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四莳锦》作者:飞雨千汀   文案:太子及冠待娶,皇后频频召见安逸侯夫人,众贵女魂断:“难道夏莳锦要当太子妃了?”   身为安逸侯府嫡小姐的夏莳锦,连忙辟谣:“怎么可能,我连太子都没见过!”   转眼太子至,风光霁月、清滟独绝的太子段禛,于众人见礼时径自走到夏莳锦面前,将一枚贴身水玉递向她:“那日你走得急,将这个落下了。”   众贵女嗤鼻:谎话精!心机婊!   夏莳锦心颤,她见过段禛不假,可真不能与外人道……因为她见他时,他正在杀人。表面温如暄风的太子实则嗜血又暴戾,这种事她敢给谁说?   【小剧场】   意外目睹段禛杀人那日,夏莳锦扮成了小宫女。事后无比庆幸,段禛此前并不认得她,只要往后也避开,他便永远不知她是谁。   然而不久,东宫流出一副她的画像。嗯????!这是要海捕她?   不过倒是把她画得格外美……   后来夏莳锦入了东宫,打开禁阁,发现整间大殿里都是她——不同时期她的画像,从稚童到成年。   顿时一股冷寒爬上了她的后背:原来她以为的噩梦般的初遇并非真正的初遇,这场噩梦早在她蒙昧无知时便已开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莳锦、段禛 ┃ 配角:吕秋月、贺良卿、夏鸾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看太子白切黑切白   立意:余心之所善兮 九死犹未悔 第1章 撞破   时序隆冬,岁暮天寒。   往日声色繁华软红十丈的汴京城,如今也不免显露几分萧索。倒是位处京郊的春山行宫因着暖泉萦回,梅白松青,自成一派旖旎风光,引得贵人时常前往。   此刻行宫某处的槅扇,正从里打开了一道缝儿,小宫女探出脑袋来,剪水般清亮的双瞳快速在游廊上睃巡一圈,透着慧黠机敏。待看清附近并无人经过后,这才安心走了出来。   廊下光影往来,星星碎碎的光点在她明艳俏丽的脸蛋上跃动,将人更衬出几分灵动。   她低头整了整这身行头——刚刚偷来的宫女衣裳到底是宽大了些,穿着不怎么自如。   何况暖玉春水养出来的面容气度,那是自带矜贵,与下人衣裳本就不匹配。扮得再好,细端之下还是很容易瞧出破绽。   是以她也不多磨蹭,稍加整理后便匆匆自角门而出,往行宫最北的揽月台去了。   揽月台乃行宫最高处,登顶可观十里风光,亦可将北面的围场尽收眼底。而今日围场里,太子殿下正领着一众五侯子弟驰骋射猎。   周人尚武,上至皇室下至白衣都喜骑射,春有春蒐,夏有夏藐,秋有秋狝,冬有冬狩,只要有闲情,一年四季随时可挽弓搭箭一展雄风。   而借着冬狩时机混入行宫,这也是夏莳锦唯一想出的接近段禛的法子。他贵为太子,凡人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即便夏莳锦的父亲是安逸侯,没有召见也不能随意进宫拜谒。   夏莳锦两手提着裙裾拾级而上,气息微喘,凝脂般的雪腮渐渐蔓上两团粉云,恍如雪树开花。   远处侍卫们布围的鼓吹声和马蹄声依稀入耳,她明白那是在将猎物驱赶至更小范围。待那声音歇了,太子他们便会去往北边深林,界时她的目力未必能及。   故而尽管喘得愈发厉害,她还是加快了脚步。   待登上揽月台,夏莳锦扶着堪堪及腰的白玉雕栏往下一找,很快就看见萧疏林莽间,有一位身穿明黄骑装的男子高踞在马背上。   贯玉簪,系朱缨,剑眉挺鼻,气度威秀。外罩一领玄青狐裘,宽大的下摆飞瀑一般披挂在马身上。   天光漫射下,掐了金丝的领缘袖袢金波流淌,一针一线俱是矜贵无双的佐证。   端得是俊逸绝尘,有如神澈之影。   这样的人,不是太子段禛又能是谁?   以往都是别人盯着夏莳锦出神,头一遭她也能盯着别人出了神。   今日她费劲心思接近段禛,并非是痴心贪慕,恰恰相反,是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召见了她的母亲安逸侯夫人,主动透出结好之意。   阖家受宠若惊,唯夏莳锦一人彷徨,因为她还未曾真正见过太子。   此前虽也观过大典,却是年幼之时被母亲抱在怀里,同一众命妇远远瞻望圜丘上的官家与太子。彼时太子正值年少,尚未册立,身量挺拔的立在官家一侧,入眼仅是华冠锦服下的一个模糊轮廓。   夏莳锦不愿盲婚哑嫁,是以在得知太子要出宫冬狩时,便做出了决定,要亲眼来看一看这个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人。   所幸此次兄长亦在被邀之列,混入随侍队伍并不难,但各府随侍不可擅自在行宫走动,她只好又偷来一身宫女衣裳。   如今不负此行,如愿见到了段禛,夏莳锦心下便有些微微荡漾。   这位太子爷除了气质清冷些,并没旁的不好,眸正神清,至少瞧着不似脾气坏的人。   夏莳锦心思飘忽之际,段禛已娴熟地挽起一柄雕弓。晨晖斜铺,乌金木散着暗沉的金属光泽,恍若死神召唤。   她不禁眉心轻蹙,因为那宝弓之上竟是搭了三支箭羽!感叹段禛射艺了得的同时,她也禁不住好奇什么猎物能让他如此警戒?   循着箭镞所指,夏莳锦看到一只体型彪壮的豹子匍匐在地,似瞅准了什么猎物伺机而动。却不知还有黄雀在后,自己也只是旁人箭下的一只猎物。   少顷,豹子未动,却是段禛动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携弓箭向左缓移,最终定格在了某个方位。英美至极的面孔异常绷紧,眼中散着冷寒,阴隼之气渐露。   夏莳锦正觉纳罕,就见那箭镞所指的树干后闪出一人,骑马挽弓,显然也是被那豹子吸引而来。然而就在那人的箭射向豹子的同时,段禛双眸微眯,三箭齐发,毫不迟疑地射向那人!   箭镞没入皮肉的声音恍似裂帛,夏莳锦眼睛霍然瞪大,若不是手下意识捂在嘴上,只怕要惊叫出来。   那三支羽箭精准命中,一箭刺在左膀,一箭没入右臂,还有一箭当胸刺了个对穿。   中箭之人登时坠马,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这时夏莳锦才认出,此人竟是户部陆侍郎之子陆正业。   她惊惶未定,就见岿然坐在马背上的段禛轻夹马腹上前,睥睨马下躺尸,悠悠抱怨了句:“想要的太多,有些不是你该惦记的。”   这话声量并不算高,若单靠耳听,立于高台的夏莳锦必是听不分明,但结合那凉薄的唇语,她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不禁满目愕然,先前因疾步攀爬而涨红的脸,这会儿一点点褪成了冷白:就因别人惦记上了自己的猎物,便可肆意杀人?何况那人还是朝臣之子。   这样的人她如何敢嫁,未来这是妥妥的暴君啊!   偏偏这样一个冷血暴戾的人,却在世人面前伪装成温润如玉的君子……   夏莳锦恍然意识到,若被段禛发现自己撞破了这幕,只怕小命也要不保。于是她稍稍镇定下来,便打算先逃离此处再说。   孰料甫一转过身,冷咧的声音便自身后方传来:“谁?”   一个字就令夏莳锦的躯骨一震,脚下不自觉顿住,然而她仍心存侥幸,她站得那么高其实不易被发现,也许段禛喝问的另有其人?   她于惊疑间转过头去,目睫微垂,不期然与台下那双阴鸷冷厉的黑眸撞上,心底那丝侥幸瞬时被无情扼杀。   明明她处高,他处卑,可俯瞰间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威压慑住。   先前还觉脾气不坏的男人,此刻已然宛如恶魔,方才因他而荡漾的那颗心,此时也只余颤抖。   既已暴露,便更犹豫不得,只木纳了一瞬,夏莳锦拔腿就没命般逃下揽月台!很长一段台阶她近乎是滚下去的。   所幸段禛的人并没有那么快追来,夏莳锦匆匆回房换回侍从的衣裳,又强自镇定地去向守门禁卫出示了腰牌,谎称要替自家郎君回府取要紧东西,如此得以顺利出了行宫。   水翠正在行宫外的马车前翘首等待,一颗心如在铁板上反复烙煎。在终于瞧见小娘子全须全尾出来后,绷紧的面色化作一缕春风,小雀似地迎上去:“娘子,见着人了么?”   夏莳锦只拉着她的手匆匆往车上去,命车夫速速驶离后,才语调颤颤地回答:“不仅见着人了,还见着他杀人了……”   回京路上,夏莳锦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一遍的同时,后背虚寒也涔涔而下,靠着不时吞咽口水来稳定心神。   撞破太子杀人这等事,即便当场未被抓到,日后也会如颗炮仗般悬在心头,不知哪会儿就会爆了。何况恐惧之外,她还受着良心上的煎熬。   虽说那陆正业人不如其名,镇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且每回见了她都目光黏腻腻的,叫人难有好印象。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她这个唯一目击者却不敢将实情托出,还他公道。   不过就算托出又怎样?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储君杀人,哪个府衙敢法办?   水翠听完亦是一脸愕然,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良久,水翠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握上夏莳锦的手意图安抚,却是比夏莳锦抖得还要厉害:“小娘子莫慌……其实、其实太子以前不曾见过您,是不会将您认出的。”   这点夏莳锦自是明白,叹了口气:“奈何皇后娘娘那边却在一力促成。”   “婉拒便是,只要娘子不入东宫,太子就永远不知今日的宫女是谁。”   事情若真如水翠想得这般简单就好了。   送女入东宫,与皇家成姻亲,这是从东京汴梁到西京洛阳无数世家权贵的最大愿景。如今这个大饼掉到了安逸侯府,竟要不拾抬举地拂了皇后美意?   “婉拒娘娘,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   水翠搜肠刮肚,最后看着自家小娘子昳丽倾世的脸蛋,问:“已有婚约算不算?娘子今年十七了,定下婚约也不稀奇。东京那么多爱慕娘子的郎君,只要两家统一口径咬定及笄时便定了婚约,皇后也不会做那棒打鸳鸯之人。”   夏莳锦无奈苦笑,削葱似的细指从水翠手中抽出:“昔日的高岭之花已成烫手山芋,你当哪个还敢接?”   水翠怔了怔,眼中那点期冀渐次散去。   的确,打从皇后娘娘召见过侯夫人,便再不见谁家敢登门议亲,过去有过此意的人更是避嫌起来,生怕有与皇家争媳之嫌。   小小马车内,主仆二人如困愁城,直至马车停下,双双才惊觉这么快就回到了侯府。   水翠搀着夏莳锦下了车,原打算先回房里盥洗整理一番,再好好商议应对之策,谁知四姑娘夏鸾容迎面走了过来。   “三姐姐这是去了哪里,这身打扮……”   夏鸾容眼中掠过一丝惊诧,招牌式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唇边。弧度仿佛用尺丈量好的,永远都是一个模样。   她乃是庶出,只比夏莳锦小了半岁。生母崔氏戏子出身,大抵是怕女儿也连带着被看轻,故而闺礼淑仪上的教导比照嫡姑娘还要严苛。在洛阳时甚至拿出梯己贴补,请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至纤至悉地对夏鸾容规训教化。   经年下来仪态倒是调训到位,只是人却少了这年岁该有的俏皮和灵动。花样的年华,镇日老气横秋,连笑也是老练有余,诚意不足。   若说夏莳锦对她的感觉,一个“假”字足以概括,故而尽管她二人年纪最为相近,却从不曾交心。   眼下夏莳锦还穿着随侍的衣裳,懒得捏词扯白,如实道:“今日阿兄去春山围场狩猎,我好奇也跟去瞧了瞧。”   她口中的阿兄是指夏徜,今年二十有三,乃不曾进门的外室所出。出身尴尬的夏徜,因着从襁褓之时便被抱回府来记在了侯夫人名下,也算是过了明路。是以他对夏莳锦这个侯夫人的亲女,也要比对旁的兄弟姐妹更亲厚。   正因这般,如今身为太子伴读的夏徜,才会偷偷带夏莳锦去围场,而夏鸾容却连围场狩猎的事都压根儿不知。   此刻从夏莳锦的话里听出亲疏远近来,夏鸾容心下不悦,面上却不显,只柔柔提醒:“三姐姐如今身份大不同了,未来是要进东宫的人,若还这般淘,只怕有心人会拿来作文章,毁了似锦前程。”   夏莳锦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时候嫁人也成了前程?再说八字都没一瞥的事,四妹妹还是莫要打趣我了。”说着,她抬手捏了捏后颈,“这一路车马颠簸的厉害,我先回房了。”   回了倚竹轩后,夏莳锦正要吩咐备水沐浴,阿露却先呈过来一只香檀木函:“娘子,这是今早您出门不久后,有人送来的。”   夏莳锦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路的愁绪似有了些许缓解。   阿露带人去备水,水翠则服侍着夏莳锦宽衣拆发。入净房后,夏莳锦便屏退了左右,手里端着那只木函。   这是她与贺家郎君鸿雁传书所用,两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钥匙,旁人是打不开的。   她拿自己那把钥匙将木函打开,露出几张纸,然后是半匣碎银。难怪先前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那几张纸,其中三张是贺家郎君的亲笔信,另外两张则是银票。   夏莳锦不禁蹙眉。   展信读罢,方才明了,原来贺家郎君将老家的祖产和良田变卖了,要以这些为她赎身,求侯爷和夫人放嫁…… 第2章 斗法   一股酸涩涌上眼眶,下巴也微微搐缩,夏莳锦将信折好放回木函,掬了一捧水轻拍到脸上,混淆了那将落未落的泪意。   半年前,她曾在寒山寺遇到恶人,幸被同在寺中落脚的年轻郎君救下。   那位郎君姓贺,名良卿,是位留京候缺的进士,铨选三个月后,终于授管了杞县县令一职,当晚正是赴任前到寺中还愿。   彼时夏莳锦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生怕坏了名节,便未告知真实身份,只道自己是安逸侯府的丫鬟。   贺良卿一个做官的,却并不轻视她的下人身份,亲自护送她回了侯府。   夏莳锦以银钱相酬,贺良卿不肯受,是以下车前她悄悄将银袋藏在了厢椅的缝隙里。   然而翌日一早便有人送了个木函来,打开一瞧正是昨晚她留于车上的银子,一钱不落,如数奉还,只那个她亲手所绣的银袋并未还回。   此番结缘后,贺良卿隔三差五便要鸿雁传书,讲一些赴任途中的有趣见闻,和到任后经手的蹊跷案件,偶尔还捎带几样土仪风物。   起先夏莳锦只是礼节性的回复一二,慢慢的竟也习为故常,偶有间隔久了未收到来信,还会生出几许担忧。   担着两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夏莳锦的爱慕者自是能从汴京排到洛阳,可贺良卿却与那些人皆不相同。他既不知她的出身,初见时她亦一身狼狈,他不为权势所诱,也不被皮相所惑。   半年来两人远隔万水,更是无色可图,全然一片纯粹赤诚之心。   出了净房,水翠拿装着柰花和炭火的鎏金球为夏莳锦烘发,良久不见夏莳锦说话,疑她还在担惊受怕,便出声安抚:“娘子莫怕,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没什么好怕的。”夏莳锦透过铜镜与水翠对视,唇畔浮出一抹笑:“办法我已想好了。”   水翠停了手里动作,连忙催问:“什么办法?”   夏莳锦抿唇,未涂膏脂的唇瓣显露出淡淡的桃粉,柔嫰又俏丽。翕张间,吐出天籁般的玉音:“远嫁杞县。”   水翠惊得险些将手中的鎏金球给摔了!可这决定夏莳锦虽做得匆促,却也深思熟虑过了,各中利弊想得透彻。   若继续留在东京城,照皇后的作风应是很快就会召她入宫。到时避无可避,多半会叫段禛认出来,而他多半也会杀了她灭口。   若只关乎她一人的小命还可赌上一赌,可经过这么久,段禛必会疑她已将所见告知了父母,届时只怕她的父母也会遭受牵连。   侯门再如何显贵,一但触及天家颜面,谁又不是刀俎下的鱼肉?   她既要婉拒皇后好意,还得离开京城避免同段禛碰面,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能想到远嫁这条路。   幸而良人是现成的。   夏莳锦当晚将要嫁去杞县的决定跪禀给父母时,安逸侯夏罡气得摔了一整套茶盏,侯夫人孟氏则直接翻着白眼气晕了过去。   “从小金尊玉贵地将你养大,可谓是捧在手心儿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我和你母亲不求你成龙成凤,你不想进宫便不进,但至少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确保下半辈子也能吃穿不愁!”   “可你倒好,居然没出息到要嫁去杞县那毛都不长的犄角旮旯!”   ……   夏罡越骂越气,厚掌砸在已空无一物的桌案上连道“孽障”!   然而从小到大夏莳锦早已摸透了亲爹的脾性,瞧着恶言厉色,内心却是柔脆得不行。遇事她无需多作争辨,只消掉几滴泪便能浇熄他的怒火。   夏莳锦低声抽噎着,拿帕子揩拭眼角,示弱道:“爹爹,都是女儿不孝……”   心肝宝贝若只是掉泪倒也罢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唤自己爹爹……夏罡瞬时就绷不住了,痛惜又无奈地长叹一声,便亲自上前将女儿从冷硬的地砖上扶起,心生妥协之意。   “囡囡啊,你要是真看中了那穷小子非他不嫁,就干脆让他入赘!往后一应用度皆不用他出,为父养着你俩一辈子!”   一听这事有缓儿,夏莳锦倒是止了哭啼,只是让贺良卿入赘那是万万不可,她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她轻轻摇头,嘴角抽了抽:“爹爹,贺家郎君家贫志坚,要他入赘侯府不啻于打他的脸。他虽初入仕途,却也是一方父母官,女儿嫁去杞县不会受苦的。”   眼见招赘这条路也行不通,夏罡再次妥协:“那为父就设法将他调来汴京,你二人自立门户,但至少在爹娘眼皮子底下,有事也好照拂。”   说来说去,还是不许她离京,夏莳锦有些着急:“不行,女儿就想嫁去杞县,求爹爹成全。”   压下满腔怒火哄劝了半天的夏罡,见女儿油盐不进,无名火再次窜起:“我看你是被那小子下了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别嫁了,留在府里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你脑子清醒了为止!”   说罢,夏罡怒甩袖子大步出了门。   夏莳锦看得出,这回父亲是当真气急了。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非但禁了她的足,连封信也不许她往外传。不过父亲要同自己斗法,夏莳锦倒也不是没招儿。   接下来几日,她干脆效仿以往祖母折腾人的法子,以绝食抗争。白日粒米不进,送来的饭菜尽数让人端走,夜里却偷偷点着小灯躲在被里胡吃海塞,以支撑明日继续绝食抗争。   父女如此对峙了三日后,孟氏忍不住来倚竹轩劝女儿,惊见女儿容颜惨悴,唇间无一丝血色,却还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大有执拗到底的决志。   孟氏只顾心疼,自是未发现那些只是妆容所致。孟氏哭着回去,添油加醋将宝贝女儿的可怜样说给侯爷听,言语间大有父女再杠下去只怕女儿熬不过今晚之意。   夏罡在屋里来回踱步,急如热灶上的蚂蚁,却还是不肯松口,怀着一腔恼意宽衣上了床。   到了半夜,夏罡被噩梦惊醒,睁眼时犹唤着女儿的乳名。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可怕场景,竟催着孟氏穿衣趿鞋,连夜随他去倚竹轩告诉女儿他同意了。   然而夫妇二人踏着月色焦急来到倚竹轩时,却瞧见窗前还有光亮。针落可闻的寂静深夜,屋内还有动静传出,夫妇二人贴耳一听,竟是吧唧嘴的声音……   夏莳锦正盘腿坐在床边畅快啃着鸡腿儿,倏忽察觉窗前的明暗变化,抬眼时正好瞧见两团黑影闪过,不由心颤!   她倒是不信鬼怪之说,也不信贼人能闯过侯府的重重守卫,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爹娘不放心半夜看她来了。   于是乎她匆匆把盛满肴馔的托盏往被里塞,可抬眼一看桌上还有许多吃剩的果皮骨头,一旁水翠和阿露的手里也捧着果子和香饮,定是来不及收拾了……   “娘子怎么了?”水翠阿露双双纳罕,接着就听见外间的启门声。   两个丫鬟不由得一惊,心想大半夜的谁会来?水翠素来胆大,正转身要出去瞧,就被夏莳锦将胳膊拽住,夏莳锦比了个口型,水翠福至心灵,顿时明白了。   之后,夏莳锦眉间笼着一片生无可恋的僝僽,颓然开口:“都拿走吧,以后莫再做这些无聊之举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啃一百只鸡腿儿,也不会让我动摇半分。”   阿露略迟钝,一时没想明白,水翠倒是立马陪着唱了起来:“小娘子您这是何苦呢?几日来您粒米不进,这身子骨要撑不住的呀~奴婢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呵~”夏莳锦无奈苦笑,“撑不住倒好。我若不负贺郎,便要负了爹娘……两头皆是此生挚爱,将我在中间生生拉扯,倒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去。”   “小娘子……”水翠一脸悲切,声调凄婉:“您的命怎就这么苦啊~”   “行了,别演了!”主仆二人正一搭一唱演得投入,忽地一声喝斥将她二人打断。   夏罡负手进屋,面沉如水。   孟氏也跟在他身后进来,见女儿抽抽搭搭还在故作虚弱态,生怕侯爷更气,赶紧抢先揭穿:“你刚刚偷吃,我和你父亲早隔窗听见了。你这孩子!”   犹在抽泣的夏莳锦立时噎住,整间陷入尴尬。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回演砸了,委实不知如何下台。   孟氏也以为自家侯爷好容易做出的让步,这下要气得反悔了,却未料夏罡站在当屋沉默了须臾,开口道:“也罢,你若真铁了心嫁去杞县,为父也不拦着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莳锦圆睁着一双眼,明眸如炬地看着父亲。与先前梨花带雨的病弱美人判若两人。   “两年,为父至多给你们两年,全当是对你二人的一番历练。待两年后,为父会让那姓贺的小子入翰林院,你随他一同回京。你若同意,便就此说定,不得耍赖。”   等了等,见女儿还在迟疑,夏罡又以替贺良卿考虑的口吻劝了句:“他要是真如你说的那般才华横溢,一直当个小县令便是屈才了,理当回京报效朝廷。”   夏莳锦心知这已是父亲做出的极大让步,心想反正两年还远,再说到时天高皇帝远的,主动权在她手里,于是点头应下。   终于得了父母首肯,夏莳锦翌日就将这好消息传书给贺良卿。自然,信中她疏远的称父母为“侯爷”,“侯夫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孟氏开始遣人四处采买订制,正经嫁女儿一样地认真筹备起嫁妆来。但旁人问起时,她又只说是要回一趟洛阳老家,备些礼品。   孟氏心里盘算着此去杞县千里迢迢,变数颇多,若是先声张出去女儿可就没了退路。倒不如谎称探亲,若是一切顺利,就年节时走动走动早些将女婿调拨回京,到时女婿有了能入眼的身份,再在京城为他们办一场盛大婚礼,也省了旁人看侯府的笑话。   这般想着,孟氏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待一切都准备停当,夏莳锦便带上水翠和阿露,还有母亲特意拨过来的慧嬷嬷,并二十多个拳脚了得的精壮护院,载着十车嫁妆浩浩荡荡往杞县奔赴了。 第3章 东宫   东宫,静心斋。   铜熏笼里点着上好的银骨炭,暖雾淡淡,将一室熏得温暖如春,却没有半丝呛人的烟味儿。   此间古雅幽静,雕饰绮焕,处处彰显着天家的精致奢雅。无论是墙壁上垂挂的水墨,还是博古架上摆置的器玩,件件都能讲出一段传奇。   段禛身着燕居时的霁青直裰,端坐在檀木书案后,正在批阅各地送来的呈文奏表。近几年官家的身子不比年轻时了,打从两年前立了太子,便将一些不太紧要的奏疏转给太子批复。   待最后一份批阅完毕,段禛这才抬眼瞥见案前候了多时的六和,倒是差点儿将他给忘了。   六和乃是东宫属官,领着一支以轻功为傲的暗卫,名为情报司。最擅长的是盯梢探听,收集情报这类的任务,每日都要准时来禀报宫里宫外的一些动静,而他今日正是要禀报安逸侯府三姑娘突然离京之事。   说起这位三姑娘夏莳锦,小小年纪却是情报司花名册上的老人了,其实六和也想不通一位贵女千金,缘何会被情报司盯上。   段禛将笔搁下,两指捏了捏眉心,语气中透出两分疲怠:“说吧。”   “是,殿下。今日安……”六和才刚一起头,就被“笃笃笃”几声叩门声打断,只得先回头问:“何人?”   “是景嬷嬷求见太子殿下。”侍卫隔门请示。   闻言,段禛捏眉心的动作停下,很快便道:“让景嬷嬷进来吧。”   话音甫落,便有一位容长脸的老嬷嬷推门进来,照规矩向段禛行礼。   这位景嬷嬷是皇后宫里的老人,轻易不离开皇后身边。段禛心里明白,以她老人家在仁明宫的头脸儿能亲自跑这趟,想必不是小事。且明明坐轿而来,却被颠得喘成这样,可见一路上行得有多急。   是以他眉间微锁,起身催问:“嬷嬷亲自过来,可是母后有何不适?”   “回殿下,娘娘身体并无不适。”景嬷嬷嘴里答着这话,脸上却不见半点轻松,“只是……”   景嬷嬷瞥了眼六和,话还是吞了回去,只道:“还是请殿下随老奴走一趟,去仁明宫劝劝娘娘吧……娘娘大概也有事想同殿下当面商议。”   段禛每日都会去母后宫里请安,今早过去时人还好好的,他倒真猜不出短短时间内何事惹怒了她。既是要紧,段禛便也未再费时更衣,只在常服外随便加了件大氅,便同景嬷嬷一并往仁明宫去了。   其实仁明宫那位,并不是段禛的生母,客观来说段禛这个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甚至连个皇子都不是。他只是亲王之子,原本根本没可能位主东宫。   然而官家尽管后宫充盈,却在年近四十时仍无一子,已为官家诊治调理多年的太医无奈摇头,隐晦道出官家似有绝嗣之相。为了社稷安定,官家只得接纳百官建议,从宗室中挑选出一名嗣子养在了吕皇后名下。   而那名刚满八岁的嗣子,便是段禛。   彼时官家仍对亲生骨血抱有希冀,每日勤勉播撒雨露,迟迟不肯立嗣子段禛为太子。直到又十年过去了,后宫仍是颗粒无收,已知天命的官家这才终于认了命,在吕皇后和百官的劝说下,终于立了年已十八的段禛为皇太子。   吕皇后虽不是段禛的生母,但自从他进宫以来也算得上关心,尤其是他被立为太子的这两年,吕皇后愈加懂得嘘寒问暖,体恤入微。   一直以来,段禛对这位沉稳端肃的母后也是极为敬重。可今日刚走上游廊,就听见远远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响,待入殿门后,更是看到了一个脸红筋暴,瞋目切齿的女人。   眼前的皇后娘娘,是既不沉稳了,也不端肃了。   段禛依常向她颔首施礼:“儿臣见过母后。”   见太子来了,吕皇后急步走到他跟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郑婕妤产子了!这溅人居然一直瞒着本宫……她可不糊涂,是本宫糊涂!”   段禛略微一怔:“郑婕妤?”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   皇后正在气头上,难免颠三倒四,景嬷嬷忙在旁小声解释:“殿下,郑婕妤就是尚仪局的郑司乐,去岁入福宁殿弹曲时被官家临幸了。原本这事并没几人知道,官家也压根儿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打算,谁知今早郑司乐突感腹痛难忍,被扶到床上后不久竟生出一个孩子来!随后太医找彤史核对了日子月份,全对得上,确定是位皇子无疑。”   “事后问起,郑司乐直道自己糊涂,竟不知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只当近来油水吃得多了发了福,还一个劲儿拿布带束肚子!官家得知消息后很是高兴,当即便封了郑司乐为婕妤,赐住歧阳宫。”   这话令段禛心中一震,不由觑了觑吕皇后。   据他所知,吕皇后因着年轻时在冰湖里泡了半个时辰,打那儿便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旁人私下猜测其它妃嫔日后必会母凭子贵,越过她这位皇后去,可事实却是整个后宫这么多年,无一人能生。   太医说是官家龙体有恙所致,可如今郑婕妤却轻松产下一子,足以证明太医之前所言为虚。   既然不是官家不能生,那么谜底便只剩一个:是皇后不许她们生。   难怪吕皇后得知了郑婕妤产子的消息后,会急成这般,看来除了嫉妒之外,还有恐慌。   当下官家不仅后继有人了,且还揭穿了吕皇后这些年在后宫只手遮天妨害龙嗣的罪行,以及收买太医撒下的弥天大谎!   显然官家是对吕皇后早有猜忌的,不然仅凭一个小小司乐根本无法瞒过所有人将这孩子保住。单凭彤史对被临幸宫人的月事记录,便足以让郑司乐泄了底。   如今看来,官家临幸过后不将郑司乐收入后宫,也是有深意的。   须臾间,段禛便将此事来龙去脉及会引发的各种后果分析了个透彻,吕皇后见他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不由心急起来:“太子,你可想过如今身份最尴尬的人就是你?!”   段禛轻笑,父皇如今有了亲子,他这个过继来的嗣子的确是有些尴尬。   吕皇后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此时有个中官急趋入内,看那慌里慌张的样儿,不必说定是歧阳宫那边又有新动静了。   中官向皇后和太子行过礼后,便急急上前附耳禀报。吕皇后斜他一眼,斥道:“太子又不是外人,无需避讳,只管说便是!”   中官得了明示,便躬身禀道:“安插在歧阳宫的宫女刚刚递来消息,说官家过去看小皇子和郑婕妤了,她亲耳听到官家逗小皇子时说‘朕总算等来了一位真正的皇子,大周朝不会旁落了。’”   听完这话,段禛面色未变,吕皇后却是支不住了,若非景嬷嬷在旁扶着她,只怕是要晕倒在地上。吕皇后身板儿颤了两颤,语调亦是不稳:“这言下之意小皇子才是大周正统……东宫只怕要变天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太子便是她未来的唯一倚仗,想不到汲汲营营半生,最后竟要栽在一个小小司乐身上。   她不甘心!   因着这股不甘,颓丧了多时的吕皇后竟有些触底反弹,推开景嬷嬷,重新抖擞了精神,恨恨道:“本宫会不惜一切保住你在东宫的位置!”   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女人,段禛的心底竟生出一种心疼。她的私心他自然明了,可她竭尽全力为他扫除一切障碍的决志,却是不掺假的。   可后宫能使出来的手段,他大抵心中有数,那些招数眼下太过冒进。   “母后,越是此时您越不可妄动,要知父皇此前对您的信任,多是源自您为救驾不惜牺牲自己的义举。”   是了,吕皇后之所以会泡在冰湖里半个时辰,正是为了救圣上。这些陈年往事段禛本是不愿提,可眼下要避免皇后冲动行事,个中利害便不得不分析给她听。   “父皇对您既感恩也愧疚,这些年来后宫的事他未必当真不知,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罢了。可这回小皇子已呱呱坠地,您稍有点举动,父皇便会警铃大作。”   “母后与其将心思放在小皇子那边,倒不如先摆平太医院。”   吕皇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错,若太医院那边熬不住拷问,承认当初是受自己威逼利诱才说出那些话,可是大罪。莫说往后的荣华了,命都要交待出去。   吕皇后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段禛随后又补了句:“至于东宫,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办法应对。”   吕皇后眼中亮了亮,不知为何,她无比相信他说的这话。   段禛从仁明宫辞出时,吕皇后破天荒地挽着他的胳膊一路送至门口,任谁看了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   段禛在门前驻足,劝道:“外头风凉,母后回去吧。”   吕皇后的眸中竟有些依依不舍,直到这种局面下,才恍然意识到她这个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尽管不是她亲生,却也让她觉得可靠。   “对了,安逸侯府三姑娘那事,本宫前些日子给侯夫人透了透。等这阵子过去,母后便正式为你张罗此事。”   段禛压了压嘴角,极力掩饰内心的某种情绪,只淡淡应了句:“好,那有劳母后。”   回到静心斋,段禛伏案提笔,快速写好一张纸条,卷成小卷儿,塞入鸽子脚环的信筒里,于窗畔将白鸽放飞。   “养了多年的饵,也该拿出来钓一钓鱼了。” 第4章 再见   翌日过午,池州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西梁铁骑犯境了!   早年间,大周与西梁国乃是死敌,然而两国皆兵强马壮,交战多轮后除了两败俱伤外,并无哪方能获得压倒性胜利。多年的战乱令两国双双走向衰弱,于是两国停战议和,约定从交界之处各退让二十里,永世互不相犯。   这些年来两国恪守着约定,谁也不越雷池半步,这回西梁国突如其来的背约扰边,让正沉浸在喜得小皇子喜悦中的官家头疼起来。   西梁的单方面毁约,让大周朝没了退路。官家急召百官入宫商议对策,此次文臣武将难得统一了意见:战!   然而由谁挂帅,却是又一个难题。   依着当年约定,两国均不在边境设重兵,互不构成威慑,因此援兵池州最便利的是淮南。圣旨一到,淮南王势必会配合出兵,然而出多少兵,尽多少力,就全凭他自己心意了,毕竟淮南王的私兵有多少,朝廷也没个数。   这些年借着剿匪的名头,淮南王没少招兵买马扩充军营,官家不好明面上削他兵权,眼下情形却是危也是机。派旁人领兵,淮南王未必全力配合,可有一人,淮南王却会竭尽全力襄助。   当官家的目光落在段禛身上时,段禛并不意外。淮南王是他的生父,官家此举在他的算计之中,昨日放出的信鸽便是要父王在边境搞些动静促成此事。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略略有几分寒心。   他自八岁离家进京,叫了龙椅上的男人十二年父皇。一朝得子,此人便对他弃之如遗。   他挂帅,淮南王倾力相帮,赢了自可为官家解忧。若是输了,官家也不亏,削弱淮南王的同时,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官家正好可以将亲子扶上太子之位,还省去了被人诟病。   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策略啊。   只可惜官家并不知,这犯境的西梁铁骑本就是子虚乌有。战事会有,不过不是大周与西梁,而是两个强国共同讨伐郑婕妤的母国——赵。   赵国盛产铁矿,这也一直是大周所短缺的,若能将赵国一分为二与西梁共享,西梁老皇帝断没理由拒绝。   大周拿下北边的大片铁矿,西梁拿下南边的雁荡山以揽获天然屏障,可谓双赢。   更重要的是一但周赵两国结下血海深仇,郑婕妤这个敌国之女诞下的皇子,谁敢立他为太子?   于是段禛在满朝文武的争论声中,欣然接下了这个重任,并于翌日率大军开拔。   至于六和那日未来及禀明的消息,便不得不先压后再说,毕竟战事当前,安逸侯府那点事儿也只能算鸡毛蒜皮了。   而此时的夏莳锦已拖着长长的送嫁车队出了汴京,只是车马装裹并无意招摇,未挂彩缯红绸。安逸侯府的人对此事也讳莫如深,但凡有人问起,只说是洛阳的老夫人打入冬以来身子便不爽利,三姑娘代替侯爷和侯夫人去洛阳探望。   一个月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行到了杞县地界。   夏莳锦不想吓到她的小县令夫君,便打算让慧嬷嬷带着阿露和一众护院先去预先买好的宅子里落脚,自己只带着水翠单乘一辆马车去县衙。然而未料贺良卿竟骑着马一路迎至界碑处。   夏莳锦撩开车帘向外看时,正见到琼华般的雪絮一片一片扫过他的脸颊,明明冻得面色都泛了红,却还是高扬着脸,盯紧了每辆路过的马车,眼闪秋波,满含期冀。   夏莳锦未来及与慧嬷嬷他们分道扬镳,就带着水翠跳下了车去。   冷风将她斗篷吹得扑扑作响,贺良卿一下便看见了她,瞬间他的呼吸一滞,竟是呆呆的忘记了迎上前。   皎素的雪片在他二人之间徐徐飘落,夏莳锦莞尔一笑:“贺兄。”   这是他们书信往来时的称呼,她称他为兄,他则称她为妹。   经她这一唤,贺良卿便即醒转过来,倏忽迎上前拱手作揖:“莳妹一路受累了。”   俯身敛目间,却是笑意盛极,满地霜白的映衬下如春华一般灿烂。   半年未见,夏莳锦本以为贺良卿会有些官威在身,如今才发现他并没任何变化。依旧秀骨清相,有股稚拙的书生气,就连身上绣竹的青袍也是初见时所穿,仅在外面添了件斗篷,还有腰间系着的半旧银袋,正是当初私扣下未还回的那个。   夏莳锦竟一时分不清是他太穷,还是念旧。   抬头时贺良卿意识到还有旁人在,便目光轻移,问:“这位是?”   按提前串好的口供,水翠笑答:“我是夏娘子的好姐妹水翠,也是在侯府里做事的。她这一走我舍不得,便求了侯爷和夫人恩典,随她一道来了。”   原来是不远千里来送嫁的娘家人,贺良卿不免有些愧疚,又朝着水翠一揖:“那水翠娘子也一路辛苦了。”   水翠被他逗笑,也端手屈膝一福:“大人这可真是折煞民女了,您是官,怎可对我一奴婢行礼?”   贺良卿略显腼腆的笑笑,目光落回夏莳锦身上:“只是要委屈你们了,县衙里没有马车,我们只骑了两匹马过来。”   夏莳锦展眼一看,果然见不远处站着个男子,一手牵着一匹黑马,看装束应是县衙里的胥吏。   于是夏莳锦同贺良卿共骑一匹,水翠则同那胥吏骑另一匹。两匹马一前一后拉开有十来步距离,干扰不到彼此,看得出那胥吏是个会看眼色的。   路上贺良卿问:“莳妹,你刚刚是从车队的马车下来的?”   夏莳锦已想好了说辞,便道:“是啊,我们雇的马车在路上轮毂松了,幸好遇到热心人愿意捎我们一程。”   贺良卿了然点头,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莳妹,那个木函……”话说至一半,夏莳锦坐在马背上扭头看他,四目相接,贺良卿又收了口。   他眉间拢着,似有难言之隐,夏莳锦正欲催问,余光却倏忽瞥见岔道上的一道苍凉身影。转眼细看,竟是个抱着奶娃娃的年轻妇人,倚着半截残垣坐在雪地里!   她双眼不由睁大,指着问:“贺兄,那是怎么回事?”   就听身后之人无奈叹了一声,同时放缓马速:“今秋这里遭了蝗灾,各家本就没有囤下多少粮食。半月前又连降了几场冻雨,树木倒伏,毁了屋舍无数,许多百姓已是流离失所。”   饶是来此之前夏莳锦就听父母说起过杞县的贫苦,可亲眼见了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她来的路上,这里竟又遭受冻雨天灾,百姓沦落到无片瓦遮身的境地。   “你们官府就不做点儿什么么?”   “自是做了,只是县衙的库银有限,搭建了避难所便无钱再买米粮,朝廷的赈济粮一时半会儿又送不过来,难免顾此失彼。”   听了这话,夏莳锦脑中闪过先前贺良卿提的那句木函,便问他:“贺兄刚刚提及木函,可是想用那些银两来救这些百姓?”   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深浓几分,想说是,却又说不出口,“那些本就是为莳妹你赎身用的,便是有剩也应充作聘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聘礼不聘礼的,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见夏莳锦如此豁达,贺良卿内心欢喜,原是想说“好”,可话至嘴边却换了个说辞:“那我代杞县百姓谢过莳妹的大义。”   夏莳锦轻笑一声,道:“那贺兄先放我下来,我将斗篷拿给她,不然只怕母子二人熬不住这凄冷长夜。”   下马后,夏莳锦解了斗篷送去给那年轻妇人,并着一点路上剩下的干粮。妇人再三道谢,还朝着她的背影磕了个头。   夏莳锦回到马前正欲上马,就听后面有人热情唤道:“贺大人!”   贺良卿回头,夏莳锦也循他目光看去,原来是刚刚对向行过的一辆马车上,有个蓄着三牙掩口髭须的男人正探出头来,冲着他们笑。   那人明明是向贺良卿打招呼,可目光却好似粘在了夏莳锦的身上,这叫她有些不太舒服。   贺良卿也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见夏莳锦因着褪下了厚重的斗篷,而显露出玲珑身段,让那张本就明艳无双的脸愈加招人儿。   他便匆匆解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为她系好绳带,方才道:“莳妹在此稍待,我去去就回。”   夏莳锦落落大方的点头。   贺良卿径直行到那辆马车跟前,隔窗与那人交谈。夏莳锦的目光始终盯着那边,见贺良卿举止间对那人极为客气,若叫不明真相的人瞧见,倒觉车里坐的那位才是县令老爷。   须臾后贺良卿回来,扶着夏莳锦上了马,带着她继续往县衙方向走。   夏莳锦发现他心情似乎变得不错,便问:“贺兄,刚刚那人是谁?”   “曹富贵,是个商人。”   “商人?既是商人贺兄何故对他如此客气?看着倒像是有求于他。”   贺良卿朗笑出声:“莳妹果然慧眼如炬。他虽是商人,却是个掌管着近百仓囷的巨贾,生意遍及十数州县。如今米价水涨船高,可谓比肩黄金,即便将我那变卖祖宅所得的银两都填进去,也是杯水车薪。但若此人肯先开仓放粮,便能真正解了杞县的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那他是同意了?”夏莳锦笑吟吟回头看着贺良卿,觉他心情大好或许是此原因。   贺良卿却是苦笑:“这种奸商从四处高价收购民间存粮时,打的便是坐地起价的心思,如今正是收割之时,怎会轻易答应放粮。不过他刚刚已有松动,约我稍晚些过府详谈,想来是有机会。”   说到此处,贺良卿垂下了眸,恰好与那双青白分明的桃花美目对上:“可见莳妹是我的吉人。” 第5章 条件   夏莳锦扭回头去,面泛羞赧,不再理他。   杞县本就不大,约莫走了一炷香便到县衙。   县衙向街开门,大门双扇对开,分作前后院,前院办公,后院则是县令的居住之所。贺良卿的家室简单,仅有一位寡母,当初也正是因着赴任后接了寡母来杞县安置,才卖了老家无人居住的祖宅。   夏莳锦既然来了,理应先去拜见这位府里唯一的长辈。   然而有些出乎夏莳锦意料的是,这位夫人一点没有儿子身上的温和谦逊,见夏莳锦朝自己行晚辈礼,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隔半晌才不咸不淡说了句:“行了。”   夏莳锦直起身来,暗暗观察这位夫人,想不通为何明明二人初见,却好似她欠了她钱一样?   又一想,可不!在这位夫人眼里,自己可是她儿子卖了祖宅和良田赎买回的媳妇。   想明白这层,夏莳锦便叫水翠将包袱里的木函取来,当着夫人的面交回到贺良卿手里:“贺兄,这里是你那一百三十两,一文不少。”   贺良卿怔了怔:“那你是如何赎的身?”   水翠先前看贺夫人难为自家娘子就有些气不过,如今便站出来道:“侯爷和侯夫人待阿莳亲如女儿,又怎会要她的赎身银?”   听了这话,一旁贺夫人倒是笑了,只不过这笑里明显带着讥讽。不必她明说,夏莳锦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侯府丫鬟,竟敢大言不惭自抬身价。   反正安也请过了,夏莳锦一点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待,以手扶额称自己坐车久了有些发晕,贺良卿便立即带她从母亲房里辞出。   送夏莳锦回房的廊上,贺良卿先代他母亲向她赔不是。可夏莳锦根本未往心里去,在她看来姑媳之间能处就处,不能处就府门两开,各走一边。   之后贺良卿又有几分不安的问:“莳妹,安逸侯既不肯收赎身银,那身契可曾还你?”   他好歹是个官,大周朝有老例儿,若奴籍女子要不回身契,便无法入其它官宦府里,更莫说做正室娘子。   这一点夏莳锦也早有准备,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文契递给贺良卿瞧,好叫他安心:“自是给了的。”   贺良卿细端了端那印鉴,满意点头。夏莳锦暗中偷笑,心说身契虽是伪造的,可印鉴却是真的,他自然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之所以她现在还不愿开诚布公,是因为尽管她二人书信往来频繁,可拢共才见了两回面,品性如何,她还想再观察几日。   夏莳锦回房后先沐浴净身,之后换了件新衣同贺良卿用过下午饭,贺良卿便又骑上马去那个巨贾曹富贵的府上了。   心知今晚谈判的重要,夏莳锦一边为贺良卿悬着心,一边和水翠细算着这趟带来的嫁妆里,有哪些可以派上用场救一救灾民。以及母亲给她的那些巨额银票,又该怎么花才能最大程度帮到灾民。   待细化好后,她便叫水翠将她的意思传达给慧嬷嬷。   慧嬷嬷办事稳妥老道,当初安排人预先买的院子就在县衙隔壁,是以水翠去见她并不难,从县衙后门出去,几步路便到。   慧嬷嬷得到消息,先让护院们将被褥等御寒之物送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又盘算着明日搭棚施粥的事宜。   余晖落尽时,夏莳锦听来送晚饭的下人说贺良卿已回了府。她本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看她,可等了又等,桌上饭菜都凉透了,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便浮出一个答案,看来是今晚谈得极其不顺。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水翠伺候完夏莳锦盥洗,便端着用过的水出去倒。一开门,却瞧见贺良卿在门外站着,不知为何觉他和昨日有很大的不同,水翠讷讷的问:“大人是来找阿莳么?”   坐在镜奁前的夏莳锦展眼望向门外,见贺良卿正痴痴望着自己,雪末子已在他肩头覆了密密的一层,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她茫然起身,走到门前,离近了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两团乌青,眼里亦是满布着血丝。瞧这模样不仅是一夜没睡,还像哭过似的。   “贺兄,你……这是怎么了?”   贺良卿嘴唇颤了颤,最后化作一抹温柔笑意:“昨日怕你舟车劳累,未敢带你四处走走,今日我想带你去看看杞县的风景。”   夏莳锦浅蹙着眉心,虽觉他有些古怪,却还是点头跟上。   贺良卿骑马带她来到山下,原以为他想带她爬山,然而他却将她带进了一间茶肆里。   这间茶肆足有三层之高,若放在汴京和洛阳自是算不得出奇,可放在这小小的杞县,便成了最宏伟突兀的建筑。   只是眼下县城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千上万的人连饭都吃不上,这茶肆自然也没什么生意。夏莳锦和贺良卿的到来,让臊眉耷眼多日的老板娘总算露出了个笑脸儿。   夏莳锦随贺良卿登上了顶阁,整间无人,只他两位客人,贺良卿挑了临北窗的位置坐。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上来两盏清茶,和一碟梅果,随后识趣的退下,让出年轻男女说话的空间。   因着氛围的怪异,夏莳锦显得有些局促,不解道:“贺兄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风景,怎的却来此喝茶?”   贺良卿面露哀伤,清越的声线亦有些许不稳:“我想带你看的风景,就在此处。”   他转眼看向身侧的窗牖。   因山风凛冽,茶肆里的窗子皆是紧闭,且上面糊着鲛纱和明瓦,向外并看不分明。夏莳锦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可冬日的寒山都是光秃秃的,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   “吱”的一声,窗被贺良卿一掌推开,两扇窗子瞬时对开,外间的景像清晰入眼,一览无余。   原来此处正对着的,是一面山坡,先前朦胧看时未看出那山坡有何异样,如今清晰了,夏莳锦便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再细看,有些人影似是抬着什么东西投入一个大坑内,坑边绵长的哭声哀转久绝。   贺良卿说道:“那是乱葬岗,他们正在将昨夜被冻死饿死的人扔进预先挖好的大坑里去,待坑被填平了,便埋上土,换个地方再挖一个。”   “一个坑大抵能葬百来号人,半个月以来,这样的坑已挖了不下十余处。”   ……   听贺良卿语调平缓,不夹杂情绪的介绍着,夏莳锦只觉周身泛着一股寒气。放在桌上的手仿佛触在冰块上,将她的指尖冻得冰凉。   她忍不住端起还有热气的清茶小啜了两口,之后才开口问:“贺兄昨晚与那个曹富贵谈得不顺利是么?”   贺良卿不答话,她便认真在他眼中求索,却是看不出任何答案。他的眼神太空洞了,空洞到仿佛一潭死水,半星活气儿也寻不见。   “其实……其实有件事我应该早些告诉贺兄,我并不是侯府的丫……”   就在夏莳锦决心将身世坦白,以便为贺良卿解忧之际,贺良卿却骤然打断了她,好似突然活过来一样:“不是,事实上曹富贵已经松了口,愿意开仓放粮。”   “哦?”夏莳锦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既然一切谈妥,贺良卿从昨晚到现在的反常又是为了什么?   贺良卿望着她发出苦笑:“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莳锦略一琢磨,又接着道:“不过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候,只要能做到,不管什么条件都得先答应他才是!”   贺良卿只静静看着她,不再说话,须臾后,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来。   夏莳锦越发的不明所以,正想问他为何流泪时,蓦地一阵晕眩感袭来,她及时撑住了额头。稍缓了缓,她喃喃道:“难怪都说不能空腹饮茶……竟然……竟然有些茶醉。”   她以为贺良卿听了这话便会唤老板娘上几蝶吃食来,然而贺良卿只是说了一句:“莳妹,对不起……”   灵台一片混沌间,夏莳锦垂眼看了看面前的那一盏茶,突然意识到什么。   贺良卿之后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夏莳锦却听不清了,她只觉整个世间离她越来越远……   最后她的手肘终于支撑不住脑袋,趴倒在了桌上。   *   时序轮转,自冬徂春,转眼夏莳锦已离京三个月了。   如今的汴京城阳和启蛰,花木如茵,边关也不断传来捷报。   虽然很多人都想不通当初明明要去对抗西梁的太子爷,为何突然改道与西梁夹攻赵国去了,但赵国被他们三个月内合力攻下,并一分为二吞食,我朝得了大量稀缺铁矿不说,还开了疆阔了土,这已是大周朝几十年来未有过的功绩。   一时间太子段禛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甚隆,万众对他的仰慕崇敬甚至超过了对当今圣上。   尤其是汴京城锦绣堆里的那些名门贵媛们,她们对东宫的向往变得愈加强烈。就连从未瞻望过太子殿下丰姿的人,也纷纷在梦里模模糊糊同他幽会了个十回八回。   不过除了这些,汴京城近来还流传着一则八卦趣闻,是关于安逸侯府三姑娘夏莳锦的。   夏莳锦已离京整三个月,侯府众人都统一了口径,说她是去洛阳探望祖母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有鼻子有眼的放出消息来,说她根本不是去的洛阳,而是杞县!也根本不是探望什么祖母,而是嫁人!   这消息插了翅膀一样几日就飞遍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成了汴京城家喻户晓的秘辛。一时间人人都盯着安逸侯府,打算看看这高门大宅里的笑话。   而侯府的应对方式就是低调行事,含混过去。毕竟从女儿去了杞县之后,还没来过一封信,那边情形究竟如何他们也不知晓,万一这头公开承认女儿嫁人了,那头却又出变故,便等同堵死了退路。   是以侯爷和侯夫人只能闭门不出,连下人们出府采买的次数都减少了。   然而许多日过去后,此事依旧传得沸沸扬扬,没有歇停的意思。就在阖府一筹莫展又夹杂担忧之际,终于等来了夏莳锦的信。   侯夫人孟氏绷着面皮展信看完,这才不由松了一口气,眉间舒展开来。   看来她很快就能见到她心心念念挂记着的女儿了。 第6章 良人   汴京,卫国公府。   当午日明,万缕金光自高天漫射而下,被纷错的桃枝筛了一遍,碎金似的铺了满地。   几位金瓒玉珥、彩裙曳地的贵族小娘子自桃园穿过,翦翦轻风撩动着裙摆和脚边的光点,生出潋滟波纹,恍惚间竟似踏着烟水而来的仙子。   这不禁引得忘忧亭中正在作诗的才子们纷纷搁了笔,争先迎上前见礼,也不吝啬赞美之辞,哄得几位小娘子喜笑颜开。   姗姗来迟的小寿星吕秋月,恰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噙着几许自得乜向丫鬟吟心:“瞧出来没,没有夏莳锦在,大家仿佛都松快了许多。”   吕秋月乃卫国公府的大姑娘,亦是官家恩封的乐安县主,今日生辰办了个家宴,除了邀请几位闺中小姐妹,还邀了家学里的同窗,皆是京师有名的才子。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可同入家学,只要有适当的引子亦可同游同乐,譬如生辰或是诗社那样的活动,都属正当。   吟心看着巴巴献殷勤的才子们,无比认可地点头:“以往不管娘子们穿多艳丽的裙子戴多贵重的首饰,才子们都不会留心,他们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夏家娘子身上。”   说着,瞧见县主缓缓耷下来的唇角,吟心立马转了话锋:“不过又有什么用呢?夏家娘子成也清高,败也清高,谁能想到她放着世家权贵不要,却远嫁去了杞县。听说那地儿不久前还闹蝗祸和冻雨,卖儿卖女的都有……”   她叹了口气,透着哀其不争的意味。   提起这个夏莳锦,那可真是整个大周,不,是穷极寰宇,最叫县主憎恶之人!   当然,她倒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谁叫她生得美,又独一份儿的清高。汴京城的贵女自来都喜锦衣丽饰,她却喜白裙玉簪,即便如此只要大小筵席她一出现,便能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些才子们纷纷写诗赞她圣洁脱俗,矫矫不群,美誉传入宫中,连皇后那儿也留下了不俗印象。今岁太子行冠礼后,皇后更是召见了安逸侯夫人,明里暗里透着意欲结好之意。   彼时汴京城的才子佳人可谓哭成了一片,有暗慕夏莳锦明白此后再无机会的,也有削尖脑袋想往东宫钻却被斩断了念想的。   她家县主便是其中之一。   这嫉恨的种子呀,一但埋进人心便会生根发芽野蛮疯长,不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身份矜贵,又风流飒沓的太子殿下,自是无数汴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可谁也想不到,她夏莳锦居然舍得下大好前程,没接东宫抛来的橄榄枝,转头嫁去了穷乡僻壤。   在县主身边伺候了十年,吟心自是最懂察言观色,惯会捡着县主爱听的说。她的话果真让吕秋月很受用,适才耷下的唇角复又微微扬起。   连个下人都开始对夏莳锦哀惋叹息了,真是令人唏嘘……   更令人窃喜。   吕秋月两手端着罗扇的花缘遮在唇边,掩住那抹不够端庄的哂笑,眸光落向亭前斜飞而出的一枝桃花。   春江水暖,桃粉堆云,讨厌鬼远去……   春天是真的来了。   就在吕秋月心情极佳,步履轻盈地往忘忧亭走去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疑惑间转头,那人却已大步流星,抢在她前头奔入了亭中。   定睛一瞧,竟是她的兄长吕晁!   众人错愕于国公世子的鲁莽不羁,一时竟忽略了见礼,世子却浑不在意,一边粗喘着,一边艰难出声:“夏、夏娘子……要回来了!”   声音落地,所有人呼吸俱是一滞,神情长久维持着原样,唯有一双眼渐渐睁大。   “世子刚刚说……谁回来了?”   吕晁将声量又扬高了几分,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夏——莳——锦!”   这回在场所有人都将这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   “不都说她嫁人了么……难道是回门?”   “回什么门!”吕晁莫名不爽,拿扇骨在那人袖上轻抽了下:“夏娘子若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嫁去了杞县,千山万水的一时半会儿岂会回娘家?再说了,她如今已到京郊的吴镇,过午便能抵京,要真是嫁了人,自然是携夫君一同回来,到时咱们一看便知!”   世子的话似是说进了众人的心坎儿里,其实这些天外间纷纷扬扬传说的那些,他们也不愿信,奈何却拿不出驳斥的凭由。   如今夏娘子既然要回京了,是谣言还是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心中那股期待瞬间又找回来了。   因着这则消息太过震惊,有一瞬大家是陷入在懵怔中,待稍稍醒顿过来,决断声便此起彼伏,错落响起:   “世子、县主,在下突感身子不适先行告辞了,改日定作东赔罪。”   “在下也想起家中卧病的父亲,得回去看看!少赔了。”   “在下……人有三急。”   ……   适才还热闹喧阗的亭子,转眼间便只剩了吕秋月和几位贵女,不甘地盯着一众才子匆促离去的背影。   他们一个个,这是急着去城门口求证夏莳锦有没有嫁人,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呢!   贵人们妒火横生,吟心也攒眉苦脸,心道才安生了几个月的汴京城,只怕又要迎来腥风血雨了……   正委顿之时,吟心却瞧见自家县主陡然趋步,脚下僵硬沉重的往前去,明明前方并没什么特别,县主却好似奔着什么而去。   走出十余步后,吕秋月蓦然停在一株桃树前,毫不犹豫地抬手将一枝桃花折断,而后踩在脚下用力碾了碾。   这便是刚刚亭前斜飞出来的开得最艳的那枝。   花瓣顷刻被践踏成泥,吕秋月这方抒了一口气,摇着罗扇渐渐走远。   真是阴魂不散!   *   吴镇,八方客栈门前。   一辆紫绸装裹的雅致马车缓停了下来,前后夹护着两辆马车也随之靠边停下。   小二眼尖,将抹布往肩头一搭,便堆着笑出门相迎。这一瞧便是贵客来了,殷勤些保不齐还能得几文打赏!   果然很快就见后车跳下来几人,走到中间那辆马车旁架步梯的架步梯,撩幢容的撩幢容。头车也跳下来几人,分几个方位守在马车旁,眼观六路,将马车护得滴水不漏。   须臾,中间那辆马车里便走下来一位清秀端丽的小娘子。   小二殷勤上前询问:“不知这位主子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什么主子,我是丫鬟。”水翠俏生生地纠正,又转身递了手去,“娘子,奴婢扶您下车。”   锦帘内探出一只清癯素净的手来,泛着脂玉光泽的五指轻轻搭在水翠的手上。动作间云袖略微滑落,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上套着只水头极好的白底青。   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并着小二皆有些看呆,莫名期待起即将显露真容的这家小娘子来。   然而下一刻身着月白绫裙的夏莳锦出来后,所有人却是暗道失望。   帷帽及腰,什么也没看着。   行人散去,马夫去秣马,夏莳锦和水翠被小二延入店内。   三人行过梨木高柜时,恰刮起一阵裹挟着外间沙尘的穿堂风,一时间迷了堂客们的眼,也拂乱了夏莳锦的帷帽。   堂客们一行揉眼,一行催促小二去闭门,有的甚至骂骂咧咧。可就在这一双双暗含怒意瞪向小二的眼不经意扫过那戴帷帽的小娘子时,所有声音骤然收住,那几张不干净的嘴也噎在当场。   水翠匆忙帮夏莳锦理好帷帽,奈何却是迟了些。   方才白纱翻飞的一瞬,他们看到了什么?   仙子?   妖精?   还是壁画上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女尊者?   一时间满堂悄然,氛围诡异,杯盏里的琼浆没了味道,夹到嘴边的肉也不香了,只觉神魂荡飏,口涎没出息地自嘴角流出……   小二这厢也不遑多让,双目发直,下意识便拿肩上的抹布去擦嘴。擦了两下似是尝出味儿不对来了,这才骤然醒转,急忙往地上啐了两口。   哎……   这种大范围的失态,夏莳锦以往不是没遇到过,倒也不至于受惊吓。很快十几个护院便进来拉成了人墙,夏莳锦便在这道隔绝外界的人墙内,从容地提起裙裾上楼去了。   水翠连忙跟上。   入了上房,夏莳锦将帷帽丢到一旁,推开窗子通气。她扶窗而立,素面朝天,心想总算可以畅快地呼吸下自由空气了。   不料水翠却是急急过来毫不留情地将窗子一关,“娘子,还是小心些为妙。”   夏莳锦无奈叹气,懒懒坐到椅上,她自是明白大家为何都变得如此谨慎。   “这都到吴镇了,汴京近在眼前,你当那些人是手眼通天不成?”   水翠一想倒也是,她的确是有些小心过了头,可再想起杞县时的遭遇,便又觉得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人心真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夏莳锦重新将窗子推开,就着窗畔的书案,托腮细赏窗外景致。   水翠疑心她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不敢再多说话,只默默去备水煮茶。之后马夫将几样行囊送入房内,水翠又挑出被褥来铺床。   这八方客栈虽是吴镇最好的一间客栈,打理的窗明几净,但夏莳锦这个侯府千金自小便是含着金汤匙长大,深得侯爷和夫人溺爱,吃穿住行无一不讲究。纵是出门在外有许多地方不得不将就,但旁人用过的被褥碗盏,那是万万用不得的。   待水翠将簇新被褥铺好,转头看时,却见娘子已枕着手臂趴在了书案上,长发柔柔扫在后腰,一丝不动。   她上前确认,见夏莳锦轻阖着双眼,纤密的睫羽在眼睑下投落两道淡淡弧影,随着清浅匀停的呼吸有节律的微颤。   果真是睡着了……   小娘子睡得香甜,水翠不忍唤醒,可又担心着凉,转身去取了件斗篷给夏莳锦披上。动作间有什么东西飘落,水翠俯身捡起,才发现竟是那张契书。   “兹因蝗祸天灾令杞县粮荒,朝廷赈济迟迟未到,饿殍枕藉,民不聊生,实出无奈,愿将吾妻莳锦出让,以换得米粮二百石……”   日影西倾,自窗棂斜斜铺入,轻纱一般笼在夏莳锦熟睡的侧脸上。乌发下的一段细颈与雪等色,有着说不出的脆弱与美好。   水翠瞧着一径出神,之后却是无声低叹。   暖玉春水精养出来的人儿,侯爷和夫人视若明珠,可在那个贺畜生眼里就值区区二百石米粮。   想当初娘子放着东宫女主子不做,车马劳顿,千里投奔他一小小县令,何苦来哉?本就是求一份太平罢了,谁知小小杞县竟比那东宫还险恶!   什么良人,那是良心喂了狗的人! 第7章 回京   水翠忍不住替自家娘子抱屈,想着想着眼眶子里便蓄了泪,生怕娘子醒来看出,便匆匆拭去,出门去净面。   夏莳锦睡得依旧沉稳,对此全然无知,可后来那个纠缠她多时的梦魇还是如约而至了。   若仅仅是梦倒也罢了,偏偏那是一个多月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在她心里烙了印记,她越是想忘,它越是在梦里一遍一遍的迫她回忆……   那日她被一杯茶迷晕后,再醒来便是身处一顶落停的轿子中。外头的打斗声极大,她大抵就是被这声音提前吵醒的。   原本她想撩开轿帘看看外头情形,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绑着。一股冷意顿时由脚心窜至头顶。尽管她不敢置信,可现实摆在眼前,她猜自己大抵是被贺良卿给卖了。   所幸随贺良卿出门时,她小声交待水翠带上几个护院暗中护送他们。那时她想的只是此地灾民遍地,难保不会有人恨官府不作为,而对贺良卿不利。   想不到回护贺良卿之举,却是护到了自己身上。此时外面的打斗声,应当就是护院发现她中招后,急忙通知其它人来施救。   后来水翠和阿露掀开轿帘将她解绑救出,在一众护卫的掩护下逃出那间院子,之后迎面撞上闻声急急赶来的男人,正是掌着近百仓囷的巨贾曹富贵。   如此,她便明白了,贺良卿答应曹富贵的那个“条件”,就是她呀。   果不其然,曹富贵眼看前来救人的个个身手了得,自己手下却落于下风,便打算以理服人。他拿出来两张凭证,一张是夏莳锦的身契,一张是贺良卿的典妻书。   而后恬不知耻的劝道:“莳娘子,你如今已是我曹富贵的妾室,既成了一家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叫外人笑话。”   夏莳锦恼羞成怒,上前便给了那曹富贵一记耳光!水翠和阿露则趁机夺下那两张契书,一并将夏莳锦护住。   侯府的护院也在此时摆脱了打手赶上来,将夏莳锦团团护住。曹富贵生挨了一巴掌,却无力还回,气得跺脚,捂着脸大喊:“报官!报官!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哪家小妾敢打自家老爷?!”   有一瞬间夏莳锦是当真想随他去堂上对质,不是与这曹富贵,而是与那高坐官椅上的贺良卿。可稍一琢磨,便知如此有可能牵累了整个安逸侯府的声名,划不来。   最后她只叫大家撤出,连夜离开这是非之地。   尽管马车催得飞快,可那曹富贵也不是吃素的,他能掌着十几州的仓囷,手下自是遍布各处。是以夏莳锦离开杞县后,回京的一路上也遭遇了不少拦截,所幸那些都不是侯府护院们的对手,他们最终一路有惊无险的回到了吴镇。   ……   水翠回屋时,发现小娘子额上的冷汗,还有脚下不时的动作,心知她定是又被梦魇着了,便推了推她:“娘子?娘子?”   夏莳锦睁开双眼,思绪回归现实,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水翠一边拿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劝:“娘子不如先吃些东西,再去榻上睡吧。”   夏莳锦的目光却落在桌角的那张纸上,一眼便瞧出是什么。水翠生怕她难受,赶紧将那张纸拿起来想用力撕碎,谁知这种专门的契纸竟极富韧性,撕扯不断,便干脆团皱了塞入袖里:“娘子快别想这些了,一会儿我就把它填了灶膛烧净了去!”   夏莳锦嘴角却淡出了一抹笑,略带几分自嘲,如画的烟眸此时也透出对人心莫测的看淡。   之后她又问:“什么时辰了,慧嬷嬷他们这会儿可已回了府?”   “酉时正牌了,城门都关了,慧嬷嬷铁定是回了府的。”   原本夏莳锦今日便能回京,可临近京城的路上也听闻了一些传言,方才知道她去杞县嫁人的事已然传开了。   这样的状况下她便不可冒然回京,是以让慧嬷嬷和阿露先行回府和父亲母亲通通气儿,将杞县的情形如实告之,再看母亲那边有没有特别的安排。   如此,夏莳锦便带着水翠和一众护院,在吴镇小住了一晚。   简单用过晚饭后,夏莳锦就在客栈二楼的回廊上走了几圈消食,不知是不是她杯弓蛇影了,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可四下找时却又找不见。   回屋后,她便问水翠:“客栈二楼可还住着其它什么人?”   “娘子放心,整个二楼都被咱们包下来了,唯一的梯口处还设置了路障,旁人是上不来的。就连小二送饭送水,也只能交给一楼盯梢的护院送上来。”   夏莳锦点了点头,却仍觉得有些奇怪。   入夜后夏莳锦早早上了床,其实这一个多月来她备受梦魇纠缠,睡觉于她而言已是有些抗拒的事情。可这么久都没能睡个囫囵觉,精神自然也熬不住,白天总是随时随地打瞌睡,晚上躺下自然也是不多会就入眠。   奈何入眠快,惊醒得也快。原本夏莳锦以为这一晚自己又要惊醒数回,可破天荒的竟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起床盥洗后,她只觉精神焕然,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始终萦绕在鼻尖。她用鼻子轻嗅几下:“水翠,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水翠仔细闻了闻,“的确有股子香气……应当是客栈熏屋子用的吧?”   可夏莳锦笃定昨日她们来时是没有这香气的,更莫说期间还开窗通了许久的风。且此香幽婉清醇,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香,倒像是奇楠沉香。   夏莳锦让水翠检查了下银票和携带的贵重之物,发现并无缺少,便未再多想此事。待晌午慧嬷嬷回来后交待一番,一行便正式回京了。   昨日京中许多人收到了安逸侯府三姑娘要回京的消息,在城门前巴巴等了许久也不见,直到城门关上,众人才纷纷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是以今日也没谁相信夏莳锦回来,城门前倒是落了个清净。   回府的一路上,夏莳锦未遇到任何人打招呼,顺顺利利回到安逸侯府。   父亲夏罡和母亲孟氏早已等在了车马门前,崔小娘也带着夏鸾容出来迎接,脸上却是透着不情愿。   马车进府,孟氏径直扑到车门前,夏莳锦甫一出来,就被母亲拥住:“娘的囡囡啊……这回受苦了……”   夏莳锦回来前便听慧嬷嬷说母亲哭了整整一晚,自己也忍不住哭,却拍着母亲的背反过来安抚她:“阿娘不必担忧,女儿有惊无险,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看着母女抱头痛哭的场景,夏罡也忍不住转身偷偷掖了掖眼角,道:“行了,回来便好,快去花厅吧,你母亲已备好了饭,当是为你接风洗尘。”   孟氏放开女儿,崔小娘便趁机上前对着夏莳锦嘘寒问暖上几句,做做表面功夫。夏鸾容则一直随在小娘的身边,依旧唇角噙着三分笑地看着阔别数月的三姐姐。   一家人正要去往花厅用饭,门房过来通报:“侯爷,夫人,卫国公府的乐安县主来了,说是来找四姑娘寻些绣花样子。”   孟氏不由皱眉:“莳锦这才刚刚回府,怎就掐着时辰来府上?”   此话刚落,另一门房又急急跑来:“侯爷,夫人,成安伯府的伯夫人和北乐郡王府的郡王妃也来了,说是有事向侯夫人请教。”   ……   权贵官宦家的女眷相互拜访前,一般都是凭邀贴,或是预先将名贴递过去,好叫主家有些准备,不至于临时慌了手脚。可这些人无任何风声的不请自来,孟氏自然明白了,她们是赶着来探听虚实的,想看看今晚安逸侯府是不是来了新姑爷。   夏莳锦愧疚道:“父亲母亲,是女儿阅历浅不明事,识人不清,不但置自己于险地,还连累了阖家的名声……”   孟氏安抚她,“不打紧,她们想看就让她们看,你回房先去换身衣裳。”   夏莳锦回倚竹轩简单梳理更衣后,再回到前堂时,诸位贵客业已在品着茶谈笑风生,她一一见礼后也款款入座。   侯夫人为人圆滑,先前几位夫人套话时并未套出什么来,眼下对着夏莳锦一个小娘子又要展开攻势,意欲从只言片语中寻出破绽。然而夏莳锦却对答坦然,无错漏可寻。   夏莳锦就坐在乐安县主吕秋月的一旁,吕秋月几回趁她与长辈们说话时偷眼觑她,最后一回却被猝然转头的夏莳锦正面迎上,四目相对,夏莳锦落落大方的问:“不知县主可是有话想同我说?”   吕秋月面现尴尬,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眼见别人旁敲侧击问不出什么来,自己便干脆挑明了问:“夏娘子可知,在你离京的日子里,汴京城有诸多流言?”   夏莳锦颇为无奈的笑笑:“县主也说了那是流言,流言多半是不可信的。”   “可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啊~”   面对吕秋月明目张胆的挑衅,夏莳锦倒也不承让:“照这么说,之前传闻县主暗慕太子殿下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喽?”   “你!”   吕秋月正气得咬牙,就听外间有人唱喏:“皇后娘娘懿旨到——” 第8章 复活   妇人们连忙起身,去前院接旨,夏莳锦和吕秋月自也收敛了对峙的心思,满心疑窦地跟去前院儿。   待中官将旨意宣读完毕,所有人俱是一脸错愕,尤以安逸侯府的人为最。   这道懿旨是嘉奖夏莳锦的拳拳孝心,道她在洛阳探望祖母期间,白日悉心照料,夜里还要抄经祈福,足足抄得经书百卷。送去寺中时连住持都深感动容,皇后听闻后亦受所感,特降此懿旨予以褒奖,望举凡大周为人子孙者,能依样学之。   几位贵眷千金本是来安逸侯府看热闹的,谁知竟等来了这样一道懿旨,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嘉奖了夏家姑娘在洛阳之举,便等同给夏家姑娘的品行备了书,其它人还敢说什么?   于是几位贵客违心的道过贺后,便匆匆告辞了。   吕秋月也未再多说什么,不过夏莳锦从她涨红的小脸儿上瞧出了滔天的恼意。   待人都走后,夏莳锦才悄悄问孟氏:“这可是母亲安排的?”   孟氏连忙否认:“我如何安排得了皇后娘娘。”   夏罡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总归是好事,皇后娘娘帮了安逸侯府一个大忙,为时锦正了名,这场风波便算过去了。择日咱们还得进宫去谢恩。”   孟氏点点头,却在寻思:“皇后娘娘这么做,兴许是当真喜欢莳锦,这么说那事指不定还有盼头……”   夏莳锦心中巨颤,自是明白母亲指的是她入东宫的事,赶忙道:“母亲,女儿不想嫁任何人了!”   “胡闹!”夏罡低声责备,说出口却又觉得女儿如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应给她些许时间。   生怕父女再因此事杠上,孟氏赶紧打起圆场:“不管怎么说,皇后娘娘既然有心回护安逸侯府,那咱们也得借这把东风找回前阵丢失的颜面。眼下杏园里的杏花开得正是时候,三日后我们在杏园设宴,邀请各路神仙来府上赏花,顺道好好宣扬一下娘娘的懿旨,堵了悠悠众口。”   接下来两日,孟氏紧锣密鼓的筹备宴会,邀贴也如雪片一般飞向各府,举凡汴京城世族大家,俱都在孟氏的邀请之列。   所幸安逸侯府的杏园足够宽阔,摆了十余张红木圆案,竟也放得下。   杏花宴这日,收到邀贴的贵人们大都来了。   有的是消息灵通,得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内容,觉得安逸侯府三姑娘还是极有可能嫁入东宫,故而不敢得罪的。   有的是并不知此事,还抱着来看热闹的心思,想瞧瞧关门闭府了多时的安逸侯和侯夫人突然办宴,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真是新姑爷陪着回门,要补办个筵席?   往日这种赏花宴多是府里的小娘子随着母亲来见世面,这次倒是出了奇,许多年轻的郎君竟也腆着脸随母亲前来赴宴。   如此揣着各种心思前来的贵客们,纷纷落座入席。   眼下还不到开宴的时辰,侯府丫鬟们先给各桌上了茶水和饮子,又上了几道以杏为题的前点。诸如香酥可口的杏花饼,软糯如蜜的杏花酱,还有去岁择出来的杏仁制成的各种酥和酪。   夏莳锦陪着孟氏逐一招呼,细心的小娘子和年轻郎君们都发现她这次回京后与以往似有些不同了。就说穿着,过去她偏爱素淡,今日却是难得挑了件极为夺目的。   上身穿着一件翠烟衫,下配天水碧的六幅罗裙,裙摆处的水草纹上掐着银线,行走间光辉流转,那水草便似活了一般随波轻摆。   旁的年轻娘子多是粉裙,在这红粉堆云的杏园里实难与花朵争辉斗艳,偏她一身嫩绿,于飞花中点翠,属实是打眼,直引得那些年轻郎君不断侧目偷觑。   初春尚带着几许寒气,吕秋月却不住地拿手中团扇给自己徐徐扇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燥意。   近旁坐着的一位小娘子悠悠开了口:“县主这是何苦?明明见了便气,却偏要来找气生。”   吕秋月手上动作停下,乜了一眼说风凉话的娘子,不由笑起:“段莹,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我不过是半斤八两。那晚郡王妃掐着点儿来安逸侯府,想必不只是看笑话这么简单吧?”   段莹低头浅笑:“是,我母亲自有她的算计,可是你恼我又是为哪门子?说难听些,你我在皇后娘娘眼里都不如那个夏莳锦,既然双双无缘东宫,就算不上敌人了。”   这话虽有几分扎心,不过说得倒也是事实。   段莹是北乐郡王的嫡女,太子的表妹,算是占着近水楼台之便。而吕秋月曾有汴京第一美的头衔,亦有另一种优势。早前二人竞逐太子妃之位并不是什么秘密,二人处处互别苗头结了几年梁子,不想半路杀出来个夏莳锦,直接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安逸侯府一家过去是住在洛阳的,夏莳锦及笄那年才搬来了汴京,只留下老夫人还留在洛阳。而夏莳锦一来汴京,就挤去了吕秋月汴京第一美的头衔。   打从夏莳锦出现后,吕秋月和段莹倒是不会继续相看两厌了,反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先前的戏谑调侃,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并不会着恼。   孟氏作为主家招呼到她们这桌来时,夏莳锦只跟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倒不是瞧着吕秋月不顺眼,而是看到户部侍郎夫妇也在这桌,不免有些诧异。   待孟氏客气几句离开,夏莳锦便赶紧问:“母亲,陆大人和陆夫人为何也来了?”   “你说的是户部侍郎那个陆大人?”   夏莳锦点点头。   “我既下了邀贴,人家陆大人和陆夫人方便自然就来了,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才死了儿子,虽说不必守倒孝,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母亲怎好邀人来赏花?”   孟氏先是一怔,继而蹙了蹙额:“你这孩子在胡吣些什么,陆大人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正在那边同人寒暄,怎就被你一张嘴给说死了?”   宴间事多,孟氏只说了夏莳锦两句便接着去忙了,夏莳锦却立在原地,望着先前母亲指过的方向目瞪口呆。可不是,杏花树下本该死了的陆正业此时正在同一位小娘子避开人群说话。   夏莳锦仔细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看出他似是在调戏那个小娘子。同时也发现他抬手为小娘子拂去头上花瓣时,手臂有些颤抖,说话多了还会咳嗽,不时安抚一下自己右侧的胸膛,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这几处皆是三个月前他中箭的地方,看来太子只是未取了他的性命,但她当日的所见并不会有假,陆正业是结结实实受了三箭。   不过这样说来……太子没有杀人,那她也就不算撞破太子行凶了?   夏莳锦心下突然狂喜。   这时陆正业恰巧回头,入眼便是不远处小娘子明眸含笑地看着自己。若在过去,夏莳锦能给个笑脸儿他定当受宠若惊心猿意马,可当下却是躯骨一震,逃也似的慌张跑开,独留下身边小娘子气得跺脚。   天知道,刚刚他特意避席便是为了躲着这位小祖宗。   陆正业的反常之举叫夏莳锦有些不解,过去他见到自己时那黏腻腻的眼神,她至今想起来都要作呕,难道是突然转了心性?可他适才调戏人家小娘子样子还是那般轻浮,不像呀~   想来想去,夏莳锦觉得陆正业独独对她转了心性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日在围场,或许他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想到多半是这种可能,夏莳锦赶紧追了上去。若是陆正业认出那日目睹一切的宫女就是她,太子会不会也知道?与其陷入新的担忧,倒不如干脆挑明问个清楚。   夏莳锦越追,陆正业就跑得越快,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两人在杏园深处你追我赶绕来绕去,最后陆正业身上的伤显然成了负累,他扶着一棵杏树跑不动了。   “陆正业,你跑什么?我有话要问你!”夏莳锦追了一路,也是有些生气。   陆正业见她走过来,两手捂住脸:“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都还没说问什么呢,你就不知道?看来你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夏莳锦无情拆穿,而后径直挑明:“你身上的箭伤好了?”   陆正业突然一惊,指缝里露出一双眼来:“你怎么知道?”   夏莳锦也是一惊,难道是她想错了?陆正业根本不知道那日她在围场。这样一来,她突然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感觉说多反而暴露,毕竟就算人没死,她看到的那幕也不是她该看的。   “算了。”   她正转身打算回去时,身后陆正业却突然跪在地上,哭求道:“夏娘子……以前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大人有大量,一笔勾销吧……”   夏莳锦回头看他,问他是何意思,可陆正业却只重复着“再也不敢了”这句,根本不理会她问的什么。   这时夏莳锦听到不远处水翠唤自己的声音,便过去叫住她,水翠赶紧迎过来,额上已是沁出一层急汗。   “前面可是出了什么事?”夏莳锦连忙问。   水翠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娘子不好了,太子殿下突然随大郎君一起回府了,这会儿侯爷和夫人正在前面招待,让您也快些过去见礼呢!” 第9章 淡香   大郎君陆徜如今是太子伴读,两人私下走动倒是常有,可带回侯府来倒数首次。   况且太子不是前几日还在池州处理赵国领土的后续事宜?这么快竟先回京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想避开的人,偏偏登门造访。   夏莳锦正惶恐着,又想起这里畏惧见到段禛的人并不是只她一个,可是当她回头找时,那个挨了段禛三箭的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她自是不知,此时的陆正业早已逃出了安逸侯府。反正他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依照殿下示意,他只需让夏家娘子见到他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模样即可,至于其它,他可得躲着这位小祖宗远点!   夏莳锦冷静思量对策,水翠出主意道:“不如我去给夫人说娘子崴脚了,不便见客?”   夏莳锦无奈笑笑:“在自家后院里还能崴了脚,这也太假了……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登门怎能等同一般的客呢?爬也要爬去给他行礼。”   “那不然就戴个帷帽,说有敏疾?奴婢听说过有的小娘子一见花粉就会起疹子呢!”   “哪家小娘子患有花粉敏疾父母还能给栽出一园子杏树来的?”   水翠紧抿嘴,委屈巴巴:“那怎么办?”   夏莳锦左思右想,最后只想出一个不能算法子的法子来:“先回房给我补补妆。”   回到倚竹轩,夏莳锦在妆奁里挑出最白的香粉、最浓的眉黛、最红的胭脂,以及平日母亲给她的珠宝首饰里最夸张的一套——红珊雕花配翡翠叶的头面。   丢给水翠:“好了,弄吧。”   水翠盯着那些东西看傻了眼,心说小娘子平日连件带彩的裙子都不喜穿,如今这些大红大绿的妆容首饰却要往头脸上招呼……   等焕然一新的夏莳锦回到摆宴的地方时,段禛早已入座,正接受着席间众人的敬酒。   夏莳锦自他背后方向徐徐行来,极力忽视心底的紧张,可目光却总是忍不住朝他瞥去,而后便很难定住心神。   背影如竹,挺拔俊雅,可这样一个外表脱俗的人却有着暴戾阴毒的一面,偏偏还叫她给撞上了。不过三个月过去了,也许他已记不清那个小宫女的样貌了?再加上自己此刻异于往日的浓艳打扮,更是认不出了吧?   如此忐忑着,夏莳锦走入众人的视线里,几位正双手端着酒盏欲向太子敬酒的郎君,纷纷看直了眼,竟不知杯里的酒已洒落……   往日他们不是没见过拖红挂绿浓装艳抹的小娘子,但那多是在勾栏里,本就一副风尘相的女子,扮出来难免俗艳。可今日这样浮夸的妆容移到了夏娘子身上,该怎么形容好呢……   就似一幅空透灵秀的玉山水墨,只打开画轴一角时,你以为最适配它的是轻渺烟云,然而当展开全貌,却发现它融入了浓墨重彩,绘制出七彩丹霞,绚烂得令世人震颤!   这世间最极致的美和神秘,大抵就是如此出人意料。   莫说这些年轻郎君们失了神,就是那些小娘子们也纷纷叹服,心说原本以为夏娘子总爱素衣玉簪是想标新立异,却不想只是人家行事低调,为其它姐妹让妆罢了。   她若盛装,旁人便连活路都没有了。   察觉到面前几人的失态,段禛也不禁回头,一转眼就瞧见已近在数步的夏莳锦。   四目骤然对上,夏莳锦心底巨颤,面上却是极力克制着,蹲身向眼前人行礼:“小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段禛目光静静停在她的身上,她的确装得很是稳重,可偏偏头顶的那只花簪却将她出卖了。金子镂成的细薄叶片颤动个不停,无声泄着自己主人的底。   段禛开口时语气低沉和缓:“夏娘子免礼。”   夏莳锦直起身来,却始终微颔着头。段禛轻笑出声:“夏娘子怎的还不入座?莫不是孤的不请自来,倒叫主家拘谨了?”   这话虽是对着夏莳锦说的,夏罡却借着向段禛敬酒接了这话:“殿下屈尊降纡来下官府上,这是臣子求都求不来的,阖府荣光,又何来的拘谨一说?”   “那便好。”段禛碰了这杯酒,与先前旁人敬酒时的敷衍浅抿不同,这回竟是整杯饮尽,给足了安逸侯脸面。   趁段禛饮酒的功夫,夏莳锦已悄悄在隔着主桌七八步远的一桌落了座,原是扫眼看到这桌都是女眷,她能自在一些,结果坐下后才发现,吕秋月就坐在她的正对面虎视眈眈,旁边还有个目光也不善的段莹。   夏莳锦顿时有种被围剿的错觉。   她背对着父亲和段禛而坐,可听他们说话却听得异常清楚,她听到父亲提起杞县天灾之事,又愤愤言道:“殿下可知天灾面前,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有多可恨?臣听闻当地有个掌着近百仓囷的巨贾,竟趁天灾初发之际高价收走小粮商手中的余粮,而后坐地起价,令米价贵比黄金!”   夏莳锦不禁心下叹服,父亲这时竟还想着借刀杀人之计。   果然同桌其它几位大人纷纷斥责此般恶行,只段禛没开口。就在夏罡想再添一把火的时候,段禛倏然问起:“那人可是叫曹富贵?”   夏莳锦蓦地一怔,心说他远在池州竟也知道这桩事?   夏罡亦是颇为意外,忙问:“殿下竟也听过此人恶名?”   段禛轻笑着端起一盏酒,“在侯爷之前,孤已收到禀报此事的折子,也命人去杞县查了,与传言并无出入,已就地将此人监斩。”说罢,他才缓缓饮了杯中美酒。   席间众人先是诧异于太子的处办之快,之后便纷纷赞颂太子体察民情,是大周百姓之福。其中尤以夏罡的赞言最为诚挚。   此事上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偏又不能将那些事报官声张,于是便打算暗中多派几个护院去卸掉那姓曹的一条胳膊出口恶气,没料到太子出手竟比他豪阔得多,直接搬了脑袋了事!   夏罡心中舒坦至极,接连又敬了太子三杯酒。太子也极为赏光,三杯尽是陪他饮尽。   先前还有些局促的夏莳锦,这会儿莫名踏实下来,虽说段禛处置曹富贵是出于为民除害,她却也觉得受了他的恩惠。   雷霆手段,却是事出有因,会不会那日围场射杀陆正业时,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正满心思忖着这事时,夏莳锦感觉天色好似突然阴沉了一些,回神儿间看见正对过的吕秋月和段莹双双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却又看的不是她。   她恍然意识到什么,转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段禛站在了她的身后。峭拔的身姿如一堵墙,将她身后的阳光截住。   “殿……下?”此时坐在椅上的她,如坐针毡,茫然站起。   段禛一手端着一杯酒,唇边淡出一抹浅笑,温如暄风:“夏娘子,孤听母后说起你在洛阳时的孝义,心生敬佩。听闻母后还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褒奖于你,既然如此,孤也想敬你一杯,愿我大周儿女都能如夏娘子这般奉行孝道。”   “尽孝本是为人子女后辈者应当应份之事,娘娘和殿下谬赞,小女受之有愧。”她自是真心有愧的,毕竟远在洛阳的祖母连她个影儿都没见着,她却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得了个大孝子的美名。   可尽管夏莳锦心虚,段禛的敬酒她不敢不接,双手上前恭敬地将酒杯接过。   经太子金口一提,在座的众人便是此前不知晓皇后下懿旨这事的,当下也知晓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看清了一件事,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对安逸侯府这位三姑娘都是极为看重的,任民间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天家压根儿不介意。   照这么说来,安逸侯府出位太子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于是乎,那些一心想巴结上东宫为靠山的勋贵们,此时又纷纷去向夏罡和夏徜父子敬酒。夏罡本就因着曹富贵之事心生快慰,如今更是来者不惧,一杯接一杯的畅饮。   父亲兄长在那边饮得畅快,可夏莳锦握着酒杯的手却微微发抖,得亏杯中的琼浆只斟了七分满,不然必是要被荡出了。   之所以不安,那是因为刚刚段禛递过酒杯来时,还顺手将另一物塞入她的掌心。而她诧异间垂目去看,竟发现那是她的一枚贴身水玉。   她整个人无比震惊的僵在原地,眼珠一错不错落在那枚玉上。自从围场那日这块玉就找不见了,她猜要么是换衣时落在了屋子里,要么是逃跑时给跑丢了。但不管是怎么丢的,她都无可施为,总不能自投罗网再回去找一遍。   而如今段禛将这块玉还给了她,分明已是将她认出了!   “夏娘子?”   段禛早已将自己手中那杯饮尽,垂眸却见夏莳锦迟迟未饮,便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量打趣道:“该不是怕酒里有毒?”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夏莳锦慌张的将手一抖,整杯酒脱了手摔落到地上,夜光杯碎成几片,再一看,连段禛的袍摆和锦靴上都湿了大片。   这动静引得其它几桌也纷纷看向此处,正同几位夫人叙话的孟氏,和正享受众人敬酒的夏罡也担忧地看过来。   夏莳锦疑心此般会激怒段禛,有些无措,却只听段禛朗声一笑:“无妨,这杯就当作敬土地公了。”说罢,便唤长随来为他清理衣靴上的酒渍。   这时的夏莳锦已然镇定下来,趋步上前:“适才小女冒失闯了大祸,还望殿下恕罪。”   “只是无心之失,夏娘子无需自责。”   看着那长随拿干帕怎么也擦不净酒渍,夏莳锦又小声说道:“杏园旁就有一眼泉池,可否劳请殿下移步,让小女略微补救?”   大抵是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段禛爽口应了声:“好。”   是以夏莳锦行在前,引着段禛往杏园外去。今日安逸侯府的下人大多都在杏园内伺候,余下的也要在灶房那边忙和,这杏园外倒是没什么人走动。   眼瞧着远离众人了,夏莳锦突然驻足,转身就屈膝跪了下去。   段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胳膊将她阻住:“娘子这是何意?”   夏莳锦是当真豁出去想要开诚布公的讨饶,可被段禛拦下,她便抽出手后退了两步:“小女是想谢殿下。”   段禛攥了攥骤然抽空的手心,负去身后:“谢我没因洒酒而怪罪,还是谢我将玉佩还了你?”   他不再自称“孤”,这叫夏莳锦有几分彷徨,不过这种平易近人倒也给了她勇气,让她先发制人给对方扣上了一顶高帽:“是谢殿下明知小女莽撞,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却还大度饶了小女一命。”   原本这话已点得够通透了,聪明人都没必要再细究下去,可偏偏段禛失忆了一般轻提眉梢,向前倾了倾身:“娘子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的倏然欺近,叫夏莳锦脑中一空,与此同时也嗅到一股怡人的淡香。这种香气淡淡的,若有似无,应是经年日久熏陶所致。   且有几分熟稔…… 第10章 酒渍   段禛平日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脊背,此时弯成一段圆缓的弧线,明明幅度也说不上多大,可给夏莳锦带来的压迫感却是十足的。   她脊背僵直,尽量往后仰去,正愁着该怎么应对段禛无赖般的打哑谜,就见段禛平直的唇角渐渐翘起,笑意很快漫至眼底眉梢。她便看出来了,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   至此,夏莳锦觉得自己弱也示了,高帽子也给他戴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怪罪的意思,若自己再帮他擦净衣服,大抵那件事也就翻篇了吧。   于是她为难请示:“殿下,不如小女还是先为您擦净衣袍上的酒渍吧?”   段禛轻阖双眼,略显浮夸地认真嗅闻了一下,而后张开眼道:“桂酒椒浆,清冽醇香,倒比一般香丸好闻。不用去了,暂且留在上面吧。”   夏莳锦绷直的脊背依旧向后仰着,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敢吐,也不敢纳,心中暗暗叫苦。尤其是刚刚段禛闭眼嗅闻之时,她也不知道他能闻到的是酒香,还是她身上的香。   但她知道他若再这样继续迫着她,她真的要窒息了。   似乎瞧出她快要被自己吓唬哭的可怜样儿,段禛终于敛正了身子。如此,夏莳锦堵在胸腔的那口气方才长舒出来。   段禛的目光依旧落在夏莳锦的脸上,目光微沉,闪现几许无奈。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逗她她也不会笑。今日他特意让陆正业来这里露脸,便是为了消除她的畏惧,让她知道那人没死,依然活蹦乱跳死性不改。   可似乎无济于事。   良久,段禛盯着她的眼睛问:“夏娘子可是近来睡眠不佳?”   夏莳锦颔首回避着他的视线,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两团乌青,已经重到脂粉都遮不彻底了。心道这还不是拜他所赐,若不是怕他会杀她灭口,她便不会千里迢迢去杞县,也不会遇见曹富贵那起子恶霸。   饶是心下腹诽,这些却不能对眼前人讲。   只借着皇后娘娘给的台阶一路走下去:“在洛阳时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誊抄经卷,昧旦晨兴,焚膏继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阅奏章劳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于内宅,怎可与殿下为国事操劳相提并论。”说这话时,夏莳锦露出一个略窘迫的笑脸来。   段禛也陪她笑笑,只是夏莳锦看不出这笑里的深意,倒是接下来他说了句她极想听的话:   “每日批阅四方表奏的确耗费了我不少心力,以至于在政务之外的其它琐事上,记性也就不那么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我大抵是记不得了,娘子又何需为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夏莳锦霍然瞪大双眼:“当、当真?”   “当真。”   说完这话,夏莳锦见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后敛了面上笑意,一本正经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颇对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饭饱,孤就不多作叨扰了。”   敛目微颔,算是同主家辞别,而后便径自离开。   目送段禛走远,夏莳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见水翠正蹲在一丛四季青后面。油绿的乔木,粉红的衣裙,枝叶间随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点眼无比,就这还偷听呢。   夏莳锦疾步走过去,“水翠!”   水翠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张小脸儿:“娘子~”   “你在这干麻?”   “奴婢是怕太子对您不利……”   夏莳锦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不会了。”   “真的?”水翠一脸喜悦。   夏莳锦又点了点头以确认,可神情却恹恹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刚刚从他的身上,居然闻到了在吴镇客栈时闻到的香气……”   水翠一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只惊呼:“难怪一间上房住一晚就要一两银子,原来他们用这么好的香来熏屋子!”   夏莳锦颇无语的乜他一眼,摇着头回杏园了。   太子的提早离席,让席间很多客人放松下来,毕竟有他在,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都得拿捏着分寸,既怕太端着让太子说拘谨,又怕太张扬让太子觉得放肆。   还有那些小娘子们,太子在时一个个只顾娴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说私话,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许多,很快笑闹对饮起来。   期间自然也有几位小娘子来向夏莳锦这个主家小娘子敬酒,只是叫夏莳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莹也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身边。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说起来也是好笑,你来东京眨眼两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着无数回,竟还没有正经对饮过一回。”边笑吟吟说着,段莹拿杯在夏莳锦的杯上轻碰一下,而后率先饮下。   女眷这边饮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莳锦身为主家娘子,也没拂客人颜面的道理,陪着饮了一杯。   放下杯后,段莹抓来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说起这三个月来东京城的闲趣儿来。夏莳锦只得敷衍着聊上几句,在磕开一粒瓜子时,脸色不禁有些微变。   瓜子壳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开,叫她有些出奇:“这不是瓜子?”   段莹轻笑,捻起几颗直接投进自己的口中,连皮带仁一并吃了进去,颇有示范的意思。“夏娘子,这是近来风靡洛阳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预先剥好,再裹上黑白相间的面皮,烤至酥脆,再并着冰糖陈皮等香料炒。最后无论外形还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乱真。只是这东西如今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皆有兜卖,你在洛阳呆了三个月,竟没见过?”   夏莳锦也随她笑笑,难怪无事献殷勤,果然是带着目地。她只淡淡道:“今次回洛阳乃是为祖母侍疾,整日守在她老人家身边,不曾逛过大街小巷。对了段娘子,听闻今日郡王妃未来,是因为身体抱恙?那你同兄长都来了敝府,府上可还有人近前照料郡王妃?”   说这话时,夏莳锦是一副真真切切的关怀表情,令得段莹面色变了几变。这话便是在骂他们郡王府的子女不知孝道,母亲病了竟还四下游玩吃喝。   虽说郡王妃的抱恙只是托辞,可这话柄是实实在在给人留下了。   段莹嘴上没占到任何便宜,便起身道:“段娘子,我先去净净手。”而后告辞。   在夏莳锦面前段莹不好发作,可走到背人处气得撸了一把四季青的叶子,扔掉叶片后才发觉掌心被细枝划出了几道伤痕。   这时有什么东西滚到她的脚边,垂眸一看是一个银箔包裹的小纸球,段莹嘴角生笑,左右看了看无人,赶紧弯腰将小纸球拾起。   这东西她可不陌生。   两个月前,第一次有神秘人将这种小纸球传给她,她打开看了,里面写着夏莳锦并非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的消息。   段莹当即使了人去洛阳试探,果然在洛阳老宅以东京友人的身份想见夏莳锦时,老宅那边以种种借口婉拒。   神秘人的话基本得到印证,段莹也知此人是想借她的口将此事传开,于是她照做了。   几日前,神秘人第二次将小纸球投给她,上面写着夏莳锦马上回京的消息。事后证明那消息也的确为真。   经过这两次,段莹就猜到这个神秘人应该就在安逸侯府内,不然没理由对夏莳锦的行踪了若指掌。故而她今日来了这里,果然,这个小纸球又出现了,且让她看看这回神秘人要告诉她什么。   段莹匆匆将小纸球展开,却发现这回不是关于夏莳锦可疑行迹的提示,而是一张契书。   她的一双如丝媚眼,随着读清那张契书上的内容而逐渐睁圆,最后长久的维持着惊诧状态。   身后有人轻摇着罗扇迤迤然走来,段莹也全然未察觉,直至那人走到她的眼前来了,她才错了错眼珠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女子,段莹眼中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县主,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个!” 第11章 人性   待吕秋月的视线从那张契纸上逐行扫过,胸腔下的一颗心跳得逐渐欢脱起来,一扫今日亲眼目睹太子对夏莳锦示好的阴霾。   “把这个公布出去,夏莳锦可就身败名裂了,我看她那张伶牙利齿的嘴还怎么狡辩!”她忍不住暗磨银牙,就似凶兽在猎杀小动物前透出的那股兴奋和狠劲儿。   段莹却不赞同她的直接:“县主,你我要做的只是让皇后和太子抛弃她,委实没必要彻底和安逸侯府撕破脸,所以此事咱们还是撇清自己,暗中进行比较好。”   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拆穿夏莳锦的谎言,虽说有些扫兴,可吕秋月也明白若明面上交锋的确不是高明之举。是以在听完段莹的计策后,很快点头认同。   *   日衔山脊,夕阳将汴京城描绘出一派温馨模样,地上红彤彤的光影随风而动,潋滟生波,就像段禛刚刚在安逸侯府饮过的果酒。   马车沿长街向着宫城方向平稳驶去,由于车身太过奢华高大,道旁婆娑垂落的细长柳枝不断扫着车顶,发出簌簌声响,扰得车里人心神愈发不属。   段禛干脆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沿街是鳞次栉比的铺子,不时有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嬉闹的孩童。对于住惯了玉宇琼楼,看惯了规矩森严的他而言,这市井中自由奔放的烟火气无疑是一道特别的景致。   只是往日出宫时他没有这么好的兴致欣赏,今日却是有些不一样。   他放下帘幔,目睫微垂,目线落在袍摆的那片酒渍上,忍不住轻笑。   这丫头,凌厉是真凌厉,胆小也是真胆小,经不住他的一句玩笑。   就在段禛兴致极好,心情颇佳的时候,他却不知在某间阁楼的角落里,正有人眯眼瞄准着他的方向。   不过太子身边的侍卫自也不是吃闲饭的。那人手中的暗器激射而出,借着街市上的喧闹掩盖了破风声,故而侍卫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然而当那暗器到了近前时,侍卫立即察觉,反应神速,骑在马上徒手就接住了那暗器。   只是展开掌心一看,这竟算不上暗器,只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罢了。   尽管如此,还是令得所有侍卫警惕起来,快速走位,将太子的马车团团掩护在中间。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阁楼上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影,然而离得稍远了些,追上去兴许会叫他跑掉。于是侍卫当即挽弓搭箭,射向那人,同时另一波侍卫急追过去准备拿人。   可惜的是射得太准,一箭毙命,最后侍卫们只拿布袋裹了个尸体回来,准备带回去从他身上找找线索。   危机解除,段禛从侍卫手中接过那纸团,展开一看,顺时就变了脸色。先是瞳仁骤缩了下,继而唇角沉下,眸中厉光也变得刺人。   他将那纸撕裂,看起来有着布帛质感极富韧性的纸,顷刻在他掌间被撕得粉碎。   身边侍卫也是头回见自家殿下着恼的模样,不由心生森寒。平素殿下即便是恼谁,也皆是不行于色,毕竟战场上嗜血杀戮都麻木了,还有什么至于人前失态的?   是以大家忍不住偷偷好奇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实那张纸,正是贺良卿拿夏莳锦去向曹富贵换米粮时写下的那张典妻书。   翌日朔望朝上,官家当着百官的面表彰了太子此次建立的不世功绩。   如今太子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皆不可小觑,若拿他私作主张改道攻赵的事作伐子,定会有人不服的。毕竟早前官家自己开过金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是怕将军们太过死板错失先机,鼓励他们大胆的审时度势,依势而变。可如今却成了官家的绊脚石,不能拿此借口责备太子。   再者与西梁联手灭了赵国已成事实,此番结果显然好过与西梁苦战上一场,落得个两败俱伤。唯一可惜的就是郑婕妤所生的小皇子不能再被立为太子了。   如今便是百官肯,官家自己也不肯了。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基业不能为异族所破坏,若真将小皇子立作太子,赵国那些仍在流亡的宗亲臣子们必会燃起由内部分化大周的野心。那比将皇位传给嗣子还不如。   不过官家倒也未因此事太过消沉,毕竟龙体无碍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明年又会有别的小皇子降临。   赵国之事揭过,又有大臣奏报杞县灾民遍地的事。   官家先是罢免并重责了此次负责督运赈米的官员,因着此人的办事不利,使得赈米迟到了足足半个月,饿死冻伤无数。   之后不得不再次表彰太子的果决。因着太子命人直接斩了那个曹富贵,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才令惨剧提前收场。此举不仅挽救杞县于水火,亦震慑了本朝所有商贾,举凡发国难、战争、灾祸等不义之财者,其行无异于叛国!   当然最后,官家也提及了杞县县令舍得献出私财救助百姓一事,只是官家对此事知之甚少,以为县令舍下的不过是历年积攒的一点私银。这时刚刚从杞县回京,并协助过稼穑重建任务的司农寺卿站了出来,腔调颤抖:“陛下,关于杞县县令救助当地百姓一事,臣在当地有些见闻委实不吐不快!”   原本官家对这个小县令不过是顺带一提,没打算在朝堂上大肆褒奖讨论,此刻见司农寺卿情绪激昂,老泪将落的模样,觉得其中似有隐情,便忙道:“爱卿有什么想说的,直管开口便是。”   “陛下……杞县受灾之时,正值县令贺良卿新婚燕尔之际,堂未来及拜,就一心扑在救灾事宜上,贺县令变卖了祖产良田为灾民搭建避冬棚舍,又几番卑微求助于粮商,然而那粮商丧天害理,竟拿杞县数万百姓的生死口粮相挟,逼迫贺县令……”   司农寺卿一时哽住,有些说不出口,停顿的须臾间陛下并着百官都将心高高提起,臆测着那个奸商能提出什么歹毒要求:“如何?”   唯有太子段禛面无表情的沉默立在那儿,一双拳却暗暗攥起。   “逼迫贺县令将新婚夫人送予他为小妾!”司农寺卿终于恨恨的将这天怒人怨的惨剧说出了口来。   百官纷纷倒吸凉气,陛下亦是唏嘘不已。   良久,陛下才确认道:“那贺县令就依他了?”   司农寺卿满目悲悯地点了点头,“贺县令曾对臣道,他既为人夫,亦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不能将子民护住,上愧对官家,下枉生为人。故而妻可舍,命亦可舍!”   “陛下,贺县令为救百姓不只变卖祖产,还典妻换粮!如此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良,稀世难得啊……”   小县令的悲壮义举,引得百官动容,纷纷落泪,求陛下予以嘉奖。   陛下当朝准奏:“传朕旨意,杞县县令贺良卿致君泽民,乃国之干臣。朕秉承先祖任人唯贤原则,特授贺良卿为从六品翰林院编修,即日回京膺任。并以忠义之名载入杞县县志,世代流传。”   如此,百官俱皆欣慰,只是段禛的脸愈加深沉,沉如紫渊。   圣旨很快传至杞县县衙,贺良卿跪接完毕谢了恩,谁知一旁的老夫人就突然晕了过去。他连忙上前将母亲扶起,焦急呼唤,一边命人去请郎中,一边先掐了掐母亲的人中。   老夫人缓缓睁开混沌的双眼,半清醒半迷糊的问:“儿啊,娘没听错吧?你真要进京当大官儿了?”   见母亲竟是被这道封赏的圣旨吓晕的,贺良卿一时哭笑不得。   也无怪乎母亲如此激动,要知翰林院编修虽是从六品,比个七品县令仅大一级,但意义却有霄壤之别!县令乃是地方官,晋升难免受拘囿,翰林院编修却是天子身边的侍从官,平日负责的是诰敕起草,经筵侍讲,说白了这是通往内阁的必由之路!向来只有新科状元才可担任的清要之职,如今他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也能得此安排,属实是天恩浩荡了。   既得了圣旨,贺良卿便连夜收拾了行囊,翌日起程上路。   因着他今次是奉旨入京,不敢耽搁,是以一路车马行得极快,为怕母亲身体受不住颠簸,加之刚刚犯了晕眩之症,便让母亲先吃几副药调理身子,晚几日再上路,一路也可缓缓驶行。他则正好先在京中置办下府邸宅舍,也免了母亲早过去操心这些。   安逸侯如今不领实职,消息难免滞后,加之无人觉得朝廷的一次任免能与安逸侯府有何干系,便也没人特意捎消息来。是以等到圣旨传去杞县多时了,安逸侯才无意间从友人处听闻了此事,回府后急忙告知女儿。   夏莳锦得知贺良卿要来京赴任,只觉倒胃口。   水翠则庆幸:“还好小娘子当初留了个心眼儿,没将真实身份告诉他,如今他还以为您是侯府出去的丫鬟呢!就算他来了东京,也没脸来敲安逸侯府的大门,不然他要如何向侯爷和夫人解释当初的典妻之举?”   夏莳锦也是如此认为的,不过短短几日后,这对主仆就知晓自己是如何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大清早阿露急急从外头跑进屋来,失礼地夺下夏莳锦端在手里正欲饮的清茶,生怕小娘子过会儿喷了。   “娘子,大事不好了,那个贺畜生找上门来了,这会儿正在同门房理论呢!” 第12章 入室   春风从支开的窗子吹拂进来,裹挟淡雅杏香,屋里的主仆三人却有些额蹙烦虑。   “娘子,不如我带几个护院去将那姓贺的打一顿得了!在杞县时走得急,正好账还没找他算呢!”水翠最先沉不住气。   夏莳锦倚着软枕靠在贵妃榻上,缓缓摇头:“杞县的事还是不闹开为妙。如今他大小是个京官,来府上叩门求见又并不是硬闯,你以何罪名打他?”   水翠一气之下确实没想这么多后话,的确杞县的事一但闹开,名誉遭损的还是自家小娘子,得不偿失。   阿露便道:“那不如奴婢去对他说,娘子和水翠去了杞县后就再没有回过京,先将他骗走?”   夏莳锦垂眸思忖着,问:“他可有向门房报上官职,或者穿了官服?”   阿露摇摇头:“没有。他先说要找娘子您,门房按之前夫人交待过的,说侯府已没这个人,他又说要求见侯爷。门房便告诉他这会儿侯爷不在府上,且求见侯爷需有拜贴,可他仍是腻在门口问东问西,不肯离开。”   夏莳锦拿指尖轻叩着花梨木的榻案,有节律地发出“笃笃笃”的轻响,片晌后那声音停了,她勾了勾细指。   水翠纳罕着凑上前,听小娘子低低吩咐了几句,待撤回身时,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而后匆匆出了屋。   这厢贺良卿仍堵在安逸侯府的大门前,方才他已几番叩开门同门房交涉,求见侯爷不在,又改而求见侯夫人,得知夫人也不在,又追问几时才会回府。门房被他烦得紧了,干脆闭了门装听不见,对他的叩门完全不予理会。   贺良卿却不肯离开,握着铜环不住地叩门,面色苍郁而凄楚。   天知道他进京的一路有多心急如焚,原本要一个月的车程,硬是叫他骑单马十余日便赶到了,除了路上必须之物,余下行囊都要随母亲半个月后才能送到。   当初他为了万千苍生将心中挚爱拱手献出,那种纠扯与悲恸除他自己无人能懂。将莳妹送上花轿后,他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跪了几个时辰,后来是如何回的县衙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天色降下来时,他望着昨夜莳妹睡过的床榻,脑中闪过种种不堪的画面,之后疯魔了一般跑出去,奔往曹府。   那一刻,他后悔了。   他赶到曹府时曹府已乱作一团,他虽没能亲手救回莳妹,但得知莳妹已逃脱了魔掌,他终于放下心来。   不日后东宫的属官便来到杞县,斩了奸商,救了万民。   可自那之后,他带人沿途寻找,踪迹遍及附近州县,却再也没有找到莳妹的下落。   他不知她是伤透了心找地方躲起来了,还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毕竟据他打听那日去曹府抢人的足有数十人之众,各个身手了得,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如今他将最后希望放在安逸侯府,只盼着他的莳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就算真如门房所说没有回来,莳妹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侯爷或是侯夫人也应当知晓她原本的家在哪,还有哪些亲人在这世上,摸着这条线寻下去,总归还有希望。   故而贺良卿一进京便直接来了安逸侯府,衣裳都没来及换一身。就在他继续猛吼着侯府的大门,心仿若被油煎火燎之际,那门终于打开了。   不只门开了,这回门里站着的人也令他欣喜若狂!他瞪大着双眼,就在“水翠娘子”四个字要出口时,水翠率先将食指抵在口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贺良卿万分不解。   这时水翠将门开得更大了些,露出身边的门房和护院,同时朗声对他道:“这位郎君,门房已同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府中,你就是求见侯爷和侯夫人也没有用。且你大白天堵在别人门前大呼小叫,不但自己失了体面,还会带累阖府女眷的清誉。”   说完这话,水翠转身就要走,只是走出几步后忽又回头,背过门房和护院的视线悄悄指了指西边方向,又掐了掐无名指根儿的位置。   这回侯府的大门再闭上后,贺良卿终于没再继续叩那铜环了。   先前水翠娘子的噤声和疏离,显然是不想在侯府下人面前与他相认,从她话里也不难听出,她或许有对他官声还有府中女眷清誉的考量。只是最后她掐着无名指下,又指向西方是什么意思呢?   贺良卿绕着府墙往西侧看了看,见那边有一段院墙是矮一些的。难道水翠是有要紧的话想和他说,又不便公然相见,是以让他爬西墙悄悄进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掌,突发奇想按照十二地支的排布掐指一算,无名指根儿的位置刚好代表着子时。   所以这是叫他今夜子时由西墙潜入侯府……   中夜寂寂,夜寒露浓。   已在客栈简单休整了一番的贺良卿,重新又回到了安逸侯府外。他在西边架了木梯,艰难爬上院墙,还没在墙头骑好,突然就有什么搂上他的脖子,直接带他摔入了院子里!   之后便是如雨点般密集的拳头和棍棒落下,还专往要害处猛砸!疼得贺良卿一时顾不上士人的风骨,满地打滚儿。   最终他晕晕乎乎地被人给扔了出去,还伴着啐过来的几口唾沫:“登徒子再敢半夜爬墙,下回打断你的腿!”   伴着大门重重关闭的声音,贺良卿彻底疼昏了过去。   高阁上,夏莳锦正在远观着这一幕,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   心疼么?自然不会。昔日能走入她心里的,是那个视钱财如无物,视她却如珍宝的贺兄。然而在他将她出卖的那一刻,那个只存在于信笺文字中的虚假形象已经死了。   快意么?倒是没有。这人再坏,于朝廷于百姓倒是无害。   夏莳锦只希望从此这人能远离她,最好此生再不相见。多余的情绪,已是没有了。   她转身下楼,水翠和阿露赶紧跟上。两个丫鬟因着先前目睹了贺畜生遭报应的一幕,正心里爽快得很,不时还会笑出声来。   水翠直道:“娘子这招请君入瓮高明!就算他敢去告官,也是他半夜鬼鬼祟祟私闯侯府在先。”   “水翠,你让府医去瞧一眼,给他用点药。”夏莳锦语气淡淡的吩咐。   水翠撇了撇嘴,“娘子,咱们还管他干麻?”   “我只是不想闹出人命来。”略一顿,夏莳锦蓦地想起另一桩事来,“对了,昨日派去吴镇八方客栈的人可回来了?”   水翠点头:“回来了,已经问过掌柜,平时熏屋子用的多是千金月令香。”   夏莳锦脚底顿了一下,这么说便可确定那日醒来她所闻到的不是客栈里的香。结合之前她特意打听了段禛回京时的情形,恰与她在同日不说,还不是同大军一并回的。   该不会那晚他去过那间屋子?   这可怕念头在夏莳锦的脑中掠过,她不禁周身一栗。但这种事委实无可查证,毕竟仅是一味香而已,如何能算做切实证据,不过是她心头的一桩悬案罢了。   此时身处东宫的段禛刚刚批完了如山的折子,捏了捏眉心,并不知自己正被某人这样猜疑着。   不过这猜疑倒也不至于冤枉了他,那晚他确实是去了,不过也只能算天意巧合。   三个月前段禛带大军开拔之时,六和并未来及禀报夏莳锦也离京之事。但夏莳锦在情报司的花册子上,情报司有盯梢的任务,是以一路上都有人跟着她。直到夏莳锦在杞县出事,落入奸商之手,六和知晓此事不能再拖了,便禀给了段禛。   当时讨伐赵国的战事进行正酣,军中不可无帅,段禛只得先命人去杞县将那奸商正法。待战事稳定后,段禛便带着一队侍卫骑快马立即回京,当晚抵达城门之时,城门已然落钥。他自可亮明身份让城门官打开城门,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在吴镇歇一晚。   谁知那么巧,夏莳锦也歇在同一间客栈。   他原本只是想去看一眼她遭此一难后,有无受伤,但进房间时正逢她被梦魇住,紧拧的眉间透着焦灼之色,两手虚空乱抓,一把就抓上了他的手!   说来也怪,她抓着他的手竟渐渐安静下来,眉头舒展,呼吸匀停。   待夏莳锦睡熟后,段禛试图将手抽出,然而她眉心立时就蹙了起来,最后他就这么陪了她一夜。   她睡,他看着她睡。   直到后来天光初绽,段禛才将手抽出,这时的夏莳锦也彻底睡熟了,已无视他的离开。   也是那晚,段禛发现她有夜不安眠的问题,不想莫名成为她心底的一个噩梦,于是叫陆正业去她眼前晃了晃,好叫她释然围场目睹的那一幕。   也不知从那日之后,她会否睡得安稳一些?   段禛想这些的时候,六和来了静心斋,拱手禀道:“殿下,那日以暗器投射纸团的人,属下已凭借其画像四下走访,查明其身份了,是卫国公府的人。”   “卫国公府?”段禛语调清冷的重复着,心中已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第13章 是风   金鸡三唱,将整座汴京城叫醒,街上开始有车马行过,并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一队衙役走街串巷,往告示墙上张贴着最新的海捕公文。在串了几条街后,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开始有人往告示榜这边凑,还有不识字的一个劲儿问:“上面写了什么?”   衙役贴完,转身面向围拢过来的百姓,指了指那告示上的画像:“这个刺客胆大包天,前不久意图对太子殿下不利!你们若是看见此人,立即报到官府,有一千两赏银!”   此话落地,看热闹的百姓们各个瞋目结舌,先是诧异于竟有人敢对太子不利,继而又馋起那一千两银子。   “乖乖,我三辈子也花不完啊!”人群中有人感慨。   因着海浦令本身的震惊,加之巨额赏银,很快此事成为汴京城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人们走在路上,也不自觉对擦肩而过的行人多打量几眼,万一撞大运捡到这一千两呢!   安逸侯府外出采买的下人回府后,也将这消息带了回去。夏莳锦听阿露说到太子遇刺时不由心惊,随后稍一回想,那海捕公文上的日期不正是段禛来她家坐客时么?   也就是说段禛从安逸侯府回宫的路上,遇到了刺客?   夏莳锦心下愈发紧张起来,虽说这刺客是在外头遇到的,可多多少少也同安逸侯府有关,毕竟是来自己府上赴宴的客人,难免担着些责。   一方面她也暗暗觉得倒霉,怎么每回和段禛碰面,都会生出这么些晦气难测的事来。   如今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不管不问,莫说对方是太子,就是寻常来做客的友人回府路上出了岔子,也得过府探望慰问几句。   是以夏莳锦赶紧将此事告知父亲母亲,看他们如何安排。   而对于海捕公文一事,比夏莳锦更紧张的人是吕秋月。她晌午听说了此事,便一刻也坐不住,急急坐车去了北乐郡王府。   花厅里,因着段莹已屏退了下人,吕秋月便也没什么忌讳,直接开门见山:“你可知今日通缉赵海的告示已贴满了汴京城?”   段莹却一副不解的模样:“赵海?赵海是谁?”   吕秋月只当她是真忘了,着急说明:“就是那日帮你向太子殿下投典妻书的人啊!他可是我们国公府的护院,如今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国公府来!”   “哦,是他呀~”段莹淡然的笑笑,一身洒脱仿佛事不关己:“那日之后他便不知所踪,太子表哥那边也没任何动静,我都快将这事给忘了。 ”   说罢,又不慌不忙的纠正:“不过县主刚刚的话倒是恕我不能认同,在安逸侯府明明是你我一起发现了那张典妻书,县主想当众揭穿夏娘子,我还好心相劝不要与安逸侯府明面交恶。后来也是县主的人将它给了太子表哥,我充其量只是个知情人,怎的就成‘帮我投’了?”   其实今日在吕秋月来郡王府之前,段莹便已得知了此事。同时她也清楚当日赵海只是投了个纸球,可海捕文书中对此只字不提,只以刺客论之。这证明太子表哥知道夏莳锦在杞县的事后,还愿意回护她,对告发之人却要赶尽杀绝。   既然这样,段莹自是先要将自己摘出来,毕竟危及储君可是重罪。   听了她的话后,吕秋月瞪大着眼怔了片刻,质问:“段莹,你这话什么意思?明明东西是你给我看的,主意也是你出的,现在却要将事全推到我头上?”   怪她蠢,当初段莹一副无奈模样,说想成事却偏偏缺个内力深厚之人,无法将薄薄纸片如飞刀一样掷出。吕秋月当即就推举了国公府的护院赵海,现在想想,郡王府怎会缺这种人?不过是段莹早早想好脱身之法罢了。   段莹丝毫不觉亏心,将手轻扶在吕秋月颤抖冰凉的手上:“县主,此事若你一人担下,我父亲母亲必会全力为你奔波讲情,保你无虞。可若你将我也供出,为了保我,他们势必要将脏水尽量往你身上泼,届时你便是腹背受敌,再难翻身。”   “呵呵——”吕秋月被她直白又无耻的一番话给说笑了,可笑完之后却明白她说的是事实。拖个人下水一起死,或者放过那人让那人为自己放下救命的绳索,她选择后者。   再说她毕竟没有谋害太子的心思,总能说清。   回到国公府时,吕秋月正准备去向父亲主动坦诚此事,然而却比府衙的人慢了一步。   因着此事事关卫国公府,府尹大人亲自登门。   面对突然而至的一众衙役和府尹,卫国公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直到府尹大人将那海捕文书拿给他看后,他才傻了眼,这刺客的确是他府里的赵海……难怪这么多日不见赵海。   眼看父亲也要被府尹请去府衙问询,吕秋月咬了咬唇站出来:“是我,那日是我让赵海送信给太子殿下的,不得已才用了射投的法子……可那只是一封信而已,并不是暗器,不会伤及太子殿下。”   卫国公和国公夫人俱是惊诧不已,匆促间也没机会细问,只能眼睁睁看着衙役将女儿带走。之后夫妇二人也急忙叫马夫驾车跟去府衙,打算先了解清楚状况。   然而到了府衙,吕秋月却交待不出赵海的下落。   东宫太子说刺客投的是暗器,府尹自然不敢质疑,可县主这边却咬定投的是信,缺了赵海这个关键人物,一时间府尹也判不出是县主撒了谎,还是赵海瞒着主子有自己的意图。   案子再次陷入僵局,府尹大人也只得先将吕秋月收押。   其实这便是段禛要将个已死之人的画像送去府衙的目的所在,过了明路,经由官府查案顺理成章引向吕秋月。然而赵海早已毙命不会出现,可他不出现这案子便难以了结,如此吕秋月一时半会儿就不能出来兴风作浪了。   某人,又欠了他一回呢。   段禛正在静心斋听着六和的禀奏,有人来报安逸侯夫妇携女求见,段禛便让人将安逸侯他们先延入前殿,好生奉茶招待。而自己则回寝殿换了身衣裳。   清早他去见过父皇,身上穿的蟒纹襕袍较为正式,这会儿便换了件寻常燕居的绀青直裰。   段禛甫一进门,坐在椅上的安逸侯府一家便连忙起身行礼,段禛免了他们的礼,请他们入座。   先是叙了几句温凉,夏罡便步入正题,再次离椅拱手抱憾道:“老臣听闻太子殿下那日离开侯府之后竟遇到了刺客,内心很是惊惶,故而进宫求见,想确认殿下一切安好。又因那日花宴乃是拙荆与小女一手操办,她二人亦深感不安,便随老臣一并进宫。”   段禛清朗一笑,摆了下手:“侯爷无需担忧,孤无碍,那刺客并未有机会近身。”这话他虽是对夏罡说的,可后半句时目光却停在了夏莳锦的身上。   他细端了端她的眼下,这回连薄粉都未施,也不见那两团青影了,可见近来睡得不错。   可他的目光似若带着重量和热度,夏莳锦莫名觉得脸颊滚烫,匆匆端起角案上的茶盏避开他的目光。   时已至隅中,再有半个时辰差不到就到用膳的时辰了,段禛便吩咐下去让人多备几道佳肴,中午留安逸侯一家在东宫用膳。安逸侯几番婉拒,却终是盛意难却,恭敬不如从命。   一家人本是怀着一腔忐忑入宫致歉的,谁知竟成了蹭饭。   离着上膳还有一会儿功夫,段禛同安逸侯随便对弈上两局,期间谈起朝政。孟氏身为妇道人家自觉不应听这些,于是辞出后领着夏莳锦在门前的小园子逛了逛,累了后便在叠石的假山亭子里歇息。   春日阳和,气暖襟韵舒,侯夫人竟就倚着抱柱眯了起来。   夏莳锦一人无趣,望着不远处的几棵桃树发呆,这时忽然有个小身影闯进她的视野。仔细一瞧,是只通体金毛的小猴子,在艳阳漫射下周身罩着一层迷人的金光。   “东宫怎么会有金线狨?”夏莳锦一面儿纳罕,一面儿敌不住诱惑,上前去看它。   这只金线狨太小了,瞧着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奶崽崽,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树梢上刚结的栗子大小的桃子。   夏莳锦接近它时,它也只是转了转眼珠看她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那桃子上面。不过它竟不惧人。   夏莳锦愈发觉得可爱,扲着裙角蹲到它身边:“你是想吃那桃子么?可是它还没熟呢,吃起来是苦的。”   小崽崽一点也不介意,望着桃子吧嗒两下嘴,依旧很馋的样子。夏莳锦忍俊不禁,便起身开始在几棵树上找,终于发现有一棵树上的桃子略大一些,足有核桃大小,想是已有了桃子的味儿,便打算摘几颗给那小家伙解解馋。   奈何这棵树也最高,偏生最大的那几只桃子还长在树的最高处,夏莳锦踮着脚尖儿跳了几下,还是没能够到。   段禛出来便恰好看见她够桃子的一幕,随手捡了一颗小石子往树上一投,便即几颗桃子滚落下来。一时间硕果满地,砸了夏莳锦个猝不及防。   她隐约觉察不对,转头看时,段禛已朝她走了过来,她讷讷的问:“刚刚是殿下?”   “是风。”段禛俯身拾了几只桃子递给她。 第14章 佳肴   看着段禛手中的桃子,夏莳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迟疑间,听他又道:“此时的桃子尚未成熟,你若爱吃,等再过几日我叫人摘些送去侯府。”   夏莳锦连忙摇摇头:“不是我爱吃,是它爱吃。”说着,她转身指了指依然坐在树下的那只金线狨。   她蹲身将手伸出,那小家伙便爬过来毫不客气地将她手中桃子取走,抱到一旁的山上畅快啃食起来,瞧那样子这还未成熟的桃应当是不苦的。   见它吃得起劲儿,夏莳锦的唇角不自觉就弯成了一道月牙儿,一时间忘记段禛还在她身侧。   她被那小家伙吸引了注意力,段禛便可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几枝未败尽的桃花映在她清泉般的眸子里,美如镜花水月。   这时隔着山石传来个粗粗的男子声音:“我就说躲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大手从山石后面突然伸出,一把钳住了正在专心啃桃子的小家伙脖子。那小家伙极力挣扎,奈何太过弱小,还是被那只大手拖了下去。   那粗鲁的手法一看便不是爱惜之人,且小家伙叫得凄惨,夏莳锦心头一紧,仿佛那只手是抓住了她的心,抬腿就追了过去。然而那山石如同一道屏障,隔开了两端的区域,她看不到那头的人,急得手脚并用往石头上爬。   段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她阻住:“当心!”   他若不拉她还好,这一拉开她的手,脚下便独木难支,身体失控地后倒去……   伴着夏莳锦花容失色的一声惊呼,她摔了下去,没摔在地上,不过这结果倒让她觉得还不如摔在地上。   夏莳锦抗拒地推开那温热的胸膛,双脚落回地面的同时快速倒退了两步,与段禛隔开距离。螓首微垂,烟丝一般的细眉拧作一处,明明着恼,可偏偏段禛那样做是为了救她,又叫她抱怨不出什么。   段禛垂眸看着她,眼中流光莹动,整个人如沐在春风里,明明心神摇荡,嘴上却着急道歉:“刚刚一时情急冒犯了,还请夏娘子莫往心里去。”   夏莳锦继续别别扭扭地站在原地,不说谢谢,也不说原谅。   而她不知在亭中小憩的母亲,已被她刚刚的一声惊呼从睡梦中唤醒,尚未睁眼就下意识唤了声:“时锦?!”   结果睁开眼见女儿并不在亭中,侯夫人匆忙起身,目光睃巡一圈儿,很快在假山下发现了自己的女儿……确切说,是发现了正同太子站在一处且氛围莫名暧昧的女儿……   侯夫人的心骤然一提,看了一会儿愈发印证了心中猜测,便扶着亭柱缓缓坐回原处。渐渐平静后,她忍不住唇角噙起了笑意。   她算是瞧出来了,不仅皇后娘娘喜欢她家莳锦,太子殿下也对莳锦颇有几分意思!太子方才那脉脉含情地样子,女儿没瞧见,她这当娘的却瞧见了。这下她便可放心了。   毕竟若只凭父母之命,难保不会结出一对怨偶来,哪有孩子们两厢情愿来得稳妥?既然看明白了孩子们的心意,接下来她自会极力促成此事。   于是侯夫人决定不去打扰年轻人的交谈,重新倚着抱柱阖上眼假寐。   夏莳锦僵持了会儿,抬头问:“殿下的宫里为何会有小猴子?”   段禛暗暗深吸一口气,他自是不能告诉她这是北乐郡王府献进宫来给他做蓐的。   近来东京莫名刮起了一股以狨皮制作鞍褥暖座的风气,三张可做马鞍,五张可做暖座,十张则可做一床蓐子。一时间这金丝狨猴成了世族权贵趋之若鹜的名品,射猎者也愈发多了。   因着新鲜猴脑亦是一味滋补佳品,故而郡王府献上来的十数只便直接以活体形式。其中有只刚出生的小金丝狨猴胎毛尚未褪,既柔软绵密又金灿灿的十分悦目,最适合拿来镶滚边儿。   也就是刚刚夏莳锦喂它桃子的那只。   可这些话若直白相告显然太过残忍,只怕她才因陆正业未死而消减的那点畏惧,又要徒增了。是以段禛只稍犹豫了半刻,便回答:“是这次回京时路过猎场捡来的。当时见它形单影只地坐在树下,甚至连爬树尚未学会,想着将它留在林中必是不能存活,便一时心软将它给带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夏莳锦认真看了两眼段禛,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了解或许是偏颇了,他也有如此心慈的时候。   