。再说了,你跟开颜是手帕交,即便卓凡陪不了你,还有她陪你。这多好啊。”   他说完,王氏接着道:“是啊,语儿,你埋怨卓凡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懿旨已下,我们都得遵旨。”她笑着来到焉谷语身旁,慈爱地摸着她的长发,“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个儿媳,放眼帝都,哪个适婚的女子有你出色。别恼,过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告诉你,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比如我跟你谢伯伯,刚嫁他的那会儿,我是哪儿哪儿看他都不顺眼,可如今呢,我是哪儿哪儿看他都顺眼。”   焉谷语默然听着,一句话也不愿搭理。倘若她心里没人,倘若没有被算计的事,她也能平常心看待赐婚,但有了这些事,叫她还怎么平常心看待。   “嘿嘿。”谢九钏憨憨地笑了两声。“我们谢家男人对夫人那是出了名的好。”   “好了,你是聪明的姑娘,肯定能明白我说的话。”王氏放下手,温柔道:“眼下,你若是还气着,我们便与你爹商议婚事,你若是不气了,我们便一道商议婚事。”   “王姐姐,”这时,陈鱼上前,揽着焉谷语的肩头道:“语儿她从宫里头回来起便不大舒服,想来是头疼之症犯了,坐不了许久,至于婚事,还是我们几个商议吧。”   听得陈鱼的话,谢卓凡主动上前,又在王氏身侧停住,“语儿妹妹,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焉谷语偏过头,冷冷地扫了一眼谢卓凡,“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说着,她转过身,径自朝后院走去。   谢卓凡立马追了上去。   *   一入后院,焉谷语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为何要帮着皇后娘娘算计我,你知道么,我生平最讨厌算计我的人,尤其是我不喜欢的人算计我。”   她说话干脆利落,连续两个“不喜欢”“讨厌”,明确表了自己的态度。   谢卓凡被怼得哑口,他心里明白,自己做的事有多卑鄙,可他若是不做,便没机会得到她了。“语儿妹妹,我承认,我在今日这事上很卑鄙,但我也是真心喜欢你,想同你成婚。”   越听,焉谷语越气,讥笑道:“可是我不愿意同你成婚,别一厢情愿了。你应该清楚,我心里有人,即便和你成婚,哪怕是到死,我也不会喜欢上你。”   她心里气,索性把话说绝了。   谢卓凡早便料到她会如此说话,心头虽然难过,却也说不上被伤得千疮百孔,“语儿妹妹,你一定要如此说话么?皇后娘娘的的旨意已经下了,我们都不能抗旨,正如我母亲说的那般,感情是处出来的。我是真心喜欢你,哪怕你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得了吧,你这么喜欢我,也没见你冲进书肆救我?”焉谷语咬牙皱起眉头,使劲挑话讽刺谢卓凡,“我不想让你去死,只希望你能别娶我。”   谢卓凡面色一变,很快,他再次展颜,直接忽略了书肆那事,“除了不娶你这一点,其他我都能听你的。你心里没我也成,你身子差,不要孩子我也接受。”   “……”焉谷语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了,十分想破口大骂,但她的家教不允许。   眼见谈不下去了,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道:“我不舒服,先回房了。”   语毕,她丢下谢卓凡一人,快步离去。   谢卓凡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焉谷语远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她嫁进谢府,他掏心掏肺地待她好,总有一日,她会对他动心的。   *   延德宫。   辛白欢平日里忙着打理后宫事物,直到夜里才算有些自己的时间。   再过几日便是杨觉远的生辰,她想不出该送什么东西给他,便打算绣一副画给他。自然,她不敢让人看出这东西是绣给杨觉远的,只能绣得极为隐晦。   晚膳后,宫女进来掌灯,一连几盏,将寝殿照得亮堂堂的。   辛白欢独自一人端坐在绣架前,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绣着,绣得极为认真专注,仿佛每一针都带着自己的情意。   没一会儿,杨绝远进门。他站在寝殿门边,静静望着琉璃灯下的辛白欢。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能如此看她。   纵然失去了一点东西,但他从未后悔过。   之前,他骗了她,说自己的父母还健在,可事实上,他的父母早已离世。父母离世,他心中唯一的牵绊便是她了。   白日陆惊泽给他的信里写得明明白白,他若是拿回懿旨让辛白欢取消赐婚,那些东西便不会摆在陆赢面前。   “阿远?你一直站在那儿做什么?”辛白欢听得关门声时没抬头,反倒是杨觉远一直没动静了,她才从烛光中抬起脸,不解地望着杨觉远。   “奴才在想事。”杨觉远回过神,大步走向辛白欢。他一眼看到绣架子上的绣品,也一眼看出了辛白欢的意图。   “想什么事?”辛白欢将绣花针扎在绣架上,娇俏地抬起脸。白日,她是端庄高贵的皇后娘娘,但在杨觉远面前,她还是喜欢当那个辛府小姐。   “奴才在想,太子殿下快回来了,娘娘要如何给殿下挑选太子妃。”杨觉远放下手中的拂尘,人却站着。   “坐吧。”辛白欢往身侧的位置一指。不论有没有人在旁,他们俩在一处时,他不是站着便是跪着,从未有过坐的时候。即便是她下令让他坐,他也不会坐。   “好。”头一回,杨绝远坐下了身,不仅坐了,还是坐在辛白欢身旁。   辛白欢心生疑惑,她对着杨觉远仔细打量一番,问道:“你今日怎么了,为何这般听话?”她念起他在江南的父母,暗忖,莫非是他家中出了变故,他要出宫?   “奴才没怎么。”杨觉远低头望向绣架上的绣品,眼神幽深,辛白欢在上头绣了一片桃花林。   “你父母出事了?”辛白欢不安地试探道。   “娘娘别多心,奴才父母没事,奴才只是觉得站久了确实累,该坐一会儿。”杨觉远侧脸看向辛白欢。   辛白欢看得出神,灯下,杨觉远面上依旧笑得温柔,一如当年那个在趴在窗口上听她念书的少年。   兴许是烛光的缘故,她觉得今晚的杨绝远看起来格外不真实,不真实地像个梦,她心头渐渐慌了起来,语带祈求道:“阿远,过两年你再走,成么?”   闻言,杨觉远愣了愣,他垂下眼帘,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寝殿里只他们俩,辛白欢也不顾忌,倾身靠在了杨绝远怀里。“我舍不得你,可我也晓得,你父母年纪大了,你妹妹又嫁得远,他们更需要你。我不能自私地一直留着你……”   这个怀抱,不论多久都永远是她最温暖,最贪恋,最值得依靠的地方。   杨觉远伸手环住辛白欢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头顶,口中说着悄无声息的话。   *   直到辛白欢睡下,杨觉远才走出寝殿。   来之前,他让自己安插在永兴宫的眼线给陆惊泽下了毒,方便自己夜里下手。上回交手过一次,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手在陆惊泽之下,不用计谋他根本杀不了他。   这一次,他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才做的决定。   他不舍地凝视着寝殿,好半晌才走回自己的住处。   杨觉远换上夜行衣,坐在书案边等着子时到来。这件事他不能也不敢交给其他人做,只有亲自出马才安全,即便事不成,他也能咬碎口中的毒药自尽。   禁卫军的巡逻安排点他也晓得一些,基本能避开,即便避不开了,他也能靠着轻功躲过去。   坐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子时来临。   杨觉远出了延德宫,躲过禁卫军的巡逻来到永兴宫。   此时,永兴宫里的宫灯大多都灭了,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路。   杨觉远纵身跃进庭院,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直奔陆惊泽的寝殿,趁着夜色用刀划开了寝殿大门的门栓。   他轻手推开房门,将步子放得很轻,很细,哪怕那人说自己下了足够多的分量,他也不敢大意。   寝殿里头静悄悄的,只留炭火燃烧的细碎声响。   杨觉远一步步靠近床榻,床榻上的陆惊泽静静躺着,早没了呼吸声。他不放心,将手伸至陆惊泽鼻子前试了试,确保他真没了呼吸才放下心来。   他大步走到书案前,借着炭火的微弱光亮开始寻找与自己相关的东西。   他不信陆惊泽一点证据都没留在身侧,肯定会有几封书信。他得先弄清楚他是从哪儿查探到他与辛白欢的事,这才能揪出背后的人。   然而书案上头除了一些平常书籍,什么东西也无,更别提他想找的东西了。   他不由觉得奇怪,转身在书架上头寻找类似暗格之类的东西,他找得十分仔细,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摸索过去。   奈何到了最后一个格子,他也没摸到机关。   “敢问杨公公在找什么东西?”倏然,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意识到这声音近在背后,杨觉远猛地出手往背后打去,可他的反应慢了一步,被陆惊泽点了穴道,这下,他连咬碎口中的毒药都做不到了。   杨觉远暗中使劲,妄图用真气冲破穴道,谁料,陆惊泽又在他身前连点几处大穴,将他的真气也封住了。   陆惊泽一把扯下杨觉远面上蒙面的布巾,笑着道:“杨公公怎么不说话?”   杨觉远静穴哑穴被点,根本动不了,更别说出声了,他直勾勾地瞪着陆惊泽,还以为今晚能一把火烧了永兴宫,结果还是被算计了。   随后,猎隼点燃了屋内的烛光。   “吱呀”,房门被人推开,陆赢从外头走了进来,他黑着脸,冷锐的目光直指杨觉远。“杨公公,你能不能告诉朕,你来惊泽的寝殿做什么?”   见陆赢过来,杨觉远的心瞬间冷了下去,他万万没想到,陆惊泽会做得这么绝。   “父皇。”陆惊泽满脸歉意地看着陆赢,为难道:“深夜喊你过来是儿臣的不对,可儿臣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杨公公,毕竟他是母后身前的人。” 第89章 眼睁睁   子时过半, 全皇宫都安静地很,唯独永兴宫里灯火通明。   陆赢不解杨觉远的举动,他走上前, 拧眉道:“杨公公,可是皇后让你来谋害惊泽的?”   日落那会儿, 陆惊泽同他说辛白欢在永兴宫里设了眼线, 起初他还没觉得如何,毕竟这事在皇宫里见怪不怪,后来陆惊泽后头又说了句,“儿臣得知一个消息,母后今晚会派杨公公来杀儿臣。”   倘若在知晓当年那事前, 他是一万个不信辛白欢会使出这些毒辣手段, 可那事一出,辛白欢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杨觉远穴道被点, 说不出话, 也动不了,只能如同木雕一般地站着。   “大胆, 皇上问你话呢?还不如实招来!”见状, 蔡允大喝一声。   然而杨觉远依旧一动不动。这时, 陆惊泽主动道:“父皇, 儿臣点了杨公公的静穴和哑穴, 他暂时回不了话。儿臣以为,该等皇后娘娘过来再解开他的穴道。”   “嗯。”陆赢沉吟一声,盯着杨觉远道:“是该等皇后过来。”   “皇后娘娘到……”不多时, 门外传来了太监的尖细声 。   他话音方落, 辛白欢提着裙摆从外头跑了进来。一听这消息, 她便从延德宫飞快赶过来, 甚至连头发都没打理,衣裳也是急急忙忙穿的,整个人很是狼狈,丁点儿也看不出平日的端庄。   “阿……”看到陆赢在此,辛白欢口中的声音即刻收了回去,她定定地看着不能动弹的杨觉远,眸中万分不解。   他为何要来刺杀陆惊泽。   她心里急疯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陆赢看向辛白欢衣衫不整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虽说是夜里,但这也太有失礼数了,“你还问朕怎么回事,朕倒是要问问你是怎么回事。皇后,你为何教唆杨公公来杀惊泽,怎么,当年的事还没做够?觉得观棋的位置不稳?”   “什么?”辛白欢一看陆惊泽的模样,心头便有数了,这是陆惊泽的计,杨觉远中计了。“皇上,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当年黍嬷嬷做出那种事,臣妾心里满是愧疚,便将惊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皇上自是不晓得,臣妾来永兴宫嘘寒问暖可是来了好多回了。况且杨公公与六皇子无冤无仇,为何要来杀他?其中定有阴谋,皇上千万别被小人迷惑了。”   “父皇,母后近来确实关爱儿臣。”陆惊泽认同似的点点头,接着又道:“若非那下毒之人被儿臣抓住,儿臣说不准今晚便会去地府见阎王。”   闻言,陆赢的脸色更加难看。“什么下毒之人?”   陆惊泽偏头朝外头喊道:“猎隼,带小安子上来。”   他一说,猎隼便将小安子从门外推了进来。   “哎呦……”猎隼手劲儿大,小安子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他抬头看了眼在场的人,颤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奴才是受杨公公和皇后娘娘指使,来,来永兴宫当眼线的,至于下毒之事,也是杨公公指使奴才做的。皇上,奴才只是个奴才,不敢违抗主子,这才做出谋害六皇子的事,求皇上饶命。”   越听,陆赢的脸越黑。近来,他在政事上不怎么忙,结果身边发生的事倒是一件接一件。先是辛逐己被杀,凶手难寻;再是杜观甫战死,他悲痛不已;再是谢卓凡与焉谷语的荒唐事,他不得不同意赐婚。   今晚又出谋好皇子的事,他心头烦得不行,龙颜大怒,“杨公公,你为何要给六皇子下毒,如实招来。”   上回辛白欢推自己的嬷嬷出来顶罪,这次他倒是要看看,辛白欢会不会推杨觉远出来顶罪。   杨觉远死死地瞪着地上的小安子,眼神狠厉如箭。   “杨公公,你也别怪奴才背叛你,奴才是回头是岸。”小安子吓得直哆嗦,怎么也不敢看杨觉远,只把脑袋压得很低。   陆惊泽做出一副困惑的模样,“难不成是因为昨日我问的那些话么?”   陆赢不经意间瞥了眼辛白欢,问道:“你昨日问了什么话?”   陆惊泽没立马回话,他斜眸望向杨觉远,等杨觉远表态。   只要杨觉远愿意与辛白欢想办法撤回懿旨,他这次便放他一马,可若是他们执意不撤回懿旨,他自然会来更绝的。   奈何,杨觉远是铁了心,怎么也不肯松口。   陆惊泽心头冷笑,也不再试探一次,直言道:“儿臣昨日在杨公公怀中看到一条帕子,当时觉得好看便问杨公公这帕子是谁送的,哦,对了,那条帕子上头的绣花手法……”   “惊泽。”辛白欢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陆惊泽。这一刻她才弄清楚杨觉远为何要杀陆惊泽,原是陆惊泽发现了那条帕子,并借此威胁。   她心痛地挪动目光,静静觑着杨觉远。   他为何这么傻,竟想一个人独自承担下来,怪不得他今晚依从他,还对她说了些类似离别的话。   都怪她,她当时便该察觉到的,若是当时察觉到,两人还能一起商量,定然不会弄到这个境地。   自然,她晓得陆惊泽做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焉谷语的婚事。   只是她没想到,陆惊泽会看到那条帕子,还晓得了他们俩之间的事。看样子,她真真是小看他了。   “惊泽,母后觉得这事蹊跷得很,肯定有人在其中作梗,等我们说清楚了,事情便有回旋的余地,你说呢?”   “是,母后说得对。”陆惊泽笑着道,辛白欢话中意思明显,他便踩着台阶下了。“儿臣也觉得里头的事有蹊跷。”   “那好,你将杨公公放开,母后亲自问他。”辛白欢压着脾气道,她这会儿紧张得很。若是能救杨觉远,除了家族的利益,她什么都能牺牲。   焉谷语那点事还不至于跟杨觉远的性命相提并论,放了便放了。   “好。”陆惊泽点头,正要给杨觉远解开穴道。她肯退一步,他今日便不会执意对付杨觉远。   “等等。”碰巧,陆赢出声了,他望着两人,暗忖,他们俩说的两句话里疏忽含玄机。“惊泽,你方才说什么,帕子,什么样的帕子?”   他人是老了,不是笨了。   陆惊泽用眼神示意辛白欢,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她。   “没什么,那东西臣妾也晓得。”辛白欢小步走到陆赢身前,笑着道:“杨公公的母亲给他绣了条帕子,杨公公一直宝贝这帕子,许是,杨公公以为六皇子冒犯了他母亲,这才……”   陆赢显然不信,嘲讽道:“就为了一条手帕?杨公公就要杀惊泽,皇后,你觉得朕信么?其次,即便如此,杨公公犯的也是大罪。”   “……”辛白欢面上一白,有些撑不住了其他事上她都能宠辱不惊面不改色,可对于杨觉远,她做不到。   放在心上的东西,和别人要她拿到的东西,终究是不一样的。   见状,陆赢更觉奇怪,冷声道:“杨公公,你将那条手帕拿出来,让朕瞧瞧。”   陆惊泽站于一旁,默然看着几人互斗。   辛白欢愈发慌了,她绝不能让辛家利益受损,个人倒是无妨。她的心永远是他的,但皇后之位永远是辛家的。   杨觉远暗暗给辛白欢使眼色让她放弃自己。   辛白欢看懂了杨觉远的眼神,心头痛得厉害,痛得险些站不主,但她也没法子,有些事发生了不能当做没发生,何况杨觉远犯的是大罪。   “嗯?”陆赢暗自打量辛白欢与杨觉远两人,愈发觉得奇怪,“杨公公,你若是不愿意给,朕可要让人强行拿了。”   终于,辛白欢做了决定,淡淡道:“惊泽,你解开杨公公身上的穴道,本宫亲自问他。”   陆惊泽略微迟疑,他如何会看不出来辛白欢的意图,她打算放弃杨觉远。一旦如此,辛白欢的决定便不会变了。   “好。”陆惊泽出手解了杨觉远的穴道。   陆赢上前,厉声道:“拿出来,朕倒是要瞧瞧,那帕子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皇上,谋害六皇子的事全是奴才一人所为,奴才没什么好解释的,至于那帕子,是奴才母亲留给奴才的遗物,任何人都不得借此侮辱她。”说话间,杨觉远一眼都没瞧辛白欢,“今晚奴才谋害皇子罪该万死,奴才认罪。”   说罢,他即刻咬破了嘴里的毒药,毒药见血封喉。   “……”辛白欢眼睁睁看着杨觉远摔在地上,瞬间,她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但事实已定,她也只能咬牙维持住自己的端庄,装作自己丝毫不在意。   陆赢沉下脸,他不信事情有杨觉远说的那般简单,可杨觉远死了,他手中又没证据,并不能如何。   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辛白欢和杨觉远之间不大对劲儿,不说有没有那种事,肯定有秘密在。   “皇后,杨公公是你的人,你说怎么处理?”陆赢试探道。   辛白欢挨过了最痛苦的时刻,这会儿已然恢复平静,正色道:“此等逆贼,竟然谋害皇子,按理该株连九族,不过臣妾刚得到消息,杨公公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家里无人。还请皇上让人将他的尸体处置了吧。”   陆赢眯眼审视辛白欢,妄图在她面上看出一丝漏洞,奈何他看了许久,什么也看不出,最后只能作罢,“好,那便按照皇后说的做,蔡公公,你将杨公公的尸体处理了。”   “是。”蔡允领命,命人将杨觉远的尸体抬了出去。   陆惊泽暗中瞥了辛白欢一眼,辛白欢正温柔地瞧着他,至于温柔背后是什么,他想,是杀机。   辛白欢对着跪坐在地上的小安子道:“小安子,你倒是说说,本宫让你来永兴宫做什么?”   被辛白欢的气势一压,小安子说话立马变得磕磕碰碰起来,“皇后娘娘让奴才过来看着六皇子,时刻汇报六皇子的举动。”   “本宫亲自跟你说了?哪一日?”辛白欢厉声道。   “是,是杨公公同奴才说的。”小安子连忙改口。   “皇上,您都听见了,都是杨公公的主意,本宫可从未说过什么。自然,杨公公定是为了本宫才做的这些腌臜事,这一点,本宫确实有责任。都怪本宫没管好他。”说着,辛白欢做出一副难受的模样,“皇上,你罚臣妾吧。”   陆赢冷冷地哼了声,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温婉女子了。   “都回去歇着吧,朕乏了。” 第90章 回忆伤   陆赢走后, 辛白欢,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陆惊泽,笑道:“惊泽, 再过不久语儿便要同卓凡成婚了,你作为兄长可有准备好贺礼?”   陆惊泽面上一派从容。他晓得她因着杨觉远的死受了刺激, 内里已经快崩溃了。毕竟杨觉远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要真疯起来,说不定连陆赢都敢动。   又说不定,她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至少,陆观棋没继位之前,她很难动他。可若是辛白欢真要动陆赢了, 他便得将其他事安排妥当, 不能让自己太过被动。   “母后提醒得对,儿臣一定好好准备他们俩的新婚贺礼。”   辛白欢依旧温婉地笑着, 丝毫没冷脸, 她往寝殿里环顾一圈,目光深处却沁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冷, “时候不早, 你好好歇息吧, 母后先走了。”   “是, 儿臣恭送母后。”陆惊泽躬身道。   辛白欢转身离开。   子时过后的夜更是漆黑, 黑得似乎要将人吸进去。“呼呼……”宫闱转角处的风也大,吹在面上便如钢刀刮过一般。   一路上,太监在前头掌灯开路, 宫女跟在一旁挡风。   辛白欢失魂落魄地走在黑夜里, 她在脑中慢慢回想自己同杨觉远相识相知的事, 想起自己推开他的那些恶毒话, 想方才他跟自己靠在一起的画面。   不知道怎么的,这些画面渐渐变得模糊了,仿佛,他的离开也带走了这些画面的真实感。   失去一个人的最初没那么痛,可一旦回忆起两人的点点滴滴,那才是真的痛,比一层层剜着心胸还痛。   走着走着,辛白欢往前摔了下去。   “皇后娘娘!”   随行的宫人吓坏了,一个个都围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辛白欢。   辛白欢紧紧捂着空荡的心口,她想放声大哭,最后还是将蓄满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不喜欢哭,他也不喜欢她哭。   何况她很清楚现实,杨觉远已经死了,死人不会复生,她哭没用,还不如想想如何为他报仇。   *   焉府。   自辛白欢的懿旨下达那日起,谢卓凡便日日往焉府跑,一日两次,而这两次里,他不一定能见着焉谷语,也可以说,他经常见不着焉谷语,但他一日都没放弃。   即便感动不了焉谷语,他琢磨着,自己这般坚持也会让焉问津和陈鱼动容。   而动容便会劝说焉谷语,有二老帮忙,焉谷语对他的态度肯定有所转变。   这便是他打的主意,没办法中的办法。   十一月十五,清晨。   谢九钏与王氏谢卓凡谢开颜都来了焉府,谢九钏与夫人来同焉问津商议婚期,而谢卓凡与谢开颜来找焉谷语。   今日休沐,不用上早朝。焉问津与陈鱼刚用完早点,正准备去花园里走走,没想下人来报,说是谢家的人来了。   焉问津素来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而此刻,他将不耐烦摆在了脸上。   前几日,陈鱼也不明白焉问津为何如此不喜谢卓凡,直到焉问津将谢卓凡做的卑鄙事说于她。听后,她气得破口大骂,更觉得自己看错了谢卓凡。   “怎么又来了。”   “其实不见也不改变不了什么,等他们俩成婚了,还不是得日日见。”焉问津长长叹息一声,对着家丁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家丁出门,将谢家一行人等引入前厅。   谢开颜率先上前,对着焉问津道:“焉伯伯,我能不能先去风铃院看小焉儿?”她说话说的极为小心,也极为有礼,生怕惹得焉问津动气。   “嗯。”焉问津不冷不热地应声。   谢开颜一向怕焉问津,如今更怕,每回与他说话都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焉问津一应声,她便跟逃出笼中的飞鸟一般,风一样地跑去风铃院。   谢卓凡侧脸望着谢开颜离去的方向,暗自羡慕。他想去风铃院想极了,可他去了也无用,因为风铃院里的那个人不愿意见他。   *   “小焉儿,小焉儿!”谢开颜一路喊着焉谷语的名字进了风铃院。   若是谢卓凡过来,焉一焉二通常会跳下瓦檐拦他,等焉谷语说放才放,然而今日是谢开颜来了,他们俩跳都没跳。   谢开颜畅通无阻地踏入屋内,在外头冻着了,她使劲搓着冻红的手,不停地往上头哈气。   “谢姐姐。”见谢开颜进门,焉谷语便将手中的汤婆子塞过去,“给。”   谢开颜接过焉谷语手中的汤婆子紧紧捂住,可怜兮兮道:“小焉儿,你会不会因为我哥的事就不跟我来往了?我们还是好姐妹么?”   “怎么会呢,别乱想。”焉谷语走了几步坐下,她将身子倾斜在棋盘上,平静道:“你是你,谢公子是谢公子,我还不至于这么是非不分,也不喜欢连坐。”   “那便好,真怕你从此不理我了。”谢开颜主动坐到焉谷语对面,捏着棋子把玩。“小焉儿,我也不晓得该跟你说什么,不过,我寻思着,我说的你肯定也不爱听。”   “那就别说了,说些我爱听的不好么?”焉谷语低头望着杂乱的棋盘,上头全是黑子,是她一颗颗摆出来的,像是个人脸。   “嗯?”谢开颜越瞧越觉得棋盘上的棋子诡异,仔细一看,棋子不是诡异,而是被焉谷语拼成了一张脸,陆惊泽的脸。   这一看,她愈发觉得自己哥哥手段卑鄙,弄得她都没脸皮在焉谷语面前说话了。“其实吧,我要是你,一定打得我哥满地找牙。不过你肯定不行,你不会武,人又温和,做不出泼辣的事。”   “那你可以帮我打得他满地找牙啊。”焉谷语抬起脸,明媚一笑。   “啊?”似乎没料到焉谷语真会这么说,谢开颜只能讪笑,“我最多帮你给他一巴掌,真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我娘会骂得我狗血淋头。”   “嗯。”焉谷语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自顾自搭着自己的棋子。   谢开颜看着焉谷语的冷淡模样,一下子语塞了。她抱着手中的汤婆子,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欲言又止。   许久,焉谷语开口,“你和猎隼怎么样了?他可有回应你?”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一说到猎隼,谢开颜的嗓门登时就大了起来,“他就是个铁打的木头,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待他好,怎么帮他,他都不肯正面看我一眼。”   “哦?”焉谷语好笑地抬起脸,问道:“那你还准备继续么?”   “继续,为何不继续,当然要继续,我可是给自己定过时间的,一百天,只要没到一百天,我就不会放弃他,非要把他的心撬开。”谢开颜说得信誓旦旦,眼睛里直冒光。   “那我就祝他那块木头早早被你打动吧。”焉谷语拿了颗棋子,放在两个位置上头,一左一右,正好是一双眼睛。   谢开颜耷拉在棋盘上,沮丧道:“借你吉言了。”   *   没一会儿,焉问津跟陈鱼来了。   “爹,娘。”焉谷语不愿他们看到棋盘上的妻子,便棋子全扫进了棋罐子里。   “焉伯伯,焉伯母。”谢开颜急忙站起身,整个人站得很直,拘谨地喊了两声。“我先出了。”   “无妨。”陈鱼摇头,柔声道:“你坐吧,没事儿,我们就和语儿说几句话。”   “不不不,我先走了,你们聊,你们聊。”放下汤婆子之后,谢开颜疾步走出屋子。   焉谷语看向焉问津和陈鱼的脸,心里门清,他们俩是来说婚事的,“爹,娘,关于婚礼的事,你们俩决定便好,我无所谓。”   陈鱼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搂过焉谷语道:“对方说了,你若是心情不好,再等一段时间也成,但不能太久。”   “那就让他们再等一段时间吧,明年三月再说。”焉谷语垂着眼帘道。   陈鱼询问似的看向焉问津,焉问津点头。   “语儿,爹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乐意听,但爹还是要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焉问津也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他怕焉谷语想不开做傻事,“兴许呢。”   “爹,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焉谷语勉强扯起嘴角,她信陆惊泽说过的话,只是,他不一定能那么快解决,所以婚期拖得越久越好。   拖到梦中他登基之后,她不信他不能撕了辛白欢的懿旨。   “那就好。”有焉谷语保证,焉问津便暂时放下心来,用眼神示意陈鱼道:“我们出去吧,别扰她休息。”   “好。”陈鱼放开手,与焉问津并肩走了出去。   *   整日待着无趣,看书下棋弹琴都无趣,焉谷语便打算出门走走。   趁着时间还早,她换上厚实的衣裳,走后门离开焉府,悄悄坐上马车,去了一个她许久没去过的地方。   谢卓凡原本在前厅与焉问津他们谈事,后来,他偷偷去了后院,但没敢进风铃院,一见焉谷语出门便躲到了墙后。   见焉谷语出门,他不由捏紧了手。   她出门见谁,他猜都不用猜。   “咔嚓。”他捏拳捏得死紧,面上更是难看。他恨,他们俩都已有婚约了,她为何还要出门见陆惊泽。   纵然他确实是对不住她,但她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   思前想后,谢卓凡咬牙跟了上去。   “哒哒。”马车幽幽前行,走得并不快。   焉一焉二没待在马车外头,加之路上人多,声音嘈杂,两人便没察觉到谢卓凡在后头跟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在斗奴场外停住。   焉一一下马车立马察觉到了谢卓凡,他嘲讽地挑着眉,并不打算同焉谷语说。   焉谷语搭着焉二的手走下马车,这周遭她还算熟悉,不由抬眸看向大门上头的三个字。   “斗奴场。”   这个地方,她已经许久没来过了。自然,她今日过来也不是找谁,就是想来看一看。至于皇宫,她一刻也不愿意去,哪怕陆惊泽在里头。   焉谷语从守卫手中拿了面具,直直进入斗奴场。   一进门,焉谷语便愣住了,里头的摆设跟之前截然不同,花样更多了。   “敢问客人……”白狮噙着笑脸上前,认出焉谷语时也是一愣,他太晓得眼前的人是谁了。   焉谷语望向迎人的白狮,礼貌道:“这位管事,我能不能不点人,只在暖阁里坐坐?”   白狮笑呵呵道:“倘若是其他人,小人一定不会答应,给再多银子也不答应,但若是客人您,小人是一定会答应的。”   闻言,焉谷语心生疑惑,问了句,“为何?”   “因为……”白狮拖长语调,“暖阁只属于一人,而这人,是小人的主人。他眼下正在暖阁,客人想去便去吧。”   焉谷语微微诧异,白狮都这么说了,她哪儿会猜不到他说的人是谁。不过,她并不晓得陆惊泽将暖阁买下来。   “小姐,你一个人去吧,我和哥哥不跟了。”焉二听出了白狮话中的意思,她还是很识趣的。   焉二死死地皱着眉头,没出声。   “嗯。”焉谷语点头,按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暖阁。 第91章 近一步   片刻后, 谢卓凡大步踏入前厅,面上青白交错。   焉一斜眸睨着谢卓凡,似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谢公子, 你来这儿做什么?”焉二站于一旁,出声嘲讽道:“寻乐子么?”   谢卓凡忽略焉二的话, 目光在大厅里左右环顾, 奈何这儿并没焉谷语的身影,他慌急慌忙道:“你们家小姐呢?在哪儿?是不是去见六皇子了?”   许久之前,他听过一个流言,说六皇子陆惊泽是斗奴场里的斗奴,脸上还被刺了字, 这流言在帝都城里传得纷纷扬扬。后来, 陆赢带着陆惊泽去了城东祭天楼祭天。   事实是,陆惊泽脸上没字, 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而后, 张寇锦一家子遭人杀害,不知出于何种缘由, 陆惊泽接手了斗奴场。   “谢公子, 您以为自己是谁啊, 您没事吧?”焉二一脸不屑地瞧着谢卓凡, 她行走江湖多年, 最恨卑鄙无耻的小人,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呵呵,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 还奢望别人真心待你么。”   “……”   焉二一番话说得谢卓凡哑口, 他再怎么着也是谢家的四公子, 被人这般当面羞辱, 眨眼间便涨红了脸。可他自认是焉谷语的丈夫,而自己的妻子来斗奴场同旧情人见面,他纵然脾气再好,也气得不行了。   天下间,绝不会有哪个男人愿意带绿帽的。   “焉二姑娘,皇后娘娘的懿旨已下,你们家小姐便是与我有了婚约,既是与我有了婚约,背着我来找斗奴场找六皇子就是不合规矩,焉伯伯难道没教过她妇道二字?”   他被气着了,说话不免有些难听。   闻言,焉一即刻顶开了长剑,“唰”,登时,银光闪烁,“你再说我们老爷和小姐一句试试。”   “哎哎哎,三位,要打出去打,可别在这里动粗,小人还要做生意呢。”见两人要打起来,白狮急忙上来劝架。   谢卓凡倒不是怕焉一,怕的是焉一将他方才说的话说给焉问津,而焉问津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他懒得跟焉一争执,转向白狮道:“焉小姐在哪儿?说了我给你十万两。”   一听“十万两”三个字,白狮眼睛都直了,但他也清楚,钱跟命相比,那还是命更重要,“对不住了谢公子,您若是不点人,小人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您要是点人的话,小人立马给您安排。您看呢?”   他这意思显然是不愿意说。   谢卓凡气得咬牙,他是一人跟着来的,手下一个都没带,就是想硬闯进去也硬闯不了,再者,他武功一般,多半打不过焉一这样的武林高手。   其次,他若是带人闯进去后撞着不堪入目的画面,那他的面子往哪儿搁,今后在下人面前也会抬不起头。   白狮客气地笑了笑,扬手道:“既然谢公子不打算点人,还是请回吧,”   “我就坐在这前厅了,占你个位置,一万两够不够?”说着,谢卓凡拿出谢家钱庄的印签,随后便坐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她何时出来,我何时走。”   不要脸。焉二暗中骂了一句,她在身后扯了扯焉一的衣袖,像是在问,“怎么办啊?”   焉一缄口不语,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焉二不解焉一的意思,但自家哥哥坐了,她便也跟着坐下。   “够够够,成交。小人这便让人给三位上茶点。”白狮连连点头,立马挥手吩咐侍者去准备茶点。   *   去往暖阁的路上,焉谷语悠悠瞧着两侧的景物,她上回来时,这儿还是青葱一片,而今日,梧桐树已经枝叶稀疏了。   猎隼正守在院子口,单手按刀,眼神犀利,全然一副随时要拔刀的姿态。   见焉谷语过来,他缓缓松开手,让开了身子。   “多谢。”焉谷语颔首,继续往前走。   她抬眸看向不远处的暖阁,同以前人来人往的模样截然不同,很是安静,安静地像是没人在里头。   暖阁……   她念起陆惊泽上回在客栈里说的话,面上“腾”地红了起来。   老实说,她还真不晓得他今日会在暖阁,来这儿是单纯想看看两人之前的回忆,结果他碰巧在暖阁。   兴许,这便是老天说的缘分。   这几日,陆惊泽没来焉府瞧她,她心里头担心坏了,生怕他行事激进被辛白欢抓住把柄,好在一直没听着坏消息。   “呼……”北风吹过。   近来,天愈发得冷了,她忍不住拢了拢肩头的披风。   焉谷语踩着石阶走上长廊,长廊里空无一人,莫名冷清,道上一片枯叶也无,该是时常有人在打扫。   没走几步,她就到了以前他们俩总是见面的房间。回忆以往种种,不算遥远,至少她的记忆还是清晰的。   她抬起手,轻轻扣了扣房门,“咚咚咚。”   *   屋内,陆惊泽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一本本翻看白狮为他整理的册子。   这些册子上头写的全是白狮利用斗奴们收集到的信息,包括朝廷里的,军营里的,应有尽有。他若是想拉拢人,光靠利益肯定不够,还是得加一点威胁。   再过半月,陆观棋他们便要回来了。杜观甫一死,陆观棋势必会安排自己的人坐上大将军之位。而一旦他的人坐稳了那个位子,陆观棋就很难对付了。   按辛白欢那晚的神色看,她多半会对付陆赢,一面方便陆观棋登基,二是好对付自己。至于陆观棋,他倒是觉得,陆观棋对父子情没那般看重。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谁?”陆惊泽瞬间抬头,反应极为迅速。   然而房门外头的人一声不吭的,他不禁觉得奇怪。猎隼就守在暖阁入口处,倘若真有人进来,来敲门的人必定是猎隼,而猎隼不会不答他的话。   稍一作想,他便猜到了来人是谁。   只有一个人,猎隼会放。   陆惊泽扔下手中的册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房门。   等了许久,里头就回了一声,之后便什么都没了。   “嗯?”焉谷语鼓起脸,双手用力一推,“嘭。”她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陆惊泽站在那些悬挂的鞭子之下,他随手碰了碰,好玩似的看它们摇晃,没瞧她,也没对她说话。   焉谷语面露愠色,转身便要走。   陆惊泽飞快抽了根扑通的鞭子下来,长鞭一扬,如同水蛇一般地缠上焉谷语的腰肢,足足饶了三圈,他翻转手腕,再用力往身前一拉。   “……”   焉谷语刚转身,腰身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她低头一看,正要开口,下一刻,整个人往身后飞去,接着,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陆惊泽打横抱着她,指尖轻轻一弹关上房门。   “今日怎么会来这里?想我了?”他低头看她,抱着她走了几步坐在床榻上。   “少往脸上贴金,我来斗奴场是想找斗奴寻乐子。”焉谷语气他几日不去寻她,出口的话便带了点儿尖锐的刺儿,有意激他。   然而陆惊泽半点儿都不气,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焉谷语,眼底幽深。   对上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又夹杂着一些似曾相识的情绪,焉谷语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她面上滚烫,羞赧地垂下眼帘,想瞧又不敢瞧陆惊泽的脸。   “我也是斗奴,怎么不找我。”   说罢,没等焉谷语回答,陆惊泽按着她的肩头倒在柔软的锦被上。   两人四目相对,陆惊泽将两手撑在焉谷语耳边,低声道:“拍卖会之前,我看了许多斗奴伺候主人的画面,要不要试试?”   他哑声说着,每一字都勾人无比,迎面扑来,焉谷语顿觉脸上烧起来了,比火还热。   她晓得他什么意思,但她不敢说,她晓得他在暖阁里时,真存了这念头。   倒不是孤注一掷,而是想到梦中的事,她怕自己真嫁给谢卓凡。   “……会疼么?”她忍着羞意,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陆惊泽眸中情绪几经变幻,喉间情不自禁地滚了两回,不知不觉中,他鼻尖的气息也变得急促了些。原本,他是逗逗她,可她如此回话,他脑中便有了画面。   怎么说,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有冲动再自然不过。何况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要是没点想法,那他兴许是废了。   “不会。”顿了顿,陆惊泽想起他们俩体内的生死蛊,按理说,要疼也是他疼,“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瞧瞧,看看那些贵妇人会不会喊疼。”   贵妇人?焉谷语敛起眉梢,嘟着嘴道:“你是不是看了许多贵妇人的身子?”   “你说呢?”陆惊泽挑眉,讥讽道:“为了不让拍会卖有差池,也为了驯服我做事,张寇锦曾经让我看了五天,什么都不做,只看那些斗奴怎么伺候人。五天,一天十一二个,你可以算算。”   “不算。”焉谷语果断拒绝,她抬手搭在他的肩头,命令道:“你现在带我去看,我也看五天,不,十天,看够一百个男人。”   陆惊泽拉平嘴角的弧度,俊美的面上霎时起了煞气,“主人不是在吃醋吧?”   焉谷语没意识到陆惊泽的转变,跟着道:“对,我吃醋了,不要你了。”   一听后头那句,陆惊泽眸中瞬间黯淡下来,他捏住焉谷语的下巴,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眼狠厉,狠厉得像是要吃人。   “……”   焉谷语怔了怔,她被陆惊泽吓住了。然而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为何会生气,她哼了声,娇声娇气道:“只准你看其他女人,不准我看其他男人?好不公平啊。”   她没再说什么不要他了的话,陆惊泽眼中的煞气渐渐散去。   “如何不公平?在我眼里,她们的身子跟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转眼便忘。不过……”他故意拖长调子,邪气道:“我倒是一直想看主人不穿衣裳的样子。”   这回,焉谷语没骂他“下流”,只是红着脸,细细地应了一声。   “嗯。” 第92章 愿意啊   “……”   没料到焉谷语真会答应, 陆惊泽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随后,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有幽光摇曳。   焉谷语毕竟是个姑娘家, 说出这么大胆的事已是双颊红透。她娇呼一声,用力捂住自己的脸, 顺便也挡住了陆惊泽的目光。   陆惊泽依旧撑着双臂, 也不强行掰开焉谷语捂脸的手,他轻轻哼了哼,哑声道:“主人想不想玩斗奴场里的活儿?”   他在说什么?焉谷语捂着脸,耳朵是通的,所以陆惊泽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对于男女之事仅限于话本上看到的那些, 多的便没了。自然, 话本上不会写的太过深入,多是浅浅的几笔。但那浅浅的几笔也叫她懂了不少事。不过话本里头最叫人在意的便是, 十本里头有九本都会写一句话。   女子破瓜夜相当疼。   她仔细想想, 嗯……该是很疼的。   “什么叫斗奴场里的活儿?”   “要说斗奴场里的花活啊,那可就多了, 比如连珠, 勉子铃。”说话间, 陆惊泽放下帐帘, 低头凝视焉谷语, 目中似有沸水翻腾,“要不要试试?”   他说的东西,焉谷语一个也不晓得, 迷茫道:“会疼么?”   陆惊泽叫她天真的模样勾得心神荡漾, 诱惑道:“不会, 不管我做什么, 你都不会疼。”   “嗯?”焉谷语抓住他话中的关键字,她打开双手,直面陆惊泽问道:“你上回给我吃的药是不是止全身疼的?吃了那药之后,我再也没感觉到疼的滋味。”   不论是头疼,还是小腹疼,还是其他,都没再疼过。   陆惊泽挑了挑眉梢,不作声。他挪动视线往下看去,扫过她纤细嫩白的天鹅颈,伸手将她的披风带子解开。   碍眼的东西就该除去。   焉谷语没动,任由陆惊泽动作。他不说,她便当他是默认了。   老实说,没有痛的滋味确实好,但有时也算不上好,万一哪日她受伤了,没了痛觉,她都不晓得自己哪儿受伤。   陆惊泽扬手将披风扔出帐外。这屋子里烧了地龙,他嫌热,身上只穿着两件单衣,但他怕焉谷语冷,便将被子从一旁掀起,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冷不冷?”他低头问。   “不冷。”焉谷语红着脸摇头,这屋子里本就不怎么冷,甚至,她觉得自己穿多了,身与心都有那么点燥热的意味。   他利落地抽开她腰间的带子,连腰封一起扔了出去。   “混蛋,你怎么都往外头扔。”焉谷语假意捶了他一下,不悦道:“会弄脏的,待会儿记得捡回来。”   “留在床榻上才会弄脏。”他边解她的衣带边道。   焉谷语听不大明白陆惊泽的话,只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她面上红得不行,却没捂脸。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是害怕中又夹杂着三分期待。   不管之后如何,反正她今日不后悔。   随后,陆惊泽脱掉焉谷语的外袍扔在床尾,尽量放在两人触碰不到的地方。   他脱衣裳脱得很快,眨眼间,她身上便只剩下一件绸白的中衣。   焉谷语羞得抱住了自己,忍不住道:“不公平,你身上的衣衫还好端端的。”   “你帮我。”陆惊泽邪肆地勾起嘴角,将她的手放在腰带上,“我记得,主人最会系腰带了,那也知道该怎么解吧?”   “除了我自己,我就给你系过腰带,怎么就叫最会系腰带了。”焉谷语小声嘟囔,别人的腰带,她可不稀罕系。   闻言,陆惊泽眸中一亮,犹如星光闪烁。“只系过我?”   “嗯。”焉谷语灵活地解开陆惊泽腰间的系带,绳结一开,腰封也跟着掉了下来。   躺着手部不大容易发力,于是,陆惊泽拉着焉谷语坐起身,再将被子披在她身上,他半跪着,盯着她道:“继续解。”   “扑通,扑通,扑通……”焉谷语心头跳得欢快,她躲着目光,恼道:“不是你伺候我么,说话不算话。”   “……好。”陆惊泽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   “你!”登时,焉谷语气得不行,倒不是气陆惊泽的这一举动,而是她没带衣衫,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撕了,那她待会儿穿什么回家。   她使劲瞪他,美眸中怒气满满,无一不在指责他的不该。   “待会儿……”陆惊泽沉吟一声,低声笑道:“待会儿穿我的衣裳,没人会瞧。”   “谁要穿你的脏衣服。”焉谷语没好气地呛他,她有些担心回去之后的事,“不穿不穿。”   “啧,主人此刻还在想些有的没的,说明我这个做斗奴的没伺候好主人,该罚。”陆惊泽似模似样地叹息着,他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几缕飘荡的青丝。   “……”   焉谷语被他看得面红耳赤,她急促地呼吸几口才说话,“你早便不是斗奴了,为何总是自称斗奴?”   “好玩。”陆惊泽轻飘飘地吐出两字……“主人不觉得刺激么?”   “下流。”这下,焉谷语忍不住了,终于说出了骂人的词儿。她的脸皮还是薄,应付几句荤话还行,多了便受不住,受不住便要骂人。   “这叫情趣。主人下一步想让我做什么?”陆惊泽撑着自己不动,声音愈发低哑,低哑得撩人心弦,“只要主人说出口,我都可以满足。”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此时这么叫,当真是微妙。焉谷语往被子里缩了缩,嗫嚅道:“别叫我主人。”   “我偏要叫。”陆惊泽孩子气地蹭了蹭她的颈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主人真的愿意把清白给我么?我可是一个,下贱的孽种。”   “你在胡说什么?”听得他的话,焉谷语一下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她奇怪地往着近在咫尺的陆惊泽,却没看到他的脸。   “愿意还是不愿意?”陆惊泽安静地伏着,每一字都说得很低,却又无比清晰。   “愿意。”焉谷语不假思索道,她大着胆子,将他的手放在她心口,认真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惊泽,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愿意。”   陆惊泽深深埋在她肩头,又问:“倘若哪一日我不是皇子了,而是一个被万人唾弃的孽种,你会不会抛弃我?”   兴许是他的声音里透着太多的涩与无助,焉谷语顿觉心口抽疼,脱口道:“不会。”   *   前厅。   侍者上了几盘子茶点,客人来来往往,时不时往椅子上坐着的三名木头瞧两眼。   谢卓凡坐立难安,又碍着焉一在旁,不好发作。他死死地盯着后头的通道,奈何这么久过去,他梦中的身影始终都没从通道里走出来。   孤男寡女,他们还能做什么?他自嘲地想着,自己怕是早就带了绿帽。   许久,焉二坐不住了,偷偷瞧瞧自家哥哥,又偷偷瞧瞧谢卓凡,对于她来说,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是种折磨。   她顺着谢卓凡的目光往前头瞧去,通道口进出的人相当多,奈何就是没他们家小姐。   倘若谢卓凡没做那些恶心事,她倒也不会幸灾乐祸,兴许还会同情他几分,但眼下,她只觉得好笑。   “几位客人,都一个时辰了,还不走么?”没一会儿,白狮迎了上来。   谢卓凡目不转睛地盯着通道,耐着性子咬牙吐出两字,“不走。”   “成,那客人们随意。”白狮极为礼貌地点点头,甚至有几分虚假的谄媚。对于他来说,银子都到账了,他们坐着也无妨,反正不妨碍他做生意。   “哥哥。”焉二小声喊焉一。   “嗯?”焉一侧过头来。   焉二抬起下巴,手腕不停地翻转着,抱怨道:“我快坐不住了。”   焉一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头,时刻盯着谢卓凡的动作,平静道:“起来走两步。”相比于焉二,他像是不会累一般,能保持一个姿势坐许久,站许久。   作者有话说:   删得七零八落了,没意思 第93章 我信你   夜幕渐渐落下, 屋内昏暗,帐帘内更是黑漆漆一片。   今日没有红烛,罗帐倒是有了, 被子翻起的红浪也有。   ……   焉谷语体力不支,累得睡了过去, 她面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桃花色, 清艳动人。   陆惊泽拉起被子仔细掖住,他曲起手肘,拖着腮骨凝视身侧之人。   幸好他们俩身上有生死蛊在,不然,那痛楚是真难熬。以前听其他斗奴嘴上说如何如何, 他还不以为意, 真到自己替她痛了,他才明白, 确实有他们说的那般疼, 整个人跟被劈开了似的。   就她那怕疼的性子,怕是丁点儿都忍不了。   痛是痛, 但他无所谓, 毕竟再难熬的痛他都挨过。再者, 当时也不只是疼, 其他滋味也有, 爱恨交加。   他伸出手,轻轻拨弄焉谷语的鬓边发丝,上头犹自携着一点汗珠。   还记得, 当初张寇锦让他观摩其他斗奴时, 他看不出什么, 只觉得厌恶和乏味, 可今日,他觉得很特别,特别得叫他铭心。   像是,两个人的心更近一步了。   她一说愿意,他脑子里的弦立马断了,何况,他从来都不抗拒她,甚至是爱极了她的主动靠近。   对于其他人,他脑中只有杀与不杀的念头,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倘若哪一日,那两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丁点儿的悲痛。说不准,他还会笑出声。   念及亲生父母,他眼中登时晦暗一片。   自打下毒之事后,陆祈宁再没来过皇宫,更没来过永兴宫,想必是不愿意见他,也怕被别人晓得他们之间的关系。   怎么想,他都觉得可笑。   呵呵。他自嘲地笑了笑,侧身搂住焉谷语,闭眼浅眠。   *   华灯初上,斗奴场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带着面具,看不见五官。他们撞上前厅坐着的三人时纷纷多看了一眼。   起初,谢卓凡面上压根没带面具,后头,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他遭不住了,匆忙戴上面具。   他们仨在前厅真真坐了许久,从上午时分坐到天黑,然而,那通道里就是不见焉谷语的身影。谢卓凡的脸越来越黑,捏着扶手的骨节也开始发白。   “三哥,你真在这儿啊?”   忽地,谢开颜从外头跑了进来,她诧异地看着自家哥哥和焉一焉二,再一看谢卓凡望的方向,心里便有数了。   斗奴场这地方她曾经来过,姑且还算熟悉,那个方向是暖阁。   看这场面,自家哥哥该是在等小焉儿从里头出来。   谢卓凡黑脸瞧了眼谢开颜,一声不吭。   谢开颜顿觉尴尬,她确实看不起自家哥哥用卑鄙手段骗小焉儿同他成婚,但小焉儿背着他来与六皇子见面,也确实不大妥当。   怎么说呢,她能理解他们俩的行为,但也都不认同。   “三哥,爹娘正找你回去商量成婚的日子呢,我们走吧。”   “日子让他们定便是。”谢卓凡执拗道,他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唯独这件事上除外。“她出来我才走。”   谢开颜哑口,讪讪地站在原地。她现在是难做人了,一面是自己的哥哥,一面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谁都想帮,又谁都不想帮。   忽地,谢卓凡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道:“开颜,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哥哥。”   “啊?”谢开颜被问懵了,她抬头对上谢卓凡的脸,一眼便晓得他在想什么。   谢卓凡大步行至谢开颜身前,追问道:“认还是不认?”   “三哥,我们是亲兄妹,你问我这话有意思么?”谢开颜无力地叹息一声,“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   “开颜。”谢卓凡按住谢开颜的肩头,略带祈求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宠你,什么事都让你帮你,今日,你帮三哥一回成不成,帮我喊她出来。我知道,只要你说自己想见她,她一定会出来的。”   “……”   谢开颜逃避似的往旁看去,早知道,她便不来这里了,直接跟爹娘说找不到。   “开颜。”谢开颜不回应,谢卓凡又喊了一声,这次比前一次喊得还深,还重。   一旁,焉一焉二看得很紧,时刻注意两人的动静。   谢开颜皱着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仿佛半个人陷入了沼泽,正在苦苦挣扎。   “难道你想三哥跪下求你?”谢卓凡落寞地垂下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竟然不帮自己,说着,他弯了膝盖,做出一副要跪下的姿势。   “三哥!”谢开颜一把扶起正要下跪的谢卓凡,妥协道:“好吧,我帮你。”   “谢谢。”闻言,谢卓凡舒展了眉头。   谢开颜先是看了焉一焉二一眼,瞬间,焉一焉二从椅子上站起,两人握紧了手中的刀鞘,意思不言而喻。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对上前来迎人的白狮。   “喲,这不是谢小姐么,今晚怎的有空来我们斗奴场,您是要点人么?”白狮哈着腰,谄媚道。   “你去同暖阁里的焉二小姐带个话,便说,我寻她有事。”谢开颜不情愿地说道。   白狮愣了一愣,随即道:“对不住了谢小姐,小人不能给你带这个话。小人只是个替人办事的人,不敢擅自做主,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小人了。”   谢开颜也不晓得要说什么,见谢卓凡拉住她的手,更觉无奈,她扶了扶额,上前靠近白狮耳畔,轻声道:“我之前来过斗奴场,还点过一名斗奴,赤獒,这名字你可有印象?”   听得“赤獒”两字,白狮眸光乍然一闪,铮亮无比,如一柄出鞘的长剑。他听出了谢开颜话中的意思,这是要拿六皇子以前的事威胁他,“好,小人去给客人通传。”   “嗯,麻烦白管事了。”说完之后,谢开颜懊恼地不行。她最不愿做这种威胁人的事,但她能怎么办呢。   白狮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通道口。   焉一与焉二对视一眼,他们俩是习武之人,将谢开颜的话听了个全。   “呵。”焉二不满谢开颜的行径,嘲讽地哼出一声。   这一声不大,混杂在人声堆里,可谢开颜还是听到了,她尴尬地垂落视线,心头极为烦躁。   *   “嗯……”   焉谷语慢慢睁开眼,第一感觉便是浑身无力,疼倒是不疼,酸居多,浑身都酸,尤其是腰侧,手臂。   她回想方才的事,面上热烫,心口也扑腾地厉害,随后,又慢慢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耳畔呼吸均匀,可见他是睡熟了。   她侧过脸,看向闭着双眼的陆惊泽。   那两排羽翼一般的长睫正随着他的呼吸扇动,极为好看,又长又翘,她凑过去,在他高高挺的鼻梁上头啄了一下。   “醒了?”忽地,陆惊泽出声,却没睁开眼。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之前的喑哑,撩人耳膜。   “嗯。”焉谷语小声应道,不着痕迹地挪开位置,然而她一动,陆惊泽立马伸出手,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躲什么?”陆惊泽睁开眼,面上似笑非笑的。   这会儿帐帘内漆黑一片,两人根本瞧不清对方的模样。   “我才没躲。”焉谷语低低嘟囔,她只是脸皮薄,有点羞。他一说她躲,她便倾身靠过去,主动抱住了陆惊泽,抱得紧紧的,用脸在他心口蹭了蹭。“惊泽……”   “咕噜”,陆惊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对于她,他可没什么自制力,“主人今晚是不打算回家了?嗯?”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宛如一个钩子,碰巧钩在人的心尖。   焉谷语正要回他一句,“我今晚确实不想回家”,冷不丁地,房门被人敲响。   随后,外头传来了猎隼的声音,“殿下,谢小姐来了,说是有事要见焉小姐。”   闻言,陆惊泽的眸中的亮光瞬间冷了下来,他并不觉得谢开颜会特地挑在这个时候来找焉谷语,怕是其他人想见焉谷语。   而且,那人也来了斗奴场。   “谢姐姐?”焉谷语从陆惊泽怀中探出脑袋,奇怪道:“谢姐姐找我什么事?”稍一作想,她的脸色便变了。   “你躺着,我去应付。”说着,陆惊泽在焉谷语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哎。”焉谷语急忙拉住陆惊泽,“我也去。”不管怎么说,逃避肯定不是办法,何况她事情都做了,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再者,若是让陆惊泽去见谢卓凡,他们俩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陆惊泽敛眉瞧她,挑眉道:“你能站起身?”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疼痛,哪儿那儿都疼。   奈何他只能感受,并不能将她身上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焉谷语面上微红,她暗自思量着,撑一撑还是可以的。“应该可以,再者,谢姐姐是来找我的,你去有什么用。”   她没说自己猜到谢卓凡会来的事,怕陆惊泽吃醋。   不用猜她都晓得,他吃起醋来肯定很吓人。   陆惊泽缄口不语,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盯着焉谷语。   焉谷语被他看得心虚,不由去抓陆惊泽的手,她将指尖与他的指缝合上,十指相扣,“我记得你上回去焉府找我说过一句话,绝不会让我嫁给他,我信你。”   “……”陆惊泽依旧不说话,眉宇间神色浅淡,几乎瞧不出情绪。   “让我去应付他吧,你该做什么做什么。”焉谷语试图挣脱出陆惊泽的怀抱,认真道:“我在焉府等你,你不来,我不嫁。”   倏然,陆惊泽收紧目光,喉间轻轻一动,隐约觉得自己哑了。   许久,他摇摇头。   “不成,我们一起出去。”陆惊泽顿了顿,孩子气道:“一起伤他的心。”   焉谷语没好气地捶了陆惊泽一下,威胁道:“不准闹,听话,我方才都依了你,你现在也要依我,不然我以后不搭理你了。”   “……嗯。”   她是真会拿捏他,懂得如何哄他让他开心,也懂如何让他妥协。   陆惊泽手中用力,夹住了焉谷语的五指,不情不愿地哼了声。   *   前厅。   白狮走后,谢卓凡便跟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只管痴痴地望着通道口。   他没几分把握谢开颜一定能喊焉谷语出来,但他晓得,在焉谷语心中,谢开颜的分量一定比他重。   谢开颜胡乱地搅着手,她希望焉谷语出来,又不希望她能出来。   一面,焉谷语若是再不出来,自家哥哥多半会发疯,她担心谢卓凡出事;另一面,她不喜欢拆散有情人。倘若哪日她与猎隼真在一处了,这时有人打算拆散他们。   那种心情,她能想象得出。毫不夸张地说,她会做出杀人的事。   等了有一会儿,白狮从通道里出来,面上笑意如一。他的笑容通常是假中带真,真中带假,叫人分不出真真假假。   “谢小姐,焉小姐这会儿正在……”说到这里,白狮故意停顿片刻,“没在做什么,就是遇上了一些事,麻烦谢小姐再等片刻。谢小姐莫急,喝喝茶,吃吃点心,时间过去得会快些。”   他这话说得微妙,谢开颜听得尴尬。   谢卓凡的面上更是黑得不能再黑了,他脑中想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想到最后,他甚至起了杀人的冲动。   焉一兀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跟老僧入定似的,相较之下,焉二显得活泼许多,她绕着焉一来回走动,目光倒是没松懈,死死地注视着谢卓凡。   一炷香后,焉谷语从通道口走出,她面上带着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她径自朝几人走来,姿势显然不大对劲儿。   谢卓凡整个僵住,他是个男人,猜得出里头发生过什么。“咔擦”,他捏紧手,双眼中迸发出两道惊人的恨意。   “小焉儿。”谢开颜快步上前。   她一动,焉一焉二便跟着上前,有意无意地拦在焉谷语两侧。   “谢姐姐。”焉谷语走得不大舒服,她里头穿的那件中衣是陆惊泽的,大了些,不合身,不合身便不怎么舒服。   谢开颜怔怔地望着焉谷语,总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了。 第94章 姻缘劫   “小焉儿, 你……你……”谢开颜隐约想到了什么,眼瞳张得大大的,只一瞬, 她立马将口中的话压到了喉间。   一看谢开颜的眼神,焉谷语便晓得她猜出来了。自然, 她也不打算瞒他们。“谢姐姐, 你不用顾忌我们之间的情谊,该如何便如何,我也不想你难做。”   听得她的话,谢开颜先是愣了愣,随后连连摇头。   这几人本就显眼得很, 焉谷语一现身, 再加几人之间有所纠葛,更惹眼了,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驻足瞧他们。   白狮招呼完客人进入前厅, 听着几人的谈话,连忙命人将厅内逗留的客人带去其他地方, 又命侍者将大门关上。   “语儿妹妹。”谢卓凡上前, 他沉着脸, 将焉谷语上下打量一番。有面具挡着, 他根本看不到焉谷语的脸, 但她方才走路的姿势,他看得一清二楚。   而她的脖子,即便被披风遮住大半, 他还是看到了一点红痕。   谢卓凡不由捏紧了拳头。他是男人, 怎会不清楚焉谷语脖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但他不愿那么想。他这回是铁了心要娶她, 八匹马都拉不回。   如此,他也只能欺骗自己,她在里头是与人聊天。   “谢公子。”焉谷语转向谢卓凡,冷声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谢卓凡又怒又痛苦,偏生又说不出辱骂焉谷语的话,他将全数火气往肚子里咽,好声好气道:“语儿妹妹,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追究。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焉二在旁看戏,面上神情变化得极为精彩。而今,她还真不晓得这谢卓凡是痴情还是死皮赖脸。   焉谷语同样没料到谢卓凡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有些意外,意外他这么能忍,但又不算很意外,因为谢卓凡是个死心眼的人。   “谢公子,我早便说过,我的心不在你身上,不论你对我多好,我也不会喜欢上你,往后,就算你娶了我,我也会经常来这儿见他。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不过你们谢家应该丢不起这个脸吧?”   他们俩的事,谢开颜自认不好插嘴,便静静站于一旁。   “……”   谢卓凡听得额间青筋暴跳,他们谢家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能沾上这种事。思量许久,他听明白了焉谷语的话,她在逼他退婚。   “语儿妹妹,我不信你会这么做。你爹是百姓最爱戴的丞相,名声极好,你若是真那么做了,那便是破坏他的名声。”   “你。”焉谷语哑口,她蹙起眉头,心头登时起了几分怒气。   见焉谷语陷入沉思,谢卓凡继续道:“再者,若是你真同自己说的如此做了,一旦事情败落,不止你,还有那个人,你们都会被天下人嗤笑。兴许皇上也会怪罪下来,你不管自己,难道能不管他么?”   谢卓凡每说一句,焉谷语的眉头便紧一分,待他说到最后,焉谷语的眉心已经深深凹陷下去。   焉一黑了脸,右手不由自主地握上刀鞘。   见状,焉二一把按住焉一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别胡来。   谢开颜焦急地看着谢卓凡和焉谷语,几次想开口都忍了下去。   片刻后,焉谷语眸中迸发出一股恨意,如同看仇人一般地望着谢卓凡。   谢卓凡于心不忍,妥协道:“语儿妹妹,我也不想如此,你别逼我。今日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好了,我们走吧。”   说着,谢卓凡伸手去拉焉谷语的手。没等他的手碰到焉谷语,只听“嗖”地一声,一把长刀从旁飞来。   “小心!”谢开颜失声。   好在谢卓凡反应够快,且这刀也不快,“咔”,长刀直直扎进柱子里,足足嵌入三寸有余。   焉谷语猛地回身看去,下一刻,一只熟悉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陆惊泽戴着面具低头看她,淡淡道:“看样子,我不该听你的让你一人来应付他。”他动作自然亲昵,完全没将在场的其他人当回事。   谢卓凡死死地盯着陆惊泽,准确说,是盯着他揽焉谷语的那只手。他目光如箭如刃,仿佛要斩下那只手来。念及他们俩在里头的事,他急促地呼吸着,愤然道:“你怎么敢,怎么敢……”   陆惊泽轻蔑地瞥了谢卓凡一眼,堂堂谢家四公子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他走到扎着长刀的柱子前头,轻易将长刀拔了出来,顺道用手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随后将长刀递给谢卓凡。   “来,我给你机会杀我。”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殿下。”猎隼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拦在陆惊泽身前。   谢开颜也急忙上前,她抬起目光与猎隼对视,猎隼微妙地挪开目光,似乎不敢看她,“哥哥,别冲动。”   谢卓凡没接陆惊泽手中的刀,面上愣愣的,他是气,是想杀了陆惊泽,但真让他拿刀杀陆惊泽,他是万万不敢的。   他懊恼地在心里骂自己。   窝囊废。   为何不敢接下陆惊泽手中的长刀,为何不敢杀了他。   “惊泽。”焉谷语也被吓住了,快步行至陆惊泽身前按住他的手,担忧道:“你在做什么,快收起来。”   然而陆惊泽并未回她的话,而是嘲讽地看着谢卓凡,将手中的长刀扔在地上。   “哐当”一声,长刀掉落在地,震得谢卓凡整个人颤了一下。   谢卓凡听出了这一声里头的极尽嘲讽,内心更为愤怒。但他也晓得自己与陆惊泽之间的地位差距,胡来他根本讨不到好处。他慢慢平复心中翻腾的怒气,温和道:“殿下,皇后娘娘已经赐婚草民与语儿妹妹,她便是草民未过门的妻子。若是殿下再不松开手,草民便要去皇上那儿说理了。”   他一直都晓得陆赢对焉谷语的心思,眼下是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搬出陆赢威胁陆惊泽。   他敢肯定,陆赢一定不晓得陆惊泽与焉谷语之间的事,倘若晓得。   焉谷语下意识紧张起来,指尖用力。   感受到了她的紧张,陆惊泽反手握住焉谷语的手,无所谓道:“好,那你现在便去我父皇面前说,顺道也说说,你与皇后是如何设计陷害语儿的。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迷药就下在炭盆里。”   “!”   谢卓凡愕然,他本以为自己拿捏了陆惊泽的弱点,没想陆惊泽也掌握了他的把柄。   焉谷语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没吃糕点也中招了。毒药在炭盆里,那解药,应该在糕点里头,所以辛白欢与谢卓凡没事。   “什么?”   “什么?”   焉一焉儿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大喊,两人同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直指谢卓凡。   “畜生。”   “卑鄙小人。”   陆惊泽冷眼盯着谢卓凡,讥笑道:“谢公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卓凡心里有鬼,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很清楚,这事若是被陆赢晓得,到时,辛白欢必然会将所有的事都推到他头上。他一人是无所谓,可若连累家人,他如何有颜面苟活。   “哥哥……”谢开颜不可思议地看着谢卓凡,她只晓得自家哥哥是玷污了小焉儿,没想到,是自家哥哥与皇后设下毒计害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比酒醉后糊涂还恶劣。   “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做!”   对上谢开颜失望的眼神,谢卓凡羞愧地低下头去,面上通红。   见状,谢开颜站不住了,她上前劝道:“哥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我自小以你为荣,结果你竟然做出这种事。”   谢卓凡低着头,整个人都蔫儿了。“开颜,我……我……”   “哥哥,你已经错了,别一错再错好么。”谢开颜紧紧拉住谢卓凡的手,恳切道:“小焉儿与六皇子两情相悦,你为何要介入两人中间,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你还用了这么卑鄙的手段,这是有损阴德的。哥哥,你别执迷不悟了,趁着大错还未酿成,你放手吧。”   “开颜……”谢卓凡狼狈地躲着谢开颜的目光,此刻,他心头翻涌得厉害,不论是想娶焉谷语还是已经上了皇后娘娘的船,他都不能退缩。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后头,谢卓凡没再说,转身跑了出去。   “哥哥!”谢开颜大喊,她回过头,先是看向猎隼 然而猎隼并没看她,接着跳才看向焉谷语,“小焉儿,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劝我哥哥的。”   说罢,谢开颜匆匆跑了出去。   “谢姐姐……”焉谷语感激地喊了声谢开颜,叹息道:“但愿,谢姐姐能说通谢公子。”   “呵。”陆惊泽冷哼一声,薄唇微微掀起,“难。”   “为何?”焉谷语不解道。   陆惊泽俯身看她,挑眉道:“你觉得贼船容易下么?”   焉谷语眨眨眼,她听明白了陆惊泽话中的意思,谢卓凡已经与辛白欢为伍,不是那么轻易脱身的。   “一切有我,别胡思乱想了,我送你回去。”说着,陆惊泽揽住焉谷语。   白狮眼尖,飞快示意侍者去开门。   *   十二月十三,大军班师回朝。   杜观甫战死,陆赢痛心疾首,特追封他为镇国公。此次出征,立功的人不在少数,自然要论功行赏,其中杜烜也在内。   守孝期间,杜烜没好意思来见焉夏致,便让下人送来了一封信。   焉府前厅,焉问津等人正在用早点。   这几日,焉谷语都待在焉府里头。上回之后,谢卓凡没再来焉府,却将她去见陆惊泽的事说给予了焉问津。   焉问津生性耿直守礼,哪儿能接受自家女儿定亲后与其他男人私会,便将她训了一顿,勒令她成婚之前不得再出府。   “老爷。”陈鱼盛了碗小米粥给焉问津。   焉谷语搅着碗中的小米粥,心想,昨日,两家商议后将婚期推到了三月,她暂时不用担心成婚的事。倘若顺利的话,他已经登基了。   “三小姐,这是杜家四公子送来的信。”忽地,下人送上一封信。   焉夏致面上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去,厌恶道:“我不看,你原路送回去。”   “这……”下人不敢应声,看向焉问津问意思。   焉问津放下碗筷,不快地望着焉夏致,“你将信放下吧。”   “是,老爷。”下人放下信封,急急走了出去。 第95章 情意绝   “夏致, 别任性,等他孝期过后,你们俩便该成婚了。”焉问津极为认真地瞧着焉夏致, 声音又沉又重,犹如泰山压来, 压根容不得她拒绝。   “……”焉夏致死死地捏着筷子没作声, 她气得想将这信甩到地上,再将它踩烂。   陈鱼担忧焉夏致,一下子没了胃口。女儿难受,她这个做娘亲的也跟着难受,可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安慰焉夏致。   “唉。”她长长叹息一声。   见焉夏致红了双眼, 焉问津的语气便放缓了几分, “你将信拿回去,瞧瞧他写了什么。”   焉谷语偏过头, 同情地望着焉夏致, 同情她与自己一般,得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顿时, 焉夏致面上来气了, 她站起身, 冷声道:“要看爹自己看, 我不看。好了, 我吃饱了,先回……”   没等她说完,又有下人来报, “老爷, 夫人, 两位小姐, 贺公子求见。”   “良舟哥哥。”焉夏致脱口道,脸也跟着往大门口看去。   听得贺良舟的名字,焉谷语微微出神,她不安地想着,贺良舟应该不是来找她的吧?倘若是的话,这又是一桩烦心事。   焉问津睨了眼满脸期待的焉夏致,淡淡道:“夏致,你不是要回房么?怎么还不走?”   焉夏致重新坐下身,自顾自拿起碟子里的小笼包放入碗中,随口道:“我还没吃饱。”   焉问津正要再说,这时,陈鱼出声道:“请他进来吧。”   “是。”下人应声离去。   没一会儿,贺良舟从外头大步走进,他穿着窄袖黑衣,长发高束,五官硬挺。相比于离去前,皮肤更黑,却也更有男人味。   进入前厅后,他直直盯着焉谷语,满眼都写着“不可思议”四字。   “伯父,伯母,语儿,夏致妹妹。”   “良舟哥哥。”焉谷语垂着眼帘,没看贺良舟。倒不是她心虚,而是她与贺良舟本就不怎么熟,被他这么看着,她十分不自在。   贺良舟一直瞧着焉谷语,半分都都没瞧她,焉夏致恼了,大声喊了一句,“良舟哥哥。”   然而贺良舟的目光还是没离开焉谷语,他捏着手,剑眉颦蹙,“语儿,我有话同你说。”   “嗯。”焉谷语点头,“良舟哥哥,我们去花园吧。”说着,她转身朝花园走去。   “好。”贺良舟朝着厅上几人颔首,随后跟上焉谷语。   那两人一走,焉夏致的脸色更为难看,她恨恨地捏着手中的两根筷子,恨不得捏碎它们。   *   十二月中旬,墙边开满了梅花,花香清淡,沁人心脾。   焉谷语深深吸了口梅花的香气,眸光平静如水,“良舟哥哥,你想与我说什么?”   “谢卓凡那个畜生,他竟然做出这种事。”贺良舟咬牙切齿道,他走在焉谷语身旁,没靠太近,眼角的余光却像是粘在了焉谷语身上,“语儿,你愿意跟我走么?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带你走。”   焉谷语面露为难,开口道:“良舟哥哥,谢谢你的好意,我打心眼里感激。可是,我的婚事已经定了,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谁也不能违抗。何况,你应该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不论是懿旨前还是懿旨后,我们都没有缘分。”她侧身望着贺良舟,继续道:“我希望,你能看看夏致,她是真心喜欢你。”   前头的话还算正常,一听焉谷语撮合他与焉夏致,贺良舟面上登时起了怒气,“我对夏致妹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再者,她与杜煊已经定亲了。你兴许不晓得,杜煊是我的兄弟,别说我对夏致没意思,即便有意思,我也不会与杜煊抢。”   “是么。”贺良舟如此说话,焉谷语哪儿能不明白。夏致是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你真的愿意嫁给谢卓凡那样的卑鄙小人?”贺良舟跨步上前,转身正对焉谷语。“你想仔细了么?”   贺良舟这一动作忽如其来,焉谷语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身,往后退了两步。   她后退的举动深深刺痛了心胸,贺良舟扬起一抹苦笑。他想起陆惊泽,讽刺道:“六皇子呢,他不管你?就这么任由你嫁给谢卓凡?”   他可还记得上回在医馆里,陆惊泽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焉谷语眨着眼,回忆那日他在耳边说的话,面上微红,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陆惊泽要做的事,她自然不会与贺良舟讲,“不管他打算做什么,我都信他。”   “……”贺良舟默然盯着焉谷语颊边的笑靥,心头一阵阵抽痛,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未对自己这么笑过。   其实爱与不爱,是很明显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   “好,我无话可说。往后你若是出事了,也别来找我。”贺良舟强撑着自己的骄傲,说完便走。   焉谷语站在原地目送贺良舟远去,她心头感叹,感情真是伤人。   *   “……夏致妹妹。”   刚出花园,贺良舟迎面撞上焉夏致。他晓得焉夏致的心思,但问题是他对她没那个心思,强求更没意思。   “我家中还有事,先走了。”他低着头,迈开步子往前走。   “良舟哥哥,我有话同你说。”在贺良舟走远之前,焉夏致喊住了他。   贺良舟停住身形,讪讪道:“什么事?”   焉夏致紧紧咬着唇瓣,直将唇瓣咬得发白,她仰起脸,哑声道:“我,我要嫁人了。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思,我只喜欢你一个,从过去到现在只喜欢你一个,从现在到将来也只喜欢你一个。”   她说得情深意切,叫人动容。   贺良舟默然,他说不出带她走之类的话。许久,他用哥哥对待妹妹的语气说道:“夏致,杜煊是我的好兄弟,他为人正直率性,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希望你别辜负他对你的情意。往后你们成婚了,若是他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万万没想到贺良舟会说这样的话,焉夏致眼眶内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双肩发颤,眼白处用力得血丝纵横,“你让我别辜负他的情意,那你为何要辜负我的情意?我不喜欢他,嫁给他只会难过。说不准,我还会想不开。呵呵,想必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夏致。”贺良舟说不出话来,便喊了她的名字。对于焉夏致,他一向是当妹妹看的,在晓得她的心意后,他只觉得尴尬,甚至不晓得如何与她相处了。   “良舟哥哥……”焉夏致忍着眼眶中的泪意上前,本想拉贺良舟的手。   谁知,贺良舟眼尖,反应也快,转身逃了开去,风中传来一句,“夏致妹妹,我有事先走了,等杜煊与你成婚,到时我一定去喝喜酒。”   闻言,焉夏致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面色惨白如纸。终于,她隐忍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打在衣襟上。   她视为珍宝的人视她为草芥,她还能说什么。   她慢慢擦干净面上的泪痕,再没哭过。   *   深夜,延德宫。   自打杨觉远死后,辛白欢再没笑过,即便面对陆赢也是神情冷漠,也不管陆赢是否在意。   白日照常打理后宫事务,到了夜里,她便坐在绣架前绣花,绣她那副还未完成的生辰礼,仿佛如此就能暂时抚平心头的伤痛。   “咚咚咚。”   陆观棋站在门外,等了好半晌里头都没声,他没再敲,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烛光亮堂,他一眼看到辛白欢坐在灯下绣花,神情专注,连他敲门的声音也没听着,或许,她是听着了,不愿意搭理。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嗯。”辛白欢轻轻哼了一声,当是回应。   陆观棋不快地拧起眉头,他早便嫌杨觉远那人碍眼,也担心他们俩的事被人发现牵连自己,如今,杨觉远死了,他反倒觉得是好事。   “母后,时候不早,您该歇息了。”   “本宫不累。”辛白欢不停地穿针引线,将自己的心血注入在每一针中。   片刻,陆观棋看不下去了,一字一字道:“母后,他死了,杨觉远死了。”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辛白欢指尖一抖,尖锐的银针登时扎进了她的手指,血珠在指尖凝聚,滑过肌肤,正好落在粉色的桃花上。   她全然察觉不到指尖的痛楚,只觉得心都痛空了,痛麻了。   “他没死,他不会死的,他说过,自己即便是死了,也会留在我身边。兴许,他的魂魄正在殿内瞧着我。”   陆观棋见不得辛白欢如此自暴自弃,厉声道:“鬼神之说不可信,母后又何必欺骗自己。儿臣以为,母后走错了一步棋,您将语儿送给谢卓凡便该想到今日。”   原本,他有自己的打算安排焉谷语,结果辛白欢与谢卓凡合谋了,真真是坏了他的计划。   “你这是何意?觉得他该死?”辛白欢放下手中的绣花针,不快道:“你没懂事前,他处处帮你,还为救你断过腿,你就这么报答他?”   “母后说错了,他待儿臣好是因为母后,所以儿臣从不感激他。”陆观棋一句句说着,丝毫不顾忌辛白欢的感受,“母后,儿臣早便说过,他的存在是个错误,是母后自己舍不得,要他留在身边,会有今日这一出,其实母后自己也有责任。”   越听,辛白欢面上越冷,她想哭,又生生将哭意忍了回去。是了,她心里很清楚,陆观棋说得对,倘若不是她的不舍,阿远不会死。   “母后,逝者已矣,还请母后往前看,辛家需要您。”陆观棋说得冷漠,字字诛心。他只希望辛白欢接受杨觉远已经死去的事实,早点走出悲痛。   辛白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波动的情绪,她抬眸看向陆观棋,问:“观棋,你会帮母后对付陆惊泽么?”   陆观棋温柔地笑开,笑得真实又虚假,“儿臣不是要帮母后对付他,儿臣,是想自己对付他。”顿了顿,他直视辛白欢,“母后若是打算为杨公公报仇,便该弄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嗯。”辛白欢应声,她明白陆观棋话中的意思。   她该对付陆赢了。   *   焉府。   婚期虽是推迟了,可谢家该做的事是一件事都没落下,今日特地派了十几人过来给焉谷语做嫁衣,其中有两名是帝都城里赫赫有名的裁缝师傅,其余十几人是谢家人,拿着布匹的谢家人。   谢九钏与夫人王氏没来,谢卓凡也没来,谢开颜倒是来了。   进入焉府后,见过陈鱼,谢开颜便领着十几人直奔风铃院。   这会儿,焉谷语刚洗漱完毕,见谢开颜带着一群人进入院子不由惊了惊,再看他们手中的布匹,她心头便有数了。   他们是来给她做嫁衣的。   “小焉儿。”谢开颜别扭地行至焉谷语身前,面上神情古怪,“我爹娘让我带他们过来给你量身做嫁衣。对不起,我没用,没能劝我哥哥放弃你们的婚事。”   焉谷语与谢开颜自小玩到大,她并没将谢卓凡的事算到谢开颜的头上,自然也不会因为今日的事怪她,她亲昵地牵起谢开颜的手,使劲拉着她往里头带,“外头冷,进来吧。”   谢开颜低头看向拉着自己的那只手,重重应声,“嗯。”   捧布匹的人实在是多,一进屋,里头立马站满了。   揽月上了茶点,静静候在一旁。   谢开颜坐在棋盘边,一边吃茶点,一边看裁缝师父给焉谷语量身,看着看着,她忍不住道:“小焉儿,我会一直劝说我哥哥的,直到他改变主意为止。”   焉谷语张开手,任由裁缝师傅为她量身。“你不用如此,我也不想你为难。”再说,她信陆惊泽,信他能在二月坐上那个位置。   “我不为难。”谢开颜连连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是我三哥哥对不起你在先,他这么拆散你与六皇子,我都觉得羞愧。”   丈量完毕,裁缝师开始示意焉谷语挑选布料,“请焉小姐挑选婚服料子。”他一说,十几名谢家仆人便捧着布匹上前。   焉谷语偏头看向仆人手中的布料,约莫有几十匹,各式各样,大多都是红色,绣花精美,看得她眼花缭乱。她都不晓得这婚能不能结,只随意指了几匹。   裁缝师傅一一记下,做完便领人出门。   “哐当。”揽月关上房门。   谢开颜跳下座椅,凑近焉谷语道:“小焉儿,你有没有想过与六皇子私奔?”   “私奔?”焉谷语张大双眼,反问道:“我从未想过要与六皇子私奔,更不想与家人分离。难道你父母不同意你与猎隼,你会跟他私奔?”   “只要他愿意,私奔就私奔,天涯海角我都陪他去。”谢开颜说得理所当然,眸光发亮,又在瞬息之间黯淡下去。“可惜,他不愿意。”   “吱呀”,后窗被人打开。   焉谷语猛地朝后头看去,只见陆惊泽从后窗上头跳了下来。 第96章 大秘密   “怎么回事, 有贼?”谢开颜听得奇怪的声响,一把将焉谷语拉至身后,两手飞快做出擒拿的姿势。   “噗嗤”, 揽月笑出声,对于六皇子喜欢走后窗进屋一事, 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小姐,奴婢以为您该将小姐推出去,而不是护在身后。”   “嗯?”谢开颜愣了愣,当即反应过来,揶揄道:“哦, 原来是某人来了呀。”   下一刻, 陆惊泽出现在几人眼前,他穿着厚实的白衣, 腰间系有手掌宽的红绸带, 外罩一件白雪狐裘,很是俊俏惹眼。   然而他面上覆着一层清霜, 眼下黑晕深重, 显然十分疲惫。   谢开颜识相地让开身, 匆匆行至揽月身旁。   焉谷语上前, 担心地瞧着陆惊泽,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冰凉的面颊,柔声道:“面上这么冷, 你是不是病了?”   见着她, 陆惊泽冰塑般的眉眼瞬息间便活了过来, 他抓起她的两只手包在面上, 用清脆的声线说道:“没病,你捂捂就不冷了。”   他低下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焉谷语,里头泛着些许俏皮之色。   焉谷语没好气地白了陆惊泽一眼,双手却没离开,紧紧捂在他面上。她不大晓得他近来在做什么,但她想,他一定很劳心。   一旁,揽月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边看边笑,边笑边捂脸。   谢开颜看了会儿两人,慢慢转过身,略微伤感地望向窗户。   “谢小姐。”揽月扯了扯谢开颜的衣袖。   “嗯?”谢开颜顺着衣袖看去,揽月正用眼神示意她快走。“嗯。”她点点头,两人悄悄出了屋子。   “哐”,房门被关上。   没人在旁,焉谷语立马拉着陆惊泽进入内室,一把将他推到床榻上。   陆惊泽没防备,被焉谷语推个正着,他直起身,懒洋洋地坐在床榻上,好奇道:“主人今日这么主动啊,是不是食髓知味了想再来一次?”   焉谷语没搭理他,在炭盆里拨了拨炭火,随后才回到床榻边,命令道:“闭嘴。”   “我的嘴可是很难闭上的,除非你亲自来堵。”陆惊泽往屋里仔细巡视一圈,饶有兴致地瞧着焉谷语,调笑道:“这不是你喜欢的,闺房么?”   说到“闺房”两字时,他故意顿了顿。   焉谷语矮身坐上床缘,她清楚他在说什么,正因为清楚,面上才会控制不住地发烫,“看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少想些有的没的。”   “病恹恹?”陆惊泽敛起眉梢,一手搭上焉谷语的肩头,翻身将她按在身下。   “你,你别乱来……”这下突如其来,焉谷语的心跳也跟着飞了,她红着脸推他,“焉一焉二他们在外头,而且,我爹也在府里,若是被他撞见我们……”   她是喜欢在闺房里,可眼下实在不成。   “我即便再病恹恹,也能与你行房事。”陆惊泽哑声说道,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问她今早吃了什么。   闻言,焉谷语面上更烫,不知为何,他一说这些直白露骨的话,她便会觉得身子发颤,像是没了力气。越想,她面上越红。   她在心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没用。   “在想什么?”身下的小人儿摆出一副懊恼的可爱模样,陆惊泽登时来了兴致,他俯身蹭了蹭她嫩白的脸,试探道:“你有了?”   这三字犹如尖锐的刺儿扎来,焉谷语睁大眼,狠狠捶了一下陆惊泽,羞恼道:“别胡说,哪儿有那么快的。”   “呵呵。”陆惊泽低声笑开,他将脸埋在她温热的颈间,似乎是在吸取她身上的暖意,两人如同鸳鸯交颈一般,“确实没那么快,得多来几次。”   他呼出的气息直逼耳尖,她甚至能感受到,耳廓上的绒毛都被吹动了。   “下流。”她听不下去了,抓着他的手拧了一把。   “斗奴场的斗奴又不是世家公子,下流才是本色。”陆惊泽冷嗤,他闭着眼,低声道:“我记得上回在暖阁里,主人越听越羞,越羞越缠人,喜欢得紧。”   念起上回的荒唐事,焉谷语面上更红,嗔道:“粗俗!不准再说了。”   她一羞,陆惊泽更来劲儿,他睁开眼,挑着话逗她,“难不成主人喜欢文雅的?那你说说,文人雅士喜欢在床笫之间说什么?吟诗作对?你若是喜欢如此,也不是不成。”   “你!”焉谷语往旁缩去,生怕他说着说着控制不住,赶忙转移话题,“太子哥哥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陆观棋”,这名字生生将两人之间的暧昧氛围坏得一干二净。   陆惊泽不悦地隆起眉心,张口咬她,嘲弄道:“你的太子哥哥可是厉害啊,先跟着大军出征博个好名声,再施计害死杜观甫,最后扶持同伙坐上大将军的位置,真真是一举两得。如此一来,六成的兵权便到了他手中。”   “许尧,他扶持的人是许尧。”焉谷语脱口,她还记得梦中的事。入宫后,她在天牢里见过许尧,许尧不肯低头求饶,陆皑便让人上了十种刑具,直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你怎么知道是许尧?”陆惊泽眯起眼,眸中清明一片。   “我……”对上陆惊泽冷锐的眼眸,不知怎么的,焉谷语竟觉得心虚。自然,她不敢将梦中的事说于他,怕他晓得真相后动怒。   “嗯?”陆惊泽面上神色不变,声音却冷了几分。   “我是猜的。”焉谷语没敢看陆惊泽的眼,侧过脸道:“之前,我常去东宫找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同我说过几次许将军,他是杜老将军身边的副将,征战沙场多年,资历深。此次出征他又立了大功,封他为大将军名正言顺,朝中应该没人反对。”话间,她回看陆惊泽,“倘若皇上真要封他做大将军,局面是不是就对你不利了?”   陆惊泽默然,目光紧锁焉谷语的面庞,他用长指勾着她身前的长发把玩。   看得出来,她身上有许多秘密,纵然他喜欢探知她的秘密,但他不喜欢强迫。   他更喜欢自己猜。   不过她说这话倒是提醒了他,许尧不是杜观甫的人,而是陆观棋的人。若真如此,他便要做出相应的调整计划了。   陆惊泽猛地坐起身。   “怎么了?”焉谷语紧随其后,略微紧张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觉得我该生什么气?”陆惊泽整了整狐裘上的褶皱,语调平平,根本听不出情绪。   “我不知道。”焉谷语撇撇嘴,她想了片刻,握住陆惊泽的手道:“等哪日你娶我,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陆惊泽掀起眼皮,俯身在她鼻尖咬了一口,“好,我有事先走了。”他咬得不重,更像是调情。   没等焉谷语反应过来,他人已经上了后窗。   “哎。”焉谷语不舍地望着后窗,樱粉色的唇轻轻张开,她垂落目光,回忆似的摸上鼻尖。   *   谢卓凡嘴上说不来焉府,身子倒是诚实,偷偷摸摸跟来了。但他没敢与谢开颜一道进门,只敢坐在焉府对门的茶楼里喝茶。   他点了壶茶水,单手托腮望着焉府敞开的大门。   期间,他一直在心里问自己,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得到心爱之人,他无疑是开心的;得不到心爱之人,他会难过。   他拎起茶壶倒了点茶水出来,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乱画。   自打从斗奴场回去后,谢开颜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变得跟陌生人一样,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指责他的卑鄙行为。   他不喜欢那样的眼神。   “唉……”谢卓凡扶着额头长长叹息一声,难受地闭上双眼。许久,他才睁开眼,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忽地,视线中出现一片玄色长衫,衣衫下摆绣着四爪蟒的图案。   谢卓凡倒吸一口冷气,登时清醒过来,起身便要下跪行礼。   陆观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谢卓凡,将他按回了座位,温和道:“出门在外,谢兄不必如此多礼。”   “殿下。”谢卓凡顺从地坐着,浑身不自在。他与陆观棋几乎没什么交情,加之辛白欢上回与他合谋的事,他不免有些局促。   陆观棋优雅地坐下身,秦淮立马拎起茶壶给他倒水。“谢公子怎的独自一人坐在此处喝茶,不如我与你一道吧。”   谢卓凡惶恐道:“草民不敢。”   “谢兄千万别这么说。”陆观棋大方地摆摆手,捏起茶杯置于鼻尖闻了闻,赞叹道:“香味独特。谢兄,这是什么茶?”   陆观棋将话头引到茶叶上,谢卓凡便接了下去,“这是江南吴计的碧螺春,比起其他碧螺春来,味道要淡三分,回味却更深三分,有茶间雪海之称。”   “原来如此,想不到谢兄对品茗之事这般精通。”陆观棋作势往茶馆里瞧了瞧,继续道:“不过这儿与大街相邻,外头人声嘈杂,不大像是适合喝茶的地方,还是说,这儿喝茶别有韵味?”   “殿下说笑了,草民只是喝茶解忧罢了,谈不上品茗,更谈不上精通。”谢卓凡无声无息地吐出一口气,忍不住又望了焉府一眼。   陆观棋呷了一口茶,不经意间问道:“谢兄有什么忧可解?我听母后说,她给你和语儿赐了婚,你们的婚期定在何时?”   “婚期……”谢卓凡喃喃地念着这两字,讥笑道:“暂定来年三月,置于具体什么时候,还未定下。”   “为何定在来年三月?”陆观棋放下茶杯,瞥了瞥桌上的水迹,浅浅笑开,“莫非,谢兄打算半途而废?”   见陆观棋在看桌上的水痕,谢卓凡慌急慌忙地用手掌将水痕擦去,尴尬道:“这是胡乱写的,殿下莫要见怪。”   陆观棋弯起嘴角,“我想问谢兄一句话。”   谢卓凡迟疑片刻,点头道:“殿下请问。”   “谢兄是喜欢语儿的人,还是喜欢语儿的心?只能选其一。”陆观棋直言道。   “这……”谢卓凡哑口,他的头愈发低了,“语儿妹妹的心我得不到。”   “那谢兄的意思是,想要她的人了?”陆观棋拿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既然想要她的人,又为何将婚期拖到三月,难道谢兄没听过一句话,夜长梦多?”   谢卓凡不安地捏紧手,他懂这句话,可他也不想来硬的,怕出事。“我自是想明日便与语儿妹妹成婚,但她不愿意。”   “那是你没找对法子。”陆观棋惬意地放下茶杯。   两人茶杯空了,秦淮即刻上前,拎起茶壶给两人倒茶。   “什么法子?”谢卓凡双眸一亮,迫切地盯着陆观棋。   “我这儿有个秘密,一个能让语儿心甘情愿嫁给你的秘密,不仅如此,你想挑什么时间便挑什么时间,她都会答应。”陆观棋看着秦淮倒茶,霎时,空气中溢满了无穷的清香。   谢卓凡怔怔的,“草民不懂殿下的意思。”   陆观棋轻笑,他伸出指尖,在茶杯里沾了点水,飞快在桌上写下几字。之后,秦淮递上丝帕,陆观棋接过丝帕将桌上的茶水洗漱擦去。   “……”   看清那几字时,谢卓凡宛如被人用符纸定住了,全身动惮不得,直到陆观棋将桌面擦拭干净,直到陆惊泽将手搭在他肩头。   “啊。”他猛地震了一下,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殿下,这……”   “此事千真万确,你尽管将此事告诉语儿,到时,她自会听你的。”陆观棋笑容温和,如沐春风。   他说得轻巧,谢卓凡却还未从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中回神,整个人都是懵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谢兄是个聪明人,应该晓得怎么做。”话一说完,陆观棋也不多待,起身便要离开。   “殿下。”谢卓凡按着桌面起身,他喉间一动,沉声道:“多谢殿下帮忙。往后,只要殿下开口,草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便请谢公子千万记住这句话。”陆观棋背对谢卓凡,径自下了楼。   谢卓凡垂落视线,呆呆地盯着桌面,方才陆观棋写字的地方光滑干净,不留一点水渍,但他知道,这里方才写过什么。 第97章 惹人厌   一早, 辛白欢亲自捧着托盘来了御书房,托盘上放着一盅她炖了三个时辰的鸡汤。   蔡允见着她时不由愣了一愣,躬身喊道:“老奴见过皇后娘娘。”   “蔡公公不必多礼。”辛白欢手上捧着东西不方便, 便用眼神示意蔡允,“今日皇上有空见人么?”   蔡允笑着道:“回皇后娘娘, 皇上今日见人的。不过皇上这会儿在忙, 容老奴先进去问问。”   “嗯。”辛白欢点头。   “哐当”,蔡允推门进入御书房,没两下又出来了,“皇后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随后, 辛白欢捧着托盘进入御书房, 蔡允当即关上御书房的门。   御书房内烧着地龙,很是暖和。陆赢正坐在龙案前看奏章, 与之前相比, 今日的龙案上头显然要空荡许多。   听得声响,陆赢写完最后一字, 将手中的紫毫笔至于砚台上。他抬起眸子, 不明所以地望着辛白欢。再一看她手中的托盘, 更不明所以。   “皇上。”辛白欢迈着莲步上前, 柔声道:“这是臣妾特地为您炖的鸡汤, 里头放了十几味药材,最是滋补,皇上要尝尝么?”   陆赢直起身, 不冷不热道:“皇后, 你不像是会这些事的人, 说吧, 你有何事求朕?”他也不绕弯子,直接点出了她的目的。   或许刚开始,他们之间是有过夫妻情分的,但后来时间久了,情分就淡了,最后还剩下什么,他也不清楚,再后来,他晓得了她当年做的恶事,黍嬷嬷杨觉远接连为她而死,如此,他实在难以将她当成以前的她看待。   “看皇上这话说的,好似臣妾没事便不能为皇上炖汤一般。”说着,辛白欢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她长相温婉,做出这幅模样确实容易引人怜惜。   她拖着华丽的凤服行至陆赢身后,伸手捏上他的肩头。   柔若无骨的手触上来时,陆赢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他们俩已经许久没这般亲密过了。在他的记忆中,辛白欢高贵端庄,人也聪明,最适合做皇后。成婚后的二十几年里,她极少讨好他,今日来这一出,他委实意外。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辛白欢捏得很舒服,那双手力道适中,还莫名地勾人。   许久,辛白欢开口,“皇上,臣妾这几日每晚都做梦,还总梦到自己命不久矣。说不准,臣妾真的命不久矣了。”顿了顿,她声音发颤,“所以臣妾想着,从今日起与皇上好好处处,真等到那个时辰便没机会了。”   说罢,辛白欢端起托盘上的盅,小心翼翼地捧到陆赢面前,“皇上,这鸡汤能安心养神,趁热喝。”   盖子一掀,霎时,鸡汤香味浓烈扑鼻,陆赢咽了口口水,但他依旧觉得辛白欢讨好他是有所求,“你出去吧。朕还有事处理。”   “好,既然皇上有事处理,臣妾便不打扰皇上了。”辛白欢乖巧地放下鸡汤,想想又补了一句,“皇上若是不喜欢喝鸡汤也别勉强自己,臣妾明日做点别的。”   她在后宫争斗多年,自然晓得以退为进的道理。   “你打理后宫已经够劳累了,不必如此。”陆赢随手拿了本奏章翻阅,瞧得十分专注。   辛白欢福了福身,不再多话,轻声走了出去。   辛白欢一走,陆赢立马从奏章中抬起脸,他侧眸看了眼热气腾腾的鸡汤,慢慢推开置于最边上。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蔡允的声音响起,“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陆赢收回视线。   “哐当”,房门被人推开,接着,陆观棋从外头走进,恭恭敬敬道:“儿臣参见父皇。”   “嗯。”陆赢淡淡地应了一声。纵然焉谷语与谢卓凡定了婚事,他看陆观棋依旧觉着膈应,因为他晓得,焉谷语心悦的人是陆观棋。   至于谢卓凡,他根本不在意,即便他们俩成了亲,他该如何还是要如何。可陆观棋不同,陆观棋是他的儿子,也是太子,更是彧国未来的君王。   面对陆观棋,他的心态截然不同。   “杜老将军为国战死沙场,朕深感痛心。眼下,大将军这个位置空了,朕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让谁坐这个位置。正好这次出征你也在内,你说说你的看法。”   陆观棋沉思片刻,正色道:“论功劳,定然是杜老将军最大,但其中有几人也极为出色,一是副将许尧,他擅长行兵布阵,若没有他,我军便会损失惨重;二是中郎将贺良舟,他只身前往敌营烧毁了敌军的粮草,致使敌军体力不济溃败我军;三是,骠骑将军毛隔,每回阵前叫人都是他为主,他武功高强,在银月湾一役中连斩敌方三名大将。”   “嗯……看来我们彧国人才济济。”陆赢摸着下巴的胡须,一一点头。贺良舟年纪尚轻,当不得大将军一职,倒是许尧和毛隔两人,他难以抉择。“那依你看,这三人谁更适合坐大将军的位置?”   陆赢故意拿话试探陆观棋。他推荐的,他不会选。虽说陆观棋是自己的儿子,但该防的还是要防。   “这三人各有各的好。”陆观棋说得义正言辞,仿佛谁也不偏袒,“不过,儿臣私以为毛隔将军是最佳人选,他性子耿直,武艺高强,颇有几分杜老将军的风范。”   “朕再考虑考虑,你下去吧。”陆观棋一说完,陆赢即刻挥手。   “是。”陆观棋看到龙案上得到小瓷碗,不经意道:“原来这鸡汤是母后炖给父皇的,儿臣猜错了。”边说,他边露出失望的神色。   陆赢疑惑道:“这真是你母后亲自炖的鸡汤?”方才辛白欢说这鸡汤是她亲自炖的,他还以为她在骗他。   “嗯,这汤药的确是母后亲自炖的,当时,儿臣还以为母后炖鸡汤是给儿臣补身子,没想儿臣自作多情了。看样子,儿臣在母后心里的地位还是比不过父皇啊。”陆观棋话中嫉妒之意明显,他直直瞧着龙案上头的鸡汤,像是舍不得离开。   “是么,她难得有心。”陆赢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那点虚荣感倒是被满足了。   “儿臣先行告退了。”陆观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出了御书房。   “……”   陆赢再次看向边上的鸡汤,不知怎么的,越闻越香,勾得他两手蠢蠢欲动,但最后,他并没将这鸡汤喝下。   *   翌日早朝,陆赢封许尧为大将军,执掌一半兵权。   昨日焉谷语一提醒,陆赢便派人盯上了许尧的家人。   当晚,许尧去了城外的军营,临近子时,一群黑人趁着夜色进了将军府,将许尧的家人秘密带出。   陆惊泽与猎隼站在观景的高楼上,默然看着下头。夜风呼呼而过,似龙吟,似虎啸,吹得人面上发冷,   “许尧家里有几口人?”陆惊泽懒洋洋地坐上横栏,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耷拉着,手上无意识地拨弄腰间的平安符。   猎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群黑衣人,嘴上答道:“一共三十七口,一妻二妾,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余的全是下人。”   “哦?”陆惊泽沉吟片刻,又问:“他两个儿子境况如何?”   猎隼道:“大儿子今年十六岁,身强体壮,小儿子九岁,体弱多病。”他跟随陆惊泽多月,早不再是斗奴场里的斗奴,做起事来更是老练。   “你去劫许尧的小儿子回来,其余的任由那群人带走。”陆惊泽往后靠在柱子上,神情淡淡的。   “是。”猎隼应声。   *   年关将近,宝房也即将竣工,各种事一堆,焉问津更忙了,日日早出晚归,时常见不着人。   杜冠甫战死,按照规矩,杜煊得守三个月的孝,而这三月内他不得论婚嫁,便一直待在将军府里。   对于焉夏致来说,杜煊一直不出现才是好事。   近来,谢卓凡一次也没来过焉府,倒是谢九钏与王氏来了几次与陈鱼商量酒席的事,谢家亲戚多,遍布五湖四海,所以请帖这些东西得早早弄。   陈鱼明白焉谷语的心思,更晓得谢卓凡的为人,所以这婚礼她是眼不见为净,全让谢九钏他们自个儿做主。   第五日,谢卓凡来了焉府。   “伯母,语儿可是在府内?我有一件要紧的事与她商议。”   陈鱼有些意外地瞧着谢卓凡,她不喜他,但也不好故意拦着,便让下人去风铃院通知焉谷语。   今日天晴,焉谷语心情也好,乐得在屋子里作画。   她画得极为仔细,每一笔,每一划都很认真,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突然,她停下笔,为难地想着,该画谁。   赤獒?还是陆惊泽?   老实说,她两个都喜欢。赤獒有赤獒的好,陆惊泽有陆惊泽的好。   她纠结地咬了一下唇瓣,率先想到谁,便画谁的模样。她捏着细笔继续游走,画出了衣衫褴褛的赤獒。   赤獒的长发总是乱糟糟的,且多用破布条绑着,显得碎发很多。   “小姐。”冷不丁地,揽月进入内室。   “嗯?”焉谷语继续作画,没抬头。   揽月快步行至书案前,气呼呼道:“那个,那个卑鄙小人他来了,在前厅等着,说是想见小姐。”   听得卑鄙小人四字,焉谷语立马反应过来,是谢卓凡。她从那日起便烦极了谢卓凡,说讨厌也不为过。“你去跟他说我不舒服,不见人。”   “可……”揽月鼓起脸,犹疑道:“谢公子说,有重要的事与小姐商量,是关于婚事的。”   “重要的事?”闻言,焉谷语慢慢放下手中的细笔,心想,谢卓凡要与她说什么?莫非他想通了?“让他过来吧。”   “嗯。”揽月转身出门。   没一会儿,谢卓凡进屋,焉谷语端坐在珠帘后头,并不打算与他距离太近。   见状,谢卓凡不快地拧了拧眉头,原本他心里头还有几分愧疚,看到焉谷语来这一出后,他心头的那点愧疚登时少了大半。   “谢公子,你有何重要的事要与我商议?”焉谷语坐在珠帘后头,面容不怎么真切。   谢卓凡坐下身,静静望着珠帘后头的焉谷语,直截了当道:“语儿妹妹,我想与你尽快成婚,时间我找人算过了,正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你意下如何?”   “什么?”焉谷语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卓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语儿妹妹,我想将婚事定在初八。”   “谢公子,你怎么出尔反尔?”焉谷语话中带了点怒气。之前他明明答应三月成婚,怎的今日又反悔了。他如此,她自然也说不出好话。   “呵呵,这算什么出尔反尔。”谢卓凡讥笑道,他想起陆观棋说的那事,定定地盯着焉谷语,目光猛烈地穿过了珠帘。“语儿妹妹,我只问你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98章 被要挟   这语气不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而是在咄咄逼人。   “我不答应。”焉谷语挑开眉峰,冷声道:“三月成婚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谢公子若是执意要改日子,到时便别怪我不懂事, 叫人看了谢家的笑话。”   她的答案在意料之中,谢卓凡也不恼。如今, 娶她成了他的执念, 他在心里发过誓,怎么着都要得到她。为此,他做出了许多不耻的事,哪儿能半途而给。   “语儿妹妹,有件重要的事你兴许还不晓得。”谢卓凡不急不缓道, 他将手搭在膝盖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什么事?”焉谷语脱口,神色微动。直觉告诉她, 谢卓凡说的这事并非好事, 而且多半与陆惊泽有关。   谢卓凡扫了眼焉谷语身侧的揽月,好心提醒道:“此事非同小可, 你确定要让揽月留在屋子里一道听么?”   闻言, 焉谷语不安地拢起眉骨, 胸腔里的跳动跟着快了几分。   “小姐。”揽月小声喊了一句, 凑近焉谷语耳畔道:“奴婢觉得他有阴谋。这人不是好人, 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无妨,这里是焉府,他不会乱来, 何况焉一焉二就在外头。”焉谷语轻轻推了揽月一把, 柔声道:“你先出去吧, 有事我喊你。”   “……嗯。”揽月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走之前,她故意大声道:“小姐,但凡他有一丁点儿不轨的举动,您就张口喊人,焉一焉二他们肯定能听着的。”   “好,我知道。”焉谷语笑着应声。   “那,奴婢走了。”揽月撇撇嘴,鼓着脸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焉谷语直截了当道:“别绕弯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卓凡整整衣摆起身,他缓步行至珠帘前,却没撩开珠帘进入内室,而是站在外头看焉谷语。   焉谷语不满他的举动,秀眉一蹙再蹙,面上摆足了“不耐烦”的情绪。   见状,谢卓凡面色沉了,他晓得她不喜自己,但他不晓得,她竟然开始嫌恶自己了。他抬手拨弄珠帘,嘲讽道:“说六皇子的身世,你怕是还不晓得他是什么东西吧。”   “他不是东西,是我们彧国的皇子,谢公子,你如此说话是对皇室的大不敬。”任谁都听不得心上人被诋毁,焉谷语也不例外。   谢卓凡一说,她的脾气便上来了。   语毕,不知怎么的,她脑中浮现出许多陆惊泽与她说过的话。之前,她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奈何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没往下深想。   此时听谢卓凡说起他的身世,她的嗓子一下子绷紧了。   “大不敬?呵呵。”谢卓凡放肆讥笑,“他是皇子不假,可他还有一个身份。”话间,他使劲拨弄绵密的珠帘。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珠帘激烈碰撞。   他盯着焉谷语佯装镇定的小脸,一字一字道:“但他并非刘淑妃的孩子,而是长晋公主的孩子。”   “!”   陆惊泽不是刘淑妃的孩子,是长晋公主的孩子?   这话比晴天霹雳还叫人震惊,焉谷语猛地站了起来,双眸怒视谢卓凡。谢卓凡面上挂着类似嘲弄的笑,他站在珠帘后瞧他,眼神堪比毒刺。   倏然,她想起陆惊泽在客栈那夜与她说的故事。   他说,在碧落国里,有一个叫廉的王子,叫影的公主,他们是亲兄妹,他们生下了一个孩子……   “扑通扑通扑通……”她的心跳得厉害,脑中思绪更是混乱。、   原来如此。   他是皇上和长晋公主的孩子。这个真相确实叫人害怕。   焉谷语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谢卓凡正站在她面前,她若是乱了心神,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半晌,她激荡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念起他之前说的那些诡异话,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   怪不得,他总说自己是孽种,面上还时常露出厌世的神情。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她又不会嫌弃他。   这个傻瓜。   越想,她越是心疼他。   她不由自主地揪起衣襟,五指紧紧合在一处。她敢肯定,他知道真相时一定很痛苦。   “你不信?”见焉谷语迟迟不说话,谢卓凡忍不住出声唤回她的神。   焉谷语循声看去,正色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六皇子是长晋公主的孩子?空口无凭,若是被皇上晓得你造谣皇室丑闻,你们谢家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她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很慌。倘若这件事被公布出去,百姓会怎么看陆赢?他还能坐稳皇位么?至于长晋公主与陆惊泽,他们俩必死无疑。   按照彧国的律例,他会被处以火刑。   “语儿妹妹,你不用吓我,我既然说了不该说的话,肯定是有证据在手中。”谢卓凡得意地哼了一声,“信不信由你。”   “叮叮当当”,珠帘摇晃个不停,将谢卓凡的脸割得四分五裂。   “……”焉谷语哑口。这消息定然是辛白欢告诉谢卓凡的。只是她没想到,辛白欢会拿这事来逼迫她与他谢卓凡成婚。   她实在不明白,辛白欢为何挖空心思撮合她与谢卓凡。   “谢公子,我奉劝你一句话,别与皇后娘娘为伍。”   “语儿妹妹,我承认自己卑鄙,拿这事要挟你早日与我成婚。”谢卓凡垂下目光,冷硬道:“只要你答应初八成婚,从此与他断绝往来,我与身后的人便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你若是不答应,我出门便会将这秘密公诸于世。我想,你一定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你!”焉谷语死死地瞪着谢卓凡,恨不得在他面上瞪出几个窟窿。   梦中似乎没这一茬儿,但她改变了许多事的走向,相应的事定然也会发生变化。   她暗自懊恼,自己该怎么办呢。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想逼你。”谢卓凡别过脸,一把捏住摇晃的珠帘,“叮叮当当”声戛然而止,他叹息道:“是你逼我在先。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我,可以等你,但你都做了什么,你与他在斗奴场里行苟且之事,还与他一道羞辱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蓦然大了起来,很是尖锐。   他用力捏着珠帘,继续道:“我自认是个大度之人,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够容忍了。但我也是有脾气的,我不想当绿毛王八。你放心,成婚之后我会待你好的……”   焉谷语不作声,她压下血液里翻涌的怒意,强迫自己尽快想出法子来,奈何这事太大了,也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根本想不出法子。   谢卓凡说后,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中。   焉谷语一直不说话,谢卓凡便道:“语儿妹妹,就现在,我要你给我答案,你点头,我们初八成婚,他还能做他的六皇子。你不答应,我即刻将他的秘密散布出去,叫全天下人都晓得他是个孽种。”   “住口!”一听那两字,焉谷语厉声喝道,她刚压下的怒气再次沸腾起来,面上气得通红。   谢卓凡被她喊得一愣,很快,他轻轻笑了起来,好似自己已经赢了。“你选吧。我数三声。”   “不用数了,我答应你。”焉谷语冷声打断谢卓凡。犹如被人泼了盆冷水,她牙关发颤,即使屋内点着旺盛的炭火,她依旧觉得冷,刺骨一样的冷。   “好。好。”谢卓凡一连说了两个“好”,心头也松一口气。来时,他对自己的要挟并没十足的把握,因为他晓得焉谷语的性子,怕弄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好在她没想与他玉石俱焚。   至于陆惊泽在她心里究竟有多重要,他并不想晓得。他只晓得一件事,时间一久,再深的感情都会淡。   往后,他们会有几十年的时间,他有信心让她忘记陆惊泽。   “语儿妹妹,之前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我不在乎,我们重新开始吧。”他松开手中的珠帘,一句句说着,温柔而和煦,与方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已经答应你的要求你了,请你出去。”焉谷语别过脸,留给谢卓凡一张冷若冰霜的侧颜。   “好,我这就出去。你好好休息,等着做帝都城里最美的新娘。”说罢,谢卓凡转身离开,步子迈得格外轻快。   随后,揽月从外头跑进。见焉谷语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凳子上,她不禁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卑鄙小人欺负你了?”   “我没事。”焉谷语痛苦地摇了摇头。眼下,她只能答应谢卓凡。   *   除夕夜,陆赢大摆宴席,特地邀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进宫。   晚宴定在太极宫,赴宴宾客众多,几乎将大殿都坐满了。   虽说是国宴,可焉谷语与焉夏致却没怎么打扮,浑身上下素的很,与那些个花枝招展的贵女们相比确实不惹眼。两人都端一张心事重重的脸,一左一右坐着,谁也不出声。   她们俩如此,焉问津反倒更欣慰,他一向不喜女儿们打扮得太过,容易招事端,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没能力护着她们俩了。   “长晋公主到……”忽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是个尖细的太监声。   焉谷语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菜肴,跟蔫儿了的小白菜似的,半点胃口都无,直到“长晋公主”的名字入耳,她豁然抬头。   陆祈宁拖着耀金色的华服从大门外踏入,长发全盘在脑后,斜插一根金簪,光芒四射,着实当得起美人排行榜第二的名头。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长晋公主守寡多年,怎的不见她再嫁?”   “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跟普通女子可不同,即便不再嫁也有大把人伺候,不愁吃不愁穿。”   “兴许啊,她心里头还惦记着那个死去的驸马。若真如此,倒真是个痴情人,就是可惜这幅美丽的皮囊了。”   “我听人说,她一次也没去过驸马的坟上。”   ……   嘈杂的人声中,焉谷语仰头望着陆祈宁。以前,她是十分敬重她的,然而晓得那件事后,再看她,她只觉得心情微妙。   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陆祈宁会喜欢陆赢,还与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不懂他们之间的畸形爱恋,但她也不觉得他们俩相爱便是大错特错,只是,她觉得他们俩害了陆惊泽。   不过,若非他们犯错,她也不会遇到陆惊泽。   等等……   按陆惊泽说的那个故事来看,陆祈宁深爱陆赢,既如此,她又怎会愿意嫁给其他人。再说那位短命的驸马,成亲后一年便染病死了。   这一想,她竟觉得背后发凉。   她使劲晃晃脑袋,制止自己往下想。   焉谷语勾着鬓边的碎发,侧眸看向陆惊泽的位置,依旧是空的。她不由开始为他担心。他近来该是很忙,上次分别后,他一次也没来焉府。   这些天里,她日日盼着他来,想与他说自己晓得了他的真实身世,想说自己不会嫌弃他。然而转念想想,她又不愿意他来了。   以他那疯子一般的性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许久之前,她全然不在意他的性命,甚至希望他早早死了,可喜欢上他之后,她一万个舍不得他死。   为了他,她甚至答应了谢卓凡的要挟。   就在昨天,谢家给全帝都城的人都发了请帖,至于去不去,那是后话,谢家不在乎,谢家只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她焉谷语要嫁给谢卓凡。   “呵呵。”焉谷语苦笑一声,看样子,自己还是逃不脱梦中的宿命。   她凄凄地思索着,倘若自己真嫁给了谢卓凡,他会如何,会跟梦中一样折磨自己么?还是,会杀了她?   一想,她的心口便开始抽,却不疼。   “六皇子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下一瞬,陆惊泽迎着众人好奇的视线行至座位上坐下,他姿态端正,温和有礼,做足了一个皇子该有的模样。   良久,焉谷语慢慢挪动目光瞧他。她本以为他也会瞧她,不曾想,他并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苦涩地勾起嘴角。   他肯定收到了请帖,肯定晓得她初八那日要嫁给谢卓凡。   可她不答应又能如何,她不愿意看到他被世人唾弃,更不愿意看到他被处以火刑,那比让她嫁给谢卓凡还要难受。 第99章 除夕夜   “皇上, 皇后娘娘到……”待殿内宾客到齐,蔡允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接着,陆赢与辛白欢两人从大门口走入。   众人纷纷起身下跪, 异口同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间, 人声洪亮, 响彻大殿。   陆赢行至最前头的龙椅上入座,挥手道:“诸位平身吧。”   辛白欢坐于陆赢身旁,姿态高雅,面上始终噙着一抹端庄的微笑。   “谢皇上。”众人各自入座。   蔡允站定,继续扯着嗓子喊话, “晚宴开始……”   他话音方落, 乐师即刻拨动手中的琴弦,霎时, 殿内便响起了欢快喜庆的丝竹声, 盈盈绕耳。   期间,辛白欢目不转睛地瞧着陆赢, 柔情似水,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陆赢。   身旁那道目光强烈, 陆赢略显不自在, 他总觉辛白欢近来有点古怪, 日日给他炖汤不说,还时常来御书房看他给他捏肩,甚是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想与他同寝, 真真是天下红雨了。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 心情好时正经应付一番, 心情差时直接赶她走人, 丁点面子不留。   纵然他喜怒无常,辛白欢也不恼,该如何便如何。   十几日下来,陆赢开始反省,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过分了些。所以昨日他喝了辛白欢炖的鸡汤,至于同榻而眠,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毕竟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提不起兴致。   说到兴致……   陆赢情不自禁往焉谷语所坐的位置瞧去,纵然素容素装,依旧鹤立鸡群,他一眼便能看到她。此刻,她正低着头,一脸闷闷不乐。他猜,她定是在为初八的婚事烦忧。   他也不喜谢卓凡,懦夫一个,连陆观棋都比不过,如何能同他比。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懦夫即将迎娶帝都的第一美人。   每回想起那日的荒唐事,陆赢对辛白欢的恼怒便会深一分。若非她多事,他早就逼得焉谷语嫁入后宫了。   “皇上,臣妾为您斟酒。”说着,辛白欢拎起酒壶为陆赢斟酒,斟酒之后又亲自端起酒杯递到陆赢唇边。   陆赢眯眼看着辛白欢,她定是有所图谋。“皇后,你究竟想做什么,以前你从不讨好朕。”   他说得冷淡,甚至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辛白欢轻轻一笑,并不在意陆赢的语气,她单手挽住陆赢的臂弯,柔声道:“臣妾发誓,自己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珍惜时间与皇上好好处处。”   “呵。”陆赢不置可否,毕竟是在众人面前,他也不好下她的面子,便接了酒杯一饮而尽。   *   半个时辰后,歌舞唱罢。   “嘭嘭嘭!”一束束烟花飞至半空炸开,绚烂迷人,瞬间便将夜空照得透亮,最后,化成千万星辰坠落。   众人被缤纷的烟火吸引,齐齐抬头仰望欢呼。   焉谷语在心头感叹,好美的烟火啊。而美景,该与心爱的人一道欣赏。她下意识朝陆惊泽看去,然而陆惊泽的位置空了。   她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失落。   之后,众人轮番上前说吉祥话,从皇子们开始,皇子之后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之后是文武百官,倘若说得陆赢开心,他便会给出红包。   没一会儿,陆惊泽重新出现在座位上。   他懒洋洋地捏起酒杯,不经意间往人群中的赵寅哉瞥了眼。宴会周围全是禁卫军,六人一组,来回巡逻。   随后,他将目光锁定在一名平凡女子的面庞上,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赵寅哉的心上人,狄楚楚。   她便是他等了许久的契机。她不来,今晚的戏就唱不成了。   陆惊泽好玩似的晃动酒杯,眸光迷离。   这皇宫里最能干事的定然是禁卫军,他们直属陆赢,不用听命于他人。而其中最核心的人,是统领。   倘若赵寅哉叛变,陆赢的皇位多半岌岌可危。可赵寅哉对陆赢向来是忠心耿耿,任谁威逼利诱都不好使。   他垂落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光洁无暇,有白玉之感,丝毫看不出刚刚被毒药浸过的迹象。   “儿臣祝父皇文成武德,千秋万代,来年开疆扩土,一统天下。”忽地,前头响起了陆观棋的声音。   陆观棋说后,陆赢笑着给了红包。   待陆观棋回身,陆惊泽整整衣衫站起。他行至过道中央,朗声道:“儿臣祝父皇母后来年身体安康,祝彧国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嗯。说得好。”陆赢晓得陆惊泽文采一般,对于他的贺词自然说不上期待。眼下一听,确实平平无奇,但他还是给了红包。   他一招手,蔡允便矮下身子,将托盘端到陆赢身前。   陆赢从托盘上随手拿了一个红包,示意陆惊泽道:“惊泽,你过来。”   “是。”陆惊泽大步上前,弯身从陆赢手中接过红包,交错间,他故意用指尖碰了陆赢的手,“儿臣谢父皇赏赐。”   *   回到座位后,陆惊泽往一旁瞧去。这时,猎隼从狄枕头那头走来,朝着他稍稍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陆惊泽心里便有数了。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觥筹交错,人声喧哗,热闹得很。一个多时辰后,晚宴进入尾声。   “嗝儿……嗝儿……”陆赢不停地打着酒嗝,双手发颤,看着像是醉了,他面上通红,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诸位,这,晚宴,耍得如何?”   “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回宫吧。”辛白欢面上担心,主动伸手去扶陆赢。   “不用。”陆赢皱起眉头,一把挥开了辛白欢的手,反驳道:“朕没醉,朕清醒得很,你少管闲事。”说罢,他晃悠悠地站起身。   “皇上!”蔡允被陆赢这幅模样吓得心惊肉跳,立马用巧劲儿扶住陆赢,“奴才扶您回宫。”   “好,你扶,你扶。”陆赢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今晚他喝得酒确实多,一来是高兴,高兴过年了;二来,是生气,气焉谷语初八便要和谢卓凡成亲。“走,回宫。”   陆赢离去后,辛白欢看向众人,大方道:“诸位,晚宴结束,你们各自打道回府吧。”   她一说,宾客们便相继从座位上离开,左一群,右一群。   趁着人多,赵寅哉悄悄走向狄枕,低声道:“狄大人,若是您不嫌弃,本官想为令千金说一门亲事。”   狄楚楚走在狄枕身侧,见来人是赵寅哉,面上蓦然一红。   “亲事?”狄枕像是想到了什么,侧眸往狄楚楚看去,看完之后又看赵寅哉,会心一笑。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即便嫁不出去他也养得起,但若是有人真心愿意娶他女儿,他还是愿意把女儿嫁出去的。   “好啊,不知赵统领要给哪位公子说媒?”   狄枕如此说话,赵寅哉反倒变得无措了,他磕磕碰碰道:“今日,今日,说话不便,等改日,本官,亲自,亲自去狄大人府上,详谈。”   “嗯。”狄大人满意地捋着胡须,他偏头对着狄楚楚道:“楚楚,我有事要与几位大人商量,你先坐会儿吧,与赵大人聊聊那位公子。”   闻言,狄楚楚面上更红,她羞怯地应了一声。“嗯。”   狄枕说完,走得飞快,仿佛真有要事与其他人商量。   狄楚楚独自一人坐在位置上,慌乱地搅着手中的帕子。她将脑袋埋得很低,一眼也不敢看赵寅哉。   赵寅哉年纪不小,却从未与女子来往过,而今面对心上人,他顿觉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   “……”   两人你不言,我不语,带得周遭气氛渐渐凝滞。   倏然,赵寅哉在余光里看到陆观棋朝这边走来,他心头一动,果断道:“狄姑娘,狄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本官派人送你去自家的马车上吧。”   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行事,狄楚楚显然愣住了,她用力撕扯着手中的帕子,尴尬地点了点头。   “谢谢赵大人。”   *   不远处,陆惊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暗道,陆观棋去的还真是时候。他去了,他便不用去了。任赵寅哉保护得再好,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眼下时间尚早,好戏还未开场。   视线一转,他捕捉到了人群中的焉谷语。前两日谢卓凡寄来的请帖,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撕了,当时,他甚至打算直接杀了谢卓凡,一了百了,省得夜长梦多。   奈何谢家有钱,雇有高手护着谢卓凡,他想杀还没那么容易。   “……”   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焉谷语眨眨眼,思绪迷茫。   眼下,她是也没得选,只能先答应谢卓凡。至于谢卓凡会不会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她并不敢肯定。   还有辛白欢与陆观棋,他们都不是良善之辈。   “语儿,我们该走了。”焉问津出声。   “啊。”被焉问津拉回注意力,焉谷语慢慢收回落在陆惊泽面上的目光,跟着焉问津走人。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然而等她再回头看时,陆惊泽又没了踪影。   她自嘲地叹了口气,抬脚跟上焉问津。   “猎隼!”   忽地,前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喝。   焉谷语猛然抬头,只见谢开颜提着裙摆追上正要离去的猎隼,她不由摇摇头,心头感叹,一眨眼,谢姐姐已经追了两月多了,怎的猎隼看着依旧冷冰冰的。   还是说,其实他已经动心了,奈何顾忌母亲的事,不敢与谢姐姐有牵扯?   若是如此,她只能说,他们俩有缘无分,能遇见,但不会走到一起。   “无果似有果,有果似无果”,说的便是他们俩的结局。   “猎隼!你给我站住!”谢开颜飞身跃至猎隼身前,顺道拿出腰包里的小册子。   猎隼面上神情微妙,眉头细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脱口道:“不愿意。”没等谢开颜开口,他直接说了答案。   谢开颜拿笔的手顿了一顿,她扬起脸,故作镇定道:“猎隼,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么?敢不敢拿我的性命发誓?”   猎隼不动,整个人紧绷着。   谢开颜继续道:“你若是说谎,我不得好死。”   “……”   猎隼死死地抓着腰间的佩刀,他虽是看着谢开颜,但他实际看着的却不是谢开颜。因为他根本不敢看谢开颜。   至于理由,他不晓得,也不想晓得。   他只晓得,谢家害死了他的母亲,若是母亲晓得他娶了谢家的人定会死不瞑目。   “谢小姐,我绝不会娶你,烦请你以后别来纠缠我。”语毕,猎隼足尖一点飞身走了。   “逃避!逃避!”谢开颜气得直跺脚,大声骂道:“你不是木头,你是胆小鬼!”   焉谷语与焉问津说了两句,径自来到谢开颜身旁,“谢姐姐。”她看得出,猎隼动心了,可惜这点动心不足以撼动他捆住自己的枷锁。   “小焉儿。”谢开颜转过脸,直接抱住了焉谷语,她将脸搭在她的肩头,低低地哭了起来,“六十七天了,每一天,我都被猎隼用无情的话语拒绝。”   她边说边哭,哭得很是伤心,眼泪哗哗直流,将焉谷语的肩头都打湿了。   “你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让我喜欢上他,又要我家与他母亲的事有牵扯,为什么啊,你说,我前世是不是做了许多罪孽,所以今生要遭这个罪?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我见着乞丐都会给钱,见着不平事就出手,我不说自己是大善人,但怎么也与大奸大恶之人不相干吧。老天爷为什么就单单要折磨我,是不是因为我家太有钱了,它看不得我得到幸福……”   “谢姐姐……”焉谷语说不出安慰谢开颜的话,只能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抚平她翻涌的情绪。   一刻钟后,谢开颜念起谢卓凡与焉谷语的婚事,顿时觉得自己没脸在她面前哭。   “小焉儿,对不起,你自己烦心事都一大堆,我还对着你哭。”她使劲擦去面上的泪,擦得很是用力,直将脸都擦红了。   她虽不晓得焉谷语为何会答应在正月初八那日成婚,但她隐约能猜到,多半是自家哥哥使了阴谋诡计。   这叫她愈发不好意思再面对焉谷语。   “没事。”焉谷语拿下腰间的牌子递给谢开颜,温和道:“不管你哥哥做了什么,我们都是最好的姐妹,我不会把他的事带到你身上的。”   她说得真诚,反倒再次勾出了谢开颜的眼泪。 第100章 背叛了   “小焉儿, 你真好啊。”谢开颜紧紧拉住焉谷语的手,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哑声道, “这辈子,我最开心的事就是认识你, 和你做朋友。”   说着, 她张手抱住焉谷语,撒娇似的吸了吸鼻子。“倘若,以后你真要与六皇子私奔,我一定帮你。我说真的。虽然我是他亲妹妹,但他的做法我实在不喜欢。而且, 我的姻缘差不多已经到头了, 我不想你也跟我一样。”   “谢姐姐,你千万别这么想。”焉谷语抬手抚着谢开颜的背, 劝道:“你才多大啊,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说不准, 你明年便会遇到自己真正的姻缘。”   “不会了, 再也遇不到了……”谢开颜讷讷地望着一处, 眸中光彩全无。   “……”焉谷语本想说些话安慰谢开颜, 最后又将到口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她心里清楚, 感情的事得自己想开,外人说再多都没用。   “开颜!”   碰巧,谢卓凡从小道上跑来。他原是来找谢开颜一道回侯府的, 谁想见着了焉谷语, 双眸登时一亮。   “语儿妹妹。”   焉谷语瞧也没瞧谢卓凡, 出于礼貌勉强喊了一声, “谢公子。”随后,她对着谢开颜道:“谢姐姐,别胡思乱想了,有时间我们去郊外散散心。”   “好。”谢开颜点头,万分不舍地放开了焉谷语的手。怕自家哥哥惹焉谷语烦心,她赶忙拉走谢卓凡。   焉谷语苦涩地叹息一声,她倒是想私奔,可现实不允许她自私。   *   深夜。   离开宴会后,蔡允扶着陆赢往寝殿走,谁料,走着走着被陆赢带偏了,两人去的方向压根不是乾青宫。   蔡允是个奴才,不敢太管着陆赢,陆赢往哪儿走,他便往哪儿扶。   两人七走八走,在灯火通明的深宫里乱转。   狄楚楚身有残疾,怕她被路过的行人嘲笑,赵寅哉不仅让心腹护送狄楚楚,还吩咐手下挑一条人少的道走。   不巧,两边的人正好对上。   “嗯……”陆赢扶着昏沉的脑袋,忽觉鼻尖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他循着味儿往前看去。前头走过一名黄衣女子,她身侧跟着几个禁卫军。   他看得呆呆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皇上,您这是要去做什么?”蔡允不解陆赢的意图,便跟着他往前走。   蔡允抬眸看向狄楚楚,暗忖,皇上这是春心动了。   “皇上,老奴扶您回宫吧,您若是想要人陪,老奴去喊德妃娘娘过来。”   “住嘴!朕是皇帝,还轮不到你来教朕做事!”被蔡允惹得怒意丛生,陆赢当即怒喝一声,他用力甩开蔡允的手,大步行至狄楚楚身前。“站住!”   “啊!”狄楚楚吓了一跳,面上白了一白,她急急跪下身,哆哆嗦嗦道:“民,民女,民女,叩见皇上。”   “叩什么见,你,跟朕回宫。”一闻狄楚楚身上的味道,陆赢便觉胸腔里的东西跳得厉害,他倾身抓住狄楚楚的手,使劲往怀里带。   见状,护送狄楚楚的几个禁卫军面面相觑,“皇上,这位姑娘是赵统领的客人。”   “那你们去告诉赵统领,这个姑娘朕要了。”陆赢不悦地拧起剑眉,他酒劲上头,压根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赵统领的客人?听得几个禁卫军的话,蔡允愣了愣。世人都道赵寅哉铁面无情不近女色,他这样的男人应当没有心上人才是。   何况在他看来,眼前这姑娘长得很是一般,顶多算个清秀美人,说不上绝色,再者,她的脚跛了,与“常人”两字也不搭边。他暗自思量着,这姑娘兴许是赵寅哉的亲戚。   “皇上……”   陆赢此话一出,几个禁卫军更急了。   “皇上,民女是个残疾之人,身子不祥,还,还请,皇上放过,放过民女。”狄楚楚瑟瑟发抖,吓得哭了出来。   “走,跟朕回宫!”说罢,陆赢揽住狄楚楚往乾青宫带。   *   席间,宾客还未散尽,人流涌动。   待陆观棋离去,陆惊泽便来了赵寅哉身旁。一看陆观棋面上的虚假笑容,他便晓得他在赵寅哉这里没讨到好处。   “赵统领,今晚无事,我与你一道巡逻吧。”   赵寅哉望了眼陆惊泽穿的华服,淡淡道:“今晚便算了吧,殿下早点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巡逻。”   “那好,今晚辛苦兄弟们了。”陆惊泽面带微笑道。   他转过身,作势离去。突然,护送狄楚楚出宫的几名东卫军慌急慌忙地跑了过来,面色凝重,其中一人凑近赵寅哉耳畔低语。   听得手下的禀告后,赵寅哉向来木然的面上破天荒地起了情绪,他按上腰间佩刀,略一思索,大步往乾青宫奔去。   陆惊泽缓缓勾起嘴角,抬脚跟了上去。“赵统领,出什么事了,等等我。”   路上,赵寅哉急得很,几次捏紧腰间的佩刀,又无奈放开。   陆惊泽追上他,问道:“赵统领,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我父皇遇上刺客了?”   “此事与皇上的安危无关,殿下不必担心,微臣……”赵寅哉顿了顿,他不愿陆惊泽跟去,但转念一想,万一真出了什么事,陆惊泽兴许还能说上话。“若是殿下不放心,便与微臣一道去吧。”   几人火速赶到乾青宫,陆赢许久之前便交待过,赵寅哉过来不用禀报,所以守门侍卫压根没拦人。   赵寅哉等人畅通无阻,直奔后院。   此刻,蔡允手拿拂尘,一脸尴尬地站在外头。虽说陆赢做的事见不得人,甚至有些强抢民女的意味,但陆赢是皇帝,他是太监,奴才哪儿管得了主子的事。   冷不丁地,耳畔有人声逼近,他不禁抬脸看去。   “六皇子,赵统领,你们怎么来了?”   “蔡公公,我们……”话说一半,陆惊泽询问似的看向赵寅哉。   赵寅哉直直盯着寝殿大门,隐约有人影印在窗纸上,一个在追,一个在逃,其中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呼救声。   一听这声音,赵寅哉便忍不住了,猛地推开蔡允冲入屋内。   “哎呦!”蔡允被推得一个踉跄,往旁摔了出去,好在陆惊泽及时伸手接住他。   “蔡公公,你没事吧?”陆惊泽好意问道。   “老奴没事,多谢殿下出手相帮助。”蔡允搭着陆惊泽的手站起身,登时,他念起赵寅哉闯入屋内的事,飞快大喊道:“来人啊,抓住赵统领!”   *   “嘭!”   赵寅哉压着怒气冲入房内,不想撞上了眼前的场面,顿时,他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冲上了脑门。   狄楚楚跛脚,行动不便,没跑几步便踩着裙摆摔在了地上,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满脸惊恐,生怕陆赢抓住她。   “皇上,求您了,饶了民女吧……”   “饶什么饶,你乖乖的,别跑!”陆赢整个人扑了上去,将狄楚楚按住,抬手撕裂了她的衣衫,只听“滋啦”一声,狄楚楚的衣袖被陆赢扯了下来。   “啊!”狄楚楚惊叫一声,面色惨白,使劲推着扑上来的陆赢,“救命,救命啊!”   这样的场面,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赵寅哉忍无可忍,他飞身上前,一把住住陆赢的肩头往旁推开,这一下在气头上,他用劲儿便没了准头,直将陆赢甩出去半丈远。   “啊!”陆赢被狠狠地甩在地上,身子吃痛,酒醒了大半。   “皇上!”   “父皇!”   随后,蔡允与陆惊泽从外头冲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扶起陆赢。   陆惊泽率先关切道:“父皇,您没摔着吧?”   蔡允接着道:“皇上,您没事啊!”   “嘶……啊……”陆赢晃了晃模糊的脑袋,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朕是怎么了?”   赵寅哉没管陆赢如何,二话不说,当即脱下外袍披在狄楚楚身上,他俯身抱起她,轻声道:“没事了。”   狄楚楚死死地咬着唇瓣,颤巍巍地点着头。   赵寅哉转过身,正面对上陆赢。   陆赢黑着脸,怒目直视赵寅哉。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千挑万选的心腹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自己。   他记得方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晚宴上喝醉了,恰好撞见路上的狄楚楚,一时糊涂便将她带回了寝殿。此时再看狄楚楚,他只觉长相实在一般,比起后宫里的美人逊色多了。   奇怪,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   “赵统领,你私闯朕的寝殿,该当何罪!”   闻声,狄楚楚颤得更加厉害了,她将脸埋在赵寅哉怀中,半点儿也不敢面对陆赢,显然是怕极了。   赵寅哉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狄楚楚,其实他们俩没什么交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但就是这一面之缘叫他一见钟情了。   “微臣知罪,请皇上责罚。可是皇上,这是微臣未过门的妻子。倘若微臣因害怕皇上而叫她受辱,那微臣便不是个男人,更不配保护皇上的安慰。”   “你说什么?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陆赢惊愕地张开嘴。   早在挑选赵寅哉当禁卫军统领时,他便与他约定过,只要自己还活着,或者,他还在当值,他便不得成婚。   这些年来,赵寅哉一直做得很好,尽心尽力,他也信任他,结果,他今日不仅多了个未过门的妻子,还为了这个未过门的妻子背叛他。   这叫他实在难以接受。   周围大有人在,陆赢不好发怒,忍着气道:“方才朕喝多了,将她当成了后宫的嫔妃,你别见怪。”   这话入耳,狄楚楚又颤了一下。   赵寅哉心疼地看着怀中娇小的人儿,心头怒气翻腾,可他只能认了。   毕竟对方是当今的皇帝,而他只是个小小的禁卫军统领,何况他曾经发过誓,到死都得效忠陆赢,今晚的不得已之举已是违背了誓言。   “是,微臣晓得。”赵寅哉将心头的怒气全往肚子里吞,平静道:“楚楚受了惊吓,皇上若是没其他事,微臣便先带她回家了。”   “好。今晚之事是朕不对,让这位姑娘受惊吓了。”陆赢做出一副十分惭愧的模样,通情达理道:“你赶紧送她回去吧,好生安慰安慰她,若是用得着太医的地方尽快去太医院喊。”   “谢皇上,微臣告退。”说罢,赵寅哉抱着狄楚楚大步离开。   陆赢侧脸目送赵寅哉离去,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却沁着一抹复杂。纵然他确实是因为喝醉耍酒疯,但事情也实实在在发生了。   自己与赵寅哉之间已经有了隔阂,何况他方才将自己整个甩在地上,根本没顾忌他的面子。   再继续留着,赵寅哉真不见得会跟从前那样忠诚。   见陆赢面上变幻,陆惊泽心头便有几分数了。这次的计划不成,他还有下一次,但是看样子,这次已经成了。   许久,陆赢坐下身,望着陆惊泽道:“惊泽,你做巡逻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学到点东西了,可有想过做其他职位?” 第101章 被弃了   “儿臣跟随赵统领巡逻的时间并不长, 也没学到太多东西。”陆惊泽早便料到陆赢会问他此类问题,谦虚道:“所以儿臣希望能继续跟着赵统领巡逻。”   闻言,陆赢不悦地沉了脸。他伸手搭上陆惊泽的肩头, 摇头道:“真不晓得该说你实诚,还是该说你没心眼。”   今晚的事一过, 他对赵寅哉失去大半信任, 如此一来,他便得重新找个信得过的人做禁卫军统领。   “惊泽,有些事不能谦虚,该争取时就得争取。论武功,你不比赵统领差, 论治人安排人, 你确实差了点,但这些可以学。朕只问你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坐赵统领的位置?”   陆惊泽先是诧异地抬起脸, 随后垂下眼眸,故意做出一副为难道的神情, “不瞒父皇, 儿臣确实想过坐赵寅哉的位置, 也想过与几位将军征战沙场, 但儿臣现在的能力着实还不够, 而且,儿臣怕自己管不住手下的人。”   “有想法便好。能力稍微差些不妨事,重要的是有上进心。往后, 你仔细学着点儿。朕对你有信心。”陆赢用力拍拍陆惊泽的肩头, 侧脸看向狼狈的地面。   椅子翻得乱七八糟, 地上还有几片狄楚楚的衣袖, 确实不堪入目。   “行了,时候不早,你回去歇息吧。”   “是,儿臣先行告退了,父皇也早点歇息。”语毕,陆惊泽转身离去。   陆赢阴着脸,这寝殿他是片刻也待不住了,待着便会想起自己方才被赵寅哉甩在地上的画面,“蔡公公,你去延德宫知会一声,朕今晚去那儿过夜。”   “是。”蔡允怔了怔,低头应声。   陆赢负手走出寝殿,面色凝重。   换禁卫军统领一职他势在必行,可这人选方面他还真难以敲定。陆惊泽好在听话忠诚,坏在能力不足。   至于其他人,他暂时还想不出第二个的人选。   该选谁……   忽地,陆赢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   贺良舟。   贺良舟是新科武状元,论武功绝对是一流,论能力,他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不仅自身能力强,也能带人,倒是担得起这个位置。   但贺良舟对他究竟有几分忠心,他还是得试探试探。   *   戌时末,太极宫里的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道上宾客也少。与方才的热闹相比,皇宫里一下子冷清了七八分。   焉谷语独自一人往宫门口走,路上,她迎面遇着猎隼,脑子还未打算好,招呼已经打了,“猎隼。”   喊完,她又有些尴尬,毕竟她初八便要跟谢卓凡成亲了。   猎隼冷冷地看了焉谷语一眼,目光陌生而冷淡,“你见异思迁,对得起殿下么。”   听得这话,焉谷语顿觉委屈,但她又不敢将实情说出来,怕陆惊泽偏激行事。依照她对他的了解,她要是将这事说出来,他宁愿杀了谢卓凡,宁愿自己被处火刑,都不会让她嫁给谢卓凡,可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   “我没有见异思迁。”   再者,谢卓凡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谢家,还有皇后等人。眼下,陆惊泽的势力显然还不足以对抗他们。   “我……”想想,她又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一字一字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对不起他。”   猎隼冷嗤一声,快步越过她走了。他走得很快,快得带起了一阵风。   晚风刮在面上很利,像刀一样利,割得肌肤生疼。   焉谷语苦涩地抿了抿嘴,长长呼出一口气。   “语儿妹妹。”不知何时,谢卓凡追了上来,他小跑到她身前,极为殷勤道:“焉伯伯已经与夏致坐马车走了,我送你回焉府吧。”   “不必了,多谢谢公子的好意。”焉谷语冷脸拢起眉头,自顾自往前头走去,也不管谢卓凡的自在不自在,“我爹不会丢下我走的,即便他带着夏致先走,焉一焉二也会在外头等我。”   谢卓凡被焉谷语说得面上一红,呆呆地看着焉谷语远去。片刻后,他追上去,尴尬地咳嗽一声,暗道,卑鄙便卑鄙吧。“语儿妹妹,你再同我这般说话,我便要生气了。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我生气。”   “……”   焉谷语脚下步子一停,她听出了谢卓凡话中的意思,他在用那事威胁她。她心头来了气,偏生又不得不顺从谢卓凡。   “走吧。”她咬牙吐出两字。   “好!”谢卓凡起先也觉得自己行径卑鄙,可真等尝到甜头了,他的想法就变了。事实证明,做正人君子并不能让人得到心爱之人,反而做小人可以。   两人隔着一人的距离,并肩走在空荡的道上。   倏然,焉谷语停下脚步,出神地望着前头不远处的男人。两人许久不见,又是在她即将成婚的情况下,她哑巴了。   见焉谷语神情异样,谢卓凡跟着停下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陆惊泽站在前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   “语儿妹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谢卓凡假装没瞧见陆惊泽,他绕到焉谷语身前低头看她。“你若是不舒服,我现在便带你去太医院。”   原本好端端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人,挡住了陆惊泽的脸,焉谷语顿觉恼火,不耐烦道:“我没有不舒服。”   “没有便好。”谢卓凡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语儿妹妹,记住我方才跟你说的话。”   焉谷语不喜谢卓凡靠得太近,急忙往后退去,顺道狠狠地瞪了他几眼。   谢卓凡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后,他缓缓拉住焉谷语的手,焉谷语下意识便要抽回自己的手。   “语儿妹妹。”谢卓凡低低地喊她,手上用力一握。   焉谷语无法,只得放弃挣扎。   她一放弃挣扎,谢卓凡即刻咧开嘴,牵着她朝陆惊泽走去。   “草民见过六皇子。”谢卓凡做出一副没料到陆惊泽会在此处的模样,话间却是彬彬有礼。   