对面廊上鱼贯行过一队手端托盏的东宫侍女,段禛便道:“娘子不如先将侯夫人唤醒,到了用膳的时辰。”   夏莳锦点点头,沿石阶拾级而上,唤醒了母亲,一并回去入座。   东宫的侍女训练有素,行走间只见裙摆翻动起细碎微波,却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们在案前一绕,便动作极快的将菜布好,转眼红木圆案上已摆满了形色各异的玉盘肴馔。   水陆珍馐,粲然可观,有夏莳锦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饶是夏莳锦自幼生长在安逸侯府这样的权贵门户里,今次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她有些分不清身为太子的段禛是天天如此奢靡,还是因着今日他们到来,特意如此铺张?   若是前者,那上回自家摆花宴时,倒还不如他一顿家常便饭像样。   当中的菜夏莳锦不方便夹,便先低头尝了一口面前的汤,这个汤是人手一例的。汤汁浓香四溢,很是对她味口,她拿瓷勺在碗内轻轻翻舀,想看看都有些什么食材。   头几样配菜她倒都能认得出,可有一块雪白软糯的东西她却不认得,好奇之下,趁着侍女过来布菜之时悄声问道:“宫女姐姐,这是什么菜呀?”   尽管她的声量压得极低,可坐在对面一直暗中留意着她的段禛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瓷勺上,他顿时眉目纠结起来。   他的确是吩咐下去多备几样好菜,可没想到他们竟将这道菜给上来了……   侍女也盯着那勺看了看,正要回答夏娘子的问话,就听到对面太子殿下突然清喉咙的声音。东宫的下人都极有眼色,一听便知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多嘴,于是立马将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   这时段禛却开了口:“那是白玉鲜蔬汤里的奶豆腐,羊奶所制,若是做不好或许会有一丝腥味儿。”   夏莳锦生怕自己的一句话连累了御厨,连忙摇头澄清:“回殿下,不腥的。”   段禛脸上挂着笑意,若不仔细看便看不出隐含在其中的那抹不自然:“那便好。”   待这一餐用罢,安逸侯便瞅了机会起身告辞,离开东宫时,廊上夏莳锦仍不死心的问身边宫女:“宫女姐姐,刚刚那道白玉鲜蔬汤里的奶豆腐你可知是如何做的?为何跟我以往吃过的都不是一个味道。”   宫女先是纳罕,既而便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了,不由笑笑:“夏娘子,那可不是什么奶豆腐,那是新鲜的猴脑呢。”   这宫女先前并未在殿内伺候,也不知太子殿下有意瞒着,就这么心直口快的将实情给说了出来。   夏莳锦不由顿了步子,错愕无比地看着她:“那是……猴脑?”   说完这话,突然就有一股莫名的腥气从喉咙深处窜了上来,夏莳锦拿帕子遮着唇,转头干呕了两下。   心下暗恼自己,她到底是犯得哪门子蠢,怎会相信那人的鬼话?亏她先前还以为是自己误解了他,可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一个连人命都不放眼里的人,又怎可能会去救一只猴子。 第15章 礼物   回府的时候安逸侯选择骑马消食,侯夫人孟氏则与夏莳锦坐在一辆马车里。   孟氏瞧着女儿惨悴的脸,既担忧又想不通:“宫里的吃食怎会有错,再说我和你父亲都好端端的,怎就你不爽利起来?”   夏莳锦不欲多解释旁的,只宽慰母亲道:“阿娘放心,女儿无碍,刚刚干呕只是吹了风。”   孟氏叹了口气,“我看你是去了一趟杞县,颠簸劳累吃不好不说,还遇到那起子事,便气结伤身了。回府娘叫郎中给你好好瞧瞧,调理上十天半个月的应当也就好了。”   话题莫名又绕到了杞县上,夏莳锦心下叫苦不跌,心想自己犯的那一回蠢可以叫父母数落上一辈子了。   提了杞县的糟心事,愈发衬托出东宫的好来,于是孟氏又握着女儿的手,苦口婆心劝道:“谁一辈子还遇不上几件糟心的人跟事?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总得往前看才能活得称意。今日在东宫母亲仔细端了端太子殿下,那可真是日表英奇,神姿威峻!”   听出母亲的意思,夏莳锦不高兴地抽出手来:“母亲我都说过了,暂时不想说那些。”   “不想说那些?你今年是十七了,不是七岁!”娘俩这话赶话的,侯夫人一时也是有些着恼。   夏莳锦重重叹了一声:“好,母亲既然想说这些,那女儿也不再瞒您,您可知刚刚在东宫咱们吃的那道白玉鲜蔬汤是什么做的?”   孟氏被女儿问得一愣,“殿下不是说那是羊奶豆腐所制。不过你突然提起这个来做什么?”   夏莳锦根本不理会后半句话,只反问:“母亲,他说那是羊奶您就信了,您吃出一点羊奶的膻腥没有?”   “那倒是没有,许是东宫里的御厨手艺好……不过你总纠着一道菜是何意?”   “母亲,那根本不是什么羊奶豆腐,那是新鲜的猴脑!”说这话时,一股莫名的燥怒让夏莳锦声量拔高了几分。   “猴脑?”孟氏略一回味,似乎真是这么个味儿,可她还是不能理解:“猴脑就猴脑吧,之前又不是没吃过,就算是殿下说错了,这点事也值得你如此动怒?”   夏莳锦眉头浅蹙,一时有些不知如何与母亲争辩,若她说之前曾与那小家伙一起玩耍故而不忍,母亲多半只会笑她孩子气。毕竟在汴京所有权贵们的眼中,那鲜活的生命只是一道滋补佳肴,只是一块能做被褥椅垫的布料。   最终夏莳锦选择沉默,一路上没再多说一句。   回府后孟氏对着侯爷抱怨,说女儿竟为了一道菜跟她置了一路的气,夏罡问明原由,坐在罗汉榻上捊着薄须笑了起来:“夫人可知那猴脑是何处来的?”   孟氏与他隔着一道榻几,疑惑:“难不成这也有文章?”   夏罡往榻几倾了倾身子,一副吃瓜得意态:“那猴脑是北乐郡王府献的,原是想为乐安县主求情,结果殿下压根儿没召见,那美味倒是款待了咱们。”   孟氏凝眉,若有所思:“这阵子怪事还真是出奇的多。乐安县主明明爱慕太子,全东京无人不知,她为何会与对太子不利的刺客扯上关系?再说县主出了此事,也算对北乐郡王的女儿段莹有利,照理说北乐郡王府该是笑得满地找牙,呵,居然出了血本儿巴巴去太子跟前替县主求情!”   越说着这些,孟氏越觉不可思议,要知道两年前段禛刚被立为皇太子那会儿,卫国公府和北乐郡王府可是争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又俨然一条绳上的蚂蚱。   “嗨,你管他们那些呢,反正他们越乱越好!夫人你今儿瞧见没,太子殿下对咱家莳锦……”夏罡话说半道“咝”地吸了一口气,双眼微觑,别有一番深意。   孟氏顿时来了兴致:“对莳锦怎样?”   夏罡捊着胡子回味了回味,说道:“用膳的时候,殿下表面上与我叙谈不歇,可举凡莳锦那边有点儿什么小动作,殿下便会留意,要是多看了哪道菜一眼,殿下就会看一眼负责布菜的宫人,转眼那道菜就被挪到莳锦的跟前儿去。”   孟氏妇道人家,用饭时自不好东张西望,是以许多细枝末节不如自家侯爷观察得细致。此时听来,却觉得有些离谱:“兴许只是巧合?我虽拢共没见过太子几面,可也看得出他不是副迁就人的性子,若说莳锦能得他青眼,那倒是像,可若说他如此细心周全,太过离谱。”   听夫人这么一说,夏罡也有些拿不准了,觉得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罢了,就任其自然吧,反正你我也不指着莳锦给家门带来何种荣耀,只要她往后的日子过得舒心便好。”   孟氏点点头,她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思。盼女儿嫁得尊贵,不过是想她未来有人护着,处处不受拿捏。但若细想,其实嫁入东宫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外头的人是不能拿捏她了,可那道宫垣内,各个都不简单。   就如侯爷说的,任其自然吧。   *   贺良卿入京已有十日,距离那晚挨打也过去了十日,如今身上虽还有几处伤未愈,脸上倒是好了许多。   绚丽的晨光斜铺进屋子,他站在镜前照了照,仅剩额头和右眼眶处有两团淡淡的淤青,若不离近了细看便是看不分明,算是勉强能出门见人了。   刚进京时他就因伤告了病休,至今还未去翰林院应过卯,今日是病休的最后一日,他想再去安逸侯府碰碰运气。   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上回他虽被那些人算计了,却仍坚信见了侯爷和侯夫人会有不一样的光景。   于是这回贺良卿穿得一齐二整,又来到了安逸侯府门前,再次叩响那铜狮口中的衔环。   门房开门一见是他,脑门儿上的青筋一蹦,重重将门关上赶紧去告诉水翠。   水翠得知后颇觉无语,“上回都将他打成那样了,还是不肯罢休?”   一旁的阿露也有些犯难:“要不要先禀给小娘子?”   “娘子每回听到他都厌恶得吃不下饭去,眼看到用饭的时候了,还是先别说了,我去会会他!”说罢,水翠便往前门走去。   贺良卿这回并不急功近利,是以刚刚吃了门房的闭门羹后不像上回继续叩门,只站在门前等。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能等到侯爷或侯夫人出门,又或他们从外头回府。   谁知才等了没多会儿,门就打开了,水翠走出来。这回贺良卿再见水翠,就没上回那样亲切了,他直截了当的问:“到底要我如何,才能告诉我莳妹的下落?若是挨打便可,我今日站在这里随你们打。”   水翠气极反笑,不过不至于一气就着了他的道,挑着眉毛问他:“什么挨打?县令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说完才又笑着改口:“瞧奴婢这记性,大人如今哪还是区区县令,早因着典妻发了家,进了翰林院,成了京官儿了!”   贺良卿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只觉一团无名火在胸中狂窜,却寻不着出口,最后焚着他的心肝五脏……他五指蜷曲着抓在自己心口处,又堵又疼。   原本水翠只是句调侃,可说出那话的同时也难免替主子心酸抱不平,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变凌厉了:“贺大人,您可莫以为当上个从六品修撰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贺良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身后的车毂声骤停,他怀着一丝期冀转身,却见车上下来的只是个年轻男子。再细看,才发现这男子与旁人不同,竟是位中官。   那中官径直走向水翠,满脸挂着笑容,仿佛极为熟稔:“水翠姑娘,你既在这儿,咱家就不必进府叨扰了,直接将东西交给你便是。”   说罢,转身示意,身后的小跟班便将几个填漆描金嵌螺钿的八棱朱漆食盒提过来,放在大门跟前儿。   “这是?”水翠一脸疑惑地看向那位中官,不只为这些东西,也为她压根儿不眼熟这位,而对方却能叫准她的名字。   “这些啊,都是太子殿下送给夏娘子的。”事情办完,中官客气告辞,乘车离去。   水翠一脸怔然,一旁目睹这幕的贺良卿也颇觉意外,听刚刚那位中官的话,这是“送”而不是“赏”,看样子太子与侯府这位千金小娘子倒似关系不错。   水翠回过神儿来便唤门房将东西拎进府去,自己也拎着一提最轻的进门后才发觉贺良卿还杵在门口,转身晃了晃手中食盒,溢着满袖春风:“大人瞧见没,这才是真龙门!您呐,不过就龙门外头看门儿的。”   说罢,哂笑着闭了门。   水翠带着人将东西径直送去倚竹轩的明间,夏莳锦正坐在桌前饮茶,眼看着他们一提一提地摆进来,不禁问水翠:“这是些什么?”   “娘子,这是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   夏莳锦一呛,将茶盏放下,起身围着那几个食盒转了一圈儿,“打开瞧瞧里头是什么。”   水翠揭开一个盖子,里面竟是满满的桃子,各个熟得晶莹饱涨,粉嘟嘟的一点瑕疵没有,不必尝就知定是汁水满溢。   再揭开一个,还是满满的桃子,只是照先前那些略欠一些。   水翠一连揭开五个盖子,不出奇的全是桃子,只是成熟度各有不同。看着最后一个食盒,水翠笑着去揭:“看来殿下这是送了小娘子六提桃子。”   夏莳锦也想不通,明明那日段禛提起时,她说了自己不爱吃桃子,为何还要送?   出乎意料的是,水翠揭开最后一个盖子时,里面登时探出来一只小脑袋,将夏莳锦和水翠俱是唬了一跳!   外头金锣腾空,金煌煌的天光斜铺进来,将明间照得格外亮堂。那食盒里的小家伙也是一身金闪闪的毛,再被骄阳一照,通体金光灿烂,直晃人眼。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水翠不认得,瞧着像猴,可猴都是灰扑扑的,一脸贼相,哪有这么好看?   夏莳锦自是认得它,起初没料到提盒里会有活物,的确被唬了一跳,可看清这是那日她喂过桃子的小家伙后,又不自觉笑起,上前蹲身抚了抚小家伙的绒毛:“这是金线狨,跟猴子可算近亲,却是极其难得。”   这下水翠就更不懂了:“太子殿下为何要送小娘子这东西?”边说着,她也轻手安抚那小家伙,任谁见了它能不心动?   “我怎会知。”   但夏莳锦不得不承认,若是段禛送来别的,她即便不敢婉拒退回,也绝不会碰。但眼下这个礼物,让她心生怜惜,难以拒绝。   既是要收养它,夏莳锦想了想:“先给它起个名字吧。”   “小猴?”   “猴猴?”   “猴儿?”   水翠一连说了三个,却都不得夏莳锦的喜欢,最后夏莳锦决定:“就叫它小桃吧!”   它爱吃桃子此其一,初回见它时它是从膳房逃出来的此其二,它活泼好动淘气可爱此其三。故而夏莳锦觉得没哪个字比“桃”更为恰当。   水翠便拿这个名字一直唤它,企图给它加深印象,夏莳锦笑笑:“这样训它不成,你去拿个桃子来,唤它名字时它但凡看你一眼,就喂它一块。”   水翠高兴的照做,这时侯夫人来了。孟氏一进门就见主仆两个孩童似的趴在地上,哄着一只猴子玩儿,猴子倒是捧着个桃站得笔直,比她两更像个人儿。   孟氏又气又笑,不温不火的提醒了句:“地上凉。”   夏莳锦站起,脸上笑意却未褪,这大清早的心情明显不错:“母亲快坐!您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其实这话她也是问得敷衍,自己心里明明清楚母亲定是听闻了太子殿下命人送东西来,这才赶紧过来看看送得是什么。   孟氏扫了眼那一地的桃,还有那只小猴子,委实有些想不通太子的行事,难道这又是什么小年轻间的新把戏?   孟氏心里明镜似的,却故作诧异状:“哟,这都是哪里来的?这时节的桃子该是熟得没这么快吧。”明知故问间,孟氏还俯身拿起一个,仔细瞧了瞧:“这应是南地来的贡品。”   南地气候温暖,桃子也熟得早些,每年汴京的桃花才现败相时,那边的桃子就已熟了,车马日夜奔波急送京中,就为了给宫里的贵人们尝口鲜。   小桃很喜欢夏莳锦,她坐到椅上它便一直在她的脚下蹭,夏莳锦干脆将它放到膝上,如实答:“桃子和猴子都是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母亲总不至让人退回去吧?”   其实她这话里隐隐有狐假虎威的意思,打小她就喜欢猫猫狗狗,奈何父亲母亲疼爱她过了头,生怕那些东西身上有不干净的累她生病,是以总不让她亲近,更莫说亲自收养一只了。   如今段禛送来了小桃,父亲母亲便没话可说,她也终于圆了儿时的念想。   太子能百忙之中拨冗哄着自己女儿,可见是有几分上心的,孟氏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退?不过看女儿同它太过亲近的样子,忍不住道:“你想养着便养着,不过到底是外头来的东西,先得给它清洗干净了。”   孟氏这话说完,水翠立马识相地下去备水,准备过会来给小桃洗澡。   屋里仅剩下母女二人,孟氏便也不端虚架子,转头看着女儿问:“这下不会再为了一碗猴脑跟太子殿下置气了吧?那不过就是一道菜罢了。”   孟氏才说了前半句,夏莳锦就急忙将双手捂在了小桃的耳朵上,一脸震惊地望着孟氏:“母亲怎能在小桃面前说这话?”   孟氏错愣片刻,既而大笑起来,似乎有些搞懂了太子的手段。   若送人钗环币锦之类的死物,那就是一时的高兴,转头东西旧了不再时兴了,情谊也就淡了。可送人活物那就大不同了,小东西每日都会讨主子欢心,感情那是与日俱增的,这赠礼之人与收礼之人的情谊也就总淡不了。   想通这层,孟氏不禁心生佩服,果然天家之人最懂收拢驾驭的是人心。   *   吃了昨日的闭门羹,贺良卿整晚未睡好,以至今日首次到翰林院点卯,却有些精神萎顿。寒暄应付同僚也就罢了,偏这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到任的修撰和编修,都要在到任当晚下了值后宴请同僚,名曰“宣劳宴”。   贺良卿正愁着自己身上没有多少余钱时,中贵人来传话,官家要召见他。   贺良卿连忙正衣正帽,随着中贵人去往文德殿。   文德殿位处紫宸殿和垂拱殿之间,是官家下了早朝后临时歇脚喝杯茶的地方。贺良卿进去时始终躬身垂首,不敢直视天家威严,直到行完了礼官家命他抬头时,他才将头缓缓抬起。   贺良卿发觉除了官家,还有一双目光射向他,只是与官家的赞赏不同,那目光是充满冰冷的、敌意的。 第16章 破案   贺良卿只是二甲进士出身,此前并未面过圣,今日头一回晋谒官家,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官家平治天下二十六载,自是天威凛凛,端坐在龙椅上不怒自威。而官家身侧还站着一位年轻郎君,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身明黄的蟒袍无声宣示着他的矜贵身份。   显然这位就是当朝储贰,太子段禛。   先前贺良卿只向官家行了礼,这会儿认出太子,再次敛衽下拜:“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今日虽非正式场合,但贺良卿首次拜谒,对段禛同样行的是稽首四拜礼,但他拜到第二下时,段禛就开了口:“免礼吧。”   段禛说这话时,平缓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波动,可贺良卿也不知为什么,还是从他的话音儿里感受到浓浓的不待见。惶恐抬眼,果然见段禛的脸色阴沉着,一双狭长黑眸射出冷寒。   贺良卿有些想不透了,他明明此前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又怎可能开罪他?   暗暗思忖间,他见段禛负在身后的手移到了身侧,手里握着一本奏折,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大抵他来得不是时候,估摸方才太子正与官家讨论政务,被他打断了,这才对他没什么好气儿。   就在贺良卿揣度上意的时候,崇安帝也在暗暗观察着他。今日召见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官家念他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在杞县做出了巨大牺牲,入京后又重病了一场,故而慰问一二。   只是眼下崇安帝瞧着他不是病,而是伤,不免关切的问起:“爱卿脸上的淤青是为何所致啊?”   “回陛下,微臣回京之时一心图快,骑快马赶夜路,这才不慎跌下马背,摔了一跤。”   “哦,原来如此~那现下觉得如何,可需要再找太医来瞧瞧?”   崇安帝随口客套上一句,却叫贺良卿受宠若惊,复又跪下深深揖首:“微臣叩谢陛下隆恩,不过微臣确实已无碍了。”   崇安帝抬抬手:“快起来吧快起来吧,也不是在大殿上,无需如此多礼。”   贺良卿起身后,崇安帝又象征性地慰问了几句,而后赐下一处三进的宅邸,并纹银五百两,算是对他的嘉奖。   毕竟乍从杞县来京城花销难免变大,而贺良卿变卖祖产的银两又都填在了赈济灾民上。官家无法作主将他已典卖的夫人赎回来,却可在钱银物质上给予些许补偿。   赏赐之后,便让贺良卿回去了。   贺良卿双手捧着五百两的托盏,自文德殿大门出来,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他想的是世事弄人,他于走投无路时舍弃了心中挚爱,却又因这舍弃换来了平步青云。   如今他最希望的便是早些找回莳妹来,能同他共享这得来不易的荣华。余生,他宁死也不会再负她!   思及往事,眼前渐渐朦胧,贺良卿一手抱着托盏,一手抬袖揩拭眼角。   春风微凉,携着一个硬梆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贺大人,可是宫里的风沙大,让大人迷了眼?”   贺良卿应声驻足,他自是听得出这声音是谁的,赶忙回身躬腰颔首:“殿下,臣……只是感念圣恩,一时难以自持,让殿下见笑了。”   段禛促狭一笑,“感念圣恩有何可笑,不过大人从马上摔下来不断腿不断胳膊,单单青了眼窝倒属实稀奇。”   说罢,段禛也未多作停留,绕过贺良卿走远了。独留贺良卿双手端着那五百两,杵在翦翦轻风里发愣。   ……   酉时正牌,翰林院散值,赵屏掐着时辰过来问贺良卿:“贺大人,今晚要在哪里做东啊?”说这话时,赵屏有些嘻皮笑脸,可心里却一点也不敷衍,他已想好今晚要狠狠宰一顿了。   赵屏是翰林院编修,也是今科的探花,可叹他堂堂探花郎如今却要屈居一个二甲进士之下。谁叫人家大义灭亲典当了自己的娘子呢?   他就想不通了,倒霉受苦的明明是贺良卿的夫人,结果贺良卿却成了英雄,这上哪儿说理去?   所谓生官发财死老婆,全让姓贺的赶上了,指不定他心里怎么美呢!也就是人家小娘子娘家支不起来,不然早该扒了他贺家的祖坟,把先祖请出来看看贺家忠肝义胆的好儿孙!   为自己叫屈也好,为贺夫人打抱不平也罢,总之今晚赵屏决定好好给这姓贺的放放血。   贺良卿当初留京候缺了三个月,照理说对东京也不应该陌生,奈何那时一穷二白,好的馆子从没去过,去过的馆子招待不了这些贵人。不过所幸今日官家刚赏了他五百两,也算有底气,便客气道:“在下初来乍到,不如请赵大人帮着定地方吧。”   赵屏等的就是这句,当即拍案:“贺大人爽快!那咱们今晚就去兰香馆吧!”   话音甫落,几个庶吉士就瞪大了眼睛凑过来,一副馋嘴的猫儿见了鱼的模样:“兰香馆?贺大人大手笔啊!”   “贺大人如此体恤我等,今晚我等便要不醉不归了!”   ……   在一众同僚的欣喜赞叹声中,贺良卿渐渐意识到什么,拉着赵屏去一旁,悄悄问:“赵大人,这兰香馆到底是什么地方?”   赵屏笑而不答,只拍拍他的肩:“去了就知道了。”   就这样,在一群同僚的簇拥下,贺良卿头一次来了兰香馆这样的地方。才刚至门前,便有几个穿着单薄的小娘子笑魇如花地迎了出来,明明贺良卿之前从未见过她们,其中一个小娘子却热络地来挽他的手臂:“大人这么久不来看奴家,奴家都想您了呢~”   贺良卿推拒,却是左右夹攻,往哪躲也不是。   赵屏暗中窃笑,今晚来了这种地方,明日消息就会在宫里传开,他们自是没关系,可贺良卿这个以典妻之举惹人垂泪的形象可就彻底塌了。虽不至让圣上收回提拔他的旨意,但往后再想凭卖惨高升就难了。   几位翰林院的大人被春衫明媚的小娘子们带入了馆内,贺良卿也想好了,既然答应了让旁人选地儿,他此时撂挑子确实不好,不如将就着坐上半盏茶功夫,再以身子不适为由,早些交银子走人。   兰香馆由前卑后高的两处楼阁构成,面街的前楼类似瓦子,大厅轩敞,勾栏里有歌舞可看,招待的多是普通客人。穿过抄手游廊的后楼则尽是厢房,可以挑了称心的小娘子单独演奏,以招待贵客为主。   今日赵屏既是要让贺良卿出一出血,自是挑了后面的厢房。   前后楼阁之间有个小院子,湖石花木景色雅致,一些厌倦前堂喧闹的客人也会带着小娘子在此处幽会,做些众目睽睽下不便做的勾当。   就在贺良卿他们从游廊上行过时,不远处的假山洞里传来男子嬉闹的话:“还想跑?我看你今晚还能往哪儿跑~”   便是这样一句勾栏场所里寻常至极的狎戏之语,却叫贺良卿躯骨猝然一震,如遭雷殛一般!   他循着那声音看去,见洞口先是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娘子,接着便追出一个年轻郎君来,两人边跑边嬉闹,先前那话他又反复说了两回,叫驻足在廊上的贺良卿愈发笃定了什么。   赵屏他们已走出去十来步远,才突然发现贺良卿掉队了,忙又倒回来催促:“贺大人?”   见贺良卿失了魂儿一般,赵屏疑惑的顺着他目光看去,就看到一男一女正不知羞臊的玩乐。再一看,那郎君他还认得:“陆正业?”   贺良卿猛地回神儿,错愕看着他:“赵大人认得此人?”   “认得,他是户部陆侍郎之子陆正业。”   “陆正业……”贺良卿低低重复着这名字,似在与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进行拼凑。他虽不认识陆正业,也没见过这张脸,但这个声音他应当不会认错!   “赵大人,劳请你代我先招呼好各位同僚,我有事去去就来。”贺良卿颔了颔首,便大步走开。   赵屏冷哼一声,也懒得多管他,只管回去同众人饮酒作乐,反正最后姓贺的来付银子便成。   这厢贺良卿径直走到陆正业身前,陆正业正搂着小娘子坐在美人靠上你侬我侬,恍然觉察一道阴影兜头罩下,瞥眼看了看。起先以为是吃醉了酒的来寻晦气,结果见贺良卿眸正神清,不似醉了,便皱眉问道:“有事儿?”   贺良卿对他客气一揖:“在下曾是侍郎大人的学生,离京多年,想不到刚一回京就在此处巧遇阁下。不知阁下可否赏光一叙?”   “原来是我爹的学生啊……”陆正业面露窘色,倾身压低了声量问:“你不会向我爹告状吧?”   贺良卿付之一笑:“自然不会,在下只是惦记师父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还硬朗。阁下若不嫌弃,今晚花销便一并挂在我账上吧。   一听这话,陆正业顿时高兴起来,转身勾了勾小娘子的下巴:“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乖~”说罢,跟着贺良卿进了另开的一间厢房。   贺良卿点了几壶酒并几碟下酒菜,起先话并不多,只是一味敬陆正业。陆正业得了亲爹的脸,与这上赶着敬自己的人倒也算喝得痛快,待他喝得差不多,人开始东倒西歪了,贺良卿便知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自然不是什么陆侍郎的学生,之所以骗陆正业,就是为了取得些许信任将陆正业灌醉。人醉了,套起话来也就容易得多。   “陆兄,在下久未回京,不知若想去上炷香,哪个山头的寺庙最为灵验?”   陆正业晃了晃身子,手指在半空乱指一通:“要说汴京香火最旺的……还得是寒山寺!”   “寒山寺”三个字令贺良卿心下一震,只他面上却不显,继续问:“那陆兄近来可曾去过?”   “近来……倒是未曾,不过年中时去过……”陆正业打了个酒膈,好似回忆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拧着眉摆了摆手:“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为何?”贺良卿的声调骤然变冷。   陆正业不答,迷迷糊糊只顾继续饮酒,贺良卿又问他:“陆兄去时,可正值桃金娘开满了山?”   陆正业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你如何得知?”   贺良卿面沉如水,再开口时如同寒冰迸裂:“因为那晚你对一女子欲行不轨时,是我拿花瓶敲晕了你。” 第17章 误解   去岁的六月,精阳似火,许多人都爱待在家中不出门,往日香火鼎盛的寒山寺也变得香客稀疏起来。   夏莳锦原也只是打算去寺里上炷香就走,谁知饮过知客僧送来的解暑茶后,突感晕眩,竟是不能走路了。随行的水翠和阿露以为自家小娘子是中暑,便借了寺院的一间寮房让小娘子先歇息。   一般的中暑只消一副药就能好转,故而阿露下山去请郎中,水翠则留下来贴身照料。可是等到天色都暗了,还不见阿露将郎中请回来。   夏莳锦已有高热症状,水翠担忧若留在寺中过夜,夜里症状会加重,于是又向那个知客僧求助。知客僧道旁边的农家有滑竿,不过刚刚他去问过了,天热农家不愿接这趟活,他也不好硬逼人家。   水翠心想出家人去问,也只会苦口婆心地请求,哪有黄白之物好使?于是她带了整整一包银子亲自去那农家,请他们帮忙把小娘子抬下山去。   然而等水翠如愿以偿地带着两个抬滑竿的人回到寒山寺时,寮房的床上已然空空如也,小娘子不见了!   彼时夏莳锦已被人悄悄扛去了后山,她于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惊慌之下她咬了那人一口,那人疼得松了手,她在双脚落地的同时拼命逃跑!   她仍处浑噩之中,可本能令她的双脚不敢停下,身后隐约传来一些声音,她顾不得听,就这么没有章法没有目的地乱跑乱撞。直到最后撞进一个有些羸弱却于她如救命稻草般的怀抱里。   贺良卿原是听说这寒山寺的后山有几棵昙花,常在盛夏的夜里绽放,便特意带上花瓶前来,想着移一棵带到杞县去给母亲看看。只是想不到昙花没挖到,却有个慌慌张张的小娘子投怀送抱,还虚弱的说了句:“救命……”   诧异间,他又听到不远处有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还想跑?我看你今晚能往哪儿跑~”   如此,不需那小娘子说明,贺良卿也大致明白了当下的紧迫,不由分说拉上小娘子的手就带她一起逃!   原本夏莳锦已快跑得断了气,幸得有人拉着才又跑了一段路,可两人并未跑出多远,就被后面的人抄近道给截住了。   树影憧憧,遮蔽住月色,三人彼此都只能看到个对方的轮廓,却看不清样貌。贺良卿正想同那人说理,就见那人动手来拉扯小娘子,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贺良卿抬手便将那花瓶砸在那人的后脑上!   恶人倒地,贺良卿继续拉着小娘子逃跑,这回他们是真的逃脱了。   *   那日的来龙去脉,贺良卿也是后来通过与莳锦的书信才了解清楚。她的茶水显然被人动了手脚,一同上山的阿露也在请郎中时被人用棍子敲晕,幸得附近的农户救助才得以在天亮后回了府。如此周密的部署,可见那恶人不是临时见色起意,若找不出这人,往后莳锦也将长久置身于危险之中。   贺良卿不禁暗恼自己,没能在那晚打晕恶人后看一眼恶人的相貌。不过所幸,他记住了那恶人的声音。   先前在兰香馆院中听见陆正业开口,他便听出那媟亵下流的话与在寒山寺时毫无二致。如今恶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已然烂醉如泥。   陆正业的确已醉得不行,但在听清贺良卿所说的话后突然双股战栗,当即醉意去了一半。   四目相对,一双是憎恨无比,一双是战战兢兢,似有什么一触即发。而赵屏的闯入,搅乱了这紧张氛围。   赵屏已喝得有些多了,手扶着帘门,不高兴地问:“贺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喝上了?”转眼又看了看贺良卿的对面,奇道:“陆三郎,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正业同赵屏认识,见赵屏也与贺良卿熟稔的样子,便指着赵屏能留下来和和稀泥。于是问:“赵兄刚刚唤这位为‘贺大人’?”   贺良卿方才只向他说是他父亲的学生,却未道自己已有官职在身。   赵屏心说这俩人连认识都不认识,坐一块儿喝这半天聊得啥?还得等他来介绍:“是啊,这是我们翰林院新来的编修,贺良卿贺大人。”   贺良卿的大名,陆正业自是听过,得知对方身份后,陆正业竟是突然捂着额大笑起来。   贺良卿正事还没问完,觉赵屏在此很是碍事,便给了他银袋打发他先回去陪其它同僚,自己稍后便到。赵屏拿了银子高兴地出屋,而此时的陆正业已同赵屏来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笑声不止,指着贺良卿颇为不耻:“我还当你是什么疾恶如仇的君子义士,原来你就是那个典了娘子换官……哦不,换粮的杞县县令啊!”   “咱们算得上同道中人,只不过我是好色,你是贪权,我把小娘子往怀里搂,你把小娘子往外面送……”说到这,陆正业“咝”了一声,突然想明白:“这么说起来,贺兄比我还不是东西啊!”   贺良卿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儿,绿一阵儿,最后灰败下来。   陆正业倒是不知被贺良卿典了的就是夏莳锦,不过这会儿莫名来了说教的兴致,倾着身子拍了拍贺良卿的右肩:“贺兄既然回了京,我得提醒你一句,离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娘子远些,可保命。”   贺良卿眉间一跳,“你是说她也在汴京?”   “她不在汴京还会在哪儿?前些日安逸侯府办杏花宴时我还见过她,哎,还是那么的妩媚动人……可惜,可惜啊……”   “安逸侯府?她果然回了安逸侯府?!”贺良卿突然暴起,徒手扯住陆正业的前襟:“你当真近日在安逸侯府见过她?”   陆正业被他抓着很不舒服,伸手撕扯自己的衣襟,妄图从他手中抽出来。同时也心生不解,安逸侯府的嫡姑娘不在安逸侯府能在哪儿呢,这是什么连篇的废话?   二人撕扯间,陆正业的前襟大敞,露出了右胸和左肩的狰狞伤口。贺良卿有些愕然,终于松开他,却是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的伤口:“你这是?”   陆正业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没好气儿道:“你当我先前是同你说笑?安逸侯府的小娘子是当真招惹不得,不然小命都得搭上!我这一身的伤,就是明证!喜欢美人儿大可多来兰香馆,可莫要去惦记那朵娇花,通身都是刺儿!”   这话却叫贺良卿听得糊涂,“你是说,这些是她伤你的?”   “那倒不是,不过她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再多的你也别问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今晚陆正业被一惊一吓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不愿再多说,整好衣起身便离开。   不过陆正业的苦心良言在贺良卿这里并没多大用处,因为他得知莳妹就在侯府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她,他还要告诉她,去岁对她欲行不轨的那个恶人已经找到了!   *   春末夏初的傍晚,风仍微凉,夏莳锦坐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夜幕仿若巨大的黑色帷幔罩在头顶。水翠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荡不起多高,双脚堪堪离地罢了。   “娘子,入夜有些凉爽,不如早些回房吧?”水翠问道。   夏莳锦却摇摇头,仰头望着寥寥的星子:“想再待会儿。”   “那奴婢回去给您取件斗篷。”   水翠走后,这夜晚就显得更静了。夏莳锦足尖儿点着地,秋千原地转动,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胸口堵堵的,就像这混沌如墨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她的后背蓦然传来一股力量,稳稳推着她向高处荡去!那股力量离开她后背的同时,她也被送至了高峰,接着便是急剧回落,风声在她的耳边锐啸。无端的,她的心胸霍然间开朗,好似所有郁结都随风散去。   这与先前水翠推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荡了几下后,秋千终于渐渐放缓,夏莳锦抓着两边的绳索回头。   夏徜就站在她的身后,与她所猜的一样,她朝着夏徜莞尔一笑:“阿兄,你回来了!”   “嗯。”夏徜轻声应着,唇边挂着温润的笑,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妹妹身上:“夜里凉,还总是这般贪玩。”   “在自家院子里荡荡秋千也算贪玩?”夏莳锦撅了撅嘴。   她的嘴即便不染唇脂,也还是那样的艳丽,翕张间,不满情绪尽皆在兄长面前倒了出来:“听说青禹湖的菡萏开了大片,昨日隔壁赵府包了画舫游湖,薰风微雨,好不惬意!”   青禹湖琉璃千顷,浟湙潋滟,本就是京郊一处名景。加之湖水温暾,菡萏开得较别处早上许多日,更成了初夏时节的一道盛景。汴京城举凡有条件的,都要在这时包上一艘船好好游玩一番。   若在平时,夏莳锦这种撒娇式的抱怨夏徜最是受用,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带她去游湖。可今晚夏徜却有些反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妹妹身上,透着为难。   良久,才确认道:“阿莳真的想去?”   “想去~”夏莳锦委屈巴巴的狂点头。   夏徜目透忧患,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难道就是天意?随即他敛了忧容,展露出平日温和的笑意,抬手摸摸妹妹的头:“好,那明日就去。”   夏莳锦前一刻还略带委屈的唇角,当即漾开一抹明媚的笑,“阿兄没有骗我?”   夏徜没开口,只是噙着笑缓缓摇了下头。   夏莳锦这回便直接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踮着脚尖小雀似地轻轻跃起,环上夏徜的脖颈:“阿兄最好了!”   以前阿兄的确对她有求必应,可是打从当上太子伴读后,阿兄的职责便成了陪太子,能陪她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夏徜被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可及笄后妹妹便未再如小时那般对他过份亲昵了。此刻突然扎进他的怀里,他竟觉心跳如鼓,要爆开一般。   他强压着那股异样感觉,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闹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去。”   *   漫漫长夜,贺良卿就这么躺在床上睁眼熬着,终于熬到天光放亮,赶紧洗漱更衣往安逸侯府去。   官家赐下的宅邸需得装潢一番,再置办桌椅床架后方能入住,可翰林院配给的马车却是令他当下就得了便利。   马车刚刚驶入安逸侯府所在的长安街,贺良卿就急不可待地撩开车帘往前张望。远远瞧见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男一女自侯府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护院。   因着距离有些远,贺良卿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可只看身形就叫他的手紧紧握住了窗框……   他笃信自己不会认错,那身形是莳妹无疑!   “快些,再快些!”尽管马夫从出门就听了他的令将马催得飞快,可他还是又催了一遍。   不过再快,也终归离得太远,等他的马车行到能看清的距离时,那女子已然上了车,男子搀扶她后也紧跟着上了车。贺良卿认出那男子是太子身边的伴读夏徜,那日面圣出来时夏徜就在文德殿外等候太子。   贺良卿眉间笼下一道阴影,耳边回响起昨晚陆正业的话:“她的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 第18章 游湖   骄阳如瀑,泻下晏灿的天光,直晃人眼。   两辆马车在安逸侯府的大门前交错而过,贺良卿探头望着对面的马车,满眼急切。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他,竟在此时刮起了一阵风,将对面马车的帘幔掀开,露出女子娇好的侧颜,和浮动在晨光里的一缕青丝。   贺良卿双眼霍然瞪大,彻夜未阖的眼中满布着血丝,先前虽远远就认出莳锦来,可此刻真正看清了她的眉眼,这种冲击又是不同。竟让他头昏脑眩,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身处梦境。   可叹只是惊鸿一瞥,那帘子便被夏徜长臂一舒给按下去了。   望着对面马车辚辚行远,贺良卿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吩咐马夫:“快跟上那辆马车!”   马夫急急调转马头,扬鞭欲追。   虽说他们车上只有两人,前车却有三人,然而前车套的是两匹河曲马,筋腱壮实,力速兼备,不是他这匹普通马能追得上的。   不仅追不上,一路上前后两车的距离还在不断拉大,到了最后马夫只能眼睁睁看着前车的轱辘滚滚绝尘而去。   “大人,追不上啊!”马夫为难道。   贺良卿勾头远眺,发现此处早已远离了闹市,再往前除了城门也没有旁的去处,便问道:“这是从西面出京的路,汴京西郊可有什么景色值得一看?”   马夫想了想:“西面无山,只有个青禹湖,听说这几日菡萏花开了,不少游人去那里游湖。”   “好,就去青禹湖!”贺良卿斩钉截铁道。   他深知夏徜这个太子伴读的职责是随时为东宫侯命,不可无故远离京城,即便休沐也仅有一日,断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是以大清早出城,应当只是去近郊游玩。   贺良卿的推测倒是没错,只是他的马速委实太慢了,这厢才刚出城门,那厢夏莳锦的马车已然停在了青禹湖畔。   夏徜轻松跃下马车,转身搀扶妹妹:“小心。”   担心夏莳锦下步梯时踩了自己曳地的裙裾,夏徜俯身帮她提起。软烟罗握在掌中的感觉,就像掬着一捧沁凉的水。   为了今日的游湖,夏莳锦不光身上穿得雍华瑰丽,头顶绾起的百合髻上也是金翠耀目。动作间流珠轻晃,容色莹洁,半披的长发柔柔扫在后腰,只一缕不安分地垂到身前,艳媚惑人。   只可惜这般般入画的样貌,今日却不是给他这个阿兄看的……夏徜眸光低敛,将那抹杂糅着惊艳与纠结的复杂情绪隐没。   夏莳锦往湖边走出几步,回头却见夏徜还杵在原地,不由着急:“阿兄,再晚些好看的船可就都被别人定完了!”   展眼湖面,各色精美的画舫星星点点罗布其中,如行在水晶棋盘上的棋子。岸边却仅余几艘普通船只,已看不见好看的画舫,难怪夏莳锦焦切。   夏徜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安抚道:“画舫我已提前包下了,就在那儿。”   循着他修长的手指,夏莳锦果然看到一艘停靠在柳荫下的画舫。这画舫算不上大,却飞檐翘角极其精致,船身浮雕的祥云彩凤一重叠着一重,重重错落有致。   夏莳锦眼中流露出光彩,拍了下夏徜的肩头:“还是阿兄有先见之明!”说罢,便拉上夏徜的胳膊急着登船。   夏徜被她扯了下手臂,身子却未动,“阿莳,你当真这么想去游湖?”   人都到这儿了,画舫也租好了,这话委实问得没来由,夏莳锦皱眉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傻子。夏徜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多余,自嘲一般低头苦笑,“那你先登船吧,我去那边给你买几样小食,今日怕是要在船上用午饭了。”   说罢,夏徜便自顾自往湖畔的茶肆行去。   望着阿兄的背影,夏莳锦总觉他今日有些怪怪的,不过无妨,他们兄妹间自来没有秘密,待会儿到了船上她再好好审他!   如此打算着,夏莳锦便先自己登了船,在船舱里等着夏徜。   船舱的长条案上摆着一壶茶,夏莳锦摸了摸竟还是热的,心想定是船东送的,便不客气地自斟自饮起来。仰头饮茶时,却恍然透过花窗发现船头赫然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画舫是头朝湖,尾朝岸,她刚刚自船尾的甲板登船时,四名船工皆在船尾,那么立在船头的人会是谁?且这人锦衣玉带,身姿濯濯,怎么看也不像是船老大,再说他的手中也根本未握楫或棹。   夏莳锦警惕地搁下茶杯,起身往船头走去。她迟疑着将门推开,与此同时那人蓦然转身,修眸蕴笑地凝向她。   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夏莳锦险些惊叫出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圆!待她强自压下那股错愕后,颤声开口:“太、太子殿下……您怎会在这里?”   难道是她上错船了?   不会呀,方才阿兄在岸边明明指得就是这一艘……想到阿兄,夏莳锦心底徒然一震,从昨晚到先前,阿兄如此反常,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阿兄也把她给……卖了?   夏莳锦难以接受这种可能,犹在段禛的眼中探寻答案。   段禛似是很享受这种给别人带来惊喜或惊吓的感觉,唇边的笑意荡开些许,同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夏娘子,外头风大,去舱内坐吧。”   “殿下,请恕臣女冒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莳锦满心郁懑,站在原地未动,只紧紧拢着眉心。   显然不解释明白她是不会安心进去,段禛将手负去身后:“你不冒昧,是我冒昧。”他的口吻里略带一丝抱愧:“昨日听宫人提起这处的菡萏已开了半湖,便一时兴起想来看看,只是美景当前,若无美人相伴便少了意趣,故而想邀娘子一同前往。”   然而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夏莳锦满意,此刻“惊”已过去,“气”倒是蹿上来了,再开口时已无先前怯生生的模样,倒像在质问:“殿下若想邀谁同游,只需传召就是,何必让家兄撒谎把臣女诓来?”   “若是公然传召,只怕有碍娘子闺誉。”   “偷偷摸摸就无碍了么?”这句反问一出口,夏莳锦便后悔了,怪她话赶话一时口无了遮拦。再气,对方也是当朝储君,尊卑总是要顾。   就在她眼神由犀利变得慌乱之时,段禛倏忽笑出声来。   “光明正大传召,那是太子与安逸侯府三姑娘。偷偷摸摸私会,才是段禛与夏莳锦。”   段禛没被她的口无遮拦激怒,这让夏莳锦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可是他这般轻佻孟浪,还是让她的无名火起。夏莳锦正愁着编个什么过得去的理由下船,就感到船身突然晃动起来,令她有些站不稳。与此同时,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钳在她的肩头上,将她稳稳按住。   夏莳锦慌张看了段禛一眼,抬手便将他的胳膊推开,然而脚下甲板又是剧烈一晃,这回直接将她送入了段禛的怀里。   温暖紧实的胸膛,却让夏莳锦撞进去后头脑轰然炸响,之后越是想要离开他,身子便越不受控的紧贴在上面。令她不得不怀疑,那船工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   段禛方才被她无情推开的双手还虚架在半空,这下她撞了进来,他便顺势裹住她的背,以防再向后倾倒。同时以暧昧的语气轻责:“风一吹就倒,偏偏要你进舱还不肯。”   “殿下!”   眼瞧着小娘子这是要急眼了,段禛识趣地主动将她推出自己怀抱,“失礼了,夏娘子还是进去吧。”   “请恕臣女身体不适,想先……”一行说着,夏莳锦就转身想走,然而瞥眼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已离岸这么远了!   “身体不适?不如我来帮你把把脉。”段禛刚伸出两指,夏莳锦就本能后退两步,这回不等他催,她自己转身进了舱室。   *   湖畔,贺良卿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   马车甫一停下,贺良卿便急不可待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往岸边行去。   他立足在近水的岸边,极目远眺。   菡萏花开在湖的深处,其它早来的游船都已向着深处驶去,成了视野内的一个个小点,只有一艘离岸不久的画舫还清晰入目,贺良卿自然发现了它。   飞翘起的船头甲板上站着一男一女,贺良卿一眼认出那女子便是莳妹,只是那男子已不是夏徜,而是……   贺良卿只觉心神俱震!   之后他眼看着那男子将双手按在莳妹的肩头,随后又将她拥入怀中,最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舱室……   他恨得双拳紧握,栗栗颤抖!然而这股恨意却又注定无处宣泄,甚至这种愤怒本身,都让他觉得是一种大不敬。   因为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储君,太子段禛!   陆正业的提醒再次回荡在耳畔,这回他终于懂了。   先前他以为是夏徜看上了自家的丫鬟,故而陆正业起歪心思时夏徜教训了他。可现在想来,夏徜只是个太子伴读,远没有那么大的权势在重伤了朝臣家眷后还能全身而退。   可那人若是段禛就顺理成章了,陆正业险些丢了命去也不敢报官,只能忍气吞声从此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太子,居然看中了他的莳妹……可明明贺良卿记得要嫁入东宫的是安逸侯府的嫡小姐。   稍一琢磨,他便想通了。   的确听说过世家旺族嫁女前会弄个姿容出众的丫鬟当陪房,往往丫鬟还会比主子先进府,因为越是身份矜贵的郎君,后宅关系越是复杂,派个丫鬟先去摸一摸情况,以便主子嫁进去时在旁策应,且未来还能帮主子固宠。   只是贺良卿不敢相信,他的莳妹竟然走上了这一条路……   当初她在信中亲口说过,“宁为穷家妻,不为富家妾”。便是因着这句,他一直对她敬重有加,从不曾因她下人身份而看轻一分。   可她到底还是堕落了……   对方是太子又如何,难道她一个陪房丫头还能有正经名份么?太子眼下待她温柔,不过是过眼云烟,一来为给安逸侯脸面,二来看她姿容姣丽,但说到底无非是晓事用的。一但主子嫁过去,她仍是在旁伺候的丫鬟,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放出宫嫁人的机会了。   面对浮天无岸的湖面,贺良卿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或许,是他害了她。   *   此时已回到船舱的夏莳锦,并不知岸边有人为她默默垂泪,只气咻咻地坐在蒲团上,端起先前倒好却未来及饮的那盏茶就要饮。   然而茶盏刚送到嘴边儿,就被段禛无情夺走了:“凉了。”   说完,段禛将那杯茶隔窗泼掉,提起小泥炉上的提梁壶给她重新倒满,推到她手边。   夏莳锦垂眸看了看,却不肯喝,只压着心中不满强自镇定:“有劳殿下。”   段禛平静地看她,语调温润:“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   眼前摆着一瓯热茶,香雾氤氲,夏莳锦坐在案前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觉悟。反正一时半会儿段禛不会送她回岸,而她也不会泅水。   不过她想开了,段禛却良久不再说话,令她疑心他在跟自己置气。   沉了沉,夏莳锦主动开口缓和关系:“殿下想邀人游湖赏花,想必全东京的贵女名媛都翘首以盼,殿下选中臣女本是臣女之福,奈何臣女并无准备,难免受宠若惊……先前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莫往心里去。” 第19章 感激   夏莳锦之所以降心相从,自是有一番考量。   世人都道天家喜怒难测,伴君如伴虎。听说以前有臣子当面触怒了圣颜,官家在众人面前大度宽宥并笑言以对,然而转头却另寻了个名目拔除了这根心头刺。   段禛是储君,是未来的官家,当今的气量与手段想来他也琢磨领悟得差不多了。面上对着她笑,心里却未必没想过帮她的脑袋找个新家。   是以夏莳锦即便是真恼,可冷静下来也明白开罪了此人没好处,倒不如放低身段,以四两拨千斤。   段禛手中端着一盏茶,凑近闻了闻,一股芳烈馥郁的香气顿时萦绕上鼻尖儿。“这是雪乡翠芽,靺鞨的贡品,因着当地气候苦寒,三年才得一斤,实属难得,你不尝尝?”   明明是清越温淳的腔调,夏莳锦却从中听出了责怪之意。方才段禛亲自为她斟了茶,她却未饮,是有些不识好歹了。于是她端起茶盏来学段禛的样子先闻了闻,附和道:“的确是好茶!”   而后一口饮下了半杯。   如此,段禛才总算理了理她前面的话:“娘子刚刚所言在理,是我莽撞了。”   “臣女不敢。”   “若是下回我正经向娘子下邀贴,娘子可会赴约?”   夏莳锦怔了怔,不想得罪他,也不想给日后添麻烦,婉转道:“殿下若是传召,臣女定当遵命。若是私下邀约……还求殿下多多体谅未出阁女子的礼教闺仪。”   段禛哂然:“那扮成小宫女混进围场里偷看外男,就合乎礼教闺仪了?”   夏莳锦被堵得一时无话,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脸颊微微泛红。   “其实今日让令兄配合诓骗娘子过来,也是为了娘子着想。”   一听这话,夏莳锦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段禛,心说骗人都能如此冠冕堂皇了么?   段禛眉梢轻提,眼尾挑起一个修长弧度:“我知娘子是不愿盲婚哑嫁,才会偷偷跑去围场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君。这本无可厚非,故而今日我便给娘子这个机会,娘子可要看仔细了。”   他的眼底融了笑,显得有些含情脉脉。四目隔空对阵了须臾,夏莳锦便败下阵来,她眨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仓皇移开视线,显得有些心虚。   “殿下说什么,臣女听不懂……什么未来的夫君,殿下明明还有段莹表妹和乐安县主,又怎知最终会是谁家夫君?”   这话原是有意撇清,可在段禛听来却暗含另一重意思,便即笑着反问:“她们一个还在牢里,一个早已被我拒绝,夏娘子委实没必要同她们争风吃醋。”   “我没有!”夏莳锦着急否定,袖子却是无意间将茶盏带倒,余下的半盏花尽皆洒在了条案上。   她心下突然一紧,刚刚只是未饮段禛所倒的茶,便被他记在心里,如今直接将他所倒的茶打翻,他会不会更生气?慌张间她赶紧先将杯盏扶正,又去拿案边摆着的茶巾。   然而有只手却是比她快了一步。段禛拿过茶巾仔细为她清理面前的水迹,待桌案上干爽了,他又掏出一方自己的干帕,将夏莳锦沾湿的手捉住,帮她轻轻擦拭。   雪白的棉帕将夏莳锦手上的水渍一点点蘸去,动作轻柔地抹过纤细的指,仿佛是在揩拭一块美玉,力道重上一分便要担心磨出痕迹,使其价值大打折扣。   整个过程段禛未说一句话,甚至未看夏莳锦一眼,只专注地盯在她的手上。夏莳锦则紧紧抿着唇,万般的不自在,却也不敢拂了他的好意。毕竟能让太子屈尊做这种事,说出去想来也没几人会信。   待擦完,夏莳锦赶紧将一双手藏到桌案下面去,段禛眼眸轻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当前氛围太过暧昧,继续沉默下去夏莳锦总觉不妙,于是索尽枯肠终于找出了一个话题来:“对了殿下,其实臣女一直不解乐安县主为何会牵扯进行刺案件中……”   段禛敛回了目光,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其实此事我也正想同夏娘子说。”   “啊?”夏莳锦星眸微诧,极为不解地看着他。   “那日杏花宴,我离开安逸侯府之后的确遭人投掷,不过所投之物仅是一张纸条,并非暗器。那人当场毙命,后来之所以他被满城批捕,是因已查明他来自卫国公府,而我不想由东宫出面解决此事。故而隐瞒了他已死的事实,只将画像交与府尹,由府衙来挼顺始末,再去国公府拿人。”   夏莳锦认真听完,不禁疑惑:“用这么危险的方式只为了传递一张纸条?”   “这正是我要将此事完整告诉娘子的原因,那纸条上的内容与娘子有关,是一些诋毁之辞。”   夏莳锦怔了怔,心说她离京那三个月里流言早已满天飞了,就算是想诋毁她也不至于这样行事,简直是以命去搏。   迟疑了下,她终于还是提出了个不情之请:“那张纸条可以给臣女看看么?”   “既然只是诋毁之辞,又有何看的必要?我已将它随手扔了。”   “那殿下告诉臣女此事的意思是?”   “那纸上虽通篇只是诋毁,却也夹杂了娘子的真实行迹,故而我猜是府上出了内贼,娘子还应多多提防。”段禛虽未打算将已看过那张典妻书的事让夏莳锦知晓,但其中厉害总是要点给她。   吕秋月不过是被人拿来作刀的,真正能将那东西偷到手的人,必是夏莳锦身边极为亲密的。也许是她的兄弟姐妹,也许是她信重的下人,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潜伏在她身边,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听到侯府有出卖自己行踪的内贼,夏莳锦难免露出怔忪之色,既而思绪飞动,很快串联起近来的几桩怪事。   先是她远嫁杞县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她回京当晚又有一众看笑话探口风的“贵客”突然到访,再接着竟还有不要命的人冒死去段禛那儿诋毁她。   这人精准掌握了她的行踪,的确只有侯府的人才做得到,夏莳锦突觉一股恶寒从脚爬到了头。之后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她是得有所行动了。   如今内贼虽还不知是谁,但与内贼勾连的吕秋月却已被送进了府衙牢房,无形之中段禛又帮了自己一回。夏莳锦的感激之情难得地由心而发,澄澈的眸子里透着十分的诚挚:“谢殿下的提点,臣女不会再坐以待毙。”   段禛眼中掠过一抹深湛,她总算是领了他一回情。   不消多时,画舫便行入青禹湖的深处,夏莳锦从船舱的花窗望出去,入眼是连天的碧。   绿云十里,层层疏叠,让人只觉葱翠扑面,神思疏朗。这一片的菡萏尚未怒放,仅偶尔闪现几个初绽的蓓蕾,饶是如此,夏莳锦依然轻挽唇角,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这一笑,当真是柳暖花春,冰消雾散,与这草色烟光相映成趣。   段禛不自觉也随她勾起唇角。   这趟初时惊吓、之后还算松快的游湖,在日衔山脊时画上了终止。   落日长天,烟光残照,精美的画舫缓缓靠岸,似对此行恋恋难舍。段禛身份特殊,不便同夏莳锦一起下船,只立在船头,默默目送她上岸。   夏徜快步迎上来,先朝太子颔首施礼,而后伸展长臂,欲做夏莳锦的扶栏。夏莳锦提着裙裾乜他一眼,目光泠泠,未接受他的示好,而是扶着个铁栅栏上了岸。   甫一上岸,她便快步朝着马车走去,夏徜追在后头连唤了几声:“阿莳?”她都丝毫不予理睬。   夏徜明白她在同自己置气,这自然怨不得她,可是以他当前太子伴读的身份,的确有些事也是事出无奈。   昨日段禛提及此事时,他并未一口答应,只说尽力而为。他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府,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对殿下说妹妹睡得早,自己没有机会同她提此事也就作罢了。   然而他回府时,却看见夏莳锦在前院里荡秋千,且还主动提及想去游湖之事。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知道东宫的情报司在各府都设有盯梢,若再想囫囵着过去,显然是不成了。   一边是太子的上命难违,一边是妹妹的撒娇起哄,他竟就神昏意乱地促成了此事。   这厢夏莳锦踩着步梯要上马车时,夏徜再次伸手想要扶她,夏莳锦却宁可扶着马夫也不肯接受他。夏徜站在车下低低叹了一口气,而后选择坐去马夫身旁的副驭位。   夏徜知道妹妹现下定是烦透了他,纵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他也只能暂时压下。他一脸悲色,如丧考妣,可比他更悲伤的人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后。   适才贺良卿看得清楚,莳妹下船后并不高兴,可见她厌恶与太子那等耸壑凌霄的上位者周旋。这不禁叫他又喜又悲。   喜的是莳妹并非心甘情愿,她一如从前,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子。悲的是若自己当初未曾负她,她本不必遭受这些,到底还是他害了她。   看着夏莳锦所乘的马车缓缓驶离,贺良卿的胸口漫上了无边的痛楚……他的心底此刻只有一个声音——他得救她!   可要如何才能再次将莳妹赎出安逸侯府呢?   贺良卿思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与其去求安逸侯和侯夫人,倒不如去求即将成为太子妃的侯府三姑娘! 第20章 探视   月华如水,柔柔地洒落一地清辉。   夏鸾容刚在花厅用过了晚饭,这会儿正由丫鬟月桂陪着在游廊上散食,忽听见西面传来车马门的开阖声,不由勾头探看。   回来的果真是夏徜他们。   今日一早夏徜和夏莳锦就出了门,午饭时未归,晚饭时亦未归,夏鸾容心里就隐隐泛起嘀咕,这对兄妹又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如今人虽回来了,却叫夏鸾容愈加的不解,因为夏徜竟然未坐在车里,而是承着一路风尘随马夫坐在了驭位上。   不过这倒不算什么,真正让夏鸾容错愕的还在后头。   只见门房利落地在马车旁架好步梯,夏莳锦提着裙裾从车里下来,路过车前时半个眼神儿都未给夏徜,神情空洞冷漠,顾自往倚竹轩行去。   经过游廊时,夏莳锦同夏鸾容走了个对脸,此时夏鸾容已收敛了讶色,唇角弯成浅浅的月牙:“三姐姐可算回来了,今日这是去了哪儿?”   人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可面对夏鸾容的热络,夏莳锦却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如对陆徜那般,半个眼神儿都没给就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一片殷勤却讨来个没趣,夏鸾容讪讪收笑,心中发堵。这时身后又传来另一串脚步,她转眼见是夏徜走过来了,连忙又摆正笑脸:“阿兄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谁料素来七情不上面,人人皆赞温蔼有礼的夏徜,这会儿竟也脸黑如锅底,同夏莳锦一般对夏鸾容视而不见,一声未吭地从她眼前大步行过。仿佛她就是那路边的一株花,一棵草,丝毫没有理睬的必要。   有一瞬夏鸾容甚至怀疑是否闹了鬼,亦或自己匿了形?转头问月桂:“你刚刚看见那两人了么?”   月桂先是一愣,继而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看到了。”   “那你看得见我么?”   月桂又是一愣,心说莫不是小娘子被气傻了?连忙道:“看得见。”   夏鸾容自己也知这两个问题问得有多蠢,可她心口被填着一抷灰,惘惘寻不得开解。   虽说她是庶出,自小比不得侯夫人房里的一子一女矜贵,可到底也是父亲的女儿,怎么说也是这侯府里的小主子。以往不管大家心里如何想,但面上总归过得去,今晚这般,简直是把她同那些奴才丫鬟们视为一流,一个不高兴便连面子情也不作。   受了如此委屈,夏鸾容这下也无心散食了,踅身回了琵琶院向小娘哭诉。崔小娘拿帕子帮女儿揩拭眼角,一行心疼,一行又恼她沉不住气。   良久,才语调无波地悠悠说道:“外人都道侯夫人淑惠雅量,可当初娘进门时,她却给这间院子赐名‘琵琶院’,容儿可知是何意?”   夏鸾容犹自委屈着,哽咽道:“因为、因为阿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最得父亲喜爱。”   她犹记得小时候,每回父亲来这边时,都会让阿娘弹奏上一曲。这习惯直到她渐渐长大,父亲才不再如此。   崔小娘唇边淡出几许笑意,目光邃远,似陷入某些回忆:“当初阿娘尚在戏班时,的确是因那一手琵琶才得了你父亲青眼,也正是那悠游柔转的琵琶曲,治好了你父亲的不寐之症。”   说到这儿她略作一顿,微扬的唇角逐渐耷下,眼风充满讥刺:“可是娘入府后,侯夫人总在人前故作不经意的唤起娘的花名崔琵琶,又将这院子赐名琵琶院……其实她就是想时刻提醒着娘,一日为戏子,终生难登大雅之堂,即便入了府,也同府中养得那些个伶人并无二样。”   “琵琶,既是娘的立身之本,也是桎梏一生的枷锁……”   夏鸾容怔了怔,倒是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那点委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阿娘说起这些屈辱往事,心里不免也跟着泛起了酸。这些年是阿娘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比夏莳锦这个嫡姐也未差多少。   崔小娘则继续道:“三姑娘是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那股子矜高倨傲劲儿自也是随了她,是以许多地方,你不得不学娘一样伏低做小。”她的手轻抚在女儿柔嫩的脸上:“容儿,娘这辈子怕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命了,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定要争气嫁个好人家,这样娘在侯府才不至处处被人看轻。”   阿娘难得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夏鸾容很想点头宽慰她,可稍一琢磨,这头还是点不下去。   “可是娘,女儿未来能嫁给什么样的人,还不是得看母亲的意思……”夏鸾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侯夫人孟氏。   崔小娘幽怨的叹了口气,是啊,庶女的婚事皆由嫡母作主,这也是所有为人妾者被正头娘子拿捏的一个原由。子女前途被捏在别人手心里,便要处处逢迎着别人的喜好,委曲求全。   不过这些年崔小娘能在侯府立住根脚,并逐渐稳固了地位,自也有一番处事智慧。毕竟侯爷年轻时也曾风流狂浪过,偏房妾室何止三两个,而如今除了赶出府的,便是留在洛阳老家伺候老夫人的,能陪着侯爷迁来汴京的,除了侯夫人便只她一房。   于是崔小娘很快重整旗鼓,揉了揉女儿的头:“容儿放心,娘定会为你铺好这条路。”   *   轰隆隆的报晓鼓响起的时候,晨晖已然冲破云层,洒落万道金芒。   府衙的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从里面下来个头戴兜帽的人。延颈秀项,身姿婉约,短短几步路走得那叫一个分花拂柳,不用问便知是位小娘子。   她朝守门的衙役伸了伸手,掌中握着一块令牌,那衙役匆匆看了一眼,便即双眼瞪大,扫量一眼来人,而后作出个“请”的手势,并恭敬道:“烦请娘子在前堂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府尹大人来。”   入了前堂,小娘子方把兜帽摘下,在官帽椅上落了座。   此人正是夏莳锦。   其实并非是她故弄玄虚,而是这东京城里人多眼杂,编故事的能力也堪称一流,故而身为贵媛千金皆都奉行着“三不入”之原则。一不入艺馆,二不入酒肆,三不入衙门。   夏莳锦在前堂只等了片刻,府尹大人便亲自赶来,从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可见来得有些急了。只不过他的急切并非因着安逸侯府的面子,而是东宫。   他不认得夏莳锦,夏莳锦也没有自报家门,只将先前给衙役看过的那块令牌又拿给府尹大人看,直接言明来意:“大人,我乃奉太子殿下之命,想去见一见乐安县主,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府尹接过令牌前后翻看,确认是东宫令牌无疑,当下点头应允。原是打算亲自引路,夏莳锦却不敢劳烦他,只点了一个衙役相陪。   外头阳光刺眼,牢内却是阴暗潮湿,不过当夏莳锦被引到吕秋月所在的那间牢房时,明显感觉出这处与别处的不同。   吕秋月虽身处牢房内,却是吃喝不愁,面前小案上摆着的菜肴精致丰盛,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带着“囚”字的犯人衣服,而是居家时所穿的舒适衣裳,甚至一旁还有供她净面的清水。   可见府尹大人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卫国公府颜面,让吕秋月得以在此处体面的过活。   听到声音,躺在干净矮榻上的吕秋月恹恹地睁开眼。   算起来她来此处已逾半月了,在这里她找不到除了睡觉以外可供消遣的事情做,所以整日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如今她也不像初来那几日狂躁易怒,已在慢慢适应这种日子。   打从她进来之后,倒是每日都有人来探望安抚她,父亲母亲会来,北乐郡王府的人也会来,吟心也每日会来送一日三餐。这些她都习惯了,可此刻来的人,倒是令她极为诧异。   吕秋月“蹭”地一下坐起,撩开微乱的长发看向夏莳锦,目光一如过去凌厉。   她细眉紧拧,妥妥打着结:“夏莳锦,你来做什么?”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第21章 内贼   夏莳锦不着急理会吕秋月,只管对带路的衙役颔首致谢。衙役连忙还礼,识趣地走远一些,容给她问话的空间。   夏莳锦这才朝吕秋月走近两步,指端在铁棂上轻轻刮过,拨弄琴弦一般:“我同县主也算相识了两年,期间大小筵席遇见无数回,安逸侯府的花宴县主也次次赏光。如今县主落了难,我来探望也属常情,县主何必紧张如斯?”   “难道是县主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担心我来落井下石?”   吕秋月眸光一颤,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生怕夏莳锦从她的焦躁中看出更多,整个人瞬时安静下来,不再像暴怒的狮子般张牙舞爪。   她将两侧乱发掖去耳后,唇畔浮出笑容,努力拼凑着四分五裂的自尊,试图重拾昔日优雅谈笑间就能伤人于无形的后宅作派:“夏娘子,瞧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也不似真心来看我的。若真拿我当姐妹,就该如段莹那般去宫中奔走讨情面。”   夏莳锦先前说话时脸上便挂着笑,这下更是彻底笑开了:“县主在牢里住了几日,倒是变天真了不少。来看你是真,真心却是假,你都叫人去太子那里暗箭投掷中伤我的书信了,还要我为你去宫中奔走?”   吕秋月一怔,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这案子因着赵海还未到案,并未正式开审,各中细节外人也不应知悉才对。何况东宫一直对外声称太子遭遇刺客,根本未提投掷书信一事。   她纳罕地望着夏莳锦,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太子殿下这个当事人,亲口对我说的。”夏莳锦心想昨日段禛既然肯将令牌借给她,便是默许了她借东宫的势狐假虎威一番,那么当下把他祭出来,想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同殿下私下见过面了?”   透过吕秋月陡然点亮的双眸,夏莳锦从中看出两簇明晃晃的妒火,不由轻笑:“县主落此下场,还不知是为何?你为了中伤我不昔闯下如此大祸,你当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呐,会纵着你的任性妄为?如今你还只顾着醋意大发,却不想想自己如何才能从这囚笼之中脱身。”   吕秋月用力咬了咬下唇,唇边泛白,恨恨说道:“夏莳锦,你以为你赢了么?就算我这个入过牢房的人再也入不了东宫,可你这个嫁过人又被转手典给别人作妾的人,还以为能当上太子妃不成?”   这番说辞,终于叫吕秋月搬回了一城。夏莳锦如她所料那般瞠目愕然,即便匆匆敛下睫羽意图掩饰,可先前瞳仁骤缩的一幕早已叫吕秋月精确捕捉,且面上流露的恓惶之色是如何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   夏莳锦今日本是故意来气吕秋月的,愤怒能使人漏出破绽,不必严刑拷打也会自己吐露许多内情。如今这计策显然是成功了,只是想不到探明的内情竟让夏莳锦陷入难堪。   “吕秋月,你为何会得知这些?是谁告诉你的?还有……这些都是假的,我并没有嫁人,更没有成为谁的妾!”夏莳锦一时情急,不见了先前的洒脱和城府。   吕秋月付之一笑:“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那张杞县县令亲笔所写的典妻书已被殿下看过,你以为殿下还信你是清白的?即便你真不曾同人拜堂成亲入洞房,又如何才能自证?”   典妻书?不是让水翠烧了么……且夏莳锦心中还有另一个不解。   既然段禛看到了那张典妻书,为何昨日还要邀她去游湖?他待自己有几分真诚几分虚假且不说,至少是费了心的,毕竟诓骗姑娘也需得花心思来部署。   思忖间,她脑中蓦地又闪过昨日几幅画面。有段禛于画舫颠簸时扶按她的肩头,有她无意撞上他胸膛时他趁机揽她入怀,还有她打翻茶水时他拿帕为她擦手……   当时令她脸红心臊的一幕幕,现下想来却像极了他知道她在杞县的荒唐经历后,对她的轻视与不恭。难道他是觉得她人尽可夫……   夏莳锦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浑身莫名犯冷。   吕秋月在一旁仔细欣赏着她的狼狈,仿佛二人的处境对调,既而进一步挑衅:“夏莳锦,你可真是失败。身边的人出卖你,一次次将写有你阴私的字条往外面传。殿下也戏弄你,诱你来揭开这些要你直面自己的卑贱,认清自己根本不配进东宫!”   说完这话,吕秋月便仔细盯着夏莳锦的脸,急于欣赏她更加偃蹇的模样。然而这回,夏莳锦却是出奇的冷静。   入东宫是她所愿么?从来都不是。   可刚刚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是段禛不知出于何等目的的频频示好,让她迷失了么?   那确实不该。   夏莳锦突然被吕秋月的奚落给点醒,渐渐收敛心神,拾回理智:“你说的那个给你递字条的人是谁?”   吕秋月没看到最想看的,失望之余撇嘴笑笑:“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我不必猜,也很快就会揪出此人。倒是你,失去了能换回我一丝好感的最后机会。”夏莳锦说罢,便不带片刻迟疑的踅身离开。   她走出十来步后,吕秋月才后知后觉琢磨出这话里的威胁意味,扬声追问:“夏莳锦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模糊身影,淡淡回应了她四个字:“落-井-下-石。”   ……   衙役等在门前,见夏莳锦问完话出来,忙殷勤地带路开门。倒也并非全因着东宫的那块令牌,主要是这么清雅秀媚的小娘子,他在汴京城还没见过能与之相媲美的,只觉多看一眼都是福气。   出了牢房,夏莳锦蓦然驻足,“可否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   “娘子请说!”衙役大有求之不得之态。   夏莳锦倾了倾身子,以手遮挡小声耳语几句,那衙役先是额角蹦了蹦,而后了然点头。   夏莳锦前脚才离开,请示过府尹大人的衙役后脚就回了牢房,将吕秋月的牢门打开,不由分说就去卷铺盖和收拾桌椅食盒等物。   吕秋月惘惘看着他:“是、是要放本县主出去了么?”   衙役恍若未闻,只管收拾走了东西又重新将门锁上。   这厢夏莳锦的马车已转入一条巷子里,而这处恰恰是府衙后门所在,路过门口时忽听“哗啦”一声。夏莳锦挑起窗幔往外一瞧,见赫然丢在地上的,正是吕秋月在牢中的那些物什。   没想到衙门的人动作如此之快……   夏莳锦唇畔勾起一弯略觉抱歉的微笑,垂眸看了看手中的令牌。   不管段禛其人如何,他的东西倒是真好用。   ……   午饭的时辰,安逸侯府的主子下人们没有去花厅,而是乌压压聚在了正堂。   夏罡和孟氏踞于主位,崔小娘和夏鸾容坐在侯爷下手,夏徜和夏莳锦则坐在孟氏下手,阖府的下人们不分高低等级,皆垂首列队站于堂中,一副即将受审的模样。   只是眼下大家尚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是哪位主子又丢了贵重之物。   夏莳锦目光扫过这些人,而后起身将一张纸条交给孟氏:“母亲,这就是那个内贼与外人勾连的证据,想要揪出此人,只要让每个人都写一遍“洛阳,杞县”以及女儿的名字便可。   孟氏展开那纸条扫了眼,点点头,对着众人道:“都听见了?那就一个接一个过来写吧,从你开始。”孟氏随手一指。   眼下这出,便是夏莳锦今早见过吕秋月后想出的计策,让父亲母亲陪她作一出戏,以揪出这个内贼。   吕秋月说内贼一回回传递纸条出去,夏莳锦虽不知那纸条具体如何写的,但其中一张必定是说她未去洛阳,而是嫁去了杞县云云。那么两个地名和她的名字势必提及,让众人写这几个字,内贼自会心虚漏出破绽。   是了,孟氏手中的纸条只是个幌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夏莳锦所要寻的破绽不在这些人写下的字里,而在他们的脸上。   众人排队写下这几个字时,夏莳锦不动声色地留意他们表情,参详细谨。其中有茫然不解的,有略显烦躁的,还有不断偷看别人相互猜忌的。   可直到所有人都写完,夏莳锦也未从中找出那个会心虚的。   孟氏假模假样地拿着那一摞刚写好的纸和手中纸条作字迹对比,期间暗暗觑向夏莳锦,夏莳锦朝母亲摇摇头,孟氏便知不在这些人中。于是将纸放到一边,也让下人们暂都退下。   既然不是下人,那么便有可能是主子,孟氏目光移到崔小娘和夏鸾容那边:“你们也过来写写吧。”   崔小娘双眼霍然瞪大,却是越过孟氏看向夏罡:“侯爷和夫人莫不是怀疑我和容儿胳膊肘向外拐?”   夏罡短叹一声,道:“刚刚那些也都是府里的老人,大多从洛阳一路跟来汴京,在我看来哪个都是忠心耿耿!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便需平等对待,要写就一个不落地都来写。”   这下崔小娘更觉受到了侮辱,居然拿她同那些下人比?再说就算是府里下人,也不是人人都写了的!“那慧嬷嬷为何不写?”   听到崔小娘攀咬慧嬷嬷,孟氏不满地解释:“慧嬷嬷染了风寒仍在卧床,再说她也压根儿不识字!”   侯府的下人没有目不识丁的,慧嬷嬷是个例外,可她是孟氏的乳母,在府里有着半个主子一般的超然地位,待夏莳锦更是比亲祖母还要疼惜。   崔小娘还欲再说点什么,对面的夏徜蓦然走到案前,对崔氏说了句:“母亲,儿子先来吧。”便利落地挥毫落纸。   转眼夏徜就将清劲秀美的一行字交了上去,人又回到椅中。   夏徜起了主子里的头,崔小娘倒是不再挑理了,正打算也起身过去,身侧倏忽响起的碎裂声却打断了她,紧跟着便是一声凄厉惊呼——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去,内心皆是一颤! 第22章 布局   椅脚旁, 斗彩的仰钟杯已被摔成了几瓣,裂口锋锐。而玫瑰椅上的夏鸾容此刻面色惨白至极,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 嘴里不断发出痛楚,手抖得如在筛糠!   她左手紧紧握着右腕, 用大力钳制来压制那火辣的痛感, 整个右手背上鲜红一片, 怵目惊心!茶水沿着她的指尖嘀嗒落下, 迤逦成行, 犹在冒着丝丝热气儿。   “来人!快来人啊!赶紧去请府医来!”崔小娘歇斯底里地朝着门外疾呼。   侯夫人孟氏眉头微皱,心说这么大个人了,怎地端杯茶也能烫伤成这样?但这些话仅可在心下腹诽, 说出来便显得不尽人情了。孟氏不动声色地同女儿交换了个眼神儿。   夏莳锦心中又何尝没有猜测?早不摔晚不摔, 正巧卡在这节骨眼上,让人想不起疑都不成。不过她也不急在一时,没必要在这时显得咄咄逼人, 毕竟那手不是断了,只是烫伤, 该验证的迟早还得验证。   府医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先给夏鸾容涂了几层厚厚的药膏,而后拿干净的棉布将那只手层层包裹,好似桑蚕造茧一般。   药膏清凉, 中和了几许热辣, 夏鸾容总算不再痛吟了,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瞧着她那只蹄膀一样的手, 孟氏自也不再提写字一事,只道:“快回屋养着去吧, 这几日我会让厨房多炖些补品送过去。”   夏鸾容忍着痛,艰难开口:“容儿谢过母亲……”   孟氏颔了颔首。崔小娘也对侯爷和夫人行了告退礼,而后扶着女儿离开正堂。   屋里一时没了外人,孟氏也不再拘着颜面:“依我看四丫头这分明是心虚了,想用苦肉计躲过这一关去。”   夏罡握着茶碗的手在案上猛地一镇,碗盖发出喀嚓几声刺耳的响。他虽免不得心疼一下夏鸾容,可方才那出戏演得属实太假,到底是气恼大过了疼惜。   再说嫡庶有别,他再疼爱夏鸾容,也始终绕不过他的宝贝囡囡去。   是以看向夏莳锦时,他这个做父亲的目光里杂糅着些许愧疚,立誓一般安抚道:“囡囡放心,那个内贼不管是谁,这府里往后定是容不下他了。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爹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家本就是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地方,若是有人生了外心,联和外人中伤自己的家人,搅得家宅不宁,他必是纵容不得的。   夏莳锦对着父亲展露出个笑颜。其实今日她并不算毫无收获,刚刚夏鸾容的举动无异于不打自招了,于她而言事情倒是变明朗了许多,接下来只需在夏鸾容身上求证一些事情便可。   其实这些年她对夏鸾容这个庶妹虽不算亲近,但也不至于厌烦,不过那些事若真是夏鸾容做的,她倒也不觉意外。说来也怪,她姐妹二人间明明从未有过冲突,甚至夏鸾容不曾顶撞过她一句,可她就是莫名觉得夏鸾容有两幅面孔,让她心中生出防备。   这厢崔小娘和月桂正一左一右地搀着夏鸾容往琵琶院去,行至廊上,崔小娘回头瞧了瞧,见附近并无人,便压低声量迫不及待地问:“容儿,他们要找的那人莫不是你?”   不然她委实想不通女儿怎会被一杯茶水伤至这般。   夏鸾容横了月桂一眼,那丫鬟便应景识趣地退后几步,夏鸾容这才满脸疑惑地反问崔小娘:“难道不是阿娘?”   “容儿……你在说什么?”崔小娘不由驻了足,怔然地望着女儿,不解她为何如此说。   “上回我亲眼看见阿娘写信,信中便提及了三姐姐并未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之事。刚刚在前堂阿娘又百般抗拒写那几个字,难道不是怕泄了底?”   崔小娘略一回想,便想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无奈解释:“那只是寄与你舅舅的家书,不过随口提起,与此事根本无关。”正说着,她脑中轰然一炸,脸色随即刷白:“容儿你刚刚弄伤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夏鸾容委屈地瘪了瘪嘴,点头的瞬间金豆子直往下掉:“我还当她们要找的人是阿娘……这下岂不是白伤了……”   “坏了,这下坏了!你这一闹反而弄巧成拙,不是咱们也变成咱们了。”崔小娘急得原地打转。方才她是只顾着女儿,根本未想旁的,如今冷静下来稍一琢磨,刚才那不就是妥妥的不打自招。   “那怎么办?阿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咱们也写!”   崔小娘垂眼瞥了眼女儿的手:“这还如何写得,便是写了也不能作数。”   “那、那至少也要将态度摆出来,手总有好的一日,总能自证清白!”   崔小娘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又和月桂一左一右扶着夏鸾容回了正堂,原是想向侯爷解释,可侯爷已然不在堂内,仅孟氏母女在吃茶说话。   见崔小娘去而复返,孟氏疑惑:“还有什么事?”   崔小娘心知这个“内贼”的罪名意味着什么,不仅会被侯爷问责,弄不好还要牵连进太子那桩行刺案里,连卫国公府都保不住乐安县主,她一个侯府的偏房又岂能落好下场?   于是也不矜着,直言道:“夫人,刚刚容儿烫伤了手,贫妾只顾心焦,却是在离开后才想起若我们娘俩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会落下旁人的猜疑?故而贫妾折返,还是想先把那几个字写完自证清白。”   说完便主动上前,提笔就写,转眼将写好的纸双手呈到孟氏手里。   孟氏转头看了眼女儿,并将纸转给她看,意思是让她来拿主意。   夏莳锦随意瞥了眼崔小娘的字迹,便又将目光落回到崔小娘和夏鸾容身上。良久,笑了笑:“姨娘的字我已看过,当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四妹妹的手都伤成这样了,即便强行写也是写不出平日的水准来,倒不如先回去将养。”   “三姐姐,这里有!”夏鸾容等的便是她这句话,一边说着,一边从月桂手里接过一沓宣纸,摆在孟氏和夏莳锦中间的高案上,“这都是我平日习字时的笔迹,长久积累,最是做不得假,虽没杞县,但洛阳和姐姐的名讳都曾拿来练习,若有问题足够看出端倪来了。”   这是刚刚决定回来时,夏鸾容让月桂跑回琵琶院取的。   夏莳锦并不急于去证实,目光在夏鸾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拿起那些纸张。水葱似的细脂随意翻动了下,果见其中有不少“洛阳”和自己的名讳。   洛阳二字存在于不少诗词歌赋中,夏鸾容在誊写时带到一点也不稀奇,可自己的名讳也赫然夹在这些纸张里,就显得有些诡异。她倒不知这位平时说话不多的四妹妹,日常是如此惦记自己的。   夏莳锦将纸张放下,笑吟吟看着夏鸾容:“行了,我留着慢慢看,四妹妹还是快些回去养着吧,莫再四下走动。”   没当场从夏莳锦口中得来清白,夏鸾容总是有些不安,临走时又回头丢下句:“待容儿伤好一些,便来当着母亲和三姐姐的面当场写一张。”   孟氏和夏莳锦只慈和地笑笑,劝她暂时不要多想这些,快些回去休息。   待人走了,孟氏忧心忡忡地侧过头来对女儿道:“这回母亲倒瞧着不似她们了。”   夏莳锦也暗暗叹了口气,茫然若失:“我也瞧着不像了,看来这条刚刚明朗些的线,又断了。”   在花厅用完了午饭,夏莳锦便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   薰风微拂,送来酸中带甜的杏子果香,她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瞧着好似在发呆,可心思却活络着呢,正在从一团缭乱中拨丝抽茧。   她记得父亲说过,官员在审案时不能夹杂任何的私人情感,因为一切被情感左右的判断,都是不明智不客观的。于是她也尝试屏去情感这一项,将自己抽身至局外,分析当下的局面。   今日举凡当场写过字的人,她都基本断定不是那个内贼。因为一个人即便再擅长伪装,也不会淡定地将可视为证据的东西亲笔写下来交出去,这不啻于自掘坟墓。   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以种种理由没在当场写字的,才是眼下最值得怀疑的。   伤了手的夏鸾容,卧病并自称不识字的慧嬷嬷。   是谁呢?   若是出于个人情感,夏莳锦更希望那个人不是慧嬷嬷,慧嬷嬷十数年来对自己的疼爱作不得假,母亲更是因着外祖母的早逝,一直视慧嬷嬷这个乳母如亲娘。   慧嬷嬷虽在名义上是侯府的下人,可在情感上却远不是一个不亲不近的庶妹可以比的。   夏莳锦正细细思忖间,倏忽有个蹒跚身影闯入视野,展眼看去,原来是阿兄院里的小厮玉和。   玉和身后的背篓里和怀里都塞满了卷轴,一会儿这个掉,一会儿那个掉,竟让个猿臂蜂腰的年轻男儿有些左支右绌。   “这是要做什么?”夏莳锦停了秋千,纳罕问道。   玉和甫一朝她行礼,便又掉了两卷,其中一卷还滚到了夏莳锦的脚边。她俯身拾起,展开看了看,一双桃花眸子霎时清光灼灼:“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   她怎不记得府中还有这等收藏,再说如此潦草地对待,属实是对惊世之作的大不敬!   “回小娘子,这只是赝品,是大郎君早年临仿的名家画作,隔一阵子便要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受潮。您瞧,这里还有好多呢!”玉和抖了抖肩膀,示意身后满满的竹篓。   “哦,难怪。”淡淡失落之余,夏莳锦笑了笑,掩盖面上的微窘。果真是她粗心了,竟连真迹和赝品都没分辨出来,得亏只是自府上的小厮看到,若被旁人看到了,必要闹出笑话来,只怕往后她就要和那绣花枕头齐名了。   夏莳锦将画卷好还回,待玉和抱着画退下后,她唇边的笑意却是渐渐僵住。   她与夏徜如此亲近,竟不知他闲时还颇爱临仿名画,且一般擅长临画之人,也必然擅长临字。   这么说起来,夏徜的字迹应当是多变的……   这个推测叫夏莳锦心头骤缩了下,难道可疑名单里又要再添一位至亲?   血脉相通的庶妹、待自己如同亲外祖母的嬷嬷、打小一起长大的阿兄……此刻夏莳锦莫名感觉自己似一张雕弓,弓弦紧紧绷着,迎风呜咽绵长,连舌根儿都微微泛着涩苦。   为了求证此事,夏莳锦特意去了一趟听风阁,听风阁正是夏徜所居的院子。   其实两年前阖家迁来东京时,是夏徜先想到倚竹轩这个名,奈何夏莳锦在他面前无赖惯了,捡了现成的便自己用起,让他再另想一个。   夏徜不情愿,便言小姑娘该当以花景为名,用竹不合适。夏莳锦却也善辩,当即吟了一句“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薄罗裳”,令得夏徜再无话可说。   既然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夏徜干脆道:“你去倚竹,我便听风好了,倚竹听风咱们兄妹各得其乐!”   听风阁确实是个聆听风声的好地方,夏徜沿墙种了密密稠稠的几排潇湘竹,风碎梧竹,簌簌作响。若阖眼细听,恍如置身松茂耸翠的林野间,颇得野趣。   不似夏莳锦这个叶公好龙的,只博了个“倚竹”的雅名,院中却根本找不见一根竹子。   夏莳锦甫一迈入小院,便有小厮朝她行礼,转头要去向夏徜通报,夏莳锦竖了个食指在唇边,而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该干麻干麻去,自己进去找夏徜便是。   因着夏莳锦往日也时不时会来,听风阁的小厮自不会防备什么,老实退下。夏莳锦则自顾自地往书房走去。   夏徜文辞具博,能当上太子伴读凭得可不是祖上荫封,是以只要不外出且不是睡觉的时辰,他多半都是待在书房里。以往夏莳锦来找他玩儿总是一找一个准儿,可这一回却是扑了个空。   陈设简洁雅致的书房里空空的,没有人在。早知她刚刚就顺口问那小厮一句,阿兄在做什么了。   不过人不在有人不在的好处,行事也就更方便一些,是以夏莳锦匆匆将门关了,走到书案前,在高高堆叠的一摞名人法贴间翻寻。   最后她挑出几张铺在书案上仔细对照,发现夏徜的确是临了不少名家的字迹。这些虽不能判定什么,但至少能证明他晌午写的那张纸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字迹变化于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如此一来,夏徜自然也就同夏鸾容和慧嬷嬷一样,正式成为嫌疑者之一。这个结果已足够叫夏莳锦难过,单是想想有这种可能,她的心就跟破了个洞一般。   阿兄虽刚刚出卖过她一回,可那只是为了促成她与段禛一同游湖,换了别家姑娘兴许还会感谢自家兄长的撮合,毕竟阿兄不知她至今还很抗拒段禛。   这跟贺良卿那种实际意义上的出卖不可同日而语,她气归气,却远远谈不上心寒。   可若一直向外泄漏她阴私和踪迹,并将那张典妻书交予外人的也是阿兄……夏莳锦仅是简单设想一下,便觉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咬了咬唇。   算了,总归她想来求证的事已得到了结果,余下的也很快就会揭晓了。   夏莳锦转身打算先回去,却恍然被身后某个不应存在的巨大物体骇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的同时,人也本能地向回退去,躞蹀两步突然就被什么跘了下,屁股重重砸进一张圈椅里!   “阿、阿兄……你怎会在这儿……”   夏徜如玉峰般岿然端立在夏莳锦的眼前,而夏莳锦却因惊慌委顿在了椅中,登时比他矮了半个身子。仰望之下,他如一截城墙,她的心虚也就更甚。   不仅如此,眼前的夏徜也不似平时衣冠齐整,犹未干透的乌发如黑瀑般倾泻在身上,将凉爽的青衫沁出了一大片湿意。夏莳锦倒是明白了,他刚刚原是去沐浴了。   这倒也难怪,夏日渐深,是有些叫人无端生燥。   夏徜提了下眉,又故作好奇的往四周睃巡一圈,最后目光落回夏莳锦的身上:“这好似是我的书房。”   她自然明白,可她却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但稍一琢磨,便猜应当是在她翻找得正起劲儿时,不然她不至于听不到开门的动静。   也就是说她刚刚做的一切,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却未出声制止……   夏莳锦拢了拢眉,她印象中一直磊落坦荡的那个阿兄,何时变得如此鬼祟了?不觉间她也找回几许立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阿兄的书房我又不是没来过,你我兄妹间何时有私闯越逾那些无聊规矩了?”   说罢,她便从椅中起身,似是极不习惯这种仰人鼻息的压迫感。   夏徜促狭一笑,心里确实是美的,他未料到夏莳锦能这么快同自己破冰,原本以为为了游湖的事至少要再冷战上十天半月。   只不过当他目光瞥向书案上被翻乱的书册纸张时,笑眸里的温柔有一瞬被某种忧虑所盖过,只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   夏莳锦似有察觉,便用抱怨掩盖心虚:“娘亲说的没错,你们男儿家就是邋遢,总将桌上弄得杂乱无序。我今天来时见阿兄不在,好心帮你分门别类规整规整,竟还被你吓了这么一大跳,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狼!”   说着,还抱胸歪向一侧,清润的眸子里揉杂了两分情绪。   夏徜虚攥着拳心,拢到嘴边半是咳嗽半是笑,像是早已习惯了夏莳锦这副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不预与她争辩直接认了怂,带着丝讨饶的语气哄道:“好了好了,都是哥哥不对,这厢给阿莳赔罪了!”说着,果真朝夏莳锦拱手长揖。   这下夏莳锦被他逗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自得:“这还差不多!”同时心中的一块巨石也总算落了地。   夏徜也随她笑,只是笑着笑着又低咳了一声,夏莳锦这才意识到什么,看了看他犹滴着水的头发,关切道:“阿兄莫不是着了凉?谁叫你湿着发就到处跑的!”   一边说着,一边已转去一旁的梳洗架上取了干巾,“还不坐过来。”   夏徜嘴角噙着一抹笑走到镜台前坐下,透过铜镜看着妹妹如小时候一样帮他干发,眼尾眉梢尽皆染着浓浓的愉悦。同时也有几分遗憾,许多事,小时可以无忧无虑地做,可长大了,便要受诸多礼法教条的束缚,难怪大人不像孩童那样快活。   “对了阿兄,正好有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夏徜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夏莳锦给他板正,这才喃喃道:“之前我未去洛阳,却白混了个为祖母床前尽孝的好名声,心里难免有些虚,觉得对不住她老人家。”   “你想去洛阳?”夏徜这回彻底将头扭了过来,狐疑看着她。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明日去药王菩萨那里为祖母求个康健平安符!”   “药王菩萨?可汴京城里并没有药王庙。”   “吴镇就有,马车三个时辰便能到!”   “三个时辰到,来回便是六个时辰,就算你天一亮上路,也无法在城门落钥之前赶回汴京。”   夏莳锦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那就寮房借住一宿,天亮再回来。”   夏徜未置可否,只是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她,良久,才道:“父亲不会准允。”   “我已请示过父亲,他准了!”   “就算父亲准了,母亲也不会点头。”   “我也已问过母亲,母亲也点头了!”夏莳锦万事俱备,一脸得意。   夏徜这回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委实不理解父亲母亲为何会由着阿莳,毕竟去岁在寒山寺才发生了那样的事。   不过父亲母亲都已点头的事,自然轮不到他来置喙,毕竟他也不是孟氏所出。只是他眼中的不快也不加遮掩,从镜台前起身,不让夏莳锦再帮他干发。   有些负气道:“那你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夏莳锦点点头:“那好。”   离开听风阁,夏莳锦又对水翠和阿露交待了几句,然后去了母亲处。   她将自己的怀疑和计谋一并说给母亲听:“既然可疑之人只剩三个,那想揪出贼人来并不难,我方才已告诉阿兄明日我要去吴镇的药王庙过夜。”   “同时也让水翠和阿露借着下人们晚饭闲谈之机,将我明晚在南山观音庙借宿的消息散播至琵琶院。”   “只要母亲也将我去月佬祠的事在慧嬷嬷面前漏一嘴,那么此事便可成了。”   孟氏已然听明白了,笑中带着几许对女儿的赞赏:“你这是利用他们所获取的消息不同,最后看哪个地址被泄漏出去,便可知谁是内贼?”   夏莳锦点点头,“此计唯一的漏算便是今日打草惊蛇,恐内贼有所收敛,宁肯放过这个机会。”   “这好说。不论此人出于何种原由,但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在败坏你的名声,以阻止你入东宫。那么放风出去时,只消多往心窝子上戳几下,此人必会沉不住气,拼死一搏。”   是以当晚,孟氏悄悄叫人买回数盒珠宝首饰,打得皆是东宫赏赐的名义。而夏莳锦当众收下这些珠宝,满面春风,嘴里眼中皆是对太子殿下的感恩和倾慕。   翌日一早,三辆马车先后出了安逸侯府,分三个方向出城,奔向那三座寺庙。而这里头没有一个是夏莳锦,有两人是翠影和阿露,还有一人也是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丫鬟,颇为忠心。   她们三人便是扮作她,成为饵。不过早有埋伏好的护院一路守护着她们的安全。   直到天边仅剩的几缕霞光也散去,汴京城正式堕入了黑暗,夏莳锦才乘着一辆马车行向城北的钟楼。   这里是全汴京最高之处,寻常人自是登不得,可她凭着东宫的令牌轻易就被放行。登至最高处后,她扶着木栏抬头望天。   月华如水,浅浅洒落在她的身上,美好的恍似降入世间的仙子。她在静静等待,等待着某片天空炸响的烟弹,三个不同方位,哪个方位的鱼儿咬钩了,便会立即释放信号。   然而鱼儿具体何时会出现,没有人能猜到,她就这么孤身立在钟楼上等,等到夜里起了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搓着胳膊将自己抱了抱。   这时倏忽背后一暖,有什么东西披在她的身上,转头看,瞳孔不禁骤然一缩!   “殿……下?” 第23章 表意   夜幕如盖, 段禛的一袭玄袍近乎融化在暮色里,浓稠得化不开。他的面容却被月光映亮,明暗交替间, 轮廓愈发深邃鲜明。   他唇畔浮着温软浅笑,可在夏莳锦看来, 他却似一堵冰墙堵在眼前, 叫她莫名生出寒意。尤其是在她得知他已看过那张典妻书之后, 他却还频频接近她, 难免让她狐疑他的居心。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段禛薄唇轻启, 反问道:“那夏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睡不着觉来看看星。”说出这个蹩脚理由后,夏莳锦被自己窘得转过身去,扶栏背对着某人, 手指在木栏上轻抠着木屑。   段禛走到她身侧, 与她并肩而立,仰头望向天际:“我也是睡不着,来这里观星。”   “宫里不是有瞻星台?”那不比这钟楼高多了。   “瞻星台高处不胜寒, 哪有来这里两人相伴看星更惬意?”说后半句时,段禛撇过头垂着眼眸看向夏莳锦。   夏莳锦恰也看着他, 倏忽两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她连忙眨巴着眼睛不自在地退缩开去。那慌张模样像极了蹦跳间忽然撞上大灰狼的小兔子,段禛唇角的淡笑彻底漾开。   “你就这么怕我?”   怕是怕的,可夏莳锦自也有一腔傲气, 死鸭子嘴硬道:“哪儿有, 殿下想多了,臣女只是敬重殿下而已。”   “那说说看, 敬重我什么?”   她是没料到段禛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长睫扑簌着琢磨了半天, 终于想起一点:“殿下能在两月之内攻下赵国,自此大周再不愁铁器。”   段禛的眸中亮了亮,似淬星海。虽说这些功绩早已被前朝肱骨和百姓们颂扬了八百遍,听得他耳畔起茧,但此刻从这小娘子口中听到,心情却是别样的好,她总算能记着他的一点好。   “那嫁与这样的人为妻,可不至辱没了娘子的志向?”他目光流连在夏莳锦巴掌大的小脸儿上,细细感受她的情绪。   这话明显让夏莳锦慌了下,而后诧异的看过去,“殿下何故突然打趣臣女?”   “为何是打趣,却不是表意?”   面对段禛的反问,夏莳锦有些答不上来,轻咬着下唇,踌躇着是否要将典妻书那事敞开了说。不说她便要背着一口黑锅,说了又好似在向他解释。   正纠结间,一声远远传来的哨音划破了静寂夜空,夏莳锦匆匆看去时,那烟弹已在巨大的夜幕中炸开一朵小花,花火流光,瞬息间消逝于无形。   南方,观音庙,是夏鸾容!   夏莳锦悬了半夜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下了,不是慧嬷嬷,也不是阿兄,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从身侧响起:“你要看的那颗星终于看到了,夜深露浓,早些回去吧。”说罢,段禛一掠袍摆,率先步下钟楼。   夏莳锦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今晚所有的安排,段禛都已了若指掌。   段禛离开后,夏莳锦有意在钟楼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是想等段禛彻底离开。然而等她下去后却发现段禛高踞在马背上一步未动,竟像是一直在等她。   “夏娘子如何回府?”段禛朗声问道。   夏莳锦抬手指了指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回殿下,臣女的马车就在那……”她的话音未落,后音儿就霎然哽住。   街角在那,可是原本停在那的马车去了哪儿?   段禛循她所指看了看,一脸迷惑地问:“在哪?”   这时一直在后方带队护送的六和轻夹马腹行了过来,略显尴尬地禀道:“殿下,之前那处的确停着一辆马车,但净道时被下面的人给驱走了……竟不知那是安逸侯府的马车,夏娘子,对不住了。”   太子出行需净道,便是夜间四下鲜少有人也不能例外。这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夏莳锦自然不能抱怨,最后硬挤出两个字来:“无妨。”   可是她今晚要如何回去?   这时段禛的轻笑声兜头落下:“既是孤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耽误了夏娘子回府,那便由孤亲自送娘子一程,权作赔礼吧。”说完,就见他长臂一展,大方地邀请夏莳锦上马。   夏莳锦望了眼马背,高大宽阔,可是两人同骑势必腹背相亲。她又往后看了看,段禛带的护卫虽多,却也皆是一人一马,未见有车辇。   看来是没得选了,此处离着安逸侯府十数里,夜色溟茫,总不能真走回去。累不累且不提,单是风险便已让她不可承受。   夏莳锦将目光落回段禛身上,他的手犹伸向着她,她心底却倏然生出一个猜想,莫不又是他的诡计?   可是诡计又能如何,她也只能认栽,乖乖将手递给了他,而后被他轻轻一拽,下一刻就稳稳坐在了他的身前。   段禛双手持缰,将夏莳锦锢桎在自己两臂间的小小天地内,一方面带来极大的安全感,让她不容易掉下去。可一方面也带来了一场危机,这样像极了轻偎低傍的一对莺俦燕侣。   夏莳锦别扭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想提议下马,可她将将开口,声音便被某个尖锐的声响吞没。急急仰头,竟是又一声哨音划过,在头顶炸开了一朵七彩的小花。   她双眼霍然瞪大。   北方……吴镇!   那是她昨日透给阿兄的药王庙位置。   余下来的路,夏莳锦顾不得在意与段禛同骑一匹马的别扭,只央请他快些。段禛将马儿催得飞快,抵达安逸侯府后扶她下马,自己也没急着离去。   “我随你一起进去。”   夏莳锦一怔,“殿下,如今夜已深更,臣女不便请殿下过府。”   段禛沉眉肃目,将手负去身后,一改先前的平易近人:“夏徜不仅是你的兄长,亦是孤的伴读,若此事当真与他有关,孤也需讨个说法。”   夏莳锦这才记起,此事与太子遇袭案相牵扯,早已不单纯是内宅中事,往大了说危及储君便是关乎国体,段禛没直接叫官府来拿人带去衙门里审,已是给了夏家情面,夏莳锦的确没理由阻止他入府旁听。   是以夏莳锦不敢再拦,点了点头,请他入府。   夏罡和孟氏从开始就知道今日这个局,故而此时都未睡,坐在正堂等待着消息。毕竟不管是三人中的哪个,于家门而言都是大大的不幸。   见女儿回来时夏罡激动地扶案起身:“可知道是谁了?”说完才看到女儿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人。   堂中点着满枝明火,自是辉照如昼,可院子里的石灯笼早已熄了,人影站在那处便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夏罡皱眉:“外头是何人?”   段禛自一片墨色中走入堂前,夏罡和孟氏俱是大吃一惊,双双起身见礼,“太子殿下。”   “侯爷,侯夫人不必多礼,夤夜至此是孤冒昧了。但今晚府上之事与东宫一直在查的案子有所关连,故而只得叨扰。”   “殿下何出此言,是臣思虑不周……”夏罡颔首致歉间满目忧患,心里也隐隐打鼓,毕竟今晚的三人于他而言都是极为亲重之人,原本想着顶多以家法处置,赶去庄子便成,可这下太子来了便不能轻拿轻放。   尤其是夏徜,身为太子伴读,若与乐安县主勾连的人是他,这罪名可就大了!   夏罡请了太子上坐,自己则同夫人女儿坐到下手位置,又让丫鬟奉茶,期间夏莳锦把当前情形告知给父亲母亲。吴镇那边自然要等天亮城门打开后,才可有确切的消息传回,而南山观音庙却在近郊,无需出城,很快便可回来。   之后堂内便陷入了忐忑的等待之中,只听得更漏声声,如檐雨滴落。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已近子时,门房终于来报,翠影随护院们一同回府了,还抓回来一个对她欲行不轨的恶人。紧接着便有个五花大绑的成年男子被推搡进堂中,有个护院在他腿窝处大力一踹,人登时跪在了地上。   护院们将人带到后便退去院中候命,接下来的事就交由翠影来细禀了。   今日翠影穿了夏莳锦的衣裳,头戴一顶帷帽掩住面容,冒充主子乘马车去了南山的观音庙。白日时一切如常,到了夜里她在寮房安顿下吹熄了灯,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拨动门栓的声音,心下暗暗激动。   那人不负期望很快得手,闪入房内,蹑手蹑脚地摸到榻前,不由分说扑上去就对榻上的小娘子行不轨!正觉得逞之时,突然身下之人一个鹞子翻身反将他骑在了身下,并反剪了他的双手!   这时灯被人重新点亮,他才发现原来刚刚他上下其手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绝色小娘子,而是一个精壮护院!   心知上当的贼人想再逃却是难了,呼啦啦几个大汉围拢上来,这人一拳那人一脚将他死死镇在地板上。   这时翠影志满意得地走去院中,将烟弹射入高空。之后再将人押回侯府,这桩差事便算漂亮地办完了。   虽对恶人行径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完后夏罡还是气得不行,直接将手中的杯盏连茶带碗一齐砸向那人!   夏罡从未摸过刀枪箭弩,手里不似练家子有准头,眼瞧着是要脱靶了。然而那贼人跪在地上判断有误,下意识一躲,竟是自动送上了门去,被茶盏砸了个正着,登时脑门子上淌下汩汩鲜血。   孟氏和夏莳锦暗觉出气,却也忍不住偷笑。   夏罡开始审问那贼人是受谁指使,贼人却是嘴紧得狠,夏罡想是不动些硬手腕儿不成了,于是命人取来马鞭。   那贼人除了点儿背些,却是个性子极硬的刺儿头,连挨了几十鞭子嘴也未有松动。   段禛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原本打算无论安逸侯如何审案都不插手,可看到此刻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这贼人显然不是寻常的市井亡赖,看他身上的刺青便知出入过无数回牢狱,一般刑罚于他只是家常便饭。照安逸侯这审法,只怕审到天亮也问不出什么。   段禛正想开口说不如把人交给他,带去诏狱审问,却是不想被一旁的小娘子抢了先。   “父亲,不如让我来试试?”夏莳锦站起,珠黑睛亮地看着夏罡,眼中透着狡黠。   夏罡皱眉:“囡囡啊,这种事可不是你一个女娃能料理得了的!”   夏莳锦一脸委屈,正想据理力争,倒是段禛替她开了口:“侯爷,左右人在这里跑不了,让令千金试试也无妨。”   得殿下建议,夏罡自是不再固执,点头默许。   夏莳锦小声吩咐水翠几句,水翠出了正堂,转眼就请了府医来,手里还抱着一只罐子。府医照水翠路上说的,上前给那贼人包扎伤口,只是未用自己的药,而是用了水翠抱来的那只罐子里的药粉。   那贼人被五花大绑,如今左右又被两个彪壮的护院按住肩头,完全反抗不得,只能任由着府医施为。当那洒满药粉的棉布裹上他的伤口时,登时一股钻心的痛,让先前挨鞭子时都没叫喊出声的贼人直接喊破了喉咙!   直嚷着:“杀了我!快杀了我——”   夏罡双眼圆睁,亲自上前验看,才发现那罐子里装的“药粉”竟是盐巴与椒粉杂合的。难怪那贼人熬受不住在地上打滚儿,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夏罡有些佩服的看了眼自己宝贝女儿。   他的囡囡长大了,有独当一面的手段了。   段禛也暗暗失笑,之前倒真是小瞧她了,这种辣丫头当真是开罪不得,难怪古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过难不难养又如何,总归有人甘之如饴。   夏莳锦这厢便开始了审问,“谁买通的你?”   那贼人面目极度痛苦,却仍固守着牙关不肯答。夏莳锦便玩味悠长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送你见官,只问你这一回,数三下若不答,我便敬你是条好汉!从此供你在柴房,保证再也不会有人逼问你任何事情,且早晚各帮你换一回药,养你一辈子!”   那贼人闻言竟是错愕得暂时止了嘶吼,在他还未想明白做出决定之时,夏莳锦已开始数了起来:“三”   “二”   ……   “我说!我说!是一个妇人,我虽不知她名姓,但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一听是妇人,崔氏急忙追问:“多大年岁?”   那贼人略一想,便答道:“看她样貌也就三十出头,可有钱人家的妇人保养得当,到底多少年岁小的也不敢断言。”   面相三十出头的妇人,自然不会是慧嬷嬷了,孟氏终于心落了地儿,对外命道:“去把崔姨娘请来。” 第24章 杏仁   崔小娘虽不知今夜侯府张着一张大网, 但也因着某些事心如悬旌,因此只是合衣而卧,迟迟未睡。是以婆子过来请时, 她无需特意更衣,只简单绾了个发髻便去往前堂。   这个时辰侯爷和侯夫人不歇着, 却叫人来请她, 显然是府中出了大事。崔小娘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想从那个婆子的嘴里套套内情, 奈何那婆子却是三缄其口, 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她心下暗恼府中下人对她的不恭敬,不过也明白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问不出什么来,崔小娘的心便始终提着, 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善果还是恶果。饶是进门之前她已想过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形, 可当看到太子殿下也坐在堂中时,还是被唬了一大跳,连忙栖身行礼。   “贫妾崔氏见过太子殿下。”   崔小娘屈着膝, 迟迟等不来那句“免礼”,脑中不禁思绪飞动, 很快便想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学孟氏那般行礼。于是直接跪到地上,毕恭毕敬朝太子殿下行了大礼。   其实她身为偏房,往日不管外府的筵席,还是自府的宴请, 都鲜少有露面的机会, 太子光降的场合更是没她站的地儿,难免不太懂礼数。不过这倒也并非她头回见太子, 上回杏花宴时,因着已有了夏莳锦将要入东宫的传闻, 她便出于好奇隔着花墙偷瞧了那么一眼。   太子殿下当真是俊朗无俦,清滟独绝,这样出众的人往往只消一眼,就能在人心里留下极深的印象。彼时崔小娘才领悟到为何汴京城那么多名门贵女,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东宫里钻。   眼下太子就坐在这堂中,她不必再像上回远远观望,近瞧之下更觉剑眉挺鼻,君子如珩,以及那周身的气度与威压,都令她深受震撼。   要说这老天有时可真是偏心,既给了其滔天的权势,又给了其泽世的容貌……这样十全十美的男子,凭什么夏莳锦攀得,她容儿就攀不得?   都是仅有一辈子,凭何她的女儿就要屈居人下?就因为她这个当娘的出生低贱,是个戏子?   呵,可是戏子也有戏子的好,只要唱好这出,八字的一瞥兴许还真能叫她给画上!   满堂静寂,直到安逸侯的一声咳嗽响起,崔小娘才忽焉醒转,方才竟是不觉走了神。   此时她犹跪在地上,虽是细墁的精砖,可勾勾缝缝也照样硌膝。奇怪的是太子殿下仍旧未道免礼,她也不敢擅自起来,于是求助似的望向自家侯爷,却发现侯爷面黑如锅底。再看向侯夫人,亦是对上了一张冰块似的脸,叫人望之生寒。   最后她暗瞟一眼夏莳锦,夏莳锦恰也淡睨着她,两人视线短暂相碰,崔小娘便即收回。但匆匆一眼,她已瞧出那丫头神清散朗,明媚飞扬,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怎么看也不似刚刚遭遇过可怕事的人。   崔小娘心下打起了鼓,眼下这情形,不像是得了手,倒像是败露了。   这时夏莳锦向段禛递去一个隐含请示的眼神,段禛微微颔首,她便朝月洞门说了句:“将人带出来吧。”   先前那贼人被两名护院又押了出来,按头跪到崔小娘身边。崔小娘并不认得此人,见他满身血污,嫌弃地膝行着往旁挪了挪。   刚刚被夏莳锦教训过一番的贼人,此时早已没了倔劲儿,变得服服贴贴。扭头盯着崔小娘瞧了两眼,便邀功似的信誓旦旦道:“就是她!就是她拿一百两雇了小人,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了贼人的当场指认,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崔小娘,有鄙夷的,有憎恨的,还有段禛那样眸光冷冷却有暗云翻涌的。   崔小娘登时打了个突,流露出惊恐态,但她又仔细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男人,确定不曾见过,这便又有了底气,大声喊起冤来:“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的雇他做见不得人勾当一说?!侯爷,这人一派胡言陷害贫妾,您可要为贫妾做主啊——”   “谁陷害你,昨日过午分明就是你带着个丫鬟去了济世堂。明面上是抓药,实际却是打听好了那里的地下买卖,将时辰地点还有一副小娘子画像都放在了密信里,随一百两银票一并交给了掌柜。信里说只要能毁了那小娘子的清白身,你会再付一百两尾银。”   崔小娘心头猛地一震,整颗脑袋都微微颤动起来。   先前因着没见过此人,她便想着只要咬死了不认,此人也拿她没辙。可如今此人说的分毫不差,就像是亲眼看见了是的。   的确,昨日她听丫鬟说起夏莳锦要去南山的观音庙上香,且要在山上过夜时,她心思就有些微动。后来东宫又赐下了珠宝无数,令她愈加坐不住了,当即便生出一个念头来:   皇后想同侯府结亲,若是嫡姑娘出了差池,她就去求侯爷拿庶姑娘抵。她不奢望什么太子妃,她的容儿能当个良媛便好,再不行承徽、昭训也成!只要能有个名份。   是以昨日她去了药铺,将任务和定金交给掌柜,可她确定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就连最心腹的丫鬟也是站在门外把风。   那贼人看出崔小娘的不解,莫名得意道:“平日咱们这些等活的人,就都候在里面的廊上,夫人看不到咱们,咱们却能透过窗缝将您瞧得仔仔细细。”   崔小娘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强自镇定下来,其实就算被他看见了又如何,只要她不认,他空口白牙又有何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也不能将此事判定。   “侯爷,既然此人说贫妾曾交了一封密信出去,不如就派人去药铺将那密信取回,看看到底是否真有此事?”   崔小娘之所以敢说这话,是因为那封密信根本不是她亲笔所书。说起来这还要谢谢昨日夏莳锦大张旗鼓地核对字迹,带她涨了见识,她便干脆找了个代笔,那代笔还是个落魄的盲书生,作不得什么证。   如今就算那药铺掌柜将密信交出来,也不能将她定罪,反倒更证明了她与此事无关。   崔小娘既然敢说这样的话,夏莳锦便知她胸有成竹,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是以虽派了人去药铺,却也并不将希冀压在这上头。   果然被派去药铺的人很快就折返回来,那药铺已人去楼空。   安逸侯和孟氏双双愕然,今晚才发生的事,也无人声张,那药铺掌柜怎就手眼通天得了消息跑路?   段禛却是半点也不意外,低沉开口:“皇城根儿下行此勾当,还多年未败露,此人必定警戒心极强,派手下去执行任务时想必还安排了专人盯梢,形势不对立马走人,铺子大抵也只是短租。”   “那这还何从查起……”安逸侯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段禛便将目光撩向夏莳锦,眼神玩味,似在期待着她能再次给自己带来惊喜。果然夏莳锦与他隔空对了一眼,便心领神会,转而问那贼人:“你笃定昨日见的人是她?”   贼人用力点头:“笃定!”   夏莳锦便又问崔小娘:“小娘也笃定昨日未见过此人?”   崔小娘倨傲地扬起下巴:“从未见过!”   “很好。”夏莳锦满意地笑了笑,老神在在地看向贼人:“既然你说昨日见过崔小娘,那可能说出她头上的任何发饰来?越详细越好。”   闻言,崔小娘脸上骤然一僵,不过仍心存侥幸,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根本不会留意这些。   然而她却想错了。一个以偷鸡摸狗为生的人,心里眼里能记住的都是金光闪闪的东西,越值钱便记得越是仔细!   故而那贼人如数家珍一般,将昨日崔小娘头上颈上腕子上戴的所有首饰,俱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样不差!连其上辑珠嵌宝的种类克重也都一一述明,细枝末节,分毫必现。若有个匠人在这,便能据其描述当场打出样儿来。   崔小娘的脸色一点一点褪至冷白,薄衫下的寒毛俱都站起。   夏莳锦听完,便请示了爹娘,然后命人去琵琶院将崔小娘的所有妆奁俱都取来,要当堂验证。   很快几个镜匣便被取回,只是取东西时难免发出些许响动,吵醒了夏鸾容。夏鸾容见此情形自是无法再睡,匆匆披衣趿鞋跟了过来,来到门前才发现满堂坐着跪着的都是人,且还有外男在。   她便不安地躲去门外角落里,一边整衣敛容,一边观察屋内的情况。   崔氏身边两个得力的婆子正在带回的东西里翻找,很快就找出与贼人口中所述完全一样的那些首饰来,呈到侯爷和夫人面前。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若没见过那贼人,他如何能知道的这般清楚?!”孟氏气得将一匣首饰泼到崔小娘的身上。   崔小娘吓得歪倒在地上,双手扶地勉强支着身子,犹在为自己辩白:“贫妾只说没有见过那贼人,未必那贼人也没见过贫妾……他既有心陷害,怎会不事先来偷睬?”   孟氏被她一噎,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却倏忽瞧见女儿从椅中起身,转头往她所坐的梨木雕花椅下摸去,好似发现了什么。其它人见此怪异举动,也皆纷纷注目。   夏莳锦很快便在椅下捡起一个青瓷圆身葫芦瓶,瓶口上的塞子已然摔掉了。这是刚刚婆子们翻找那些妆奁时掉出来的,一路滚到了她的椅下,她起先没当回事,直到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从椅下飘浮上来,她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她凑到鼻尖打算再仔细辨认下,瓷瓶却蓦地被人夺走,转头看去竟是段禛,他温声叮嘱:“有毒。”   随后他倒了一点粉末在自己指端,先是亲自闻了闻,而后伸至夏莳锦的面前:“少量无妨。”   夏莳锦望着他怔了怔,迟疑片刻还是低头去闻了。   “这是……我在寒山寺喝下的那杯毒茶的味道。”她万分笃定道。   这东西不仅有股杏仁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不难闻,但品过一回就印在脑中挥之不去。是以即便隔了近一载,她还是一闻到就能记起。   夏罡和孟氏闻言双双起身上前,夏罡也凑头想要闻一闻,段禛却倏然收手,将瓶子递给他,丢下一句“侯爷请便。”便回了椅中。   夏罡纳罕的皱眉,心说不是不能直接对瓶闻么?于是他也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低头一嗅,双眼霍地瞪圆!   这不就是以前他患不寐之症时,每回去南枝坊戏班的雅间,崔小娘弹曲前给他煮得杏仁茶的味道?   难怪每回他喝下后只听一曲就昏昏欲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5章 解开   当年崔小娘只是南枝坊戏班里的一个花旦, 且唱腔平平,并不受捧,不过倒是弹得一手不错的琵琶。   彼时夏罡也尚未袭爵, 且正因袭爵一事与胞兄闹得兄弟阋墙,胞兄甚至撂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夏罡也因此事气结于胸, 落下了不寐之症, 调养多时后仍不见成效, 谁知竟被无意间听到的崔小娘的一曲琵琶给治好了!   打那之后夏罡每逢心情烦乱夜不能寐之际, 便要去找崔小娘听一曲琵琶, 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习惯,离了那小曲儿便不能入睡。   习惯了曲儿,自然也就习惯了弹曲儿之人, 是以夏罡同孟氏商量了商量, 干脆抬了崔小娘进府。   十八年了,他一直将此女子视为上天赐予他的良药,以为是她的琵琶曲有助眠奇效, 才缓解了他的顽疾。是以这些年来他待崔小娘也是格外的体贴宽容,与其它几房姨娘全然不同, 迁来东京时,其它几房皆留在了洛阳陪老夫人,唯将正室以外的崔小娘带了过来。   谁知这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   如今的夏罡懊悔至极!他竟把这么个阴谋不轨、口蜜腹剑的戏子给抬回了府,搅乱了整个内宅!   夏罡捏着小葫芦瓶的手在剧烈颤抖着, 他颤颤巍巍指在崔小娘的眼前:“你这个毒妇!若只害我倒也罢了, 居然心狠手辣到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   说到恨处,夏罡抬起一脚便踹向崔小娘的心窝!   “啊——”伴着一声哀嚎, 崔小娘被他踹翻在地。   一直躲在门外角落里的夏鸾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顾不得随手披的不合时宜的衣裳, 还有散乱着的长发,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冲入了堂内,抱住小娘悲切地唤了句:“阿娘~”   崔小娘恸哭流涕地看着女儿,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容儿……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快回去!”说着,就动手推夏鸾容。   一则是不愿女儿也被牵扯进来,二则也是看到夏鸾容衣衫不整,恐失了好名声。可再一想,她都东窗事发了,女儿往后还谈何好名声?   夏鸾容哪里肯走,直接跪在夏罡的面前,双手死死扯住他的衣摆:“爹爹……爹爹,求您不要再打阿娘了~”   她记着以往不管三姐姐犯了多大的错,只要肯撒娇叫上一声“爹爹”,父亲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都消了。可她一直受着最严苛着淑礼教化,从来不敢这样放肆,总是规规矩矩称夏罡“父亲”。   今日她也学着三姐姐那样叫父亲,可惜,终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夏罡一把将衣角从女儿手中扯了出来,带得夏鸾容也歪倒在阿娘的身上。崔小娘赶紧支了支身子扶住女儿:“容儿……”   接着便是雷霆般的怒吼从娘俩的头顶劈下:“打?打已是最轻的!待到了衙门里,你们以为会如此儿戏!”   “爹爹……要送阿娘去府衙?”夏鸾容僵住了身子,脸上渗出惶惶与无措,“不、不可以!”   “太子殿下就在这,轮得到你说不可以?!”   父亲的喝斥,夏鸾容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拨浪鼓似的猛摇着头:“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将阿娘送去府衙,不是阿娘的错……”   “不是她的错那是谁的错?!”夏罡愈发被激怒,厉声喝问。   夏鸾容颤了颤,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是……是……”   “容儿!”崔小娘尖亮的一声吼,完全盖过了夏鸾容口中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接着她便放弃了逞辩,板板正正跪直,心甘情愿认道:“是我,都是我!”   “今晚在南山观音庙被抓的人是我雇的!”   “十八年来利用迷药促使侯爷入睡,并借此手段成为侯府姨娘的人是我!”   “去岁寒山寺解暑茶里的迷药是我下的,将三姑娘踪迹透漏给陆家郎君的人也是我!”   ……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愕然看着崔小娘:“你刚刚说什么?陆家郎君?哪个陆家郎君?”   崔小娘自知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便选择孤注一掷,剖心坦陈:“在寒山寺对三姑娘欲行不轨的那人,就是陆侍郎府上的郎君,陆正业。”   “其实打从两年前咱们初来东京时,他就一眼看中了三姑娘,惊若天人。几次托请媒媪上门求娶无果,又不敢到侯爷和夫人面前造次,就将心思动到了琵琶院这边,前后赠了不少金帛,求我促成。我见他对三姑娘痴心一片,就想着不如生米煮成熟饭,结亲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啪——”不等崔小娘最后的话音落地,夏罡便一巴掌甩了过去,将她重重抽倒在地。   这一巴掌委实下了真力气,崔小娘左脸火辣辣的疼,嘴角溢出一丝腥甜,她倔强地用手背将那血迹抹去,重新跪直。   然而纤细的身板儿堪堪立直,又一巴掌从右侧脸颊甩了过来“啪——”。   这一回动手的是侯夫人孟氏,莫看是位妇人,盛怒之下的力道却是分毫不输男子,崔小娘被抽得再次歪倒。孟氏犹嫌不能出气,连着又踢了两脚!   夏鸾容忙扑到阿娘身上,死死将她护住:“母亲不要再打了,真的不是阿娘的错,是——”   “容儿住口!”崔小娘再次将她的声音盖过,着恼地怒瞪着她:“那些事娘做了便做了,用不着你替为娘开脱!做一件和做十件下场都是一样的!你听懂了吗!”   夏鸾容瘪着嘴,抽噎不停,再也不争辩了。   众人目光还停留在这对母女身上时,那厢夏罡已大步流星去了一趟东梢间,回来时手中抄着一把长剑,眼瞅着是要去侍郎府宰人!   孟氏连忙上前阻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见母亲独力难支,夏莳锦也急忙挽住父亲的手臂,极力劝说。   奈何夏罡这会儿已是发踊冲冠,任谁的劝阻也不好使:“都别拦本侯!本侯要去宰了那姓陆的狗崽子!”   “侯爷留步!”段禛陡然起身,朝夏罡走去。   夏罡总算还没失智到忤逆当朝储君,果然依言顿了足,却是半点没有要放弃本心的意思:“殿下莫劝,此事关乎小女清白,臣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安逸侯,你心中愤慨孤自是了然,只是有句话,孤想对侯爷说。”   夏罡纳罕,就见段禛向他倾了倾身子,避开其它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量道:“其实早在侯爷知晓此事前,陆正业就已受了相应惩罚。如今他这条命,是挨了孤三箭之后捡回来的,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夏罡撤了撤身子,茫然不解地看着段禛,狐疑什么三箭?   “侯爷可还记得去岁末,陆正业突然消失一事?”   夏罡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便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去岁末时,陆正业等一众武侯子弟随太子殿下去春山行宫的围场冬狩,之后便未回陆家,起初陆家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报去官府贴了满城告示寻人,可过了几日后人尚未找到,那些告示倒是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有好事之人去陆家问,陆家便改了之前说辞,只说陆正业是去外地走亲访友了。   直到几个月后,陆正业才回了家,只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不像是探亲归来,倒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经段禛提点,夏罡才顿悟:“难道那时他是被殿下……”夏罡及时收了口。   此中具体,委实不便当众宣之于口,可他心中却已似明镜一般。难怪当初陆侍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   他不由又联想到杞县被斩的那个曹富贵,当时殿下只道是有人提前上了折子,便派人去将其法办,夏罡还道是恶人有恶报,现下想来一切怎可能只是凑巧?   此时再看向段禛,夏罡已是感极涕零。   至于皇后娘娘当初为何会突然召见自己夫人,并给出那些暗示,这个困扰了他多时的问题,此刻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两个大男人站在当堂窃窃私语,旁人看得一头雾水,不过殿下总算是成功劝下了安逸侯,这让孟氏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是旁边的夏莳锦,却是容色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因着知道其中诸多内情,故而即便父亲和段禛像打哑语,她也听出了个七七八八。春山围场,段禛高坐在马背上,对奄奄一息的陆正业说的那句话,此时跳出来,重新跃入了她的耳中:   “你想要的太多,有些不是你该惦记的。”   彼时她只当段禛说的是猎物,原来说的居然是……   她? 第26章 改口   夏莳锦不禁又想起上回杏花宴时, 陆正业见了自己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抬脚就跑,再没之前那种黏腻不敬的劲儿。