然而陆惊泽并没搭理谢卓凡,他直直看向两人相牵的手,目光瞬间转冷,冷得仿佛淬了千年寒冰,冻人肌骨。   焉谷语被那目光看得心虚,慢慢低下头去。   谢卓凡忽略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朗声道:“殿下,草民与语儿妹妹过几日便要成亲了,请帖殿下应该已经收到了吧?倘若没收到,草民再给殿下寄一份。”   陆惊泽不语。   谢卓凡猜不透陆惊泽的心思,倒是觉得自己心头舒坦了,“殿下既是语儿妹妹的义兄,往后,草民待殿下也会同待兄长一般。初八那日,还请殿下一定要来侯府喝喜酒。”   半晌,陆惊泽依旧未说话,只管盯着焉谷语瞧。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答应初八与谢卓凡成婚,若是有苦衷,又为何不来同自己说,而是选择同谢卓凡求救。   有什么事是谢卓凡能做到,他做不到的?   终于,陆惊泽将定格在焉谷语面上的视线移开,他睨向面上笑意潺潺的谢卓凡,笑着道:“好啊,等你们成婚那日,为兄一定去送个大礼。”   “大礼”,两个字,他说得如同千金那般重,极有深意。   霎时,谢卓凡面上笑意凝固。   “呵呵。”陆惊泽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想起了一件事,焉谷语曾经与他说过,家人与感情能两全固然好,若是不能,她便会弃掉其中之一。   显然,他是被弃掉的那个。   陆惊泽烦躁地拨着鬓边的流苏,五官在黑夜中愈发锋利。   从始至终,焉谷语都低着头,半点也不敢看陆惊泽。她了解他,清楚他的性子,她晓得,他此时一定是气急了,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疯魔的事。   她担心得不行,心口绷紧紧的。   结果,陆惊泽什么都没做,他就这么走了,与她擦肩而过。   她的衣袖被他的衣袖带得飞了起来,轻轻飘到半空,重重坠落,带着她的手腕也沉了一沉。   恍惚间,她记起那次在斗奴场里的事,当时,他也是如此与她擦肩而过。   她忍不住想回身喊他,想告诉他自己晓得他的秘密,想告诉他,她心疼他,可她不能。   一等陆惊泽走后,焉谷语便甩开了谢卓凡的手,她厌恶地搓着自己的手,边搓便往宫门口走。   这一下,谢卓凡没阻拦,任由她甩开手,任由她往宫门口走。他回头望着陆惊泽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是又得意又慌张。   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陆赢也好,贺良舟也好,陆惊泽也罢,最后,终归都是路人。   只要再过七日,他便会与焉谷语成婚,等成了亲,他们的关系就是板上钉钉,谁也破坏不了。   *   焉府。   洗簌过后,焉谷语上了床榻。她独自一人躺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越想心头越烦躁,越烦躁越是要继续想。   明明应该是他二月登基,直接取消她与谢卓凡的婚礼,结果怎么就成了她为保他性命要嫁给谢卓凡了。   她不甘心地揪着被子,揪得紧紧的。   从今晚之事来看,谢卓凡往后定然会一直拿这事要挟她,只要她还在乎陆惊泽,便会被他掌控。   她不愿被他掌控,但她更做不到看着陆惊泽死。   ……   想着想着,半个时辰过去了,想着想着,一个时辰过去了。   临近子时,她脑子依旧清醒,丁点儿睡意也无。隐隐约约地,她觉得头很重,该是头疼之症犯了,但她却不觉得疼。   只能说,陆惊泽给她吃的药是神药,也不知他哪儿弄来的。   仔细算来,他其实待她很好,虽然嘴上说要如何如何,实际却正好相反。   念及他今晚看她的眼神,她愈发觉得难受,难受地喘不过气。她是为了护着他才答应嫁给谢卓凡,可看在他眼里,她就像是个见异思迁的坏女人。   她又翻了个身,连叹三口气。   乍然,她脑中灵光一现。   或许她可以将计就计。待在谢卓凡身侧,应该能打听到一点辛白欢那边的动静,如此,她便能为他做点事,帮他先一步破除他们的陷阱。   再者,他们手中肯定有能证明陆惊泽身份的证据,她若是能拿到全部销毁,那对陆惊泽定然更为有利。   不过,她闷闷地睁开眼。倘若自己真要去谢卓凡身边找证据,有些事就避免不了了。   她侧身望着炭盆里微弱的火苗,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自己。   到那时,他还会喜欢自己么。   多半不会了吧?   正当她想得起劲时,“吱呀”,后窗被人推开了,这一声极小,但焉谷语听着了,因为她醒着。   是他来了。   焉谷语慌乱地闭上眼,做出一副睡熟的模样,心头“砰砰”乱跳,她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他今晚来做什么。   是责问她,还是为难她?   黑暗中,陆惊泽搭着窗框跳入屋内,他关上窗户,径自走向内室。   炭盆里还有一半炭火,温暖地紧。   他撩开帘子,撩得很是用力,既不怕吵醒屋檐上的焉一焉二,也不怕吵醒焉谷语,“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珠帘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夜色中听来格外响亮。   焉谷语平躺着,她的双手在被窝里相互交握。   陆惊泽一眼望向床榻上的焉谷语,目光深重。两刻钟前,他还在斗奴场里,翻阅白狮收集的资料,谁料头疼了。   自然,他极少头疼,所以头疼的人一定是她。   他不想来,却还是来了。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条听话的狗,所以她才这么肆无忌惮,这么不怕他。   “叮叮当当”,珠帘的响声渐渐小了下去,衬得内室更静了,静得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陆惊泽行至床榻边缘坐下,他低头凝视焉谷语,一听呼吸声便晓得她是在装睡。   “主人有胆子答应谢卓凡,有胆子跟他牵手,怎么没胆子睁眼看我。”   “怕我报复你?”   “是啊,我真打算报复你。你不是最在乎亲人么,那你自己决定,我先拿谁开刀。”   听得这样的话,焉谷语哪里还装得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皮,对上陆惊泽阴鸷晦暗的视线,不由哆嗦了一下。   陆惊泽嘲弄地哼出一声,将右手伸入被窝里。   “啊!”他的手很凉,比雪还凉,触上肌肤时,焉谷语叫出了声,“你,你来做什么。”   说着,她往被窝里缩了缩,抓住他冰凉的手往外推。 第102章 你信我   “你说我来做什么?”陆惊泽挑眉反问, 他的手依旧放在被窝里,不知是在取暖还是做其他事。   焉谷语抓着陆惊泽的手腕扯,奈何怎么也扯不开, 最后只得作罢。她仰头看他,今晚见面的那一刻她便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面颊比上回见到的模样要削瘦几分, 下颚骨也更分明了。   “你……”她心疼得不行, 怒气消散极快。   焉谷语抬起手,不受控制地想去抚陆惊泽的面庞,谁料手不够长,触摸不到。   见状,陆惊泽神色微微一变, 勾唇嘲讽道:“谢夫人这是想做什么?红杏出墙?”   听得“谢夫人”三字, 焉谷语心头的温存瞬间炸开了,她又委屈又气, 果断将手放回被窝里, 回嘴道:“谢夫人在赶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感受到心口的疼痛之意, 陆惊泽立马将被窝里的手放到焉谷语心口。他一下一下地磨着后槽牙, 目光岿然不动。   “放手!”焉谷语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甚至越想越气, 她使劲推搡着他的手, 嗤道:“臣女过几日便要嫁人了,六皇子如此作为怕是不妥。”   “这样就叫不妥了?”陆惊泽俯下身,盯着焉谷语的眼睛道:“再不妥的事我都做过, 也没见你不乐意。怎么, 得了我的允诺便想一脚踢开我?”说罢, 他收起五指, 做足了挑衅的姿态。   焉谷语跟着颤了一颤,整个人都绷住了。她面上发烫,羞恼非常,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陆惊泽没用力,任由她掰开手指,他侧脸在她耳边说道:“千万要记住那句话,不然,主人会受到惩罚的。”   “嗯?”焉谷语愣住,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是那日他们去郊外骑马他说的话。那句话,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要你靠近我,我就心甘情愿当你的狗。”   每每想起这话,她都有不同的感受。   起初是怕,怕他知道自己在骗他后疯狂报复;后来,是窃喜,窃喜他心里有她,如此她便能借此利用他;再后来,是开心,开心他们俩相互喜欢;最后,是难过,难过他们俩无法在一起,难过自己辜负了他的心意。   焉谷语坐起身,她试探着握住陆惊泽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包在掌心,轻声道:“你能不能信我?”   陆惊泽睨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眸中漆黑一片,他讽刺道:“相信你什么?相信你嫁给谢卓凡有苦衷?难不成,陆赢打算动焉府,而谢卓凡恰好能保住焉府,所以你答应嫁给他?”   说罢,他利落地将右手从焉谷语手中抽出。   “不。我答应嫁给他有苦衷,但我暂时不能同你说。”手中蓦然一空,焉谷语更觉心底压抑,压抑得喉间发苦。她张手圈住陆惊泽的脖颈,撒娇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信我,好不好。”   “……”陆惊泽的瞳孔蓦然收缩。他喉间上下滚动,薄唇冷冷地吐出两字,“不好。”   焉谷语的心顿时凉了大半。她正要再说几句温言软语,“嘭嘭嘭。”不凑巧,房门响了。   紧接着,焉问津的声音从外头传入屋内,“语儿,你睡了么?”   “爹怎么来了。”焉谷语吓了一跳,匆忙松开手。她晓得父亲的脾气,他为人板正,纵然不喜谢卓凡的卑鄙行径,也不会准她与陆惊泽在闺房里见面。   “你快走!”   陆惊泽望着焉谷语一脸慌张的模样,愈发猜不透她想做什么,他不发一语地站起身,随后从窗户口跳了出去。   后窗飞快合上,霎时,屋内再次陷入静谧之中,仿佛没人来过一般。唯独珠帘摇晃的声响在提醒焉谷语,方才陆惊泽来过。   她呆呆地望着晃动的珠帘,心绪翻涌。   “嘭!”   焉问津推门而入,他往屋内瞧了眼,一听珠帘摇晃便晓得陆惊泽刚走。   “爹。”焉谷语披上外衣,打算下床去见焉问津。   “天冷,你不用出来了,躺着吧。”焉问津出声制止焉谷语,沉声道:“语儿,爹晓得方才谁来过。”   焉谷语没作声。   焉问津继续道:“爹确实不喜谢卓凡,也不愿你嫁给他,但你既然与谢卓凡定了婚事,日子也选了,如今,你再见六皇子便是失德失行。若是被人晓得今晚的事,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们焉府也会跟着丢脸。自小到大,爹是怎么教你的?”   “女儿晓得了。”焉谷语冷声打断焉问津,她怔怔地望着炭盆里的火苗,“方才,六皇子是来同女儿道别的。往后,他不会来了。”   说着,她嗓子渐渐发哑,到后头竟带了哭腔。   焉问津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他自然清楚焉谷语的心思,可惜事情已成定局。算来,弄到今日这地步他也有责任,说重话是说不下了。“时候不早,你歇息吧。”   “嗯。”焉谷语麻木地点点头。   *   御书房。   陆赢端坐着,将贺良舟自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得很是仔细。   “……”   贺良舟浑身僵硬,手足无措地站着。他并不清楚自己今日为何会被喊来御书房,而且一进御书房,陆赢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诡异地打量他。   看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皇上可是有要事吩咐微臣去做?”终于,贺良舟忍不住开口了。   “朕确实有事要吩咐你去做。”陆赢面带微笑,十分满意地看着贺良舟,问道:“良舟,你是我们彧国最年轻的将军,原本,朕考虑过选你做大将军,可惜你年纪尚轻,资历也浅,朕权衡之下便选了许尧。关于这件事,你作何感想?”   贺良舟猜不准陆赢的心思,于是老老实实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许将军是大将军之位的不二人选。论资历,许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更多次与杜老将军出生入死,论人品,他为人正直,赏罚分明,从不徇私,何况许将军最擅长行兵布阵,若是没他,我们这一仗必然不会如此顺利。皇上没选错人。”   “嗯。”陆赢赞同地应了一声,“良舟,朕问你,你可愿前往边关守卫疆土,可愿一辈子不娶亲?”   贺良舟哑口,他身为彧国的男儿,自是愿意守护彧国的疆土,但让他一辈子不成亲,这就……   他转念一想,焉谷语即将嫁给谢卓凡,现在没他什么事,之后更没他什么事。心上人都没了,他还成什么亲。一辈子不成亲便一辈子不成亲。   “微臣愿意。”贺良舟重重道。   “你这年纪愿意一辈子不娶亲倒是难得。”陆赢抬眸看着贺良舟,神色复杂。他对他的事也略有耳闻,原本,焉问津是要与贺家结亲的,不曾想,谢卓凡捷足先登了。   算来,他们俩还是同病相怜之人。   “娶亲固然重要,不过,微臣倒是觉得……”话说一半,贺良舟猛地想起陆赢之前与焉谷语的事,话锋一转道:“彧国更重要。皇上需要微臣镇守边疆一辈子,微臣便镇守边疆一辈子。”   “好。”陆赢欣慰地捋着胡须,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会要你一辈子不娶亲的。”   “皇上……”贺良舟面上疑惑更深。   “你先下去吧。”陆赢笑着道。   “是,微臣告退。”贺良舟满头雾水,躬身退了出去。   *   三日后,早朝。   百官轮番启奏,有事说事。   待最后一名官员说完,陆赢眯眼看向赵寅哉,虽然赵寅哉近来还同之前一般尽心尽力,但那晚的事他始终过不去,总觉得心头卡着一根刺,想起就膈应。   “诸位爱卿,接下来朕要宣布一件事。赵统领年事已高,家事也多,不便再做禁卫军统领的职位。”   他一说,赵寅哉急急出列,跪地道:“皇上,微臣……”   “赵统领,你不必多说,朕明白你的心意。”陆赢伸手示意赵寅哉闭嘴,他体恤道:“说起来,你做禁卫军统领也快二十载了,劳苦功高,所以朕准你回乡养老,另外,朕赐你良田千亩,宅院三座,黄金百两。”   “微臣……”陆赢这话都说出来了,自然是心意已决。赵寅哉缓缓低下头去,闷声道:“谢过皇上。”   陆观棋斜眸看去,暗道,这算怎么回事。赵寅哉一直都是陆赢的心腹,他试探了几十次都没拉拢到赵寅哉半分。   按理说,赵寅哉家中并无亲人,不容易被人抓着弱点,这样的人办事最是可靠,结果陆赢却要废了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里头发生了什么他不晓得的事?再者,赵寅哉一走,这禁卫军的位置又该由谁来坐。   陆惊泽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陆惊泽,眸光深重,之前他倒没觉得陆惊泽挑夜巡一事是为盯赵寅哉。不过今日一看,他或许小看陆惊泽了。   谢过龙恩后,赵寅哉回列。殿内百官开始频频交换眼色。众所周知,禁卫军统领这位置可是香饽饽。   这时,陆赢再次出声,“贺良舟。”   贺良舟迟疑着走出队伍,躬身道:“微臣在。”   陆赢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禁卫军统领,朕封你为卫尉,负责掌管东西南北四队禁卫军。”   一时间,全场哗然。   万万没想到陆赢会让贺良舟做禁卫军统领,陆观棋倍感意外。   而意外的不止陆观棋,陆惊泽也相当意外。他将情绪藏在眸中,剑眉微微蹙起。他不觉得陆赢会直接让他做禁卫军统领,但他也没想到陆赢会让贺良舟先做这个位置。   白狮收集到的那些消息里头,他都看过,没一件能威胁贺良舟的。   这就棘手了。   “微臣谢主隆恩。”贺良舟跪地谢恩。他还道皇上前几日试探他是要他镇守边关一辈子,结果,皇上是让他做禁卫军统领。也不知是好是坏。   “嗯。”陆赢挪动视线,定格在陆惊泽身上,“陆惊泽。”   陆惊泽心思一动,挺直脊背出列,“臣在。”   陆赢肃然道:“朕封你为校尉,担副统领一职,今后,便由你与贺良舟二人负责皇宫安危。”   “是,臣谢主隆恩。”陆惊泽淡淡道,面上并无喜悦之意。   期间,贺良舟飞快瞧了眼陆惊泽。别说其他人,他自己也没猜到皇上会挑他做禁卫军统领,还挑陆惊泽做副统领。忽地,他想起陆惊泽上回在医馆里说的事,背后忽地一凉。 第103章 出嫁前   出宫的轿子早已等在宫门口, 陆观棋径自往前走去,脑中却一直惦着陆惊泽的事。看来,他出征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虽说是个孽种, 但也有两下子,配当自己的对手。   如今, 陆惊泽坐上了副统领的位置, 下一步,他自然要坐上更高的位置。   陆观棋哼了声,嘴边弧度渐渐拉平。   兴许,他该早点动手,在陆惊泽坐上更高的位置前将那个秘密公之于众。而那时, 天下人都会唾弃陆惊泽, 陆惊泽也会被处以火刑。可这件事里牵扯的不止陆惊泽,还有他的父皇和姑姑。   真出了这事, 父皇定然会让位, 而陆祈宁……   念起陆祈宁,陆观棋眼底缓缓淌过一股异样的暖流。   他爱陆祈宁, 是男人爱女人的爱, 但他也清楚, 陆祈宁没那个位置重要, 若上天非要让他在两者之间选其一, 他会毫不犹豫地选那个位置。   “太子殿下请留步!”猝不及防地,许尧追了上来。他垂着脸,眉间微蹙, 似是有话要说。   “许将军。”陆观棋展颜看向来人。不用猜他都晓得许尧来做什么。   许尧祈求地望着陆观棋, “殿下, 让臣见见家人吧, 臣求您了。”上任那晚,他去了城外军营,没想翌日回家后发现家中妻儿没了。   是陆观棋暗中接走了他的家人。   即便陆观棋暂时不会伤害他的家人,但他还是怕。今时今日,他甚至有些后悔站队陆观棋了。   陆观棋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后头走来的官员,负手道:“许将军,我们上马车说吧。”   “是。”许尧还道陆观棋同意了,忙不迭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陆观棋的马车。   一进马车,许尧即刻举手做发誓状,恳切道:“殿下,臣发誓,臣往后定会为殿下赴汤蹈火,也会为殿下保守一切秘密,只求殿下让臣时常见家人一面。”   他说得用力,面上情绪比方才还起伏得厉害。   陆观棋优雅地坐上软垫,通身都是皇族的矜贵气质。“许将军不必担心,你的妻儿本宫已经命人好生照看了,决不亏待他们。只要许将军听话办事,本宫自会让你与他们见面的。”   “殿下……”   许尧还要再说,陆观棋温和地打断他,“该说的本宫已经说了。许将军,下马车吧。”   他说得温和,言语间却含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许尧眸光一黯,眼下他的家人全在陆观棋手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得认命地走下马车。   待许尧走远,陆观棋对着车门外的秦淮道:“去公主府,本宫已经许久没见姑姑了。”   “是。”秦淮应声。   *   公主府。   自打陆惊泽摊牌那日起,陆祈宁便没再进过皇宫,一是怕见陆观棋,怕他拿陆惊泽的事威胁她,二是怕见陆惊泽,怕看到他那双嘲讽人的眼神。   近来,陆祈宁请了尊菩萨回公主府,日日吃斋念佛,为的什么,她自己也不晓得,但总觉得如此,她的心会好过些。   她穿着一身素衣,素面朝天跪在蒲团上念经,边念边拨手中的佛珠。“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咚咚咚。”忽地,房门被人扣响,后头没声儿了。   陆祈宁停下手,淡淡道:“谁在外头。”   她问后,外头才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姑姑,是我。”   这声音,外人听来是如沐春风,可听在陆祈宁耳内却比魔音还骇人。若她不晓得陆观棋的心思也就罢了,晓得了,她是片刻都不愿意见他。   “我今日乏了,不见客,你改日再来吧。”   “姑姑当真不愿见我?”陆观棋回道,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失落委屈的情绪,乍一听有点孩子气。“可是我已经来了。姑姑不愿出来见我,我便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姑姑肯见我为止。”   陆祈宁捏紧手中的佛珠,他一直站在外头哪里是事,万一叫人看见了怎么办。   她慢慢从蒲团上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吱呀”,房门被人打开。   门里门外的两人对上视线,一个是不显年纪的寡妇,一个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两人是姑侄关系,怎么看都没戏,又怎么看都有戏。   陆观棋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陆祈宁的穿着,赞道:“姑姑穿素衣更年轻,比二八年华的姑娘还美。”   被他夸赞,陆祈宁并不受用,反倒觉得恶心,“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几月不见,我来看看姑姑过得如何。”陆观棋面上挂着和煦的笑,自顾自进了屋。   “我在念佛,你看也看过了,该走了。”陆祈宁快走几步拦在陆观棋身前,神态坚决,面上写满了“赶人”两字。   然而陆观棋将陆祈宁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左右环顾,最后看向内室的佛像,忽地收紧目光,他走上前,好玩似的拿了起案上的佛珠。   见他如此,陆祈宁更觉不快,正要伸手去夺,不料陆观棋反应极快,立马将佛珠套上她的手,顺势一转,将自己的手也套了进去。   霎时,佛珠紧紧套住了两人的手。   肌肤相贴,陆祈宁猛地颤了一下,使劲抽回手,许是她使劲太大,只听“啪嗒”一声,佛珠线断了,“啪啪啪啪……”佛珠落了一地。   陆祈宁吓住了,赶忙矮身去捡佛珠,冷声道:“你还不出去!”   陆观棋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陆祈宁,漆黑的眸中似有眷恋划过。待陆祈宁起身,他伸手按上陆祈宁的肩头。   “观棋,我是你姑姑!”陆祈宁使劲拿眼神瞪他,声音尖刻,“是你的长辈!”   “呵呵。”陆观棋低声笑开,扬起眉眼道:“我父皇是你的亲哥哥,你还不是照样爱上他。”   陆祈宁哑口,她气得面色通红,厉声道:“住口!当年是我不懂事,才会,才会犯下大错。”   “是么?”陆观棋显然不信陆祈宁的话,他伸出手,直直指着佛像道:“那姑姑敢不敢在佛像前发誓,发誓自己已经不再爱我父皇了。”   佛像安静地坐在佛龛中,那双眼睛栩栩如生,正悲悯地瞧着世人。   陆祈宁讷讷地张着口,只一眼,她便别开了脸。   见状,陆观棋自嘲地叹了口气,他将手绕过陆祈宁的背,揽住她道:“我想跟姑姑做个交易。”   “我不会同你做交易的,你走吧。”陆祈宁下了逐客令,她手中捧着几十颗佛珠,腾不开手推人,便拿肩膀往后撞。   陆观棋接过陆祈宁手中的佛珠放到案上,低头看她,视线幽幽,仿若深不见底的秋潭,“好,姑姑不愿做交易便不做。待会儿,我回宫后定要同父皇说一件事。说姑姑与他有个孩子,而这个孩子……”   “你无耻!”陆祈宁气结,扬手便给了陆观棋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很是用力,陆观棋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可他却没表现出半分恼怒的迹象,甚至丝毫不在意。   “打我一巴掌,姑姑解气了么?”   陆祈宁将作痛的手收入衣袖中,她往后退了一步,刻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观棋,你该娶亲了,等你有了妻子,你便会晓得自己对我的感情是错的。你是彧国的太子,未来的君王,别叫自己背上骂名。”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姑姑何必说这些东西来搪塞我。既然姑姑不怕父皇晓得,那就随我高兴了。”语毕,陆观棋作势往外走。   陆祈宁死死地握紧手,没等陆观棋走出两步,她喊住了他,“站住!”   闻言,陆观棋勾起嘴角。   *   正月初七,夜。   外头热热闹闹的,时不时便有人放烟火,烟火窜上天际炸开,尽态极妍,好看得紧。焉府里头也热热闹闹的,下人来来回回,擦这擦那,在显眼的地方挂上红绸。   焉谷语独自一人靠着窗棂,神情恍惚。   除夕夜过后,她再没见过陆惊泽。她想,他是不是真的不愿来见她了,是不是真的以为她是个见异思迁的女人。   他若真这么以为,按他的性子,他绝对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焉府。说不准,他会变得跟梦里面那样。   她烦闷地搭着窗框,望着绚烂的烟火许愿,许愿自己能尽快拿到谢卓凡手中的证据,许愿他早点登基。   “吱呀”,揽月推门而进。   她忍不住又瞧了眼挂在木施上头的大红嫁衣。谢家做的嫁衣可谓上品中的上品,用布用线都是极好的,绣功一流,佩饰更是华美精致。   可惜……   揽月转过头,见窗户开着,急忙上前关上窗户,“小姐开着窗户做什么,会染上风寒的。”   焉谷语木然道:“染上便染上了,兴许还能晚些成婚。”   揽月咽了口口水,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安慰焉谷语,便道:“小姐,夜深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日要早起呢。”   “咚咚。”房门被人敲响,接着,门外传来一声,“姐姐。”   “三小姐?”揽月诧异地看向房门,“她怎么来了。莫不是来看笑话的。”   焉谷语虽不晓得焉夏致来做什么,但也不至于不见她,“你去开门吧。”   “哦。”揽月撇撇嘴,上前开门。   焉夏致不自在地走入房内,她极少来焉谷语的房内,整个人略显拘谨。   “坐吧。”焉谷语走出内室,示意焉夏致坐。   焉夏致坐下身,一语不发。   焉谷语倒了杯茶放在焉夏致面前,率先打开话匣子,“这么多年,我们两姐妹跟陌生人似的,话都没说上过几句。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自然,我也不喜欢你。不过我明日便要嫁人了,往后,你也不会在府里见着我了。开心么?”   焉夏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良久才道:“你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么,因为我嫉妒你,嫉妒你什么都比我好一点,嫉妒娘亲待你比待我好。在你身旁,根本没人会注意我。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抢走了良舟哥哥的心。”   她哑声说着,眼眶渐渐泛红,像是要哭了。   “后来仔细想想,我只觉得自己好笑,良舟哥哥的心本来就不在我这儿,又何来的抢。”   “姐姐。”焉夏致扬起脸,深深吸了口气,将逼近的哭意生生忍了回去,“我真的很恨你,从小到大都恨你。”   她这般直白,焉谷语沉默了。此刻,她说什么都会显得虚伪。   “因为嫉妒你,我做过许多事。”顿了顿,焉夏致低头看向面前的茶杯,平静道:“你去斗奴场的事,是我告诉爹的。你与太子殿下见面,也是我告诉逐己的,为了让她吃醋对付你,还有逐己的死,我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好让辛伯父怀疑你……”   “三小姐,你怎么能这么恶毒!”一旁,揽月听不下去了,愤愤道:“我们小姐可从没做过害你的事!走,我们去老爷夫人面前,让他们评评理!”   “揽月!”焉谷语喝住揽月,摇头示意她先别说话,她不解地望着焉夏致,“你今晚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第104章 出嫁了   “我不知道。”焉夏致呆呆地抚着青瓷杯, 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东西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憋得难受, 其实我一直都想说出来。”   语毕,她抬头看来, 明眸清澈, 面容平静,与之前的阴阳怪气截然不同。   焉谷语端起茶杯呷了口,似乎在等焉夏致继续往下说。   将心中的话吐出来后,焉夏致便没方才那般拘谨了,紧绷的肩头也松了几分, 她无所谓道:“就当我今晚脑子糊涂了吧, 不过说都说了,我也不在乎, 你大可以去告诉爹娘, 大可以让他们打我骂我。”   老实说,做这些事的时候, 她心底是存了愧疚的, 只是这些愧疚之前被嫉妒掩盖了。直到贺良舟无情地拒绝她, 她才大彻大悟。   想通之后, 她回过头再看, 只觉自己蠢透了。   如今,她想是想通了,却也觉得生活乏味。以前她拿焉谷语当竞争的目标, 现在目标没了, 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倘若你在前几日告诉我这些, 我一定会同爹娘告状, 让他们罚你,可今晚,我懒得计较。”焉谷语越说越轻,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小姐,你……”揽月不甘心,使劲扯了扯焉谷语的衣袖。   焉谷语摇摇头,看向焉夏致道:“时候不早,我要歇息了,倘若你想再聊,那我陪你再坐坐。”   焉夏致直直盯着焉谷语,“你明日真要嫁给谢公子?不反抗么?”问完,她自嘲道:“若是良舟哥哥喜欢我,我定会想尽法子跟他私奔,即便私奔不了,我也不会让娶我的人好过。”   焉谷语好笑地听着焉夏致的话,她倒是想不顾一切,但她不能,何况里头牵扯的事太多,不是私奔两字就能解决的。   以前,都是陆惊泽待她好,明日,她要为他做一件事,一件能保护他的事。   “我没的选。”   “为何没的选,难道六皇子不要你了?”焉夏致疑惑地望着焉谷语,尴尬道:“你们俩都已经,已经做过夫妻了,他怎么能始乱终弃,这根本不是君子所为。”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焉谷语苦笑道,忽地,她诧异地看向焉夏致,“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嘲笑我?”   闻言,焉夏致愣了愣,哼道:“当然是嘲笑你了。你各方面比我强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跟我一样被喜欢的人抛弃。不,你比我还惨,起码我的清白还在。好了,明日你得早起,我不打扰你了。”   她边说边起身,飞快走了出去,仿佛一刻也不愿多留。   “什么人啊。”揽月冲着房门翻了个白眼,不悦道:“小姐,您为何不去告诉老爷夫人,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他们肯定会站在小姐这边的。”   “我说了,今晚懒得追究。再者,我也没出什么事。若是下次她还如此,我肯定不会放过她。”焉谷语将手搭在圆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焉夏致喝过的茶杯。   “行,小姐自己拿主意吧,奴婢多嘴了。”揽月鼓着脸,转身去床榻上铺被子。   焉谷语闷闷地思量着,或许,她可以利用谢卓凡对她的喜欢让他再等几日。不管能推几日,哪怕一日也好。   *   御书房。   陆赢不停地翻开奏章,没看两眼便觉注意力飘了,只得合上奏章扔在一旁。他急促地呼吸着,坐立难安。   明日便是初八,是谢卓凡迎娶焉谷语的日子。   初二那日,谢九钏亲自送来的喜帖,他嘴上说着客套话,一等谢九钏走后,他瞧也不瞧,直接将喜帖甩了出去。   喜帖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   他抬眸望去,上头的字眼清晰可见。   新郎,谢卓凡,新娘,焉谷语,每一字都刺眼极了。   陆赢怎么想怎么气,气得他这两日都没喝辛白欢炖的鸡汤,更不乐意见她。   一想到明日焉谷语要与谢卓凡拜堂成亲,他整个人都不舒坦了,心里更是难受,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他愈发烦躁。   如此,他哪里还看得下去奏章。   陆赢扔下手中的紫毫笔,抬手按上胀痛的眉心。他握着拳头往桌面捶去,“砰砰”,龙案被捶得连颤两下。   谢卓凡这样的懦夫,连焉谷语的头发丝都配不上。   他略一思索,脑中立马来了灵光。   “蔡公公,你去将贺……”陆赢猛地收住声,他记得,贺良舟喜欢语儿,这事若是让他去办,指不定后面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你去将六皇子喊来。”   “是。”门外,蔡允应声。   陆赢漫无目的地叩着扶手,暗道,陆惊泽心里有人,对自己也忠诚,让他去做这事更妥帖。   没一会儿,陆惊泽来了御书房。   “儿臣见过父皇。”陆惊泽躬身行礼,他隐约猜到了陆赢喊自己过来的目的,但他只能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这么晚了,父皇找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陆赢大步行至陆惊泽身前,低声道:“惊泽,朕要你做一件事。”   *   初八,金匮黄道,宜婚嫁。   天还没亮,揽月便起来了,她喊了四个丫鬟,几人端着洗簌用具和热水进入屋内,一道伺候焉谷语沐浴更衣。   几人放好热水,谁知焉谷语还未醒转,揽月急了,上前去撩帐帘。   “小姐,奴婢晓得您不愿嫁给谢公子,可今日……”揽月匆忙掀开帐帘,撞见眼前的场面霎时一怔,自动吞了后头的话。   只见焉谷语两手紧紧揪着被子,面色潮红,眉眼如花般绽开,嘴里低低地哼着什么。   她不由觉得奇怪,又莫名觉得自己不该看。   “小姐?”毕竟耽误吉时的罪名她担不起,揽月大着胆子推了推焉谷语,“小姐,该起床沐浴更衣了。”   然而焉谷语还在梦中,娇艳的檀口微微张着,求饶一般地喊着陆惊泽的名字,如泣如诉,尾音里头好似连了个钩子。   揽月眨眨眼,“腾”地一下,面上红透了,“小姐,小姐,小姐……”   焉谷语不醒,她便使劲喊,使劲摇,直到将她摇醒。   “嗯?”   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时,焉谷语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着揽月,理智渐渐回笼,长翘的睫毛上略带湿意,清纯又妩媚。   揽月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她伺候焉谷语将近十年,对着她的脸看得足够久,却还是会被惊艳到。   “小姐,快卯时了,您得尽快沐浴更衣。”   经揽月提醒,焉谷语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她记得今日自己要做什么。她慵懒地坐起身,一回忆梦中之事便觉羞赧。   她梦到他们俩在暖阁里被翻红浪。他似乎很是生气,强迫地拉着她,一句其他话也不说,只晓得说些荤话欺负她。   她琢磨着,这该是后头的事。所以,他这是原谅她了,惩罚她自作主张?还是他见着自己嫁给谢卓凡之后发疯了?   理智告诉她是后者,但她希望是前者。   “小姐,您想什么呢?热水都放许久了。”见焉谷语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揽月走上前,大喊道:“小姐!”   “哦。”   焉谷语敛起纷繁的思绪,掀开被子下床。   *   沐浴过后,焉谷语走出浴桶,木然地张开手,任由丫鬟们为她穿上谢家送来的嫁衣。   这嫁衣鲜红,刺眼地很。   她面露不悦,别开脸,幽幽看向后窗。   待丫鬟们系好腰带,焉谷语坐到梳妆台前,她怔怔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含愁,眸中黯然无光,一看便不是个嫁给心爱之人的新娘。   “语儿。”   没一会儿,陈鱼进门。   “姨娘。”焉谷语侧头,嘴角勉强扯了个笑。她是不开心,但在陈鱼面前她只能笑,怕惹得陈鱼也不好受。   陈鱼感叹似的瞧着焉谷语,顺手接过揽月手中的玉梳。   见状,揽月急忙给陈鱼端了凳子过来。   陈鱼坐下身,撩起焉谷语如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着,她梳得很是细致,哑声道:“你娘不在,今日姨娘为你挽发吧。”   “嗯,谢谢姨娘。”焉谷语轻轻应了一声。说到自己的母亲,她都这么大了,不至于痛心难过,反倒是思念更多。   陈鱼握着梳子,从上往下梳,嘴里念叨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荣华富贵。”   焉谷语一动不动地坐着,再次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心道,倘若自己今日嫁的人是陆惊泽便好了,一切都会很美好。   可惜,没有倘若。   念及此,她垂下眼帘,喉间酸涩得厉害。   陈鱼挽起焉谷语的长发,用簪子固定住,不经意间,她看到了铜镜里的脸,柔声劝道:“语儿,姨娘晓得你不愿意嫁给谢公子,可事情已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开心些吧。那谢三郎虽说做得卑鄙了些,但终归是喜欢你的。你嫁过去之后,他定会好好待你。前些日子,他还同我和你爹发了誓,说日后绝不纳妾。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爱你。”   “嗯。”焉谷语敷衍地点了点头,她不愿听谢卓凡的事,主动转了话题,“姨娘,往后我不在府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父亲。若是父亲遇着难事,你一定要来同我说。”   “好。”陈鱼答了,示意揽月将凤冠取来。   揽月端着托盘凑近,“夫人。”   陈鱼将凤冠戴在焉谷语的发髻上,细细地整了整上头的流苏,叮嘱道:“往后他要是犯浑欺负你,你尽管回来。我们焉家虽比不得从前,但也不会叫他谢家凭白欺负。”   “嗯。”焉谷语一动,鬓边的流苏便跟着一动。   吉时还未到,陈鱼便拉过焉谷语的手包在掌心,她笑着瞧向焉谷语,眼中闪过百般不舍。这些年来,她是将焉谷语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女儿要出嫁,当娘的真是又欣慰又不舍。   “姨娘……”陈鱼红了眼眶,焉谷语被她的情绪所染,跟着红了眼眶。   “你瞧瞧我,差点哭了,这大喜日子的,哭了就不吉利了。不能哭,千万不能哭。”陈鱼拿着帕子挡住脸,哑声道。   “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呢?”   忽地,喜婆从外头跑进,她挥着帕子,笑容满面,“新娘子,该上花轿了。”   “吉时到了啊,这么快。”陈鱼喃喃地念了一句,缓缓拿过喜帕盖在凤冠上。   随后,焉谷语在喜婆和揽月的搀扶下走出风铃院。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不停地响着,震耳欲聋。焉府外柔围着一大群人,人声鼎沸,显然都是来看热闹的。   “哎呀,真想不到,焉谷语竟然嫁给了谢三郎。”   “确实想不到,我还以为她会嫁给太子殿下呢。”   “怎的不是六皇子啊,他们俩情定妙典书肆的故事,我在茶楼里都听许多回了,日日盼着他们俩能结成连理,熟料天公不作美。”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想说什么说什么。   待迎亲队伍逼近,围观人群齐齐朝马上看去,结果领头之人并非谢卓凡。   “这谢家三郎怎的没来啊,莫不是在给焉家小姐难堪。”   “听人说是病了,就昨晚病的,来不了了。”   “那他病的可真及时,没福气啊。”   ……   焉谷语一走近大门便听到了外头的议论,她心下生疑,谢卓凡没来迎亲? 第105章 欺瞒他   “焉伯伯, 实在对不住,我们家三弟昨晚不知怎么的染了风寒,今早发热得厉害, 整个人都烧迷糊了,爹娘便让我们兄弟二人先来接弟妹过去。”   这是谢家大郎的声音。   “焉伯伯, 晚辈同您许诺。等卓凡身子复原, 我们必定让他登门谢罪。”   接着,谢家二郎说话了,两人都十分客气,言辞也恳切。   焉谷语不由觉得奇怪,谢卓凡前几日还好好的, 为何昨晚突然染了风寒, 就这么凑巧?   她脑中慢慢浮现出陆惊泽的面庞。直觉告诉她,此事与陆惊泽有关。他做出这样的事, 若是让辛白欢晓得了可怎么办。   她担心地念着陆惊泽, 只听自家父亲开口了。   “两位公子,既然谢公子身子抱恙, 那便改日再迎亲吧, 我们等得起。”   听得父亲意欲将亲事延后, 焉谷语顿觉欣喜。   随后, 谢家大公子道:“万万使不得。还请焉伯伯体恤我家三弟, 他对弟妹用情至深,即便身子不适也叮嘱我们千万要将弟妹迎回侯府。再说,谢家的喜帖都发出去了, 今日到府的宾客数不胜数。您也知道, 谢家的亲戚遍布五湖四海, 他们可都是特地赶来帝都城喝喜酒的, 让他们白跑一趟委实不妥。何况今日皇后娘娘也来了,焉伯伯,这婚事是皇后娘娘赐的,让她不高兴,我们可担不起后果啊。”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最后又搬出辛白欢来。   焉问津沉脸皱起了眉头,迫不得已地看向焉谷语,他自是不喜谢卓凡今日来这一出,叫自家女儿受了委屈。但对方将辛白欢摆出来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见焉问津面上的气势松了,谢家二郎赶忙道:“喜婆,快将人搀扶上轿。”   “哎。”喜婆忙不迭点头,对着揽月道:“快,扶你们家小姐上轿,吉时耽误不得。”   揽月虽不情愿,但焉问津没发话,她也只能扶着焉谷语上娇,“小姐,我们上轿了,小心横杠。”   “嗯。”焉谷语应声,矮身进入花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知从何时起,两侧的鞭炮声更响了。   焉谷语一上轿,迎亲队伍便开始敲敲打打,又是铜锣又是唢呐,再合着一下一下的鼓声,甚是热闹。   *   “咔”,等到了侯爷府,轿子慢慢停下。接着,帘子被人拉开,揽月和喜娘一左一右将焉谷语搀扶出来。   谢家亲戚多,侯府门前围观的百姓也多,这道上的人声比起焉府外头来还要吵闹,跟炉子里刚烧开的水似的。   “这位便是那美人排行榜上的第一名,前丞相的女儿。”   “可惜盖头厚实看不到脸,不过看这身姿,确实窈窕勾人。”   “是啊,谢三郎上辈子积德了,能娶到她。”   “谢三郎自己也厉害,不然还真娶不了这样的人儿,容易招事。”   ……   鞭炮声中,礼官扬声喊道,“请新娘跨马鞍,从此平平安安。”   焉谷语抬起脚,跨过马鞍才往石阶上走。待她们走到门前,礼官又喊,“请新娘跨火盆,从此邪祟离身,红红火火。”   跨过火盆门槛才算进了侯府,这时,喜娘带着焉谷语往旁走去,“小夫人,谢三公子还病着呢,眼下是拜不了堂了,侯爷让奴家先扶您回新房。”   “不拜天地直接去新房?”揽月蹙起柳眉,不悦道:“这算什么,欺负人啊?拜不了堂就别拜,改日不成么,把我们家小姐当什么了!”   “小姑娘,你这说的什么话。谢公子与你们小姐可是皇后娘娘赐的婚,侯爷哪儿敢怠慢。再说,吉日吉时难挑得很,能不改就不改。”喜娘搀着焉谷语,在下人的指引下往前走。   “哼!”揽月怒哼。   路上,焉谷语沉默着,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但她此刻倒是有点开心。在他们彧国,拜过天地之后才算真夫妻,如今她与谢卓凡没拜堂,自然说不上夫妻。   三人穿过一个长回廊,一个小回廊,走过花园,迈过小石子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新房。   揽月望着前头的院子,问道:“喜娘,谢公子这会儿在不在新房?”   喜娘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说,谢公子怕将风寒过给小夫人,住去其他院子了,说是等身子康复之后再过来。”   “那还成,算他有良心。”揽月撇撇嘴,侧头望着焉谷语道:“我们家小姐的身子可不好,真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谁说不是呢。”喜娘点头附和,“这大喜日子的,偏偏就染上风寒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病。”   *   桃花院,谢卓凡住的院子,因满院桃花而得名。   主屋大,侧屋也大,门外头站着一群人,四个丫鬟六个家丁,见焉谷语过来,他们齐齐低下头,异口同声道:“见过三少夫人。”   见得这一群人,揽月不禁张大了嘴,焉问津向来节俭,焉府里下人少,而他们侯府,一个院子就需得十人伺候,真真是没得比。   “谢家真是有钱。”   喜娘呵呵地笑着,羡慕道:“帝都城的首富能不有钱么,富得都流油了,唉,怕是上辈子修了三世福气的姑娘今生才能嫁进谢家。”蓦然,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当,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过焉小姐本也是有福气之人,命格好的嘞,自小便被皇上认作义女,与谢公子是天作之合,谁都配得起谁。”   焉谷语不作声,在旁人看来,她的命格极好,可偏偏她自己不觉得。   一将焉谷语送入新房,喜娘便挥着帕子离去了。   揽月扶着焉谷语坐到喜床上,顺道将跟进门的几个丫鬟赶了出去。   屋内没人,焉谷语自己掀开了盖头,她随意看了眼新房,面色平淡,既不喜,也不悲。   揽月在屋内转了转,瞧着桌上的糕点口水直流。今日忙活大半天,她饭都没来得及吃,本想捏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余光里瞥见焉谷语掀了盖头,她飞快上前,急道:“小姐,这盖头掀不得,不吉利的。”   “不吉利最好。”焉谷语冷声道,她心里思量着,虽说喜娘说的话没毛病,但她始终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揽月,你熟悉侯府么?”   “奴婢不大熟。”揽月摇头,尴尬道:“奴婢是跟着小姐来过几次,可侯府太大了,有些院子还长得差不多,奴婢根本认不清。小姐,您问这做什么?”   “我想去见谢卓凡。看看他究竟是染了风寒,还是出了其他事。”焉谷语望着房门道。   真得风寒倒是不可怕,就怕不是。   “小姐您坐着吧,奴婢去外头打听。反正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奴婢就说小姐饿了,想吃东西。”揽月来了主意,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眨一眨的,“小姐,您饿的话先吃点桌上的糕点。”   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焉谷语不放心揽月,叮嘱道:“你小心点儿,遇上事记得喊人。”   “小姐放心,奴婢晓得的。”说罢,揽月跑出了门。   *   屋内烛光摇曳,满目喜色,然而焉谷语眉间却不见半点喜悦,反而嵌了一大片愁云。   她心思几转,估摸着,谢卓凡会将那些证据放在何处?应该在书房,或者更隐秘的地方。   明日她得找个借口去他的书房瞧瞧。早日找着,早日销毁,她便能早日脱离谢卓凡的威胁。   焉谷语自顾自打着算盘,压根没听见外头细微的声响。   “嘭!”   倏地,房门被人踹开。   这一声很响,响在人的心尖上,焉谷语猛地颤了一颤,下意识往房门口看去。   “……”   两人的目光在绰约的灯影中相撞。   焉谷语面上神情变了变,先是诧异,诧异他竟来了侯府,还只身来了新房。随后,她看到长剑上的鲜血,隐隐约约的,空气中飘着一股铁锈味,她惊得瞪大了眼。   他做了什么?杀人了?   陆惊泽穿着一身肃杀的白衣从门外踏入,面容冷冽,犹覆寒霜。寒风呼呼,将他的衣摆吹得翻飞。他利落关上房门,执剑朝焉谷语走去。   他每走一步,焉谷语便觉自己的心跳快一拍,快得她差点呼吸不能。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中的陆皑,又慌又拍。   焉谷语将双手搭在双腿上,紧紧地揪起了衣裳。不等陆惊泽开口,她率先说话了,“我嫁给谢卓凡是不得已,你信我吧。”   她以为自己是有几分了解他的,而她要在这几分了解里安抚他的情绪。   陆惊泽一语不发,慢慢走到床榻前,他低下头,直直盯着盛装的焉谷语。她本就长得绝美,上妆后更是美艳不可方物,身姿玲珑,比这满室的烛光还亮。   他最喜欢的,是她待在自己身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他最不喜欢的,是她抛弃自己,将善良和爱意都给了别人。   “信你?”话间,他抬起长剑,轻轻一抖,上头的血珠便顺着剑身滑落,一时间,长剑铮亮无比。“你欺我,瞒我,就不怕我收回之前的话?”   “什么?”焉谷语下意识接了一句,问完之后她瞬间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话。他曾许诺过她,会保护她的家人。   但前提是,她嫁给他。   如今,她嫁给了别人,那话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望着焉谷语明了的神情,陆惊泽嘲弄地勾起嘴角,“当年,你父亲做了辛白欢的狗,也算我的仇人。之前我开心可以不计较,不过今晚我不开心了,打算计较计较。”   “你。”焉谷语仰起头。她已经晓得了陆惊泽的真实身份,也是晓得之后才发现梦里的他为何会放过父亲,因为他并非刘淑妃的儿子,跟父亲扯不上关系。   至于为何要杀光其他与那事相干的人,她想,兴许是他认识那名被辛白欢送入斗奴场的皇子,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又兴许是,他不愿让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人探知。   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一件事来。曾经有一日,她去斗奴场看他,却觉得他行为古怪,像是变了个人。   眼下,她想明白了。不是变了个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   这一想,焉谷语更为震惊,震惊他在里头做的事,怕是鲜血淋漓。她站起身,怕他真做出什么可怖的事,便道:“倘若你伤害我父亲,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怎么,你要杀了我?”   陆惊泽挑眉冷嗤,他一直都想不通,焉谷语为何突然答应嫁给谢卓凡,里头肯定有缘由。   焉问津焉谷语都不是贪财之人,肯定不会贪图谢家的钱财。思来想去,他觉着,大概是当年那事。谢卓凡拿这事威胁她了。   辛白欢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焉问津不能,只要辛白欢随口一说,焉问津便会掉脑袋。   哪怕他为焉问津求情,陆赢也不见得会放过焉问津。其次,陆赢对焉谷语虎视眈眈,倘若知道这事,定会拿它威胁焉谷语,到时,她处境更难。   所以她才答应谢卓凡,为自己选个稍微好点儿的境地。   她说自己心里只有他一个,却为护着焉问津嫁给谢卓凡。所以说,在她心里,他终究还是比不得她的家人。   “呵。”陆惊泽拉起焉谷语的手,将长剑放在她手中,随后退开一步,捏着锋利的剑尖置于自己的心口。他笑着看她,轻飘飘道:   “我说过,只有你靠近我,我才做你的狗。” 第106章 伤自己   他面上在笑, 笑得邪肆,眼底却冰凉一片,像是结了层厚厚的冰, 冷漠疏离。   焉谷语听明白了陆惊泽话中的意思。他在威胁她。   正当她出神时,陆惊泽手中用力, 剑尖便往前递了一寸, 直直刺进衣裳,霎时,鲜血从白绒锦衣中渗了出来,仿若一簇簇梅花绽开。   “啊!”焉谷语失声,果断将长剑扔在地上, “哐当”, 长剑在地上滚了一滚,孤零零地躺着。   “你……”焉谷语一步上前, 心疼地瞧着陆惊泽心口, 眼中泪水积聚,瞬间夺眶而出, “你这个, 疯子!傻子!混蛋!”   她慌急慌忙地扯下腰间帕子去按陆惊泽身前的伤口, 一边按, 一边掉眼泪, 她不住地抽泣着,直将面上的妆容都哭花了。   陆惊泽低头凝视焉谷语,她的妆被泪水冲刷几次后全花了, 又可爱又好笑, 偏偏她眼神凶狠, 像个发怒的小豹子。   是了, 他就喜欢这样,喜欢她关心自己,在意自己,为自己哭。   倘若伤害自己就能换得她如此,他真不介意插自己几刀。   渐渐地,心口阵阵抽痛……   陆惊泽往心口瞥了瞥,这不是他的疼,是她的,很疼,很疼,可他却觉得开心,越疼越开心。   焉谷语见陆惊泽心口血流不止,急道:“血怎么止不住了。”她左右环顾,忽地,看到了自己的嫁妆,想起里头有个小药箱。   “你等着。”说完,焉谷语跑去箱子里翻找药箱,她急疯了,一个接一个找,将箱子捣得很乱。   找到惯用的药箱时,焉谷语嘴角一弯,飞快捧着药箱回到陆惊泽身前,气呼呼道:“坐下。”   陆惊泽听话地坐在喜床上。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与这满目的喜色格格不入。   许是疼痛的缘故,又许是失血的缘故,他的面色比方才进门时还苍白几分,瞧着比琉璃还脆弱。   “身体发肤,受……”话说一半,焉谷语猛地收住后头的话,她晓得,他最听不得与父母相关的话,于是接了句,“你简直是个疯子!哪有正常人会这么伤害自己的。”   “呵呵。”陆惊泽不在乎地笑了笑,他仰头看焉谷语,叹息道:“是啊,我是疯子,疯了十几年了。你不是知道么?”   焉谷语懒得搭理他,她放下药箱,果断解开了陆惊泽的腰带。反正不是第一回 做这事,她顺手得很。她将他的腰带放于喜床上,再将他的衣衫褪下。   她生着气,也不管他如何,会不会疼,只管自己脱衣裳。   好在屋内烧了地龙,不怎么冷。   她扯下他绸白的中衣,中衣前头已被鲜血染红,瞧着有几分骇人。她颤着双手,将他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裳拨开。   他刚换了新皮,身上几乎没什么伤口,白玉无瑕,从而显得这一道伤口很是刺眼,心口处鲜血淋漓。   她见不得他受伤,喉间酸涩,眼里再次落下泪来。   “我去端水。”   这伤口不清洗不成,焉谷语吸吸鼻子,转身去洗脸架子上端了盆水过来。她试了试水温,是冷的,那也没法子了。   毕竟他们俩现在是在侯府,谢卓凡的院子里,要是叫人瞧见,指不定会传出什么话。   焉谷语将帕子浸湿在面盆里,故作冷漠道:“这水是冷的,忍着吧,活该。”她搅干帕子上的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血污,擦得极为仔细。   剑尖刺得深,却是偏的,没到心口。   陆惊泽垂下视线,自嘲道:“你看,这幅肮脏的身子最后还是需要你净化。”   闻言,焉谷语颤了一颤。她一向不喜他贬低自己。   “倘若你觉得自己脏,那,我来净化你,好不好?”   不久前,她对他说了这样的话。那个时候,她还存着利用他的心思,并没想过真的与他如何如何。而今再听到这话,她心里还真是千回百转,感触良多。   焉谷语深吸一口气,将嗓子口的苦涩全咽了下去。她拿了箱子里的金疮药,轻轻抹在伤口上,再扯开一圈裁剪均匀的布条,围着他的身子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坐着,她弯身,两人离得很近,外人看着像是她在抱他。   鼻尖似有熟悉的香味进入。陆惊泽别过脸,痴迷地嗅了口她身上的味道,那是能安稳他的气息。“为何不说话?心虚了,还是不想?”   焉谷语抿着嘴,手上灵活地打了个结,打完结之后,她又细细检查一遍,见伤口不再渗出血液,紧绷的心房这才放松下来。   她直起身,慢慢对上陆惊泽漫不经心又讥诮的视线。   他生得好看,在烛光下更是好看,五官晕了光,熠熠生辉。   她咬着唇内的软肉,思量片刻,最后还是决定隐瞒谢卓凡威胁她的事。她清楚他的性子,知道真相后多半会拿着长剑杀出去,杀光侯府的人。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那她的罪过就大了。她从未想过伤害无辜的人,即便谢卓凡不无辜,但他的家人是无辜的。   “嗯?”焉谷语久不出声,陆惊泽不由沉了脸。   焉谷语冷冷地哼了一声,她俯身亲上他苍白的唇,妄图让自己的温度捂暖他的。如今,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多少会一点亲人的伎俩。   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陆惊泽呆住了。   他眨着眼,长翘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心道,她这是何意,怕他动怒对付她的家人,所以打算哄他?   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她这样。   正当他打算伸手将焉谷语按在腿上时,冷不丁地,焉谷语咬了他一口。   “嘶!”这一口很重,他在舌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倏然,他隆起眉骨,一手扣住焉谷语的后脑,仰头加深了带着鲜血的吻。   一时间,血腥味在两人相交缠绵的唇齿间蔓延。   半晌,焉谷语直起身,她目不转定地瞧着陆惊泽,气息紊乱。   随后,她后退一步,捡起地上的长剑,张手握了上去。她皮肤嫩,加之长剑锋利,眨眼间,剑刃便割破了她的肌肤。   “啪嗒”,“啪嗒”,鲜血顺着剑尖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焉谷语丝毫感受不到疼痛,面上神情平淡,倒是陆惊泽眼中溢满了震惊,他瞳孔放大,猛地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握紧。他冷眼盯着她,一根根掰开她握在剑身上的手。   只见白嫩的手掌上被长剑割开了五道艳红的口子。   “你……”他嗓音沙哑,沙哑地说不出话来,眼眶猩红无比。   焉谷语是铁了心的,她就是要他晓得,他伤害自己,她心里更不好受,“你下次再这么对自己,我就学你,你割一道口子,我就割五道。你有多在乎我,心里就会有多疼。疼么?”   此刻,陆惊泽心里万分震撼,不下于他得知身世时的那一刻。   以前,他只知道她会净化自己,会让自己开心,今日知道,她也会让自己痛心。   疼,怎么会不疼,疼得他快想杀人发泄情绪了。   “呵呵。”陆惊泽低声笑了。不知是笑焉谷语蠢,还是笑自己蠢。   他拉过她,先是擦干净她手上的血,再拿过喜床上的金疮药,洋洋洒洒地倒了半瓶。自然,她手上是不会疼的,疼的是他。   焉谷语望着自己满是金疮药的手,轻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之前,我都会待在这里。你若真不愿我待在这里,那就尽快站上最高的位置。”   她思量过,真等他坐到那个位置了,世人晓得真相又如何。   闻言,陆惊泽眸光一闪,他若有所思地阖了阖眼皮。   “小焉儿!”   猝不及防地,谢开颜的声音闯入了两人耳中,陆惊泽神色如常,倒是焉谷语慌了,她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虽说谢开颜早就晓得他们俩的事,但今日怎么说也是她与谢卓凡的成婚日。他们俩相见的场面被她撞着,她情何以堪。   陆惊泽充耳不闻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只专心致志地给焉谷语包扎伤口,“别动,小心伤口裂开了。”   “伤口没事。”焉谷语使劲抽回手,匆匆拉起陆惊泽的衣裳,催促道:“你快走!”   陆惊泽不紧不慢地打好结,随后移动视线打量焉谷语,见她一脸焦急,他冷嗤一声,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起先,焉谷语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脱口道:“下流!”   “我说真的。”陆惊泽挑眉,在谢开颜推开房门时从窗户口跳了出去。   “小焉儿!”“嘭!”   谢开颜推开房门,直奔焉谷语,“小焉儿,你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着?”她拉着焉谷语左右瞧瞧,没事,再上下瞧瞧,这一瞧就瞧到了她被包成萝卜的手。“你的手怎么回事,谁弄的?”   “没事,是我方才抽簪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焉谷语胡乱找个借口,打算搪塞过去。   “哦,人没事就好。”谢开颜不疑有他,如释重负道:“外头倒了一大片人,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幸好老天保佑,你安然无恙。”   “我确实没事。”焉谷语跟着说了一句。   谢开颜眨眨眼,往喜床上瞄了一眼,又看向焉谷语的手。这手怎么看都是新伤的,而且,喜床上放着药箱。   屋子里没人,焉谷语一人不可能将布条包扎得这么顺。   见谢开颜在审视自己的手,焉谷语怕她看出点什么,赶忙转回话题,“谢姐姐,谢公子呢,他真的得了风寒么?”   “啊,我三哥啊。”说到谢卓凡,谢开颜面上神情一变,她将目光从焉谷语手上挪开,又偷偷看了焉谷语一眼,讪讪道:“他,他在阁楼里养伤,大夫说,他这次染上了,很重很重的风寒,跟瘟疫差不多,会过人的,就让他独自一人养在阁楼了。你别担心,过几日他就好了。”   “我不信。”焉谷语掰过谢开颜越说越歪的脸,正对自己,“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说谎。”   谢开颜对上焉谷语乌黑明丽的眸子,无力地垂下了肩头,“你说对了,我在说谎。实不相瞒,我三哥昨晚失踪了,到现在还未找到。”   “什么!他失踪了?”焉谷语愕然,心里顿时闪过许多念头。   是他绑的么。可,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他会做得更偏激直接一点。   “小焉儿。”谢开颜看着看着又看到了焉谷语的手上,她拉住焉谷语的另一只手,认真道:“小焉儿,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也跟我说实话吧,方才六皇子来过,对不对?”   “……嗯。”停顿片刻,焉谷语点了头。谢开颜不瞒她,她也不瞒她。   谢开颜问:“那,我哥哥是不是他绑走的?”   焉谷语不作声。   “不说就是了,我猜猜也是,我哥哥身边有四名好手,一般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他能被绑,只能说明这个人的本事不一般。”说着,谢开颜皱起英气的眉头,紧张道:“小焉儿,他有没有说我哥哥怎么样了?他不会伤害他吧?”   焉谷语沉吟道:“我觉得,不是他绑的谢公子。”   “不是他?那还有谁。”谢开颜略微不悦,松了焉谷语的手道:“小焉儿,我可以帮你私奔,也可以帮你摆脱我哥哥,但你们不能伤害我哥哥。”   “谢姐姐,我不敢断定这事一定不是他做的,但我了解他,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你若不信,那我也没法子了。”焉谷语握住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说得恳切。   谢开颜仔细望了望焉谷语,“好吧,我信你,倘若你有我哥哥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嗯。”焉谷语重重点头。她看向外头倒了一地的人,问道:“他们都死了么?”   谢开颜看向外头的下人,平淡道:“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是么。”焉谷语有些诧异,陆惊泽竟然没杀人,那他剑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谢开颜转向焉谷语,语带歉意道:“小焉儿,听揽月说你肚子饿了,我让厨房做了点吃的过来。你吃完便早点歇息吧,现在府里很乱,我爹出动了所有人去找三哥哥,一时半会儿没人管你,对不住了。”   “我不要紧的。”焉谷语体谅地摇摇头,“你们先去找谢公子吧。”   “嗯,那我走了。”说罢,谢开颜离开了新房。 第107章 他有疑   翌日。   焉谷语起了个大早, 她虽没与谢卓凡拜堂成亲,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不说正儿八经地跟谢九钏王氏敬茶, 请安还是要的。   她喊了揽月简单梳妆一番,并未将长发盘起。   两人不熟悉路, 让下人带着去了前厅。   前头的院子里依旧摆着几十张酒桌, 酒桌上头杯盘狼藉,像是来不及收拾的样子。此刻,谢九钏与王氏正在门口送客。   “小姐,这侯府里的人嘴巴可真紧啊,一口咬定谢公子是在阁楼里养病, 至于其他的, 奴婢什么也问不出。”揽月凑近焉谷语小声说道。   “嘴巴紧些才好,不容易招事端。”焉谷语接了一句。她晓得谢卓凡失踪的事, 但没弄清楚里头的缘由, 便没对揽月说。   送客后,谢九钏与王氏回身朝前厅走来。   焉谷语上前, 矮身对着谢九钏与王氏行了个礼, “谢伯伯, 谢伯母, 早。”   见着她的打扮, 谢九钏不由一愣,王氏面露不悦,但那点不悦很快便隐在了眼角。   “嗯。”谢九钏咳嗽一声, 清了清嗓子道:“语儿, 既然你与卓凡还未拜堂, 也未行周公之礼, 这敬茶之事还是等之后再说吧。”   听得这话,焉谷语心头大喜,她来见他们俩正是要说这事的,既然谢九钏自己说了,她也不多话,“谢伯伯,谢伯母,谢公子的病到底如何了,我能去阁楼探望他么?”   闻言,谢九钏的身子僵了一下。   王氏淡淡道:“卓凡现在正病得重呢,大夫说了,旁人最好离远些。等过几日他好点儿了你再去瞧他。这几日你便在府里住下吧,有什么要的尽管跟下人们说。至于外头,你少去为妙,免得叫人说闲话。”   “好,语儿晓得了。”焉谷语乖巧应下。她自是想出去走走,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如此,何况她急着找出那些证明陆惊泽身份的证据。   “我与你公公还有事要商量,你先下去吧。”王氏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挥手道。   “嗯,那语儿先回去了。”焉谷语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   回到桃花院后,焉谷语直奔谢卓凡的书房。   书房外头站着俩小书童,见焉谷语过来,两人主动道:“少夫人,这是少爷的书房,若是未得少爷允许,其他人是不得进去的,便是老爷夫人也不成。”   “哦?”他们如此说话,焉谷语愈发觉得书房里头有古怪,不说一定有证明陆惊泽身份的证据,但肯定藏着秘密。“我想进去瞧瞧他平日里用的东西也不成么?”   “不成。”两书童连连摇头,执意道:“少夫人,这是少爷的命令,还请少夫人不要为难小人。”   焉谷语敛起眉梢,佯怒道:“既然你们俩不让我进去,便别喊我少夫人了,哪儿有少夫人连少爷的书房都进不去的。”   两书童没想到焉谷语会来这一出,面面相觑,似乎拿不定主意了。   “你们为何拦着不让我进去,难道里头藏了个姑娘?”焉谷语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冷笑道:“他在里头金屋藏娇,是不是?所以才不让我进去。”   说着,她逼近一步。   揽月侧脸看焉谷语,不解她为何跟个书房较劲,但自家小姐想做什么,她都会帮,“小姐,依奴婢看,这书房里多半真藏了个美娇娘,说不准,里头还有三少爷风流的证据。”   “揽月姑娘,你怎么能乱说话,我们家少爷有对少夫人那是一心一意,天地可鉴!”书童急了,大声道。   焉谷语怕书童声音太大将人招来,便道:“那,这样吧,你们俩陪我进去。我只看看里头有什么,看完之后立马出来。”   “这……”俩书童相视一眼,最后无奈点头。“成。”   他们俩取出身上的钥匙,一人一把,都放入锁眼里才能打开书房门。   焉谷语静静看着房门上的锁,若有所思。   “吱呀”,俩书童走在前头,焉谷语走在后头。   书房跟一般的书房没什么区别,就是大些。   焉谷语往各处都看了眼,环境清幽,墙角种了几株梅花,清香阵阵,书桌书架都用了上好的梨花木,墙上挂着十几副名家的书画,简单又风雅。   “少夫人,您尽管看,这里哪儿来的美娇娘。”其中一书童得意道。   焉谷语的目光掠过书架,上头摆满了书籍,看不出什么异样,案上散乱着不少白麻纸,有些写了东西,有些画了画。   她快步走过去,正想仔细看看。   “少夫人,这书房一眼到头,没什么好瞧的。”俩书童冷不丁地拦在焉谷语身前,一左一右挡住了她的视线,“您看完便出去吧。”   焉谷语偏头往书案再看一眼,四五张白麻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纵横交错,勉强能看清几字。   继续待着容易叫书童起疑,她只能暂时作罢。   *   清晨。   下朝后,文武百官陆续从大殿退出,各自打道回府。   陆惊泽走在最后一个,脑中不断盘旋着焉谷语昨晚说的话。   “你若真不愿我待在这里,那就尽快站上最高的位置。”   这话只有一个意思。   是了,坐上那个位子后他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堵尽天下人的嘴,将他们都踩在脚下。但他如今还是个禁卫军副统领,距离那个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陆惊泽烦躁地扯了扯腰间的平安符,他抬起眸子,朝陆观棋看去。   只见陆观棋与杜家大公子杜孤泉走到了一处,两人相谈甚欢。前些日子,杜家几个公子都在为杜观甫守孝,今日孝期过了,他们才来上朝。   他心头冷笑,陆观棋控制许尧不够,竟还想拉拢杜家,也不怕把自己吃撑了。   看杜孤泉那样子,怕是很乐意上陆观棋的船。   陆惊泽挪动视线,将目光定格在人群后头的杜煊身上。杜煊便是斗奴场中的黑蛇,他们俩交过手。   那日他故意救他一命,为的就是今日。   “杜大人。”陆惊泽快步行至杜煊身侧,彬彬有礼地喊了杜煊一声。   之前,杜煊在海窝国一战中立了功,被陆赢封为城门史,官拜正七品,算不得大官。   “谁喊我?”杜煊转过身来,对上陆惊泽的面庞不免有些尴尬。   自打斗奴场别后,他们俩只见过几次,多是在宴会上,根本说不上话。“微臣见过殿下。”   “杜大人不必多礼。”陆惊泽抬了抬手,笑着道:“我今日不知怎么的,就想吃吃外头的酒菜,独酌太冷清了,不知杜大人可否赏脸?”   “好。”思量片刻,杜煊应了声。   *   两人一道坐马车去了望江楼,路过焉府时,杜煊忍不住朝焉府看了几眼,双眼直勾勾的,那意思不言而喻。   陆惊泽将此看在眼里,也不多说。   进入包厢后,陆惊泽点了十几个菜,丝毫不担心银子。如今,斗奴场来钱快得很,又不需要多方打点,剩下的银子自然也就多了。   杜煊看了陆惊泽半晌,总觉得眼前的人变了,跟斗奴场里的赤獒判若两人。“殿下,微臣虽不聪明,但也不笨,殿下有事尽快吩咐,不必拐弯抹角。”   陆惊泽不答,他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随后将酒壶放在杜煊面前。   杜煊愣了一瞬,随后自己倒了酒。   陆惊泽捏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晃得叮当作响,“我喊你过来确实有事。杜大人,我想知道,杜老将军究竟是怎么死的。”   听得自己父亲的名字,杜煊面上登时紧绷起来,“殿下这话是何意思?”   “怎么,你也觉得事有蹊跷?”陆惊泽故意说了这么一句,话中有话。   “什么蹊跷?”杜煊起先觉得陆惊泽问这事有点莫名其妙,没想他后头又来了一句。   “原来你……”陆惊泽张大眼睛望着杜煊,话锋一转道:“没什么,当是我随口胡说便是。”   正好,这时小二开始上菜,捧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将桌子摆满。   杜煊看也没看桌上的佳肴,急切道:“殿下既然找了微臣过来,又为何不继续往下说?”   陆惊泽仰头喝下杯中酒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事,所以想听杜大人亲口说说当时的情况。”   一些事?杜煊念着这三字陷入沉思。他跟着喝下一杯酒,开口道:“起初,我们势如破竹,很快便收复了失地。海窝国军队节节败退,我军便乘胜追击,追着他们到了遮天山,据太子殿下说,这遮天山里有矿脉,若是能拿下,对我们彧国是百利而无一害。”   陆惊泽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父亲听后便决定拿下遮天山,结果这地方有海窝国的重兵把守,山下还设了遮龙阵,这遮龙阵十分阴毒,将士们有去无回,损失千万。后来,许将军想了个破阵的法子,却并没十分把握,说是第一个试阵之人需得武功高强,但此行凶险万分,当时太子殿下第一个站出来,求我父亲派他去破阵,我与几个哥哥怕太子殿下出事,便纷纷抢着去破阵,最后,我父亲制止了我们,他要自己去试阵。”   说着,杜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继续道:“那日,我们选了个大晴天,免得被山里的瘴气所扰,我父亲带了一百人闯阵。这阵法诡谲无比,一等父亲进阵,天就黑了,仿佛被一块大黑布遮着,我们根本看不清山上的小道。众人心急如焚,我与两个哥哥待不住了便想去救父亲,是许将军拦住了我们。后来,太子殿下瞒着众人只身闯了遮龙阵,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云开天晴,我们这才看到阵中的场面,布阵之人心口插着我父亲的淬火剑,而我父亲身中数刀,已气绝身亡。”   说到此处,杜煊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陆惊泽勾着下巴沉思,乍一听,这事没什么特别,无非是杜观甫怕有得力干将牺牲,便打算牺牲自己。至于陆观棋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想都不用想。   杜观甫向来是不站队的,可他偏偏手握兵权。对付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法子。   “杜大人,你见着杜老将军时,他可有什么异样?比如面部神情,比如双手做了什么动作。再者,当时我五哥在哪儿?”   “异样?”杜煊垂眸回忆,忽地,他瞪大了眼睛,猛地将碎裂的酒杯往酒桌上扔去,额间青筋暴跳。   杜煊如此,陆惊泽便晓得他是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剩下的,他自然不用多说。   *   侯府。   一连六日,焉谷语全待在桃花院里,偶尔在侯府里走走,熟悉熟悉,免得总让人领路。   这日,她用完早点,无趣地跟揽月下起了棋。   她琢磨着,自己该想个法子进入谢卓凡的书房,蹉跎时间肯定不成。她观察那俩书童有些时日了,他们将钥匙放在衣襟里,说好拿也好拿,说不好拿也不好拿。   没一会儿,丫鬟们捧着厨房刚做好的糕点进门。   纵然她还未与谢卓凡拜过天地,但侯府上下却是真将她当少夫人来看的,该有的都有,时不时便会送些吃食过来。   焉谷语单手托腮,越想心越烦。   真会是陆惊泽绑了谢卓凡么?如若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其次,辛白欢既然早有了证明陆惊泽身份的证据,为何不拿出来让陆惊泽身败名裂,反而给谢卓凡,总不会是为了保住陆赢的颜面吧。   她不觉得辛白欢那样的人会对陆赢有多少感情。   如此一合计,难道陆惊泽的事只有谢卓凡知道?   突然,下人来报,“少夫人,少爷这会儿已经在前厅了,老爷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听得这话,焉谷语闪电般站起身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卓凡不是被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   “好。”焉谷语整整妆容,跟着下人去了前厅。   远远地,她便能看到谢卓凡站在前厅里,长身玉立。谢九钏与王氏正与谢卓凡说话,似乎,谢卓凡瘦了,面上没之前那般丰润。   她心头觉着古怪,加快步伐进了前厅。   “谢伯伯,谢伯母。”   “快。”