彼时她还当陆正业是突然转了性,想不到竟是因为段禛。   她清凌凌的目光投落在段禛俊美的侧颜上, 一寸一寸地游移,细细爬过他清晰昂扬的眉棱骨, 英挺的鼻峰, 棱角分明的下颌……恍似是头一回认识此人, 想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犹在同安逸侯打着哑迷的段禛, 其实早就感受到了这两束特别的目光。   若在平时, 小娘子如此主动地秋波柔递,他定要笑着迎上去。眼下却不知为何,清冽如水的小娘子突然恍似个铜炉, 将他半边脸灼得生了热, 冒了烟,不必揽镜自照,也知定是变了几度颜色。   这是他从来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羞涩?   当这两个字闪过段禛脑海中时,他不由得虎躯一震!   过去夏莳锦总对他恭敬有余, 真心不足,他反倒没有包袱,万事自如。逗她也好,气她也罢, 他都能自得其乐, 他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她却总是看不懂他。懵懵懂懂, 战战兢兢,就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奶猫。   可现在, 他原本不欲叫她知道的一些事,她都知道了,他的那份心意也就赤/裸裸呈现在她的眼前,无可遁形。   不过堂堂七尺男儿,若是就此被个小娘子给拿捏住,岂不成了笑话?   段禛不动声色地暗暗吐呐,而后倏然转头迎上了夏莳锦。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夏莳锦那肆无忌惮的审视突然被逮了个正着,无端心虚起来,于是硬挤了个笑脸出来。   通常这样的情况,她笑笑,他也笑笑,二人相视一笑便缓解了当前的尴尬。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奈何段禛却根本不肯给她这个台阶下。   就见段禛满目肃然,一派不苟言笑的模样,投向她的目光似若带着重量一般,施加在她的身上,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最后夏莳锦委实招架不住,怯生生地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夏莳锦的眉眼微垂着,长睫扑簌,青白分明的一双桃花眸子掠过几分思量。她知道段禛此时还在看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半边脸已烫得不行,奈何段禛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小儿女间别别扭扭的这一幕,落入安逸侯和侯夫人的眼中,便像极了檀郎谢女的眉来眼去。瞧着两个各红了半边脸的后辈,安逸侯心下大美,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能比宝贝囡囡遇到个多情郎君更重要的了,偏偏这个多情郎君还是当朝储君!   叫他如何不欣喜?   这厢安逸侯的嘴角堪堪咧开,就听脚边又传来凄沧的哀求:   “爹爹,求您饶了阿娘这一回吧!您如今连陆家郎君都不打算追究了,为何就不能也宽宥了阿娘?”   见女儿为自己求情,且侯爷也似心绪好转,崔小娘便也啜泣着开始为自己辩白:“侯爷,贫妾知错了,但贫妾从不曾真正想要害您和三姑娘啊!”边说着,崔小娘膝行至夏罡身边,双手抱住他的腿,继续哭诉。   “当初在南枝坊,贫妾对侯爷是一见钟情,怎奈何身份悬殊,有如云泥,贫妾一时智昏才做出那等蠢举……但侯爷大可放心,那迷药对身体并无伤害,的确也有许多患不寐之症的人借它助眠。”   “无害?”夏罡拼力将腿从她怀中拔出,愤然走去桌前,拿起那个小葫芦瓶递向崔小娘:“你当堂将它全喝了,本侯就信它无害!”   崔小娘脸色煞白,下意识便将缠着夏罡的双手藏去身后,不肯接那瓶子。之后在夏罡的鄙夷视线下,解释:“少、少量无害……”   “十八年,你给本侯整整服了十八年,怕是百瓶千瓶也有了!何况你给囡囡下药那一回,就险些毁了她一辈子!”说到愤慨处,夏罡直接攫住崔小娘的下巴,强行将瓶子里的药粉给她灌了下去。   崔小娘拼力往外吐,加之夏鸾容豁出一切地阻止,最终只咽下了那瓶药的十之二三。但这些,也足够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很快崔小娘便浑浑噩噩,上下眼皮打架,而后歪倒在女儿的怀中。   “阿娘?阿娘——”   “放心吧,死不了,这药为父和你三姐姐都吃过。”夏罡冷声说了句,而后便唤来护院,将崔小娘暂先抬回琵琶院,夏鸾容自也一路哭着跟去了。   夏罡长长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孟氏冷嗤一声,语气轻蔑。   先前是罪魁祸首在这屋里,她满心恨的便全是崔小娘。此刻崔小娘被抬走了,她便连带着开始迁怒自家侯爷,若不是他年轻时色令智昏将不三不四的人往府里抬,她的女儿又怎会遭受这些?如今他倒委屈起来了。   眼瞧着母亲似要发作,夏莳锦赶紧出来打断:“父亲,您预备如何处置崔姨娘?”   夏罡看向段禛,拱手相敬:“是臣无能,后宅不宁,乃至冒犯殿下,如何处置崔氏全凭殿下作主。”   段禛略思忖了下,便道:“事情已然明朗,崔氏同东宫一案并无直接牵扯,既是安逸侯府的人,还是由侯爷和侯夫人自行处置吧。”   夏罡有些不置信的抬眼看向段禛。   据他观察,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真正宽容大度之人,说句大不敬的,还有些睚眦必报。他被暗箭惊扰一事上崔氏之责虽不如乐安县主和赵海,但到底也是勾连之人,太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不过夏罡很快就从段禛的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深亮的黑眸里映着莳锦,他是担心东宫带走安逸侯府的人,会引起外界不好的猜想。   既是会了意,夏罡便颔首领了这情,当即决定一早就将崔氏送去庄子里,永生不得以任何理由回京。   ……   此时朝露未晞,天边云霞隐隐浮动,瞧着不出一炷香天光便要大绽了。   段禛就此告辞,夏罡和孟氏原是要一并将他恭送出府,然而才出屋门,夏罡就被自家门槛跘了一跤,当即瘸起腿来不能再走了。   孟氏虽前一刻还在生他的气,但见他真的受了伤,难免心急。夏罡不忍夫人心忧,轻轻捏了把她的手,递了个眼神示意,孟氏便即明白过来。   夏罡便略抱愧道:“殿下,臣无用,送不了您了,不如就由莳锦送殿下出府吧。”说着,给女儿也使了个眼色。   夏莳锦又不傻,将刚刚父亲母亲打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知道父亲是装的,可当着段禛的面也不好公然拆穿。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段禛就更不必说了,于是嘴角笑意玩味,借坡下驴:“那就有劳夏娘子了。”   如今夏莳锦虽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段禛了,但被亲爹这样拱火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撅着小嘴气咻咻地跃过几人走到前头,才不咸不淡说了句:“殿下请。”   段禛一甩折扇,得意地摇着扇子跟了上去,几步便追上夏莳锦,然后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句:“你们安逸侯府的园子大,娘子若不送,孤倒真怕迷路。”   夏莳锦乜他一眼,“比御花园大么?”   瞧出小娘子还在迁怒自己,段禛不禁笑笑,却也认真答了她:“孤在宫中长大,御花园自是闭着眼也能走,但安逸侯府拢共只来过两回,难免生分。”   想了想,他又愿景满满地跟了一句:“不过来日方长。”   夏莳锦颦眉,倏忽停了步。   段禛疑心是方才的一句玩笑又惹了她,正想找补,却见夏莳锦珠黑睛亮地望着他,满目悃诚:“殿下,方才堂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当众说,现下左右无人,臣女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段禛竟瞬间被她的某些情绪打动,目泛流光,“你说。”   “殿下在春山围场射了陆正业三箭,可是为了臣女?”问这话前,夏莳锦已做了良久准备,饶是难为情,可有些事总要问清楚。   四目交缠,段禛拒绝不了,只迟疑了一瞬,便如实道:“是。”   不知为何,夏莳锦在听到这个字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强自镇定,继续问:“那杞县的曹富贵呢?殿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了……我?”   这回段禛迟疑得略久了些,因为他答了,便等于承认自己知道了她在杞县的遭遇。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错,若他当初不矜着,早些将事情给她讲明,她也不至于吓得跑去杞县。   “为了你。”他如实答她,声线却变得低沉。   那种揪痛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夏莳锦蹙了蹙眉心,而后蓦地低下身去:“臣女无以为报,殿下请受臣女一……”   段禛眼明手快,将折扇一拢,便用扇骨托住了她的手肘,打断她下拜的动作:“若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余生慢慢来报。”   “殿下!”夏莳锦直起身子,着恼地瞪向他,“莫不是因着杞县之事,殿下便觉得臣女可任意调戏?”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原是想化解凝重气氛,想不到却更惹她难过,段禛只得道:“好,这事迟些再说。你既想谢,也不必行那些虚礼,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为孤去做。”   “殿、殿下要臣女做什么?”夏莳锦心下略忐忑。   “孤想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改改口头上的称呼,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也不要一口一个‘臣女’,除了孤与你父的君臣关系,孤亦是你的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夏莳锦皱了皱眉,心说他二人何时有这么过命的交情了?不过略一琢磨,段禛的确已为她要了几条人命了,刎别人的颈大抵也作数。   那行吧。   “可是臣女要称呼殿下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那可是不敬之罪。”   段禛瞧她紧张的小模样,笑道:“也可以叫‘哥哥’,亦或‘阿兄’。”   夏莳锦怔了怔,有些叫不出口。   段禛便问:“怎么,更喜欢以身相许?”   “我叫!”夏莳锦只觉被他逼上了梁山,鼓了几回气,才终于闭着眼叫出了一声:“阿兄!”   叫完这声,她缓缓睁开双眼,却是望着段禛身后的方向傻了眼。   段禛未觉,犹自沉浸在刚得了个便宜妹妹的得意中,忍不住抬手想去摸下她的头,此时身后猝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腔调:“殿下!”   段禛将悬空尚未落下的手敛回,缓缓攥成了拳 。转过身时,面上已然幻化出温如暄风的笑意:   “夏徜,你回来了。” 第27章 毕罗   夏徜向段禛见礼, 躬身之际矮了半身下去,方显出身后的阿露来,阿露见状也赶紧朝段禛行礼。只是她一个侯府的下人, 不能同主子那般见礼。   段禛淡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露,干凛凛地问起:“昨晚的烟弹是怎么回事?”   阿露颤声答道:“回太子殿下, 是奴婢行事鲁莽, 一看到有人要进屋, 就以为鱼儿上了钩, 赶紧往窗外扔了烟弹。可等人进来点灯一瞧, 竟是大郎君……”   听了这话,夏莳锦愈发迷惑:“阿兄为何去吴镇?还那么巧与阿露住进了同一座寺庙?”   对上夏莳锦投过来的狐疑眼神,夏徜彻底黑了脸:“巧什么巧!还不是拦你不住又担心, 这才赶在城门关上前去吴镇看看你, 本想等天亮带你一起回来,结果半夜三更瞧见两人在你门前鬼鬼祟祟,我上去拿人, 才发现是侯府的护院。再一开门,里面居然是阿露假扮的你!”   说到这里, 夏徜稍顿,眼中的嗔怪幻化成一道怅惘:“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个兄长,亦在你的怀疑和算计之中。”   夏徜以苍白的语调说完, 便向段禛行了告退礼, 而后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往听风阁走去。   夏莳锦知道这回是当真惹了阿兄伤心,不然他断不会在段禛面前如此失礼, 哪有太子立在原地,臣子却甩手离去的道理?   她蹙眉瘪嘴地盯着那个背影, 直到拐入角门看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代阿兄向段禛赔礼:“还请殿下勿怪,”   “你叫我什么?”段禛打断她。   夏莳锦一怔,随即想起先前的约定,硬着头皮更正道:“还请阿兄误怪,我阿兄他今日是气我气极了,对殿、对阿兄并无不敬之意。”   段禛不由失笑,委实被她别扭的小模样逗乐:“不如你还是叫他阿兄,叫我……”稍一思量,决断道:“哥哥吧。”   明知自己没得选,夏莳锦好脾气的点点头:“好。”   反正她在人前还是得称他为殿下,只有像今日这样四下无人之时才会唤他哥哥,可是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呢?所以且当哄傻子吧。   “那我送哥哥出府。”   在她催促一般的目光下,段禛敛了笑意,随她往车马门走。   因着内宅多有不便,昨晚段禛让侍卫们皆留在了前院,孟氏命人给他们空出几间房安置。此刻侍卫们俱都军容整肃地列队等在车马门旁,秣好的马儿也都牵在身旁。   他们脸上身上都自带一股煞气,夏莳锦不敢靠近,隔着十数步就跓下了脚步,福了福身:“臣女恭送殿下。”   这处已算不上私下,她也没理由再多喊他一声便宜哥哥。   段禛撩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牵马过来的六和打断了:“殿下,您的马。”   段禛接过缰绳时横了六和这个没眼力的一眼,六和见事不好赶紧识趣退下。   段禛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在马背上俯看着马下姱容修态的小娘子,开口时声音清越,尾音却似带了小钩子,有着说不出的缱绻:“行了,快回去吧囡囡。”   话音落地的瞬间,夏莳锦周身一凛,如遭雷殛,夏衫下根根寒毛颤栗……   她于惊愕间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眸,春风一度,有些欠揍。随着一声脆亮的“驾!”,马儿引颈嘶鸣,绝蹄而去。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现下回想,父亲在堂上时的确唤了两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习惯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给记在了心里,还堂而皇之的这么唤她?   微恼着,夏莳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说往后彼此都换个称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却没说他要叫她什么。该不会……往后都这么叫她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夏莳锦苦巴着一张脸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露还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见她臊眉耷眼地回来,担忧地问:“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摇摇头,随口问她:“你们早上用过饭了没?”   阿露一脸委屈巴巴:“大郎君气都气饱了,从昨晚到现在没用过一口饭,奴婢们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锦收拾了下心情,决定还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别的吧。   于是彻夜未睡的夏莳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厨房忙和了一个多时辰,亲自做了一碟虾绒毕罗送去听风阁。   夏徜原本是要回来后补个眠的,奈何沐浴后跑了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竟越发清明起来。于是又穿衣来了书房,不多会儿夏莳锦就端着一碟毕罗示好来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点,面皮细腻,花纹精致,可见和面与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实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长厨艺,但这道毕罗是母亲的最爱,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给母亲吃。后来慧嬷嬷年纪上来了,眼神儿也不那么好了,鱼糜馅儿里常掺了鱼刺,虾绒馅儿里常混了虾壳,母亲随口抱怨过两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后便是她做给母亲吃了。   豪门大院从不会缺衣少食,子女想要尽孝便全凭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没有眼馋过这口,只是这东西极其难做,每回忙和一两个时辰,就仅能做出小小的四个,便是母亲一口气全吃了也不到半饱。既是妹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从母亲口里夺食?   是以至今,他还不得其味。   夏莳锦今日端着这东西来,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这滚在夏徜心头的火,也不是一碟点心就能瞬间浇熄的。   他视线从糕点移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雪腮撑在桌上,眼底蕴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弯成月牙儿,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衅:夏徜,认了吧,一碟毕罗就能拿下你!   夏徜气得深提了一口气。   比起昨晚她的试探来,更令他恼火的是方才她竟唤外人“阿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值钱,才见过两回面的人就能当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还有公务。”说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点心推回给夏莳锦,却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边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顽强,落地未碎,不过它碎不碎也没谁关心,要紧的是那四枚毕罗,就这么贴地滚了一段,卷满了灰尘……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先前还如丝媚长的月牙眼里已是满载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时火气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说骗,也是你骗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极之下,她圆瞪着一双眼逼视对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雾后的两簇火苗震慑住,明明心里已经不敢同她置气了,可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   夏莳锦气得扭头就走,人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门板上,拦住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红着一双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却是一派幽邃潜静,“扯平了,好不好?”   虽气性未消说不出那个“好”字来,可夏莳锦到底因昨晚的事亏心,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夏徜瞬间轻松下来,“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莳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还被虾须扎了好几下做出来的心意,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松泛开的眉头复又拢起,不由分说捉过夏莳锦的手来看,果然见纤细的指端布着几个细小伤口。这些伤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显得那么怵目惊心。   “谁要你一只一只亲手去剥虾的?”斥责的语气里满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转身去药箱内找了几样东西,过来仔细帮她涂了药,并裹了干净的棉纱。   夏莳锦看看被包得层层叠叠胖了一大圈的手指:“这还怎么再给阿兄做毕罗啊?”   “不必另做了。”说着,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着灰尘的毕罗,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层。   夏莳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便见夏徜将那四枚剥净的毕罗直接塞进了嘴里。夏莳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却还不忘夸赞妹妹的手艺:“好吃!”   “好吃!” 第28章 撞车   折腾了一整夜的安逸侯和侯夫人孟氏, 在天亮后用了早饭方才回房中小歇,原是想等天色大亮时就起来,谁知一觉竟是睡到了过午。   孟氏坐在铜镜前, 身后有个手巧的丫鬟正为她通发梳妆,一旁的慧嬷嬷瞧着, 请示道:“夫人, 刚刚琵琶院来人禀过, 崔氏那边还睡得死死的, 要不要等她醒来再送去庄子?”   孟氏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玛瑙缠丝的花簪, 突然就觉得俗艳无比,丢到一旁:“她喝下不少那药,怕是没个两三日醒不过来, 东京空气沉闷, 倒不如乡下清透,还是早些送过去吧。”   慧嬷嬷称“是”,转身下去安排。   琵琶院里, 夏鸾容已在崔小娘的床前守了半日,唤了无数声“阿娘”, 如今嗓子都哭哑喊哑了,崔小娘却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夏鸾容的泪也差不多流得干了,双眼空洞地落在被头上,哑声喃喃:“阿娘, 容儿明白您将所有罪责都一肩扛下, 是为了保护容儿……您说的对,错一次也是错, 错十次也是错,即便您只认了给父亲下药, 和这回买凶欲玷污三姐姐的事,父亲一样会将您发送到庄子上去,所以您将去岁寒山寺的事也一并认下来了……”   “可是阿娘,除了寒山寺帮陆正业那回是容儿做的,其它向外泄漏三姐姐远嫁消息,并将那张典妻书传出去的人真的不是容儿……除了咱们母女,这府里还有一双黑手,也在拼命阻挠三姐姐嫁入东宫……”   夏鸾容清楚父亲的脾气,既然说了要送阿娘出府,她定是拦不住的。说这些话,权当是暂时的告别之言,她发誓很快、很快就会设法将阿娘接回来!   “阿娘,容儿必不让您失望,容儿会尽快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只要容儿有本事高嫁,父亲便会看在亲家面子上,将阿娘接回来。”   “没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儿的家。”   这话才落地,院子里就传来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夏鸾容镇定地抹了把脸颊上已半干的泪迹,回头时已重新挂起那副得体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笑容。   “慧嬷嬷,您来接我阿娘了?”   饶是慧嬷嬷大半生都走过来了,堪称阅人无数,可每回对上这位四姑娘,就莫名觉着心里冷飕飕的。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四姑娘总能镇定面对,就如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换别家小娘子定觉天塌下来了,明日不知怎么过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暂失态后,立马就能一副笑脸儿地将亲娘送走。   夏莳锦觉她只是假,可慧嬷嬷却觉她可怕。   不过她能体面,到底省了许多麻烦,慧嬷嬷语调闷重地问:“四姑娘可告别好了?若是告别好了,老奴这就将崔小娘接走。”   夏鸾容面上并无波动,噙着笑意向旁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在慧嬷嬷的指挥下,两个力大的婆子一头一脚从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进了马车里。马夫当即便扬鞭策马,催着车往城郊的庄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一并坐着车前去,说是伺候照料崔氏,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毕竟再怎么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闹出不好的事情来,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话。   夏鸾容站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里,缦立远眺府外的长街,一直目送那辆马车行远,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小黑点,这才怅然敛回视线。   她望着脚下屋宇宏丽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个与她同样在阻止夏莳锦入宫的人,会是谁呢?   *   两日后的清晨,宫里便有中官来安逸侯府传话,皇后娘娘要在午时召见夏莳锦,让她早些准备准备进宫。   夏莳锦入宫的次数并不多,仅有的那几次不是大典时官家宴请京中所有世家权贵,就是侯府得了什么恩赏入宫谢恩。每回夏莳锦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像今日这般被指了名入宫晋谒的,尚属首次。   是以她难免有些紧张,从首饰到妆容再到衣裳,样样皆是先过了母亲的眼,才敢定下来。   太珠光宝气了显得招摇,太素淡寡净了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够敬重,最终孟氏给她选了一套芰荷底古纹双蝶逶地长裙,配点翠步摇。   奢贵有之,端稳亦有之,刚好中和了夏莳锦那张太过明艳的脸。   进宫谒见非同小事,为防着路上遇事耽搁,孟氏特意催着女儿早走了半个时辰。起先夏莳锦还觉没必要,可当马车行至芙蓉巷时,她不禁叹服起母亲的先见之明来。   她的马车,同别人的马车撞了。   撞个车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该当赔礼的赔礼,该付银子的付银子便是,本以为马夫很快便能处理停当,然而夏莳锦在车内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事情有个结果,于是转头吩咐:“水翠,你下去瞧瞧。”   她适才听着,对面马车上下来理论的是个伶牙俐齿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或许水翠同她更好说些。   “是。”   水翠跳下马车,先向自家马夫问明了情况,便急急回到车旁的小窗回禀:“娘子,对面车上坐着位老夫人和小娘子,刚刚两车相互避让,结果反倒撞一处去了!那老夫人说是碰了头,她家马夫便将车横在了道中间,跑去请郎中了。”   这芙蓉巷的宽度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或是交错而过,但并无多少富余空间,擦碰乃是常事。一般若只碰碰轮毂没人会打嘴皮官司,可今日伤了人,就得有些说法了。   且夏莳锦今日进宫,坐得乃是侯府里最撑体面的一辆,既宽且长,在这窄巷里无法调转马头。对方将马车横在道中间,便是阻死了他们的去路,这显然是怕他们跑了。   夏莳锦长指轻挑起一侧纱帘,将个髹金的牌子递了出去:“报上安逸侯府的名号,就说咱们今日有十万火急的事耽搁不得,让他们先为老夫人看治,只要人没事,回头拿着这牌子来府里,所有花销及往后的补品等一应用度,皆由安逸侯府来出。”   “是。”水翠接过牌子,去交给那女子,并将夏莳锦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女子将牌子拿在手中反反正正地看了看,确定对方真的是安逸侯府的人后,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   水翠见她捏着令牌的指端都微微泛了白,疑惑的唤她:“小娘子?”   那女子便即收回神来,突然敛了气焰,变得好说话起来:“罢了,过会儿郎中来了只要瞧着人没事,我们不会追究的。”说着便将那牌子又还回水翠手中,自己则回了车上。   水翠正纳罕之际,有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停在了对面车的后方,水翠这角度望去,堪堪瞧见马屁股和一片深松绿的袍角。   是官?但这颜色的官服品阶并不高。   来人急急翻身下马,对着马车里连唤了几声“母亲”,水翠不禁心头一蹦,这声音是……   水翠赶忙也跑回车里,夏莳锦见她慌慌张张的样,便问:“怎么了,对方不肯?”   水翠颦着眉,拨浪鼓似的摇头:“娘子,对面的人是……”   “敢问车上坐得,可是安逸侯府的夏娘子?”外间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水翠要说的话截住。   对方明明声线温醇,音色舒隽,可这声音在夏莳锦听来,却是厌恶无比。如今已无需水翠多说,她自听得出外头的人是谁。   而那人也很快自己报上了名姓:“在下翰林院修撰贺良卿,不知可否与夏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29章 鸿沟   夏莳锦给水翠递了个眼神, 水翠立即心领神会,扬声说道:   “贺大人有什么话就隔窗说吧,您与我家小娘子并不相熟, 实无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边有什么不适,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会一力承担, 绝不赖账。”   听出这是水翠的声音, 贺良卿神色微动。   也不知为何, 他明知水翠对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听到亦或见到她,他还是觉得亲切,仿佛只要水翠出现, 他的莳妹也就离他不远了。   但水翠毕竟只是个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贺良卿再开口时,还是对着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并无大碍,不劳侯府挂怀。在下想同娘子说的, 是另一桩事,是关乎……夏娘子的丫鬟,莳锦姑娘。”   水翠气得想当街骂人,不过被夏莳锦挥手安抚住了。夏莳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骄不躁的模样, 只是红唇轻启间,声线染着淡淡的不悦:“说她什么?”   短短几个字, 却令贺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车外, 双眼无限睁大着。   他连水翠的声音都能轻易认出,又怎会认不出心心念念的莳妹的声音?只是这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防备。   大喜骤降,通常人有两种反应,轻者欣喜若狂,载歌载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   贺良卿显然是后者。   良久,车内的人都等的不耐烦了,指节轻叩了两下窗框,贺良卿才缓和了些许,神思渐渐恢复清明。   是了,他没有听错,莳妹此刻就在车内,与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边。   这几个月来他苦寻她无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终于见到了,只隔一面薄薄的纱帘……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迹和当初的无奈!   “莳妹,我知你就在车里,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转眼又与你咫尺天涯,再难相见……是以你若愿意见我,就请下车借一步说话,你若不愿见我,那我唯有当着夏娘子的面失礼了。”   贺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见他的莳妹下车,不禁难过地垂了垂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为自己辩白起来:“当初在杞县,曹富贵手中握粮,挟杞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威迫于我,逼我就范……灾民的惨状,那日在茶肆里莳妹也曾亲眼见过,当知我那时是别无选择……”   “送你离开后,我心如刀割,以泪洗面,夜半之时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将你救回!那时的我已变得自私无比,杞县的百姓固然重于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于我心中之地位远在高天之上,再没有什么能高过你……”   倾吐间贺良卿语带凝噎,自有一派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悲切态,然而车内却不应景的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眼下悲壮气氛打破,衬得他仿佛成了小丑。   贺良卿不置信地抬头凝向车窗,果见薄纱撩动间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侧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莳锦笑够了,便轻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搀着她下了马车。   许久以来她不愿见贺良卿,只是出于厌恶罢了,并不是怕他什么。错的是他,她又有什么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说开,显然会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只怕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当意识到车上的三人下来后,贺良卿连忙朝着中间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贺良卿见过夏娘子。”   他二人一个是官,一个是贵眷,照理说夏莳锦多少应当还下礼,哪怕只是微微颔首。可夏莳锦压根儿没给对方这个体面。   刚刚贺良卿的一腔深情换来了无情嘲笑,如今的见礼又被忽视,心里难免对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满。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见过礼后他将落在脚前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不过他看的不是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边的丫鬟。   水翠总是喜欢穿着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见个裙角贺良卿便知左侧是水翠,那么右侧的丫鬟自当就是他的莳妹了。这样想着,他视线锁着右边的女子,一路向上缓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线,便察觉出不对……   莳妹纤腰楚楚,衿带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虽算不得丰腴,却也没有莳妹那等流风回雪之态。   他急急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求证,果然,不是莳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间,他的余光被一抹明艳吸引,略向左移,终于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之人!   “莳妹!”贺良卿的万千相思脱口而出,双眼焕发神彩,下意识便朝前迈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马上前迈出一步,展臂挡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贺大人自重!离我家小娘子远些!”   两个丫鬟的护主之举,终于叫贺良卿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再细看他的莳妹,鬟髻叠翠,绮罗曳地,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下人能有的妆扮。   还有那双桃花眸子,再不似过去那般看向他时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凉,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树,或是一根草,不掺杂一丝的感情。   一时间许多不合理处促使着贺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带莳妹游湖那件事,难道是太子看重莳妹,故而安逸侯也对她以半主之礼相待?   没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过就是个陪嫁丫头,根本无需给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将她留在身边。   “你……你是……”贺良卿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曾经立下终身之约的女子并不那么了解,吞吞吐吐。   既然夏莳锦都下车了,水翠便知这场游戏到了该解开面纱的时候,于是挑着眉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是我们安逸侯府的三姑娘,正正经经的嫡小姐。”   话音落处,贺良卿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脚不自觉往回收,将刚刚情不自禁迈出的那步又缩了回去。   其实这个答案,方才也曾随众多猜想一并闪过贺良卿的脑海,不过他觉得丫鬟变小姐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戏文儿里才有。何况这位小姐还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而是安逸侯府这等真正高门里的贵女……   他眉头深锁着,神情恍惚:“你当真就是……安逸侯府的那个夏娘子?”   夏莳锦唇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似带着冰碴子:“怎么,后悔了?觉得二百石粮的买卖做亏了?”   贺良卿被她一句话堵得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几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仍不能接受眼前现实。倒是他娘比他有出息,在车里听明白怎么回事后,便即跳下车,由那个年轻小娘子扶着急步走来这边。   贺老夫人先是很识礼数地对着夏莳锦福了福身,而后掷地有声地为儿子辩解:“夏娘子,当初真不怪卿儿,你可知那姓曹的开出条件时,卿儿便同他大打出手!那晚卿儿回来时,身上带着伤,怕你看了难受才未去见你,而是在明间坐了整整一夜。我这个当娘的这么些年都没见他掉过眼泪,那晚却见他流了一夜的泪……卿儿负你,那是为了万千黎民,卿儿甘与杞县生死与共,是个为民承命的好父母官呐!”   贺老夫人义正言辞,夏莳锦却是挽唇轻笑,发出疑问:“照老夫人这么说,贺大人合该留在杞县继续为百姓谋福祉,怎就抛下生死与共的子民,自个儿来了物阜民康的东京城?”   贺老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不过转眼又想好了说辞:“卿儿在地方上宣劳立功,官家看在眼里,官家既有心擢升提拔,为人臣者又岂能辜负君恩?再说卿儿想来京城,不也是为了寻你?”   “宣劳立功?救急的那二百石粮是女子牺牲自己换来的,后续的粮食是太子殿下下令斩杀曹富贵后开仓赈济的,不知贺大人的牺牲在哪里,功劳又在哪里?”   贺老夫人再次怔然,只这次却想不出话来应对了。   贺良卿眼见母亲吃瘪,站出来回护:“莳妹,你恨我自是应当,但母亲并不曾愧对过你,还请……”   “哟,当初在县令府初次拜会贺老夫人时,老夫人可是盛气凌人得很,连一句话都不愿多同我家小娘子说,怎的这会儿又巴巴过来替儿子解释,生怕人跑了似的?哦,原来是馋着我家小娘子的身份呀!”翠影气不过地打断道。   贺良卿气得瞪圆了眼,怒视着翠影,入京以来的几轮交锋,早让他对翠影憋了一肚子火:“我再不济也是从六品官员,岂容你个婢子肆意辱没?!”   翠影轻嗤,“从六品不还是靠我家小娘子换来的?!”   “你……”   “行了!”夏莳锦厉喝一声打断贺良卿,语调冷冷地直言相告:“今日我是要进宫的,却遇你横车阻拦,若再不让开,后果皆由你一力承担!”   “进宫?”笼在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浓重了几分,他差点忘了,如今横亘在他和夏莳锦之间的不只是她高贵的身份和那些过往亏欠,他们最大的鸿沟是太子。   沉默了须臾,贺良卿总算还拎得清,亲自去将自家的马车拨转靠边,让出道路来,供安逸侯府的马车通过。可当侯府的马夫扬鞭催马时,贺良卿眼中又爬上了几道猩红。   透着不甘。   车毂粼粼滚动,夏莳锦正觉此事总算了结时,突然一双手扒住了窗框!纱帘幡动间,露出贺良卿挂满泪痕的脸:   “莳妹你莫要恨我,当初我真的走投无路,即便曹富贵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会心甘情愿献上!”   夏莳锦起初不愿再答理他,但见他一路跟着车跑,双手死死扒着车窗,大有得不回个答案不肯松手之势。   她便冷声道:“贺大人可真是舍身为民,就是不知若当初曹富贵看上的是令堂,大人献还是不献?”   “你!”   瞧着贺良卿满面涨红,夏莳锦笑笑:“只是问一句就急眼了?可见你也是有底线的,妻可辱,母不可辱。说什么为了百姓一切可舍,不过只会慷他人之慨罢了。”   说罢,夏莳锦拔下头上点翠的簪子,往那紧扒窗框的手上一戳!   便听到一声痛嘶,那手就此松开了。 第30章 赐宴   贺良卿仰躺在青石板路上, 搭落的右手正汩汩流着鲜血,汇聚在石板的缝隙间,流散开来, 形成几条笔直的红线,就像一张织起的网。   红日高悬在头顶, 泻下的光芒直铺额面, 深深刺痛着他的双眼。   不过这所有的痛, 都不及夏莳锦在他心头刺下的那一箭痛!   “卿儿啊——”贺老夫人由年轻小娘子扶着, 一路追了过来, 看到眼前一幕,急得落泪:“你怎么这么傻啊!”   “母亲……”贺良卿嘴里虚弱地唤了声,可眼神却呆滞地凝在半空, 并未转动:“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走了又如何?你若真不舍,再追回来便是了,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可她身份不同了, 不再是莳妹了,她是安逸侯府的千金……”   “千金怎么了?就算是公主也照样得嫁人生娃, 不要男人她能自己生孩子不成?!”   对于母亲这套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的逻辑,贺良卿无从说通,但他自己心里明白, 那道鸿沟他终究是难迈跃的。   娘俩说话间, 那年轻小娘子已开始为贺良卿处理手上的伤。她先掏出根金针来,在虎口等几个穴位上各扎了一下, 使血止住,这才又拿干净的手帕帮他包好, 柔声开口:“表哥,古人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又何苦一棵树上吊死?”   贺良卿哀哀叹了一口气。   劝他这位小娘子是他远房的表妹,名唤姜宁儿,出身杏林世家,奈何不久前家中遭逢变故,父母双亡,只剩她孤苦零丁一人,便投靠了贺老夫人。   原本姜宁儿说的是只想留在贺老夫人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可贺良卿却看得出,她真正想当的是那棵芳草。   姜宁儿同贺老夫人一道使力,将贺良卿扶起来,一路搀着他往马车走去。先前去为老夫人请大夫的那个马夫也回来了,大夫拿药帮贺良卿重新裹了伤,又帮贺老夫人瞧了瞧撞伤的头,道两人皆无大碍,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前。   *   夏莳锦入仁明宫之时,比皇后娘娘传召的时辰还早了两炷香,皇后身边最得脸的景嬷嬷出来见她:“夏娘子,皇后娘娘此刻还在用膳,用过膳后会去御花园散步消食,不如夏娘子直接去御花园候着吧?”   这话说得像是商量,可这商量根本无需夏莳锦点头或摇头,一旁的中官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莳锦只得道一句“有劳公公了”而后跟上。   去御花园的路上,夏莳锦心里是犯着嘀咕的,皇后特意捡了个午膳的时辰召见她,她来了,却又以午膳为由拖着她。多候一会她自然不介意,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   中官引着夏莳锦到了御花园的一个角落,此处大片的紫薇盛开,云蒸霞蔚。   “夏娘子且在此处稍后吧。”说罢,中官便离开。   仲夏时分,暑气微熏,若是早晚两头尚凉爽些,可此时日轮当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   紫薇低矮,并不能遮荫,夏莳锦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水榭,那里倒是看着凉快,可方才中官只叫她在此处等,若她自行走远数十步,算不算对皇后娘娘的不恭敬?   这样想着,她便打消了去水榭那边的念头,一心在原地等了起来。   一炷香……   两炷香……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夏莳锦仍未等来皇后娘娘,心底不由生出个猜想,难道皇后娘娘今日召她入宫,是有意晾着她,立威的?   *   自从段禛离开赵地,赵地的后续事宜便由淮南王负责,而今日宣威将军宋达抵京,正是代替淮南王来向官家陈禀相关。   宋达既是段禛生父淮南王的亲信,又是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人,段禛难免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于是今日在飞云阁设宴为宋将军接风洗尘。   宋将军今年三十有五,身材宽广高壮,浓眉方脸,一把浓密的络腮胡一看便是沙场上驰骋为乐的铮铮铁汉。今日太子殿下宴请,他自是比太子先到,一入飞云阁便觉一股凉爽扑面而来,与先前顶着日头一路行过来时判若两方天地。   展眼看去,原来是阁内摆着两个冰鉴,冰鉴后方又置有放风轮,如此便将沁凉的风送至屋内各个角落。   这时一位中官堆着笑容略微卑身走过来:“宋将军请。”   宋达认出这是太子身边最得信重的陈英,便朝他微微颔首,顺他所指在椅上落了座。此座靠窗,只是为防室内的凉爽之气溢散开来,窗子皆是严丝合缝地紧紧闭严。   陈英命人奉上茶和小点。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宫人向太子殿下行礼的声音,宋达也连忙起身,恭敬相迎。   “宋将军无需多礼,坐!”段禛亲自为他引座,两人靠窗坐了下来,中官也去知会下面的人可以上菜开宴了。   很快便有宫女鱼贯而入,玉盘珍馐顷刻盛陈于案。看着眼前白白朱朱,宋将军食指大动,频繁动筷。   身边帮着布菜的陈英生怕他一会儿就吃饱了,赶紧小声提醒一句:“将军,这些只是开胃小菜,今日殿下还特意为将军准备了几道珍馐,因着闷煮都较这些复杂些,故而稍后才能送来。   宋将军便即投了箸,满脸笑开:“殿下如此体恤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将军何出此言,你为大周开疆拓土,抛洒热血,孤理应好好款待。”   一时不动筷了,宋将军便连着向段禛敬了两回酒,段禛饮酒之际目光随意瞥出窗外。谁知簇粉堆云的紫薇花海中,一抹绿意倏然撞入了他的眼底,他眉心不禁蹙了蹙。   夏莳锦?   明瓦虽透亮,却如隔雾看花,看不真切,段禛唤来陈英:“去将西面的窗打开。”   陈英迟疑,“殿下,那样凉风可就送出去了……”   段禛没再多说,只横了陈英一眼,陈英便不敢再多嘴,连忙去将窗子打开。打开的一瞬,看到紫薇花旁茕茕端立的小娘子,便即明白了。   段禛也望着那处,果真是她。   对于夏莳锦突然出现在宫里,段禛只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母后之前说过,待郑婕妤和小皇子的事解决了,便会亲自见一见她,从而早些将婚事定下。   想到这里,段禛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这笑意被对面的宋达捕捉,凑趣地也翘首向外看:“殿下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宋将军,孤敬你一杯!”段禛连忙端起酒杯打断他,宋将军果真就没功夫再四处探看。   饮着杯中酒,段禛自嘲般笑笑,也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旁的男人乱看那小娘子,哪怕是像宋达这样的半个长辈。   将酒杯放下,段禛又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却见不知何时一个中官走了过去,正在同小娘子说着什么。段禛招了招手,身后的陈英赶紧凑过来听候吩咐。   段禛附耳小声交待几句,陈英便退了下去,不一时便带着打听来的消息回来复命了:“殿下,刚刚那是仁明宫的小六,奴才问过了,今日皇后娘娘传召夏娘子午时入宫,可夏娘子来时皇后娘娘仍在用膳,景嬷嬷便让夏娘子来御花园候着,说是娘娘用完膳会来此处。夏娘子已在那处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小六又奉景嬷嬷之命来知会她,皇后娘娘今日腿脚不爽利,用过午膳后便歇着了,让她再多等等。”   听着这些话,段禛面上的笑意逐渐敛却。母后将人召进宫里,却又叫人顶着太阳等个把时辰,这像极了后宫主子立下马威的路数。   看来母后虽愿意让夏莳锦嫁入东宫,却也时刻想着如何拿捏住她。   此时宫女再次端着木托盏鱼贯而入,托盏上打着黄毡,其上承着一碟碟肴馔珍异,甫一入内便香气四溢,满室浓香。   等了这几道珍馐多时的宋将军两眼冒光,他平日镇守在边关,大鱼大肉便是吃过的最好的东西,眼前碟子里这些,他是见都未曾见过。宋将军持箸正欲夹起一块时,晴天霹雳兜头劈下:   “将新上的这几碟菜肴送去下面水榭,就说是皇后娘娘赐宴,让夏娘子在水榭边吃边等。” 第31章 侧妃   虽说才至仲夏, 远不到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在正午的日头底下站久了,也是熬人的狠。   何况夏莳锦今日穿得正式, 衣裙层叠繁复,不似平日居家时那般轻薄, 早已香汗洽背, 不断地抬手拭额。   这时远远瞧见一位中官朝这处行来, 她心下不由得一紧:该不会又有什么事吧?方才那位中官来知会她皇后娘娘去小憩了, 叫她再多等一个时辰, 已经叫她很伤心了。   那中官便是陈英,只是夏莳锦入宫次数少,并不认得他。他满脸堆笑走到夏莳锦身前, “夏娘子, 皇后娘娘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不过赐下了几碟小菜让您边吃边等,还请夏娘子移步水榭, 那边已然为您布置好了。”   夏莳锦心下纳罕,皇后娘娘既要晾着她, 又要好吃好喝的招待她……这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难道刚刚是她小人之心了,皇后娘娘压根儿不是想给她下马威,而是当真身子不爽利?   她就这么茫然地随着陈英去了水榭,发现石案上果真已布好了菜色, 接着便听陈英开口, 逐样给她介绍起来:“这是八仙过海闹罗汉,这是灌汤黄鱼, 这是凤尾鱼翅……”   ……   夏莳锦看着这些海陆珍馐,忍不得震撼:这些叫小菜?!   不过皇后娘娘盛情难却, 她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坐下来准备动筷。可瞥眼一看,那位中官没有离开的意思,难道要留在这里看着她用饭?   陈英不动声色地走到夏莳锦的身后方,抬头朝飞云阁望了一眼,微微拢起眉头。   这处水榭四面开敞,视野广阔,从飞云阁看下来视线可将其洞穿。可偏偏夏娘子选的这个位置,恰好被飞出的檐角遮挡住了,也就是说殿下从上面是看不见她的。   陈英想着这样回去交差八成要受责备,便是殿下口头上不便说,心里也会怪他办事不利。于是又赔着笑脸对夏莳锦道:“夏娘子,头前儿这上面有个角梁断裂了,尚未来及修葺,是以还得劳请您移一移位置,以策万全。”   夏莳锦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头顶,倒是没看出什么来,不过还是依陈英的话换了个位置。陈英再站到她的身后往飞云阁瞧了眼,心说这下没问题了,终于辞出,回飞云阁复命去了。   空敞的水榭一时间只剩了夏莳锦一人,显得极其雅静。她所坐的位置刚好对着湖面,清风徐徐,裹挟着湖中水气,拂上面额分外清爽。   夏莳锦动筷夹了一块黄鱼送入口中,饱含的汤汁瞬间溢出纹理,只觉浓郁鲜香,回味无穷。   ……   而此时的飞云阁内,宋将军特意留着肚子等了多时的珍馐,如今眼瞧着喂进别人的嘴里,免不得有些沮丧。   段禛怀着几许抱愧之意,递了杯酒给他:“宋将军,等晚上孤在东宫好好为你再设一席。”   “不敢不敢,其实今日筵席即使没那几样,也有许多是末将不曾吃过的,也算是开眼了。”宋达痛饮下太子递来的酒。   “对了,孤听闻你此次入京,还带了个西梁国的特使?”   “回殿下,确有此事。就在臣动身来京之前,西梁国陛下遣使去了淮南王府,称他们陛下意欲求娶一位大周的公主,以结两国之好。”   “大周公主?”段禛抚着杯沿笑了笑:“父皇多年未有子嗣,便是郑婕妤产下一子,那也是襁褓中的小皇子,何来的公主?看来唯有在宗室中选一位和亲公主了。”   宋达叹了一口气,不无怜惜之意:“和亲公主这个头衔虽听起来贵重,可西梁乃化外之地,正室夫人亦可父承子继。莫说宗门贵女,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没几个愿意嫁去那种地方的。”   “陛下这回也颇觉棘手,支系太远的份量不够,有轻待盟国君主之嫌。太近的就那么几家,无论选中哪家都要痛哭流涕,难保不会对陛下生出怨恨之意。”   段禛略一琢磨,便道:“其实这个恶人不必由父皇来做,大可将所有宗室女的画像交由西梁特使带回,让他们的陛下亲自择选出一位王后。”   宋达顿时双眼放光:“殿下妙计!妙计啊!末将稍后便将此事禀呈给陛下!”   与宋将军的激动相映成趣的是,太子殿下正漫不经心的饮着酒,佯作无意地瞥向窗外,看那水榭里的小娘子用膳。仿佛比他自己用膳还高兴,笑溢眉梢,满目皆是餍足。   宋达不由再次叹起气来。   段禛回了神,看着宋达,“怎么,还有难事?”   “殿下,末将倒没什么难事了,末将担忧的是您的婚事。”   段禛捏着玉盅的手一顿,既而微仰起头,将杯中余下的酒尽数饮尽。   宋达向窗外看去,目光落在水榭:“若末将猜得不错,那位小娘子应当就是殿下在池州时提过的那位安逸侯府的夏娘子?”   “不错。”说这话时,段禛的眼中蕴着笑,仿佛单只听到她的名,便能心情愉悦。   可宋将军的眼中却满浸着忧虑:“当时殿下向王爷和王妃提起要娶这位夏娘子时,王爷和王妃就不甚满意,殿下当知,王爷和王妃早已将北乐郡王府的段莹娘子视为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末将听殿下提起这位夏娘子时,也只当是一时兴起,但刚刚亲眼见了殿下对她的上心,便明白殿下是当真动了心的。既是如此,倒不妨将这位夏娘子列为侧妃人选?”   北乐郡王乃是淮南王的堂弟,北乐郡王妃恰巧又是淮南王妃的手帕交,淮南王在汴京时两府往来甚密,即便后来去了淮南,也仍旧书信不断。故而淮南王和王妃都看好段莹,段禛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些年北乐郡王府俨然已经成了淮南王府在东京的前哨,而段莹,便是他们打算安插在宫里的前哨。   段禛捏着空酒盅笑了起来,抬眼乜向宋达:“宋将军,孤的婚事自有父皇和母后作主,这份儿心,从淮南王送孤来汴京时便注定操不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酒太烈了,宋达脸色倏然涨红,意识到方才的话属实僭越了。连王爷王妃都不配操心的事,更轮不到他来多嘴试探,便即离了椅单膝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恕罪,末将……末将饮了几杯酒便醉言醉语……”   “罢了。”段禛右手在宋达左臂上一托,令他起身,这才道:“宋将军此次回淮南,便可将孤的意思传达给淮南王,孤不会委屈夏娘子做侧妃。”   “那殿下……殿下……”宋达面泛难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下文儿。   其实此次王爷和王妃叫他来试探太子,也有着另一重打算,若是太子真不肯给段莹太子妃的名份,那么侧妃也是个选择。可宋达刚刚被段禛敲打了一番,这话他不敢再提。   段禛却是一眼看穿了其心思,不必他说出口,便笑着说道:“孤也不会立任何人作侧妃。”   宋达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段禛。   段禛却没有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借着他先前的话正好说道:“宋将军既然醉了,那就先下去歇息吧。”   太子既下了逐客令,宋达不敢磨蹭,连忙行了告退礼退出去。   段禛也就此起身,问陈英:“什么时辰了?”   陈英忙答:“未时正牌了,殿下可要回东宫批阅奏折?”   段禛不疾不缓的走到窗前,这回离得更近了一些,入目的景色也就愈加清晰。他用完膳了,夏莳锦却还未用完,他看见她面前的碟子已半空了几个,看来小娘子今日的胃口不错。   “把笔墨和奏疏移来飞云阁,孤今日要在这里批阅。” 第32章 中毒   话音落处, 是陈英错愣骇讶的脸,须臾后才捣蒜似的点着头退下去安排。   路上还不住地犯着嘀咕:要知咱们太子殿下对待政务自来都是抟心揖志,心不二用的。平日批折子时自己在旁伺候笔墨, 大气儿都不敢喘,外间任何奏禀更是要错开这个时候。可今日因着一位小娘子, 竟连批折子都挪了窝, 这可真是破了天荒了!   不多时, 陈英便指挥着一队中官将所用之物尽皆移了过来, 在已撤下席面收拾干净的方案上铺陈开来。   今日太子殿下是真不挑了, 膳案都拿来当书案用了。   待其它人退下后,陈英在一角专心研着墨,段禛提起笔, 笔尖儿悬停在纸张三寸高的地方, 却是迟迟落不下,他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去窗外。   酒足饭饱的小娘子这会儿已然离了桌,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向湖面望去。   罗裙褶褶轻垂地, 翦翦轻风拂过,一如湖面般掀起绿波涟漪。纤纤素手摇着片不知何处摘来的大叶子, 权当作团扇来用。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把吃食,一点一点地往湖里抛撒。   这是自个儿吃饱了,不忘喂喂湖里的鱼儿。   看着窗外般般入画的一幕,段禛不知不觉间身心亦随她一片松泛, 而后终于落下了笔。   不一时陈英的新墨也磨好了, 抬眼见殿下正伏案挥墨,笔翰如流, 瞧这样子像是在心神投入地作什么大文章,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将新墨端至殿下的右手边。   身为东宫侍奉笔墨的中官, 陈英自然懂得不该看的不看,只是抬眼间,余光无意扫到了一眼纸张,顿觉意外。   匆匆一眼,他也看得出那纸上不是字,而是……画。   这时一道轻沉的低音响起:“好看吗?”   陈英心下一凛,不想自己随意的瞥见竟都逃不过殿下的一双慧眼,且这语气里分明流泄着一丝炫耀的意味。   陈英连忙应道:“好看,好看!殿下笔精墨妙,所画之作连众多大家都是交口称赞!”   说完,陈英发现殿下脸色并没有特别好看,倏然福至心灵,连忙找补:“当然,之所以画得如此好看,也是因着画中的小娘子尽态极妍,姣若秋月。”   这回陈英再看殿下的脸色,果然舒缓了许多,不禁暗暗舒气,总算摸对脉门了。以后他可记住了,凡事称赞殿下,不如称赞夏娘子来得正确。   “那有几成像?”说这话时,段禛已双手将画作展起,画纸立于案上,他转眼乜向陈英。   陈英便不敢敷衍应话,仔细盯着那画看了看,又往窗外瞧了瞧,最后由心佩服地缓慢点着头:“殿下走笔厚实灵动,穷形尽相,画中之人栩栩欲活,呼之欲出,与真人无二,奴才瞧着有十成的相像。”   段禛亦是看着画作十分满意,便道:“裱好挂去文泉殿吧。”   “是。”   陈英抬起双手正欲仔细接过,段禛忽又皱了皱眉,改口道:“还是挂去静心斋吧。”这才将画交了出去。   文泉殿是他的寝殿,每日洒扫的宫人进进出出,将未出阁的小娘子画像挂在那处,难免有些累及闺誉。而静心斋是他批阅奏章的地方,能出入的皆是陈英这样的心腹忠仆,自无顾虑。且他往后批折子时随时可以抬眼瞧见,也算是劳碌繁琐中的一点慰籍。   将画的事情交待好,段禛又习惯性的转眼看向窗外时,发现水榭里的小娘子已不见了。就近睃巡一圈儿,也找不见踪迹,想来母后是终于醒觉了,段禛却有些失落。   不过也好,至少她不用一直在那处枯等着了。   这厢夏莳锦已随那位叫小六的中官又回了仁明宫,心里也是想不通,难道皇后娘娘把她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让她去御花园野餐一顿?   夏莳锦入内时,皇后娘娘还在美人靠上半卧着,饶是隔着一面珠帘,也能瞧出精气神儿的确不太好,有些恹恹的。   夏莳锦上前向皇后行了正礼,皇后娘娘道免礼后她便起身,奈何今日入宫所穿的衣裳裙角太长,叫她踩在脚下跘了下,险些摔倒。皇后看在眼里,却有着另一番猜想,只当是把这小娘子在日头底下晾久了,晒得有些蔫儿了。   如此,皇后倒觉姑媳间初次照面的威也立得差不多了,于是给身边的景嬷嬷递去个眼神,景嬷嬷便既会意:“给夏娘子赐座吧。”   夏莳锦再行一礼道谢,这才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了下来。初次谒见皇后,她懂得礼数虽不多,却也知道不能平目直视,是以坐下后,便始终微垂着头,一副谦逊恭敬的乖巧模样。   皇后平易近人地同她叙过年齿,又道了温凉,却始终不见她将头抬起,可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主要就是为了帮太子掌一掌眼,看看面相如何。   皇家娶媳讲究颇多,面容美不美不是最紧要的,气韵典雅才是首要,若是如那些狐媚子一样的妖妖调调,便是再美也不能当作正妃。是以皇后又给景嬷嬷递去一个眼神儿。   景嬷嬷在皇后身边几十年,就如她肚子里的一条老蛔虫,当即扬声道:“请夏娘子抬头。”   老嬷嬷说话瓮声瓮气,字句表情皆透着狐假虎威的无礼,夏莳锦头一回被人如此要求,有些不太适应,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行事,缓缓将头抬起。   她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她,四目相交,她依稀看得出皇后眼中流露的淡淡嫌恶。   瞧着夏家这小娘子,皇后的确是略有几分失望的。人虽称不上妖冶,却也明艳得过了头,小脸儿一抬,两旁十几个妙龄宫女顷刻叫她比得没了颜色。   皇后忽然就懂了太子的那份执着。   可更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型似桃花,蕴着浮光,像极了前朝流传下来的《腾园游春图》里的杨妃。要知前朝君主本也是一位明君,奈何一遇杨妃就变得沉湎美色,骄奢淫佚起来。   一时间前朝昏君的种种不堪涌上皇后心头,叫她对夏莳锦愈发不喜起来。   这样的女子放入东宫,往后太子还有心朝政么?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日后连安都不来给她这个母后请了?   这般想着,皇后开始暗恼起自己先前的草率,仅凭着太子的几句软言就上了当,允诺会帮他促成这门婚事,以至眼下想要翻悔都不成。何况太子不是她的亲儿子,若因此产生罅隙就不好了。   一时间皇后没了主意,看着夏莳锦便觉碍眼,以手扶额,道自己复又头疼,让夏莳锦先回去吧。不过临走,倒是赏了夏莳锦一盒珑璁餤,这是一早就叫御膳房备好的。   夏莳锦也如蒙大赦,赶紧谢了恩,捧着那盒点心退下。   也许是心太急,也许是衣太长,就在夏莳锦迈过门槛儿时,疏忽又是一跘,只这回没先前行礼时的运气好,身子没能稳住,朝着前方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一盒糕点也脱手飞出,砸在门框上散了一地。   夏莳锦本以为自己也会摔个狼狈,谁料不期然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而后一只大手在她后腰用力箍了一下,她终于扶着来人的双肩站稳。   慌乱间抬眸,竟是忽地撞入段禛那双深若寒潭的眼中。   帘后的皇后娘娘和景嬷嬷目睹这一幕的发生,景嬷嬷不由啧舌,看来先前娘娘并没有冤枉了这小娘子,她分明就是看准了太子殿下过来,掐着点儿扑上去的。   皇后也暗暗叹服这小丫头的诡计多端。   夏莳锦连忙赔罪:“请殿下恕罪,是臣女刚刚莽撞了!”一行说着,一行急着要推开段禛。   然而平日里反应向来迅捷灵敏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却迟钝了一般,双手原样箍在小娘子的一捻细腰间,拖着不放。一双狭长的黑眸还似有若无的噙着笑意。   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小娘子的确惯会投怀送抱。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皇后娘娘平日里最爱的那只猫儿突然从门前的假山上蹿了下来,因着起势高,瞬间便跃到夏莳锦脚下。段禛长臂一展,将她护到身后。   清越的声音随风飘至夏莳锦的耳畔:“这只猫儿被母后宠坏了,除了不敢在母后面前造次,对宫人或是生面孔从不客气。”   “哦。”夏莳锦应了声。   之后便见那只猫儿径直朝着摔散的那些糕点走去,低头便吃了起来。看来是在外跑得饿了。   皇后娘娘瞧着可怜,叫宫人快将它抱去喂些干净吃食,谁知宫人还未抱住那猫儿,猫儿竟突然翻身倒地,四肢抽搐起来! 第33章 揪人   那盒珑璁餤有毒?   这个猜想从夏莳锦的心头蹦出时, 内殿亦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夏莳锦抬眸,落在皇后娘娘焦灼的脸上。皇后打帘而出, 急急吩咐:“快去请太医来!”   “快去!”景嬷嬷推了一把有些傻眼的小宫女。   看着皇后和老嬷嬷一脸错愕慌乱的样子,夏莳锦突然觉得应该不是皇后下的毒。若真是皇后, 发生这种意外她第一反应不该是请太医从而将事情闹大。再说皇后若真不想让她入东宫, 不着痕迹的聪明手段有的是, 何必要为这点事动杀心?   虽觉得下毒之人不会是皇后, 可宫里脉络复杂, 夏莳锦连人都认不得几个,想要猜出是谁要借皇后之手杀自己也就无从谈起。但眼下猫儿已是痛苦地口吐白沫,瞧着极难撑到太医赶来。   夏莳锦往不远处的假山望去, 瞧见叠石上摆放着许多奇花异草, 在看清某棵花草时,她眼中倏然一亮,挣开段禛跑了过去。   段禛见她摘了几片杜鹃花的叶子回来, 眸中掠过几丝不解:“你要做什么?”   “先帮它催吐。”说话同时,夏莳锦握着一块刚捡回的尖锐石头, 将叶片铺在地上快速捣碎,而后用帕子兜起那些想去灌给猫儿,手臂却被身边之人蓦地扯住。   夏莳锦诧异地看着段禛,段禛却从她手中夺过那帕子, 另吩咐了宫人去做。而后道:“即便濒死之际, 也难保不会伤人,还是叫平时饲养它的宫人去做稳妥些。”   既是太子点过头的, 皇后自也不拦着,心想死马当活马医, 且让宫人喂了那草药试一试。   宫人拿瓷勺小心地撬开猫儿的口,将那草药连渣带水灌了进去,不一时猫儿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吐,很快便将近来的吃食尽皆吐了出来。   顺利催吐之后的猫儿虽依旧虚弱,不能动弹,但竟不再抽搐,瞧着不似先前那般凶险了。   夏莳锦瞧了瞧它,虽不抽搐了,小身子却不住地发抖,便道:“皇后娘娘,它现在应该很冷,还是先让它暖和暖和吧。”   “快,快抱去暖阁里拿被褥捂着!”皇后急急吩咐,吩咐完又看向夏莳锦,眸子里竟带了两分求助:“这样就能活了?”   夏莳锦诚实地摇摇头:“娘娘,方才的催吐仅能延缓毒发,让它撑到太医来。至于能不能活,还得看太医那边有没有把握。”   皇后茫然地点点头,“不过也得亏今日你在,不然……”她收住口,没说后面的话,改而露出一抹惊喜:“可你是如何知道这种土法子的?”   此时的皇后已与之前端着的判若两人,显得和蔼可亲了许多,夏莳锦便也随她展露出个笑容:“是小桃有次也吃坏了东西,臣女见家仆这样给它治过。”   才说完,突然察觉有些没头没尾,忙又解释:“哦,小桃是臣女养的一只金线狨。”   “金线狨?为何会养一只金线狨?”皇后不解,毕竟这家伙顽劣成性,不够乖巧,的确鲜见人拿来当宠。   谁料随口问的一句却叫夏莳锦脸颊倏然一红,深深埋低下去。   “是儿臣送的。”段禛的清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夏莳锦眉头深蹙,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心下暗恼。   若在先前,皇后听了太子这种话必是内心不悦的,可此时再听太子说这话,不知为何竟是一点也不气了。她转眼看看埋头下去的夏莳锦,甚至觉得这害羞的小丫头倒有些惹人疼。   皇后的喜恶转换,景嬷嬷和段禛皆看在眼里,景嬷嬷心道这夏娘子段位是高,不过救了只猫,就收服了皇后的心。而段禛则心生出两分佩服。   原本即便她什么都不做,他自也能说动母后继续支持这门亲事,可他仅能促成母后点头,却不能促成姑媳间的和睦。她今日显露这一小手,倒是瞬间叫母后对她改观了。   不过这种松快的心思转瞬即逝,太医很快过来,在看过猫儿的情况,并验过那些碎点心后,得出结论:“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这珑璁餤里的确被人动了手脚,因为下的是银杏芽汁,故而银针等物难以验出。万幸只是猫儿吃了,且催吐及时,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银杏芽汁?那若是人服下会如何?”   “回皇后娘娘,这剂量足以取人性命。”   皇后气得身子微颤,“竟有人意欲借本宫之手害人?!”不过很快又觉庆幸,握上夏莳锦的手:“还好你这孩子福大命大,自己把它打翻了,这才逃过一劫,不然……”   “不然对方离间我们母子的阴谋就要达成了。”段禛一直凝在夏莳锦身上的目光,倏然移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瞳孔微震,“难道对方不是为了太子妃位,才要除掉这丫头?”   的确,段禛先前的第一反应也是有人不想让夏莳锦做上太子妃,而意欲除之。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夏莳锦的关切喜爱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悉。可这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母后,如果这人单是想除掉夏娘子,实在无需趁她进宫之时动手,因为这势必要买通御膳房亦或仁明宫里的人方能做到。如此兴师动众,牵涉了皇家,败露的可能也就更大。而此人非要借母后之手冒险施为,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借此离间你我母子的感情,好使他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皇后很快就想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冲着太子妃位来的,而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   一个人名呼之欲出,只是眼下尚缺人证物证。   “本宫这就命人去歧阳宫搜查!”   “母后,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去搜歧阳宫,恐会引得父皇不满。不如还是先将那个内贼找出,指认过后再去搜宫,也算师出有名。”   皇后一时陷入为难,“制作一盒糕点虽不复杂,可御膳房内进出频繁,可疑之人众多。且这盒糕点拿到仁明宫来,除了前去取材的宫人,还有诸多人都有机会接近它,动手脚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后少说数十人,如何能判定哪个才是那双黑手?”   “举凡可疑之人,一律送去诏狱,儿臣亲自审问。”段禛将手负到身后,面色冷得近乎能结成霜。   这时皇后才隐隐觉得,段禛先前说要先揪人再搜宫,除了师出有名外,或许还掺杂着某些私心。他比谁都更急于找到那个敢在某人的吃食里动手脚之人……   就在皇后准备默允的当口,一个清脆声音抢了先:“皇后娘娘,其实臣女有个法子不用动刑,也能将此人揪出来。”   皇后和段禛的目光双双落在夏莳锦的脸上,夏莳锦扯着嘴角笑了笑。原本她也不爱出这种风头,可谁叫这回她自己就是苦主呢,这双黑手可是险些送她去见了阎王,不揪出来,她自己也心难安。   皇后迟疑,虽说因着先前救猫一事她已对这夏娘子改观,可涉及后宫那么大的案子交到她手里,当真能办好,而不会耽搁正事?   段禛眸中噙着温软的笑意,问她:“夏娘子当真有把握?”   夏莳锦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母后,不如就交由她来处理吧,咱们只管在旁看着。”   皇后还在犹豫,却已被段禛扶上胳膊,搀着她回凤椅中去。皇后拿他没办法,心里却熨贴至极,坐下后便即示下:“自此开始,仁明宫所有宫人皆需配合夏娘子查明此事,一切照夏娘子安排行事。”   有了皇后这话,夏莳锦做起事来也就有了底气,对景嬷嬷道:“劳烦嬷嬷去将御膳房和仁明宫内所有有机会接近这盒点心的人,都召集至殿外的园子里,然后叫他们依序一个一个进来接受盘问。”   景嬷嬷一把年纪,平日又得皇后信重,在仁明宫里也是有身份的,如今叫个小丫头指使着做事,难免不大情愿。不过有了皇后先前的吩咐,她也不敢违逆,冷着张脸应了“是”,便出去安排了。   夏莳锦再问另位嬷嬷:“劳烦嬷嬷将小厨房的御厨唤来。”   宫中的膳食虽大多由御膳房供应,但皇后地位尊崇,难免有些个人喜好,于是在仁明宫里置了个小厨房,御厨不多,但足够伺候好她一人。   这嬷嬷倒是没景嬷嬷那样的脾气,欣然应下,很快便将几位御厨唤来。夏莳锦在宫人收集起来的那些碎糕点中挑出几个还算完整的,拿给御厨看:“不知诸位能否做出与这糕点极为相似的?”   几位御厨看了看,纷纷道简单,而后便照夏莳锦说的,悄悄去小厨房开了灶,比照着这些糕点制做。之所以是悄悄,自也有深意。   待御厨的糕点做好后,景嬷嬷那边也将人都召集到了园子里,让他们逐个进殿。   因着先前摔糕点以及猫儿中毒之事并未扩散,仁明宫内也只有当时在殿内伺候的十几个宫人知情,故而独自进殿的宫人不明所以,向着皇后及太子行完礼后,面色有些紧张。   夏莳锦拿了一块糕点给她:“不用怕,吃完它,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宫女疑惑地双手接过糕点,匆匆吃完,果然被嬷嬷引着出去了。只是她走的是旁门,并不与园子里候着的那些宫人照面。   之后的几个宫人皆是如此,乖乖吃了点心就被允许离开,同时也洗脱了嫌疑。   此刻,皇后娘娘总算明白了这夏娘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了。至于段禛,相似的手法他已在安逸侯府里见识过一回,故而一开始便明白夏莳锦的用意,只管悠哉悠哉品着茶,等着这小娘子将人揪出来。 第34章 残酷   错金螭兽炉上溢出的淡烟袅袅, 混着茶香在大殿的上空徐徐盘旋。刘皇后坐在珠帘后的美人靠上,手里端着碗茶,用碗盖轻轻拂去浮沫, 旁观着夏莳锦审案。   这会儿进来“受审”的,是已在仁明宫当差十多年的中官小六。刘皇后一见是他, 先前略微绷着的面色沉缓下来, 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茗。   小六自幼失怙失恃, 是在仁明宫里长大的孩子, 这些年对皇后娘娘的忠心, 仁明宫里是个人都看在眼里。皇后对小六也很是信重,叫他掌了仁明宫里的诸多庶务,要说便利的确是很便利, 可他根本不是钱银能收买的人。   夏莳锦见到小六也不陌生, 今日引她去御花园,又将她从御花园引回来的,都是这位中官。瞧着十八九的模样, 秀骨清相,生得朗朗, 若不是领了这差事,在宫外该是极得小娘子青眼的样貌。   小六进门便得了景嬷嬷提点,行完礼便朝夏莳锦这边走来,卑身垂首, 不敢直视。他所敬畏的自然不是夏莳锦, 而是坐在夏莳锦身边的太子殿下。   夏莳锦倒也还算享受眼下狐假虎威带来的便利,众人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叫她省了不少口舌。她看一眼那角案上的点心碟子,语气不带一丝情感:“去拿一块吧, 吃完你就可以出去了。”   小六这方敢抬眼,循她目光看去,蓦然看到那一碟珑璁餤,双眼豁然瞪大:“这……这不是皇后娘娘特意让御膳房给夏娘子准备的?”   夏莳锦青白分明的眸中掠过一丝光亮,那眼仁儿似更亮了几分:“是啊,可如今皇后娘娘要把它赏给你。”   话音甫落,夏莳锦就看到小六的瞳孔骤缩,似受到极大的惊吓,脑袋颤动着缓缓转过去,看向珠帘后。   珠帘后的刘皇后,原本以为小六也会像前面几人一样爽快的吃了点心从后门离开,却见他的反应异于旁人,不由也疑惑起来,放下茶碗仔细看向这边。   “小六,夏娘子叫你吃那点心,还不快吃?”景嬷嬷代皇后开口催促道。   小六却依旧杵在原地,不肯往角案走一步。旁人离得略远些,或许看不分明,可夏莳锦只离他数步之距,将他的细微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初时看到那碟点心是震惊,听了她的话后便是害怕,看向皇后娘娘时目带愧疚和懊悔,听到景嬷嬷催促时又溢出绝望之色。   夏莳锦的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开口时腔调如旧,还是不夹杂一丝情感:“你若不想吃,可以不吃。但该招的,也别再藏着了,毕竟你还不想死,趁机将功补过兴许皇后娘娘大度能饶你一命。”   小六自知已暴露,再死鸭子嘴硬换来的只能是酷刑,宫里呆了这么久,诏狱里招呼人的手段他也听到过一些。两行泪从腮边滑落,小六跪在了地上,朝着珠帘的方向连叩了三个响头。   “娘娘,奴才……奴才错了!”说完这话,小六直接将头磕在地上,再也不抬起。   刘皇后惊得站起身来,面前珠帘被带得微晃,她紧拧的细眉将‘不置信’三字书写了满面:“小六……当真是你?可、可怎么会是你!”   “娘娘——奴才错了……”小六哭得悲恸不已。   “是谁,是谁买通的你?是郑婕妤那个贱/人对不对?!”   小六终于抬起头来,挂满泪痕的脸用力点了点,“是郑婕妤……”   一旁的景嬷嬷亦是震惊无比,要说皇后主子待下人再好也终归还有隔阂,可她却是真心拿小六当儿子一样地照拂,如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小六,平日皇后娘娘可没少给你赏!你一个内侍上无父母,下无老婆孩子要养,你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收郑婕妤的银子上哪儿花?”   “奴才不是为了银子……”小六边哽咽,边解释:“是彩屏姐姐,彩屏姐姐被郑婕妤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郑婕妤威胁奴才,若还想她活,就得帮她她做成这件事……”   从小六夹杂着口腔的话语里,夏莳锦慢慢听明白了经过。   彩屏曾是仁明的宫女,后来郑婕妤生了小皇子,晋了位份,皇后便将彩屏拨去了歧阳宫伺候郑婕妤。明面上彩屏与仁明宫再无干系,可私底下彩屏却会将歧阳宫的一些事情传回仁明宫来。   而负责与彩屏悄悄碰头的,正是小六,那时没人知晓小六与彩屏早已私下结为了对食。   在前朝,对食之风盛行,可也正因放任了宦官与后宫相互勾连,互通有无,致使宦官权势逐渐变大,最终前朝覆灭于宦官乱政。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本朝便对宦官防范极严,严禁对食,一经发现便是重罪。   正因如此,小六和彩屏才会如此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发现。但有情之人分处两宫,难免害起相思来,小六便常趁着彩屏值夜的时候过去看她,一来打探消息,二来此时无人打扰,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也不知郑婕妤是从何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在他们最后一次碰面之时突然出现,命人将彩屏押走,倒是未斥责小六。   当时小六还当是郑婕妤是不想得罪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可直到此事过去多日后,他再也看不到彩屏露面,托人打听之下才知其中蹊跷,原来自那晚后彩屏就消息不见了,歧阳宫里再没人见过她。   思前想后了一夜,小六最终还是去歧阳宫求见了郑婕妤。也是在见了郑婕妤之后,他才明白郑婕妤那日之所以肯饶过他,并不是怕开罪皇后,而是笃定了他会为彩屏求上门去。为了知道彩屏的下落,小六只得任她差遣。   最后小六仍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求道:“娘娘如何处置奴才,奴才都心罪有应得,但求娘娘念在彩屏姐姐一直冒死为仁明宫作眼线的份儿上,找一找她……”   如今小六俱皆招认,算是有了人证,段禛便起身请示刘皇后:“母后,夏娘子已不辱使命将人给找出来了,不如便由儿臣带着他去奏请父皇做主。”   刘皇后镇定须臾,抬了抬手:“先不。”   景嬷嬷打起帘子,刘皇后稳步走出来,“就算人证物证齐全,郑婕妤也不过只毒了一只猫儿,她的叵测用心并未落到实处,官家再恼也顶多将她打入冷宫。”   “那母后的意思是?”   刘皇后继续往前走,走到角案前,将一个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碎成小块的带有银杏芽汁的点心,而后捻起一小块,塞入自己的口中!整个过程她未有一丝迟疑,就连紧跟在身后不足一步远的景嬷嬷都未反应过来。   “娘娘!”   “母后!”   ……   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刘皇后嘴角噙着笑,此时已有几滴血从她的唇角流出,带着诡异的色彩:“去请太医。还有,去请……官家。”   说罢,人便脱力般向后仰倒过去,得亏段禛眼明手快,大步腾跃至她身后,将她稳稳接住。   将刘皇后安置回寝殿后,很快太医来看过,好在因着服用量微小,并无太大危险。而崇安帝也很快赶来,守在凤榻旁温声安抚着皇后。   段禛走出殿外,看到仍旧有些目瞪口呆的夏莳锦:“怎么,吓到你了?”   是啊,的确是吓到她了,先是猫儿,再是皇后娘娘,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且那碟点心本来还是给她准备的。   段禛极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囡囡不必担心,母后不会有事的,她仅吃了那一小块,充其量在凤榻上将养几日,而这几日父皇也会得空便来陪着她。”   打从小皇子出生后,皇后多年来打压后宫嫔妃的罪行便昭然若揭,崇安帝怨着她,不肯来见她。所以刘皇后此番,也算是苦肉计,比起彻底搬倒郑婕妤外,她更想得到崇安帝的原谅。   可这些后宫算计听在夏莳锦的耳中,只觉骇人听闻。   宫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残酷的么? 第35章 心疼   太医宣称刘皇后凤体并无大碍后, 崇安帝又留在寝殿陪了刘皇后许久,直至太医将煎好的药送来,崇安帝亲自喂了后, 这才离开。   候在殿外的段禛略俯下高大身姿,拱了拱手:“父皇。”   这还是夏莳锦头一回见到当今圣上, 西倾的金芒斜铺在崇安帝的身上, 正红龙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盘踞在云端, 面目狰狞, 骇得夏莳锦竟一时忘记了行礼。   身旁传来一声低抑的笑, “父皇,这就是安逸侯的嫡女,夏莳锦。这丫头刚刚逃过了一劫, 想是被吓坏了。”   被段禛打了个圆场化解当前尴尬, 夏莳锦这才清醒过来,赶忙跪下:“臣女夏莳锦,拜见陛下。”   崇安帝点了点头:“起来吧, 今日你也算苦主之一,朕听闻那盒点心本来是赏给你的, 得亏叫你给打翻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顿了顿,崇安帝瞟了段禛一眼,接下来的话便透着几分慈爱:“你这丫头福大命大, 该是后福无量, 你放心,此事朕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夏莳锦恭敬聆听, 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周边安静了许久, 直到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搀扶在她臂弯处时,她才意识到陛下已经走远了。   段禛脉脉看着她,正要说点什么,这时景嬷嬷出来了,先朝着他欠了欠身,道:“太子殿下,娘娘请您进去。”   说完又不大情愿地瞥了眼夏莳锦,“夏娘子也一并进去吧。”   夏莳锦微微一怔,随之跟上段禛的步伐,往寝殿里去。   行过礼后,二人俱都被赐了坐。刘皇后合衣坐在凤榻上,背靠着引枕,面色苍白,目光却清润:“这回多亏了夏娘子,才能这么快将那内贼揪出来,本宫已命景嬷嬷亲自带人去搜歧阳宫了,相信很快就会传回好消息。”   夏莳锦不敢居功,谦虚道:“其实是皇后娘娘平日宽厚待人,宫里下人即使不得已做了错事,也承不住心里那份愧疚,才会这么快泄了心思。”   刘皇后轻笑,宽厚?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顶高帽子她戴得倒是称心。   方才崇安帝在,有些话段禛不方便说,这会儿才道:“母后,您以身犯险,这又是何苦?”   “太子,上回你联合西梁灭了赵国,不仅令郑婕妤失去了母国,还令她所生的小皇子失了宠,再无当太子的可能。因此郑婕妤对你我母子早已是怀恨在心,这回冒险行事,想来也是孤注一掷了。咱们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彻底将这根刺拔除,便再也没有人能危及东宫。”   段禛微微侧眸看向夏莳锦,他没料到母后能将这些话毫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想来是因着今日一连串的事情,她都应对得当,得了母后的信任,便将她视为自己人了。   只是这些话,恐会吓住她。   夏莳锦此刻也的确如段禛料想的一样,表面上虽没什么波动,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段禛那时突然去攻打赵国,原来竟是为了保住东宫太子之位?   这没有刀光剑影的壮美宫庭,却处处都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且这里的阴谋还会蔓延至边疆,一个小国,顷刻间便因这些后宫阴谋而覆灭。   这样的乱局,真的是她以后想要面对的么?   她,真的要当这个太子妃么……   不一时,景嬷嬷便带着搜宫得来的物证回来复命了,将一个小瓷瓶呈给刘皇后看:“娘娘,您瞧,这就是那银杏芽汁,如今是人证物证俱都齐全了。”   刘皇后的脸上露出一抹明快的笑,先前她已得了陛下默允,只要人证物证齐全,确保不会冤枉了郑婕妤,之后的处置便全由她一力做主。   刘皇后很快敛却了面上笑意,正言道:“传本宫旨意,郑婉儿以下犯上,意图毒害本宫,今废去其婕妤身份,赐白绫一端,鸩酒一壶,准郑氏二择其一,留下全尸,以全体面。其子交由惠妃梅氏抚养。”   景嬷嬷领了旨,即刻便下去准备。   这一桩事总算画上了句点,夏莳锦也很快从仁明宫辞出,段禛本要送她出宫,奈何刘皇后仍有话单独与他谈,他只得立在门外目送着小娘子独自离开仁明宫,直至那个纤盈的身影消失在宫垣尽头,他才悠悠叹了口气,回到刘皇后身边。   夏莳锦方才离开仁明宫后,后背一路炙热,她知道段禛一直在看着她。   其实她对段禛,从初见时的畏惧,到接触下来惧意渐渐消散,最后被某种感激之情取代……这几番相处,有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在心底慢慢滋生。   原本她以为,若就这样嫁入东宫也不坏,比起那些只能盲婚哑嫁的人来要好上许多。   可她这还没成为太子妃呢,仅仅是进宫拜谒一回皇后,就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她真的愿意将余生交付这里么?   心中思绪纷乱,夏莳锦仰头望了望天,两侧高大的宫墙,将青天夹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这时有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夏莳锦蓦然回头,看到几个中官正抬着什么快步从她身后行来,有的还皱眉捏着鼻子,满脸的晦气。   那些人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细瞧了一眼,像是抬着一面门板,上头还盖着厚厚的被子。那些人为了避让她错身而过时,颠簸了下,便有一条纤细的手臂从那被子里垂落出来,搭在乌沉沉的门板上,没有一丝血色,一黑一白间,映衬得极为诡异。   夏莳锦这才恍然,那就是郑婕妤啊……   数月前郑婉儿诞下大周朝唯一货真价实的小皇子时,满汴京的人都将她视为能搅动后宫风云的人物,毕竟在刘皇后那样的威迫下,还能有人全须全尾的将小皇子生出来,想来是不简单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心思并不简单女子,如今就躺在一扇旧门板上,断了气。   宫廷的争斗里,输家总是下场凄惨,而赢家也不能保证次次赢,郑婕妤又何尝没当过赢家?可这样的赌局里,或许赢只是一时,输才是结局,又有几人能笑到最后?   目送着被渐渐抬远的郑婕妤,夏莳锦突然心里有了答案,她不想。   她不想当这个太子妃。   只是这一回无关段禛的好坏,她只是不想在这种地方生存,一日也不想。   可夏莳锦却不明白,为何明明衡量利弊后做了最明智的决定,眼泪却没征兆地流了出来……   *   此时正在同刘皇后商议着事情的段禛,莫名的心口一痛,他手捂在左胸,眉头微锁。   “太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刘皇后紧张的问。   段禛摆了摆手,只道:“无事。”   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这种感觉,心被突然揪一下的痛,自他八岁那年起便是如此——每逢那个小丫头掉眼泪,他这处就会莫名的疼。 第36章 决定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日, 一场盛雪过后的汴京城,处处堆银砌玉,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   堪堪八岁的段禛乘着马车, 一路跋山涉水,从淮南来到了汴京。   九个孩子里, 父王独独舍弃了他, 将他过到了刘皇后的名下。父王口中这一切皆是为了他好, 可那时的他最想要的只是母妃。   世人都道东京繁华, 叫人流连忘返, 可段禛初来东京之时,他撩开车帘看到的不过只是冬月里的一片败景,没有半点另人称奇的地方。直到街角一个小姑娘的出现, 才将这暮气沉沉的东京映出了几分颜色。   小姑娘一身艳丽至极的洋绉裙红绫袄, 站在卖糖葫芦的摊贩身旁,个头还不及那稻草靶子的最下缘高。   她伸长了胳膊,嘴里耍赖一般喊着:“我要嘛~我就要嘛~”   牵着她小手的嬷嬷一脸为难, 蹲身认真向她解释:“我的小女君,小祖宗!你眼下正值换牙的时候, 出来前儿侯爷和侯夫人再三交待过,说什么也不能给你买糖吃。”   “可这不是糖!”   “那它为什么不叫葫芦,偏偏叫糖葫芦呢?”   小姑娘有些说不过嬷嬷,一下就给气哭了。也就是在这时, 正撩帘看着这一幕的段禛, 猝不及防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帘角落下,他紧紧捂着胸口, 面色刷地变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身边两个侍从吓得手忙脚乱。   可他们初来东京, 加之段禛身份特殊,寻常的民间医馆不敢乱投,是以只能催着护送的车队加快行进,想着早些进了宫好叫御医来诊治。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段禛这心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时说好就好了!段禛不置信地按了按心口位置,竟怎么按也不再疼了。待入宫后又叫御医来看过,御医道他心脉流畅有力,并无任何不妥,只推测兴许是这一路车马劳顿,累的。   之后一段时间段禛便开始适应宫中的生活,转眼到了冬至这日,他要随父皇一道参加祭天大典。   当日不仅百官参与,命妇贵眷等也一并前来观礼,而段禛就随父皇立在圜丘上,据高临下。   冬日的冷阳带着寒气,段禛只穿一件襕袍强忍着寒冽在父皇身边站得笔直,直到那阵突然且莫名的心痛再次出现,他身子才晃了晃,险些立不住当众出丑。   艰难支撑间,段禛好似听到一个女娃的哭声,就与那日在街角时听到的一模一样。那哭声愈大,他心口处痛的就愈发厉害,恍似插了枝箭一般!   所幸这过程并未持续太久,随着耳边的哭声渐歇,段禛的身体终于恢复如初。   待大典结束后,段禛虽觉那时听到的哭声多半是幻觉,但还是找来值守的侍卫问了一句,结果侍卫禀道:“殿下,方才的确有个小姑娘在观礼之时哭闹起来,好像是从洛阳来的安逸侯的嫡女,不过很快就被侯夫人安抚住了。”   段禛闻言怔然,又听那侍卫低声疑惑:“不过她们离着殿下所在的圜丘极远,不应该惊扰到殿下才对……”   那是段禛头一回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心痛,同那小姑娘的啼哭联系到了一处。   这因果委实可笑,让人难以置信,但既然有了这层疑虑,段禛便在父王拨给他的那队侍从中挑了一个有速绘之才的,命他去安逸侯在京中的临府盯梢,记录小姑娘的日常。   打那之后,小姑娘的画像如流水般源源不断被呈到段禛的手中,她每日的喜怒哀乐,他比她自己记得还要清楚。   有了这些,段禛对应着每张画像上标注的时辰,他也确实从中摸索出一个怪诞不经的规律:   小姑娘哭的时候,他的心必然会痛;小姑娘笑的时候,他便觉心神疏朗。   饶是诸多证据已摆在眼前,可彼时的段禛仍不愿相信会有这等离奇之事,加之安逸侯一家不多久就回了洛阳,他的心痛之症再未犯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至两年前,安逸侯携家眷迁居来了东京,起初倒还相安无事,后来的某个夜里,段禛再次犯起了心疾,且这次较多年前那两回要严重上许多。   这让他不得不又联系到那小姑娘身上。   彼时段禛已被立为太子,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是以连夜派出情报司的暗卫去查夏家那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后来辗转在寒山寺的后山找到了夏莳锦,当时她和一个弱书生正好被恶人追上,纠缠之际暗卫以石子击在了那恶人的后脑,将其敲晕,而书生还当是自己闭眼丢出的那个花瓶立下的功劳。   夏莳锦得救后,段禛那边也不疼了,这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这回,纵是再觉邪门儿,也由不得段禛不信这邪了,夏莳锦的情绪,的确会牵动着他。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对他既有如此影响,那若有一天她死了呢?这种影响会随她消失,还是会令他心痛而死?   这个险,段禛自是不敢冒的,是以自那日起,他便派出了暗卫日夜盯守着安逸侯府。但凡夏莳锦有点头疼脑热,他便能第一时间知道,而后以各种名目假各人之手,往安逸侯府赐名贵补品。   平日里夏莳锦出门,暗卫们也会悄悄保护着她,生怕她出了意外牵连自家殿下。而才来东京一年多的夏莳锦因着美貌非常,也的确招惹了不少麻烦。   年轻郎君们想方设法要将这朵娇花摘到手,年轻小娘子们又变着花的想将这朵娇花踩成烂泥。是以背地里暗卫们帮夏莳锦擦过的屁股,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比起这种劳民伤财的法子,其实段禛明知还有另一种选择,他可以设法将安逸侯一家驱离东京,永世不让夏莳锦靠近自己,如此,她的情绪便再也影响到不自己。   可段禛翻看着案头那一张张画像,不自觉就出了神儿。画像上的人,从稚嫩可爱的女娃,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初来东京便因明艳无匹的姿容成为一众贵女中的翘楚,这张明艳惑人的脸,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段禛头一回觉得,自己竟是这样轻浮的人,与天下男子一般,亦会为美色所动。   正是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对那丫头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自己亦从昔日少年成长为了身姿英挺的男人,如今的他,是可以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将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看顾着,让她不哭不闹,亦可保天下太平。   男未婚,女未嫁,这并不可耻。   反正他迟早都要娶太子妃,与其娶个毫无感觉的,倒不如娶个能牵动着他的心的。   是以段禛去求刘皇后,刘皇后果然一口答应。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急着去会这小娘子,小娘子竟先急不可待的偷偷溜去围场看了他。   之后便是一场乌龙,夏莳锦去了杞县,幸而有暗卫一路在暗中保护,这才帮着侯府的那些护院挡住了所有危险,让事情回归了正途。   段禛在赵地得知这一切后,一行下令让手下以正当理由处置了那个曹富贵,并开仓放粮,一行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而在途经吴镇时,他得知夏莳锦当晚亦宿在了吴镇。   那晚他忍不住忽视了男女大防,趁夜悄悄进了她的房间,在床畔陪了她半宿。   反正她迟早是他的太子妃。   经此波折,再回京后,段禛便一改之前沉得住气的模样,开始寻机主动接近夏莳锦。他自己的心意他已然明白了,却不想在新婚洞房之时,夏莳锦还拿他当个陌生人来看。   而他越是接近她,她给他带来的惊喜便越多,他逐步陷入她的迷魂阵里,回头却发觉她对他并没有多少改观。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她跑不了,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去将她的心捂热。可刚刚还在他面前好端端的人儿,转头就哭了,却是为何?   难道宫里有人胆敢欺负她不成……   段禛捂着自己的心口,久久不能舒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即起身对刘皇后道:“还请母后好好将养身子,银杏芽汁母后虽服下的不多,可若不仔细调养亦会落下病根儿。儿臣那边还有诸多庶务,就先回了。”   辞出仁明宫后,段禛顾不得太子之仪,一路奔向凤安门——那处是命妇贵眷们入宫拜谒时,马车所停放的地方。   *   天际斜阳洒金,赭红宫墙绵延看不到尽头。夏莳锦惘然若失地朝凤安门走着,头微微垂低,面上雨泣云愁,却不知是为何。   是因着做出决定后,舍不下这宫里的荣华么?显然不是,她出身本就富贵,这些根本不被她看入眼中。   那是……舍不得段禛?   她自嘲般笑笑,怎么可能。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疏忽撞到了什么上面,不是墙,没有那么冷硬。她抬头,俊逸且熟悉的眉眼映入眸中。   “阿兄?”夏莳锦一时回神,颇觉意外。   先前见她丢了魂儿似地走着,夏徜便觉不对劲儿,等她没头苍蝇似的撞到自己胸膛上,便更加笃定有事发生。此时夏徜的眉目里皆是紧张,扶着夏莳锦纤薄的细肩,眼波流转:“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夏莳锦矢口否认着,却也不知为何,先前还能憋在眼眶里的泪意,这会儿见了夏徜彻底决堤,她扑进夏徜的怀里:“郑婕妤死了……”   不过,她不是为了郑婕妤而哭。 第37章 世子   夏徜也是一头雾水:“郑婕妤死了?”   刚刚他的确是看到有几个中官抬着什么打此处经过, 想不到竟是郑婕妤。   “可就算她死了,你为何要哭?”   “我……”夏莳锦抽噎着,一时有些说不清楚。   她连郑婕妤的人都没见过, 还险些被郑婕妤下毒害死,当下自然不是为了郑婕妤的死而哭。但郑婕妤一事, 却叫她对这座巍峨宫城望而生畏, 坚定了退意。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叫她有些难过。就像是不知不觉间有什么成了习惯, 如今却要她将这种习惯戒掉。   夏徜见她难过, 便不再追问,只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好了好了,回家再说。”   安慰着妹妹的同时, 夏徜也察觉到脚步声的临近, 抬眼便看到段禛在十步开外的距离驻了足,就这么一错不错的看着他们兄妹二人。那双狭长的黑眸里有云雾在涌动,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夏徜明确地感受到了段禛的情绪, 脸上却未现慌张,只温柔地推开夏莳锦, 顺手帮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好了,这么大还哭鼻子,要叫殿下笑话了。”   说着,便俯身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夏莳锦闻言一怔, 拧着眉回头, 果然见段禛就端站在不远处。   也不知是为何,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后退一步, 直接躲到了夏徜的身后去,然后才屈膝, 喏喏的唤了声:“太子殿下。”   段禛眼中的那些涌动瞬时消散,被某种疑惑所取代。短短时间,她对他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围场那日,她分明是想躲他。   难道是他先前的眼神太过凶戾,吓到了她?   段禛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的了,看到夏莳锦投在夏徜的怀里哭,他便醋意大发,甚至压过了心口的疼痛。可明明他们是兄妹,他吃的哪门子飞醋?   然而转念又一想,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问题,即便是亲兄妹,这个年岁也该懂得避嫌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段禛清了清有些发紧发干的喉咙,开口时音色舒隽温和:“夏娘子,方才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哭了?可是宫里有谁欺负你?”   夏莳锦藏在夏徜身后,垂眉敛目,夏徜便代她道:“谢殿下关心,并无人欺负臣妹,她只是刚刚看到郑婕妤被抬走,吓到了。”   段禛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对尸横遍野那样的惨景都习以为常,何况只是后宫处死个嫔妃,这种事在他心里激不起半丝波澜。可夏莳锦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娘子,难免对死人畏惧,这是人之常情。   是以当下段禛只怪自己疏忽了,适才送她走时竟未算到会撞上这种晦气。   “既是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带她离宫吧。”   “是,臣正有此意。”说罢夏徜便对段禛行了告退礼。   夏莳锦也随兄长行礼,直起身时水眸一抬,与段禛四目相接,却是一触即分,转身离开。   段禛目送着他们兄妹二人上车,耳边的车毂辘辘声由清晰到模糊,最后渐渐听不到了。马车已然出宫,而他却依旧站在那处未动。   他总觉先前小娘子的目光中流露的不仅仅是惊怕,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像是在同他,告别。   ……   天边余晖将要落尽,马夫在车前挂起一盏风灯,昏黄弧影随着车角的银铃轻晃,节奏欢快温馨。   翠影和阿露坐着入宫时的那辆马车跟在后面,夏莳锦则上了夏徜的马车,行在前面。   车内,夏徜也将羊角灯点亮,滂滂浊光镀在夏莳锦的面容上,让她的心事无处可藏。   “阿莳,你入宫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夏莳锦抬眸看着他,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夏徜误会她是不想说,眉心一皱,流露出几许落寞:“你我兄妹之间自来都是无话不说,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秘密要藏着了……”   “我没有要瞒着阿兄。”夏莳锦镇定了镇定,将今日从入宫开始遇到的事全都给夏徜说了一遍,最后笃定道:“阿兄,我已做好决定,不会做太子妃。”   正沉浸于妹妹险些吃下那些毒糕点的后怕之中的夏徜,在听到这句时,眸中倏然掠过一道暗芒,而后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阿莳,你当真做好决定了?”   夏莳锦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翻悔?”夏徜再次确认。   “不翻悔!”夏莳锦青白分明的眼中清光灼灼,端得是坚定不移的模样。   夏徜眼波中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而后摸了摸她的头,郑重道:“那回去后你先歇歇压压惊,阿兄代你去向父亲母亲禀明。相信借着今日郑婕妤毒害你一事,他们必会默允。”   “嗯。”夏莳锦轻快应声。   不多时,随着马夫“吁——”一声,马车经车马门进入,在安逸侯府的院中停了下来。夏徜率先跳下车,同马夫交待了几句,转身想去扶妹妹也下来时,后车的水翠和阿露却抢在了前头,一左一右搀着夏莳锦下了车。   夏徜扑了个空,面上却带着笑:“那我去了。”   “有劳阿兄。”夏莳锦甜甜的朝他笑笑,而后兄妹二人便各自去行事。   经过抄手游廊时,夏莳锦远远瞧见不远处月桂正送一位妇人出角门,瞧那穿着是位商妇,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似是做成了桩大买卖。   “琵琶院最近在忙些什么?”夏莳锦随口问起。   水翠便答:“娘子,最近四姑娘兴致好的很,请了不少成衣铺和首饰铺的人来府上,为她量身订制了许多头面和衣裳。刚刚那个,瞧着便是成衣铺来送新衣裳的。”   夏莳锦不由得疑惑:“崔小娘这才刚被送走几日,她竟半点不见消沉。”   水翠和阿露也俱都不解。   回了倚竹轩,夏莳锦先沐浴去了去晦气,刚换好衣,孟氏便急着过来看她。   孟氏将女儿从头到底仔细瞧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差池,这才道:“囡囡啊,你若当真不想嫁入东宫,那咱们就不嫁!母亲和你父亲都只想你后半生平平顺顺,不吃苦不受累便好,当不当太子妃一点也不重要!”   得了母亲这句话,夏莳锦的心便算彻底放了下来。只是琵琶院里的事,仍让她觉得不太对劲儿,夏鸾容的反常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实际上夏莳锦的担心并没有错,当晚夏鸾容并未在府里用饭,而是称去访友。可这么晚了,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会外出访友?不过因着崔小娘被送走一事,夏罡懒得再管琵琶院,对夏鸾容近来的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鸾容上了马车后,便将幂篱摘下扔在一旁,问坐在对面的月桂:“如何,可够美?”   月桂瞧着走了神,今晚的小娘子可谓与平日判若两人。   夏鸾容穿着一袭朱槿色的曳地百水裙,缠枝白梅的细衿带在腰间系出一段玲珑曲线,鬓发低垂,斜簪一朵红牡丹,面上妆容浓艳……   “美……就是、就是……”太像烟花女子!但后半句,月桂不敢说。   她不说,夏鸾容也猜到了,毫不在意地轻笑:“美便成了,听闻他好的便是这一口。”   马车粼粼驶过长街,穿过商铺鳞次栉比的十里夜市,又行过几条或明或暗的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座虹形大桥,马车在桥中心的最高处停了下来。   夏鸾容由月桂扶着下了马车,居高临下,睃巡一圈儿大桥两侧,入目飞檐连亘,锦浪浮动,迷离的琉璃金灯在檐角勾勒出一片声色繁华。   只是这处的繁华不同于商贾繁会的热闹街市,而是只属于男人们的世外桃园——金凤里。   眼前的热闹却让月桂有些不安:“娘子,咱们当真要这么做么?”   夏鸾容抿了抿艳红的唇,凭着玉石栏杆,望向桥下秦河两岸对起的木柞楼阁:“不这么做,如何结一门高亲,又如何接阿娘回来?”   月桂沉默了,小娘子都走投无路了,她一个下人纵有心,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只能随着她。   夏夜的晚风夹着河水的清凉,扑在面上手上,带来微微湿意。夏鸾容立在桥上,看着那一排排琉璃金灯流淌在水中的模样,静静等待着大鱼上钩。   今晚的大鱼,是北乐郡王府的世子段兴朝,亦是段莹的长兄,同她一母同胞。   之所以夏鸾容会选定段兴朝,一是因着他的行踪极易捕捉,人人都知段世子夜夜笙歌,不来金凤里喝一杯花酒便要整夜难眠,故而在此守株待兔,很容易就能遇上他。二是因着段兴朝身份尊贵,甚至曾与段禛同为宗室推举的嗣子人选。   彼时官家决定在宗室中择选一位嗣子,当时的宗室分作两派,一派推举段禛,一派推举段兴朝。   若论脉络亲疏,段禛身为官家胞兄的嫡子,自是比段兴朝这个官家堂弟之子来得亲近。可段兴朝的优势在于他的年岁和资历,一个自小在东京长大的十三岁少年,自然比远在淮南出生的八岁稚童来得合适。   可后来经过几轮比对,众人便发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倒不如那个八岁稚童博闻多识。最终官家和皇后一致相中了段禛。   虽说年幼时的比试让段兴朝成了输家,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但他在贵游子弟中的地位仍是属一数二的。   夏鸾容相信,只要她能收服段兴朝,当上世子妃,不论是将阿娘接回东京,还是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都会变得极为容易。 第38章 孽缘   天上人间, 处处皆被灯笼照出纸醉金迷的模样,水里灯影晃动,夏鸾容的心也一下紧似一下地跳动着。   “娘子, 兰香馆那边有几位郎君出来了。”一旁放风的月桂小声提醒,她并未见过这位段世子, 是以还需夏鸾容亲自来认人。   夏鸾容朝桥下的某处楼阁望去, 随即眼中流露一丝失望:“没有他。”   这话音才刚落, 便听不远处有人寒暄, 其中有人唤了句“世子”, 夏鸾容忙瞥过去,果真一眼就瞧见了段兴朝!   “他来了,快去叫马夫准备。”夏鸾容压低了声量吩咐, 月桂匆匆下桥, 夏鸾容倚着栏杆玉腕轻抬,摆出一个略显妖娆的姿势。   段兴朝同那两个纨绔寒暄了几句,便独自往兰香馆去, 过桥之时不经意往夏鸾容这边瞧了一眼。小娘子妍姿妖艳,打扮得也花枝招展, 不过以他的经验,这种佯作无意等在路边的,多半都会道自己是良家,你若搭讪, 她们便会狮子大开口。再说这姿容放在兰香馆里也只能算平平, 段兴朝并无多少兴趣,是以只过了把眼瘾, 便继续往兰香馆去了。   这很出乎夏鸾容的预料,按照原本计划, 段世子该会一眼看中她,然后过来搭讪,到时她假意反抗,带着他一齐跳河。等被马夫和月桂救上来后,就一口咬定段兴朝强抢良家!   段兴朝主动勾搭在先,双双落水湿身在后,她名节已失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算他段兴朝有八张嘴这事也说不清了。   安逸侯府可不是平头百姓,欺负便白白欺负了,纵是父亲再不关心她,她也总还是他的女儿,受了欺负便等同打了父亲的脸。   恰好段兴朝刚刚和离,如今世子妃的位子空了出来,就算段兴朝不开口,北乐郡王也总会给父亲一个交待。   是以今晚夏鸾容打扮成这副模样,就是在等段世子上钩,可想不到第一步就失算了。   不过好在她还有第二手准备。   夏鸾容往月桂那边递了个眼神,月桂便向马夫点头示意,马车当即驱着马车驰上虹桥,一脸慌张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这马失控了——”   桥上的三两行人纷纷避让,段世子闻声也回头看去,却见那马车已朝着他冲了过来!一时间他只能往栏杆处退,可那马儿将他逼至绝地还不罢休,前蹄高抬,朝他扑来!   惊慌之下段兴朝坠了河。   月桂这便大声喊起:“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不断有人围聚到桥头河畔,却都是看热闹的,没人真愿跳水去救人。夏鸾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过栏杆,跳入了秦河!   夏鸾容会一点泅水,本以为像秦河这样平静的水流她应当是无碍的,怎奈何一落水她就知自己又失算了。哪怕是这样的夏夜,秦河水依旧冰凉透骨,她刚泡进去腿就抽了筋儿……   原本是想上演美女救英雄的戏码,再拿救命之恩去胁迫段兴朝娶自己,可如今夏鸾容却先游不动了,一边疾呼着“救命”,一边巡视周边寻找段兴朝。   很快夏鸾容就看到不远处胡乱扑腾出的水花,以为段兴朝也同她一样在拼死挣扎,便想过去同他挨在一处,这样过会儿被救上去才更说不清。   然而夏鸾容却看着那水花渐渐往岸边移动,段兴朝竟会狗刨!   夏鸾容心如电转,不能美女救英雄,那就英雄救美女,总归扯上关系便成!   是以她朝着水花方向大喊:“救命啊——救命——”   “段世子,救救我——”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段兴朝匆匆回头看了眼,之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加速往岸边游去!仿佛生怕游得慢了,就要被身后之人拖累住。   段兴朝刚游到岸边,就有两个在岸上急得打转儿的郡王府小厮将他架了上去。段兴朝抠着嗓子吐出几口水来,又甩了甩身上的水,而后气恼地往两个小厮一人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们是爬着过来的?本世子差点儿就没命了!”   先前这两个小厮一个去寄马,一个跑在前头提前定了位子,谁知转眼发现自家世子爷落了水,顿时慌了手脚。偏偏又都不识水性,正焦急间,发现世子自己游回来了。   这厢段兴朝发完了火,想起回头朝河里看了眼,却发现先前还在河里扑腾的那个小娘子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不由心惊:难道是沉了?   段兴朝脸色一变,想到此地可能出了人命,不愿沾惹麻烦,忙催着小厮:“快走快走!赶紧回府!”   而此时的夏鸾容,其实已被一个贩夫打扮的男人救上了岸,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对岸。男人见她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头脑已不大清醒,若再不及时施救小命恐要不保。可想到男女有别,男人面上又犯起难色来。   到底是人命为大,在踌躇须臾后,男人还是决定救她。于是俯下身去嘴对嘴给夏鸾容度气,见还是不行,又用力按压她的胸口,反复了几回,总算将腔子里灌的水给逼了出来。   夏鸾容甫一睁眼,便看见一张面阔口方的脸紧紧挨着自己,吓得她一个激灵,随即感受到身体的虚弱,这才一点一点记起适才发生的事。   她没救到段兴朝,段兴朝也没管她的死活,在她濒临绝望之际,有个人跳下河,将渐渐下沉的她给捞上了岸。   “是你……救了我?”   那男人诚实地点头,抬眼间发现已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且对着小娘子指指点点发出讥笑。他这才发现小娘子身上的夏衫早已湿透,加之方才他给她按压胸口时扯松了小衣系带,致使瞧着不太体面。   男人连忙扒下自己的粗布外衫给夏鸾容盖上,颇有绿林之风地单膝叩地,拱手道:“在下范某,方才情急之下对娘子有所冒犯,但请娘子放心,范某尚未娶妻,可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以保娘子清誉!”   夏鸾容心头一蹦,这才隐约想起,刚刚她吐出那些水前,是有人对她乱亲乱按来着……   想到这里,夏鸾容羞恼至极地撑地坐起,抬手就给了那男人一记耳光!   “用不着你负责!”丢下这话,她便裹着那男人的外衫,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   夏鸾容边跑边哭。鞋子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柔嫩的脚板踩在粗砺的石路上,磨得生疼,可她一步也不敢停,怕那个穷汉转眼追上来,痴缠着她。   怎么会这样……   她如何也想不通,在这纸醉金迷的金凤里,随便逮一个都是贵游纨绔,乌衣子弟,就算她没算计成段兴朝,怎么就会招惹来这么一个穷汉?!   她垂眸看了眼如今披在身上的粗布衣裳,满是嫌弃,这怕不是哪家的奴仆?且还是牵马坠凳那种最下等的奴仆!举凡得主子重用的,谁还会穿这样的粗布?   造了孽了,她没攀上高枝,倒叫别人攀了她。   夏鸾容原是漫无目的没头苍蝇乱跑,可跑着跑着竟无意瞥见了停在巷边的段兴朝的马车!那马车她不认得,可那坐在驭位上的小厮她却认得,刚刚就是那二人将段兴朝架上了岸,这车里坐的不是段兴朝还能是谁?   夏鸾容眼中掠过一丝期冀,朝那马车走去,“段世子?你可在里面?”   段兴朝是这金凤里的常客,乍一听有姑娘叫他,只当是相好,湿衣才换了一半,便撩开了帘子。谁知猝不及防对上的,竟是刚刚他见死不救淹死在秦河的那女子!   他被唬得一个激灵,半合半敞的梨花袍一半拖在地上,双眼惊惧得瞪大:“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不是我害你的,是你自己跳进去的!我……我也是被车撞下去的……”他又找谁说理去?   发现段兴朝私下竟是个怂包,夏鸾容内心很满意,一敛先前的悲愤,柔声对他道:“段世子,我不是鬼,我是人。”边说着,她向他靠近,站在窗前,“世子不信,大可摸摸我的脸。”   段兴朝本来当真伸出了手,可快要摸到时突然又缩了回去,“行,就算你是人,那你来找本世子干什么?又不是本世子推你下水的。”   “可我是为了世子才跳下水的呀!当时世子被惊马所撞,落入河中,我大喊‘有人落水了’,却无一人肯下水搭救,情急之下我才凭着幼时学的一点泅水本领跳下了水!”   段兴朝半信半疑:“你识水性,那怎么还差点淹死?就你那两下子还想救本世子?”   夏鸾容垂下脸去有些难过,咬了咬唇如实道:“我是被冷水激了腿,这才游不动了。可我当时急着救世子的心是真的。”   仔细回想了回想当时的情形,段兴朝倒也挑不出她这话里的破绽,当时他落水后的确听到桥上有人呼救,之后便是这女子跳了下来。这么说,她真是为了救自己?   段兴朝心中微动,拿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从车窗递出来:“既是如此,本世子也不能叫你白冒这险,这些银子你拿着。”   看着那袋银子,夏鸾容呵笑一声,“世子拿我当什么人了?这点银子买我舍生忘死?”   段兴朝也纳罕,“你、你难道不是金凤里的姑娘?这些少说够你一年的缠头钱。”   夏鸾容没答他,只是挺直了身子,看着不远处终于追上来的月桂和马夫。   “娘子……奴婢、奴婢总算找着您了!您没事吧?若是出了什么事,回去奴婢可怎么给侯爷交待……” 第39章 做妾   先前为了撞段兴朝, 夏鸾容的马车也跟着落水了。眼下马夫是随着月桂两条腿追过来的,所幸段兴朝并未认出他来。   月桂气喘吁吁地说着,车里段兴朝微微错愣地看向夏鸾容。   有丫鬟, 还跟侯爷有关,难不成这女子还是哪个侯府的千金不成?可哪个高门里的小娘子能到金凤里来, 何况开始还打扮成那副风流样子。   “不知这位小娘子, 府上在何处啊?若不介意, 本世子倒可送你一程。”段兴朝不好明着问她父亲是谁, 便将话绕了个弯儿。   在夏鸾容看来, 段世子肯送她,便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意外达成目的的她,回以柔柔浅笑:“那就有劳世子了, 小女家住长安街。”   长安街……   段兴朝在脑子里稍微一过, 便想起安逸侯府就在长安街,这女子竟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之前他虽去过安逸侯府,但同其它男子一样, 他的目光也都盯在了那个夏莳锦身上,从未留意过眼前女子。不过据他所知, 安逸侯只有夏莳锦一个嫡女,那么眼前这个定然是庶出。   可到底是位高门千金,刚刚居然舍身救他……他怎么想不起来和她有这么过命的交情?   小厮摆了马凳,夏鸾容抬脚上车, 忽而想起身上还披着件破麻袋似的东西, 随手一丢,丢到了道旁。   正俯低了头要钻进车里, 身后突然又传来个男人粗鄙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儿!刚刚是我不好,不应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要娶你, 叫你害羞。但我的心是诚的,既然你被我亲过也碰过了,身为男儿总是要负责的!”   说话的正是先前救了夏鸾容的那个男人,到底是粗人一个,不懂什么叫场合。   夏鸾容的两只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若是她有那个神力,她当真想一拳将那穷汉揍飞。可这种事也就是想想,她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她转头给月桂使了个眼色,月桂便即意会,拉着马夫一道将那癞蛤蟆驱离。   夏鸾容钻进车里,此时再与段兴朝对上目光,就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又起了变化。方才刚知道她身份时,段兴朝还装一装伪君子,可经那穷汉来胡言乱语一番后,段兴朝微觑着眼审视她,很是轻薄无行。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夏鸾容缩了缩,抬眼看到车里备着件斗篷,便问:“不知世子可否借件衣裳给我?”   刚刚她将那穷汉的粗布衣衫扔了,现下身上冷得厉害,也透得厉害。段兴朝循她目光瞥了眼挂在车壁上的衣裳,不大情愿地取下来拿给她,夏鸾容赶紧披到身上。   小厮催马起程,两人在车里面对面坐着,段兴朝也懒得矫饰什么,直接开门见山,“若本世子没猜错,娘子应当姓夏,是安逸侯府的四姑娘吧?”   “世子慧眼,小女正是,名唤夏鸾容。”   “嗯,两府既有老交情,本世子也就直接问了,夏娘子为何要舍命去救本世子?”   夏鸾容微微垂面,语气中带着几分羞涩:“其实上回杏花宴,容儿对世子……就已芳心暗许。”   “有这回事?”段兴朝回想杏花宴那日,却只记得当日的夏莳锦明艳不可方物,令得杏云失色。如今回想起来,那花钿饰额,桃花红妆的小娘子还是那么惊心动魄。奈何那日太子殿下也在,他都没机会同她寒暄上一句。   瞧着段兴朝神魂荡飏,夏鸾容皱眉,小声唤他:“世子?”   段兴朝回神,擦了擦嘴角的口涎,认真看了看眼前人,确实一点也没想起那日她在哪来。   “行吧,就算夏娘子对本世子芳心暗许,可你刚刚也已被那人……”段兴朝故意清了清嗓子,没说下去,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可容儿是为了世子才跳下去的呀!”夏鸾容的声线夹带了哭腔,提起这事,她倒是真心的委屈。   段兴朝揉了揉额角,也觉此事颇有些难办。小娘子为了救自己而落水,这情也不能完全不领。可她只是个庶女,再说刚刚还被别人大庭广众下吃了豆腐,娶回家他岂不成王八了?   最后干脆问:“那你想让本世子如何?”   “容儿愿做世子的人,从此尽心竭力服侍世子。”夏鸾容一脸诚笃。   一路上段兴朝未答复她,直到马车在安逸侯府门前停下,夏鸾容还不肯下车,目带恳求地望着他,他才终于开了口:“想做本世子的女人,好,本世子成全你。”   夏鸾容双眼晶亮,险些就要哭出来,却听段兴朝继续说道:“不过你只是个庶女,刚刚又失了贞节,这世子妃是当不成了,你若愿意便回去同你父亲母亲商量,本世子愿以贵妾之礼抬你入郡王府。”   “你、你说什么?”夏鸾容倏然怔住。她是想高嫁,不是想给人当妾!   “怎么,刚刚还说对本世子早已芳心暗许,想做本世子的女人。难道你暗许的不是本世子,而是世子妃的头衔?夏鸾容,你如今还未嫁人,就失了清白,还有何面目再给别人当正室夫人?你若真不想做妾,刚刚那人不是说了愿意负责,你嫁他便是了。”   “你……”羞恼使夏鸾容眼中爬上了几道血丝,恨恨地望着段兴朝,只觉受了莫大的羞辱。而后扔下他的斗篷,气急败坏下了马车。   然而走到门前,忽又有些不甘,转头看时,马夫已高高扬起马鞭,转眼落在马身上,马车快速驶离。   她茫然地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桂和马夫便回来了。因着他们的马车坠了河,仅剩下一匹马,于是两人同骑。月桂下了马赶紧跑过来问自己家娘子那边的进展如何,却是得了自己家娘子一记巴掌!   夏鸾容恶狠狠的瞪着她:“当时我在水里快死了,你们居然在一旁干看着?!”   月桂捂着火辣辣的脸,慌张解释:“不是的娘子,奴婢不会泅水娘子知道,娘子之前交待过一定要等您和世子爷抱在一处了,才能将你们救上来。可谁知世子那边自行上了岸,仅留下您自己在河中,李叔又是男子,生怕这一跳坏了您名节,正犹豫间,有人已跳下去将您救上来了。”   夏鸾容虽气得火冒三丈,但月桂说得倒也是实情,是以不再骂她,转身进了院子。   待她们都走远了,水翠才随着自家小娘子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刚刚夏莳锦正在院中荡秋千,听到门外的巴掌声便好奇凑过去隔门听了听,这一听,夏鸾容今晚在外做的好事便全入了她的耳。 第40章 放火   望着夏鸾容主仆走远的方向, 水翠一脸错愣,手底下失了分寸,提着的灯笼掉在地上, 顿时蹿起一簇火苗,烧了起来。夏莳锦忙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回过神的水翠赶紧用脚踩灭。   “对不起娘子, 您没事吧?”   夏莳锦横她一眼:“我没事, 你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娘子, 刚刚您听见没, 月桂说四姑娘落水了,还和什么世子抱在了一起……”真不是她沉不住气,而是这消息太过骇人, 不过再想起傍晚夏莳锦得知夏鸾容订制新衣和头面后的话, 水翠不由心生佩服:“还是小娘子有见地,您那时说四姑娘是急着嫁人,果然叫您说中了!”   “只是想不到四妹妹竟病急乱投医, 用这么下作的法子。若是叫父亲母亲知道了,定要气死。”   “那四姑娘真的要嫁给世子了么?”水翠一时慌了起来, 自家娘子不想当太子妃了,四姑娘却要去当世子妃,此消彼长,日后若四姑娘因崔小娘之事记恨着自家娘子, 拿身份压人可怎么办?   崔莳锦却压根儿不担心这些, 只道:“她没成功,若是成功了, 就不会这么气急败坏了。”   “哦,那就好, 那就好。”水翠顿时踏实下来。   *   夏日的夜里,山间仍是有些清凉,盘旋的梯田里是一片片的青葱秧苗,白日里绿油油一片,夜里却静谧得吓人。   不远处零星布着几个小农庄,其中一间还点着昏黄的灯烛。   崔小娘撑起身子坐在被褥间,盯着桌角的那根蜡烛,渐渐记起自己被侯爷亲手喂下迷药的一幕。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看了看四周,她很快就搞清自己这是被送来乡下的庄子了。   侯爷,这是铁了心不要她了。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却未能撑到送女儿出嫁的一日,她不禁悲从中来。哭着哭着,愈发觉得饿了,她艰难下了土炕,打算找些吃的,然而翻了各处,却没有一口吃的。   正沮丧着,崔小娘恍然看到镜中的自己,不由心惊,一时忘了饿。她凑到镜前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竟是瘦了一圈儿,眼窝深陷,颧骨凸显而出,嘴唇上满布干涸的裂纹……   她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   侧了侧脸,崔小娘竟又发现镜中自己的脖颈处还有几个红印子,她拉着领缘往下看,发现下面也有,最后干脆把上衣解了仔细瞧,却发现到处都是!   难道她染了什么怪病不成?   可崔小娘又瞧了瞧后,发现那些红印子不疼不痒,且有浅有深,不像是得病,倒像是……   一个荒唐念头从她脑中蹦出来的同时,院外的木栅栏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来了。崔小娘先是一惊,随后想到侯爷将她打发来此处,必会派人看着她,眼下八成就是看守自己的人回来了。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回到床上躺好,打算先装睡。毕竟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还不清楚,有几个人看着她?看得紧不紧?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昏迷着时,看守的人定会松懈,可若叫看守的人知道她已清醒了,多半就会加强戒备,到时她再想逃可就难了。   是了,她已经做好打算,要逃离这处了。   侯爷对她已是恨之入骨,不是寻常的闹脾气,纵是她使劲手段百般哀求,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既然如此,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坐牢一般。   “吱嘎”一声,破败的木门从外被人推开,崔小娘不敢睁眼,不知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只能靠耳朵去分辨那人走路的动静。   又闷又轻,像是个明明大脚力的人却在刻意蹑手蹑脚,想不被人发现。   崔小娘直觉不对劲儿,果然那脚步声径直朝着她走来,接着就感觉土炕一震,那人坐到了炕上!惊恐之下崔小娘豁地睁眼,却将来人也唬了一跳,登时摔下了炕!   “你……你你……怎么醒了……”   崔小娘在炕上坐起,打量蹲坐在地上的男人。四十上下,浓眉方脸,长得出奇的高大,臂膀纠结,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间劳作的村汉。   她忽地联想起自己身上的那些红印子,扬声质问:“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那村汉张了张嘴,没脸承认,爬起就想跑。   然而崔小娘比他以为的要有手段,随手从发间拔出一根簪子就狠狠扎进了他的肩窝!   “啊——”那村汉左手捂住肩膀,转身求她,“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他到底只是个庄子上干活的单身汉,一时忍不住偷了腥,可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崔小娘再如何失宠,也还是安逸侯的妾,若事情闹大了,她顶多是更没面子,而他则有可能被安逸侯送去官府治罪。   崔小娘发狠地将那簪子转了转,便听那村汉又哀嚎几声,偏偏怕被人听到,还得极力憋忍着,面目却已是扭曲得狰狞。   “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村汉也不敢撒谎,便将这几日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崔小娘才送来庄子时,的确有两个婆子贴身看守着她,可等了两日她都没醒,那俩婆子便觉她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于是松懈下来,搬去另间住下。只白日里过来给她喂几口稀米粥,等着哪日她自己咽了气便算交差。   村汉叫王五,因着家里穷又不务正业,好酒好赌,年近四十了还没讨着一房媳妇,夜里难免有难耐的时候。是以当他发现这屋里住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后,便心痒难耐,打起了她的主意。   崔小娘听完,气得咬着牙逼问他:“你一共来过几回?”   “一……”王五伸出一根指头,发现崔小娘眼中的不相信,只得改口:“二……”   崔小娘手中的簪子再用力搅了搅,王五闷痛一声:“三回!就三回!再多一回我是你生的!”   “我是侯爷正经抬进门的妾,就算如今被送来庄子,也并未被休。你趁我昏迷强要了我,告到官府里你猜自己有命活吗?”   “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日后愿做牛做马赔罪!”   崔小娘冷嗤一声,苍白的面色在昏淡烛光下有些吓人:“不用日后了,今晚你就可以赔罪,帮我逃离这里。”   王五一听,这简单:“那夫人现在就走吧,没人看着!那两婆子睡得比猪还死!”   “不行,我若就这么逃了,侯爷多半会报案叫官府通缉。”   “那怎么办?”   崔小娘眼风一瞥,指着把角落里的破旧的椅子威吓道:“坐过去!”   王五依她话照做,之后任凭着崔小娘拿粗麻绳将他同椅子死死绑在一起,嘴里还不住地赞叹:“夫人高明啊!这后山连着黑龙山,那边山贼横行,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夫人将小的绑了再逃,到时小的就说黑龙寨的山贼们下山抢劫来了,还顺手将您给掳走了!到时侯爷就算请官府出面,也根本无济于事!”   拍了半天马屁,王五见崔小娘一句话也不理他,打绳结时下手还格外的狠,便又带着丝讨饶语气道:“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夫人下手……唔唔——”   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崔小娘塞了块破抹布。   崔小娘看着王五不能动不能言的样子,满意地笑笑,而后走到桌前拿起那根蜡烛,朝炕上一丢,顿时燎起一片火光。   王五惊恐地瞪大双眼,不住发出嗯嗯唔唔声。然而崔小娘只是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待你烧得只剩一坯灰了,也就没人知道那不是我了。”   说罢,阴恻恻地笑着出了屋。   身后火苗扶风而起,不断蹿高,很快就成了火海一片。而崔小娘头也未回地,一路向着后山跑去。 第41章 噩耗   卯正辰初, 床畔的绡纱帷帐被拉开时,晨曦瞬间洒入帐内,夏莳锦眼皮动了动, 终是阻不住天光,醒了。   甫一睁眼便见水翠面容急切的样子, 夏莳锦蹙眉, 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小娘子, 不好了, 出大事了!”   夏莳锦不情愿地撑着身子坐起, 一边披衣,一边细问:“到底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是庄子!庄子一早传来消息, 崔小娘昨夜死了!”   夏莳锦穿衣的动作一滞, 豁然睁大的双眼落在水翠身上:“崔小娘死了?怎么死的?是父亲灌的那药不成?”   “那倒不是,是昨夜庄子上走了水,被烧死的。”   先前夏莳锦担忧是父亲一气之下闹出的人命官司, 既然不是,她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崔小娘到底在府里生活了近二十年, 招人喜也好,招人烦也罢,抬头不见低头见,要说对她的死无动于衷, 那也不切合实际。   “原本父亲已是网开一面, 没将她送官,不然凭她做过的恶, 只怕下半辈子就要从牢里过了。想不到小惩大诫将她送去庄子,竟出了这等事。”   夏莳锦一边说着, 一边匆匆穿好了衣,又简单净了面梳好发,这便去见父亲母亲。   夏罡和孟氏方才收到消息亦是极为震惊,这会儿正沉眉肃目地坐在堂屋,一边等着马夫那边准备好,一边也等着琵琶院的消息。毕竟崔小娘没被休,还是府里的一员,出这么大的事,他们得亲自去庄子上看看。   夏莳锦进屋时,夏鸾容尚未过来,她不禁有些疑惑:“四妹妹呢?”   孟氏低低开口:“听说是昨晚外出时着了凉,夜里突发高热服了药,早上月桂去叫她时人有些神智不清。”   夏莳锦默默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夏鸾容昨夜是怎么着的凉。趁着人还未来,夏莳锦便坐到孟氏身旁,小声问:“母亲,崔小娘是怎么被烧死的?”   她私心时想过会不会是自焚,但又觉崔小娘不该是那副性子。   果然,孟氏道:“是派去伺候她的那两个婆子不尽心,夜里将她一人留在屋子里,又忘了吹灭蜡烛。约莫是夜间起风,将蜡烛吹倒走了水。偏她是个人世不醒的,也就只能活活葬身火海。两个婆子夜里睡得死,直到天亮醒来才发现那边失了火,去翻找时连尸首都找不全,就只找见几块不成样的骨头渣子……”   说到这儿,孟氏陡然一顿,夏莳锦随母亲的目光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夏鸾容已站在了门前。   无心梳妆的夏鸾容披发立在门前,病容犹重,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就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活似一尊泥胎。   方才的话,被这个当女儿的亲耳听去委实有些残酷。孟氏心里不落忍,温声劝道:“鸾容,事已至此,母亲只能劝你节哀,人各有命,你往后的路还长。”   “人各有命?”夏鸾容突然笑了一声,凄厉瘆人:“若不是你们赶我阿娘去庄子,又怎会发生这等事,到底是人各有命,还是你们草菅人命?!”   孟氏心里虽恼,但眼下夏鸾容正经历丧母之痛,也不愿再训斥她,只将脸别向一旁,暗自生起闷气。   夏罡看到夏鸾容这副样子,心里倒是犹豫了起来。   今早听到噩耗时,他念着崔小娘服侍了自己近二十年,落得这副下场,他是想去庄子看她最后一眼的。可如今见夏鸾容的反应,就仿佛看到崔小娘死不悔改的样子。   崔小娘做过的那些恶,没能毁了别人只能说别人运气好罢了,她可从未手下留过情。如今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天理循环?   是以等小厮进来禀报马车都已备好时,夏罡突然改了口:“府中还有大小事务等我处理,庄子就不过去了。”说完,直接就离开了前堂。   侯爷说不去就不去了,本就和夏鸾容关系不睦的孟氏陷入为难,可若她再不去,崔小娘便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了,是以最后带着夏莳锦一道,陪夏鸾容往庄子去了。   庄子离东京不算太远,就在京郊的同水县,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一行人赶在正午时抵达。   马车甫一停稳,夏鸾容便急不可待地跳下马车,下车后睃巡一周,很快看见梯田旁被烧成炭色的小院儿,急步跑了过去。因着跑得急,连着跌了几回,最后连滚带爬扑在了那间院子前。   “阿娘——”   夏莳锦扶着孟氏下了车,听见前面夏鸾容的悲切哭声。姐妹一场,怜悯是有,可连母亲温言相劝都碰了一鼻子灰,她便不想再去找不自在。是以只扶着母亲慢慢走过去,开始向庄子上的管事问询情况。   管事是个花甲之年的老汉,如实回道:“侯夫人,三姑娘,您也看到了,咱们庄子上的农舍农庄皆是依着梯田分布,零零散散。离崔小娘这间院子最近的,是那两位从京里随她一起来的婆子所住,可昨夜她们睡得死,并没发现这处失火。再远些的,便是王五家,是个单身汉,昨夜压根没回来住。庄子里的其它人就都离得更远了,是以直到天亮时才有人发现崔小娘这边出了意外。”   “大家一心救人,但翻到最后只找到残缺不全的几块骨头,哎……”   夏莳锦在这方面胆量有些小,明明最听不得这些,可眼下为了了解清楚事情起因,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那些骨头是在床上么?”   “不是,是和一张椅子埋成了一堆。”   夏莳锦皱了皱眉,又让管事给她分别指了指土炕和椅子的位置,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土炕在最里侧,而椅子在西北角,照理说若崔小娘始终昏迷着,大火压下时她的躯骨应当留在土炕附近。而那西北角的椅子离门离窗都远,就算她中途醒来也不是逃亡的途径。   为何人会死在那儿?   思忖间,山下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夏莳锦转头看去,是一队衙役。再细看,打头那人穿着官服,应当是同水县的县令。   “你们报官了?”夏莳锦悄声问管事。   管事连忙摇头:“没有!发生这等事,小人自然要先上报侯府,报不报官那得由侯爷来定夺,小人岂敢擅作主张。”   发生这种家丑,父亲不会报官,庄子上也没人报官,那县衙的人是谁叫来的?夏莳锦扫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夏鸾容身上,果然发现月桂不知何时起没跟着她了。   夏莳锦便懂了,夏鸾容这是豁出去了,要把此事闹大。崔小娘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她闹大的目的,八成是怀疑崔小娘的死另有蹊跷。   果然,那些衙役一上山,夏鸾容便急着迎上了前,边哭边同那县令禀明着什么。   夏莳锦担心夏鸾容胡思乱想之下会编造出一些中伤父亲母亲的话来,看了眼孟氏,孟氏意会,便道:“咱们也过去吧。”   夏莳锦扶着孟氏来到县令身前,她略略颔首见礼:“大人有劳,昨晚这里被烧死的是我们府上的姨娘崔氏,农庄管事的推测是夜里风大吹歪了蜡烛,从而酿成惨剧,不知大人专程过来是?”   县令闻言,眉头一皱:“本官明明接到报案,说此处有杀人命案发生,这才马不停蹄亲自赶来!”   他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一把老骨头硬是熬着颠簸骑马过来,难道竟被人戏耍了?不由气恼地将目光移回夏鸾容身上:“这案子不是你指使婢女月桂来报的?崔氏到底是一时大意被烧死,还是被人蓄意谋害?”   孟氏和夏莳锦的目光双双落在夏鸾容身上,夏鸾容有些迟疑,但转眼看了看身旁那一堆堆的灰渣,她都不知哪一堆是她的阿娘,顿时滔天恨意压过对孟氏的敬畏之心,笃定道:“是谋害!他们一早就给我阿娘灌下了迷药,使得阿娘昏迷不醒,才发生这种事情!而且引起这场火事的蜡烛,保不齐也是有人受了指使故意为之!”   眼见夏鸾容将家丑抖了出来,夏莳锦也不能再沉默,反问她:“四妹妹,崔小娘喝下的迷药难道不是她自己准备的?只不过原先拿来毒害我和父亲的药,最后却害人害己叫她自己服下了。”   “事情揭穿之时父亲本可直接休了她送官,需知妾室意图谋害超品一等爵,罪可至杀头!然而父亲念及多年情份,留了条活路给她,若真想要她死,直接送官法办便是,何必送她来庄子再自己下手徒惹官司?”   夏莳锦句句说在点子上,夏鸾容纵是气得瞋目切齿,也无力反驳。   一旁的县令这才听出话里的门道,不过他最先注意的倒不是孰是孰非,而是“超品一等爵”五个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片庄子好像是归安逸侯所有。   县令大人惊讶地看向孟氏,通身的贵气逼人,这八成就是侯夫人了!再重新看了眼夏莳锦,仙姿高华,昳丽倾世,就如传言中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那位一样。   他开始后悔先前这二位朝自己见礼时,自己却摆着谱,这便拱手卑身地郑重还礼:“在下同水县令齐咏德,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侯夫人和太……和小女君光降鄙县。”   夏鸾容在旁看着这齐县令的转变,气得咬牙,果然在任何人的眼里,只要孟氏和夏莳锦亮明身份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而她这个庶女却是毫无尊贵可言。   说出的话,也自然没了份量。 第42章 段禛   这个齐县令也不是傻的, 弄明白几人身份后,便觉这趟浑水自己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夏鸾容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安逸侯的女儿, 又刚刚丧了母,他犯不着这时候扣人个谎报之罪。但若真依她所报细查下去, 又难免开罪了侯夫人。这汴京城高门里的内斗, 还是把她们打发回汴京城为妙。   是以思忖须臾, 齐县令便想好了脱身之法。   齐县令先走了个过场, 向一干人等问明案情, 而后问夏鸾容:“四姑娘一口咬定你阿娘崔氏是被人所害,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昨夜这把火是有人蓄意纵的?”   “大人,我虽没有纵火的人证, 可我阿娘被灌下迷药时却是许多人都在场看着的!我、月桂, 还有侯府里许多下人都能作证!”   “那灌药是在何地所为啊?”   “安逸侯府!”   “这就对了,”齐县令捋了捋薄须,眉眼俱是放松:“既然事发地点在安逸侯府, 属汴京所管,四姑娘就算要告也应当去开封府。我这小小的同水县, 哪能管得了汴京发生的案子?”   “可我阿娘死在了同水县啊!”   “可照你先前所说,崔氏被送来同水县时已然人事不醒,那么同水县便只是遗弃地所在,第一案发地还是汴京城。”   夏鸾容怔然, 她算看明白了, 这齐县令是摆明了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任她如何据理力争, 他的心思都用在怎么打发她上,根本无心办案。   她本就因一场急病而洼陷的双眼, 此刻又因愤然爬上了血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仿佛整张脸的血色都汇聚去了那处,瞧着惨悴又可怕。   夏鸾容深知即便她再去开封府报案,结果也多半如此,官官相护,谁会为了一个有罪在先的妾,去开罪安逸侯呢?报官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但她也不是走投无路,夏鸾容内心已想到了另一条出路,不太光彩,却能让她脱离安逸侯府的掌控。不过那都是回京之后的事了,眼下她得先想法安置好阿娘。   于是接下来夏鸾容也不再闹了,好声好气的对孟氏道:“母亲,容儿刚刚悲伤过度,有些口无遮拦,请您莫怪。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您做主让我阿娘早些入土为安。阿娘虽生前犯下大错,但并未被父亲遣归、赠卖、驱逐,只是养在了庄子上。如今人不在了,也理应迁入夏氏祖坟。”   孟氏叹了口气,直言道:“鸾容,你阿娘虽至死都还是安逸侯府的人,可夏氏祖坟她是进不得的。”   “为何?!”   “因为她是戏子出身。夏氏先祖有明训,凡夏家后嗣有为宦官、娼妓、戏子者,死后皆不可入祖坟。”   何况早在今日来前,侯爷就对孟氏有了明确交待,崔小娘既是死在了庄子上,就直接在庄子上下葬吧。眼下这个恶人,便不得不由孟氏来做了。   夏鸾容先前为了阿娘的后事委曲求全,强自压下的那股怨恨,瞬间又复燃了。   眼中恨意不再遮掩,语气冷硬:“既然如此,你打算将我阿娘安葬在何处?”   孟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敬,但眼下这种时候也不愿计较,只平静道:“崔小娘既是亡故在此处,那就直接在此处下葬吧,连同整间院子都陪她一起入土,免得到了那边儿还是尸身不全。”   饶是夏鸾容心里怨恨,可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妥当的法子了,不然祭拜时,她都分不清哪堆土是她阿娘。一齐入土,总归没有疏漏。   “成。”   达成一致后,当日便开始动土,院子虽不大,但整间埋入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   孟氏近来腰不太好,盯了半日后便有些不支,夏莳锦便劝她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夏鸾容却不领这情,干脆叫夏莳锦也陪孟氏一道回去。   金乌西坠,余晖洒满长街,铺出一地醉人又迷离的酒红。只是迟暮之景,难免透出几许落寞。   马车驶回安逸侯府时,马夫远远瞧见自府的车马门前竟有别家的马车停驻,回头请示道:“夫人,有辆马车堵在门前,小的先去将人驱开吧。”   孟氏腰疼了一路,这会儿好容易倚着绸靠睡着,夏莳锦便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堵在门前的马车雅致奢靡,瞧着有几分眼熟,等那坐在副驭位上的中年男子转头时,夏莳锦一眼认出,这不是段禛身边的中官陈英么?   难道车上坐的是……   “调转马头去后门!”夏莳锦慌忙吩咐。   马夫应声拨转马头,然而才驶出不远,就被一辆马车斜插过来横在前头,挡住了去路!一瞧,不正是刚刚堵门的那辆?   夏莳锦一直撩着车帘留意外面的情形,眼见陈英跳下车朝这边快步走来,她将帘子放下,心跳如鼓,心知今日是难避开了。   陈英在车旁微微卑身:“夏娘子,殿下听闻府上出了点儿事,不放心便亲自过来瞧瞧。”   车内静了须臾,才传出一个声音:“有劳中贵人转禀殿下,臣女刚刚从庄子上回来,形容疲惫,无心见客,还请殿下恕罪。”   “可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娘子多时了,夏娘子还是过去说上一句吧。”   “臣女家中正逢白事,此时见殿下多有不吉,还请——”不等夏莳锦的托词说完,就蓦地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将她打断:   “孤不介意。”   夏莳锦身型微颤,看了眼母亲,好在母亲未被外界的声音扰醒。随后她定了定心神,准备下车见他。   她深知自己是拗不过段禛的,与其在家门前闹出笑话,倒不如见面将话说清。堂堂太子,总不至于在明白她的心意后还纠缠不休。   于是夏莳锦伸手去撩面前的车维,却不想手里抓住的不是青绨纱幔,而是正巧探过来的一只手。那手背骨节俊瘦,比她的手要大得多,她心间一跳,正要将手收回时,对方却是不依了,手腕轻翻,反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大掌温热干燥,莫名带来一种安全感,可夏莳锦的脑中却陡然轰了一下,随后就被那只手轻扯着往外去。力道温柔,却也不容人反抗。   夏莳锦被他带下车,脑门儿猝不及防地轻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如梦初醒,慌忙后退,抬眼时不出意外地对上了段禛。   段禛今日穿了件赭石色的暗纹锦袍,压迫感十足,加之乌沉的眸子里夹带了两分情绪,夏莳锦甫一对上他的目光,似被灼到一般,同他一触即分。   而后生分地见礼:“臣女夏莳锦,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并无旁人在。”段禛语调淡淡。   夏莳锦明白他是不喜自己叫得如此正式,可既然做好了决定,她便不能再如过去那样明知暧昧而妥协,唤他“哥哥”。   她小声提醒他:“殿下,臣女的母亲也在车上。”   这点段禛倒是未料着,他之前叫陈英去问时,听说侯爷未去,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侯夫人也未去。毕竟崔小娘只是个罪妇,身后事委实无需风光。   如今既是知晓了,段禛便代为交待车夫:“先送侯夫人回府吧,你们三姑娘稍候便回。”   车夫知其身份,自是不敢不从,是以驾着车调转回去,由车马门驶入侯府。   夏莳锦吸了口凉气:“殿下想做什么?”   “这里人多眼杂,去车上说吧。”说罢,段禛不由分说便牵住夏莳锦的手,往前去。   夏莳锦一行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往前走,一行用力挣脱,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急道:“还请殿下自重!”   段禛顿了顿脚步,转眼看她:“怎么,你刚刚握孤的手就可以,孤握你的手就是不自重?”   “我……”夏莳锦被他噎得不知说何,就这么被他拉着上了车。   车厢宽敞,两人各踞一边,中间还隔着小茶案。案上茶香袅袅,似能适当消解人心中的不当情绪。夏莳锦略略镇定下来,觉得这样也好,不受外界搅扰,就一次性说清吧。   段禛揽袖分茶的时候,她便率先开了口:“殿下,其实就算您今日不来找臣女,臣女有些话也应早日同您说清的。”   “你在同谁说话?”段禛专注分茶,眼皮未抬,可落在茶盏上的目光却杂糅着沧桑忧患之色。   夏莳锦茫然:“这车里又没第三人在,臣女自然同殿下说的。”   “可这车里没有殿下和臣女,只有段禛夏莳锦。”   分好茶,段禛将头缓缓抬起,目光爬过夏莳锦的唇瓣时,发现往日即使不涂唇脂也殷红丰润的唇,此时就像开败了的花儿,既没了颜色,也缺了水份。   他将茶盏推向她:“先润润喉咙,再慢慢同我说。”   双手捧过茶,夏莳锦没有喝,只是用它的温度来平定自己。她抿唇垂眸,尽量不表露情绪,可内心却是慌乱的。   车内放着冰桶,本就比外间凉爽许多,段禛的目光又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令她后背虚寒涔涔而下,不自觉就有些害起了冷。她明白,接下来的话无论说得多么卑微委婉,定然会激怒段禛。   毕竟堂堂太子,从来只有他拒绝人的份儿,她却要开口回绝了他的心意,这叫谁听了也觉得是她不拾抬举。   “殿下……”   段禛轻啜一口茶,“等你想好怎么说话了,再开口。”   夏莳锦内心慌乱,仰头将杯中的茶尽数饮下,这才再次开了口:“段禛,我有些话想今日同你说清楚。”   哥哥她是叫不出口了,只能直呼其名僭越一回了。 第43章 醋意   “好, 你说,我洗耳恭听。”段禛放下茶盏,神情专注, 清凌凌的视线落在夏莳锦脸上,一瞬不瞬。   夏莳锦的目光与他隔空交汇, 登时心虚地转开, 只盯着他手前冒着丝丝热气的茶盏说话:“虽则至今许多事尚未明确, 但外间都在传言我将要嫁入东宫, 成为你的太子妃。”   “那不是传言。”段禛温声打断。   夏莳锦微微吸了一口气, 接着道:“你自是珺璟如晔,光华灼灼,可你应知我在杞县时所发生的事, 虽则清白未失, 闺誉却已因此受损。故而无论是出身还是声名,你都是我不堪匹配的山巅之云。”   这段话叫段禛微微皱眉,有几句是他爱听的, 比如夸他“珺璟如晔,光华灼灼, 山巅之云”,这还是他头一回从这小娘子嘴里听到真心实意的赞美。可有几句,却是他不愿听的。   “能让你闺誉受损的人,几乎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至于那个贺良卿……眼下他正得父皇宠信, 百姓受其蒙骗也对他感恩戴德,我若想动他不是不可以, 只是杞县那些事恐会弄得人尽皆知。故而还是从长计议,另寻个错处来的稳妥。”   夏莳锦疑心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急忙解释:“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替我讨什么公道,我只是想说你我并不合适。”   “还未试过,怎知就不合适?”   “这种事如何试?”   “那你敢不敢?”段禛修眸蕴笑,只是这笑叫人觉得有些锋锐压人。   夏莳锦面泛难色,踌躇片刻后,眉梢轻提着问他:“那若试过了属实不合适,你就会放弃,且不会怪罪于我么?”   “嗯。”段禛沉声默允。   咽了一口,夏莳锦终于拿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气势来:“好!”   她正想问段禛要如何来试,就见段禛将手搭在了茶案上,掌心朝上,抬眸撩他一眼:“把手给我。”   夏莳锦迟疑着将手伸出,却是悬在半空久久未放下,似还没做好最后决定。段禛轻轻一拉便将她的手紧紧握入掌中,她顿时脸红:“这样能试出什么?”   段禛的目光细细爬过她被晕红的雪腮,语气玩味:“试你会不会害羞。”   话音落下,夏莳锦的脸又较先前红了两度,一边拼力想将手抽回,一边驳斥:“这算什么,哪个小娘子被登徒子轻薄了不会面红耳赤?难道因此就能断定她对那登徒子动了心不成?”   然而她越是急着将手抽出,段禛越是不肯放,饶是看得出段禛并未使出多少力道,夏莳锦依旧不能如愿,她两手齐上阵竭力挣扯间,小茶案也随之颠簸动荡,终于案上的提梁壶坐不稳歪倒了,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而平时反应极为敏捷的段禛,此时手却像粘在茶案上一般,不抬不挪。   情急之下夏莳锦一句“小心!”脱口而出,毕竟她的手被段禛包裹着,她不会受伤,而他会。   恰在这瞬息间,段禛唇间溢出一抹笑,得逞了一般,在最后关头长臂一松,躲开了那滚水。   这厢夏莳锦正在心中暗叹:“好险!”,那厢段禛的声音已慵然荡来耳畔:“哪家小娘子受了登徒子的轻薄,还会在意登徒子的死活?”   夏莳锦瞬间石化一般,面上表情僵住,难道这也是他的试探?   先试她会不会因他害羞,再试她会不会流露关心……   心知中了计的小娘子银牙暗咬,依旧嘴硬:“可你毕竟不是登徒子,你是太子,千金之躯若不幸在我家门口伤了,官家和皇后必会怪罪。我想保护你也不是出于私情,而是出于忠义。”   夏莳锦义正言辞,恍似铜锤敲砸着石板,每个字都硬梆梆的。   “好个忠义~”段禛彻底被她逗笑,胸膛的起伏带动着声线也微颤:“既然囡囡对天家如此忠心耿耿,为何不干脆从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忠义?”   每回听到段禛唤自己的小字,夏莳锦就又窘又恼,额角轻跳。可她确实也拿他没办法,心里明明气极了嘴上却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只长睫频颤,透着不自在。   事到如今,她也看出来了,仅凭给段禛戴高帽子并不能将他说服,是以缓了缓,如实阐明心路:“那日进宫,我亲眼见识了后宫的一场纷争,虽然郑婕妤害人在先,死有余辜,但看到她被抬着出去,我内心亦久久不能平静。后来又听闻在一处荒废的宫苑枯井里,找到了彩屏的尸首,小六抱着她哭了许久,之后自戕随她一道去了。”   “若不是我进宫,郑婕妤也不会想出借害我之机,离间你与皇后娘娘的母子关系,那样彩屏不会死,小六也不会被威胁背主再自戕相随……”   她微垂下头,有些难过:“我明白,这事轮不到我愧疚,可是打从我双脚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避免不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惨剧。”   “那样硝烟弥漫的地方,不是我内心的归处。还求殿下成全,放我自由自在吧。”她眼角微红,殷殷地望着段禛。   段禛眼底掠过几缕深湛,他此前便知晓她被吓到了,却没想叫她彻底生出了退意。他想帮她解开心结,开口时声线比以往都更温柔:   “郑婕妤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下场,因为她是赵人,母国被亡,她成了这深宫里的复仇者,注定下场凄惨。而小六和彩屏的悲剧,是因为他们是奴婢是下人,小六即使背主也依旧保护不了彩屏。可夏莳锦,你不是赵国人,也不是下人。”   “还有后宫那些其它嫔妃呢?”夏莳锦明知接下来的话有些大不敬,但她还是头脑一热,说了出来:“她们不是赵人,也不是下人,却同样被笼了某个巨大的阴影下,不敢有自己的孩子。她们的日子甚至比郑婕妤更不如。”   段禛清眸一凛,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关窍:“所以,你的一切担忧,都是源于后宫女子的争宠?”   夏莳锦怔了怔,竟骤然觉得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她所抗拒的,到底是那座皇宫里的战斗,还是与人共侍一夫?   前者,便是单纯的却步。后者,却是杂糅着醋意……   夏莳锦心底正一片迷惘之际,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什么人这么不长眼,将车堵在路中央?知道挡得是谁的道吗?!”   夏莳锦眉头一跳,心知有人要倒霉了。果然就见坐在对过的段禛无奈地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带了些许恼意。 第44章 试试   长安街足容得下三辆马车并行而过, 即便段禛的马车停得不贴边,也并不耽误其它马车驶过。然而车外的人叫喝不止,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陈英亲自出马,奈何有种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陈英回来小声朝车里禀道:“殿下, 对面是北乐郡王府的人, 不依不饶的, 咱们是不是要亮明身份好叫他们退下?”   段禛未答, 直接伸手想去撩帘,夏莳锦赶紧拦住:“还是我去吧!毕竟是在我家门前,你被人看到总归不妥。”   段禛看了眼她小心翼翼揪在自己袖上的手, 颔首默允, 心想若是段莹,他也的确是不想见的。   然而对面之人并非段莹,而是段兴朝。郡王府的仆从此时也将车帘撩开了, 段兴朝大马金刀地坐在厢椅上,正想搞清楚是谁家的马车堵在这, 就见对面车上下来一位姿容脩嫮的小娘子,几步路走得是縰縰云轻,仿佛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心里,不禁有些傻眼。   “夏、夏娘子?”   虽说他今日是专程来安逸侯府的, 却也未想运气这般好, 还未进门就遇上了夏莳锦。见夏莳锦走过来,他连忙也从马车上下来, 不忘整了整玉冠和衣袍。   夏莳锦此前见过段兴朝几回,一眼将他认出, 意外之余还是极其识礼数地同他见了个礼:“段世子。”   “原来那辆马车是你们安逸侯府的,我说这么雅致呢……”想起前一刻自己还纵容手底下的人对着人家马车大骂,段兴朝略有几分尴尬,便没话找话的问:“夏娘子这是刚刚回来,还是正要出去啊?”   他有心将尴尬的话题揭过,夏莳锦却不依,径自问他:“段世子特意跑来我家门前,叫手下在此处叫嚷,难道是咱们两府何时结了怨不成?”   “哪儿有哪儿有!那不是本世子不知道这车是你家的,还当是哪个轻佻孟浪的胆敢将车堵在安逸侯府的门前生事呢!”   “那世子现在知道了,可以离开了。”   见主家小娘子要下逐客令,段兴朝脸上讪了讪:“本世子这不正要登门拜访安逸侯和侯夫人呢,夏娘子怎么就先开口要赶人了……”   夏莳锦面上略微怔了怔,两府关系从来平平,私下并无什么来往,不由狐疑地看着段兴朝:“不知段世子可是有何要事?”   “要事嘛,的确是有要事!昨晚在金凤里本世子不慎落水,令妹夏鸾容舍命相救,令本事子甚是动容。回去后辗转反侧,深觉今日应备下厚礼正式来登门道谢!”段兴朝勾唇狎笑,嘴里说的是正经话,可神态却叫人有些起腻。   其实昨晚回去后,他便将金凤里所发生的事悄悄说与了母妃听,郡王妃听完便有了计较。   这些年淮南王夫妇一直很看重段莹,想让段莹当太子妃,可他们到底已不是太子名义上的父母,这种事也做不了太子的主。而皇后那边一来想顺太子意以促进母子关系,一来也忌惮着北乐郡王府和淮南王府的关系,故而更想让夏莳锦来做这个太子妃。   郡王妃明白夏莳锦是自己女儿太子妃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此前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下手,这回时机倒是送上门来了。   夏家四姑娘夏鸾容既然这么上赶着想勾引自己儿子,郡王妃就觉得倒不如遂了她的愿,给她这个机会。是以催着段兴朝大张旗鼓的登门致谢,让所有人都知道夏鸾容在金凤里做得好事,如此,夏鸾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等安逸侯府高高兴兴嫁女儿那日,郡王府再将那晚救过夏鸾容的穷汉找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演上一出,把夏鸾容那日的丑事揭个利索!到时夏鸾容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退婚,要么降格作妾,且连贵妾也算不上,顶多行良妾之礼。   夏鸾容所丢的,可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安逸侯府的脸,势必在名声上连累未出阁的姐妹。   太子中意夏莳锦,杞县的丑事他能给压住,可夏鸾容这头的丑,他却是压不住的。事情张扬开来,夏家姑娘声名狼藉,怕是皇后也不能再任由着太子了。   夏莳锦被带累了名声,吕秋月又被关进了府衙,那太子妃可就没有第二个人选,非段莹莫属了。   夏莳锦微微蹙眉看着段兴朝,心说原来昨晚四妹妹去引诱的那个世子就是他啊……她不禁暗暗摇头。夏鸾容急于寻个靠山的心情她能理解,可物色的这个目标也太差劲了点,就这种人怎么可能给她撑腰,他心里打得全是自己的算盘。   见夏莳锦莫名其妙的摇头,段兴朝深深不解,心想大概是这小娘子还没见识过自己的魅力。于是将手里的折扇“咻”地一下捻开,对着夏莳锦扇了几下:“夏娘子,往后咱们可能就是一家人了,见了本世子委实不必像过去那样见外,若有什么地方需要本——哎、哎~”   就着两声“唉”,段兴朝被一个手掌隔着纸扇按在脸上,连连被那力道逼得后退了几步,最后蹲坐在地上!气急败坏想骂时,展眼却见段禛赫然立在眼前……   “太、太子殿下?”   段禛好整以暇度他两眼,一副不可思议状:“哦,原来是世子啊,扇子遮了脸,孤没看清,还当是当街调戏良家的登徒子。”   夏莳锦憋着笑,拿帕子掩唇假装咳嗽,抬眼看向段禛时,发现他也正侧眸看向自己,连忙又敛回目光,脸上很快恢复了正经神色,看向不远处的地上。   “段世子,你既是为了四妹妹之事而来,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四妹妹的阿娘昨夜刚过身,你此时来提这些恐怕不妥。我还有事,少陪了。”说罢,转身便要回府里。   段兴朝愣在地上。   “夏娘子!” 段禛往前追上两步,有意压低声量,用仅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方才答应过的,愿意试一试。”   夏莳锦先是一怔,随后便想起先前在车里因牵手而脸红,又因热茶流露出关心的一幕,脸上顿觉滚烫。她低下头去,段禛却从她愈发变红的耳尖儿瞧出了她羞赧的样子。   他心下莫名一动,似被根羽毛轻轻撩拨着心尖儿,问她:“还作数吗?”   夏莳锦依旧不肯抬起头来,反问:“你还想如何试?”   “给我三次机会,我若约你,不要拒绝,如若三次之后你不动心,我便罢休。”   默了片晌,夏莳锦小幅度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好”,便踅身回了府。   段兴朝从地上爬起,这才给段禛行了个礼,段禛淡睨一眼,“嗯”了声,便回了马车里。等段禛的马车走远了,段兴朝才直起身来,气咻咻地也回了车上,没好气儿地吩咐:“还不回府?!今日真是晦气!”   看来母妃的计策,是白谋划了,谁能想到安逸侯府竟一夜之间添了白事!   两日后的中午,夏鸾容安葬好了崔小娘,从庄子上回来。她坐在马车里,撩开素帘远远望着侯府门前,却发现连一盏白灯笼都未挂。   “呵~”她冷笑一声,“做了父亲近二十年的枕边人,最后竟落得这下场,不能入夏氏祖坟,连盏灯都不配……”   月桂怕她钻了牛角尖儿往后日子更难过,连忙劝她:“娘子,待会儿回了府上,您见侯爷和夫人时可莫要这副模样。往后再没有姨娘庇护着您了,您得学着靠自己在这府里站稳。”   “站稳?我为何要学着在这里站稳?”夏鸾容一脸疑惑:“阿娘都不在了,这里还有谁当我是家人么?”   “娘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不想回这个家了?”   夏鸾容苍白的脸上滚落两行泪,神情麻木,“不回了,叫马夫改道吧,找间客栈先住下。月桂,你去北乐郡王府送一封信。”   说完这话,她抬手扯下头上的一朵小白花,丢到窗外。小花在马车带起的劲风中翻滚了两下,最后落在路边,被行人踩在了脚下。   夏鸾容怔怔地望着,忽觉自己打小活在阿娘排布的那些礼仪教化中,很是可笑。她规矩学得比三姐姐好又能如何?   父亲多疼自己一点了么?没有。   亲事更上一层楼了么?也没有。   或许,她该换个活法了……   入夜时,段兴朝的马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停在金凤里,而是停在了某间客栈前。   “世子爷,到了。”马夫小声提醒。   下车前,段兴朝将今日过午送来府上的那封信又展开看了眼,眉头再次皱起。信中情意绵绵,却未俱名,只留下这个地址,让他抓心挠肝,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对他如此情根深种?   他将信折起收好,下了车,径直往二楼去。叩响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的,然而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夏鸾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是你?!”面对衣衫轻薄,含情脉脉的夏鸾容,段兴朝的脸上却有些拒绝。   夏鸾容不禁面泛起疑色来:“世子见我并不喜悦?”   身后传来脚步声,段兴朝回头往廊道瞥了眼,见有人影晃动。这处客来客往频繁,他觉得也不宜久留,免得叫人看到了以后和夏鸾容更加撇不清,于是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但你我眼下情况不适合见面,还是容后再说吧!”   说吧,便想要走,却叫夏鸾容一把给扯住了袖缘:“世子请留步!容儿今日有好多话想同世子说!”   她目中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段兴朝终是有些不落忍,踌躇片刻,道:“那进去说吧!”   段兴朝坐在圆案旁,夏鸾容为他斟茶,然后就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世子那晚说只能纳容儿为贵妾,容儿当时负气下了车,可回去后思量再三,越发觉得容儿想要的不过是能天长日久的陪在世子身边,名份其实如同身外之物,委实不该看得太重。”   这话叫哪个男人听了也会心底柔软一片,段兴朝也微微迷糊,不过很快清醒过来:“可你现在刚刚丧母,三年内就不要想嫁人的事了。”   夏鸾容面上一怔,“世子如何知晓?”   这一层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比起给阿娘守孝来,能为阿娘报仇才是更重要的,是以她打定了主意先不给段兴朝说此事。待过了今晚,他们成了实际上了夫妻,她再慢慢告诉他,到时她都是他的人了,他也不能逼着她守完三年孝再进门。   安逸侯府,她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 第45章 赏月   段兴朝将两日前带着厚礼登门打算致谢的事, 原原本本给夏鸾容说了后,夏鸾容自然又将这一笔账记到了夏莳锦身上。   连忙解释:“世子,依大周老例儿只有子女为嫡母守孝三年, 从没有为姨娘守孝三年不能嫁人一说。”   段兴朝眉头微微拢起,不太置信地看着夏鸾容:“就算她是姨娘, 可也是你的亲娘, 你亲娘死了你还有心思想男人, 你的心就这么冷硬?”   “世子!”纵是夏鸾容再委屈求全, 对于这些话也有些听不下去:“容儿对您一片真心, 那晚拼着命去救您可作不得假!”   段兴朝脸上讪然,的确这小娘子不管对旁人冷不冷硬,对自己倒是豁得出去。   “可就算本世子怜悯你的一片痴心, 现在也不能接你进门, 你不在乎,本世子还在乎呢。不肯等姑娘家出孝期就急着将人迎进门,这传出去我往后还怎么做人?岂不成了贪色负义之徒!”   “那、那容儿可以先不进郡王府, 但容儿也不想回侯府了。阿娘的死,就是因为嫡母打压才……”夏鸾容垂下头, 泪珠轻垂,显得很是无助。   即便段兴朝原本对她并无太多兴趣,可见她眼下这副模样,也有些微微动意, 扶上她纤薄的肩头, 哄道:“行了,不回就不回吧, 你且先在这里住着,银两不够本世子自会派人给你送来。”   孰料夏鸾容身子蓦地从椅上滑下, 跪在地上,扑进段兴朝的怀里:“求世子收留!”   段兴朝一怔,随即明白,她这是不想住在客栈。可若将她安排去自家的别苑,往后可就再也赶不走了……   母妃之前的算计,因着崔小娘的突然离世而告败,如今段兴朝一时也分不清,这小娘子留在手里到底是步棋,还是个绊脚石。   见段兴朝迟迟拿不定主意,夏鸾容也是豁出脸面不要了,主动握起他的大手来,慢慢往自己的心口处送去,声调绵软:“容儿的心不是冷的也不是硬的,不信世子看看……就是因着太软,才处处被人拿捏,受尽欺凌。如今阿娘不在了,世上再也没人会保护容儿了……”   段兴朝的手被带到某处,掌下一片软腻,饶是这辈子他见过不少投怀送抱的小娘子,可那些本就是烟花之地一点朱唇万客尝的女子,与夏鸾容这等高门中的贵女不同。便是庶女,也多恪守礼仪,陡然如此,便叫人有些难以招架。   “果、果真是软的……”鬼使神差的,段兴朝脱口而出这句,随既又意识到太没正型,改口道:“你放心,就算往后没有你阿娘可以依靠,你也可以依靠本世子。”   此言落地,夏鸾容抬起一张小脸儿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段兴朝:“世子……这话当真?”   段兴朝俯下身去,将她吻上,目光迷离的看着她:“当真。”   他也算是想通了,就算夏鸾容成不了母妃手里有用的棋子,他只将她当个娇妾养着也算不上亏。   ……   沉夜入更时,经过一场鏖战的两人终于偃旗息鼓,歇了下来。   夏鸾容枕在段兴朝的臂弯里,喘息透着虚弱,段兴朝用指勾着她的下巴往上抬,“让本世子再好好看看你。”   “世子~”夏鸾容娇红着面,语气里尽是娇羞态。   段兴朝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看得极其认真,夏鸾容终是忍不住问:“世子盯着我看这许久,到底在看什么?”   “看看你到底有几分像那个夏莳锦……”真迹他这辈子是不敢肖想了,弄个赝品留在身边倒也不错,只是这对姐妹长得委实太不相像,需得仔细瞧才能从眉眼间瞧出一点相似。   这话刺痛了夏鸾容,她脸上的羞赧瞬时褪去,苍白一片,双拳紧紧攥起。她为了留在段兴朝身边委曲求全,可他对自己的那点怜惜居然是出于夏莳锦?她蓦地起身将锦被裹在自己身上,指着段兴朝:“你出去!”   “嗨,本世子逗你的!一句话也值得你翻脸无情?”段兴朝重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覆身上去温声安抚:“全东京的人都知道她夏莳锦是段禛的人,你觉得本世子会对她有兴趣?”   夏鸾容心里冷笑,忽而想起阿娘从前说过的话,‘这世上男人的嘴都是不可信的,前程得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难怪阿娘会持续这么多年对父亲下药,可见即便父亲迎了阿娘进门,阿娘生下了她,也依旧深知人心的多变,于是许多事得靠自己来掌控。   果然,段兴朝随意安抚了两句,便起身穿衣。夏鸾容忙问:“世子今晚不留下来么?容儿一人住在这里有些害怕。”   段兴朝勾着指在她鼻尖儿上轻刮了下,笑道:“你不是还有月桂么,害怕就叫她来陪你。”   夏鸾容苦笑着帮他穿衣,又趁他整发时去倒了杯茶,递给他。段兴朝正有些口干舌燥,接过来一口饮尽,这便要走。然而才走到门前,就一阵困倦之意袭来,不由扶门稳了稳。   “世子,您这是舍不得容儿?”夏鸾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段兴朝揉了揉额角,“你个小妖精,若不是刚刚吸尽了本世子的精气,本世子又如何会腿软脚软?”   “那不如世子就留下来再歇会儿?”   段兴朝嘴里想说不,可身体却有些不能支,原本还打算去金凤里再喝两杯的,看来今晚是去不了了。于是妥协地点点头,“那就再歇会儿……”   他已是有些站不住,夏鸾容搀着他回了床上,不一时便听到打鼾的声音。   夏鸾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小葫芦瓶,心道阿娘留下来的东西果真好用。有了它,何愁身边的男人不听话?   夏鸾容去到镜台前,给自己补了补妆,唇脂用的是最艳的红,这是阿娘以往最喜的颜色。夏鸾容用力抿了抿红纸,泪眼望着镜中,不知不觉那镜中的自己就变成了阿娘。   “阿娘,今日是容儿出阁的日子,容儿如您所愿,高嫁了……”她与崔小娘隔空对着话,明知镜中一切只是幻像,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娘,您再等等,用不了多少时间,容儿就能帮您复仇了。”   亲手给阿娘灌下迷药并赶去庄子上的夏罡、不许阿娘入祖坟只得就地掩埋的崔氏,还有从小到大都压她一头令她不得不走歪门投靠段兴朝的夏莳锦,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   夜静阑珊,梧桐疏影,台榭沉沉暑夜长。   水翠和阿露在院中架好了木梯,夏莳锦驾轻就熟地踩着木梯爬上了檐顶,又丢下绳子,让水翠把冰败过的果子和香饮放到绳端的小竹篮里,她再提上去。   夏莳锦素来苦夏,便是屋内置了冰鉴和放风轮,也依旧不如夜深人静时的屋顶凉快。是以近来几日她都会在睡前爬到屋檐上吹吹夜风,吃点小食,等凉爽够了,才回屋睡觉。   檐顶有她提前备下的软席,这会儿抱着一篮子小食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席子上坐下,正准备开吃,忽然发觉今晚的夜色较平时要黯淡许多。抬头看,发现原来是没有月亮。   “哦,今日是初一……”想到不能边赏月边吃小食,夏莳锦多少有些沮丧,不过好在还有满天的繁星陪着她,倒也不至太感孤寂。   她低头饮了一口薄荷香饮,一股甘冽清凉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胃里,顿觉通身凉爽,抬起头时不由阖眼抒怀,发出一声舒服的“啊——”   待她睁开眼时,莫名觉得身侧的光影起了些许变化,转头看向右侧时,果然有个人影立在那儿!且因她盘膝坐着,由这个角度看去那身量更是高大得出奇,吓得她一下歪到了左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幸在夏莳锦很快就看清了来人,才不至于大声尖叫。   “殿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段禛舒展了下身体,而后就着那片软席坐下,不客气的从小竹篮里挑出一颗葡萄丢进嘴里:“来幽会啊,不是有三次机会么。”   说完见夏莳锦还错愕地歪在一旁,长臂一展,将她捞回来坐好,随后瞥了眼小篮子:“不介意吧?”   夏莳锦只当他问的是那些果子香饮,大方道:“不介意……殿下请便。”说完才觉得好似中了计。   段禛那边果然一脸满意:“好,那今晚孤就留下来陪你赏月。”   回过神儿的夏莳锦,连忙道:“可是今晚初一,并无月亮可赏,殿下不如还是早些……”   “谁说初一就没有月亮的?”段禛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微微扬起下颏对着某处,“再等一会儿,很快就有了。”   夏莳锦不解地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只看到如墨的浓影里毅力着一棵高大的公孙树,枝桠在夜幕中舒展开来,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夜风卷过,蝉声清脆,愈显夜的静谧。   就在夏莳锦疑心段禛是骗她之时,倏尔看见一抹白光出现,随后便有一轮皎月穿过树影徐徐东升,很快升至树梢,将夜幕缀得分外温柔。   夏莳锦心下有些震撼,知这定然不是真的月亮,却也当真看不出端倪来。它如月亮一般莹白,如月轮一样滚圆,稳稳升至中天。   “这是怎么做到的?”   段禛侧眸凝她,轻笑:“聪慧如夏娘子,竟看不穿这点把戏?”   夏莳锦与段禛对了一眼,不甘服输,继续盯着那“月轮”看,打算从中瞧出破绽来。看了许久,她发现它虽一直挂在天际,但会随着风向起伏。   她突然生出一个猜测:“那该不是个风筝吧?”   段禛勾唇浅笑,轻击手掌,“果然聪慧。”   “可你是如何让它在夜里放光的?”   “不过是碾碎了几颗琉球国进贡的夜明珠,混着鱼胶厚厚涂于纸上。”   夏莳锦怔然地看着段禛,这么败家的人未来身登大宝,确定不会是昏君么?段禛也微垂下长睫看着她,似是将她的小心思看透一般,抬手用指尖儿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戳:“想什么呢。”   夏莳锦脸上讪了讪,迟疑着开口:“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陪你赏月啊。”段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可是月亮每晚都挂在天上,殿下为何偏要挑它不在时候大费周章?”   “每晚都在的东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适应。”   夏莳锦疑心他话中有话,便也似懂非懂的回应:“如何就不适应了,没有月亮还有满天的星河。”   “可星星终究不是心底的那轮月。”   四目隔着夜色交汇,夏莳锦默默品味着他这话的意思,觉得皇家的人当真是贪心。月也要,星也要,最后星月争辉斗个你死我活,皇帝天天躲在幕后看戏?   不禁笑了。 第46章 天意   段禛不知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眸光低敛,凝着她:“笑什么?”   夏莳锦摇摇头,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反探向他, 透着狡黠灵慧:“殿下心里可曾有道白月光?”   其实关于段禛铁了心想要娶她这件事,她曾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 他究竟图她什么?   美貌么?   他若是这么肤浅只看重色相之人, 就不该年已及冠却还未宠幸过任何女子。宫中从不缺美人, 即便一时无意立正妃, 侍妾也总该有几个。   既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 那又是看中了她什么呢?夏家的权势么?   在洛阳时,夏家的确算得上地位超然,可来了东京后, 夏家这点权势在勋戚世家聚集之地可就不够看了。段禛若真想借助外戚势力, 娶段莹或吕秋月都远强过她。   起先这门亲事夏莳锦只当是皇后娘娘随手牵线,可这么多事下来,她也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段禛对她的特别,他为了她甚至不惜杀人!   这才是叫夏莳锦百思不得其解的:段禛为了她射杀陆正业之时, 她同段禛才见第一回面。   虽说皇家议亲,通常都会由人先将姑娘们的画像送入宫里过目,可即便段禛看过她的画像,也没理由就凭一幅画像情根深种, 为她斩妖除魔。   直到昨日无意间翻了几页话本, 夏莳锦才有了新的启发。   话本里的公子出身高贵,受诸多小娘子倾慕, 然而他始终不肯娶妻,宁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外人不知, 他早年间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可惜那姑娘早夭了,可她却成了他心中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他再也无法对任何女子动情。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一位与他那个小青梅样貌极其相似的姑娘,这才发了疯般的想要求娶,因为他认定那是他的小青梅转世重生了。   夏莳锦觉得这个故事照到现实,荒诞是荒诞了些,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在她头一回去见段禛时,段禛已在为她复仇清算了。   她不是不愿接受旁人对自己的好,只是当这份好来得莫名其妙时,难免叫人彷徨猜忌。且他刚刚对月抒情,说什么“每晚都在的东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适应。”   这话任谁听了,也觉得他心底深处藏着个人,是他日久生情已成习惯的,是他一日不见便不能适应的。这不就与她之前的猜测呼应了么?   故而才鼓足勇气,有此一问。   段禛却未想到夏莳锦心里想了这么多,只觉得她用白月光来形容幼时的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倒也很是恰当。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是有过。”   果然如此。   这会儿夏莳锦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不愿在那道高墙之内过活,更不愿被当作别人的影子而活。   她坐在软席上擦了擦手,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殿下,可否收回三次之约?”   段禛微愕:“为何?”   她仰头看着星空,释然的笑笑:“其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入东宫的,那日答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死心,又怕殿下怪罪,难得殿下主动开出了肯罢休的条件,我便未加思索的答应了。可是现在想来,还不如坦诚以对。”   “你为何不会嫁入东宫?”   “东宫之主,便是未来的天子,皇后之位再尊贵,也要同一众妃嫔共享夫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谁说就一定要有嫔妃的。”段禛声调沉沉,语气郑重,却是换来了夏莳锦的轻笑。他转头看她,“你不信我所说?”   夏莳锦垂眸不说话,叫她如何信呢?   当今圣上年轻时曾被皇后娘娘所救,那时皇后娘娘在冰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险些丢命,后来命虽保住了,却落下个不能生产的病根儿。听闻圣上当时在皇后床前许诺,此生不纳后妃,与她生同衾,死同椁,白首不相离。   然而后来呢?   为了平衡前朝,为了拉拢番邦,各种美人才人流水一样送入后宫,后宫还是一日一日的壮大了起来,皇后又能找谁去说理?   男人的话不可信,帝王的话更不可信,有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我不信。”夏莳锦冷静的答了他,又丢下句“起风了,我回去了,殿下也早些回宫吧。”便决然地撑地起身。   不知是不是夜里露重的原因,湿漉漉的青瓦竟比镜子还要滑,夏莳锦刚踩在上面脚下就陡然一滑,骤然又跌坐回去!只是没跌坐回软席上,而是跌坐到了段禛盘起的膝上……   “那你总该信天意。”段禛顺势将她横入怀中,语气轻佻:“这是你第多少回自己摔进我怀里了?”   与此同时,他将宽袖在青瓦上一扫,先前丢出去的那片葡萄皮便被他消毁罪证了。   “你——放开我!”夏莳锦被这猝不及防的状况气得满面涨红,挣扎着想要起来,段禛却故意让她无处借力。   她扒住他的左肩,他便将左肩往前一倾,她借不到力又去够他的领缘,他这回干脆将脖颈俯下。做这动作时段禛只为气她,直到两张面庞抵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时两人都滞住,不敢再动了。   段禛的鼻尖儿就悬停在夏莳锦鼻尖儿上方半寸之距,这么近的距离,便是夜色里她也能轻易数出他的睫毛。他眼珠细小的动作,她都能轻易地捕捉。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炙热,不是来自这清凉的夏夜,而是来自他渐渐变重的鼻息。   而此时段禛的内心,亦是在经历着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只消再往下半寸,有了定情一吻,这小娘子就再不能随意翻悔了。可他这样做了,她会不会恼他?   下,还是不下……   挣扎间,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蓦然掠过,段禛抬头应对时,那家伙已敏捷地拔下他束发的玉簪,一跃至檐角,挑衅地看着他。   没了冠发的簪子,段禛长发如黑瀑一般披散下来,扫在夏莳锦的脸上,令他深感狼狈,自然也就不再扣着夏莳锦,转而虎视眈眈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夏莳锦起先亦是被来者惊了一跳,待终于坐起后定睛一瞧,“小桃?”   是了,这个罪魁祸首正是段禛送给她的那只金线狨,此时的段禛颇有几分搬石头砸自己脚,亦或自己挖坑埋自己的荒谬错觉。   夏莳锦唤它“小桃”时,小家伙分明像是看着她笑,可转而又看向段禛时,立马呲起了牙,一副不俱拼命的样子。段禛气极反笑,重重点着头,“好,好,看来你将它调/教得倒是不错。”   谁能想到曾经呆坐在树下连颗桃子都摘不到的小东西,这会儿灵敏成这般。   夏莳锦一边讪笑,一边又觉欣慰,平日里真是没白疼了小桃,关键时候竟还知道来救驾护主。不过要说调/教小桃,阿兄比她调/教得在行。   一人一猴就这么隔空以眼神厮杀了半晌后,夏莳锦生怕段禛真被一只猴子惹恼了,赶紧打圆场:“殿下莫动怒,我这就去将你的东西取回。”   说罢,她独自上前,小桃果然不再呲牙,在两人靠近时,它便轻轻一跃,精准跳进了夏莳锦的怀里,突然变成了乖宝宝。夏莳锦拿新鲜的果子哄它,它将那支玉簪乖乖交出。   夏莳锦放下小桃,小桃抱着几个果子满意离开。夏莳锦将玉簪递向段禛:“殿下不会真同一个畜生置气吧?”   “自然不会。”段禛瞥了眼那簪子,“不过你家畜生惹得祸事,你这个主人总要帮它善善后吧?”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盘腿在软席上坐了下来。   夏莳锦意会他的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帮他将发髻束好。眼下这种情况,她也确实脱不了干系,是以顺从的走到段禛身后,以指为梳,帮他慢慢通顺了发,再仔细绾起。   末了拿出随身的巴掌大小铜镜给段禛,“殿下看看可行否?”   段禛照了照,出乎意料的是小娘子竟束得有模有样,他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你如何学会的为男子束发?”   “因为小时阿兄时常让我帮他束发,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了。”   段禛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可听着这话,就觉心口莫名有些发堵。他默默舒了一口气,起身:“好了,夜深露重,当心着凉,回去吧。”   夏莳锦如猛大赦,捣蒜似的点头称好,动作麻溜的下了木梯。   水翠和阿露在下面等得都快要睡着了,终于见自家小娘子凉爽够了舍得下来了,暗暗庆幸。   屋檐上,段禛一直目送着三人回了倚竹轩,窗上的烛光亮起又吹熄,他这才轻轻一跃,回到了安逸侯府外的长街。六和等人一直等在那处,连忙牵马上前。   而从檐顶蹿下的小桃,此时已爬到了侯府最高的那个望亭上,邀功似的将手里果子拿给主子看。主子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乖,这些是你应得的。”   得了主子允许,小桃才开始大口地啃吃手中的果子。 第47章 是你   夜风吹动庭中梧桐, 枝叶簌簌作响,挂在亭檐的铜铃亦叮叮铛铛响个不停。望亭里的夏徜掩口轻咳了声,踅转步下了石阶。   适才他虽让小桃去打断了段禛, 可此刻仍觉心事重重。他能打断这次,只要段禛锲而不舍, 还会有下一次。   而这厢段禛回了东宫, 净完身后出来, 内侍上前准备为他拆发, 段禛却抬手将人挥退。陈英在旁看着,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着发睡?”   段禛淡声“嗯”了一下,便宽衣上了榻。   陈英目瞪口呆的看着, 心说殿下以往可没这个习惯啊。且这会儿瞧着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么感觉殿下脸上还莫名洋溢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喜悦?   *   天亮段兴朝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鸾容睡在了客栈, 不免有些诧异。想着早起还要在父亲母亲眼皮子底下装样子晨读,也顾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离开。   夏鸾容坐在镜前,久久望着镜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缓慢擦去那些夸张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来任何名份,可于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阁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她总该告诉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后的“回门”, 夏鸾容没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车去了同水县的庄子。   夏鸾容在崔小娘的坟茔前添了几坯新土, 起先有庄子上的管事陪着,后来夏鸾容叫他去忙了,也让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铺。没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讲些悄悄话了,夏鸾容边哭边诉说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不知不觉竟待到了暮色渐起。   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树梢,夏鸾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准备回屋。谁知才刚抬起头,就瞥见一道黑影从枣树下走来,她惊吓地后退两步。   “容儿,别怕……”那身影停在了枣树下。   这声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鸾容不敢置信地望着碑后的那道黑影,弱骨纤形,盈而不弱,确与阿娘极为相似。   “阿、阿娘?”她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还魂来给她说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从枣树遮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媚眼碧长,乌发松挽,不是崔小娘还能是谁。   崔小娘也不愿吓她,轻声道:“容儿,你别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过来摸摸。”说着,崔小娘伸出两条手臂来,召唤着自己的女儿。   “你……真是我阿娘?”饶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鸾容仍是不敢相信有这么荒诞离奇的事,一时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缩。   崔小娘知女儿已认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强她,只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她听。最后,崔小娘道:“所以容儿,阿娘那日只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烧死,烧死的是那个杀千刀都不为过的!”   这时夏鸾容脑中闪过那日来庄子上的情形,夏莳锦曾对管事说阿娘的死法很怪异,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门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还有衙役检查完尸骨,说这骨节粗大,不太像女子的,只是当时没有更多的证据,他们也只能草草定案。   这些的确都与阿娘说的能对应上,夏鸾容蓦地抬头,眼中横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径直朝崔小娘扑了过来,紧紧搂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边抚慰着她,一边提点她声音小些,莫要吵到庄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会儿,崔小娘便拉着她往山上去:“这里不易久留,万一叫他们看到阿娘还活着,便要报官追究烧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鸾容紧紧跟着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后面停了下来,这处无人能看见她们。夏鸾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眼又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这几日在山上是如何过活的?容儿怎么瞧着您……与在侯府时无异?”   衣着整净,面容光鲜,半点不像是逃难的人。   崔小娘便又讲起自己逃离后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后山时,又累又渴,却半步不敢放慢,生怕庄子上的人及时发现了火势,从而救下王五,再来逮我。也不知逃了多远,后来阿娘委实迈不动步了,这才停了下来,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来阿娘以为自己是在劫难逃死定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这才知是被路过的黑龙寨大当家顺手救了。”   听到此处,夏鸾容不由一惊:“黑龙寨?”   举凡在汴京待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黑龙寨大名的,许多民间百姓吓唬小孩的招数便是:“再闹就把你扔出去,黑龙寨的人一会儿就抓你来了!”   虽说是恶名,但也确实一传千里。在人们心中,黑龙寨的人便是无恶不作的恶魔,朝廷几次出兵剿匪都只能伤他们皮毛,却铲除不了根基,等不了两年便又缓过劲儿来,继续为祸一方。   是以听到黑龙寨的大当家还能救死扶伤,这让夏鸾容很是震惊。   崔小娘笑着点点头:“的确是黑龙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们救了,也会如旁人一样听闻这三个字就要面色大变。”   她继续说着:“阿娘醒来后,得知那晚大当家本是要带着弟兄们去劫狱,救出他们的二当家。可是因着顺道救了我,耽搁了一点时间,倒叫他收到新的线报,原来之前安插在县衙的线人早就被人识破并处置了,今晚是县令故意给他们设的一个局,一但进入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等于是阿娘反救了大当家?”   崔小娘点头:“是啊,故而大当家对阿娘很是礼待,当阿娘听闻二当家的事后,也一心为他筹划。正巧那个同水县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戏班的,是阿娘当年的师妹,当初靠迷药谋前程的法子还是阿娘教她的。于是阿娘便暗中联络了她,她一来念着昔日情义,二来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儿,便爽快答应了做内应,之后里应外合终于将二当家救出。”   “自此,算是彻底赢得了黑龙寨所有人的敬重,两位当家更是干脆认了阿娘做干娘。”   听完这段奇遇,夏鸾容消化了须臾,才终于理清,望着崔小娘又哭又笑:“阿娘也受苦了,不过幸而苦尽甘来,如今有了黑龙寨的相帮,再没人能欺负阿娘了。”   “容儿,你不必担心阿娘,倒是你,怎的……怎的嫁给了段世子?”   先前在坟前,夏鸾容只说自己如愿高嫁,找到了靠山,会为阿娘报仇。却未说只是给那段世子作妾的,且当前因着阿娘的事连妾室名份都还未捞着。   此时被崔小娘问起,不由一阵心虚,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推诿搪塞着:“阿娘,先不说这事了,既然您还好好的容儿就放心了,您就在黑龙寨好好待着,等有一日安逸侯府垮了,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来了。至于王五的事您不必太担心,到时大可甩给黑龙寨,就说是他们下山烧了屋又掳走了您,官府也查不出什么的。”   “只是阿娘,您不便去汴京,往后若是容儿想见您,要如何才能见到您?”   崔小娘往巨石后的某处指了指:“今日是大当家亲自护送阿娘回来的,阿娘向他去求块令牌,往后你便可自由出入黑龙寨了。”   “好。”夏鸾容点头,同时也深深觉得攀上黑龙寨大当家这种人物,对于她日后复仇也是极有助益的。   夏鸾容随崔小娘往里去,来到三个壮汉身前,一左一右的两人提着大刀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对崔小娘却极为客气,远远就笑脸相迎,唤了声:“崔大娘!”   夏鸾容观察着中间负手背对的那人,身上穿得虽也是粗布,却比另外两人要好些,且看那派头必然就是黑龙寨的大当家了。   于是主动见礼道谢:“大当家,这些日以来有劳您对我阿娘的照顾。”   大当家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微微垂下脸去的小娘子陷入了懵怔。夏鸾容疑惑他为何不还礼,便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礼数,不由抬眼,却对上一张方脸阔口,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   是了 ,这个所谓的大当家,正是那日在金凤里将夏鸾容从河里救上来的人。当时夏鸾容见他举止粗鲁,穿着邋遢,只当是穷汉一个,对他极为蔑视,却不想此人竟是黑龙寨的大当家!   夏鸾容略有几分后怕,当晚他救了自己,而自己却那样鄙夷他,他该不会记仇吧?   崔小娘看着神情怪异的两人,有些错愣:“怎么,难不成你们见过?”   “没有!”夏鸾容矢口否认,却是面皮绷得厉害,声音硬梆梆的。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别扭,才放缓了语调笑笑:“怎么会~只是大当家丰姿峻嶷,初见之下竟觉有些神似关二爷的画像。”   见她不愿承认,大当家也无意当着崔小娘的面拆穿,心中感叹无巧不成书,嘴上却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干娘的女儿养在深闺,某这等粗人岂会见过。不过是初见之下惊为天人,以为是嫦娥下凡间罢了。”   夏鸾容脸上讪了讪,崔小娘笑笑:“那有件事还得劳烦大当家,我一时不能回京,容儿若想见我了便只能来黑龙寨,还望大当家允准,给她块令牌以便出入。”   大当家连声应道:“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便从怀里摸了块简易的木制令牌出来,在衣服干净处蹭了蹭,才递给夏鸾容:“娘子日后尽管把黑龙寨当成自己的家。”   夏鸾容接过令牌,仔细收好,又问:“只是不知黑龙寨要怎么走?可有山路图?”   “那还不简单,娘子且随我等回去一趟,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如干脆就在寨子里休息一晚,同干娘好好叙叙,待明日天亮某亲自护送娘子回京。”   夏鸾容迟疑着看向崔小娘,崔小娘鼓励地冲她笑笑,她便点头:“那今晚就叨扰大当家了。”   “哪里话,某方才便说过,黑龙寨以后就是干娘和夏娘子的家!”   几人翻过两座山头,来到山林深处,林中古树参天,窅冥蓊郁,皆是双臂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枝桠参错横斜,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罩住整片老林,将地面压得密不透光。 第48章 山寨   夏鸾容行在其中, 除了阿娘牵在她胳膊上的手,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只有透骨的凉意。在前领路的大当家不时出声引领着方向。   在这种密林里, 若无经验老道的人带路,任谁也难找清方向顺利走出去。   出了老林后, 便是一条通天的石梯, 之所以说它通天, 是因着山寨安置在山巅的云层之上, 从他们所处的山腰位置根本看不到寨子的一点影子。   这条通天的路, 可谓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不时有人从作为掩体的树或山石后面冒出头来, 向大当家的问安。崔小娘和夏鸾容也一路狐假虎威, 享受着别人的敬意。   寨门是由三块巨型的山石架成,这非人力可为,一看便源自天然, 三块巨石上分别刻着一个黑字,连起来便是“黑——龙——寨”。   因着此时天色已晚, 大当家的不便带夏鸾容在寨子里观光,是以将她直接送回干娘的屋前,而后离开。   夏鸾容还有些话想对他说,可一直有旁人在并不方便, 便趁着这当口对崔小娘道:“阿娘, 我刚刚忘记给月桂捎个口信了,彻夜不归她定要害怕, 我去问问大当家能否派个人下山走一趟。”   崔小娘问:“要不阿娘去给他说吧。”   “不用不用,我看这大当家挺好说话的, 我去就成,阿娘快些歇着吧。”   经过数日相处,崔小娘对这大当家的倒是放心,点头应允。夏鸾容出屋快步追上,“大当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男人心下一动,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两人先行回去,自己则随着夏鸾容往僻静处去。   “娘子可是有何需要?”   夏鸾容回身,不急着说话,先朝他郑重行了一个礼,才道:“方才怕阿娘担心,是以有些话不便当她的面说,大当家请受容儿一拜,想不到我们娘俩的命竟都是大当家您救的!”   男人一只手就轻易阻住了夏鸾容下拜的动作,托在她的手臂上:“娘子无需客气,我救了干娘,干娘也救了我和二弟,算起来干娘才是我的恩人。提起救你那日的事来,倒是当真有些惭愧,我虽救了你,却也在众人面前碰了你的身子,叫你难以做人。不过当时情急……”   莽夫说话毕竟是不经过大脑,他完全没料到这话会令夏鸾容脸红地垂下头去,收口时却是已迟。   “某就是个粗人,夏娘子千万莫往心里去!”   夏鸾容忸怩着轻声道:“大当家不必说这种话……我知你是绿林好汉,那日只是救人心切迫不得已,是我有些不识好人心了。”   “哎,以后你就当这黑龙寨是自己的家,谁再敢欺负你只管给我说!定扒了他的皮!”说着,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还有,娘子也莫要一口一个大当家了,显得生分!我叫方项龙,你娘既是我干娘,不如往后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夏鸾容迟疑着叫了一声:“大哥。”   方项龙应得爽脆:“哎!”应完声,便从怀里摸索出块玉来,塞给夏鸾容:“这点玩意儿就当是见面礼了。”   夏鸾容握着那玉,手感温凉,一看便知是好玉,不问也知定是劫掠富户抢来的战利品。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心底突然溢出一丝甜意,大抵是在侯府时总听夏莳锦将‘阿兄’挂在嘴边,夏徜也确实对她有求必应,才叫夏鸾容自小就为没有个疼爱自己的兄长而感到遗憾吧。   如今有个人愿意当她的哥哥,还愿意保护她,哪怕对方是个其貌不扬的山匪头子,也依然叫她心里得到满足。   “那大哥也不必总唤我娘子,就像阿娘一样,唤我容儿吧。”   方项龙人虽长得魁伟,笑起来却是有点憨,捡了个便宜妹妹活像是捡了块宝:“容儿。”   “对了大哥,那晚你为何会出现在金凤里?”夏鸾容想不明白,山匪常年被官府通缉,怎会敢冒险去人多的地方,且还是单独行动。   “哎,那时二弟正在牢中受难,我这当哥哥的也是没了主意,收到消息说齐县令的独子进京去了金凤里玩乐,便想去碰碰运气将他捉回来当人质。可这种行事不能太明目张胆,是以未带手下。”   “所以……大哥那晚是因为救我,耽误了计划?”   “也不能这么说,就像救干娘那回,虽也误了时机,但事后却得知那本就是个陷阱,所以有时失也是得。”   夏鸾容点点头,眼底却现惆怅:“容儿的运气就没大哥这么好了。”   “这是什么话,可是那晚发生了什么?”想起那晚夏鸾容坐上了那个什么世子的马车,方向龙疑心是那小子欺负了她。   夏鸾容默默垂泪,良久,才终于开口:“那晚容儿落水后清白受损,段世子便以此为要挟逼迫容儿给他作妾,若不从就要将那晚之事张扬出去,叫容儿再也无法做人……是以,容儿才不得已跟了他。”   “姥姥的,竟有这等事!看我不下山宰了那畜生!宰了他以后你也就自由了!”说着,方向龙作势就要去。   夏鸾容连忙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大哥,不要去!”   被她这一抱,方向龙只觉浑身如过电一般,明明她力气那样小,可他还是听话地驻了步子。只是心下遗憾,这么好的女人,咋就被那种杂碎糟蹋了!   他未转身,夏鸾容就这么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泣声不断:“大哥不知,这段世子不过只是姐姐对我的惩罚罢了,就算大哥杀了他,姐姐也不会放过我……”   “姐姐?”方项龙听得迷惑。   夏鸾容便仔细对他说明:“是啊,我有个姐姐叫夏莳锦,只不过她是侯夫人所出,远比我这个庶女尊贵得多。她自小被娇惯坏了,便觉世上一切好的都应是属于她的,是以当太子殿下在一回宫宴上看中我时,姐姐嫉恨到发狂,回府后不仅打了我,还对外散播流言,说太子看中的人是她,她是未来的太子妃。”   听到这,方项龙终于有些明白了,他虽人在山寨,可每日都有放出去的探子将最新鲜的消息带回寨子里,他的确听闻过安逸侯府的千金将成为太子妃这个传言。   “可就算她想当太子妃,又跟那个段世子有何干系?”   “大哥不知,姐姐其实早与段世子有了首尾,只是攀上太子殿下后,她便一心想甩了段世子,可又怕负心再先惹怒段世子,而将她的丑事声张出去,是以便逼迫我去勾引段世子,作实他负心在先。”   方项龙浓眉一竖,声调变粗:“你该不会这么傻,就听了她的唆摆?”   “由不得我不听。那时阿娘已被侯夫人送去了庄子,不许我们母女见面,且我深知侯夫人的为人,她定会趁此机会害了我阿娘!嫡姐说,只要我肯照她的话去做,她就帮我和阿娘团聚。”   “可第二日你就以为干娘死了,怎的还肯嫁给那个段世子?”   “正是因为阿娘不在了,容儿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才随波逐流……”夏鸾容低声啜泣。   方项龙终是憋不住转过身去,扶着夏鸾容的双肩:“你怎会孤苦无依?不仅你阿娘在,往后还多了我这个大哥,凡事都会护着你的。”   夏鸾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容儿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那晚随段兴朝离开,而没有……而没有……”   夏鸾容哽咽着,说不完整,但方项龙再迟钝,也听出她是在悔恨那晚拒绝了自己。他大力将她揽进怀中,安慰着她:“只要你不嫌弃大哥只是个粗人,过的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你随时都可回头!”   夏鸾容趴在他的怀里,尽管那味道不太好闻,令她有些嫌恶,可想到眼前这人兴许比段兴朝还有用,她便忍下了。   当初投奔段兴朝,那是走投无路的选择,可段兴朝毕竟心里没有她,又肯为她做多少事呢?再说段兴朝并不傻,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算计。远不如方项龙憨厚好骗。   她紧紧依偎在方项龙的怀里,畅想着未来:“其实若能一直住在这山间,活得倒似隐世的神仙,闲云野鹤,远比那高门深院快乐多了。”   “容儿,你当真愿意留下来?”方项龙拉开她,认真的问。   夏鸾容点点头,随即眼中掠过一抹愁绪:“可是我愿意有什么用,姐姐那边不会放过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她也还是会将我抓回来。”   “就她?一个小女子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大能耐!你若怕她,我今晚就带人去杀了她!”   “寨子里的兄弟,可有过所户贴?”夏鸾容问他。   方项龙一怔,“都是打家劫舍的人,哪来的这户贴。”   “没有这些,东京都去不了,谈何杀人?”   这的确是个问题,上回方项龙自己去金凤里拿人,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寨子里的其它兄弟入不了东京城,就连他自己那本也是半道抢来的,想来这会儿已不能用了,对方多半早已报官。   夏鸾容接着道:“就算大哥有本事给兄弟弄几个过所户贴,安逸侯府的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方项龙有些急了:“那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大哥去不了东京,可以等她离开东京。”夏鸾容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月辉洒落在她的侧脸,给眉眼皆镀上了一层霜白,愈发显得阴恻恻的。   翌日天亮,方项龙亲自护送夏鸾容下了山,夏鸾容也没在庄子上耽搁,带上月桂便回京。   车里,担忧了一夜的月桂有些乌眉灶眼:“娘子,昨夜您到底去了哪儿?奴婢到处找您都找不到。”   “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夏鸾容漫不经心道。   “那咱们现在是回客栈吗?”   “不,回侯府。”   月桂闻言一惊,前几日她劝娘子回去都不肯回,这怎么在外过了一夜,突然又愿意回去了?不过一路上夏鸾容懒得给个丫鬟解释许多,只管靠着软枕小憩。   *   倚竹轩里,这会儿夏莳锦正带着水翠和阿露,将书阁里的书摆到小院子里去。主仆几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小桃也在旁跟着跳来跳去。   阿露刚伴着一摞书放下,累得砸了砸肩膀:“娘子,为何家家户户都挑着六月初六晒书呢?”   夏莳锦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偶有件事可忙,她倒也乐在其中,边将书本一本挨着一本的铺仔细,边得意的讲解起来:“六月初六,是佛教中的翻经节。传闻当年玄奘大师自西天取回真经,途经某地时经书全泡了海水,努力捡回后放到日头下晒干,这才将经书尽数保留了下来。后来也就成了习俗,大家都愿在这日将书阁里的书拿到日头下翻翻晒晒。” 第49章 看破   夏日熏风轻拂, 从檐顶到地上铺摆得满满当当的书便发出“唰唰”的响声,一页一页随风翻开。   倚竹轩正是一片热火朝天之际,门外不速之客的声音悠悠响起:“三姐姐这是在……晒书?”   夏莳锦抬头一看, 见是夏鸾容回来了,面上不禁微微诧异。   前几日月桂回来过一趟, 去琵琶院取了许多夏鸾容的衣物, 说夏鸾容舍不得崔小娘, 想多在庄子上住几日陪陪她。夏罡懒得管她, 孟氏却觉夏鸾容毕竟是夏家未出阁的女儿, 也不能真就放任着在外不管,是以又安排了两位嬷嬷去庄子上照料。谁知嬷嬷早上去,过午便回来了, 说夏鸾容根本未回庄子。   自那, 夏罡和孟氏便明白夏鸾容只是不想回这个家而已。眼见侯爷都不管了,孟氏也就彻底撒手不再管了。   可今日夏鸾容自己回来了,夏莳锦心中微愕, 面上却不显,只轻声应了句:“是啊。”   “难怪三姐姐气度养得如此好, 平日竟看了这么多书,想来阿兄书房里都没有你的小书阁充实。”边说着,夏鸾容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陡然一怔。   《风流才子追妻录》?   她又扫了眼脚旁的几本, 《霸道王爷爱上我》、《那个太监不简单》、《貌美小娘子从军记》……   居然一院子都是话本。   夏莳锦讪笑, “四妹妹你要不还是进屋坐吧。”   水翠给二人上了茶,继续和阿露去院子里整理话本, 明间便只剩夏莳锦和夏鸾容。夏鸾容端着茶,轻轻拿盖拂沿, 有些艰难的开口:“其实……我这些日并没住在庄子里。”   夏莳锦只“哦”了声,反应平常,夏鸾容便知她早知道了。也正是算着了这点,她才选择先自己说出来,总好过被拆穿。   “那三姐姐住在哪儿?”   “客栈。”夏鸾容低声答着,小啜了口茶,说道:“阿娘走后,我一直无法面对,不敢回琵琶院,更不敢在庄子上守着,总觉得眼里不见空荡荡的房间,阿娘就还在那里等着我。”   夏莳锦轻叹出声,人死如灯灭,崔小娘过去做过的坏事,如今她也计较不起来了,倒有几分同情夏鸾容的思母之情。   接着便听夏鸾容道:“我这次回来,也是想请三姐姐再陪我去一趟庄子,我有些话想对阿娘说,可一个人去总觉承不住……”   夏莳锦的目光越过杯沿,扫了眼夏鸾容的脚,而后问道:“四妹妹的意思是,你近日不曾回过庄子?”   “是啊。”夏鸾容掏出帕子揩拭眼角,语带抽噎:“自从安葬了阿娘,我便再未回去过,头七时亦是在客栈后的巷子里烧了纸钱,遥遥相寄。”   夏莳锦放下茶杯,脸色微变:“四妹妹,你既然回来了,可曾去向父亲母亲请安?”   夏鸾容止了抽泣,“还未曾。”   “那四妹妹还是先去见见他们吧,他们也一直挂心着你呢。”   夏鸾容抬眼看着夏莳锦,见她青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清冷疏离,疑心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不甘地又问了一遍:“那三姐姐陪我去庄子的事……”   夏莳锦垂下眼睫,透着丝无奈:“实不相瞒,那日去过庄子回来后我便小病了一场,府医瞧不出毛病,母亲便找了位方士来看,才知是我生来八字弱,受不住阴气重的地方。”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她是不可能再陪夏鸾容去祭拜崔小娘了。   夏鸾容不禁心微微凉了下,也没理由再多赖下去,起身辞出。只是她也无心去向夏罡和孟氏请安,只径自出了府。   阿露一直悄悄跟着,眼见她出去了,便急忙回倚竹轩禀报:“娘子猜得真准,四姑娘根本未去向侯爷和侯夫人请安,直接就从后门走了!”   夏莳锦坐在玫瑰椅中,一手焐着茶杯,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凉飕飕的。水翠瞧出她神色不对来,忙问:“娘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夏莳锦缓了缓,说道:“这证明夏鸾容今日回来是奔着我来的,故而在我这处没得到她想要的,也根本不会去看望父亲母亲。”   “难道她就是为了请娘子陪她回趟庄子?”   夏莳锦有些坐不住,起身边踱步,边分析:“刚刚她自称近日未曾回过庄子,可她绣鞋上分明粘有庄子梯田里特有的红泥。且那红泥湿润,应是今早才粘上去的,她明明就是从庄子上刚回来。”   水翠听出此事的怪异之处,眉头皱起,深觉这背后有什么:“可四姑娘为何要拿这种事扯谎?”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是想博得我的同情,好答应陪她去庄子上祭拜崔小娘。而这一趟陪她同去,只怕……”夏莳锦未敢将全部猜测说出,眉间却笼下一片阴影。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夏鸾容坐在椅上看自己的眼神,夏莳锦总觉透着歹意。   “难道、难道四姑娘有什么阴谋?她想害小娘子不成?!”水翠反应过来,急道:“奴婢这就去禀告侯爷和夫人,日后得多多防范着些才成!”   “那倒也不必,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并不能做数。往后出门,咱们多带几个护院便是,纵使她真有歹意,也不会胆大到在府里生事。”   夏莳锦话音才落,就听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这是谁对你又有歹意啊?”   夏徜大步走了进来,先前还平静的脸色这会儿已起了微微变化,透着一丝紧张。   “没,没谁,就是听闻近来京中治安不好,我随便说说。”夏莳锦一脸堆笑地搪塞他。她心里明白,若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阿兄,他必会小题大作,只怕往后都不叫她出门了。   夏徜看了看她脸上的假笑,又看了看她身后撅着嘴的水翠,“水翠,刚刚谁来过?”   水翠刚刚就想将事情禀报给侯爷和侯夫人,小娘子不肯,眼下大郎君来了,她倒是急不可待将事情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夏莳锦在一旁使眼色都不好使。   听完,夏徜眉宇间略为凝重,认真叮嘱夏莳锦:“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打从崔小娘被赶出府后,鸾容就似变了个人。崔小娘一死,她就更钻牛角尖儿了,若真生出什么邪门心思来也不足为奇。阿莳,你近来还是先别出门了,乖乖在府里待着。”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语重心长。   夏莳锦白一眼水翠,就知会这样。之后一撤肩膀,让夏徜的手扑了个空,“若真如阿兄所料,那阿兄还是多关心关心父亲吧,毕竟当初赶崔小娘出府,和灌崔小娘迷药的都是父亲。”   “可父亲总归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怨再怪她也会手下留情,最后被迁怒的多半是你。”夏徜一语点破,而后也未多留,道自己还有要事便先离开了。   夏莳锦不满的冲着他背影嘟囔:“既然有要事还过来?”   可她不知的是,夏徜所谓的“要事”便是派人去跟住夏鸾容。如今夏鸾容不在府里住了,他总得先搞清楚她一直以来在何处落脚,又同何人打着交道。   再说夏鸾容无功而返,回到客栈后便连摔了两只茶杯。月桂一边俯身收拾,一边劝道:“小娘子,奴婢知您心里有气,可咱们现下可不比在侯府时,这些打碎了都是要赔钱的不说,若掌柜嫌咱们闹腾扰客了,一句话就能不叫咱们继续住在这儿!”   夏鸾容重喘几下,渐渐敛了气焰。她知月桂说得在理,毕竟段兴朝只嘴上说得漂亮,可打从那日后,便再也未来这里找过她,之前许诺的什么银两供给和别苑安置,也都统统不见了下文。   不过这些还不是眼下最紧要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才能将夏莳锦诓出东京城。   “今日三姐姐好似看出了什么,语气决绝,半点不肯妥协。”   月桂将地上碎片收走,提醒道:“娘子莫急,三姑娘只说不敢去阴气重的地方,那娘子下回换个借口便是。”   夏鸾容苦笑一声:“在她眼里我如今是刚没了娘的人,难不成还能约她出城踏青游湖不成?”   “怎么就不能游湖了?娘子可别忘了,再有十几日便是荷花生日,届时无数东京城的姑娘都要出城观莲,崔姨娘可是年年都要带您去放一盏莲灯呢!”   “莲诞节?”夏鸾容眼中一亮,顿时计上心来:“月桂你说的对,我大可以此作文章,就说想去放一盏莲灯为阿娘祈福,邀三姐姐一同前去!”   *   静心斋内,轻烟袅袅,淡淡檀香盈满一室。   夏徜叩门进屋,见段禛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上前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殿下唤臣前来,是为何事?”   段禛写得专注,一时未答,夏徜难忍猎奇之心往案上瞥了一眼,却见段禛正在画一朵莲。   等最后的一笔勾抹完,段禛才抬眼看他,噙着几许笑意:“再有几日便是莲诞节,许多有情人都会结伴往青禹湖赏莲放灯,孤也想给夏娘子一个惊喜。是以这回还得劳烦你再为孤撒一回谎,将令妹约出来。”   夏徜心下一凛,未及多思,一个“不”字便已脱口而出。 第50章 莲诞   段禛的眸光穿过缭绕的香雾, 落在夏徜身上,似若带着重量:“为何?”   “殿下,您确定这么做是惊喜, 不是惊吓?”夏徜毫无退意,直言道:“上回臣将阿莳诓骗去了青禹湖, 她好一番折腾才原谅了臣, 那回之后臣便发誓, 再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欺她。”   段禛放声笑开, 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须臾后敛了笑意,语调平静:“原来你竟如此怕令妹。”   “让殿下见笑了,不过在臣心里, 这是尊重, 不是怕。”   “好,你既不愿便退下吧,孤会另作安排。”说这话时, 段禛语气平和,面上带笑。可当夏徜行过告退礼转身离开时, 段禛的眼中倏然淬了寒冰,落在夏徜的背上,森然莫测。   待那片湛蓝色袍角转出门外后,段禛便将先前绘好莲纹的那张花笺折起装入封子, 转手交给陈英:“叫人送去安逸侯府, 交给夏三姑娘。她若推拒,就提醒她还欠孤两回, 孤会在青禹湖等到她来为止。”   陈英低头看了看那早早写好的花笺,有些不解:“殿下既然早就给夏娘子写好了邀函, 刚刚为何还要难为夏大人?”   “孤根本未打算叫他帮忙牵这条线,方才不过是顺道试他一试罢了。”说完,段禛又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但愿是孤想多了。”   陈英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夏大人和夏娘子可是亲兄妹,殿下是不是太多疑了?不过这话他也顶多在心下腹诽一番。   陈英前脚出去办这事,六和后脚就来静心斋求见,段禛免了他礼,问:“孤要的东西找来了?”   六和双手将一本册子呈上,“回禀殿下,这是属下从甲库调出的有关夏徜的所有记录,上面从他出生到入宫莅任太子伴读皆有记录。”   段禛翻了翻,目光扫过某一行时,问:“为何其生母只记录了个‘钟氏’,未俱全名?”   “回殿下,因为这个钟氏仅是安逸侯的一个外室,从未正式进过门,也不算夏家的人。夏徜自打出生便被抱回了安逸侯府,从小由侯夫人孟氏教养。”   段禛将册子往案上一掷,“就算是个外室,也应有名有姓有出身,去仔细查查这个钟氏,她和安逸侯如何相识,相识几年得了夏徜。”   “是!”   人都退下后,段禛往椅背深深倚去,望着案角的梅枝琉璃香炉出神,思绪也随那缕香雾渐渐逸散……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察觉出这对兄妹的怪异,夏徜对待夏莳锦除了一般兄妹间的感情,总叫他觉得还掺杂着些旁的。而夏莳锦心性单纯,对于这些特别并不曾多想,也不觉不妥,仿佛真以为天底下的哥哥都是这样疼爱自家妹妹的。   段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在乎那丫头,关心则乱了。不过查一查总归无碍,何况这夏徜的来历,也确实透着一股蹊跷,倘若真是外室所生,这么多年那钟氏也该母凭子贵得个妾的名份了,然而她却像是消失了一般。   *   夕阳斜斜铺进小院,整个倚竹轩都浸在一片温馨的暖橘色里。   夏莳锦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悻悻地将下巴颏抵着石桌,目光凝定在视野前方安静躺于桌面的两封邀贴上,攒眉苦脸。   一封是东宫送来的,一封是夏鸾容叫月桂送来的,两封都不约而同的邀她三日后去青禹湖赏莲。段禛那头自是上令难违,夏鸾容那边也思母心切。字里行间言辞恳切,甚至列数了崔小娘这些年犯下的过错,说是崔小娘半夜托梦,求夏莳锦念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将恩怨一笔勾销,给她放一盏莲灯,叫她在那头得了安生。   夏莳锦愁闷地撅了撅嘴,这回她要想什么借口回绝呢?   正愁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夏莳锦懒得抬头,只转了转眼珠,“谁?”   “我。”   一听这声音,夏莳锦便知是夏徜来了,连忙抬起头来,求助似地望向他。苦巴着小脸儿,目光随着夏徜的步子缓移,一直目送着他在自己的对面落了座。   “阿兄,如何是好啊?”她努了努嘴,示意桌上的两张邀贴。   夏徜打眼一瞧,便明白了,帮她分析道:“自是两边都不去的好!你既已决定不嫁入东宫,便应同殿下减少往来,尤其是私下这种见面,绝对不可。”   “至于鸾容,她最近同北乐郡王府走得很近,你最好也别去。”   前几日夏徜便派人去查夏鸾容的落脚处和往来之人,很快就查到她落脚的客栈,并通过小二得知段世子曾帮她付过一个月的租金。这在夏徜看来,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夏莳锦也不说“好”或“不好”,只这么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夏徜,夏徜很快就明白让她犯难的不是如何选,而是如何拒。   他默默叹了一口气,“鸾容那头还好说,太子那头……”他再次叹了一口气。若是拒绝段禛这么简单,他当初又何苦坑骗妹妹一回呢?   思忖了良久,夏徜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都去!”   夏莳锦闻言一怔,不过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阿兄的策略:既然不能拒绝,干脆将水搅混。   *   三日后的过午,日头渐渐偏西,已不似正午时那般炙热。   如今已到了六月尾,一年里最热的时节,白日火伞高张并不适宜出门,到了傍晚人才逐渐多起来。是以当下的青禹湖畔人还不算多,湖面上也仅能看见零星的几艘游船。   段禛抵达停靠在青禹湖南岸的画舫时,比他信中提及的时间还早了一炷香,便独自先登了船。   舱室内是他命人精心布置过的,墙上装裹的粉绸打着莲花结,茶案上的掐丝珐琅纹凤尾尊里插着两支刚采回不久的粉荷,高低错落,相映成趣。就连最不起眼的蒲团和角落里的冰桶上,也分别绘了莲花和莲叶。   总之今日整个船的主题都是莲,且因着大量放置了冰桶,稍一起风,便是满室凉爽。   段禛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将预先备好的两盏莲灯摆到桌上,看着那莲灯,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这两盏灯是他昨晚亲手所制,许愿么,总要心诚才行,他本就贵为太子,离天子只差一步,那么也就等于老天的孙子,相信他如此心诚,心愿必可很快上达天听。   想到这里,段禛伏案在莲花花瓣上写下一行小字:“愿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然后将自己写好的这一盏收到桌下,将另一盏留给夏莳锦来写。   等傍晚时他们便可将写好心愿的莲灯放入水中。人们都说这莲灯飘得越远,心愿便越容易达成,故而他打算将船驶到青禹湖的深处时再放灯,那样岂不是起点就比别人远很多?   此时的湖岸边,夏鸾容的马车也到了有一会儿,夏鸾容留在车里,月桂在下面四处观望,不时小声回禀一句:“娘子,还是没瞧见三姑娘。”   等人心焦,加之暑气逼人,夏鸾容已是有些不耐烦了,手里绞着帕子,丝线都快要被她绞断了。   正在此时,车下的月桂突然隔窗禀了一句:“娘子,三姑娘的马车来了!”   夏鸾容忙撩起竹帘向外瞧,果然瞧见了安逸侯府的马车,不由双眼绽出光来。夏鸾容急急下车,见侯府的马车也停下,夏莳锦从车里下来,夏鸾容也快步迎过去,谁知才刚走几步,就瞧见车上又下来一人,夏鸾容不由顿住脚步,面色刷白。   身后的月桂也有些愕然:“大郎君怎么也来了?”   是啊,夏徜怎么也跟来了?夏鸾容起先心下的确一蹦,可稍一琢磨,就凭一个夏徜也坏不了她的好事,别说读书人不通拳脚,就算是个练家子,又能以一敌十不成?   不禁暗笑夏徜真是个短命鬼,明明自己的算计里原本没他什么事儿,偏要上赶着来送死。夏莳锦也的确是命好,黄泉路上也能不寂寞。   “船那边都准备好了?”夏鸾容边看着夏徜和夏莳锦朝自己走来,边压低了声量问月桂。   月桂也用同样低的声量回应:“小娘子尽管放心,大当家那边先前就捎来话了,南岸那棵歪脖柳树下停着的朱漆画舫,就是给咱们备好的。船底预先凿了小洞,行到水深处就会漫灌,断无可能划回岸。”   夏鸾容闻言更加放心,嘴角渐渐弯成一道月牙儿。她们主仆自有大哥的人接应,夏莳锦和夏徜可就只能随船沉入湖底喂鱼了!   夏莳锦和夏徜走到夏鸾容身前,夏鸾容眼中盈着水气,看起来对二人充满着感激:“阿兄,三姐姐,谢谢你们肯来为我阿娘祈福。得了你们的原谅,相信阿娘便心安了。”   面对夏鸾容的声情并茂,夏莳锦只语气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夏徜则直接跟上,一个字也没多说。   夏鸾容暗自咬了咬牙,有些挫败,不过想到过了今晚这二人就只是青禹湖底的两缕亡魂,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同他们计较呢?于是勾了勾唇角,快步跟上。   眼瞧着夏莳锦带的路不对,夏鸾容便提醒:“三姐姐,我雇的船在那边。”她朝那棵歪脖柳指了指。   这回夏徜倒是开了口:“鸾容,船有现成的,就不坐你那艘了,能退就让月桂去将包船的钱退了吧。”说罢看向月桂。   月桂脸上犯难,求助夏鸾容,夏鸾容讪笑着问:“阿兄竟也包了船?怎的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不过我那边的船老大不好说话,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不然还是”   “那就别退了,银子我稍后补给你便是。”夏徜豪爽地打断了夏鸾容的最后争取。 第51章 同乘   许是不愿听夏鸾容路上的絮叨, 夏莳锦步子走得很快,叫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夏鸾容彻底死了心。   凿好的船是用不上了,不过好在大哥那边还准备了第二手方案, 以策完全。接下来她只需依计行事便可。   夏莳锦甫一上船,段禛便隔窗看到了她俏丽的身影, 虽有些模乎不清, 他的心头却已泛起甜丝丝的甜意。可这快意不长, 很快又看到两个身影晃了上来, 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又耷了下去。   夏鸾容上了甲板首先就看到那两排年轻力壮的船工, 不由心下一凛。这些船工因着常年摇橹劳作,臂膀上的肌肉虬结,双手力大无穷, 若同他们正面对上, 很是棘手。   再往前走,夏鸾容就更是心惊!船舱两侧站着近百精壮男子,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衣, 个个魁伟精悍,眼风凌厉, 一看就是练家子。且夹在腋下隐隐露头的长物,像是裹在布里的长剑。   心惊很快变成心凉,夏鸾容甚至疑心自己这是反入了夏莳锦给她布下的鸿门宴。不过再一想,对付她又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鸾容疑惑之际, 夏莳锦已走到船舱前, 却也止步在此,似是对于进入船舱有什么顾虑。   踌躇间, 那舱门已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人。身如玉树, 挺拔俊雅,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他好整以暇地量度来人,目线在三人间打了个转儿,最后落定在夏莳锦的身上。   似笑非笑的调侃一句:“夏娘子带了好多人啊。”说这话时,段禛乜了一眼夏徜,他明知自己的心思,还故意来当这个拖油瓶。   “没有殿下带的人多。”夏莳锦也不怯场,反唇相讥。   这话非但没惹恼段禛,反博来他朗声一笑,接而后退一步让出门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夏莳锦面上撑得平静,可心里却一直打着鼓,暗暗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里去。夏徜朝门后之人见了个礼,也跟了进去。   夏鸾容这才后知后觉的认出,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太子段禛!   倒也不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只因她是庶出,以往每回大典或宫宴时,侯爷和侯夫人身边带的都是夏莳锦。后来难得侯府自己办一回杏花宴,段禛虽来了,她却因庶女身份卑微,只能坐在最远的一桌,且被再三提醒,千万不可眼神冒犯了殿下。   夏鸾容离段禛最近的一回,便是她阿娘东窗事发那晚。阿娘跪在前堂受审,段禛就坐在主位,而夏鸾容当时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癫狂的,又哪里会去认真细审座上之人?   是以她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始终都停留在一个模糊的高大轮廓上。直至今日她才将他的面容看清,竟是如此俊逸绝尘,神姿峰颍。   可是今日他为何会在?这问题容不得夏鸾容多想,便有一位公公出来催她快些进去,是以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进了船舱。   “鸾容,还不快向太子殿下见礼?”夏徜在旁提点。   其实今日属私下场合,是不必行大礼的,可夏鸾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甫一对上段禛的眼神,“扑通”就双膝跪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你既是阿莳的妹妹,就免了吧,赐座。”段禛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可这句话却叫夏徜莫名扎心,“阿莳”从来都是他唤自家妹妹的亲昵称谓,段禛一个外男竟也这么叫,还故意当着自己的面。纵是明知大不敬,夏徜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厚颜无耻。   夏鸾容起身,朝夏莳锦那边走去,夏徜生怕她真怀揣什么恶毒心思,便主动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蒲团,道:“鸾容,坐阿兄这儿吧。”   如此,便是段禛一人坐在一侧,夏家三兄妹坐在一侧,中间茶案相隔。   段禛虽接受了眼前局面,并未发火,但夏莳锦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不过她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将那两张邀贴拿了出来,交叉给了段禛和夏鸾容。   段禛看的是夏鸾容那封,夏鸾容看的则是段禛那封,两封都写的诚挚恳切,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   见两人看完,夏莳锦便总结性的说了句:“一边是上命难为,一边是孝心动人,如此,我只能这样安排。”顺带无奈地摊了摊手。   来都来了,夏鸾容觉得既来之则安之,随即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是容儿不懂事,若早知殿下邀了三姐姐来游湖,容儿定不敢叨扰。”   事已至此,段禛心下再不满也无用了,只得大度道:“无妨,人多倒也热闹一些。”   之后段禛找着话题与夏莳锦单聊,夏鸾容便时不时观察下甲板上的情形,令她有些庆幸的是,开船前那些玄衣护卫便转移到了另外两艘船上,对画舫形成夹护之势。   这也倒在情理之中,画舫承载有限,便是能站下这么多人,船工也划不动桨,势必要分散开来。   如此,倒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夏鸾容暗暗在心下盘算,自己能做些什么为大哥扫清障碍,毕竟船上还有几十个精壮的船工。   夏鸾容想这些时,夏徜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他刚刚坐下时便发觉桌下好似藏着什么东西,偷眼看去是一盏莲灯,莲座周边还刻有蟒纹,与茶案上那盏刻着越鸟纹的刚好是一对。   蟒是小龙,越鸟是小凤,既避开了僭越,又凑成了“龙凤呈祥”的好意头。   再看那蹩脚的做工,不难猜出是某人亲力亲为。夏徜心下冷笑,看来是奏折太少了,才能有这闲功夫。   “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夏徜开口打断了段禛对夏莳锦的没话找话。   夏莳锦悄悄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段禛则不客气的扫来一记眼刀:“说。”   “舍妹鸾容今日粗心,竟将预先准备好的莲灯落在了马车里,正巧臣见殿下这里放着一盏,不知可否赐予舍妹,以全她的孝心?”   段禛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当然他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因为夏徜这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来。妹妹粗心没带灯,哥哥帮她求一盏,这有什么错呢?   可这灯不只是他亲手做的,还是带着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的,若就这么被人无情拆分了……   “殿下向来大方,定不会让四妹妹失望而归的。”夏莳锦在旁架秧子起哄。   段禛有些受伤地看向她,艰难开口:“阿莳说得是,孤自然不会。那这盏灯……就赐给令妹吧。”   夏鸾容一脸懵怔,她是粗心忘记了带灯,不过阿娘活得好好的,她也无需去放这盏灯。倒是这兄妹二人,今日是抽的什么风,竟帮她周全起来了?   不过既然为她求来了,她也只能谢恩。   接过那盏灯,夏鸾容又分别向夏徜和夏莳锦道谢,夏莳锦则趁机同她叙了几句家常。见段禛的目光还一直粘在夏莳锦的身上,夏徜便配合着妹妹拉住他说话:“殿下,臣敬您一杯!她们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话要说,咱们两个大男人就别掺和了,不如就着这大好的湖光山色多饮两杯!”   边说着,边给段禛面前的夜光杯斟满宝石一般红艳的佳酿。   段禛心下腹诽,到底是谁来掺和谁?还有他特意备下的这西域贡来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原是成双成对的东西,竟要同个大男人对饮。   越想越觉窝心,段禛仰头痛饮。   饮着酒,不知不觉已是日衔山脊,凭窗向外望去,一片落日熔金,整个湖面都被镀了一层耀目的光辉。   不一时,那金色变成了浓烈的酒红,就如同杯中之物。   在夕阳余晖快要落尽之时,画舫点上了灯,满枝耀耀如银,将舱室映得明如白昼。这时船已驶到了青禹湖的深处,段禛正盘算着在这处放灯是否合适,就听夏鸾容自告奋勇,“太子殿下,臣女想出去试试风向,看此处是否合适放灯祈福。”   段禛冷淡的轻“嗯”一声,夏鸾容便就此辞出。她来到甲板上,先是谨慎的回头看了眼船舱,确定没人看向这边时,便往船工那边走去。   炎天暑月,甲板上并没有冰鉴供凉,即便有风吹来也是热雾熏风,加之船工们不停摇桨,早已是汗流洽背。不远处倒是有水缸,可水壶里的水回回都是才盛满拿回,转一圈儿就瘪了。   夏鸾容过来,先是说了几句道辛苦的熨帖话,又主动帮他们去灌水,船工们感激不已。   只是他们未瞧出,这个看似热络体贴的小娘子,却是个佛面蛇心的。趁他们未注意,将腰间取出的小葫芦瓶里的药粉洒进了他们的水壶里。 第52章 遇险   夏鸾容将水壶递给船工, 船工纷纷道她人美心善,夏鸾容心里倒也舒坦,笑着说道:“殿下打算在此处放灯祈福, 船就在这儿停上一会儿吧,诸位正好歇歇。”   船工应“是”后, 就地抛锚。   之后夏鸾容回了船舱, “殿下, 此处有风, 且水面波缓, 最是适合放灯。”   段禛看了眼夏莳锦:“不如就在这里?”   夏莳锦自然没什么意见,早些放完也好早些回岸,是以点头应“好”。   几人出了船舱, 来到船前甲板上, 段禛手里拿着之前写好的那盏灯,陈英赶紧掏出火折子吹出明火,将莲灯引燃。   “给你, 你来放吧。”段禛将灯塞给夏莳锦。   “这是殿下的灯,殿下自己放吧。”夏莳锦并不想授, 可将莲灯推回去时,烛火明明灭灭了几回,险些熄了。她左手持灯,右手连忙遮挡。   然而她的手指纤细, 遮挡不严, 段禛见状便将自己的一双大掌罩上,既捂稳了烛火, 也包住了她柔嫩的手。夏莳锦指尖儿微颤,想要撤回奈何段禛的手将她裹着, 她动不得。   “民间有传说,用来许愿祈福的灯若是下水前便熄了,这愿望也就不成了。”段禛清越的声音荡来她的耳边,似玉珩轻击,偏又勾缠着几丝撩人的缱绻。   夏莳锦不愿再多磨蹭,妥协道:“好,我来放。”人却是朝着夏徜那边走去。   甲板很高,放灯时为了防莲灯翻转不稳,需得尽量放低了身子。夏莳锦跪坐在船舷边缘,左边是夏徜,右边是段禛,她安心地倾身向下,探出船舷。起先她还觉得下盘极稳,等目下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绿色时,她倏忽一阵头晕目炫,膝盖软了下去。   “当心!”夏徜的声音响起,同时有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夏莳锦终于回归冷静,将灯平稳地放到了水面。   抽身回来时夏莳锦率先看向左侧,结果却见阿兄面色有些难堪,且双手垂落在身侧,她不由心下一颤。低头看看仍旧未放开的那双手,再回头看看右侧的段禛,段禛这才朝她笑笑,收回了双手。   当下三人的脸色变得极为奇妙:一个满面春风,一个微微泛红,还有一个气得面色苍白。   这时夏鸾容有些为难的开口求助:“阿兄,三姐姐,我够不到水面……”   夏徜犹在气恼,夏莳锦却谢她化解尴尬,爽口应道:“我来帮你。”   之后夏莳锦便扶着夏鸾容的腰,夏鸾容努力一点一点往下探去。就在她终于够到水面,将莲灯放好之时,有什么东西从她腰封中掉了出来。   饶是甲板上灯光有些昏暗,夏莳锦还是一眼看清那木牌子上刻绘的“黑龙寨”三个字!当下心中大震,转眼看向夏鸾容的背影。   夏鸾容何时跟山贼搭上的关系?能拿到这令牌代表着她可以自由出入山寨,这对于一个根本不是山贼的人来说,意味着她同贼首有着极深的交情,对方才会放心将令牌交给她。   夏莳锦忽觉得心底似有寒气漫出,手脚都有些发冷。上回夏鸾容求自己陪她去趟庄子,推拒之后还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如今看来不是想多了,而是想少了。想不到短短时日,夏鸾容竟勾结了这样可怕的人做靠山!   那今日她的游湖之约,又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还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夏鸾容已撤回了身子,夏莳锦在她转头前的一瞬慌忙将地上那块令牌捡起,藏进自己的袖中。   夏鸾容一如往常,恬静的朝她笑笑:“谢谢三姐姐,容儿的灯已经放好了。”   夏莳锦有些笑不出来,但怕夏鸾容看出端倪来,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哦,那咱们回去吧。”   “好。”夏鸾容应声时,眼里放着光,在这昏昧光线映衬下愈发显得阴恻恻的。   夏莳锦分明见她先前瞥了眼某个方向,佯装不知,待回船舱时有意放慢了步子,这才不动声色朝先前夏鸾容所瞥向的方向看了眼。心下猛地一蹦,竟有几艘船在向自己这边靠近!   因着不近,那些船她并看不清,只能凭船灯来判断,最前面是一艘大的,后面还跟着几艘小的,皆不是游湖的画舫。   若不是刚刚意外捡到那块黑龙寨的令牌,夏莳锦大抵还不会生疑,如今却是极其断定,那些就是黑龙寨的山贼! 照他们行进的速度,若画舫停在此地不动,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抵近了。   如今夏莳锦万分庆幸今日带上了段禛,他有近百护卫,那些山贼纵是攻上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一点显然是夏鸾容失算了。不过当夏莳锦敛回目光,又朝另一侧看去时,瞬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路上一直夹护着画舫的那两艘护卫船,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她脚下一软,身子跟着晃了晃,段禛轻扶她的肩膀:“怎么,饿了?”   夏莳锦没空同他打趣,小声却郑重的请求:“殿下,灯已放完,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眼里积聚着水气,将原本清亮的瞳仁衬得烟雨朦胧,段禛不禁眉头一颦,心说这小娘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好。”他柔声应道,“你若是待腻了,早些回去便是。”   夏莳锦捣蒜似的点点头,险些快要将眼里的水气珠子抖落出来:“我这就去知会船工。”   段禛正想叫陈英去,谁知夏莳锦已急不可待地抬脚抢先了。这叫段禛愈加迷惑起来。   当着夏鸾容的面,夏莳锦还在故作镇定,一出了船门,便放飞一般提起裙裾疾奔向船工那边,离着还有几步路就扬声喊道:“快划船回岸!”   然而并没有什么声音回应她,待她驻足在那些船工身后时,陡然傻了眼。二十多个船工,尽皆不醒人世,有的趴在橹架上,有的倒在地上。横七竖八旁还扔着一个没了塞子的水壶,并两个摔成几瓣的瓷制茶碗。   夏莳锦怔了片刻,上前拾起那个碎裂的碗底儿,凑到鼻下嗅闻,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顿时萦绕上鼻尖儿。   “是夏鸾容……”她用了崔小娘的迷药!   这场面显然不是她一人可以应对的了,夏莳锦打算快些去告诉阿兄和段禛,然而转过身,骤然对上一张有些诡异的笑脸,清泠泠的声音响起:“三姐姐,你刚刚叫我啊?”   夏莳锦只觉自己腔子里的那颗心狂跳,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珠子不争气地在此时落下,嘴巴也忍不住颤抖:“夏鸾容,你……想做什么?”   夏鸾容向前步步逼近,嘴角噙着笑,夏莳锦头一回见识到原来人的恨是可以融合在笑容里:“三姐姐问我想做什么?我当然是想报仇了~”   “可崔小娘又不是我害死的!”夏莳锦一边本能地伴着夏鸾容的强势逼近而后退,一边与她言语周旋。   夏鸾容抖肩轻笑,笑得阴森:“我阿娘活得好好的,我自然不是为了她报仇。我是为了自己,那个从小活在你阴影下的卑微小姑娘……”   夏莳锦已然退到船舷处,退无可退了,她藏在袖中的手便暗暗握紧了适才捡起的那片碎碗底。就在她露出手准备绝地反击之时,夏鸾容笑着笑着突然脑袋一歪,面上表情凝住,直直倒在了地上。   夏莳锦抬眼,便看到提剑站在自己面前的段禛。   他的剑并未出鞘,方才是拿剑鞘敲的夏鸾容后脑,可那一下并不轻,夏鸾容侧身倒地,鲜血从她的后脑流到左脸颊,又滴在甲板上,很快便在凹槽里汇成一条小河。   此时夏徜和陈英也已赶了过来。方才在船舱段禛突然捂了下胸口,脸色惨白,之后发足奔向甲板。陈英那时便知夏家小娘子多半是遇上事了,可夏徜却不知段禛有夏莳锦一哭就心痛的怪疾,直到跟过来看到眼前一幕才傻了眼。   “发生了什么?”夏徜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夏鸾容,第一反应竟是有贼人上了船袭击了她和夏莳锦。   夏莳锦赶紧将眼下情形讲明白,最后哭着问:“怎么办?只有我们四人,是划不动这画舫的……”   “那些护卫怎么可能跟丢,他们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受过严苛训练的。”夏徜万分不解。   段禛展眼望了望湖面的情形,发现他们来时的那条水路上浓雾氤氲,便推测道:“近百精卫,不是山贼能正面抗衡的,大概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那两艘船,使他们没能跟住画舫。”   边说着,他取下挂在船尾的风灯,轻轻一吹,将灯熄灭。   “这是做什么?”周边一黑,夏莳锦不由更紧张起来。   段禛于一片黑暗中精准牵住她的手,若在平时,夏莳锦定是不愿,可这会儿被他温热的掌心攥着,她莫名心静。   段禛语气温和,像是一点也没被眼前糟糕的状况吓住:“此时刮得是西南风,很快就会将那些浓雾吹到我们这边来,熄了灯,那些山贼总归会被迷惑一时半刻。”   夏莳锦点点头,“那咱们快去把其它地方的灯也都吹了吧!”   段禛知她怕黑,未肯放她单独行动,于是四人分作三头,很快就将画舫上所有的灯都吹熄了,最后汇聚在船首的甲板上。   这处借着月色,是整艘船最亮的地方。段禛抬手卸下自己头顶束发用的玉冠,在里取出一颗紫色的丸药来。   陈英在旁赞成道:“对对对,奴才怎么就忘了,殿下还有这东西!” 第53章 对垒   段禛命陈英去取弓箭来, 陈英摸索出火折子吹燃抱着去了船舱。   夏徜将那颗紫色丸药拿在手里细端了端:“殿下,这是烟丸?”   段禛一边拢着披散开的乌发,一边道:“普通烟丸在夜里, 尤其是眼下这种起了雾的湖中,很难让同伙找清位置。这颗是加了火药的烟丸, 威力比寻常烟丸要大许多。”   话说完, 段禛的头发却还未理好, 转头看向夏莳锦, 将玉簪递给她:“有劳了。”说完就理所当然的背过身去。   夏莳锦微微一怔, 这是找她梳头梳顺手了?不过眼下不是拘泥这些的时候,她接过玉簪开始就着淡淡月华帮段禛轻拢长发。   暑夜微凉,雾气弥漫, 到底是这天底下不二的贵人, 自小养护得宜,长发掐在夏莳紧的掌心里,冰丝一样的顺滑。她三两下就帮他束好发髻, 重新将玉簪和玉冠贯好。   段禛回身递给夏莳锦一道柔波,这目光在夏徜看来极为刺眼。夏莳锦却无心管这些, 只殷殷望着段禛,催促道:“快发信号吧。”   说话间陈英已将弓箭取来,段禛将那枚携着火药的烟丸绑在箭镞上,轻挽雕弓瞄向天际。他左眼微眯, 将弓拉满, 夏莳锦的心也如那弓弦一般绷得极紧。   毕竟这一箭射上天,他们先前的熄灯便没了意义, 不知是护卫们先来,还是山贼先来。可这也是当前唯一的办法。   然而段禛瞄向天际的箭镞陡然下划, 指向一盏风灯。隔着薄雾,那盏灯忽隐忽现,正是那伙山贼里最大的那条船所在。   三人皆是一惊,夏徜率先开口:“殿下,这样只会打草惊蛇!若对面也有弓箭,这一箭便有可能换回一场箭雨!”   陈英也急道:“是啊殿下,这烟丸只是发射信号用的,您拿它射贼船做什么?”   段禛并不理会二人的声音,只顾自瞄准着目标,准备等对面再接近一点时便出手。这时一道婉转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兄,陈中官,就让殿下试试吧,反正结果也不会更坏了。”   夏徜和陈英双双看向夏莳锦,目光夹带着疑惑。   夏莳锦缓缓道来:“阿兄读的书虽多,却都是圣人大儒传下来的正经学问,不比我看得书杂。在我们大周,火药只在年节时用作烟花观赏之用,可我却曾在一本奇闻异志中看到,外邦人拿它当武器。”   “武器?”陈英瞪大着眼,万般不理解一绽而败的烟花,也能用来当武器用?   段禛的眼底却散出淡淡柔光,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欣喜。这个小娘子,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本已将她想的多好,她总能时不时给他一个惊喜,比他之前以为的还要好。   夏莳锦笑眸里绽了光:“是啊,它可以是很厉害的武器!”   贼船越来越接近,段禛目测已到了最佳距离,将弓再次拉满,风声拂过弓弦,在幽静的夜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咻”的一声,羽箭离弦,激射向远方,转瞬就消失在雾里。   夏莳锦捂着耳,她虽没见过火药当武器使,但却知道年节时放烟花的声音,也是震耳欲聋的。段禛瞟向她时,方才意识到小娘子胆子小,立马丢了弓,将手捂在她的耳上,也一并将她的手捂住。   同时一声巨响震彻天际!一片亮白穿透雾气,映亮湖面,之后便是熊熊火焰燎亮了夜空,平静的湖面掀起巨大波涛!   画舫上的四人都看得清楚,不远处的那艘大贼船已被解体,就连身后的几艘小穿也跟着遭了殃,葬身火海之中,只有离得远的几艘才得已幸免,但也瞬间被那巨大的水浪掀翻,无数山贼疾呼大喊着跳入湖中,才保了一命。   这巨大的威力,连早就知晓火药可当作武器用的段禛本人亦觉震撼,其它三人就更不必说。   不过在那火光照燎下,他们也很快发现那些跳入湖中的山贼开始拼命朝着他们的画舫游来。是啊,他们也没有退路了,只能殊死一搏了。   先前陈英回船舱取弓箭时,也顺手带回了几把剑,段禛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用惯的宝剑,丢掉剑鞘,又将另一把剑丢给夏徜。   夏徜只愣了一瞬,便即将剑拔/出,傲骨凛然地挥剑面着前方!他平日连拳脚都不会,更别说舞刀弄剑了,但眼下生死关头,纵是一介文士也不能认怂。   就连陈英也给自己准备了一把,举剑挡在段禛面前,心里暗暗立下誓言:就算今日他没本事保护殿下,也得走在殿下前头,先去那头打点打点。   看着眼前各自握剑的三个男人,夏莳锦却找不着属于自己的武器,急得问陈英:“陈中官,你没给我也拿一把吗?”   夏莳锦说这话时,已有游得快的山贼靠近了画舫,一只黑黢黢的手猛地够到船舷上,离着夏莳锦的脚就只差一寸!段禛手起刀落,夏莳锦只见白光一闪,便有一只断手飞起又落下。吓得她惊叫一声!   “阿莳快回船舱!”段禛和夏徜竟是同时开了口。声音落地,两人对视一眼,最后齐齐投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是累赘,哭着点点头:“好……”   段禛心口豁地一疼,随后强自忍着,反去哄她:“别哭囡囡,不会有事的,听话,快去藏好。”   陈英在旁看的难受,这里除了殿下自己,也只有他知道殿下此时的心有多痛。