说着,谢九钏推了谢卓凡一把,打趣道:“哄哄你的媳妇儿,她可是等了你好几日,都等瘦了。”   谢卓凡被谢九钏推得一个踉跄,往前扑去,有意无意地抱住了焉谷语。   “啊!”焉谷语吓了一跳,赶忙推开谢卓凡。她面上微红,是恼的。以前瞧谢九钏不正经是作为外人,外人能看戏,这下作为家人,她委实不喜欢,心下生了几缕愠色。   见状,谢卓凡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语儿妹妹,对不住,让你担心了。”他说话的声音沙哑无比,听着很是诡异。   焉谷语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多日发热,烧哑了。”谢卓凡低声说着,仿佛很是难受,“你若不喜欢听,往后我少说话便是。”   对着这样的谢卓凡,焉谷语也说不出绝情冷漠的话,硬声道:“我没有不喜欢听,随你。”   “那,我们回院子吧?”谢卓凡紧紧盯着焉谷语,漆黑的瞳孔里闪着一斛星光。 第108章 多烦忧   “等等, 先别急着走。你们俩还没拜堂呢。”见自家儿子迫不及待想回桃花院跟心上人你侬我侬,谢九钏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没拜过天地算不得夫妻, 快,趁我和你娘都在, 你们俩赶紧拜堂, 省得这事一直拖着。”   听谢九钏提起这事,焉谷语神色一动,不由捏紧了手。   谢卓凡侧脸瞧了焉谷语一眼,认真道:“这会儿拜堂太急了,我不想唐突语儿妹妹。还请父亲与母亲先找个算命先生算算时辰, 看何时拜天地比较妥当。”   “这……”谢九钏拿不定主意, 询问似的看向王氏。   王氏赞同地点点头,沉声道:“卓凡说得对, 拜天地是大事 , 马虎不得,确实该找个算命先生算算时辰。还是稳妥些好, 别再生事端了。”   焉谷语默然听着, 不由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 对于她来说, 拜天地的事是越迟越好。   “那便麻烦母亲劳心了。”谢卓凡躬身道。   “不妨事, 倒是你,久病初愈少站在这风口上,快回去养身子。”王氏满脸心疼, 转向焉谷语道:“语儿, 你嫁来侯府就是侯府的媳妇儿了, 也是卓凡的妻子, 我不求你如何体贴孝顺,只盼你好好照顾卓凡,千万别叫他再病了。”   “嗯。”焉谷语淡淡地应了一声。   两人告别谢九钏与王氏,并肩往桃花院走。   焉谷语不大习惯与谢卓凡靠得太近,暗暗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谁想她刚往旁走一步,谢卓凡便跟着她往旁走了一步。   她走他也走,走来走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压根没缩短。   焉谷语不快地竖起柳眉,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往后这样的日子只会更多,她该早点习惯。   当务之急是找出证据,到时,她便不用再受谢卓凡的威胁了。   “你的手怎么了?”谢卓凡斜眸看向焉谷语包着细布的手,刚要伸手去拉。   焉谷语反应极快,飞快将右手放在了心口,不自在道:“没怎么,自己弄伤的。”   “怎么弄伤的?”谢卓凡追问,沙哑的嗓音慢慢变得嘶哑,“让我瞧瞧。”   “不小心拿簪子划伤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怕谢卓凡继续问下去,焉谷语便转了话题,“为何你的书房我不能进去?难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我哪儿有事瞒着你,书房你尽管去,想在里头待多久便在里头待多久。”说着,谢卓凡咳嗽几声,目光却一直盯着焉谷语的手。   焉谷语听不得这咳嗽的声音,顿觉难受。“今晚你睡新房,我睡偏房。”   闻言,谢卓凡停下步子。   焉谷语往前快走了几步,故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回身看他,问道:“怎么了?”   “你是怕我将病气过给你?”谢卓凡反问,捂着嘴咳嗽两声,“若是如此的话,我去偏房睡,你睡新房。我是个男人,如何能让你睡偏房。”   “随你。”焉谷语懒得跟谢卓凡纠缠睡哪儿的事,将话题再次绕到书房上,“你回院子后要做什么?去书房么?”   谢卓凡迈着闲散的步子上前,若有所思地盯着焉谷语,“语儿妹妹似乎对我的书房极为感兴趣。”   怕对方起疑,焉谷语索性大方承认,“这书房里头的布置清幽雅致,深得我心。”   “是么。”谢卓凡面上并无喜悦之情,反而垂下了眼帘,眸中略显黯淡。   “嗯。”焉谷语转过脑袋,继续往前走。   之后,谢卓凡没再说话,焉谷语也没再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桃花院。   *   “我打算去书房处理点儿事,你要随我一道么?”谢卓凡抬眸看向书房,嘴上却是对焉谷语说的。   焉谷语思索片刻,柔声道:“还是不了,省得打扰你。你有事便先去书房忙吧,等你忙完了我再去那儿看书。”   如今,她哪儿敢跟谢卓凡在屋子里独处,尤其是上次那事过后,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谢卓凡并非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君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己何必送羊入虎口。纵然她给自己洗脑了千百遍,“不管发生什么都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可一旦面对谢卓凡,她心里还是发怵。   “好,那你快些回屋吧,省得冻着。”谢卓凡伸出手,正准备拢一拢焉谷语的披风。   电光火石间,焉谷语飞快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万分紧张,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她一退,谢卓凡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阖了阖眼皮,将手收了回去,眼底隐隐浮现出一抹笑意。   “你快些去吧,早点处理完事儿早点歇息,身子重要。”察觉到自己反应太过,焉谷语开始给自己找补,假意关心了两句,“我先回屋了。”   说罢,她急急往屋子里走,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   谢卓凡目送焉谷语回屋,直到房门关上,他才勾起嘴角,径自往书房走去。   见他回来,俩书童不禁喜极而泣,“少爷,您终于回……”没等他说完,另一人赶忙咳嗽两声提醒,“咳咳。”   “哦,哦。”书童接着道:“您的病终于好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嗯。”谢卓凡微笑着应了一声,“我的钥匙弄丢了,今后得麻烦你们俩开门。”   “少爷言重了,为少爷做事是小人的本分。”俩书童异口同声道,齐齐拿出钥匙开了房门。   谢卓凡负手踏入书房内,先是环顾一眼,再往书案走去。   一书童道:“少爷,前几日少夫人说您在书房里金屋藏娇,非要进来瞧瞧,小人们拦不住,也说不过她,便让少夫人进来了,还请少爷责罚。”   “无妨。”谢卓凡摇摇头,想了想道:“往后你们将她当成我便是。”说着,他在书案前坐下。   见状,俩书童上前,一左一右收拾上头散乱的东西,“少爷,这些写过字的白麻纸还要么?”   “……”   谢卓凡拿起桌上的白麻纸瞧了瞧,眸光闪烁不定,“拿去烧了。”   “是。”书童应下。   另一书童道:“少爷对少夫人明明这般用心,少夫人还不信少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行了,知道你们俩是为我好,可她是我娘子,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们俩若是再说她半点的不是,我便要生气了。”谢卓凡随手拿了本账簿翻开,“出去吧。”   “是。”俩书童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头退了出去。   *   主卧和书房之间离得稍远,但终归是在一个院子里,开窗便能瞧见。   焉谷语在房里来回踱步,面色凝重。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揽月好奇地看着焉谷语,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事同奴婢说啊。”   焉谷语慢慢停下步子,对着揽月道:“你去拿一把匕首给我。”   “啊?”揽月瞪大眼睛,疑惑道:“小姐要匕首做什么,难道小姐想不开了?不对不对,小姐不是那种人……”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使劲将声压低,用气音说道:“防人?”   “你说呢?”焉谷语没好气地反问一句。   揽月用力点点头,为难道:“小姐,您已经嫁给他了,这样防着谢公子也不是事儿,你们是夫妻,终归是要圆房的。”   “难道我不晓得么。”焉谷语扬起眉梢,瓮声瓮气道:“可我做不到。”   今晚他是不会过来,那之后呢,倘若他继续用陆惊泽的事威胁她,她还是没得选,只能赌赌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嗯……”揽月鼓着脸沉思,片刻后开始抓耳饶腮,最后,她苦着脸道:“奴婢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来,成吧,奴婢去拿匕首。”   语毕,揽月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焉谷语打开窗户一角,好奇地看向书房,书房门窗紧闭,俩书童都在外头候着。   她念起那几张白麻纸,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笔迹混乱,像是在仓促之下写的,不过其中有些字勉强能看清。   银子、兵器、三月。   谢卓凡站了辛白欢那边,自然是要帮陆观棋的。而这些字……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若是他们之间真有阴谋,她即便拿不到证明陆惊泽身世的证据也无妨,拿到他们之间往来的证据也成。   等等,谢卓凡方才去了书房,该不会将那些东西烧了吧。   焉谷语恍然,急忙往屋外头走。   “小姐!”揽月小跑进屋,做贼似的关上房门,随后将怀中的匕首拿出来递给焉谷语。“给。”   焉谷语拿过匕首,略一思索,将它放在了枕头下。她打开房门,疾步走向书房,谁料书房上头落了锁。   “你们家少爷呢?”   书童答道:“少爷去城西的铺子了。”   焉谷语忍不住跺了跺脚,自己来迟一步了。   书童还以为她是想进书房,不情愿道:“少爷刚刚吩咐了,少夫人若是想进书房,说一声便是。”   “哦?”焉谷语双眸一亮,笑着道:“他方才与我说,里头有许多我爱看的书,正好我这会儿闲着无事,打算进去看看书。你们开门吧。”   “是。”俩书童点头,二话不说便将书房门打开。   焉谷语神态自若地走入书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书案上头的白麻纸,然而上头的白麻纸没了,她疾步上前,仔细瞧了瞧,确实没了,再看纸篓,纸篓空空如也。   她转头问书童,“方才这案上写着字的白麻纸呢,你们家公子放哪儿去了,我打算对着描摹描摹。”   俩书童道:“少爷让小人拿去烧了。”   “什么?烧了?”焉谷语使劲磨了磨后槽牙,都怪她方才不跟来。现在好了,证据没了。   “少夫人,您若是想描摹少爷的字,让少爷再写一副不就好了?”书童不解焉谷语的懊恼模样。   “也是,你们说的对。”焉谷语勉强附和一声。她愁眉苦脸地走向书架,随意挑了本书,坐在书案前翻开。“沙”“沙”“沙”,她手上翻动书页,余光却时不时往其他地方瞄。   她在心里琢磨着,那白麻纸上的东西只是谢卓凡所写,还算不得证据。   他若买了兵器,该有收据合约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有对应的账本。   俩书童也不打扰焉谷语看书,默默侯在一旁。   午饭时分,王氏派了贴身丫鬟过来喊人。   “少夫人,老爷夫人喊您去前头吃饭呢。”   焉谷语不情愿地直起身,瞬间,她心思一动,打算午后再来看书时将书册乱放一通,试试上头是否有机关。她这么想着,一个不留神踩着了裙摆,往前扑了出去,右手恰好按在一叠厚实的书上。   然而这叠书并没被她推出书架,反而纹丝不动。   焉谷语霎时明白过来,这里有机关。   既然晓得机关在哪儿,她也不耽搁时间,飞快放好书籍,与揽月去前厅用饭。 第109章 柳下惠   前厅。   侯府厨子多, 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各地名菜。饭间,在旁伺候的人也多,压根不用人亲自夹菜, 使个眼色就成。   焉谷语不习惯如此,便挥手示意给她夹菜的侍女退下。   她看向一旁闷闷不乐的谢开颜, 心想, 如今谢卓凡已经回来了,她该是在为猎隼的事烦心。   这时,谢九钏开口,“开颜,昨日太傅大人同我提起了你的婚事, 那夏公子才高八斗, 将来前途无量,人长得端正 , 性子也温和, 爹觉得不错,你意下如何?”   闻言, 谢开颜面上登时起了不快, 放下碗筷道:“你要是觉得不错, 那你自己嫁给他好了。”   “惯的你, 怎么说话的。”王氏黑了脸, “你爹是为你好。”她哪里会不清楚谢开颜的心思,于是拿话往她心窝子上捅刀,“全侯府上下都晓得你喜欢六皇子的侍卫, 可那又如何, 剃头挑子一头热。他要是也喜欢你, 愿意入赘我们谢家, 娘肯定不拦着你,但你自己看看,人家喜欢你么,都是你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贴几月了?自己说说。”   “我……”谢开颜的气焰被王氏的话灭了大半,哑火了,她赌气地哼了声,嘴巴撅得老高。   焉谷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是觉着,谢开颜与猎隼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相互喜欢,最后相忘于江湖。   谢开颜将手搭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苦涩道:“再贴几日,他要是还不搭理我,我就不贴了,到时,随你们安排吧,我认命了。”   “这才像个样子。”王氏放缓了语气,“如今你还年轻,可以大胆去追人家。但追不到,终归是要接受现实的。”说着,她转向焉谷语,淡淡道:“语儿,你想吃什么就吃,千万别客气,也别拿自己当外人。”   “嗯,我知道。”焉谷语笑着点点头,也不多话。   谢九钏示意一旁的下人给自己夹菜,对着焉谷语道:“语儿,多吃点。你自小身子就不好,得好好养,往后啊,给我们侯府生个大胖小子。”   这一句,焉谷语没应声,只勉强扯了一下嘴角。   谢开颜见焉谷语尴尬,忙道:“哎呀,爹,吃饭就吃饭,你说什么东西呢。”   “说什么东西,说你们的人生大事,等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你爹我也就安心了。再么,就是把谢家的生意都交给你们,到时我跟你娘去游历彧国的大好河山。”   谢开颜张大嘴巴,嘲讽道:“你想的倒是美。”   谢九钏嘿嘿一笑,回道:“做人么,当然要想得美。”   “语儿。”借着下人夹菜的间隙,王氏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我怎么听说卓凡下午去城西的铺子了?”   “啊。”焉谷语迟疑,轻声道:“是。”   王氏转过脸,眉宇间沁着几缕愠色,沉声道:“他的病才刚好,正是需要养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劝着他点儿。”   焉谷语听出了王氏话中的意思,是在怪她没照顾好谢卓凡,她垂下脸,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伯母,我方才劝过他,让他过几日再去,可他不听,您也知道,他只是看着好说话,其实内里挺固执的。”   王氏一眼看出焉谷语在撒谎,正要再说。   “娘,小焉儿是我们家的媳妇儿,又不是管家,她管得了哥哥去哪儿么。”谢开颜插嘴,起身道:“你们要是喜欢说不喜欢吃饭,就自己说个够,我和小焉儿回院子里吃。”   “……”王氏蹙了蹙眉头,将后头的话压了回去。   *   饭后,焉谷语逛了一圈侯府才回到桃花院。   她躺上床榻,心里琢磨着,自己该如何避开那俩书童。眼下,她一进书房他们就跟着进了。有他们俩在旁,她就是晓得机关在哪儿也不好打开。   若是下药的话,他们俩醒来后必然会将她偷证据的事说给谢卓凡,不过那时她都拿到证据了,倒也没什么好怕。   她烦躁地转了个身,又想,那机关里头其实也不一定放着她想要的东西。是最好,不是的话就麻烦了。   所以这个事她得计划周全,不然容易被谢卓凡反将一军。   她闭上眼,脑中活络地转着。倘若焉一焉二在便好了,他们俩以前是跑江湖的,对迷药的了解定然比她多几分。   奈何他们俩回老家祭祖去了,半月后才回帝都。   想着想着,她进了梦乡,醒来时已是日暮。   夜里,谢卓凡回来了。进入侯府后,他爹娘那儿都没去,只往桃花院走。   这会儿焉谷语正在命人收拾偏房,她交代得很是仔细,婀娜的身姿在窗纸张落下一片剪影。   谢卓凡静静望着窗纸上的影子,面上神情微妙,似喜,似怒。   随后,焉谷语从偏房里头走出,对上归来的谢卓凡不由一愣,略微僵硬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谢卓凡弯起嘴角,迈着小步子朝焉谷语走去,“眼下还早,我去新房同你说说话。”   焉谷语俏生生的眉尖微微皱了一下,她站在原地不动,没同之前一般退开,“你想聊什么,在这儿聊吧,待会儿我就歇息了。”   “这么早歇息,你身子不舒服么?”谢卓凡关切地瞧着焉谷语,“若是不舒服的话,我让徐大夫过来一趟。”   “我没有不舒服,只是闲着无事想早点歇息罢了。”言语间极尽冷淡。   焉谷语侧过身,暗忖,自己都表现得这般明显了,他再不识趣多半是故意的。   “既然无事为何还要一人待着,这样吧,我去新房陪你下下棋。等你困了我再来偏房。”语毕,谢卓凡大步往新房走,也不管焉谷语是否同意。   “哎,你!”焉谷语惊呼一声,赶忙追了上去,奈何她走得再快也快不过谢卓凡。   进屋后,谢卓凡拿了碟吃食放在棋盘边沿,他坐下身,对着空荡荡的棋盘道:“来,我们下一局,若是我赢了,今晚我同你睡新房,若是你赢了,我便去偏房歇息,如何?”   “不成。”焉谷语踏入新房门槛,说话间有些喘。她棋艺很是一般,至于谢卓凡棋艺如何,她压根不晓得。不晓得的事不赌。“我可以与你下一局,但赌约还是免了吧,你若是不喜欢睡偏房,我过去睡便是。”   待平复急促的呼吸,她才走到棋盘边坐下。   谢卓凡不作声,拿了棋罐里的黑子捏在手中,他低头望着棋盘,冷不丁道:“语儿妹妹,你已经嫁给我了,又何必扭捏。我们是夫妻,迟早要到那一步的。早一日晚一日行周公之礼有什么区别?”   他声音沙哑,里头的揶揄却是清晰明了。   焉谷语先下一子,硬声道:“谢公子,你应该很清楚,我心里并没有你,会坐在这儿纯粹是受你威胁。自然,你可以继续拿那件事威胁我。倘若哪一日我撑不住了,说不定就随你去了。那时你还能威胁我么?”   听得她的话,谢卓凡眸光轻闪,他随手挑了个位置放下黑子,“是啊,我很清楚,你心里只有六皇子一个,可你看,他过了这许久都不来找你,也没来杀了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要你了。既如此,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焉谷语听不得谢卓凡诋毁陆惊泽,登时柳眉倒竖,反驳道:“是我先对不起他,他不要我也情有可原,我不会怪他。”   “呵。”谢卓凡嗤笑一声,隐隐含着嘲弄之意。   “纵然他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待我极好。可惜,我身不由己,回报不了他的情意了。”   说到此处,焉谷语明丽的眸子顿时黯淡了几分,一如熄灭的蜡烛。她定了定神,直视谢卓凡,“谢公子,我不妨告诉你,这辈子,直到我死,我的心里都只会有他一个人。”   谢卓凡低低地笑了起来,嗓子比起之前要清亮几分,“语儿妹妹,我劝你别将话说得太绝,惹火了我,对大家都没好处。”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焉谷语冷声道,拿了白子往棋盘上落。她虽是在与谢卓凡聊天,眼神却一直观察着谢卓凡下棋的位置,见他乱了思绪便开始围堵他的黑子。“自然,实话大多都不好听,你可以当我没说。”   “不不不。”谢卓凡摇头,动作中携了点孩子气的味道,“语儿妹妹,你错了,人是会变的,感情也是会变的,指不定你哪一日便不喜欢他了。我们俩往后还有几十年,我发誓,我会待你好的,比那六皇子还要待你好一百倍,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取来,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焉谷语听得如坐针毡,她答不上话,便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谢公子,我问你一句话,是否只要我待在你身边,顺着你的意,你就不会将那件事公之于众?”   谢卓凡先是看了焉谷语一眼,随后垂下眼帘,他缄口不语,长睫不住闪烁,在下眼睑上留下了一排漂亮的影子。   “……”   焉谷语望着他,许是烛光太美,她望着望着便恍惚了。以前,她从未认真瞧过谢卓凡,现下一瞧,竟觉得他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   而且,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谢卓凡站起身,直接将手里的黑子扔了,他收起面上的情绪,意有所指道:“那便要看语儿妹妹的诚意了。”   “什么诚意。”焉谷语用力捏着白子,内心一紧。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谢家人会做亏本买卖么?”谢卓凡挑起浓烈的剑眉,近一步道:“我将你娶回侯府,可不是要当柳下惠的。”   “你。”焉谷语失声,面上青白交错。   谢卓凡对着焉谷语打量一番,叹息道:“冬日的夜里一人睡太冷了,我还是想同你一起。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   “这屋子里有地龙,你怕冷就睡这儿,我去偏房睡。”说罢,焉谷语慌忙起身往外头走。   便在她越过谢卓凡时,谢卓凡伸出手,果断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床榻上走。   “啊,你做什么!快放我下去!放我下去!”焉谷语吓住了,手脚并用使劲挣扎,然而她那点力气哪里敌得过一个男人。“放开我!”   然而任她怎么张牙舞爪,谢卓凡就是不放手,他单膝跪上床板,将焉谷语放在锦被上。   焉谷语急急往床头挪去,恨恨地盯着谢卓凡,“谢卓凡,你别乱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右手往枕头下探去,“我现在还做不到与你同睡一榻,倘若你执意胡来,我……”   “你待要如何?”谢卓凡笑着坐上床榻,伸手去抚焉谷语的脸。   眼看那只手步步逼近,焉谷语抽出匕首,下意识挥了出去。   “嘶!”   谢卓凡武功平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匕首割了个正着,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鲜血直流的小臂。 第110章 慢慢来   瞬间, 鲜血染红了锦被。   焉谷语被吓得不轻,面上血色全失。她从没这么伤人过,难免心慌。“我, 我不是故意刺伤你的,我, 我警告过你, 是你,非要碰我。”   谢卓凡一瞬不瞬地盯着焉谷语,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怒。   焉谷语死死捏着匕首,半点儿也不敢放松, 生怕谢卓凡再如何。心思转动间, 她又怕两人之间的关系太僵会没机会偷证据,便挑了折中的话说, “我们俩才刚成亲, 彼此都不熟悉,一下子要同塌而眠我实在接受不了。伤你并非我的本意, 我只是太害怕了。谢公子, 我们慢慢来好么?”   闻言, 谢卓凡面色骤冷, 冷得仿佛结了一层冰渣子, 直直冒着寒气。他一把握住焉谷语没受过伤的那只手腕,也不怕她再刺一刀。   “好,我们慢慢来。”这几字像是从嗓子口生生挤出来的, 每一字都很重, 且怒气十足。   “疼。”纵然手腕上没痛觉, 焉谷语还是喊出了声。   “哼。”谢卓凡放开手, 头也不回地出了新房。   他一走,焉谷语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跟着软了下来,右手一松,匕首落下。   “小姐,这侯府里有个澡堂,专门给下人沐浴的。”   揽月理着衣袖进屋,见焉谷语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急忙上前问道:“小姐,你怎么了?”随后,她看到锦被上的一摊鲜血,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小姐,你哪儿受伤了,让奴婢瞧瞧。”   她边说边拉着焉谷语瞧。   “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血,你别担心。”焉谷语摇摇头,按住了揽月的手,“揽月,今晚你陪我睡吧。”   “啊,好。”揽月看到染血的匕首,忽地明白过来,“方才谢公子是不是欺负小姐了?”   “算是吧。”念起方才的场景,焉谷语依旧有些后怕,倘若没有这匕首,后头的事真不好说。她想了想,这院子里肯定有王氏的人,这事定然会传到她耳朵里。她掀开衣袖,只见手腕上留了通红的指印,瞧着很是骇人。   她脑中蓦然来了主意,凑近揽月耳边道:“揽月,若是明日谢伯母问起今晚的事,你这么跟她说……”   *   翌日,焉谷语早早醒了。   揽月捧着洗漱用具进屋,看到焉谷语眼下的黑晕便问:“小姐昨晚没睡好么?”   “嗯。”焉谷语搓了搓惺忪的睡眼,慢慢坐起身来。这要是在焉府,她肯定会睡迟些,但这是在侯府,别人的地方,她若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其他人肯定有话说。   揽月搅着帕子,心疼道:“那小姐还是再睡会儿吧,奴婢去厨房里拿早点。”   几日里,两人时不时就逛逛侯府,这儿走,那儿走,十几次下来对侯府熟悉不少。   焉谷语接过帕子往面上擦,含糊道:“还是不了。谢伯母瞧着便不是好相与的人,我们就别自找麻烦了。”   “唉,小姐如此说话真憋屈。也不晓得焉一焉二何时回来。”揽月顺嘴一说,“他们俩不在身边就是少点气势。这侯府的人倒是都还成,没几个喜欢给人穿小鞋的,不过怎么说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奴婢还是喜欢待在焉府。”   “噗嗤。”焉谷语擦干净脸,好笑地望着揽月,“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抱怨上了。”话说回来,揽月提起焉一焉二,她还真有点儿需要他们俩。   “你待会儿写封信给焉一焉二,问问他们何时回来。千万别催他们,还是要让他们把事情办好的。”   “知道了,奴婢心里有数。”揽月笑着点头。   洗漱后,两人一道去了前厅,不巧在前院里碰着了焉府的官家,吴有财。   “吴叔,你怎么来了?”焉谷语欣喜万分,赶忙迎了上去。在侯府待的七八天里,她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焉府,而今见着吴有财便跟见着亲人一般。   “小姐。”吴有财和蔼地瞧着焉谷语,慈爱道:“老朽是来接小姐回焉府的。”   “接我回焉府?”焉谷语不解。   王氏站在厅上没说话,眸中阴晴不定。   谢九钏走出前厅,对着焉谷语道:“语儿,你爹让你回焉府一趟,说是有事商量。快,过来吃早点,等吃完早点,我让卓凡陪你一道去,也算是回门吧。”   这时,王氏的贴身丫鬟濡晏道:“老爷,少爷不在府里,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什么?”谢九钏回身去看濡晏。   濡晏道:“济州的铺子出了问题,少爷一听便骑马赶过去了,这一来一回得十来天呢。”   “竟有这事?”谢九钏愕然,黑着脸道:“你们怎么不告诉我,这臭小子也是的,身子才刚好,又是新婚 ,竟然抛下妻子去济州,真是不知好歹,等他回来我非要好好训他一顿不可。”说着,他尴尬地看向焉谷语,“语儿,这,你待会儿自己回焉府吧,我让人送你。”   “谢伯伯,不用麻烦了。”焉谷语连连摆手,柔声道:“有吴叔在。”   “语儿。”忽然,许久未说话的王氏开口了,“昨晚你和卓凡是不是闹不愉快了?我怎么听下人说,卓凡从你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手臂上都是血?”   她说话稀疏平常,眼神却如毒蛇一般尖利。   “夫人,你说什么?”谢九钏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氏,眼睛瞪得跟铜铃差不多大。   焉谷语早便准备好了说辞,她故意做出一副自责的模样,低头道:“昨晚都是我不好,是我耐不住性子,伤害了谢公子。谢伯伯,谢伯母,你们怪我吧。”   她说得不清不楚,谢九钏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昨晚明明是谢公子有错在先,你为何将错往自己身上揽。”听得焉谷语的话,揽月憋不住了,气呼呼道:“老爷的官职是大不如前了,可小姐一直都是老爷的心头肉,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在侯府里受了委屈,他定会过来为小姐讨个公道的。”   吴有财听得一头雾水,只管看着焉谷语。   王氏拧起眉头,面色愈发沉重。   见自家夫人动了怒,谢九钏立马道:“既然你为语儿鸣不平,那便由你来说,昨晚桃花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揽月看了眼焉谷语,愤愤道:“我家小姐念谢公子大病初愈该静养,便让谢公子睡在新房,自个儿去睡偏房,谁想,谢公子不依不饶非要让小姐陪他,小姐身子弱,自然争不过他,后来,谢公子就,就欺负我们家小姐,小姐吓坏了,这才不小心误伤了谢公子。谢侯爷,谢夫人,我们家小姐是不该误伤谢公子,可谢公子他,诋毁我们家小姐不说,还妄图……”   “好了揽月,别说了。”焉谷语含泪摇头,她眸中水光盈盈,似泣非泣,好不可怜,任谁见都要怜惜一番,舍不得说半句重话。“谢伯伯,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叫谢公子生气了,算来都是我的错。你们罚我吧。”   终于,吴有财听不下去了,他站到焉谷语身前,厉声道:“小姐纵然有错,可这谢家的公子未必就没错。”   揽月说后,谢九钏和王氏的面色都不大好了,一个黑,一个又白又红。   “谢侯爷,谢夫人,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看看我家小姐的手,都被谢公子捏青了。”说着,揽月扯着焉谷语的衣袖露出一截皓腕。“看看这手印子,多用力啊。而且不止手,其他地方也有,我们家小姐可不会自己捏自己。”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赫然可见青紫的指印。   “嗯。”谢九钏捂嘴咳嗽两声,果断将目光转向王氏。“夫人,这……”   王氏的神色稍微缓了缓,温和道:“既是误会便算了,我也不喜欢追究人。你们小夫妻俩的事自己处理。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也不想管。卓凡确实不该对你动粗,等他回来,我会好好同他说的。你父亲找你有事,你就先去吧,”   “嗯。”焉谷语柔柔地点了点头,与吴有财一道出了侯府。   “呼……好险。”待上了马车,揽月便开始拍自己的胸脯,“方才奴婢差点忘记小姐说的东西了。这谢夫人也是的,真不把儿媳当人看。方才她那眼神,奴婢还以为她要打小姐呢。”   “为人父母,自然会偏袒自己的孩子,这也没什么。”焉谷语靠上软垫,心想,昨晚只是一夜都这么难熬,往后可怎么办。   “小姐。”揽月试探着喊了一句,认真道:“要不,我们趁着今日回焉府吧,别来侯府了。”   “那怎么成,你以为成亲是过家家呢。我与谢公子是皇后娘娘赐婚,莫说合离,就是日日闹别扭也是下皇后娘娘的面子。”焉谷语看向外头疾驰的风景,叹气道:“事情哪儿有那么容易。”   眼下只有陆赢才能准她跟谢卓凡合离,可她是万万不会去求陆赢的。至于另外的法子,那便要看陆惊泽了。   *   焉府。   焉谷语本来还不晓得父亲为何要让她回家一趟,进门一看,她就晓得了。   此刻厅上坐着不少人,焉问津与陈鱼正与杜孤泉详谈婚事相关,焉夏致低头坐于一旁,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同焉夏致相比,杜煊显然要高兴许多,他直勾勾地盯着焉夏致,双眼放光。   “呀,杜家人过来商量婚事了。也是,如今杜家已过孝期,是可以成婚了。”揽月恍然大悟道,又哼了声,“看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小姐不舒坦,三小姐也舒坦不了。”   焉谷语仰头看向湛蓝的天际,幽幽道:“谁知道天意呢。”   揽月正义凛然道:“反正奴婢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爹,娘。”   焉谷语进入前厅,先喊了一声焉问津与陈鱼,随后才看向杜家的人,“见过几位公子。”   杜孤泉颔首,目光在焉谷语面上停顿了一会儿,赞叹道:“焉大人,你家的两个女儿生得当真是标志啊。不像我们杜家,就我们兄弟四人,没女胎。我们要是有个妹妹,肯定将她宠上天。”   “杜公子说笑了。”焉问津笑了。他并不常笑,但若是有人夸了焉谷语和焉夏致,他便会忍不住笑。   焉谷语坐到焉夏致身旁,欲言又止。   “焉伯伯,我昨日特地找人算了日子,算命先生说,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宜婚嫁,您觉得怎么样?”   忽地,焉夏致捏紧了拳头。   焉谷语往旁看去,如今,她最是了解焉夏致的心情。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没人会比她更明白。自然,这也是要看性子的,比如说那些愿意接受命运的人,说不准是嫁了个良人,而那些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只会一辈子闷闷不乐。   “好,我同意。”焉问津回得干脆,丝毫不见犹豫。   他答应,焉夏致的手反而松开了。 第111章 心慌慌   “焉大人, 这喜事便由我们杜家操办吧,你们就不用费心思了。”杜孤泉说得极为认真,恍若发誓一般, “我保证,一定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 绝不委屈焉三小姐。”   “嗯嗯嗯。”杜煊对着焉夏致猛点头, 仿佛如此才能表明自己的心意。   “爹,娘,女儿身子有点不舒服,想先回房休息。至于婚事,你们慢慢商议吧, 女儿没意见。”倏地, 焉夏致站起身,她转向焉问津, 眼睛却没看任何人。   焉问津面上浮起一片阴云, 似乎很是不满她的举动。   见状,陈鱼忙道:“许是昨晚被风吹多了, 活该你不舒服。好了, 身子重要, 快回去歇着吧。”   “爹娘。”焉谷语跟着起身, 温柔道:“我陪妹妹回房。”   “嗯。”终于, 焉问津勉强应了一声。   “夏致,我们走吧。”语毕,焉谷语搭上焉夏致的肩头。   然而这一次焉夏致并没推开焉谷语, 她任由焉谷语搭着, 像个乖巧听话的好妹妹。   杜煊愣愣地看着焉夏致离去, 万分不舍。   “啧。”杜成峰好笑地看着自家弟弟, 揶揄道:“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了,这会儿在人家家里呢,收敛点儿,等下月娶她回家,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嘿嘿。”杜煊不好意思地摸了模脑袋,傻里傻气地笑了,“哦。”   *   今日天气晴朗,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焉谷语与焉夏致并肩走在小道上,谁也没说话。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焉夏致率先开口,“那你尽管笑吧,反正,我确实是个笑话。”她自暴自弃地说着,周身充斥着哀怨气息,模样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   焉谷语侧过脸,在焉夏致身上看到了自己今后的影子。   倘若她拿不到证据,便会一直待在侯府与谢卓凡过日子,或者,她拿到了证据,陆惊泽顺利登基,但彼时他已经不爱她了,最后她还是得待在侯府。   真到了那一步,她想,自己就该是焉夏致现在的模样,郁郁寡欢。   “我没有看你的笑话,也没资格看你的笑话,难道你以为我在侯府过得的是好日子么?”   焉夏致眨了眨眼,默然不语。   两人随意走着,走到哪儿算哪儿。   “其实按照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今日是该笑话你的,不过,看着你如今的样子,我笑不出来。”焉谷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感叹似的说着,“一来,我们是姐妹,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始终是将你当成妹妹的,二来,我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我不愿意姨娘难过。我若是将你做的那些事说出来,她肯定同意爹惩罚你,可是伤在你身痛在她心。夏致,你下次再如此,我绝不会放过你。”   焉夏致候间一动,死死地咬着唇瓣没作声。这么多年来,她们俩从未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今日能说上话,大多还是因为两人都被命运捉弄了,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我倒是想有下次,可惜,我没那个心气了。”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出嫁?”焉谷语问。   “不然呢?”焉夏致冷笑,凉凉道:“难道让我学那些话本里的深闺小姐一样逃婚么?呵呵,我连个私奔的人都没有。再者,即便我逃了,爹娘怎么办,焉家的声誉怎么办。”   听得这话,焉谷语不由有些诧异。一向我行我素的焉夏致居然懂事了,晓得维护焉家的声誉了,她多少有点欣慰。   “或许,你可以试着跟杜公子好好处处,我看他是个宽厚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往后一定会待你好的。”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跟谢公子好好处处?哦,我忘了,他不是好人,是个卑鄙小人,你看不上。这一比较,我嫁的人比你好多了。”焉夏致讥笑地看着焉谷语,眼中却不见得意之色,她自嘲道:“姐姐,我赢了。”   焉谷语早便习惯了焉夏致如此说话,只当她是嘴巴痒。“日子么,开心是过,不开心也是过,何必为难自己。”   她像是在对焉夏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焉夏致回道:“同样的话送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好,我记住了。”焉谷语愣了愣,顿觉无奈,无奈到想发笑。   *   敲定婚礼相关事宜后,杜家几人便离开了焉府。   上马车时,杜煊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他觉着,纵然看不到焉夏致的人影,看看焉府也是好的。   杜成峰受不住杜煊的痴傻劲儿,用力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再不走我让大哥取消婚事了。”   他一说,杜煊这才收回目光进入马车。   车内,杜家四个公子两两面对面坐着,几人魁梧身材,显得马车有些狭小。   “皇上昨日找了我,让我去骞州监督开凿运河之事,顺道镇压当地□□的百姓。”说起陆赢,杜孤泉的语气瞬间冷了几分,“我打算明日动身,操办婚礼的事就麻烦二弟和三弟了。至于四弟,你可千万别害相思病,这半月多能忍么?”   杜煊面上微红,粗着嗓门道:“大哥,我又不是姑娘家,害什么相思病。”   “我看你方才那股不舍的劲儿啊,跟姑娘家也差不多了。”杜孤泉揶揄道。   杜成峰思量片刻,沉声道:“若非皇上执意开凿运河,当地官员也不会强制每家每户都出两个男丁。骞州去年刚发过水灾,短时间内哪儿经得起再折腾。百姓也是苦命人,大哥,你真要去镇压他们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下了令,我又能如何。”说着,杜孤泉重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杜煊不假思索道:“皇上年纪大,脑子也糊涂了。”   “住口!”杜孤泉厉声喝住杜煊,肃容道:“四弟,祸从口出。得亏是在咱们家的马车里,只有自家人,否则我们全家都要被你连累。你也是即将要成家的人了,稳重些。”   “嗯,多谢大哥教诲。”杜煊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小事,你以后说话多注意注意,今日说顺口了有我们兜着,将来呢,没人给你兜。”顿了顿,杜孤泉又道:“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确实是年纪大了,如今,我只盼太子殿下是个明君,别再让百姓受苦了。”   陆观棋的名字入耳,杜煊刚蔫儿的神情登时亮了,“太子殿下也不见得是明君。大哥,你要是打算站太子殿下那边,我劝你三思。”   闻言,杜孤泉不由觉得奇怪,“四弟,你是不是对太子殿下有所误解?”   杜成峰跟着道:“太子殿下是君子中的君子,尤其为百姓着想。当初,皇上硬要建造宝房,是太子殿下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求情,虽说没让皇上收回成命,但他的赤诚之心大家都在看在眼里,你切莫诋毁他。”   “二哥说得没错。”杜翻云用力瞪了一眼杜煊,“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上次出征海窝国,他为了救爹不惜只身闯遮龙阵,还差点丧了性命,这是何等的气魄。在我看来,他以后一定会是个明君。”   杜煊不甘心地磨了磨牙,将陆惊泽告诉他的疑点全咽回了肚子里,毕竟他手上没陆观棋与海窝国勾结的证据,说了无用。“我暂时没有证据。大哥,你信我吧,别与太子殿下走得太近。”   他虽不晓得陆惊泽告诉他那件事是为何,但不管陆惊泽的目的是什么,谁做皇帝他也不介意。他只在意自己的父亲。倘若陆观棋真害了他父亲,他就是告到陆赢那里也要讨回公道。   杜孤泉若有所思地望着杜煊,没点头,也没摇头。   *   焉府。   临走前,焉谷语站在前厅,默然等着焉问津说话。   焉问津看了她半晌,面如黑炭,“我听吴叔说,你在侯府里过得不如何,还被谢卓凡欺负了?可有此事?”   “语儿,你受了委屈就要说,千万别闷在肚子里,若他真欺负了你,我们这就跟你一道去侯府讨个公道。”陈鱼上前,关切地瞧着焉谷语。   焉谷语怕他们真去侯府讨公道扯出其他的事,连连摇头,忙道:“爹娘,你们相信女儿吧,女儿自己能处理这事。”   陈鱼伸手按住焉谷语的肩,认真道:“语儿,你别怕麻烦我们,我们是你爹娘,说什么都要护着你的。你只管说,卓凡怎么欺负你了。”   “女儿知道爹娘会护着女儿。只是,昨晚女儿也有不对的地方。”焉谷语使劲挑着话安抚两人,“这次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女儿若真受了委屈,女儿会同你们说的。”   见她如此,陈鱼没再继续说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忽然,焉问津出声,“你们俩是不是因为六皇子在闹?”   “是。”焉谷语颤了一下,倒也不瞒着焉问津,大方承认。“不过我已经想通了,嫁都嫁了,再念着有些人也没用。往后,我会好好跟谢公子过日子。”   “你最好是。”焉问津冷声道,他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焉谷语说的是违心话还是真心话他一眼便能看出,“如今你已嫁做人妇,再与六皇子牵扯不清迟早出事。但一码归一码,你也不能叫他们凭白欺负。记住,为人处世讲究个理字,对上不卑对下不亢。”   “嗯,女儿晓得。”焉谷语应声。   “时候不早,你快回侯府去吧。”焉问津挥手。   “爹,姨娘,女儿走了,你们要保重身子。”   焉谷语告别两人,坐上自家的马车回侯府。   *   华灯初上,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主道上亮如白昼,行人多如牛毛,马车前行困难,只得慢慢走。   期间,揽月一直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小姐,奴婢看到谢小姐跟猎隼侍卫了!”突然,揽月叫了一声。   “谢姐姐和猎隼?”焉谷语探出脑袋朝揽月所指的方向看去,找了许久才在人群中找着谢开颜的身影。   只见谢开颜在人群中追猎隼,奈何人多,猎隼走得又快,她根本追不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追着追着,谢开颜猛地停了下来,故意装作被人绊倒摔在地上,猎隼迟疑片刻,回头将谢开颜从人堆里捞了起来,谢开颜便趁机挽住猎隼的手,死活都不放开。   两人像是在打情骂俏,引得路人议论纷纷。   焉谷语挪动目光,暗忖,既然猎隼在这儿,陆惊泽也该在附近吧?她往四周寻了寻,半点儿没有马车和陆惊泽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   她害怕地想着,他是不是真的会同谢卓凡所说的那样,不要自己了。倘若真是如此,他还值得自己费心思为他拿证据么。   焉谷语正要收回目光,不料余光在人群中瞥着了两人。   陆观棋与陆祈宁。   陆观棋面上带着面具,陆祈宁面上带着面纱,可她依旧认出了他们俩。 第112章 不伦恋   “姑姑。”陆观棋拿着刚买的吃食, 顺手就往陆祈宁嘴边送,全然不管旁人是否在瞧他们,是否会认出他们。“张嘴, 吃一颗蜜枣。”   “不吃。”陆祈宁冷着脸,一把拍开了陆观棋的手。自打那日喊住他起, 她便像是进了牢笼, 日日受他威胁,他说如何,她就得如何。   但凡她不乐意,他便会拿告诉陆赢真相的话威胁她。   念起此,陆祈宁不由捏紧了手, 走得更快了。   陆观棋偏头望着陆祈宁, 也不喊她,而是将手中的蜜枣塞进了自己嘴里。他停在原地, 优雅地嚼着。   于他而言, 得不到心又如何,有人就够了。   等将来他当上皇帝, 他定让要她做皇后。   陆祈宁快步走着, 察觉到陆观棋没跟上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见她看来, 面具后头的嘴角立马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陆观棋快步追上陆祈宁, 又拿了一颗蜜枣递给她, 像是铁了心要她吃。   “姑姑该听话些。”   闻言,陆祈宁的眸色更冷了,她不情不愿地接了蜜枣, 掀起面纱放入口中。   陆观棋十分满意陆祈宁的顺从, 一手拿着牛皮纸袋, 一手拉过陆祈宁的手往前走去, “我累了,我们去游湖吧。”   听得“游湖”两字,陆祈宁的身子猛然颤了一颤,她咬牙道:“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远远没有。”陆观棋侧头看陆祈宁,眸色比道上的万千灯火还亮,“我对姑姑一向很执着,姑姑不知道么?”   他说得字字有力,情意满满,仿佛发誓一般,任哪个姑娘听了都受不了,可偏偏陆祈宁觉得这话恶心极了,恶心到她浑身汗毛直立,甚至想亲手杀了陆观棋。   她正要骂他两句,却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做的事。似乎,她没什么立场骂他。   陆祈宁冷冷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陆观棋看破不说破,悠闲道:“今夜的夜色真美。”   *   这一切,焉谷语都看在眼里,她不由觉得奇怪。   虽说这俩人是亲姑侄,但,男女有别,哪有成年的侄儿会牵姑姑手的,他们如此不怕被人认出说闲话么。而且,他们俩之间那股子微妙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焉谷语飞快放下帘子,生怕陆观棋瞧见她。   “小姐,你怎么了?”揽月不解地看着心事重重的焉谷语。   “没怎么。”焉谷语缓缓摇了摇头,心里浮出许多疑点。她是晓得一些事的,长晋公主爱慕的人是当今皇上,还与他生下了陆惊泽,但她又跟陆观棋举止亲昵。   这算什么?   看那长晋公主的神色不大像是自愿的,多半是陆观棋威胁她。至于拿什么事威胁,她猜都不用猜。   陆观棋为何要拿那事威胁陆祈宁,自然是出于喜欢了,还能有什么。   想通之后,焉谷语只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许久之前,她对陆观棋是有爱慕心思的,奈何陆观棋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不喜一人唱戏也就作罢了。后来,她以为陆观棋的心上人是辛逐己,结果万万没想到,陆观棋的心上人是陆祈宁,他的亲姑姑。   真叫人难以置信。   或许,她可以……   “吁。”马车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随后,车夫在外头喊话,“小姐,谢四小姐拦车了。”   “谢姐姐?”焉谷语愣了一下,忙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让她进来吧。”   “是。”车夫应声,打开了马车门。   “小焉儿。”谢开颜利落地跳上马车,一进车厢就往焉谷语身上扑,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抱着焉谷语。   见状,揽月眨眨眼,起身将车门关上。   焉谷语一下一下地拍着焉谷语背,谢开颜不说,她也不问。   许久,谢开颜才闷声说话,“小焉儿,距离一百天已经没几天了,明明他对我也有意,可他就是不肯回应我,我该怎么办啊,难道我真的要嫁给其他人么?不,我不甘心,我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可我不甘心又有什么用,都这么久了,他的心还是硬的。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小与他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情深,过不去那道坎也正常。”焉谷语叹息道。   “我知道,我也能理解他。”谢开颜抱紧了焉谷语,哽咽道:“怪只怪,我遇见他太迟了,事情已成定居。有缘无分。想我谢开颜,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事事都顺,唯独在感情的事上栽了大跟头,真真是好笑。”   揽月插嘴道:“谢小姐,您别死心眼啊,这个不成就换一个呗,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谢小姐难道会找不到么。”   闻言,焉谷语急忙摇头,示意揽月别乱说。   揽月撇撇嘴,拿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而听得这话,谢开颜一下子从焉谷语怀中直起了身,跟着道:“是啊,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我为何非要巴着他,等一百天过后,我就去嫁给别人,让他干瞪眼,让他后悔一辈子。”   她嘴上说得潇洒,眼眶却越说越红。   焉谷语本想劝谢开颜别胡乱下决心,但她也晓得谢开颜的脾气,说什么就是什么,任人怎么说都不会改主意。   谢开颜转向车窗,怔怔地望着外头。“小焉儿,你呢,真的不打算跟六皇子私奔?”   “私什么奔。他……已经许久没消息了。”焉谷语落寞地垂下眼帘,长睫轻轻扇动,她小声道:“兴许,他嫌弃我嫁过人,不要我了。”   “啊?”谢开颜诧异地回过头来,见焉谷语呆呆的,赶忙张开双手抱住她,安慰道:“他不像是这种人,该是有事耽搁了,毕竟他做了禁卫军副统领,忙的事情多,你别胡思乱想。不过,倘若他真嫌弃你嫁过人,你就别念着他了,早早将他忘了。猎隼是没法子,他那样就是纯粹的负心汉。”   “我觉得他不是。”被谢开颜一说,焉谷语又开始摇头。她回想起陆惊泽以前说过的种种话语,还有那晚他看着她的神情。   他甚至不怕自己被她刺死,又如何会不要她。但他这几日为何没了消息,为何不来见她。   难道是在全力准备那件事么。   如今,他是禁卫军的副统领,许多事办起来确实要方便不少。   “你。”谢开颜哑口,不悦道:“你消遣我呢。”   “我也不确定,只是这么想了一下。”焉谷语拉住谢开颜的手,展颜道:“好了,我们不要再想那些臭男人了,省得烦心。”   “嗯。”谢开颜点点头,将脑袋靠在了焉谷语肩头上。   *   夜里。   陆赢独自一人待在御书房,没看几本奏章便觉脑子晕得厉害,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他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继续批阅奏章。   近来有焉问津协助,他批阅的奏章数大大减少,身子却一日比一日乏,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他自是不肯承认自己老了,只觉得是自己前些日子熬夜坏了身子,该多补补。   “皇上,六皇子来了。”   没一会儿,蔡允的声音传进陆赢耳中。   “让他进来。”陆赢放下朱砂笔,又晃了晃脑袋,捏捏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哐当”,蔡允打开房门,陆惊泽从外头进入,躬身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   “嗯。”陆赢将撑在脑门上的手放了下来,他抬眸看向陆惊泽,问道:“谢卓凡如何了?有没有发现是你绑了他?”   “没有。”陆惊泽摇头,短促地说出两字,“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给他送饭的也是聋哑人,更不识字,说不出什么东西的。”   “那便好,你办事比以前聪明多了。”陆赢勉强应了一声,忽又觉得头晕,意识散了,急忙将该说的话说完,“往后你多注意注意他,千万别让他逃了。若真压不住事了,还是得尽快杀了他,再由你扮作谢卓凡,偶尔回谢府一趟。”   “是,儿臣晓得。”陆惊泽颔首,目光却是看着陆赢的。   只见陆赢昏昏欲睡,面色苍白。这像是劳累过度的模样,又不全是劳累的缘故。   他收回目光,暗忖,他们动手也好,他顺势而为便成,还能省下不少功夫。   陆赢疲惫地合上眼,想想又补了一句,“等你将这件事办妥,朕可以考虑让你做统领,贺良舟做副统领。好了,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陆惊泽转身退出御书房。   *   离开御书房后,陆惊泽回了永兴宫。   入宫后不久,他让人在永兴宫下头挖了个密室,以备不时之需。陆赢一与他说了计划,他便将谢卓凡关在了密室里。   若是将谢卓凡关在其他地方,他还真不放心,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倒是放心很多。   陆惊泽踏入寝殿,顺手将披风解下扔在木施上,他在殿中走了几步,脑中想着,杜煊这找证据的动作也太慢了,容易耽误他的计划。   他定了定神,转动墙壁上的机关。   只听“咔”一声,半个书柜缓缓往一侧移动,露出密道入口。   他提了盏琉璃灯,只身进入密道。这密道他让人做了八卦阵法的布置,一般人进来根本找不着密室在哪儿,还会被困死在里头。   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陆惊泽才走出密道。   他一来,整个密道都亮了起来。   谢卓凡坐在密室中,下意识挡住了眼睛,等适应光线后,他才看向站在密道口的陆惊泽,哑声道:“陆惊泽,你真卑鄙。”   “卑鄙?”陆惊泽嘲弄地望着谢卓凡,挑眉道:“这两字我可不敢跟你争。”   说着,他故意提了提琉璃灯。   灯光一近,谢卓凡便觉得刺眼,难受地低了头。   “呵呵。”陆惊泽不屑地放下琉璃灯。   初七那晚,陆赢找他说了话,“朕打算让你绑了谢卓凡关一年,等谢家人都以为谢卓凡死了,你再放他走。这期间,你千万不能让谢卓凡看到你的脸,更不能让他猜到绑架之事与朕有关。”   他晓得陆赢为何要这么做,谢卓凡死了,按照彧国的律例,辛白欢的赐婚便做不得数了,之后陆赢就能解除两人之间的赐婚,即便后面谢卓凡回来,婚约也是没了,届时陆赢随意找个理由说自己好心办坏事,谁也说不了他什么。   算盘是很响,只可惜会有其他问题。例如,谢家每年都按人头上缴赋税,真少一人,国库每年都得少许多银子,而陆赢舍不得这大把银子。   所以他今日又想了其他法子。   纵然“谢卓凡”死不了,那这个谢卓凡也不该是真谢卓凡。   陆赢是男人,男人大多都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其他人,即便焉谷语嫁了,他也还是希望焉谷语能守活寡。   陆惊泽好笑地勾起一侧薄唇,极尽嘲讽。   “你究竟用了什么秘密威胁语儿让他嫁给你。说了的话,我可以考虑饶你个全尸。” 第113章 情爱苦   闻言, 谢卓凡愣了一下,他抬起削瘦的面颊,轻声道:“原来你为了那件事而来。六皇子, 只要我三月不见人,我的书童便会将那件事公之于众, 到时, 即便皇上想保她也保不了。”   “呵呵。”陆惊泽不屑地笑了,他居高临下望着谢卓凡,仿佛正在看一只蝼蚁,“谁说你不见了?”   “我在这密室里……”话说一半,谢卓凡猛地收住声, 他稍一作想便明白了陆惊泽的话。   他人是在这里没错, 但别人可以扮作“谢卓凡”。   至于这个人是谁……   谢卓凡闪电般看向陆惊泽,笃定道:“你想杀了我。”他说得冷静, 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他出生侯府, 自小锦衣玉食,事事顺遂, 活这么大还没怕过什么, 而今陆惊泽要杀他, 他心里竟生出了一股惧怕之意。   再者, 他才将焉谷语娶回家, 另一个人生都未开始,如何能就这么死了,他不甘心。   “说对了。”陆惊泽认同似的点点头, “不过, 我暂时不会杀你。谢公子, 你们谢家家大业大, 我还不大会打理生意,得仰仗你教一教。”   “你!”谢卓凡捏紧拳头,他狠狠地盯着陆惊泽,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他若是不教,陆惊泽会立马杀了他,可他若是教了,等陆惊泽学会之后他也得死。   说来说去,都是个死字。   忽地,谢卓凡脑中灵机一动,他兴许可以将自己被困的信息混在做账的法子里,自家的几位哥哥应该能看出玄机。   “你慢慢考虑。”说罢,陆惊泽提着琉璃灯往回走。   他一走,整个石室便渐渐黯淡了。   *   翌日。   下朝后,百官自大殿内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唯独许尧独自一人走在后头。   “许将军。”陆惊泽追上许尧。   许尧回头,不解地看着陆惊泽。“六皇子,找臣有事么?”他与陆惊泽从未往来过,最多在见着面时行个礼,连话都不曾说过。   “有。我想,问许将军一件事。”陆惊泽面上局促,欲言又止。   见陆惊泽如此,许尧沉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为人耿直,与杜观甫的性子相差无几,但他们之间的唯一不同便是,许尧起了害杜冠甫上位的歹念。纵然他如今后悔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陆观棋垂着俊美的面庞,捂嘴道:“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不方便在这儿说。”   许尧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男子,他对陆惊泽没什么大印象,只晓得他是刘淑妃的孩子,当年被产婆掉包送出了皇宫,是个可怜人。“那便请殿下与臣一道出宫走走。”   “好。”陆惊泽即刻道。   两人一道走在出宫的道上,偶尔聊几句陆赢。   不远处,陆观棋站在横栏后头瞧着两人,浅茶色的瞳孔霎时一黑。他与许尧走得并不近,有事也是私下见面,按理说没人会晓得许尧是他的人。   他眯起眼,眼低缓缓升起一道杀意。   倘若许尧不听话,那他便要拿他的家人开刀了。   *   谢开颜在打算追猎隼时便给过自己一个期限,一百日,算起来,最后一天是二月初五。   而今日,是二月初四。   近来谢卓凡不在侯府,谢开颜怕焉谷语一人待在桃花院子里会闷便拉着她出了门,跟她一道去见猎隼,再者,她也想顺道问问陆惊泽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真的不要焉谷语了。   王氏原本不大愿意焉谷语出门,怕她与其他男人有牵扯,但谢开颜强行拉了焉谷语出去,她也只好当做没看见。   两人一上街,谢开颜便开始买零嘴,见着就买。   “我们先买点好吃的,等买得差不多了再坐马车去皇宫。”   “谢姐姐,你买这么多零嘴做什么?”焉谷语满脸疑惑,只见谢开颜怀中抱着一大堆零嘴,有糖葫芦、香瓜子、糖炒栗子、梅花糕、梅子干……   谢开颜付完银子,随口道:“怕猎隼再拒绝我。多买点吃的,难过就吃,想哭就吃,吃着吃着就会忘记难受的感受。”   焉谷语连连摇头,劝道:“吃这么多会吃坏身子的,何况这些东西都放一起吃对牙齿不好。”   “不好便不好吧,反正怎么样都比不上心痛的滋味。”谢开颜回嘴。   她如此说话,焉谷语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于是接了谢开颜手中的东西,自己与揽月各拿一半。   谢开颜四处环顾,看着看着便看到了陆惊泽的马车,是猎隼驾的车,接着,陆惊泽从马车上走下,随后,许尧也从上头走了下来。   “小焉儿,你看,你的六皇子!”   “嗯?”焉谷语正在瞧道卖珠花的摊子,听得陆惊泽的名字不由顺着谢开颜所指的地方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陆惊泽与许尧进了望江楼。   她不禁觉得奇怪,许尧是陆观棋的人,他找许尧做什么,拉拢他么?   他们俩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今日真见着他,她心头却觉得难过,有气。   谢开颜看看焉谷语,一把拉着她的手腕往前走,“既然已经遇着他们了,也不用进皇宫了,走,我们也去望江楼,订个隔壁的包厢。等他们谈完了你去质问他。”   “哎,谢姐姐!”焉谷语还没做好见陆惊泽的准备,然而谢开颜动作快,力气也大,拉着她就跑。   两人小跑着进了望江楼。   望江楼的老板认识谢开颜,急忙迎了上来,十分客气道:“谢四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望江楼吃饭。”   谢开颜懒得搭理老板,只望着二楼的包厢道:“方才许将军去了哪个包厢,我们要隔壁那间。”   “哦,好。”老板面露诧异,“我这便让小六子引你们过去。”随后,他挥手招呼小六子过来,“小六子,你带谢小姐去兰字二号包厢。”   “好嘞!”名叫小六子的人匆匆跑了过来,笑着道:“两位小姐,请随小的来。”   他在前头引路,谢开颜与焉谷语走在后头。   踏上二楼时,谢开颜一眼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猎隼。他抱着长剑,斜靠在房梁柱上,剑眉深锁,瞧着像是有心事。   “……”   猎隼也看到了她,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哼。”谢开颜没发脾气,只当做没瞧见猎隼。   小六子带着两人左转右转,进了兰字二号包厢。   谢开颜将手上的零嘴往圆桌上一扔,大声道:“你们店有什么名菜,每样都给我上了。”   “啊……”小六子张大嘴巴,忙不迭道:“好好好,客人请稍等。”他殷勤地给两人倒了茶,飞快跑出包厢。   谢开颜双手按着桌面,时不时瞥一眼猎隼所在的方向,   见状,焉谷语道:“谢姐姐,猎隼在拐角处,你若是想去问话就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被人看穿心思,谢开颜略微尴尬,“那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便会回来的。”说着,她打开腰包,将里头的小册子取了出来,边翻边走。   焉谷语也不多话,径自坐下身。   这房间的隔音甚好,她根本听不见陆惊泽与许尧在隔壁说些什么。   她无趣地拨弄着桌上的零嘴,再次计划起了自己偷证据的事。   经过几日的观察,她发现一件事,其中一个书童会在戌时去下人公用的浴房沐浴,且每晚都如此。他沐浴不会太久,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   有一个不在,事情便好办多了。   *   “哐当。”   谢开颜关上房门,先站了会儿,定定神,平复心绪后才朝拐角处的猎隼走去。   “哒,哒,哒”,听得脚步声,猎隼下意识朝谢开颜看来,只一瞬,他飞速收敛眼神,仿佛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做。   谢开颜捏着细笔,在小册子上写道:   二月初四,晴,望江楼,今日是倒数第二日,我会问他最后一遍。   写完,她看向前头不远处的猎隼,嘴角绽放出一个自认为最美的笑容,“今日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   猎隼抱着剑的手倏然一紧,他垂下眼帘,面上一如往常,冷漠疏离。   然而心细的人便能发现,他的双肩是紧绷的,指骨也是紧绷的。   谢开颜走到距离猎隼三步处停下,深吸一口气道:“猎隼,我问你,你,愿不愿娶我?”   兰字包厢在最后头,与前头的包厢之间隔了两层墙壁,几乎听不着楼下的喧哗,环境清幽。   猎隼的下颌骨动了,他偏头看向楼梯口,那里摆着几盆新鲜的花,其中一盆是朝颜花。   “谢姑娘,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我知道。”谢开颜将两只手放在背后,俏皮道:“可是我想听你说,说到我心死为止,之后,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猎隼喉间一动,偏厚的唇瓣抿得紧紧的。此刻,他没同之前一样果断拒绝她。   嗯?谢开颜双眸亮起,期盼地等着猎隼开口。   终于,猎隼正面对上谢开颜,哑声道:“不愿意。”   不,愿,意,每一字都很清晰。谢开颜红了眼,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弯起嘴角,笑着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她转过身,在小册子上继续写道:   今日他没直接拒绝我,反而沉默了片刻。我以为那点沉默后,他的答案会有所改变,然而他还是拒绝了我。我想,我的姻缘线真的断了。   写完,她合上小册子,将小册子与细笔放入腰包中。   谢开颜吸吸鼻子,优雅离开。走过拐角,她才抬手擦去眼中溢出的泪水,捂着面颊吸气。待哭意退去,她才推开包厢房门。   “哐当”,这一声很重。   焉谷语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去,见谢开颜眼眶通红便晓得她又被猎隼拒绝了。   “你看,我回来得快吧。”谢开颜走了几步,豪爽地在焉谷语身侧坐下,   焉谷语说不出安慰她的话,拿起桌上的零嘴递了过去。“尝尝这个,我方才吃了,挺好吃的。”   谢开颜接过梅子干,用力咬了几口。“嗯,好吃。”她拿起桌上的零嘴,左手一把,右手一把,胡吃海吃地吃了起来。   “谢姐姐,你慢点吃,吃快了容易噎着。”焉谷语担心谢开颜噎着,赶忙给她倒茶水,   谢开颜没理会焉谷语,她像是个被人控制的木偶,不住地往嘴里塞东西,塞得面颊都鼓了起来。   焉谷语在旁看得难受,她也是晓得情爱滋味的人,好时甜,甜到心窝里,坏时苦,苦到愁肠里。   她安抚地拍着谢开颜的背,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但身子是自己的。”   许久,谢开颜眼下口中的东西,含糊道:“我真的决定了,待会儿回去就让爹答应那小公子的提亲。”   “也好。”焉谷语点头,顺着谢开颜的发丝道:“说不准,那小公子是合你眼缘的。” 第114章 爱恨难   隔间。   一入座, 许尧便道:“殿下说吧,臣洗耳恭听。”   “此事说来话长。”说着,陆惊泽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许将军应该晓得,我并非自小在皇宫里长大, 而是在民间被普通百姓养大的。这些年里, 我遇着过许多人,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位姑娘。当时,我十五岁,被街上的恶霸欺负,是她救了我, 但她走得很快, 我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不过我记得她的模样。回宫后, 我找了宫里最好的画师将记忆中的姑娘画了下来, 有人告诉我,您的二女人与画中之人颇为相像, 所以我想问问许将军, 可否让我见见令千金, 让我瞧瞧, 她是否是当年救我性命之人。”   “原来如此。殿下, 小女她……”许尧支吾着,说不出话。他想,倘若他的女儿还在身侧, 安排两人见见也无妨, 不是便不是, 是的话便随缘, 但如今他的妻儿全在陆观棋手上,他自己都见不着,更别说是别人了。   “可是什么?难道令千金病了?我这便让宫里头的御医去将军府给她诊治。”陆惊泽说得焦急,火速站起身来。   他哪里胡会不清楚许尧的家人在哪儿,毕竟那晚他还救了一个,可眼下他需要一个接近许尧的理由。   “不,小女没病。”许尧念起陆观棋的作为,面上怒气忽沉忽浮,最后归于平静,他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杯道:“她回辽州看她外祖父去了,要过几月才回帝都。”   “是么,真不凑巧啊。”陆惊泽面露惋惜之色,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今日便能见着她了。”   “确实不凑巧,烦请殿下再等几月。近来臣的岳丈身子不大好,她又粘她外祖父,没个三月怕是回不了了。”许尧胡扯了几句,越说越思念自己的妻儿。   也不知他们在陆观棋那儿过得如何,尤其他的小儿子,娇气得很。   终于,许尧坐不下去了,起身道:“殿下,臣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好,许将军慢走。”陆惊泽笑脸相送,也不强留。   许尧匆匆离去。   随后,猎隼进入屋内,他一贯面无表情,此刻面上竟起了细微的波澜。   陆惊泽一眼看出他的古怪,坐下身问道:“又见着谢家四小姐了?”   “……嗯。”猎隼迟疑片刻,点头。   陆惊泽看戏似的看着猎隼,揶揄道:“然后,她问你愿不愿意娶她。即便你说不会,她明日还是会来。我看啊,最近你那拒绝的话是说得越来越难了。”   猎隼忙道:“属下这辈子只为殿下而活,绝没有其他心思。”   “骗我不要紧,别骗自己。”陆惊泽懒得再说这事,提醒道:“你心里想什么无所谓,但我希望,谢开颜不会碍着你办事。”   “她没有碍着属下做事。”猎隼听出了陆惊泽话中的意思,肯定道:“殿下放心,属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嗯。”陆惊泽随意应声,又问:“杜煊那边如何了,他可有查到陆观棋与海窝国通敌的证据?”   “暂时没有。”猎隼摇头,“他还在查海窝国的西恩使节。”   陆惊泽不悦地拢起眉心,立马道:“他动作太慢了,你去帮他一把。”   “是。”猎隼应下,想了想又道:“前几晚,属下跟踪太子发现了一件事。太子近来时常出入长晋公主的公主府,两人举止很是亲昵。”   “什么?”闻言,陆惊泽瞬间捏紧了手中的酒杯,指骨用力得发白。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水,放下酒杯时,面上爬满了厌恶之色。他虽不认陆祈宁为母,然而听到这样的事,他依旧觉得厌恶,几欲作呕。   猎隼继续道:“长晋公主并不情愿与他一处,属下觉着,她是被太子要挟的。”   “那又如何。”陆惊泽挑起眉梢,不耐烦道:“你下去吧。”   猎隼没走,兀自站在原地。   陆惊泽见他不走,问道:“怎么,还有事要说?”   猎隼往旁边的包厢看了眼,低声道:“焉二小姐来了,就在隔壁包厢,与谢四小姐一处。”说到谢开颜几个字时,他的神色愈发微妙,像是烫嘴一般。   听得焉谷语的名字,陆惊泽神色一动。“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猎隼颔首。   *   “我没事儿,不用你安慰我。快,你去隔壁偷听一下,等许将军走了,你就进去质问六皇子。”忽地,谢开颜直起身,整个人像是一下子从悲愤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她认真地搭着焉谷语,义愤填膺道:“倘若他真不要你了,我教训他。”   焉谷语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谢开颜站起身,顺道拉着焉谷语起身,“你要是不敢去的话我帮你问。”   “哎,不用了。”回神后,焉谷语连连摇头,按住谢开颜道:“还是我自己去问他吧。”其实她压根就没想过去隔壁见陆惊泽,更没想过见着他时该说什么。   上回见面,她问他愿不愿意信她,他都没回应。   他没回应让她怎么说。   谢开颜仔细看了看焉谷语,“那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你有事就喊我一声。”   “两位小姐,菜来喽。”冷不丁地,小六子的声音闯入了两人耳中。他双手捧着一张大托盘,上头摆了四道菜,道道色香味俱全。   “谢小姐,这是本店的新菜式,您先尝尝,剩下的几道菜小人即刻端过来。”小六子一边说一边布菜,布完菜便匆匆出去了。   “咕噜”,谢开颜咽了口口水,拿起筷子就吃。   焉谷语走出包厢,隔壁的房门还没动静。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见着陆惊泽时该说的话,这才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   “算了,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等吃完饭我们便回侯府吧。”说罢,焉谷语回了包厢,顺道将房门关上。   谢开颜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吞下去,恨铁不成钢道:“你问都没问就退缩了?我被拒绝了九十九次都没退缩,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是想不出该说的话。那晚,他没回应我。”焉谷语垂落目光看自己的手,过了将近一月,她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细看都看不出疤痕。   她伤在手上好得快,而他伤在心口上,按理来说,他会恢复得慢些。   “你跟他说什么了?他为何没回应你?”谢开颜问。   焉谷语紧紧握着伤过的那只手,轻声道:“我问他,愿不愿意信我。”   谢开颜眨眨眼,果断道:“那你就再问他一遍,看他这次回不回。”   焉谷语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她在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道:“他没回,没回就是不信,再问也是枉然。”