便也帮了句腔:“是啊夏娘子,奴才求求您,您快别哭了。”   段禛横他一眼,陈英立时闭了嘴,知道自己多话了。   夏莳锦也不知为何,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可段禛不要她哭,她果然就止了哭泣,深深同他对望了一眼,转身跑回船舱里,躲去了茶案下面。   起先她在漆黑的茶案下面藏着不敢抬头,后来听到外间有了打斗声,她的心便揪得更紧,总觉得自己不该等在这里,应该为大家做点什么……   于是她从茶案下钻出来,借着月光四下看了看,再也没有多余的兵器了。只顾着看墙上挂的东西,她一时忘记看脚下,竟被角落里的一个冰桶绊了下,而那桶一歪,冰块洒出,她也跟着滑倒在地。   夏莳锦趴在地上,觉得右掌心很疼,可凑到眼前看了看倒是未见伤口。不过她突然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她仔细辨认了一番,是那些冰块,这时忽然想起之前进宫时就听宫人提过,夏日里御医会开一些甘草熬汁,再用汁水制冰,如此摆放在主子们的殿内,随着水气挥发不仅带来清凉,还有防中暑的奇效。   甘草水……   夏莳锦忍不住心下的狂喜,差点就又哭了出来!   她连忙将其它几桶甘草冰都收集到一处,然后隔窗观望了下船后的甲板。船舱内自是漆黑一片,可甲板处却借了月华,能看得比较清楚。   因着画舫是头朝贼船尾朝后,是以那些游过来的山贼大多都在船头就爬上了甲板。有几个鸡贼的,许是担心刚够上甲板就被斩了胳膊,便多游一段从船中间爬,上船后再冲去船头协助其它山贼。是以这会儿船尾的甲板上倒是没什么人影。   夏莳锦悄悄将门打开,提着两桶冰往船工那处去。   船工们依旧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夏鸾容的血也流成了河,人还在原处一动未动,瞧着像是没救了的样子。此时的夏莳锦也顾不得害怕了,如今唯一能令她害怕的便是山贼获胜。   她拿碎瓷片将冰敲成小块,然后喂进船工们的嘴里,一块化了,立马再喂一块。   她听阿露说过,以前老家有小姑娘被拐子下了蒙汗药,家人抢回来后便是用浓甘草汁灌醒的。她虽不确定崔小娘的迷药和蒙汗药是否一样,但总归都是迷药,大抵一个路数,再说当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一轮轮的来回忙碌,很快便将提来的两桶冰都喂完了,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失望之余,她也不敢闲着,忙又回船舱取冰。   然而当她提着冰桶回到船尾时,瞧见一个晃晃的身影走过来,她心下一喜,难道有人醒过来了?然而当那人离她更近一些时,她发现那人鹰嘴鹞目,满身湿漉……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山贼!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两桶冰掉在地上,那人已朝她逼近,而她的身后是船舷,她无路可退。   那山贼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步步逼近,夏莳锦慌张之下手在袖里胡乱摸索,原是想找之前捡的那块碎瓷片,奈何好容易握住一个东西,竟是那块木头令牌。   不过她脑中灵光一现,福至心灵,将那令牌掏出:“自己人!” 第54章 智慧   刀剑相击的锵啷声, 伤重之人的悲呜声,还有羽箭咻咻的破风声……各种声音不断从船首的甲板处传来。   身处船尾的夏莳锦,握紧了黑龙寨的令牌, 伸长右臂出示给那个鹰嘴鹞目的山贼看。眉目沉定,在当前的混乱状况下竟显得有些神气十足。   那山贼探身向前, 借着月光仔细检查令牌的真假, 夏莳锦看到他右额上刺着个“劫”字, 心下暗吸了一口凉气, 远没脸上表现的那样淡定。   黥面之刑在前朝时极为盛行, 到了本朝便很少用了,一般抢劫百姓只会依法判处,并不会刺字, 能刺这个“劫”字的, 证明其抢夺的目标是官府。人都说黑龙寨的人个个胆大妄为,凶神恶煞,果不其然。   刺青山贼正细审着令牌, 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见是两个刚爬上船的同伙, 正举刀朝这边来。他连忙抬手制止:“这是自己人!大当家说了,拿着这个令牌的人就是崔大娘的闺女,亦是大当家的妹子,可千万别误伤了!”   “崔大娘的闺女?”两个新来的山贼仔细将夏莳锦打量了打量, 差点都要流下口水来。最后感慨道:“果然是大当家看中的人……”   黑龙寨的人, 虽见过夏鸾容的不多,但这些天都听说了她是大当家的红颜知己, 以及这回大当家冲冠一怒,就是为了给这个红颜来报仇的。   听到这里, 夏莳锦也大抵全明白了。   难怪之前夏鸾容说崔小娘活得好好的,原来崔小娘只是诈死,放火后竟躲去了黑龙寨。就是不知被她烧死在屋子里的那个倒霉鬼是谁。看来是崔小娘从中牵线,让夏鸾容结识了黑龙寨大当家,且两人关系听起来还很是特殊。   果然那刺青山贼以为她是夏鸾容后,对她极为恭敬:“夫人先在此藏好,兄弟们过去宰了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姐姐,就回来接您回山寨,大当家的正等着呢!”   夫人?压寨夫人么?夏莳锦脸上讪了讪,“等等。”   三个提刀要去船首帮忙的山贼立时驻了足:“夫人还有何吩咐?”   “我已经暴露了,你们得留下来保护我!”夏莳锦瞥了眼那边的船工,“他们都是刚刚被我迷晕的,可惜药量下得太少就被你给打断了,我还得继续再灌他们几碗药才行!”   刺青山贼看了眼,皱眉道:“既然已经被夫人迷晕了,兄弟们上去给他们几刀便完事儿了!”说罢作势就要冲过去。   “不行!”夏莳锦快跑几步拦在刺青山贼前面:“他们与我无怨无仇,只是凭力气吃饭的百姓罢了,我不想多造杀孽。”   犹豫了下,三人只得应声:“那成,我们护着夫人,夫人快去灌药吧!”   是以三个山贼提刀警惕着各方,将夏莳锦回护在身后,夏莳锦则赶紧提着冰桶去灌那些船工。此时冰已消融了不少,灌起来也就更为方便,每人都被强行灌下了几大口甘草水。   夏莳锦也拿不准这法子是否能奏效,但她清楚,拖得越久段禛和阿兄那边就越危险,而她自己也越容易暴露。毕竟黑龙寨上肯定也有见过夏鸾容的人,一但认出她是冒牌的就遭了。   就在夏莳锦思绪翻飞心神不属之际,一声虚弱的轻咳瞬间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她循声看去,在几个躺在一起的船工之间凌厉洞察,很快定在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的手动了动。   夏莳锦眼中清光灼灼,喜不自胜,跑过去用手捂住那人的嘴,压低声量附耳说了几句,那原本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船工顿时精神起来,瞪大眼看看她,又看看守在门前的三个山贼。   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一个船工也醒了过来,恰好听到夏莳锦刚刚说的话,摸清了眼前情况。他伸手到冰桶里掬了一捧冰水,洗了把脸,顿时激得精神抖擞!   两个船工一人摸起一支长橹,悄声朝那三个山贼靠近,夏莳锦也有样学样,两手抱着橹跟上前。   三支长橹高高扬起,分别夯在三个山贼的后脑勺,其中两个山贼应声倒地,没倒地的刺青山贼回过头来,瞪眼看着身后的夏莳锦。夏莳锦手里还抱着那支橹,奈何那橹于她而言太重了,她刚刚好不容易将它举起,拍下时却已没有多少力气了,生生错失了一击毙命的机会。   就在刺青山贼怔愣间,那两个船工的橹再次扬起,在他脑门儿上重重补拍了两下,刺青山贼顿时鲜血直流,倒地不起。   夏莳锦这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身后,匆促指挥道:“快,给其它人多灌些甘草汁,将大家都唤醒!”   甘草汁有奇效,在两个船工身上已得验证,是以两个船工半刻不敢迟疑,将余下的甘草水赶紧分给其它的船工。夏莳锦则缴了那三个山贼的刀。   忙碌间,不时有山贼从船尾这边爬上来,被唤醒的船工配合着击退他们,夏莳锦就跟在他们后面捡拾兵器。待大部分船工被唤醒后,他们便从夏莳锦这接了刀剑,奔去船首帮忙。最后只留下一人,帮着夏莳锦继续唤醒余下的几名船工。   夏莳锦边忙活,边问他:“你们平时在船上做饭么?”   那船工一听,皱了眉:“我说姑娘,都生死关头了,你再饿也得多撑一会儿,眼下谁有功夫去给你做饭?”   “谁说饿了!我是想问有没有做菜用的油!”   “菜油?那边就有半桶!”   夏莳锦顺他所指看了眼,果然那边放着大半桶黄澄澄的菜籽油,欣喜不已。   船首这边,激战正酣!   段禛身为太子,本是这里最值得保护之人,然而夏徜和陈英皆不通拳脚,扑上前只有白白送死添麻烦的份儿,是以最后三人达成默契,由段禛顶在前头将冲上来的山贼打散,他身后的夏徜和陈英则趁机乱砍,砍死一个是一个,砍不死的还有段禛对付,他俩总能帮上点忙。   由于段禛的剑法了得,被他打散的山贼基本都是少胳膊少腿儿的,是以交到夏徜和陈英手上倒也应付得来。几番交战下来,这铁三角竟固若金汤,未被敌方击垮!   山贼的尸首层层叠叠堆在脚下,不时被段禛一脚踢入水里,顺带还能捎上两个飞身扑过来的山贼。   尽管段禛身上并没受致命伤,可到底以一敌众,几个回合下来前胸挨了数刀,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已现颓势。然而此时船尾方向突然又举刀冲来一大批人,他们高声呼喝着!段禛眉间深锁,已是没有多少信心再抗过这一波。   他眼珠向后转了下,望向船舱的方向,想着若自己倒下了,夏莳锦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刚开始想,他就打住了,他的心疼得快要炸掉,然而这回却不是因着那小娘子的哭泣。他握紧手中长剑,暗暗发狠,即便他不能活着离开,也得叫那些山贼陪葬!他们的命虽卑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可他不能将危险留给夏莳锦。   就在段禛决心殊死一搏之际,却陡然发现船尾冲过来的这一波不是山贼,而是那些中了迷药不醒人事的船工!   船工们各个年轻力壮,又都是极有经验的老水手,以前跑江河运输时没少与水匪打交道,早已练就了一身野路子的功夫!此时对上山贼,也是不在话下。   有了他们的强势加入,局面变得平衡,一时竟不好分出胜负来了。   不只段禛豁然睁大了双眼,他身后的夏徜和陈英也很快看明白形势,双双愕然。   “他们……怎么醒过来的?”陈英满脸不解。要知道之前他试图唤醒这些人,针扎火烤泼冷水,都快将人折腾没气儿了,那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夏徜望了眼船舱方向,心中生出一个猜想,不过又觉得这猜想太过离谱。毕竟妹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   段禛也有过同样的猜测,那小娘子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喜。不过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调整片刻,很快再次投入战事之中。   双方陷入焦灼之际,山贼中有人喊了一句:“大当家和二当家的船就在附近,相信很快就会来接应咱们!兄弟们别退缩,给我冲!”   这人可谓一呼百应,瞬间山贼的士气大震,饿狼一样不要命的扑将过来!   而这时不远处果然有船影在靠近,山贼们呼喝声不断,相互鼓舞着,不过等那两艘船再近一些时,他们终于发现了不对。   “是六和他们……殿下,六和他们终于跟上来了!”陈英激动道。   两船尚未靠拢,就见十几个矫健的黑影从对面船上跃起,轻功腾挪,转眼落在画舫的船首位置!他们皆是有备而来,先前于半空中已放了不少冷箭,这会儿脚一占地,立马拼刀冲过来,团团将段禛围护至中间。   其中一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段禛身前,一眼瞥见他身上的伤,不禁双膝跪地:“殿下,属下护驾来迟,待杀完敌后属下自请死罪!”   “废什么话!”段禛斥责一句,将自己的剑丢给他。   六和接住剑,自行起身,提着这把剑冲杀了出去,连斩山贼数人。很快护卫船与画舫相接,那些轻功没有他们那么好的护卫也纷纷冲上画舫,加入战局。   先有了二十余名船工的加入,如今又有了近百护卫的加入,两边对阵的形势很快就明朗起来,山贼一方大势已去,完全处于被缴杀的位置,杀尽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55章 拥抱   眼看着局势被控制住, 段禛这才责问六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六和一脸愧色,再次跪地:“是属下该死!刚刚有人往护卫船上投掷了无数烟弹,两艘船都被浓烟困住, 许久找不清方向。等到浓烟散了,画舫已不知去了何处, 加之湖面又起了夜雾, 兜兜转转都寻不着……直到殿下发出讯号后, 属下才终于找清您的位置。”   惭愧地说完, 六和又看了眼太子身上的伤, “殿下,属下先帮您上药裹伤吧?”   段禛抬了抬手:“不必,一会儿再说。”这事不急, 眼下最急的是夏莳锦, 也不知她那么胆小的人,刚刚在船舱被吓成了什么样……   这般想着,段禛加快了步子, 往船舱走去。   然而等段禛推开了船舱的门,点亮了舱内的灯, 却发现空无一人。他心想许是夏莳锦太害怕了还在某处藏着,边忍着伤弯下腰去查看茶案下面,边温柔地唤着:“囡囡,出来吧, 没事了……”   然而茶案下面, 柜子里面,各处都空空的不见人影。他的呼唤也没得来任何回应。   此刻段禛心跳得比先前在外面厮杀时还要快, 她去哪儿了?会不会是有人将她掳走了?胡思乱想之际,船尾传来“扑通”一声, 像是有人落水了!   段禛快步穿过舱室,推开后门。   淡月朦胧映在甲板,如洗如洒,小娘子撸起双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认真擦着船舷上的栏护,竟有种貌美贞惠之感。   “阿莳,你……这是在做什么?”段禛正要抬脚,蓦地想起什么,随手扯下一块窗布像斗篷那样裹在身上,这才快步朝夏莳锦走去。   一来是为了遮掩身上刺鼻的血腥味儿,二来也是怕她看到那些伤口害怕。虽只是些皮外伤,但皮肉开绽,难免显得狰狞。   夏莳锦闻声抬眼,看到段禛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不由眉欢眼笑。他活着,且看上去好端端的。   见她红唇弯得像月牙儿,段禛也渐渐笑开,分开短短时间,他竟有隔世之感!脚下步伐不由自主变快,然而此时突然有个爪钩从船下抛了上来,就落在夏莳锦的背后!   “当心!”情急之下段禛狂奔向她,却是有些来不及,那山贼像个泥鳅一样从下面顺着绳索游了上来,头已露出舷栏!   夏莳锦被段禛这一声吼吓得忙回头看,然而在她转过去的瞬间,那爪钩竟神奇地脱了钩,送着那眼看就要爬上船的山贼又回了水里……   夏莳锦什么也没看着,茫然地又回过头来看着段禛:“什么?”   此时段禛已奔至她的身前,长臂一捞将她揽进了怀里,警惕着望着船舷,却不见再有人爬上来。   他这才发现被夏莳锦刚刚擦过的栏杆上俱都光亮亮一片,垂眸看向她:“你在上面擦了什么?”   夏莳锦弯唇一笑,好看的桃花眸子里透着狡黠:“你猜!”   段禛直接拉起她的手凑到鼻尖儿闻了闻,“油?”   夏莳锦捣蒜似的点了点头,暗透邀功之色。   段禛又想起那些突然“诈尸”的船工,便问:“船工也是你唤醒的?”   夏莳锦又得意的点了点头,“我发现船舱里的冰都是甘草水所制,甘草水不仅能消暑,还能解毒,于是我就死马当活马医灌了他们几桶,想不到居然真奏效了!”一说起来她就咯咯笑得打跌,只觉今晚一切有如天助。   段禛也跟着她笑,既笑她聪慧机敏,也笑她娇憨可人。可笑着笑着,两个人的眼里都莫名蓄了水气。   夏莳锦同他不一样,他生在淮南,自小就见识过边境的各种冲突。长大后虽贵为太子,却也带兵出征远伐千里。可夏莳锦是自出生就养在太平盛世的蜜罐儿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千金贵女,这辈子见过的最残酷的事也都在后宅里。   今日突然遇到这等场面,段禛本以为她会被吓傻,尤其先前应敌时,他其实很怕她哭,她一哭,他就无法专心应敌。然而她非但没有哭,还临危不乱,急中生智,想出各种鬼点子退敌。   可她越是这样聪明懂事,就越叫他心疼,是真的心疼。   段禛两手捧着她的脸,眉间微蹙,眼中秋水欲横,满是疼惜:“不怕吗?”   夏莳锦先是坚强的摇摇头,可摇了两下,突然意识到她可以不用那么坚强了。于是委屈的瘪了瘪嘴,又重重地点头。   她自然是怕的。   段禛将她拥进怀里,双手环着她纤薄的肩,“没事了,马上就过去了。”   她强撑了一晚,这会儿终于听到他说“没事了”,突然所有的余悸和后怕齐涌了上来,眼前浮现着血河和横尸。她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此前见过的最多的血,还是她的小日子……   “我、我想哭,可不可以?”之前段禛叮嘱她不要哭,她果然就将泪憋了回去,可现在,她不想憋着了。   段禛又怎会不知此情此景下小娘子忍住一晚不哭有多难,他手掌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将牙一咬:“想哭,就痛快哭吧。”   夏莳锦伏在段禛的肩头,先是低低呜咽,之后像个孩子一样变成了嚎啕大哭。   段禛强自忍着心痛,只将她拥得更紧,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同时他也惊奇的发现,只要抱着她,似乎那心痛便会缓解许多,至少是他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   只是这两人忘乎所以深情相拥的好景并不长,因着前面的形势完全得到控制,夏徜和陈英也得已退出战局,出现在了船尾的门前。   段禛这个方向看不到他们,可夏莳锦却是第一时间看到阿兄出来,匆忙离开段禛的怀抱,与他撇清。段禛心中先有了猜测,回头时果然看见那两个比夜明珠还要闪眼的家伙,无奈叹了口气。   只是夏莳锦虽离开段禛怀抱,哽咽却一时不能停,自己转身抹着泪。这时段禛的心疼陡然加剧,捂着心口伛下身去,一手捂在心口,一手撑在地上。   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时,他心下还暗道:果然如此,夏莳锦在他的怀里时,就算哭得再厉害他也还能承受。可一但她离开自己,他便心痛难忍!   夏莳锦被他惊了一跳,赶忙蹲身将他扶住,脸上满布着担忧:“你怎么了?”   段禛转眼看她,艰难挤出个笑颜:“小事……”   他虽强自镇定,可夏莳锦眼见着那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儿滚落,分明是疼得快要了他的命!   夏徜原本还在为方才推门看到的那一幕而生气,这会儿见太子如此,只得将那些抛开,蹲身扶他:“殿下,可是刚刚伤及了要害之处?”   夏莳锦闻言一怔,打量段禛身上,这才看到莫名被他披在身上的帘布已染了点点血迹,是从他身上渗出来的。   “你受伤了?”夏莳锦问这话的同时,已忍不住伸手揭开了那帘布。数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浮现在她的眼前,才将将忍下去的泪意瞬间又发作了出来,“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刚刚不说……”   段禛这回疼得地都撑不住了,若不是夏徜还在一旁扶着,他约莫要就地滚几圈儿了。   一直在旁干着急的陈英这回终是不能再忍了,不顾一切的开口道:“夏娘子,老奴求您了,您千万别再哭了!您再哭下去,殿下只怕就要……就要撑不住了!”   “陈英!”段禛于极度的痛苦之中抽神呵斥了一句。   夏莳锦却是一脸的懵,抬头看着陈英:“陈中官的话是什么意思?”   刚遭了殿下呵斥,陈英不敢再说,吱吱唔唔的将头干脆转向一旁。段禛则趁夏莳锦失神,就势将她搂住,“借我扶扶,很快就好了……”   夏徜双眼豁然瞪大,“殿下,您可以扶微臣!”再说扶人有这么扶的吗?这不分明是抱吗?!   夏莳锦却竖了根食指在唇边,冲阿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眼下能让段禛减轻一点痛苦才是最要紧的。   果然只搂了她一会儿,段禛就觉气喘匀了,那痛感在一点一点减轻。夏莳锦被他抱着,既不敢动,也不敢再哭了。渐渐地她发觉得段禛不再颤抖了,试探着问:“好些了吗?”   段禛却将她搂得更紧,生怕会跑掉一样,下颏嗑在她的肩窝,惬意地阖着眼:“没有。”   “可、可是你得上药裹伤啊……”   “你会么?”他无赖似的缠着她。   夏莳锦也看出他的无赖,但此时自然不能太狠心,只能顺着他:“我虽然不会,不过你若愿意,我倒可以试一试。”   “好。”   段禛终于松开夏莳锦,随她回了船舱上药。夏徜倒抽一口气,想说他也可以试试,不过被陈英拦住了。 第56章 沉船   夏莳锦搀扶着段禛进了舱室, 陈英则拦住夏徜,在门外小声劝他:“夏大人爱妹心切,为令妹的闺誉着想, 这些老奴都明白。但是殿下刚刚为咱们拼上了半条命,夏大人此时又何必拘着这点男女之防?”   提到先前应敌, 夏徜的确心怀愧意, 阿莳的命, 还有他自己的命, 都是太子保住的。   夏徜阖上眼, 眉间深锁,似进行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将扶在门环上的手缓缓收回,叹了口气, 转身去了船头, 吹风冷静。   陈英则赶紧去找船工去拿药箱,对于总在船上待着的人,金创药可是必备之物。   这边夏莳锦扶着段禛走到茶案旁, 想着蒲团太低,段禛若坐在上面一来不好上药, 二来身上吃着力也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便道:“不如你直接坐到茶案上吧。”   段禛倒是听话,直接坐到了茶案上。   不一时陈英便将药箱送过来,翻找出能用的, 一一摆到茶案上:“夏娘子, 您看着用。”   “好。”夏莳锦低头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挑选,段禛则趁她不注意给陈英递了个眼色。   陈英正搓着手焦切不已, 一接到殿下的这个眼风,就知自己待在这里有些碍眼了。于是硬着头皮道:“夏娘子, 老奴还得去交待烧些热水给殿下净面,这里就全交给您了。”   “哦。”夏莳锦漫不经心的应着。可当她叠好了厚厚一层纱布,将烧酒倒在上面使其充分浸润后,抬眼忽然发现整间只剩下她和段禛了,且段禛还很自觉的将上衣都褪了,就这么赤膀坐在她眼前,夏莳锦陡然不自在起来。   段禛有所察觉,明知故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上药吧。”夏莳锦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拿纱布轻拭段禛的伤口,从边缘一点一点到皮肉绽开处。她的动作极轻,因为她知道这一步是最难忍受的。   “疼么?”她不只动作小心,声音也极轻。   段禛咬了咬牙:“你不必这么小心,一点都不疼。”   夏莳锦不太相信他的话,抬眼看他,果然见他的额上青筋都暴起了,还在嘴硬说不疼呢!不由轻笑出声。   段禛皱眉:“笑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特别淘,总想偷骑父亲的马,直到有一回真的被我逮到机会,踩着凳子爬到马背上……本以为可以像父亲那样潇洒驰骋,谁知却是没两步就摔了下来,磕破了膝头。”她说话时眉眼弯弯,目光杳杳,眼前又出现了儿时顽皮的一幕。   段禛想问她“然后呢”,却没急着开口,因为在他看来,眼下能放松在自己面前讲述儿时趣事的小娘子,是那样的难得。他愿等,且等得越长越好。   夏莳锦噙着笑意,接着说道:“府医帮我治伤时,拿浸了酒的棉布清洗伤口,我当时疼得满地打滚儿,那种恐惧直到现在都忘不了。从那之后,我便打消了学骑马的念头,便是父亲和阿兄想带我一圈儿,我都不敢。”   说完,低头接着给段禛擦拭伤口。心想她那时只是磕破膝盖那么点伤口,都疼得打滚儿记了一辈子,他身上这么多伤,该得多疼呢?   可段禛却从她的话里捕捉到另一个要点,“你是说从那之后,便再没有坐过马?”   夏莳锦自嘲地笑着点头,可点了两下,突然想到什么,蓦地一滞,而后双眼做贼似的向上瞟。待她那双清澈娇憨的眼,撞上段禛沉如渊泽的黑眸时,她匆忙又避开,脸上顿时如发烧一样滚烫!   她怎么忘了,揭穿崔小娘那一晚,她在钟楼上等到信号后回家时,便是与段禛同乘的一匹马。显然段禛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目光才会如此怪异。   夏莳锦担心他问起那日的事,急着将他注意力岔开:“既然你不觉疼,那我下手可就不这么轻了……”   “所以钟楼那晚是你第一次真正骑马?”段禛近乎是与她同时开了口,但紧跟着那烧酒便灼在了他胸膛的刀伤处,令先前还能咬牙忍住的他终于发出低抑的痛吟:“唔……倒也不必这么重……”   最毒妇人心,今日他算是领教了。   烧酒清洗好伤口,夏莳锦拿金创药给他仔细洒上,这于段禛来说倒是没多大感觉了。   缠裹纱布时,夏莳锦知道要将布条从前胸一直缠绕到背后,如此数圈方能牢固。可她毕竟是头一回给人裹伤,动作有些不得要领,学着府医从前给人缠纱布的样子,一手将布条绕过段禛的右肩,一手从他的左腰抄过去够,然而段禛的胸膛太过宽阔,她伸长了两条胳膊怎么也接不上头。   夏莳锦急得额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气也渐渐变得急促,局面一时陷入尴尬。   就在她想着不如自己绕去段禛背后得了,大不了来回多跑几圈儿,突然一只大掌在她背后轻抵了一下,将她推进了段禛的怀里。   “这样不就够到了,救死扶伤哪有你这么拘谨的?”段禛沉磁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响,与此同时还伴着一团热雾,瞬时将她耳后的一片肌肤灼红。   夏莳锦被他噎得有些恼,本能地撤回身子,他却满眼无辜地看着她:“你不愿给我上药了?”   “我……”不愿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她说不出来。   今天的一切麻烦因谁而起?段禛身上这些伤又是为谁而受?   她不是始作俑者,可确实连累了他,若再丢下他不管,连个药都不肯为他上,那她还是人么?   是以“不愿”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出口时却变成了另外两个字:“我上。”   这回她果然不再拘泥,抛开少女的羞涩,主动凑上前与段禛贴在一处。那右肩头搭过去的布条果然顺利被左手接住,只是这姿势同她主动将他抱住并无任何不同。   之后夏莳锦一圈圈将布条缠好,然后打了个结,总算完成了任务。   段禛却嫌这过程太短,他还尚未好好享受小娘子的热情,刚感受到一丁点温暖,她就完事了。不过他看一眼夏莳锦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就明白了一句老话: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罢了,且不难为她了。   段禛才将衣衬穿好,六和就进来了。   六和甫一进门就顿住了脚步,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明明殿下和夏娘子站得挺远,也都衣衫工整,可怎么就是瞧着有一股缱绻暧昧劲儿在两人之间流淌?   “外面情形如何了?”段禛主动问起。   六和这才回了神儿,想起自己是进来干什么的,连忙拱手禀道:“殿下,上了船的山贼俱皆伏法,还未上船的看明形势后便放弃了,这都开始往回游了。远处还停有他们的两艘船,可要追击?”   “穷寇莫追。”段禛冷静道,随后又看向夏莳锦:“你放心,这些黑龙寨的家伙,孤迟早会剿灭干净,只不过不是今日。”毕竟今日他的准备并不充足,仓促应战,退敌即可。   夏莳锦听出他是在安抚自己,连忙道:“其实殿下不必为了我……”   “就算不是为了你,那些祸害也留不得。”不等她将话说完,段禛便决绝打断。   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画舫随之剧烈晃动,朝着一边严重倾斜!   段禛和六和皆是练家子,反应自是迅速,瞬间就抓住身边可抓之物,而夏莳锦的动作就没这么灵敏了,两脚打着滑梯就往势低的一侧撞去!   段禛眼明手快,大掌在茶案上用力一撑,人就翻过茶案直接扑向舱壁!抢在夏莳锦之前率先靠到上面,待夏莳锦滑过来时,便精准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呃——”他闷哼一声。小娘子身姿如柳,自是不重,奈何他胸前的伤口被这一撞又挣裂开了。   夏莳锦本以为自己会撞在硬梆梆的木头上,没想到段禛如此不顾一切,着急退开,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段禛锁着眉摇了摇头,“无妨。”随后又看向六和:“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是!”六和快步奔出。   “你没事吧?”段禛反过来担心夏莳锦。   夏莳锦摇摇头,她自然是没事,不过这会儿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上手就扒开段禛的衣裳,检查他的伤势。果然,刚缠好的干净布条,全渗出了血,眼看着那鲜红的血圈越变越大……   她看着那些血,一脸焦切,段禛却有些傻了眼,“你……”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如此着急,方才的动作堪称粗鲁。   不过夏莳锦完全不在意他这会怎么想,只自顾自道:“得快些回去,让御医重新给你好好上药才行!”船工用的金创药自然和宫里的不能比。   不一时六和便飞奔回来,门也未叩就冲了进来:“殿下,是一艘护卫船突然沉湖了!刚刚那下便是带起的水浪。”   段禛双眼豁然睁大,“沉湖?”边问着,他合了合前襟快步往外去。   夏莳锦也同样震惊,连忙跟上。   待两人到达船头时,之前就停在画舫两侧的护卫船,如今只剩了左边的一艘。夏莳锦定定望着右边的湖面,只见深不可测的墨绿一片,甚至没有看见一点船影儿。足可见船沉的速度有多快!   众人震惊之际,突然左侧也传来一声巨响,转头看去,那船竟从中间断成了两半,船首和船尾各自朝下沉去!   这一回段禛却是看清楚了,就在护卫船首尾断裂的缝隙里,他看见了另一艘船…… 第57章 小船   那船并不大, 但船首有个像撞锤一样的巨大冲角!只是那船很快也随着护卫船的下沉,跟着下沉了。   显然,两艘护卫船就是被这种东西撞毁的, 这东西从护卫船的后方慢慢接近,不引人注意, 最后发出致命一击。只是撞毁护卫船的同时, 那船也会跟着沉没, 这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所有人惊诧于这卑劣手段之时, 段禛神情更为凝重:“警备四周!”   所有护卫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仔细观察着湖面,看有无其它山贼的船在画舫附近。这已是他们最后的船了。   “殿下,这里有船在接近!”   听闻禀报, 段禛快步奔去, 果然看到一只小船。因着没点灯,也没有用桨,只随波浪缓缓靠近画舫, 发不出一点响动,故而极难发现。   护卫们早已挽弓搭箭, 瞄准了那只小船,只等太子一声令下。   只是这船太小了,与先前那两只带冲角的船完全不能比,闻声赶来此处的夏徜也不禁疑惑:“这样的船他们想派来做什么?”   就见段禛长指一挥, 数十只羽箭划破夜空, 那只小船顷刻成了刺猬。   段禛这才缓缓道:“画舫上的护卫过于集中,他们无法像刚才那样得手, 是以只能派出蛙人。”   黑龙寨近两年势力越发壮大,甚至早前时还收编了一支水盗。故而这次的水战才能打得这样得心应手, 若不是碰上大内禁卫,任谁也招架不住今晚的攻势。   “蛙人?”夏徜一怔。   “是,蛙人目标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任何船只,然后出其不意凿穿船底。”段禛淡声说着,听到的人却俱都是心猛地一提,不由后怕起来。   “传令下去,全速驶回!”段禛命道。   这回不只是船工,就连护卫也调拨了一队人手过去帮忙,两班接力,皆使出最大的力气,力求尽快离开这片险境。   段禛立在船头,眉宇沉重。随着画舫快速返程,带起了些风,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夏莳锦,“冷么?回船舱去待着吧。”   “不。”夏莳锦坚定的摇摇头,“我想留在这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帮他什么,可她就是想留下来。她承认她此刻心里还是充满着恐惧的,可她站在他的身边,就不那么恐惧了。   段禛透过她清亮的眼眸,似是能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欣然点头,“好,那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看看风景。”   夏莳锦明白,他也只是怕她担心,才故作轻松样子,其实他现在哪会有心情看风景。刚刚她一直看着他,他站在船头,目光看似盯在湖面上,其实根本没有焦距,他的心思早就飘远了。   段禛也不知是为何,明明事情看似都处理干净了,可他的心弦还是紧紧绷着,这种感觉从前在战场上也曾有过,往往接下来都会发生不怎么好的事情。   其实夏莳锦亦有同样的预感。不过既然留下来了,她还是想让他尽量放松一些。   这样想着,她便踩上一阶,站在船头高处,视野变得格外开阔。此时的湖面上已没有了水雾,月光也比先前要明亮许多,她竟然看到水面上有鱼儿不时冒头。   “瞧,还有鱼呢!”   段禛的目光原本落在夏莳锦的侧脸上,见她惊呼,他便循她所指瞧去,果然见水面上有个黑影一上一下,若隐若现。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严肃起来,那哪里是鱼儿,那分明是个人!   “小心!”他一把将夏莳锦拉至自己身后,随手捡起地上的弓箭,精准射向那个目标!   很快那个人就停止了游动,浮到了水面上。段禛隐隐觉得奇怪,一边下令将此人捞上来,一边送夏莳锦回船舱。他知道她今日再如何勇敢,还是怕这些的。   那山贼捞上来时已完全没了气儿,不过从其特征和水性上来看,显然就是一个蛙人。同时护卫一番检查后,还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儿。   六和回到船舱,禀道:“殿下,刚刚那山贼是个训练有素的蛙人,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穿着特制的软甲,且软甲多处破损,像是被箭雨洗礼过。”   “箭雨洗礼过?难道是刚才小船上的那人?”段禛有了这个猜测,顿觉不妙,当即下令:“带人去船下的隔舱仔细检查一遍,不可有半点疏漏之处!”   六和领了命,立马点了一队护卫随他下到隔舱,去逐间检查。   果然不出段禛的预料,很快六和就回来禀报:“殿下,隔舱有一间灌了水,水已达脚踝处!”   六和一脸急色,也不怪他着急,画舫虽采用了水密隔舱,可以在一处漏水时不殃及其它地方,从而减缓船体下沉的速度,容出更多时间来查漏补缺。可如今水已达脚踝,若不尽快将那些水排出,便无法找出具体的破损位置,自然也就无法修补。   段禛当机立断,“将水引出!”   然而现实状况却否定了他的想法,等六和带人带工具再回去那间漏水的隔舱时,水已漫过了小腿,这样的速度,已是根本无法将水引出了。只能彻底封了这间隔舱。   船舱内,得知情况的段禛眉头紧锁,不无自责:“是孤小看那些山贼了,想不到那蛙人竟能在身中数箭后还在水下闭气这么久,将任务完成。”   “殿下,现在还是先全速驶回岸吧,封舱之后水不会涌入太快,只要加快行进速度,说不定能顺利回去。即便撑不了那么久,回程一路上也许会碰到其它的游船,可搭他们的船。”经过一番深思后,夏徜提出此番建议。   然而六和却有不同意见:“夏大人,此处回南岸要近两个时辰,无论如何画舫也坚持不了这么久!而且此时夜已深更,早没了游船,如何求救?倒不如干脆继续往北面驶去,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同水县。”   青禹湖是大周第一大湖,南岸紧挨汴京,北岸则接着同水县的黑龙山。   夏徜闻听此言后大惊:“黑龙山可是那些山贼的老巢!”这也正是那些黑龙寨的山贼们能在水路来去自如的原因。   “夏大人,山贼咱们尚能应付,可这船若沉了,就彻底没活路了!”   ……   夏徜与六和各执一理,争执难下,夏莳锦关键时候胳膊肘还是向外拐了:“我觉得六和说得对,山贼可恶,可对上他们尚有胜算。”   段禛点点头,也赞同六和的法子,于是下令改了航向,调头往北岸行去!   很快画舫又驶回了先前出事的地点,夏莳锦眼尖,一眼便看到还在湖面上漂浮着的那个山贼的小船,便让护卫们帮忙把它给捞了上来。   这船虽小,但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至少也能救一个人的性命。   事实证明,夏莳锦的这条后路,留得对极了。因为原本预测能坚持差不多一个时辰的画舫,在坚持了大半个时辰后,隔舱的壁板就被漫灌进来的水给冲垮了!   自此刻起,画舫随时都有沉入湖底的可能。那条小船,近乎成了当前唯一的一条活路。   而这条船上唯一不能冒险的人,便是段禛,所有人都跪求他登上小船,先行上岸。   “殿下,您就登船吧!老奴一干人等也未必就会死,还可以继续全速行进,能行多远算多远,等船彻底沉了,奴等还可泅水!”陈英跪在地上,悲声恳求。   “殿下,陈中官说的是,您快上船吧!只要您安全了,属下们死也甘愿!再说就算船沉了,属下们还可抱块木板划水,总能慢慢划到岸边。”六和也附和道。   夏徜虽也随众人一并跪在地上,可他却始终没有开口,因为此时他满心想的是自己妹妹的安危。那个船委实太小,的确很难容下两人,这也正是之前那个蛙人能慢慢接近画舫而不被发觉的原因。   可是身为臣子,他总不能站出来求太子牺牲自己,保全自己的妹妹……   就在夏徜苦恼万分之际,段禛这边已做出决断,他径自伸手牵住夏莳锦。   夏莳锦怔了怔,便听他道:“随我一起走。”   “我?可那船……”太小了,很难挤下两人。   可此时的夏徜却如蒙大赦,朝着段禛叩首:“谢殿下!”   夏莳锦茫然地看了一眼阿兄,这边就被段禛不由分说地揽上了腰,带着她跃上已被放回到湖中的那条小船。   原本仅能坐开一人的小船,骤然跳上来两人,顿时摇摆不定!好在段禛平衡之术了得,拉着夏莳锦的胳膊一并伸展开来,左右晃了几下,逐渐稳定下来。   夏莳锦心跳得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抬眼看着他,语气略带薄责:“殿下为何要拉我一起下来?这船坐不开两人的!”   “谁说坐不开?”段禛一脸淡然,垂眸觑了眼脚下。   “我坐在船上,你坐在我身上。” 第58章 起疑   夜雾腿尽, 下弦月似一盏明灯高悬于中天。   映在湖面上的倒影,随着船桨的撩拨微微晃动,时而破碎, 时而聚合。伴着哗啦啦的水声,更显夜的静谧。   银月的清辉铺在夏莳锦的额面上, 将她本就宛若新瓷的脸庞趁得愈加莹洁。她坐在小船上, 或者说坐在某人的腿上, 仰颈望着画舫上的兄长, 水眸里透着不舍, 细眉长睫一如染了白霜。这一幕落入段禛的眼里,叫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吧,你阿兄不会有事的, 画舫还能坚持个一时半刻, 到时离岸更近一些,总能活命。”   其实说这话时,段禛仅仅是出于宽慰小娘子, 毕竟此处离岸还有多远,他也无可估量。唯一庆幸的是此时刮得正是顺风, 不管对画舫,还是对他二人的这叶小舟来说,都是有助益的。   “真的么?”夏莳锦扭过脸去,殷殷望着他, 水眸轻颤, 努力在他眼中探索这话属不属实。   “真的。”段禛笃定。   夏莳锦安心地点了点头,可蓦然又顿住, 面上复又紧张起来:“可阿兄不会泅水……”   夏徜之所以能做上这个太子伴读,也是因着他自小就极爱读书, 一举擢第,可也正因为大部分心思都拿去拿书了,许多小技能方面有所欠缺,比如泅水,拳脚这些。若不是生在富贵人家里,他也就成了人们口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   想到阿兄一但落水极有可能无法自救,夏莳锦急的掉泪,同时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唔——”   “你怎么了?”夏莳锦转过脸担心地问段禛。   “没什么,刚刚你碰了我的伤处一下而已。”段禛明明是见不得她掉泪,却只能拿这个借口搪塞她。   因着船小,又要坐两人,故而他们当下的姿势很是别扭。段禛伸开腿坐在船上,小腿以外皆探出了船尾。而夏莳锦只能侧坐在他的大腿上,为了不滑下去,她除了坐得很实,还得双手搂着他的腰。   两人近乎是完全贴合在一块,如此,随便有点小动作,便有可能碰及他的伤口。   “要不要紧?”虽然要紧她也没法再在这给段禛换药,但还是关切的问出了口。   段禛轻轻摇头:“无妨。”边说着,他抬手帮夏莳锦拭了拭泪,“别哭了,我们快些划,也好提前去岸上接应他们。”   夏莳锦点点头,看着段禛摇桨划拨水面,她本就搭在水边的两只脚也不自觉跟着使力,像桨一样拨着水。拨了几下,两人同时滞住……   四目相接,是一片尴尬氛围,双双避开目光。段禛咽了咽,道:“我来就行。”   “哦。”夏莳锦点点头,不敢再动。   段禛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美人在怀,还不安分的动来动去,这福气不是轻易能消受得了的。   夏莳锦有心帮忙却帮不上,只能安静坐着,思绪不知不觉又绕回了阿兄那边。此时的画舫早已融进了一片夜色里,她看不见了,便撇过脸去暗自抹着泪。   她本以为自己哭得隐蔽,不会被段禛察觉,可段禛忍不住还是轻“唔”了一声,不由停下了手中摇桨的动作。   夏莳锦转眼看他,不由起了疑:“为何每回我一哭,殿下就捂着胸口?”   段禛心下一颤,她似乎看出了规律,连忙解释:“是你刚刚又不小心碰到了我的伤口而已。”   “可我刚刚坐着没动……”   “那就是摇桨使力,牵扯到了。”段禛继续找着说辞。   夏莳锦微垂下眼眸,落在段禛捂在胸口的手上,与先前痛时捂的是同一处,可她分明记得他这处并没有伤。   不过夏莳锦没再继续追问,只问他:“不然我来划吧?”   “你确定?”   被他一问,夏莳锦倒是神情滞住了,她坐在他身上,的确不适合。想了想,只得道:“那辛苦殿下了。”   段禛轻笑着继续摇桨,心里却不似脸上表现出来的这样淡定。她既已发现了其中规律,便是他能搪塞过一次两次,总有搪塞不过去的时候。接下来他得小心了,她若再哭,他再疼也得咬牙忍住。   不知不觉间,这漫长暑夜变得越发清凉,前半夜时还有些燠热,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可到了后半夜,裹挟着水气的轻风便迎面送来丝丝凉意,加之夏莳锦的脚搭在船外,不时被小水浪拍打着,裙裾早已湿透,风一吹就更冷了。   纵是她一个字也不说,段禛也有所察觉,每当风一吹来,她就微微发颤,不自觉的往他怀里贴。   段禛突然停了划船的动作,在夏莳锦错愕的目光中脱下了自己的袍子,给她披上。   盛夏时节人们都穿衣单薄,段禛的长袍里也只穿了一件蚕丝中衣,将外袍脱下后,雪白的丝衣随便溅上一点水,便紧紧贴裹在身上,透出块垒分明的精壮胸膛,还有手臂上结实流畅的肌肉。   偏偏夏莳锦还就坐在他的怀里,想躲都躲不开,稍一转眼珠段禛紧实修劲的身材就入了她的眼,一时面红心燥,浑身好似发了烧一样。   原本她在刻意掩饰着这些反常,可段禛居然开口问她:“你热?”   到底是热还是冷,眼下夏莳锦自己也分不清了,只敷衍着答:“还、还行。”   段禛眉间一蹙,想到她已湿着衣吹了半夜的风,不由空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是烫的!   “早知道就应该将药箱一并带出来。”他有些懊悔。   夏莳锦心想别说她不是受了风寒,就算是,这船小的两人叠坐在上面脚都没处搁,哪里还有空地儿放药箱?   便只道:“没什么,快些上岸就好了。”   于是接下来,段禛便加重了手上力道,将小船划得极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看到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条浅色的线。   “快到岸边了!”   段禛正对着那个方向,夏莳锦的视角不比他好,经他提醒这才转头朝那边看去,果然看到了希望,两眼瞬时绽出了光华:“真的!”   她原想催促段禛快些划,却见段禛蓦地收了桨,就这么干坐着。不禁疑惑:“殿下累了?”   可就这么一点点路了,总不能这时放弃。   “上了岸,就是黑龙寨的地盘,岸边估计会有他们的哨岗,划水声会惊动他们。”段禛低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此时顺风,既便我们不划,也能顺利飘过去。”   原来如此,夏莳锦点头应“好”,接下来就只能同段禛一起干坐着。   她默默在心里估算着脚程,他们用小船划了近一个时辰到这儿,画舫比小船要快上许多,若能撑个一时半刻,沉没时应当也离此处不远。顺风顺水,只要阿兄抱住一块木板,便是不会泅水,也能自己飘到岸边得救。   如此想着,夏莳锦总算心安了下来。   “还在担心夏徜?”段禛温声问她。   她摇摇头,展露笑容:“我不担心阿兄了,他不会有事的。”   “说起阿兄……你以前也这样叫过我,如今怎的不叫了?”   面对段禛的打趣,夏莳锦抿了抿嘴:“我又不是公主,凭什么唤殿下阿兄?”   段禛轻笑,“其实这世上,有比公主更尊贵的。比如孤的太子妃,未来的大周皇后。”   夏莳锦觉他又开始没了正形,微恼之余,也想起对他的愧疚,便趁此机会说了出来,微垂下头:“这回殿下是受我牵累……”   这只是个开头,原本后面夏莳锦还有许多愧疚的话想说,却被段禛打断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了黑龙山,并不算脱险。”   若有那一百护卫跟着,他自是有把握淌过黑龙寨,可如今只有他和夏莳锦两人,他还得分神护着她,想从这里突围出去便不是件易事。   是以他又叮嘱了她几句,最后道:“过会儿上了岸,不管什么情况都记得躲在我身后,听见了吗?”   夏莳锦紧抿着唇,不答他,反问:“段禛,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段禛笑了笑,他最喜欢的便是她能直呼他的名讳。黑眸里的那丝担忧也随之化作一抹温柔,抬手帮她将耳鬓的乱发揶去耳后:“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太子妃啊。”   “那在你做出这个打算之前呢?”夏莳锦这回未与他争辩成为他未来太子妃的可能性,只是问他:“是什么让你决定选我做你的太子妃?”   这回段禛沉默了,缓缓收回手来,一时竟不知往哪里放。   夏莳锦头一回从他的眼中看出这样的不自在,他在紧张。   见段禛迟迟不肯答复自己,夏莳锦复又追问:“还有,在我跑去围场第一回见你时,你当时正在清算陆正业。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甚至未曾谋过面的我,做这些?”   “唔——”段禛骤然捂上自己的胸口,眉头紧皱,额上青筋暴起,神情极为痛苦!   “怎么了?伤口又痛了?”问这话的同时,夏莳锦紧张地搂住段禛的腰,生怕他因为太痛而栽到湖里去!然而不一时,她就放松下来,因为她意识到他是装的。   薄薄的丝衣,甚至掩藏不住心跳的声音,夏莳锦刚刚甫一搂紧段禛的腰,就听到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战鼓一般,一下紧似一下。   一个身体正在承受着极大痛苦的人,是不该有这些反应的。   但她没有揭穿他,等他神情渐渐缓和后,也没有再催问先前的话题。她明白他装痛就是为了揭过那些问题。   罢了,他既想不说,她不问便是。   不过她的冷淡,段禛也看在了眼里,明白自己佯装得并不成功。暂时躲过了那些问题,可那些疑问却在小娘子的心里留下了影子。   他明白自己迟早是要给她一个解释的,可他一直希望那是在成亲之后。至少那时她知道了,就算觉他动机不纯,也跑不掉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向她证明,他选择她,绝不是为了圈住她,好让自己的心疾可在掌控之内。   小船终于随着湖波渐渐流入浅滩,船底的砾石粉沙依稀可见,因着夏莳锦坐在段禛的上面,她率先下了船。怎料脚下的粉沙松软流动,随着她的鞋底陷入,很快就被湖沙带着往深处滑去!   段禛先前就担心湖底状况不可预测,手一直扶在夏莳锦的腰上未敢松开,此刻见状,他腾的从船上跃起,却捞着夏莳锦的纤细腰肢往船上一灌!   夏莳锦稳稳躺到了小船里,段禛落回时则覆在了她的身上,两人鼻尖儿轻抵。 第59章 一吻   这场面虽令夏莳锦窘迫, 所幸一切可控,她面泛着赧色,轻道一句:“我没事了。”   这话落地, 段禛却没任何反应,夏莳锦便又说了句:“刚刚多谢殿下。”   这回段禛倒是有了反应:“怎么谢?”   从他的角度看去, 夏莳锦清亮的眸中正淬着满天星河, 眼波稍稍一转, 便流光莹动, 何等的清娆诱人。如今温香软玉就横在身下, 段禛相信任哪个男人也做不到坐怀不乱,何况本就是他一往而深的女子。   夏莳锦却目露茫然,心说这个还要她怎么谢?跪下来磕一个不成?   见她没有什么表示, 段禛乌黑的眸子里渐渐涌动起云雾, 喉结上下滚了滚,稍一侧脸,在小娘子新荔般的脸蛋儿上轻啄了一下。   她不懂礼数, 他唯有自取谢礼。   夏莳锦还未反应过来,段禛已没事人似的下了船, 留她怔怔地躺在船上,后知后觉地犯起羞恼!可除了瞪眼,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怎么,还想赖在船上睡一觉不成?再等天就要亮了, 到时便更难穿出黑龙山。”段禛故作镇定的睃巡一圈岸边, 只是为了避开夏莳锦软刀子似的目光。   倒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被她瞧出素来练达持重的他, 也有为一亲方泽而面红如烧的下场。   夏莳锦悻悻下了船,不管段禛, 提着裙裾,淌着堪堪没过小腿的湖水兀自朝岸上走去。   段禛正弯腰捡拾着趁手的小石子,一抬眼见夏莳锦走出好几步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将她右手扯住,郑重又叮嘱了一遍:“任何时候,都要跟在我身后走!”   夏莳锦没理他,点了下头便又倨傲地扬起下巴。   方才段禛已大致扫量过,岸边明着没有放哨的山贼,但暗里就不好说了,毕竟这里到处草木葳蕤,山石堆叠,想藏人并不难。是以段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将夏莳锦死死护在自己身后。   而夏莳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目光总是落在他凌厉挺拔的劲腰直背上,走了几步,将之前他披给自己的那件外袍递过去:“你还是穿上吧。”   段禛没接衣裳,分神回头看她一眼:“为什么不穿了?”   “我不冷,再说也不喜欢看见血。”她撇开目光,故意不看他。   段禛低头看了看,的确中衣又薄又透,将裹伤的布条显露了出来。于是也不再推让,将外袍接过重新穿好,“若是冷,记得说。”   小娘子没理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回应,不过这不妨碍他将那只柔荑紧紧握在手心里,亲密地拉着她往前走。   这条路看似风平浪静,不像有山贼出没的样子,但走了一小段后,夏莳锦突然反抓了一下段禛的手。段禛回头,她用低似蚊蝇的声量谨慎说道:“那棵草后面有人。”   段禛眼尾一挑,循着小娘子目光看去,见一块山石后面长着一从茂密的草。他盯了良久,那草也只是随风势轻晃几下,并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段禛还是将刚刚在湖边捡来的石子掷过去一颗,这看似只是随手一丢,石子上却裹挟了他的掌力,没入杂草的瞬间,草后之人发出一声“啊”,接着便见一个黑影,连同被他抱在身前作伪装的那丛草一并歪在了地上。   段禛上前检查时,那山贼已是一动不动,刚刚那一下也是打得巧,直击在这山贼的要害处,一招毙命。这的确是个放哨的小贼,身上没什么堪用的东西,倒是腰间那块黑龙寨的令牌,被段禛收缴了。   检查完回来时,段禛和夏莳锦对了个眼神,双双都是一副微微错愣的表情。   夏莳锦惊讶的是她以前只知段禛射艺了得,有百步穿杨的能耐,她也曾亲眼见过他三箭齐发。可射箭乃是君子六艺之一,练得好并不奇怪,但她想不到段禛随手扔个小石子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而段禛惊讶的是这山贼藏得如此隐蔽,连他都没有察觉,夏莳锦居然可以发现。   “你是如何发现他藏在这里的?”段禛忍不住问她。   夏莳锦这厢还未彻底消气,初吻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被他夺走了。甚至都不曾问她一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是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好语气:“殿下见过水边长梭梭草的?”   “梭梭草?”段禛回头看了眼被那小贼抱在怀里的杂草,原来这玩意她也能叫得出名。   “是啊,这种草多长在荒芜人烟的干旱之处,一点水也不喜,故而湖边数里都不可能有这东西存活,肯定是他从山上挖来的。”说完,夏莳锦还斜觑一眼段禛,眼神里杂糅着若有似无的轻蔑之意:“世人都道殿下博学洽闻,想清台竟连这也不知。”   这还是段禛头一回被父皇和太傅之外的人说教,小娘子嘴巴跟刀子似的不饶人,他倒有些后悔方才在船上时没尝尝这刀子的味道。   他语气谦虚,又透着点挑衅:“孤看的书的确不如夏娘子杂,以后还希望夏娘子不吝赐教。”   夏莳锦觉得那口恶气已然出的差不多了,见好就收,给段禛递了个梯子:“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习武之人射猎时习惯用过人的目力和耳力来搜寻目标,而我因为不擅长这些,其它方面的观察才细致了一些。”   两人一递一说,从初时的夹枪带棒,到后来各让一步,最后段禛叮嘱夏莳锦:“既然已经发现了一个山贼,证明咱们彻底进入了黑龙寨山贼的领地,后面要更加留意。”   夏莳锦赞同的点点头,接下来的步,两人都更加警觉起来。   走出未及半箭之地,段禛就又驻了足,拉着夏莳锦在个块山石后头蹲下,压低了声量道:“前面两边的树上都埋伏着山贼。”   夏莳锦也看着那些树,却瞧不出任何问题来,不过她信段禛的判断,心中暗暗叹服他的洞察力,果然不是她这种只凭小聪明的人能比的。   “那怎么办?绕道吗?”   段禛摇头,“这条是出黑龙山最近的路,若绕道,只怕几天几夜都走不出这片山去,届时被他们发现的可能也就更大。”可若是带着夏莳锦强行突破,难保她不会被放冷箭的暗伤。   略思忖了下,段禛便拿定主意:“囡囡,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去将山贼都引下来。若是贼人少,我直接将他们清理干净你再出来。若是人多,我就将他引走,你趁机跑去对面的槭树林,我会设法去那处与你汇合。”   五角槭又名黄金枫,这个时节叶子色泽极淡,灿如金黄,不利于山贼伪装藏身。以黑龙寨山贼的严密谨慎来看,那一小片槭树林正是当下最安全的地方。   夏莳锦点点头:“那你小心。”   “嗯。”段禛轻勾唇角,态度玩味地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了。   夏莳锦琢磨着他方才那个意味不明的笑,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已听惯了他喊“囡囡”,连反驳也不会了……   但很快她便按下心头那丝羞恼,为段禛的行动捏起一把汗来,如今她只盼着前面的山贼少一些。   段禛脚步极稳地往前走,眼睛不到处看,耳朵却竖起聆听着八方动静。在他经过某棵树下时,突然两道黑影降了下来,堵在他的面前。   那两个黑衣人正想动手,段禛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出示给他们看,两人盯着令牌正犯疑惑时,陡然前颈一凉,瞪大着双眼,双双倒地。   夏莳锦先前目睹那两个山贼出现,心都快要跳出来,如今正为山贼被解决而松一口气时,却突然看到七八个黑影从两旁的树上降了下来!将段禛团团围在中间!   段禛扫量了一圈儿,这几个山贼功夫都还不弱。若在他身强体健时搞定他们不在话下,可如今负着伤,虽未来会败,却肯定要再将伤势加重两成,到时只怕某位小娘子又要掉金豆子了。   罢了,他还是能省则省吧。瞬息之间拿定主意,段禛冲上前去踢番一人,踩着那人的身子就冲破了包围,一路向着山上跑去!   人都被段禛引走了,夏莳锦赶紧从石头后面出来,往对面的槭树林跑。她跑到最粗壮的一颗树下,战战兢兢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却还是不见段禛回来。   这时,一旁的山上有碎石滚落的声音传来,接着就听见一个远远的声音喊道:“去那边的槭树林也搜一搜!”   夏莳锦周身一栗!   显然段禛已将那些山贼甩开了,山贼正在四处寻找他,而且就要找来这里!她若还在树下等,就太点眼了……   夏莳锦绕着这棵堪称巨大的黄金枫转了一圈,知道爬上去是绝无可能的,于是又将目标放在了附近几棵较小的枫树上。很快她便惊奇的发现,一棵丈余高的小枫树的树干上,有被砍凿过的痕迹,且那些凿痕很有规律,两边对称,刚好适合落脚!   山贼转眼就要至,一时间夏莳锦也顾不得多想,手脚并用就往上爬。   民间有句老话,“被狗撵的人是跑得最快的”,就如此时的夏莳锦,她原本并不会爬树,可因为害怕山贼,竟爬得极顺利,不多时就爬到了树冠上,找了根枝桠骑着。   她今日身上穿的是条鹅黄色的裙子,藏身在这种树上堪称完美。   果然山贼很快就追来了此处,不过夏莳锦瞧着这些山贼的着装,同先前那几个放暗哨的并不同,这些山贼穿得更随意一些。她不禁暗暗犯起嘀咕来,难道他们不是来追查段禛的?   几个山贼寻了一圈儿后,在先前那棵巨型黄金枫下汇合,夏莳锦离得近,这角度看他们很是清楚,听他们的抱怨也很是清楚。   “明明瞧着那人往这个方向跑了,怎么就是找不见人影?”   “大当家的可交待了,凡是今夜抱着木板儿靠岸的都是敌人,他们可杀了不少咱们的弟兄,逮着后绝不能轻饶!”   “那要是逮不着呢?”   “要是逮不着……呵,咱们也不会被大当家的轻饶就是了!”   ……   抱着木板儿靠岸?   夏莳锦脸色一变,心跳都漏下了一拍。这些人要逮的是画舫上的人?阿兄他们也上岸了?!   正沉浸在错愣情绪中,突然有什么蹭了夏莳锦的头心一下,将她唤回了神儿。起先她以为是被风刮下的树叶,可往下一看,飘下去的竟是一方雪白的棉帕子!   且那帕子,还有几分眼熟…… 第60章 再见   雪白的棉帕, 滚着暗金蟒纹的边,这怎么有些像陈中官平日给太子殿下拭汗的那一方?   一种不太妙的感觉笼上心头,夏莳锦仰头往上方看去, 果然就瞧见离自己不远的树冠上方,陈中官正坐在那里!   她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 这才明白, 原来那些山贼是追踪着陈中官而来!   而刚刚树干上的那些凿痕, 无疑也是陈中官凿出来的。   陈英这会儿看向夏莳锦的眼神儿, 既透着恐惧, 又带着愧疚。方才他刚刚爬上来躲好,就见有人跟着跑了进来,开始那人站在旁边的大黄金枫下, 结果后来不知怎的转来了他这边, 居然发现了他凿刻在树干上的那些凹槽,还顺着爬了下来!他只好尽量用脚拨着树叶遮挡好自己,所幸这树冠长得格外茂盛, 层层叠叠密不透光。   然而当那人在他脚下坐定后,他悄悄拨开叶子往下看, 竟发现那人是夏娘子!   一时间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惊吓,那时山贼已追了过来,陈英不敢弄出动静,便掏出帕子来试着去够夏莳锦, 想让她抬头看见自己, 谁料二人离得委实太远,他伸长了胳膊也只堪堪蹭到夏莳锦的一点头发丝儿。   他再往下探了探, 谁料那帕子竟溜了手,掉下去了……   这回夏娘子总算是知道抬头了, 可发现他的同时,离山贼找过来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旁那棵巨型黄金枫下的一伙山贼很快发现了那方帕子,都凑过来看,并抬头往树上找。夏莳锦鹅黄色的裙子同金灿灿的树叶浑然一片,不易察觉,可是陈英那身蓝色的衫子就太过点眼了,只消稍稍在枝叶缝隙里露出那么一点,便足以暴露。   “下来!”树下的山贼大声威吓,并着讥笑声阵阵:“看见你屁股了,再不下来我可射了!”喊话的山贼果然拉起了弓,瞄准着陈英。   陈英吓得直哆嗦,夏莳锦与他不同枝都感受到了那牵连的震动,陈英其实本来胆子就不大,在画舫遇到山贼来袭时,因为有太子殿下在,故而他的使命感作祟,突然好似变了个人,不怕死不怕伤。可眼下只他自己在逃命,再遇到山贼那就不同了。   “大王饶命……饶命啊……我这就下去,别射,别射,千万别射!”陈英一边先用诚恳的求饶稳住树下的山贼,一边靠着树的东侧往下爬。   夏莳锦藏身在西侧,暂时山贼们还未发现她,他此次落入山贼手中怕是要小命不保,能尽量避开夏娘子,也算是为太子殿下尽的最后一回忠了。   那些山贼见他如此好吓,更加起劲儿,在树下扎扎呼呼起哄。他们越是如此,陈英越是手抖脚颤抓不住树,突然就脚下踩空,手也脱了力,整个人砸了下去!   坠落的同时,陈英出于本能喊了一句:“夏娘子救命!”   夏莳锦也伸手抓了一下,然而离得太远,她什么也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陈中官摔了下去!这树在黄金枫里虽算不上高大,可比起一般的树已算很高了,近两丈的高度砸下去不死也能断条胳膊或是断条腿儿。夏莳锦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来!   那一瞬间,她竟想起上回段禛来她家房檐上同她赏月时,提及陈中官,曾玩笑说了句这人命不错,爱走狗屎运。   这话在今日倒真是完全印证了。   陈英摔下了树,可他没直接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两个山贼的头上!他虽浑身哪哪都觉疼,但拍拍屁股倒也站起来了,可被他压在身上的两个山贼,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有个山贼蹲身摸了摸两个同伴的鼻息,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气儿了……”   听了这话,还骑在树上的夏莳锦第一反应是,陈中官就算这回有去无回,一命换两命,倒也算是赚了。   那几个山贼面面相觑,面对当下局面不禁有些傻眼,最后目光落到陈英身上,作为小头目的刀疤脸抬手捶了陈英两拳!   “都是你,杀了我两个好兄弟!等把你带回去,我定求大当家的将你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之恨!”   其它几个山贼也跟着骂骂咧咧了两句,然后将陈英五花大绑起来,像吊年猪一样四脚绑在粗树枝上,由两个山贼扛在肩上抬走。   陈英虽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心底却也略有几分庆幸,看来他们是没发现夏娘子,他总算没连累了夏娘子,不然往后殿下责问起来,他可怎么办呐……   想到这里,陈英思绪突然一收,不对啊,他应该是没机会再见殿下了。呜呜呜——   这厢陈英正哭着,上方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山间月明如镜,又因着陈英四肢朝上被吊挂着,视野格外的开阔,他清楚地看见一大丛树枝从先前他摔下的那棵黄金枫上坠了下来。   断枝与树干没彻底分离,却已是垂搭下来,摇摇欲坠。而一袭鹅黄裙的夏莳锦就坠在那枝头,裙裾在半空中猎猎起舞,仿佛降入世间的仙子。   而夏莳锦本人就没这么潇洒了,她双手正紧紧抓着树枝才没让自己摔下去,而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那根树枝莫名的发出一声脆响,就这么断裂了……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陈英,却是清楚的很,刚刚他砸下来时,正巧砸在那根树村上,那树枝是被他砸断的无疑,只是反应稍稍慢了那么半拍。   山贼自然也看见了夏莳锦,心说这回倒不算亏了,死了两个兄弟,抓回两个人去,也算以一换一了。   于是他们上前将夏莳锦也绑了,只是对待这天仙似的小娘子,即便山贼也难免起点恻隐之心,并未像对陈英那样粗鲁,只是反剪了她的双手,又用麻绳在后捆了两圈,然后让她自己走。   夏莳锦暗道倒霉,却也无法反抗,只得随着这些山贼往山上去。   一路上陈英也不敢同夏莳锦说话,这时候说多了反而暴露,倒不如让山贼以为他们只是小喽啰。若叫山贼知晓了他们一个是太子殿下的内侍,一个是太子殿下的未来太子妃,只怕对待他们的招数更恶劣,到时还不得使出所有办法来逼他们说出太子殿下的下落。   毕竟这个黑龙寨的大当家,出了名的最恨官府和皇家。   这些年的剿匪行动,被山贼反捉住的小兵小卒尚有赎回的机会,可凡是当官的,特别是再沾着点皇亲国戚身份想拿剿匪立功的,皆被山贼以极其残忍的手段给杀害了。   以至于近年再提剿匪,没什么人愿意挑这副担子了。   夏莳锦和陈英被带进山寨里时,虽已是下半夜,可整个黑龙寨被火炬和火把映得恍如白昼,显然昨夜的一场鏖战激发了整个山寨的斗志。   夏莳锦料到自己来了这里大抵是没好果子吃的,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见到的第一个黑龙寨的“人物”,不是所谓的大当家或是二当家,而是昔日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近二十载的人。   她展眼看了看坐在虎皮椅里的崔小娘,心知身份是遮掩不过去了,冷笑一声,倒也没怵。   崔小娘见她还有心思笑,也跟着笑了起来,从椅子里站起,朝她缓步走过来:“三姑娘,”想了想,又讥刺一般的改口:“或许我该提前唤你一声太子妃?”   崔小娘走到夏莳锦面前,绕着她走了半圈儿,仿佛不能置信绑来的当真是她,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这才心安,并发出几声“啧啧”。   “想不到你我在安逸侯府一别,再见面竟是在这山寨里。只是如今主客易位,倒叫你要看我几分脸色了。”   面对崔小娘的猖狂,夏莳锦毫无怯意,倨傲地抬着下巴,反唇相讥道:“崔姨娘都叫我一声太子妃了,便该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你有何资格在我面前谈主客?”   看着夏莳锦这副模样,崔小娘心里真是又恨又羡。她素来了解这丫头脾性,平日里看着胆小,一但逼到份儿上却很能撑事。   这一点,像极了她的母亲孟氏。   孟氏在外人眼里看来总是温温吞吞的样子,却少有人知道在洛阳时,十五岁就失怙的她,独力撑起了支离破碎即将没落的孟家。后来被退了亲的她,又设法嫁进了安逸侯府,且也因着她的到来,本不可能袭爵的夏罡成了安逸侯,而她也一跃成为了安逸侯夫人。   “三姑娘,你真是像极了你母亲,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韧的心。我曾花了无数心思,想将容儿也教导成你这样,可到底是不如你。”   夏莳锦轻笑出声:“原来我只当夏鸾容生就那副性子,原来这一切都是姨娘造成的。你总逼着自己的女儿像别人,为什么?你也觉得像自己会很不堪么?”   崔小娘银牙暗咬,不过开口时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轻松模样:“容儿不如你又如何,今日你落在了黑龙寨,只怕是进得来,却出不去了。”   她突然仰头看了看天,笑得更加开怀:“或许这就是给你父亲的惩罚吧,明明有一双女儿,却逼走一个,枉死一个。”   “明明有成器的儿子,却偏偏不是自己的~”   “哈哈哈哈——” 第61章 牢房   “你、你说什么?”夏莳锦一脸错愕地看着崔小娘。   崔小娘却只看着夏莳锦笑笑, 不肯再轻易说下去,她转身回到虎皮椅上端坐好,才问她:“三姑娘, 今晚这一战打得如此艰难,是不是太子殿下也在船上?不然就凭安逸侯府那点护院, 不至于让大当家气成这样。”   夏莳锦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姨娘还是去问你的大当家吧, 你问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   “看来你还是不想知道夏徜的真正来历……”   崔小娘有意吊起来卖, 夏莳锦自然看得出来, 她是想问清楚阿兄的事情,可是并不会拿任何人做交换。   崔小娘看出她的冰冷决绝,心知再多问下去也没什么用, 倒不如先将她在丢进牢里吃几日苦。毕竟是个自打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千金贵女, 想来很快就能想明白。   是以崔小娘挥了挥手,山贼们便将夏莳锦和陈英都带了下去。所幸她并未认出陈英来,不然对待一个宫里的内侍官, 兴许不会用对待夏莳锦这么客气的招数。   被押去牢房的一路上,夏莳锦都在想夏徜的事, 她倒不觉得崔小娘在诓她,因为崔小娘方才说这话时脸上那痛快的神情不似作假,像是真的在期待夏罡受报应的模样。   可是阿兄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他可是从襁褓之时就被抱回了侯府……   夏莳锦想不通,陈英却在暗暗叹服自家殿下看破人心的本事, 当时殿下让人去调查夏徜的出身来历, 他还觉得殿下是太在乎夏娘子,有些草木皆兵了。原来殿下竟是早早就看穿那夏徜对自己亲妹妹生出的鬼心思了!哦不, 照那崔姨娘先前所言,夏娘子倒也不是夏徜的亲妹妹……   这么一来, 陈英开始暗暗为自家殿下捏一把汗。人人都知这夏家兄妹感情好,可若突然不是兄妹了……   想了一路,两人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他们被送进某个洞穴里,然后一推,两人分别进了一个大牢笼里!   黑龙寨的牢房,其实就是挨着峭壁的一个山洞,铁棂子依着山势而布,形成左右两间牢房。左边是男囚,也就是现在陈英被关的那间。右边则是女囚,就是夏莳锦被关的这间。   夏莳锦站在牢里,扫量了一圈女牢的周围,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痕。她找了个干草垛坐下,一边揉着刚松绑的手腕儿,一边不动声色的听女囚们歇斯底里的哀嚎,并从她们的话里获取信息。   很快夏莳锦就摸清楚了这里的状况:这间女牢里除了她之外的五名女子,皆是被绑来的肉票。山贼容给他们的家人几日去凑银子,若到了定下的日子家人还拿不出银子来赎人,那等待她们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还有比死更可怕的。   那些女子原本见山贼过来,以为是自己的家人交了赎银山贼要来放她们了,便扑到铁棂子上哭求。可山贼只是关了两个新人进来,很快就又离开了,她们便知再喊破喉咙也没有用了,于是都又回了原地,继续像之前那样边哭诉自己的遭遇,边同身边的难姐难妹们相互宽慰鼓励几句。   其中一个年纪长些的,瞧着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边抹着泪边瞥了瞥夏莳锦。夏莳锦也没什么好藏的,抬眼与她对上,柔柔笑了笑。   然而夏莳锦的笑容,却换来小妇人的一声叹息,“小娘子,你模样生得这样好,怕是有得罪遭了!”   “夫人这话什么意思?”虽则夏莳锦自己也明白来了这里,定是要吃些苦头的,甚至小命也可能交待到这里,可这同她模样生得好有什么关系?   妇人转脸看向里侧的角落里,努了努嘴:“你瞧瞧她。”   夏莳锦也朝那处看去,是个缩在角落里的年轻小娘子,瞧着也就桃李年华,脸上虽无妆,甚至还带着些脏污,却一打眼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小娘子双眼无神,头发蓬乱,脑袋晃来晃去的嘴里哼着小曲儿,瞧着好似有些呆傻。   她身上的红裙也有些褴褛不堪,依稀却能瞧出原本的面料很是讲究。   “她怎么了?”夏莳锦疑惑不解的目光重新落回妇人身上。   “这小娘子是从外地远嫁过来的,并不知这黑龙山是什么人的地盘,花轿途经山下时就被抢到了山上。当时光天化日,十几个人的送亲队伍都护不住一个新娘子……”   夏莳锦心里一颤,又转眼看了看那貌美的小娘子,难怪身上穿得如此艳丽,竟是大婚之日被人掳走。   “这些山贼也太目无王法了!”她气道。   “哎,王法有什么用,王法能来救咱们吗?”妇人苦笑着摇头:“若是真被他们一刀捅死,也算落个干净,可若像这小娘子一样,白日里困在牢房,一到夜里就被人领走,几日下来被折磨得痴痴傻傻的,才更令人痛惜……”   夏莳锦眉头紧蹙,算是明白了妇人先前那句“模样生得好有罪遭了”是什么意思。   “那她的相公呢?没报官或是去凑赎银来救她么?”   “害,也就是你年轻,要知道这没过门儿的如花似玉的新娘子落入了贼窝,傻子也能想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夫家哪里还敢接回去?只怕现在已经给娘家报了丧,好做出了断,不碍着他来年再娶呢。”   夏莳锦倒吸了一口气,山洞里四时寒凉,便是暑夜里也照样让她遍体发冷。   缓了缓,她突然问了句:“咱们不能逃么?”   妇人一愣,觉得小娘子当真是不谙世事,越年轻越天真,“如何逃?且不说这上了几道锁的铁笼子咱们出不去,就算能出去,山洞后面就是断崖,无路可逃,往前走只有一条路,通着山寨大门,是整个黑龙寨里把守最严的地方。”   夏莳锦也犯了愁,这处的地型她一点也不了解,想要筹划也就更难。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又回到妇人身上:“阿姐,我瞧着你倒是对这黑龙山蛮清楚的,怎么也会落到山贼手里?”   妇人自嘲地笑笑:“我是自愿进来的。”   “自愿?”夏莳锦明显不信,笑着揭穿她:“可阿姐刚刚还在求他们放你出去。”   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除了说话似乎也没别的缓解恐惧的法子,是以妇人也不嫌夏莳锦打破砂锅问到底,抱着膝坐在地上,叹了口气,缓缓道来:“我家男人好赌,在赌坊里欠了人家债,后来才知那赌坊就是黑龙寨的山贼在照着。他怕被人砍手砍脚,便说回趟老家变卖了祖宅就能还上这债,可山贼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走掉,万一不回来了,再想找他岂不是大海里捞针?”   “所以,你相公这是为了回去卖祖宅,将你留给了山贼为质?”夏莳锦瞪大双眼,感觉来了这牢里,竟让她看到人性至恶的一面。   “是,我信了他的话,是自愿上山来当质的!可是他老家离同水县并不远,往返不过三日的脚程,加上找房牙看屋,顶多五日便能回来,然而今日都十日了!却还是不见他回来……”   妇人近乎失控的愤怒,很快便转为夹杂着一丝期冀的哀怨,并着哭腔:“不过也许、也许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   虽然夏莳锦从不喜斩断别人的希望,但当下也不得不说句痛快话:“还有什么麻烦能比得过阿姐你落入山贼的手中?阿姐,你夫君他是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妇人的哭腔越来越大,她早就明白不能心存幻想,是她一直在装傻,因为不装傻,她能想的便只有死路!   夏莳锦拍拍她的肩,柔声劝着:“阿姐,咱们也想法子快点跑吧。”   “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懂?这里根本无处可逃!”   “事在人为!阿姐不也说了,留在这迟早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同样是死,不试一试,怎就知道寻不着生机?”   妇人稍一琢磨,也是这么个理儿,她这是被那些山贼处置逃犯的手段给震慑住了,才畏首畏尾的,其实怎么也是个死,为什么不去试上一试?   想通此节,妇人眼中一亮,“那你快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夏莳锦嘴角也浮出一抹笑意:“阿姐将这里的所有地势画给我。”   ……   天色渐亮时,黑龙寨大当家的方项龙终于回来了。   昨晚袭击画舫时,他原本并未亲自出山,不过是解决个小娘子,就算出身安逸侯府这等高门,游湖身边多带了几个护卫,他派出一条船去也足够了。   可谁料那画舫竟还有两条护卫船夹护着,瞧着声势极为浩大。最先派出的兄弟们没敢下手,派人折返回来请示他。   若在平时,猎物如此难猎,他多半也就放弃了,亦或是换个时间再来。可偏偏夏鸾容也在那船上,还举灯朝着黑龙寨的船晃了三圈。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信号,若她在船上顺利迷晕护卫,就站在船首提灯晃上三圈。   夏鸾容既然得手了,方项龙便只得咬牙硬上。于是派人先用小船接近护卫船,射出大量的烟丸迷惑护卫船的视野,等护卫船与画舫分开后,他们再全力攻击画舫。   这计划初时进展的很顺利,唯一的漏算便是那船上清贵的公子哥儿居然武艺了得!先用火药炸了他们的主船,又凭一己之力挡下了他们的首轮攻势,等到援兵到来后,形势便彻底反转了。   昨晚方项龙折了不少手下,恨得他亲自出了山,结果碰见那画舫时,画舫已经开始下沉了。他知道这是不久前收编的那批水盗立下的功劳,当即命人去船上将人活捉了来,结果却是扑了个空,画舫上早已人去船空。   唯一的收获,是带回来已经半死不活的夏鸾容。   瞧着夏鸾容奄奄一息的模样,方项龙更是怒火中烧!这一整夜他都带着弟兄们在各处搜寻,想抓几个回来好好出口恶气!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想问清楚昨晚画舫上的那个剑术了得的公子哥儿到底是何方神圣。   直到天际擦亮时他才返回山寨,却是无功而返。幸在一回寨子就听见手下的人来禀报,竟捉住了两人,且其中一人就是夏鸾容的那个三姐姐夏莳锦。   眼下方项龙也没心思回去睡觉,命人先将夏鸾容送去干娘房里,他则迈着阔步着急往牢房去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将他干娘赶出侯府,又将容儿害成这样,还折了他这么多手下的蛇蝎女人长什么样! 第62章 越狱   方项龙边走边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金丝大环刀, “老子这就去宰了那她!好好祭奠祭奠昨夜死去的弟兄们!”   跟在方项龙身后的山贼,正是昨夜将夏莳锦押回的那队山贼的小头目,听着大当家撂下这样的狠话, 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那小娘子可人儿的模样,想象着这样的尤物沾染上血污的样子, 心中暗暗惋惜。   又走了几步, 小头目终是有些怜香惜玉起来, 小声劝道:“大当家, 要不还是等夏娘子醒来再处置吧, 好歹也是她亲姐姐。”   孰料这话却是激得方项龙一怒,厉声喝斥他:“这女人害死了寨子里这么多的兄弟,黑龙寨经此一战也大伤元气, 老子要是还多留她活一晚老子就不姓方!”   小头目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 方项龙突然琢磨过来,问他:“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心慈手软了?难不成是贪图那小娘子长得貌美!”   小头目哪里敢说是,只不住地摇头否认, 心里却想着,何止是貌美, 比当妹妹的可要美上不知多少!也就是大当家的先对妹妹动了心,眼里也就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说起他们大当家,别看是个山贼大老粗,但可真不是好色之徒, 且还十分痴情!多年前也曾成过一回亲, 那时大当家还不是山贼,正是因着夫人枉死, 这才宰了昏官,落草为寇。   上山这些年, 大当家的未再有过女人,直至遇到了夏鸾容,这才又动了心。故而寨子里的兄弟们都不敢轻视夏鸾容,知道大当家认定的女人,那便不是玩儿玩儿而已。   那个夏三姑娘,惹谁不好,惹了大当家看中的女人,还弄了个半死不活给抬回来,这回大当家的是当真动了怒,不杀了她不能解气。   虽觉可异,但被大当家的骂了一顿,那小头目接下来再也不敢多言,只乖乖跟在大当家的身后,快步往牢里去。   洞里阴暗,看不见日月星辰,总是让人分不清当下的时辰。但当夏莳锦睁开眼时,感受到属于夏日的热意后,便知日头又升起了。   她揉了揉眼,尽管一夜没怎么睡着,但少不得暗自抹泪,这会儿想必眼已肿得厉害。   她正用五指当梳拢顺长发,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传来,紧张地向外张望,不一时进来两个山贼,一个是昨夜押她回来的那个小头目,另一个她却是未见过。   但看那小头目在那人面前唯唯诺诺伏低做小的模样,夏莳锦便猜此人就是黑龙寨的大当家方项龙。毕竟听闻他们二当家是个瘦子,与面前魁伟的人显然不符。   方项龙提刀进了洞,一眼便瞧见那坐起的女子,不由怔住。   小娘子肤色玉耀,即便置身暗牢也似能将这里照得亮堂堂的。那眉眼如画,以他的见识不知应该如何形容一个美人,但这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方项龙滚了滚喉结,提刀的手渐渐放了下去。但这仅仅是出于本能,他的心里已经装下容儿了,即便别的女人再美,也不干他的事!何况这人还是险些将干娘和容儿害死的恶毒女人!   不过看着这张脸,方项龙很难说服自己这样柔美的皮囊下包藏着一副蛇蝎心肠。   小头目在一旁暗暗察言观色,发现大当家的也有些被这小娘子的美貌收服,看来这小娘子的命今日是暂时保住了。他无端松了一口气。   “你、你就是容儿的三姐,那个夏什么锦?”方项龙的声音又粗又响,透着慑人的威压,不过这种威压又与段禛的那种贵气逼人不同,而是绿林草莽的煞气。   夏莳锦心里畏怯,可面上却强装镇定:“我是。你就是黑龙寨的大当家吧?”   方项龙莫名有些暴躁:“我问你话你只管答便是,在这里轮不到你反问老子!”   夏莳锦却不被他的情绪所扰,慢悠悠地噎人:“老子惇信明义,恩德广被,创立道家,教化世人,为天下人之师,不是阁下能比的。”   “你!”方项龙被她气得不轻,提了提手上的大刀,复又落下,摇了摇头,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你与容儿虽是姐妹,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凌厉,一个柔弱,难怪容儿在侯府受了你这么多年的气。”   “哦,四妹妹是这么给大当家说的?”夏莳锦轻笑出声,似是一点也不怕,只单纯觉得好笑而已。   方项龙也没空与她扯闲这些,径直问道:“我问你,昨晚和你一起在画舫上的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汴京人。”   “我问的是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游手好闲遛猫逗狗的纨绔而已。”夏莳锦有心同他打哈哈。   人人都知方项龙恨极了当官的,更恨皇室中人,若叫他知道了太子就在他在地盘上,只怕要出动全山寨的人布下天罗地网去找段禛。   方项龙的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得不到印证而已,听着夏莳锦的话,他也不怎么信,眯了眯眼,直接问她:“那人是不是就是太子段禛?”   毕竟外界都传夏莳锦即将成为太子妃,容儿也道她引诱过太子,那么昨晚能出现在她身边,且还有那么多护卫相随的,的确很可能是段禛。   只可惜他从未见过此人,即使打了照面也认不出来。   夏莳锦心里打鼓,一下紧似一下,面上却不敢显,唇角微弯,很是淡然:“大当家怎么不去问四妹妹,昨晚她也在画舫上。”   一团无名火“噌”地从方项龙心底升起!她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容儿头上的伤我还没找欠算账呢!你最好祈愿容儿能早些醒来,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不饶你!”撂下这句狠话,方项龙转身出了洞。   小头目赶紧跟出去,腆着脸问:“大当家,这人先不杀了?”   方项龙咂了下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毕竟是容儿的亲姐姐,一切还是先等容儿醒来再作定夺吧!”   牢房里,方项龙甫一走远,面墙休息的年轻妇人便转过身来,看着夏莳锦:“你这小娘子,还真是胆子大,连黑龙寨的大当家都敢当面怼。”   其实她一早就醒了,只是知道方项龙在这里,不敢看他,便只好继续假装睡着。   夏莳锦这也才泄了一口气,坐在干草垛上整个人软趴趴的,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无奈道:“阿姐以为我不怼他,跪下来求他他就能放我离开么?”   妇人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凑到夏莳锦身边来,小声问她:“昨晚给你画的图可记住了?”   夏莳锦点点头,她倒是有个好处,就是记性好。阿姐画在地上的那图她看了几眼便记在了心里,一整晚都在思忖如何逃离才最安全。   在阿姐画出那图之前,她原本是将重点放在断崖那边的,虽有天险,却无山贼看守,只要摸索些工具,也许就能顺利逃下山。可当阿姐画完,她便放弃这想法了。   那断崖堪称峭壁,直上直下,且深不见底,不是她偷点工具就能解决的。   “阿姐,咱们还是得从寨门处突破。”夏莳锦小声道。   妇人心惊,“寨门?便是入了夜,那处也有至少四人值守,且还不时有夜巡的经过,稍一有点动静便能将他们引来。”   接下来夏莳锦便压低了声量,用近乎是气音在同妇人讲明自己的计划。说着说着,突然感觉有人靠近,夏莳锦转眼,竟看见那个有些呆傻的貌美小娘子爬了过来。   小娘子一双殷切的目光望着她,同样小声说话:“你们是不是要逃?能不能也带上我?”   “你不是……”夏莳锦想问她不是痴傻了么,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伤人,便及时收住了口。   小娘子却意会了她的意思,微微垂下头,解释道:“我那是装的……我若不装成傻子,那二当家便想收我做压寨夫人。比起日日对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我宁愿白日能被关在这里。”   夏莳锦怜惜地看着她,最后应了一句:“好。”   于是整整一个白日,她们三人都围在草垛旁仔细研究逃跑的细节,彼此之间也有了更亲昵一些的称呼。那年轻妇人姓吴,夏莳锦便唤她吴姐姐,而那小娘子则叫小玉。   到了夜幕降下来时,果然又有山贼过来领小玉去二当家房里。   山贼打开牢门,立在门外打了个哈欠,懒懒唤她:“小玉姑娘你快出来吧,二当家都回屋了,正等你去伺候呢。”   小玉爬起身,目光呆滞地往门的方向走去,刚走了两步,就被脚下吴娘子的腿给绊了下,直接跌在地上额头着地,然后就趴在那处一动不动了。   吓得吴娘子赶紧坐起,将小玉翻过身来,拍了拍她的脸:“小玉?小玉?你醒醒。”   然而小玉却没任何反应。   吴娘子缓缓伸手去探小玉的鼻息,而后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着来接小玉的那个山贼,“好像、好像没气儿了!”   山贼一愣,“不就绊了下……这还能没气儿?”要真是没气了,他可怎么给二当家那边交待?寨子里难得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二当家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因为呆呆傻傻的,甚至要抬她做压寨夫人。   那山贼对这呆呆傻傻的小娘子早就没什么戒备心了,进了牢房,也蹲下身来探了探小玉的鼻息,手才刚凑到小玉的鼻尖下,后脑突然被什么一敲,手捂着脑袋艰难扭过头去,就看见夏莳锦双手抱着一块石头。   夏莳锦心道不妙,她力气果然还是太小,昨晚在画舫上拿橹敲那山贼,就失手了,今日又要失手了不成?可今日没有船工来帮她补刀了。   正这般想着,就见那山贼突然眼睛一闭,倒在了地上。   竟然成了!她真的敲死了一个山贼!   夏莳锦庆幸之余,赶紧催促吴姐姐和小玉。她们刚刚搞出来的动静不小,惊醒了女牢的另外两位娘子,见状先是一惊,而后其中一人便跪到了地上:“夏娘子,求求你也带上我!”   另一个立马也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夏娘子也带上我吧!”   夏莳锦凝眉看了她二人一眼,“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五成也没有,你们若是愿意拼死一试,就随我来。”   那两位娘子只踌躇了一瞬,便既跟了出去。   五位娘子浩浩荡荡要逃走,对面男牢里的几人也看得眼馋,尤其是陈英,率先道:“夏娘子,你可别丢下老奴啊!”   夏莳锦直接将从山贼腰间取下的那串钥匙丢进男牢里:“愿意拼着一死试一试的,都随我来!” 第63章 重回   夏莳锦刚被送入牢里时, 吴娘子便瞧着她同小玉有几分相似,当然小玉这种小家碧玉自是比不得夏莳锦的容貌气度,不过两人身量差不多, 又都白白净净的,年岁也相仿。   是以当夏莳锦学小玉那样将长发披散开, 抓得蓬松凌乱, 脸上又抹了几道灰, 再换上了小玉的红裙子后, 打眼瞧着两人便相差无几了。加之此时夜色已深, 若不凑近了瞧,任谁也瞧不出来是个冒牌的。   之所以由夏莳锦来扮作小玉,是因为小玉的腿脚受了伤, 若要她去执行完任务再逃, 根本是不可能逃掉的。   如今小玉有了,还得有一人来扮成那个山贼。夏莳锦在几个男子之间扫量了扫量,最后竟发现陈英才是同那山贼最像的。其它几人怕是连那山贼的衣裳都穿不上。   是以最终便由夏莳锦和陈英, 分别扮作小玉,和来接她去伺候二当家的山贼。陈英押着夏莳锦往二当家的住处去, 山寨内的地型是夏莳锦昨晚便让吴姐姐画出来的,如今早已熟记于心。   两人一路上碰到不少山贼,可没人对他们起疑,就连夜巡的几人擦着他们走过时, 那几人目光留恋在夏莳锦的身上, 仍就未察觉她只是个冒牌货。   二当家的住处就在眼前,夏莳锦掏出方才从山贼身上翻出来的火折子, 吹出明火,将二当家的房子一点一点引燃。   山寨里的屋舍基本都是木质的, 一引便着,很快就烧着起来,同时夏莳锦和陈英扯着嗓子大吼几声:“着火了!二当家的屋子着火了!还不快来救火!”   他两人所喊的方向,正是寨门所在之处,然而那守门的四人却似钉在原地一般,压根不管二当家这边失火的事。   夏莳锦失望之余,倒也不是太担心,毕竟如今她们人手多了,动起手来也不至于吃亏,那么多人总能打过四个守门山贼。且这处着了火,所有醒着的人都冲来了二当家这里,乱作一团,谁还能听到那四个守门山贼的呼救呢?   果然吴娘子他们见这招“调虎离山”没起效,便直接趁乱冲上去将那四个山贼打趴下!山贼不敌,狂吹哨子,然而同伙都在救火,根本无人听见那哨声。   哨声淹没在熊熊火势中,吴娘子和小玉他们顺利逃出了山寨。   夏莳锦和陈英因着有任务,比吴娘子她们略慢了几步,恰恰就是这几步改变了结局。闻声赶过来的崔小娘,一眼便认出了夏莳锦,呼人全力去追她。山路坑洼,夏莳锦又体力比不过那些长年满山里跑的山贼,很快就被他们给抓了回去。   重新被锁回牢房后,牢里空荡荡的,只夏莳锦一人了。   她放出去也所有的人,独独她自己没逃成,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这套计划到底是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不过很快,夏莳锦就知道未逃成的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陈英。她眼见着陈英被人又像抬年猪一样抬了回来,同她一样孤零零的被关回了原处。   ……   因着崔小娘的屋子和二当家的并不远,风势又是向着崔小娘这处刮,火星子不断飞舞过来,崔小娘生怕这处也受了牵连,便命人先将夏鸾容抬去大当家那。   也不知是路上颠簸的原因,还是救火的人群不断呼喊吵到了夏鸾容,等她被挪到方项龙的院子时,竟发出几声哼唧。   方项龙疑心她要苏醒,连忙命人叫郎中来。其实这个郎中就是懂点医理的山贼,他给夏鸾容把了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儿,点头道:“看来果真快要醒了,再灌下一副药助她恢复些体力,应当就差不多了。”   方项龙欣喜不已,赶紧命人去煎药,之后亲手喂给夏鸾容。   后半夜时,二当家那边的火势彻底扑灭了,夏鸾容也终于清醒了。   她望着头顶的纱帐看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得救了,转了转眼珠,看向方项龙,开口时极是虚弱:“大哥……她呢?抓住了吗?”   方项龙见她醒来,不禁喜溢眉梢:“抓住了!这会儿正关在牢里呢。你放心,举凡欺负过你的人,大哥一个也不会放过!”   “当真?”夏鸾容激动之下强撑着床,起了起身子,作势就想下床。   方项龙连忙将她扶回躺下,“急什么,她在那儿关着又跑不了,你养好了身子随时可以去折腾她!”   夏鸾容露出个笑容,是啊,见夏莳锦不急……不过有一桩事倒是急的。   “大哥……你可知昨晚画舫上除了夏家人,还有谁……”   这正是方项龙想问的,见夏鸾容主动提起,连忙问道:“还有谁?”   “太子……”   “果然是他!”方项龙愤然地将右拳猛砸进自己的左掌心里,一副摩拳擦掌地模样:“我方项龙这辈子最恨之人,就是这个段禛!昨晚要是早知他在船上,便是让黑龙寨倾巢而出,也得将段禛捉到老子面前来!”   “大哥为何如此恨他?”听了他的话,夏鸾容极其不解,毕竟段禛这等人物,本不应和个山贼头头有什么过结。再说剿匪这种活儿,也没理由劳当今太子动手,那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方项龙犹豫了下,该不该这时给夏鸾容讲这些,不过他性格里也没太多弯弯绕绕,见夏鸾容想知道,还是如实讲了出来:“十二年前,我还没当山贼之前,曾成过一门亲。那时我与她二人在市井支摊子,忙碌之余倒也算过得充实。可有一日,突然官府的人不由分说就来掀了我们的摊子,一年的收成打了水漂,我去同他们理论,他们打断了我的腿!”   方项龙怒拍了几下自己的右腿,接着道:“打那后我每日只能躺在床上,内子为了给我治腿,花光了家中所有积攒不说,还为了给我讨说法,去县衙告状。那一告我们才知,原来那日衙役们突然到处掀人摊子,是因为淮南王的儿子进京突然改了道,要走那条巷子!这才暴力驱赶我们些临街的商贩。”   “淮南王的儿子成了皇子,而内子为我讨说法告官,却成了攀咬皇子的刁民!硬是叫他们给逼死在了钉板上!”   “后来我的腿倒是养好了,却永远失去了她……于是我宰了那个昏官,又杀了那几个打断我腿和逼她去滚钉板的衙役,自此上了山。”   “皇子出警入跸,却要以百姓尸骨铺路!段禛此人,不论他是淮南王的儿子,还是皇子,还是太子,哪怕他未来做了皇帝,我都迟早要手刃了他!”   听方项龙讲完与亡妻的悲剧,夏鸾容竟一时不知如何劝他,又撑了撑床努力坐起,“大哥……让我去牢里见见姐姐,她定知晓太子的下落……”   见夏鸾容如此虚弱,还一心顾着帮着自己套取段禛的下落,方项龙双眼有些酸酸的,这是自打亡妻不在后,他多年未有过的感觉。   不过他又哪里看得透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思?夏鸾容急着帮他找到段禛,打的其实是自己的算盘。   她出生在侯府,虽是庶女,却也锦衣丽饰从不曾缺,如何舍得离开那富贵窝?当初狠心离开,不会是以为阿娘死了,被仇恨冲错了头。   如今阿娘活得好好的,无论是她,还是阿娘,都不可能永远在这破山寨里待下去。她迟早是要回汴京的,迟早还是会回到那纸醉金迷的地方去。   可夏莳锦已经知道了她和阿娘勾连山贼的事,她是绝不能让夏莳锦活着回去的。可除掉夏莳锦容易,令她畏怯的是段禛。   段禛又岂会饶了她?   若眼前这个傻大个能除掉段禛,她回京可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届时连父亲都不得不原谅她,毕竟没了夏莳锦,她就成了父亲唯一的女儿,谁会将息唯一的女儿拒之门外呢。   见夏鸾容如此决定,方项龙也不再阻拦她,亲自搀扶着她出门。可夏鸾容没走几步路就晃了晃扶上额头,头疼带得人也立不稳,方项龙干脆将她抱起,一路抱去了牢房外。   原本方项龙是打算直接抱着夏鸾容进洞的,奈何夏鸾容坚持要下来自己走,他只得将她放下,在旁搀扶。   夏鸾容眸色清冷,有意避嫌。纵是三姐姐很快就要死了,可她也不想再落她一回嘲笑。若叫三姐姐知道她委身了这么个傻大个山贼头子,八成黄泉路上都要忍不住笑她。   此时夜已深了,夏鸾容进洞时发现夏莳锦背对这边躺着,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心思睡觉。   她正想将夏莳锦唤醒,就听到隔壁的男牢间里响起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抓我回来就抓我回来,手脚上的绳子总该给我解了吧?”   夏鸾容扭头看,虽然那人因着手脚被缚,姿势别扭,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陈中官。   夏鸾容没同他俩任何一个人说话,径直出了洞,她心里已有了一个好主意! 第64章 心疾   夏莳锦翻转过身, 望着洞口的方向。   刚才她自然没真的睡着,今晚经过这么多事,她怎还能睡得下。之所以装睡, 是因为夏鸾容到洞口时,让方项龙放她下来, 而夏莳锦自觉没有什么话想同夏鸾容说, 甚至多看她一眼都觉厌恶。   可她本以为夏鸾容至少会来奚落她一番, 她也做好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 却没想到夏鸾容只在洞里站了片刻, 就这么离开了。这叫夏莳锦百思不得其解。   她确定夏鸾容和方项龙走远了,便小声唤对面:“陈中官?”   陈英发出“唔唔”两声,夏莳锦便明白他的嘴也被堵上了, 她是问不成阿兄的情况了。便道:“陈中官你不必回我的话,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不必担心某人,他应当没事!”   听到太子殿下无事, 陈英便不再“唔唔”了,默默流下两行泪来。他一条贱/命死便死了, 殿下可不能有闪失!   虽然这洞里已经仅剩下夏莳锦和陈英二人了,但夏莳锦仍担心洞外会有人偷听,是以话说得小心,不敢多作透漏。果然很快又有人来了, 是夏莳锦认得的那个刀疤脸小头目, 身后还带了两个小山贼。   小头目先将陈英那边的牢门打开,两个小山贼依旧用一根长棍抬上他, 两人动作很是粗暴,陈英不满地挣扎了几下。   小头目又将夏莳锦这边的牢门也打开, 生怕吓着天仙儿似的小娘子,拿捏着语气说道:“夏娘子别担心,是你的亲妹妹想见你一面。”   “夏鸾容?”夏莳锦不解,明明方才夏鸾容都过来这边了,一句话不说离开后,竟又叫人带自己去别处见她。   但她明白说不想去也没用,是以顺从的跟着那小头目出去。只是刚走到寨门处,便有个山贼跑来对小头目耳语几句,小头目便有些无奈的转头对夏莳锦说道:“那位夏娘子这会儿又犯起了头疼,一时不想见你了,那我还是送你回牢里去吧。”   夏鸾容头疼两次想见她,都中途改了主意,夏莳锦疑惑地看着那小头目,觉得这事儿透着几分蹊跷。   更蹊跷的是待她和陈英被送回了牢里,小头目竟然命人将陈英关来了女牢这边,随口给出的理由是他只是个阉人,不配关在男牢那边。   夏莳锦倒是笑了,这山贼的牢房里还有歧视。   不过陈英被关来这边,两人也算是有个照应,至少夏莳锦能为他拿了口中的布,松了手上的绑,他今晚能舒服一点。   陈英朝着地上狠啐了几口:“呸!他们塞我嘴里的破布也不知之前是做什么用的……呸呸呸”   夏莳锦没心思理会他的抱怨,只道:“陈中官,你不觉得这些山贼今晚有些古怪?”   “是挺古怪的,”陈英也知道夏鸾容来过,心里也为此感到疑惑:“那个夏鸾容既然醒了来看你,怎么一句也没说就又走了?不多会儿又叫人把咱们带出去遛一圈儿,转眼又给送了回来,这是唱的哪儿出呢?”   夏莳锦站在牢里,将洞内睃巡一圈儿,这洞虽不小,却空荡荡的,她并没发现任何异常。那夏鸾容将他们支出去是做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夏莳锦觉得自己也猜不透夏鸾容的心思了,便倚回到干草垛上。   陈英见她安静下来,便小声问:“夏娘子,你刚刚说殿下安全,那殿下到底去了何处?”   夏莳锦正想告诉陈英她与段禛失散的过程,可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隔墙有耳。   最后只道:“我也不知,大抵已经离开黑龙山了吧!”   陈英眼里放了放光:“那可太好了!只要殿下无恙就好,殿下很快就会带人来灭了这帮山贼的!”   呵,夏莳锦心说朝廷出兵剿这黑龙寨的山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次次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甚至怀疑这黑龙寨大当家的手眼能通天,不然怎么次次得以逃脱?   不过夏莳锦并不想泼陈英凉水,不走心地笑了笑:“但愿吧。对了陈中官,你是如何从画舫上岸的?我阿兄呢,也同你一样上岸了么?”   “殿下和你离开后,画舫就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大家一边继续拼力前行,一边也做好了跳湖的准备。幸而老奴小时学过泅水,关键时刻保了一命。至于夏大人……老奴见他最后一眼时,他正抱着一扇门板在湖里飘着,想来总能慢慢靠岸吧。”   “可我阿兄不会拳脚功夫,甚至不如陈中官会爬树,他若顺利上了岸,此时也应该被那些山贼抓回来了。”一时间夏莳锦也不知该盼着阿兄靠岸,还是不该。   陈英默默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另件事:“对了夏娘子,崔姨娘昨晚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夏大人难道……难道真不是安逸侯亲生的?”最后一句陈英声量极低,带着明显的试探。   听他提起此事,夏莳锦就好似扎在心上的刺被人拨动了下,她确实不能接受夏徜不是她阿兄这件事。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读家学,一起孝敬父亲母亲,怎会突然就不是一家人了呢?还有,这事父亲知道么?母亲知道么?夏徜自己又知道么?   夏莳锦越想这些越觉心烦,更不愿在旁人面前承认,便道:“崔姨娘如今都跟山贼勾结上了,她的话陈中官也信?我阿兄还在襁褓中时,便被父亲抱了回来,这二十多年一直养在父亲膝下,不是父亲的儿子还能是谁的儿子?”   早知夏家兄妹感情深,陈英知道这事儿再问下去,也只会叫夏娘子不高兴,只得闭嘴不再提。可想岔开话题,一时间也没什么旁的好说的。   牢房里陡然安静了下来,还有些尴尬气氛在蔓延。因为陈英很快就发现抱着膝倚在草垛上的夏娘子,竟默默无声的哭了起来!   心知自己惹了大祸,陈英赶紧劝道:“哎哟我说夏娘子,您可别哭啊!都怪老奴这张嘴。”说着,陈英竟真自己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   往常在太子殿下身边候命,陈英若是哪句话说错了,只消这么一抽自己的嘴巴子,殿下多半也就不气了。可小娘子哪里有太子殿下好哄,陈英左抽一下右抽一下,她非但没停,倒干脆扯开嗓子哭起来了。   “哎哟夏娘子,您这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呢?这……”殿下的心得多难受啊!   夏莳锦抽噎两下,开口说话时委屈得一哽一哽:“陈中官你、你不必自责……不关你的事……”   她只是突然觉得太累了,身累,心也累。从昨晚遇险到现在,明明才过去一日的时间,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独立撑了好久好久。一路躲一路藏,却还是落到了山贼手里,又要想着如何逃出山寨。   段禛不在她的身边了,连阿兄也快要不是她的阿兄了,她一个人撑得好累。这会儿也只是想哭一哭宣泄下情绪罢了,她很清楚哭过之后还得继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逃跑。   夏莳锦一边哽咽着,一边将这话告诉陈黄,只当陈英是在担心她。然而却不知陈英此时更担心的,其实另有其人。   后来陈英终是忍不住了,“夏娘子你别再哭了,再哭殿下就要被你给哭死了!”   这话落地,夏莳锦倏忽一怔,抬起微微红肿的一双眼来,莫名其妙的看着陈英。“陈中官,你、你说什么?”   陈英一脸为难,说还是不说?不说若这小娘子哭上一整夜,殿下真是没死在山贼手里却死在心上人手里,冤不冤?   迟疑了片刻,陈英还是决定将真相说出,毕竟他二人能否出去能否再见殿下还是未知数呢!   “夏娘子,老奴就实话跟您说了吧!其实太子殿下他一直都有心疾!”   “他有心疾?”夏莳锦眼前浮现出段禛在画舫上同人厮杀的模样,那时她便想着,他若不是生在皇家,有这身功夫做个大侠行走江湖也不错!   “陈中官,你莫不会是在说笑吧,殿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心弱体虚之人啊。”她委实难以相信。   陈英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殿下平日是没事,可有一种情况却能让他瞬间心疾发作,疼得死去活来。”   “什么情况?”夏莳锦睁大双眼。   本就型似桃花瓣一样的眸子,这会儿因着刚刚哭过,眼尾一抹红,叫人看着不忍心。可陈英还是把这话讲了出来:“夏娘子哭时。”   “只要夏娘子遇事一哭,殿下的心疾便会复发,以往夏娘子哭时,殿下甚至有几回疼得满床打滚儿……”   夏莳锦怔然的看着陈英,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懂了,可怎么连在一起她就听不明白呢?“为何,为何我一哭他就会犯心疾?”   “哎,老奴要是知道为何,早就想法子帮殿下化解了。”   之后陈英生怕夏莳锦不信,又提及了几件往事,最后说起寒山寺那回。   “那时夏娘子在寒山寺遭了陆正业的算计,殿下正是因着突然的心痛难忍,才推测娘子出事了,当即派出情报司的暗卫去打探您的消息,最后在寒山寺的后山终于寻着了您,及时拿暗器射伤陆正业,这才让夏娘子逃脱。”   “你是说那回救我的是段禛的暗卫,不是贺良卿?”   陈英点点头。   “所以、所以陈中官说的都是真的?”   “哎哟,老奴都说得掏心掏肺了,夏娘子您怎么还不信呐?不然您仔细回想一下,殿下在您掉泪的时候,可曾有什么不对劲儿。” 第65章 偷听   夏莳锦略一回想, 果然。   第一回发现这点,是郑婕妤下药毒害她不成,自己却被赐死那日。当时她看着郑婕妤躺在门板上, 被宫人抬出了宫,她心里又怕又惊, 不知不觉就掉了泪。很快段禛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抹泪时的确看见他神容有些微变, 还曾捂了几回心口处。   最近的一回, 便是在船上时, 她一掉泪段禛就捂上胸口发出一声痛吟。他拿扯到了伤口来搪塞她,可她当时就觉得怪异,他手捂的那处根本无伤。   如今想来, 到是一切都对上了。夏莳锦蓦地就理解了段禛对自己的上心。   “所以……其实殿下一心让我做他的太子妃, 是为了将我留在他身边,以便可以掌控我的喜怒?”   难怪每回她一想哭时,他便立马设法哄好, 这听起来虽然没什么,可夏莳锦在这知道这个原因后, 竟有些难受。   原来一切,都并非出自真心。   “也不能这么说啊,夏娘子,殿下对您的心那也是真的!”   夏莳锦撇着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抬手抹干净脸上未干的泪:“陈中官放心吧, 我不会再哭了。”   说罢,夏莳锦便起身挪去角落里, 转过身子去背对着陈英睡了。   陈英心里暗暗叹气,夏娘子显然是失望了, 将殿下对她的所有好,都同那心疾联系到一处,觉得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带有目的。   可眼下夏娘子也听不进去了,他再多说也只是多错,是以陈英也只好先去歇着。他自觉去了另一头,同夏莳锦刚好谁也看不着谁。尽里庆幸这牢房还倒算宽敞,且中间堆着草垛,也算是避了嫌。   不然要是还能出去,殿下若知他同夏娘子睡一间牢房,只怕不会轻饶。   这样一个各怀心事的夜里,原本谁也不会睡得多沉,可莫名而来的一缕香气,瞬间萦绕上了夏莳锦的鼻尖儿。她正觉奇怪,想睁眼看看这香气是哪里来的,谁知睁皮却有千斤重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之后她便乏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另一端的陈英,亦是同样的情况。   这时二人中间的草垛子突然“站起”,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小山贼从里面钻了出来,卸去伪装,露出一张成熟男人才有的脸来。他将先前吹迷烟的木管别回腰间宽带里,匆匆出了牢房。   矮个山贼径直去了大当家的院子里复命,进门见夏鸾容也在大当家这儿,唤完“大当家”,便又恭敬唤了声“夏娘子”,随后才禀道:“小的在牢里听了整整一晚,也没听他们说出太子的下落,那个阉人倒是问了,可是那个夏娘子口风紧得很,连他也不肯说。”   听了这话,原本殷殷期待结果的夏鸾容不免露出失望之色来,吐了一口气,恹恹地抱怨着:“我这个三姐姐,鬼点子像来多,行事也向来谨慎。”   之前夏鸾容去牢里想见夏莳锦时,意外发现隔壁关着的人竟是段禛身边的那个中官。夏莳锦和陈英都是段禛最信重的人,他的下落,这两人必然有一人清楚。   是以夏鸾容便想出这个法子,命人先将他们带离牢房,让人进去藏好,再将二人关到一处。   “想不到都成阶下囚了,我这个三姐的戒心还是这么重,到死都不肯说出心上人的下落……”   方项龙坐在铁椅上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干脆还是照我之前说的,将那个阉人绑了用刑,看他招不招!”   夏鸾容眼尾一挑,病弱的神态透着一种别样的妩媚:“大哥为何不对我三姐姐用刑,却只想拿那个阉人出气?”   方项龙一怔,瞬间透出一股子心虚来,待看到夏鸾容的笑意,赶紧又解释起来:“容儿你这是想哪儿去了,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怜惜她?行,只要你高兴,对谁用刑都一样!”   夏鸾容掩唇轻笑,“容儿只是在逗大哥,难道还会吃三姐姐的飞醋不成?容儿不想让大哥对那个陈中官用刑,只是因为知道他对太子的忠心,在画舫上时,他一点功夫没有,却也几回护在太子身前,这种为了主子随时愿意牺牲自己的忠奴,大家对他用刑是无用的。”   听她一通分析,方项龙觉得句句在理,问她:“那你三姐呢,她可能吃住刑?”   “哈哈哈我三姐?她打小可是蜜罐儿里长大的千金贵女,只怕一鞭子下去就什么都招了。”夏鸾容眼中满是戏谑,仿佛已经看到夏莳锦向她求饶的样子。   这时夏鸾容才忽然发现刚才来禀事的那个山贼还没退下,便问他:“可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那山贼想了想,说道:“虽然没听他们说到太子的下落,但小的倒是听来一件离奇的事情!”   “什么事?”夏鸾容双眼微微变亮,目光隐含催促。   那小矮子山贼便将听来的关于夏莳锦一哭,太子就会心疼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夏鸾容愣在那里。   良久,才渐渐清醒过来,“我就说嘛,太子怎的就突然非她不娶了,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方项龙听后也震惊不已:“我此前竟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莫不是这女人会什么妖法?”他不禁怀疑起来,不然怎么他才见了那女人一面,就眼前总蹦出她的模样来?   莫不是在牢里时趁他不注意,悄悄给他下蛊了吧……   “妖法?”夏鸾容暗暗思忖着这种可能。   她之前就听她阿娘说过,侯夫人孟氏其实在嫁进安逸侯府之前并没有多么光鲜。孟家虽显贵过,孟氏的父亲也曾封过县伯,可因着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爵位无人来承,待伯爷一闭眼,孟家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加之后来孟氏又被人退了亲,一时间几乎成了洛阳城的笑话。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丫头竟独自撑起了诺大一个家,后来还高嫁进了安逸侯府。   那时府里主事的还是老侯爷,夏罡的父亲。原本爵位也不是由夏罡来袭,可孟氏嫁过去的当晚,夏罡的同胞兄长因心情大好吃醉了酒,然后就从登月楼摔了下去,把腿给摔断了。   到了老侯爷要传爵位时,委实不想听见外人说安逸侯是个瘸子,于是便将爵位传给了夏罡。孟氏也一跃成为了安逸侯夫人,让之前瞧不起她的那些族人亲戚瞬间傻了眼,变了脸。   想着孟氏的这传奇般的波折经历,夏鸾容突然觉得兴许这对母女还真懂点什么妖法!不然父亲当初怎么看上的孟氏?太子又为何会一遇夏莳锦掉泪就心疼?   夏鸾容头一回觉得,阿娘用迷药的法子来拴住父亲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其实高门里的妇人,哪个不是拼尽手段呢?孟氏和夏莳锦就磊落么?   不过这些暂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天叫她抓住了这两人的软肋!   “大哥,我有法子为你的亡妻报仇了!”   “什么法子?”方项龙一脸期冀地看着夏鸾容。   夏鸾容一撇唇角,笑容阴险:“只要让我那个三姐一直哭,哭个不停,哭得死去活来,那时不管太子藏身在何处,都会心疾发作,痛不欲生。”   “是啊,我怎么刚刚没想到?!”方项龙激动地一下从椅中弹起,等了十几年的仇,他终于要得报了!   不过激动过后,稍一恢复冷静,他突然又想到若叫那女人一直哭,岂不是得一直对她用刑?   “可她那小身板儿,能受住多信的刑?别没疼死段禛,她先咽气儿了。”   “放心吧大哥,有我在,不会的。我自有法子让我那好三姐痛苦难熬,却又死不了。”   方项龙虽或多或少有些为那一面之缘的女人惋惜,但能为自己的亡妻报仇,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终于能实现了!   故而他此时对夏鸾容,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然而他并不知夏鸾容打得只是自己的算盘。   如今她想除掉自己的三姐姐容易,可只要段禛还在,必然会清算她。她得想法子先除掉段禛才行!   ……   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山洞里却依旧暗沉沉一片,夏莳锦努力睁了睁眼,搞不清眼下的时辰,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睡得这么沉的。   她撑起身,先是去看陈中官,然而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干草垛,她没瞧见陈英,却一眼瞧出那草垛的不对劲儿来。   她想站起,可头莫名有些浑浑噩噩,最后只能坐在地上缓慢挪动。等挪到草垛旁时,她抬手一掀,那草垛竟翻倒在地,而里面居然是空的。 第66章 来了   “怎么了?”陈英刚刚醒来, 就见夏莳锦一脸警惕,连忙挪过来问。   夏莳锦指了指那空心的草垛:“这里面足可以藏住一个人。”   陈英看了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只当夏莳锦想藏里面,叹了口气:“我说夏娘子, 您就算能藏这里头, 不还是被关在这牢里么?”   夏莳锦疑惑地看向陈英, 心说能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 不应该是机灵鬼似的人物?陈英这反应委实是慢了半拍。   “陈中官, 你就没想过可能这里藏过人,偷听了咱们昨晚的说话?”   陈英一听这话,顿时一个激灵, 转头又认真看了看那草垛:“可、可那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话才问完, 他自己就有了答案,气得手掌往铺着干草的地上一拍:“难怪昨晚他们行事这么奇怪,带着咱们出去遛了一圈儿, 还将老奴也关到女牢这边来了,原来就是为了让您帮老奴解绑, 好从咱们的话里听取情报!”   他不由又想到昨晚问夏莳锦殿下的下落,现下想来一阵哆嗦:“得亏夏娘子警惕,昨晚没说出殿下的下落来!”   夏莳锦抬眼看着陈中官,有些无奈, 她是没说出段禛的下落, 可陈中官却揭了段禛的短儿。这一点要是被山贼拿来利用……倒霉的可就是她了。   “可是不对啊夏娘子,若昨晚真有人藏在这儿, 他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难不成趁咱们睡着时?”   “陈中官昨晚睡前就没闻到什么可疑的香气?”   经夏莳锦一提醒,陈英倒还真想起来了:“有!老奴原本并不困, 就是闻了那香气才突然睡着了!这么说,那香气是迷药?”   夏莳锦点点头:“我也是昨晚闻到那香气突然就来了困意,且方才醒来时仍然有些头昏。”   “那可坏了……那可坏了……”陈英左手心叠着右手背,砸了几下,一副慌张模样。   夏莳锦叹了口气,坐到一旁:“看来这回我和殿下,都要被陈中官给害惨了。”   这话音才刚落,洞外便有脚步声传来,听声音还不是一人。夏莳锦的心陡然提起,眉头紧蹙:“看来他们是来了。”   转眼四个山贼便来到了牢门外,头上俱都戴着斗笠,水滴滴嗒嗒往下流,夏莳锦这才知道外头下雨了。难怪今早洞里也有些冷。   那个刀疤脸小头目,还有两个个矮的山贼她都眼熟,但后面站着的那个大高个,她倒是头一回见。那人将斗笠前沿压得极低,不仅严实地遮住了眉眼,口鼻也都被罩在深深的阴影里,叫人虽看不出模样,却无端心里生怵。   两个矮个的山贼拿着钥匙上前开门,刀疤脸小头目以一种略感可惜的口吻说道:“姑娘,看来今日你要吃些苦头了……”   “你们想做什么?”夏莳锦往后缩了缩,背脊僵直地贴到了冰凉的石壁上。   “哎——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得得罪我们大当家的心上人,我纵是看你可怜,也只能照大当家的话行事了。”说完,又催促那俩山贼:“快点儿将人带出来,兄弟们都等着呢!”   顿了顿,回头看眼身后的大高个儿:“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过去帮忙?!”不过这话刚说完,他恍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哎,你是哪个山头过来的,怎么瞧着你这么——”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白亮亮的光闪过刀疤脸小头目的眼前,接着脖颈一凉,下一刻就倒在地上不醒人世了。   那两山贼才开门进牢房,背对着后面并未第一时间看到发生了什么,倒是夏莳锦和陈英,刚刚那小头目被自己人杀害的一幕就呈现在他们的眼皮子前,一时间甚至惊得飞了魂儿!   两个山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发生了状况,转头要反击时,却被那大高个儿先发制人,一记飞腿踹飞了他们的剑!反手便是一刀先后抹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两个山贼倒地的同时,夏莳锦已扶着石壁站起,望着那个高个儿的山贼明眸如炬,眼眶里满浸着的却是惊喜,不是恐惧。   “你、你是……”   *   黑龙寨门前,两个山贼正一左一右搀扶着个只剩一口气的山贼进了寨子,径直往大当家的院子里去。   不一时,三人便跪到了方项龙的面前,其中一人开口道:“大当家,今早小的们去槭树林那边换防,却发现之前守在那处的兄弟全不见了!小的意识到不妙,便带人在附近搜查,最后人是找到了,可、可十几个弟兄都遇害了!”他恨恨的攥拳捶了下地,咬牙接着道:“这是唯一还有口气儿的,小的便将他给带回来了。”   这时跪在中间的那个只剩一口气儿的山贼,扶着地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先前与其说他是跪着,倒不如说是瘫在地上,他颤巍着开了口:“大、大当家,小的办事不利……有人来犯,小的们便都追了出去,着了别人的道……”   “是什么人?”方项龙俯身向前,面目涨红。   “小的也不知……那男子二十来岁的模样,衣着华贵,身手了得……且、且他身上还带着伤……”   原本夏鸾容正在里屋休息,听到有事发生便走了出来,进门时正巧听到这句。因病而有些无精打彩的双眼,豁然瞪大:“那人八成就是太子段禛!”   方向龙一见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出来了,连忙起身扶她,稳稳扶她在自己身旁落座后,这才道:“容妹说的对,那人定然就是段禛!你那个三姐姐正巧也是在槭树林被抓的,看来两人刚好就是在那处失了散。”   “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夏鸾容急切追问。   那山贼本就虚弱不堪,至今也未得到救治,一直被问来问去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他、他换了身兄弟们的衣裳……往、往寨子的方向来了……”   说完最后这句,那山贼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身边的山贼伸手探了下鼻息,之后朝大当家摇了摇头。   夏鸾容哪里会在意一个山贼的死活,重要的是她知道太子没有逃走,反而极可能已混进了黑龙寨!   激动的情绪使她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倏然站定:“不好!大哥快些派人去牢房里看看!”   ……   此时的牢房内,夏莳锦凝眉望着那个高个山贼,她在牢里,而他站在牢门之外。   “山贼”伸手将自己的斗笠摘下甩在地上,夏莳锦和一旁的陈英双双睁大了双眼。   “殿……下?”虽则她刚刚只看身手就猜到了,可如今四目对上,段禛的五官清晰真切的映入她眼里,仍觉不可思议。   “你没事吧?”段禛向夏莳锦走近,在咫尺处停下,边上下扫量她有无明显的伤处,边解释道:“那日我引开那些山贼,一时没把握能打过,便只好带着他们乱跑,将他们拖得分散开来后,才逐个动手。等我回到槭林时你已经不在了,我就知道你八成是出事了。”   “那你为何不自己先逃?怎么一个人回来……”   “黑龙寨的地盘儿,我无法放烟丸招唤护卫,若自己去同水县搬救兵,往返怎么也要两日。且同水县那几个衙役要是能对付得了山贼,黑龙寨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大患了。若再等我招集东宫的护卫,又要花去两日时间,我担心你会……”会等不了这么久。   但这话段禛不忍心说出口。   夏莳锦咬了咬唇,知道眼下形势危急,也不是多磨蹭说这些的时候,便问:“那殿下有逃离此处的法子吗?”   段禛点点头:“待会儿你二人也换上他们的衣裳,今日有雨,斗笠是我们极好的掩护,希望可以顺利出寨。”说话间,他发现夏莳锦的手有些颤抖,不知她是冷还是怕,便将她的手握住,焐在自己的掌心里,声音愈加温柔:“虽有些危险,但我会保护好你,绝不会让你出事。”   夏莳锦点点头,她相信他说的。   一直在旁插不上话的陈英,从刚刚就开始扒山贼的衣裳换了,这会儿自己已换好,忍不住劝道:“殿下,既然决定好了,就别再多说了,快让夏娘子换衣裳吧。”   段禛这才想起自己留在这不太方便,于是叫上陈英打算先将三个山贼的尸体处理了。可是两人才刚拖着尸体出了女牢,洞外的道上就有脚步声纷踏而至,听起来人还不少,少说也有一队人。   “有人来了,至少十几个。”段禛扔下尸体,边说着,边抬眼看了看洞顶。   那些人还没到洞口,是以夏莳锦和陈英听不见,但段禛常年习武,目力耳力皆优于常人,能提早察觉。可是他观察过了,这洞里石壁光滑,洞顶也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这可怎么办?叫他们看见殿下在这里,这可要出大事了!”陈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过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穿着那山贼的衣裳呢,赶紧扒了下来丢回山贼的身上。   夏莳锦也四处看了下,最后目光落在身边的干草垛上,双眼倏然一亮:“藏这里!”边说着,她便上前将那草垛掀开。   段禛一瞧,果真是个空心的,里面空间虽极其逼仄,但缩一缩也不是不能行。   此时脚步声已到了洞外,连夏莳锦都能听见了,段禛未作迟疑,直接钻了进去。夏莳锦松了松表面的干草,又堆了几捧上去,帮段禛做好遮掩,这才坐在了草垛旁,轻倚着他,闭上了眼假寐。 第67章 集合   来的一队山贼甫一进洞, 就发现地上躺着的三人,急趋入内检查,发现都没气儿了。山贼立时警惕起来, 带队的山贼拔出明晃晃的刀来,举着检查四周。   巡视一圈儿后并未发现有其它人在, 这才收了刀回到女牢门前, 冷厉的一双眼落在夏莳锦身上:“这几人是谁杀的?!”   一直闭眼佯装睡觉的夏莳锦, 这才皱眉睁眼, 很不满的揉了揉眼, “没看见。”   陈英也学她一样,睁眼看了看那三个倒地山贼,不由往后一缩:“呀, 这怎么一觉醒来就看见这么多死人, 真晦气!”   “没看见?人就倒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两个都没看见?!”   带队山贼自然不信,可二人打定了主意要包庇, 他知一时半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吩咐了一人先回去请示大当家。又命其它人去洞外再找找, 他就不信这么短的时间,那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然而山贼们在洞外找遍了,也没发现半个人影,最后都徒劳无功地回来复命。而这时去请示大当家的山贼也回来了, 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两手撑在大腿上,弯腰喘着:“大、大当家让你将人、将人带去寨门前!”   “带谁?”带队的山贼问。   那去请示的山贼一怔:“没、没说。”   “既然没说, 那就两个都带去吧!”   于是山贼们将夏莳锦和陈英都唤了出来,押着他们出了山洞。走到洞口时, 夏莳锦有些不安的回头望了一眼草垛的方向,却正好瞧见段禛从里钻了出来,将地上的斗笠拾起重新戴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队尾,又混进了山贼当中。   夏莳锦双眼不自觉睁大,段禛却淡定的竖了根长指在唇前,示意她不要露出破绽来。夏莳锦咽了咽,敛回目光,随着那些山贼往寨门处去。   寨门前的大空场子中心立着一个木架,是今日特意给夏莳锦准备的。山贼将她的手绑在横梁的两头,她整个人呈“十”字立在空场中央。   起先这场子里只有那一队山贼陪着夏莳锦,之后不断有人朝这边来,不多会儿,场子里就乌泱泱站满了山贼!最后连黑龙寨的大当家方项龙也现身了,坐到虎皮椅子上,正对着夏莳锦的方向,一副要看好戏的嘴脸。   其实到这会儿,夏莳锦已大致猜到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八成是想借她来引出段禛。   她咬了咬下唇,暗暗立誓,不管过会儿他们用什么样的招数对付她,她都不能哭。因为她哭非但不能救自己,还会让段禛也一起落了网。   可她再如何逼着自己坚强,到底还只是个闺阁里的小姑娘,这种阵势又如何见过?被几百人的目光盯着,各个都如狼似虎,恨不得食她的肉、啖她的血、敲她的骨、吸她的髓……   夏莳锦闭上了眼,想要逃开这些可怕的眼神,可她仍然全身在发抖。她又重新将眼睁开,于人群中找寻,找寻一个能给她些力量的人。   很快,她就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找到了段禛,他身量峭拔修长,在一群乌合之众里格外点眼。   此时的段禛正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往某个方向移动,夏莳锦因着被绑在高架上,视野清晰,看出他是努力在往方项龙那边挪,不由咽了咽唾沫,先前的害怕,渐渐成了紧张,她大抵猜到了段禛要做什么。   是了,数百山贼面前,段禛想要冲破阻碍救走夏莳锦,难如登天。这样的局面下,唯一的机会便是擒住贼首。   然而就在段禛即将快要靠近方项龙时,有两个山贼抬着一个滑竿过来了。上头坐的是夏鸾容,就从段禛的身旁经过,段禛压了压斗笠。   山贼将夏鸾容抬到大当前的椅旁,方项龙连忙叫人再取一张虎皮椅来,扶着夏鸾容坐下。   “下着雨,你过来做什么?不好好在屋里将养。”方项龙略带埋怨的话里,透着几分宠腻。   夏鸾容心里想着今日是夏莳锦得到报应的好日子,她如何能不来看这出好戏?别说下点雨,就是下刀子她也得顶着铁伞来。   不过开口时,却是另一番说辞:“今日若真能揪出太子来,便能了了大哥多年来的一桩心事,容儿自然得来,毕竟这里除了我那三姐姐,也只有我见过太子。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说这话时,夏鸾容纵目四顾,在人群中睃巡一圈,不禁失望道:“他们都戴着斗笠,就算太子在大哥身边,也认不出啊。”   方项龙一听此话在理,当即喝令下去,所有山贼皆需摘了斗笠。   夏莳锦的心随着这话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再看向段禛时,见他已经开始往回挪了,显然是放弃了先前的计划。   的确,段禛明白自己若再站在方项龙身边,摘了斗笠后夏鸾容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是以他开始撤退,退到离方项龙较远的地方。   所有山贼摘下了斗笠,淋在雨中,夏鸾容再次扫量了圈儿,未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失望地坐正了,看向夏莳锦。   山贼们原本因着夏鸾容是大当家的心上人,而对其有几分由心的敬重,可她竟让大伙淋着雨在场子里干站着,自己却裹着披风还有人在旁支伞,纷纷心里对她生出厌恶情绪。   不过夏鸾容根本不在意这些,只提醒身边的方项龙:“大哥,开始吧。”   方项龙点了下头,给身边的山贼示意,那人便手持着铁鞭朝夏莳锦走去……   这边夏鸾容却转头看向方项龙,打趣一句:“过会儿大哥该不会怜香惜玉吧?”   方项龙皱眉看她,有些不高兴:“容儿,你当大哥是什么人,没见过女人?”   夏鸾容掩唇笑笑,“不过大哥放心,几鞭子下去,相信太子很快就会漏出马脚了。这可比大哥此前要让各山头的头目来认领快多了!”   因为前日发生的事,方项龙已连夜召回了各山头的兄弟,加之之前不久还刚收编了一支水盗,如今黑龙寨里的人有数百之多。势力分作几波,彼此间又不熟悉,是以今日得知段禛混入寨子里时,方项龙第一反应是将寨子里所有的人招集到一处,由头目来逐个认领,最后无人认领的自然就是混进来的了。   可夏鸾容却有更简单的法子,她让方项龙将夏莳锦绑在这儿,集合了寨子里所有人,然后当着所有人面前鞭打夏莳锦。   到时出于喜欢也好,出于心疾也好,段禛总会暴露。   这会儿手持铁鞭的山贼已经笑着走到木架前,阴恻恻的目光盯在夏莳锦的身上,抬手就要挥鞭子!   他离自己如此近,夏莳锦甚至能看清那鞭子上倒置的铁刺!她不敢再看,紧紧闭上眼,并于心下不断地告诫着自己再疼也不可以哭!   她紧咬牙关忍着,然而那鞭子挥起却并未落下,夏莳锦等了一会儿,听见满场哗然,便将眼睁开一条缝儿,见那手持铁鞭的山贼竟倒在了血泊里!   雨水不停地落,将那鲜红的血冲淡,汇成浅粉色的小河向低洼处流去。在场所有人都诧异的瞪大了双眼,刚刚谁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就见人突然倒地,甚至没来及发出一声惊叫。   方项龙示意手下上前探看,手下摸了摸倒地山贼的鼻息,的确是死了。