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谢开颜急了,她是个直性子,向来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再次站起身,扯着焉谷语往外头走,“走,我帮你问。”   “谢姐姐,算了吧。”焉谷语放下筷子,被谢开颜拉得一个踉跄。   一开门,谢开颜对上来人,飞快将焉谷语往外一推。   “哎呀!”焉谷语往前冲了两下,撞进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她人没起身,嘴上却已经开始道歉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话间,她鼻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下意识抬起眼帘。   “……”   面前正是那张让自己又欣喜又恼火的脸。   “嘭。”房门重重关上,将两人拦在了包厢外。   焉谷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急忙退开身,“臣女见过殿下。”   陆惊泽拉平嘴角,冷淡道:“我当是谁投怀送抱,原来是谢夫人啊。”   “谢夫人”这三字真真刺耳,焉谷语一听,心里便跟着了火似的。她本就不晓得该跟陆惊泽说什么,他嘲讽她,她便接着道:“方才民妇不小心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听她自称“民妇”,陆惊泽的眸色猛然一暗,讥笑道:“本宫心口有伤,被你一撞更疼了。”语毕,他难受地抚上心口,剑眉深锁,厉声道:“你该当何罪?”   焉谷语吓了一跳,慌乱朝陆惊泽心口看去。衣料白净,暂时没被鲜血染红。   “你先去医馆看大夫吧,之后,随你问我的罪。”她担忧地望着陆惊泽的心口,生怕那儿会见红。   陆惊泽低头,直直盯着焉谷语,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急切与关心,这足以证明她心里有自己,会嫁给谢卓凡纯粹是因着焉问津的事。   他清楚,但他还是气,气她不信自己的能力。   “不去,疼便疼吧,反正死不了。”陆惊泽毫不在乎道。   “你!”须臾,焉谷语红了眼眶,她晓得他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可每回听着他如此说话,她的鼻尖都会发酸。她懊恼地转过身,哑声道:“那你就等着疼死吧。”   “呵呵。”听着她的气话,陆惊泽反而笑了,“现在我舍不得死,等我把想做的事都做了,说不定,我就愿意死了。”   他的话入耳,焉谷语顿觉心口开始抽疼。她觉得自己是疼的,但吃了那药之后,实际上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抽,并没有疼。   她深深呼了口气,硬声道:“随你。殿下还要问罪么,要问便快,不问我走了。”   许久,身后都没动静,焉谷语还道陆惊泽是疼得不行了,闪电般转身看他,不料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里头漆黑一片,不带半分情绪。   陆惊泽放下捂着心口的手,开玩笑似的说着,“有时候我真想逼你在我和你的家人之间做一个选择,让你最后伤我一次。”   焉谷语隐约听明白了他问这话的用意,一字一字道:“你和他们一样重要,都是我在乎的人,没有谁更重要。”怕他不信,她又加了两字,“真的。”   陆惊泽对着她轻轻一笑,大步越过了她。   焉谷语愣住,回头时,陆惊泽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话,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无趣。”身侧突兀地冒出一道女声。   焉谷语转身,只见谢开颜手里拿着一只金灿灿的鸡腿,发泄似的咬了一口,“你们俩方才说了半天,怎么我一句话都没听懂。”   “我自己也不懂。”焉谷语苦笑道。没拿到证据之前,她不敢同他说实话,怕他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而今,她又开始担心他会做出其他可怕的事。   不管了,就今晚,今晚她定要弄清楚那机关后头藏着什么。再过两日谢卓凡便会回到侯府。他一回来,她想拿证据就更难了。   “成吧。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谢开颜转过身,懒洋洋地坐回桌前,举着酒杯道:“来,陪我喝酒,我们俩不醉不归。”   焉谷语坐下身,拿起酒杯便喝。谢开颜心里难受,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第115章 找证据   “来, 喝。”谢开颜举起酒杯。   “喝。”焉谷语应声,拿起酒杯跟她对撞。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 全喝酒了,几乎没怎么吃菜。三壶酒下肚, 谢开颜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软绵绵地倒在桌上,嘴里含糊地念着,“喝,喝,喝啊。”   焉谷语还留有一点神志, 她放下酒杯, 打算扶谢开颜起身。“谢姐姐,时候不早, 我们回侯府吧。”   奈何谢开颜身子重, 压过来时,两人都摔在了地上。   “小姐!”   “小姐!”   揽月和梦色在外头等得着急了便进来找人, 碰巧看到焉谷语谢开颜两人倒在地上, 赶忙上前扶人, 各自背回马车上。   焉谷语头晕得慌, 安安静静伏在揽月肩头小憩。   谢开颜起先昏沉沉的, 忽地发起了酒疯,一下子唱歌,一下子哭, 一下子骂人, 一下子抱着梦色笑, 吓得梦色一动不动。   “吁。”马车到达侯府, 车夫过来开门。   四人相继走下马车,迎面撞上了王氏与谢九钏。   “猎隼,你这个负心汉,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嫁人了,我明天就要嫁人,猎隼,猎隼,王八蛋……”谢开颜倒在梦色身上,迷迷糊糊地说着。   王氏见着谢开颜,面上登时黑成了炭。侯府家教并不算严,儿女可以在外喝酒,但喝成谢开颜这模样却是王氏最不喜的。   谢九钏心疼女儿,匆匆走下石阶扶人,“哎呦,开颜,我的宝贝女儿,这是怎么了。梦色,小姐为何喝成这样。”   梦色放开谢开颜,愤愤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小姐又被那侍卫拒绝了。之前小姐便说过,只追他一百天,今日都九十九天了,结果他还是拒绝了小姐。小姐的心被伤透了,在望江楼喝了一下午的酒。”   “什么!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小小的侍卫,竟然敢看不上我的女儿,不知好歹,瞎了他的狗眼!”谢九钏破口大骂,他心疼地揽过谢开颜,哄道:“好了好了,不难过了,不就是个男人么,没事儿,爹改日给你找个更好的。”   “呜呜呜……”被谢九钏一说,谢开颜眼泪直流,她扎进谢九钏怀里,哭着道:“爹,你快点答应夏公子的提亲,我嫁了,我明天就要嫁人……”   “好好好,我这就答应夏太傅,让你明天就出嫁。”谢九钏宠爱女儿,谢开颜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听得那俩父女的话,王氏的脸更黑了,她也心疼谢开颜,但更气谢开颜,气她为了个男人糟蹋身子,“嫁什么嫁,你喜欢人家么,还明天嫁,别嫁了第二天又闹和离,我们侯府可丢不起这个脸。”   “呜呜呜……”谢开颜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夫人,女儿是醉鬼,你也是么,我就哄哄她,又没真的要她明日嫁。”谢九钏拍着谢开颜的背,手忙脚乱道:“不哭了不哭了,你再哭爹也要哭了。”   “自己没手段,连个小小的侍卫都拿不下,还有脸哭。”王氏冷声道。   谢开颜自己也觉得王氏说得对,于是慢慢止住了哭声,只留双肩一抽一抽的。   “宝贝女儿,别听你娘的,我们走。”谢九钏没好气地白了王氏一眼,搂着谢开颜进入侯府。   王氏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看向焉谷语,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语儿,你虽没与卓凡拜过天地,但在我眼里,你就是我儿媳。既是我的儿媳,那我便要说两句了。”   闻言,焉谷语脑中的醉意登时消散了大半,直起身道:“谢伯母,语儿今日失礼了。”   “失礼倒不至于,但你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是焉大人的女儿,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王氏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焉谷语,气势逼人。“为人子女与为人儿媳的道理并不相通,你若是不懂便来问我。”   “谢伯母教训的是。”焉谷语低头,顺着王氏的话往下说。眼下她还不能跟王氏起冲突,能忍则忍。   她暗暗在心里想着,自己若是真嫁给谢卓凡,往后的日子多半不会好过。   以前看话本里说,遇到个难缠的婆婆会如何如何受委屈,她没觉出滋味,如今自己遇到王氏,她倒是觉出了十分的滋味。   见王氏走远 ,揽月才将声音放开,哼气道:“这谢夫人好生过分,骂自家女儿就算了,还逮着小姐骂,小姐又不是她生的。”   “别说了,叫有心人听见了怎么办。”焉谷语抬手制止揽月,低声道:“我们人在屋檐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哦。”揽月不情愿地撇撇嘴。   *   日落时分,天跟着凉了,冷风呼啸。   “揽月,你帮我个忙。”焉谷语凑近揽月耳边轻声吩咐。   “好。”揽月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焉谷语独自一人走在道上,双手紧紧交握着,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慌。她心里很清楚,再拖下去,不仅谢卓凡会回侯府,陆惊泽也会做出可怕的事。   进入桃花院,焉谷语一眼看到守在书房门口的俩书童。等到戌时,其中一个会去浴房沐浴。   她走上前,柔声道:“开门,我要进去看书。”   迎竹迎松闻着了焉谷语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少夫人,少爷不在府内,您怎么能喝成这样。”   “万一出事了呢,少爷回来后作何感想。”   焉谷语心情不大好,出口的话自然也就不好听了,“你们家少爷都不敢管我,你们俩多什么事。还不快开门,我要进去看书。”   俩书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心里头不情愿,但还是为焉谷语开了房门,毕竟他们家少爷吩咐了,要将焉谷语当成他。   焉谷语进入书房,随意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案前细细翻阅,似乎看得很是认真。   她一进门,迎竹迎松便跟着进门,两人齐齐站在房门口,时不时瞧她一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迎竹到点出去沐浴,屋内便只剩下迎松候着。   焉谷语手上翻着书册,偶尔用余光瞥一瞥迎松。良久,迎松站不住了,拿了布巾开始擦墙上的字画。   “小姐,芝麻酥来了,香喷喷热腾腾的芝麻酥。”倏然,揽月捧着两碟子糕点进入书房,见着文松便让他先吃,“小哥,来,尝一个,厨房新做的芝麻酥。”   迎松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这是厨房做给少夫人吃的,小的不敢吃。”   揽月不依不饶,非要让他吃,于是,她放下托盘,拿起一块芝麻酥往迎松嘴边塞,“你别怕,这儿只有我们三人,外头那些下人又不会靠近书房,你就别扭捏了,吃啊。”   “不成,小的不能吃。揽月姑娘,你与少夫人吃吧。”迎松左躲右躲,又不敢推揽月,显得很是被动,嘴边也被芝麻酥弄了许多碎屑。   “你看看,这芝麻酥都沾着你的口水了,小姐哪里还能吃,喏,给你。”说着,揽月又往迎松的嘴边塞去。   迎松无法,只得接了芝麻酥,在揽月殷勤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刚咀嚼几口,他双眼一黑,猛地摔在了地上。   “嘭”地一声,这一声很响。   焉谷语随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迎松,“他晕了?”   揽月火速锁上房门,蹲下身看迎松,伸手碰了碰,“小姐,他真晕过去了,这迷药确实有劲儿。”   焉谷语伸出手,试探着在迎松面前挥了挥。她从未用过迷药,也不晓得吃过迷药之后是如何模样。是直接晕,还是要等等再晕。   “你放了多少在芝麻酥里?”   揽月想了想,不好意思道:“嗯,都放了。”   “什么?”焉谷语失声 ,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会引来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她便拿手包住了嘴巴,“你全下了?那会出人命的。”   “啊。”揽月嘟起嘴,小声道:“那卖药的掌柜说,全下了就是睡三天的量,不会伤及性命的。小姐你看,他只吃了一口,不至于睡三天吧?”   “是么。”焉谷语对此将信将疑,不放心又看了看迎松。他就吃了一口,确实睡不了三日。“算了,这事待会儿再说,你看着他,我去拿东西。”   “嗯。”揽月使劲点头。   焉谷语起身行至书架前,她打开那只藏书的盒子,然而里头并没有机关。她心思一动,按着藏书的盒子转了转,的确能转动。   “……”一切毫无动静。   她疑惑地眨眨眼,按着藏书盒又转了几转。   书房内的一切依旧毫无动静。   原来这机关另有玄机,即便知道在哪儿也不是那么容易开的。   焉谷语在脑中思索,这机关究竟该怎么开。是要连着转十几下,还是左边转几下,右边转几下?   谢卓凡不是个复杂的人,应该不会做出太难的机关。   想得急了,她的呼吸也急,额上跟着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迎竹只会去半个时辰,所以她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试出机关。   都到这一步了,她哪里能半途而废,怎么着都要试出机关,于是她决定一个一个试。   左一右二,左一右三,左一右四……   时间一点点过去,焉谷语脑中的那跟弦愈发紧绷,今晚她也算是破釜沉舟了。   直到试到左三右八,只听“咔嚓”一声,贴着墙壁的书架动了,齐齐往后退去,再往左右两侧退开。   雪白的墙壁上凿有一个四方的洞,洞里放着不少东西,最显眼的便是信和账簿。   焉谷语打开信封,飞速将信纸展开。   这信不是别人写给谢卓凡的,而是他自己写的。   怕辛白欢将来卸磨杀驴,谢卓凡便将那日的情形全都写了下来,自己是如何被要挟,又是如何答应辛白欢的,此外,他还偷了一点当时炭盆里的木炭。   这木炭只延德宫里有,别人拿不到,当做证据足以。   事成之后,他给了辛白欢十万两银子作为谢礼。   焉谷语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纸,身前不住起伏着。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日,自己是如何被算计的。   纵然谢卓凡信中写了自己的万般无奈和对她的愧疚,可对于焉谷语来说,她只觉恶心。   她看完便将信纸放入衣袖中,再拿起账簿翻开,上头不仅写了十万两取自哪几个铺子,后头还写了他为陆观棋从各地购置的刀剑兵器,收据与合约都在。   按照彧国律例,百姓私下禁止购买大量刀剑兵器。   焉谷语合上账簿,心头微微乱了,若是将这东西呈到陆赢面前,会不会牵扯到陆观棋不好说,但谢家肯定会遭罪。   她并不希望谢家其他人遭罪,尤其是谢开颜。   “小姐,那里头的东西是你要找的东西么?”见焉谷语面上神情几经变幻,揽月好奇地问了一句。   “算是吧。”焉谷语点头,正要将账簿放入衣襟。   忽地,迎松张开双眼,“好啊,原来你们是来偷东西的!” 第116章 拿到了   被他一喊, 焉谷语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账簿,整个人都绷直了。   “你闭嘴!”揽月反应过来,当即扑过去捂迎松的嘴。   “少爷待你那般好, 你竟然偷少爷的东西!背叛少爷!”迎松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揽月, 起身便往房门跑。   他晓得书房里有机关, 也晓得谢卓凡藏了东西,但他并不晓得机关是如何开的,也不晓得机关后头藏着什么。   但他肯定,这东西对谢卓凡至关重要。   “明明是你们家少爷先对不起我们家小姐!”揽月大声指正,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追迎松。“别跑!你站住!”   迎松边跑边喊, 跑到房门前就开始拉门栓, “来人啊,少夫人偷……”   眼看迎松就要打开房门, 焉谷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哐当”一声, 迎松打开房门,当即有冷风灌入, 吹得烛光剧烈摇晃。   下一瞬, 一只结实的手伸了进来, 一指点在迎松的肩头, 顺道将迎松拉进房内。   来人正是焉一, 他火速进屋,火速将房门关上,这几个动作不过眨眼的时间, 以至于迎松的话都没说完。   “焉一大哥, 是你啊。”揽月被迎松开门的瞬间吓得不轻, 双腿发软, 差点摔在地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会将那些下人喊过来呢。”说着,她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脸惊魂未定。   焉谷语同样被吓得不轻,若是让迎松喊了全话,届时,桃花院里的下人都会围过来,迎松就有了帮手,闹到谢九钏与王氏那里,事情就不好办了。   有焉一在,焉谷语紧绷的心慢慢松了开来,她将账本收到怀中,上前道:“焉一,你来得真是及时。”她往外头瞧了眼,“焉二呢,她没来么?”   “她还在路上。”焉一轻飘飘地将迎松往地上扔去,他面容困倦,携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一看便是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属下收到揽月的书信便猜到小姐出了事,于是,属下让焉二留在老家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先过来了。”   “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和小姐今晚就惨了。”揽月看向地上的迎松,问道:“小姐,迎松发现了我们偷东西的事,得尽快处理,再不处理迎竹就回来了,他一回来,我们更不好说。”   焉谷语略微迟疑,她自然明白“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的道理,但她狠不下心杀人。何况迎松好端端的,就这么死了,任谁都会怀疑到她头上。   焉一蹲下身,冷声道:“小姐若是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便该斩草除根,切莫妇人之仁。”   “这。”焉谷语为难地蹙起了眉头,蹙得眉心深深凹陷下去。她只想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从未想过伤人性命。   揽月小声道:“他虽然向着谢公子,但也并非坏人。小姐,你真要杀了他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他已经看到小姐拿东西了,一旦醒来便会说出去。”焉一分析完利弊,将决定抛给了焉谷语,“小姐自己决定吧。”   “他还这么小,我下不去手。”焉谷语行至迎松身前,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焉一,你可有法子让他失忆?”   焉一愣了一下,回道:“有,击打他的脑子便可,但属下扣不好准头,兴许会将他打成傻子。”   “啊?”揽月惊呼。   “活着总比死了好,看老天爷眷不眷顾他了。”说罢,焉谷语关上机关,与揽月一道走出了书房。   *   二月初五。   谢开颜约猎隼见面,这天她没带焉谷语,偷偷来的。她今日特地穿了件喜庆的红衣裳,打扮成人生中最美的模样。   清晨,道上行人并不多。她站在闻香胭脂铺子前,眸中黯淡无光。   这里原本是妙典书肆,火灾过后,书肆老板离开了帝都,将书肆转卖给了其他人。   她落寞地想着,书肆都没了,缘分自然也就没了。   都到这一天了,她无话可说。   谢开颜垂下目光,抿着唇瓣转过身,不想这一转对上了猎隼。   猎隼依旧穿着黑色的侍卫服,面上不见一丝情绪,他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一手紧握成拳。“谢小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还有事要办。”   与前些日子不同,他今日说话的声音并不冷。   谢开颜仰头看他,笑着道:“说完几句话我就走,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   她如此说话,猎隼反而不晓得怎么回答了,眼神躲闪。   “我昨日就说过了,昨日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彻底算了。”她说得轻松,仿佛自己并不在意。   猎隼收紧握着长剑的手,沉声道:“那谢小姐今日找我过来所谓何事?”   “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见你一面。”谢开颜大大方方道,她将双手绕在背后,凌乱地搅着。   猎隼说不出话,只觉心里很闷,闷得压抑。他素来不敢看她,怕看了之后自己的决心会动摇,可今日,他没忍住。   “……”   谢开颜抬手勾了勾鬓边的发丝,侧过脸道:“我给了自己一百天时间,打算问你一百次愿不愿意娶我,今日正好是第一百天,可是我不想问你了。最后一天,我要给自己留点尊严。仔细想想,我其实没什么遗憾的,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不管怎么说,我都为自己的喜欢求了一个结果,纵然结果不是我想要的,但也是个结果。”   说到最后,她的嗓音愈发沙哑,甚至含着几分颤抖。   “哦,对了,我爹已经给我安排了亲事,过几日我就会嫁人。所以今日见面,也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一句句说着,猎隼一句句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心像是被针重重刺了一下。   他并不喜欢这滋味,下意识想逃,“如此便好,祝你与那位郎君百年好合。”   闻言,谢开颜笑了,“哈哈哈。”两行清泪从她眼中落下,她转过脸看猎隼,用力阖了阖眼皮,“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甚至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算了,无所谓了。”   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模样,猎隼握着长剑的手几次放开又收紧。他别过脸,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大步离去,背影仓皇。   谢开颜站在原地,默然看着猎隼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人群中。   “再见。”   *   翌日,二月初六,焉夏致与杜煊成亲的日子。   焉谷语早早来了焉府,一进梧桐院便看到陈鱼在哭,哭得手都快拿不动梳子了。反观焉夏致,神情淡淡,仿佛今日成亲的不是她一般。   她站在门边,静静看着陈鱼给焉夏致梳头,心头五味陈杂。其中最说不上的,该是“高兴”二字。   “哎呀,新郎官都快到门口了,新娘子呢?怎么还没打扮好啊。”不多时,喜娘跑过来接人。   焉夏致一起身便见着了焉谷语,她对着她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是讥笑还是微笑。   “夏致,恭喜你。”焉谷语柔声道。   焉夏致哼了声,半个字也不说,直接跟着喜娘走了。   “姨娘。”焉谷语行至陈鱼身旁,按着她的肩头安慰道:“今日是夏致的大喜日子,你就别哭了。她要是真嫁不出去你还愁呢。”   “我舍不得她,跟舍不得你一样舍不得他。”陈鱼哑声道,紧紧握住了焉谷语放在肩头的手,“没事,过会儿便好了,生女儿就是这样不好,一个个都得嫁出去。走吧,我们去看看那位杜家的公子。”   “嗯。”焉谷语点头,扶着陈鱼往前头走。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焉府门口的家丁点了鞭炮。   红纸翻飞中,杜煊领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过来接人。他是个武将,身材魁梧,坐在马背上极具气势,面上却挂着傻里傻气的笑。   此刻,道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见杜煊来了便开始议论。   “唉,这焉大人可真是会生女儿,长得美不说,还嫁得顶好。”   “一个嫁去侯府,一个嫁去将军府,啧啧啧,好福气,好福气啊。”   “以后他就是不做官了又如何,吃喝不愁,人家生两个儿子的都未必有他好。”   ……   待马匹走到焉府门口,杜煊匆匆下马,正了正身前的大红花,这才走上石阶,对着焉问津作揖行礼,“小婿拜见岳丈。”   他咬字咬得很重,听着有些古怪。   焉问津虚扶了他一把,正色道:“贤婿莫慌,不必过于拘谨。”   杜烜直起身,尴尬地挠了挠头,实诚道:“啊,这,小婿第一次成婚,没什么经验,若是哪儿弄错了,还请岳丈体谅。”   他一说,周遭看戏的人全笑了。   焉问津舒展眉头,眼中似有笑意,他倒觉得杜煊为人诚实耿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往后必定不会欺负自己的女儿。   “噗嗤。”焉谷语扶陈鱼走了小道,比焉夏致先一步来了焉府门口,恰好听着杜煊的话,不由笑出了声。   “唉,今日笨了不打紧,往后可不能笨。”陈鱼无奈地摇了摇头。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这时,喜娘扶着焉夏致出现在众人眼中。   听得喜娘的喊声,杜煊古铜色的面上霎时一亮,直勾勾地朝焉夏致看去,急急跑上前。   “哎呀,杜公子,您着什么急。”喜娘挥挥帕子,好笑道:“这新娘子是要由焉大人交给您的,您怎么能越过焉大人。”   “哦,哦。”杜煊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悄悄弯腰往盖头底下瞥去,奈何他弯得不够,什么也看不着,只看到一处漂亮的下颌角。   焉问津牵了焉夏致的手,再走几步将焉夏致的手放入杜煊手中,郑重道:“杜煊,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日后要好好待她。”   “多谢岳丈。小婿发誓,往后定然爱她护她。只要她流一滴泪,小婿便留半桶血。”语毕,杜煊抓住了焉夏致的手。   两人并肩出府,门口的鞭炮声更响了。   焉谷语仰头望着前面的两道红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希望他们俩成亲后能好好过日子。 第117章 她意外   拜过天地, 入了洞房。   焉夏致不喜有人在身旁站着,便将屋内的丫鬟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新房里等杜煊。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将自己当成一具行尸走肉。   大抵过了一个时辰,杜煊回房了。   “哐当”, 杜煊轻声推开房门, 见屋内只有焉夏致一人不由觉得奇怪,“这屋里怎么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太不像话了。”   听得他骂人,焉夏致主动开口,“是我让她们走的。”   “啊?”杜煊正要转身出去训人, 一听焉夏致的话立马停住脚步。他回过身, 诧异地看着焉夏致,讪讪道:“哦, 那我不喊她们过来了。”   之后, 焉夏致没做声,屋内只留红烛燃烧得热烈。   杜煊收回落在焉夏致身上的目光, 径自走向一旁的圆桌。圆桌上放着一张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壶鸳鸯酒, 两只精致的龙凤杯。他拿起托盘, 迟疑片刻才靠近床榻。   他看看床缘的位置, 没敢与焉夏致坐太近。   坐下身后,杜煊将托盘置于两人中间,他定了定神, 伸手去掀焉夏致的盖头, 这一看就看呆了。   “……”   焉夏致是美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五的美人, 装扮过后更是娇艳动人, 只可惜她冷着脸,眉眼带愁,少了股鲜活的气息。   杜煊直直望着焉夏致眉间的折痕,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焉夏致低头盯着一处,双眼空洞,“你说呢?”   杜煊微微一怔,他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一杯,一杯递给焉夏致。“我晓得,你并不愿意嫁给我,我也晓得,你心里头的那人是谁,可我还是想娶你。”   闻言,焉夏致面上终于有了波澜,她转过脸,恨恨道:“我厌恶你。”   这四字虽短,却最是伤人。   杜煊难堪地咽了口口水,面上略显窘迫,“不管你怎么想,我永远都会将你当成我的娘子看待。来,喝合衾酒,喝完之后你就休息吧,我睡地上。”   焉夏致不解他为何如此,美丽的眸中荡出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她接过杜煊手中的酒杯,却不动作。   杜煊本想勾她的臂弯,见她神色冷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一口干了。原本他就没指望焉夏致会拿好脸色对他,也算是有心理准备了,不至于太难受。   他将自己的酒杯置于托盘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喝么?”   焉夏致别过脸,红唇冷冷开启,讽刺道:“不喝。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下过药。”   “不会不会,我发誓,这里头绝对没有乱七八糟的药。”怕焉夏致不信,杜煊赶忙举手发誓,“若是有人在里头下药,便叫我杜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信我,里头真没药。算了,你别喝了,就图个吉利而已。”他试探着拿了焉夏致手中的酒杯,连带托盘一并放回圆桌上。   期间,焉夏致只管自己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雪。   杜煊老老实实地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俯身在地上摊开,随口道:“嘶,这地还真有点冷,幸亏我皮糙肉厚,抗冻。”   “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焉夏致出言讥讽。随后,她站起身,单手取下凤冠,木然解开了衣带,一件件褪下喜服。   “惺惺作态?什么意思?”杜煊扭过头,瞳孔瞬间放大,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脱完最后一件小衣,焉夏致闭上眼,平静道:“你随意。”   白皙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分外耀眼,加之曲线玲珑,甚是勾人。   “咕噜”,杜煊喉间一滚,使劲摇了摇头。他压住急促的呼吸,起身上前,飞快捡起地上的衣裳将焉夏致裹住,抱起她放到两人的喜床上。   “脱什么脱,小心着凉,你这小身板又不抗冻。”   嗯?   焉夏致被杜煊的话引得睁开眼,只见面前的男人呼吸紊乱,额间和颈间的肌肤都紧绷着,面上通红一片,显然是在隐忍。   “你今日也累了,好好歇息吧。我们还年轻,我等得起。”语毕,杜煊逃似的回了地上的被窝,闭眼就睡。   没两下,他就打起了鼾声。   焉夏致侧过脑袋,透过明媚的烛光打量杜煊。他不难看,但也确实比不上贺良舟。   *   清晨,金銮大殿。   陆赢端坐在龙椅上,强打精神才撑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脑子便不成了,头疼欲裂。“诸位爱卿还有其他事启奏么,若是没有的话便下朝吧。”   “启禀皇上,臣有事启奏。”忽地,陆观棋从百官中站了出来。   陆赢噙着一口怒气,眯着眼看陆观棋,不耐烦道:“你有何事启奏?”   陆观棋抬起脸,正色道:“皇上,骞州去年刚遭水灾,成千上百人流离失所,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都还未恢复,实在腾不出男丁去开凿运河。杜将军虽强行镇压了当地□□,但皇上若是执意开凿运河,骞州的□□只会愈加频繁,到时受苦的还是百姓。所以臣恳请皇上暂时收回成命。”   他字字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而陆观棋一说,殿内的其他官员也跟着劝说陆赢。   “还请皇上体恤骞州百姓,收回成命。”   “皇上,百姓安居乐业,我们彧国才能繁荣昌盛。”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不顾陆赢布满阴霾的脸。   越听,陆赢的脸色越黑,他沉脸望着带头的陆观棋,磨着后槽牙道:“想为骞州百姓请命的都站出来,让朕看看。”   “请皇上收回成命。”焉问津第一个出列。   “请皇上收回成命。”徐也第二。   “请皇上收回成命。”许尧第三。   随后,陆陆续续有人站出,便是连贺良舟也站了,唯独陆惊泽与两个官员没站。   陆惊泽稍稍侧脸,嘴角微弯。   陆赢锐利的视线从几百人面上扫过,心头一阵冷笑,“好,很好,看样子,你们都觉得朕做错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老糊涂了?啊?”   他这一问哪儿有人敢答,陆观棋也不敢。   “此事朕心意已决,骞州的运河是非凿不可!你们谁要再提起此事,便革了官职去骞州开凿运河,否则可对不起你们嘴上说的百姓。”说罢,陆赢站起身,冲着众人喊道:“下朝!”   *   回到御书房后,陆赢怎么想怎么气,气血上涌,挥手便将龙案上头的东西甩了出去,“噼里啪啦”奏章书册撒了一地。   “皇上!”蔡允听得声响急忙推开房门进入御书房,看到一地的东西时,他怔了怔,随后便明白过来了。他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起。   陆赢敛去面上的情绪,等蔡允将东西放好才开口,“你去将六皇子喊来。”   “是。”蔡允应声出门。   陆赢抬手按上胀痛的额头,难受地敲了两下。前些日子宝房完工,他觉得近来自己太累便去玩了两日,谁料玩了两日后身子却愈发疲惫了。   而今,他是真怕自己老了,不行了。   于是喊了皇宫里的所有御医过来,然而御医们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只让他少劳心,多休息,将事情交给陆观棋处理,他一听这话,即刻下令将说话之人杀了。   “嘭!”   陆赢捏紧拳头,重重捶了一下龙案。他想,自己是真龙天子,天子不说万岁,定会长命百岁,那些说他身子差的都是庸医,再者,皇宫里什么药材没有,他的身子如何会越调理越差。   “咚咚咚”,突然,房门被人扣响。   “皇上,六皇子来了。”蔡允扬声道。   “让他进来。”说话间,陆赢直起了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惊泽进门,心头不住感叹,当真是年少,想当年,他也曾这么年轻过,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   陆惊泽穿着一身巡逻服,英气勃勃,上前躬身道:“儿臣见过父皇。”   “嗯。”陆赢低低应了一声,问道:“今日早朝你为何不站出来,难道你觉得朕做对了?”不管怎么说,陆惊泽没站队,他多少还是欣慰的。   陆惊泽迟疑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陆赢的脸登时黑了,不快道:“你摇头是何意?觉得朕做错了?方才在朝堂上没站队是怕朕降罪于你,是不是!”   陆惊泽正色道:“父皇误会了,儿臣并未觉得父皇做错了,只是觉得当地官员不该强制让每家每户出两个男丁,毕竟有些家门根本出不了两个男丁,自然,这是当地官员的错,与父皇的决定无关。”   “嗯,你这话说得倒还有几分理。”陆赢认同地点点头,面上神情逐渐缓和,念起骞州当地的官员,他面上又起了怒气,恼火道:“朕根本没让他们如此,只让他们尽快完工,这些个昏官,办事根本不动脑子,朝廷养他们就是浪费银子。”   “父皇说的是。”陆惊泽抬眸瞥了眼陆赢,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明明是他们贪功冒进害苦了百姓,却叫父皇被人误解了,他们有罪。”   “哼。这群废物,朕迟早跟他们算账。”陆赢厉声骂道,随后再次看向陆惊泽,“你当真觉得朕这个决定做得没错么?”   陆惊泽坚定地点了点头,认真道:“儿臣从不觉得父皇的决定错了,开凿运河是好事,一来可以治水,二来,可以打通各地的水道,三来,方便货船往来,这决定如何会错,只会造福百姓。只不过,骞州刚遭水灾,还未修整回原样,当地百姓确实出不了男丁去开凿运河。”   陆赢慢慢捋着下巴的胡须,一句话都没说,眼中却隐隐透着些许赞赏之意。“你对今日太子当众劝朕一事怎么看。”   “这……”陆惊泽跪下身,将脑袋垂了下去,慌张道:“儿臣身份低微,为官也不久,不敢妄加评断。”   陆赢看得皱眉,他就是不喜陆惊泽这副卑微的模样,跟个小太监似的,“跪什么跪,站起来,你是朕的儿子,如今也是禁卫军的副统领,有点男子气概!朕让你说你就说,别支支吾吾的。你想说什么便说,朕都恕你无罪。”   “谢父皇。”陆惊泽缓缓站起身,他耷拉着眼皮,没敢看陆赢,“儿臣以为,五哥的做法有些不妥,他大可以私下来御书房找父皇,而不是在朝堂上下父皇的面子,如此也就算了,还联合其他大臣一道劝诫父皇,如此,倒更像是在逼迫父皇收回成命。”   陆赢心里便是这么想的,被陆惊泽一说更这么想了。因着焉谷语的事,他本就看陆观棋不大顺眼,加之陆观棋当众有让他难堪,他愈发不喜陆观棋。   陆观棋整日将百姓百姓挂在嘴边,满口仁义道德,反而显得他不爱护百姓了。   他虽在皇宫里,但也听得着外头百姓的言论,如今,帝都城里的百姓私下都说陆观棋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第118章 选一个   “继续说。”   陆赢让继续说, 陆惊泽便继续说。   “父皇是天子,是一国之君,即便决定开凿运河不是为百姓而是为自己那又如何。倘若当皇帝只为百姓着想而不为自己着想, 那当皇帝还有何意思。其次,今世安稳是前人血泪堆出来的, 百年前群雄争霸, 打仗时多的是人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运河也是这个道理,苦这一群人便可为后世造福,百年之后, 多的是人会说父皇好。”   他心里清楚, 陆赢年纪大了,到了固执的阶段, 不大能听进去别人的话, 与他唱反调还不如顺着他往下说。   “你的文才比之前有长进了,不错。这皇宫里也就你是个实心眼的, 肯说心里话。”陆赢长长叹了口气, 往龙椅上一靠, 鄙夷道:“你的那些哥哥啊, 张口百姓闭口百姓, 说得像是朕多对不住百姓似的。朕若是对不住他们,他们能过得这般安稳?简直不知好歹。”   “几位哥哥为百姓着想是好事。”陆惊泽眨着眼,回忆道:“以前, 太傅大人上课时总教儿臣一句话, 百姓是国之根本。”   “呵呵。”陆赢发出一声冷笑, 目光冷锐非常, “你以为他们真将百姓放在心上么?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去年骞州水灾也不见他们亲自去赈灾,一个个都躲在宫里享福,就光嘴上会说,太子倒是亲自去了一趟,他还算言行合一。”   “五哥确实爱护百姓,帝都城里的百姓念起他来无一不夸的,都说他日后定是个好皇帝。”陆惊泽装作随口一说,话间,他似有似无地看了眼陆赢。   一听这话,陆赢刚转晴的脸立马又乌云密布了,他最不喜别人在他面前说百姓有多拥戴陆观棋,仿佛他不配当皇帝一般。“惊泽,朕决定了,从今日起,由你做禁卫军的统领,贺良舟做副统领。”   “……”   陆惊泽略微诧异。转念一想今日朝堂上的事,他便不觉得意外了。只能说,陆赢的心眼比他想象中的还小几分。   “怎么,你不高兴?”陆惊泽迟迟不语,陆赢不解了。“难道你还想继续做副统领?”   陆惊泽摇头,面露为难道:“儿臣与贺将军才上任没几日,也未立过什么功,父皇如此决定,恐怕会引起朝中其他人的不满。”   如今,陆赢听得其他人的名字便觉厌烦,“无妨,朕是皇帝,朕决定就是了,他们算什么东西。你不用搭理,只管做自己的事,千万别让朕失望。”   “谢父皇。”陆惊泽跪下身,仰头坚定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   将军府。   许尧独自一人在屋内踱步,左右往复,越走步子越快,眉心收得也越紧。   原本,他每隔十日便会收到一封自家夫人的书信,可今日已是第十三日了,书信却迟迟未来,他不由慌了。   他着急地思索里头的缘由,难道是妻儿出事了?按理说,陆观棋要用妻儿威胁他,肯定会细心照料他们。   可他们若是好端端的,秦淮为何还不送信过来?   怎么想也想不个结果,许尧等不及了,拿了大氅往外走,刚一开门便撞上了前来的秦淮。   秦淮一来,许尧便跟着见着神佛似的,急急将他往屋内引,好声好气道:“秦公公,外头风大,快进里边儿坐。”   “算了,咱家不坐了,就在这儿说吧。”秦淮懒散地摆了摆手,兀自站在外头。   他如此,许尧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出声试探道:“秦公公,怎么了?”   秦淮轻飘飘地睨了眼许尧,随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看到这匣子,许尧的双肩下意识绷了起来,脑中随即闪过一缕不妙的预感,“秦公公,这是何物?”   “许将军自己看吧。”说罢,秦淮将手中的小匣子递过去。   许尧屏着呼吸接过小匣子,双手不由自主地打颤。   他按上盖子,缓缓打开,待看到匣子内的东西时,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这匣子里不是别的,而是一只血淋淋的小拇指,且这小拇指他认得,是他大儿子的手,骨节处还带着他以前随手做的草环。   许尧猛地看向秦淮,双眼猩红,狠狠道:“秦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淮面上镇定自若,并不怕许尧怒急攻心对他下杀手,他淡淡道:“许将军,咱家也不兜圈子了,这匣子是太子殿下给您的惩罚。”   “惩罚?”许尧死死捏着匣子,额际青筋暴跳,追问道:“本将做错了什么,殿下为何如此狠心对待我儿?”   秦淮往前一步,直视许尧道:“许将军难道还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好,那便让咱家来提醒提醒许将军。三日前,许将军与谁一道走了,又与谁一道进了望江楼。”   “本将与六皇子一道走了,也与六皇子一道去了望江楼。这有何错?六皇子是来询问小女的私事,与太子殿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许尧一字字说着,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   “怎么会没关系呢。”秦淮笑了,他抚着手中的拂尘,讥讽道:“许将军不会真以为六皇子是那不懂事的无知小儿吧?人都是有野心的,尤其是皇家的皇子。您该知道,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你可千万不能出了岔子,要知道,太子殿下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   “你!”许尧气结,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许将军,今日这匣子是太子殿下给您的一个提醒,希望您安分守己,倘若再有下次,殿下送来的,就不只是一个小匣子了。”语毕,秦淮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将军府。   许尧将小匣子至于心口,眼中酸涩一片。他常年在外,最是看中家人,哪里受得了这番折磨,恨不得立即拿了兵器杀去东宫。   但他不能,他的妻儿还在陆观棋手上。   *   这一晚,谢卓凡从外头归来,回府后率先去了桃花院。   他一进桃花院便被迎竹拉进了书房,迎竹鬼鬼祟祟的,确认外头没人靠近才关上书房门。   谢卓凡顿觉莫名其妙,问道:“这是怎么了?”   迎竹转过身,双眼瞬间红了,哑声道:“少爷,迎松失忆了!”   “什么,失忆?”谢卓凡不明所以,问道:“他为何会失忆?”   “是被少夫人的保镖焉一打的。”迎竹鼓着脸,气愤道:“小的以为,这事没那么简单,该是少夫人指示他所为。那晚,小的按时去沐浴,结果一回来,少夫人的保镖来了,迎松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们说,是焉一失手误伤了迎竹,失手,误伤,哪有那么巧的事。”   闻言,谢卓凡眸光一闪,“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打迎松?”   迎竹看了看机关的所在地,他虽不会开机关,但位置还是晓得的。他凑近谢卓凡,小声道:“小的猜测,迎松怕是看到少夫人动机关了,而且那机关少夫人确实动过,上头有少夫人身上的香味。少爷,您快去瞧瞧,里头的东西还在不在,若是不在便是少夫人拿的。”   “好。”谢卓凡应声,挥手道:“你先出去吧。”   “嗯。”迎竹点头,飞快跑了出去。   *   主屋。   此刻,焉谷语正在沐浴,她掬起水面上的花瓣往身上撒,心里想的却是那晚的事。   许是老天爷眷顾,焉一下手下得恰到好处,迎松只失了忆,并没变成傻子。   迎竹没追究,这事便算过去了,可谢卓凡明日会回侯府,所以她得尽早想好说辞。   “小姐,奴婢听人说,谢公子回府了。”揽月拎着水桶进门,急切道:“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便要来桃花院了。”   “他回来了?”焉谷语被揽月的声音拉回神,心头霎时一紧。“这么快。”   “嗯,奴才方才听下人说的。”揽月提起木桶往浴桶里加水,小脸上透着明显的坚定,“这谢公子心眼坏,肯定还会同上次那样欺负小姐。奴婢今晚不走了,免得小姐受欺负。”她自顾自说着,“焉一进来是能阻止谢公子不错,但这毕竟是在侯府,人言可畏。”   焉谷语好笑地看着揽月,她比她小两岁,以前还咋咋呼呼的,今日倒是想的多了。   “没事,你站在外头就好,待会儿我有事跟他谈。”说着,焉谷语拿起帕子擦拭脖颈,她如今有筹码了,没上次那般被动。   “哦。”揽月不情愿地点点头,也没执意待在屋内,“若是那谢公子欲行不轨,小姐一定要喊奴婢,奴婢与焉一大哥会打十万分精神的,只要小姐喊了,我们俩便冲进来救小姐。”   “嗯,我知道。”   焉谷语点头,起身换上了厚实的寝衣。   揽月收拾完东西出门,没一会儿,谢卓凡来了。   焉谷语闲着无事坐在床榻上看话本,听得声响,她当即朝谢卓凡看去,淡淡地喊了一声,“谢公子。”   谢卓凡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关上了房门。“你坐在床榻上,是在等我来么?”   他的嗓子依旧沙哑,似乎是不会好了的。   这话有些暧昧,焉谷语听得不大舒服,冷声道:“我在等你谈事。”   “谈什么事。”谢卓凡大步走向床榻,刚要坐下,这时,焉谷语利落地从床榻上走下,径自去了棋盘边坐着。   对于她这番嫌弃的举动,谢卓凡也不恼,反而有几分喜悦绽开在眼角,他挑着话逗她,“怎么逃了,你上回不是说要同我慢慢来的么?”   “上回是上回,今日是今日。”焉谷语定定地望着谢卓凡,正色道:“谢公子,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谢卓凡撩起衣袍,漫不经心地坐在床榻边缘。“用你从我书房里拿到的东西做交易?”   闻言,焉谷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她还从未做过偷人东西的事。“是,我拿了你私下采购兵器的证据。若是这事被皇上知晓,即便有大罗神仙也保不住你们谢家。”   “嗯……说得不错。”谢卓凡极为认同地点点头,他勾着发冠上垂下的流苏转了几圈,慢悠悠道:“所以你打算跟我谈什么?想让我休了你?”   焉谷语看得一愣,这动作很是眼熟,不过她并没多想。“对,我要你休了我。当初,你与皇后娘娘设下圈套害我,这才有了赐婚的事,并非我所愿。眼下,证据在我手上,这关系着你们谢家,只要你让皇后娘娘解除婚约,用什么法子我不管,还有,别将六皇子的事公之于众,我可以保证,这份证据永远不会出现在皇上面前,否则,我便让人将它交给皇上。谢公子,你即便不在乎自己,也该在乎自己的父母兄弟妹妹吧。”   通明的烛光中,谢卓凡默然半晌,眸中情绪几经变幻,忽地,他笑了,笑声低低的,又透着股诡异的愉悦。“我若是只能答应你一件事呢?”   “一件?”焉谷语蹙眉。   “对,一件。让皇后娘娘解除我们俩的婚事,和,不将六皇子的秘密公之于众,你只能选其中一件。”谢卓凡笑着道,他面上看不出一丝惧怕之色,反而游刃有余。   焉谷语心里急了,她不懂谢卓凡为何不慌。两人相交不深,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谢卓凡的,他并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还是说,跟辛白欢合谋以后他变了性子。“我两个都选,少一个都不行。”   “语儿妹妹,选两个就太贪心了,贪心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谢卓凡松开手中的流苏,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她,“对,你手里是拿了证据不假,可你真会将这份东西呈给皇上?我不信。确实,倘若皇上看到这份东西,我谢家就完了,但谢家并非只有我,还有开颜,你的手帕交。万一皇上真要处置谢家,你对得起开颜么?”   焉谷语抿着唇瓣不语,这事她早便想过,她是不愿牵扯谢家其他人的,尤其是谢开颜,但她想不出其他法子,这才先与谢卓凡谈条件,没想他这么快便反过来拿她了。   “你心肠软,做不了太过的事,所以我们各退一步,我答应你一件事,你不将证据呈给皇上,不然,我们鱼死网破。”谢卓凡不紧不慢地说着,眉梢隐约透着几分闲暇,“你是选解除婚约,还是选六皇子的声誉。”   “你!”焉谷语气得颊边微红,这两件事,于她而言都要紧。可她第一时间想的却是,只要谢卓凡不将陆惊泽的事公之于众,待陆惊泽坐上皇位,那时谁也奈何不了他。   谢卓凡偏头打量焉谷语,眸色深沉入夜,像是要在她面上寻个答案,“我要是你,我就选解除婚约。你若是选了后者,便得跟我过一辈子。”   “不,我选后者,你不得将六皇子的事公之于众。”焉谷语做决定做得很是干脆,说得也干脆。   听得她的话,谢卓凡微微失神,他哼了声,起身道:“你就那么喜欢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留在我身边?”   焉谷语别过脸,对着棋盘上的烛光道:“这与你无关,我已经选了,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你们谢家也别想好过。”   “好,我答应你。”谢卓凡轻快道,大步行至焉谷语身旁。   意识到身旁有人靠近,焉谷语立时反应过来,紧张道:“你做什么?” 第119章 拜天地   “不做什么, 就想仔细瞧瞧我的娘子。”谢卓凡挑了挑锋利的剑眉,目光瞬间柔和了许多,“语儿妹妹, 往后我们要过一辈子。你喜欢么?”   焉谷语不喜被谢卓凡这般看着,羞恼地转过脸, 她这一转便错过了谢卓凡眼中的异样光彩。“时候不早, 我要去歇息了。”   说着,她起身往外走,没想被谢卓凡伸手拦住了。   焉谷语果断往旁退了一步,警惕地瞧着谢卓凡,随时打算喊焉一进门。   谢卓凡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 双手搭在棋盘上, 倾身道:“我们不是夫妻么,为何要分房睡?再说了, 我方才可没答应你这么多。”   “那你就试试看, 我还是会同上回一样,在你不注意时刺你一刀。”焉谷语仰着脸, 面容冷冽, “而且焉一已经回来了, 只要我喊一声他便会冲进来。”   “是么……”谢卓凡无所谓地哼了一声, 似乎并不将焉一放在眼里, 他直起身,优雅地抚平衣袖,“毕竟我们俩还未拜过天地, 我可以准你任性几日。等过两日, 我们拜过天地了, 我便会来这儿睡。你没有资格拒绝。早点歇息吧。”   说罢, 不等焉谷语回答,谢卓凡便大步离开了桃花院。   焉谷语侧过脸,奇怪地望着房门。不知为何,近来面对谢卓凡,她心里头老有种诡异的感觉,感觉这谢卓凡不是谢卓凡。   她缓缓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定是自己太过思念陆惊泽,这才会将谢卓凡当成陆惊泽。   *   翌日,谢卓凡与焉谷语分房睡的消息便传到了王氏与谢九钏耳中,两人都有些不大高兴。   恰逢夏家人上门送聘礼,谢开颜说收,谢九钏也就收了,算命先生先算好成婚时间,两家再一道商量婚礼的相关事宜。   晌午时分,谢九钏留了夏家人吃饭。   饭桌边坐了满满一圈人,夏知节时不时便往谢开颜瞧,但他自持身份,并不敢正大光明拿目光看,只敢拿余光瞥。   相比之下,谢开颜倒是自然许多,看夏知节看得自然,说话也自然,丁点儿也不扭捏。   一旁,王氏面容冷淡,瞧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谢九钏则是时刻关注自己的女儿,生怕自己错做了决定,纵然他们俩往后过不下去能和离,但终归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焉谷语自顾自夹菜吃饭,她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再说边便没意思了,也会讨人厌。   冷不丁地,谢卓凡往焉谷语碗里加了块肉,温柔道:“你近来瘦了不少,多吃点补补身子。”   焉谷语看着碗里的肉踌躇,这桌上不仅坐着王氏与谢九钏,还有夏家的客人,她不吃这肉会惹出许多事。   “语儿,你怎么不吃饭?”王氏关切地瞧着焉谷语,问道:“不舒服么?”   “我没有不舒服。”焉谷语笑着摇头,随后将碗里的肉吃进了嘴里。   见状,王氏眉头舒展,“你们俩拜堂的日子已经定好了,就在明日夜里。明日一早,我会请亲家公和亲家母过来,再请些临近的亲戚,其他就算了。”   “好,随伯母安排。”焉谷语应声,目光却有点飘。   “等拜过天地之后,你们俩便是夫妻了,有些事就得注意些,千万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王氏继续道,目光似有似无地瞥过焉谷语散落的长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语儿,我之前说过,你若是不懂做儿媳的道理,可以随时来问我这个做婆婆的。”   “嗯。”焉谷语又应了一声。   “娘,你这话说的儿子不爱听。”这时,谢卓凡开口,“语儿是我娘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希望她嫁到我们家来守各种规矩,我只希望,她在焉府如何,在我们侯府依旧如何。”   焉谷语平静地听着,面上毫无波澜。   闻言,王氏顿觉心头不快,正要出言说几句谢卓凡。   谢九钏晓得王氏的脾气,赶忙亲自给她夹菜,“夫人吃菜,你近来辛苦了,看看,这小瓜子脸都瘦了,来,多吃点,补补身子。”   “说什么呢,没个正经。”王氏被谢九钏说得面上绷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嘿嘿。”谢九钏憨憨地笑了两声,语重心长道:“他们小两口的事自己会处理,我们俩老的就别操心了,管不好的。管来管去人家还嫌我们多事呢。”   “是啊,管他们俩做什么,我们还是聊聊我和夏公子的婚事吧,比方说,到时摆几桌子酒席。”谢开颜插话。   王氏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酒席的事你与夏公子自己定,我不管。”她太了解谢开颜了,了解到不看好这桩婚事。   “那就越多越好,人多热闹。”说完,谢开颜转向身侧的夏知节,“夏公子,你意下如何?”   夏知节连连点头,红着脸道:“你决定便好,我听你的。”   “好,那我就决定了,摆九十九桌酒席,长长久久,请全帝都的人都来恭喜我。”谢开颜笑着说道,话间,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不,是我们。”   “嗯。”这一次,夏知节终于大大方方地看向谢开颜。   *   二月十四,夜。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侯府门前放了两串鞭炮,算是意思意思。   谢九钏王氏焉问津陈四人都坐在高堂上,等着谢卓凡与焉谷语拜天地。   不多时,谢开颜与揽月扶着身穿嫁衣盖着盖头的焉谷语从后院走出。   谢卓凡穿着新郎喜服站在厅上,面容平静,压根瞧不出喜悦之情。焉谷语一来,他的目光便不动了,像是黏在了她身上。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礼官扬声开喊。   虽说就拜个天地,来的人也不多,但谢九钏还是请了礼官过来。   焉谷语盖着盖头,只能看到自己的绣花鞋。揽月与谢开颜扶她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待她站定后,揽月与谢开颜便放开了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这一拜,焉谷语有些迟疑,心头止不住地难受,最后还是拜了下去。直起身时,她想,自己跟陆惊泽的缘分大概已经尽了吧。   她死死地咬着唇瓣,眼中酸涩无比。   “礼成,送入洞房。”礼官喊得开心,调子飞扬。   他一喊完,谢卓凡当即扶住焉谷语往桃花院走。   *   “谢谢,我不用你扶。”   觉得走远了,焉谷语便推开了谢卓凡的手。兴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她在他身上又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心头躁动。   陆惊泽为何要扮作谢卓凡,他能躲得过侯府里这么多人的眼睛么。再者,他又不会算账,如何打理那些铺子。   所以还是她想多了。   “语儿妹妹,你好生心狠啊,我们才拜完天地,你就想一脚踹开我?”谢卓凡靠近她调笑,他说这话时,嗓子不如平日沙哑,反而透着点清越的味道。   那股子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焉谷语更觉奇怪,在她的印象中,谢卓凡不像是会说这些话的人。她掀起盖头,没搭理谢卓凡,径自往桃花院走去。   “小姐,小姐,等等奴婢!”没一会儿,揽月追了上来。   “揽月。”焉谷语欣喜地望着揽月,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在她臂弯间,“你扶着我走。”   揽月当即会意,两手紧紧抓住焉谷语的手臂。   “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一个人又入不了洞房?”谢卓凡快步追了上来,走在焉谷语的另一侧,他甩动的衣袖总是打着焉谷语的衣袖,“你这下跟我分开走不打紧,但待会儿爹和娘会来桃花院,你就是不愿做戏也得做。”   焉谷语皱起秀美的细眉,一声不吭。她不安地扯着衣袖,心头愈发烦乱。   谢卓凡负手在后,忽然道:“说不准,今晚我两个哥哥和昔日同窗还会来闹洞房。”   “什么?闹洞房?”焉谷语瞪大双眼,恼火道:“你跟他们说,你不喜欢闹洞房,让他们别来了。”   “这怎么行,今晚是我们拜天地的日子,也是我们正式结为夫妻的日子,我自个儿开心,也想让其他人开心。”谢卓凡来了劲儿,五官生动不少。   “可我不开心。”焉谷语冷声道,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小姐。”揽月急急跟上。   “你不开心我也没法子。”谢卓凡快步越过焉谷语,低头看她,她已经掀了盖头,莹润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娇美,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喉间微动。   焉谷语咬住嫩白的牙,强压脾气道:“我不管。他们是你的哥哥和好友,你看着办吧。”   说罢,她再次拉过揽月,匆匆往前头走。   谢卓凡独自一人漫步在小道上,眉角凌厉,眼梢反而携了点古怪的笑意。   今日,桃花院里布置得红通通的,虽没初八那日红,但也是有心布置了。   见焉谷语和谢卓凡走进院子,桃花院里的下人立时站成一排,齐声道:“恭喜少爷少夫人缔结良缘,祝少爷少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焉谷语听得眉心暴跳,冷脸进了主屋。   “嗯。”谢卓凡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挥手道:“你们都回屋歇息吧,主屋不用人伺候。”说罢,他顿了片刻,对着桃花院的管事道:“你去账房领点银子,每人发一份红包。”   “唉,好嘞,谢少爷赏赐。”管事使劲点头,转身走得飞快。   这些人一走,谢卓凡才觉眼前清静了,他抬脚踏入主屋。屋内灯影憧憧,喜庆非常,焉揽月正在为焉谷语卸凤冠。   他抱着双臂,站在门口静静看人。   “小姐,谢公子在门口。”揽月瞥着谢卓凡,小声提醒焉谷语。   焉谷语只管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必管他。”   “哦。”揽月轻轻应道,继续给焉谷语卸头饰,“就拜这么一个天地,早知便不给小姐打扮了,反正小姐也不……”意识到谢卓凡站在门口,她赶忙收了后头的话。   “三弟。”   “三弟。”   “谢兄,我们来闹洞房了。”   忽地,院子外头传来一群男人的嬉笑声。 第120章 留不得   调笑声入耳, 焉谷语心下愈发不快,心道,他们来闹什么闹。   “小姐别怕, 奴婢守在这儿。”揽月主动站在焉谷语身前,两手捏得紧紧的。   谢卓凡转过身, 张手将几人往外边赶, 无奈道:“几位别闹了,饶了我吧。”   奈何他武功低微,抵不过七八人的冲撞,也不敢动手,几人便顺利越过了他, 其中一人还将他往里头推去。   “三弟, 你站在外头发什么呆,进去洞房啊。”   “快快快, 上回你不在, 我们都没闹洞房,今晚给你补上。”   “谢兄, 你还不赶紧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哄。   焉谷语无措地站起身, 明艳的小脸皱成了包子。她也是头一回成亲, 哪里晓得该怎么应付这场面。再者, 他们人都来了, 她总不能冷脸将人轰走。可真让她跟谢卓凡如何如何,她也不愿意。   “哎呀。”谢卓凡被人推得踉跄了几步。   见状,揽月挺起胸膛道:“我们家小姐累了, 要歇息, 你们要闹洞房去别处闹吧。”   “小姑娘, 你凑什么热闹啊,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说着,有人走上前,将揽月一把拉了开来。“这个时候就得让人闹,他们闹尽兴也就走了。你非要拦着,他们肯定更来劲儿。”   “揽月。”焉谷语伸手想拉揽月,没想被谢卓凡挡住了。她气鼓鼓地瞪他,美眸冒火。   揽月急了,大声喊了焉一,“焉一大哥,救命啊!”   她一喊,焉一立马进门,“小姐。”   焉一常年穿黑衣,面庞也是冷冰冰的,瞧着极像杀手,闹洞房的几人顿时就惊了,讪讪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个小女子哪儿敢做什么。”焉谷语心头来了主意,主动挽住谢卓凡的臂弯,红着脸道:“各位,你们的好意我与相公心领了,但我们俩小别重逢,今夜又是拜堂的日子,实在不愿被人打扰,还请几位去外头喝酒吧。”   她说得客气,声音也软软糯糯的,又有几分祈求的意思,听得人心都酥了。   谢卓凡低头望着焉谷语挽住自己的手,苍白的下颚骨锋利如刀。   几人拿不定主意,看看焉谷语,又看看谢卓凡。   “诸位,今晚真是对不住了。”谢卓凡开口,淡淡道:“我与娘子小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经不起你们闹洞房,还请你们高抬贵手。改日我请你们去望江楼喝酒。”   他都这般说了,几人也不好再闹下去,悻悻离开。   谢卓凡说话期间,焉谷语闻着他身上的熏香味出神,待其他人走后,她忍不住凑近谢卓凡,仔细拿鼻子嗅了嗅。   “你这是在,做什么?”谢卓凡沉下眸子。   被他一问,焉谷语立马反应过来,面上“腾”地一下红了,她急急后退了一步,尴尬道:“没什么,你身上有股怪味。”   “怪味?”谢卓凡拧起眉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抛下一句话就走,“铺子里还有事要处理,我先走了,你自己休息吧。”   焉谷语讷讷地站在原地,甚是不敢置信,他就这么走了?   谢卓凡离开,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她回忆方才,为何他身上的熏香味与陆惊泽身上的味道这般相像。   究竟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错,还是他们俩用了同一种熏香。   “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走了。”这群人一走,揽月立马关上房门,开心道:“小姐,奴婢伺候你歇息吧。”   “嗯。”焉谷语摇摇头,将脑中的奇怪念头挥去。   *   下朝后,许尧独自一人走在出宫的路上,他不大会交际,鲜少与朝中其他官员来往。   自打看到那只手指起,他日日寝食难安,满心记挂自己的妻儿。一日不见着他们,他的心便始终悬着。   许尧咬牙重重呼吸几声,抬眸看向前头的陆观棋。“太子殿下。”   陆观棋听得许尧的声音便放慢了脚步,极为有礼道:“许将军,有事么?”   “臣有事与殿下商量,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许尧低声道。   陆观棋看了看周遭,有几人在偷偷瞧他们,“许将军,对不住,本宫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说罢,他即刻上了轿子。   许尧木然站在原地,双拳握得“咔咔”作响。   陆观棋走远,陆惊泽上前。“许将军,敢问令千金去了何处,我想亲自去见她一面。”   许尧见来人是陆惊泽,心中五味成杂,毕竟他的大儿子刚因陆惊泽被砍了手指。念起此事,他出口的语气便带了几分怒火,“小女不喜见陌生人,还请殿下再等等吧。”   “将军这是怎么了?”陆惊泽一脸不解地望着许尧,问道:“究竟是何事惹你如此不快?将军不妨说来听听,我兴许能帮上忙。”   他一说,许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了,是大不敬,忙道:“臣没事,只是一时糊涂,还请殿下莫要怪罪。小女过几月便回来了,殿下不必心急。臣还有事,先回军营了。”   话音一落,许尧转身便要走。   可陆惊泽却不放过他,轻声道:“许将军,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你家夫人儿子都不在府内,难道他们也外出了?”   闻言,许尧停住脚步,他猛地转过身,望向陆惊泽时不由想起了秦淮的话,“殿下三番两次找臣,应该不是为了小女吧。”   “可以为她,也可以不为她,看许将军怎么想。”许尧说后,陆惊泽的神色瞬间变了,周身气度也跟着变了,高华清贵,叫人难以直视。   许尧愣了一愣,隐约觉得自己之前看错了人。他再次想起自己的妻儿,低头道:“臣什么都不想,臣只为皇上尽忠。”   “是么。”陆惊泽侧身往前走去,幽幽道:“许将军,您的小儿子是否喜欢在夜里说梦话。   “……”   许尧浑身一震,快步追了上去。“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后,陆观棋放下了轿帘,对着外头的秦淮道:“许尧也是学不乖,再给他点教训。”   “是。”秦淮应声,想了想又问,“殿下,这回还去公主府么?”   “去。”陆观棋闭上眼,默然靠在车壁上。如今,陆赢更信陆惊泽,对他反而疏远了。他生来便是太子,身后又有辛家,只要没犯大错,陆赢便不会改立太子。但陆惊泽一直活在皇宫里,始终是个祸害。   留不得了。   *   一连五日,谢卓凡极少来桃花院,倒是经常往铺子里跑。五日后,王氏和谢九钏看不下去了,特地训了他一番。   然而谢卓凡嘴上说会多陪陪焉谷语,实际依旧天天往铺子里跑。   王氏和谢九钏着急抱孙子,但谢卓凡和焉谷语两人时常见不着面,更别说生孩子了。他们俩没法子,只能顺其自然。   谢卓凡日日往铺子跑,焉谷语欢喜极了,王氏没让她管事,她也乐得逍遥自在,要么在屋子里作画看书,要么出门逛逛,日子跟在焉府里差不多。   婚事定下之后,谢开颜便催着家里人准备嫁妆,催着裁缝给她做喜服,好似,她只要嫁了夏知节就会忘记猎隼一般。   焉谷语将谢开颜的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却也说不出阻止她的话,因为她晓得,谢开颜的心是苦的,远没有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开心。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二月底,谢开颜成婚的那天。夏府不大,但今日来喝喜酒的宾客实在多,侯府便迎了一半的客人过来。   焉谷语早早来到谢开颜住的院子。她望着满目的喜色感叹,短短几月时间,先是她成亲,再是焉夏致成亲,今日是谢开颜成亲,似乎,她们一下子长大了。   “小焉儿,你怎么不进来啊。”谢开颜扭头,见焉谷语站在门外赶忙起身拉她,问道:“你看看,我今日美么?”说着,她张开双手转了一圈,面上挂着明媚灿然的笑。   “美。”焉谷语上下打量谢开颜,发自肺腑道:“谢姐姐今日特别美。”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今日特别美。”说罢,谢开颜继续坐下照镜子,“你们快瞧瞧,我还有哪儿没上妆的,再补一补。”   焉谷语默然站于一旁,看了谢开颜良久,最后,她忍不住出声了。   “谢姐姐,你这会儿若是后悔还来得及,真等嫁了就来不及了。”   谢开颜跟焉夏致不一样,焉夏致是焉问津让嫁的,谢开颜是自己选的,一个有机会回头,一个是不能不成婚。   听得焉谷语的话,谢开颜神色微变,她收起嘴角的笑,深深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你知道么,我在宾客中邀请了六皇子,他来,猎隼也就来了。座位在最前头,但凡他有一点喜欢我,只要他喊我一声,我便会不顾一切跟他走,可是我心里清楚,他不会喊我,既然不会,我又何必等着他。人这一生很短的,我累了,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夏公子是个好人,也喜欢我,我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   “既然你已经想透彻了,我就不说什么了。”不管谢开颜是真想通还是假想通,焉谷语都咽了后面的话,“谢姐姐,,我永远都是你最好的姐妹。”   “嗯。”谢开颜回头看焉谷语,笑着道:“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姐妹,昨晚我想过了,往后我们俩有了孩子,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妻,怎么样?”   “好。”焉谷语点头。   谢开颜盯着焉谷语看了半晌,起身道:“小焉儿,我嫁了之后就不能时常在侯府里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我娘说你,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搭理她。至于你跟六皇子的事,只要你想,我还是会帮你的。”   说到陆惊泽,焉谷语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毕竟这屋子里不仅仅只她们两人。   “呵呵。”谢开颜瞬间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凑近焉谷语耳畔道:“我把你们俩安排在了一桌,你找机会再跟他谈一次。” 第121章 心虚了   焉谷语刚从院子里出来便撞上了前来寻她的谢卓凡。   谢卓凡今日穿了身喜庆的红衣, 他长得也好看,端正英气,但与陆惊泽相比确实差了几分, 而他选的这件衣裳与陆惊泽的其中一件衣裳很是相像。   “……”   焉谷语看愣了,脑中霎时闪过许多从前的画面, 有悲, 有喜。许是长久没见陆惊泽的缘故,此刻,她竟觉得那些记忆模糊了,模糊得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见她神色古怪,谢卓凡伸手在她面前摇了摇, 笑着道:“娘子, 你怎么了?”   焉谷语慢慢回神,平淡道:“你来找我么?”   “不来找你找谁。我们是夫妻, 得一道去夏府喝喜酒。”谢卓凡理所当然道, 并未靠近焉谷语,举止间极为有礼, “时候不早, 快些走吧。”   焉谷语对着谢卓凡审视片刻, 隐约觉得他跟昨日不大一样, 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也没了。她失落地想, 果真是自己想多了,谢卓凡怎么可能是陆惊泽假扮的。   “我身子不大舒服,就不去夏府了。”   谢卓凡眼珠子转了一转, 微微慌了, 扬声道:“六皇子今日也会去夏府喝喜酒, 难道你不想见他么?”   焉谷语正想走人, 一听陆惊泽的名字便收住了脚步。她心里自然是想见他的,可如今,她与谢卓凡都拜过天地了,见了他又能说什么。   “卓凡,语儿,你们俩站在这儿做什么?夏家都已经派人过来请你们了。”忽地,王氏出现在两人前头。   被王氏一说,焉谷语也不好再推脱。“知道了,我们这就去。”   焉谷语先走,谢卓凡迟疑了会儿才追上去,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直到上了马车,两人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焉谷语不由觉得奇怪,按理说,谢卓凡不大像是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人,莫说昨日的谢卓凡,便是许久之前的也不曾。   这一比较,倒是显得今日的谢卓凡格外古怪。   她侧坐在软垫上,面朝车窗,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对面的谢卓凡,只见他沉着脸,剑眉频频蹙起,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今日的谢卓凡不像谢卓凡,昨日的谢卓凡像陆惊泽,真真诡异。   她满心疑惑,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没等她仔细再看谢卓凡的脸,马车停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马车,一上台阶便有人领着他们进院子。待他们入座,当即有一大群人围过来。   “哎呀,卓凡,上回你染病缺席实在太遗憾了,正好,今日趁着你和夫人都在,我们敬你一杯。”   “卓凡,你这身子还好么?”   “都说焉家二小姐是美人排行榜上的第一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们俩站在一处可谓郎才女貌啊。”   ……   谢卓凡笑着应付几人,从桌上拿了酒杯递给焉谷语。   焉谷语扯着笑接了酒杯,她还不至于在这里给他难堪。   期间,她陪着谢卓凡在院子里敬了不少亲朋好友,多是上回来侯府喝喜酒的。她酒量一般,自己也晓得,便没喝太多,却还是红了脸。   恍恍惚惚的时候,她想起一些事来。印象中,谢卓凡的身子要比陆惊泽宽一些,至于身量,该是陆惊泽高一些。   而身旁的这个谢卓凡,似乎没昨日的高。   她自嘲地晃了晃脑袋,自己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难不成谢卓凡有许多个么。   “太子殿下,六皇子。”   突然,谢卓凡喊了陆观棋与陆惊泽,焉谷语猛地回神,她抬起眼皮,一眼看到酒桌上的陆惊泽。   对上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她不禁瑟缩了一下,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娘子,累了吧,坐。”说着,谢卓凡率先坐下身。   焉谷语跟着坐下身,她心虚,半点也不敢瞧对面的陆惊泽。   *   这最前头的桌子是谢开颜特地安排的,坐的人可多,每人都各怀心思。   先说陆祈宁,她看到陆惊泽坐下时大吃一惊,奈何夏家已经这么安排了,她也不好甩脸子走人,何况陆观棋不会让她走。   自打下毒的事后,她再没见过陆惊泽,一来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二来怕人看出他们俩的关系。于她而言,一辈子不见陆惊泽才好。   再说陆观棋,他就坐陆祈宁边上,两人挨得也近。他看了眼冷脸的陆惊泽,又看了眼谢卓凡与焉谷语,嘴边始终噙着一抹温温柔柔的笑。   没一会儿,杜煊与焉夏致来了,同样是坐这桌。   “夫人小心些。”焉夏致入座前,杜煊小声提醒了一句。   焉夏致不耐烦地瞪了杜煊一眼,像是在嫌弃他多事,然而杜煊依旧笑呵呵的,只是在对上陆观棋时稍显不自在。   毕竟是自家姐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焉谷语侧脸看向焉夏致,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郁郁寡欢的焉夏致,没料,焉夏致瞧着跟以前差不了多少,反而比前几日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精神许多。   焉谷语暗道,莫非?   她又想,夏致对良舟哥哥用情至深,应该不会这么快变心。   “娘子,吃菜。”杜煊旁若无人地给焉夏致夹菜剥虾,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照顾三岁孩童。   焉夏致的脸渐渐红了,是气的。她碰也不碰被夹满菜的瓷碗,反而从一旁拿了只空碗过来。   她如此,杜煊也不恼,殷勤道:“娘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我不想吃,你别夹了。”焉夏致冷冷道,不知是有人在旁还是其他缘由,焉夏致并没阴阳怪气。   焉谷语垂落视线,好笑地想着,倘若换做以前,夏致肯定要说,“你精气神这么好,怎么不帮坐着的人都夹一碗。”   她忽然觉得,夏致嫁杜煊并非坏事,兴许还是件好事。   *   “吉时到,拜天地!”礼官站在堂前高喊。   他一喊,院子里的宾客齐齐扭头朝大门看去,门外鞭炮响得震耳,谢开颜与夏知节踏上了铺在中央的红毯,两人手中牵着红绸,一人一头。   猎隼默然站在陆惊泽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开颜从身旁走过,右手无意识地伸出,又猛地捏紧了剑柄。他捏的很是用力,几欲将它捏碎。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谢开颜,以为自己能毫无波澜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竟觉得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难熬,心尖似有东西在撕扯,四肢里的血液也在到处流窜。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没资格喊她别拜堂,更没资格带走她。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仇恨的沟壑,只要他活着,这条沟壑就永远隔着。他放不下谢家害死母亲的事,他们就永远不会在一处,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早便将自己的命卖给陆惊泽了,哪儿能娶得了谢家的四小姐。   “啧,这谢四小姐怎么跟夏公子成亲了?”   “谁知道呢,女人的心思海底针,你别猜。”   “我怎么记得她喜欢六皇子的侍卫,还天天追着那人求亲来着。”   “喜欢而已,有钱人家的小姐就图一新鲜,过几天就腻了。再说了,谢侯爷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就算她肯,她爹娘也不会肯啊。”   “那倒也是,这年头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   “一拜天地。”礼官开喊。   谢开颜与夏知节在堂中站定,两人对着天地拜了下去。   只一眼,猎隼便看不下去了,转身大步离去。   焉谷语看猎隼走远,脑中不由想起了怀空大师的话,“有果似无果,无果似有果”,说的便是他们今日的境地。   猎隼喊不出谢开颜的名字,说明他心里迈不过那道坎,那谢开颜再念着他就没意思了。   “礼成,送入洞房……”   待礼官喊完,谢卓凡低声道:“娘子,我们敬敬这桌子的人。”   “……”焉谷语迟疑着,没应声。   “正月初八那日,草民身子不适没出席婚礼,叫几位白跑一趟,实在对不住,今日草民与夫人敬你们一杯。”谢卓凡站起身,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焉谷语无法,只得跟着举起酒杯,麻木地喝了一小口。   “你们俩还真般配啊,往后若是有了孩子,必定又好看又聪明。”陆祈宁满眼复杂地望着焉谷语,随口道。   她原本并不晓得陆赢心悦焉谷语,是陆观棋在床笫间说的,还拿此事开她的玩笑,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皇兄喜欢焉谷语。   此时再看焉谷语,她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谢公子与焉二小姐的孩子定然是世上最好看的。”陆惊泽冷不丁出声,说罢,他举起酒杯朝两人示意,目光死死地盯着焉谷语。   “六皇子说笑了。”谢卓凡讪讪道。   放下酒杯的须臾,焉谷语对上了陆惊泽嘲弄的脸,顿觉头皮发麻,急急别开脸。   陆惊泽的话入耳,陆祈宁怔住了。许久以前的记忆里,她总是去寺里打骂那个孩子,将他当成陆赢泄愤,说他生得丑陋,是世上最难看的孩子,还说自己后悔生了他。   现在想想,她心里头愈发不是滋味。   她对陆惊泽,爱有,恨有,想疼爱却无法疼爱,最后只能伤害他,发泄自己多年来无处安放的情意。   感叹过后,她偷偷望向陆惊泽,然而陆惊泽一眼都没瞧她,仿佛没见着她一般。   她心底徒然生出一片苦涩,暗暗怪起了老天爷。   连她自己都觉得,陆惊泽摊上她这么个母亲是他倒霉。   “姑姑,你不舒服么?”陆祈宁的神情变化,陆观棋尽收眼底,他不喜陆祈宁被人夺去注意力,即便这个人是她的儿子也不行,是他的父皇,更不行。“若是不舒服的话,我送您回公主府。”   “没。”陆祈宁轻轻应了一声,她如今被陆观棋胁迫,并非真心待他,能敷衍自然要敷衍。“只是想到些从前的事罢了。”   “姑姑想到从前的什么事了,不妨说来我这个侄儿听听。”陆观棋温和道,端方有礼,活脱脱的谦谦君子。   但陆祈宁却是恨透了他的虚伪模样,“这里坐着闷得慌,我去花园里头走走,你们年轻人慢慢吃。”   语毕,她起身往一旁走去。   这一次,陆观棋没跟上,任由陆祈宁离开。他晓得陆祈宁恨他,可他不在乎她的恨,他只要得到她。纵然她并非心甘情愿,那也是得到了。   近来,两人日日耳鬓厮磨,他觉得快活极了。   陆观棋端起酒杯抿了口,他了解自己,日子越久,他越离不开陆祈宁。这几日里,他派了五波杀手去刺杀陆惊泽,结果一次也没成功,陆惊泽依旧活得好好的。   他不希望陆祈宁死,但若是杀手杀不了陆惊泽,他便要用另一个法子。   一个能让自己早日登上皇位,让陆赢身败名裂,让陆祈宁香消玉殒,让陆惊泽死的好法子。 第122章 认出他   席间, 谢卓凡与人谈起了铺子里的生意,谈着谈着便走远了。   焉谷语不安地坐着,一口饭菜也没吃, 偶尔拿余光瞄一眼斜对面的陆惊泽。他依旧端着那副嘲弄的脸,看得她情不自禁想逃。   “语儿, 你嫁给卓凡之后过得好么?”突然, 陆观棋开口,顺手给焉谷语夹了她爱吃的菜,动作自然。“跟我这个做哥哥的说说。”   焉谷语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她低头盯着碗里的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为何不吃饭, 没胃口么?”陆观棋侧过身, 关切地瞧着焉谷语。   察觉到斜对面那道视线愈发冷冽,焉谷语更说不出话, 正当她想找个借口走人时, 梦色穿过人群跑了过来。   “焉小姐,我们家小姐找您过去聊天。”   焉谷语闪电般扭头, 一脸感激地望着梦色, 心道, 她来的可太是时候了。“诸位, 你们慢慢吃, 我先失陪了。”   语毕,焉谷语抱歉地点点头,拉过梦色就走。   两人进入新房后, 梦色当即关上房门。   焉谷语看向喜床上的谢开颜, 她头上依旧盖着盖头, 看不清面上神情。“谢姐姐, 我来了。”   “……你来了啊。”谢开颜出声,嗓音闷闷的,听在旁人耳内很是压抑。“你与六皇子谈过了么?”   她只字不提猎隼,单单问了陆惊泽。   焉谷语走了几步,在喜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没有,找不着机会。算了,随缘吧。”   “什么叫算了,不能算。你啊,再不争取点就跟我一样了。”谢开颜自嘲地笑了一声,苦涩道:“六皇子心里还是有你的,他那天不顾性命闯进火场救你,是何等的情意。至于你,顾忌太多,太扭捏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能直白些。”   “我们之间不是直白不直白的事。”焉谷语叹息道,她想,他近来该是在做那件事,若是按着梦里的时间看,是在二月底。   到那时,她倒是能直白些了。   焉谷语想着自己的事没作声,她不说话,谢开颜也跟着静默下去,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同坐在烛光里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梦色见外头漆黑一片,赶忙提醒。“小姐,天黑了。”   “哦,时间过得真快。”谢开颜失落道,她慢慢转向焉谷语,“小焉儿,你回去吧,有空我会去侯府看你的。”   “嗯。”焉谷语点头。   *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夏府前院里的宾客喝得兴致正烈。   路上,焉谷语撞着了陆祈宁,她思量片刻,屏退了身旁的侍女,抬脚朝假山围绕的凉亭走去。   “臣女见过长晋公主。”   “语儿。”陆祈宁缓缓转过身,望着焉谷语的眸光闪烁不定。凉亭的四个角上放有一张又高又窄的凳子,每张凳子上放着一盆兰花,她抚着瓷盆里的兰花道:“你要与谢公子回去了吧。”   “嗯。”焉谷语乖巧地应了一声,故作不解道,“公主为何独自一人站在这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祈宁讥诮地挑起眉梢,她与焉谷语并不熟,对她的唯一印象便是陆赢认了她做干女儿,待她很好。许久之前,她爱屋及乌,也待她很好,直到陆观棋说了那件事。   念起那件事,她看焉谷语的目光中瞬间爬满了怨毒之色。   “本宫确实有烦心事。如何,你想听听么?”   说罢,陆祈宁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周围,这凉亭地处僻静,又被假山包围着,不容易叫人看见,况且,近处暂时没人走动。   收回视线后,她心头起了熊熊的杀意。近来,她被陆观棋折磨得狠了,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不甘和怒火,而眼下,她想为自己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杀人。   多年来,她从未想过杀辛白欢,因为陆赢不爱辛白欢。而陆赢不在乎的人,她也不在乎,但焉谷语不一样,陆赢喜欢她。   陆祈宁优雅地坐下身,仰头静静打量焉谷语。她想,倘若自己真杀了焉谷语,陆赢会不会悲痛欲绝。   “臣女洗耳恭听。”焉谷语站着不动。她很清楚陆祈宁烦心的缘由,是为陆家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她爱的,一个是她恨的,一个是她想除去的。   陆赢身份敏感,她多半不会说。   若是她说陆观棋,自己兴许能从中找出一些威胁谢卓凡的信息,加大自己的筹码;若是她说陆惊泽,自己便能多了解陆惊泽一些。   所以不管陆祈宁说哪一个,她都能获利。   “好,我说给你听。”陆祈宁扬起脸,感叹似的说道:“李将军刚死那会儿,本宫收养过一个孩子。正所谓人言可畏,本宫怕有心人说事便将他养在了邻州的寺庙里。说老实话,本宫还是挺喜欢他的,隔一月便去看他,看他是长高了,还是长胖了。可那时李将军刚死,本宫心情不佳,甚至染了点疯病,控制不住便会打骂他。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会还手,只得任由本宫打骂。”   闻言,焉谷语愕然,她听得出,陆祈宁口中的这个孩子就是陆惊泽。只是她没想到,陆祈宁居然是这么对待他的。   她听陆惊泽说过许多奇怪的话,以前不明白,现在倒是明白了。他记得那些事,且记得很清楚。不然,他不会每次一说起爹娘就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公主怎么能……”   “是啊,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本宫不该打他,也不该用恶毒的字眼骂他,但若是没有本宫,他便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都说孩子是前世来讨债的,到了本宫这里,倒是本宫问他讨债了……”陆祈宁幽幽地说着,面容在黑暗中看得不大真切。   焉谷语听得皱眉,心头怒气积聚。   “呵呵。”陆祈宁突兀地笑了起来,她将手搭在护栏上,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是老天爷捉弄我。”   焉谷语明白陆祈宁话中的意思,她是恨老天爷让她怀了陆惊泽。今晚,听了陆祈宁的话后,她更心疼陆惊泽。   真不知他那时是怎么过来的。   因为陆祈宁,因为儿时的记忆,所以他怕被人抛弃。   “后来,这个孩子逃了,直到去年,我才遇着他。他过得好好的,可我见不得他过得好,所以我给他下了毒。”陆祈宁轻飘飘地说着,一字一句,很快便与夜风融为了一体。沉默良久,她转过脸来看焉谷语,“你说,我是不是世上最恶毒的母亲?”   “是。”焉谷语重重说出一字。蓦然,她记起一件事来,去年的一个夜里,陆惊泽来找她,还将她的手往自己心口按。   该是那一日吧,陆祈宁下毒害他。   虽然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但他的心终究是肉长的,是肉长的就会疼,尤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毒,疼上加疼。   这一作想,她恨不得立马跑到陆惊泽面前,张手紧紧抱住他。   见焉谷语陷入沉思,陆祈宁悄然站起身,她伸手摸向凳子上的花盆,在电光火石间砸向焉谷语的脑袋。   焉谷语猛然回神,火速往后一退,不料踩着裙摆摔在了地上。   见状,陆祈宁挪动手臂还想再砸,没想手腕被凭空而来的石头打了一下。“啊!”她失声痛呼。   “嘭”,花盆落地,发出剧烈的声响,这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谁?”陆祈宁拧眉看向周围,只见不远处的假山后走出一个黑影。   “焉一。”看清黑影时,焉谷语惊喜地喊出了声。   “小姐。”焉一大步上前,五指用力握上刀柄。   “娘子!”倏地,谢卓凡的声音出现。这一声,他喊得很尖,乍一听不大像是哑了的嗓子。   焉谷语刚转头,人便被谢卓凡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谢卓凡,鼻尖又闻到了那抹熟悉的味道,熟悉得让她恍惚。   谢卓凡收拢手,从头到脚将焉谷语瞧了一遍,确保她无恙,他才扬起视线。   霎时,那双漆黑的眸中迸发出一道浓厚阴鸷的杀气。   “你……”陆祈宁被这杀气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她讷讷地看着谢卓凡,隐约觉得这双眼睛无比熟悉,“你……”   谢卓凡冷冷地哼了声,抱着焉谷语转身便走。   他一走,焉一也就走了。   陆祈宁心思几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闭上眼,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石凳子上。   *   “……”   从后院到前院,再从前院到夏府门口,焉谷语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谢卓凡,因为她闻到了那股味道。   陆惊泽身上独有的熏香味。   再有,是他看陆祈宁的眼神,那种野兽般的眼神,谢卓凡是做不出来的。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稍微一想,她的心跳便快了,快得猝不及防。   要说的东西太多,她忽然之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谢卓凡匆匆抱着焉谷语进入马车,他走得很急,仿佛在躲人似的,一上马车便道:“回侯府。”   “是。”车夫应声,随后重重打下一鞭子。   都到这会儿了,焉谷语也不再隐藏目光,看“谢卓凡”看得得光明正大。她想不明白,总觉得自己见了许多个谢卓凡,心头的疑惑也跟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突然,她鼻尖闻到一股怪异的香味,没等她细想,脑子便开始晕眩了,不多时,她身子一软,直直倒在谢卓凡身上。   “小心,迷药……”   “嗯。”谢卓凡也闻到了怪异的香味,眉心狠狠跳了一下,他先是看向朝他倒来的焉谷语,随后,耳朵上下一动。   只听外头有不少脚步声逼近,眨眼间,杀气蜂拥而至。   是杀手。   这意味着他假装谢卓凡的事被陆观棋发现了。   “铿铿铿”,外头刀剑声交击,打斗激烈。   他稳如泰山地坐着,轻轻抚上焉谷语的发丝,丁点儿也不担心。   ……   朦朦胧胧间,焉谷语听到了陆惊泽的声音,他在和猎隼说话,她想睁开眼,奈何她眼皮沉重,根本睁不开。   最后,她感觉自己被人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第123章 逗他玩   离开侯府后, “谢卓凡”踩着漆黑的夜色去了谢家的裁缝铺子。   铺子已经打烊了,堂内只剩掌柜在柜台前算账。见谢卓凡过来,他连忙从算盘中抬头, 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少爷。”   “嗯。”   “谢卓凡”应了声, 径自走向后院。关上房门后, 他一把扯下脸上的□□,用力搓了两下面颊,直将苍白的脸搓得红润起来。   念起方才的事,他心下顿觉烦躁,恍若有只小猫儿铆足了劲儿在挠。   她竟然任由谢卓凡抱着, 不仅不挣扎, 还时不时拿小心翼翼的目光朝他看几眼。   几个意思。   “咚咚咚”,这时, 房门被人敲响。   陆惊泽懒散地坐下身, 薄唇冷冷吐出一个字,“进。”   “吱呀”, 房门被人打开, 随后, 猎隼从外头进入, 他依旧摆着一张木头脸, 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牵动他的一丝情绪。   猎隼一来,陆惊泽立马抬眼打量他。他看得出,猎隼心里并没面上呈现的那般风平浪静, 不说惊涛骇浪, 起码是起了浪花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 便不该后悔。自然, 你后悔也没用。”   闻言,猎隼眉心一动,硬生生道:“属下没有后悔。”   陆惊泽嗤笑,也不戳穿猎隼的谎言,轻飘飘道:“不妨事。一年,两年,三年,十年,总会忘记的。你心里隔着东西,失去她是迟早的事。”   “……”   猎隼默然半晌,眸中光芒愈发暗淡。   陆惊泽看了他良久,往旁倾了倾身子,半靠在椅子扶手上道:“杜煊寻着海窝国国王的侍者了么?”   似乎没料到陆惊泽会转移话题,猎隼微微诧异,他当即敛去眼中的波澜,正色道:“寻着了,他还拿到了太子与海窝国国王签的合约。属下以为,再过不久杜煊便会有所动作。”   “嗯。是时候了,你去杀了许尧的家人,一个不留。”忽地,陆惊泽开口,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你去酒楼吃个饭吧”。   “是。”猎隼颔首,转身离开店铺。   陆惊泽一手搭着自己的面颊,一手漫无目的地敲着膝盖。他偏头望向房门,眸光深邃。   谢卓凡教他的本事,他才堪堪学了五成,按理还得留他一段时日,不过眼下杜煊拿到了陆观棋通敌的证据。   倘若陆观棋倒了,他便不用再留着谢卓凡。   他为难地着眨眼思索,到时该怎么折磨谢卓凡。   *   将军府。   是夜,杜煊回房,早早在地上铺了被子躺着。   他多少能猜出陆惊泽帮他的心思。不是为父亲报仇,而是想借杜家的手扳倒陆观棋。陆观棋一倒,陆惊泽便有了做太子的机会。   其实当年若没稳婆若换孩子的事,陆惊泽就是太子。所以陆观棋被废,陆惊泽做太子名正言顺,再者,皇上出于愧疚也会封陆惊泽为太子。   说起来,陆观棋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极高。自然,他若是将陆观棋通敌害死父亲的事公之于众,陆观棋在帝都城的名声就臭了。   在他看来,陆观棋那种伪君子根本不配做彧国的太子,更不配做彧国的皇帝。至于彧国未来的皇帝,他也不觉得陆惊泽合适。   他在斗奴场里待过,晓得陆惊泽与焉谷语之间的事。他觉着,陆惊泽处心积虑得到皇位不止为他自己,也为焉谷语。   那日酒席上他看得清清楚楚,陆惊泽看谢卓凡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倘若陆惊泽坐上皇位后先杀谢卓凡再娶焉谷语,此举必定会引起全帝都的非议,尤其是朝中的一些老人,他们看不得这些事,他的几个哥哥也看不得。   一旦他们认定焉谷语是祸水,便会想尽法子除去她。   他是欠着陆惊泽一条命,该还他一个人情,但他们杜家只对彧国尽忠,并非是对陆家。恩情与尽忠,他不会搅乱在一处。   “哐当。”   焉夏致推开房门,她瞧也没瞧地上的杜煊,目不斜视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一个一个卸下发髻里的珠花。   期间,杜煊没瞧她一眼,也没说半个字。焉夏致不得劲儿了,她站起身,忍不住朝地上的杜煊瞥去。   只见杜煊双眼紧闭,鼻尖时不时粗喘两声,眉心更是拧得死紧。   她愈发觉得奇怪,他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若是换做平常,他会盯着她看许久,还会不要脸皮地说些讨好她的话。   起初她觉得厌烦,听习惯了反而觉得无所谓。他说任他说,她只管过自己的。但他今晚不说了,也没瞧她,她反倒不习惯了。   “哼。”焉夏致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特地从杜煊身旁走过。   听得耳畔有脚步声,杜煊不由睁开了眼,他直直盯着焉夏致,问道:“娘子,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与你姐姐的关系如何?”   听得焉谷语的名字,焉夏致面上登时起了一抹愠色。她最烦别人在她面前提起焉谷语,更烦别人将她们俩作比较,“不如何,我跟她与仇人无异。自小我便不喜欢我姐姐,你若是打算对付她,尽管对付好了,最好能杀了她。”   “啊?”杜煊愕然。焉夏致难得与他说话,他心头惊喜,双眼铮亮。   焉夏致刚沐浴过,穿着宽松的寝衣坐在床榻边沿,长发披散,五官明丽,比平日里的冷艳要温柔许多。   这一看,杜煊就看呆了。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好色之人,但他很清楚,他好焉夏致的颜色。   对方许久不说话,焉夏致不由抬起视线,正好撞进杜煊那双痴情的眼中,她不安地蹙起秀眉,恼火道:“瞧什么瞧,再瞧挖了你的狗眼。”   “嘿嘿。”杜煊对着焉夏致傻笑。他记得他们俩初见的时候,她说的就是这句。他一骨碌坐起身,理直气壮道:“你是我娘子,我凭什么不能瞧,就算你挖了我的眼睛我也要瞧。”   “没脸没皮!”焉夏致啐了声,果断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杜煊瞧着焉夏致的气恼模样,由衷赞叹道:“我娘子怎么样都好看,跟天上的仙女一样。”一与焉夏致聊天,他便将方才的烦心事抛到脑后了。他躺下身,幽幽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地上的牛郎,我偷偷拿了你的衣裳,逼你嫁给我,让你回不得天庭。”   听着杜煊傻里傻气的话,焉夏致心道,你哪儿有拿我的衣裳逼我嫁给你,明明是我爹答应的婚事,连做比喻都不会。   呆瓜。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你每晚最好睁眼睡,不然我剥了你的皮。”   “我不怕。”杜煊挥手灭灯,满不在乎道:“你要剥尽管来剥。”他睁着眼,温柔地望着焉夏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心里还是个善良的小仙女。”   “善良”,焉夏致被这两字刺激到了,下意识捏紧了被褥。   她自嘲地扯起嘴角,自己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我做过很多坏事,别把我想的那么好。”语毕,焉夏致转过身,拉上被子将自己整个包了起来。   “什么?”杜煊没听明白,正等着焉夏致解释,结果焉夏致不搭理他了。他失落地躺平身子,想想又补了一句,“我睡着了,雷打不醒,任你剥皮抽筋。”   即便蒙着被子,焉夏致还是听着了这句话,她捏着被褥的一角,深深吐了口气。   她想,他要是长得像良舟哥哥就好了。   *   “嗯……”   焉谷语慢慢睁开眼皮,她试着动了动,脑子还有点昏沉,身上也没什么力气。“我这是怎么了?”   “小姐你醒了!”揽月正在对着窗外的星星许愿,见焉谷语醒转,她急忙跑了过来,整个人跪在床板上,激动得眼泪直流。“谢天谢地,小姐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小姐终于醒了。”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焉谷语一动,揽月便扶着她坐起身,“你这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小姐福大命大,不会怎么的,就是睡久了点儿。”揽月连连摇头,笑着擦去面上的泪珠,“小姐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快十二个时辰了,哪有人睡这么久的,而且奴婢怎么喊小姐都不醒。清晨那会儿,徐大夫来瞧过,他什么都没说,只说没事,可小姐一直不醒,奴婢哪儿能不怕啊。”   “是么?”焉谷语按上脑袋,她脑中还记得一些事,自己跟跟陆祈宁说完话后,陆祈宁推了她,她还没从地上起身便被谢卓凡抱走了。   不,准确说,是陆惊泽抱走了她。   再后来,他们上了侯府的马车额,她闻到一股香味,接着便没意识了。难道他们遇上什么危险了?   “小姐。小姐?”揽月疑惑地望着焉谷语,拿手在她面前摇了摇。“你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焉谷语摇头,她靠在软垫上,心里头真是又气又开心,气的是他竟然装谢卓凡骗自己,开心的是,她是和他拜天地,不是和谢卓凡。   说到陆惊泽,焉谷语猛地伸长脖子在屋内找了一圈,然而屋里并没“谢卓凡”的身影,“揽月,谢公子呢?”   “小姐,你问谢公子做什么?”揽月懵懂地眨着眼,脑中顿时闪过了许多话本,“他一早便去铺子里了,不过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嗯。”焉谷语点头,拉着揽月的手叮嘱道:“你若是在外头看到他,一定要让他来我这儿一趟。”   “哦。”揽月点了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焉谷语,“小姐,你不会喜欢上谢公子了吧?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你胡说什么呢!”焉谷语没好气地戳了一下揽月的额头,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混蛋。   看样子,是他在初七那日绑了谢卓凡,所以婚礼之后她见到的谢卓凡并非真谢卓凡,而是他。   “哼!”焉谷语重重哼了一声。   他肯定晓得谢卓凡是拿那件事威胁她了,不然他不会让自己在秘密和婚约之间选一个。当时自己不仅选了他,还说了不少丢人的话。   丢死人了。   “混蛋!”   “……”揽月看得莫名其妙,用她的小脑袋瓜想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想不出。   *   用过晚饭后,揽月闲着无事便一直守在主屋外头。看到“谢卓凡”踏入院门,她猛地一个机灵,匆匆跑过去拦人,生怕他去书房不出来了,“谢公子,我们家小姐想见您。”   陆惊泽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吱呀”,他轻轻推开房门,一眼看到床榻上的焉谷语,她正在瞧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瞧他。   陆惊泽关上房门,径自朝焉谷语走去。   这一次,焉谷语没躲开,而是稳稳坐在床榻上,仿佛就等着他来了。   见状,陆惊泽更奇怪,他撩开袍子,侧身在床缘边坐下,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听揽月说,你想见我。怎么,你不舒服?”   焉谷语直勾勾地盯着谢卓凡,软言道:“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想见你。”   闻言,陆惊泽皱起了凌厉的剑眉,调子一下冷了,“见我做什么?”   焉谷语想起前几日陆惊泽戏弄自己的模样,心头立时来了主意,她张开手,靠过去抱住陆惊泽。这一抱才发现,他穿了不少衣裳,将自己的腰身撑大了。   “……”   陆惊泽一动不动,眉间缓缓沁出了一丝秋夜的霜华,极冷。   意识到他置了气,焉谷语顿觉畅快,继续道:“我想过了,反正我们俩要过一辈子,与其日日做仇人相看两厌,不如好好处一处。”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他的衣袖,暗示意味十足。“你说,好么?”   “好。”陆惊泽眯起眼,嘴上道:“我今晚留下。”   “嗯。”焉谷语故作娇羞地应了一声,她太想念他了,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些,安静伏在他怀里汲取气息。   鼻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味,之前她还不敢确定来着。   忽地,陆惊泽开口,声音沙哑,细听之下竟然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怎么,现在发现我的好了?” 第124章 好酸啊   这语气酸得很。   焉谷语差点笑出了声, 她使劲捏着陆惊泽身前的衣衫,强忍住发笑的冲动,慢悠悠道:“暂时还没有, 只是觉得你本性也不算坏。”   “呵。”陆惊泽喉间震颤,嘲弄道:“你的六皇子呢, 前几日不是还说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个么, 现在如何打算,不要他了?”   “是他不要我。”焉谷语哀怨地说着,撒娇一般地在陆惊泽怀中蹭了蹭,“如今,我已经跟你拜了天地, 是你的人了。往后我们便好好过日子吧, 我会试着喜欢你的。”   陆惊泽越听越恼,心头跟烧了把火似的, 连带鼻尖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见他不说话, 胸膛起伏却逐渐剧烈,焉谷语顿觉舒坦, 她心里得意, 继续道:“夫君, 时候不早了, 你……”   没等她说完, 下巴便被人抬了起来,随后,陆惊泽俯身亲了过来, 发狠似的咬她, 他将准头扣得极好, 并没将唇瓣咬破。   焉谷语体内有生死蛊, 压根没疼的滋味,但其他滋味是有的,尤其觉得痒和麻,痒得受不住,麻得身子都软了。   倘若面前的人是谢卓凡,她定然是要抗拒的,但她晓得,他不是谢卓凡,是陆惊泽。   她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红唇轻启,有迎合的味道。   期间,陆惊泽一直睁着眼,冷冷地盯着焉谷语。   少女双颊绯红,含羞带怯,软绵绵地倚靠在他怀中,她用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瞧着他,目光里仿佛连着个钩子,煞是勾人。   陆惊泽停下动作,忽地,他推开了她。   这一推猝不及防,焉谷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望着他,稍一作想便晓得他在生闷气,气她不拒绝谢卓凡。心里晓得归心里晓得,她面上可不会表现出,反而做出了一副不解的模样,“夫君,你怎么了?”   她娇气地喊他,艳红的檀口微微张着。   陆惊泽瞧得眼热,心道,她从未唤过他夫君,而今唤谢卓凡倒是顺口,还做出这般撩人的姿态勾引谢卓凡。   如此见异思迁,对得起他么。   “铺子里还有事没处理,我先走了。”陆惊泽深深吐出一口灼气,他清楚自己的性子,以他现在又欲又恼的心境,真留下来只会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她。   话音一落,他转身便要下床。   “别走。”焉谷语使劲拉住陆惊泽的衣袖,柔弱无骨的身子跟着缠了上去,她抬手圈住他的肩头,娇嗔道:“你现在去铺子里,是要我独守空闺么?长夜漫漫,我想你留下来陪我。”   以往,两人相处时她极少主动,一是羞,二是矜持。不过这会儿她觉出了一件事,若是他抗拒她逃避她,她的胆子便会大许多,什么话都敢说,但若是他像上回那般邪气肆意,她便只有求饶的份儿了。   她说后,陆惊泽的脸色更难看了,黑如锅底。假扮谢卓凡之前,他仔细观察过谢卓凡的一举一动,他以为自己装的足够好,以为焉谷语不会在短时间内认出他。   一想到她这些话是对谢卓凡说的,他整个人都被怒火充斥了。   “夫君……”焉谷语又喊了一声。   陆惊泽怒不可遏地捏紧手,恨不得将她按在榻上狠狠折腾一番。他皱眉拉开焉谷语的手,阴着脸道:“我先去将铺子里的事处理玩,过几日好好陪你。”   说罢,他起身便走,片刻也不停留。   “嘭”,房门被重重关上,门板发出震天响。   “噗嗤”,焉谷语笑得露出一排贝齿,眉眼愈发娇俏。   *   公主府。   天际蒙蒙亮,寝房帐帘内却还是暗的。   陆观棋侧着身子,一手曲起支撑脑袋,含情脉脉地望着陆祈宁。   自打那日起,他便时常来公主府留宿。深夜来,天还未亮的时候走,一切都做得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他看得痴迷,全然不觉得两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他就是爱她,自小便爱。   八岁那年,他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要娶她为妻,可那时,谁会将一个小孩的话当回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喜欢自己的姑姑,要娶自己的姑姑为妻。   什么世俗礼教,什么血缘关系,他都不在乎。   但他更加知道,眼下,他要对付陆惊泽。近来,陆赢更看重信任陆惊泽,他派出的杀手也动不了陆惊泽。   如此,他便只能公开陆惊泽的身份,但这事一旦公开,陆祈宁势必会受到牵连,难逃刑法。   他自是舍不得陆祈宁,可他更舍不得皇位。   “唉……”陆观棋沉沉叹息一声,眼底尽是不舍,他伸手摸上陆祈宁的脸,留恋地抚着,小声道:“姑姑……”   随后,陆祈宁似是做了什么噩梦,眉间紧紧皱了起来。   “别动。”陆祈宁闭着眼道,言语中丝毫不掩厌恶之情。   闻言,陆观棋眸色一暗,他想,再放任自己一次吧,一次就好。这么想着,他就这么做了,掀开被子翻身而上。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陆观棋从公主府后门走出。   此时的天倒是亮了些。小巷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等陆惊泽入内,秦淮便跟着上了马车。   陆观棋闭眼靠在马车壁上小憩,呼吸均匀。   秦淮偷偷瞧了眼陆观棋,颤声道:“殿下,奴才刚收到消息,许将军的妻儿被杀了,无一活口。”   “你说什么!”陆观棋猛地睁开眼,眸中阴鸷得吓人。他收拢搭在膝盖上的手,冷声道:“看来,有些事确实拖不得了。”   *   马车在城西别苑前停下。   陆观棋匆匆走下马车,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明明做的天衣无缝,怎会有人查到此处。将许尧的妻儿藏在这里后,他只派了十几人装作家丁待着,还让许尧的妻儿易了容,与寻常人家无异。   除非……   他冷眸看向秦淮。   “扑通”一声,秦淮白着脸跪倒在地,惶恐道:“殿下,奴才绝不是叛徒,你信奴才,便是给奴才一千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背叛殿下。”   陆观棋不语,抬脚往前走。   大门一开,空气中的血腥味便顺风飘了出来,浓烈得呛人,他不由拢起了眉头。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大群人,正如秦淮所说,无一活口。   各个都是一刀致命,可见杀人者下手又快又利落。   若非他安排人一日两次过来瞧瞧,怕是都不晓得这些人会被杀,他们一死,他也就没了控制许尧的把柄。   “呵呵。”陆观棋嘲讽地笑了两声,陆惊泽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辣一些。   所谓死无对证,他又没证据证明他们不是自己杀的,何况他前几日还剁了余氏的一只手威胁许尧,当真是百口莫辩。   “一把火烧了。”陆观棋平静吩咐。   倏然,他想起了许尧的小儿子。带他们来别苑的那晚,属下回报说没找着许尧的小儿子,现下看,恐怕许尧的小儿子是被人救走了。   陆惊泽那么早便开始布局了么?   “殿下,许将军那儿该怎么办?”秦淮担心地问。   陆观棋偏头,直直盯着秦淮,不冷不热道:“你说呢?”   秦淮被吓得一个机灵,隐约知道了陆观棋的打算,跪下身道:“奴才对殿下赤胆忠心,即便殿下让奴才去死,奴才也不敢有所怨言,只求殿下派人照料家母,奴才感激不尽。”   陆观棋转过脸,望着一地的尸体沉默。   *   御书房。   杜煊与三位哥哥商议后决定一道进宫面圣,毕竟通敌的事不小,一人说事恐怕分量不够,再者,若是陆赢执意偏袒陆观棋,他们四人还能一道承担后果。   “皇上,四位杜将军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同皇上商量。”蔡允在外扬声道。   陆赢按着额际昏昏欲睡,被蔡允一喊才打跑瞌睡虫,他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坐直身子道:“请他们进来。”   “是。”   随后,蔡允推开房门,杜家四兄弟一个接一个进入御书房,四人一字排开站在龙案前,加之身材高大魁梧,气势十足。   陆赢不由觉得奇怪,目光从四人面上一一扫过,疑惑道:“你们四兄弟今日一道来御书房见朕所为何事?”   右侧三人齐齐看向杜煊,杜煊定了定神,大步上前,躬身将手中的信纸与合约交给陆赢。   “还请皇上先看完这些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陆赢接过杜煊手中的东西,一张张看了起来。   “……”   每看一张,他的脸色便青一分。   信签并非陆观棋所写,但合约却是陆观棋签的。他与海窝国国王约定,只要海窝国出兵攻打彧国,摆阵引杜冠甫入内,他便会给对方五十万两银子。   “皇上,这些是物证,至于人证,那人正在外头。”   “嘭!”陆赢一巴掌拍在案上,待看完所有的东西,他不禁气得浑身发颤,怒喝道:“让他进来!”   “是。”   杜煊开门,将外头五花大绑的海窝国人扯了进来,他按着这人的肩头,一脚踢向他的膝盖,迫使他跪下身。   “还不见过我们彧国的皇帝!”   “是,是,小,小人,卡兹,是,是海窝国君主,的贴身侍者,小人叩见□□的皇帝。”卡兹说得诚惶诚恐,浑身发抖。   陆赢捏紧手中的合约,厉声道:“说,你们的国王究竟是怎么与陆观棋勾结上的。”   卡兹低着头,颤巍巍道:“回皇上,彧国太子,是,是在前年的晚宴上,与我们王上交好的,之后,两人之前时常往来,王上也总来帝都城转转。去年七月,太子与王上做了一场交易,只要王上出兵攻打边关,摆阵害死杜观甫,太子便给他五十万两银子作为报酬,与此同时,他还答应我们王上,绝不会吞并我们海窝国,谁想,他说话不算话。”   陆赢面色铁青,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以百姓为重的陆观棋竟然会做出通敌的事。   至于他为何要害死杜冠甫,他想都不用想。   兵权。   杜观甫他是知道的,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站队,与陆观棋意见相左到时便会竭力反对。如此看来,他那日问陆观棋该选谁坐大将军的位置,陆观棋是有意避开许尧。   其实许尧才是他心腹。   “嘶……”他握住自己的脑袋,忽然之间,头疼得厉害。 第125章 风雨来   “皇上。”杜煊跪下身, 恳切道:“微臣的父亲忠肝义胆,为彧国出生入死多次,誓死保卫彧国疆土, 却被太子殿下设计陷害含冤枉死,这是何等的冤屈, 求皇上为家父讨回公道。”   他一说, 其他三人也跟着跪下身,异口同声道:“请皇上为家父讨回公道。”   “你们放心,朕自会为杜老将军讨回公道。陆观棋这个畜生!”陆赢急促地喘着气,面色苍白。此刻,他头疼得厉害, 疼得仿佛要炸开了。   忽地, 他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陆观棋并非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君子,他既敢害杜冠甫, 又如何不敢害自己。近来, 他的身子比以往差了许多,不是头晕便是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他极少得病, 身子哪里会一下子差那许多。   定然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想着想着, 他想到了辛白欢日日端来的鸡汤。他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辛白欢的, 辛白欢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讨好他人的女子, 哪里会日日熬鸡汤给自己。   怕是这鸡汤里秘密甚多。   陆赢死死地捏紧拳头, 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是他大意了,以为辛白欢对他终究还有点儿夫妻之情,念她辛苦接了她的好意, 结果却是将自己送到了鬼门关。   这两人真是狼子野心。   前后一想, 陆赢恨不得立即杀了陆观棋和辛白欢, 一个太子, 一个皇后,居然如此害他。“蔡允,让太子和皇后给朕滚过来!”   “……是。”外头,蔡允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似乎是被陆赢言语中的怒气给震住了。   里头,杜家四兄弟纷纷松了口气,他们来前做足了陆赢会偏袒陆观棋的准备,谁想陆赢并没这个打算,言语中甚至有大义灭亲的意思。   *   晌午时分,陆观棋的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   秦淮打开马车门,见陆惊泽带着一群人站在面前不由怔了一下,心头暗忖,情况不妙。他扭头轻轻喊了声,“殿下,六皇子在外头。”   “六皇子?”陆观棋慢条斯理地走出马车,对上陆惊泽的脸时,他唇边的笑意瞬间淡了。“六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惊泽按着剑柄上前,正色道:“五哥,对不住了,父皇让我来拿你。”   “拿我?”陆观棋微微诧异,他神思一动,在秦淮耳边匆匆说了几句。   秦淮忙不迭点头。   陆惊泽眯眼看向离去的秦淮,也不让人阻止,只对着陆观棋道:“五哥,父皇在御书房等你,我们快走吧。”   “嗯。”陆观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慢慢走下马车。   陆惊泽领人侧身,两人一道走向御书房。   路上,陆观棋目视前方,轻声道:“六弟,你藏的可真深啊,我小看你了。”   闻言,陆惊泽故作不解道:“五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六弟,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陆观棋挺直身板走着,面上一派从容,不管前头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不会丢掉皇家的清贵之气。   他在心里思索着,这会儿说出那个秘密已经迟了,说不准还会激怒陆赢。   陆惊泽讥诮地扯了一下嘴角,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五哥误会了,我只是拿回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   听得这话,陆观棋面上的从容登时一僵,随后,缓缓裂开一条缝隙。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   *   见陆观棋过来,蔡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依旧恭敬道:“殿下,皇上在里头等着您,赶紧进去吧。”   “嗯。”陆观棋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并无惧怕之意。   此时,御书房内只陆赢一人,杜家四兄弟已经走了。   “儿臣见过父皇。”陆观棋在房中站定。   听得声响,陆赢冷脸往陆观棋看去,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拿了砚台砸过去。   这一下很重,可陆观棋却没躲,不偏不倚地挨了,“啪!”砚台重重砸在额头上,光洁的肌肤上很快便见了血。   陆赢狠狠地盯着陆观棋,一字一字道:“太子,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过来?”   陆观棋飞快往龙案上瞥了眼,上头放着的正是自己与海窝国国王在去年八月签订的合约。   他与海窝国国王交往甚密,却只签过这一份东西,而这份东西除了他,只有海窝国国王知晓。   后来,彧国将士攻入海窝国皇宫,他径自去了海窝国国王的寝殿,逼着他交出合约,谁料海窝国君王只是笑,他便一刀杀了他。趁着其他几位将士没来的功夫,他将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却愣是没找着这份东西,几番思量下,他借着为杜冠甫报仇的由头一把火烧了海窝国的王宫,即便里头有合约,最后也会被烧成灰烬。   不曾想,这东西不仅没被烧毁,还到了陆赢手中。   他心思微动,又一次想到了陆惊泽。只能说,他在这件事上输给了他。   “父皇,儿臣冤枉啊。”陆观棋跪下身,辩解道:“此事乃是秦淮所为,儿臣并不知情。”   “哼。”陆赢怒极反笑,嘲讽道:“太子,这话你自己信么?你真以为朕老了,糊涂了,是非不分了?你为了拿兵权竟不惜害死杜老将军,仅凭这一点,朕便可以废了你!”   陆观棋摇头,并不怕陆赢如何他,“不,父皇不会废了儿臣的。”   “朕是皇帝,废了你跟踩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说罢,陆赢猛地想起自己中的毒,起身道:“说,你给朕下了什么毒!”   “儿臣并没给父皇下毒,但若是父皇真废了儿臣,那父皇便活不了多久了。”陆观棋不紧不慢道,他嘴上说着大逆不道的话,面上却依旧温和端方。   “你,你,逆子!”陆赢气极,大喊道:“来人,将太子押入天牢!”   蔡允听清了陆赢的话,有些于心不忍,但陆赢是皇帝,他哪儿敢违抗陆赢的命令。“是。”   片刻,两侍卫进门,将陆观棋带了出去。   *   这头,秦淮得了陆观棋的命令,即刻骑马出城去军营里找许尧。   “一!”   “二!”   “一!”   “二!”   “姿势要正,出刀要快!”   许尧正在校场练兵,见秦淮行色匆匆跑入军营不禁蹙了一下眉头。   不久前,秦淮送了他妻子的一只手臂过来作为警告。如今,他对陆观棋已是恨之入骨,但又碍着亲人的性命在陆观棋手中,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   “秦公公,你来军营所为何事?”许尧离开校场,大步行至秦淮身前。   秦淮气喘吁吁,急切道:“许将军,咱家有要事与你商量,我们去营帐里聊。”   许尧奇怪地瞧了瞧秦淮,不情愿道:“嗯。”   一进入营帐,秦淮立马道:“许将军,今日殿下有难,你速速发兵,率领部下冲入皇城营救太子,殿下许诺,只要你救出他,他便放你妻儿平安归来。”   许尧听得一脸震惊,沉声道:“没有皇上的允许,私自带兵进城可是大罪。秦公公,殿下究竟怎么了?”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只管照殿下说的做便是,否则你妻儿性命难保。”秦淮阴恻恻地说着,见许尧迟疑继续道:“许将军,咱家手上可不止有你妻儿的性命,还有你帮着谋害杜将军的证据,你若是不从,后果自负。许将军,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旦船沉了,大家都得死。你明白么?”   许尧暗自咬牙,他不喜人威胁,但他的弱点太多了,只能任由人摆布。不救陆观棋是死,救了陆观棋兴许还能活,他没的选。   “秦公公,这次进城凶多吉少,出兵前,本将想见见自己的家人。”   虽说他手上有大半兵权,但这群人起码有一半人不会跟着他冲入皇城,再者,皇城里的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此次去皇城,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倘若要死,他在死前自然要见妻儿一面。   “这……”秦淮眼神躲闪,没敢瞧许尧,只道:“事成之后,殿下自会让你见他们。若是事情没成,他们也会活得好好的,你不必担心。”   “秦公公……”许尧察觉到秦淮神色有异,还想再说。   “许将军,别婆婆妈妈的,快些准备吧,此事非同小可,只许成不许败。”秦淮用力抓着许尧的手,近一步利诱道,“事成之后,殿下不仅会放了你的妻儿,待殿下顺利当上皇帝,还会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许尧愣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确实诱人。   “好。”   他一答应,秦淮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得等救出陆观棋才能放。   *   当天,辛白欢被打入冷宫,陆观棋被打入天牢,宫里局面大变。   辛家一干人等得知消息后全来了皇宫求见陆赢,文官武将都有,辛楚慎更是三朝元老,说话分量比一般人重多了,十几人一道为陆观棋与辛白欢求情。   陆赢气得怒火攻心,晕在了御书房。他一晕,皇宫便乱了,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去太极宫给陆赢诊治。   “轰隆”,“轰隆”,漆黑的天际闪电交加,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辛家十几人在宽敞的院子里跪了一地,全都低着头。陆惊泽与贺良舟一左一后守在寝殿外,防止有人趁机图谋不轨。   忽地,蔡允从外头走入,惊恐道:“六皇子,贺将军,大事不好,许将军造反了,他,他,他带着十几万人马强行闯进了城门!”   “什么!”贺良舟失声。   闻言,跪在地上的辛家人齐齐一震,有不少人悄悄抬起了头。   陆惊泽冷冷地扫了地上的人群一眼,他早料到秦淮会去城外搬救兵,便让猎隼将许尧的小儿子带在身边,作为筹码之用。   许尧手上有二十万的兵马的兵权,有十几万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他进城救陆观棋,也是难得了。   不过这也恰巧说明了陆赢有多不得人心。   皇宫里的禁卫军,满打满算也就六万,哪里敌得过许尧的十几万大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贺良舟动了动下颚骨,破口骂道:“许尧真是猪狗不如!”   陆惊泽循声看向对面站着的贺良舟,他已经气得七窍冒烟了,“麻烦贺将军尽全力保护皇上,我带人去阻拦许将军。”   “这……”贺良舟面上略显诧异,他脑中一直记着陆惊泽那日在医馆与他说的话,也时刻盯着陆惊泽,怕他加害于陆赢,结果,陆观棋才是狼子野心。而今,陆惊泽又这般说话,贺良舟顿觉尴尬,主动道:“殿下还是留下来保护皇上的安危吧,毕竟院子里的这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臣愿意带人去拦截许将军,誓死守护皇城。”   陆惊泽挑眉,好笑地嗤了一声,“算了吧,你拦不住许尧的。”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贺良舟心生不快,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他越过陆惊泽道:“你死了,语儿怎么办?” 第126章 情势危   陆惊泽轻蔑地嗤了一声, 直视贺良舟道:“难道你觉得我是去送死么?”   贺良舟摇头,担忧道:“不,臣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殿下应该知道, 许尧带了十几万兵马入城,即便殿下将皇宫里的禁卫军全带去, 胜算也没多少。”   陆惊泽挑起眉梢,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让……”顿了顿,他声音骤冷,冷得像是结了冰,“其实就算我死了, 她兴许也不会难过。”   闻言, 贺良舟不由觉得奇怪,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焉谷语了, 上次见她还是在谢开颜成亲那日, 而他坐的酒桌与焉谷语坐的酒桌相去不远。   他看得出,焉谷语心里只有陆惊泽, 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位置。   自然, 他有自己的骄傲, 不会死缠烂打。   “殿下, 此事臣……”   贺良舟还想再说, 陆惊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再说许尧都打到皇城脚下了。你留下, 竭尽全力保我父皇。”   说罢, 陆惊泽绕过贺良舟大步离去。   “殿下!”贺良舟脱口, 回头喊道:“多带些人去!”   然而陆惊泽并没搭理他, 很快便消失在了院门口。   贺良舟喊这话不是出于对陆惊泽的关心,而是对彧国的忠心。个人情感是一回事,彧国的存亡是另一回事。他不会将个人情感带到公事中,公事该如何便是如何。纵然陆赢不是什么好皇帝,他也不会任由许尧践踏皇权。   至于焉谷语,他心里是放不下的,但事实由不得他放不下。人家心里没他,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贺良舟自嘲地笑了笑。天下女子千千万,往后,他肯定还会喜欢上其他人。   忽地,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贺良舟猛地回过头,右手瞬间按上刀鞘。他不晓得陆惊泽带了多少人出皇城,又给他留了多少人,但只要这群人敢动,他就敢拔刀。   辛家人十几人依旧跪在地上,没一个起身,只是时不时往院子口看两眼,仿佛在等着什么。   贺良舟慢慢握住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不多时,辛白欢的大哥,辛莫语从人群里头站了起来,他神态自若地走向贺良舟。   “唰”,不待辛莫语开口,贺良舟果断拔出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辛大人,你再上前一步,就是死。”   这举动一出,跪着的十几人都慌了,纷纷站起身来。   “贺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贺将军,刀剑无眼,快放下武器!”   “贺将军,辛大人又没做什么,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   贺良舟冷眼看着几人,掷地有声道:“皇上眼下没说见人,你们谁若是敢靠近寝殿,别怪本将不客气。”   说着,他再次看向面前的辛莫语,一字一字道:“辛大人,退回后。”   长刀在风灯下闪着冷锐的光芒,锋利无比,然而辛莫语面上却无丁点儿惧色,他是个文官,嘴皮子溜,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贺将军,为人臣子为皇上尽忠没错,但做臣子的万万不能愚忠。太子殿下虽做错了事,但皇上近些年来做的事难道就没错么?他动用国库一半银子建造宝房,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不仅如此,他每年都会加重赋税徭役,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今年又强制骞州开凿运河,害得多少□□离子散,这些难道你不晓得?”   “本将晓得。”念起陆赢做的荒唐事,贺良舟的面色顿时黑了,他锁起眉心,继续道:“但这些事都不是太子殿下害死杜老将军的缘由,他用这么卑劣的法子拿到兵权,本将又如何相信他以后会是个明君。”   辛莫语微微一愣,狡辩道:“贺将军,太子殿下也是为了彧国的百姓着想,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说话声音不小,气势上却明显小了。   “住口!”贺良舟手中用力,锋利的刀刃便在辛莫语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刺眼的血痕,“辛大人,你再说一句话,别怪本将不客气。”   “你!”辛莫语瞥了眼脖子边的长刀,悻悻地退了回去。   *   “殿下。”   猎隼早早与杜家四兄弟等在皇城外,杜家四兄弟见陆惊泽过来,一个接一个上前,齐声道:“臣愿与殿下一同保卫皇城。”   陆惊泽神色微动,面露感激之意,颤声道:“多谢四位将军愿意在彧国有难时站出来,在此,我先替父皇谢过几位。”   说着,他曲起膝盖打算跪下。   “殿下使不得!”杜家四兄弟赶忙扶住陆惊泽。   杜孤泉正色道:“殿下不必如此,皇上一直厚待我们杜家,还为我父亲讨回枉死的公道,这次保护皇上和皇城,我们责无旁贷。”   他一说,其他几人便跟着点头。   杜煊踌躇片刻,上前道:“殿下曾救过臣一命,今日,臣舍命也会保护殿下。”   “好。”陆惊泽重重点头,眼底却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他抬头望向城门的方向,眼底浸着漆黑的夜色,“几位将军,我们出发吧。”   “是!”   之后,陆惊泽领头,与杜家四兄弟禁卫军约莫百余人,骑马从皇城而出。   “轰隆”,“轰隆”。   天际连着两道惊雷劈下,照得整个帝都城透亮。   酉时末,原本该是帝都城最热闹的时候,可今晚,道上却空无一人,且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甚至连烛火都未点。乍一看,还以为帝都城是个死城。   “驾!”“驾!”“驾!”   一匹匹骏马从黑夜里穿梭而过,“哒哒哒……”道上寂静,马蹄落在石板上的声音便格外响亮。   “吁!”   忽地,陆惊泽勒住缰绳,扬眸看向前头黑压压的一片。   领头人正是许尧,他穿着一身黄金铠甲,手拿红缨长枪,威风凛凛,面上却不如上战场看到的那般威严。   “六皇子……”秦淮见来人是陆惊泽,心头登时警铃大作。他晓得是陆惊泽杀了许尧的妻儿,但他没证据,真抖出真相说不准还会被倒打一耙。   “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没有皇上的命令,私自带兵进城可是大罪。”陆惊泽骑在马上,从容不迫地看着许尧。   他带的人虽少,身上的气势却比许尧这个带了十几万大军的人还要足几分。   杜煊忍不住道:“许将军,亏我爹以前那般看重你,处处提拔你,没想到你是这等无耻之徒!”   杜成峰接着道:“皇上如此信任你,封你为大将军,你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真是枉为人臣。许尧,我问你,你可有助太子害我父亲?”   说话间,他扬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许尧。   许尧也是没料到自己会在半路上遇着陆惊泽和杜家四兄弟,面上略微不自在。几个月前,他确实帮陆观棋害了杜冠甫。   见他如此,杜家四兄弟心里便有数了,许尧与害死他们父亲的事有关,不然他也不会故意引父亲去试遮龙阵。   “许尧!”杜孤泉红了双眼,恨不得将许尧大卸八块。   “杜将军。”陆惊泽伸手拦住正要驱马上前的杜孤泉,“让我先说几句。”   “是。”杜孤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许尧,用了十二万分的自制力才将扬起的长刀放下。   陆惊泽打量许尧片刻,朗声道:“我晓得许将军此番率兵进城所谓何事,但许将军可有为自己的家人想过?”   听得这话,许尧不禁看向了身侧的秦淮。   秦淮面庞一紧,凑近许尧道:“许将军,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别与他浪费时间,速速进宫。”   陆惊泽哪儿会不晓得秦淮的打算,进一步道:“许将军,这位秦公公与你说过什么话,你不妨说来我听听。兴许,他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闻言,许尧捏着长枪的手忽地一跳。   见状,秦淮急了,他急着进宫救陆观棋,半带威胁道:“许将军,此事不宜耽搁,我们尽快救出太子殿下,你也好尽快见着自己的家人,何况你已经领着大军进入城门了,根本没有回头路。”   “……嗯。”许尧被逼得没法子,举起手中的旗帜道:“殿下,请恕本将无礼了。”   杜家四兄弟反应迅速,齐齐拦在陆惊泽身前。   “许将军,你可知为何秦公公在我提及你家人时避而不答?”哪怕面对十几万兵马,陆惊泽也面不改色,反而胸有成竹,“你有多久没收到他们的信了?”   闻言,许尧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有十几日没收到妻子的信了。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陆观棋在罚他与陆惊泽有往来,但仔细想想,确实不对劲儿,之前陆观棋斩断大儿子的手,家书依旧十日一送,为何这次没了。   不对劲儿。   还是说,自家夫人断手之后受不住疼死了?   许尧扭过头,大声道:“秦公公,你说实话,为何这几日没我夫人的信。”   秦淮怕许尧问出端倪,心头更急,于是催促道:“许将军,咱家不是答应过您么,只要您救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自然会放了您的妻儿,您眼下该做的便是率军继续前行,而不是问咱家要书信,再说了,咱家这会儿怎么去问您夫人要书信啊。”   “秦公公,你为何不回答我几日前没有书信的缘由。”许尧一瞬不瞬地盯着秦淮,妄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方才他见秦淮眼神躲闪便觉奇怪了,但不敢往下深想,这会儿被陆惊泽一说,心底那点疑惑全化成了焦急与怒火。   “这,这……”秦淮目光乱飘,情急之下脑中一片浑浊,甚至连个借口都想不出。   他如此推脱,许尧便猜到了实情,怒道:“说!你们是不是杀了我的家人,是不是!”   被他一喊,秦淮更乱了,慌道:“许将军,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咱家原本将您的家人安排得好好的,谁也找不到他们,不曾想前几日,有人……”话说一半,他想起了陆惊泽,立马指着陆惊泽道:“是六皇子,六皇子将您的家人全杀了!”   “你说什么!”许尧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缓缓看向前头不远处的陆惊泽,疑惑道:“六皇子杀了我的妻儿?”   “是!”秦淮缓过劲儿来了,指着陆惊泽用力道:“就是他,他找着了关押您妻儿的地方,便派人下狠手杀了他们。许将军,您可要为自己的妻儿报仇啊。”   “许将军,你信秦公公的话么?”对于秦淮的话陆惊泽不置可否,“我若是找着你的家人,将他们救出来都来不及,怎会杀他们?秦公公不敢说出真相,那便由我来说。确实,正如秦公公所说,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着了您的家人,他们被关在城西别苑里,但我的人一靠近别苑便被里头的人察觉了,于是他们下了狠手。” 第127章 醋劲儿   “什么?”秦淮诧异地瞪大双眼, “六皇子,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派人杀了许尧的家人,此刻却在这儿颠倒是非黑白!”说罢, 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急急转向许尧道:“许将军, 咱家可以发誓, 事实便如咱家方才所说,六皇子才是杀您家人的凶手,咱家是真心想保护他们,奈何六皇子下手太快,咱家赶到别苑时他们已经惨遭毒手。许将军, 你信咱家吧。”   “你若真心想保护我的家人, 便不会砍下我儿子的手指!”许尧咬牙道,他死死地盯着秦淮, 双眼布满通红的血丝。   “许将军, 那只是一个警告,殿下从未想过杀害您的家人!”秦淮急得额间冷汗直冒, 如今他是百口莫辩, 说什么都徒劳。   语毕, 他火速伸手去拿许尧手中的令旗。   然而许尧眼疾手快, 抬手将令旗挪开了。   秦淮沉了脸, 威胁道:“许将军,不论如何,您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即便您再生气也无法改变事实。咱家再与你说一遍, 您如今已经领兵进城, 已是犯了大罪, 即便回头也会被判死刑,不如随咱家进宫救人,只要太子殿下登上皇位,您定能加官进爵。”   “……”   许尧默然,纵然他气陆观棋害死了他的家人,但归根究底还是他自己选错了,倘若他那日没答应陆观棋,他的家人便不会死。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从答应陆观棋那日起便没回头路了。   可杀妻杀子之仇他也不能不报。   他若为了加官进爵而放弃报仇去救陆观棋,将来他死后下了黄泉,还有什么脸面见家人。   许尧与秦淮谈话间,陆惊泽一直盯着两人,见许尧开始动摇,他立马抬手示意猎隼。“猎隼。”   “是。”猎隼会意,即刻将许尧的小儿子许灵鹤抱了出来。   “爹爹!”许灵鹤见着许尧便喊。   “鹤儿!”许尧闻声对上许灵鹤的脸,双眼登时亮了,他深深地望着陆惊泽,质问道:“六皇子,真是你杀了我妻儿?”   陆惊泽轻轻摇头,侧脸看向许灵鹤,“小孩儿,你自己跟你爹说吧,究竟是谁害了你家人?”   许灵鹤伸手指向秦淮,大声道:“是他,爹爹,是这个死太监杀了娘亲和哥哥姐姐,爹爹,你要为娘亲和哥哥姐姐报仇啊!”   闻言,许尧猛地看向身侧秦淮,杀心全呈现在了脸上。   秦淮大为震惊,连连摇头道:“许将军,你儿子定然是被六皇子骗了,咱家怎么可能杀你妻儿,说难听点儿,若是没有你妻儿,殿下用什么控制你,再者……”   终于,许尧忍无可忍,手腕闪电般提起,一枪扎向了秦淮的心口。   “啊!”   秦淮不会武,被许尧扎了个正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许尧,刚一张口,鲜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许将军,你,会,后悔的。”   语毕,他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陆惊泽瞧也没瞧倒地的秦淮,只看着许尧,淡淡道:“许将军,为了您的小儿子着想,回头是岸吧。”   许尧长叹一声,利落地收起长枪,侧身跳下马匹。   他大步朝陆惊泽走去,见状,杜家四兄弟齐齐扬起了兵器。   然而许尧只走了三步便停住了,他看了许久猎隼怀中的许灵鹤,单膝跪下,恳求道:“还请殿下放过罪臣的儿子,罪臣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若是殿下不答应,罪臣便只能攻入皇城营救太子殿下了。”   杜煊看向幼小的许灵鹤,忍不住道:“殿下,孩子是无辜的。”   杜孤泉不悦道:“四弟,别多话。”   陆惊泽有些为难地阖了阖眼皮,他为了让许灵鹤指正秦淮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特地找人假扮他的哥哥姐姐,又特地在他目前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让他在此刻指认秦淮。   而今,秦淮死了,许尧放弃了营救陆观棋的计划,按理说,他是要杀了这两人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这个道理,是人都懂。   思量半晌,陆惊泽开口,“好,我替父皇答应了,不管父皇准备怎么处置你,我都会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谢殿下。”许尧将这三字说得很重,他慢慢站起身,对着身后的十几万大军道:“各位将士,我知道,大家愿意跟我闯皇城,并非全是为我,更多的是为了太子殿下。我不会阻拦你们进宫救太子殿下,但我要说一句话,太子殿下并非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君子,他指使我谋害杜老将军,杀我妻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你们决定救他前,还是先想想吧。”   他一说,将士们便开始低头私语,议论声愈发杂乱,似乎一个个都拿不定主意了。   “殿下,这是兵符。”许尧从怀中拿出虎符,双手奉上。他像是认命了,又像是心死了,面上极为平静。   陆惊泽抬手,猎隼当即喊人将许尧擒住。   “爹爹……”许灵鹤挥舞着两只小手,急切道:“爹爹,你怎么了,爹爹,他们为何要抓你啊?”   许尧自知有罪,没敢看许灵鹤,低头跟着侍卫走了。   陆惊泽驱马上前,居高临下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道:“诸位彧国的将士,现在兵符在我手上,你们若是放下兵器退出城外,今晚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他说后,人群中的议论声更杂了。   “怎么办啊,许将军都投降了,我们还要进宫去救太子殿下么?”   “没了许将军,我们怎么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明面上是个温润君子,处处为百姓着想,背地里却杀了许将军的妻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太子殿下毕竟是要当皇上的,不心狠怎么做皇上。”   “我誓死跟随许将军,如今他投降了,我也投降算了。”   “是啊,投降算了,以前跟敌人打我们能来劲儿,现在跟自己人打,这算怎么回事。”   ……   一有人带头放下兵器,便陆陆续续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转眼间,大半的将士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杜家四兄弟不由松了口气,他们四人早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不曾想,今夜就死了个秦淮,其余人都毫发无伤。   陆惊泽懒散地将兵符收入怀中,眼中毫无波澜,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   侯府。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外头下起了大雨,天色阴暗,远处更是雾蒙蒙的。   焉谷语倚靠在窗沿,出神地望着院门。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叫她又喜又恼的人。   昨晚的事她都听院子里的下人说了,许尧叛变,领着十几万大军进城打算闯入皇宫,却被陆惊泽带领的几人拦在主道上,他不费一兵一卒,只拿一番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言语劝降了许尧。   这出过后,陆惊泽在百姓心中的威望直接翻了十倍。   她虽不晓得陆惊泽与许尧之间说了什么,但她觉着,肯定不是什么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言语。   如今,帝都城也算是变天了。陆赢大病,陆观棋被关入天牢,许尧投降,陆惊泽便算是拿了大权。   这一想,焉谷语心口不禁跳得快了些。她自是希望陆惊泽能同梦中那般在二月底登基,又怕他性子偏执做的太过,到时,父亲必定会联合朝中大臣对付他。   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梦中那会儿她还心悦陆观棋,能义无反顾地答应父亲,但今时今日,她爱陆惊泽,如何还能应下口。   “小姐,小姐,谢公子回来了!”忽地,揽月撑着油纸伞匆匆跑入桃花院,边跑边喊,“他朝桃花院这边走来了。”   “他回来了?”焉谷语喜出望外,赶忙提着裙摆跑到房门边。   “嗯嗯。”揽月点头,奇怪地打量了焉谷语几眼,试探道:“小姐,你之前见六皇子才这般高兴,怎么近来见着谢公子也这般高兴。小姐真的见异思迁了?”   “死丫头,说什么呢你!”焉谷语没好气地白了揽月一眼,她怕揽月一不小心说漏嘴便没将陆惊泽假扮谢卓凡的事告诉她,“你还小,不懂。”   “奴婢今年十四岁,不小了。”揽月气鼓鼓道。   “那也还是小,小孩哪里会懂男女情爱,多看看话本吧。”焉谷语捋着身前的一缕青丝,略微得意道。   “娘子懂得什么男女情爱,不妨说来听听?”倏然,一道沙哑的男声闯入两人耳中。   听得这个声音,焉谷语下意识看向外头,这一看便看到了刚刚走上台阶的陆惊泽,他依旧穿着谢卓凡的装束,面容冷淡。   她暗道,装的一点都不像。   “你,回来了。”   焉谷语上前,抬手为陆惊泽抚去肩头上的雨珠,动作自然。   陆惊泽瞬间拧起眉头,他偏头看了焉谷语一眼,鼻尖冷冷地哼了一声,嘲弄道:“看样子你很想我回来。怎么,夜里孤枕难眠?”   揽月交握双手站在一旁,她头是低着的,目光却是抬着的。   “是啊,夜里孤枕难眠,我日日都盼着你早些回来。”