又检查了下那人的身上,发现原来伤口在他的脑后,那个小洞瞧着,应当就是被一粒花生米大小的东西洞穿。   这证明暗处藏着个高手……   那手下突然提心吊胆起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被在众目睽睽下送走。是以他不敢多待,赶紧回了大当家身边,战战兢兢的禀道:“大当家,是被暗器所伤,击中脑后,已经没气儿了!”   方项龙猛地从虎皮椅里弹起,怒目四眺,没有目标的乱喊:“段禛我儿你快别藏了!老子知道你就在这里,今天势必要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以报昔日之仇!”   山贼们这才明白原来今日把大伙招集到这里,是有人混进了寨子里,于是都看了看自己的左右,看到不熟悉的面孔时难免要生出一点猜疑来。   夏莳锦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自然明白这是段禛的手笔,可她此时却不敢再看向他。既然所有人都明白了有外人混入,她的目光便很可能替段禛暴露。   这时方项龙已亲自走了过来,他走到倒地山贼的身边,看了看伤口的位置,又想了想他倒地前所站的位置,以此分辨那施暗器之人的大约方位。 第68章 跳崖   方才的确没人看到段禛出手, 可出手的角色却不会有错,方项龙此时所看向的位置,正是段禛所处的位置。段禛意识到这边已危险了, 开始不动声色地缓缓向一旁挪动。   “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动!都给我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方项龙大喝一声,所有山贼都立定不敢晃动, 段禛也不得不停了挪动的步子。   方项龙朝段禛的方向走去, 凶戾的目光在十几个山贼间打转, 落到段禛身上时, 方项龙的目光变得愈加犀利。   虽则段禛此时穿着山贼的衣裳, 脸上也涂了厚厚几道污泥,可那高华的气质乃是骨子里自带,他想掩盖也掩盖不住。加之淋了这半晌的雨, 脸上的污泥也洗净了一些, 这回多半是藏不住了。   他手腕轻翻,将藏在袖里的匕首握住,准备在方项龙离自己更近一些时出手, 将其擒住!不过这也不是一件易事。   若对方只是个普通山贼,段禛倒有十分的把握出手就将其拿下, 而后挟为人质。可方项龙不是普通的山贼,他功夫本就不弱,现下走过来更是步步带着警觉,想来一击便将他挟持, 段禛也没几分把握。   这种敌众我寡的局面, 只要不能在第一时间将方项龙拿住,等待段禛的基本就是死路一条。这一点他无比清楚, 却也别无选择。   夏莳锦眼看着方项龙一步一步逼近段禛,多少也猜到了段禛会作出的反应, 她想帮他一把,最好是能分散方项龙的注意力,哪怕一瞬也好。   就在方项龙伸手推开最前面的几个山贼,直奔段禛而去之际,身后突然响起夏莳锦的声音:“殿下,快来救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方项龙闻声转头,见夏莳锦正殷殷望着寨门的方向,充满了狂喜和期冀。方项龙也循她目光瞧去,却是什么也没瞧着。   不过有这一瞬的分神便足够了,段禛这厢连跃过数个山贼,电掣一般闪现在方项龙的眼前,蓦然出手便将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粗壮的脖颈上!   方项龙双眼豁然瞪大,一半是惊的,一半是气的:“果然是你!”难怪刚刚他看过来时,就觉得这人站在一众山贼当中格外点眼,处处都透着不和谐。只怪他着了那小娘子的道儿,叫她给分了神!   “你当真就是太子段禛?”方项龙犹有些不甘的问。   段禛警惕着四周的山贼,眼神如冰刀子一般,开口时声音亦是冷咧得吓人:“少点废话,不然割你脖颈之前孤兴许会先割了你的舌头。”   方项龙气得喘着粗气,却果真闭了嘴不再多问。段禛挟持着他往木架靠拢,山贼们手里都拿起家伙,跃跃欲试,却又不敢真冲上去营救大当家。   段禛威吓众山贼:“谁敢再擅动一步,你们大当家脖子上就会多一个窟窿!”   原本在小步逼近的山贼们不敢再往前,都停在了原地。   夏鸾容那个角度有些看不清形势,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这会儿也不娇弱地等人来扶了,自己走过来看。一看发现是真的太子,先是一喜,接着便看到被他挟持在手里的方项龙,随即又陷入了慌张。   段禛瞥她一眼,心说来得正好,“你去把阿莳身上的绳子解了!”让她去,总好过让那些乌七八糟的山贼接近夏莳锦。   夏鸾容怔在原地,不愿过去,段禛见她听不懂话,便直接在方项龙的脖颈上划了一道,随着方项龙闷哼一声,脖颈上开始有鲜血流出。   知道段禛是上过战场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方项龙也不想真在此时丢命,劝也似的低声说了句:“去吧。”   有了大当家发话,夏鸾容只得点点头照做,战战兢兢走到夏莳锦身前,两人对视时,一个哆哆嗦嗦,一个目光冰冷。   “动作快些。”夏莳锦不见外的催促道。   夏鸾容将绳子解开,连忙退远一些,夏莳锦则立即跳下台子,跑到段禛的身后,背挨着背,她与他一起警惕着各方的山贼。   “你没受伤吧?”段禛略侧了侧头,关切道。   夏莳锦揉着自己被绑得有些疼的手腕,摇摇头:“我没事。接下来怎么做?”   段禛正想说挟持着方项龙一路下山,还没开口,突然有个烟弹在他的脚下炸响,视野陷入白茫茫一片之际,方项龙拼力挣脱!段禛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手里的刀却狠力划了一下,然而这一下虽让方项龙受了伤,却只是皮外伤,没要了他的命去。   没了人质,段禛心知再想通过寨门下山是不可能了,那个方向堵着几百山贼。是以他想也不想,拉上夏莳锦就往通往牢房的那条登顶路奔去!   夏莳锦心里很清楚,这条路的尽头便是悬崖峭壁,可她仍旧义无反顾的跟着段禛跑。一时间脑中莫名浮现看过的话本里,一对亡命天涯的侠侣。   很快两人便来到悬崖边上,段禛拉着夏莳锦的手立定在万丈深渊前,身后传来方项龙粗戾的腔调:“怎么,你们还真想往下跳不成?这里跳下去可比落在老子手里惨多了,粉身碎骨,连个全尸都没有!”   段禛侧过头去,看着被自己紧紧牵着的夏莳锦:“阿莳,你怕不怕?”   夏莳锦自从小时候偷马骑,被摔下马背那次之后,就极其怕高,平时连个椅子都不敢站。可这会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怕!”   她看到段禛的喉结微滚了下,似是在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而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攥紧了她的手:“好。”   之后段禛纵身一跃,带着夏莳锦一并跃下了悬崖。   二人身后的山贼俱是一惊,方项龙也不由瞪大了双眼!他一直以为东京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们,个个都只知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痴情种,偏偏这样的病情种竟是太子。   他以为自己算得上这世间少有的痴情人,如今见了段禛,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可惜了,他只是他的仇人。   ……   呼呼的风声在耳畔响个不停,夏莳锦被段禛抱着一路下坠,伴着刺耳的锵啷声,她知道那是段禛握着匕首划在石壁上所发出的声响。一来是为了减缓下坠的速度,二来也是指望着能在某处停下来。   然而峭壁就像是用巨刃裁切好的,直上直下,平滑得没有任何泥土和草木。   从跳下的那一刻起,段禛就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若真的整个过程找不到任何可以格挡匕首的东西,他们就会一直坠入崖底,没有生存的可能。   不过眼下还不是丧气的时候,往往悬崖峭壁最接近崖底的地方,土壤就会越丰富。   段禛的判断的确没错,就在他们能看清谷底样子的时候,匕首终于停了下来。抬眼,刀尖已深深扎进了一个石缝里,石缝塞满了硬硬的泥土,有杂草从出。   段禛脚下借力,将匕首又往里扎得更瓷实一些。   起先夏莳锦是一直寄托在段禛的身上,可很快她也找到了一个落脚点,终于不再全力坠着他。两人这才艰难对视了一眼,段禛问她:“你还好吧?”   夏莳锦不敢点头,说话声音都不敢大,生怕语气的震动也会带来危险:“我还好。”   段禛眼波轻划,从夏莳锦的身上移到下方山谷,眉头紧锁:“这里还是太高,摔下去八成也难逃一死。”且他打眼瞧了瞧,下方的石壁光滑无比,已找不见可作减缓的地方了。   “那怎么办?这样我们也撑不了多久的……”夏莳锦能感觉到段禛的手在抖,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一只小小的匕首上,想也知道有多艰难。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强自忍着,不敢哭出来。   段禛闭目调匀气息,尽量使自己放松,而后睁开狭长的黑眸看着夏莳锦:“事到如今,我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夏莳锦有些茫然,以为又是先前决定一起跳崖时问她怕不怕之类。   她都做好准备同他再跳一回了,而段禛开口,却是事不相关:“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情?”   夏莳锦细眉微蹙:“现在生死关头,是说这些的时候么?!”   “生死关头,才更要说清楚,不然匆匆一辈子走完,我竟还不知心仪的女子是如何看我的。”   夏莳锦明明很是无奈,可不知为何心头竟也溢出一丝夹着微苦的甜意,想了想,是啊,都生死关头了,再骗他做什么呢?   “我承认,我的确对你动过心……”   段禛双眼顿时点亮一般,聚了两道光华,而小娘子那边却将话锋陡然一转,接着说道:“不过那是在我知道你对我所有的好,都是因着你看不得我哭之前。”   这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泼在段禛身上,“你、你……”他吱唔了两声,有些不敢置信。   夏莳锦却不瞒着他,直接了当道:“是,我都已经知道了,我一哭,殿下就会心痛难忍,所以殿下对我才会如此关切。我一生病,成车的药材便会送来府里。我一受委屈,殿下便会及时帮我善后……”   “是陈英说的?”提到“陈英”两个字时,段禛语气里有些恨恨地情绪。   夏莳锦没承认,也没否认,那显然就是默认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段禛说话也是带了情绪:“好,旁人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却不肯信,那好,夏莳锦,你自己用眼睛来看。” 第69章 渡气   说罢这话, 段禛骤然将匕首从石缝里拔出,然后紧紧拥住夏莳锦,在夏莳锦的惊恐声中, 两人一齐摔向谷底!   起先夏莳锦的确是只顾了害怕,不敢睁眼。可很快她就感受到段禛的动作——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双手双脚皆将她的身子缠裹住, 而他的背朝着下方, 人是仰躺的姿势。   他是铁了心要做她的肉垫, 二人之中活一个。   这一刻, 夏莳锦无比懊悔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明知今日要鬼门关走一趟,还说那些作什么?段禛对她的所有的关心和好, 如果真的只是出于利己, 这会儿又怎会牺牲自己来保全她的命?   他早就珍惜她胜过珍惜自己了。   夏莳锦想通了,可她却没有办法挽回了。她努力想要翻转身子,可根本做不到, 落地之时她被段禛护在怀里,却还是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段禛的感受如何,可想而知。   坠落谷底的两个人都陷入的昏迷,不过夏莳锦的昏迷只是短暂的,被冷雨拍打了几下, 很快她就清醒过来, 醒来时发现段禛的手仍然紧紧抱着她。   她轻轻推了下,竟推不动, 最后用的一些力气才将他的手掰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再看段禛时, 他脸色惨白如纸,倒在那一动不动,夏莳锦推了他几下,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她不敢用力推,便俯身到他的头顶,一边为他遮着雨,一边出声唤他:“殿下?”   “殿下?”   ……   唤了几声仍是没有反应,她干脆俯到段禛的耳边,直冲着他的耳朵喊:“段禛!”   “段禛你醒醒!”   ……   又唤了数声,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夏莳锦彻底慌了,她捂住自己的嘴,强压下已涌至眼眶的泪意,她知道段禛此时定是虚弱无比,若她再一哭,他岂不是彻底没救了。   夏莳锦伸手试了试段禛的鼻息,发现气息微弱,又趴在他胸口处听了听,发现心跳也弱不可闻。一时间她想不到做点什么能救他,可她知道若自己什么也不做段禛就真没救了!   情急之下,夏莳锦埋头下去,嘴对嘴帮段禛渡气。   她只听过人在呛水之时可以渡气救命,可摔得断了气,渡气管不管用她一点也不清楚。可是她没有别的法子呀,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   渡了几口后,她急忙又去探段禛的鼻息,依旧很弱,但似乎比先前强了那么一点点。她立马又去听段禛的心跳,似乎也强了一点点。   夏莳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之她看到了一星希望,于是再次埋头下去,更加努力的帮段禛渡气。   渐渐的,她感觉她掌心下段禛的脸好似有了温度,也不像先前那样惨白了,变得红润许多。还有他的鼻息她也能清晰感觉得到,甚至还变得有一点急促了。如今她不需趴到他的胸口,就能感受到他胸前有节律的起伏……   果然有效!   夏莳锦脸上现出狂喜之色,正准备继续埋头苦干时,脸才刚低下去,就发现有两道目光盯着她。她一心盯在段禛嘴唇上的眼珠缓缓上滑,对上段禛那说不清是虚弱还是迷离的目光。   一个激灵,夏莳锦撤回身子,慌张捂上了自己的嘴。   段禛嘴角微弯,虚弱中勉强展露出个笑颜,不忘拿话打趣她:“早知我不清醒时你会对我做这些……我就不醒那么快了。”   “段禛你……”夏莳锦非但没有羞恼,眼中还又涌上了一股酸涩之意。这样的情况下,她明白段禛是想让她放轻松。   “别哭……”段禛捂了下自己胸口,“至少别在这会儿哭,你容我恢复恢复。”   夏莳锦抬眼看了看天,将泪意憋忍住,而后又扫量四周,发现不远处就有一个山洞,“我们先去洞里避避雨吧?”   “好。”段禛应了声,便撑着地支起身子,然而这对他来说有些勉强,身子刚撑离地面几寸,手上就脱了力。夏莳锦见状连忙将他抱住,生怕再摔一下伤势更重了。   这个柔软的怀抱,让段禛留恋无比,他头一回被她抱着,被她珍惜着,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纵是现在立马死也无憾了。他已经知道她的心了。   “我扶你起来,你小心。”夏莳锦声音温柔,动作也轻柔,她的力气虽不大,但好在段禛也不是完全一点力气没有。   夏莳锦就这么扶着他,两人进了洞。   洞并不深,但还算宽敞,足有一间堂屋那么大。夏莳锦先扶着段禛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一旁,抱着膝,看洞口雨帘断续。   “你多撑一会儿,等雨停了,我就扶你出山去找大夫。”   段禛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又捂了捂心口位置,摇头道:“我现在走不了路,便是你扶着我,也走不出这座山谷。”   “那怎么办?”夏莳锦担忧地看向段禛。   段禛即便是病体虚弱坐不直,也比她高上一头,垂眸看着她,半笑半正经道:“放心,有我在,就算出不了山谷也饿不死你。”   夏莳锦有些着急:“我又不是在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你!你伤得这么重,不看大夫怎么行?”   “当真这么担心我?”   夏莳锦看着伤成这样依旧没什么正型的段禛,显露出几分无奈,最后一副死活认命的态度:“罢了,你自己的命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段禛笑笑,看向洞外,“得亏了这一场雨,叫谷底的泥地变得松软,不然我这回怕是真的醒不来了。”   听他感慨着,夏莳锦已经开始拿浸湿雨水的帕子擦脸。两人刚刚摔在泥水里,脸上身上俱都沾满了泥,都快要看不清本来模样了。   段禛回头,瞥见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一点一点变得白净,无端觉得这过程竟有些赏心悦目。就像是一块璞玉,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剥去石皮,露出白璧无瑕的样子。   可当夏莳锦擦到额角时,突然“嘶”了一声,段禛眉间一皱,“别动!”连忙抓住她正想乱碰的手。   段禛从夏莳锦手中接过帕子,一点一点为她擦拭那片红痕的四周,神气凝重。刚刚是他粗心了,只瞧着她能走能跳的,便当她一点事也没有,原来她也受伤了,所幸伤得不是太严重。   不过姑娘家,伤在脸上的都是大事,何况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别担心,等回去了我问太医拿些玉容膏,很快就会好的,不会留疤。”他悉心安慰她。   刚经历了一番生死的夏莳锦,这会儿已没了那些娇气,面对这种小伤完全不往心里去,大咧道:“留疤又如何,破相又如何,大不了嫁不出去,命保住了便好。”   “谁说嫁不出去的?就算破了相,你也还会是太子妃。”   经过生死考验后,夏莳锦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再肤浅的为一点事就羞赧了,可段禛一句话,莫名又叫她脸红起来,“啪”的推开他的手,将头转向一边。   段禛拿着帕子的手悬在半空,轻笑一声:“刚刚是谁抱着人家亲了又亲的,这会儿又不认账了?”   “我渡气那是为了救你!”夏莳锦气得又转回头来,怒目瞪着他。   小娘子气咻咻的模样非但不吓人,反倒又惹来段禛的一串笑声,带着胸腔也震动几下,“好了,不惹你了,不过我混成山贼时,倒是听来个有关方项龙和你那四妹的小趣闻。”   “什么趣闻?”夏莳锦立时竖起耳朵。东京女子,常年以趣闻八卦为乐,便是她也不能免俗。只不过之前她经常是那些趣闻八卦的当事方。   段禛缓缓道来:“她在金凤里曾坠河,被方项龙救起,当时她不醒人世,方项龙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渡了气,之后方项龙便承诺要娶她。”   说到这儿,段禛略一停顿,对着夏莳锦挑了下眉:“你看,一个山贼都知道对人做了这些要负责,堂堂安逸侯府的千金,不会连个山贼都不如的吧?”   夏莳锦原本听得正认真,忽然被他又调侃到了自己头上,气不打一处来,“段禛,平时我打不过你就算了,如今你伤成这样,就不怕我痛打落水狗?”   看她真有几分恼了,段禛赶紧揭过这话题,“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你想打随时可以打,不病着时我也甘之如饴,如何?”   被她这样一说,夏莳锦的那点气倒是瞬间化解了。   段禛也蓦地正了色,问她:“刚刚被绑在木桩上,你可害怕?” 第70章 换药   夏莳锦微微垂下头去:“若说不害怕, 你信吗?”   她自然是怕的。   独自被绑在木桩上,面对着几百号山贼,一颗心上下翻飞, 就似狂风里飘摇的风筝。那种恐惧感,是夏莳锦从小到大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从她心有戚戚的神色里, 段禛便看懂了, 不过他引着她说出来, 正是要化解她那一刻的恐惧。   “那你当时在想什么?”段禛的声音比平日要哑一些, 但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在想无论如何, 我都不能哭,不然他们就是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了。”夏莳锦沮丧落寞地说着, 说完又发觉那个“双”字很容易被想多,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段禛的脸色。   果然,他此时向她投来的目光,裹挟着两分玩味, 其中既有暧昧,也有感动。   夏莳锦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黄泉路上有我一个倒霉鬼就够了, 何必再多添一个!”   “谁说倒霉鬼就不能成双成对?”   夏莳锦斜睇着段禛,本来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着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病弱模样,又不忍真同他置气, 只生硬的转了话题:“其实我那时还想到了小桃。”   “小桃?”段禛眉头蓦地一皱, 他还不如一只猴子?   “嗯!”夏莳锦笃定的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说道:“京中贵人们都极爱金线狨, 却只是爱它们的皮毛。尤其是成年的雌狨,绒毛柔软绵密, 金光蒨璨,一张狨皮可值百金。贵人们趋之若鹜,猎人们也望风而动,可往往成年雌狨动作敏捷,不易捕捉,你知他们是如何诱捕它们的吗?”   段禛略摇了摇头:“不知。”接着又催问:“他们是如何诱捕的?”   就听夏莳锦低低叹了口气,神情也透出几分悲悲戚戚:“他们会先抓住那些跑不快的金线狨幼崽,将它们吊在树上鞭打,金线狨幼崽便会悲切的哭,雌狨听到哭声就会停止逃跑,回来自投罗网。”   说完,夏莳锦咽了一口,吞下了苦涩的情绪。   段禛冷哼一声,“这招数可真够下作的。”   “可这种下作的招数,总是百试百灵。”夏莳锦抬眼迎上他,流转的眼波中情绪复杂。   段禛立即意会,她原来是在拿金线狨比照他们这一回。他折返回来救她,在山贼眼里可不就跟那自投罗网的雌狨一样。   她的确将他比喻得很伟大,可是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这不应该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吗?怎么就成了自投罗网的猴子了……   正在这时,夏莳锦陡然打了个喷嚏,段禛知她定是淋雨着了凉,打眼看了眼洞的深处,便撑着地艰验站起,一瘸一拐地朝那处走去。   夏莳锦见状赶紧也起身去扶他:“你想干什么?”   走到角落旁,段禛俯身拾起一捧干草来:“这处应当是有野兽住过,所以叼回了很多草来做窝。外头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算停了草木也都是湿透的,不如先将这个草窝点了吧。”   夏莳锦也怕自己着凉,毕竟这种地方看不了大夫吃不了药,又阴暗潮湿的,一但着凉发热便可能丢了小命去。   当即赞成,双手接过那些草:“我去弄。”   “你会?”段禛疑惑地看着她。   夏莳锦一怔,而后摇摇头:“不会……”   段禛勾唇笑笑,夺回那些草来回到原地。他先将软嫩些的草铺在下面,再将小树枝架在上面,又拿几块石头裏立在周围,围成挡风的火塘。最后从中衣里摸出一个镶玉嵌七宝的火镰套来,拿着火绒在镰刃上随意一划,便即生起了明火,扔进火塘里,很快将那些干草引燃。   干草熊熊燃烧,木枝也随之被引燃。   夏莳锦坐在火塘边上,隔着火焰看向对面的段禛,那张脸在这火光下终于不那么的苍白了,好似有了生机。   “堂堂太子,居然会这些。”   段禛不以为然道:“高祖皇帝是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对督军带兵从不含糊,故而大周的太子也不完全养尊处优,各个都曾远赴边关,与三军将士同吃同睡,又岂会连这点基本的都不会?”   这话说完的同时,段禛手突然捂上腰腹处,伴着声低抑的痛吟,眉头紧锁。   “你怎么了?可是伤口又裂开了?”夏莳锦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身上还有伤。   段禛却只是摇摇头:“无妨。”   夏莳锦哪里肯信他,直接扑到他的身前,作势就要上手解他的衣裳。段禛蓦然抬手,擒住那凝霜一般的皓腕儿,语带调侃:“怎么,你现在对我倒是真的一点也不见外,衣裳也扒得越来越顺手了?”   要换寻常,夏莳锦早就被他这话噎得不管他了,可现下却是揪着段禛的领缘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四目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对峙,小娘子丝毫不曾退却,竟是段禛先败下阵来。他松开了握在她雪腕上的手,由着她将自己的衣裳扒开,神色略有几分不自在。   看着眼前完全被血浸红的布条,夏莳锦的目光滞住。显然是从上面摔下来时,又将他的伤口全都震裂了。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心疼,夏莳锦右手攥拳抵在唇畔,强自忍着不哭。   段禛看她忍得难受,速速将前襟一合:“都叫你不要看了。”   “怎么办?”夏莳锦豁然抬起一双水眸,求助一般看着他,“这里没有金创药,没有办法帮你止血。”   段禛还没来及开口,她又接着说道:“不如我自己先想办法出山,买了药回来给你敷?!”   她的确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来了,是以想到这条路,便起身要去做。手却被段禛一把扯住:“在谷底想要出去,势必得先往山上爬,你孤身一人,随便一个山贼就能将你拿住,你想再做一次金线狨幼崽不成?”   夏莳锦愣住,段禛说的对,她若出了事,他又岂能不管她?到时岂不成又连累他了。   “那怎么办?”这回她真的快要忍不住了,鼻子酸涩难忍,泪水在眼眶打转,说话间就要滚落。   段禛顺势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这一下似是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将下颏磕在她的肩窝,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夏莳锦的耳中:“这山上应该有一种龙芽草,茎高一至二尺,叶有羽齿,背覆短绒,托叶为镰型,花絮如穗……囡囡,你与其冒险出山,倒不如在这山谷里找找这种草,亦能救我性命。”   夏莳锦瞪大了双眼,认真听着,将段禛说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记进心里,然后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说罢,便将段禛轻轻推开,片刻不迟疑地起身离开。   “等等!雨停了再去……”段禛伸手想要拦阻她,奈何小娘子这回跟条泥鳅似的,只一片裙角在他手心里划了下,人便轻快地跑出洞口了。   所幸外间的雨势并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下着,夏莳锦在洞外折了一片巨大的叶子顶在头上,又掰了一根树枝,一来当拐不容易滑倒,二来还能拨开繁茂的草丛。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雨中翻寻着,双眼晶亮,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错漏。心下亦是万分急切。   再有两三个时辰天色就要黯下来了,她若不能在此之前找到龙芽草,夜里若段禛撑不过去怎么办……   她脑中闪过刚刚段禛抱着她,磕在她肩头的样子,他已虚弱至此。她离开时推的那下其实并未用力,可段禛却歪倒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纵是再不愿往坏处想,可眼前的现实不容她乐观。   两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   雨水一停,夏莳锦倒是有了方向。她听到山那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那边有河流,而通常水源丰沛的地方,植被繁茂,找到龙芽草的机会也就更大!   是以她拄着木棍,跃过小山,果真看到一条河流。   夏莳锦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急跑几步来到河边,水尤清冽,她先是掬起一捧喝了两口,清爽中还带着丝丝甜意。随后她又洗了一把脸,便赶紧在河边继续找起龙芽草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当夏莳锦从小河的东岸找到小河的西岸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株龙芽草!   她仔细回想着段禛的话,与这草一一对应,没有一处不对,这确是龙芽草无疑。且这草最妙之处在于,一但找到一株,便能发现一片。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夏莳锦将这片所有的龙芽草都拔了出来,起先裹在那片巨大的叶子里,很快发现叶子包不下这么多,便干脆脱了自己的外裳,裹成一个包袱,将龙芽草全放进了里面。   要走时,忽地又想起段禛先前说话时声音有些发哑,便又折回河畔,用叶子装满了水一并带回去。   小娘子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捧着盛满清水的叶子,离着山洞还有好几步时就忍不住兴奋地喊:“段禛,我找到了!我找到龙芽草了!”   然而甫一迈入洞口,夏莳锦却猝然傻眼,瞄向地面的瞳仁急剧紧缩!   段禛就趴在洞口,一动不动。   “段禛?你怎么了?”夏莳锦丢下了包袱和水,伸手便去探试段禛的鼻息。   所幸鼻息是稳的。   随后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   身负重伤的人,又淋了这么久的雨,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若是还能全须全尾倒也出奇。   不过如今有了药,夏莳锦倒也不慌,只想先将人拖回火塘边去。只要给他换了药,再将衣裳烤干,想必明日就能醒来了。 第71章 摄魂   早就听说过昏睡中的人身子特别重, 今日夏莳锦也算是有了体会,她试了几把,连想将段禛翻个身儿都做不到。   最后她翻了翻段禛的身上, 找出那把匕首来,去洞外的岩壁上割了两条藤蔓下来, 系到段禛的腋下, 这才一点一点将人给拖回了火塘边。   先前被夏莳锦充作包袱用的外衫, 这会儿也被她收了回来, 盖在段禛的身上。而段禛自己的衣裳, 则被她褪下挂到了石壁上,由火慢慢烤着,算着应该能在他醒之前烘干了给他换回去。   看着一地的龙芽草, 夏莳锦摸着下巴犯起愁来。   段禛之前只说这草能止血救命, 可也没说是内服还是外敷呀……   思忖了片刻,夏莳锦便做出个万无一失的决定来:内服并着外敷,双管齐下, 总有一头能见效。   决定好,她便开始动手干。   夏莳锦先从段禛的里衣上割下几条布, 拿去洗净,挂在火边烘干。   然后又从一堆石头里挑选出一块有镂隙的,充作石锅,清洗干净后将水倒上, 再将龙芽草放在里面煮。   之后又取了一些龙芽草, 用石头将它们捣碎,涂在段禛的伤口上。这时先前烘的布条也已干透了, 正好拿来裹伤。   上回在画舫上为段禛裹伤的事情,夏莳锦还记着, 但给昏迷中的他裹伤就容易多了,虽身子重些,但她无所避忌,全凭自己摆弄,很快便将他的伤处理妥当。   石锅里的药汁已然煮沸,夏莳锦不怎么会熬药,但她记得大夫一般会说一句“三碗煎作一碗”,于是她不急着将石锅取下,等里面的水一点点变少。   当药汁变浓稠时,她才将锅端下,稍微晾了晾,便打算开始喂药。   可是回头看看平躺在地的段禛,又看看那并不规整的石锅,连着汤匙都没有,这叫她怎么喂呢?   夏莳锦先尝试用叶子来喂,然而叶片太软,汤药太烫,刚要往段禛的嘴里送,就软趴趴的变了型,最后全洒在了他的衣裳上。夏莳锦赶忙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之后她又寻摸合适的碎石片,然而根本舀不起药来。   夏莳锦一脸为难的看着段禛,手摸在自己尖尖的下巴上,若有所思。要么待药再凉些直接拿锅往他嘴里灌?可他坐都坐不起来,便是真能灌进去,只怕也要呛死他。   最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俯身自己喝了一口那药汁,而后皱着眉头凑到段禛脸前。   人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前气都已经渡过了,药也就喂了吧……生死一线,男女之防还是先抛开吧。   夏莳锦将眼一闭,便对上了段禛干涸冰凉的嘴唇,将药汁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待她撤回身子时,见他喉结滚动了下,不由心喜,总算他还知道咽。   如此折腾了数回,一碗药总算喂完了,夏莳锦也累的躺去一边。   刚刚为了找龙芽草,她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还要不时弯腰蹲下。回来后又忙着将他拖回来,又捣药敷药喂药的……属实有些撑不住了。   起先她只是想先歇一会儿,之后还要起来给段禛把烘干的衣裳穿回去,不然待他醒来看到自己的里衣被裁切成那样,外衫又不翼而飞,定然又要多想。   可谁知这一歇,她竟直接歇到了翌日天光放亮。   段禛睁开眼,看了看这陌生的地方,很快想起昨日发生的事。转头去找夏莳锦,发现她就睡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由笑了笑。   这种感觉,他还不曾有过,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而不是陈英。即便处身艰难,倒也不觉得苦了。   不过等段禛咽了一下,突然发现嘴里还真有些苦味儿。他撑着起身,看了眼摆在旁边的那口石锅,里面还有残余的一点药汁,他拿起来闻了闻,果然是龙芽草的味道。   看来这丫头在他昏迷时给他灌了药,可这药明明外敷就可……   不过段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竟果真不烧了。   昨日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夏莳锦离开前他已有些头昏脑涨的感觉,她离开时,他起身想去追,奈何一起身便有些站不稳,扶着洞壁走了几步后更觉头晕眼花,等他挪到洞口时,夏莳锦早已不见了踪影。   外面雨帘悬挂,段禛知道硬跟出去也只会成为夏莳锦的拖累,是以他只好又挪回火塘边,静静等她回来。那时他已发现自己全身滚烫了。   他昏昏沉沉的等,然而一直等到了夜色昏昧,也不见夏莳锦回来,他这才极其不安的想出去找她。走到洞口的短短几步路,让他的脑袋愈发昏沉,最后踉跄了几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一夜时间,他便退了热,显然那龙芽草是起了作用。段禛低头检查身上的伤处时,发现那些布条都换过了,不由轻笑,她办事倒真是周全,不知药如何用,干脆内服外敷一起来。   段禛正疑惑这荒山野岭的布条从何处来时,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上被裁切得凌乱不堪衣不蔽体的里衣……   不过也好,裁切他的,总好过裁切夏莳锦的。   段禛又四处找了找,发现自己的外袍就挂在石壁上,正想起身去取,便听到身侧的小娘子低低“唔”了一声。转头看,她犹在睡梦中,只是娥眉微微蹙起,脸往下藏了藏,透着不高兴。   起先段禛以为是夏莳锦做了梦,但很快便意识到,她是被洞口照进来的光搅扰了香梦。先前因为段禛在外侧挡着,她才睡得格外踏实。   这下段禛便决定先不去取外袍了,重新倒下,侧过身去对着小娘子,眸光低敛,修眸蕴笑。   结果很快段禛就发现,小娘子平日殷红莹润的唇瓣,此刻竟有些绿油油的……陡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中。   段禛缓缓向前凑去,正打算一探究竟,夏莳锦的眼却猝不及防的在此时睁开了!她轻眨了几下长睫,看清眼前与她鼻尖儿相触的人后,唬得一个激灵,双手抱在自己身前就往后缩去。   “你想干什么?!”夏莳锦一脸警惕地瞪着段禛。   段禛颇为无语地轻“呵”了一声,“你在怕什么?难道是趁我昏迷之时占了太多便宜,怕我醒来后讨回?”   “谁、谁占你便宜了!”因着心虚,说这话时夏莳锦的嗓门格外高亮,仿佛只要声量大便能掩盖事实。   段禛也不同她争辩,只抬手帮她擦了擦嘴,“龙芽草苦不苦?”   “苦……”委屈劲儿一上来,夏莳锦不假思索地瘪了瘪嘴,脱口而出。连昨晚做梦她都梦到自己被山贼绑了,逼着吃一百碗药才肯放她。   见段禛轻笑,夏莳锦这才变得清醒,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遛了嘴。不过她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段禛醒了,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额头,一脸欣喜:“你不烫了。”   那抹淡淡的笑从段禛唇角漾开,“你办法这么多,一会儿渡气,一会儿嘴对嘴喂药,我若再病下去,都不敢想你还预备对我做些什么。别到新婚洞房之时,什么都变得轻车熟路了。”   “你、你瞎说什么呢!”夏莳锦被他气得别过脸去,那抹红云却是一直蔓延到了耳后,段禛在她身后也看得清楚。   他还没有收敛的意思,凑到她耳畔,轻声问:“能不能给我讲讲,是什么滋味?”   “什么什么滋味?”夏莳锦侧过眼瞥他。   “你亲我时。”   “我那是救你命!”   “那不如再救我一回?”段禛厚颜无耻的说着这话,身子已跃过夏莳锦的肩头,精准贴在了她的唇边。   她的唇柔软莹润,还带着点微苦,不过眼下这丝苦亦变得极其香甜味美。段禛轻揉着夏莳锦脑后的长发,触碰下如上等的绸缎,又柔软又顺滑。   虽则夏莳锦已不是头一回和他两唇相碰,但今次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于前两次。   他不再是躺在地上冷冰冰一动不动的,倒是她,变成了那个一下也动不得的。   夏莳锦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段禛贴上来的瞬间,她便像是中了定身术,又像是被他摄了魂,全身僵直,心里不停地喊着“不行”,可身体全然有了自己的主意,非但不反抗,还通了敌似的里应外合。   段禛也察觉到了夏莳锦的不抗拒,正打算再进一步时,“咕咕”两声将他的攻势打断。   四目沉凝了须臾,段禛突然轻笑一声放过她,声调温柔,又勾缠着几丝缱绻:“饿了?”   他这才想起,他们的确一日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 第72章 猎户   夏莳锦顿觉两耳发烧, 脸就似一盏火炉,匆忙别开。她也分不清眼下的羞赧,是为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还是为刚刚段禛亲了自己……   此前夏莳锦虽已有两次同段禛唇峰相碰,但她始终觉得那是为了救人, 算不得亲吻。可刚刚这一回, 她却是抵赖不得了, 她和段禛是真的亲吻过了。   偏她还怪不得段禛, 一来她自己主动了两回在先, 虽则事出有因,做的事却并无二样。二来她刚刚也没拒绝他,这叫谁看了也像是两情相悦, 没有勉强一说。此时若她再翻脸秋后算账, 难免有些奇怪。   是以夏莳锦当下是满心别扭,如鲠在喉,竟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身边之人。   段禛瞧出她的不自在, 似笑非笑的劝她:“你救了我两回,我无以为报, 刚刚那个就当作谢礼吧。”   “你拿这种事当谢礼?”夏莳锦终是忍不住回头质问他,本就红得苹果一样的脸颊,带上了两分恼意。   “我也可以以身相许。”段禛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夏莳锦气得没话说了。   段禛瞥了一眼墙角叶子里剩下的水,问她:“这附近可是有溪流?”   “是。”   “好, 那你带我去。”段禛说着, 便自己撑地起来。   夏莳锦惊讶的看着他:“你的身体……”   “休息一晚,我已无大碍了, 为防万一,你在旁搀扶着便是。”话音落下, 段禛便半点也不客气的主动将一条胳膊搭到夏莳锦的肩头上。   夏莳锦推他也不是,由着他又不爽,“你、你去河里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抓鱼吃。”   昨个儿夜里又下了一阵雨,今早的水流格外丰沛,泊泊流动的声音隔着小山便铮淙可听。夏莳锦扶着段禛翻过小山坡,来到水边,清流见底,游鱼细石般般可见。   段禛将匕首紧紧绑在一根树枝上,而后挽了裤脚,撩起袍摆来到河流浅处,凌厉的目光盯着水面,猛地出手,一条鱼儿便被他刺中,他随手一甩,便将那鱼儿抛到了夏莳锦的脚边。   之后依法炮制,短短一盏茶功夫,竟捕到了十来条鱼。   夏莳锦一边跟在他身后捡鱼,一边有些同情起那些鱼儿来,坐在岸边抱怨了句:“以你的功夫来捉鱼,是不是有些太欺负鱼了?”   段禛转头撩她一眼,语气挑衅:“不想欺负鱼,那过会儿的鱼汤你就别喝了。”   “鱼汤?你要做鱼汤?”夏莳锦登时两眼放光,那点儿同情心顷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她本以为在这荒山野岭也就将就烤一下裹腹,想不到居然还有鱼汤喝!   看着夏莳锦满眼期待的模样,段禛眼前浮现起初入汴京时,街角撞见的那个渴望糖葫芦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多年了,看来还是没长大。   她开心,他也随着她开心,段禛抬了抬下巴指向某个方向:“那边有棵树,你去摘几片叶子来,过会当香料用。”   夏莳锦循他所指看去,就在离她不远处有一棵小树,她走过去摘了一片叶子闻了闻,果然有股桂叶般的香气。然而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拢共只有几片叶子,采光后夏莳锦便发现再高一点地方,不太好够了。   虽是棵小树,也比她要高得多,她踮起脚尖儿伸长了胳膊,指端堪堪能碰到叶子,却是捏不住。   就在这时,蓦地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将那树枝压弯。夏莳锦仰头,正好对上段禛俯视的目光,他笑着,可夏莳锦却觉得那笑意里有几分戏谑的意思。   不就是身量高一些,这也值得炫耀?   可是莫名的,夏莳锦又觉自己脸发起烫来,离他近了,难免就记起先前在洞里的事情,她转身绕过段禛走开。   “你不摘叶子了?”段禛转头莫名地看着她,以为她又闹哪门子小情绪。   “你身量高,你自己摘几片便是。”将树枝压低了给她摘,当哄小孩子么?   夏莳锦去拾起地上的鱼,先用叶子包好,再用细藤系住,拎在手里刚好。这些鱼刚刚已被段禛处理干净,拿回去便能直接下锅。段禛却几步追上她,从她手里抢走那两包鱼,语气玩味:“我力气也比你大,我自己拿着便是。”   夏莳锦一怔,见他已拿着鱼往回走了。心说若自己一点什么也不做,过会儿鱼汤吃着也不踏实,便问:“那、那香叶够不够了,要不要我再摘几片?”   “够了~回家喽!”段禛回头,勾唇一笑,心中畅乐之至。仿佛这不是遇险,而是郊游。   一线金阳落于他的眉睫处,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夏莳锦竟有一瞬看呆,之后红着脸赶紧跟上。   因着收获满满,全煮汤石锅里放不开,段禛便拿出几条烤了,其余的炖汤。不多时,一锅鲜美的鱼汤便做好了,掀开充作锅盖的厚叶,一阵香气扑鼻。   本以为这无盐无油的鱼汤不会太好喝,然而尝了一口,夏莳锦才发现最鲜美的鱼,就应用最纯朴的方式来烹煮,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保留鱼肉本身的鲜香。   加之香叶去腥,汤汁更是醇美非常,她竟吃下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儿,又喝了两碗鱼汤。   这时烤鱼也好了,段禛分她一条:“尝尝烤的如何。”   夏莳锦接过尝了尝,烤鱼的肉质紧实,更为弹牙,与鱼汤完全是两种风味,这一顿她吃得可谓是餍足无比。   饱餐一顿后,段禛拿先前烤鱼的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夏莳锦不禁问他:“你画的是什么?”   “是这黑龙山的地势图。”   夏莳锦豁然精神起来,是啊,他们是应该研究一下出山的路线了。   段禛对黑龙山的了解,完全是源于前几日躲避山贼过程中的观察,难免有不详尽的地方。而因着之前在牢里时,夏莳锦曾让吴姐姐给自己画过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是以这会儿倒也能帮上点忙,看段禛画的不对的地方,及时提醒他。   最后合二人之力,画出一副较为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来。   段禛拿树枝指着一条线:“东向的这一条路,是出山最近的路,但往东去就是黑龙寨的地盘,这一路必然会遇上一些暗哨。”   随后他又指了另一条线:“西向的这一条路上应该没有山贼势力,但需翻过几座山头,可谓是绕了一大圈儿才避开黑龙寨的暗哨。不过在这个位置有个小村庄,住着一些猎户,我们可在此处休息调整一晚后再行出山。”   夏莳锦对比了一下,没多作犹豫:“自然是往西边去!哪怕走再多的路,只要能绕开那些山贼便值得。你现下的身体尚未恢复,而我又不会功夫,只会拖累你,一但遇到山贼,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她的决定倒与段禛不谋而合,是以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往西边去了。段禛将剩下的几条烤鱼用叶子包好带到路上吃,毕竟要一连翻过几座山头,晚饭前恐怕到不了猎户村。   路上两人相互搀扶,段禛还折了两根树枝当拐杖,所幸山林深处不缺水源,这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在天彻底黑透前,到了猎户村。   这村子并不大,二十多个围着木栅栏的小院分散排布着,都是土屋。村口的几棵枣树上挂满了枣子,只是此时还未成熟。   外村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鸡鸣狗叫。不过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这个时辰便已熄了灯,只有一家的灯还亮着。   也没多余的选择,夏莳锦和段禛上前晃了晃栅栏门:“有人在吗?”   从屋门里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瞧着是夏莳锦祖母一样的年纪,手里拄着根拐。   老妇人走到院中的两小畦菜地旁便站住了,一看不是自家老头子,不免有些失望。再一看是外村人,便即警惕起来:“你们是找谁的?”   夏莳锦自持自己是姑娘家,开口可信些,便柔声说道:“阿婆,我们是路过此处,天一黑便在山里迷路了,想在此借住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老妇人拄着拐又往外走了几步,隔着栅栏仔细打量夏莳锦,随后又打量她身后的段禛。   “你二人是什么关系啊?”老妇人问。   “兄妹”   “夫妻”   夏莳锦和段禛同时开口回答。答完对了个眼神,相互有些不满对方的说辞。   老妇人不由皱眉,“你们到底是夫妻还是兄妹?”   夏莳锦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身后段禛抢了先:“阿婆,我们是对小夫妻,因着刚刚成亲不久,内子还有些腼腆,故而逢人问起只说是兄妹。”   老妇人这才点了点头,消弭了猜疑,上前将栅栏打开,不冷不热的说了句:“进来吧,把门关好。”   酷暑时节,山间倒也清凉,尤其是一早一晚,只穿单衣时难免感觉有些冷。进屋后,夏莳锦便觉温暖许多,但她打量了眼屋内,并没有其它人在,小声问起:“阿婆,就您一个人么?”   老妇人边回屋去翻箱倒柜,边说道:“还有我那上山打猎的老头子,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夏莳锦这才懂了为何阿婆会留着灯。不一时老妇人抱着一床蓝底白花的被子出来,有几处破洞漏了棉花,“夜里凉,将就着盖吧,破是破了点,但属这床最厚了。”   被子原是递给夏莳锦的,段禛却伸手主动接过,“谢过阿婆。”   老妇人瞥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眼桌上被竹笼罩着的饭菜:“你们用过饭了没有?这里倒是有些,但你们不能全吃了,得给我那老头子留一口。” 第73章 同屋   夏莳锦忍不住偷笑, 这已是她进门后第二回听到阿婆提起自己的老头子来了,想来这对夫妇的感情应当是极好的。   桌上的饭菜是饼子就一碟素炒的青菜,还有一小碗腌菜。夏莳锦和段禛两人分吃了一块饼子, 又想起还有几条烤鱼,拿出来摆到桌上也算给阿婆家中添上道荤菜。   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 阿公也回来了。阿公和阿婆一样, 都是话少却热心的人, 对于他们来借住之事并没有任何不满。夏莳锦不想多叨扰他们, 便早早回了房间。   阿婆将东屋借给了他们住, 屋子宽敞却东西很空,除去一张能睡开两人的床外,便只有三张条凳, 和一个小桌。   段禛将被子抱到床上, 夏莳锦却看着床有些迟疑:“若不然我去同阿婆说,夜里我跟她一个屋,你跟阿公一个屋?”   “你是怕他们不对你我起疑?”段禛看着她, 温声道:“这处挨着黑龙寨近,往来龙蛇混杂, 村民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让我们这种外来人借住一晚已是不容易了。”   想起先前他二人一个说“兄妹”一个说“夫妻”时,阿婆警惕的眼神,夏莳锦就明白段禛说的不错。看来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   她扫量着屋内, 也没旁的可用, 最后目光落在那两张条凳上,体贴道:“你有伤, 那就我睡凳子,你睡床吧。”   “想骂人, 不妨直接一点。”段禛对她的建议并不领情,调侃一句,转身去摆凳子。   这条凳并不好拼,若纵向里拼,长度不够,半副身子都是凌空在外面,最终只能横向里摆。   段禛将它们分作三个支撑点,一个撑着头,一个撑着屁股,一个撑着脚,如此,倒也勉强能让身体横上。段禛躺上去后,便不敢再动,哪怕微动一下,身下的凳子都会移位。   而且他的身量太长,导致凳子间的空间很大,夏莳锦在旁瞧着,很是悬心。这要是半夜睡着睡着摔下来怎么办,岂不是伤口又要裂开?   可是段禛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同意让她睡凳子。   思来想去,夏莳锦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不然……你也睡床上吧?”   这个“也”字,段禛很清晰的捕捉到,这证明不是夏莳锦要将床让给他,而是同他一起睡,他蓦地起身,爽快应了声“好”,人便自觉地挪到床畔。   他回答之爽脆,动作之敏捷,让夏莳锦觉得他是一早就在等着她开口这样说了。心里不由暗道中计,原来他刚刚如此积极的去拼凳子,又如此积极的躺上去,就是在她面前表演,等着她心软……   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   她平日夜里有喉咙干要喝水的习惯,故而在家中时水翠总会在她床边的小柜上备一碗水,是以今晚她进屋时也端了一碗热水进来,这会儿就晾在小桌上。   夏莳锦上前端了,摆到床的中间,段禛疑惑地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汉河楚界。”夏莳锦笑咪咪的道:“情况艰难,你我同处一屋实属无奈,所幸这床足够宽大,我们便划界而居,互不相扰。”   段禛迟疑了下,道:“那也可以放些别的,为何放水?万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湿一床?”   “哎~防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真有人睡觉不老实越了界,碰倒这碗水,那至少水一洒你我都会惊醒,避免了说不清的事情发生。”   “说不清的事情?”段禛不由轻笑,“说不清的事情在洞里已经发生了几回。”   “你!”夏莳锦脸上略带恼意,段禛立马妥协,“好,就按你说的做,楚河汉界!”   说罢,二人各自上了床,各踞一边——夏莳锦睡在里侧,段禛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河。至于那条被子,实在是没有那么宽大,便全给了夏莳锦一人,段禛只盖着自己的外袍。   夜里起了风,刮的破败不堪的小窗“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下半夜又下起了雨来,骤然变冷,夏莳锦在被子里缩作一团,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为何,明明盖着棉被,可那棉被却好似比她还冷,盖在身上凉凉的。   夏莳锦在睡梦中置身冰山上,她走到哪儿脚下都是凉的,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生着一个火堆!熊熊火焰在燃烧跳跃,她冲过去想要烤烤火。   而此时床上的她,也正在一点一点向段禛这边靠拢……   仍处睡梦中的小娘子,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努力想去拥抱那个暖和的火堆。而段禛却有所警觉,他意识到有人再向自己靠近,骤然就从睡梦中醒来,转头,看到夏莳锦的胳膊已伸了过来,而身子也马上就要碰倒那一碗她亲手放置的水!   段禛眼疾手快,一下端过那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他知道她害冷,又起身去将窗子关严。然而等他再回到床边时,见夏莳锦已完全侵占了他原本的位置。   他知道猫儿有这习惯,喜欢在人睡过的地方接着睡,因为贪恋着那点温暖。   他不由笑笑。   之后段禛便爬到了床里侧,与夏莳锦对调位置,再仔细将被子给她盖好。只不过夜里着实太冷,加之没了那只碍事的水碗,这回段禛自己也盖了一点被子的边。   只是这回他久久不能入睡,不时转头看眼身侧不远处的夏莳锦,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巨大考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段禛终于快要睡着时,突然一只柔软的手勾上了他的脖颈,他呼吸随之一滞,侧过头去看夏莳锦,果然她已朝他逼近过来……   段禛是委实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睡品是这样差的?   他没有忍心推开她,由着她一点一点攀上来,最后窝在他的胸前舒服的睡去。可这回段禛是彻底睡不着了!   他只觉自己浑身燥热难耐,可他越热,夏莳锦似乎就越喜欢,贪恋着那抹温暖,紧紧将他缠着。此题便是无解了。   这一夜,段禛清楚记得雨是何时停的,风是何时休的,以及晨曦是何时倾洒下来的。   随着日头升起,山间也渐渐起了温度,夏莳锦终于不再像蜘蛛精似得缠缚在段禛身上了,甚至还因为有些嫌弃他的热而自觉远离。   段禛将她移回床里侧,自己回到床外侧,又将那碗水放回到两人的中间,让一切重回昨晚睡前的模样。然后他也继续假寐。   不多时,段禛便听到身侧的动静,夏莳锦醒了。   一睁眼,夏莳锦就急着去确认一旁段禛的睡姿,以及那碗水还在不在,看到一切都如昨晚睡前模样后,她总算心安下来。这一夜,总算过去了,看来他倒还算老实。   夏莳锦下床整了整衣裙和头发,便出去帮阿婆做饭。   往日里夏莳锦虽也偶尔会为了尽孝下个厨,可那做的都是精细的点心,身边打下手的婆子丫鬟就好几个,真正由她来完成的部分,其实很简单。可阿婆做的粗茶淡饭,她就有些弄不会了,于是只能站在灶头旁,给阿婆讲点趣事,算是解个闷儿。   阿婆久居山里,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听小娘子说着,倒也听得精采,菜都比平日多烧了两样。   山里人没空细分一日三餐,多是早起时备一顿,吃得饱饱的出去干活,晚上回来时再吃另一顿。故而早饭实际上涵盖了午饭,较为丰盛。   梗米粥,黑面饼子,两样青菜,一碟山里采的野菌子,还有昨晚夏莳锦和段禛带来的那几条烤鱼,阿婆又加了盐和调料,重新炖了个汤。   这样一餐,在山间可谓是丰盛至极,不过对于夏莳锦来说,除了鱼,哪样都是她没见过,没吃过的。   起先段禛还担心她吃不惯,结果见她频频动筷夹菜,竟是吃得餍足无比。不由放了心,看来是平日里八珍玉食吃腻了,山间小野菜倒叫她觉得清口。   夏莳锦尤其喜欢那盘连阿婆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只觉这生长在山间的小野菜,吸收了天地灵气,有股沁人的香气。   因着还要快些赶路,吃完这一餐,段禛便起身谢过阿公阿婆,并告辞。   夏莳锦却担心万一还会碰上山贼,于是说道:“阿婆,我们的衣裳昨日淋了雨,有些脏了,不知能否借两身你和阿公的旧衣给我们?”   虽只短短一日的相处,可阿婆倒也喜欢这能说会道的小娘子,是以当下爽快应了声,转身回屋又翻箱倒柜一番,最后抱出两身衣裳来:“夏娘子,这已是我和你阿公最新的两身衣裳了,你们若不嫌弃,就拿去穿吧!” 第74章 回头(一更)   夏莳锦接过那两身衣裳, 却觉阿婆帮了自己太多,心中难免有愧意,可偏偏她和段禛的身上都没有带银子。   想了想, 她摘下腰间的水玉递给阿婆:“阿婆,我没什么能送您的, 这块玉就留给您吧。”   她正要往前递, 却被段禛一手拦住, 同时段禛也解了自己身上的玉放到桌上, “阿婆, 我这块留下,给您和阿公添几身过冬的衣裳。”   山间暑月里都能这般冷,可想而知冬月里会是何般景像。   阿婆起初不肯收, 奈何段禛坚持, 她便也只能收下。夏莳锦和段禛换好了衣裳,同他们告辞后便出了小院。夏莳锦这才问起:“刚刚为什么不让我送自己那一块?”   段禛展露出个笑容:“那块水玉你从小带到大,上回在围场时跑丢了, 还是我在众目睽睽下还给你的。”   夏莳锦投给他一个“所以呢?”的眼神,段禛便接着说道:“所以那块玉知道的人太多, 若叫山贼或者你那个四妹发现了,兴许会给阿公阿婆招惹来麻烦。”   夏莳锦了然的点点头,果然她还是想得太少了。   如今两人都是农户的打扮,走在村子里很是应景, 走着走着, 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边跑边大喊:“快关门!快关门!山贼都往咱们这边逃了!”   段禛和夏莳锦俱是一怔,赶巧那年轻小伙已跑到他们眼前, 段禛伸手一把扯住那人胳膊:“你刚刚喊的什么?”   小伙一眼瞧出他们不是猎户村的人,但想着兴许是附近村子里来探亲访友的, 便也好心提醒了句:“听说是安逸侯奉旨带兵围剿黑龙寨了!这会儿已攻进了寨子里,能逃的山贼都四窜逃跑,大部分奔着西边而来,你也快去告知你们村子的人都关门闭窗吧!”   “安、安逸侯?”夏莳锦不可置信的重复了句,要知她的父亲已有二十三年没有带过兵了。   小伙笃定地点了点头,急着跑开,继续呼喊村民们关门闭窗谁来敲门也不要理。   夏莳锦回头望着黑龙山的方向,细眉妥妥打着结:“父亲定是知道我遇险,才带人来救我的。”   段禛悉心同她分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安逸侯既是带了兵,而不是侯府的护院,自然是请了旨。父皇既知你我遇险,调兵不会吝啬,安逸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以往许多人都曾带兵来剿过黑龙寨的山贼!都是无功而反,有的还受了伤。”夏莳锦不敢想下去,她知父亲这些年的身体大不如前,拳脚更是疏于练习。   “呃——”段禛捂了下前胸,夏莳锦马上抹干净泪,扶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哭了。”   段禛又心疼又好笑的摸摸她的头:“没事,小哭几声不会影响我太多。”   夏莳锦却摇摇头,“段禛,你先回阿公阿婆那等我吧,我得回去给爹爹报个平安,不然他攻上山寨听说了我们跳崖的事,定会悲痛欲绝的。”   段禛轻抚在夏莳锦长发上的手,撤回时顺带在她秀挺的鼻尖儿上轻刮了下:“说什么呢!要回自然是一起回去。”   说罢,段禛便拉上夏莳锦的手,折返回黑龙山的方向。   有了昨夜的休养,段禛体力已恢复得不错,非但不需要夏莳锦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还常反过来去保护她。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的确遇到几个往西边逃窜的山贼,但那些人只顾着逃命,加之他们是农夫农妇的打扮,那些人根本未多看他们一眼。   到了黑龙山脚下,夏莳锦看到有很多穿着银色铠甲的人,她不熟悉这些人的打扮,段禛却是再熟悉不过。段禛甫一接近他们,他们便亮明了刀枪,可等细看之后,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段禛。   “殿下?太子殿下……”那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段禛阔步上前,负手而立,尽管一身农夫的打扮,但高华的气质却是掩盖不了的。那人不再迟疑,跪地行大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它将士们闻声也纷纷过来看,待看清果真是段禛后,纷纷跪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都起来吧。”段禛抬了抬手,而后问:“现下战况如何了,安逸侯何在?”   那小将顿时面露喜色:“回殿下,安逸侯带着将士们一路攻上了山去,势不可当,所向披靡!那些山贼望风而逃,末将等人便是留守在此地,将那些逃下山的山贼也一网打尽!安逸侯这会儿想必已经攻到黑龙寨的大本营了。”   “好,那派人送孤上山。”   ……   当朝太子遇险,这放在哪朝哪代也都是震动朝廷的大事!是以这回与平日走形势的剿匪不同,官家拨给安逸侯的兵,足有上万之众,是铁了心要趁此机会扫平了黑龙山。   而黑龙寨这边,前两日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被东宫的护卫们折掉不少人手,如今又被万人大军攻上了山来,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   安逸侯夏罡这厢带兵推进得比预想还要容易,很快就突破了山寨大门,将黑龙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拿住,绑在场子中央的那个木桩上。正是夏莳锦之前被绑的那处。   夏罡手持长剑走到方项龙面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威戾:“本侯问你,本侯的女儿,还有太子殿下,可是被你抓到了寨子里来?!”   那日自己一双儿女出游未归,夏罡派出了阖府的护院和丫鬟小厮满城的找,却是无果。之后得知太子亦是彻夜未回,此事惊动了官家,官家当即派出亲卫找寻,依旧无果。   太子身边有护卫近百,照理说就算遇到了危险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回来报信儿的……   就在众人又急又疑之际,昨晚夏徜突然回到了安逸侯府,一身狼狈,且身体已极度虚弱,夏徜拼着最后力气讲出妹妹和太子多半已落入黑龙寨山贼手中后,便陷入了昏迷。   夏罡一边安排府医为他救治,一边连夜进宫禀明官家,官家当即决定派兵,由夏罡亲率前往黑龙山剿匪。   这会儿夏罡面对这些山贼的贼首,威严悍戾,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却还得强忍着愤怒对其审问。偏那两个贼首极不配合,已成手下败将居然还傲慢得很,尤其是那个二当家,身量瘦小,口气却大得很:“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老子要是喊一声疼,就是你养的!”   夏罡气得挥剑斩断了二当家的一条胳膊,而那厮倒也真有几分绿林气节,硬是承着剧痛,没讨一声饶。   就在夏罡挥剑准备再断其一臂之时,一名小将带着两个女子走了过来,那小将朝安逸侯见礼,“侯爷,这两人自称是您的家眷。”   夏罡目光一亮,只当是自己的乖女终于找到了,谁知越过那小将一看,被带来的两人竟是崔小娘和夏鸾容。   “你……你没死?”夏罡怔忪错愕地看着崔小娘,这个已被立了碑安了坟的人此刻就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眼前,近二十年的枕边人,他自是不会认错,且崔小娘连打扮也同过去在府里时并无二样,一时间夏罡感悚交集。   崔小娘面露凄惶,先前听到风声,知道夏罡带人攻了上来,她便第一时间带着夏鸾容从后山逃走。谁知整座黑龙山都已被他们包困住,选择了后山的路,她们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为了让那些人对她们客气点,崔小娘便亮明身份,称自己是安逸侯府的女眷。   这会儿她们娘俩被带到夏罡面前,一见夏罡镇重威严地站在那,夏鸾容便瑟缩的躲到了崔小娘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崔小娘则缓了缓情绪,决心再唱一出。   “侯爷……侯爷,您可算是来了!您总算没有扔下我们娘俩不管啊~”崔小娘一行说着,一行就哭倒在了夏罡的脚边。   夏罡完全被这状况搞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容儿怎么也会在这山贼窝里?!”   崔小娘手拿绢帕抹着泪,抱住夏罡的脚踝,极尽卑微可怜之态:“自从侯爷将贫妾贬来庄子上,贫妾就被黑龙寨的这伙山贼给盯上了……”   说到这处,崔小娘不忘悄悄抬眼给绑在木桩上的方项龙和二当家递个眼神儿。他们知道干娘是在作戏保命,便也不拆穿她,只是心中暗暗生出些不忿来。   见稳住了这二人,崔小娘便放心大胆的扯起这弥天大谎来:“山贼掳走贫妾的那一晚,正巧隔壁的王五发现了,山贼便将王五反绑在椅子上,一把火烧了那小院……众人以为的贫妾的尸骨,其实是那王五的。”   “那后来呢?容儿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夏罡着急催问,又抬头瞥了眼夏鸾容,夏鸾容心虚地赶紧往人后藏了藏。   崔小娘继续哭道:“山贼要我给家人捎信拿赎银,可贫妾自知罪孽沉重,侯爷和侯夫人定是不会原谅我的……是以便只给容儿捎了信,让她想法子筹措些银子来救我。”   这话,不禁叫夏罡想起夏鸾容反常的那阵儿。   后宅的用度全权由孟氏负责,孟氏对待琵琶院的花用从不苛待,但凡吃穿脂粉之用,只管走公中拿钱,但每月的例银却只有固定的五两,这是防着崔小娘攒太多体己日后生事。   故而夏鸾容若急着弄钱,大手笔的做衣裳买首饰,再拿出去典当变现,倒也算是个办法。   见夏罡基本是信了这话,崔小娘也就更大胆起来,“容儿筹够了银子想来赎我,可那贼首却出尔反尔,看中了容儿的娇好姿色,非要留她在山贼当压寨夫人!幸而侯爷来得及时,容儿才不至被玷污了清名……”   崔小娘伏在地上哭,任谁看了也不敢怀疑这作娘的爱女之心有假。   “这帮无耻的山贼!”夏罡面沉如水,转头瞥向方项龙二人时眼风如刀,不过眼下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得问,他俯身将崔小娘扶起,到底是个侯府姨娘,在将士们面前伏地哭成这样,他的面上也不好看。   “我问你,你在山寨这些天,可有见过莳锦和太子殿下?”   “莳、莳锦?”崔小娘神色慌了下,随后又想反正自己撇清了,就算侯爷知晓她死了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便如实答道:“见过。”   “他们人呢?”   “他们、他们……跳崖了。”崔小娘低下头去,不敢看夏罡的脸色。   夏罡躯骨一震,像是被一盆冰凉的水从头心儿浇到了脚底,犹不敢置信的复问:“你说什么?” 第75章 逼死(二更)   “我说他们……跳崖了。”崔小娘讪讪地抬起头来, 怯生生的劝道:“侯爷节哀,您往后还有容儿……跟贫妾。”   夏罡突然有些站不住,向后踉跄了两步, 崔小娘忙将他扶住,哭劝道:“侯爷, 您节哀啊……”   夏罡立定身子, 一把将崔小娘推开, 转身大步朝那两个贼首走去。眼射怒火, 发踊冲冠, 怒气在胸口激荡着!   见事不好,崔小娘连忙冲上前去拦住他:“侯爷,您先别冲动!”   她虽想把一切坏事都甩给山贼, 可到底这帮山贼对她知根知底, 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眼下由着她胡说八道,也是指望着她能先哄住夏罡,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发现她只顾自保不管他们死活, 难保不会揭穿她。   是以崔小娘眼下就算作作样子,也得让方项龙看出她在努力拦阻夏罡。   可她这点力气,在夏罡一介武夫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夏罡一抬胳膊便将她挥开, 就在手中长剑朝着方项龙的脖颈砍去之际, 忽听身后传来一句:“爹爹!他们给容儿下了毒,解药还未交出, 爹爹不能杀他们呐!”   夏罡身形一顿,转头看向冲过来的夏鸾容。   夏鸾容则赶紧跑到他身边, 解了绑在额间裹伤的布条,露出在画舫上撞出的伤口:“爹爹您看,这正是那毒所致,额头已然开始溃烂,您不能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女儿就彻底没救了!您不是只有三姐姐一个女儿呀,容儿也是您亲生的女儿啊……”   夏鸾容哭得悲切,全然是经历了一番撕心裂肺的煎熬模样。崔小娘望向女儿时有一瞬的怔然,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感。   而方项龙看向夏鸾容,也是心下五味杂陈。他看得出,夏鸾容这是在拼命在为自己拖延,不让夏罡杀了自己。他一直以为她留在他的山寨是迫于形势无奈,如今看来,她倒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自从亡妻离世,便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有些眼角泛酸。   夏罡茫然的目光落在夏鸾容身上,虽则她从不是他最爱的女儿,可她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液,他不能放任她毒发而不管。他不能杀那贼首……   可他最爱的囡囡跳崖了……他这满腔的怒火和滔天的恨意又要如何才能宣泄?   就在夏罡懵惑思散之时,夏鸾容手腕轻翻,掏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把短剑,不动声色的从背后递给方项龙。   方项龙心中大喜!他和二弟背对背绑在木桩子上,他虽无法割断自己手上的绳子,却可以先割断二弟的绳子。   果然,那短剑锋利无比,只消几下二当家手上的绳子便被切断。而二当家仅剩下一条胳膊,挣脱得也就更为方便,他的手甫一恢复自由,便去帮大哥也切断绑手的绳子,然而在此时却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的动作,大声提醒:“侯爷,当心身后!”   夏罡骤然回神,转身时方项龙手上的绳子正好被割断,方项龙从二弟手中接回短剑,猛虎下山一般跃下台子,直扑向夏罡!   而夏罡年轻时到底也曾领兵上阵过,纵是如今养尊处优了多年,至少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冷静应对。就在方项龙朝他飞扑而来的瞬间,夏罡将身子仰躺,让方项龙从自己身上跃过,落地时扑了个空。   而当方项龙立定转身时,夏罡已然离开他数步,与此同时禁军包围了上来。方项龙情急之下,只得拿短剑挟持了离自己最近的夏鸾容。   冰凉的刀刃架上脖颈的同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也传来夏鸾容的耳边:“别怕,我只是作作样子,吓退他们,绝不伤你一根寒毛。”   夏鸾容倒是信他的话,同时也觉得这举动于自己有利,毕竟这样一来,更没人能说她和山贼是同伙了。   “你、你别杀我……”她佯作紧张,逼出几滴泪来,泪眼汪汪地看向父亲:“爹爹救我~”   二当家虽有些意外大哥竟劫持了夏娘子,不过总算是得了手,便赶紧跑来大哥身后。一边像模像样的给夏鸾容嘴里塞了块布,一边趁机小声提醒:“大哥,现在山下也全是他们的人,咱们得让他们准备一辆马车,带着夏娘子一路逃离同水县才成!”   经了提醒,方项龙便高声厉喝:“安逸侯你给老子听着!若想你的这个女儿不死,你就让人在山下准备好一辆马车,让老子安全下山离开,自会放她回来!不然老子就——”   “就杀了她?你舍得吗?”一个作山间农妇打扮的小娘子,悠闲地抱着胸从禁卫的包围圈挤进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方项龙。   方项龙还没将人看仔细,倒是更远一些的夏罡一眼便将自己女儿认了出来,“囡囡……囡囡?你还活着……”   夏罡揉了揉眼,才笃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大步便朝夏莳锦走了过来。有弓箭手的掩护,方项龙不敢再多心思,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罡走向夏莳锦。   夏罡走到女儿跟前,双手扶着夏莳锦的肩,眼中带着笑又带着泪,上下打量,“真是爹的囡囡回来了……”   待离近看仔细了,夏罡才放心的将夏莳锦搂进怀里,悲声问:“发生了什么?爹的囡囡到底发生了什么?”   “爹爹,我没事!”夏莳锦笑着将夏罡推开,然后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您瞧,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夏罡哭得模糊了眼睛,赶紧擦擦,又仔细看了一遍,不住地点头:“是,是,爹的囡囡好好的。”   这时段禛也走了过来,“安逸侯。”   方才他见父女相认场面感人,便不忍打断,故而直到现在才现身。夏罡一见他,连忙要行礼,段禛伸手拦住他:“处理当前要紧,这些虚礼不作也罢。”   段禛的现身,让夏罡很快恢复了冷静,问起正事来:“殿下和小女这是发生了何事?刚刚他们说你们跳崖了。”   “嗯,孤和令爱的确是被人逼的跳崖了。”说这话时,段禛半笑不笑的瞥向方项龙和夏鸾容那边。   夏鸾容当即打了个寒颤。心知自己和这帮山贼的关系很快父亲就要知道了,那么方项龙再挟持着自己也没用了。   一旁的崔小娘也怔忪不已。她刚才扯谎时,只想着山贼不揭穿她便万事大吉,打死她也想不到夏莳锦和段禛竟还活着!   眼前这状况,叫崔小娘委实难收场了,纵是再给她八张嘴,她也圆不上这谎了。侯爷若知道是她娘俩勾结着山贼害他的宝贝女儿和太子,只怕她娘俩就都没活路了!   崔小娘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夏莳锦和段禛说出更多来,她得抓住这最后的一点机会,占据主动才行。   是以崔小娘一边故作惊喜的说着:“三姑娘,您没事啊?这可太好了,你不知打从你跳崖后这两日我都担心的合不上眼……”,一边快步向夏莳锦靠近。   这些年夏莳锦已习惯了崔小娘的作戏,并未当回事,只是惊讶她的厚颜无耻,这时候了还能演。一旁的段禛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双眼微觑,鹰隼一般盯在崔小娘的右手上。   崔小娘的右手缩在本不长的袖中,像是在刻意掩藏什么。而随她走动时袖摆晃动,依稀可见轻薄丝料下她的手握成了拳,像是攥着一根细长的东西。   “小心!”段禛出声的同时,一把将夏莳锦扯到自己身后!   就在崔小娘即将靠近夏莳锦,右手刚刚举起的一瞬,一把没看清何处飞来的匕首突然刺穿了她的胸膛!   崔小娘的身形顿住,虚假的热情还挂在嘴角,瞳孔却已渐渐扩散……“咚”一声,人重重倒在了地上,而右手里的那根铁簪,依旧紧紧握着。   夏莳锦从段禛的身后探出脑袋来,正看到汩汨鲜血从崔小娘的胸前涌出,接着便有一只手挡在她的眼前。她不满的抬头看段禛,段禛柔声对她道:“不要看这些,你会做噩梦的。”   夏莳锦过去的确怕极了血,甚至一见血就要晕,可是经过这几日,她已习惯了,不以为然道:“这几天都看了多少回了。”   段禛却依旧执拗的遮着她的眼:“以后不会再让你看见了。”   夏莳锦也说不清这句话有什么魔力,竟让她瞬间面红耳赤,然后乖巧的缩了回去。   而这时,迟来的一声“阿娘——”才从夏鸾容的嘴里喊了出来!   方项龙刚刚拿走她口中的布,同时也没拦她,由着她跑去崔小娘的身边。尽管他明白,这意味着他和二弟彻底断了逃生之路。   方才射向崔小娘的那一刀出手太快,许多人都没看清楚是谁掷的,可他是习武之人,眼力也有过人之处,自是看得分明,是段禛!   他和二弟的身上都背着数不清的人命,被捉住便是死罪难逃,可若是在死前能替亡妻和干娘报了仇,也算无憾了!   只可恨这些弓箭手,让他难近段禛的身……   “二弟,”方项龙回头给二当家递了个眼神,兄弟多年早已心有灵犀,只一个眼神二当家便明白他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短剑只有一把,他又没了一条手臂,眼下唯一能帮大哥的,也就只剩下这副身板了!是以二当家高呼一声,便当仁不让冲在前头,吸引了所有弓箭手。而方项龙紧随其后,以其身为盾,快速逼近段禛!   眼见方项龙借刺猬一样的二当家掩护,朝自己冲了过来,段禛倒也不慌,只管护好身后的夏莳锦。他身后登时闪现几道黑影,凌空跃过仍在放箭的禁军,踩着那二当家的脑袋一踢,便将方项龙身前这道肉盾卸去了。   一时间箭雨齐射到方项龙的身上。他跪倒在崔小娘的身前,闭眼前低声说了一句:“干娘……项龙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他声量极低,除了崔小娘的魂魄,大抵只有离得最近的夏鸾容听到了。   登时两串泪水划落。   她知道,方项龙说的是照顾好她这件事。   夏鸾容无声落着泪,她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她有没有哭,有多难受。   不,不只是这里……是这天底下,都没有在意她的人了。   夏鸾容抬起头来看向段禛和夏莳锦时,面目扭曲到狰狞,巨大的悲愤令她不知该做出何样的表情,她整个人都是拧巴的。   “你们、”她暗咬着银牙,字字掷地有力:“逼死了我阿娘、逼死了这世上所有想要对我好的人!” 第76章 阿兄(三更)   事到如今, 夏鸾容倒觉得自己没以什么好畏惧的了。   她捡起阿娘手里握着的那支铁簪子,夏罡和段禛都以为她是想对夏莳锦不利,双双挡在夏莳锦身前。   夏鸾容苦笑一声, 却将簪子指向了自己。   “容儿,你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夏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口吻:“你娘做了那么多错事, 她是死有余辜!难道你也要步你娘的后尘?”   “呵~”夏鸾容一边哭一边笑, 声嘶力竭道:“父亲你别骗我了, 我便是现在认错跟你们回去, 也照样是死路一条!我勾结山贼, 意欲逼死皇储,就算你肯放过我,府衙肯吗?官家肯吗?!”   “那你、那你也得伏法认错, 为父自会为你求官家从宽发落!”   “从宽?流放沙门岛么?那我宁可现在就去见阿娘!”夏鸾容将铁簪尖锐锋利的一头死死抵住自己的脖颈, 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夏罡一时竟不知还能再劝什么,只睁大着眼, 看着夏鸾容越退越远,不知她想做什么。   夏鸾容自然不是真的要死, 她还要赌最后一把。   禁军们将寨门,和所有能下山的方向都堵得密不透风,可有一处他们却忽略了,那条通往牢房的道, 他们并没把守着。   夏鸾容退到足够距离后, 转身发足狂奔!人在生死一线时,往往能跑出奇速, 身后的禁军紧追不舍,可却始终还差她一步。夏鸾容越过牢房的门, 直接跑到了悬崖峭壁边,未作半分犹豫,就直接跳了下去!   她要赌的,便是能像夏莳锦和段禛一样运气好,能跳下悬崖而不死。   ……   夏罡得到此噩耗,心情极其沉重,即使夏鸾容罪孽深重,可到底还是他夏家的女儿。   夏罡命禁军去崖下找,夏莳锦因着对那条路已颇为熟悉,主动画了一张地型图交给带队的禁军头目。然后其它人,都护送着太子回京。   下山时,因着寨子里只找到一副滑竿,段禛便让人先抬着夏莳锦下去,自己则同安逸侯一并走下去。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夏罡:“安逸侯方才搜查,可有发现孤的内侍陈英?”   “殿下,臣之前已命人将陈中官送下了山,这会儿想必陈中官已收到消息,在车驾前候着殿下了。”   “那就好。”段禛略略松了一口气,虽只是个内侍,可天天睁眼便能瞧见那张脸,要说丝毫不挂心他的死活也不可能。不过一个内侍尚且如此,丧女之痛可想而知。   说起来,段禛倒觉有件事得同安逸侯提一句:“安逸侯也请节哀,不管怎么说崔氏还是侯府里的人,刚刚孤直接将其处置了,有些……”   “殿下这是说哪里的话!刚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小女恐会遭其挟持,后果不堪设想。崔氏早已走火入魔,侯府中早已没她这号人了。”   段禛点了点头,心中释然。若不说开,他倒真怕未来岳丈,暗暗在心里记他一笔账。   山下,果然陈英已接到消息,一直在车驾前等候。甫一看到自家殿下好端端的回来了,他激动的又哭又喜,赶紧扶着段禛上车。   嘴里一边哽咽,一边碎碎念道:“殿下这回可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得亏阎王爷不敢收您……不然、不然老奴也不活了……”   段禛被他的模样逗笑,弃了车,让夏莳锦坐,而自己翻身上了一匹白马。   他看着马车方向,嘴角噙笑:“这趟鬼门关倒也没白走,收获亦丰。”   陈英一怔,“殿下在鬼门关里能收获什么?”黑白无常不成?   正被人扶着上马车的夏莳锦也是闻言一怔,转头看段禛。他高踞在马背上,金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辉,更显英威燦爛。   他明明没有开口,可她却好似听见一个“你”字。   生怕父亲在旁看出怪异来,夏莳锦未再停顿,低头匆匆进了马车里,直到坐下后,心才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不管是在之前在山洞,还是在猎户村,她和段禛就是单纯落难的两个人,理所应当的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可如今他们脱险了,回到东京后,他们便不再是单纯的两个人,他们之间隔着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人。   段禛一心娶她,她又该如何回应?   那个如恶魔一样会随时吞噬人命的雄伟宫殿,真会成为她的家么?   有那么一瞬,夏莳锦倒开始后悔这么快爬出那座山谷……   不过这个问题,她暂时没有时间细想,因为马车一动,她便随着那摇摇晃晃的颠簸慢慢入了梦乡。这像极了小时躺的摇篮,她绷了几日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安抚。   入城门时,已经过了下钥的时辰,可太子回京连圣上都在挂心,满朝文武更是至今候在宫里,城门官自是赶紧大开城门恭迎太子。   回京这样大的动静,没有吵醒夏莳锦。与段禛的马车分道扬镳时,段禛特意到车窗外同她道别,亦没有吵醒夏莳锦。直到马车进了车马门停下后,孟氏响亮的一声悲哭才吵醒了夏莳锦。   夏莳锦坐起身,揉了揉眼,还没来及从车里探出身去,孟氏便已心急地撩开了车帷,眼中含着泪:“莳锦~你总算回来了……”   夏莳锦跳下车,一下便被孟氏揽入怀中,孟氏只顾哭,她便轻拍着孟氏的后背,反过来劝她:“母亲,您别担心了,我没事,一点儿事都没有,不信您瞧!”   她脱离孟氏的怀抱,又转了个圈儿,笑吟吟地看着母亲。   水翠和阿露悄悄在一旁抹泪,这种时候她们自是插不上话,不过心里的高兴却是不输旁人。   慧嬷嬷劝孟氏道:“是啊夫人,小娘子没事了,好端端的回来了。”   孟氏瘪着嘴点头,“好、好……没事就好……都过去了。”   这时夏莳锦的目光一瞥,倏忽瞥见站在不远处榆树下的夏徜,惊喜唤他道:“阿兄!”   兄妹二人只短短几日未见,可今日再见却是恍如隔世一般。夏徜虽是文人,却并不矫情,未在人前掉过泪,此刻看着夏莳锦平安回来了,他的眼里不自觉就有泪花儿打转。   夏莳锦跑到夏徜面前,这才发现他面色苍白,除了爬满血丝的双眼外,其它地方没有一点血色。   她不由担心起来,“阿兄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徜儿昨晚回来报了信,当即便昏了过去,今日服了药后原是大夫叮嘱不该下床的。”孟氏在旁解释。   夏莳锦娥眉轻蹙,挽住夏徜的胳膊便往听风阁送,夏徜也不反对,随着她往那处去。   夏莳锦边走,边以一副训斥淘气孩童的口吻对他道:“多大个人了,怎的不听大夫话呢?大夫不让你下床,你着急下什么床呢?我回来了便是回来了,又不会今晚回来明早就消失不见,阿兄晚些见我又能……唔……”   夏莳锦正絮絮叨叨说着,突然被夏徜转身拥进了怀里!   这处已离听风阁不远了,除了水翠和阿露跟过来,并没其它什么人瞧见。毕竟是成了人的兄妹,不能同小时那样亲密无间,诸如搂抱之类,多少还是应当避忌着些。   不过今次的情况特殊,水翠和阿露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退了几步,容出兄妹间说话的空。   夏莳锦以前很愿往阿兄的怀里靠,可是来了东京后就少了,她及笄了,阿兄也行过冠礼了。   此时被阿兄抱着,夏莳锦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总觉得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是阿兄抱她抱得太紧了?   猝不及防的,崔小娘的话在夏莳锦的耳畔响起:“侯爷明明有个成器的儿子,却偏偏不是自己亲生的~”   也不知为何,夏莳锦此时想起这话,突然就打了个寒颤!夏徜有所察觉,松开她,双手扶在她的肩头担心的问:“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吹了风,着了凉?”   稍一顿,他突然彻底放开夏莳锦,退后半步,自责道:“我怎么忘了,自己尚在病中,只怕刚刚会将病气过给你……”   “没、没事。”夏莳锦强自笑笑,只是心里那股别扭劲儿一时还缓不过来。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夏徜,松风水月,儒雅俊逸。即便身处病中,仍身姿笔直,不失风度。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不是她的阿兄呢?   夏徜意识到她的反常并非因着冷,也并非是身子有何不适,她像是在……畏怯?   “阿莳,你怎么了?”   “阿兄,”夏莳锦眨巴眨巴眼,长睫扑朔,清冷的月色铺在她的额面上,似染着一层霜。她嘴里叫着他“阿兄”,可夏徜却莫名感觉到一种疏离。   四目对望良久,夏莳锦敛回了目光,用一个微笑化解当前略显尴尬的氛围,“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些担心阿兄。”   “对了,阿兄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夏徜长出了一口气,便开始同她讲起自打那晚画舫沉了之后的经历。 第77章 谢恩(一更)   原来那日画舫沉了后, 夏徜便抱着一扇门板在湖里随波逐流。船上的护卫大多都识水性,很快便游到了黑龙山的岸边,只有夏徜趴在门板上, 随着风向一会漂向东,一会漂向西。   就这样他在湖里漂了两日, 终于遇到一艘游船。彼时夏徜已完全没了气力, 趴在木板上眼皮都睁不开, 幸而游船上的人发现了他, 这才在濒死之际救了他一命。   夏徜醒来后, 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回东京将事发经过告诉父亲。原本他是打算随父一同进宫面圣的,奈何体力终是不支,倒了下去。   他说这些时, 夏莳锦已扶着他进了屋, 宽慰他两句后,便道:“阿兄,这一趟也累你遭罪了, 你还是先好好将养身子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这话, 夏莳锦转身想走。夏徜突然又叫住了她:“阿莳,”   夏莳锦顿足转回头去,莫名的看着夏徜,夏徜与她对视了须臾, 才问:“你刚刚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夏莳锦心下一凛, 这点心思竟是被夏徜看出来了,不过以他当下的状况, 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是以笑笑, “也没什么要紧事,等阿兄好些再说。”   “现在说。”夏徜异常坚持。   夏莳锦迟疑一会儿,频繁着眨巴着眼,紧张问道:“阿兄……永远都会是我的阿兄对吗?”   夏徜先是一怔,随后便有一股愁绪涌至眉间,像化不开的云翳。   他垂眉敛目,避开夏莳锦的目光,他答不出妹妹这个问题。   夏莳锦的心莫名有些发冷,像是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往里灌。又等了一会儿,她见夏徜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问:“阿兄为什么不说话?”   “那你希望我永远是你的阿兄么?”夏徜抬眸,对上夏莳锦清泠泠的目光。   说完,他才恍觉自己大抵是省了一个字,他想问的其实是“你希望我永远只是你的阿兄么?”   不知为何,这一瞬夏莳锦觉夏徜有些陌生,是那奇怪的语气,还是那仿佛将她心思看透的凌厉眼神?   且这种眼神,她感觉好似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曾看到过。   段禛。   “我自然是希望的!”夏莳锦万分笃定的答他。   同时,她也看到夏徜的眼底掠过两分失望情绪。这不由引起她的怀疑,难道崔小娘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且阿兄也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夏徜看了她一会儿,决定略过这个话题,改而问起:“阿莳,这几日你与太子……”   夏徜这边话还没问完,夏莳锦蓦地就捂住自己的双耳,并扬高了声量压过他的声音:“好了,阿兄别说那么多话了,还是好好将养身子要紧,我先走了。”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听了。   眼看着夏莳锦离开,夏徜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虽则他没亲眼看见这几日妹妹同太子是如何相处的,但他总觉得经过这次后,妹妹对太子的感觉起了变化。   以前他问起太子的事,妹妹都会如实同他说出心中所想,可这一回,妹妹竟直接拒绝了与他聊太子。她与段禛之间的关系,变得不愿意让第三人窥探了。   “咳咳咳——”夏徜虚攥着拳抵在唇边,压制着某种情绪。   这厢夏莳锦跑出听风阁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倚竹轩。   水翠和阿露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裳,夏莳锦好好沐了个浴。明明坐在澡桶里时被那热气熏蒸得一阵一阵犯困,可真躺到了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落入贼窝的险境是解了,可接下来的这些难题,她要如何解呢?不论是段禛,还是阿兄,都叫她有些头疼。   她不得不承认,经过这次的事情后,她对段禛的感觉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她不再怀疑他,畏惧他,甚至习惯了依赖他。   可是她想依赖的,只是那个在坠涯时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在山谷里为她抓鱼吃的段禛。而不是高踞东宫,迟早有一日会继天立极的太子。   她喜欢看他穿浅青襕衫扮士人的样子,也喜欢看他在猎户村穿农家衣的样了,却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身穿龙袍站在她的面前。   直到很晚,夏莳锦才终于睡去,可是她做了一个并不算美好的梦。   梦里段禛头戴旒冕,身穿衮龙袍,英伟峻拔地站在她面前。而他看向的却不仅仅是她一个女子。夏莳锦站在一群嫔妃之中,每个女子都端丽韵秀,对年轻的帝王笑意盈盈。   醒来时夏莳锦的情绪久久不能缓和。   ……   禁军在黑龙山山谷已搜寻了整整三日,夏鸾容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方项龙那日身中数箭后,由于并未伤到要害处,故而苟延残喘至今。   黑龙寨山贼这些年横行乡里,作恶无数,官家正好决定趁此机会一平民愤,顺带震慑少数逃走的山贼。故而判了两日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行刑这日,汴京城的百姓们纷纷来行刑台前围观,观者如潮。   有不少人还带了烂菜叶子臭鸡蛋。有想的不周全忘记带的,正好隔壁就是菜市场,现买也赶趟。是以行刑场上场面格外震撼,成百上千的百姓毫不吝啬的抓起各式各样的东西往方项龙身上招呼!   有准头不行的,难免牵连了旁边押送的衙役,故而一左一右两个衙役都尽量站得离方项龙远远的,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叫苦不迭。   方项龙倒是端得稳实,任凭菜叶鸡蛋在自己脸上头上乱飞,跪在那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若不是恶贯满盈,前科累累,倒真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架势。   天翔茶肆的二楼,小二正端着一壶酒送入雅间。客人特意跑来茶肆里饮酒,难免叫他觉得怪异,这酒还是现去隔壁酒坊买的,若不是客人打赏还算阔绰,他都不愿伺候这样的主儿。   进雅间后将酒摆到临窗的桌上,小二挑眉看了客人一眼,满脸堆笑:“上好的女儿红,客官您请~不知可还要点儿别的什么?”   那客人也未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从帷帽里探出,摆了摆,示意他出去。   外头纷纷攘攘的戴个帷帽倒也常见,可这都进雅间了却还不肯摘,难道脸有什么见不得人不成?小二忍不住在心下腹诽。   不过客人既然嫌他碍事,他自当是哈腰点头出去,转身时他还顺带瞥了一眼窗外——此处刚好对着行刑台,今日赶上要当众斩首黑龙寨的贼首方项龙,品茗饮酒时瞧着这些属实有些晦气,可这客人倒也不介意,还主动挑了这间,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走到门口后,小二回身将门带上,就在门只剩下一道窄缝儿的时候,他仍不死心的往里偷觑了一眼,正巧赶上客人将帷帽摘下。然而这一眼,却叫小二险些嚎出声来!   小二赶紧跑下楼去,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客官的脸……   雅间内,满脸狰狞伤疤的女子兀自饮下一杯酒,而后又将酒杯斟满,对着窗外将要行刑的方项龙遥敬了敬。   这处雅间,是唯一能看到行刑台,却能不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地方。今日,她是特意来送大哥一程的。   夏鸾容那日赌赢了,她坠下悬崖后果然没死,挂在了一棵树上,只是她的容貌已尽毁。她从谷底爬上来时,非人非鬼,她深知自己已无去处,第一个选择投奔的是段兴朝。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然而他们之间的恩义,就只值白银十两。段兴朝丢给她这十两后,扬长而去。   夏鸾容第二个选择投奔的,是段莹。   这两年来她帮段莹也算做了不少事,段莹将夏莳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便频频买通她打听夏莳锦的一些消息,她回回都是知无不言。那时段莹许诺,若日后她也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定会尽力相帮,她自以为和段莹已称得上密友了,然而段莹给她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碎银子,并劝她快些离开汴京。   所有人都只拿一点碎银打发她,就像打发一个乞丐。没有人在意这点银子够不够治她脸上的伤,亦或够不够她去客栈住一晚。   后来夏鸾容走投无路只得去当方项龙送她的一只琉璃镯子,那只镯子瞧着做工精美,方项龙曾说那镯子值一座金山!然而当她拿到当铺去后,掌柜打了打眼,却道这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气极之下鸾容怒摔了那镯子,却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张小纸条,而那纸条赫然是一幅藏宝图!   难怪禁军没能搜到黑龙寨这些年四处抢掠来的金银,原来竟被方项龙早早转移到了别处,且还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保管。   过去夏鸾容瞧不上这些山贼,只拿他们当一把能听自己话的刀来用,可到这时候才发现山贼远比东京城的许多贵人更有情有义。这世上真心对过自己的,除了阿娘,就只有山贼了。   随着方项龙的人头落地,夏鸾容将斟满的这杯酒缓缓洒在了地上,而后起身朝着行刑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夏鸾容重新戴上帷帽,离开茶肆。她雇了一辆马车,递了银子过去后,吩咐道:“送我出南城门。”   汴京,她是不得不离开了。   但终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   *   安逸侯府的花厅里,夏罡正同夫人孟氏,还有女儿夏莳锦准备用饭。看着满桌佳肴,夏罡悠悠叹了口气。   他虽一个字未说,孟氏和夏莳锦皆都心中有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如今能坐下来一起用饭也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就连夏徜,也因着病尚未痊愈,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故而这几天在院子里开了小灶,不来这边与他们同吃。   孟氏夹了一筷子夏罡平日最爱的烤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提议道:“不然将老太君接来汴京吧?”   夏罡颇为意外的转头看她,“你乐意?”   夏罡之所以问出这话,倒不是孟氏与老太君姑媳间有什么龃龉,而是老太君在洛阳,一直由大哥一家照料。如今将老太君接来,便是大哥不亲自来送,大嫂多半也是会跟来的。   说起大哥大嫂和他们这边的关系,那是兄弟阋墙,妯娌不睦。若非委实无法在同一门里过日,两年前他们也不会突然迁来汴京。   孟氏也有些犯难,但看着眼下的凄清,叹了口气:“总归是一家人。”   “此事容后再说吧。”夏罡一句话将这提议暂时揭过,转而又说起另一桩事。   夏罡目光落到夏莳锦身上:“囡囡啊,明日你随为父一同进宫去谢恩吧。” 第78章 争执(二更)   “谢恩?”夏莳锦先是一惊, 随后便想明白了。   那时她和太子一同遇险,官家派了禁军营救,说起来她是沾了太子的光。回来后皇后娘娘娘又赐下来许多名贵补品, 让她和阿兄都好好将养身体。   现下她的那点伤已好得差不多了,照理说的确是应该进宫谢恩。   “哦。”夏莳锦迟疑着应声, 可想着明日兴许会在宫里见到段禛, 心便有些七上八下的, 说不清是期待, 还是抗拒。   仔细想来, 她大抵期待的是段禛这个人,而抗拒的是他的太子身份。   此事刚刚拍了板,就有另一个声音响起:“父亲, 明日儿子也与你们一同进宫。”   夏莳锦转头, 见夏徜竟然来了,于是赶紧将坐姿端正,把撑在下巴上的手放下。也不知是为何, 这会儿见到夏徜,让她竟有几分拘谨。   她的小动作自然也收入了夏徜的眼底, 同时也有一缕落寞情绪掠过,夏徜匆匆收回停在妹妹身上的目光,转而向父亲母亲见礼。   “父亲,母亲, 今日府医来把脉时说儿子身体已无大碍, 不必再有避讳。”   孟氏展露出个笑脸,伸手招呼:“徜儿快来母亲身边坐, 你来了就好了,刚刚你父亲还愁这一家人没个一家人的样, 桌上的筷子越摆越少!”   夏徜在孟氏的左侧坐下,与坐在孟氏右侧的妹妹正好坐了个正对脸儿,他极自然的问起:“阿莳额头上的伤可好彻底了?”   问这话时,夏徜已在认真扫量夏莳锦的额头。   “嗯,都好了。”夏莳锦不自在的摸了下自己额头。   夏徜薄唇带笑,目光却沉凝,说不清究竟是喜,还是不太高兴:“看来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玉容膏果然好用。”   听他提起段禛,夏莳锦的心突然一跳,而后莫名红了脸颊。不过当她抬起目线对上阿兄清冷的眸子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阿兄对太子恭敬的表面下,藏着某种敌意。   不过这种细微的感觉只在他二人之间蔓延,夏罡和孟氏自是未看出,夏罡笑着夹菜,说道:“正好,明日进宫谢恩时还可顺道谢过太子殿下的赐药。”   夏莳锦清楚的看见,父亲说这话时,夏徜的脸色变了几变,唇边挂着的那抹敷衍笑意也终于挂不住了。   夏罡又道:“不过徜儿,你这病才刚好,倒也不着急进宫,不如再休养上几日,殿下不会怪罪。”   “不必了,父亲放心,儿子的身体自己有数,确实已无碍了。”   夏罡没想他会如此坚持,妥协地点了下头:“那就随你。”   饭毕,夏莳锦照例去前院的秋千架下玩耍消食,阿露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推着她,水翠则捧着果子在前面不时投喂。   夏莳锦咽下一颗葡萄,心事重重地问起:“你们说,如果有一对感情一直很好的兄妹,突然有一天发现他们其实不是亲兄妹,那会如何呢?”   阿露双眼豁然睁大:“小娘子说的该不会是您和大郎君吧?”   不等夏莳锦说话,水翠就赶紧过去捂上阿露的嘴,提醒她:“阿露你在瞎说什么?这要叫侯爷听见了不撕烂你的嘴?!”   阿露起先还没明白为什么侯爷会撕烂自己的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她刚刚的话,岂不是等于在说侯爷戴了绿帽子?!   后知后觉的阿露皱着眉头懊悔不已:“哎呀奴婢这嘴……娘子莫怪!”   “行了行了~”夏莳锦对此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解释道:“我说的其实是话本,正巧昨晚翻到这儿。”   “原来是话本?”阿露放宽心的说道:“奴婢以前听过类似的戏文儿,一对兄妹自小一起长大,哥哥考中了状元,结果却发现他二人根本不是亲兄妹,原来哥哥是还在襁褓时被捡回来的!”   “然后呢?”夏莳锦脚尖儿在地上轻轻一勾,停住了秋千,转头认真的看着阿露。   阿露巧然一笑:“然后啊,那妹妹就变成了状元夫人!”   夏莳锦脸色猝然一僵,不高兴道:“你这都看的什么胡诌八扯的戏文儿!”   “如何就胡诌八扯了,再说哪家的戏文儿不是胡诌八扯写出来的?”夏徜的声音陡然响起,夏莳锦侧头看见他时,双眼睁得像一对儿铜铃。   夏徜月下信步一般走过来,瞥了眼水翠端的果碟:“方才晚饭时你家主子吃了不少鱼虾,这时吃葡萄不宜克化,去换些柰李梨子之类。”   水翠应“是”离开后,夏徜又吩咐阿露:“眼看就要入秋了,夜里凉,你回去给你家娘子拿件绸披来。”   眼看着夏徜三言两语便支走身边两个丫鬟,夏莳锦不免有些介意:“阿兄这是在做什么?”   “倒是我想问你,在做什么?”夏徜理直气壮,半分不让。   四目对峙,夏莳锦不喜坐在秋千平白矮人一头,可下了秋千站直立了,却发现还是矮夏徜一头。扭过头去,不满的问:“阿兄这话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已做好决定,不做太子妃了么?”   夏莳锦心微微一颤,然后转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徜:“我现在也没有想做太子妃啊。”   “你真当我这个做兄长的看不出你的那点儿心思?适才父亲提及明日要带你进宫时,你没有小鹿乱撞?我提及玉容膏时,你没有面泛羞赧?”   夏徜的语气透着咄咄逼人,而夏莳锦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自小到大阿兄宠惯了她,这副嘴脸叫她如此陌生。顿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酸意顺着眼眶曼延……不过就在她快要哭出来时,她蓦地憋回去了。   差点忘了,她若哭,某人今晚便别想睡好觉了。   夏徜眼看着她眼中凝了水气,又很快压下,她虽没哭,他却也犯起了自责:“刚刚是我不好,不应该那样斥责你。”   夏莳锦忍下泪意后,便是一副倔强模样,咬着下唇,大有赌气之意:“就算我会因他心乱害羞又怎么样?对他动情,难道就必需要当他的太子妃么?”   原本已有服软之意的夏徜,在听了这句话后,胸腔内的无名火陡然又烧灼了起来,伸手钳住夏莳锦的腕子:“你何时开始对他动的情?是不是在山谷里,还有什么事是你没说的?”   夏莳锦拼力挣脱,力气却始终不如他,最后恼道:“你弄疼我了!”夏徜才终于回过神儿来,松开了她。   夏莳锦未再同他多说什么,转身跑回了倚竹轩。   这晚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想,就算夏徜当真不是父亲的亲儿子,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他毕竟在夏家长大,生恩哪及养恩大?   他们之间不是亲兄妹也胜似亲兄妹了,为何她却觉得夏徜待她不一样了……   翌日天亮,夏莳锦随父亲兄长一同进宫,路上父亲和兄长骑马,她独自坐在马车上。车帘随风撩动间,夏徜玉树一般挺拔俊雅的身姿映入她的眼中,还有路边小娘子看到他时羞红的脸颊。   这让夏莳锦忽然意识到,阿兄或许该成亲了。   这事,她晚上回来要同母亲好好说一说。   ……   东宫,静心斋。   段禛正一门心思批着折子,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用抬眼便知是陈英。   “何事?”段禛的笔未停,眼也未抬,只是淡然出声。   陈英笑嘻嘻上前,小声禀道:“殿下,今日安逸侯进宫谢恩了。”   段禛手里的朱笔略顿了一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流畅,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就算安逸侯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岳丈进宫,自己也没什么好激动的。   陈英却还不走,见殿下反应不大,料着是没意会他的意思,便又添了一句:“夏徜大人,还有夏娘子也一并进宫了。”   这回段禛手里的笔彻底停下,抬眼看向陈英时,不自觉就聚了两道明光:“她来了?现在何处?”   “这会儿正在面圣呢,说是过会儿还要来东宫谢恩,谢殿下之前赏的那盒玉容膏,还有诸多补品。”   纵是段禛在极力克制,可喜悦还是从唇角溢出,叫他难以压制,他与夏莳锦已有七日未见了。这要放往常似乎也算不得久,可自从经历了一起坠涯,朝夕相处后,便是一日不见他都觉得如隔三秋。   不过人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余下的折子他还得批,是以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打发陈英出去,再探再报。   不一时陈英果然又回来了,不过这次却是为了另一桩事:“殿下,刚刚仁明宫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头疼得厉害,请您过去瞧瞧。”   “母后头疾又犯了?好,孤这便过去。”   离开时,段禛生怕这一去侍疾一时半刻回不来,不忘叮嘱陈英:“吩咐下去,若夏娘子来了,将她延入静心斋等。”   “静心斋?”陈英正错愣间,段禛又追了一句:“对了,叫御厨备些好吃好喝的送过来。”   陈英得令后赶紧去交待给守门的侍卫:“过会儿若有位夏娘子来求见,切不可阻拦,请她进去等。”   侍卫问:“不知这位娘子该如何辨认?”   陈英回头指了指墙上的画像:“看到没,就是画上那人。”   侍卫看了一眼,便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泛起了嘀咕,静心斋平日除了陈中官和六和,旁人是不可随意进的,殿下这次居然会下这种命令。   *   瑶华宫内,梅惠妃正怀抱着小皇子,拿个波浪鼓逗他。小皇子在她怀里笑得开怀,嘴里“咿咿呀呀”,两条藕节似的白嫩胳膊也胡乱挥舞。   这小皇子正是当初郑婕妤出事后,刘皇后下旨交由梅惠妃抚养的。   于刘皇后而言,这罪妃之子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交给惠妃来养还有利于自己搏个贤后的美名。   于梅慧妃而言,虽则怀里的这小家伙未来没有让她母凭子贵的可能,但他活泼好动,的确能让她解闷儿。   正在这时,一位老嬷嬷进来,行了礼后小声禀道:“娘娘,刚刚仁明宫那边又有动静,皇后娘娘的头风许是又犯了。”   这位嬷嬷是梅惠妃的乳母,破例随她入宫,如今也是这瑶华宫里掌事的人。   “哦?可严重?”梅惠妃媚眼一挑,探问乳母的意见:“本宫要不要去瞧瞧?”   “应当是不轻,不过刚刚太子过去了,娘娘要去也还是晚些听听风声再去吧。”   “也好……”梅惠妃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是很怵去仁明宫见皇后的。   “不过皇后娘娘当初能将小皇子交给本宫养,也算是于本宫有恩。”尽管她心里明白,皇后并不喜欢她,将小皇子送来她宫里,心思也并不纯粹。   眼下宫里并无外人,嬷嬷倒不介意将话说穿:“皇后娘娘心思重,知道官家瞧见这小皇子就心生厌烦,打从小皇子被送到瑶华宫来,娘娘这位最得宠的妃子竟也总盼不到官家来了。”   梅惠妃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娃娃,“小皇子留在本宫这儿,是福也是祸啊……” 第79章 画像(三更)   梅惠妃侧眸瞧了瞧窗外的天, 日影已然挪进了宫苑里,突然想起来:“今日郡王妃是不是要进宫?”   “是,算着也快来了。”   嬷嬷这厢正说着, 外头便有了动静,小宫女进来禀报:“娘娘, 北乐郡王妃求见。”   梅惠妃不由笑笑:“真是不经说, 行了, 快请王妃进来吧。”   转眼, 郡王妃便携女一齐进来向梅惠妃请安。梅惠妃免了她们的礼, 让人备座。   梅惠妃与郡王妃叙了几句温凉,郡王妃便看到梅惠妃身边的婴孩,心想这必然就是那位命运多舛的小皇子了。先是违心的夸赞几句, 而后给惠妃对了个眼神, 惠妃便屏退了所有下人,殿内只余她们三人,还有那位什么都还听不懂的小皇子。   这时郡王妃突然从椅上起来, 朝着梅惠妃双膝跪了下去,“臣妇今日进宫求见娘娘, 是有件要紧事想请娘娘出手相助。”   梅惠妃诧异之际,慌忙下了榻将其扶起:“郡王妃何故突然行此大礼?本宫是从郡王府出来的,没有郡王和王妃便没有本宫的今日,扶持之恩本宫始终记于心里, 郡王妃若有事只管开口, 实在无需如此。”   郡王妃重新坐回椅中,缓了缓情绪, 说道:“娘娘可知太子殿下此次之所以遇险,是为了替夏家四姑娘出头所至?”   “竟有此事?本宫只知太子殿下是同夏家四姑娘一齐游湖时遇险, 却不知是为了给她出头。”   郡王妃便细细说来:“娘娘,其实这件事的起因,原是安逸侯的一房妾室被侯夫人赶出了府,那妾室转眼勾结了黑龙寨的山贼,打算掳了嫡出的四姑娘出口恶气,便让自己的亲女儿邀四姑娘游湖。四姑娘明知有危险,却又邀了太子殿下同去,结果才造成了此次麻烦!”   梅惠妃不禁疑惑:“为何旁人未说起这些?”   “还不是因为负责此次剿匪的是安逸侯?这种事上自是会护短的,向圣上禀明时也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以至于圣上只知太子同夏四姑娘一起遇险,却不知那夏四姑娘根本就是个惹祸精!”郡王妃说这话时,有些义愤填膺。   “那郡王妃想让本宫帮你的忙是?”   “圣上兼听则明,还请惠妃娘娘为此事吹吹枕边风,好让圣上……”郡王妃话还未说完,就见梅惠妃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梅惠妃叹了口气,道:“郡王妃有所不知,圣上其实已有半月未踏足我这瑶华宫了,所以此事不是本宫不想帮,而是无能为力。”   郡王妃不由得一怔,“为何,娘娘明明一直以来最得圣宠……”   梅惠妃未明确答她,只是歪头看了眼身旁的小皇子。郡王妃便即了然,这刘皇后果然是阴损,明面上赐了个孩子给惠妃,暗地里却算准了有这孩子在,官家便再也懒得来瑶华宫了。   默了须臾,梅惠妃才直言不讳地道:“不管那夏家四姑娘是不是惹事精,她与太子殿下一起落难,又一起跳崖,最终一起得救,这都是事实。有了这样的奇遇,太子殿下的心里怕是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一直在旁沉默却保持得体的段莹,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变了几变。   梅惠妃却不在意这些,只顾自说着:“太子殿下喜欢她,皇后娘娘也看中了她,本宫实在是无力回天。”   郡王妃悄悄拍了拍女儿叠放在膝头的手,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又请教:“那娘娘,既然如此,何故前几日宫里还派了画师去郡王府,特意为莹儿画像?”   不管是北乐郡王,还是郡王妃,还是段莹,都以为那是在为太子选妃的意思。   梅惠妃听闻此事,却是眉间微微一跳,随后起身往东次间走去:“你们随本宫来。”   郡王妃和段莹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直随梅惠妃穿过东次间,到了最深处的东梢间。直到看见挂满一面墙的画像,这才傻了眼:“这是……”   段莹的画像也赫然在列,正是前几日宫里派去的画师所画那幅。   梅惠妃柔声解释:“西凉国有意与大周联姻以巩固联盟,西凉皇帝以后位相许,聘娶大周公主。”   说到这儿,梅惠妃轻嘲般笑了笑:“可咱们大周哪儿来的公主?是以只能从宗氏当中择选一位才貌俱佳的,封作和亲公主。这才叫人去收集罗列所有适龄的宗氏女,将画像送去西凉,由西凉国的陛下亲自选出一位心仪的。”   “这桩事原本该由皇后娘娘来管,奈何皇后娘娘因着不日前太子殿下的事犯了头风,这才将此事交到本宫头上。”   听完梅惠妃的话,段莹的面色已比先前白了几度,她怔怔看着墙上的那些画像,懊悔自己的愚蠢。那日画师去给她画像,她还悄悄塞了一张银票,请那位画师将她画得美貌一些。   事实证明那画师果然做到了,且还做得极好,这十几幅画像里,属她最为点眼出众。   “给莹儿画像,居然、居然是要送去和亲的?”郡王妃脑子如遭雷轰,脚下竟有些立不稳,若非梅惠妃在旁扶了一把,险些就要摔倒。   梅惠妃宽慰她道:“也不能这么说,莹儿只是其中之一,西凉陛下会选谁还是未知呢。”   “可这、可这……”郡王妃指了一圈儿那些画像,想说除非那西凉皇帝是瞎子,不然指定选最出挑的段莹啊!可这话她这个当娘的,到底没好意思说这么直白。   郡王妃再次作势朝梅惠妃下跪,只是这回她的愿望不再是请梅惠妃出手整治夏莳锦了,而是求梅惠妃救救段莹。   梅惠妃将她搀住,“郡王妃莫慌,此事还不到最后关头,一切就还来得及。眼下还是先叫人给莹儿另画一幅,尽量画丑一些,如此方保无虞!”   郡王妃狂点着头,“是,是,这是个好法子!”说话间便回头嘱咐女儿:“莹儿这回你可看着点,务必求画师将你画丑一些,比这墙上的都要丑才行!”   段莹也拼命点头,“莹儿知道了!”转头又谢梅惠妃:“谢过惠妃娘娘!”   梅惠妃笑着摇头:“既是要往丑里画,还找什么画师,随便拽个人去画几笔便是。”   段莹照着梅惠妃的吩咐,在瑶华宫随手点了个小中官去帮自己画,可刚在花下坐下,就灵机一动:既是要往丑里画,那还画她做什么?找个最丑的宫女来比着画岂不是更稳妥?   是以段莹又去拉了个丑宫女来,让她坐在自己那处,自己倒是解脱了出来,不必苦熬这一个时辰。   母妃这会儿正同惠妃娘娘在殿内谈事,她再进去也是多余,段莹想了想,倒不如去见见太子表哥……   毕竟太子表哥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若不去看看他,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段莹到了东宫,才知太子表哥去了皇后娘娘那儿,自己扑了个空。正悻悻打算离开,突然一个侍卫迎了出来,恭敬道:“娘子可是来见殿下的?殿下特意交待了,让您来了就去静心斋等,御厨已提前为您备好了点心饮子。”   “殿下知道我会来?”   侍卫嘴角噙笑,高深地点了点头:“殿下料到了。”   刚刚静心斋的那幅画他才瞧了一眼,门就关上了,是以他也只记得那画中娘子是位靡颜腻理,端丽韵秀的千金贵女,瞧着应当就是眼前这位了。   一时间段莹竟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她的印象里,东宫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难缠的小鬼儿,有几回她随母亲进宫时,想顺带求见太子表哥,可次次都被他们挡在门外。   可这回,非但放她进来了,还直接将她引到了静心斋!   要知静心斋既是太子表哥的书房,亦是静室,最不喜旁人打搅。   侍卫将段莹引入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殿内仅剩下段莹一人,她就如初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看着这里哪哪都是新鲜的,有趣的。   看着看着,段莹的目光落在一幅画像上,原本以为是仙子图亦或仕女图,谁知定睛一看,那画中女子的眉眼,相貌,不就是夏莳锦么?!   先前还挂在段莹脸上的好气色,顿时一扫而光,然而更为让她光火的事情是,当她走近画像时,发现落款处署名居然是“景之”二字!   她自是知道,景之,就是太子表哥的字。   所以,是太子表哥亲笔为夏莳锦作画,还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自己的殿内!   某一瞬间,段莹有种想上去亲手将这幅画撕碎的冲动!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没有撕了那画,而是将那画卷起,悄悄收入了袖中。   段莹没再继续等太子表哥,她也终于想明白了太子表哥今日在等的人是谁,而那侍卫好心将她放进来,不过是因为将她误认成了某人而已。   段莹决然出了静心斋,门外侍卫诧异,段莹便道:“若殿下回来了,你就告诉他,莳锦着急出宫,就不等他了。” 第80章 亲事   待段莹回到瑶华宫时, 中官已将貌丑宫女的画像画妥,呈给段莹。   段莹接过来扫了一眼,心下冷笑, 倒真是将她画得奇丑无比,只不过, 现下她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一边往东梢间行去, 段莹一边将那画像撕碎, 待到了东梢间后, 她挂回到原来位置的是夏莳锦的那幅画像。   就在段莹忙碌这些的时候, 殿内的郡王妃也没闲着,拉着梅惠妃叙了一番旧,将往昔的恩情重温得明明白白。   梅惠妃曾是罪臣之女, 十四那年本应被送去教坊司, 负责此事的人见她貌美又精通才艺,便私作主张将她献给了北乐郡王。北乐郡王原想将她收了房,是郡王妃再三劝说, 道她委实年幼,不如先养在府里调/教几年再说。   正是郡王妃这次的劝阻, 彻底改变了梅惠妃的命运。   两年后,官家为老太妃贺寿而亲往北乐郡王府,当晚郡王妃安排了梅惠妃在御前献舞。正值碧玉年华的梅惠妃,以一曲《汉宫秋月》博得了官家青眼, 未几日便被官家派人来接进了宫, 之后便是一条后宫青云路。   官家只知她出身低,是北乐郡王府的舞姬, 却不知她还是罪臣之后。   是以今日郡王妃表面忆的是情份,暗里也有敲打之意, 梅惠妃这辈子最大的把柄,至今还握在她的手上。   梅惠妃又如何听不出来,淡然一笑,说道:“郡王妃,其实想阻止夏家三姑娘做太子妃,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娘娘可是想到了主意?”郡王妃双眼放光。   “若是她能犯下一个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包庇不了的罪行,自然就当不成太子妃了。”   “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包庇不了的罪行……”郡王妃口中复念着这话,恍然抬头:“难不成要杀人?”   梅惠妃唇角微勾:“民贱如草芥,死了也白死,关键得看死在她手上的是什么人。”   郡王妃眉间紧皱,“什么人?”   梅惠妃未再点破,只是媚眼如勾,斜睇了一眼自己身边。郡王妃的目光随她落在小皇子的身上,不由打了个突,面露恓惶。   *   这厢夏莳锦随父亲和阿兄向圣上谢完恩出来,正准备往东宫去,就听那好心的中官提点了一句:“三姑娘,刚刚皇后娘娘头疾犯了,听说太子殿下去仁明宫侍疾了,只怕一时半刻回不了东宫。”   “既然殿下有要事在身,今日正好就不必去了。”夏徜心情大好道。   夏莳锦瞥他一眼,转头对夏罡道:“父亲,那咱们出宫吧?”   “好。”   出宫的路上,夏罡走在前头,夏莳锦和夏徜则落了几步,不近不远地跟在父亲的身后。   夏莳锦看到许多宫人在往檐角上挂喜庆的花灯,还有红幡帐,心中暗觉奇怪,眼下不年不节,怎的突然张罗起这些来?   又走了一段路后,经过御花园旁,夏莳锦又看到一些人正在那处搭建彩棚和金殿,心里也就更加疑惑。   夏徜看出妹妹的好奇来,便主动开口道:“再有半月就是千秋节,皇后娘娘的寿辰。往年皇后娘娘不看重这些,但今年一来太子历险,二来皇后娘娘凤体也欠安,官家便说要大办一回,冲冲喜气。”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头风犯了,哪里还有心思操办这些?”夏莳锦仍是不解。   夏徜便告诉她:“听说近来后宫的一应事务,暂由惠妃代管,那这些想来也是惠妃操持的吧。”   “哦。”夏莳锦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是皇后娘娘操持这些,兴许拟单子时还会想到她,可惠妃娘娘跟她半点交情也没有,自然不会想到她。她是真的怕极了应付宫中这些人情世故。   ……   此时的段禛已从仁明宫回到了东宫,打开静心斋大门,发现内里空无一人时,隐隐有些失落。   陈英则立马去询问守门的侍卫:“刚刚可有人来求见殿下?”   “有,就是那位、那位、”侍卫记忆不大好,忘记陈中官交待的那位娘子姓什么了。   “夏娘子?”陈英提示道。   “是是是,就是夏娘子,夏娘子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后来说还有事就走了。”   “走了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陈英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复命。段禛听闻后便即起身,“一盏茶,想来这会儿还未出宫,备车,去追!”   陈英马上下去照办,段禛乘着车舆一路将马催得飞快,追至凤安门,却已不见了安逸侯府的马车。又继续扬鞭飞驰追至宫门前,终于远远瞧见了安逸侯府那辆黑檀青绨的马车。   陈英自是知晓殿下的迫切心情,是以也不等殿下吩咐,就探出头去扬声高喊:“安逸侯留步——”   “安逸侯留步——”   离得有些远,夏罡和夏莳锦父女二人坐在马车里,皆没有听到这声音,但夏徜骑马在侧,倒是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   他回头看了一眼,瞧见陈中官正探着个脑袋扯着嗓门朝这边大喊,见他回头还挥舞起手臂。夏徜也未理他,当即给马屁股甩了一鞭子,加快出了城门。   眼睁睁看着夏家的马车出了宫,车上的陈英不由有些傻眼,“殿下,夏大人刚刚明明回头看老奴了……他是眼神儿不好没瞧见不成?”   “他眼神儿向来好得很!”段禛咬着牙道,心里明镜一般,夏徜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过夏徜的这点小伎俩还能阻住他不成?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段禛心下一边着恼,一边又充满鄙夷,下令道:“追出宫去!”   “殿下不可。”陈英攒眉苦脸,在旁劝道:“之前那事,已让圣上龙颜大怒了,明面上虽是对着那伙山贼,可其实也气殿下肆意出宫。如今殿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属官及时呈报到圣上那儿去,若您再这么草率的出宫,只怕下一步就要被圣上禁足了……”   段禛眉头轻拢,他自是明白这些,可如今就只隔着一道门,夏莳锦就坐在那辆车里,可他却只能盯着车尾巴看,叫他如何甘心?   还有夏徜,明明知道他追了过来,却催着马车快速出了宫门,他这小心思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传孤旨意,让夏徜立即回宫!”顾及着夏莳锦的闺誉,段禛不便无故召她来东宫,但夏徜本就是他的伴读,这个总能随召随到吧?   然而陈英还是有些作难,苦着张脸:“殿下,夏大人身子尚未完全康复,连圣上都体恤他叫回府多休养几日,您若这时再召他回来,似乎有那么点儿……违逆圣上的意思。”   这话说完,陈英便看见自家殿下咬牙切齿的模样,暗自叫苦,他一心为了殿下着想,可这差事难当啊!   不过转瞬福至心灵,陈英突然脸色一变,喜道:“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再有十日就是千秋节了,皇后娘娘素来最知您的心思,拟定准许入宫贺寿的名单时,定不会落下夏娘子!”   听了这话,段禛的面色才稍稍舒缓了一些,凝眉看着陈英:“十日?”   刚刚去明仁宫时他还未想到这一层,这会儿倒是发现宫里的确有些不一样了,许多地方已经开始挂起花灯红绸来。   陈英笑着点头哈腰:“十日,殿下批批折子,一转眼儿就过去了~”   段禛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释然地道:“回吧。”   回了静心斋后,段禛很快便发现挂在他书案正对墙上的那幅画像不见了,先是一惊,随后一想,这里今日除了夏莳锦没人来过,所以,是她拿走了?   一抹玩味笑意浮上他的唇角,她拿走了他亲手描摹的她的画像,这代表她喜欢,还是代表她害羞了?   ……   再说安逸侯带着一双儿女甫一回到侯府,便叫着夏徜去了书房。   夏莳锦则回倚竹轩先泡了个澡,又舒舒服服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日已偏西。千丈斜晖从窗棂铺入房内,给帐幔和地板皆镀上一层柔和的昏黄,夏莳锦伸了个懒腰,“水翠,什么时辰了?”   “娘子,已经酉时初了呢,快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边说着,水翠边将热水里投好的棉帕递了过去。   夏莳锦擦了擦脸,灵台顿时清明许多,扔下帕子便即起身:“对了,今晚要早些过去,我还有话要对母亲说!”   每日的三餐虽由灶上专人负责,可孟氏这个当家主母也要提前去花厅确认菜色,是以夏莳锦这个时辰过去,孟氏正好在。   瞧见女儿这么早过来,孟氏略有几分意外:“怎么,先饿了?”   “才没有~”夏莳锦撒着娇,上前挽住孟氏的胳膊,扶她到桌前:“母亲先坐,我有件事想同您商量~”   女儿许久没有如此粘人,孟氏笑着坐下,一副将其看穿的语气:“好了,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想求母亲?”   夏莳锦赶紧解释:“这回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阿兄的事想找母亲商量!”   “徜儿?”孟氏疑惑的蹙眉,“他有什么事?”   “母亲难道不觉得,阿兄早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夏莳锦开门见山道,“阿兄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呢。”   提到此事,孟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一肚子苦水:“从徜儿尚未及冠时,母亲就记挂着此事,有心为他张罗,偏偏他对谁也不上心。若只是他无意也就罢了,连你父亲都劝我别太催着这事,徜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阿兄能有什么主意?”夏莳锦急道,“阿兄旁的事上的确主意大,可每回一到了自己这点事上,他就是个呆子!”   “咳咳咳——”夏莳锦话音才落,身后就响起一串清咳。 第81章 闲事   听着这声音夏莳锦便觉不妙, 转头看去,果然是夏徜站在不远处,清泠泠的眸光盯着她这处。夏莳锦则像个偷嘴被抓了现形的孩子, 脸上讪笑着,唤了一生:“阿兄……”   孟氏无奈的笑笑, 出声化解:“徜儿来了, 快到母亲这边坐。你父亲呢, 怎么还不来?”   夏徜照着孟氏的话坐去她身边, 应道:“父亲还在书房, 这就过来。”   不一时夏罡便来了花厅,却发现母子三人间的氛围透着几分怪异,尤其是夏徜和夏莳锦之间。夏徜不时投去问责般的目光, 夏莳锦却像做错事一般只知道躲。   夏罡“嘶”了一声, 投了竹筷,“你们兄妹二人,这是怎么了?”   被父亲一问, 夏徜和夏莳锦双双顿住筷子,夏罡先看向夏徜, 见他盯着夏莳锦,一副“问她啊”的意思。夏罡也看向夏莳锦:“囡囡,你给爹说。”   “没、没怎么啊。”   夏莳锦本想打哈哈过,夏罡却接着道:“平日里数你话最多, 一顿饭为父提醒你几回“食不言寝不语”都没用, 今晚倒是一个字也不说了,这叫没怎么?   孟氏见状, 便主动接了过来:“行了,还是我来说吧。莳锦提议我这个当母亲的, 给徜儿物色一门好亲事,徜儿呢,不愿,怪莳锦多事。”   夏罡脸色微变,“原来是这件事……”他转头看了看夏徜,的确,其它同夏徜一般年纪的年轻郎君,早已成了家,甚至有了后。   可夏徜的亲事,却是草率不得。   是以夏罡思忖片刻,开口时还是劝起了孟氏:“徜儿的事,你也莫着急,姻缘天定,也不是急能急来的。”   “姻缘天定?天上连馅儿饼都不会掉一个,还会凭白掉下来个媳妇?”孟氏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今日连女儿都提及了,她就更觉得拖延不得了。   这种事情被外人看在眼里,只会觉得是她这个嫡母不尽心!   