说着,焉谷语拿下腰间的帕子,捏着一角打算为陆惊泽擦去面颊上的雨水。   倏然,陆惊泽扣住了她的手腕。他什么也没做,直直盯着她,大有一副不将她看穿不罢休的气势。   焉谷语被看得脸热,别过脸冲着揽月道:“揽月,你先出去。”   揽月果断摇头,她飞快瞥了瞥“谢卓凡”,小声提醒道:“小姐,他上回……”   “出去。”焉谷语沉下声。   “小姐……”揽月鼓着脸,不情愿地走出主屋,顺道将房门关上了。   房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两人。毕竟是阴雨天,屋内比平日里要昏暗几分,昏暗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庞。许久,两人谁都没说话,任由“噼里啪啦”的雨声响着。   “我今晚睡这儿。”最后,陆惊泽忍不住了,率先出声。   “好。”焉谷语娇羞地点了点头。   陆惊泽说这话本意是试探焉谷语的心思,没想她真说好了,不仅说了“好”,面上神色还引人遐想,他不由自主地磨起了后槽牙。   “你想沐浴么,我叫人去准备热水。”焉谷语念他近来劳心劳力,于是贴心道。   “你。”这话说的是极其体贴,也有勾人的意思,可陆惊泽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极为缓慢地张开薄唇,用力道:“好,随你安排。”   焉谷语一看陆惊泽的眉眼便晓得他是生气了,她心头好笑,想着再捉弄他两次,毕竟她之前被他捉弄得可惨。她打开房门,对着外头的揽月道:“揽月,叫人提几桶热水过来。”   闻言,揽月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结巴道:“小姐,你你你,你你们……”   焉谷语懒得解释,催促道:“别你你你的,快去。”   “哦。”揽月撇撇嘴,撑起油纸伞走下台阶。   揽月走后,焉谷语眨了眨眼,转身再次对上陆惊泽,他已经坐到了矮榻上。   她心思几转,婀娜多姿地行至他身侧,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模样,柔声道:“夫君,我的小衣散了,你能不能帮我系一下?” 第128章 陪我洗   仿佛听了什么震慑人心魂的事, 陆惊泽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他望着焉谷语的呼吸便急促了几分, 不是意乱情迷,纯粹是气的。   焉谷语先是睨他一眼, 随后红了脸, 一手扯着自己的衣衫,一手去摸脖颈后头的衣带子,小声道:“那小衣的带子落到腰上了,我够不着,你帮帮我呀。”   陆惊泽不动, 一双锐利的眸子在阴雨天里黑如穹夜, 他慢慢移动下颚骨,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   焉谷语听到了“咔咔”声, 心头好笑, 面上却还是做着一副惹人怜爱又勾人的神情,“夫君, 你怎么不动?”   “我不会系。”陆惊泽冷声道, 几个字像是硬生生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让揽月给你系。”   “揽月去厨房找人烧热水了。”说着, 焉谷语倾身往陆惊泽靠去, “你不是我夫君么,为何不给我系衣带,难道你嫌弃我?”   “是, 我嫌弃你被其他男人碰过。”被她一说, 陆惊泽立马找着了借口。他嘴上说着嫌弃两字, 可真当那柔软的身子贴上来时, 他又开始心猿意马。   许久以前他便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她的身子,喜欢与她做最亲密的事。   眼下她靠得这么近,身上的幽香也随之进了他的鼻尖,勾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   “这是你的心里话?你嫌弃我?”焉谷语幽幽地垂下面庞,故作姿态,她是逗陆惊泽逗上瘾了。   “是。”陆惊泽短促地吐出一字。他想不明白,为何近来焉谷语对谢卓凡的态度跟之前天差地别,便只能将谢卓凡扮得“恶”一些。   焉谷语偷偷拿余光觑陆惊泽,话锋一转道:“确实,我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但我不后悔。你要嫌弃就嫌弃吧。”   闻言,陆惊愣了一下,面上寒霜渐渐融化,他伸手勾住焉谷语的腰往身前拉,问道:“为何不后悔?难道你心里还有六皇子?”   焉谷语伏在陆惊泽怀里,嘴角上扬,幽怨道:“之前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么,他都不要我了,我还念着他做什么,我又不是傻子。”   “我何时……”陆惊泽脱口,话说一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飞快道:“我何时说你是傻子了。”   焉谷语憋着笑,又凑近了些,娇滴滴道:“夫君,你再不给我系,我的小衣便要掉了,到时,下人过来送水瞧见了怎么办?你不醋么?”   她用手指点着陆惊泽的胸膛,一下一下,跟小猫挠似的。   少女的手指软得很,被她点过的地方痒痒的。   陆惊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哑声道:“怎么系?”   焉谷语抓住陆惊泽的手,柔声道:“你将手从我背后的领子探下去,再将绳子勾上来。”   陆惊泽心头依旧有气,但被她一勾又有些难耐,他现在就是又气又忍不住与她亲近。她说后,他咳嗽一声,右手便顺着她的指示从衣领里探下去。   毕竟是在同一件衣裳里,即便他再小心,也会触碰到她的肌肤。   柔软而光滑,跟上好的缎子一般,比起他的手来,她的肌肤要温热得多。   “嘶,你的手好冷。”焉谷语被冷地颤了一下,双手抓紧了陆惊泽身前的衣衫。   她一抱怨,陆惊泽便将手抬高了些,尽量不碰着她,嘴上却道:“是你让我系的,再冷也受着。”   “哦。”焉谷语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靠着他,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忽然觉得心头漾满了幸福的滋味,“你贴着我捂一下,捂一下就不冷了。”   陆惊泽抿着偏薄的唇瓣,脑中回忆起曾经在斗奴场里的事,有一次,他刚受完刑,手冷得跟铁一样,她来看他,包着他的手给他捂暖。   忽地,他想起自己现在是谢卓凡。   而她如此是在对着谢卓凡撒娇,并不是他陆惊泽。这一想,他的脸登时又冷了,手上动作也不那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粗暴地勾住了她腰间的系带,胡乱打了个结。   “啊,太紧了,勒得慌,你系松点。”焉谷语娇声娇气地抱怨。她晓得他生气,这么做是在报复她,可她就是要他连报复都报复不下去。   陆惊泽听得心烦,正要出言嘲讽两句。   这时,“咚咚咚”,揽月扣响了房门,“小姐,谢公子,热水来了。”   焉谷语侧脸看向房门,暗忖,来得真是不巧。   “送进来吧。”陆惊泽阴着脸推开焉谷语,起身走向房门。   “……”   焉谷语被推得一怔,不悦地哼了一声。她动了动身子,后头的系绳确实系得紧了,不怎么舒坦。趁着下人还未进门,她赶忙起身去内室调整。   “吱呀”,揽月小心推门而进,见焉谷语在内室,“谢卓凡”在外室黑着脸,心头愈发觉得古怪。   浴桶摆在内室,下人们送水自然是要去内室,而此刻,焉谷语在内室整理系带。   里外室只隔着一道屏风,隐约可见后头的绰约身影。   陆惊泽沉着脸,喝住了正要往内室走的下人,“站着别动,都低下头去。”   “是。”四名家丁齐声应道。   等焉谷语整理好衣衫了,陆惊泽开口,“行了,进去吧。”   得他同意,六名家丁这才一个接一个地拎着水桶往内室走。   “哗啦”,“哗啦”……   陆惊泽听着“哗啦”的水声迟疑,他绝不能在焉谷语面前沐浴,一脱衣裳她就晓得真相了。可他又想,自己这会儿刚回来,再走就显得在避开她似的。   她肯定起疑。   焉谷语从内室走出,见陆惊泽皱眉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怕被自己发现真相。   “少爷,热水准备好了。”下人低头退了出去。   期间,揽月一直在暗中打量“谢卓凡”与焉谷语,她怕焉谷语吃亏,自告奋勇道:“小姐,让奴婢伺候谢公子沐浴吧。”   “不用!”“不用!”   焉谷语与陆惊泽异口同声道。   揽月被这两声吼得一阵委屈,她委屈地看着焉谷语,嘴巴噘得老高。   焉谷语自觉语气太过,快步行至揽月身前,拉着她的手道:“揽月,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方才没有骂你的意思。你先出去吧,我有分寸的,万一出事了我立马喊你。”   “……嗯。”揽月耷拉着眼皮点头,临走前,她又忍不住看了“谢卓凡”一眼。   “哐当”,房门被关上。   焉谷语愧疚地望着房门,心道,自己是不是该告诉揽月真相,不能叫她一直白担心。   “我不喜欢人伺候沐浴,你也出去吧。”陆惊泽大步进入内室,瞧也没瞧焉谷语。   嗯?焉谷语转过身,跟着进入内室,“我是你娘子,你还怕羞么?”   陆惊泽站在浴桶边蹙眉,心头那股子火气又来了,他一把拉过焉谷语的手,用力将她扯到身前,抬起她的下巴道:“这么上杆子勾引我,怎么不跟我一起洗。”   听得他直白的话语,焉谷语面上一红。她敢赌,他一定不会在她面前脱衣裳,怕露馅,“好啊,我跟你一起洗。”   没料到她真会答应,还答应得这么爽快,陆惊泽的脸更黑了,抬着焉谷语下巴的手指也用力了几分。   没等他说话,焉谷语直接上手去解陆惊泽腰间的腰带。   “你!”陆惊泽匆匆放开她,火速往后退了一步,跟被人踩着尾巴似的,“我不习惯有人在旁,更不习惯有人看着,你要陪我沐浴就得蒙上眼。”   焉谷语眨眨眼,也不戳穿陆惊泽,乖巧道:“嗯,我都依你。”   她越是好说话,陆惊泽就越是气,气得肝疼。   “你脱衣裳吧,我去找根黑色的绸带蒙眼睛。我保证,不看你。”语毕,焉谷语还真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根黑色的绸带,将自己的眼睛结结实实地蒙了起来。   陆惊泽单手捏着浴桶,目不转睛地盯着焉谷语,怒火攻心,稍一用力便将厚实的木板给捏扁了。   “咔嚓”,这一声可响。   “怎么了,什么声音?”焉谷语摸索着屏风边缘走向内室,她张着手,在浴桶前站定,问道:“你在脱衣裳么?”   “嗯。”陆惊泽站得直直的,并没脱衣裳的打算,他缓缓松开手,催促道:“我脱完了,你脱。”   焉谷语低下脑袋,两手纠结地握着。最后,她像是做了决定,伸手解开腰间的系带。   她一动,陆惊泽便屏住了呼吸。   “布谷,布谷。”倏地,窗外传来两声鸟叫。   陆惊泽猛地回神,扭头看向窗户。这是猎隼在给他传递消息。“我有事得回店铺一趟,先走了。”   话音方落,陆惊泽闪身出门。   “哎!”焉谷语扯落蒙眼的绸带,匆忙去追人,然而外头早没了陆惊泽的身影。“混蛋。”她气得跺脚,每回见面都这么短暂。   *   皇宫。   陆赢昏迷不醒,最急的不是跪在院子里的辛家人,而是皇宫里的御医和太医。他们时刻守在陆赢的龙床前,生怕他不醒。   按照彧国律例,他们治不好陆赢是要担责的。   陆赢毕竟是皇帝,是彧国的君,他们哪儿敢用冒险的法子,只得往轻了治,这一治便是一天一夜。   十几名御医与几十名太医全围在寝殿里,年老的在前,年轻的在后,谁也不敢闭眼松懈。   “嗯……”陆赢从昏迷中醒来。   闻声,几十名御医太医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陆赢使劲闭了闭眼,这才看清床榻前的人,全是宫里的御医和太医。他在脑中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晕过去的。   是辛家的人将他气晕过去的。   接着,他便想到了身上中的毒。“你们说老实话,朕是不是中毒了?”   “扑通”,“扑通”,“扑通”……眨眼间,御医太医跪了一地,直将龙床前的空地全跪满了。   领头的御医哆哆嗦嗦道:“回皇上,皇上的确是中毒了,但老臣没能想出解毒的法子,请皇上责罚。”   “废物!”陆赢无力地骂了一句,他在人群扫了眼,虚弱道:“蔡允呢,叫他进来。” 第129章 做了断   “皇上!”   蔡允进门, 快步行至床榻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床板上,“老奴来迟了, 请皇上责罚。”   陆赢偏头看了眼床榻前的御医和太医,挥手道:“朕现在没事了, 你们先出去吧。”   “是。”见陆赢有了精神气又让他们走人, 屋内的几十名御医太医纷纷松了口气,赶忙退出寝殿外。   “蔡允,外头如何了?”陆赢心里清楚,他这一倒,许多人都会蠢蠢欲动, 尤其是陆观棋的人, 怕不是迫不及待想闯天牢救人了。   蔡允低声道:“回皇上,自打皇上昏迷起, 辛家一干人等便全跪在寝殿外头, 皇后娘娘那边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至于太子殿下这边, 老奴方才去瞧过, 他依旧老老实实地待在牢房里, 倒是许将军安耐不住了, 昨晚领着十几万兵马闯入帝都城。”   “什么!”闻言, 陆赢大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见状,蔡允连忙给他顺气, 宽慰道:“皇上莫气, 龙体重要啊, 老奴还没说完呢。昨晚许将军领兵闯帝都城, 六皇子收到消息后立马带人出宫去拦截大军,听人说,六皇子不费一兵一卒便劝降了许将军。”   “你说惊泽?”陆赢皱眉听着蔡允的话,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了几分,诧异道:“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劝降了许尧?”   “是。”蔡允重重点头,“说来皇上怕是不信,其实老奴也不大信,不过此事千真万确,六皇子从太子殿下手中救了许将军的小儿子,当时便用了父子之情劝降许尧,也让十几万大军退出帝都城,只是……”他顿了一顿,没继续往下说,面上似乎有些为难。   “只是什么?”陆赢追问。   蔡允神色凝重,小心翼翼道:“只是老奴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皇上,老奴没有为太子殿下辩驳的意思,太子殿下通敌是错,但这一系列的事,老奴总觉得是有人在故意为之。”   “哼。”陆赢冷哼一声,不快道:“你想说,是惊泽在推动这些事?他哪里会晓得太子会被关进天牢,难不成杜煊是他的人?就算杜煊是他的人,他也算不到太子会通敌。再说了,许尧是太子的人,断然不会跟他做戏的。看样子,朕昏迷的时候,他成长不少。”   “皇上,老奴只是猜测罢了。之前,六皇子明明各方面都表现平平,反而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来,不仅站出来,还劝降了许尧,老奴真心觉得不可思议。”蔡允一句句说着,并未察觉到陆赢变化的脸色,“太子殿下平日里那般君子,还不是做了通敌的事,而六皇子,兴许也……”   “行了。”陆赢不耐烦地打断蔡允,“他要真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朕倒觉得挺好,有朕当年的风范。”   被陆赢一堵,蔡允只得闭了嘴。   “嘶……”话说的多了,脑中又生了点晕眩的滋味,陆赢按着额际,恼火道:“若非陆观棋那逆子给朕下毒,朕也不会有今日。你,现在去天牢审问那个逆子,问他究竟肯不肯交出解药,他若是肯交出解药,朕便放他一马,若是不肯,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蔡允愕然,想想又道:“皇上可要见见六皇子?”   “见,你也召他过来。”陆赢越说越觉得头晕,晕得脑子都有些糊涂了。   “是。”蔡允起身离去。   *   许尧的事一出,再加今日阴雨绵绵,主道上的夜市便没了,道上行人也少,整个帝都城都冷冷清清的。   夜幕降临,陆惊泽从斗奴场走出,此时,他已褪去谢卓凡的打扮,换上了皇宫里惯穿的红底白衣。   他打开油纸伞,优雅又懒散地撑着,脚下步子却有种不相衬的匆忙。   “父皇醒了之后可有说什么?”   猎隼紧随其后,回道:“皇上一醒便召了蔡公公进去。”   “是么。”陆惊泽继续往石阶下走,走到一半时,他仰头看向雨水涟涟的半空,心头感叹,要到梅雨季节了。   他讨厌下雨。因为有个女人总喜欢在下雨天哭。   哭哭哭,吵人得很。   “猎隼,你去公主府将长晋公主带到皇宫里去。”他扬起油纸伞,静静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中也染上了漆黑的颜色。   “是。”猎隼应声而去。   陆惊泽撩起衣袍下摆,一格格踏下石阶。   就今晚,他要做一个了断。   “轰隆”,“轰隆”,“啪啪啪”,“噼里啪啦”,闪电过后,大雨下得更急了,一阵又一阵地打在红墙朱瓦上,滂沱得犹如千军万马崩腾而来。   今夜,皇宫里格外寂静,仿佛被一直蛰伏的兽笼罩着。   “殿下,殿下,不好了,皇上的身子又不成了,这会儿正喊您过去呢。”忽地,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从小道上跑来。   他没打伞,身子已被淋得透湿。   “嗯。”陆惊泽淡淡地应了声,径自去往太极宫。   *   太极宫。   陆赢原本以为体内的毒已经被压制住了,只是身子虚弱些,谁想,不过半天,他的身子又开始变差,头晕得厉害,任由御医下针排毒也不见转好。   “治,你们给朕治,什么法子都用上,一定要将朕救活,若是治不好,你们全家都给朕陪葬!”   他撑着虚弱的身子放话,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骇人非常。   “是,是……”御医太医们吓得额间冷汗直冒,连下针的手都在发抖,然而他们已经治了一个时辰了,陆赢却依旧没什么起色。   “蔡允呢?”陆赢痉挛地抓着锦被,脸上慢慢呈现出青紫色。“蔡允,蔡允呢?”   “皇上,蔡公公还未回来。”小太监上前禀报。   “什么?还没回来?”陆赢的眼睛瞪大了,他费力地呼吸着,面庞上隐隐有死气弥漫,“去,将外头跪着的辛家人都拉进来,再将皇后带过来!快!”   “是!”小太监忙不迭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陆赢连喘几口气,扭头看向围着床榻边缘的人,对着一名老御医问道:“你说,朕是不是快活不成了!”   他人虽然虚弱,气势还是足的。   老御医吓得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回皇上,老臣不敢欺瞒皇上,倘若没有解药的话,皇上兴许会活不过今晚。这毒罕见,且已经侵蚀了皇上的大脑,即便是解了毒,皇上的脑子也坏了。”   “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陆赢气得不行,五官狰狞。   他万万没想到,辛白欢和陆观棋会给自己下这么狠毒的毒药。他自认待他们俩不薄,也从未对不起他们过。   没一会儿,贺良舟将辛家人全都带到了寝殿里。   陆赢一看到辛家人,气得劲儿都来了,“你们赶紧交出解药,不然,凡是姓辛的,朕全都杀了!”   “皇上,此事并非我们所为,我们交什么解药。”   “皇上,这其中必然有所误会。”   “皇上,舍妹是皇后,没有理由要害皇上啊。”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陆赢更气了,他一气,气血翻涌,体内毒素流窜的也就越快,脑子愈发糊涂,但他还记得一件事。   自己要活。纵然要死,他也要垃辛白欢一家人陪葬。   于是,他咬牙抵抗脑中晕眩的滋味,拼命让自己放松下来。   “皇上,皇后娘娘带到。”这时,小太监带着辛白欢来了。   辛白欢被打入冷宫后便不再是皇后,穿着自然普通,如瀑的长发只是简单盘着,连根发簪都没有,却仍是美丽的。   陆赢见着她时杀心四起,恨不得直接拿刀砍了她,“你个贱人,为何要下毒害朕!”   辛白欢好笑地看着垂死挣扎的陆赢,仿佛在看一只濒死的蚂蚁,“臣妾没有下毒害皇上,皇上不信可以去查。”   “你以为朕还信你么?”陆赢侧身死死地盯着辛白欢,实在是他此刻没力气,但凡他有点力气都会爬起来掐死辛白欢。   “欢儿,这是怎么回事?”辛莫语拉住了辛白欢的手,问道:“你究竟有没有给皇上下毒?”   “没有,我如今什么都不是,哪儿有机会给皇上下毒,怕是皇上自己在别地沾染了毒药,故意为难我们辛家。”辛白欢低头望着陆赢,她面上神情平静,眼底却在笑。   杨觉远死的那日,她便想这么做了。他杀了她喜欢的,她就杀了他。   她从未为杨觉远做过事,而为他报仇的事,她一定要做。   “你不肯交出解药是么,好,很好,你继续嘴硬。”陆赢怒极反笑,他对着贺良舟道:“贺良舟,将这群人拖出去,全斩了!还有陆观棋,都斩了!”   贺良舟怔住,迟迟没答应。   “你愣住做什么!难道没听到朕说的话么?”陆赢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皇上,这……”贺良舟为难道,辛白欢下药的事他不晓得,但他看不得辛老太爷这样的三朝元老被牵连斩首。   “……”辛白欢也没料到陆赢会做出这般决定,面上忽然一白。“皇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臣妾下毒害你,一点证据都没有便要斩杀臣妾的家人,只会让彧国的百姓耻笑你,他们也绝对不会认你这种人做皇帝!”   “好,说得真好。”陆赢狠狠地盯着辛白欢,咬牙说道:“朕的确没证据证明是你下的毒,你辛白欢是什么人,做事怎么会给留把柄,但朕晓得下毒之人就是你。朕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才喝你的鸡汤,没想你用心如此歹毒。呵,既然你死不承认,那便别怪朕心狠。朕是皇帝,凭什么不能斩杀你的家人,彧国的百姓算什么东西,朕是天。朕再问你说一遍,你肯不肯交出解药?”   他一说,辛白欢这才发现,陆赢是要与他们辛家同归于尽。但她手上还真没解药,为了让陆赢死,她特地找人从苗疆弄了个没解药的毒。   陆赢强打精神,对着辛白欢道:“朕数三声,三声过后你若不交解药,朕便将你全家都斩了!”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辛白欢的错,求皇上绕过辛家其他人。”   “求皇上绕过辛家其他人。”   ……   霎时,跪着的十几人开始为自己求情,寝殿里全是哀嚎声。 第130章 不痛快   任由辛家人在地上磕头苦苦哀求, 陆赢也只是盯着辛白欢瞧,“一!”   辛白欢的面容渐渐惨白,忽地, 她跪倒在地,低声道:“皇上, 臣妾身边没有解药, 这药是苗人所制,得去苗疆取解药。”   “苗疆?”陆赢面露不解,片刻后,他心头更为愤懑,冷笑道:“皇后, 你为了杀朕还真是用尽了心思。朕究竟有什么对不住起你的?啊?”   辛白欢不发一语, 她垂着眼帘,呆呆地望着一处, 眼中黯淡无光, 丁点儿神采也无。   她不回话,陆赢更不明白, 继续道:“朕自认待你和观棋都不薄, 可你们俩倒好, 联合起来谋害朕, 呵呵。”说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朕还是那句话,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给朕将解药找来, 不然, 朕就下令杀光辛家的人!”   这一下, 辛白欢终于动容了, 她扬起素净的脸,静静看着陆赢,忽地,她笑了,无所谓道:“臣妾已经告诉皇上救治自己的法子了,是皇上自己拿不到解药,这也怪臣妾么?自然,皇上是天,可以随意斩杀无辜的人,不过臣妾还是想为自己的家人求个情。”说着,她伏到了地上,“臣妾愿意担下一切罪责,千刀万剐也无妨,请皇上绕过臣妾的家人。”   “你!”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陆赢气得语塞。他现在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会顾忌什么人情道义。“看样子,你是不肯交出解药了,好,真好,那你们辛家几十口人都给朕陪葬吧!”   闻言,辛白欢猛地颤了一颤,却也没多说一个字。   “欢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给皇上下毒,这可是大不敬。”   “欢儿,你快交出解药吧,别犯糊涂,不然我们全家都会被你害死!”   ……   寝殿内跪着的十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纷纷朝辛白欢投去指责的眼神和骂声。   辛白欢整个人伏在地上,并没回应的意思。   “妹妹……”辛莫语若有所思地望着辛白欢,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有些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没一会儿,陆赢觉得视线模糊了,他死死地抓着床板边缘,指甲用力地深深嵌了进去。他急促喘息两声,大喊道:“贺良舟,将他们都拉出去斩首!”   贺良舟略微迟疑,最后还是应了声,“是。”说罢,他扬起手,“来人,将辛家一干人等全都拖去午门。”   他一说,当即有十几名侍卫进入寝殿。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辛白欢的错,我们何错之有!”   “辛白欢,你个畜生!”   ……   不甘心的人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骂得撕心裂肺。   见状,贺良舟给拉人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火速将人拉了出去,霎时,寝殿内安静无比,只留陆赢急促的喘息声。   “贺良舟。”仿佛是觉得自己活着无望,陆赢一下子倒在了床榻上,气息也更弱了,“六皇子呢?”   贺良舟回道:“回皇上,六皇子正在赶回宫的路上。”   “嗯。”陆赢无力地闭上眼,虚弱道:“你出去吧。”   “是。”贺良舟忍不住看了陆赢一眼,缓缓退出寝殿外。   *   “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   陆惊泽一进太极宫便听到了十几人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连绵的雨幕中,他偏头看向人群中的辛白欢,她被大雨淋得狼狈,面上却依旧镇定,只是眉心微微皱着。   “啧。”他感叹似的发出嘲弄声。   闻声,辛白欢狠狠瞪向陆惊泽,恨不得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来。她心里清楚,陆赢与陆惊泽两人都是杀害杨觉远的凶手。原本她打算先除去陆赢,让陆观棋登上皇位,再对付陆惊泽,没想计划失败了。   “儿臣,恭送母后。”陆惊泽极为有礼地点了点头。   “六皇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六皇子,当年那事都是辛白欢一人所为,与我们没有干系,你救救我们吧!”   ……   兴许是真的怕死,几人开始同陆惊泽求救,使劲摆脱侍卫扑到了陆惊泽身前,跪地求道:“六皇子,只要您能救我们,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几人拼命拉着陆惊泽的衣摆,犹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陆惊泽轻描淡写地扫了眼自己的衣摆,不悦道:“你们把我的衣摆弄脏了。”   然而这几人并没理会这话,依旧不停地求着陆惊泽。   陆惊泽拢起眉梢,睨了眼一旁愣住的侍卫,冷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拉人。”   这话气势逼人,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是。”侍卫忙不迭答应,强行拉开几人继续往午门拖。   “六皇子救救我们……”求救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声中。   然而陆惊泽心里并没多少喜悦,他眯眼看向寝殿所在的方向,眸光闪烁不定。   *   寝殿外头站着一群手足无措的的御医太医,众人相互低头私语,最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时,贺良舟匆匆从寝殿里踏出,面色也是极为沉重。见着陆惊泽,他立马大步上前,急切道:“殿下,皇上催您快些进去。”   “嗯。今夜不太平,你带人去各处仔细巡逻。”陆惊泽正色道。   贺良舟没应声,也没动。   “怎么?不愿意去?”陆惊泽挑眉,漫不经心道:“那我带人去巡逻,你替我进去见父皇?”   “臣不敢。”贺良舟低头。纵然陆惊泽劝降了许尧,没让大军攻入皇城,但他依旧记着他那日在医馆说的话。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弑父又如何?”   每每想起这话,他都不敢对陆惊泽掉以轻心。虽说都是皇子,但他从不站队,更不会帮哪个皇子夺权。   今夜,他的眼皮一直在跳,直觉告诉他,皇宫里头一定有事发生。陆赢确实活不长了,可他也不会拥戴一个弑父的人。   “行,那我不进去了,我带人去巡逻。”语毕,陆惊泽转过身,作势要走。   “殿下请留步。”贺良舟喊住陆惊泽,沉声道:“臣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皇上如今身子抱恙,臣更应该守在寝殿外头,毕竟禁卫军直属于皇上。”   陆惊泽嗤笑,一眼看穿贺良舟的意图,“既然你晓得禁卫军直属于皇上,就更该去巡逻,今晚蠢蠢欲动的人可不会少。”   他话音方落,便有侍卫来报,“殿下,贺将军,宫门口来信,三皇子带人从皇城这边来了。”   “什么?”贺良舟的脸一下子黑了。   “居然是三哥最先沉不住气,倒是有点儿意外。”陆惊泽将手中的油纸伞交给侍卫,大步往回走,“我带人去拦他,你进去同我父皇说一声。”   “殿下!”贺良舟急急追了上去,举手做发誓状,“还是让臣去。皇上正等着见殿下呢,臣保证,一定拦住三皇子。”   走廊上头风灯飘摇,映在陆惊泽的面上,明明灭灭。   不等陆惊泽回答,贺良舟直接带人走了。   随后,猎隼从大门口进入,朝陆惊泽点了一下头。   陆惊泽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径自去往寝殿。   “吱呀”,他推开大门,屋内药香味浓厚,陆赢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他关上大门,上前道:“父皇,儿臣来了。”言语中并无之前的恭敬,甚至透出几缕讥诮的意味。   陆赢费力地张开眼,转头看向床榻前站着的陆惊泽,纵然脑子胀痛,他还是看清了陆惊泽的脸。猛地,他想起蔡允说的话。   他颤巍巍地张开嘴,问道:“惊泽,朕问你,你是不是想做皇帝?”   陆惊泽摇头,笑着道:“儿臣不是想做皇帝,而是拿回自己的东西。”   难得听他如此清晰直白地说出目的,陆赢分外诧异,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居然欺骗朕。”   陆惊泽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道:“敢问父皇,儿臣欺骗父皇什么了?”   “你……”陆赢答不上来,他仔细想想,确实,陆惊泽只是许多事都不明说,还真说不上欺骗。通敌的合约是陆观棋亲手写的,不是陆惊泽逼的,毒药是辛白欢下的,不是陆惊泽安排的。“你一直都晓得太子与海窝国的人来往?”   “那倒没有。”陆惊泽拉了把椅子过来,随意地坐着,“儿臣是在太子主动请求出征时才觉得他不对劲儿。”   陆赢默然听着,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陆惊泽接着道:“至于父皇身上的毒,儿臣倒是一早就知道。”他说得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面上一丝愧疚也无。   听得这话,陆赢心口开始起伏,惊怒道:“你,你,你为何不,告诉朕!”   “儿臣为何要告诉父皇?”陆惊泽反问。   被这一气,陆赢怒火攻心,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来,“噗。”   陆惊泽兀自坐在凳子上,平静地觑着陆赢,并没上前的意思,也没喊御医进门的意思。   “好,好,好,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朕看走了眼,朕活该啊……”陆赢一个字一个字说着,说到最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是彧国的君,是天子,其实他什么都不是,他被自己的儿子和皇后耍得团团转,最后还丢了性命。   说起来真是个笑话。   陆惊泽动了动下颌骨,淡淡道:“其实父皇看走眼的,不只是皇后太子和儿臣,还有一个人,父皇也看走眼了。”   “谁?”陆赢不顾嘴角的鲜血,勉强撑起身子。   “啪啪。”陆惊泽抬手拍了两声,“猎隼,带人进来。”   陆赢疑惑地朝房门看去,下一刻,猎隼推门而入,不知何时,外头围着的御医和太医不见了,檐下异常冷清。   陆祈宁提着裙摆走入寝殿,她一进寝殿,猎隼便关上了房门。   “皇妹?”见着她,陆赢更为疑惑,他再次转向陆惊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兄!”陆祈宁看清陆赢的模样,当即红着眼扑向床榻。 第131章 兄妹情   “皇兄……你这是怎么了?”陆祈宁哑声说着, 没说两字便落下泪来,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陆赢,伸手想触摸又碍着陆惊泽在旁不敢触摸。   最后, 她转为拉住陆赢的手,拉得紧紧的。   近半年来, 她鲜少进皇宫, 不是不愿来,而是不敢来。其一,她烦陆观棋,他在公主府里胡闹也就算了,起码那儿都是自己的人, 若是他在皇宫里乱来, 叫人瞧见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陆赢虽对她只是兄妹之情, 可她一直自认是陆赢的女人, 而今她与陆观棋做了苟且事,着实是没脸见陆赢了。   她心思重, 在意的太多, 压根没料到再见会是这样的局面。   “朕没事, 阿宁别哭。”陆赢最见不得陆祈宁哭, 她一哭, 他便觉得心疼。“真的,朕没事,自小到大, 朕从不骗你, 对不对?”他强提精神, 伸手摸上陆祈宁的脸, 温柔地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   陆祈宁含泪摇头,哭得更汹涌了。猎隼喊她来太极宫时她便觉得事情不对了,如今看到陆赢的憔悴模样,她心里哪里会没点数。   此刻,陆赢面上已经布满了铅灰色的死气,瞧着便是大限将至。   望着眼前感人肺腑、兄妹情深的一面,陆惊泽不禁笑出了声。“嘁。”   这笑在偌大的寝殿中听来很是刺耳,陆赢记起陆惊泽的存在,不快道:“你笑什么?”   陆惊泽优雅地勾着鬓边的流苏,嘲弄道:“笑父皇与姑姑,兄妹,情,深。”后面几字他说得跌宕起伏,阴阳怪气。   陆赢隐约觉得陆惊泽说话语气微妙,但也没继续追问。   陆祈宁低着头,从进门起她便没瞧过陆惊泽。自然,她是心虚的。听得陆惊泽的话后,她手上不知不觉中便用力了些。   “嗯?”陆赢察觉到陆祈宁的慌乱,偏头看她,“皇妹,你怎么了?”   “没,没有。”陆祈宁不安地咬了一下唇瓣,勉强抬起脸,她擦去面上的泪珠,嘴角扯出一个笑,笑完又垂下了眼帘。   陆赢自小与陆祈宁一道长大,怎会不了解她的性子,她在说谎时会做什么动作,他再清楚不过,“皇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没。”陆祈宁急忙摇头,“阿宁只是担心皇兄。”   陆惊泽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等陆赢追问了,他才冷不丁出声,“父皇,姑姑在骗你,她有事瞒着你,而且是大事,天大的事。”   闻言,陆赢越发觉得陆惊泽话中有话,他紧紧盯着陆祈宁,气息一下子快了,“皇妹,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朕,说啊。”   “没有!皇兄,阿宁没有事瞒着你,惊泽,他只是在开玩笑。”说着,陆祈宁祈求似的看向陆惊泽,求他千万别说出自己的身世。   陆惊泽坐在椅子上,而陆祈宁跪坐在床板上,一个高,一个低,便有了居高临下之感。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笑着摇头。   见他摇头,陆祈宁的脸色立马变了,变得惨白无比。   陆赢的视线在两人面上来回,怎么看都不对劲儿,他一把捏住陆祈宁的手,沉声道:“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朕,说!”   陆祈宁死死地咬着唇瓣,目光左右乱飞。   “呵呵。”陆惊泽笑了,扬声道:“姑姑,你为何不敢说出真相,是怕父皇知道后厌弃你么?”   他这一说,陆赢面色更差,抓着陆祈宁的手也更为用力,丁点儿也不像濒死之人。“阿宁,你说是不说?”   陆祈宁用力地摇了摇头,刚止住的泪水又从眼珠子里“哗哗”溢出,“皇兄,你别问了,阿宁求你,别问了,别问了……”   然而陆祈宁越是不肯说,陆赢求知的心就越是急切,忽地,他呕出一口鲜血来。“噗!”   “皇兄!”见状,陆祈宁吓了一大跳,赶忙转身喊人,“惊泽,你快喊御医进来给皇上治病!快!”   陆惊泽不动,眼底冰凉如雪。   陆祈宁急了,正打算起身,下一刻,陆赢拉住了她,虚弱道:“阿宁,朕快要死了,你喊御医进来也没用。”   他每说一字,气息就弱半分。   “哥哥……”陆祈宁哭着摇头,用袖子擦去陆赢嘴角的鲜血,她心慌,手忙脚乱,将陆赢嘴角弄得鲜血淋漓,“不会的,哥哥是天子,是彧国的皇帝,哥哥不会死的,不会的……”   她边说边哭,眼泪直往嘴巴里流。   “阿宁。”陆赢稍稍闭了眼,似乎很是疲惫。   “看样子姑姑说不出口,不如我来说吧。”陆惊泽往前倾了点儿,凌厉的视线紧锁两人,他毫不在乎陆赢的生死,面上更无半点波澜。   陆祈宁颤了一颤,回头狠狠瞪着陆惊泽。   陆惊泽讥诮地挑起眉梢,全当没看见。   “好,你说。”闻言,陆赢又来了精神,他努力看向坐着的陆惊泽。   陆惊泽眯眼盯着陆赢和陆祈宁,薄唇轻轻打开,直截了当道:“真相就是,儿臣并非刘淑妃的儿子,而是长晋公主的……”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住。   “不,惊泽,我求你,我求你了……”眨眼间,陆祈宁变了脸色,满脸哀求地望着陆惊泽。   见陆祈宁求得卑微,陆惊泽嘴角的笑意更大,果断将后头的话说了出来,“亲生儿子。”这简单的四个字,他说得很重,重得像是铁锤砸落一般。   他话音方落,陆祈宁便跟失去了支撑一般,软软地倒在床板上。她转过身子,背对陆赢。   好半晌,陆赢都没反应过来,讷讷道:“你,你说什么,你是,阿宁的孩子?”   “是,我是长晋公主的孩子。”陆惊泽无所谓地点着头,又说了一遍。   陆赢满眼疑惑,他晃了晃糊涂的脑袋,仔细将陆惊泽的话想了一遍。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认亲那日,陆惊泽的血是能开机关的,这就证明陆惊泽的的确确是他的孩子,而他这会儿又说自己是阿宁的孩子,那……   想通之后,陆赢的瞳孔瞬间放大,扯着陆祈宁的衣袖道:“阿宁,你老实告诉我,惊泽说的是不是事实?”   陆祈宁垂着脑袋沉默,她吞下喉间的复杂情绪,用力点了一下头。   “……”   犹如被针扎着一般,陆赢闪电般放开了手,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陆祈宁的背影,偏头又吐出一口鲜血。   “哥哥!”听得身后的动静,陆祈宁飞快转身,哭着道:“哥哥,对不起,阿宁骗了你,阿宁有罪,可,阿宁是真心喜欢你。哥哥没错,都是阿宁的错,一切都是阿宁的错。那晚,皇兄喝醉了,阿宁故意扮成刘淑妃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陆赢竭力大喊,喊完之后,他沉重地闭上眼,眉心皱得犹如刀刻。   两人争执期间,陆惊泽一句话也没说。他背靠在椅子上,左瞧,右瞧,仿佛在看什么天大的好戏。   许久,陆赢才睁开眼,对着陆惊泽道:“罢罢罢,你去将朝中的大臣都喊来吧。”   “是。”陆惊泽起身朝着陆赢颔首,旋即走出寝殿。   *   蜡烛灼灼燃烧,将寝殿照得透亮,宛如白日。   陆赢闭眼躺着,陆祈宁半跪着,两人谁也没说话。   “哥哥,千错万错都是阿宁的错,你处死阿宁吧。”陆祈宁受不住沉默了,抓着裙摆道。   陆赢费力地张开眼,叹气道:“朕处死你做什么?别说傻话。朕虽气你胡闹,但朕更气自己,没有好好教导你男女情爱的事,让你走了弯路。”   “这不是弯路,阿宁是心甘情愿的。”陆祈宁出声反驳,“哥哥可以骂阿宁,可以处死阿宁,但是哥哥,你不能否决阿宁对你的喜欢。阿宁很清楚自己对哥哥的感情,并不是什么兄妹之情,是真真切切的男女之情。兄妹只是我们俩的关系,它并不能阻止阿宁爱哥哥的心。”   “你!”陆赢被陆祈宁的话气得差点没喘上气。   怕陆赢被气晕,陆祈宁连忙转了话题,“皇兄让惊泽去喊朝中大臣过来,是打算让位给他么?那,观棋呢?”   说到陆观棋,陆祈宁面上极为不自在,然而陆赢并没看出她的不自在。   “朕选惊泽并非是因为你。”闭眼休息良久,陆赢缓过了一点神儿,“而是他够狠,也够聪明,适合坐这个位子。”   “嗯。”陆祈宁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时间还真不知陆赢如此决定是对是错。   “朕看得出来,他恨你,也恨朕,但愿朕死之后,他能善待你。”顿了顿,陆赢停下话,又道:“不,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陆祈宁明白陆赢的意思,他是担心陆惊泽会杀她灭口,但她早便做好了决定。   “好,阿宁都听哥哥的。”   “嗯。”陆赢实在虚弱,单单只应了一声,“你去拿笔墨过来,朕写个诏书。”   *   出了寝殿后,陆惊泽并没走远,而是站在寝殿外,一动不动地对着漆黑的雨夜。   这会儿雨下得小了,没之前的“噼里啪啦”声,雨幕被昏黄的灯光映得丝丝分明。   “殿下。”猎隼从走廊上快步而来,低声道:“属下已经将朝中的大臣都召来了。”   “嗯。”陆惊泽伸出手,接了点冰凉的雨水。“嗒,嗒,嗒”,他低头看着雨水在掌心凝聚,目光愈发茫然。   曾经,他每日每夜都在盼望这一刻。结果真到了这一刻,他却不觉得自己有多开心,反而觉得心里空了。   待十几位大臣陆陆续续进入院子,陆惊泽依旧在发愣。   猎隼看了眼院子里的人,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他们来了。”   陆惊泽被喊回神,漠然扫了眼站着的十几人,视线在焉问津面上停留了一瞬。   徐也第一个出声,问道:“殿下,皇上他……”   “嗯。”陆惊泽点头,随即,他做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哑声道:“父皇病重,御医们束手无措。”   闻言,院子里的十几人开始相互交换眼色。   焉问津不动声色地瞥着陆惊泽,暗忖,还真被自家女儿说对了,坐上皇位的并非陆观棋,而是陆惊泽。他念起陆惊泽与他说的话,心头不禁为焉谷语担忧了起来。   “吱呀”,倏然,寝殿大门开了,陆祈宁拿着圣旨从里头走出,双眼异常红肿,身子也颤得厉害。   “参见长晋公主。”她出现,院子里的十几人果断下跪行礼。   陆惊泽侧头看向陆祈宁,神情淡淡。 第132章 迷茫了   “皇上, 驾崩了……”陆祈宁望着院子里的人,强撑泪意说道。“这是,皇上方才写下的, 诏书。”   “父皇!”陆惊泽红眼大喊一声,当即跪下身。   院子里跪着的十几人跟着发出沉痛的声音, “皇上……”   陆祈宁深深吸了口气, 双手颤抖着打开诏书,一字一字念道:“皇六子陆惊泽,人品端正,文武兼修,必能克承大统, 于今时祗告天地, 即皇帝位。”   闻言,跪着的十几人神色各异, 而其中几人免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陆惊泽侧过脸, 目光从这群人面上一一掠过。   这时,徐也带头, 伏低身子道:“皇上, 您安心地去吧。往后, 老臣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六皇子。”   他一说, 其余十几人也跟着说, “老臣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六皇子。”   陆惊泽依旧跪着,哑声道:“父皇为帝三十载,为彧国付出了毕生心血, 开疆扩土, 有功有德。本宫决定, 为父皇大办丧事, 全国上下穿素服,守丧三日。诸位大人,你们可有异议?”   “臣没有异议。”众人异口同声道。   陆惊泽站起身,剑眉颦蹙,俨然一副悲痛难抑的模样,他无力地摆摆手,说道:“今夜夜深,诸位大人都先回去吧。”   “是。老臣告退。”“微臣告退。”   十几人陆陆续续出了院子,焉问津走前忍不住看了眼陆惊泽,没想到这一看正好与陆惊泽对上视线,陆惊泽极为有礼地点了点头,焉问津顿觉尴尬,低头便走。   等朝中大臣全部走后,陆惊泽立马收了面上的沉痛之色,转身看向泣不成声的陆祈宁。“时候不早,姑姑也回吧。”   陆祈宁抬眸,神色复杂,没站一会儿,她转身进了寝殿内。   陆惊泽皱了皱眉头,略一思索,也进了寝殿。   此刻,陆赢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容平稳,并无痛苦的模样。   “哥哥……”陆祈宁快步上前,直直扑到床榻边,抱着陆赢逐渐冰凉的身体痛哭。“哥哥……哥哥……”她哭得伤心欲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了。   陆惊泽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赢,心里头既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高兴,就好比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很清楚,自己对于这两人都没什么感情,他们生也好,死也好,都与他无关。   饶是陆祈宁哭得凄惨,陆惊泽也一动不动。   不知从何时起,外头的雨声停了。   时间悄然溜走,殿内的烛光也渐渐落了下去,到后头,陆祈宁的哭声也变得微弱了。   “……”   忽地,陆惊泽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走上前,他怔怔地望着陆祈宁,眼皮重重一跳,迟疑着去拉她的衣袖。   随着衣袖被掀开,他一眼看到那柄插在肚子上的匕首。陆祈宁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双眼闭着,腹部被鲜血染得通红,他看得瞳孔骤然一缩,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姑姑……”   听得陆惊泽的声音,陆祈宁缓缓睁开眼,她瞳孔中已经没了光,“惊泽……”她轻声喊道,祈求一般地朝着陆惊泽伸手。   没等两人的手相触,陆惊泽下意识避开了陆祈宁的手。   “呵。”陆祈宁苦笑,她面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织,“对不起,惊泽,娘亲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娘亲也不奢求,你原谅,只求,你将娘亲和你父皇,合葬在一处。”   陆惊泽抿着唇瓣不语。他垂下视线,漠然望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人,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脑中一片空白。   陆祈宁看了陆惊泽许久,陆惊泽也没反应。她失落地垂下手,双眼也随之闭上。   终于,陆惊泽身侧的手指动了,眼中也起了一丝波澜。他勾起嘴角,嘲弄地笑开。   许久以前,当他知道“父母”这两字的时候,他便想看他们俩死,而今晚,他如愿以偿了。   *   “殿下。”猎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陆惊泽飞快收敛情绪,一脸平静地往外头走,“何事?”   猎隼靠近陆惊泽耳边,低声道:“有人闯了永兴宫,谢卓凡被人救走了。”   “什么?”陆惊泽脱口,他沉思片刻,稍一作想便想到了一直未出现的蔡允。   蔡允是陆赢的心腹,却在陆赢将死之时离开,必然是去了天牢问陆观棋讨解药。其次,蔡允这个人耳根子软,怕是会被陆观棋的三言两语说动,且他又是宫里的大总管,确实是方便办事。   陆惊泽回过身,在寝殿内来回踱步。他自是不信谢卓凡能从密室里逃出来,多半是陆观棋为之。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陆观棋一旦逃走,后果不可估量。   “看样子,永兴宫里出了奸细。”陆惊泽冷声道。   猎隼下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罢了,他都已经跑了,罚你有什么用。”陆惊泽摆手,一句句吩咐道:“你先去午门看看陆观棋的尸首,再多派些人盯着侯府,一有动静即刻禀报。三,封锁城门,但凡有点可疑的人都抓回来。四,让人将永兴宫里的奴才全清了,重新换一批。”   “是!”猎隼领命离去。   陆惊泽不安地想着,按照常理来说,陆观棋逃出皇宫之后肯定会连夜出城,至于谢卓凡,他首先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侯府。   虽说他在侯府安排了人,但百密总有一疏。   他不能拿焉谷语来赌。   陆惊泽打定主意,正要往外走,碰巧,贺良舟带人回来了。   “贺将军,你拦住三皇子了?”陆惊泽轻飘飘地问,似乎并没将皇城外的事放在心上。   贺良舟单膝下跪,回道:“臣不辱使命,成功将三皇子劝回,另,三皇子也答应,今后不会再犯擅自闯宫之罪。还请殿下降罪,方才臣自作主张,放三皇子回去了。”   他在回太极宫的路上听到了消息,陆赢传位给陆惊泽。而陆惊泽做皇帝,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贺将军,你下次若是再自作主张,本宫定不轻饶。”陆惊泽不满贺良舟自作主张,可他急着出宫,也懒得跟他计较,催促道:“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你今夜得辛苦些,紧盯皇城外头。”   “是。”贺良舟点头。   *   侯府。   纵然是夜里,陆赢驾崩的消息还是从皇宫里传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事情便传遍了帝都,也传到了侯府。   “小姐,小姐,小姐!”揽月急急忙忙从桃花院外头跑来,跑得急了,被石头槛绊了一跤,“哎呀!”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来继续跑。   “嘭!”揽月大力推开房门。   这一声可响,“啊。”焉谷语刚坐上床榻,被推门声震得一个机灵,她抬眸看清来人,没好气道:“什么事啊,这么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地动了。”   揽月粗喘两口,拍着大腿道:“小姐还真说中了,外头地动了!”   “啊?”焉谷语愣了一下,“真地动怎……”说到一半,她猛然反应过来,明了道:“难道是……”   “是!”没等焉谷语说完,揽月直接点了头,她拍着胸脯走到焉谷语身前,小声道:“皇上驾崩了,诏书上说,让六皇子登基。”   焉谷语微微张口,对此她并不意外,陆赢死的时间跟梦里差不多。而按梦里的走向看,接下来便是陆惊泽屠皇城的事了。   一想到这出,她顿觉烦扰。那位大师曾经告诫过她,劝陆惊泽少造杀孽,否则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她担忧极了,起身在屋内胡乱走动。   揽月不解焉谷语的举动,只当她是怕了,于是安慰道:“小姐别怕,依奴婢看,六皇子对小姐还是有情的,而且很深,纵然小姐见异思迁,他也不会狠心伤害小姐。”   听得她的话,焉谷语只觉哭笑不得,“你不懂还是别说话了。”她暗自思量着,不管怎么说,她都要见他一面。   不过,今日她故意演成那样,他必然是动了气的,怕不是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   “你怎的还没睡?在等我?”   冷不丁地,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耳中。   焉谷语闪电般回头,目光穿过微冷的空气,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谢卓凡”,她木然站着,讷讷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揽月睁大眼,好奇地望着两人,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随后识相地退了出去,顺道将房门关上。   “你,忙完了?”许久,焉谷语才开口。   “嗯。”陆惊泽冷淡地应道,他随意走了几步,在床榻边坐下,眼睛并没看焉谷语,像是在想事。   焉谷语偏头,见陆惊泽在想事便没说话。原本,她还以为他今晚不会回来,便收了床榻上的另一床被褥,而今他来了,被褥自然是要拿出来的。   趁着他思索的间隙,她走去了衣柜边。   通常这些事是揽月做的,焉谷语很少碰,刚抱起棉被便觉得重了,双臂支撑不住。突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接走了她手上的棉被。   “谢谢。”   陆惊泽没回,径自拿着棉被往床榻边走。   焉谷语迟疑片刻,快步跟上,张手抱住了他的腰。 第133章 陪着你   “……”   没料到焉谷语会抱他, 陆惊泽愣了,脚下步子也跟着停住。倏地,他心口蹿上一阵汹涌的怒火。   不知怎么的, 他今晚异常躁动,心里像是有只兽在挣扎, 亟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焉谷语收紧手, 牢牢抱着陆惊泽的腰,生怕他走了。她将脸贴在他的僵硬的脊背上,撒娇似的蹭了蹭。   这个动作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诱惑。   陆惊泽的脸眨眼间便黑了,他使劲磨着后槽牙,低头看向抱在腰间的小手, 冷笑道:“谢夫人这是欲求不满么?”   闻言, 焉谷语放开手,她上前一步, 与陆惊泽并排站着。   陆惊泽偏头看她, 只见少女扬起了脸,明媚的眸子在烛光下扑闪扑闪的, 煞是好看。他想, 她对谢卓凡动了心, 背叛了他。   就连她也要抛弃他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信的。   他自嘲地想着, 扬手将棉被扔在床榻上。   “噗嗤。”望着他生气的模样, 焉谷语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陆惊泽拧眉看她。   “笑你……”焉谷语故意顿了顿,在陆惊泽濒临爆发的目光中道:“吃醋的样子真好看。”说着,她走到他前头, 双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腰带上。   听得她的话, 陆惊泽有些不解, 再一看她的动作, 他瞬间明白过来。   她认出他了。   这一想,他心头的不快通通没了。   陆惊泽撕下面具,抬手搂住焉谷语的腰,将她拉近自己,他勾住她小巧的下巴,用拇指在她唇上摩挲,“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既然被认出了,他也不再伪装沙哑的声线,厌世而清冷的嗓音从薄唇中流出。   焉谷语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眨着眼道:“不告诉你。”话间,唇瓣与他略微冰凉的指尖的摩挲,酥酥麻麻的,她“滕”地一下红了脸。   “嗯。”陆惊泽挑着眉点头,搂着焉谷语的那只手渐渐往下游走,从寝衣衣摆下头探了进去,“那今晚要让我解小衣带子么?”   他的手指刚触上后背时,焉谷语便情不自禁地颤了一颤,红着脸道:“不劳烦你。”她抓住他作怪的手,念起谢卓凡便问:“谢公子呢?”   “谢卓凡”的名字一入耳,陆惊泽面上的神色立马冷了,他松开手,转身去了床榻上坐着。“死了。”   焉谷语仔细瞧了瞧他,两人相处时间不短,她不说十分了解他,七八分还是有的。他要真杀了谢卓凡,此刻应该是笑的,比如梦中,他告诉她陆观棋死了的消息,整个人笑意盈盈,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谢卓凡的生死她还真不关心,她只是不愿他造太多杀孽,怕那位大师说的话应验。   她走过去,大着胆子侧坐在他腿上。   见状,陆惊泽眸中闪过一缕诧异之色。   焉谷语抚上陆惊泽皱起的眉心,上下轻轻抚着,专注而细致。她晓得今晚的事,陆赢和陆祈宁都死了。以前她没觉得这对陆惊泽来说有什么,可如今,她晓得了陆惊泽的身世。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亲生父母。   她隐约觉得,他心里并非没有一丝亲情,否则方才也不会坐着出神。   “你有没有话同我说?”   陆惊泽阖了一下眼皮,一把握住焉谷语的手,“有。”   焉谷语没抽回手,任由他握着,她静静注视他,柔声道:“你说,我听。”   陆惊泽搂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颈间,他拉起她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处,哑声道:“他们死了,是我害死的,可我并不后悔。那个女人当初就不该把我生来了。”   “她要不生,我就遇不到你了。”焉谷语将手置于陆惊泽心口上,“你这么说,是不想遇到我么?”   “……”   许久,陆惊泽都没回答,只将脸埋在焉谷语颈间。   焉谷语微微侧脸,轻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说后,陆惊泽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随后直起身来看她。他看得很是认真,一字一字道:“净化我。”   焉谷语抿了抿唇,有几分吃不准陆惊泽的意思。   而她恍神之时,陆惊泽含住了她的唇,他闭眼吻得急切,没等她张口便直接撬开了她的牙关。   “唔……”   焉谷语这下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红唇轻启,顺从地回应。   憧憧灯影下,两人交缠在了一处,气息灼热得不分彼此。细细密密的吻如同骤雨一般落下,又热又撩人。   陆惊泽低下头,用牙齿咬开寝衣的系带,正要将她推到锦被上。   “等等。”猝不及防地,焉谷语喊了停,她喘息着按住他的手,双眼氤氲一片。   “嗯?”陆惊泽不悦地抬起脸,迟疑道:“你来月事了?”   焉谷语羞红着脸摇头,声音细小如蚊,“这里是侯府,我不想在这里。去,去暖阁。”   “好。”陆惊泽明白过来,重新系上衣带,用大氅将她包裹了起来。   *   城西。   许尧家人死后,别苑就废了,后来,总有路过的人说这宅子里闹鬼,每到夜里便能听着哭声。时间一久,也就没人敢从这处走了。   夜里,冷风拍着空荡的墙壁,两道戴着斗笠的黑影一前一后进入破败的院子。   两人一来,内堂里便有几十人陆陆续续走出,相继跪在黑影前。“属下见过太子殿下。”   “嗯。”   陆观棋缓缓拿下头上的斗笠,众人见着他的脸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光洁如玉的面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血痕的脸,上头刀□□错,几乎没一块好肉。   一旁,谢卓凡忍不住往陆观棋瞧了眼,他没犯什么事,即便有人认出也无妨,可陆观棋不同,他如今是众矢之的。为了顺利逃出皇宫,陆观棋狠心划伤了自己的脸。   那一刀刀,都是下了狠手。他看得心惊肉跳,打心眼里佩服陆观棋的狠。若是换做他,他宁愿死了也不愿受这份罪。   领头道:“殿下何必如此?”   “本宫不如此可逃不出皇宫,不过是一张脸罢了,哪里抵得过性命重要。”陆观棋毫不在乎地说着。   出宫前,他在宫人口中听着了今晚的事。   陆赢染病身亡,将皇位传给了陆惊泽,而长晋公主陆祈宁,因过度悲痛自尽在了陆赢身侧。   他听着这消息时心头狠狠一抽。十几个日子相处下来,他以为陆祈宁心里多少会有点他的位置,没想到她心里头是一点位置都没给他留。   当真绝情。   见陆观棋失神,领头开口,“殿下,六皇子下令全面封锁帝都城,官兵正在挨家挨户找人,此处虽然人烟稀少,但也不算安全。殿下还是快些逃出帝都城吧。”   “逃?”陆观棋回过神,短促地吐出一字。他看向远处的天际,茫然道:“逃去哪里?”   “自然是逃出彧国,难道殿下不想逃么?”领头不解地望着陆观棋,恳切道:“殿下,皇上已经将皇位传给了六皇子,许尧也叛变了,没有势力,没有兵权,殿下还怎么跟六皇子斗。再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应该懂这个道理。”   陆观棋缄口不语,似乎在想事。   谢卓凡出于好心说道:“殿下,听他们的吧,离开帝都城才是上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被这一句,陆观棋侧头看谢卓凡,眸光渐渐暗下。他自然清楚,谢卓凡说这话并非是为了他好,而是怕被他利用。   他眼下跟亡命徒没两样,但若是有谢家帮忙,许多事还有的商量。   见陆观棋没什么反应,谢卓凡随即改了口风,“草民是真心为殿下好才这般说的,并没左右殿下的意思,殿下若是另有打算便跟着自己的计划走吧。”   陆观棋哼笑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   顿时,谢卓凡觉得尴尬,默然低下头去。“呼……呼……”两道晚风穿过院门飞来,他冷得直哆嗦,迫不及待想回侯府了。   他拢起衣襟,心头记挂,也不晓得爹娘他们如何了,为何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陆惊泽装的实在像。   还有焉谷语,她认得出陆惊泽么。   “殿下,草民已经许久未回……”   没等他说完,陆观棋走近道:“贺兄,你可记得自己以前曾答应过本宫一件事。只要本宫开口,你便会竭尽全力帮本宫。”   “……殿下。”忽地,谢卓凡心头涌起了不安的念头,此刻他孤身一人,跟砧板上的鱼肉无异。陆观棋要真做什么,他根本无法反抗。他定了定神,顺着陆观棋的话往下说,“草民的确这么说过,但草民已经许久未回侯府了,再不回侯府,怕是爹娘都不记得草民了。”   “好,时候不早,本宫也不到耽搁你的时间,你快些回去与家人团聚吧。”陆观棋温和地笑开。   兴许这张脸被毁了的缘故,谢卓凡总觉得陆观棋说这话的模样阴恻恻的,每听一字都觉得毛骨悚然。“谢殿下开恩,草民这就回去了。倘若殿下有事用得着小人,小人随叫随到。”   说罢,他抬脚就走,一刻也不敢多待。   没等他走出两步,陆观棋飞快抽出了手下手中的长剑。兔起鹘落间,长剑刺进了谢卓凡的后背,从他身前冒出,正中心脏。   谢卓凡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破体而出的长剑,心口突来一股剧痛。   陆观棋利落地抽回长剑,一抬手,长剑便重新回到了剑鞘内。   “嘭”,谢卓凡重重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观棋,“殿下,你,你……”   陆观棋居高临下站着,淡淡道:“本宫今晚就要你兑现承诺。”   “你……噗!”谢卓凡吐出一口鲜血,眼中写满了恨意。   “殿下,快走吧。”领头人喊了一声。   “不急。”陆观棋蹲下身,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卓凡的脸,“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地方。”何况陆惊泽最在乎的人在侯府,他接近焉谷语才有机会杀陆惊泽,要走了,那才是一无所有。 第134章 小情趣   斗奴场。   今晚前厅有拍卖会, 人多得紧,声音也嘈杂,陆惊泽便带着焉谷语走了白狮为他专门修建的密道, 猎隼则在后头拦截焉一。   是夜,暖阁周遭点满了琉璃灯, 远处望着像是发了光的高楼, 里头没日没夜地烧着地龙,仿佛就等着人来了。   “嘭!”陆惊泽一脚踹开房门,踏入门槛后立随即将房门带上。   期间,焉谷语一直缩在陆惊泽怀里,直到陆惊泽打开大氅将她放到锦被上。她呆愣愣地坐着, 念起方才的事便觉尴尬。   他们俩刚一出门便对上了从旁走来的焉一。陆惊泽扮演谢卓凡的事暂时还不能暴露, 她自然解释不了什么,只说自己与谢卓凡出门有事, 让焉一先别跟着。   那会儿她是被“谢卓凡”抱在怀里的, 很是暧昧,说这话更暧昧, 以至于她头一回在焉一面上看到了“不可思议”四字。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暗忖, 焉一肯定也以为她是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了。   “在想什么?”   忽地, 面颊被人用力掰了过去, 焉谷语扭头看向脱了外袍的陆惊泽,忍不住问道:“倘若,我真见异思迁了, 你会不会杀了我?”   闻言, 陆惊泽面上神色倏地一变, 冷声道:“不会。”   “为什么?”焉谷语追问, 她没觉得陆惊泽回答不会是因为自己在他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反而是,他要留着她慢慢折磨。   陆惊泽伸手解开她腰间的系带,漫不经心道:“杀了你又不能解恨,还不如留下来慢慢折磨。白狮手中有上千条蛊虫,千奇百怪,你可以都试试。”   说罢,他张扬地挑了挑眉,又坏又勾人。   焉谷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摆出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她搭上他扯衣衫的手,认真道:“等等,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陆惊泽有些不满她的举动。   焉谷语抓住他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顿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经历过许多痛苦,受了许多罪,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你恨的人也都死了。所以我想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害其他无辜的人,放过他们。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理昭昭,我不希望你出事。”   陆惊泽抿着薄唇不语,似乎在思量她的话。   见他如此,焉谷语还以为他不愿答应,继续道:“难道你不想与我白头到老么?倘若你出事,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她这么一说,陆惊泽反倒觉得她行径古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记得,你在梦中喊过一个人的名字,陆皑。”他收回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陆皑是谁?”   这个名字,他藏在心里太久了,一直没能问出口。   “……”   焉谷语被问得哑口,她往后挪动身子,踌躇着该不该将自己能预知未来的事告诉陆惊泽。   “嗯?”陆惊泽哼了一声,接着道:“主人若是继续瞒我的话,后果自负。”   “……我没想瞒你。真的。不过,在我说之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焉谷语撒娇似的靠近陆惊泽怀中,双手跟着缠住他修长的脖颈,仰头黏糊糊地亲他,“不准生我的气,成不成?”   调皮的吻落在喉结上时,陆惊泽瞬间绷紧了身子,哑声道:“好。”   他答应,焉谷语便退开了些,仰头仔细瞧着陆惊泽的脸,见他眸色幽暗,她面上顿时一热,垂眸道:“自小到大,我很少做梦,但做的梦都是将来会发生的事。这一点我也不晓得缘由,兴许是拿头疼之症换的。去年二月,我梦到你登基称帝,屠了整个皇城,还将我困在后宫折磨到死。你应该知道,我身子素来不好,怕疼,也怕死。”   说话间,她偷偷扬起眸子瞄了眼陆惊泽的脸。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薄唇越阖越紧,怎么瞧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   虽说两人的关系已经明朗,陆惊泽也极为在乎她,但她依旧不敢踩他的底线。   听到“死”字时,陆惊泽皱紧了眉头。他在心里问自己,将她折磨死?他会做那样的事么?   倘若那时他心里没她,会也不奇怪,但如今肯定不会。   焉谷语时刻打量陆惊泽的脸,见他皱眉当即收住后头的话。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陆惊泽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下床去书案上拿了个精致的小盒子过来。   焉谷语不解他为何要去拿这个盒子,便打算趁他不注意时将要说的话都说了,“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打算去斗奴场找你,对你好一点,让你打心眼里感激我,如此,你将来继位,也不会像梦中那样将我折磨死。”说到此处,她又觉自己目的性太强,赶忙给自己找补,“谁料后来跟你处着处着就喜欢上你了。”   “嗯。”陆惊泽不冷不热地点着头,重新上了床榻。他坐下身,手中把玩着小巧的盒子。   “你方才答应过我,不会生我的气。”焉谷语猜不透他的心思,下意识看向了那只精致的小盒子,比陆惊泽的手掌还小一些,上头刻着类似避火图的图案。   “哄”,她面上猛地一热,结结巴巴道:“这,这,什,什么东西?”   陆惊泽没答她的话,而是问道:“这么说,你之前在斗奴场里对我的嘘寒问暖都是假的?”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她接近他是有所图,说的话是假,做的事也并非出于真心,但他贪图她给的温暖,默认了她的欺骗。   这怪得了谁。   “之前确实是假的,后来就是真的了。我喜欢你,也心疼你,担心你。自然,也有那么一点怕你。”怕他不信,焉谷语举起手道:“我发誓,倘若我话中有半句虚言,便……”   没等她说完,陆惊泽俯身堵住了她的话。他在她娇嫩的唇瓣上辗转挑弄,双手狠狠掐住她纤细的腰肢,推着她往锦被上躺。   “可我还是生气。”他含糊地将这话送入她口中,“主人好手段啊。”   焉谷语被亲得软了,讨好地问他,“那,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陆惊泽粗重地呼吸两声,嗓音越发沙哑,他压了压自己湿润的唇瓣,轻声道:“哄我,让我开心。”   焉谷语眨眨眼,鬼使神差般地望着那只盒子,羞赧道:“这里头是,合欢散?”   “不是。”陆惊泽褪下里衣,半直起身拨开盒子。   “那是什么?”焉谷语仰起脖子朝盒子内看去,里头铺着一张红色软布。待陆惊泽掀开软布,她才看到里头的两颗铜珠子,只有龙眼一般大小,上头雕着龙凤交缠的图案。   初看时,她着实没想到这东西是什么,思索过后才明白过来,嗔道:“你!”   陆惊泽将铜珠子从盒子里头取出,两珠子之间连着金环串成的链子,一落到掌心便颤动了起来。   焉谷语看得连连摇头,可怜兮兮地拉着陆惊泽的手,求饶道:“六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骗你了。别用它,我任由你处置好不好?”   在焉谷语期待恳求的目光中,陆惊泽果断摇了头,跟着,倾身在她耳边呼出灼热的气息,“主人做错事就该受到惩罚。”   焉谷语被热得哆嗦,不死心,又道:“那,下次吧,我好有个心理准备,前几日,我看了不少风月话本,那里头说……”   “乖,不会让你疼的。”说罢,他扯下发带绑住了她的双手。   ……   *   “小姐?”   约莫隔了半个时辰,揽月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去看主屋,她怎么想也不放心焉谷语与谢卓凡独处。她走上前,没想主屋里漆黑一片,像是人都走了,也像是都睡下了。   揽月眨巴着眼,不由觉得奇怪。   这就睡了?小姐真的跟谢公子睡了?   她万分不敢置信,侧身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偷听,里头一丝动静也无。她不算懂男女之事,但多少还是晓得一点的,按理说,里头是应该有点动静的?不可能这么静。   揽月走下三格石阶,略微大声地喊了一句,“焉一大哥,焉一大哥,你在么?”   无人回应,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四周更是寂静。   “怎么回事?”揽月不解地挠头,自言自语道:“奇怪,焉一大哥去哪儿,他不是一直都待在主屋附近么,难道,有事发生?他跟小姐走了?”   这一想,她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小姐怎么不喊我!”   揽月急得跺脚,提着裙摆跑近主屋,正抬起手打算敲门。忽地,一道沙哑的男声从后头传来。   “揽月,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啊。”揽月心虚,急忙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她转身低头道:“谢公子。奴婢怕小姐身子不适,想敲门问问。”   “她已经睡下了,身子也没任何不适。”谢卓凡柔声道。   “……哦。”揽月张大眼,隐约觉得眼前的谢卓凡温柔了些,但她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那奴婢先回自己的屋子了。”   谢卓凡目送揽月离去,直到她进屋,他才推开主屋房门。   “吱呀。”   屋内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卓凡关上房门,独自站在黑暗中沉思。 第135章 感情啊   清晨, 日光穿过金灿灿的帐帘进了床榻,照得房间暖意洋洋的。   “嗯……”焉谷语嘤咛一声,慢慢从沉睡中醒来, 刚一睁眼便看到揽月趴在床榻边打量她,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想都不用想, 揽月这神情肯定是以为她变心了。   “看什么?还不去拿洗簌用具过来?”   揽月放下托腮的双手, 小声道:“小姐,六皇子今日登基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谢公子,交好,不怕他报复你么?”   “你胡说什么呢!”焉谷语没好气地戳了一下揽月的额头,她如何会与谢卓凡交好, 她昨晚交好的明明是今日登基的那个混蛋。   昨晚他过分极了, 居然真将斗奴场里的那些花活用在她身上,绑她的手不说, 还用了那龙眼一样的东西……   可恼, 弄得她溃不成军,为求他给个痛快, 她哭着说了许多丢死人的话。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放荡。她念起昨晚的事便觉脸红, 身子也有些发软。   要不是顾及他昨晚心情不佳, 她才不让他胡来。   揽月张大嘴, 诧异地望着焉谷语的羞恼模样, 越看越觉得自家小姐变心了。“唉,话本里都是假的,不仅男人会变心, 女人也会。”   说罢, 她起身出门端水。   焉谷语兀自坐着, 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应该不会怀上吧。”她暗自想着,他登基之后便是一国之君,没人敢拦着他做事,何况谢卓凡没死,只要他写下一纸休书,自己很快便能离开这里。   侯府,倒也不是说不好,而是她不想待,自然,皇宫里头她也不想待,她最喜欢的日子是待在焉府的风铃院里。不过她日后要真嫁给陆惊泽,那也只能跟着他待在皇宫。   没一会儿,揽月捧着洗脸盆进门,“小姐,奴婢方才听其他下人说,谢小姐被夏公子休了。”   “什么?”焉谷语被揽月的话拉回神,不敢置信道:“谢姐姐被休了?为什么?”   “那他们没说。”揽月放下面盆,搅干面巾递给焉谷语,“不过奴婢觉着,谢小姐多半是忘不了猎隼侍卫,惹恼夏公子了。”   “嗯。”焉谷语赞同地点点头,匆匆洗漱便赶去了前厅。   *   “我被休了。”   “什么?你被休了?”听得这几字时,谢九钏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氏也是一脸愕然。   谢开颜讷讷地坐着,眸中黯然无光,早没了之前的精神气,面颊也消瘦得厉害,下巴比以前尖了不少。   王氏本想说谢开颜两句,见她这副模样也实在说不出口。   谢九钏一向心疼女儿,此刻恨不得将夏知节给大卸八块,大喊道:“他凭什么休你!你们俩成亲才多久啊,你犯了哪一条?来,给爹说,爹为你去夏府讨回公道!”他快步行至谢开颜身前,心疼地抱着她,“夏家真不会养人,都把你瘦成什么样儿了!”   谢开颜低着头,轻声道:“我没犯哪一条,就是觉得没意思了。是我让他休了我的,爹,他没错,你千万别找他的事。”   “胡闹!”王氏当即沉下脸,她就知道谢开颜嫁夏知节会是这结局,“我早便提醒过你,成亲前仔细考虑婚事,不是心甘情愿就不是心甘情愿,勉强也没用。你倒好,嫁之前不听人话,嫁之后又被人休,真是丢人。”   “夫人,你就少说两句吧,女儿瘦成这样,我这个做爹的都快心疼死了,你怎么还使劲数落她。”谢九钏不快地瞪了王氏一眼。   王氏冷笑道:“我怎么不心疼她,我要是不心疼她,这会儿早就将她赶出去了。”   “爹,娘说的没错,我给侯府丢脸了。对不起。我已经打算好了,离开帝都城一段时日。”谢开颜淡淡道。   “离开帝都城?去哪儿?”谢九钏顿时紧张起来,紧紧抱着谢开颜不放,“女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出家当尼姑,这世上男人千千万,总会有你喜欢的。”   谢开颜苦笑摇头,“那也与我无关了。”   谢九钏无奈道:“爹知道,你就喜欢六皇子的侍卫是不是。死心眼。好,爹去想法子,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给你把他求过来。”   闻言,谢开颜慢慢红了双眼,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低声道:“不用了,你求他做什么,我又不是没人要。而且他那个人油盐不进,你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娶我的。之前,爷爷送了我一座承州的宅子,我打算去那儿住,五年之内不回帝都城。”   “你要去承州住?”王氏皱起了眉头,直接道:“没用的东西,只会逃避。”   谢开颜吸吸鼻子,仰着脸道:“是啊,我没用,我只会逃避。反正,我现在想他也不那么难过了,说不定,一两年之后就能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   “开颜,爹的宝贝女儿啊,你真是命苦。”谢九钏说得泪意盈盈,哭着道:“爹舍不得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就别走了,留在帝都城吧,爹想日日见你。你要真去了承州,爹一年能见你几次啊?”   谢开颜自责地垂下眼眸,她自是不愿和家人分开,但她又确实想离开帝都城一段时日,好好正视自己的心。   倘若不是这场婚姻,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可笑。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忘记旧感情开始新感情的。   “谢姐姐。”这时,焉谷语从后堂走出。   “小焉儿。”谢开颜抬眸看向焉谷语,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见状,谢九钏便放开了谢开颜,对着焉谷语道:“语儿你来得正好,这死丫头打算一个人去承州住,你快劝劝她。”   焉谷语望着谢开颜,她如何会不明白她的心思,“谢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谢开颜起身。   *   今日风和日丽,兴许是新帝登基的缘故,人流都涌去了祭天城门那边,主街道上反而了冷冷清清的。   谢开颜垂着眼眸,与焉谷语并肩走在主道上,梦色和揽月跟在后头。   焉谷语侧头看谢开颜,不过短短几十日时间,她竟觉得自己快不认识谢开颜了,不仅仅是面貌上的不认识,还有性子上的。   以前的谢开颜开朗活泼,甚至有点男子的英气,奈何今日成了郁郁寡欢的怨妇模样。   她不禁感叹起来,感情的事还真伤人。   “谢姐姐,你真要离开帝都城么?”   “嗯,我已经决定了。你懂我就不该劝我。”谢开颜点头,声音闷闷的。   焉谷语舍不得谢开颜走,但她也说不出让她别走的话,“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便去吧,我不会阻拦你。不过,你若是在那边过得不适应,还是尽快回来吧。”   “好。”走了一段路后,谢开颜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今日是六皇子登基的日子,他这会儿在祭天城门那边祭天,你不去看看么?”   焉谷语摇头,不快道:“不去。”   谢开颜望着空荡荡的大道,长长地叹了口气,“听府里的下人说,近来你与我哥哥感情甚好,昨晚还睡在了一处,你是不是变心了?”   “我没变心。”焉谷语无奈道,她眼下无法说出真相,只道:“但我和谢公子已经成亲了,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日日把他当敌人根本不是事儿,还会叫人看笑话。”   “小焉儿,你真看得开,我就做不到你这样。”谢开颜幽幽地说着,搓着自己的手道:“夏公子是个好人,可是,每日与他亲近我都觉得痛苦,身心都痛。”   她说得轻,手上却搓得很重,直将苍白的肌肤都搓红了。   焉谷语赶忙拉住她的手,“谢姐姐,别搓了,忘了以前的事吧。”语毕,她余光里瞥着一家茶楼,“走,我们去茶楼里喝茶。”   “嗯。”谢开颜愣愣的,任由焉谷语牵着往茶楼里走。   两人进了茶楼,在二楼靠栏杆的位置坐下。   店小二很快上了一壶好茶,焉谷语拎起茶壶给谢开颜倒茶,笑着道:“自打你出嫁后,我们俩都许久没出来喝茶了。”   谢开颜随意扭头看向栏杆外头的街道,不远处走来两人,一个是焉夏致,一个是杜煊。   “谢姐姐?”焉谷语顺着谢开颜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便看到了下头的焉夏致和杜煊。   两人看模样该是出来逛街的,走得不算近也不算远,中间隔着半人的距离。   杜煊时刻瞧着焉夏致,目光牢牢黏在她身上,反观焉夏致,面容冷淡,一眼都没瞧身侧的杜煊。   走着走着,杜煊盯起了焉夏致垂落在身侧的手,几次想伸手去拉,奈何最后都退缩了。   “噗嗤”,谢开颜笑了,“看来,你妹妹也快忘记贺良舟了,不然,若是按照她的脾气早骂人了,哪里会容忍杜煊跟在身旁。你们俩姐妹真好,能将感情忘得这么快,我就不行,我是个笨蛋。”   焉谷语静静望着那两人,心道,夏致若能跟杜煊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她其实跟同开颜是一类人,纵然想过跟谢卓凡安安稳稳过下去,但心里做不到,不过她比谢开颜幸运,她与陆惊泽之间没那么多恩怨纠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多时,远处响起了鞭炮声。   随后,喧闹的人声随之而来,是新帝开始巡街了。   焉谷语情不自禁地往鞭炮声处看去,只见远处驶来一一驾明黄色的步辇,由八人抬着,而猎隼就走在龙辇旁,她下意识望向身侧的谢开颜。   “咕噜”,谢开颜仰头喝下一大杯茶水,接着拎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谢姐姐,你想不想……”   没等她说完,谢开颜直接截断了她的话,“不想。见了又能如何,成亲之前我便跟他说过,我们俩再也不会见面了,这辈子都不会。”   她如此坚决,焉谷语自然不好再说。   待游街的队伍走近了,焉谷语才朝龙辇上头的人投去视线,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金色发冠,五官轮廓鲜明,俊美而英挺。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陆惊泽偏头朝她看来,邪气地勾了勾嘴角。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焉谷语瞧着他勾起的嘴角,脑中蓦然想起昨晚他逗她的事,脸上瞬间一热,做贼似的收回了视线。   谢开颜看看满脸红晕的焉谷语,又看看下头路过的年轻帝王,出声道:“你若是想见他就去见吧,我不会告诉哥哥的。”   “我才不想见他。”焉谷语赌气道。一遇着陆惊泽,她便跟个爱生气较劲的小姑娘一般。   “好,随你。”谢开颜摇头,自顾自喝起了茶水。   两人沿着主街道逛了一圈,直到累了才回侯府。   谢开颜行李多,收拾起来慢,所以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焉谷语舍不得谢开颜离开,便打算跟她一道睡几晚,再者,陆惊泽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多半没时间回侯府。 第136章 翁婿战   登基礼毕后, 陆惊泽大办陆赢和陆祈宁的丧事,暗中将两人合葬在了一处。除此事外,他便得整日待在御书房里处理堆积如山的政事, 几乎腾不出多余时间去侯府见焉谷语。   期间,他命猎隼尽快寻得陆观棋与谢卓凡的下落。单单陆观棋还好说, 毕竟陆观棋的名声已经臭了, 即便回来也掀不起大风浪,但若是谢卓凡现身,那许多事便不好说了。   这日深夜,御书房内点满烛火。陆惊泽在龙案前坐着,随手翻了几本奏章, 其中最显眼的奏章为焉问津所写。   他没写几字, 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一说骞州百姓苦, 二求暂停开凿运河的事。   骞州凿不凿运河他倒是无所谓, 反正他做皇帝不是为了彧国的百姓。   他这样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 又怎会爱别人。他看着奏章上头的“焉”字, 脑中念起焉谷语来, 那晚缠绵时, 她与他提过骞州的事, 说骞州的百姓太遭罪了。   小兔子不关心自己,倒是会关心别人。   停便停了吧。他扬手用朱笔写下批语。   “皇上,蔡公公带到。”忽地, 猎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进来吧。”听得这话, 陆惊泽立马扔了手中的奏章。   “吱呀”, 猎隼推门而进, 将双手被捆的蔡允押了进来。   “扑通”,蔡允面色煞白地跪倒在地,他身上衣裳破烂,隐约可见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老奴并非故意放走太子殿下,而是太子殿下他同老奴说……”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蔡允飞快止住声,额际冷汗直冒。   “他同你说什么了?”陆惊泽懒散地靠上软垫,双眼微眯。   这一句话虽说得平淡,却极具气势,犹如巨石压来,蔡允吓得哆嗦,颤声道:“太,太子,太子殿下求,求老奴放了他。”   陆惊泽摇头哼笑,拨弄着腰间的平安符道:“蔡公公,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伺候父皇的时候也久,怎么就轻易相信了一个罪犯的话。陆观棋通敌是死罪,父皇斩他理所当然,不是么?”   闻言,蔡允赶忙磕头,“砰砰砰”,他磕头磕得极为用力,“皇上饶命,老奴知错了,老奴千不该,万不该听信了太子,不,罪犯的胡言乱语。求皇上看在老奴伺候先皇多年的份上饶了老奴吧。”   “呵。”陆惊泽嗤了一下。陆观棋已对蔡允说出了他的身世,那蔡允还能留么。   自然是不能的。   “求皇上看在老奴……”陆惊泽不出声,蔡允便一直磕,直将脑门磕得鲜血横流。   陆惊泽欣赏着蔡允磕头的模样,许久才问:“你可知陆观棋逃去了哪里?”   蔡允停下磕头的动作,顿觉脑子晕眩得厉害,深深呼吸几口才道:“回皇上,老奴不晓得罪犯逃去了何处。那晚,老奴帮着罪犯逃出皇宫,罪犯便下令让手下杀老奴灭口,好在老奴机敏,装死逃过了一劫。对,老奴想起来了,那罪犯为躲避追兵划花了自己的脸。”   “他划花了自己的脸?”陆惊泽诧异地挑了挑眉,心想,怪不得他派人挨家挨户搜查都找不着陆观棋,原是如此。陆观棋还真是下得去手。“还有呢?”   见陆惊泽的态度平和了些,蔡允稍稍直起身,绞尽脑汁道:“老奴思量着,那罪犯无处可去,多半会逃出帝都城。”   “哦。”陆惊泽不紧不慢地应道,随后抬手对猎隼打了个手势。   猎隼会意,即刻拔刀上前,在蔡允震惊的眼神中一刀结果了他。他下手快如闪电,蔡允甚至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便被割断了咽喉。   “皇上,接下来怎么办?”   陆惊泽将手搭在下巴处沉思片刻,阴沉着脸道:“暂且先在城内查,确保城内没他的踪迹后再派一半人去城外查,他若是真逃了也跳不远。”   “是。”猎隼领命,将地上的蔡允拖了出去。   *   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早早来了大殿,熟识的几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世事无常,他们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陆惊泽坐上皇位。   焉问津独自站着,面上一派沉重,他为人刚正,始终都不大喜欢陆惊泽,也就是在谢卓凡的对比下,他才觉得陆惊泽能看,但也好的有限。以前,他看好陆观棋,结果陆观棋做出了通敌残害良将的事。   他仰头望向前方的龙椅,心头不禁感叹,今日这上头便要换人坐了。   眼下陆惊泽忙于国事,还未做出不知礼义廉耻的举动,但他也免不得为自己的女儿担忧。   “你们说,这六皇子能当好彧国的皇帝么?皇上之前都没将他当成太子看。”   “你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   “我是担心彧国的未来,原本,我最属意太子殿下,没想太子殿下做出了通敌叛国的事,唉,自己犯蠢也怪不得谁。”   “是啊,太子殿下当真可惜。”   ……   “皇上驾到,众臣早朝……”众人交谈声中,正门口进来个太监,扯着嗓子喊道。   他话音方落,陆惊泽从外头大步走进,器宇轩昂,步伐简洁有力,径自越过众人坐到了龙椅上。   顿时,殿内众人齐齐跪下身,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陆惊泽从容挥手。   “谢皇上。”众人起身。   没等他们说话,陆惊泽率先道:“诸位爱卿,朕昨晚想了一夜,决定暂停开凿运河的事,让骞州百姓先休养生息几年,但运河始终是要开凿的,如此更方便两地货物往来。第二,去年先皇修建宝房时大征赋税徭役,让百姓受了苦,所以今年,朕决定只征一半赋税。”   闻言,殿内的呼吸声都重了,此起彼伏,仿佛都不大相信陆惊泽会做这般决定。   “怎么,诸位爱卿有异议?”陆惊泽问。他做这些的本意并非讨好他们,但他晓得,这群人听得这样的话该是高兴的。   徐也上前,跪下身道:“皇上处处为百姓着想,实乃我们彧国百姓的福气,老臣先为彧国的百姓谢过皇上的大恩大德。”   “太傅大人快快请起,朕只是做了朕该做的事。”陆惊泽温和地说着,他着急去侯府见人,便道:“诸位大人,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皇上。”焉问津从队列里走出,问道:“老臣有一事启奏,明日先皇便要入土,后宫的嫔妃们该如何处置?”   陆惊泽无所谓道:“殉葬。”   “喝!”殿内百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着实没想到陆惊泽会让她们殉葬。按往常来说,先皇驾崩后,地位高的嫔妃可以待在宫中老死,而地位低的嫔妃则会被贬出皇宫自生自灭。   “怎么,诸位大人有异议?有异议不妨说出来。”陆惊泽的话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是在看焉问津。   焉问津铁青着脸,扬声道:“皇上,人命大过天,她们当中甚至有人连见皇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就这么让她们去殉葬,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你说朕草菅人命?”陆惊泽好笑道,“焉大人,朕以为,你年事已高,脑子糊涂了。”   焉问津不卑不亢地回道:“若是皇上执意草菅人命,老臣宁愿告老还乡。”   “好,朕准了。你即刻摘下头上的乌纱帽,脱下身上的官袍,告老还乡吧。”陆惊泽端坐在龙椅上,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若非看在焉谷语的面子上,他哪儿会忍着焉问津。   听得这话,殿内众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焉问津被陆惊泽一堵,面色涨红了几分。他原以为陆惊泽会给自己点面子,谁料他丁点儿面子都不给,但真要他今日告老还乡,他又心有不甘。   他考上功名那日起便立过誓,自己要当个好官,为百姓请命谋福。如今刚有个好开头,他如何舍得离开。   焉问津端着玉简犹疑,陆惊泽看出了他的心思,又道:“算起来,焉大人也是三朝元老了,说话何必这般小孩子气,朕晓得,你还是愿意继续留在朝廷里的,至于殉葬一事,并非朕的主意,而是先皇在弥留之际说于朕的。焉大人,你还觉得朕草菅人命么?”   “原来是先皇的遗愿。”   陆惊泽一说,众人开始连连点头,似乎并不意外陆赢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焉问津哑口,默然低下头去,好半晌才张口,“臣失言了,求皇上降罪。”   陆惊泽望着焉问津扯开嘴角,意有所指道:“降罪就免了,往后朕还得指着焉大人一直站在朕这边呢。”   焉问津听出了陆惊泽话中的意思,没正面回答,“老臣惶恐。”   他不说,陆惊泽也不强求。   *   侯府。   夜幕落下,没等着陆惊泽回来,焉谷语便去了谢开颜那儿,两人如同儿时一般坐在床榻上聊天。   谢开颜近来鲜少笑,整日都闷闷不乐的,不是发愣就是出神。   焉谷语见不得她如此,抬手掐上了她的脸。“谢姐姐,你去了承州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不好好照顾自己,我去见你时就将猎隼带过去。”   “你。”一听猎隼的名字,谢开颜的面上登时鲜活起来,“好啊,你也会开我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说真的。”焉谷语认真道,她将谢开颜的脸掰正,一字一字道:“我问过惊泽,他说猎隼不是不喜欢你,而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你与其日日郁郁寡欢折磨自己的身子,还不如去帮他把那关给过了。”   谢开颜别开脸,轻声道:“我没有办法,也想不出办法帮他过那一关。我们之间的事你还不清楚么。我追了他九十九日,他拒绝了我九十九次,九十九声的不愿意,多叫人伤心,何况我已经没有那时的心气了,我也是人,会累的。”   焉谷语追问道:“那你扪心自问,现在的自己和追他时的自己,哪个更快乐。”   谢开颜张开嘴,却像是被卡住了嗓子,半个字也说不出。   “你看,其实你心里有答案。”焉谷语靠过去,拉起了谢开颜的手,“我本来不想同你说的,但看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成亲那日,猎隼直勾勾地盯着你和谢卓凡,没等你拜完堂就走了。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那么复杂的神色。他若是心里没你,如何会看不得你与其他人拜堂。”   “他真的,没等我拜完堂就走了?”谢开颜垂着眼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道:“我以为,他心里只是有一点点我的位置。”   焉谷语叹息道:“我敢肯定,不是一点点,但也没有多到让他跨出那一步。”   “那确实。”谢开颜苦笑点头。   “小姐,小姐,谢公子回来了。”冷不丁地,揽月推开了房门。   “他回来了?”焉谷语面上倏地一亮,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谢开颜不解地望着焉谷语,奇怪道:“小焉儿,你怎么听到我哥哥回来了这么激动,揽月要不说是我哥哥,我还以为当今皇上来了。” 第137章 不对劲   “谢小姐, 你这都瞧不出来么,我们家小姐变心啦。”揽月插话,随后捧着心口做出一副夸张的心碎模样。   谢开颜微妙地眨了眨眼, 幽幽道:“小焉儿,你真行啊, 都会脚踩两条船了。虽说我在感情上是个失败者, 没什么资格说话,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小心阴沟里翻船。”   “谢姐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焉谷语无力反驳, 她这会儿是说什么都不对, 只得道:“往后有机会再同你解释吧。”语毕,她起身穿好外袍, “我明早再来看你。”   “嗯。”谢开颜轻轻应声, 也不阻拦焉谷语去见谢卓凡。   离开清秋院后,焉谷语与揽月匆匆回了桃花院。   路上, 揽月不经意间说了句, “除去那件事不说, 谢公子待人接物倒是与太子殿下挺像的, 性子也像。”   听得陆观棋的名字, 焉谷语心头万分感慨,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她庆幸地想, 好在自己收心收得快。“怎么无缘无故说起他们两个, 难道你也喜欢上谢公子了?还是, 你喜欢太子殿下?”   揽月红了脸, 嗔叫道:“小姐胡说!才没有呢,奴婢只是觉得他们俩的性子像。再说了,谢公子为人卑鄙,奴婢怎会喜欢。”   “呀,生气了。”焉谷语伸手去捏揽月肉肉的小脸蛋儿,“喜欢一个人又没错,瞧你,急得跟做错事一样。”   揽月鼓着脸道:“奴婢不喜小姐开这样的玩笑,弄得奴婢跟话本里那些勾引姑爷的丫鬟一样。”   “噗嗤”,焉谷语被揽月的话逗笑了,“好好好,我今后不说了,我们揽月才不是会勾引姑爷的丫鬟呢。”   “嗯。”揽月应了声,依旧气鼓鼓的。   一进桃花院,焉谷语便看到书房里头亮着灯,迎竹和迎松两人守在房门外头。   嗯?焉谷语不由觉得奇怪,暗道,陆惊泽在谢卓凡的书房里做什么。找东西?还是处理铺子的事,亦或是处理国事?   她携着满心的疑惑上前,刚靠近书房便被两书童拦了下来。   “少爷有令,今晚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书房。”迎竹挺着胸膛说道,因着迎松失忆的事,他对焉谷语的态度一向不算好。   “是么。”他一说,焉谷语愈发觉得古怪,在她看来,陆惊泽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我也不让进么?”   “对。”迎竹用力点头,理直气壮道,“少爷说了,是任何人,任何人。所以少夫人还是尽快回房歇息吧。”   揽月听得来气了,大着嗓门道:“小姐,依奴婢看,这谢公子也就是个给他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的人,前些日子还对小姐百般殷勤,近来小姐对他转了态度,他便开始拿乔了。”   “你敢说我们家少爷!”   “你住口!”   揽月这么说谢卓凡,惹得迎竹和迎松都来了脾气,撸起衣袖就要跟揽月对骂。   “我偏要说,你们家……”   “揽月。”焉谷语急忙喝住揽月,望着紧闭的房门道:“别说了,他近来忙,我们还是先走吧。”   她思量着,等他空了,他自然会来见她。   他刚坐上皇帝的位置,要处理的政事肯定多,说不定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她怎么能给他添麻烦。   “哦。”揽月撇撇嘴,使劲瞪了迎竹迎松一眼。   两人转身走回主屋。   *   然而直到入睡,焉谷语也没等到“谢卓凡”来她房里。   睡梦中,她隐约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跟老鼠钻洞似的,很是恼人。她使劲张开眼,偏生眼皮沉重,怎么也张不开。   她试着醒转过来,最后却昏昏睡去。   待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焉谷语抬手揉着沉甸甸的脑袋,痛倒是说不上,就是晕得厉害。她细细回忆昨晚,自己应该没受凉。   这又是怎么了。难道那药失效了?   “吱呀”,揽月推门而进,疾步上前放下洗漱用具,催促道:“小姐快些洗漱吧,老爷派了人来接小姐回焉府。”   “好。”焉谷语面露欣喜,赶忙起身洗漱。   出门时,她忍不住看了眼书房,房门依旧紧闭,两书童也还守在外头,看样子他并未离开。   揽月顺着焉谷语的目光看去,抱怨道:“这谢公子也是奇怪,冷一阵热一盏的,依奴婢看,还是皇上待小姐好。小姐,您再考虑考虑吧。”   “你根本不明白,别添乱了。”焉谷语失落地转过脑袋。   两人没用早点,直接上了去焉府的马车。   途中,焉谷语担心起了另一件事。父亲喊她回家她自是高兴的,但时间点不对,这时间点让她想起了梦中的事,陆皑登基后残忍暴虐,父亲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于是联同其他大臣合谋对付他。   焉谷语单手托腮,盯着着晃动的帘子出神。昨儿清晨的事她听说了,陆惊泽上朝第一日便停了开凿运河的事,也下令减免一半赋税,事情传到外头,城内百姓乐开了花。   父亲难道对此还不满么。   “吁。”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夫勒紧缰绳,出声道:“小姐,焉府到了。”   揽月扶着焉谷语下车,两人正好碰着前来的焉夏致。   焉夏致淡淡地扫了焉谷语一眼,不冷不热道:“姐姐。”喊完之后,她果断扭头进门。   揽月张大嘴,望着湛蓝的天空嘟囔道:“小姐,你快瞧瞧,今日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焉谷语哪里会不晓得她在说什么,笑着道:“贫嘴,快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焉府,焉问津正坐着等在前厅,陈鱼这会儿倒是没在。“都来了,我们去书房聊吧。”   他这一说,焉谷语的心便暗暗提了起来,直觉告诉她,父亲喊她过来是为了陆惊泽的事。   *   关上房门后,焉问津率先看向焉夏致,温和道:“夏致,你在杜家过得如何?”   焉夏致随意坐下身,宽大的裙摆散了一地,她扬起眸子,冷声道:“多亏爹的英明决断,女儿过得不如何。”   闻言,焉问津面露不快,但也没发作,“语儿,你别站着了,坐吧。”   “嗯。”焉谷语走了几步,在焉夏致身旁坐下。   焉问津跟着坐下身,面对面瞧着两人,“爹今日找你们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你们俩过得如何。以前,爹不大关心你们,让你们俩受了诸多委屈。”   焉谷语诧异地扯了扯嘴角,她是盼着焉问津多关心关心她们俩,但他突然如此,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焉夏致抚着身前的青丝冷笑,语调起转间尽是嘲讽。“爹要是真关心我,便不会不顾我的意愿让我嫁给杜煊了。”   “夏致,爹比你年纪大,比你会看人。”焉问津语重心长道,他移动目光看向焉夏致,“爹问你,倘若今日爹同意你与杜煊和离,你会与他和离么?”   “我……”焉夏致张开口,一下子竟说不出那句话了。她垂下眼眸,似是在逃避什么。   焉问津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你看,爹看人准不准。”   焉夏致仰起头,狡辩道:“不准,我回去便与他和离。”   “夏致,你在说气话。”焉问津肯定道,“你若是真存了与他和离的心思,方才该是立马答应而不是犹豫,既然犹豫了,那便说明你舍不得。自然,你们俩如此爹很开心。日子是你自己的,今后你想怎么过便怎么过,记住,别跟爹赌气,也别跟自己赌气。”   焉夏致别过脸不语。   接着,焉问津转向焉谷语,“语儿你呢,那谢三郎可有再欺负你?”   焉谷语摇头,轻声吐出两字,“没有。”   焉问津又问:“近来,你与皇上有暗中来往么?”   这问直白,焉夏致偏头往焉谷语看去,好整以暇地看起了戏。   焉谷语搅着双手没答,没答便是默认。   “唉,孽缘。”焉问津叹息一声,想想还是说了几句,“你已经嫁做人妇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应该不用爹来教你,何况他并非你的良人。在爹看来,他行事实在胡闹。昨日,爹与他意见相左,他便让爹告老还乡。”   “什么?”焉谷语失声,喃喃道:“他怎么能这么对爹呢。”   焉夏致忍不住插话道:“这叫什么胡闹,谁让爹不肯将姐姐许配给皇上,若是爹早早将姐姐许给皇上,说不准,皇上昨日便让爹重回丞相的位置上了。要我说,现在这官就是四不像,做的事多不说,名利又没多少,傻子才继续做。”   她说话虽不好听,但确实是在为焉问津着想。   焉问津没接话,他没想让焉谷语改嫁,反而怕陆惊泽乱来。“语儿,你是不是与他说了骞州运河的事?”   “……嗯。”焉谷语缓缓点头,这事她是在那晚说的。她当时想着,他刚坐上皇位,若是真同梦里那般,定然会引起非议,再者,她也一直觉得先皇此举不妥,害苦了骞州的百姓。   她点头,焉问津的面色反而不大好看了,他原以为陆惊泽是为百姓着想才做出那样的决定,结果不是,只是因为女儿的一句话。   这样的人做皇帝,对彧国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先皇诏书在先,他不能不听从,何况天下兵权都在陆惊泽手上,如今谁也奈何不了他,至于其他皇子,比起他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想到这里,焉问津再次为彧国的百姓操起了心。   “爹?”见焉问津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焉谷语问出了声。   焉问津怔怔地望着焉谷语,一下子也不晓得说什么。   焉谷语被焉问津看得莫名其妙,心头突突地跳着,生怕他会同梦中那般跪下来求她,“爹,你看我做什么?”   “爹想拿你换荣华富贵呢。”焉夏致嘲弄道。   “胡说。”焉问津斥责焉夏致,厉声道:“爹从未这么想过。”   “女儿相信,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焉谷语恳切道。父亲若是贪图荣华富贵便不会让他去刺杀陆皑,而是让她讨好陆皑给自己巩固地位了。   焉问津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手道:“夏致,你先出去吧。”   焉夏致愣了愣,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爹,你究竟想说什么?”焉夏致走后,焉谷语直截了当道:“直说吧。”   焉问津尴尬地咳嗽一声,问道:“爹想问,你心里头还有没有当今皇上?” 第138章 心发慌   “……”   焉谷语不大习惯跟父亲谈心悦陆惊泽的事, 面上慢慢浮起红云,“嗯。”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软言道:“爹应该清楚, 若非皇后赐婚,若非谢公子使那卑鄙手段, 女儿是断然不会嫁给他的, 从始至终,女儿心里都只有,一个人。”   “唉。”焉问津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是认命了。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会妥协。   按他的脾气, 他不喜陆惊泽, 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女儿嫁于他,但如今局势已定, 陆惊泽又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 他还真吃不准他的心思。   便在今日,陆惊泽铁腕镇压陆观棋的旧部, 斩的斩, 撤职的撤职, 流放的流放, 一个也没放过, 与前两日的圣明君王简直判若两人,引得朝中许多大臣都胆战心惊的,根本不敢言语。   自然, 太子旧部一事他不管不了, 何况有通敌的恶行在前, 他也不会为他们求情。   从皇宫归来的路上他做了新打算, 成全他们俩。一来,女儿的心思了了;二来,陆惊泽会听自家女儿的话。有女儿在旁,他做事能多为百姓考虑几分,勉强算一举两得。   “爹。”焉谷语还道焉问津是不喜陆惊泽当皇帝,便想了话说服他,“女儿晓得您不喜他做皇帝,但他归根究底也是个可怜人啊。若非皇后娘娘当年偷偷换了他,他也不会被送去斗奴场,斗奴场那样的地方最是会吃人,他在那儿长大,有如今的心性也不奇怪。”   为让焉问津转变对陆惊泽的看法,焉谷语故意提起了当年的事,哪怕那不是陆惊泽的身世。   “当年……”念起当年的事,焉问津神色微变,眸光渐渐复杂起来。   见状,焉谷语继续道:“女儿了解他,他只是暂时不会为人着想,心性其实说不上多坏。女儿相信,只要他愿意,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爹,你信女儿吧。”   焉问津低头看向言真意切的焉谷语,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看样子,你是铁了心要跟他了。”   “谁说的。”焉谷语仰起脸反驳,正色道:“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便会有他,但倘若哪一日他不喜欢我了,我肯定毫不迟疑地收拾包袱走人。”   焉问津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没再说。他在心里想着,也不知自己将来会不会为做出这个决定而后悔。   *   用过晚饭后,焉谷语坐上马车回侯府。   路上,她心思颇重,回忆白日父亲的行为举止,总觉他是有话要说。   父亲要同她说什么?难道是梦中那事?   焉谷语不安地靠上软垫,梦中那会儿她还爱慕陆观棋,父亲一说她便答应了,可如今的她哪里会答应。   一边是自己的心上人,一边是自己的父亲。   她烦躁地吐了口气,心想,等下次见着陆惊泽,一定要同他好好说说。   “吁……”马车到达侯府。   焉谷语下车,一进大门便看到谢卓凡在前厅与谢九钏与王氏说话,她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等走近时,她才听清谢卓凡的声音,似乎,他今日的鼻音比之前要重几分。她担忧地看向“谢卓凡”,他是染上风寒了么。   “语儿回来了。”谢九钏见焉谷语过来,笑呵呵地开口。   “爹,娘。”焉谷语柔柔地喊了一声,提着裙摆翩翩进入前厅。   “下次若是亲家公再派人来接你回焉府,你让卓凡跟你一道去。”王氏望着谢卓凡,责备道:“你们俩成亲这么久,你都没陪语儿回过门,太不像话了。”   谢卓凡低头道:“母亲说的是,此事的确是儿子考虑不周。儿子近来忙,实在抽不开身,等手上的事情了了,儿子肯定陪语儿妹妹回焉府给岳父岳母赔礼道歉。”   闻言,焉谷语顿觉奇怪,这话听在耳中,她心里头竟生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滋味。   谢卓凡侧过脸,对着焉谷语温柔笑开。   焉谷语愣住。   谢九钏捋着胡须,满意地看着两人,他们俩感情好,他比谁都开心,“好了,时候不早。卓凡,你跟语儿回桃花院去吧,我们俩老不用你陪。”   “好。爹娘,儿子先走了。”谢卓凡点点头,起身朝焉谷语走去,“语儿妹妹,我们回去吧。”   “嗯。”焉谷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中却闪过了许多念头。她记得,陆惊泽曾与她说过,不止一个人在扮谢卓凡,若是两人得同时出现,他就不是谢卓凡,而今晚的谢卓凡显然不是陆惊泽,与婚礼那日看到的也不大一样。   他明明可以找个借口不来侯府,为何要找人过来扮谢卓凡。   她想不明白。   两人并肩走回桃花院,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离开前厅许久,焉谷语忍不住问道:“请问你是……”   没等她说完,后颈便被人打了一下。   “小姐!”   *   “嘶……”   焉谷语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双手被铁链绑住了,难受得紧,她睁眼一看,自己正躺在主屋里的床榻上。她心头狠狠一跳,抬头往烛光下的人影看去。   前头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卓凡”,但她看得出,这个谢卓凡不是陆惊泽。   “谢卓凡”端坐在圆桌旁,姿态优雅而贵气,他偏着头,望着桌上明亮的烛火出神。   这神态似曾相识。   “你究竟是谁?”纵然心头害怕,焉谷语还是大着胆子问出了声。   谢卓凡眨眨眼,转身朝她看了过来,温柔道:“语儿,怎么你嫁人之后连我都认不出了。”   “!”   焉谷语被震住,脊背猛地一凉,她自小与陆观棋一道长大,也曾爱慕过他,如何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太子哥哥,你,你不是……”   她及时收住话头,怕提起陆观棋的伤心事惹他不快,毕竟辛家一干人等都被陆赢下令斩首了,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巴不得遗忘的记忆。   “那晚,我被拖去午门斩首,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你以为我死了也不奇怪。”陆观棋的声音听在人耳中仍旧如沐春风,似乎与以前别无二致。   焉谷语被看得心慌,原来昨晚和方才的谢卓凡并非陆惊泽,而是陆观棋,怪不得她觉得谢卓凡举止怪异。   早在斗奴场里时,她便看透了陆观棋的本性,自然也猜得到他绑了她做什么,他想拿自己威胁陆惊泽。念及此,她更慌了。   “太子哥哥,我已经嫁给卓凡了,你为何要绑我?”   “你不用对我说谎,其实你早就知道谢卓凡就是陆惊泽,对不对?”陆观棋平静地说着,“在你醒来前,我让人去通知他了,想必他很快便会过来救你。”   一听这话,焉谷语的心直往下沉。   “太子哥哥,你要杀了我么?”   陆观棋摇头,他起身走上前,如同兄长一般地抚摸着焉谷语的长发,“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他肯按我说的做,你就不会有事。”   他说得温柔,可焉谷语却听得毛骨悚然,问道:“倘若皇上不如太子哥哥的意呢,太子哥哥便要杀了我,是么?”   “语儿,我一直都将你当成亲妹妹看待。”陆观棋别过眼,没看焉谷语的脸,“今日我身不由己,到时你要怪就怪他吧,是他不愿救你。”   焉谷语心里发凉,急切地挣扎起来,奈何铁链坚不可摧,她力气又小,根本挣不不开分毫。“太子哥哥,这侯府周围都是他的人,你斗不过他的,还是快走吧。我们俩多少也算青梅竹马,我真的不愿看到你出事。”   陆观棋扯开嘴角,这一笑意味不明,他深深看着焉谷语,挑眉道:“真话还是假话?我记得,你也是喜欢他的。”   “真话。”焉谷语忙不迭点头,她仰头望着陆观棋,半点儿也没退缩,“以前,我心悦你,想嫁给你。如今虽然我嫁给了别人,但也是将你当成哥哥看待的,我的亲哥哥已经死了,所以我更不希望你出事。是,他是喜欢我不错,但他肯定不会为了我抛弃皇位,太子哥哥,你高估了我在他心里的地位。”   “是不是高估,待会儿便知道了。”陆观棋拧眉看向紧闭的房门,叹息道:“倘若我当初喜欢的人是你,我们说不定已经成亲了。”   可惜,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焉谷语,而是自己的姑姑,陆祈宁。   说来都是造化弄人。   “太子哥哥……”焉谷语不晓得该如何接这话,忽地,她想到了揽月,扭头在屋内寻找揽月的身影,然而屋内就他们俩人,“揽月呢?”   陆观棋被焉谷语喊回神,面上神情淡了些,“你放心,我没将她如何,她眼下正在自己的房内昏睡。”   他说后,焉谷语不由松了口气。她心道,与其等陆惊泽过来救她牺牲,还不如自己想法子逃出去,但陆观棋的心思一向缜密,她很难从他手中逃脱。   她不安地摩挲着绳索,回想起自己在睡梦中听到的“窸窸窣窣”声音,试探道:“太子哥哥,你在房内设下了什么陷阱?”   陆观棋低头看她,谢卓凡平日里也温和,所以这副神情出现在他脸上倒不怎么怪异。“看样子,你很喜欢他。”语毕,他摸上了焉谷语的脸,好奇道:“你怎么忽然就不喜欢我了?”   他指尖温热,触上来时,焉谷语不由颤了一颤。   这感觉让她回忆起了梦中陆皑摸她脸的滋味,叫人心里发毛,她斟酌再三才道:“我喜欢太子哥哥那么久,太子哥哥都看不到我的好,后来我想,一定是我不够好,再后来,父亲被贬,我更觉自己配不上太子哥哥,心就死了。”   “是么?”对于她的话,陆观棋不置可否,又问:“那你又为何会喜欢惊泽,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去年二月便去斗奴场了,是那时喜欢上他的?你怎么就刚好看中他了?”   怕陆观棋看出什么,焉谷语故作尴尬道:“原本,我是好奇,去那儿瞧瞧,结果正好碰着他受刑,一时冲动便救了他。我念他是个可怜人,闲着无事便去找他玩,叫他少受些折磨,谁想,处着处着就顺其自然了。”   “你们俩倒是有缘。”陆观棋不冷不热道,似嘲弄,似感慨。   倏然,门外响起一股大动静,接着,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第139章 她重要   此时已是深夜, 侯府里安安静静的,只留十几个巡逻的人在道上走动,忽然,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人闯侯府了!”   他这一喊便将侯府里睡下的人全喊了起来。   陆惊泽原是在皇宫里批阅案上的最后几本奏章,听得猎隼传来的消息时心跳都慢了一拍, 急急扔下奏章出宫。   侯府里头已有一个“谢卓凡”, 他自然不好再扮谢卓凡,只能用真面目,但他什么身份,既是当今皇上,也是与焉谷语传过流言的人, 怎么说都不适合来侯府。   而他不仅来了, 还挑在深更半夜来。   侯府里的下人哪儿及得上训练有素的羽林军,没两下便被制服在地, 随后, 数百名羽林军进入侯府直奔桃花院,人手一只火把, 直将整个桃花院照得通红, 也将它围得个水泄不通。   陆惊泽负手站在桃花院院门口, 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 里头烛光还亮着。这几日他忙于国事便没来侯府, 结果让陆观棋钻了空子。不过,他也着实没想到陆观棋会扮成谢卓凡的模样。   片刻后,谢九钏与王氏从小道上跑来, 谢开颜也来了。   “……”   谢开颜一眼看到陆惊泽身旁的猎隼, 这大概是她独有的本事, 总能在人堆里看到猎隼。她苦笑一声, 视线一触及便收回了。   “爹,娘。”谢开颜快步行至谢九钏与王氏身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也不晓得。”谢九钏沉着脸摇头。   三人并不清楚桃花院里发生了什么,但陆惊泽在这儿,还有羽林军这架势,多半能猜到点。   谢九钏终究是侯爷,见识的多,主动上前跪下,“老臣参见皇上。”他一说,王氏与谢开颜即刻跟着上前跪下身行礼。   陆惊泽瞧也没瞧三人,他只管盯着桃花院的主屋,眼中火红一片,似有烈火在烧。   他没开口,谢九钏也不敢多说。   谢开颜看出了谢九钏的为难,有意提醒道:“皇上,按彧国律例,任何人都不得私闯民宅。”她将“任何人”三字说得很重。   纵然她希望小焉儿跟陆惊泽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陆惊泽能硬闯侯府给自家哥哥难堪。“   陆惊泽一动不动地站着,冷声道:“谢侯爷,朕方才收到消息,这院子里藏着一名通敌卖国的罪犯。”   闻言,谢九钏立马摇头否认,“皇上,这院子里只有小儿与儿媳,哪儿有什么通敌卖国的罪犯?还请皇上明察,切莫听信了小人的谗言。”   陆惊泽扬眉冷笑,待猎隼与贺良舟备好护盾,他抬脚进了桃花院。   一等他走到院落中央,只听“唰唰唰”,四面的窗户口旋即有利箭射出,绵密地犹如天罗地网一般,好在周遭侍卫反应及时,飞快拿出盾牌围成一个圈。   猎隼与贺良舟一直挡在陆惊泽身前,两人的手臂收势不及,各自中了一箭。   “猎隼!”谢开颜见猎隼中箭,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便想上前。   “危险,别过去!”谢九钏死命将谢开颜往身侧拉,他虽不晓得桃花院里是什么情况,但这箭雨一出,他只觉天要塌了。“看样子,屋子里头的人并不是卓凡。”   “什么?”王氏与谢开颜齐齐变了脸色。   “可是小焉儿还在里面!”谢开颜伸长脖子,焦急地看向院子里头。她记起焉谷语方才的欣喜模样,脑中缓缓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谢九钏缄口不语。   王氏奇怪道:“倘若这里头的人不是卓凡,那卓凡呢,他去哪儿了?”   她说后,谢九钏的面色愈发凝重。   谢开颜也怔了怔,她原以为这几日是陆惊泽在假扮自己的哥哥,但今晚一看,似乎又不是如此。   “啪啪啪”,撞上盾牌的竹箭全都掉落在地,没两下,院子里就铺满了一层竹箭,但这箭雨并没持续多久,只一刻钟便停了。   “哐当”,主屋的房门被人打开,“谢卓凡”从里头走了出来。   “卓凡。”王氏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不,他不是卓凡。”谢九钏眯眼打量从屋子里走出的“谢卓凡”,他这几日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何卓凡娶了语儿后却难得在桃花院里留宿,反而睡在铺子里居多,眼下看来,他的儿子是在新婚夜前被人掉包了,而且……   后面的事,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卓凡……”仿佛明白了什么,王氏揪紧心口的衣衫。   “六弟,别来无恙啊。”终于,陆观棋开口。   他一开口,谢九钏登时睁大了眼,王氏也是满脸愕然,谢开颜更是不敢置信。   “他,他是……”王氏面色发白,险些晕过去,好在谢开颜及时扶住了她,“老爷。”王氏怕得浑身发颤,站立不住。   谢九钏伸手牢牢搂住王氏,面上阴沉得厉害。他们俩晓得谢卓凡站队陆观棋的事,却怎么也没想到,陆观棋会丧心病狂害死谢卓凡。   “爹……”谢开颜望着两人的脸色,心里多少有数了。她恨恨地捏紧拳头,气得满腔怒火。   *   “你们退开。”   陆惊泽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目光冷冽如冰,一字一字道:“陆观棋,放了她,否则朕定叫你生不如死。”   听得这话,贺良舟不由心头一慌,偏头往屋子里看去。   “我若是出事,语儿便会跟着香消玉殒。六弟,你愿意看着她死么?”陆观棋神态自若地说着,哪怕院子周围都是羽林军,哪怕他身侧没多少人,他也毫不畏惧,依旧从容。   他原是打算待在桃花院里再布置两天机关,好让机关更完整,但他身份特殊,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而且陆惊泽手头上的事快了了,到时陆惊泽一来,自己的身份便会暴露,仓促之下,他不得已选了今晚下手。   彧国向来都是皇室子嗣继位,外姓人做不得皇帝,所以对于他来说,只要陆惊泽死了,他依旧是太子,依旧有机会当皇帝,再不济便假扮陆惊泽。   “你要兵权是么,拿去。”说着,陆惊泽将怀中的兵符扔了过去。他扔得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那只是个废物。   “咚。”兵符落在地上,发出重重一声。   陆观棋蹲身捡起兵符,他意外地看着陆惊泽,意外焉谷语在他心中的地位,他方才连犹豫都没犹豫。   倘若换做是他的话,有人拿陆祈宁威胁他交出兵符,他不否认自己会迟疑,但最后他还是会弃了陆祈宁选皇权。   这便是他们俩之间的区别。   “我要的不止是兵符。”   陆惊泽接了他的话道:“你还要皇位,好,尽管拿去,只要你放了她。”   “皇上,万万使不得!”贺良舟大喊,他怎么也没想到,陆惊泽竟会为了焉谷语放弃皇位,他顿觉自己输得一塌糊涂,扬剑指着陆观棋道:“你个通敌叛国的贼子,有种和我单挑。”   陆观棋扫了一圈院子里的侍卫,温和道:“六弟,你让他们退出院外,我让你见她。”   猎隼握着长刀出声,“皇上,属下……”   “你们都退出去。”陆惊泽一眨不眨地觑着陆观棋,话却是对着其他人说的。“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进入院子。”   贺良舟与猎隼煞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站着没动,他们俩不动,其他人也跟着不动。   “朕再说一遍,退下!”陆惊泽厉声道,这一句气势迫人。   众人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杀气,不敢再留,相继退了出去。   *   待侍卫退出院子后,陆观棋转身进屋。“六弟,你可千万别耍花样。”   陆惊泽赤手踏入门槛,他一进,陆观棋的人便将房门关上了。   “嗯嗯!嗯嗯嗯!”   焉谷语双手被铁链锁着,而铁链一头与墙体连着,另一头与椽梁连着,她嘴里塞着棉布团,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对着陆惊泽摇头,示意他快走。   她晓得,他一定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陆惊泽对上她急切的目光,眸中慢慢爬上阴鸷,薄唇更是抿得如同刀剑一样锋利。   “站在原地别动。”语毕,陆观棋拿出了怀中的火折子,置于唇边轻轻一吹,霎时,火折子上燃起了细小的火苗。他走近床榻,语带歉意道:“语儿,太子哥哥今日要对不住你了。”   陆惊泽立在门边,鼻子一动便闻到了硝石的味道,他猛地看向屋内的几个点上,地板都有被撬动的痕迹。“五哥,你还真狠心啊。”   “呵呵。”陆观棋取下焉谷语口子的棉布团,笑容平易近人,怎么瞧都像是个好脾气的兄长,“六弟谦虚了,我对你做的一切哪儿称得上狠心两字。”   “不过几日时间,五哥就埋好了火药等我,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陆惊泽嘲讽道。   陆观棋用眼神示意手下去几个埋着火药的墙边站定,随后,他看向陆惊泽,“方才语儿同我说,她在你心里比不得皇位重要,相反,我并不这么认为。来,六弟,你告诉她,皇位和她,哪个在你心里更重要。”   他说得平淡温馨,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普通人家在话家常。   “……”焉谷语缩了缩身子,目光自上往下垂落。此刻,她是想听他的答案,又怕听到他的答案。   陆惊泽一看她的模样便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走近一步,朗声道:“这还要问么,当然是她更重要,她比我的命还重要。但我若是死了,也会拉她一起死。”   嗯?焉谷语扬起脸,讷讷地望着陆惊泽,这像是他会说的话,也像是他会做的事。但他说自己比皇位重要,她心底真真被触动了,毕竟她也清楚一件事,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权势地位的。   等等,她转念一想,他这么表明态度,陆观棋更要拿她威胁他了。   “原来六弟是个痴情冢。”陆观棋笑着摇头,言语中透着一丝类似欣慰的调子,“好,那我便成全了你们。”说罢,他扬手将火折子扔向床榻边的引线,闪身飞出屋外。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连着四声,连带陆观棋点燃的那根,一共五根引线瞬间被点燃。这引线并不长,却连接了不少交错的引线,一根点燃之后便会将其余几路引线都点燃。   这一瞬,焉谷语只觉自己完了,她来不及多想,对着朝自己扑来的陆惊泽大喊,“你快走!”   陆惊泽被她喊得一愣,但也只是一愣,他身形如鹰隼般矫健,并指成剑,火速切断床榻边的那根引线,随即跳上床榻。   “嘭!”   第一道爆炸声中,陆惊泽按住了床头的机关,“咔擦”一声,床板从两侧打开,接着,两人往下掉去。   “嘭嘭嘭嘭!”爆炸声四起,威力慑人,震得地面颤了几颤,桃花院外头的侍卫纷纷逃开。   “啊呀!”王氏没站稳,往一旁倒去。   “夫人!”谢九钏赶忙扑过去,将王氏护在怀中。   这震动堪比地动,谢开颜也摔在了地上,她刚起身便被猎隼的手按了下去,接着,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嘭嘭”,又是两声,尘土石块飞扬,悉数砸在猎隼身上。   “砰砰砰”,心跳得厉害,谢开颜紧紧抓着猎隼的衣衫,却并不觉得害怕。   *   六声过后,爆炸声停住,桃花院成了破壁残垣,院子里更是一片狼藉,哪里还有之前的诗情画意。   “皇上!”   众人起身对着破壁残垣大喊。   漫天尘土中,陆观棋走出,他依旧是谢卓凡的模样,长发凌乱,衣衫也破了多处,却依旧维持着皇室的清贵姿态,他高举手中的兵符,喝令道:“兵符在此,众人听令。”   “皇上!”猎隼放开谢开颜,身子如箭一般地往断臂残垣中冲了过去。   谢开颜怔了怔,她念起焉谷语还在里面,面色也是大变,急忙起身跟上猎隼,“小焉儿!”   “语儿妹妹……”贺良舟望着满眼的断墙愤懑不已,额际青筋暴跳。   “贺将军,你还不听令?”见贺良舟无动于衷,陆观棋又说了一句。   贺良舟这才将目光移到陆观棋身上,他紧紧绷着脸,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兵符,高举道:“还请殿下看仔细了,这才是彧国的兵符。”   陆观棋定睛看去,瞳孔蓦然放大,再往自己手中的兵符一看,惊觉陆惊泽方才给他的兵符是假的,他被摆了一道!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大悲大喜只在眨眼之间。   “呵呵。”他自嘲地笑出了声。他以为陆惊泽爱惨了焉谷语,以为陆惊泽什么都肯给,谁料陆惊泽在暗中做了手脚。自然,他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心太急了。   “来人!将这通敌卖国的贼子拿下!”贺良舟念着焉谷语的死,咬牙道。   “是!”   他一发话,当即有四名羽林军上前拿人。   谢九钏与王氏对谢卓凡的生死还报有一丝希望,两人相互扶持着,上前道:“殿下,老臣的儿子在哪儿?您将他怎么了?”   “民妇就这么一个孩子,殿下,民妇求你,将他还给民妇吧。”   “哈哈,哈哈哈……”陆观棋被羽林军押着,低头放肆大笑。   贺良舟同情地瞧了眼谢九钏与王氏,默然挥手,示意羽林军尽快将陆观棋带下去。   *   皇宫。   焉谷语睁开眼,床榻前围满了人,且都是熟人。   “语儿,你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率先开口的是焉问津,他坐在床榻前的凳子上,满脸忧色。   “没有。”焉谷语摇了摇混乱的脑子,脑中一片空白。   “真是苦命的孩子。”陈鱼小心翼翼地拉着焉谷语的手,没说两句便哭了出来,“好在老天保佑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焉儿,你都躺两天了,快把大家担心坏了。”谢开颜双眼通红地瞧着她,说到后头才勉强扯了扯嘴角。   站在最边上的是焉夏致,她面上冷冷淡淡,没什么大表情。她虽站得远,却也一直探着身子在瞧焉谷语,真对上焉谷语时,她反而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爹,娘,谢姐姐,夏致,我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焉谷语虚弱地说着。   她疲惫地睁着眼,慢慢回忆脑中零散的记忆,先是自己被陆观棋打晕绑住,再是陆惊泽为救她放弃了兵权和皇位,最后,陆观棋点燃了炸药的引线。   失去意识前,她记得陆惊泽按了床榻上的开关,床板开了,两人一并掉了下去。   似乎,他在她耳边问了一句话。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下地狱?”   想到这里,焉谷语猛地惊醒过来,急切道:“爹,他呢?”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焉问津,意思不言而喻。   焉问津伸手按住焉谷语,面容沉重,眉宇间仿佛压着一座山。   见他如此,焉谷语心头狠狠一跳,对着焉问津连连摇头。   焉问津站起身,温言安慰道:“皇上这会儿在太极宫里,暂时还没醒转的迹象,不过命是保住了,宫里的御医太医们都守在那儿呢。”   “他还没醒,他还没醒……”焉谷语喃喃地念着。   “他伤得比你重。”谢开颜在陈鱼身旁坐下,说道:“爆炸声过后,猎隼立马带人挖开了倒塌的房梁和碎裂的床板,你们俩就躺在床榻下的地洞里,这地洞是我们谢家的秘密,每人床榻下都有,方便遇难时躲藏,没想皇上也晓得这事。虽说这地洞勉强护住了你们俩,但太子埋下的炸药实在太多,多得都将洞口炸开了,皇上将你护在怀里,自己就惨了,那些……”   她及时收住声,没继续往下说。   焉夏致哼了声,继续道:“我来时听御医们说,皇上的十几根骨头都被压断了。”   “夏致!”陈鱼回头狠狠瞪了焉夏致一眼,喝道:“别乱说话。”   “什么?!”单单听谢开颜描述当时的场景,焉谷语的眼中便来了泪意,再被焉夏致一说,她眼中的泪水随即夺眶而出了,她起身一把抓住焉问津的手,哭着道:“我要去看他,爹,我一定要去看他,他是为了护着我才会伤成这样的。”   “爹知道,爹都知道,你先躺下。”焉问津重新按住焉谷语,“皇上都没醒,你纵然去了又能看什么。”   “不管他醒没醒,我都要去见他,爹,我一定要去见他,你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吧……”焉谷语苦苦哀求焉问津,几句没成便掀开被子下床。   见状,谢开颜和焉夏致一左一右拉住了她。   谢开颜看不得焉谷语哭,便对焉问津道:“焉伯伯,你就让小焉儿去吧,她见不着皇上不会老实休息的。”   焉夏致跟着道:“爹,你就让姐姐去吧,她不亲眼看到皇上是不会罢休的,说不准,胡思乱想之后头疼之症犯了。”   谢开颜忍不住道:“你会不会说话?”   “算了算了。”焉问津叹了口气,望着哭得跟泪人似的女儿,心软得不行,松口道:“好,你去吧,别哭了。”   *   如同陆赢病重的那日一般,太医院的御医太医全来了太极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将偌大的寝殿都站满了。   陆惊泽昏迷的这几日里,几位皇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连夜拜访贺良舟和杜家四兄弟,好说歹说,给足了利益。   “小焉儿,你走慢些吧,小心摔着。”   谢开颜和焉夏致两人扶着焉谷语往太极宫走,两人都想走得慢些,奈何焉谷语走得快,快得将她们俩都带快了。   “随她,摔了活该。”焉夏致板着脸道。   远远地,焉谷语便看到了太极宫,贺良舟与杜煊一左一右守在大门外头。“杜将军?”她下意识看向焉夏致。   焉夏致被她看得不自在,呛道:“看什么,又不是我让他守在这里的,是他自己要守的。”   焉谷语眨着眼,无辜道:“我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你。”焉夏致被她的话一堵,气得放开了手,“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说完便走,手松得也快。   “夏致。”陈鱼上前扶住焉谷语,摇头道:“这孩子,明明是好心,就是不会说话。”   “嗯。”焉谷语认同似的点点头,眼下她更记挂陆惊泽,顾不得焉夏致如何,“我们走。”   三人走上石阶,焉谷语抬眸对上若有所思的贺良舟。   “嗯。”贺良舟咳嗽一声,僵硬地动了动下颚骨,眼眸微垂,“焉小姐。”   “良舟哥哥。”焉谷语柔柔地喊了一句,她侧头看向杜煊,杜煊正在偷看离去的焉夏致,眼中失落难掩,颇有些傻气。“杜将军。”   “啊?”杜煊被喊回注意力,认真道:“何事?”   焉谷语由衷感激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杜煊挺起胸膛,整个人一下子正经了许多,沉声道:“焉小姐这是说哪儿的话,保护皇上是我们的职责。”   “杜将军说得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就应该保护皇上安危。”贺良舟低声道,“皇上在里头你快进去吧。”他话说得很快,跟烫着了嘴巴一般。   “谢谢。”焉谷语礼貌道谢,快步进了内院。   *   日落时分,寝殿里还留有十几名御医。   猎隼守在床榻前,双手抱剑,冷冷地盯着开方子的御医。   “小焉儿,你慢点,慢点儿。”突然,谢开颜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猎隼不由自主地移动面颊,这时,谢开颜扶着焉谷语进入寝殿,两人目光一对,各自飞快别开。   倘若换做平时,焉谷语肯定要调侃调侃两人,但此刻她眼里只有陆惊泽,根本没心思管其他的。   陆惊泽平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都缠着厚厚的布条,脸上的几道伤口刚结痂,口子很小,算是轻伤。   她看得鼻尖酸涩,泪意汹涌,又不愿在旁人面前哭,便捂住了嘴。   寝殿里一下子冒出来两人,御医们难免诧异,毕竟是人都知道,焉谷语嫁给了谢卓凡,纵然谢卓凡被前太子杀死,那她也是谢卓凡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前皇后赐婚,而这会儿,她站在新帝的床榻前泫然欲泣,那真是叫人好一阵想了。   “皇上需要休息,还请几位御医先出去吧。”猎隼带头,领着屋内的十几人离开。   一等这群人走后,焉谷语便扑上了床榻,双手颤得厉害。   谢开颜尴尬地站了会儿,悄然退出。   焉谷语坐在床榻边缘,心疼地瞧着陆惊泽,眼泪止不住地流,一滴滴走过下巴,全落在了陆惊泽的肩头。   她抽泣着,怕碰到他脸上的伤口,便将手停在半空中抚他的面颊,。   “啪嗒”“啪嗒”“啪嗒”。   她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止不住。   “哭什么,我又没死。”   倏地,耳畔响起一道虚弱又熟悉的男声。   焉谷语猛然惊住,随后,陆惊泽睁开眼。他一睁眼,寝殿里便亮了几分。   “你,醒了?”焉谷语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在做梦,直到陆惊泽用额头碰了她的指尖。她这才反应过来,破涕为笑。   “我害怕。”她俯身亲着他脸上的伤口,闷声道:“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殉情。”陆惊泽笑盈盈地看她,话语间透着几分孩子气。   坐着看他不方便,焉谷语便坐到了床板上,这样的画面像极了以前在暖阁里的时候,她将脑袋搭在他耳畔,亲昵地蹭了蹭他。   陆惊泽侧头看她,他现在浑身都疼,手脚更是难动,想抱她也抱不住。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下地狱?”   “愿意。”   念起她之前回的话,他弯起干涸的唇,努力凑过去亲她的发丝,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就舍不得死,就算真死了,我也要从鬼门关爬回来带你一道走。”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甚是可以说是骇人,可焉谷语却听笑了。以前,她是真的怕死,但真经历了生死的一刻,她反而不那么怕了,尤其是他在身旁。   “嗯。”她挪动脑袋,主动吻住他冰凉的唇瓣。“渴不渴?” 第140章 大结局   “渴。”陆惊泽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去拿水。”焉谷语站起身, 匆忙去桌上拿了茶壶和茶杯过来,“茶是热的。”她倒出一杯试了温度才递过去。   陆惊泽瞥了眼面颊边的茶杯,挑着眉梢道:“你看我像是能抬起手的样子么?”   焉谷语微微一怔, 她盯着茶杯看了良久,“我, 我喂你。”说罢, 她仰头喝下一小口茶水给自己润了润嗓子,随后再喝一大口,俯身对上陆惊泽的唇。   陆惊泽顺从地张开嘴,一口口将她渡过来的茶水吞下,他眨着眼, 浓密的长睫一颤一颤的, 似有笑意。   他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给他喂水。不过,滋味还不错。   一杯茶水见底, 焉谷语面上泛起了桃花色, 小声问:“你还要么?”   陆惊泽不答,舔着湿润的唇瓣道:“啧, 今日的茶水是放糖了么?”   焉谷语听出了他话中的调笑味, 佯怒道:“讨厌。”   “讨厌你还喂?”陆惊泽侧头看她, 目光清澈, 却又叫人觉得里头藏着点儿秘密, 莫名暧昧,“没喝够,还要。”   焉谷语瞪了他一眼, 她将茶壶放到床榻上, 又将两只手放到裙摆上, “想要喝水啊, 自己倒。”   “好。”陆惊泽哼了哼,试着抬起手,刚一动便皱紧了眉头,“嘶。”他低头看向自己被缠满绷带的手臂,嘲弄道:“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早在他抽气时,焉谷语的心便紧了,如今听他一说,她心里更不是滋味,而且,她向来不喜他用讥讽自己的语气说话,又念着他是为救自己才变成这样,立马软了姿态。   她默不作声地倒了杯茶,如同方才一般喂给他。   “……”   陆惊泽睁着眼,静静凝视近在咫尺的面庞,眼中亮如星光,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气息混合在了一处,他咽了口口水,勾着她纠缠起来。   “唔……”   焉谷语还倒他是个病人,根本不敢使劲,半推半就。他身子动不了,嘴上还是挺有力的,吮得她唇瓣发麻。好半晌,她呼吸不得了才直起身。   “够了吧。”   她偏过脸,抬手擦去唇边的水光,见陆惊泽一瞬不瞬地在瞧她,面上更红,“你身上还疼么?”   “疼。”陆惊泽试着感受了一下,疼自然是疼的,但对于他来说,疼不疼的无所谓,他从来都不在乎。   “很疼么?我去让御医们给你开止疼的方子。”焉谷语急得上脸,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喊人。   “别去了。”陆惊泽喊住她,轻飘飘道:“这点疼对我来说无足轻重,何况你方才不是给了我止疼的药么,比御医的药好用。”   焉谷语重新坐下身,不确定道:“真的?”   “真,比御医们的脑袋都真,”陆惊泽开玩笑似的说着,他念起她在火药爆炸时回她的话,试探道:“跟我下地狱也不怕么?”   焉谷语不明他问这话的意思,但她确实是不怕的,“不怕,因为我相信,不管到哪里,你都会护着我的。”   “主人还真是会说话。”陆惊泽半闭着眼,仿佛梦魇一般地说道:“可惜,你并不会下地狱,地狱是我这种人才该去的地方。”   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但真到了死的时候,他却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到时候他下了地狱,而她会直接去投胎。   焉谷语眨眨眼,思索片刻道:“那,你下次杀人的时候我给你递刀,这样我们俩就是共犯了,要下地狱也一起下。”   她早便想过了,他要一直执迷不悟,她就陪着他堕落,让自己也染上鲜血。   闻言,陆惊泽浑身一震,他紧紧盯着她,用力地似乎要看穿她。   不多时,他咧开嘴笑了。   *   俗话说,伤筋断骨一百天,何况是伤了全身的骨头。   御医们时刻守着陆惊泽,什么法子都用,宫里药材也足,加之陆惊泽身体强健,恢复速度比普通人要快得多,可焉谷语担心,强行按着他休养了百来天。   醒转那日,他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下令撤了焉谷语与谢卓凡的婚事。起先,谢九钏与王氏并不肯接圣旨,猎隼便拿出了谢卓凡为陆观棋私下购买兵器的契约,这下,俩老是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则他们谢家别想有好日子过。   婚约一解,焉谷语果断收拾行李回焉府。   这事传开后,陆惊泽的风评便不大好了,尤其是那些不信陆观棋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的老百姓,逮着机会就开始说三道四。   陆惊泽从不在乎这些,向来是杀了完事,可有焉谷语的话在前,他又将杀人的决定压了回去。   后来,焉谷语想了个法子,让人在帝都城里散步小道消息。说是辛白欢为拉拢谢家故意设计陷害她与谢卓凡成婚,而陆观棋出于私心在新婚夜前杀了谢卓凡,实际上她并没和谢卓凡拜堂,更算不得夫妻。   这消息的矛头全在陆观棋身上,众人一听又骂起了陆观棋,对焉谷语是诸多同情。   之后,陆惊泽亲自去了焉府下聘,还请了太傅徐也说媒。   经过陆观棋那一事,焉问津对陆惊泽算是彻底改观,他自认做不到陆惊泽这么舍命护着女儿,也自认没他在乎女儿。再者,徐也是他同窗好友,他说媒,他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亲事。   焉谷语总担心陆惊泽身上的伤没好透,便将婚期定在八月,好让他多养些时日。   这日,谢开颜收拾好了行礼,打算先去承州住一阵子。   焉谷语闻讯赶来送人。   谢九钏与王氏刚与谢开颜话别,见焉谷语过来,王氏直接没给好脸色,转身便走,谢九钏倒是好声好气地说了话,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语儿,我们已经说完了,你与开颜说吧。”   “好。”焉谷语笑着回应,她转向谢开颜,拉住她的手叮嘱道:“谢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若是不好好照顾自己,我去承州瞧你就把猎隼带上。”   “带就带,我又不怕见他。”谢开颜说得自然,她面上早了没之前的幽怨模样,反而有了点儿以前的样子。   焉谷语略微诧异,只道谢开颜是彻底看开了。   谢开颜吐了口气,不舍道:“小焉儿,时候不早,我先走了,反正你与皇上成婚的日子还早,我留着也帮不上什么。不过你放心,你成亲那日我一定会赶回来的。”   “嗯。”焉谷语点头。   谢开颜深吸一口气,张手抱住焉谷语,“我走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语毕,她转身上了马车。   “保重啊。”焉谷语对着离去的马车招手,满眼不舍。   “唉,谢小姐真是个苦命人,怎么偏偏在感情路上这么不顺。”揽月吊着一只手摇头,她在爆炸中伤了一只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被炸伤的那只手还没好透,不过她自己觉着不妨事,便跟着焉谷语来送谢开颜离开。“上次那事一过,奴婢还以为谢小姐会与猎隼侍卫会在一起呢。听侯府里的姐妹们说,火药爆炸那会儿,猎隼侍卫将谢小姐牢牢护在身下。”   “还有这事啊?”焉谷语侧头,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她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是如此。”   “唉,这一下子离开侯府了,奴婢还真觉得焉府里冷清。”揽月嘟着嘴道。   焉谷语走得快了些,像是要故意抛下揽月,“那你回侯府去吧,我没事儿的,不用你伺候。”   揽月怕焉谷语来真的,连忙追上前去,“那怎么成,奴婢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   *   八月初八,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夜里,祭天城门下,全帝都的百姓都跪在下头,高声呼喊。   近来,陆惊泽做了不少利好百姓的事,在百姓中的威望也逐拨高。   陆惊泽睨着城下的人群,嘲讽道:“你看看这些人,给点甜头便忘了我是什么人了。”   焉谷语站在他身侧,转头道:“所以,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能坐上这个位置,而他们却站在下头。”   听得这话,陆惊泽伸手揽住焉谷语拉近,“主人这是在哄我么?”   焉谷语任由他揽着,摇头道:“我在说实话。”   “嘭!”   一簇簇烟火在半空中炸开,绚烂至极,将帝都城照得犹如白扆崋日。   陆惊泽仰头看向前头的烟火,眸中却没什么光亮,“其实这位置没什么特别,无趣得紧。”   焉谷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的烟火,笑着道:“那我陪着你呢?你还会觉得无趣么?”   陆惊泽转过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低声道:“那兴许不会无趣。”   “啊。”焉谷语吓了一跳,赶忙搂住他的脖颈,她往下头看了眼,不解道:“这就回去了?不用再说点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铜钱也撒了,没必要一直留着吹冷风。你不回去是想在这里入洞房么?”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揶揄道:“啊,我差点忘了,主人喜欢自己的闺房,那我们去焉府。”   怕他真带着她去焉府,焉谷语忙道:“别别别,别去焉府,我们回宫,回宫吧。”   陆惊泽抱着她往城楼下走,怕焉谷语害羞便又问了一遍,“真不去焉府?不去就回宫了。”   “不去,回宫。”焉谷语闷声道,今晚回焉府实在不妥,若是被爹娘看到,她又得解释半天。至于闺房的事,往后有的是机会。   *   八月的夜,空气闷热无比,太极宫里早早有人放置了消暑的冰块。   囍字,红烛,罗帐。   陆惊泽去拿交杯酒,焉谷语自顾自坐上床榻,不小心磕到了床板,“哎呀!”   她惊叫一声,下一刻,陆惊泽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肘检查。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责备地说道,拉起她的衣袖察看,之间光洁白皙的肌肤上红了一块,很是显眼。   焉谷语不解地看着陆惊泽,心想,她都没说自己哪儿有事,他怎么晓得她伤在手肘上。还有初夜那晚,她一点都不疼,反而他面色古怪。   她那时不懂那么多,直到前两日焉夏致同她说了周公之礼的事。   不知怎么的,她脑中竟想起了猎隼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根本不值得殿下为你付出那么多。”   这一想,她顿觉不安,试探道:“你怎么知道我伤在手肘上?我方才都没说。”   陆惊泽愣了一下,没作声,他转身去拿消肿的药膏。   焉谷语望着他在寝殿里来回走动,心头的猜测一下子放大了。直到陆惊泽再次拉起她的衣袖,她才再次开口,“即便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能猜到。傻子。”   话一出口,她登时红了眼眶。   陆惊泽用手指勾了点药膏抹在她纤细的手肘上,他抹得很是小心仔细,满不在乎道:“你怕疼,我不怕疼,不好么?”   这话算是承认了。   “不好。”焉谷语摇头,眼中的泪跟着低落下来,她是怕疼,可她更不愿他替她疼。“我不想你替我疼,你用了滇南的蛊虫是不是,快让白狮解了。”   “不解。一辈子都不解。”陆惊泽合上药膏盒,随手扔在一旁,他转身看她,见她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笑着道:“现在哭什么,待会儿有你哭的。而且,我从来不怕疼。”   “我会心疼。”焉谷语吸着鼻子指正他。   陆惊泽勾起嘴角,倾身去吻她面上的泪,呢喃道:“只要你陪着我,我永远都不会疼。”   “不成。”焉谷语还是摇头,她想起那些坊间的话,都说女人生孩子那才是大遭罪,疼得跟去地府走一回似的。她推开他,按着他坚实的手臂,认真道:“你不解蛊,我就不生孩子。”   “你现在嫁给我了,得听我的。”陆惊泽挥手灭灯,灭灯之后才开始脱衣裳,似乎是不愿让她看他的身子,“今晚是洞房花烛,想那些有的没的多做什么,是我没让你快活到么?”   “我说正经的。”   “我也说正经的。”   纵然处在黑暗中,她还是摸到了他身上的伤疤,有的深,有的浅。她轻轻抚着他背上的一条条伤疤,难受道:“我不想你一个人付出,显得我占了你的便宜。”   陆惊泽拉着她的手往下带,哑声道:“那你现在付出。哄我开心。”   “啊……”   焉谷语咬了咬唇瓣,轻声道:“好。”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的话,想到什么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