原是兄妹之间的一点龃龉,结果变成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执,夏莳锦觉得自己吃饱了,可以撤了,是以没再听父亲母亲之后的话,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主子们用饭时,水翠也在旁伺候着,这会儿离开花厅了,水翠也不禁奇怪道:“娘子,您说大郎君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小娘子找不到呢,为何就是不肯成亲?”   “许是……许是还没遇到中意的吧。”夏莳锦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打着鼓。   自从黑龙寨回来后,因着崔小娘那些话,她看夏徜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了。以前阿兄即使和自己有略亲昵些的举动,她也只觉得是亲兄妹间理所应当的,可现在却是无法如此坦然了。   阿兄的怀抱不再是安全温暖的,而是让她脊背发寒的……   所以夏莳锦才会如此急切的想要个嫂嫂,来让一切回归本初。   平日里每晚用过晚饭,夏莳锦都会来前院玩会秋千,今日也是自然而然的往那处走,可走到一半,夏莳锦恍然一惊,而后转头快步往回走。   水翠诧异道:“娘子不去荡秋千了么?”   “今晚就不去了!”她怕有人去那儿逮她。   然而当夏莳锦回到自己的小院儿时,远远便瞧见月门下立着一道身影,一股不好的预感笼在心头,走近些便瞧清,果真是夏徜。   “阿兄……”她怯生生上前。   夏徜将手负去身后,迎向前一步,给水翠递了个眼神儿,水翠知道这是嫌自己碍事,遂看向夏莳锦,请示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夏莳锦纠结又为难地皱着眉,之后点了点头,同意水翠先回倚竹轩。   “你现在就这么怕我?”夏徜清声道。   “倒也不是……”夏莳锦揪着自己的衣角,绞了几下,才道:“我知道阿兄怪我多管闲事,可你是我阿兄,关心你是出于正常,我只是想帮阿兄——”   “找个女人?”夏徜抢过她的话,语调冷冷。   夏莳锦抬眼看着他,这种粗鄙的话从夏徜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极其轻浮,他从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兄只问我是否怕你,可阿兄就不觉得自己变了么?”夏莳锦终是鼓起勇气,打算同夏徜好好理论一番。   夏徜似乎很满意她能打开话匣,往旁走了半步,一撩袍摆坐在了榆树前的石条凳上。慢悠悠开口:“那就坐下来好好说说,我哪里变了。”   夏莳锦坐在石条凳的另一端,虽已是尽量远离了夏徜,可整个石条凳原本也就只能坐三人。   她没直接答夏徜了话,而是反问他:“过去阿兄总说同我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是说我在骗你?”   “或许不是骗,只是瞒。有些事,阿兄许是以为我一时半会儿不会知道。”   夏徜默默吸了一口气,“你指什么事?”   “阿兄若是想告诉我,自会主动开口同我说。若不想告诉我,便是我说出来了,阿兄也会否认。既然如此,这话便不该问我。”   身边之人良久没再回应,夏莳锦略侧眼瞧了瞧,发现夏徜正微垂着头,似乎他的内心也在做着挣扎。   夏莳锦从不想逼他,其实有些事不只夏徜不想说,她又何尝愿意面对?是以起身,“阿兄还是早些回听风阁歇着吧,毕竟你的身子还未好利索,不应该再吹夜风了。”   说罢,夏莳锦便径自回了倚竹轩。   夏徜抬眼目送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月门拐角处,他才又将头垂下,仍然饱受着某种煎熬的模样。   须臾后,当夏徜终于平复了心情准备离开时,甫一起身,眼神却对上了夏罡。   他不知父亲已在那处站了多久……   “父亲。”夏徜上前,神情带着几丝惭愧,总觉心事叫夏罡看了个透彻。   夏罡盯了他片晌,才开口,“徜儿,或者你母亲今晚的话,你该认真考虑考虑。”   夏徜别开视线,“父亲明知……”   “可你得记住,莳锦永远是你的妹妹!也只能是你的妹妹!”夏罡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夏徜低着头,许久无言,夏罡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夏莳锦本以为这次千秋节的热闹与自己无关,然而才过了两日,她便收到了惠妃娘娘的传话,准她进宫为皇后娘娘恭贺千秋。   千秋那日,其它各府的千金虽也有不少会去的,但旨意都是下到了当家主母的头上,女儿不过是随着母亲进宫开开眼罢了。安逸侯府却不同,惠妃娘娘的话是特意捎给了夏莳锦,其实这其中的意思,明眼人都再明白不过了。   夏罡原本就看好段禛,即便抛开他太子的身份,单他俊逸倜傥的外表,克己自持的品性就已是极为难得。如今又添了夏徜这头带给他的心事,就更觉得段禛于自己女儿而言是良配。   是以得了宫里的消息后,夏罡很是畅意。可夏徜就完全不同了。   他身为太子伴读,自是知晓如今官家对太子看得极严,故而太子已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肆意出宫,甚至夜里出来拉着夏莳锦赏完月,再连夜回宫。   可太子不能出宫,夏莳锦却要进宫,这让夏徜甚是不乐意。   但拦他是拦不住的,所幸他身为太子伴读,这种时候至少还能陪妹妹一同进宫。   接下来的几日,孟氏便开始和女儿一起裁制新衣,定新首饰。毕竟千秋节不同于寻常日子,要的就是个喜庆,衣裳得是越艳丽越好,首饰得是越金光闪闪越好。   转眼便到了千秋节这日,夏莳锦上身穿着新制的朱槿色绣黄蜀葵的交领短衫,下穿一条百花曳地裙,头上带了整套的红珊瑚头面,还贴了一朵额钿,眼扫斜红,嘴上也涂着万金红的唇脂。   孟氏看着换好妆走出来的女儿,有一瞬的恍惚,竟觉得好似是在嫁女一般。   孟氏不禁笑了起来,夏莳锦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娇嗔道:“母亲笑我做什么?是不好看么?不好看我回去换了得了~”   孟氏连忙拦住她,“谁说的不好看?好看!”说罢,拉着她往车马门去。   夏徜早早等候在车前,看见母亲和妹妹远远从廊上走来,转身去吩咐马夫准备,待他再回头时,母亲和妹妹已然到了眼前。   孟氏的贵气自不必提,夏徜盯着夏莳锦,却是不知神儿飞去了何处。   直到一声清咳从另一边传来,夏徜这才醒了神儿,转身道:“父亲,都已准备好了,可以起程了。”   夏罡点点头,看着夫人和女儿上了马车,这才走到马凳旁,转头既轻且严厉的叮嘱了一句:“记住那晚为父的话!” 第82章 皇子   夏罡和孟氏, 还有夏莳锦三人同乘一辆马车,而夏徜则单独骑马。   宫门前,禁卫正在对今日入宫为皇后娘娘贺寿的诸位官贵勋戚逐车验证。排在夏家前面的, 是镇国将军府的马车,这会儿镇国将军严松正觉车里呆得憋闷, 便下车来透口气, 一眼瞧见马背上的夏徜。   严将军当即大笑起来, 伸手指着他唤道:“夏徜!”   夏严两家算是世交, 在洛阳时两家就有交情, 夏罡和严松还曾一起上过战场。只是严松不像夏罡早早卸甲,至今仍在军中当职,也正因时常人不在汴京, 故而两府平日往来并不频繁。   夏徜闻声赶紧下马, 作为晚辈向严将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严世伯。”   车里的夏莳锦听到车外有动静,好奇撩开帘子看了眼,随后放下帘子说道:“父亲, 是严世伯。”   一听是许久未见的严松,夏罡内心也有些激动, 与孟氏说了一句,便自行下了马车,去同老友叙旧。这一叙竟是难舍难分,禁军那边准行后, 夏罡直接上了严家的马车。   是以最后只夏莳锦和孟氏母女二人乘着马车来到凤安门外, 马车驻停后,夏莳锦率先下车, 却不料一转眼,看到段莹也正从马车上跳下来。   二人相视冷漠, 敷衍着见了个礼,便各自去扶自己的母亲下马车。   “郡王妃。”孟氏依规向北乐郡王妃见礼。   北乐郡王妃也颔首还礼:“侯夫人。”   平日里郡王妃很少会同晚辈客套,可今日也不知为何,见了夏莳锦似乎格外热络,还夸她出落得愈发可人,气度卓然,任谁见了都喜欢。   夏莳锦连声道:“哪里,郡王妃谬赞了。”   作为还礼,孟氏也只好违心的夸赞段莹几句,赞她玉粹芳华,端丽韵秀。段莹倒是听得心花怒放,一一照单全收。   既是碰上了,两位纵是平日里交情颇浅,也不好相互拍完马屁后就各走各的,是以只好同行,一路上不时寒暄几句。   夏莳锦和段莹就跟在各自母亲的身后,夏莳锦对段莹自是无话可说,段莹倒是不肯放过这个戏谑她的好时机,悄声问道:“夏娘子,不知道之前你被抓去黑龙寨时,那山贼可有垂涎你的美貌?”   段莹轻挑着眼尾,不放过夏莳锦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反应,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夏莳锦笑笑:“黑龙寨的山贼爱财不爱色。”   “那为何自打从黑龙寨回来后,太子表哥就再未召你去过东宫了?”段莹依旧不肯罢休,语气还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夏莳锦也不恼她,只懵懂地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盯向段莹:“殿下为何要总召我去东宫?”   段莹心下冷笑,这会儿装什么糊涂?她刻薄道:“会不会是夏娘子坏了名声,太子表哥才有意疏远你的?”   夏莳锦唇角弯弯,像一道月牙儿:“那殿下近来可曾召过段娘子去东宫呢?”   段莹原本看好戏的脸色陡然一变,夏莳锦笑开,原话奉还:“看来是没有了。难道段娘子是坏了名声,太子殿下才有意疏远你的?”   段莹气得鼻息变重,转过头去,不再理夏莳锦。   心里却在悄悄安抚自己,跟这种人有什么好置气的,很快两人就要天各一方,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且她听父亲说,今日千秋节,西凉国的使臣也会来为皇后娘娘贺寿,不知到时会不会将他们陛下的心意转达?没有什么礼物能比两国顺利联姻更令帝后欣喜的了。   那些画像中,只要不是傻子,定然都知道该选哪个。   想着这些,段莹的心绪终于又渐渐平静下来。   因着今年的千秋节是惠妃娘娘一力操办的,是以所有来为皇后娘娘贺寿的人所携带的贺礼,也需先在彩棚内登记造册,再将贺礼交由惠妃娘娘先行过目后才能最终呈去皇后娘娘眼前,这是以防有不懂事的,出现犯忌讳或是不合时宜的东西,坏了帝后今日的大好兴致。   孟氏和郡王妃先后在彩棚登记过后,便由一位中贵人引着往瑶华宫去。   孟氏此前也进过几回宫,是以对宫里的娘娘们都不陌生,夏莳锦倒是头一回来拜谒惠妃娘娘。行过礼后,随母亲一起被赐了座。   夏莳锦早就听闻惠妃出身并不高,却是宫里最得宠的一位,今日见了,倒也觉得并不奇怪。梅惠妃不同于皇后娘娘的端重严肃,眉眼里自带一股媚态,风流天成。却也不同于郑婕妤那种一看便是优伶出身的女子,梅惠妃的身上除了媚态,还有一种傲气,那是骨子里便带的。   就在夏莳锦暗暗在心下琢磨梅惠妃之际,梅惠妃也在心下琢磨着她。   此前梅惠妃只觉得段莹绮态婵娟,故而不理解太子为何总是对这个表妹看都不看一眼,却对安逸侯的姑娘如此上心。今日见了,便不得不承认,这个夏莳锦,的确有让太子为她疯魔的资质。   这时两名宫人抬着一副贺礼进了殿,上面盖着红绸,众人并看不出是什么。当有人上前将那红绸揭了,众人才微惊:这是一棵珊瑚树。   珊瑚树虽是稀罕物,但于汴京贵人而言,倒也不至于为一棵珊瑚树感到多惊奇。而眼前这棵珊瑚树之所以令人称奇,是因为这棵珊瑚树足有五尺之高!   通常足二尺的珊瑚树便可称为珍品了,三尺便是稀世之宝!眼前这棵五尺之高的珊瑚树,说是世所罕见也不为过!   是以梅惠妃看向北乐郡王妃时,心知她这回也是下血本了。   珊瑚树自是没什么问题,梅惠妃看过后便让宫人仔细抬下去,之后便又有两个宫人进殿,一人抱着一只锦盒。打开盖子,里面各躺着一只玉枕。   玉枕做工精细,看得出是上好玉料所雕,只是比起郡王妃的那棵珊瑚树来,难免逊色。梅惠妃点点头,宫人将锦盒盖子盖好,小心抱了下去。   郡王妃和孟氏虽来得不晚,但别人比她们来的更早,早早都去升平楼外恭迎圣上和皇后了。   是以梅惠妃将最后这波寿礼过目后,便也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本宫同你们一齐去升平楼吧。”   梅惠妃走在最前头,嬷嬷悉心在旁搀扶。郡王妃和孟氏紧随惠妃娘娘身后,夏莳锦和段莹则跟着自己母亲身后。再后面,便是两排怀抱着各式寿礼的长长的宫女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去。   行过某座殿外时,里头传来婴孩的哭声,若是寻常哭几下大抵也不会引起人的在意,然而这哭声委实有些撕心裂肺了,惠妃娘娘不由驻了足。   “小皇子怎的哭成这样,乳媪呢?”   嬷嬷忙道:“老奴这就去看看。”   说罢,嬷嬷急步往殿里走去,不知是不是太急了,竟在门前崴了下脚,若不是一只手及时扶住了门牖,人便要摔倒在地上。   经这一崴,老嬷嬷明显腿脚不利索了,但还是强撑着进了殿内,不一时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显然就是小皇子了。   “娘娘,也不知乳媪去了哪里,竟留小殿下一人在里头哭个不停!老奴抱起来哄着好容易不哭了,可一放回去小殿下又哭起来,老奴只好先将小殿下抱出来。”老嬷嬷面色为难。   惠妃娘娘瞥了小皇子一眼,轻笑:“兴许是看咱们都去热闹了,留他自己在这里无趣,这才哭闹不止。罢了,将小皇子也抱去吧,想来皇后娘娘不会怪罪。”   “可是老奴这腿脚……”老嬷嬷缩了缩刚刚崴的那只脚,为难道:“老奴自己摔了碰了不当什么,可若万一小皇子有个闪失可就……”   惠妃娘娘回首,发现身后跟的宫人虽多,却是人人手里抱着寿礼,没有一双手是闲着的。   这时段莹自告奋勇:“惠妃娘娘,不如臣女来抱小皇子吧?”   梅惠妃先是一怔,与郡王妃对了个眼神儿,还是欣然点头,示意嬷嬷将小皇子交给段莹。   段莹正满脸笑意的张开双手去接小皇子,就听郡王妃说道:“莹儿,你前些日着凉生病才刚好了,小孩子娇贵,你可莫将病气过给小殿下。”   段莹的两手在半空一僵,心说自己何时着凉生病了?不过她还是很快将手收回,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梅惠妃笑笑:“惠妃娘娘,是臣女忘记了。”   她虽不知母亲为何要阻止她抱小皇子,但母亲的话总归不会有错,她且先配合着。   这时郡王妃又笑着看向夏莳锦:“不如夏娘子来帮嬷嬷抱小殿下吧。”   夏莳锦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子,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求助般看向母亲孟氏。孟氏却朝她点点头,觉得能抱小皇子这是无尚的荣耀。   这时梅惠妃也道:“那就有劳夏娘子了,若是实在嫌他重抱不动了,就将他交给本宫来抱。”   话说至这份儿上,夏莳锦只得应“好”,伸手将小皇子接入怀中。   “夏娘子小心些,小殿下这会儿刚刚睡着,瞧,睡得多香甜!”老嬷嬷在旁说道。   夏莳锦垂眸看着小皇子,见他果真睡得很是香甜,红彤彤的小嘴儿还不时撅起,在睡梦中也不忘找奶嘴儿。   夏莳锦心下不由有些失望。若小皇子哭一哭闹一闹,她还可以以此为由,将小皇子还给嬷嬷。偏他缩在自己怀里乖巧的不哭不闹,安稳得很。   一行人继续往外去,行过廊上时,正有几名宫人在为雕花的木栏和美人靠做养护。她们靠边蹲身行礼,让出道来,梅惠妃在中间行过。 第83章 寿礼   夏莳锦怀里抱着小皇子, 是以一路行得格外小心,在经过那几名宫女时,心中也警铃大作, 生怕不小心撞到碰到。   她尽量绕开那几名宫女,然而当她快要行过去时, 不知哪里响了一声, 好似有什么东西倒地。与此同时, 她的右脚落地, 脚底莫名一片湿滑, 绣鞋擦着地面便向前冲去,而她的身子却往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夏莳锦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凭空乱挥, 想要抓住点什么!那一瞬, 夏莳锦听到许多的失声惊叫,然而她同时也看到许多人都后退了一步尽可能远离开她。不过她乱挥的那只手最终还是够住了孟氏的袖子,如此, 她的身子终于平衡住,没仰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孟氏一脸惊愕地先将女儿扶住, 而后急忙将小皇子从她手里接过。   所幸,小皇子并未受到惊吓,依旧睡得很沉。   这时夏莳锦转头看,才发现刚刚倒地的是一只小铁桶, 那些东西正是从里面淌出来的。而那个桶的主人——一名负责养护木栏的宫女, 此时已吓得跪在了地上。   “夏娘子恕罪,奴婢刚刚不小心碰倒了盛着蜡油的小桶, 这才险些害您摔了!”   梅惠妃气恼地斥责那宫人:“你可知刚刚连累的不只是夏家娘子,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小皇子!万一出事, 你担待得起么?”   嬷嬷一边劝娘娘息怒:“总算是有惊无险,得亏夏娘子反应快,若刚刚换成老奴,这下只怕要惹大乱子了。”   见惠妃娘娘消了气,嬷嬷又对那宫人道:“下去领二十板子。”   宫女正要退下,夏莳锦却道了句:“等等。”   宫女驻足,梅惠妃和郡王妃也双双看向夏莳锦,嬷嬷也不禁好奇道:“夏娘子可是觉得二十板子罚得太轻了?那老奴就给她再加十板子!”   夏莳锦却蹲身,仔细看了看那小铁桶里余下的一点油,“你刚刚说这里面是蜡油,可蜡油质涩而色浊,你桶里的油却滑润黄亮,这显然不是蜡油,倒像是灶间用的油。”   不过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儿下闻了闻,却是分辨不出具体是哪种油来。   郡王妃也凑前微微俯身瞧了眼,“夏娘子,你会不会是认错了?”   “郡王妃,我虽不敢确定这里面是哪一种油,但笃定这不是蜡油。只要里面不是蜡油,就证明这宫女刚才的话都是谎话,而她很可能不是不小心,而是带着目的来的。”   听了女儿这话,孟氏不由心下一凛,上回女儿进宫,便碰上郑婕妤那档子事,这回入宫又有生事的。孟氏倒吸一口凉气,尽管她一直笃定太子殿下是难得的良人,可是眼下也有些犹豫了,女儿在这样的宫里,当真能活得快乐吗?   郡王妃这边同梅惠妃对了个眼神,板起脸来道:“夏娘子,莫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是不是我想得太多,只消请个御厨来一验便知。”   梅惠妃轻叹一声,走过来,“夏娘子,今日之事的确透着蹊跷,本宫也理解你急于查明真相,但是眼下皇后娘娘寿辰为首要之事,你放心,这个宫女跑不掉,本宫会命人将她好生看管,直至今日筵席结束,本宫会让你亲自来审问她。”   既然惠妃娘娘已经这样说了,夏莳锦也不好再坚持现场查验,点头妥协:“娘娘说的是,臣女遵命便是。”   经过一场有惊无险的波折,众人继续往升平楼去。而惠妃娘娘身边的老嬷嬷留下来料理剩下的事,她看了看那个小宫女,小声叮嘱两句,便让人带她下去,而嬷嬷悄悄对带她下去的人使了个眼色。   这种做砸了事的人,自是留不得。所幸还算机灵,没直接说那小桶是夏莳锦踢翻的。   照着她们原先的计划,夏莳锦顺利摔倒,宫人就会说油桶是夏娘子自己踢倒的,一切后果都是夏娘子自己粗心造成的。可夏莳锦没有摔倒,这计策失败了,宫人若再说是夏娘子踢倒的油桶,便会更令夏莳锦生疑,后面也就更难下手了。   处理完这边,嬷嬷便紧跑几步跟上自家娘娘,而此时她的脚也不见任何的不爽利了。   梅惠妃等人到了升平楼后不多久,刘皇后和太子便到了。   这会儿圣上正在前殿接见各国使臣,要稍晚一些时才会过来,故而只有太子殿下陪在刘皇后身边。   甫一落座,段禛便于玉台之上扫量众人,很快在人海中找到了那个许多日未曾见,却一颦一笑都已刻在他心里的人。   段禛先是眉眼俱喜,接着却又露出一副怪讶的表情。夏莳锦居然抱着小皇子?   这奇怪的画面,叫他心里无端生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来,虽一切都无根无据,可梅惠妃为何会让夏莳锦抱着小皇子?   不过眼下人多眼杂,他也不能下去亲口问上一问,只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   众人向皇后娘娘行礼,道喜,皇后娘娘免了众人的礼,赐座。众人入座后,中官便开始唱礼。   万寿如意、玉柄香珠、茗碗瓶花……寿礼五花八门,样样珍贵,在中官连唱了半个时辰后,最后终于到了北乐郡王府和安逸侯府的寿礼。   “北乐郡王府,献五尺红珊瑚树一棵——”   在场众人都纷纷瞪大了双眼,仔细欣赏那世间少有的珍宝。刘皇后笑着看向郡王妃,“郡王妃有心了。”   郡王妃连忙起身道“不敢”,之后又佯作随口的讲述了一番这珊瑚树的不俗来历。   就在所有人的余赞声还未歇之际,中官又已唱起下一样:“安逸侯府,献玉枕一对儿——”   刘皇后看着那一对儿玉枕,倒很是精美,只是这样的东西,宫里并不缺,看上去倒没旁人所献的寿礼用心。其它人也都纷纷如此觉得,尤其是当所有人都觉得安逸侯府的姑娘可能成为太子妃的情况下,就觉得这份心意委实有些敷衍。   不过刘皇后还是依例说了句客气话:“安逸侯夫人有心了。”只是面上的神色,还有语气,都透着点儿轻慢,与先前对郡王妃说同样的话时感觉截然不同。   这时段禛蓦然从椅中起身,缓步走下玉台,在所有人不明就里的目光下,段禛径直走到那一对儿玉枕前,抬手轻轻触摸其上。   “若孤看的不错,安逸侯夫人所献的这对儿玉枕,当是暖玉制成吧?”   孟氏起身,端着温和的笑意答道:“太子殿下慧眼,这对儿玉枕的确是灵山暖玉制成。”   段禛轻勾唇角,手背沿着玉枕的弧线轻抚,如获至宝:“乍然触碰之下只觉入手温润滑腻,然而它却会隐隐升温,寒冬时节尤为显著。”   说着,他又轻俯下身子,嗅了一下,“暖玉生香,果然如此。”   在场官贵们无不震惊,就连先前对侯夫人略有怠慢的刘皇后亦是如此。此时孟氏便稍作解释:“皇后娘娘早年曾受过冰湖的寒气侵扰,由此落下了病根儿,这么多年还时常会犯头疾,臣妇便特意寻了两块暖玉,请工匠打造成玉枕,据古书记载,久睡其上,非但可抑制体内寒气,香气亦可助眠。”   孟氏这话说的隐晦,只说刘皇后早年受冰湖的寒气侵扰,可是经她一提,所有人便都记起了皇后娘娘那时是为了救圣上,才会落入冰湖的。席间众人又低声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   刘皇后心下微动,看来孟氏不仅送了她一份称意的寿礼,还又将她当年所立的功劳,帮着众人回忆了一遍。   这份心意,堪称独道。她领了。看来不只当女儿的精明,这做母亲的也透彻。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最是适合皇后的体质。”正在此时,门外洪钟般的声音传入楼内,众人展眼看去,竟是崇安帝来了!   所有人离席,纷纷向崇安帝行礼,崇安帝阔步走上玉台,让大家免礼,而后握住身边刘皇后的手,眼神脉脉含情,脑中又浮现出当年她为自己舍身的一幕。   “皇后”   崇安帝的这声轻唤,大抵也只有刘皇后自己能听清,她听得出这短短两个字里裹挟着许多愧意,他没有往下说什么,可她却仿佛全听到了。   “陛下。”刘皇后也予以回应,眼眶中已是莹然。   近几个月,后宫发生了许多事,圣上对她的信任也大不如前了。可今日这一对儿玉枕,却勾起了圣上对过往一些事的记忆,刘皇后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嫌隙,已烟消云散了。   让大家重新落座后,刘皇后朝安逸侯夫人投来一个噙着真切笑意的眼神。 第84章 意外   此时, 与孟氏相邻而坐的北乐郡王妃,正捏着缠枝牡丹纹金酒杯的右手微微发抖。   为了莹儿能当上太子妃,她百般取悦皇后娘娘, 近乎散尽半副嫁妆才得来的这棵珊瑚树,竟就这么叫孟氏给比下去了!   若不是现下郡王妃还在宫里, 手里的这只金杯连同面前的盘碟, 定会一齐被她扫落膳案!   就在郡王妃心下暗恼之际, 一只冷白细洁的手轻轻在她的小臂拍了拍, 郡王妃转眼看了眼梅惠妃, 梅惠妃也柔柔朝她递送了一个眼神。   两人之间并未说一个字,可郡王妃却知道惠妃娘娘这是在劝她,委实没必要为这等小风头而介怀, 毕竟大戏马上就要登场了。   郡王妃随即淡定下来, 手持金杯向惠妃娘娘小敬一下,而后送至嘴边小啜了一口。郡王妃手里的金杯还未来及放下,就听到一声妇人的惊呼, 目线跃过杯沿上缘,看到抱着小皇子堪堪行至门前的乳媪身形顿在那儿, 一动不动,脚下生钉一般。   不只郡王妃盯着小皇子的乳媪,升平楼内的众人俱都朝门外看了过去,皇后身边的景嬷嬷紧走几步, 斥责道:“今日何样的场合, 容你在此大呼小叫,也不怕惊了圣驾!”   撂下这话, 景嬷嬷又转头朝梅惠妃屈了屈膝:“她是惠妃娘娘宫里的人,老奴原不该多嘴, 但圣上和皇后娘娘在此,还有满堂的贵人,瑶华宫的人就是这样学规矩礼数的?”   这话头半句像是请惠妃恕罪,后半句却又像极了指责。   景嬷嬷虽是奴,但在仁明宫是什么地位梅惠妃清楚的很,是以也不好说她什么,只眼风一挑,瞥向乳媪:“到底发生何事了?”   这时乳媪才颤颤地抱着小皇子转过身来,面色如纸:“娘娘……小殿下、小殿下好像没有气儿了……”   梅惠妃满目震惊地晃了晃身子:“你说什么?”   一时间梅惠妃也顾不得礼数,急步离席上前将小皇子从乳媪的手上接过来,伸手探了探鼻息……果真气息全无了。   众人纷纷站起身,不便上前,只得先细细从梅惠妃的脸色的找答案,瞧着梅惠妃的脸在瞬息之间变成白色,满目皆是惶惧和疼惜,众人明白此事不是儿戏。   圣上和皇后也双双离椅上前确认,小皇子再不得宠毕竟还是龙嗣,发现他真的好像没了气儿,帝后也有些惊慌。   好在太子沉稳如常,提醒道:“父皇母后,还是先传太医来吧。”   “对,快去传太医来!”崇安帝慌忙命道。   很快太医便提着药箱赶来,然而探过小皇子的鼻息,又号过脉,翻过眼皮儿后,便知带来的药箱已毫无用武之地。   太医拱手长揖:“陛下,娘娘,臣无能,小殿下已因窒塞夭折了……”   “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刘皇后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幸而景嬷嬷在旁及时搀扶住。   刘皇后的悲伤,自然不是因为郑婕妤留下的孽种终于随她去了,而是好好的一个千秋节,居然在这时候闹出人命来。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啊!她甚至觉得,难道是上天在向她警示什么?   崇安帝亦是一脸震惊,纵然因着种种原因,不可能将皇位传给这孩子,可这孩子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虎毒尚且不食子,亲骨肉没了,他内心不痛自是不可能。   不过帝后的震惊,那是加起来也不如惠妃。   梅惠妃在听完太医的话后,久久不动,连眼也不带眨的,整个人石化了一般。良久后,才突然“啊——”一声哀嚎出来,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哭声委实太过刺耳,本就受了不小惊吓的刘皇后直接被她嚎得又犯了头风,崇安帝叫人先搀扶着皇后回寝宫歇息,同时又传了另一位太医去给皇后请脉。   刘皇后离开了,梅惠妃的哭声依旧不止,崇安帝原想叫人先从她手中接过小皇子,谁知梅惠妃抱着小皇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在场众人震惊这局面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同情梅惠妃,想不到梅惠妃竟是真把小皇子视为了自己的命根子。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皇子是如何突然没气儿的?!”崇安帝亲自审问那乳媪。   乳媪跪在地上起先只知道哭,这会儿便止了哭啼,哽咽答道:“回陛下,奴婢、奴婢之前离开了会儿,回殿内时已不见了小殿下……之后得知是、是夏娘子将小殿下抱来了升平楼,便急着来将小殿下抱回去……”   她提到夏莳锦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夏莳锦看去,不过段禛比众人的目光更先到达。与众人的凌厉不同,他的眼神温柔的似能化作春水,疼惜的抚慰着她。   此时的夏莳锦,正目中惶惶不知所措。从先前乳媪说小皇子好似没气儿了,她的神魂便似游离到躯壳之外,虚虚飘着,久久不能附体。   她大抵是和这座宫殿的确八字不和,不然怎么每回进宫,都要横生出许多枝节?   而且小皇子那么可爱,软软小小的一团儿,正是人之初,生命才刚刚起了个头,怎么突然就……   不过显然,眼下她得先收一收对小皇子的惋惜,因为她自己也已摇摇欲坠了。   面对圣上问责的目光,夏莳锦开口解释道:“是臣女将小殿下抱过来的不错,那是因为当时路过小殿下寝殿外时听到哭闹声不止,嬷嬷进去瞧了才发现乳媪并不在,只得将小殿下抱了出来,请示惠妃娘娘。惠妃娘娘担心小殿下一人留在寝殿,便决定将他也抱来为皇后娘娘贺寿。当时所有宫人的手里都捧着贺礼,嬷嬷也崴了脚,只得由臣女来抱小殿下。”   她已尽可能让自己冷静,将事情经过陈述明白。   段禛听完,虽没任何凭据,但无端的,他就是觉得这像是有心人在作局,而眼前的乳媪是个关键。   不过这么大的事,他也不可能只凭臆测来定人罪名,是以代父皇继续审问乳媪:“你将小殿下抱回时,他可还好好的?”   乳媪紧皱着眉头,作努力回想状:“回殿下,奴婢接过小殿下时便直觉有些奇怪,小殿下从夏娘子的怀里转移到奴婢的怀里,却始终躺在襁褓里一动也不动。”   “那你当时为何不确认一下小殿下的安危?”   “回殿下,当时是夏娘子说小殿下睡得正香,让奴婢不要弄醒他,奴婢才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将小殿下抱走。可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劲儿,这才悄悄探了下小殿下的鼻息,竟发现已经没了。”乳媪说这话时,盯向夏莳锦,大有愿意当面对质的勇气。   段禛的目光也落在夏莳锦的身上,只是声音温柔,与审问那乳媪时可谓天差地别:“她说的可是实情?”   夏莳锦摇摇头:“并不是这样。臣女将小殿下交还给乳媪时,小殿下还扬着小嘴在笑,只是当时未睁眼睛,仍处睡梦之中,故而臣女才特意提醒了乳媪一句别吵醒小殿下。但当时乳媪将小殿下的表情分明都看在眼里!”   “夏娘子,小殿下何时笑过?奴婢根本未曾瞧见!奴婢从您手中接过来时,小殿下就已经一动不动了,多半那会儿就没气儿了!”   眼看着乳媪当着自己的面说谎,夏莳锦竟毫无办法揭穿她,倒是那乳媪越说越有底气。   “再说夏娘子一路抱着小殿下从瑶华宫走来,想必路遇了不少宫女和内侍,不妨将他们全都传问一遍,可曾有一人听到过小殿下哭闹一声,亦或瞧见小殿下动一下。”   夏莳锦不由怔然,的确,这么长的一路走来,小皇子在自己怀里安静异常,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笑也只是弯弯小嘴儿,这些细微动作除了自己,旁人自是不可能看见。   而唯一近距离瞧见小皇子笑的便是这个乳媪,然而她却咬死了没有看见,将一切罪责往自己身上推。   果然崇安帝先按这个线索命人去传问一遍时,所有宫女和内侍都说见夏娘子怀抱小皇子经过时,小皇子不哭不闹,极其安静。就连夏娘子险些滑倒时,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小皇子都没有哭闹半声。   这些证词皆是对夏莳锦不利的,虽不能证明那时小皇子就已断气儿,但却在佐证着乳媪的说辞。   这时站在夏莳锦身后的孟氏不由自责起来,她一路上都同惠妃娘娘和郡王妃寒暄,竟也未回头仔细看一眼小皇子,不然这会儿还能站出来给女儿洗脱冤屈。   段禛看着夏莳锦,知她此时心里定是慌得厉害,可他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去安抚于她,只能先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询问她:“刚刚宫女说的你险些摔倒是怎么回事?”   夏莳锦咽了咽委曲,回道:“当时才出瑶华宫,有几个宫人在为廊上的木栏做养护,臣女一行经过时有个宫女碰倒了一只铁桶,流出来的油令当时抱着小皇子的我差一点滑倒。那宫女称里面是养护木料的蜡油,可蜡油之所以用来养护木料,便是因其质涩不易滑脚,可那油却滑得很,分明不是蜡油。”   听了这些话,段禛笃信必是有人在设计夏莳锦,而那个小宫女显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幕后之人想用小皇子的死来扣罪名,便使出了这种下作招数,若夏莳锦当时那一跤摔下去,小皇子便可死得再自然不过,所有人都会认定是夏莳锦粗心摔死的皇嗣。 第85章 忤逆   而夏莳锦运气好没摔了那下, 却也只是逃过了其中一环,后面环环相扣,她始终还是逃不过的。   “惠妃娘娘, 那个小宫女可否交由孤来审问?”段禛转身看着梅惠妃。   梅惠妃先请示了一眼圣上,崇安帝颓丧地转身回到龙椅上, 显然因为丧子之痛, 圣上已无力审问下去, 将一切全权交给了太子。   梅惠妃随即点头:“好。”说罢, 便给身边的嬷嬷递了个眼神儿, 嬷嬷便带着禁军去瑶华宫拿那名宫女。   然而不多时,几名禁军空手而归,向段禛禀道:“太子殿下, 那宫女挨了二十杖没能撑住, 属下去时她已经咽气了。”   “为何她会挨二十杖?”段禛的目光回到嬷嬷身上。   嬷嬷沉着应对:“回太子殿下,那宫女毛手毛脚险些害了小殿下和夏娘子,惠妃娘娘赏她二十杖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照常处置, 二十臀杖不至于要人性命,你这二十杖恐怕是特意交待过的脊杖吧?”   无论宫里还是寻常富贵人家, 下面的人犯错领罚领的都是臀杖,脊杖通常只有官府才会用,属重刑。   因此若无特别交待,没人会擅自给人用脊杖, 这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显然惠妃这边是不想留下活口了。   既然宫女那边的线索已经断了,眼下可以继续追查的只有乳媪这边, 或是小皇子那边。乳媪嘴巴紧,可以稍后用刑, 这会儿倒是不急,是以段禛先让太医检查小皇子可有中了迷药之类。   这一点夏莳锦也想到了,因为她抱着小皇子的一路,万分笃定小皇子是活着的,可小皇子遇到意外也不醒不哭闹,的确是有些怪异。这不得不让人推测是有谁用了一些手段,才让一个婴孩睡的这么死,那最简单的就是迷药了。   太医听命认真为小皇子做了检查,最后连连摇头:“殿下,小皇子的体内并无任何毒性,小皇子未中过迷药。”   “没有?”段禛眉间笼下一道阴影,那问题出在哪儿呢……   到这儿,梅惠妃自是不难看出,太子明面上是审查此事,可所作的却都是在为夏莳锦开脱罪名。太子已笃定是有人在陷害夏莳锦,而根本未将夏莳锦当成疑犯。   既然如此,由着太子审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是以梅惠妃复又“呜呜”哭了起来,抱着小皇子径自走到龙椅前,跪到了地上。   “陛下……您看看,这是您的亲骨血啊……”梅惠妃将小皇子往前抱了抱,好让崇安帝看清他白嫩可人的小脸儿。   “陛下,小殿下生来尊贵,有着陛下的血脉,可他也是命苦的,偏偏摊上郑氏那样的生母……但他只是个孩子,什么还都不懂,不曾做错过任何事!郑氏所作的事皆与他无关,自打皇后娘娘将他交由臣妾来抚养,臣妾便将他视为己出,悉心呵护……可他却死的这样不明不白,试问这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能不为自己冤死的孩儿讨回公道?”   “虽则现下臣妾也无法断定就是夏娘子所为,但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夏娘子,她无疑是当前嫌疑最大之人。可世人皆知太子殿下与夏娘子关系匪浅,若此案交由太子殿下来查,只怕世人会道殿下顾念儿女私情,偏帮夏娘子,处事不公……”   听着这些说辞,段禛目光冷冷,崇安帝的脸上亦是笼下阴影。不过惠妃娘娘情绪激动,几度哭到哽咽,丧子之痛不似假装。   在场的夫人们自己也都是为人母者,是以大多同情惠妃娘娘,只是惠妃娘娘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太子殿下处事的不信任,这叫大家也不敢轻易开口,一个个都缩在一边,生怕被这没有硝烟的战火波及。   北乐郡王倒是有些豁出去,头一个站出来道:“小殿下乃是陛下的血脉,由陛下亲自来审理此案,自能主持公道,臣请陛下亲自查明小殿下的死因。”   其它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北乐郡王这次拼着开罪太子殿下,还是为了将夏家姑娘的罪名捶死,好让自家女儿有可乘之机。   如今惠妃娘娘和北乐郡王都求崇安帝来亲审此案,打的是什么算盘再清楚不过。   一般案件若经大理寺,关押的自然是大理寺的牢房。可若由圣上亲审,关押的便是诏狱。诏狱那种地方从不缺犯了事的权官达贵,是以对谁也不会区别对待,任谁进去都得先掉一层皮。   段禛自是明白这一点,也自然极力反对,对着一心憋坏水儿的北乐郡王道:“小殿下不只是父皇的血脉,亦是孤的皇弟,就算郡王觉得孤来审理此案不适合,也可交由大理寺和刑部来审,如何就非要父皇亲自来审。”   北乐郡王心里也捏着一把汗,毕竟他也不能真把太子殿下得罪透了,那样就算整死了夏家姑娘,自己女儿也同样没机会。   是以不敢再继续当面呛声,只作难的垂着面,不敢对上太子的眼神。   眼看着同盟的北乐郡王败下阵去,梅惠妃决心押下重注,作殊死一搏。反正她连小皇子都牺牲了,若败露了连她也是死路一条!   惠妃突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到自己脖颈处,绝望道:“陛下,是臣妾无能,臣妾未能保护好小殿下!臣妾无颜再面对陛下,亦无颜面对将小殿下交由臣妾抚养的皇后娘娘,臣妾唯有随小殿下而去,到了那边再问问小殿下,到底是何人如此心狠,连个襁褓里的婴儿都不肯放过!”   说罢,梅惠妃便作势要刺下去!   夏莳锦就跪在梅惠妃的身边,梅惠妃的动作被她看在眼里,虽则她到这会儿也没想明白惠妃娘娘为何要这样陷害自己,但早已看透梅惠妃不过是作戏而已。   故而夏莳锦离得最近,却没有出手相救,非但她自己没出手,就连跑过来意欲阻止的那位嬷嬷也被她伸了伸脚给绊倒。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过段禛的眼睛,很快他就看到梅惠妃面上露出的无措。   梅惠妃又不是真想死,不过是早同嬷嬷商定好来这么一出,自己慢点刺,嬷嬷快点救,便不会有任何危险。然而嬷嬷突然摔了一跤,叫她有些骑虎难下。   于是簪子都举高了,梅惠妃还是迟迟没有刺向自己,而是求助般的瞥了一眼郡王妃。   郡王妃随即意会,上前拼力阻止,总算是给了梅惠妃一个台阶下。   这么一闹,崇安帝其实也看明白了,不过思虑再三,他终于还是点头应允:“行了,别寻死觅活的了,此案朕会亲自查明。夏莳锦,暂先收入诏狱。”   听到这话,孟氏差一点晕过去,还是夏莳锦扶住她,反过来安慰她道:“母亲,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囡囡……”孟氏泪珠子成串的滚落下来,她后悔了,这次她真的后悔了,她就不该让自己的女儿和这皇宫扯上半点儿关系!   段禛也急道:“父皇,夏娘子至今只有嫌疑,没有任何确切的人证物证指向她,不能将她下入诏狱!”   崇安帝却是已拿定了主意:“朕刚刚既然说了,此案由朕亲自审理,太子就不必再过问太多了。”   “父皇!”   “太子这是要忤逆朕的旨意不成?!”这一句,是崇安帝前所未有过的严厉。   段禛深知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父皇,是不会如平时那样好说好劝的,执拗劝说下去极有可能彻底激怒他,可他却别无选择:   “夏娘子是绝不可以下诏狱的!还请父皇三思!”   如他所想,崇安帝这回是当真被他激怒了,一拍盘龙的扶手,从龙椅里站起,用可称薄凉的语气问他:“是什么让太子如此胆大妄为不惜忤逆?难道你是以为朕今日死了一个儿子,储君之位就当真非你不可了?”   这话,令在场的所有人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圣上能当着百官及官眷们的面,对太子撂下这种话,可见是气急了。这对天家父子,是彻底杠上了。   崇安帝冷声道:“将人押入诏狱!”   四名禁军上前准备要押送夏莳锦,可对上挡在夏莳锦身前的太子殿下时,他们却左右为难。而崇安帝及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太子的身上。他们都想看看他是否真的会在被逼急眼时作出忤逆之举。   而段禛这会儿,也的确正在估算,他是否有将夏莳锦从此地带离的本事。   眼前四个禁军自是不在话下,但宫里还有数千弓箭手,纵是他能施展轻功不贴地面躲开大部分的禁军,多半也是插翅难逃的。只要父皇对他也下了杀心。 第86章 西凉   升平楼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寂, 满常勋贵不敢吭声。   陈英想提醒自家殿下这时就别与圣上硬杠了,却不便靠近,他这角度倒是刚好对着夏莳锦, 是以挤弄几下眉眼引起夏莳锦的注意。   夏莳锦很快留意到陈中官,见他朝殿下弩了弩嘴, 她便明白这是想要她劝劝段禛。   夏莳锦虽也怕极了去诏狱, 可她知道若放任段禛当堂与崇安帝互杠, 只怕下场最惨的还是自己。是以将目光移到段禛身上, 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 唤了一声:“段禛~”   段禛闻声转头看她,她并未说什么劝他的话,只是一双水眸轻颤凝着他。段禛知她是何意, 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服软的跪下,开始换一种态度求崇安帝。   “父皇,由您来亲自查明此案, 儿臣自是极为赞同,只是夏娘子如今只是不能自证清白而已, 并不是疑犯,且诏狱那种地方,委实不是一个姑娘家能熬住的。儿臣求父皇先将夏娘子禁足宫中,待案情查明后再行定夺。”   方才天家父子杠上时,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这会儿太子殿下服了软儿,其它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安逸侯也终于按耐不住, 上前跪地为自己的女儿求情:“陛下,若小女有罪, 臣必不敢包庇。可眼下并无直接证据能证明小女与小皇子的夭折有关,还求陛下开恩,勿将小女投入诏狱那种地方。”   说这话时,安逸侯语带哽咽,孟氏也随着自家侯爷跪地,附和道:“求陛下开恩。”   镇国将军府既与安逸侯府是世交,此时又岂能袖手旁观,是以严将军也离席上前,双膝跪地求情:“求陛下开恩!”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帮夏莳锦说话,梅惠妃与北乐郡王妃对视一眼后,突然扶着额摔倒在地!而郡王妃立即扬声惊呼着上前:“惠妃娘娘!惠妃娘娘!”   众人再次惊慌,崇安帝也担心地上前,所幸郡王妃抱着惠妃掐了两下人中,惠妃便醒过来了。   惠妃睁眼时,看到崇安帝就俯身在自己面前,一脸担忧。太医慌忙上前为她把脉,却被梅惠妃一把推开,只一双泪眸无助地望向崇安帝,虚弱提起:“去岁郑王回京之时,曾与属下于良田上竞逐驰骋,践踏了不少青苗……农户告去官府,陛下大怒降罪郑王,当时陛下说过一句话,陛下如今可还记得?”   崇安帝自是记得,也明白梅惠妃提起这事是想说什么。   见崇安帝自己不说,梅惠妃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努力扬声说道:“陛下当时说,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可难道到了夏娘子这,陛下就要破例么?”   郑王乃是崇安帝的亲弟弟,今日也在堂上,崇安帝自不好为了太子及安逸侯镇国将军他们,而区别对待。   是以崇安帝叹了一口气,命人先将惠妃抬回瑶华宫,同时也命太医跟去仔细瞧瞧。再回龙椅中时,面对跪地的臣子和儿子,崇安帝已无动摇的意思:“谁也不许再为此事求情,即刻将夏莳锦送入诏狱!”   此言落地,孟氏直接晕了过去,幸而夏罡就在她身边,及时将人给扶住。孟氏可不是学的梅惠妃,她并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眼前漆黑一片。   夏莳锦担忧地扑向孟氏,“母亲?母亲您醒醒——”   而此时,先前那四名禁军再次上前,眼见请求也改变不了圣意的太子,突然自行起身,决然挡在夏莳锦的身前:“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在孤面前将人带走!”   崇安帝闻言震怒,太子今日为了个女子这是要反了不成?!   然而崇安帝的狠话还没说出口,门外便又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你们的确不能将人带走。”   满堂震惊,齐齐朝门外看去,就见一名身量高大,肤色古铜的年轻男子负手立身在当门!那男子瞧着不似中原人士,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隐有阴隼之相,显得有些狂野不拘。   可再看他的头上,戴着攒珠的鎏金冠,颗颗宝珠价值连城,错落镶嵌在冠上。一身墨绿的锦袍夹有金丝,在正午的日头下熠熠生辉,身上佩饰也尽显华贵,全身都透着一股不一般的气韵。   就在众人深觉意外之时,有礼部的官员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悄声同身边人介绍:“这位是西凉国的大皇子,李沐殿下。据闻是今早才入的京,随使团一齐入宫来为皇后娘娘贺寿的。”   这消息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了其身份,就连夏莳锦也听到了。不由有些奇怪,这西凉国的大皇子,为何会管自己的事?为何要在此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李沐这会儿应同其它来贺寿的外邦使臣一同在便殿,由鸿胪寺的官员们招待,照议注应待本朝的官员向皇后献完寿礼之后,他们才会再进来贺寿。   只是刚刚小皇子出了意外,这仪程也就中断了。   如今李沐突然不请自入,委实失礼,崇安帝心下不悦,但眼前这情况本就乱糟糟一片,便也未同他再行计较,只问道:“西凉大皇子,你刚刚那话是何意啊?”   大周陛下既然问自己话了,李沐便堂而皇之步入了升平楼,只是他未急着去回大周陛下的话,而是朝着夏莳锦的方向走去。   夏莳锦心下疑惑,这位素未平生的西凉大皇子,为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自己身上?   而段禛却是了解这个李沐的,同西凉联手攻赵时,西凉军便是由李沐挂帅,他二人在赵地时曾打过不少交道,对其为人也颇为了解。   急功近利,还好色成性。   是以段禛再次挡在夏莳锦身前,对李沐开口时,声音自持而有力:“大皇子未免太失礼了。”   李沐的视线被段禛挡住,目光终于从夏莳锦身上移开,转到段禛的身上,朝他笑了笑,算是见礼,而后便拱手朝崇安帝行了个礼。这时人们才留意到,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个卷轴。   “大周陛下,我在西凉看到陛下令人快马加鞭送去的和亲公主画像时,还疑心是被刻意矫饰美化过了,我同父皇皆不太信世间竟会有如此女子。而今日亲眼见到本人,才不由佩服起贵国的画师来!竟将和亲公主画得惟妙惟肖,穷形尽相,与真人一丝不差!”   说到这儿,李沐顿了顿,又觉这话说得不够严谨,连忙改口:“不,应该说真人更加的厚实灵动,比画像上的女子还要再美几分。”   边说着,李沐将手中握着的那个卷轴展开。众人都纷纷好奇地勾头去瞧,段禛也带着疑惑看过去,结果竟发现那幅画就是他亲笔所画得那一幅,此前一直挂在静心斋的!   震惊之余,段禛转头看向夏莳锦,压低了声量问她:“十日前,你可曾入东宫等过我?”   “十日前?”夏莳锦记起就是自己随父亲和兄长进宫谢恩的那日,她摇摇头:“不曾,那日得知皇后娘娘头风犯了,殿下去仁明宫侍疾,臣女便随父兄直接出宫了。”   段禛心下一凛,若他记得不错,那日除了安逸侯一家,还有北乐郡王妃携女进了宫,那么那日进过静心斋的人是……   段禛的目光落在段莹的身上,段莹也果真心虚地将头垂下去,不敢与他对视。这便等同是认了,段禛心里也有了答案,看来那日是侍卫误将段莹认作夏莳锦,从而放行,使她顺手牵羊,将夏莳锦的画像夹在了送去西凉的和亲公主人选之中。   崇安帝看清楚了画上的女子正是夏莳锦后,微微皱眉,“大皇子言下之意,是你父皇已选定了由谁做和亲公主?”   “回陛下,正是!我父皇决意求娶的就是这位夏娘子,她就是我西凉选定的和亲公主,也将成为西凉国的皇后!既是如此尊贵的人,又怎可入你们大周的牢房?”   李沐的话说完,在场众人皆骇然。   人人皆知这个夏莳锦,是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早已定好的太子妃,如今西凉居然要截胡她去当皇后……   这出戏可越来越复杂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殿下被抢了太子妃,定会面上无光,同这西凉大皇子对质之时,却不料太子云淡风轻的点头认可:“大皇子说得是,如此尊贵的人,怎可入牢房?我大周与西凉国世代友好,既然涉案之人为西凉国认定的皇后人选,那么大周于情于理都应给出适当的礼遇。”   这回崇安帝不得不依了太子,和亲公主是大周与西凉国之间的纽带,于国于民都有不世功劳,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的确不能将人送入诏狱。   是以崇安帝思忖须臾,就依照太子先前提出的建议,将夏莳锦暂先禁足于宫中,直到小皇子的死因查明后再决定其去留。   这个结果,让夏莳锦稍稍松了一口气,诏狱,一直以为就被传成人间的炼狱,她是宁死都不愿去那种地方。可是这口气也不算彻底放松,毕竟西凉,她也不想去。   但显而易见,后面的结果,无非就只有两种:她洗不清嫌疑,被人成功构陷,担上谋害小皇子的罪名。或是她顺利洗清嫌疑,成为和亲公主,被送去西凉和亲。   然而这两种,都不是她想要的。不过眼下能拖延一点时间,总是好的。   安逸侯和侯夫人自也想明白了当前的局势,故而此时也是喜忧参半。   如今梅惠妃还不知这消息,整个升平楼里脸色最难看的,当属北乐郡王妃和其女儿段莹。 第87章 冷宫   郡王妃与梅惠妃合谋了小皇子之事, 本以为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按死一个夏莳锦不在话下。原本圣上若将夏莳锦押入诏狱,梅惠妃早已买通了诏狱的人, 到时重刑伺候,她夏莳锦一个小丫头能抗住几个时辰?到时还不是叫她认什么, 她就认什么。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夏莳锦无需下牢, 只是幽禁宫中。接下来她们该如何做, 才能逼她认罪呢……   郡王妃愁着这些, 段莹却是在懊恨着自己。   她原本只想将夏莳锦送去西凉,让夏莳锦当不成太子妃。然而她并不知母亲私下与惠妃娘娘计划了小皇子之事,如今母亲和惠妃娘娘的计划被自己给搞乱了, 这局可要如何收拾?   自己无意间竟救了夏莳锦一条命, 还可能会将母亲和惠妃娘娘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几名宫女过来带夏莳锦离开,她经过段禛身边时,段禛悄声同她说了句:“囡囡只管放心去, 西凉之事我自有办法。”   夏莳锦驻了下足,侧目深深看了段禛一眼, 轻轻点头,而后随宫女离开。   刚刚段禛这句话,尽管声量已压得极低了,在他身边的夏罡还是听了进去, 心下稍定。之后带着渐渐清醒的孟氏出宫时, 便拿这话来安慰她。   “你看,太子殿下都给了这颗定心丸, 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孟氏抽噎着,撩着车帘不住往后看, “囡囡留在了这里,你叫我如何不担心……不久前才从黑龙山那个贼窝里出来,这可真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后头还有西凉国那个更大的虎穴排队等着呢……”   “快别说了!”夏罡赶紧将孟氏拉回来坐好,提醒她:“这些话在宫里可不兴乱说。”   孟氏自是也清楚这些,只是有些急昏了头,这诺大的皇宫,也不知女儿会被他们关去哪座宫殿里。   其实这事不仅孟氏不知道,就连夏莳锦自己也不知道。   夏莳锦跟着两个宫女来到一处院子,明明在门外看时还觉雅致非常,可进了院,便看到庭中的草木因着太久无人打理,显得乱糟糟的一团。山石叠成的池子里,水也浑浊不堪,显然许久不曾更换,几尾鱼儿翻着肚皮,已有腐烂之相。   再往殿内去,夏莳锦发现但凡有颜色的挂帐都被人扯走了,仅能看见几根粗暴扯拽下勾住的布条。余下的,便全是雪白的素帐。   风从开着的那扇门里灌进来,白幔幡动不止,莫名叫人觉得阴冷。   夏莳锦心想还好,还有两个宫女姐姐陪她在这里,若只留下她一人在这里过夜,她吓也要被吓死了。然而当她转身想同那两个宫女说话时,却发现她俩也是一副呆不下去的畏怯模样。   “夏娘子,奴婢将您送来这里,便要回去复命了。往后若有什么需要,您就给守门的禁卫说,只要不违规越矩,他们也会尽量帮你的。”   说罢,这两个宫女便转身要离开。夏莳锦这才明白,两人只是为她引路的,并不是留下来陪她的,不由心下打了个突。   多时无人打理的宫殿,有一股霉味儿,走路快的那个宫女早已捂着鼻子出了门,走路慢的那个才下庭阶。   夏莳锦几步追上去,将腕儿上的翠玉镯子脱下来给她:“宫女姐姐,不知这座宫殿可是有什么忌讳?”   小宫女迟疑了下,转头见另名宫女走远了,这才放宽心收了夏莳锦的镯子,而后小声叮嘱她:“夏娘子,这里是岐阳宫,此前是官家赐给郑婕妤的宫殿,郑婕妤如今……所以这处已成了冷宫。”   小宫女叹了声气,知道有些话不用说那么直白夏莳锦也能听懂,便只叮嘱:“夏娘子在这里住,尽量不要去寝间那边。”   说完,小宫女便快步离开了,独留夏莳锦一人立在满是荒草的庭院里。   显然,郑婕妤当初就是在寝间被赐死的。   一位婕妤的宫殿,自然不会有多大,最宽敞的便是寝间。如今寝间不能去,夏莳锦便也不知去哪了,明间甚至没有一张椅子一个凳子。   且她心里是极怕的,如今正值一天里日头最晒的时候,可她的指端却是冰凉的。   她被牵扯进小皇子的命案里,如今又住进了郑婕妤的寝殿里,这对母子就像两个冤魂缠在她身边。   郑婕妤当初是想借害她,从而离间皇后与太子,可最终自己却送了命去。而小皇子只是个无辜婴孩,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句话还不会说,却被人当作陷害自己的工具……   这对母子都不是为自己所害,可夏莳锦却莫名负有愧意。   她不愿离郑婕妤这么近,这总会叫她想起在宫巷里看到郑婕妤的手突然掉出来的一幕,苍白,一片死气……   夏莳锦不敢进屋,只好抱着膝坐在庭阶前,因为这处至少可以看见守在门外的两名禁卫的背影,让她感觉到这死气沉沉的宫殿外的一点人气儿。   然而很快,老天竟连这点安慰也要收回,那两个禁卫转过身来将门关上了。   夏莳锦只好怔怔望着门前的那棵梧桐树,安慰自己这里再凄清,也总好过诏狱。   这时忽而有一片叶子飘落了下来,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不知不觉,汴京竟已步入了秋天。   树叶落在地上,复又被风卷起,在半空浮浮沉沉。后来有更多的树叶落了下来,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夏莳锦依旧抱膝坐在石阶上,感到有些发冷。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有几丝湿意,她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自己哭了。   夏莳锦匆忙拿袖擦干泪痕,强扯着唇角笑笑,哭什么哭,眼下最该保持清醒冷静,才能想明白小皇子之死的蹊跷。   正在这时,一门之隔的外面传来两声闷哼倒地的动静,显然是那两个守门的禁卫被暗算了!夏莳锦双眼豁然睁大,有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她早该想到,有人胆敢在圣上和皇后眼皮子底下杀害一位皇子,就不会怕再多杀一个她。难道是那人想来杀了自己,再装作畏罪自尽的模样?   诸多猜测只在一息之间,夏莳锦反应极快地起身躲进殿内,然而转了半圈儿,却发现没有一处可以供她藏身。   她看向寝间的方向,正踌躇着要不要过去时,“吱嘎”一声,门已开了。   夏莳锦透过窗缝儿向外看,此时暮色初合,已视物不清了。她依稀看到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可很快就消失不见。夏莳锦紧张不已,转身想去门前看看,然而甫一转身,就见身后正立着一道身影!   “啊——”夏莳锦忍不住惊呼,然而下一刻那人的手便捂在了她的嘴上,一股熟悉的感觉,伴着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前一刻还在狂跳的心,在听到这句话后瞬时安静了下来,夏莳锦非但不怕了,反倒无比踏实。一片暗影里,她看不清段禛的样子,可她知道是他,“殿下怎么来了?”   “因为我知道你会怕,只是没想到我反倒将你吓了一跳。”声音杂糅着丝丝惭愧,“刚刚我一来你就躲了起来,我也不能堂而皇之站在门外叫你的名字,只好先靠近你。”   夏莳锦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我不怕,真的。”   段禛轻笑出声,于一片黑暗中精准在夏莳锦的鼻尖儿轻刮了下:“就是嘴硬。”   说罢他便往院子里走,夏莳锦不服气地紧跟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好似撒娇一般:“我真的不怕嘛~”   段禛在庭阶前忽然驻足,转身面对着她,抓起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胸口上:“你说自己不怕,问过我的心了吗?刚刚也不知是哪个胆小鬼在这里偷哭。”   夏莳锦一怔。   月上梧桐,将庭阶映亮,也映亮了二人的脸,叫夏莳锦小情绪无处可藏。   “原来是因为我刚刚不小心哭了,你担心我,所以才冒险来的。”说这话时,夏莳锦脸上和语气里都夹杂着深深的愧疚。   她知道段禛虽是太子,可今日为了回护自己也被圣上严厉斥责过了,若不是刚刚自己哭害他心疾又犯,不至于在这时候沉不住气冒险行事。   段禛抬手捧起夏莳锦渐渐垂下去的小脸儿,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温声告诉她:“即便你刚刚不哭,我也会来,只不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带着夜宵来。”   夏莳锦竟被他这句给逗得笑了出来。真是奇怪,明明白日里都觉死气沉沉的院子,段禛一出现竟变得生气勃勃。仿佛一切不好的东西,都被他震慑住不敢作祟一般。 第88章 再赏   夏莳锦眉眼笑得好似天边的月牙儿, 可段禛捧着她的脸,却笑不出来。   “你冷?”他既紧张又意外地问道。   虽说七月流火,大热已褪, 日子会一天一天凉快下来,但毕竟暑气的余威犹在, 倒也不至于会让人觉得多冷, 可他掌心下夏莳锦的脸, 却凉得冰块一样。   夏莳锦点点头, “是有些冷。”   段禛摸了摸夏莳锦的额头, 果然微微发烫,赶紧解了自已的外袍给她披上,又仔细紧了紧, 将她好好裹住。之后拉着到走到庭阶前她之前坐过的地方, 扶着她坐下。   裹在身上的袍子宽大温暖,带着段禛的体温,以及淡淡的冷松香。夏莳锦将脖子也往里缩了缩, 笑着看段禛:“谢谢。”   “怎么谢?”段禛声音低沉,略带一点哑, 却有着特别的魅力。   他就紧挨着夏莳锦的身边坐着,比夏莳锦高出一头,眼眸低垂的模样,像是无心在撩拨着她。   夏莳锦赶紧将目光挪开, 看向大门处。   “那两个守门的禁卫如何了?”   段禛的思绪也从先前的暧昧氛围中抽出, “不必担心,只不过点了他们的睡穴, 睡一觉天亮时自会醒来。”   “哦。”夏莳锦点点头,又看了看段禛身上。他此时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 就像初到黑龙山那时,他也是将自己的衣裳披给了她。   夏莳锦自是有些愧疚的:“你冷么?”   “有些。”段禛看着她,如实道。   夏莳锦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殿内,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声量,仿佛怕惊动附近的鬼神:“郑婕妤就是在这里头被处置的,所以我也没办法请你进去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说着,她越发觉得对不住他:“若不然,你还是回你的寝殿吧?”   说完她便认真看着段禛,既觉愧疚,又怕他真的会走,留下她自己在这儿。   段禛被她纠结的小表情逗笑了,本想说句“好啊”吓吓她,可话到了嘴边儿,又不忍心叫她害怕,换成了一句:“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取暖的法子。”   “什么法子?”夏莳锦边问边心下猜测着,心说这里的草木又不能烧,起不了火塘。   就在她四处乱望的时候,段禛一展长臂,轻按着她的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肩头,“你靠着我,我就不冷了。”   若在平时,段禛这样做夏莳锦或许会抗拒,可这会儿她却一点也舍不得反抗。因为靠在他肩膀上了,她才真正感觉到了一种心安,他带给她的温暖,是自内而外的,这是再宽厚的袍子也不能给她的。   见夏莳锦没有挣脱,段禛心下溢出一丝甜意,按在她脑袋上的那只大掌,顺势搂在了她的纤薄的肩上。   “可还记得上回我们在房顶一起赏月?”   “赏月?”夏莳锦不由笑出声来,“那回不是风筝么,居然还为此糟蹋了好几颗夜明珠。”   段禛也陪着她笑,笑声带动着肩膀微颤,两人倒是莫名的和谐。“这回不必赏风筝了,我陪你赏真正的月。”   夜色微凉,几分暗香,梧桐疏影斜入檐下,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天边那一勾新月上。庭院里的杂草里秋虫低鸣,将这个夜晚趁得愈发静谧。   “可惜了,月有残缺。”夏莳锦声音凉凉的道。   段禛微侧过头看她,声色低醇缱绻:“月有残缺,人却团圆,往后不管缺月还是圆月,我都会陪你一起赏。就算没有了月亮,咱们还可赏夜明珠,东宫里有得是又大又亮的夜明珠,到时我命人将它们全捣碎了,做一个跟月亮一样大的风筝挂到天上。”   此情此景下,原本有些触景生情的夏莳锦又被段禛逗笑,斜他一眼:“你就不怕以后百姓骂你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   段禛突然正了正神色,说道:“其实历朝历代从不缺痴情的帝王,他们恨不得将这天底下最好的都献给心爱的女子。只是男人们做了同样的事后,身边女子的下场却大相径庭。有的女子被世人盛赞为辅佐君王的贤后,有的女子却会被骂作祸国的妖妃。”   “论起来,无非是看那个男人在宠爱妻子之余,有没有本事令得天下太平,社稷安康罢了。”   说完,他又极认真的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遭受世人诟病。”   夏莳锦听着这话倒是颇有几分道理,她看过数不尽的话本,其实那些被世人口诛笔伐的所谓“妖妃”,大多并未作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就是赶上了国运衰颓的时候,她们又正巧得宠,于是便成了世人宣泄的目标。   就如段禛所说,是男人不行,才害得女人挨骂。   可想着想着,夏莳锦才发觉段禛这话有些不对劲儿,他这是已经理所当然的将自己视为他未来的后妃了么?什么叫他必不会让她遭受世人诟病?   就在夏莳锦准备声讨这句话时,段禛早已跳入了下一个议题:“小皇子的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只是你要在这里委屈几日了。”   夏莳锦的情绪一时被他带走,也忘了声讨前面的事,只有些落寞道:“就算小皇子的死能水落石出,我不还是得去西凉和亲?”   “我已对你说过了不会。”段禛斩钉截铁。   夏莳锦有些奇怪他的胸有成竹,歪头问道:“为何你如此笃定?那毕竟是西凉,连官家都要努力维系两国皇室间的关系,我的画像既已送了过去又被他们选中,大周还能出尔反尔不成?”   “我说不会便是不会,这点你无需多想,更无需担心,只管顾好自己这几日,别再着凉。”   见段禛不愿多说,夏莳锦便也不再追着问,点点头,消了他的后顾之忧:“你不必挂心我这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段禛欣慰地笑笑,重新搂住她的肩,又将她的头按回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最爱看话本,觉得哪本有趣,给我也讲讲。”   夏莳锦微微一怔,段禛居然要她给他讲故事?   不过两人坐在这儿,的确长夜难熬,讲讲故事倒也省了他总生些别的想法。是以夏莳锦便搜肠刮肚一番,选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给段禛讲。   “从前,有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乘船进京赶考时不慎落了水,被一条鱼儿救了,托举上岸。”   “之后呢?”段禛好似当真有兴趣。   夏莳锦便接着讲道:“之后鱼儿化作一个貌美的小娘子,还赠了穷书生龙珠作盘缠。书生感激她,便承诺他日若能高中,必会回来娶她。”   “那他高中了?”   “他的确是中了状元,可他却没有回去娶那条鱼儿,而是娶了一位官家千金……”讲着讲着,夏莳锦的声量越来越小,几次打着瞌睡又强撑着讲故事。   “后来呢?”   “后来……后来……”夏莳锦嘴里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鼻息渐渐变得匀停,就这么歪在段禛的肩头上,睡着了。   段禛垂眸望着她,眉眼比这淡淡的月华还要温柔。他自是从不对话本故事感兴趣,但若不给她找点事儿做,她这一晚怕是要心事重重地坐到天亮了。   可哄着夏莳锦睡着了,段禛却睡不着,因为他若一睡,身姿会变,倚在他肩膀上的小娘子也势必会惊醒。   他就一直这样坐着,对着月亮,坐到了天蒙蒙亮。   钟楼的晨钟被敲响,传来宫里时已有些影影绰绰的听不确切,段禛还是抬手遮了遮夏莳锦的耳朵,生怕将小娘子的美梦吵醒。   这时门外闪进一道黑影来,是六和,六和快步行过来正要向段禛行礼,段禛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他知道六和是来提醒他该离开此处了,可转头看看身边正睡得安稳的小娘子,他却有些不忍心,最后轻声道:“去搬把椅子来。”   六和正要进殿内去搬椅子,却又被段禛唤住:“不是那里,回东宫搬一把来,顺带捎一床被子过来。”   六和一愣,不过还是应命照做了,反正他有轻功,回一趟东宫也用不了多会儿时间。   不一时六和便搬着一把自东宫取回的椅子,还有被子回来了。段禛小心的用椅子替换了自己,让夏莳锦趴到软枕上,又用被子替换了披在她身上的自己的那件外袍,这才安心的起身。   临出门时,复又留了一张小字条,轻轻塞进夏莳锦虚攥着的手心里。   待段禛离开歧阳宫,六和才分别踢了那两个守门的禁卫一脚,将他们唤醒,自己闪身离开。   两个禁卫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看了看天色居然已经亮了,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二人不安的将门开启一条小缝儿,瞧着夏莳锦还好好坐在那儿,除了多了一把椅子一床被子外,并无什么变化,这便放了心,又将门关好,等待着别人来接替。   二人很有默契的都没提昨晚突然睡着的事,提了便是他们的失职。   随着金阳爬高,薄薄的眼皮儿终是阻不住天光,夏莳锦皱了皱眉,醒了。   她很快便意识到,身边的段禛已不在了,改而由一把椅子替代。起初她有些微惊,赶紧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殿,疑心这椅子是从里头搬出来的。然而里头的摆设并未被动过,看来这椅子是段禛从别处弄过来的。   如此,她多少心安了些。   直起身时,薄被从身上划落,夏莳锦这才发现段禛的外袍居然变成了被子。 第89章 醉酒   虽说铺着软枕的椅子趴起来要比段禛的肩头更舒服, 被子也比段禛的衣袍更暖和,但夏莳锦心里却是隐隐生出两分不安的情绪。他不再陪着她了,接下来就要她独自面对这座歧阳宫了……   微慌之际, 她发觉自己手心有些痒痒的,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摊开掌心一看, 竟是一张字条。   “囡囡勿慌, 稍候会有宫女来与你作伴。”   夏莳锦自己都不知, 在看到这上面字的同时, 她的唇角就已微微翘起。只是看完后她在心里估算可行性, 总觉得圣上必不会准许。   然而也不知段禛是如何说服圣上的,她才刚醒没多会儿,就有两个宫女来了歧阳宫。夏莳锦本以为会是之前送她来的那两个宫女, 结果一打量来人, 竟不由傻了眼。   “水翠?阿露?”夏莳锦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揉了揉眼,再看, 可不就是她二人!   水翠和阿露各自都是带着重重的行囊进来的,将东西放到地上, 便又哭又笑的扑来夏莳锦身边,仔仔细细将她从头看到脚:“小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头摇得像支拨浪鼓,“放心, 我没事, 倒是你们,如何进来的?”   夏莳锦还在担心, 她二人是不是担心自己而偷溜进来的?不过只消一想,便打消了这种担忧, 这里不是她们能偷偷进得来的地方,显然是段禛。   她猜得果然不错,水翠随即说道:“是太子殿下今晨派人接奴婢们进宫的,车上还放了宫人的衣裳,让奴婢们换了,扮作宫女进来照顾您。”   阿露那边也紧张道:“小娘子您是哪里不好?来接奴婢的人还说您病了,让捎了几副药来。”   说着,阿露从行囊里取出一串麻绳捆绑的油纸包,拿给夏莳锦看。   “我只是有点着凉罢了,哪里就算生病了!”夏莳锦赶紧解释。   水翠和阿露却根本不信。阿露在行囊里翻出小锄头等工具,去锄庭院里的杂草,毕竟自家小娘子要在这歧阳宫住多少日还是未知,进不得殿内,总不能天天睡地上,她预备在庭院里搭个临时的小帐,够她们三人睡便可。   水翠则扶着夏莳锦在椅上坐下,仔细试夏莳锦的额温,又学着府医的模样,给夏莳锦把脉。   夏莳锦一双笑眸弯成了月牙儿:“你行不行啊,什么时候学来的?”   水翠倒也不全是作样子,这是来前孟氏特意让府医教她的,毕竟郎中带不进宫里来,这点小病,官家又在气头上,也不可能让太医来瞧。   把完了脉,水翠又翻了翻夏莳锦的眼皮儿,安心道:“娘子脉动起伏正常,只是额头稍有点热,应该没什么大碍,想着吃两副药就病气全散了。”   “我就说没什么事吧。”夏莳锦笑道。   水翠取了鸡鸣炉来,将药煎上,夏莳锦瞧着那小炉上的竹叶花纹,觉得眼熟:“这是阿兄赴考时带的炉子吧?”   水翠点点头,仔细调着炉里的火。   会试时,举子们需在贡院里吃住整整九日,是以都会随身带上这种鸡鸣炉。只是这简易的小玩意对于贵游子弟来说,就是临时应应急而已,回头也就丢弃了。   “想不到阿兄竟还一直留着它。”   水翠转了转那小炉,使有字的一面朝向夏莳锦:“大郎君应该是珍惜着小娘子的一片心意吧。”   夏莳锦看到那上面刻着的“大吉”两个字,不由笑了。   那年夏徜临考前,去求了个签,结果是下下签,叫他悻悻了多时。夏莳锦便用小刀在他的鸡鸣炉上刻了“大吉”两个字,果然夏徜就顺利中试了。   如今阿兄让水翠将这小炉带来,想来也是给她的安慰,想让她也分一点他的好运。   “昨日父亲母亲回去后,可还好?”她忍不住问。   水翠迟疑着不说,夏莳锦便懂了,只道一句:“是我不孝。”   水翠正想劝她,就见夏莳锦已将目光移去了别处。那边阿露已将杂草除净,开始搭小帐,为了遮风,她将小帐搭在了假山的一旁。   夏莳锦起身过去帮忙,水翠见拦不住她,也跟去帮忙。三人合力,不一时便将一个小帐支好,试了试算得上稳固。之后又将厚厚的被褥铺进去,竟也布置得温馨无比。   再说段禛离开歧阳宫后,并未回自己的东宫,而是径直去了昨夜西凉大皇子安置的宫殿。   段禛没通过宫人传话,而是直接跃入了后院内,而李沐作为习武之人,也很快有所警觉,猜到是他,故而出来时并未带手下。   “太子大清早的就来小王这里,有何指教啊?”李沐摇晃着身子从门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喝了几杯。   段禛轻提唇角,并未沿用他口中疏离的称为,而是以“你我”相称:“你可还记得在赵地之时,我与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李沐拢了拢眉,想起大获全胜那一晚,两国将士都喝了不少的酒,大家将赵地掳获的最美的舞姬献上来,而这位薄情寡性的大周皇太子连看都未看一眼。   当时李沐还调侃,大周的太子竟对女人提不起兴趣!   段禛痛饮了几杯后,竟耍起了“酒疯”来!只是耍酒疯的方式同一般人不一样,段禛大醉后的德行竟是拉着他聊了一晚的女人!只不过能让他提起兴趣来的女人,只有那一个。   当下李沐想起这事儿来,还觉有些不靠谱:“你是说那个自打八岁来汴京起,就结了缘的姑娘?”   段禛点了点头,负手侧过身去:“那个姑娘就是夏莳锦,你们西凉选中的和亲公主。”   李沐矍然一惊,“当真?”   “当真。”   “可既然是你看中的女人,怎么会让她的画像出现在和亲公主的待选名录里?”李沐这就想不明白了,好歹一位皇太子,保不住自己的女人?   便听段禛重重叹了一口气,“是有人动了手脚,故意将画像调换,用她替下了自己。”   听了这个理由,李沐不由一笑,“看来你们周朝的皇宫里也不轻省,怕不是你欠了什么风流债,这才令人将那倒霉的小娘子视作眼中盯吧?”   段禛回过身,一拳击在李沐的右胸上!当然,这一拳顶多用了一分的力,若是击在旁的地方,李沐大抵不会有太大感觉,可偏偏击在了他才愈合不久的伤口上,令得他手捂着胸口,皱眉后退了一小步。   “段禛!”李沐恼得叫道。   段禛却一脸云淡风轻:“怎么,那点儿伤还没好利索?”   “你明知故问!赵人偷袭的那一箭可是险些要了我的命去!”   “不过到底还是保住了你这条命。”段禛淡然道,话里却是有话。   李沐听出他是故意在逼自己说出那话,一边不大服气,一边又不得不抱拳致谢:“当初若不是你当机立断,开刀放血,那箭上的毒很快就会渗透我全身,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了。”   “你记得此事便好,”段禛挥手将李沐的双拳按下,一字一顿道:“今日我正是来讨这恩情的。”   李沐撇了撇嘴,自然知道段禛想让他做什么,怨念道:“你这是难为我!”   段禛却是轻笑一声:“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被人难为。”   “若早知你是这等挟恩图报之人,我当时就不叫你救了!”   “可是晚了,你的命已经是我给的了,有恩不报非君子。”   在段禛的步步紧逼之下,李沐终是败下阵来,颇为无奈的短叹了一声:“行吧,和亲公主的事我帮你搞定,咱们就算两清了!”   顿了顿,李沐又问:“不过夏娘子若当不成这和亲公主,你们小皇子那个案子她便逃不掉了。”   段禛却是胸有成竹:“其实小皇子之死查明并不难,我缺的只是一点时间,如今你已经帮我免她去诏狱了,这样便够了。”   说罢,他长辈似的拍了拍李沐的肩,便拂袖离开了。   瞧着远去的背影,李沐还是满眼的不服气!当初在赵地比拼时,他就总是棋差一招,等他们二人各自继了位,有的较量喽!   离开李沐的安置处,段禛仍旧未回东宫,而是又来了太医院。   几位当职的太医连忙出来行礼,段禛将手负去身后,胸有成算地道:“小皇子一案孤已有眉目了,需要你们再去查一回小皇子的体内。”   昨日负责查验小皇子的那位李太医将头一抬,提醒道:“太子殿下,昨日臣便查明了,小皇子的体内绝无毒性,也未被人下过迷药。委实无需再……”   “若不是毒,而是酒呢?”段禛将他打断,敛目看着他。 第90章 攀咬(一更)   昨晚夏莳锦睡着后, 段禛静静在庭前坐了一夜,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终于想通了这其中的一个关窍。   能让一个人不哭不闹的踏实睡觉,除了迷药, 还可以将其灌醉。何况小皇子只是一个婴孩,灌醉他委屈不需要几滴酒, 甚至外人根本闻不出任何酒气来, 就足以令他昏睡不醒。   如此, 小皇子依旧会有小动作, 小表情, 夏莳锦抱着他并不会起疑,可他又不会发出任何动静,这叫夏莳锦一路行过时遇见的宫人, 都无法说出对她有利的证词。   而最后对小皇子下毒手时, 小皇子犹在醉梦中,根本没有知觉,不会哭闹, 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太医再次对小皇子的尸身检查一番后,验证了段禛的推测是正确的。   “太子殿下, 小殿下的体内的确有酒,且不是寻常的中原酒,而是马奶酒!酒气为奶香所掩盖,加之量少, 故而臣几次检查都未有察觉。”   “马奶酒?”段禛稍一琢磨, 便记起就在上个月时,蒙兀汗国供御了一批马奶酒。   因着崇安帝并不喜马奶味儿, 便将这些酒均赐给了臣工,还有两浑脱原是留给皇后的, 结果皇后的头疾犯了,太医叮嘱过不可饮酒,皇后便将那两浑脱马奶酒赏去了瑶华宫,给了梅惠妃。   既然有了这个证据,段禛便带着太医去见崇安帝,太医先将查明的情况详细禀明后,段禛便道:“父皇,既然那马奶酒整个宫里只有瑶华宫有,这便证明了是瑶华宫的人在蓄意谋害小皇子。”   崇安帝龙颜大怒,当即命人去将梅惠妃传来,并下旨搜查瑶华宫。   很快,禁军便在卢嬷嬷处搜到了剩下的马奶酒,一并将卢嬷嬷也押了过来。   崇安帝亲自审问卢嬷嬷,“那马奶酒你是从何而来?”   “回陛下,是惠妃娘娘赏赐老奴的。”卢嬷嬷心下慌乱,面上却维持着沉着冷静。   “那你可有将它拿给小皇子喝?!”   “陛下,老奴岂敢做出那等事来?小殿下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老奴如何会喂他酒喝?”卢嬷嬷跪在地上,矢口否认。   梅惠妃也连忙跪地求情:“陛下,卢嬷嬷知道臣妾有多疼爱小皇子,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   崇安帝深知卢嬷嬷和梅惠妃的情谊之深厚,知道自己单凭嘴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看了段禛一眼:“太子,此事还是交由你来审理吧。”   段禛等得便是这一句话,当即领了旨,命人将卢嬷嬷先押去诏狱。   小皇子咽气前,最后抱着他的人是乳媪,是以昨日那名乳媪便已被送进了诏狱里。如今卢嬷嬷也被送进来了,狱卒们防着二人会串供,故而将她二人分别关在两间审讯房里。   莫看是两名妇人,嘴巴却都紧得很,审了一个时辰楞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两人对所有问题的回答皆是:“不知道。”   段禛甫一进牢房,六和便先将审讯的情形给他禀报了下,段禛神容淡定,直接去了卢嬷嬷那间。他一聊袍摆,在预先备好的铁椅上坐了下来,玄青色的大袖和袍裾铺满了整张椅子。   他给六和小声吩咐了两句,六和便命人将隔壁的那个乳媪也带来这边,两人并在一处审。   段禛坐在椅上,平视着眼前这两个被绑在木架上的恶毒妇人,沉声道:“小皇子在死之前,先被人喂了马奶酒灌醉,马奶酒是在卢嬷嬷的房里搜出,卢嬷嬷,可是你做的?”   卢嬷嬷虽不敢像先前对待那些狱卒一样敷衍,但回答的还是同样意思:“回殿下,马奶酒是惠妃娘娘赏给老奴的,但小殿下如何会饮下,老奴的确不知。”   段禛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那个乳媪:“昨日接触过小皇子的瑶华宫下人,除了卢嬷嬷就只有你,既然不是卢嬷嬷,那铁定就是你了?”   “回殿下,奴婢也不知啊!”那乳媪答这话时倒也没有多慌张,毕竟刚刚卢嬷嬷说不知,殿下也未动刑,是以她说出同样的话来,也说得坦荡。   然而这回段禛却是勾起了一侧的唇角,透出一股邪佞气:“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了!”说罢,便挥了挥手指,指使狱卒挥鞭子上前。   连着几鞭子抽在乳媪的身上,将她抽得有些懵!虽说从昨晚进来这里,她便做好了挨打受罚的准备,可凭何两人一同受审,一同不认,却只打她一人?   这难免有些叫人心里不平衡。   乳媪生挨下这几鞭子后,又听太子殿下问卢嬷嬷:“昨日在升平楼,乳媪从夏娘子手中接过小皇子后,卢嬷嬷你也曾碰过小皇子,是不是你下手闷死了小皇子?”   卢嬷嬷斩钉截铁:“殿下,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段禛又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移到乳媪这边:“那是你做的喽?”   乳媪这回答的比卢嬷嬷还要真诚许多:“殿下,若是奴婢做的,就叫奴婢这辈子不得好死!永世也不得超生!”   段禛轻嗤一声,“你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死性不改!”他又挥了下长指,那狱卒再次上前行刑。   刺耳的哀嚎响彻整间诏狱,等那鞭子终于停下来时,乳媪心中越发的不服,忍不住抽噎问道:“为何卢嬷嬷说的话殿下就信……奴婢说的话殿下就不肯信……”   卢嬷嬷在旁自然听出乳媪的委屈不公之意,心知这是太子拉一打一的离间计谋,却又不好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说太明,只含糊说了句:“惠妃娘娘平日待奴婢们如同亲人,眼下就是奴婢们报恩的时候,今日就算奴婢们冤死在这牢狱中,惠妃娘娘也必会体恤奴婢们在宫外的家人!”   这话显然是在安抚乳媪,乳媪听到后原本有些摇摆不定的心,也再次坚定了起来。   是啊,惠妃娘娘给了她这么多赏,阖家三辈子也花不完!她当初肯答应配合对小皇子下手时,也不是没做好一但败露就会丢脑袋的准备,但只要能惠及儿孙,她一人赴死也算死得其所。   想通此节后,乳媪咽了一口唾沫,瞬间看淡了生死:“殿下为了帮夏娘子开脱罪责,自是要将这罪名扣到别人头上,既然奴婢倒霉成了这替死鬼,那就当是奴婢做的好了!这罪奴婢认下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殿下也可回圣上那里复命了!”   段禛冷眼瞥着乳媪慷慨赴死一般的模样,自也听出先前卢嬷嬷是有意拿家人来拿捏乳媪,看来是许给了不少的好处,才能让这乳媪宁肯自己受死,一人顶下所有罪名。   她既担下了,夏莳锦的确开脱了,可若就此草率结案,让幕后黑手逍遥得意,段禛却也不愿。   “看来你是铁了心赴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就算孤再叫人打下去,你也不会多招些什么出来了。”段禛冷声冷调的说着这话,仿佛当真拿她有些没辙。   一旁的卢嬷嬷心下暗生快意,心想只要自己熬过了这一波审讯,很快就会出去了。   其实此计施行之前,惠妃娘娘便已交待好了,若能全推到夏莳锦身上自是最好不过,若真被查出点儿什么来,最后便由乳媪一人担下所有,无论如何,这把火最终都不会烧到她和娘娘的身上。   只是卢嬷嬷漏算了一点,她能以家人拿捏住乳媪,让乳媪甘愿一力承担,别人自然也可以。   当下,段禛起身走到那乳媪的眼前,高大的身量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他神色轻松:“很好,你既认下了所有,孤倒是可以就此结案了。今晚就可派人去抄了你宫外的家,明早你的九族亲人就能和你一起上黄泉路作伴了。”   乳媪猛然抬头,一双眼瞪成了铜铃大小:“殿下说什么?”   段禛撇嘴一笑,语带揶揄:“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谋害皇嗣这样的重罪,只拿你一命便可抵了吧?!”   乳媪被绑在刑架上,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向卢嬷嬷,之前娘娘和卢嬷嬷都没给她说这些啊!她只以为用自己的死,换来子子孙孙的富贵也是赚了,可若九族都陪着她一起赴死,那她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   卢嬷嬷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好将她先稳住,结果刚一启口,一块破布就塞进了嘴里,让她一个字也未能说出来,只干瞪着眼着急。   乳媪眼见从卢嬷嬷那得不到什么结果了,便转回头来看着太子:“殿下!殿下!奴婢刚刚都是胡说八道的!小皇子的死不是奴婢做的!”   “那是谁?”段禛平静的语调,与乳媪的急切相映成趣。   “是、是……”乳媪嗯了一口唾沫,将心一横:“是卢嬷嬷!”   “前日晚上,卢嬷嬷带着一箱金子来找奴婢,说翌日千秋节夏娘子来时,让奴婢先离开小殿下的寝殿,等小殿下被抱走了,奴婢再去升平楼将小皇子抱回!”   “是以奴婢昨日一听侯夫人和夏娘子来了,便赶紧离开了小殿下身边,奴婢在后窗外听到小殿下一直哭个不停,后来卢嬷嬷进去了,喂了小殿下些什么,小殿下很快就不哭了,然后奴婢就看着卢嬷嬷将小殿下抱走了。”   “当时奴婢当真只以为卢嬷嬷喂的是羊奶……”   “奴婢紧接着去升平楼抱回小殿下,从夏娘子手里接过来时,正如夏娘子所说,小殿下还在笑……可是转头卢嬷嬷便跟了过来,让奴婢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声,不然前晚送来的那箱金子,便是奴婢全家买棺材的钱!于是奴婢就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卢嬷嬷拿被子……将小殿下捂死……”   乳媪将自己知道的都如实说了出来,只是未敢攀咬惠妃娘娘。那是因为惠妃娘娘的确从头到尾未与她交待过什么,一切都是由卢嬷嬷从中代为传话。   再说她若真攀咬惠妃娘娘不成,便是太子不抄她的家,惠妃娘娘也不会放过她的一家老小。   此时,一旁的卢嬷嬷已急得快将嘴里的布咬烂,她想反驳,却是没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段禛盯着那乳媪,问她:“那你可知卢嬷嬷是受谁指使?”   卢嬷嬷是谁的人,这还用问么,又能受谁指使?可这话乳媪不敢乱说,只摇头道:“殿下,奴婢从头到尾都是听令于卢嬷嬷一人,其它真的是一点也不知情啊,您审奴婢,不如去审审卢嬷嬷吧。”   卢嬷嬷气得怒瞪双眼,一对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第91章 残忍(二更)   段禛示了个意, 六和便上前将卢嬷嬷口中的布取下,只是撑了许久的嘴巴骤然松弛下来,卢嬷嬷竟一时不会说话了。   段禛开口审她:“你一个宫里的老嬷嬷, 害小皇子能有什么好处,可是你主子指使你这么做的?”   见太子开口就已经给自己定了罪名, 卢嬷嬷辩驳道:“老奴不认!老奴没有害小殿下!”   段禛轻笑, “马奶酒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 乳媪也亲眼看见了你杀害皇嗣,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 由不得你不认。”   卢嬷嬷方才还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可听太子这样说后,一想的确如此, 人证物证齐全, 其实就算自己再不认罪,该杀头也逃不掉了。   乳媪事到临头反了水,看来唯有她来担下这一切了。唯一庆幸的是她自小便跟在惠妃娘娘身边伺候, 并没有家人在宫外,生是她一人, 死也是她一人。   卢嬷嬷不再狡辩,只是说辞有些敷衍:“老奴只是听烦了小殿下的哭闹,夜夜不得安眠,故而心生怨恨, 才杀了他。”   段禛也不急着将她拆穿, 只吩咐六和一句:“去禀报父皇,卢嬷嬷业已招认了。”   六和很快便将这话呈禀至崇安帝面前。   殿内, 崇安帝瞪向在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梅惠妃,眼射怒火:“你都听到了?”   梅惠妃哭得久了, 这会儿已是哭干了眼有些哭不出来,只紧张得咽了咽,“陛下,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错漏?卢嬷嬷该不会是受不了诏狱的酷刑,被屈打成招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高踞龙椅的崇安帝,也不知牢内的卢嬷嬷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说好的最坏结果也是由乳媪一人担下所有,怎么就连卢嬷嬷也认罪了……   六和躬身在旁补充道:“回惠妃娘娘,卢嬷嬷在牢内并未受重刑,若娘娘不信,大可亲自前去验看。卢嬷嬷认罪时极为镇定,说一切都是她所为,甘愿受任何处置。”   梅惠妃自是不敢再质疑,不过崇安帝听后显然不信,拢着眉头,话里有话地道:“她一个奴婢,若身后无人指使,岂会大胆至此?!”   梅惠妃心下一颤,试探着又问六和:“那卢嬷嬷可有说为何要害小殿下?”   “回陛下,娘娘,卢嬷嬷只说是自从小殿下被送进了瑶华宫,便日夜哭闹个不停,吵得她夜夜睡不好,这才动了杀心。”   听了这话,梅惠妃心下稍安一些,虽说这理由听起来有些蹩脚,便到底也算个能蒙混过去的说辞。虽她百般不舍卢嬷嬷,但事到如今,连卢嬷嬷自己都认罪了,她若再为卢嬷嬷求情,只怕连自己也要暴露了。   且圣上明显不信此事为卢嬷嬷一人所为,是以梅惠妃当下决定弃车保帅,与卢嬷嬷彻底撇清干系!   她膝行着上前,涕泪俱下,悲愤难当:“陛下,都怪臣妾识人不清,竟拿着卢嬷嬷这等蛇蝎妇人视为亲信!此人的心实在太可怕了,竟连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也不肯放过……”   说到痛觉处,梅惠妃恨恨道:“平日在瑶华宫里,卢嬷嬷惩治下人也是下手极重,就连昨日那个倒了油桶的宫女,也被她直接杖责而亡……臣妾总是念着旧时的一点恩情,对她心软,如今想来可真是养虎为患啊——”   崇安帝抬手,攫住梅惠妃的下巴:“你当真如此想?”   梅惠妃心惊不已,连忙继续说着狠话来择清自己,仿佛眼下她对卢嬷嬷越恨,便越能自证对小皇子的爱怜之心:“陛下,卢嬷嬷丧心病狂,臣妾恨不得剥其皮,削其骨,啖其肉,噬其骨,方能解了心头之恨!”   “嗯。”也不知崇安帝是信了没信,他松开梅惠妃的下巴,突然摆了下手,“朕倒是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梅惠妃正错愣间,就见两个中官上前,将圣上身后的屏风移开,露出隐身其后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太子段禛,一个是……卢嬷嬷。   梅惠妃双眼豁然瞪圆,与卢嬷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骤然相接,全是心虚。   这时段禛亲自取下卢嬷嬷口中的布塞,揶揄道:“你倒是一片忠心护主,可你主子眼下要剥你的皮,削你的骨,啖你的肉,噬你的骨呢。”   卢嬷嬷拿手捂住嘴,强自憋忍着哭声。   她也不是生来就心狠,她打二十多岁自己的亲女夭折后,就被嗜赌成性的丈夫卖给了人牙子,后又辗转进了梅府成了惠妃娘娘的奶娘。   她陪着尚年幼的梅惠妃经历了梅府的变故,又陪着她进了北乐郡王府,最后陪着她进了宫,这才算安定下来。   即使这些年惠妃得宠,地位越发尊贵,私下里却也会偷偷唤她一声乳娘。   这一路风风雨雨,她都不离不弃,不是图梅府的钱财,而是不知不觉间早已将惠妃娘娘视为了己出。仿佛惠妃娘娘就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将她早夭的女儿又送回到了她的身边。   可她以为的母女情深,最终却唤来一句“剥其皮,削其骨,啖其肉,噬其骨”。   段禛自是看穿卢嬷嬷的心思,趁机问她:“孤在问你最后一次,你谋害小皇子的背后,可有人指使你?”   此时梅惠妃的内心无比慌乱,却又不知当着这些人的面能说什么,总不能这时去说刚刚那些话都是哄圣上相信她与此事无关的,并非她的心里话。   卢嬷嬷将眼闭上,不愿再同梅惠妃对视,她全心护着的人,拿命也要护着的人,竟是这么迫不急待的要她去死!   深提了一口气,卢嬷嬷终于开了口:“老奴先前在牢中所认……俱都为真!幕后并无任何指使,皆是老奴一人所为!”   听完这话,段禛倒有几分佩服这位嬷嬷,纵是十恶不赦,倒也有真性情的一面。   而梅惠妃听了这话,初时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她便发觉,内心深处的愧意深深折磨着她,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崇安帝似也累了,这时便下旨道:“小皇子三朝回魂,便于明日,在小皇子的灵前处死罪奴卢氏与那个乳媪,算是对小皇子的一个交待吧。”   这时段禛倒是忽然愿意送一个人情,“父皇,小皇子一直为惠妃娘娘所扶养,惠妃娘娘又与卢氏主仆情深,明日行刑之时还望父皇能体恤,让惠妃娘娘去告慰下小皇子,也算顺道送一程卢氏吧。”   崇安帝想了想,便即允准。   梅惠妃却是突然瘫坐在了地上。要她亲眼看着卢嬷嬷行刑……   梅惠妃呆滞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段禛的身上,好似茫然,又好似看透。人皆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太子虽不是圣上的亲儿子,却倒真是深得天家的真传……   委实残忍!   翌日天光初绽,梅惠妃便被人带到了小皇子的灵前。   几日前三抱在她怀里咿呀乱动的孩子,转眼就无比安静地躺在了这小小的灵柩里,她忍不住心下泛酸。   她的确因这孩子失宠于圣上,可这孩子却也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快乐时光,是她糊涂,受了郡王妃的唆摆,竟将大好的局面败至了这副田地。   还不待梅惠妃有更多的时间为所作之事懊悔,就有人将卢嬷嬷和那个乳媪押了过来。之后几名禁卫在灵前摆了两张条凳,将二人架上去,使了全力的板子便如雨点一般落下。   这回的板子不同于平日犯了错的处罚,而是要将人一直打到毙命为止,撑得越久,意味着受得罪也就越多。   这种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一点消逝的感觉,最是折磨。因为往日的种种,会一幕一幕浮上心间,可偏偏改变不了现状。   梅惠妃先是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无声落泪,后来便紧抓着自己的裙裾哭得悲切,再后来那双手便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悲鸣!   ……   天光大绽,穿透头顶的小帐。歧阳宫里夏莳锦才睁开一双眼,就听到门锁的响动。   “小娘子,有人来了!”早起烧好了热水给夏莳锦净面的水翠,在帐前提醒道。   夏莳锦晚上是合衣而睡的,是以起寝时也不费劲,只随手顺了顺如瀑一般的长发,又整了整裙子,便是一副能见人的清爽模样。   叫她有些意外的是,进来的居然是陈英和六和,这二人都是段禛的左膀右臂,他们怎么来了?难道段禛出了什么乱子?   夏莳锦正疑惑地上前几步,就见两人靠边站了站,让出中间的道来,接着段禛便阔步走了进来。   夏莳锦更懵了。   他这回竟然不是趁着夜色敲晕守门的禁卫偷偷进来,而是如此大摇大摆,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怒绽的桃瓣。   段禛的唇畔却淡出一抹笑意,向前伸长了手臂,一副来接她的模样:“走吧。”   夏莳锦一脸茫然:“走?去哪儿?官家是要提审我了么?”   段禛笑意温软,“我送你回家。”   “回、家?”夏莳锦有些不敢置信,她以为小皇子的案子怎么也得再提审她个十回八回,居然就这么快放她出去了?   她迟疑着露出个不确定的笑容来:“当真?我真的可以回家了?”   段禛点点头,她突然就如小雀似地扑过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握上他的手!   两人毫不避讳的手牵着手,行在长长的宫道上。原本段禛给夏莳锦备了轿子,可问过她不累,便特别陪她多走一会儿。毕竟今日送她离宫后,再见又不知要隔多久了。   正悠哉悠哉地行着,蓦然前面的拐道里冲出一人,蓬头垢面,一路疾奔,手里还抱着个枕头。   段禛下意识便将夏莳锦护去身后,而那人看见他们,径直跑了过来,哭得灰儿画的脸上无比着急:“你们看见我娘没有?”   夏莳锦从段禛的身后探头,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居然是梅惠妃!   梅惠妃眼珠子不安地转来转去,却好似没有焦距,她拍了拍怀里的枕头,念叨着:“乖啊乖啊,娘这就带你去找外婆……”   絮絮说着,梅惠妃绕过段禛和夏莳锦,继续朝前走去。   “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夏莳锦忍不住问,手里紧紧抓着段禛的胳膊,显然有些被刚刚一幕惊到了。   段禛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解释:“卢嬷嬷抗下了所有罪名,今晨被处死了,而惠妃旁观整个行刑过程,许是受不住内心的愧疚和煎熬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禁卫从先前的拐道处追了过来,急急朝段禛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便又继续去追梅惠妃了。 第92章 公主(三更)   夏莳锦听见梅惠妃一边跑, 一边撕心裂肺的喊着:“娘——娘——”   “惠妃娘娘口中的娘是……卢嬷嬷?”夏莳锦不确定的问,因为她听说惠妃娘娘的亲娘在她很小时就死了,说起来根本没什么记忆。   “应该是吧。”段禛也随她看着那个方向, 看着禁卫将梅惠妃抓回瑶华宫的方向。而如今的瑶华宫,已成了又一座冷宫。   “听闻卢嬷嬷将她自幼看大, 梅家逢剧变之时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就连后来梅惠妃去了北乐郡王府做舞姬, 卢嬷嬷也自行典身去郡王府做了个粗使婆子, 悄悄守护着她。”   “其实她二人, 应是都将彼此视为了此生至亲之人,只是梅惠妃拘着身份喊不出那个字来。如今神智不清了,倒是回归本真了。”   听完这些, 夏莳锦不由得叹了一声:“恶人心中亦有牵挂, 叫人听了竟也有些心酸。”   “恶人自是亦有七情,不过我们无需为恶人伤怀,且说到恶人, 接下来很快还有一场好戏看。”   “什么好戏?”夏莳锦不禁好奇。   段禛却未现在就告诉她,只重新将她的手牵起, “先送你回家,等时机到了,就知道了。”   夏莳锦略有不满地看着段禛,只觉他如今越来越爱故弄玄虚了。   段禛犹不自觉小娘子心里已泛起嘀咕, 边走边问她:“对了, 前日你讲的那个故事还未讲完,穷书生高中状元后另娶了富家千金, 之后呢?那位鱼美人可有找他复仇?”   夏莳锦将头扭向一旁,也学他吊起来卖:“哎, 等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谁知这话非但没叫段禛不高兴,反倒换来他一阵清朗的笑声,回荡于两侧的宫垣之间。   夏莳锦也情不自禁加快了脚下步子,她终于要回家了,要见到娘亲了。不知为何,梅惠妃的事,竟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父亲虽赋闲在家,却是吃喝不愁,从不短一家人的用度。母亲虽常因父亲年轻时的那些风流韵事而介怀,但如今也恩爱两不疑了,连崔小娘都不在眼前儿晃了。   还有阿兄……   即使不是父亲的亲子又如何,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假的么?他永远都是她的亲阿兄。   想到这儿,夏莳锦转头悄悄看了段禛一眼。   身姿濯濯,相貌堂堂,金阳下的侧脸轮廓深邃而精致,倒也无怪乎整个东京的富家千金为其疯狂。   原来,她竟如此富足。   “看什么?”段禛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夏莳锦的身上。其实从她刚刚第一道目光投过来,他就察觉了,只是他怕太过转过去惊到她,是以留给她时间多盯了一会儿。   “看你。”夏莳锦声音爽脆,倒也坦白。   “那……好看么?”问这话时,段禛竟有几分认真,竟似当真在意评价。   “好看。”夏莳锦狡黠一笑。   段禛心下泛着丝丝甜意,可被小娘子夸了后,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又淡声回了一句:“不及你好看。”   “嗯~”夏莳锦无比认同的点了点头。   ……   夏莳锦和段禛所乘的马车进了安逸侯府的车马门,门房一见是小娘子回来了,转身就要去前堂禀报这个大好消息!却被夏莳锦拦下。   她要自己去给阿娘说!   是以当夏莳锦出现在前堂时,夏罡和孟氏皆无任何准备,两人正苦着脸,如困愁城,就听脚步声飞奔而至,接着门前一暗,女儿乖巧可爱的脸便出现了他们的眼前!   夫妇二人几度疑心是自己太过担忧女儿,幻视了,直到夏莳锦跪到他们膝下,小手真真切切的握住他们时,他们才确定夏莳锦这是真回来了!   夏莳锦一边哭,一边自责道:“女儿不孝,又害爹娘挂心了……上回从黑龙山回来,女儿便发誓不再让爹娘担心,可转头又……”   孟氏赶紧将宝贝女儿扶起来,“这不怪你,这都怪娘!”   “为何?”夏莳锦哽咽着,万分不解。   孟氏自责道:“打从皇后娘娘召见,暗示想让你当太子妃,娘就一心要助你登上这条青云路……可娘却忽略了,青云路上多坎坷!”   “娘以后什么也不逼你了,囡囡啊,咱们不进宫了,不当什么太子妃了,就安安生生嫁个门当户对的,过安生日子,娘便满足了!”   立身在门外的段禛,闻听此言后脸色微变。   他自然不会怪安逸侯夫人,爱女心切,自是可以理解,是他没能保护好夏莳锦,才叫孟氏这个作娘的整日挂心。   段禛转身默默离开。   孟氏和夏莳锦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半晌,才终于停歇下来,孟氏复又摸摸女儿的脸和手:“瘦了,这才几日,娘的囡囡哪儿哪儿都瘦了!”   在旁暗自抹泪的夏罡,这才终于插上一句,提醒夫人道:“那还不快叫厨房去多做几道菜,给囡囡好生补补?”   孟氏重重点头头,抬脚便往外去,夏莳锦也赶紧跟上。行经门口时,她这才发现送自己回来的段禛已经走了。   孟氏走出几步,忽然转头问:“囡囡啊,你还没给娘说,想吃什么?”   夏莳锦敛了目光,笑着追上阿娘,边陪她往厨房去,边掰着手指数着:“我要一个樱桃煎,还要虎皮丸子和一个浑煎鸡!还有还有,香干回锅肉也要一个!”   孟氏笑着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   接下来的几日,夏莳锦不愿再随意出门乱逛。   一来是她被牵涉进小皇子的命案里,如今事情案子虽结了,可京中的流言蜚语还没结束。二来是她不想再让父亲母亲挂怀担忧,所以干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   段禛没再来找过她,和亲公主的事她犹有些担心,为了不胡思乱想,便开始琢磨女红。   打小夏莳锦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可偏这女红,是她所不喜的。如今摸起绣绷来,想着绣复杂的她也绣不好,便只打算绣一丛青竹。   只是绣了几日后,夏莳锦有些失望,未想到这么简单直上直下的竹子,也能被她绣得这么难看。   听到脚步声进来,夏莳锦头也没回,就喃喃道:“水翠,你说我绣得怎么不太像呀……”   “谁说不像的,这扫把不绣得挺好么!”夏徜走到她身后,一把便夺过那绣绷,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赞赏道:“这帚穗根根分明,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   夏莳锦“腾”地起身,伸手将绣绷抢回,“谁说这是扫把了,这是青竹!”   夏徜不由笑出声来:“你没听过竹子宁折不弯么?你将竹子绣得随风东倒西歪乱作一团,不像扫把像什么?”   面对阿兄的奚落,夏莳锦也不着恼,只拿着绣绷往外走,飘飘道:“行吧,本来是念在我身处冷宫之时,阿兄送来一个大吉给我,想给阿兄绣个香囊作回礼的。既然青竹绣成了扫把,丢了便是。”   一听是特意绣给自己的,夏徜快步上前将夏莳锦拦住,“我收回先前的话,这青竹绣得甚得我意,你好好绣完它,我等着!”   夏莳锦挑眼看他:“若阿兄戴出去,被同僚笑戴了把扫帚,可怎么是好?”   “就算真绣成扫帚我也要!”夏徜一脸认真。   夏莳锦突然笑起来,回身道:“好了好了,给你绣完便是。”   一通闹后,夏徜才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蓦地正色道:“对了,有件正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夏莳锦抬眸,疑惑地看着阿兄。   “今早北乐郡王府的段娘子被官家召入宫了。”夏徜认真说道。   夏莳锦心想段莹身为宗氏女,入宫倒也寻常,不解道:“那与我有何干?”   接着便听夏徜说道:“官家已封了段娘子为如乐公主,半月后随着西凉使团回西凉国,与西凉陛下成亲。”   夏莳锦蓦地一怔,双眼瞪大:“阿兄说什么?段莹……成了和亲公主?”可西凉大皇子说他父皇选定的人不是她么?   夏徜展露笑颜,双手按在妹妹的肩头:“是,那个火坑,有人帮你去跳了!”   段莹私下里做得那些损害自家妹妹的恶事,夏徜也有所了解,是以这回倒算是恶人有恶报了。   夏莳锦忽然记起离宫时段禛说的那句话,“接下来很快还有一场好戏看,等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所以,这就是那场好戏?   段禛到底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夏莳锦忍不住猜测起来。   ……   而此时的北乐郡王府,正“噼里啪啦”得热闹。   小院里的瓶花茗碗,举凡是能摔出个响声来的,几乎都叫段莹摔了个粉碎!   “公主,别再摔了,别再摔了……”丫鬟在旁哀声劝道。   段莹蓦地转身,一双杏眼射出怒火:“你唤我什么?什么公主!谁要当什么公主!”说罢,手中的那只茶碗儿,便朝着没眼力见儿的丫鬟脑袋上砸了过去!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会演变至此?! 第93章 秋狝(一更)   明明她们已经给夏莳锦布下了天罗地网, 就算是小皇子的事夏莳锦能侥幸脱罪,可去西凉和亲的担子她夏莳锦总得抗下!   可是为何,为何那么多人联手, 都斗不过一个夏莳锦?段莹越想越觉得不甘!   这时北乐郡王妃来了。   大事已成定局,她也无力扭转, 是以今日原是想让女儿好好发泄一通的, 谁知女儿竟脾气大到这般, 不只摔砸了这么多东西, 还将下人的头砸破。刚看奴婢满脸血的跑出去, 她就知道自己再不来劝,段莹这边是要出大乱子的。   “莹儿,母亲知道你心里难受, 母亲心里又何尝好过?母亲汲汲营营了半生, 都是为了给你铺个好的前程,想不到结果竟是如此……”   郡王妃说着,拭了拭眼角的泪, 接着劝道:“可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伤人啊,你如今身份特别, 若是传出个虐待婢女的名声,对你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大大的不利?”段莹不敢置信地望着郡王妃:“母亲,莹儿马上就要嫁去西凉了!西凉!都已跌至谷底了,还要再怎样才算不利?”   “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若真传出去个恶名就让那西凉皇帝不敢娶我, 那我反倒解脱了!”   “莹儿,你别钻牛角尖儿, 既然事情已不能扭转,不妨就往好处来看。”郡王妃握住女儿凭空乱指乱点的手, 搂着她往里间去,边走边开解道。   段莹却跟本听不进去,咧嘴哭道:“哪有好处啊……为什么不是夏莳锦去……”   “母亲虽也不舍得你离家千里,独身一人嫁去异域,可你毕竟是去西凉和亲的,是去当西凉皇后的!往后眼里别再只看得到夏莳锦,你眼界也应该再高些,与你平起平坐的,是刘皇后这样的人。”   “你从小就跟母亲说,喜欢太子表哥,因为你想未来做皇后。如今虽则事与愿违,你不能做他的皇后,但却照样可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西凉皇后啊!”   段莹的哭声一滞,母亲的这一句倒是有些打动她,的确她自小爱慕表哥,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是太子,未来会成为皇帝,她想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这个愿望表哥不愿帮她实现,有人却能,所以她真的能和刘皇后那样的人平起平坐了?   不过转念一想那西凉皇帝都年近花甲了,便又哭了起来:“可我还是不想嫁给那种老头子……”   郡王妃也没话再劝了,陪着女儿坐在榻上叹气,后来段莹哭够了,转头哽咽着问:“母亲,是不是快要秋狝了?”   “是啊,原本秋狝要到七月下旬的,可近来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兴师动众的千秋节也办成了那样……”说到这处时,郡王妃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毕竟千秋节的晦气局面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接着说道:“故而官家想带皇后娘娘出宫散散心,这才将秋狝提前了半月。”   段莹眼中泛出几丝期许:“那表哥也会去吗?”   一般帝后出宫,太子有可能随驾,也有可能留下来监国,是以段莹也不确定。   郡王妃拧眉看着她:“莹儿,对太子的心,你该让它死了。再想着他,你往后可就真没出头日了。”   “母亲放心,莹儿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绝不会乱来的!莹儿只是想再见表哥一回,毕竟等去了西凉,这辈子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表哥……”她说着垂下头去,显得很是可怜。   郡王妃纠结了片刻,还是摇头:“不行,母亲不能答应你,官家和娘娘也不会希望你这时去露面的。”   “母亲!”段莹这回直接跪在了地上,紧紧扒着郡王妃的腿:“莹儿发誓,真的只是想再见表哥一面,秋狝第二日我便回来,绝不会做任何逾矩之事!”   郡王妃的眉头深深拢起,最后终是心软下来,“那好吧,母亲明日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不过莹儿,你可要记清了你自己说的话,只远远见他一面,翌日便回!”   “嗯!”段莹喜极而泣地狂点着头。   *   安逸侯府,夏罡肃然坐在椅中,手里还捧着一道圣旨。同坐主位的孟氏脸色亦是充满烦忧,叹了几叹,才问:“这可如何是好?”   这两年的秋狝,安逸侯府也只有夏徜会跟着去,可今日宫里下了道旨,要安逸侯和侯夫人以及夏莳锦也去。   夏莳锦坐在母亲下手的位置,看看父亲,看看母亲,最后再看看阿兄,“不就是个秋狝么?”   孟氏立即甩了眼风过来:“你前两次进宫都发生了多大的乱子?还敢再去招惹?!”   “可这回也不是进宫啊。”   “只是地方变了变,等到了行宫还是那些人!”如今孟氏可谓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宫里的每个人都似豺狼虎豹。   夏莳锦虽也不敢再让父亲母亲为自己担心,但既然官家特意下了旨,她若不去只怕这麻烦来得更快,是以只得安慰孟氏道:“母亲,想害女儿的坏人都已然伏法,梅惠妃也疯了,连段莹都要去西凉和亲了。”   “可不管是郑婕妤,还是梅惠妃,在她们下手之前咱们都没有开罪过她们!如今她们是不在了,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总之那种是非之地,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孟氏说得斩钉截铁,夏罡却不得不泼她一盆凉水:“夫人,如今可是宫里下旨点前了要咱们一家全去,难道你要莳锦抗旨不成?”   孟氏自然明白自家侯爷说的在理,可还是不想让女儿去冒险,不禁面泛起难色来。   这时坐在夏莳锦对面的夏徜蓦然开了口:“不如让莳锦装病。”   “装病?”夏莳锦一怔,担忧道:“万一被揭穿了,这算不算欺君啊?”   “那大不了就来真的!浇几瓢凉水,就你这身子一准儿生病!”   夏莳锦圆瞪着一双桃花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徜,心说她终于看出来了,他当真不是她亲哥哥!连这种损招儿都想得出,感情受罪的人不是他!   夏莳锦嘴上一个字儿也没说,可夏徜却好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找补道:“那不是为了大局着想?小病一场,总好过再去冒一回险。”   夏莳锦正带说点什么,倒是夏罡抢先斥了一句:“胡闹!咱们既然已在东京定了居,往后这类场合有的是,总不能回回让莳锦把自己弄病吧?好在这一回官家是让咱们一大家子都去,也算有个照应,到时只管小心行事便是。”   “可是……”   孟氏正想反驳,夏罡却打断了她:“上回若不是夫人你让囡囡抱小皇子,也不会出那档子事。就连郑婕妤那回,也是皇后娘娘要赐莳锦点心,郑婕妤才有机会在里面下毒,其实一切伎俩都有迹可寻!这回去了,咱们不该摸的不摸,不该抱的不抱,单独赏的吃食回来后也都悄悄扔了,我就不停还能出岔子!”   孟氏略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儿,终是被侯爷说服,妥协道:“那成,到时咱们小心了再小心!”   一家人主意虽拿定了,可夏徜出来后却有些悻悻,夏莳锦赶紧将荷包送上:“喏,绣好了。”   夏徜接过荷包,看着上面的几根青竹,发现她倒是将那日自己提过的问题修正了,竹子修长且直立。他心下的不快总算消散了一些,转头看向妹妹:“辛苦你了。还有,刚刚我说让你把自己弄病其实……”   夏莳锦抬起手掌摆在他眼前,示意他不必解释下去,“我知道阿兄是衡量过利弊的,不会往心里去的!”   如此,夏徜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事情已定,他便唯有做好兄长该做的,将手拍在夏莳锦的肩头上:“阿莳放心,那日我会尽量分神保护你。”   夏莳锦甜甜笑着点头。   ……   到了秋狝这日,安逸侯一家人早早便进了宫,夏徜要去东宫随侍在太子身侧,夏莳锦和母亲孟氏如其它各府的女眷一样坐在自家的马车里,只夏罡在外头与熟识的大人们寒暄。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声号角响起,接着便见圣上和皇后娘娘乘着金盖宝舆,在两侧禁军的护送之下现了身。   数百禁军在前警跸清道,御驾行在车队的最前面,其它勋贵臣工们则依品阶列队,跟在御驾之后,两侧皆有禁军护行。   长龙一般的车队浩浩荡荡往春山行宫驶去,罗伞华盖,旌旆逶迤。   夏莳锦随父亲母亲坐在车队的中游,先前启程时她虽未看见阿兄,但知阿兄此时定与段禛一起行在车队的最前面。   见母亲阖眼小憩,夏莳锦小心翼翼的撩开车帘一角,看着一路行过的街景。   看着看着,突然一片群青遮挡了她的视线,抬眼,见是阿兄过来找他们了。   夏徜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群青色的骑装,一改往日温儒的模样,倒显出几分威峻来。   还不等夏莳锦开口问有何事,夏徜就抢先知会:“阿莳,如乐公主也来了,现下就随在太子殿下的车驾之后,你凡事要多当心一点。”   说完这话,夏徜便猛夹了几下马腹,往前追去。   夏莳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如乐公主就是段莹,她放下帘子,发现孟氏已经醒了。   孟氏脸上果然笼下阴影:“莳锦,段莹既被封为和亲公主了,身份上压你一头,你还是躲着她些为好。”   “母亲放心,我必离得她远远的。”夏莳锦一边笑着宽慰母亲,一边心里也打起鼓来。   段莹现在最恨的人无疑就是她了,原本西凉选了她去和亲,虽不知段禛从中做了什么,才令得西凉那边改口易人,但段莹是不可能去恨段禛的,多半这恨意全都记在了她的头上。   夏徜快马追到段禛的车驾旁,段禛撩开车帘看他:“给阿莳说了?”   虽则这声“阿莳”段禛已叫得极为顺口了,但直到现在,夏徜还是很不愿听见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硬梆梆的应了个:“是。”   段禛自是不难看出夏徜的不爽,但他带得同他计较,只顾自说着先前的事:“西凉使团离周在即,父皇和母后原本未打算让段莹也来秋狝,但北乐郡王妃特意入宫请求,母后便只得顺了她的意。都马上要走的人了,又要来掺和这一趟,不知心里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殿下若不放心,不如臣回去好好看着妹妹?”夏徜趁机说道。   不过如他所料,段禛并没这么大度,斜了他一眼,便道:“不必了,孤会亲自看好她的。” 第94章 表白(二更)   夏徜心下冷笑一声, 目视着前方,一只手握缰,一只手攥在腰间的那个荷包上。   他的阿莳到底还是分得出亲疏远近来的, 有好的东西紧着先给他这个兄长,不会给外人, 所以他才不会同没必要的人置气。   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 又行了两个多时辰, 便到了春山行宫。   这地方不只段禛不陌生, 夏莳锦也不陌生,她犹记得第一回来时,也是随着出游的队伍, 只是那时她扮作侍从, 一路鬼鬼祟祟记着地形,就怕逃跑时跑错了地儿。   因着路上没作停歇,是以一到行宫安顿好, 圣上便命人摆宴。   既是在围场里用膳,桌上自然摆的也都是山间野味, 只是因着主子们刚来,这些野味都是由提前来布置的禁卫们先行射猎的。   此时日已偏西,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辰,每个人的五脏庙都有些不消停。是以好酒好肉很快端了上来, 分别布在宴殿的两边。   最上的主位, 坐的是官家和刘皇后,左右下手, 坐的则是太子和公主。   没错,段莹今日算是好好偿愿了, 她不仅能见太子表哥最后一面,还能和太子表哥相对而坐,随便一抬眼便能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   只是段莹也没有多高兴,因为她随便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段禛殷殷投向某个方位的眼神。那双狭长乌黑的眼睛,没有平日待人的疏离和冷漠,变得那么热切。   段莹循着太子表哥的目光瞧去,看到夏莳锦正低头吃着炙鹿肉,只是那鹿肉似乎切的块大了点,夏莳锦在那拿个玉箸扒拉来扒拉去,努力想将其撕成小块。   这时便见段禛回头盯了陈英一眼,陈英立马上前,段禛朝他耳语了一句,陈英便将他手边的小金刀取走,从人后悄悄走到了夏莳锦的身边,将小刀借给了夏莳锦用。   谁都知御宴上讲究颇多,行宫虽不比皇宫严谨,但刀刃这类的东西是绝不会出现在官家和太子之外的人案上。其它人案上的肉,都是预先分割好的,不会再准他们自行动用刀具。   眼下夏莳锦成了满堂的例外,只是大家都未留意罢了。不过段莹将这一幕看进眼里,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玉箸,因着手抖,那玉箸也一下一下磕在青瓷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官家和皇后娘娘的目光投向段莹时,她犹未察觉,直到段禛的目光也直直朝她投去,她才心下骤然一惊。   回了神儿,段莹赶紧将玉箸放好,知错地低下头去。   这厢夏莳锦已用小金刀将眼前的鹿肉分切好,便赶紧还给陈中官,目线随着陈中官移到段禛的身边,她与段禛的目光骤然对上,她微微颔首,算是向他道谢。   段禛轻勾唇角,原本心下正觉甜美,就见隔壁一双筷子伸进了夏莳锦的碟子里,不客气地将她刚刚切好的鹿肉夹走一块!   夏徜!   段禛气得暗咬银牙,他笃定夏徜就是故意的!可偏偏披着个兄长的外皮,夏徜做许多事都叫人说不出什么来,顶多也就是一句:“这对兄妹,还跟幼时的感情一样好。”   见阿兄放着自己面前碟子里的鹿肉不吃,却来夹自己的,夏莳锦也颇觉得奇怪:“阿兄,你这么喜欢鹿肉,以前我怎么不知?”   “以前不爱吃,不代表现在不爱吃,最近换了口味儿。”夏徜理所当然地说完,又去妹妹碟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只是因着妹妹的碟子离自己有点远,夏徜难免不顺手,夹回那鹿肉时袖子不小心扫倒了面前的金杯,琼浆顿时洒向他身上!   夏莳锦赶紧拿帕子帮夏徜擦,夏徜却抢过帕子,不急着擦别处,而是先急着去擦那个荷包。   夏莳锦见他拿着跟宝贝似的,心说看来自己绣艺也不是那么拿不出手,阿兄平日这么讲究的人,不也戴得挺喜欢么!   这倒是给了她一点信心,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另一个荷包,心想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将它送给段禛呢……   她在歧阳宫担惊受怕时,阿兄将自己的小炉给她,而段禛也陪了她一整夜,于是她便想分别给二人一件礼物,作为对那日的答谢。   可他们不缺金银玉玩,她有的东西他们都有,是以想来想去,还是亲自动手做的东西,才更有诚意。   最终,就决定了绣两个荷包,毕竟其它大件她也做不来,这已是能亲自动手的礼物里最简单的了。   可是夏莳锦已经答应了父亲母亲,在行宫里除非必要的场合,其它时间均不私自外出,以免再遇上麻烦。这样一来,她想将这片心意送出去,也就变得有些难。   这时穿着五彩裙的宫婢们端着刚刚烤好的兔肉鱼贯而入,送去太子案前的那个宫婢,在将一碟兔肉摆好时,还顺手放了一张纸条在碟边,段禛眸色深沉地抬眼觑她,那宫婢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行了个礼退下了。   迟疑了下,段禛还是将那纸条在案下展开,在上扫了一眼,竟是约他一盏茶后,在林场北行五百步的湖畔见面。   可这字条上没有署名,段禛看了夏莳锦一眼,心说难道是她在约他?其它人大抵没谁敢如此大胆了。   不过转念一想,倒并非真的没有这么大胆的人,段禛将目光移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段莹身上,该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一盏茶后看谁起身离席便知道了,反正他自有计较,若是夏莳锦,他自是会去,若是旁的什么人,那他自是不会去。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吃得餍足,饮得酣畅,刘皇后难得出宫来透一口气,也觉心胸舒畅,跟着饮了两杯。谁知很快就头晕起来,加之舞乐一起,更是头晕目炫,只好先行离席。   崇安帝不放心她,便也随皇后一并离了席,并嘱咐太子几句。   帝后一离席,殿内的诸位就更放得开了,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来回走动着相互敬酒。   眼见殿内氛围已不是太严肃,夏莳锦便对夏徜道:“阿兄,马车里还有父亲的衣裳,我去取来给你,你稍候换了这身湿衣。”   夏徜点点头,目送着妹妹出去。   而这边段禛估摸着纸条上的时辰差不多了,见夏莳锦竟起身离席,心中一喜,原来刚刚的纸条竟真是她所传!早知刚刚他就不应用那么凶的眼神看那个宫婢,倒叫人一片好心反被唬了一跳。   段禛也匆匆起身,同陈英交待几句,让他代为招呼好诸位大人,然后自己走后门悄悄溜了。   因着段禛同夏莳锦走得并非同一个门,故而等段禛绕到宴殿前方时,已瞧不见夏莳锦人了。睃巡一圈儿后,他便翻身上了马,向着北面林场的那个小湖奔腾而去。   待段禛骑马行远,夏莳锦也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其实刚刚段禛就在马车旁边经过,奈何不知她正在里面给阿兄找衣裳。   夏莳锦回到席间,将衣裳交给夏徜,展眼瞧去上位,却发现段禛不见了。   她虽不知道段禛去了哪里,但眼下的确是个给他荷包的好机会,于是她又匆匆出了宴殿,并问外头的禁卫。   “请问,你刚刚可看到太子殿下往哪儿去了?”   夏莳锦进宫次数虽不多,却次次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是以宫里的禁卫有不少都认得她,也知太子殿下对这位小娘子是一片真心。   故而当下那禁卫也不敢隐瞒,赶紧指明方向:“太子殿下适对骑马往北面林场去了!”   “有劳。”夏莳锦致谢后,便也往北面的林场走去。她骑不了马,但想来段禛这会儿也不是去射猎的,应当走不了太远。   此时的段禛,已然到了纸条上所说的那个小湖,他翻下马背,纵目四望。   这个湖很小,沿岸绕行一圈儿也就百余步,景物都是一目了然,是以段禛确定了夏莳锦并不在这儿。   奇怪的是夏莳锦虽离席比他早一点,却必然是走着过来,可他骑马追来的一路上,却未看到她。想到这里,段禛不免有些担忧起来,生怕万一她遇上小野兽之类。   虽说虎狼豹子这类的猛兽并不会出现在林浅区域,可即便碰上个狐狸,估计也能将她吓不轻。于是段禛复又翻身上马,打算调回头再去找几圈儿。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殿下!”并着急促的脚步声。   段禛高踞马背上回头,见朝自己跑过来的竟是段莹,不由眼中泛起失望情绪,“怎么是你?”   段莹在马上站定,喘息略为急促,“殿下以为约您的是夏娘子么?”   “是,不然孤不会来赴这个约。”段禛答得倒也直白,根本不管这话有多伤眼前人的心。   不过段莹也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声,“真是可怜啊……”   “你在说谁可怜?”   “我。”段莹扬起脸来,仰视着马上的男子:“殿下初来东京那年,我才五岁,随着母亲入宫晋谒时头一回见殿下。当时皇后娘娘为了让殿下尽快适应东宫的生活,召了许多相仿年岁的孩子进宫,陪殿下玩藏猫儿。那时年岁小,感情虽懵懵懂懂的,可我记得自己总是殿下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有一回殿下藏到了一棵树后……”   “行了!”就在段莹认真回想着儿时初见的一幕幕时,段禛厉声打断了她,令段莹沉浸在往事里的思绪骤然抽出。   “孤没心思听你说这些。”段禛夹了下马腹便要离开,眼见马儿跑出了几步,段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是以她不再端着女儿家的矜持,扬声高喊:“殿下!莹儿爱慕您!爱慕了您十二年——”   原本夏莳锦进了林场后正没头苍蝇似的乱找,都打算放弃了,却陡然听到有人大声喊话,只是离得有点远,她没听清那姑娘喊的是什么,只听见“殿下”二字,便猜段禛就在那边。   于是她朝着那声音处走去,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一双男女,男的高踞马背上,女的立在不远处,小声啜泣。   夏莳锦再往前走几步,便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男子就是段禛,而那个小娘子……居然是段莹?   她只觉自己好似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赶紧委身到一丛灌木后,只从枝叶缝隙里往外瞧。   段禛回头瞥了段莹一眼,提醒她:“现在再说这种话,未免太迟了。你如今已是和亲公主,应当学会将小爱化为大爱,去爱大周和西凉的百姓,这才是你身为和亲公主的使命。” 第95章 成双(三更)   段莹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话, 只盯着前面那句“太迟了”,两眼泛起光芒:“殿下的意思是,若莹儿早些开口, 殿下就会有所回应?”   “并不会。”段禛语调平缓的没有一丝波动,薄凉道:“不过那时, 你至少还有资格说这话。”   说罢, 段禛便又夹了下马腹, 策马狂奔而去!   独留段莹一人站在湖畔, 段莹踌躇了片刻, 还是疾步追向那马儿消失的方向:“殿下!殿下——”   两人终于都走远了,夏莳锦这才从灌木后走了出来,然而刚走出来, 就听到又有马蹄声传来!夏莳锦赶紧又蹲回到灌木后, 心说难道段禛又杀了个回马枪?   可她盯着前面看,许久也未等到人出现,这时有什么在她后脑勺上轻敲了下, 登时一股不妙的预感拢上心间,夏莳锦怯生生的转过头去, 果然段禛就骑着马,立在她的身后。   “别藏了,人都走了。”段禛玩味的盯着她,唇角噙着丝笑。   夏莳锦悻悻地站起来, 拍了拍沾到身上的草叶, 不满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此路过的?”   在此路过?段禛不由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娘子倒真会给自己的偷窥找借口。不过他也没忍心揭穿她, 只风轻云淡地说道:“大概是从你刚接近时。”   那夏莳锦就明白了,原来他刚刚特意骑马绕一圈儿, 只是为了甩开段莹,再回来抓她。   是了,就是抓。偷窥被当事人发现,这种狼狈难以形容。   是以到现在,夏莳锦还在拼命解释,意图给自己一个体面点的台阶:“其实我是找你有正事,才一路跟来的,谁知看到你佳人有约,我若贸然上去只怕要搅了你们兄妹二人的好事,这才只好先避身在树后。”   段禛点了点头,似是信了她的说辞:“是佳人有约,不过可惜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佳人。”   说完,一改遗憾的表情,突然满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以为的那个佳人,现在也来了。”   声音落地,就见段禛俯低了腰身,长臂一捞,箍住夏莳锦的细腰就捞上了马背!   两脚突然离地,又突然悬空搭在马背上,夏莳锦这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人已被马儿驮着跑出几丈远了!   林间野影快速从眼尾划过,风呼呼灌在耳畔,夏莳锦伸手挡着自己的脸:“段禛!你想做什么?!”   因是抵着风声,她极力高喊,飘到段禛耳边时依旧有些软绵绵的。   可段禛就在她的身后,他一低头,声音近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带你骑马!你不是从小就想骑马么?今日我便带你骑个痛快!”   “可是、可是这太快了!”   “不快怎叫驰骋?”   “我害怕!”夏莳锦终是喊出在心底挣扎了好久的三个字来。   这三个字倒是果真说动了段禛,他勒住缰绳,将马停下,二人下马,段禛放荡不羁地在林场深处大笑几声。   而后突然好似想起什么来,认真的看着夏莳锦:“对了,你刚刚说找我是有正事?什么正事?”   夏莳锦先顾自喘匀了气,也不知为何,明明是马儿在跑,怎她倒累得不轻。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事,就是那时我被幽禁歧阳宫时,你陪了我一夜,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当作谢礼的,金银你又不缺,便想着送你点特别的东西。”   “哦?什么特别的东西?”段禛被她勾起了强烈兴趣。   就见夏莳锦慢悠悠的从自己袖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给段禛:“一个特别丑的荷包。”   段禛接到手里反反正正地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谁说的丑,这竹子明明绣得又直又挺。”   夏莳锦眼中一亮,“你看得出这是竹子来?我阿兄还偏说这是扫帚。”她不满地微微撅起一张红菱小嘴儿。   段禛目光蓦然一顿,想起今日夏徜身上好像也戴着这么个东西,不由问起:“这不是只给我的,唯一的一个?”   夏莳锦听出他话里的嫌弃之意,伸手便将荷包从他手中拿了回来:“这虽不是唯一的,却也是我一针一线用心绣的,你若介意就别要了。”   虽有些失落,但眼见着送给自己的东西又被夏莳锦收了回去,段禛岂肯罢休,复又从她手中夺了回去,“不是唯一的也无妨,给了我便是我的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他心里想的却是,若他不要,岂不是夏徜身上那个就成唯一的了?!   眼下宴殿里还有大臣们等着段禛应付,加之夏莳锦也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会惹父亲和母亲以及阿兄担忧,是以两人都不便多在林中待。段禛将那荷包大大方方地挂到腰间,便骑马带着夏莳锦往回去。   快要出林子时,夏莳锦下了马,自己走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又要流言四起。   二人先后回到席间,其它人似乎并无察觉,就连早一步回来的段莹,也猜不到刚刚自己被甩开后,段禛竟同夏莳锦去林间深处驰骋了一番。   夏徜早已换上了父亲的干衣,见夏莳锦离开这许久,便问:“你去哪儿了?”   夏莳锦稍一琢磨,便随口扯谎道:“哦,我刚刚去给你取衣时,看到有一只小兔子饿了,便回来拿了些吃食去喂它。”   夏徜知道妹妹喜爱小动物,是以并未多想,还将自己面前剩下的点心拿给夏莳锦:“它可吃饱了?不够的化连我的也可以拿去喂。”   夏莳锦赶忙道:“不必了,它吃饱了,已经跑回林子里了!”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陈英卑身走了过来:“夏大人,殿下请你过去饮杯酒。”   夏徜自是不能不去,于是将金杯斟满酒,随着陈英上前向段禛敬酒。   夏徜双手捧着金杯俯低身子时,正好看到段禛手里把玩着一物,定睛细看,竟是与他那个荷包一样的!一时间夏徜甚至疑心是段禛将自己的荷包偷走了,可低头确认时,发现自己的荷包尚在腰间挂着,不曾遗失。   “殿下这个荷包……有些眼熟。”夏徜忍不住开口试探。   段禛唇边浮出笑意,丝毫不避讳:“自是该眼熟的,阿莳拢共做了两个,给了你这个兄长一个,也给了孤一个。”   他有意将“兄长”二字着重强调,言下之意便是在提醒夏徜,占的不过是兄长这个身份的便宜。   果然如此……夏徜咽了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夏莳锦,而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这会儿只顾着低头啃凤翅。   可他明明记得来春山行宫的路上殿下腰间还没这东西,所以是刚刚给他的?夏徜暗笑一声,原来夏莳锦刚刚出去喂的那只“小兔子”,就是段禛啊。   看到夏徜面上的难看,段禛却有些暗爽,又不吝啬的往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巴:“看来在阿莳的心里,都是一家人。”   这话深深刺痛着夏徜,他一时有些顾不上许多礼数,顾自端着酒杯上前敬了敬,而后仰头一饮而尽,便自行回了自己的位置。   夏莳锦这边刚好啃完一只凤翅,拿帕子仔细擦了擦嘴上的油花,推荐道:“阿兄快尝尝,这刚烤的凤翅美味得很!”   然而身边的夏徜非但没听她的话,去尝一口她殷勤推荐的凤翅,还连理都没有理她一句,斟满了酒便兀自饮下。   夏莳锦有些怔然,心说自己哪里得罪夏徜了?想到这儿,夏莳锦的眼神忽然往上瞟去,难道是段禛得罪的?   于是夏莳锦一边讨好地帮着夏徜斟酒,一边小心试探:“阿兄,太子殿下刚刚同你说什么了?”   夏徜沉默了多时,连灌了自己三杯酒后,才终于憋不住,拿起腰间的荷包,转头看着夏莳锦:“这个,你绣了几个?”   这回夏莳锦就懂了,原来阿兄也是为了这荷包不是唯一的一个,而闹脾气呢。   她也是想不通了,父亲平日给人送礼时,也是一家一份百年人参!母亲送礼时,也是一人送一端布料!心意到了便是,为何就不能送两份一样的礼物给人?   不过她也不好再撒谎,诚实地竖起两根手指来:“绣了两个……另一个给你,另一个给了太子殿下。”   见夏徜冷着一张脸,夏莳锦便哄他道:“可是给阿兄的这个,是我头一个绣的呢!”   夏徜却哼笑一声:“难怪比殿下那个还不像样,原来只是你拿来练手的。”说罢,将那荷包无情的拍在了案上。   “你!”夏莳锦也有些恼了,平日里做错了事,哄爹爹都是几句话就哄好,阿兄却比爹爹还难伺候。   夏莳锦直接将案上的荷包收回,“阿兄既不喜欢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那我改日再另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给你便是。这个也是我熬夜辛苦绣出来的,你不喜,我自己用!”   边说着,夏莳锦便那那荷包往自己的身上挂。   只是隐隐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不绣竹子绣梅兰就好了,男子能用女子也能用。现在自己挂个竹子的荷包,委实有点奇怪。   夏徜回头看了她腰间的荷包一眼,越看越觉得别扭。   这岂不是配成双了? 第96章 七夕   夏徜虽不高兴夏莳锦将一份心意掰成两半儿, 让自己同段禛用一样的荷包,可有总比没有强,总好过让他们一人戴一个配成双。   是以夏徜又伸手将那荷包夺了回来:“既是给了我便是我的, 你自己想戴再去绣一个吧。”   说罢,夏徜重新将荷包系回了腰间, 起身离席, 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夏莳锦一脸无奈的看着阿兄, 心说怎么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反应?明明挑剔嫌弃的很, 却又都不肯将荷包还给她。   夏徜离开不多时, 西凉的大皇子李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金杯,径直朝着夏莳锦行来, 且目光和嘴边都噙着丝玩味的笑。   夏莳锦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接着就听见不远处谁的酒杯镇了下案头,发出一声闷响。循声看过去,发现竟是段禛, 段禛的目光死死盯在李沐的身上。   李沐自也听见了这动静,回头时正巧与段禛不太友好的目光对上, 李沐倒是丝毫不意外,手持金杯笑着朝段禛遥敬了下,之后突然改道,绕过夏莳锦, 去同邻桌的几位大臣饮酒了。   他刚刚不过是逗一逗段禛罢了, 他西凉是要同大周交好的,他再好色也不至于对大周皇太子的女人动心思。   夏莳锦也看出了段禛和李沐之间的熟稔, 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她不由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也没松多久, 李沐就一屁股坐在了原本夏徜的位置上。   不过李沐为了避嫌,有意将夏徜的蒲团往几位大人那边拉了拉,尽量远离着夏莳锦,以防又惹到了某个醋坛子!   几位大人之中,犹属户部尚书彭大人同李沐对饮的最多,其它两位大人又去敬旁人了,他还在同李沐饮着,李沐也借着闲叙问他:“彭尚书,小王其实有件事想请教。”   “大皇子请说!”   “不知你们大周,姓尚的人氏可多?”   彭大人只稍一思忖,便答道:“尚姓并非是我大周的本土姓氏,故而周人有此姓的并不多,要追溯起来,尚姓倒是起源你们西凉啊。”   李沐笑着点头,“的确,尚姓起源于我们西凉,不过因着近些年来两国互通有无,也有不少西凉人落地大周,成了周人。”   听着这话,彭尚书大胆猜测:“难不成大皇子有尚姓的故人,是来了大周之后失散的?”   “正如彭尚书所言!”李沐语气突然有些激动,而后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既收敛了一些,并压低声量问:“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彭尚书将大周境内尚姓人士的名目,给小王抄录一份?”   原本正同李沐聊得投机的彭尚书,一听这话微红的面色肃然起来,摆了摆手:“此事逾制,万万不可,还请大皇子见谅。”   彭尚书亲和的语调中却透着坚决,李沐心知再说下去他也不会动摇,便给了相互一个台阶:“小王适才只是说笑,尚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彭尚书嘴上说着不会,但行动上已经变得疏离。李沐自是瞧得出来,是以饮了杯中酒后,便起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李沐走后,夏莳锦才彻底放松下来。先前他们说的话,她也依稀听到一些,虽不清楚大皇子要尚姓的名单是想做什么,但此人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令她觉得有些危险,总觉此人这回随着西凉使团来大周,表面上是为和亲之事,可实际目的并不单纯。   这场拖了时辰的午宴,从申时一直进行到了戌初时分。   大家各自散去,彭尚书也回了自己在行宫的临时住处,刚将酒气极重的外袍换了,就听有人叩门。   开门,竟是一个西凉打扮的内侍,那内侍朝他恭敬一拜,便道:“尚书大人,先前我家大皇子同大人相谈甚欢,便劝大人多饮了两杯,回去后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奴才将醒酒汤也给您这边儿备了一份。”   彭尚书的目光落在那内侍手里提着的食盒上,心说只是一碗醒酒汤,自己倒也没必要退拒,便将食盒收下,叫内侍带话给大皇子,说声谢过。   内侍走后,彭大人才意识到手里的提盒竟有些重,连忙将它放到桌案上,打开一看,里面装得哪里是醒酒汤……   这是满满的一提金锭子!   稍愣了片刻,彭大人便想明白大皇子所求为何事了,看来他是志在必得,非要那份尚氏名录了!   彭尚书坐回椅中,踌躇难下。眼前的金子固然充满诱惑,可自己的仕途也来之不易。擅自这些交与外邦人,这罪名可是不轻。   犹豫了半晌后,彭尚书终是抵不住眼前金灿灿的诱惑,唤了与自己同来的门生进来,交待道:“明日一早如乐公主便会回京,届时你同护送公主的队伍的一同离开行宫。”   门生正不解,彭尚书就从袖里取出一个金锭子交给他,“代我回户部公廨去办一件事情……”   翌日天蒙蒙亮,段莹便依照来之前答应母亲的话,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发誓只是想来再见太子表哥一面,如今她见过了,心也彻底死了。   如乐公主的马车,在一众禁卫的护行下,缓缓驶出行宫。而彭尚书的那个门生,也随着这队伍一同回京了。   半日时间,这个门生便将事情办妥,傍晚之时复又赶回到行宫。彭尚书便亲自拿着这份誊抄好的名录,交给了西凉大皇子。   李沐仔细看着这份名录,果真如彭尚书所说,大周姓“尚”的人并不多,拢共只有五页纸。   而这五页纸中,再将性别为男的剔除,年龄相差太多的剔除,有明确父母出身的剔除……最后,便一个也不剩了。   见他凝重的神情,彭尚书问:“难道这里面没有大皇子想找之人?”   李沐点点头,随后将纸放到一边,不甘心的问:“彭尚书,这里面会否有疏漏?”   “不会。”彭尚书斩钉截铁,想了想,又问:“会不会此人来大周之后,易了姓?”   李沐万分笃定地摇了摇头,“她的姓氏,乃是她的所有骄傲与荣光,是不会易姓的。”   “既然如此,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已离开大周去了别的国家,亦或……”   “亦或如何?”李沐认真看着彭尚书求解。   彭尚书捊了捊薄须,转过身去:“亦或人已不在了,自然也就消户了。”   李沐无奈地又看了眼那名录,道:“不管如何,此次尚书大人都帮了小王的忙,尚书大人放心,这份名录小王随后便会命人销毁,不会给大人带去任何麻烦。”   ……   昨日过午官家办的午宴上,女眷们均未饮酒,但今日有场专门为夫人们办的筵席,孟氏便成了这里的主角。   前阵子风波不断,令得大家不知如何压宝,但如今段莹已被封了和亲公主,注定与太子妃之位无缘了,众人便知,夏家的姑娘再无任何对手,太子妃之位已成了夏家姑娘的囊中之物,是以对孟氏便格外的殷勤。   孟氏抵挡不住席间夫人们的热烙,不得已多饮了几杯甜酒,不胜酒力的孟氏本以为不过是果子酿的不会醉人,谁知回到寝殿时,却是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架着回来的。   夏莳锦见状赶紧迎出门去接母亲,又吩咐水翠去备醒酒汤,她则和阿露从两名宫人手中将母亲接过,扶去榻上。   起先孟氏还有些话多,等喝了醒酒汤后,所有的醉意都化成了困意,平躺在榻上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先前为了搀扶母亲,夏莳锦也沾染了一身的酒气,这会儿忙完了便去好好沐了个浴。出来时她黑瀑一样的长发披在身后,行走间柔柔扫着后腰。   “娘子不回房么?”见她往院子里去,水翠不免问起。   “今日七夕,别家姑娘都会拜织女,我如今想将女红捡起来,便也想去拜拜!”夏莳锦笑着说道。   七夕拜织女倒也简单,无需像平日里拜佛求神那般去寺庙里,只消在院子里随便摆放个供案,朝着银河西岸的方向拜三拜便可。   水翠将供案准备好,又觉院子里起了风,转头回去给自家小娘子取衣裳来。夏莳锦便独自站在月下,朝着天上的银河拜了拜。   “织女娘娘,信女的女红不够好,能不能请您将信女的手再变得巧一些呢?”夏莳锦嘴里认真的嘟念道。   这时一声轻笑从高处飘了下来,夏莳锦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抬眼看时发现宫垣上坐着一个人影,心中一慌,再看一眼,方才发现那人竟是段禛!   上回在歧阳宫时,他突然出现就将她狠狠唬了一跳,如今又来?夏莳锦不满地对着墙上人道:“你是太子,不是贼子,怎么老是喜欢半夜出来吓唬人呢?”   段禛笑着一掠袍摆,从宫垣上跃了进来,调侃起了小娘子:“怎么,是想女红再精进些,好给我再绣个拿得出门的荷包?不过这得你花心思去学才成,不是在这里随便拜拜织女就有用的。”   夏莳锦气极反笑:“你若觉得那荷包当真如此拿不出手,就还我。”她朝着段禛伸出一只手来讨还。   段禛却哪里舍得还她,只将自己的大掌不客气地覆到小娘子柔嫩的掌心上。夏莳锦连忙将手收回,转身作势要回屋。   段禛却追上她,抢在她的身前堵住去路:“今日七夕,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见这么一回面,你这么早就要回去睡?”   夏莳锦略觉不解:“可是他们见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第97章 牛郎   她的这个问题, 段禛竟是一直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这小娘子有些薄情,还有些不开窍。   段禛便说道:“每年七夕, 宫里的宫女们都会在傍晚时悄悄去葡萄架下,听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 你就不好奇, 不想听听?”   “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话, 我为什么要去偷听?”夏莳锦一副义正言辞的认真模样, 这倒真叫段禛觉得说不动她了。   不过顿了须臾, 小娘子自己却打起了疑问:“不过是真的么?葡萄架下真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   段禛勾唇一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而后便直接拉上夏莳锦的手,带着她出了院子。   行宫的小花园里就有几处纳凉的葡萄架, 段禛拉着夏莳锦去的一路上, 夏莳锦也只在起初时象征性地挣了几下手,发现挣不开很快就死心了,后面倒是顺从得很。   两人跑到葡萄架下停了步, 夏莳锦这才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疑惑的抬头看了看。   这处枝繁叶密, 果实累累,能不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夏莳锦不知道,但她瞧着那红到发紫的葡萄应当味道不错……   不由自主就咽了一口。   段禛抬手摘下一小串,用帕子擦了擦, 递给夏莳锦。   夏莳锦觉得自己先前的心思被段禛看出来了, 显得有点没出息,便摇头道:“我不吃。”   “怎么, 还得喂你?”说着这话时,段禛已着手去剥那葡萄的皮儿。因着葡萄颗颗粒大饱满, 加之熟透,皮儿极好剥,段禛轻轻一捻便剥出一粒葡萄珠儿来,直接塞进了夏莳锦的嘴里。   夏莳锦一时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僵在那里看着他。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葡萄果然挺甜的。   最后那粒葡萄珠便似自己生了脚,往她喉咙里滑,她终于还是吃了进去。   段禛满意的笑笑,“甜不甜?”   “还、还行。”夏莳锦脸色微红,所幸此时是晚上,段禛应当看不分明,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脸微微垂下去。   “我继续给你剥,还是你自己吃?”   夏莳锦只犹豫了一瞬,便主动伸出手去将那串葡萄拿进了自己手里,之后一颗一颗吃了起来。   一串葡萄吃完,夏莳锦才想起来今晚过来可不是来吃葡萄的,便问段禛:“你听到他们说话了吗?我怎么一个字也没听到。”   “自然不是这样听,他们的声音会顺着葡萄藤传下来,你得坐在葡萄架下,贴着葡萄藤才能听到。”   夏莳锦半信半疑地坐去石条凳上,将耳朵贴在葡萄藤上,细细聆听。   然而听了许久,她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就在她耐心即将告罄之时,段禛就着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凑耳过来,在她扯下的那根葡萄藤上听了听。   “你耳力不及我,我来帮你听。”   见段禛有模有样的,夏莳锦等了一会儿,便着急问:“你听到了么?”   “嘘~”段禛竖了根食指在唇畔,示意夏莳锦禁声。夏莳锦本能的向后一缩,因为刚刚段禛的手指是贴在了她的唇边。   见她害羞的模样,段禛这才颔了颔首:“听到了。”   夏莳锦眼中一亮,顿时忘了先前那点尴尬:“他们说什么了?”   段禛微拢着眉心,作努力聆听状,又默了半晌,才小声道:“牛郎说,娘子,许久不见。”   夏莳锦:“……”   这不是一句废话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许久不见。   段禛依然认真听着,笑道:“牛郎在对织女诉说着这一年的相思之情。”   “哎,明明是一对儿恩爱至极的夫妻,男耕女织,琴瑟和鸣……却生生被分离开来,一年才得一回相见的机会,是有些可怜。”夏莳锦不由感慨道。   听出夏莳锦心中的艳羡和惋惜来,段禛倒是不太认同,疑惑的问她:“你对牛郎和织女的事情,听说了多少?”   夏莳锦一怔,心说这不是周人自小就会听父母讲的故事么?她便随口说来:“不就是织女下凡时,遇见了牛郎,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后却被天庭强行拆散,将织女抓回天庭的时候,牛郎披着忠心为主的黄牛皮也追上了天。就在快要追上之时,却被王母娘娘拿发簪在二人之间画了一道银河,阻隔开来。”   段禛笑着点头:“大致如此不错,那你可知织女为何下凡,又为何留在了凡间,与牛郎又是如何相遇的?”   夏莳锦摇了摇头,她并不知,当初孟氏给她讲这些时,觉她还小,便将一些不适合小女娃听的情节隐去了。   段禛便给她好好补了一课:“织女下凡是随众仙女来洗澡的,牛郎得知后便去偷看仙女们洗澡,并偷走了其中一件衣裳,这才令得织女无法随其它仙女飞回天上。”   此时听了这些被母亲隐去的部分,夏莳锦突然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牛郎听起来,怎么像个登徒子?”   段禛被她小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不是像,他原本就是。不然为何每逢七夕,你们姑娘家要拜织女,男儿们却不拜牛郎,而去拜魁星。”   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后,夏莳锦再抬头看着眼前的葡萄架,还有天边的那道银河,就不再是原来那个感觉了。   再发出感慨时,也是完全与先前相反了:“合着牛郎就是个心机深沉的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靠这么不光彩的伎俩白骗了个妻子,让人家好好的仙女当不成来当农妇,陪着他吃苦受累?”   段禛点着头:“所以说,你以为嫁个穷小子男耕女织日子就变得单纯了?姑娘家就该高嫁,才不至委曲了自己。”   夏莳锦听着这话,隐隐砸么出点儿别的意思来。便干脆起身,“好了,葡萄也吃过了,悄悄话也听过了,我要回了。”   就在夏莳锦转身的一瞬,段禛从后拉住她的手,问:“太子妃之位当真让你如此抗拒?”   夏莳锦用力抽了几下,手却无法从段禛的手里抽出来,可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两人便这样僵持着。   等了良久,不见她有回答的意思,段禛又问她:“你是怕受我牵连,而我不能将你保护好,令你再次置身险境?”   “不敢。”夏莳锦终于开了口,之后缓缓回过身来,认真看着段禛,诚恳道:“之前几次遇险,都是多亏有你相救,我才能化险为夷。说起牵连来,倒是我连累你多一些。”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我一起跳崖那次,不已经交换心意了么?”段禛一双黑眸在夜色下更显深浓,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夏莳锦仓促将目光移开,不知是心虚,还是心疼:“我、我……”   她吱吱唔唔,却不知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她脑中却浮现出那日段禛牵着她手,两人一起跳崖的一幕。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段禛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生怕她受伤。若不是他们坠落的地方刚好有泥土,且经过连日的雨水拍打,泥土变得松软至极,那这一跳,大抵就是永别了。   段禛用自己生命护着她时,她的确看清了他的心,也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看清,其实早有一种不同于别人的感情在她心底疯长……   她是心悦他的。   可他的身上,仍有让她望而却步的东西。   “我不愿同那么多女子共侍一夫!”挣扎许久,夏莳锦终是说出了这话。   起先,她以为她畏惧的只是那座宫殿里的勾心斗角,后来她便想明白了,她畏惧的不是那些女人的手段,而是那些女人存在的本身。   她不希望自己的夫君身边还有其它的女人。   她的父亲年轻时也曾风流过一段时日,夏莳锦犹记得那时小小的自己尚不明事理,就看见母亲时常躲在房里哭。   那时她才知母亲远不像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的大度坚强,母亲也会为自己夫君一房一房的往家里抬小妾而神伤。   不过好在父亲后来收敛了心性,未再继续纳妾,且原本的几房妾室,也在迁来汴京前疏散的疏散,留给祖母的留给祖母。   如今崔小娘也不在了,父亲母亲也算是终于过上了迟来的一双人的生活。   夏莳锦并不想如母亲一样,走这许多的弯路,受这许多的煎熬。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自己的夫君同别人共享。   她本以为自己这话说得任性,会让段禛觉她善妒,却未料段禛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   平静过后,甚至还有深深的感动…… 第98章 夏徜   夏莳锦极其不解, 段禛却向她欺了过来,他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可眸中星河灿烂, 眼神缠绵,却已道尽了情衷。   夏莳锦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小半步, 既不想迎合他, 也不想惊动他。所幸段禛并没有固执下去, 他只是从腰间取出了一把错金的小刀, 递向夏莳锦。   “你白日送我荷包, 我就在想该拿什么作回礼,想来想去,还是给你这个吧。”   夏莳锦接过那把小刀, 拿在手里借着月光细端, 发现那精致繁复的花纹,还有嵌玉拼接出的花样,正是今日分割鹿肉时, 段禛让陈中官拿给自己的那一把。   当时陈中官紧张地盯着她切肉,仿佛被她拿在手里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不小心就会搞坏。   “这把小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夏莳锦好奇的问。   因为她早就发现段禛身上总是带着这把小刀,遇险跳下山崖之时,也是这把刀帮了他们的大忙。   段禛点了点头, “的确是有一番大来历的。”   “正所谓‘相国起刀笔, 将军拔屠沽’,这把小刀原是大周开国皇帝的书刀, 曾陪着段氏先祖立朝纲,稳社稷, 后来一代一代传下来,说是传国之宝也不为过。只是传到先帝那一代后,先帝未将这把小刀传给父皇,却传给了母后。”   “为何?”夏莳锦张大了双眼,认真听着。   “你知母后曾为救父皇一命,而在冰湖中泡了几个时辰,最终落下寒症,久不能除,且还耽误了为皇家开枝散叶。当时前朝有不少人以此作文章,动了在后宫安插自己人的心思,甚至还有人上疏奏请废后另立!”   听到这里,夏莳锦有些为刘皇后抱不平:“若没有皇后娘娘的大义,连皇帝早都没了,还有什么后宫!这些人真是忘恩负义!”   气咻咻的说完,她才恍然意识到这话有些大不敬了,连忙捂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段禛,仿佛怕触及了原则,他会怪罪。   不过段禛根本未介意那些,只觉她快人快语很是可爱,露出个笑容安抚了她后,便接着说道:“不只你如此想,先帝当时也看不下去,于是便当着父皇的面,将这把小金刀传到了母后的手中。并言,若再有人胆敢提及废后之事,母后便可用此金刀,赐死朝臣。”   夏莳锦心下一颤,觉得自己手里这把算不得多重的小金刀,突然好似有了千钧的重量!   原来这竟是一把尚方宝剑啊!   “可既然先帝传给了皇后娘娘,怎么又会在你手里呢?”   段禛同她说话时,眼底始终融着笑,可此时的笑意却有些褪色,泛着几丝复杂:“你知我生父是淮南王,我被选为嗣子之时,朝中便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他们多是与淮南王不对付的。后来我被立为太子之时,那些声音再次出来,当时甚至收到线报,大典之时会有几位老臣站出来死谏。”   不知为何,夏莳锦听着这些时心里微微有些苦涩,明明她知道那些声音没能阻挡段禛,他依旧成为了大周的皇太子,可她还是为他曾经遭遇过那些,而感到心疼。   “后来呢?”她声音无比轻柔,好似想给沉浸于往事中的人一点抚慰。   段禛轻笑着,似有宽慰她的意思,也似有轻视那些反对声音的意思:“后来大典上,母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这把金刀传给了我。母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不知是线报有误,还是那些人果然受了震慑,总之那一日大典进行的无比顺利,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夏莳锦也跟着他笑了笑,“看来什么死谏,都只是说出来唬人的而已,你手持尚方宝剑,他们还不是老实闭嘴了。”   笑着笑着,夏莳锦突然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这么要紧的东西,段禛居然要送给自己?   段禛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必等夏莳锦开问,他便主动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不愿同其它女子共侍一个夫君?”   “我可以告诉你不会。”说这话时,段禛的将手握住夏莳锦,而夏莳锦的手里紧紧握住了那把小刀,他郑重道:“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誓言来,我更希望你手里握着能制衡我的权利。”   这一瞬,夏莳锦有些发懵,脑中空白一片……怔了半晌,才不确信的问:“你真的愿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   而段禛想也不需多想,便直接言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你。”   此时的心情,夏莳锦无法形容,她只感觉有股暖意在心间脉脉流淌,最终蔓延到了她的眼底。不觉间,她的眼中凝了水气,云雾暗暗翻涌,仿佛顷刻间大雨便要至。   段禛却一改先前的庄重与深情,长指一勾,勾起了小娘子尖尖的下巴,带着一丝轻佻:“这回可还有顾虑了?”   他放荡不羁的动作,将夏莳锦眼中的泪意逼退了回去,不过夏莳锦还是摇了摇头。她的顾虑,被他一扫而去了。   段禛的唇边浮出笑意,“那就是同意做孤的太子妃了?”   蓄着水气的桃花眼陡然一颤,夏莳锦正想说没顾虑了不代表就是答应了,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消化。   然而段禛却无赖一般的说了句:“后悔也晚了,刚刚你已经答应了。”   说罢这句,段禛便上前又欺一步,俯低了头下去……   一团热雾,混杂着淡淡的冷松香,属于段禛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夏莳锦本能的便要往后再退,然而段禛的长臂瞬间滑过她的腰侧,一只大掌牢牢抵在她的后背上,让她无路可退。   夏莳锦整个人僵住之际,段禛的唇已精准落在了她的唇上。那个瞬间,夏莳锦仿佛感到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将牛郎织女分开的那条银河倒悬于天际……   起先段禛还是温柔的,儒雅的,可当他意识到夏莳锦在他怀里乖巧的如一只小猫,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后,他就变得不那么君子了。   肌肉扎结的手臂强而有力,越箍越紧,似要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有如擂鼓,逐渐便分不清谁是谁的。   夏莳锦今日没有饮酒,却已然酣醉一般,她知道若不是段禛现在支撑着她,她定会瘫软在地上。   四下静谧,风声轻俏。   不远处的枣树沙沙作响,夏莳锦迷朦间张了张眼,忽而瞥见那枣树下似道着一个人!只是夜色深沉,加之她被段禛弄得有些头晕目眩,并未看确切。   不过夏莳锦还是赶紧推开段禛,段禛疑心是自己刚才动作太粗鲁了,令夏莳锦不舒服,故而顺从的松开了她,紧张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不是!”夏莳锦顾不得多说,只认真再往那棵枣树下寻去,然而却是什么也没看见了。   段禛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棵枣树:“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夏莳锦觉得定然是自己先前看错了,若是说出来,反倒要被段禛嘲笑,笑她被他欺负得连物都识不清了。   看着那枣树上的叶子不断舞动,段禛才意识到起了夜风,便将自己的斗篷支开,把夏莳锦整个裹在里头,问她:“冷不冷?”   夏莳锦偎在他的肩头,只觉被他的气息整个包裹住,摇了摇头,“不冷。”   小娘子无比安静地缩在自己怀里,段禛又岂能容她太安静?情不自禁就去啄吻她的耳珠儿。月光下,夏莳锦的耳垂就似海子里最莹白透亮的贝壳,段禛贪婪的用唇瓣轻啄,一路啄至额角。   他气息不稳,莫名撩人:“现在……愿不愿做孤的太子妃?”   虽然夏莳锦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夏莳锦被他弄得痒痒的,委实招架不住,使劲儿往他怀里扎来躲避。最后求饶一般应声:“愿、我愿意还不行嘛……”   ……   行宫的园子里,石灯笼早已熄了,能作照亮的只是间或几盏挂在檐角上的灯笼,光线昏淡。   夏徜快步穿行其间,意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当他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时,手扶在干瘪的树干上,依旧是颤抖的。   他粗喘了几下,抬眼看了看自己扶着的这棵树,又是一棵枣树!   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丹田,让夏徜一个儒雅士人竟一拳闷在了树干上!枣树应声落下来几颗还未熟透的枣子,零星砸在夏徜的头上,肩上,倒叫他略清醒了一些。   刚刚就在葡萄架旁的枣树下,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委实太刺眼。夏徜只觉胸中阵阵翻腾,腔子里的气血似烧滚了一般,令他浑身满是燥意!   为何,他为何一听到孟氏醉了酒,便急着前去探望?!为何得知夏莳锦不在房里,他就急得满行宫找?!为何要让他看见那样的一幕?!   扶在树干上的手,疼得渐渐麻木,最后失去了知觉,夏徜无力的滑倒在树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又转悲。   之前不管有多少风风雨雨,他都自觉能掌控于自己的手中。比如当他查出在寒山寺意图对阿莳不轨的人是陆正业后,他便有意无意将此时透给了段禛。   太子伴读这个职位,的确给了他不少的便利,让他及时猜透了太子对阿莳的心意,也能很恰当的利用这种心意。那次他借太子之手,狠狠惩治了陆正业。   借刀杀人的同时,他甚至完美引导了阿莳混入行宫,看到那一幕。   从而一箭双雕,还顺利令阿莳对太子产生了畏惧之心。 第99章 愿意   可夏徜万万没想到, 阿莳想要躲避太子的法子,竟是远嫁去杞县!这一步的确超出了他的意料。   眼见拦不住妹妹远嫁,夏徜便使出了一招自己都鄙夷的招数:他雇佣了山贼, 劫了朝廷要送去杞县的赈济粮,打算以此来让身为杞县县令的贺良卿分身乏术, 无法再寄心思于儿女私情。   只是他没想到此举, 竟害了数以万记的杞县百姓, 让他们流离失所, 饿死街头。他更是没想到, 那个贺良卿在走投无路之际,会卑鄙到典了阿莳换粮!   夏徜得知消息时,夏莳锦那边虽已自行解除了危机, 但罪魁祸首他是一个也不会放过。于是当即给太子八百里加急呈文讲明杞县之事, 不出他所料,太子立马派了人去将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曹富贵斩首了!   后来阿莳终于失望透顶又回了京城,太子却对她穷追不舍, 非但将杞县的丑闻压下,还认定了阿莳就是他的太子妃, 就连刘皇后也极力促成此事。   当时夏徜就明白,想要阻拦此事,唯一的法子便是让自己的妹妹身败名裂,如此才能让天家放弃选她。于是他又利用了吕秋月和段莹的嫉妒之心, 几次暗中传递纸球给她们, 透露阿莳在杞县的遭遇。   最后一次更是没有办法,他干脆将那封典妻书弄来交给了吕秋月和段莹。果然, 她们拼着惊驾的罪名,还是将那封典妻书投给了太子。   至今为止, 夏徜的每个手段都有完美的代执行者和替罪羊,他以为自己操控着全局,然而让他漏算的是,他未想到太子对阿莳竟是痴心至此,连典妻书都摆在眼前了,还是不肯松手,竟痴缠至今!   ……   春山行宫,没有京城里的繁华热闹,却有着似锦的繁星。   段禛送夏莳锦回去的路上,始终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偶尔遇见夜巡的禁卫,他便拉着夏莳锦的手一齐藏进自己宽大的斗篷里,让那份难舍的亲密成为不被外人知的秘密。   旁人眼里,太子和夏娘子仅仅是并肩同行,除了时辰晚些,也并无任何能让人指摘的举动。毕竟人人都知道夏娘子是内定了的太子妃,便是晚上陪殿下一起走走,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到了夏莳锦的行宫居所外,段禛虽然驻了足,知道自己不便再跟过去,但他的手却还是贪婪的握紧着她,不肯松开。   夏莳锦有些拿他没辙,打趣道:“怎么,这么晚了,难道殿下还想随我进去讨杯茶喝?”   段禛轻笑着将手收回,“虽然正有此意,不过总归该在岳丈岳母面前留个好印象,不能叫他们觉得你嫁了个没正型的登徒子。”   夏莳锦颇为无语的看着他:“段禛,你可还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段禛?”   “最初?”段禛顿了顿,若有所思:“那只怕要追溯到孩提之时了。”   “罢了,不和你浑说了,我要回了!”夏莳锦说完就转身,跑出几步后,突然又有些觉得自己未免薄清了些,是以转头抛给段禛一个蒨璨的笑容,而后道:“明日见。”   段禛本还有些失落的心情,瞬时被这个笑容点亮,回以同样明媚的笑容:“明日见!”   经过一日的休整和布围,明日便要正式进入围场射猎了,是以明日他们不但会见,他还要拿出一份无比亮眼的成绩给她看!段禛如此打算着,终于安心的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行去。   这厢夏莳锦回了院子,本以为母亲早已睡实,自己直接回屋便行了,结果刚进院子,便看见一道人影当院杵着。   “阿兄?”夏莳锦无比意外,却又不敢大声,赶紧上前,压低了声量问:“阿兄这么晚怎么会来我这儿?”   “你还知道这么晚了?”夏徜却反过来问她,面色冷冷,语气更是冷冷:“说吧,这么晚一人偷遛去哪了?”   夏莳锦面泛起难色,其实她最不愿骗的就是阿兄,毕竟两人打小就有个约定,这辈子都不可以有秘密瞒着对方。这些年来,她一直守着这个约定,既然有时对着父亲母亲撒了谎,可私下里总是会对阿兄交待实情。   可是要她将今日的事情告诉阿兄,夏莳锦又有些不愿。毕竟当初嚷着不当太子妃的是自己,这才短短几日啊,朝令夕改,也太不靠谱了。   正踌躇着,夏莳锦的目光自然下落,突然看到有什么滴在了地上。   抬眼,竟发现是夏徜的右手受了伤,滴的正是他的血!   阿兄是读书人,不同于练家子,打小受得伤都数得过来,是以夏莳锦当下便紧张起来:“阿兄,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不敢置信的抓过夏徜的手,看着上面狰狞的伤口,又抬眼看向阿兄:“你该不会是同人打架了吧?”   不然为何会四指伤的如此均匀?这一看就是紧握着拳头,捶打而至。   夏徜将手从妹妹手中收回,面色一如先前一样的冰冷,好像妹妹心里大过天的事,他却毫不在意,只固执的追问:“你还没说,刚刚去了哪里。”   其实此时夏徜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他希望夏莳锦说实话,还是说谎话呢?   若夏莳锦如实说出她和段禛的事,便等同宣告于天下,此事无可回旋了。可若夏莳锦说了谎话,夏徜又会觉得他们兄妹之间,连当初信守的不藏秘密这一条都做不到了。   明知是再往自己心口刺上一刀,他为何会这么执着的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决定的呢?   夏莳锦张了张嘴,正打算说,夏徜却突然“啊——”了一声,痛吟声将夏莳锦的声音盖了过去,也将她的心思打乱。   见夏徜左手紧紧攥着右腕儿,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夏莳锦连忙扶住他:“阿兄,还是先去上药吧!”   夏徜舒展开眉心:“这里又不是侯府,没有府医,难不成我为这点小伤半夜去惊扰太医为我包扎?”   话说这份儿上了,夏莳锦便道:“那我帮阿兄先上点药包一包,待天亮后再去劳烦太医帮你重新包一下吧。”   “好。”夏徜冰冷的眼底,终是春水破冰,展现出一丝柔软。   夏徜随着夏莳锦回了房,夏莳锦扶他在圆案旁坐下,转身便去药柜儿里翻找。像这样的出行,她必是会带一些常用的药品来,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夏莳锦很快便找出一瓶金创药,还有一些干净的布条,她用眼大致丈量了夏徜的伤口,然后将布条剪成适合的长度。她先拿烧酒帮夏徜清洗了伤口周边的污迹和血渍,这一步本是最疼痛难忍的,可偏偏夏徜却未吭一声。   若换作眼前受伤的人是段禛,夏莳锦兴许会觉得正常,毕竟段禛虽贵为太子,却是懂功夫的,在这种事上并不娇气。可夏徜就不同了。   “阿兄,你不痛么?”她一边小心的拿蘸了酒的布给他擦拭,一边轻声问道。   夏莳锦的目光认真盯在伤口处,夏徜的目光便认真盯着她,淡声应道:“痛。”   只是痛的不是手,而是心。   夏莳锦自是听不到他的心声,只顾自说着:“阿兄果真长成男子汉了,居然也能忍住了。”   夏徜却是神色一变:“也?还有谁?”   夏莳锦闻言一怔,手里动作也随之停住,有些心虚的咽了咽,而后笑着继续:“没,没谁,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嘴上在哄着夏徜,夏莳锦的心里却在嘀咕:为何自己现在总是情不自禁的将身边人同段禛做比较呢?   清理完伤口,夏莳锦瞥了眼那擦拭的白布,竟发现上面沾着许多碎木屑。不由皱了皱眉:“阿兄到底是如何伤的?伤口里怎会有木屑?”   夏徜喉头滚了下,开口道:“我还追究你今晚到底去了哪儿呢。”   他不问她了,她也别来问他了,各自保有一点秘密吧。   夏莳锦也不敢再多嘴,赶紧拿药粉给他洒上,又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夏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打完结,而后有些悻悻地说了句:“你裹伤的本事,竟如此熟练了。”   夏莳锦心知自己这本事是在谷底时,从某人身上练出来的,当下也不反驳,只将夏徜的手往回一推:“行了,别沾水,记得明日天亮后去找太医再瞧瞧。”   这话,便是有赶客之意了。   夏徜也不愿再多留下来讨没趣,起身离开,只是出门时突然驻了下足,转头丢下一句:“母亲不会愿意让你进宫的。” 第100章 射猎   天光隐隐浮动, 几道晨芒穿透薄薄的柿蒂纹花罗,罗帐内娇媠绮美的小娘子拧了拧眉,没睁眼, 却是身子往下滑去,很快小脸称就滑进了锦被里, 阻住了那刺眼的光。   夏莳锦原以为自己可以继续睡下去, 然而才刚接续上那梦境, 就被山上寺庙里的钟声给撞醒了!   不高兴地将被子一掀, 夏莳锦懒懒地问帐外:“什么时辰了?”   水翠正在投帕子, 闻声连忙掀开帐子,回道:“娘子,卯时正刻了, 该起了, 今早要进围场了。”   夏莳锦拢着眉心,不情愿的将眼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来这里还能散散心, 没想到比在家中时过得还要紧凑。”   其实她也不是多贪睡的人,只是昨晚和段禛互通情意后, 回来后便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因为想起葡萄架下的一幕幕而令得一颗心“呯呯呯”的跳,一会儿又惆怅该如何跟母亲和阿兄说,毕竟她看得出,经过几番事情后, 母亲已不愿让她嫁进宫了。   这么一番折腾, 等夏莳锦睡着时已到了下半夜,算起来拢共也没睡了几个时辰。   今日是首入围场射猎, 不仅有隆重的仪式,官家也会亲临, 是以夏莳锦知道自己偷懒不得。纵是再不情愿,她还是乖乖起了身,趿了鞋子,净面梳头,略施薄妆。   水翠早早准备好了一身石榴红的骑装,捧给夏莳锦:“娘子快穿穿看,奴婢还未见过您穿骑装呐!”   夏莳锦瞥了那衣裳一眼,“我都不会骑马,为何还要穿骑装?”   “娘子,既然来了总是要应一应景的,不单是您,其它各府的夫人和小娘子今日也都穿了骑装呢!”   夏莳锦颇为无奈的将骑装换了,今日就连发式也是清爽的马尾,大红色的长长丝带垂系在发间,倒与这身石榴红的骑装极为相衬。若叫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当这是位小女侠。   出了居所,夏莳锦便乘着行宫内的马车去北边林场前的空旷地上与众人汇合。   夏莳锦在车里时就撩开帘子看,发现此时除了官家和皇后娘娘还未来,其它人早早都已衣装整净的候在这里了。   马车仅能送夏莳锦到队例的边缘,这时的夏莳锦心里也是有些紧迫感的,万一她还没去自己应在位置站好官家就来了,岂不是不敬?   是以下了马车,夏莳锦不敢慢悠悠的磨蹭,一遛小跑往夫人和小娘子们那边去。   此时天光已然大绽,人们看着来得略有些迟的小娘子跳下马车,一路小跑。长而顺滑的马尾辫随着两脚的起落,也一下一下扬起,艳红的宽丝带随着长发舞动,明媚得有些刺眼。   夏莳锦刚在她该待的位置站定,就见崇安帝和刘皇后走了出来,心下暗暗庆幸总算没来到他们后面。   场中的号角响起,远处锣鸣阵阵,崇安帝照例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而后便抛出今日的彩头——一柄玉如意。   射到猎物最多的人,便可得之。   射猎前的仪式举行完,崇安帝便率先带头骑马奔入围场,其余大臣勋贵们紧紧追随,一时间蹄声隆隆,草皮震动!   今日的男儿们要去围场内驰骋射猎,且还有激烈的比赛,而贵族女子们大多不擅长骑马,就算会骑的,射艺也并不精通,是以若让她们也去围场里与那些男儿们同场较量,委实有些欺负人了,故而崇安帝早就另有安排。   在围场浅处,崇安帝特意命人用篱笆圈了一块地,专供夫人和小娘子们射猎用。如此一来不需同那些男儿们较量,也不需冒什么风险。   此时男儿们大多都已随着官家冲进围场了,夫人和小娘子们便也蠢蠢欲动,要去属于她们的小围场一展拳脚!   夏莳锦倒对此没有多少兴趣,她的确自小就一直憧憬骑马,可她却不喜射杀。她不敢想象自己手中的箭,将一只原本活蹦乱跳的小生灵送上西天。   不过这种场合,也容不得她拿乔,喜不喜欢,总要过去站上一站,不然若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便可说她辜负圣意。故而当下,便要随着那些夫人和小娘子一同往林中去。   小围场虽设在林浅处,但也有数百步要走,这些身娇体贵的夫人小姐们自是一步也不愿意多走,是以都是乘着各自的马车过去。   夏莳锦也正要上马车,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她的名字,她回头,竟见段禛就站在不远处!   段禛高踞在马背上,身姿英挺。刚才随官家冲出去的人乌压压一大片,夏莳锦根本看不清楚有没有段禛,她本以为他早已进了围场,想不到竟还在这里。   夏莳锦自然不知,段禛是有意拖延,想等着所有人都走了,好同想了一夜的小娘子再说上两句话。   可就在段禛轻夹马腹朝夏莳锦骑过来时,有人骑着马横在了他二人中间,“殿下。”   段禛略有几分不悦的看着眼前这个拦路虎,“夏徜,你有何事?”   夏徜一脸认真且急切的模样,禀道:“殿下,刚刚泸县传来消息,那边闹水患了!”   段禛眉头拢起:“可严重?快细细说来!”   于是夏徜便将刚刚路上听来的消息详细禀给段禛听,段禛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就淹了十几户农庄,且还及时疏散了农户,如今农户已妥善安置,水也引走了?”   “回殿下,正是。”夏徜恭敬答道。   段禛颇为无语地看着他,“夏徜,以后这种随便一个县令就能处理好的事情,不必当作急务报到孤这里来。”   “是,臣知道了。”夏徜识趣地驱马走开,不再拦阻段禛的视线。   然而段禛此时再朝夏莳锦先前的位置看过去,人早已上了马车,而马车也早已行远了。他有些着恼地回头再看夏徜,觉得夏徜先前就是故意的。   而夏徜目光垂落,假装不知殿下看了过来。   局面正僵持之时,一个先前参与布围的禁卫骑马过来,远远就下了马给段禛行礼:“太子殿下。”   “父皇他们去了哪个方向?”段禛询问。   “回殿下,圣上和诸位大臣去了东面的山谷!”   段禛点点头:“那好,孤就不去同他们夺食了,孤往西边去。”   那禁卫想了想,便提醒:“殿下,西边过了泗河常有黑熊出没,请殿下务必当心,不可过河。”   “嗯。”随口应了一声,段禛便扬鞭催马,向着西边跑了出去!   而夏徜,也立即拍马跟上,紧紧追随。   ……   这厢夏莳锦坐在马车里,心绪复杂,也说不说应该感谢阿兄,还是气他。   刚刚阿兄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段禛说话,而她也的确有些别扭。   今日见段禛,同以往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只是段禛单方面的主动,而经过昨晚,却是两人心意互通了,他们不再是他追她逃的关系了。   可正因着如此,夏莳锦再见段禛却有些小别扭,或许这就是害羞?   所以刚刚她回头时看见段禛,心下便狂跳得厉害,想着不知该同他怎样打招呼,怎么说话。幸好阿兄及时出现,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心下深处,却又有些生阿兄的气,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如今坐在车里,夏莳锦只是稍稍这么一想,就不自觉的红了脸颊。马车停下,她知已到了地方,赶紧揉了揉脸,跳下车去。   下了车,夏莳锦顿时有些看傻眼,眼前的这个篱笆院儿,就是崇安帝给她们建的小围场?   委实是小得过份了些。   夏莳锦围着那“小围场”转了一圈儿,发现这个四四方方的“围场”,拢共就一百步。几位夫人往里一站,后面的人便进不去了。   而那些猎物们,无非是些鸡鸭兔子,一人高的竹篱笆将它们圈在那片小天地里。鸡兔同笼不说,仔细看,猎物们的脚上还都拴着草绳,绳长也就一尺左右,仿佛生怕它们跑动范围大一点,夫人和小娘子们便要空手而归了。   这时一名宫人敬上来箭,怂恿道:“夏娘子,您也去试一试吧,说不定能猎只兔子回来呢!”   夏莳锦看了看她,心说这肉都在锅里了,还用再多此一举么?哄三岁小孩儿都不带这么敷衍的吧!   再看那呈上来的箭,没有箭镞,箭头还用红绸绑了个棉头,想来射到猎物们身上也只是挠痒痒一般。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不好,女子大多不爱看血淋淋的东西,吃是一回事,真叫她们去杀又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只是来应个景儿,夏莳锦便也上前打算随便猎一只走走过场,免得到最后例出战绩时,她一个战利品也没有,太过难看。   往围场里睃巡一圈,夏莳锦很快便锁定一只小白兔,那只兔子离她最近,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宝石一样,且一直看着它,仿佛在向她求救一般。   就是它了!夏莳锦便即挽起弓搭好箭,羽箭“咻”的射了出去,另人难以琢磨的是,这么近的距离,目标又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然也能叫她给射脱了靶!   先前还觉得哪怕哄三岁小孩儿都不至于这么敷衍的夏莳锦,这会儿不禁有些怔然。难道她连个三岁小孩尚不如?   箭落在地上,几位小娘子侧目看向夏莳锦,要知道今日打从她们来,还没见识过这么点距离也能失手的主儿。   夏莳锦也扫了圈儿那些投来目光的小娘子们,发现她们身边的宫人手里都已提了好几只鸡鸭,收获满满的模样,夏莳锦瞬间变得尴尬无比。   合着只她一人射不中? 第101章 后悔   宫人连忙又呈上一支箭:“夏娘子, 您再试一次吧。”   夏莳锦接过箭来,又认真瞄准后射了出去,谁知这回还是落在了地上。可越是射不中, 夏莳锦就越觉得面上难堪,心说今日怎么也要把那只兔子搞到手!   其它夫人小娘子便都停了手里动作, 专心看着夏莳锦射, 一支支羽箭发出, 终于在第十箭时, 夏莳锦如愿射中了那只小兔子。   身边宫人高兴的拍掌:“夏娘子您真厉害!猎到了兔子, 奴婢这就把它捡回来!”   宫人上前将兔子解了绑,拿回来给夏莳锦看,雪白的兔屁股上有一圈儿红色的印痕, 那是浸了花汁的羽箭棉头击中时留下来的, 就像个章子一样,代表着这只猎物是被夏莳锦射中的。   夏莳锦摸了摸可爱的小兔子,问:“然后呢?要对她做什么?”   “单看夏娘子喜欢吃红烧还是清蒸?”宫人兴高采烈的请示。   “就、就不能放了它么?”夏莳锦有些不忍心的问。她刚刚选中它, 也是不想它被别人先射了去,从而成了一道盘中餐。   宫人面犯为难:“倒也没说不可能放生……只是放生后, 夏娘子就等于没有猎物了。”   “没关系,赶快去将它放生了吧。”夏莳锦万分笃定道。心说这么可爱的小兔子,得多狠心的人才舍得杀了它?   ……   夏徜跟着段禛一路策马奔至西边林深处,这一路上段禛已收获不小, 夏徜便劝道:“殿下, 今日收获颇丰,不如回去吧?”   段禛勒停了马, 却未理会他的话,而是拨转马头纵目四望, 聆听哪处有可疑的声音。就在段禛听了一圈儿没什么发现时,他目光正好落在了夏徜握着缰的右手上。   “你的手……”   夏徜垂眼看了看自己裹着布条的手,淡笑一声,“是臣粗心,取书时带倒了花瓶,故而砸伤了手。不过小伤而已,并无大碍,让殿下见笑了。”   然而段禛在意的,倒不是夏徜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是那裹伤和打结的手法。   “是阿莳帮你敷的药?”段禛径直问道。   夏徜暗暗提了一口气,“回殿下,是舍妹。”   段禛转过头去,心情变得有些不好,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如此小气,毕竟夏徜还是夏莳锦明面上的亲兄长,兄长受伤了,妹妹帮忙包个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就是不高兴。   沉了须臾,段禛才想起先前夏徜劝自己回行宫的话,开口道:“夏徜,你并不擅骑射,可以不必跟着孤的,先回行宫便是。”   段禛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硬梆梆,冷冰冰的。夏徜自是不难瞧出他的反常,心下却为此而暗喜,“臣自是不擅骑射,但帮殿下捡捡猎物还是擅长的。”   说着,夏徜你低头数了数马背上挂的一堆猎物:“殿下今日猎到了两只獐子,一只赤狐,还有三只野鸡,并两只野兔,已是不少了!”   夏徜说出来的这些猎物,却丝毫不能让段禛感到满意,他放眼远望,嘴里喃了句:“还差一只鹿。”   “鹿?”夏徜却是有些想不明白:“殿下为何非要猎到鹿不可?”   段禛敛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夏徜的身上,其实原本他是不愿同夏徜说这些的,但看到夏徜手上被夏莳锦包过的伤,他突然就想说了。   “因为阿莳喜欢。”段禛的口吻里莫名带着一丝炫耀语气,笑着说道:“昨日孤见她就那碟鹿肉吃得最多,足可见有多喜欢这道菜,今日孤偏要亲自猎一头鹿来给她吃。”   这话是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夏徜不自觉就攥紧了手中缰绳,不过很快他便松弛了下来,笑道:“殿下对舍妹倒真是有求必应,不过要说起喜欢,阿莳最喜欢的其实是红烧熊掌,只是可惜熊掌难得,她也仅在宫宴上尝过一回。”   段禛淡睨向夏徜,不太确定的问:“当真?”   “自然是真的,殿下大可下回问一问舍妹。自从在宫宴上吃过那一回熊掌,之后每回吃红烧蹄膀时都会引来她的一番对比,而后便要认真感慨一番那熊掌的腴润绝美,令臣也时常”   说到这儿,夏徜突然收了口,惭愧的笑笑:“殿下勿怪,臣不该将舍妹贪嘴的这些小事随意说出来。”   段禛虽看得出夏徜是在刻意引导自己,但夏徜说的事却应当为真,夏莳锦大概当真喜欢吃熊掌。   他昨晚便暗自拿了主意,今日定要拿出一份无比亮眼的战果给她看!既然如此……   段禛拨转马头,朝向西方,而后一边挥动手中马鞭,一边高喊了一声:“你不必跟过来了!”   声音落地时,段禛的马儿已跑出了数十步远!   夏徜看着那身影渐渐远去,嘴角现出个阴恻恻的笑意。   这厢段禛骑马渡了河,便将速度放缓下来,认真的在四处找寻。先前禁卫说过,过了西边这条泗河,便是黑熊出没的地方,他今日要猎一头黑熊回去!   泗河东岸,夏徜已在此等了多时,两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段禛渡了河,到现在也没有传回任何动静来。人没有回来,也没有危急时刻释放的烟弹。   夏徜的内心几经变化,从最初的窃喜,到后来的摇摆不定,再到现在的后悔。   他是不愿太子殿下夺走他的阿莳,可太子是怎样的人,他这个太子伴读最清楚。太子不同于当今圣上的优柔寡断,他相信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必将成为一位盛世安稳,四方来投的明君。   可这样一位大周未来的明君,就要毁在自己的儿女情长上么?   夏徜不断问自己,他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昨晚看到的那一幕,他整个人都被熊熊的妒火烧着着!竟连为人臣子的本份都不顾了!   他从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此前的种种,他只是想让阿莳回到自己身边,从未想过伤及无辜。杞县那次劫了赈济粮,连累无辜百姓受罪,他也懊悔不已,是以后来做出了种种补偿。   若今日段禛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而遇险,他良心可还能安好……   坐在马背上苦苦挣扎了许久,夏徜终是找到了答案,将心一横,也骑着马儿渡了河!   他要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他要找回太子。   对于丝毫不通拳脚的夏徜来说,这个地方太过危险,他独自一人骑马行进,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头顶树叶“莎莎”作响,且此处密林枝叶繁茂,这个时辰便已看不到天光,一切景象都笼在一片片巨大的阴影里。   夏徜越往深处行,心神绷得越紧,同时他尽量听着各方动静,就在他果真在风声和树叶声之外听到了第三种声音时,他将马停了下来。   那声音闷沉沉的,夏徜感觉到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   突然有巨大的黑影从树后跃出,张牙舞爪朝着夏徜扑了过来!夏徜下意识的躲闪,然而半边身子还是被那巨大的家伙掌风扫到,将他从马背上拍了下来!   夏徜在地上滚了几圈儿,被一棵树给拦下,他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将头抬起,看向刚刚落地的那个大家伙。   身形肥硕,体毛黝黑,站起时简直如个怪物一般,不是黑熊还能是什么?夏徜当即心下巨震!没找到段禛,竟先找到了黑熊!   那黑熊很是暴躁,但行动却明显有些不太随心,夏徜忍着恐惧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家伙的左眼竟然被伤了,此时只剩一只眼视物,难怪动作有些不太精准。   不过那熊毕竟没有彻底瞎,很快就又朝着夏徜这边奔来,夏徜自知硬拼是拼不过的,而他又不会爬树,唯一的办法便是躺在地上装死。他听人说起过,熊是不喜吃死物的。   于是夏徜闭眼躺在地上,尽管心跳得厉害,却屏住呼吸,尽量装成一个死物来迷惑那头熊。   若是寻常的熊,大抵真能被他蒙混过去,可眼前这只黑熊刚刚瞎了一只眼,正是暴躁无比的时候,攻击性极强。故而奔过来时见夏徜已自行倒地,它也根本没有就此放过的打算,抬起一只熊掌来便要拍下!   就在那熊掌抬起的时候,夏徜自己也有所觉,心知装死已不起效,睁眼正想再做最后的挣扎,然而眼看着熊掌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他却没有力气挪动自己的身体。   原来黑熊的另一只大掌,死死踩在了他的衣袍上! 第102章 熊掌   眼见着黑熊的厚掌就要拍下, 夏徜绝望无比,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迎头的痛击, 然而就在那黑熊的熊掌即将落下时,夏徜的耳边传来“咻”的一声破风声, 紧接着便是头顶黑熊的一声怒号!并着几滴炙热而粘稠的东西滴在夏徜的脸上。   慌乱中夏徜睁开双眼, 就看见那黑熊仅剩的一只好眼上也插了一只羽箭, 箭头已经深深没入眼眶, 鲜血喷涌而出, 而刚才滴在夏徜脸上的炙热而粘稠的东西,正是黑熊的血。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夏徜还来不及细想是谁伤了这只熊, 就已经被一股力量拉着脚踝往外拖去!   转瞬之间, 夏徜就被脱离了黑熊的熊掌之下,而夏徜看到的,竟是段禛。   段禛收了方才系在夏徜脚踝上的绳子, 厉声喝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夏徜原想说自己是来救殿下的,可这话他没脸说出口, 若不是段禛,刚刚他已经成了黑熊的点心,到底还是他被段禛救了。   “臣……”夏徜这厢正吞吞吐吐,黑熊却不给他仔细斟酌的时间, 眼下虽然两只眼都已受了伤, 但听声音便知敌人在哪个方位,四脚着地, 怒吼着朝段禛和夏徜二人狂奔而来!   段禛动作倒是敏捷,瞬间闪身避开, 可夏徜一个文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段禛便再次挥出绳索,系到夏徜的身上,而后用力一甩,将夏徜拽离地面,及时躲开了那黑熊的袭击!   两只眼睛都被段禛刺瞎,黑熊正是暴怒非常的时候,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到处进攻,段禛知道夏徜再留下来也是碍事,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随即他的马儿飞奔过来,而段禛却未自己上马,而是一甩手中绳索,将夏徜再次拽离地面,等夏徜再落下时,人已趴在了段禛的马背上。   同时一句“回去”,从段禛的口中喊出。   夏徜错愕的看着段禛,他自己的马刚刚在他被黑熊一掌拍下马背时便受了惊,跑远了,如今只有殿下的这一匹马。若他骑走了,岂不是殿下难以离开这里?   且夏徜这才看到,段禛的衣袍早已破了几道口子,显然刚刚便已经同黑熊搏斗了一场,这会儿想来也精疲力尽了,他不能这时只顾自己逃!   于是夏徜赶紧在马背上坐稳,然后伸出一只手来,大喊道:“殿下,上马!”   夏徜用力夹了下马腹,往段禛那边奔去,然而段禛根本不肯配合他,在他和马儿接近自己时,段禛挥起绳子往马屁股上抽了一下,将马催往河边方向,暴喝一声:“孤叫你回去你就只管回去!还没猎到这头熊,孤是不会放弃的!”   说罢,段禛挽弓又是一箭!   这一箭原是冲着黑熊的脖颈而去,然而彻底瞎了的黑熊行动起来反而没了章法可寻,动来动去竟是运气极好的避开了要害之处,那箭只插在了它的前腿上,被它随便几下就蹭掉了。   而且因为这一箭,黑熊认准了方向,朝着段禛就冲了过来!   段禛腾挪几步,跃上树干,黑熊显然是听到了声音,也朝着那树干撞去!   然而这反倒正中了段禛的下怀,他从树上翻身而下,提着一把长剑刺向黑熊,只是取得并非是黑熊的要害之处,而是它的尾巴!   段禛这一箭可谓是卯足了力气,那长剑竟刺穿黑熊的尾巴,深深插入了树干里。   黑熊的尾巴被剑给插住了,扭动几下屁股不能挣脱,且动作越大便越疼,很快它就变得束手束脚起来,而段禛便是瞅准了这个时机,用另一把剑直接剁下了熊掌!   先前被段禛催跑的马儿,这会儿又被夏徜催了回来,甫一回来,夏徜便看到了段禛剁下熊掌的一幕。   内心震撼无法形容,他当真是小瞧了殿下。   他一时糊涂将殿下引来这里,原是想借黑熊,为自己扫除一个障碍,可哪里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击败一头黑熊!   这场面任谁看了,也觉不敢置信。   那头被段禛钉在树上的黑熊,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段禛痛快给了它一剑,待其毙命后方才速速取了熊掌。   为了这几只熊掌,段禛已同这头黑熊苦战了几个时辰,此时的段禛也已经精疲力尽了,他顾不得管这片老林里还有多少危险在靠近,向后一仰便躺在了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两目望天,这时段禛才发现夏徜又骑着自己的马儿回来了,“殿下?您这是……”夏徜匆匆下马,上前探看段禛的情况。   刚刚见段禛猎杀了那头黑熊,夏徜正觉得震撼,下一刻就见段禛也突然倒在地上,心下大惊,疑心是刚才搏斗时段禛受了重伤。   段禛瞥他一眼,发出一声笑来,以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孤没事,只是累了。”   一听这话,夏徜才稍稍安了心,由着段禛就地歇了一会儿,便又催道:“殿下还是快些上马吧,这片老林也不知有多少头黑熊,万一又来一头,咱们可是对付不了了。”   段禛知他说的有理,击败一头黑熊已差不多是他的极限,再来一头还真有可能送了命。于是撑地起身。   夏徜赶紧将马儿给他牵过来,“殿下,您快些上马!”   “那你呢?”段禛骑到马背上睨了夏徜一眼。   夏徜便道:“臣给您牵马。”说着,倒也果真行动起来,手牵起马绳,拉着马儿往林外去。   段禛的确是累得不行,这会儿也不同夏徜客气,只是问他:“你过河来做什么,孤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先回去。”   夏徜有些惭愧的垂下头,“是臣罪该万死,说出那些话来,令殿下来此处涉险。”   “这你倒无需自责,”段禛也不知是想宽慰夏徜,还是想再激他一把,竟道:“民间有句俗语叫富贵险中求,其实美人又何尝不是?若想打动美人的心,总少不了以身犯险。”   若在昨日听见这样的话,夏徜多半心里又要妒火如烧了,可此时经历了这样一番生死,先前命都是段禛救回来的,他的心思倒也变得豁达了许多。   他的阿莳,他自然不会让给任何人。但是眼下再听着段禛说这些,他倒也不恼了。   两人就这样一人骑在马背上,一人在前牵马,回到泗河岸边时,差不多用了大半个时辰。而之前被黑熊一掌惊飞的夏徜的那匹马儿,此时竟在河边饮水。   两匹马,自是会快许多,于是在太阳落山之时,段禛和夏徜二人踩着最后一丝天光,出了围场,回到了行宫外。   二人还未回行宫,就被在行宫门外来回踱步的陈英发现了。   今日一早众人便随官家去围场狩猎,中午时候差不多就都回来了,少数几人也在过午回来了,唯独他家殿下没回,这怎能不让陈中官担心?   眼看着太阳将要落山,一但天色暗下来,识路出林子可就要麻烦许多,是以官家先前便派了禁卫去围场里找寻。这会儿被派去找寻的禁卫还没回来,殿下却自己回来了,陈英自是急急迎了上来。   原本看到殿下能回来,陈英正觉松了一口气,结果行礼之时才瞧见殿下的手上有血痕,胳膊上的几处也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甚至露出带着血迹的皮肉,不由大惊,急忙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殿下他——”夏徜正要如实交待一番,谁知却被段禛的声音盖了过去。   “孤在围场狩猎时遇到了一头黑熊,与其缠斗了一番,幸而有惊无险,还顺道取回了四只熊掌添菜。”说到这儿时,段禛还有意拍了拍马背上挂着的血淋淋的四样东西,带着某种炫耀。   段禛说的轻巧,夏徜却知殿下是想给自己一条活路。   当时他引诱段禛前去猎熊,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后来冷静下来便明白,段禛若回不来,他的脑袋八成也要搬家了。   而如今段禛只受了一点小伤,平安无事的回来了,他若说一句是自己引导他去的那处,自己的脑袋多半也要搬家的。然而段禛绝口不提此事,只道是自己在围场遇险,无疑是给自己解了围。   夏徜内心亦是复杂,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段禛如此做,是念在他是他太子伴读的份儿上,还是因为在意阿莳,而不想让阿莳因失去阿兄而难过?   夏徜思绪翻动间,那边陈中官已命人去传了太医,然而段禛根本不急着让太医来治伤,只骑着马径直入了行宫,往夏莳锦所在的院子行去。   到了院外,段禛翻身下马,提上那熊掌便要去送给夏莳锦。然而刚一进门,恰巧撞上出来倒水的阿露,阿露被那犹在嘀嗒着鲜血的熊掌给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往回退,踉跄几步还险些给摔在地上。   水翠恰巧也出来,及时扶住了阿露,这才没让阿露摔倒。看清来人,水翠连忙朝段禛行礼:“殿下,可是来找我家小娘子的?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看着水翠转身要去叫夏莳锦,段禛却忽然唤住她:“不必了!”   是他鲁莽了,得了熊掌便急着来邀功炫耀,却忘记没哪个小娘子看得了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刚刚丫鬟都吓得险些摔倒,要叫夏莳锦见了,只怕要吓得再也对这熊掌提不起兴趣了。   人家小娘子只是爱吃色香味俱全的红烧熊掌,而不是想看这血腥的新鲜熊掌。   思及此,段禛改了主意,阻止了水翠去唤夏莳锦,自己转身又出了院子。 第103章 奇怪   太医刚刚得知太子殿下受了伤, 还骑马往夏娘子处去了,便一路小跑着来请脉,谁知刚跑到夏娘子门口, 就见太子殿下又翻身上了马,绝尘而去。   太医无奈的看着已行远的殿下, 一脸绝望。   这回段禛是往行宫的膳房去了, 因着食材得来得不易, 是以他亲自对御厨们叮嘱了一番, 务必要做出当初宫宴的口味来。   行宫里的晚膳不比在宫里时早, 此时太阳落山,离着晚膳却还有一小会儿时间,段禛便打算趁这功夫回寝殿稍微净下身, 换身干净衣裳, 以免被父皇和母后看到这副狼狈模样,又要小题大作。   然而当段禛回到寝殿时,刚进门就发现陈英的脸色不太对劲儿, 一直朝他使眼色。段禛旋即明白过来,但人已经到了门前, 也不可能再折返离开,遂只得步入。   “母后。”段禛朝着刘皇后行了个礼。   刘皇后一见段禛的这副模样,哪里还能在椅上坐得住,急急起身过来看他, 扶着他的胳膊上下扫量:“太子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刘皇后还没听说段禛遇熊的事, 刚刚只是听人报了一句太子殿下终于回来了,便急急亲自过来看。   别人都早早就回来, 只太子和夏徜二人未归,刘皇后最担心的就是围场里野兽那么多, 万一伤了咬了可怎么是好?结果这一瞧,还真叫她担心对了。   “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刘皇后心疼的口吻里已是带着几分薄怒,可这份怒意又不是对着太子。   若是亲娘,这会多半是只顾着儿子的安危。若是完全不亲的养母,这会儿又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于她而言只要太子还活着未来能继承大统就够了,根本不会亲自过来看。   而像刘皇后这样,算是各占一半,既有些功利心在,又有些慈母心。   段禛赶紧扶着她坐回椅上,仔细解释:“母后无需太多担忧,都是小伤,不过是在林场里遇到了一头黑熊,有惊无险,黑熊已被儿臣猎杀了。”   “黑熊?”刘皇后的心猛得一颤,心说那东西,往常要十余个好手一同猎杀,方能拿下,太子竟能平安脱险,属实是神迹。   不过段禛说自己都是小伤,刘皇后不敢轻信,还是又命人去传来太医,为太子细细查验作势。   查验完毕后,太医便如实禀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身上有伤口六七道,不过确实只是皮外伤,臣已为殿下清理伤口并上了药,稍待时日便可愈合。”   听太医如此保证了,刘皇后方觉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回去。只不过被这一吓,她的头疾复又发作了起来,太医开了方子后,段禛便将刘皇后送回寝殿,且因此次犯疾是因自己而起,段禛心中难免有愧,便亲自留下来侍疾。   官家闻听后也连忙前去探望。   太子伤重,刘皇后又病倒,官家也未出席,今日的宫宴自是不会再如昨日那样盛大。于是不少骑马累了一日的大人,便纷纷也称身体不适,未去参加晚宴,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随便吃了点便早早歇下了。   而膳房那边听说官家皇后以及太子均未赴晚宴,刚刚做好的那道熊掌也犹豫着还要不要端过去。   幸好段禛心里有此事,让陈英过来膳房知会,这道红烧熊掌不必上了。陈英将用食盒打包好的熊掌带回。   此次秋狝,崇安帝特意将日子提前,原本就是为了刘皇后的身体,想着她出来透透气也能恢复得快些。然而人出来了,却还不如在宫里将养着时。   于是崇安帝当晚便作了决定,明日天亮便启程回京。将原本四日的围猎,缩短了两日。   其实除了少数几人外,其它人并不知此次圣上突然决定提前回京,是因为刘皇后头风复发和太子受伤。夏莳锦自然也不清楚。   而夏徜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将事情原委说与妹妹听。   待夏家人回到侯府,东宫的赏赐近乎是同一时间送了过来,有整整四只熊掌,还有一些野鸡獐子和兔子。皆是段禛亲手所猎。   别的也就算了,夏莳锦只瞟了一眼,就发现那只兔子有些不太寻常。又忍着血腥上前确认了一番,这只小白兔子的屁股上还有一圈红印,正是她在小围场猎到又放生的那一只……   所以,小兔子被她放生后,又被段禛给一箭射死了……   夏莳锦一时有些无语,也没管那一提来之不易的红烧熊掌,便气咻咻的回了房。   接下来几日,夏莳锦都对荤菜没什么胃口,更别提熊掌了。   其实夏莳锦爱吃熊掌之事,本就是夏徜随便一说,夏莳锦从来没有觉得熊掌有什么特别。   而侯爷和侯夫人也对熊掌没什么喜欢的。   是以到了最后,段禛拼着性命击败的熊,这来之不易的熊掌,全都入了夏徜的口。   从春山围场回来后,没几日就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安逸侯府阖家在花厅用午饭时,夏莳锦问父亲:“父亲,中元节不如一起去放河灯祈福吧?”   夏莳锦记得以前在洛阳时,父亲每年都会带着自己去放河灯祈福,而来到汴京后,却是再未带自己去过。   来汴京后唯一的一次放河灯,还是遭遇山贼的那一晚。再说那一晚夏莳锦也根本未来得及为自己许什么愿,当时还是在帮夏鸾容为被以为死了的崔小娘祈福。   其实今日夏莳锦突然想去,也是想到了崔小娘和夏鸾容,她们是死有余辜了,可到底一扇门里生活了近二十载,若不正式送一送,倒有些阴魂不散的感觉。   然而夏罡投了筷子,却道:“为父过午还得出京一趟,回来应该时辰不早了,就不陪你去了。”   夏莳锦微微一怔,追问道:“父亲出京去做什么?”   然而从来对自己有问必答的父亲,这会和却是没什么好脸色,只搪塞了句:“有公事。”便起身离开了。   孟氏看他一眼,也懒得叫他,由着他去了。   夏莳锦回了神儿,又问夏徜:“阿兄可要陪我去?”   夏徜却也投了筷子:“今日恐怕不行,我要陪父亲一起出京。”说完,夏徜竟也起身离开。   明明饭还没吃几口。   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父亲和阿兄,今日都心事重重的模样,这很难不让夏莳多想。于是她又匆匆吃了几口,便也对孟氏道:“母亲,我吃饱了,回去了。”笑笑便起身离开。   孟氏看着女儿俏皮的离开,自己脸上起初挂着笑,可等女儿走远,那笑意很快就散了开去,似乎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夏莳锦直接去了车马门,原是想问问马夫一会和父亲和阿兄到底要出京去哪里,但却正好看到马夫正在往马车上搬一摞东西。   夏莳锦定睛一看,那不是厚厚的一摞纸线么?难道父亲今日是想去祭拜下崔小娘和夏鸾容?   她们母女皆葬身黑龙山,若父亲想要祭拜她们,的确是得出京才行。到底夫妇、父女一场,要说心里一点没挂念,也违背了人之常情。   可叫夏莳锦有些想不通的是,为何父亲要带着阿兄去,且阿兄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去送崔小娘和夏鸾容的。   思来想去,夏莳锦最终做了个决定,亲自跟去看一看,左右她在家也无事可做。   于是等夏罡和夏徜上了马车之后,夏莳锦便也悄悄跟出了门,登上了早早候在门外的一辆青帷马车。   这辆马车是她先前特意叫水翠雇来的,一来为免父亲和阿兄有所发觉,回头看时一眼认出自家的马车。二来毕竟侯府里的马夫,皆是以她父亲马首是瞻,难保不会前脚听她话跟着去了,后脚就去父亲那老实将她给卖了。   水翠虽照着夏莳锦的话雇好了马车来,但当下也是有些不理解:“娘子,大郎君跟您不是从来没有秘密的么,为何您不直接问他去哪儿,还要这么费事。”   夏莳锦叹了口气,“你说的那是小时候,现在的阿兄,瞒着我的秘密可多着呢!”   自己车后跟着的,因是不眼熟的马车,是以车里的夏罡和夏徜均未起疑,就这么一直让马夫将他们带到了京郊的一处荒凉地。   这处已经鲜少有车马人烟了,是以看到父亲和阿兄下车后,夏莳锦为了不引起他们怀疑,未将马车跟在他们后面停下,而是故意让马夫继续往前行,之后又绕了一大圈,重新将她放到了起先父亲和阿兄下车的地方。 第104章 尚氏   夏莳锦拉着水翠在一从竹子后面蹲下, 主仆二人皆屏气凝神,从竹叶缝隙间窥向不远处的夏罡和夏徜父子,并看清就立在他们身前的那个石碑上, 篆刻着“尚氏”二字。   “不是崔姨娘和四姑娘……”水翠不禁发出疑问。来的一路上,她和自家娘子皆以为侯爷和大郎君是悄悄去为崔姨娘母女烧纸。   夏莳锦赶紧坚了根手指在唇边:“嘘~!”尽管她也万分疑惑, 这是“尚氏”是谁?跟父亲和阿兄有什么关系?   再说这个碑文如此简单, 除了一个简单的姓氏之外, 再无其它对此人的说明, 倒像是……身份有什么见不得光之处。   想到这里, 夏莳锦脑中恍然冒出那日在春山行宫时,西凉的大皇子问户部尚书的话,心说大皇子要找的那个故友也姓尚, 和这里埋着的这位尚氏, 不知有没有关系。毕竟尚个这姓氏,在大周并不常见。   墓前,夏罡蹲下身去点那些纸钱, 嘴里念念有词:“以前在洛阳时,离你远, 不便带徜儿来拜祭你。迁居汴京后倒是离你近了,往后年年我都会带着徜儿来看你的,你就安心吧。”   立在一旁的夏徜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随后也蹲下开始帮着父亲烧纸钱, 也开始说些什么。   “阿娘, 孩儿不孝,来看您了……”   这声音飘到藏在竹子后的夏莳锦和水翠的耳中, 主仆二人双双露出错愕表情:墓中这位尚氏,居然是夏徜的生母?!   夏莳锦虽从小和夏徜一起长大, 但毕竟小他五岁,她出生时,夏徜便已经在孟氏身边养了五年。是以幼时的夏莳锦,就觉得夏徜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   后来长大了,夏罡和孟氏知道有些事夏莳锦迟早会知道,也没必要特意瞒着她,故而孟氏寻了个时机,悄悄告诉女儿其实夏徜是父亲的外室生的。   同时孟氏也告诉她,既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可他们仍然是亲兄妹,和过去并无任何不同。告诉她这些,也不过是怕日后她自己在外头听见什么,回来倒觉得像天塌一样。   可即便知道了阿兄是有一个生母的,但在安逸侯府,从没人给夏莳锦提起过她阿兄的这个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以夏莳锦至今,也只知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却不知她在何处,姓谁名谁。   面对眼前看到的,夏莳锦才明白为何阿兄的生母毫无半点存在感,原来竟已不在了多年!   那边夏徜犹在说着什么,夏莳锦也依稀从阿兄的话里听出些意思。原来阿兄打小就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尚氏在生下他的时候,便因难产而故,是以夏徜一出生直接被父亲抱回了侯府。   这时夏罡也说道:“徜儿,其实有件事为父一直没同你说,今日当着你生母的面,也应该同你说一下。”   夏徜转脸看向夏罡,等待父亲说下去。   夏罡叹了一声:“你的名字,便是你阿娘亲自给取的。”   “你阿娘生下你时已气若游丝,她知自己无法看着你长大,便将你托付给了我和你母亲孟氏,原本我提议给你取名‘夏尚’,也算是名字存有你阿娘的影子,可你阿娘却说‘尚’太孤单了,叫‘徜’吧,从此父母双全,就像其它小孩子一样快乐平安的长大。”   听完这话,夏徜心底完全被苦涩覆没。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可从父亲断续说给他的这些话里,他知道生母对他的爱,一点也不少于旁人。   夏莳锦隔着竹丛,尚能清晰感受到阿兄的悲伤,她决定不再偷听下去了。   夏莳锦给水翠打了个手势,示意离开,水翠便赶紧往后退,两人很快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回到马车上,夏莳锦板板正正坐着,良久也不说一句话。后来水翠见她一直这样,便紧张起来:“小娘子,您是看着大郎君哭难受么?”   夏莳锦目光垂落在脚前,轻咬了咬下唇,才说道:“我只是终于明白为何从小到大,阿兄从来不办生辰宴了。”   从小到大,夏莳锦的每个生辰都会兴师动众,搞得热热闹闹,可每年夏徜的生辰却从无人提及。起先夏莳锦小,未在意这些,后来长大了,便开始好奇,甚至问孟氏,是不是母亲不喜欢哥哥?   再后来,夏莳锦得知了夏徜并非是自己母亲所出,便又想,莫不是母亲偏心,苛待外室生的儿子?可又一想,不会呀,平日里母亲待她和阿兄都是一样的好,母亲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夏莳锦便忍不住去问夏徜,夏徜只风清云淡的对她说,小姑娘家才对生辰看重,男儿家志向远大,不会看重这些。   今日夏莳锦总算解开了这个疑问。   自己的生辰,竟是生母亡故的日子,任谁还能过得下去呢?   傍晚,因着夏罡和夏徜一直没有回来,便只有孟氏和夏莳锦还在花厅用了晚饭。   饭后,夏莳锦又如常去了前院儿的秋千架下闲坐。她在想着心事,以至于大门打开时,她都未有所觉,直到背后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才恍然惊醒,忙扭头去看。   夏徜见她无心荡秋千,生怕她摔了,赶紧抓住绳子让她稳稳停住。   “阿兄,你何时回来的?”夏莳锦两脚点在地上,惊讶道。   夏徜却是皱眉,带着疑惑:“刚刚我随父亲进门那么大的动静,你都没有察觉,可是在想心事?”   “没有啊。”夏莳锦嘴硬道。可说完,也知夏徜根本不会信,便带着两分心虚,低下头去。   她刚刚在想的都是阿兄的生母尚氏,猜她会是个怎样的人,同西凉又有什么样的关系,那个西凉大皇子要找的故人,究竟是不是她?   可这些,夏莳锦自己不能同夏徜讲,不然她今日偷偷跟着他们去的事便要暴露了。   夏莳锦的目光垂落在自己的脚尖儿上,这时突然有什么闯入了她放低的视野,定神一看,竟是一盏莲灯!   夏莳锦蓦然抬头:“哪里来的?”   夏徜唇边浮出柔柔笑意:“今日晚饭时,你不是还在说想去放河灯么?我回来时便给你买回来了。”   “可是都这么晚了……”夏莳锦抬头看了看天色,早已暗下,月亮都已爬上了檐角。   “河灯本来就是要晚上放才好,再说这个时辰放灯的人也少了,倒是难得的清静,也不必担心灯放出去后会同别人的撞到一处。”夏徜说着,便扭头示意了下:“怎么样,去不去?”   夏莳锦自是想去,不过她猜想阿兄之所以如此愿意陪她去放灯,大抵也是思念生母尚氏吧,想借着放灯,给她捎些祝福。   是以夏莳锦点了点头,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那走吧!”   出长安街只消一炷香的车程,就有一条河,这条河由汴京城一直流向城外,每到中元节大家都会来此处放河灯,好不热闹!   只是眼下时辰略晚了些,放灯的人也少了,早前的灯早已随着水流飘向城外,此时河面上只有零星的几盏河灯。   夏徜带着夏莳锦走到河畔,将手里的两盏灯分一盏给了夏莳锦,而后两人各自蹲身在灯芯里写着些心愿。   夏莳锦低头写的认真,夏徜都已写完半晌了,她却还在写写画画,夏徜忍不住探过头来:“在许什么愿?”   夏莳锦连忙将手里的莲灯往怀里藏,双眼警惕地看着夏徜:“不可以看!”   “为何?”夏徜有些怔然,语气还透着丝不悦的质问:“上回不是已经说好了,从此之后你我兄妹不再有秘密。”   夏莳锦振振有词:“秘密是秘密,许愿是许愿,人都说许的愿若说出来就不灵了!”   “又没叫你说,我自己看。”夏徜动手要去抢,夏莳锦一把拨开他的手。   “那也不行!许的愿只能天知地知自己知!”她将怀里的莲灯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会被夏徜抢走。   夏徜无奈的笑笑,而后重新提起笔来,又蹲去一旁继续写。夏莳锦这边都写完良久了,他却还在写,夏莳锦忍不住皱着眉往前凑,心说一本般若经也快要被他写完了。   夏徜却连忙将莲灯收起,不给她看,神情是大仇得报的模样。   夏莳锦懒得同他计较,“谁要看你的!既然写了,就快放进河里吧。”说着,便往河边走去。、   兄妹二人隔开两人的距离,同时蹲身将手里的莲灯放进了水里,夏莳锦还潦了几下水,好让那河灯快些飘远。   两盏莲灯忽明忽暗,在一片黑暗的河水里漂流,就如夜幕里的两颗星,一闪一闪。   夏徜和夏莳锦就这么站在岸边,目送着它们飘远,仿佛心愿也很快就能实现。   然而那两盏灯闪着闪着,突然有一盏灭了!是夏徜的那一盏。   夏莳锦忍不住调侃他:“阿兄,是不是你刚刚写了太多字在灯上,太沉了,湿水了?”   面对妹妹看笑话一般的轻笑,夏徜倒也无心计较,一脸严肃,当即竟挽起袖管和腿脚,撩起袍摆,直接跳进了河里!   夏莳锦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做,心中不由一惊,着急喊他:“阿兄你要做什么?河里危险,快上来!”   然而夏徜根本未听她的,只扶着岸边的石头继续淌着冰凉的河水往前面追。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连青禹湖我都能漂上一天一夜丢不了这条命,还能被这堪堪及大腿的水深给要了命去?”   夏莳锦见劝他不回,便只好沿着岸边随着他一路往前追,所幸这会儿并没什么风,水流缓慢,没几步夏徜便将那两盏莲灯给追上。 第105章 真相   站在岸边焦急等待的夏莳锦, 原本正为夏徜追上灭了的那盏灯而高兴,然而下一刻,却见夏徜直接将两盏灯一齐给捞了上来!   夏莳锦突然一懵, 先前只在岸边跟着夏徜跑,担心他的安危, 这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心愿并不想让他看到!   而夏徜果断捞起那盏还在亮着的灯, 还炫耀似的转头看了夏徜锦一眼, 没说一个字, 那表情却似在说:你的那点儿小秘密, 如今已握在了我的掌中!   夏莳锦有些急:“阿兄你拿起我的灯来做什么?我的又没灭!”   “两盏灯一起放的,自然要齐头并进才行,怎能让你那一盏先遛?”夏徜一边说着, 一边用袖口擦拭自己的那一盏灯, 将湿气擦掉后,才掏出火折子来,将它重新燃亮。   他一手一盏燃着的莲灯, 再次回头朝夏莳锦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看你写了什么。”   说罢, 夏徜便将两盏灯再次放入水中,只不过这一次更加的小心,生怕带出水花来溅湿了灯芯。敛回目光时,夏徜的视线扫过夏莳锦的那一盏灯, 虽说他刚刚答应了妹妹不会看她写了什么, 可只这一眼,还是扫见了个“尚”字!   这个字, 已是刻进了夏徜的骨血里,是以看到这个字的同时, 他忍不住又扫了眼那完整的句子,心下微微一动,不禁转头看向岸上。   妹妹的这盏灯,居然是写给他生母的。请尚氏安心,尽管她不能亲眼看着儿子长大,但夏徜一直在家人的呵护中成长,如今已成人,且进士登第,光耀了门楣。自己往后也会代尚氏照顾好自己这位好哥哥。   夏徜上了岸,还没去将袖腿裤腿放下,就直直走向夏莳锦。   他在她身前立定,眉目深沉,似蕴浮光:“你都知道了?”   夏莳锦心知再骗他也没用了,只得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其实今日你和父亲去祭拜你生母时,我也在……”   她愧疚地垂下头去,不知夏徜会不会为此而生气,然而夏徜沉默了须臾,开口时仍旧声调温和:“也好,看来你我之间,是当真容不下半点秘密。”   说罢,夏徜便转身又往河边去,面朝河水,就着石岸坐了下来。夏莳锦也跟了过去,学阿兄那样坐到了河边,默默陪着他。   她想,今晚必是阿兄最思念亡母的时候。   风声轻俏,河水粼粼,将这个夜晚衬得愈显宁静。   良久,夏徜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也是来了汴京后才知道的,那日行过冠礼后,父亲便将我叫去了书房,然后将我的真正身世告诉了我。”   “身世?”夏莳锦转眼看着他,一脸疑惑:“难道你阿娘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夏徜也微微一怔,认真看着夏莳锦许久不言,渐渐的他终于从她眼中看明白了,原来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看来今日偷听之时,也只是听了前半段就走了。   既然夏莳锦还不知他的身世,那他也不想现在就将一切都告诉她,于是改了口,“我是指,我亲生母亲这回事。此前没人提,我一直以为她生下我后便对我不闻不问,便也不愿去细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及冠那日,父亲才将她已不在了的事告诉了我,并告诉我她其实是个西凉人。”   “真是西凉人?”虽说夏莳锦早知尚这个姓氏基本都是西凉那边迁过来的,但一般住过两代人后,也就跟大周本土人没什么差异了。可阿兄的生母,父亲的外室,居然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凉人,这还是令她有些惊奇。   “嗯。”夏徜应声,“她与父亲相识之时,其实刚刚从西凉来大周。”   “那她和父亲是如何结识的呢?”夏莳锦愈发好奇起来。   夏徜便半真半假的告诉她:“二十三年前,父亲还在带兵驻守边关重镇,正是大周与西凉相接的地方。那时我阿娘正从西凉来大周,无粮无水,一身狼狈,父亲怜悯她,施以接济,他们便如此相识了。”   “喔,这倒与话本里的情节颇为相似。”夏莳锦了然道,稍一消化,又惊讶起来:“这么说阿兄的身上也有一半西凉的血统了?”   夏徜迟疑了下,没正面回答这话。他的身上又何止一半西凉血统,他骨子里流的,本就都是西凉人的血。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告诉夏莳锦这些的时候,另一半的真相,且得再等时机成熟。   ……   过了中元节,气候一日日转凉,连着两场秋雨过后,便是彻底到了秋寒凝结的时候。   西凉使团已离开汴京一个月整,前往西凉和亲的如乐公主,此时也正随着大皇子和使臣们穿越大周与西凉接壤的一片大漠。   大漠中景色荒凉,寒风裹挟着粗砺的黄沙直往车窗里灌,拍在脸上别提多难受了!   这一个月来,段莹早已受够了一路的颠簸,这位西凉大皇子也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将车队带得飞快!每日晨起时鸡未打鸣就上路,而晚上直到最后一丝光亮都落下了,才肯扎营。原本车队至少要走一个半月的路程,硬是叫他赶在了一个月就出了大周边境。   段莹这辈子甚至没有离开过汴京,如今连母国的边境都离开了,她心下本就烦躁不安,却还要受这漫天黄沙的侵扰!   “这是什么鬼地方!”段莹终是压不下心中的不满,叫嚷了出来!将车里伺候的两个婢女吓了一跳。   这两个同车的婢女,一个是段莹在郡王府带来的心腹陪嫁宋儿,另一个则是大皇子给安排的西凉皇宫里的宫人阿珠。正是因着这个西凉宫人,段莹一路才很是拘谨,言行举止皆要留意。   因为送嫁时,郡王妃便给她提过醒了,不管是去西凉的这一路上,还是等到了西凉后的寝殿内,必然有各路不安好心的人安插进来的婢女,她们多半会为旧主递送消息,将她的一举一动泄漏出去。   故而段莹这一路都不敢乱说话,心中再对大皇子不满,也不敢说,因为担心这个西凉婢女就是大皇子安插到自己身边的眼线。   可这一回,她委实忍不了了。   宋儿知道自家公主的脾气,为了不使公主发更大的火,赶紧转身用手一直住了那车帘,防止风沙再刮进来让公主情绪变得更烦躁。   阿珠却是头一次瞧见和亲公主发脾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劝哄:“如乐公主,这片大漠很快就会走出去的,您再忍一忍……”   “我忍了一个月了!”段莹的火既然发出来的,便根本无法再压下,干脆直接发泄个痛快:“阿珠,我不管你是不是大皇子安插过来的人,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你是要贴身伺候本公主、不,本宫的!”   段莹恍然记起,等自己到了西凉,可就是西凉的皇后了。如母亲所说,她是与刘皇后平起平坐的人,她在西凉,便如同刘皇后在大周的地位。   若是今日连个婢女都驯服不了,日后又应该如何在西凉皇室里立足呢?   是以段莹也是铁了心,趁着这机会,给这西凉小细作一点教训,让人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   阿珠听了她的话,有些委屈,赶紧解释:“如乐公主您不要误会,奴婢是大皇子派来伺候您的不假,但并不是受大皇子指使,奴婢往后的主子只有您一个啊。”   “呵~”段莹冷笑一声,心说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她在后宅就看多了看烦了,一双冷眼射着寒星:“你真不是大皇子的细作?”   “奴婢不是!”阿珠委屈极了。   段莹轻飘飘问她:“那你要如何证明你的忠心呢?”   阿珠被是被她给问住了,眼神顿时慌乱起来,她委实是想不出什么自证的法子来。   段莹的目光落到面前小案上削过水果的匕首上,伸手拿起看了看,漫不经心道:“听说会说谎的人,心都是黑色的,要不然你就剖出你的心来给本宫看看?”   这原是一句唬人的玩笑,可阿珠却当了真,她一个西凉人本就不了解大周的民风,误以为外邦人士皆彪悍的很,是以伺候和亲公主的一路上就是提着心的,生怕惹到了和亲公主没有好果子吃。   如今听到和亲公主说出这样可怕的话,阿珠再也不敢坐在厢椅上,一咕噜滑到车底板上,跪下来求道:“如乐公主开恩,如乐公主开恩呐!” 第106章 宣旨   “你想本宫饶了你的命, 那你能为本宫做点什么?”段莹笑着问话时,手里的匕首一下一下轻敲着桌沿儿。每一下都仿佛击在阿珠这个小宫女的心上,让她的心也随之一颤一颤。   阿珠怕的流下泪来, 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甘为公主做牛做马……”   “牛马才值几个钱,本宫要牛马在身边做什么?”段莹轻笑一声, 带着不屑, 接着便开门见山:“若想证明你的忠心, 须得给本宫交个投名状。”   “投名状……是什么?”阿珠颤颤巍巍抬起脸来。   “投名状就是你们西凉宫廷里的秘辛, 比如, 你们的先皇后,她同你们皇帝陛下相处如何,又是为何失踪的?”   “这……这奴婢不敢说。”   “那就不不愿对本宫表达忠心喽?”说着, 段莹向前俯了俯身, 在阿珠身上笼下一道阴影。   阿珠登时打了个寒颤,而后抬眼为难的看着她,最后哆嗦着嘴唇开了口:“奴婢、奴婢说……”   “我们陛下对先皇后……可谓是痴情一片, 奴婢那时虽尚未进宫,但总听宫里的老人说起, 先皇后还在时,帝后琴瑟和鸣,同出共进……”   “还有呢?”段莹催问。   “还有……先皇后虽然在身怀六甲时就失踪了,陛下却二十余年不曾立妃……”   “那些皇子又是如何来的?”据段莹所了解, 西凉的皇子可不仅是大皇子一个。   “回公主, 几位皇子的生母皆出身平平,且她们虽为皇室开枝散叶, 却从未被纳入过后宫……”   段莹了然的点着头,“接着说。”   阿珠却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没、没有了……”   “没有了?”段莹朝她甩去一个眼刀, “你少拿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来敷衍本宫!这些哪样算得上宫中秘辛?!”   发完火略一思忖,段莹便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不由轻笑着:“阿珠,你今日若不肯说,本宫也可自己证实你的忠心。回头本宫就对你们大皇子说你手脚不干净,偷走了本宫的玉镯,到时看你们大皇子会保你,还是将你活活打死。”   偷窃主子财物,这在西凉从来都是能丢命的大罪,何况阿珠根本算不上是大皇子的人,故而她清楚若和亲公主如此说,大皇子定会给她这个面子,将自己打死好让和亲公主出气。   被段莹这样一吓,阿珠便赶紧道:“奴婢、奴婢还知道一点!”   “那就快说!”段莹的耐心也在逐渐告罄。   “其实奴婢听说……听说先皇后并不是无故失踪的,而是自己连夜逃走的!”   这话终于掀起段莹一点兴趣来,两眼泛着光晕,如点亮的两盏小灯:“她为何要逃?”   “奴婢并不知道其中具体原由,只听说那一日用晚膳时先皇后还是好端端的,后来去了一趟长公主的寝殿,再出来时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惊慌失措,怵惕恻隐。”   “宫里的老人都私下里猜测,那一晚先皇后定是在长公主寝殿里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这才吓得连夜逃出了皇宫。陛下得知后立马派人去追,然而却未能将先皇后追回,之后一直找了许多年,都始终寻不到先皇后的踪迹,有人说先皇后早已离开了西凉。”   听完这些,段莹心绪变得有些烦乱,她想不通,堂堂一位皇后,到底有什么事是能将她吓得惶悚不安,以至于舍弃后位,逃出宫的?   可这些,阿珠却是也不知了。不过阿珠今日说的这些倒也算是勉强过关了,是以段莹未再难为她。只最后又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先皇后姓什么?”   “回公主,先皇后姓尚,尚氏一族亦是西凉的望族。”   “嗯,本宫知道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些动静,宋儿撩开车窗往外看了看,回过头来时脸色有些发白,战战兢兢禀道:“公主,是大皇子嫌马夫行的太慢了,对马夫……施以了鞭刑,要他无论如何要在七日内抵达皇宫。”   “这都一路马不停蹄了,他还嫌慢?”段莹越发觉得这位大皇子当真是有些难伺候。   不过让人生厌的又何止是大皇子,那位长公主也透着怪异,她到底有什么天大了秘密,能将一国之后吓走?   这西凉,到底还有多少不简单的角色……   带着如此忐忑的心情,段莹继续随着车队一路向西行。   *   汴京,安逸侯府。   金灿灿的晨晖破开云雾,缕缕光线倾洒而下,天大亮了。   在自己房里随便用了几口早饭,夏莳锦便披着一件丁香色的斗篷来了院子里。院中秋菊已开,层层叠叠绽出绚烂的色泽,将这个清晨衬得格外朝气蓬勃。   可夏莳锦看着这些,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就这么呆呆的立在花盆前。   细算起来,她已有整一个月不曾见过段禛了。   春山围场回来后,因着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那几日各府的夫人都寻着名目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她也随母亲入宫探望过皇后娘娘。那时段禛寻了机会同她私下说话,问她熊掌可还喜欢,她却直言道自己并不喜吃这些,都被阿兄吃了。   那时她并不知段禛为了给她猎这头熊,近乎是拿着自己的安危在搏。且当时她还因自己放生的小兔子被段禛又猎杀了,而有些耿耿于怀,嘴上不说,说别的话时却是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回了侯府,夏莳锦才隐约从母亲那听来一些传闻,说段禛在围场时是因听闻她喜食熊掌,这才冒险过了河去专程猎的,为此还受了一些伤。   夏莳锦总算明白她的那句“不喜”,有多令人寒心。是以她悄悄做了决定,等下次再见段禛时,定要为此事向他赔个不是,并郑重道谢。   只是夏莳锦也未想不到,从那日出宫后,她和段禛已整整一个月没再见面了。段禛未像过去那样找机会出宫来看她,也未再寻着各种名目召她入宫,这叫夏莳锦觉得,他在生自己的气,还有意在疏离自己。   以前段禛在她面前出现的勤快,叫她忽略了二人的距离有多远,如今段禛冷淡下来了,她才发现,他们二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远。   他想见她时,只消出一趟宫便可见到,而她想见他时,却要苦等他的召见才行。   等不来召见,她便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载,一年都见不到他的身影,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水翠看着自家小娘子望着一盆秋菊兴叹,忍不住问:“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夏莳锦匆忙掩了情绪,唇边淡出笑意:“没什么,就是昨晚看的话本,叫我有些难受。”   “什么话本?”水翠追问,她可是记得小娘子看的话本,都是些公子小姐的恩恩爱爱,怎会难受呢?   夏莳锦也正因心事无法排解,而有些闷得慌,想了想,便慢悠悠说道:“是一位公子,起先对人家小姐死缠硬磨,待小姐点头答应了亲事,那公子倒是突然消失不见了。”   “娘子说的那位公子,难道是张生?”   “张生?”夏莳锦疑惑的看着水翠,心道自己也不过是借着话本随便一说。   水翠用力点头:“小姐看的莫不是《西厢记》?那个张生可不就是这样的人,起先对莺莺小姐百般殷勤,一副非卿不娶的模样,可等成其好事后,莺莺小姐等着他来提亲了,他却进京后就不见了人。之后这个张生高中,却是另攀了高枝,娶了别家的千金,将那莺莺小姐给辜负了。”   《西厢记》夏莳记早就听闻过大名,只是那种书不是她这等闺阁小姐能看到的,今日听水翠说了说大意,倒也没怪她,只道了句“好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   水翠虽是个小丫头,跟灶间的几个婆子混得熟了,偶尔也会听她们说些自家男人的事,便学着她们的口吻,跟着附和了句:“这男人嘛,总是追不到时才将人当作天边的白月光,一但追到了就弃之如敝履。”   夏莳锦渐渐拢起眉心,这话听得她有些揪心起来。   该不会是她阅历浅,也着了道?段禛……会是张生那样的人吗?   主仆两人正感叹之际,身后蓦然传来个声音,“谁被弃之如敝履了?”   夏莳锦转身,看着走过来的夏徜,唤了声:“阿兄。”   夏徜见她神情恹恹的,忙问:“你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为何刚刚没去花厅用饭?”   夏莳锦裹了裹身上斗篷,缓步和阿兄一起往亭子里走去,说道:“没,只是天冷,懒得折腾,就叫小厨房端了几样来。”   如今天冷,亭子里的石桌石墩都包上了一层棉垫,夏莳锦正想坐下,夏徜却抢先一步,掏出一方厚厚的棉帕又盖在石墩子上,然后才扶着她坐下。   “还说畏冷,为何又要到到院子里来吹风?昨夜的雨气刚散,正是最冷的时候。”   夏莳锦抬眼看了看夏徜,拉了拉他的袖缘:“阿兄也坐。”   夏徜在她一旁的石墩子上坐下,直觉妹妹有话想说,便等着她开口。   夏莳锦的确是有话想问夏徜,可是这话她迟疑了许久,因为她知一但问出来,多半夏徜会不高兴。可是她已憋忍了一个月,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兄,最近你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他……他可有问起过我?”   如夏莳锦所料,夏徜在听到这话后,果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任何表情也都没有,面皮儿紧紧绷着。   自然是有的,这一个月里太子明里暗里向他请教夏莳锦的喜好,从颜色到珠宝,夏徜不知段禛又想做什么,但他不想做这二人间的传话人,于是开口时,淡淡说了句:“没有。”   夏莳锦脸上显露失望情绪,夏徜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有团无名火便要烧着。   以往不管太子如何对阿莳献殷勤,他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如今听着阿莳开始关心起太子的事来,这简直让他心如刀绞!   但夏徜还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阿莳,你突然问起这些来做什么?”   夏徜原是盼着妹妹能辩白上两句,却想不到夏莳锦这回无比诚实,她略略低下头去,“阿兄,我们不是约定过你我兄妹之间没有秘密吗?我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对段禛——”   “够了,别说了!”夏徜猛地从石墩上弹起,打断夏莳锦的话,甩袖就要离开。   然而此时阿露正急匆匆跑过来,在亭子外面就大声喊起来:“大郎君,娘子,中贵人来宣旨了,侯爷叫你们速速去前院儿呢!” 第107章 吉服   夏莳锦和夏徜兄妹到达前院时, 侯爷和侯夫人也已过去了,人既已齐了,中贵人便开始宣旨, 夏家人则分作两排跪地接旨。   夏罡和孟氏两个长辈跪在第一排,夏莳锦和夏徜两个小辈则跪在第二排, 院中下人也都纷纷停下手里工作, 恭恭敬敬跪在旁边, 静候中贵人宣旨。   今日来宣旨的这位中贵人, 面色泛着红润光泽, 看着便喜庆,开口时也是带了点笑腔,因为今日的这道圣旨有所不同, 是一道喜庆至极的旨。   “兹闻安逸侯府嫡女夏莳锦, 毓出名门,聪慧秀敏,德容无双, 性秉温庄,且正逢适婚之龄, 朕闻之甚喜,其必为太子之良配!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皇太子段禛之正妃,合二姓以嘉姻, 敦百年之静好。”   这道旨意宣完, 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瞬,而后先是下人们个个欢欣雀跃起来, 倒是夏家四口神情略复杂了几分。   太子殿下对夏莳锦的爱慕虽早有苗头,但这一切似乎来的太突然了, 夏罡此前并未听到任何风声。且近来宫里出了不少大事,小皇子更是才夭折不足两月,虽说断没有兄长给幼弟守倒孝的道理,但一般赐婚这种事也会避开些时日,到来年再提。   而圣上的旨意下的竟如此快,委实叫夏罡有些懵。   不过短暂了懵劲儿过去后,夏罡很快觉得此事还是利大于弊的,至少太子对自家囡囡的心意是不掺半丝假的。   想到这儿,夏罡又不动声色的回头瞥了眼夏徜,知他心里定是不舒坦,果然见夏徜此时僵僵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比他在湖里漂了一天一夜后来回那晚还有过之无不及。   夏罡暗暗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圣上这道旨意赐得圣明,若太子和莳锦这门亲事再拖下去,只怕夏徜这里会越来越泥足深陷。如此,也算及时给他掰正过来了。   而孟氏则是喜忧掺半,经过前阵子发生的几件事后,她委实是有些畏惧让女儿嫁入宫中。可这种事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她也不可能去忤逆圣旨。   孟氏不安的回头看了看女儿的反应,却发现夏莳锦非但不畏惧,反倒满心欢喜,甚至还在极力压制那种喜悦,生怕旁人看出来一样。   孟氏便明白了,女儿这是当真对太子动了心了。   也罢,既是女儿自己愿意走的路,她这个做娘的又何必庸人自扰。再说太子对自己女儿的一片真情,她这个当母亲的早就看在了眼里,如今一道圣旨将此事定了音,那么未来是福还是祸,就一家人一齐来抗便是!   侯爷和侯夫人对视一眼,迟来的笑意从安逸侯和侯夫人的脸上绽开,中贵人这才安了心,起先差点儿以为安逸侯一家对此亲事不满呢!   夏罡满脸溢着笑将圣旨接过来,孟氏则赶紧准备喜报银。   孟氏给中贵人封了赏银,客气地请中贵人进堂屋喝茶,中贵人却道还要回宫复命,欠身离开。   接完了圣旨,夏罡和孟氏还有夏莳锦早早就起身了,回头却瞥见夏徜还跪在地上没有起。夏罡正要动手,却是夏莳锦先上前,拉着夏徜起来,并疑惑的问:“阿兄,你这旨还没接够啊?”   夏徜这才看向妹妹,见她神色坦然,眼尾眉梢挂着喜意,而这些表情他此时看来尤为刺眼。   “阿莳,你真的想好了,愿意嫁给入东宫?”   夏莳锦移开眼神,有些害羞的不自在,“既然圣旨已经下了……”   “你若是不愿,还来得及!”   “徜儿!”不等夏莳锦再说什么,夏罡抢先呵斥了夏徜。只是眼下当着一家人的面,有些话他也不便明说,只道:“来为父书房!”   夏罡双手捧着圣旨正要回书房,这边门房的人又来报:“侯爷,侯夫人,东宫的属官来了!”   闻听此言,正要去书房的夏罡,连忙将圣旨转交随侍收好,自己又慌忙去招待东宫的属官。   一听是东宫的人来了,夏莳锦也有些紧张,瞧着人进来,竟是陈英。   “见过侯爷,侯夫人,夏大人。”陈英一个礼,将夏家三位一同拜过。再扭过头来同夏莳锦单独见礼。   “夏娘子。”陈英双手叠在一起,弯了弯身,朝夏莳锦见礼。   经历过这么多麻烦,陈英同她早已算老相识,故而陈英朝她行礼时很是熟络。以往陈英见了她,并不会行如此认真的礼,毕竟那时她的身份也只是个官家小姐。   而这回,陈英却是拿她当往后的女主子来敬的。   夏莳锦忙道:“陈中官不必多礼,你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陈英脸上堆着笑,又谦卑又喜庆:“官家将太子殿下和夏娘子的大婚,定在了六个月之后,虽说时日听着还早,但有些东西准备起来却是要花不少时间的。殿下预先想到了这些,故而这一个月来,一直在物色这些东西,今日正好随着赐婚的圣旨,让老奴一并送了过来。”   说完,便往旁边一让,作了个手势,后面随行的内侍们便一个个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托盏呈展在夏家人的面前。   夏莳锦一打眼,便先看到那一套吉服和凤冠,想不到段禛竟早早准备下了这些东西!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发现面料可称珍品,其上镶嵌的珠宝更是价值连城。   紧紧跟在夏莳锦身后的水翠也看得直了眼,嘴里小声嘟囔着:“天呐,这吉服上的东珠,足足得有一斛之多吧……而且颗颗又圆又亮。”   水翠声量虽小,陈中官倒也是听清楚了,即使笑着说明:“这上面可不是东珠,是白龙珠。”   别说是水翠了,就是夏莳锦都不明白这二者的差别,更是没有听说过白龙珠是什么,也不拿陈英当外人,径直便问:“陈中官,白龙珠是什么?”   陈英也悉心解释给她听:“夏娘子,有道是‘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南珠本就是各地珍珠之首,而这白龙珠,更是南珠中的极品。”   夏莳锦仔细看了看那珠子,的确是浑圆光润,细腻凝重,比平日看的东珠确实要好上不少。   这些难得的珠宝,加之这繁复的作工,她有些怀疑,段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着手准备这些的?   孟氏也看得心下称奇,不过她更为看重的倒不是这些珠子,而是太子殿下对自己女儿的这一片心意。他今日能为一衣吉服如此大费周章,他日就不会亏待了她的囡囡。   如此想着,孟氏更觉这门亲事是好事。   阖家都看着感动满意,唯有一人却是看着这些眼射怒火!夏徜定定站在原地,双拳暗暗握紧,两眼爬上数道血丝,看起来有些骇人。   他有一种冲上去将其打翻的冲动!   幸而夏罡及时看出了夏徜的不对劲儿,在夏徜还没将心里的想法付诸行动之前,便拉住了他的胳膊,打断了他危险的想法。   夏徜的胳膊被父亲死死拽住,他的怒气也随之渐渐得到了控制,眼中血色褪去,人已恢复了七八分理智。   见夏徜不再像先前那样冲动,夏罡便叫孟氏前去备茶好生招待陈中官,自己则带着夏徜回了书房。   将书房的门关上,夏罡这才不再忍着,训斥道:“徜儿,你刚刚那是想做什么?!”   夏徜垂着眼眸,脸色灰败,双眼里没有神采,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父亲……”   唤了一声后,他又默了片刻,才突然双膝跪地:“父亲求求您,不要让莳锦嫁入东宫!在那里她不会高兴的!”   “你如何就知她不会高兴?!”夏罡反问他一句,接着便揭穿他:“我看是你自己不会高兴吧!”   夏徜无力反驳,的确,他看得出阿莳的心已经对太子殿下打开了,她如今已不再抗拒嫁入东宫了。他重重点了点头:“是,是儿子不会高兴……可是父亲,您想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莳锦嫁入东宫真能幸福吗?她只是一时被太子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心智而已”   “住口!”夏罡暴怒着打断了夏徜,随即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了夏徜的右脸颊上!   “啪!”   夏徜犹跪在地上,脸往左侧一歪,幅度却并不大,脸上也不曾对这一巴掌有任何怨言。这一掌根本打不痛他,而真正能让他痛的,只有夏莳锦。   夏罡拿手在半空狂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父早已对你说过,莳锦是你的妹妹,这辈子也只会是你的妹妹!可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夏徜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儿子以前的确只当她是我的妹妹,可打从及冠那一日,父亲对儿子说了儿子的身世,儿子便再也无法将她单纯的视为妹妹了……”   夏莳锦姿容和品形是那样的出挑,若真的只是他的妹妹,夏徜也会为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而感到骄傲和开心。可当知道她并非亲妹妹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好,就不再蒙着亲情的色彩,而是一个女子的美好。   夏莳锦并不知这些,那时对他这个兄长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密,动辄就去拉他的胳膊,揽他的脖颈,甚至有时还要往他的怀里闯。这就叫夏徜这个正值血气方刚的男儿有些迷醉分不清自己的心思。   起先夏徜还在极力克制那些情愫,可后来太子殿下的介入,让他一点一点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是不想只将夏莳锦视作妹妹的。   “你!”夏罡的手凭空乱点,已是气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前堂,孟氏正给陈中官招待好茶,陈英别的方面不行,可在这看事情上却是个人精。刚刚看安逸侯和夏徜那个状态,他就知圣上这回赐婚,夏徜是极难接受的,而显然安逸侯也早已洞悉了儿子的心思,这才怕他怒极之下闯了祸,故而将他拉走。   这么看来,一切便是明朗了,这夏徜,看来还真不是安逸侯的亲儿子。   孟氏先同陈中官叙了几句温凉,便开始谈起大婚之事。先前宣旨的中贵人只宣了圣上的旨意,可圣旨中并未说大婚的具体事宜,正好趁着此时问个清楚。   陈中官自是不端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如都倒豆子似得说了出来。   待孟氏将一切了解清楚,这厢陈中官也起身告辞了,孟氏亲自将人送至大门外,这才赶紧去了书房。   按理说刚刚陈中官在,自家侯爷应出面招待,可侯爷带着夏徜进了书房这么久都没出来,孟氏便知这父子俩多半又起了矛盾,相争不下。 第108章 洛阳   孟氏甫一进屋, 就被眼前影像震惊住了。   儿子夏徜双膝跪于冷硬的地上,痛哭流涕,而自家侯爷快要被也气得背过气儿去!孟氏从未见过如此崩溃的夏徜, 也从未见过如此恼怒的侯爷,迟疑了一下, 才上前劝和。   “你们爷俩这是做什么?”孟氏的目光在父子二人间扫过, 最后落到夏徜身上:“徜儿, 你到底做错了多大的事, 将你父亲气成这样?”   夏徜没有面目回答母亲的疑问, 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夏罡,觉得事已至此, 倒不如捅破这层窗户纸, 全都说开!   此前夏罡看破儿子的心思,但始终觉得这种懵懂的情感他这个当爹的能劝住,故而一直未将此事告诉夫人, 如今局面已然不是他一人能控制的了,便挑明了, 对孟氏言:“夫人,是今日圣上赐婚莳锦,徜儿他……割舍不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起初孟氏还没往那上面想, 但回头再看看夏徜痛苦的表情, 突然砸么出点儿意思来。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问自家侯爷:“你是说徜儿对莳锦……难道……”   孟氏的目光又落到夏徜的身上, 见他满目痛苦,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便知自己的猜测是中了。   这局面,委实将孟氏惊得不轻,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夏罡扶她在椅上落座,孟氏才刚坐进椅中,猛地又弹起,突然惊醒了一般:“徜儿,你怎能如此,莳锦她是你的亲妹妹啊!”   夏徜如今听着“妹妹”这两个字就觉刺耳,过去让他引以为熬的两个字,如今却成了束缚他情感的枷锁,是以立即纠正:“母亲,儿子与阿莳并没有半点血缘,虽以兄妹的关系相处,可她算不上是儿子的亲妹妹。”   孟氏觉得这说辞简直荒唐,同夏徜理论道:“那你可知为何世人都说生恩不及养恩?便是因为人在这世上,有些关系是比血脉还要牢靠珍贵的!就如我这个和你没有半点儿血缘的母亲,还有莳锦那个和你也没血缘的妹妹!”   “就算没有血缘又如何,我养你这二十三年可曾亏待过你?就算没有血缘,你也仍是我的儿子,你也仍是莳锦的兄长!你就不能对她有半点儿非分之想!徜儿啊徜儿,你在这个家里长大,一起生活了二十三载,今日怎就换你一句‘没有半点血缘’?!”   夏徜看到孟氏伤心,自己的心也如刀割一般。孟氏说的对,生恩不及养恩,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还是以后,他都拿孟氏当她的母亲,感情自是比尚氏这个从未谋面的生母还要亲厚的。   夏徜膝行着上前,跪在孟氏膝下,惭愧道:“母亲,儿子不孝,惹您伤心了……”   孟氏也跟着掉眼泪,只觉家门不幸:“母亲将你养育成人,不是为了求你报答……你你不可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啊!”   夏徜伏在孟氏膝头,求道:“母亲,无论如何,您得阻止莳锦嫁入东宫!”   “为何,我为何要阻止?”孟氏突然自嘲一般笑了两声:“呵呵,前阵子我的确不想莳锦嫁入宫里,可如今倒觉得,莳锦嫁入宫里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然夏府可就要出大乱子了!如此,至少能就此断了你不应该有的那些心思!”   夏徜看着孟氏,心知她是彻底对自己失望透顶,可他仍在尝试说服于她。   “母亲,您疼莳锦,最想的便是让她能嫁给个真心疼她护她,不会让她受委曲的夫君,这些徜儿都能做到!且莳锦还不必承受嫁给天家的委屈,与众多后妃共侍一夫……”   夏徜说这话时,孟氏倒是未见生气,而是目光死死盯着门的方向。夏罡亦是如此。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夏徜缓缓转过身去,就瞧见夏莳锦立在门外,看着屋里的一切。   “阿莳……”夏徜唤她一声,却不知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而夏莳锦,刚刚是出于担心才过来父亲书房看看,结果还未进门就撞见了这一幕,将方才阿兄的话,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她突然就不知要如何面对眼前的阿兄了。   其实这种怀疑,夏莳锦之前便有,打从黑龙山回来后,因着崔小娘的话,她刚开始怀疑阿兄不是自己的亲兄长。那时她就觉得有时阿兄对自己的好,已经超出了兄妹之间的好。   可那时这种怀疑只是朦朦胧胧的,她也不敢确信。   如今,一切摆在眼前,她再也无处逃避,夏徜果真就不是她的亲兄长,也果真就对她存在着不恰当的心思。   一股眩晕感袭来,夏莳锦纤薄的身子晃了晃,夏徜见状连忙起身想去扶,奈何他已在地上跪了太久,乍然起身膝头一软,刚走出半步就摔到了地上。   而夏莳锦见他要靠近自己,也吓得慌乱后退了几步,然后摇摇头,转身跑开了。   夏徜撑地起身,立即追了出去。   “你给我回来!”夏罡怒喝一声,眼看着拦不住夏徜,气的一拳锤在了书案上。   孟氏亦是忧心的长叹一口气。   这厢夏莳锦回了倚竹轩,立即跑回自己的房里,迎面和水翠撞了个正着,水翠正诧异,就听夏莳锦喊了句:“将门关了,别让他进来!”   水翠虽有些懵,没听明白那个“他”是谁,但她还是依言赶紧去关了门,上了栓。   水翠正想去顺自家娘子是谁要来,就已听见门外急切的脚步声渐近,跟着便是一串叩门声:“阿莳!阿莳,你开开门,你听我说!”   水翠这才明白,原来是兄妹二人闹别扭了。也不知大郎君这是做了什么事让小娘子这么伤心,竟连句解释也不肯听。   原以为夏徜喊几声就会离开了,可他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水翠立在门前,最后只得出声劝道:“大郎君,我家娘子正在气头上,若不然您还是等她消消气再来吧?”   夏徜的声音果然停下,静默了片刻,妥协道:“好。”   将要走时,夏徜又不放心的叮嘱水翠:“照顾好你家娘子,别让她气得不肯吃饭。”   水翠应了话,夏徜这才终于肯离开。   回里屋后水翠原想问问小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她已挨着枕头睡着了,水翠只得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夏莳锦自然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向别人说明这事,她原以为这世上最牢靠的便是亲情,却不想连这最牢靠的都靠不住。   这一晚,夏莳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赐婚所带来的那些喜悦,尽皆被阿兄之事浇灭。   翌日晚饭时,花厅里除了夏罡和孟氏,一双儿女皆未来用饭。夏莳锦自是要避开夏徜,而夏徜则是明知她不会去,他也觉这饭吃得无味,便干脆也不来了。   一连几日,安逸侯府都是这般冷清的景象,一到用饭的时辰,就只有侯爷和侯夫人两人在花厅用饭。   原本打从赐婚圣旨下来,孟氏就该去为女儿准备嫁妆,却也因着这突然的变故,让她没了心思,一拖就是几日。   这日一清早,夏罡外出访友,孟氏却接到了洛阳来的信。   信上说老夫人思念莳锦,连做梦都梦见了她,故而便想来东京看看孙女。同时也提到白氏,因着入秋后腰疾又犯了,听说汴京这边有名医擅长金针刺穴,可治她的腰疾,便也不辞车马劳顿,跟着一道来了。   白氏便是同孟氏妯娌不睦的那位大嫂。   孟氏本就不喜白氏,还偏挑了这个时候来,正是府里最乱的时候,孟氏难免没有好情绪。想着待晚上侯爷回来了,和他好好商量商量,回封信劝母亲还是别折腾身子了,倒不如换他们去看她。   当晚夏罡回来,孟氏同他说了自己的心思,夏罡也赞同,便连夜写了一封信,让小厮明日天亮后送出去。   可谁知这封信还未送出,翌日天刚蒙蒙亮时,门房就来报:“侯爷,夫人,老夫人来了!”   夫妇二人惧是一惊,心说怎会如此快,昨日才来信说想来,今日竟直接到了汴京?   难道是算准了他们会婉言谢绝,这才先斩后奏,而那封信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夏罡和孟氏对了个眼神,之后连忙换好衣裳理好发髻,双双出门去见老母亲。   夏老夫人早已被丫鬟小厮迎进了屋子,此次与她同来的除了大儿媳白氏,还有白氏所出的女儿夏瑶,再并着几个仆从。只是这会儿仆从都已被安排去了别处。   老夫人既是打着来看孙女的名义,夏莳锦这边自也很快接到了消息,之后换了件得体的衣裳,便去前堂拜见祖母了。   夏莳锦到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到了一会儿,原本大家正热闹着,一见夏莳锦来,夏老夫人和白氏俱都收了口,开始认真打量这个已两年未见的孙女。 第109章 大娘   外间日耀灼灼, 夏莳锦缓步迈入堂屋的大门时,脸上还罩着一笼浅金色的纱光,愈发将她衬得肤光明洁。   向坐在主位的夏老夫人见礼时, 她秀目微垂着屈膝下去,姿势端得平稳, 纤长的睫羽阻着眸光, 显得温婉至极:“莳锦见过祖母。”   之后又向右手边的白氏见礼:“见过大娘。”   接着侧了侧, 夏莳锦的目光又扫过白氏身旁一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娘子, 这便是白氏的女儿夏瑶, 夏莳锦又颔了颔首:“见过二姐姐。”   夏老夫人笑道:“一家人,不必这么多的礼。”   一旁白氏也连忙笑脸接话:“就是就是,再说三姑娘这礼我们也快要受不起了!”   夏莳锦垂着眸, 微微一怔。难怪刚刚从她进屋, 就察觉到祖母和大娘对自己格外在意,且投过来的目光俱都裹挟着一种小心翼翼。   方才她还当是两年未见,生分所至, 如今听来,显然是她们已知晓了赐婚一事。这么说来, 这一趟来汴京,也是为此事而来的?   女儿都能察觉的事,孟氏更是一耳就听明白了,怪不得来得这么突然, 且白氏这回姿态摆得这么低。   其实白氏刚刚说完那句, 自己就意识到说遛了嘴。夏老夫人嫌她不成事,抛过去一记眼刀, 白氏便赶紧闭了嘴。   既然看明白了,孟氏也不愿场面尴尬, 先命人下去备好茶好菓子来,又开始陪老夫人闲叙家常。姑媳二人总归两年未见,自是有许多话题可聊,而白氏因着先前一开口就说错了话,这会儿只竖耳朵听着,却不敢再随意插话了。   下人端来热茶,孟氏亲自为婆母奉上一盏,随后又关切地问起信中所提之事:“母亲的腰疾又犯了,不如先让府医过来瞧瞧,这也不是什么治不好的大病,指不定他能有法儿。”   夏老夫人慌忙摆手,皱了皱眉:“不必了,还是等姜大夫来医吧。”   见孟氏不解,白氏这回便解释了句:“母亲若是肯让男大夫医,也就不用专门跑来汴京了。就是冲着那位姜大夫是女子,专门为后宅妇人医病,还尤其擅长金针,听说洛阳也有不少人是被她医好的!”   “哦。”这下孟氏就听明白了,后宅妇人有些疾病只凭搭脉开药方是诊不好的,病在腰处,的确是有些棘手。   是以孟氏便向老夫人讨了地址来,叫府里的下人拿着去将那位姜大夫请到府里来给老夫人医治。   等大会的功夫,夏莳锦察觉到夏瑶总是时不时盯着自己看,虽说姐妹两年未见,见了新奇想多看几眼也属正常,可夏瑶这目光,让夏莳锦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夏莳锦便小声对孟氏提议:“母亲,过会儿姜大夫来了兴许会为祖母施针,不如还是先将祖母安置进房间吧?”   被女儿一提醒,孟氏这才想起是这么个理儿,婆母和大嫂来得突然,她压根儿都没有时间准备屋子呢,于是赶紧命人去收拾出一间院子来,起身亲自搀扶夏老夫人过去。   这边刚刚将人安顿好,那边门房便来报:“姜大夫已经请来了。”   夏莳锦原以为这位女大夫至于是个三十往上的妇人,可等人进来了,她却略有些惊奇,竟是一位年轻的小娘子。   看外貌,同夏莳锦也差不了几岁,且更令夏莳锦奇怪的是,她总觉得好似在哪处见过此人,只是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   不只夏莳锦感到意外,屋内其它人也皆都意想不到,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容颜端秀的小娘子背着药箱走进来,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开口招呼。   倒是夏莳锦最先反应过来,十分有礼的笑着:“您就是姜大夫?”   对方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而后颔首:“正是。”   “那就劳烦您为我祖母看看吧,祖母的腰疾已困扰多年,每逢天寒之时便会发作,听闻了姜大夫的妙手,特意从洛阳赶来。”一边介绍着祖母的情况,夏莳锦一边把姜大夫往里间引。   孟氏和白氏虽也跟在后头进了里间,但心里却在打鼓,总觉得这位孟大夫太过年轻,对其医术并不信任,思忖着那些美名多半是误传了。   要真叫她给老夫人施针,孟氏和白氏倒有些不敢,是以迟疑着,还要不要让这位姜大夫继续看下去。   夏老夫人躺在榻上,看到进屋的姜大夫如此年轻,亦是暗暗叹息,只觉这次多半又是看不出什么明堂来了。   而这位姜大夫,对这一屋子人朝自己投来的不信任目光,倒也不往心里去,只径直走到榻前,在预先备好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老夫人,我先为您请个脉可好?”   依着夏老夫人的直脾气,原是想将给点碎银子将人直接请离的,可这时夏莳锦走到榻边,唤了声:“祖母。”   夏老夫人抬眼,见孙女的目光中满是鼓励,便心说请都请来了,直接将人赶走是不妥,于是不太情愿的将手从锦被里伸了出来,不咸不淡的应了句:“有劳大夫。”   姜大夫也是看出老人家的不情愿,笑着置好脉枕,将老夫人的手放上,两指轻搭脉门。不多时,便将老夫人的手放了回去,收了脉枕,缓声说道:“老夫人,容我再看看您的腰。”   夏老夫人叹了声气,耐心似快要告罄,不过她还是配合的转过身去。夏莳锦便上前帮着祖母掀起外裳。   姜大夫用手按了几下,夏老夫人便吃不住痛,哼唧了一声,姜大夫也由此辨清了位置,随后坐回。   夏莳锦赶紧将祖母的衣裳和被子盖好,问道:“姜大夫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姜大夫看她一眼,没回答,而是反问夏老夫人:“老夫人可是觉得腰间皮肉僵硬,一遇天寒更是酸痛难忍,夜里偶尔还可能痉挛?”   这一句话便将夏老夫人所有的症状都讲出来了,夏老夫人急忙转回身来,再看向姜大夫时,眼神已带着几分敬重:“那老身这到底是什么病?”   “痹症。”   “痹症?”夏莳锦疑惑地看着姜大夫,她倒不知这病是何意。   姜大夫便起身,详细与夏家人说来:“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老夫人所得是痹症无疑。不知老夫人在洛阳的住处,是否阴冷且湿气重?”   孟氏和夏莳锦双双看向白氏,白氏便有些心虚的解释:“洛阳老宅年久失修,屋瓦有缝隙,门窗也闭合不严,是有些潮湿阴冷。有几回我想找人来修葺,可母亲住惯了自己屋不愿意挪动,最终只得作罢。不过为防漏风令母亲着凉,我已命人在窗上又加了一层厚帐。”   孟氏心里想埋怨白氏,可妯娌间的关系才刚刚有点缓和,她也不想再激化,是以想了想,还是没说不好听的话。只问姜大夫:“那不知现在可好医?”   姜大夫叹了一口气,“风寒湿邪侵体,久而失治,老夫人的腰疾已有些严重。治是能治,只是有些麻烦。”   听前面的话,孟氏和白氏两个儿媳还以为没得治了,听到最后一句才稍安下心来,孟氏连忙道:“不打紧,能治便好,姜大夫只管说。”   “头三日需每日施以金针,之后也要隔日施针一次,如此至少两个月,方有机会痊愈。”   “那就有劳姜大夫给我母亲好好治疗了。”孟氏说道。   因着先前症状都说到点上,如今夏老夫人也对这年轻大夫很是信任,不再抗拒,便都依着她。   接下来姜大夫为老夫人施针,待半个时辰后施完了针,孟氏和白氏在婆母跟前照料,夏莳锦则代母亲送姜大夫出屋。   这时她才终于有机会问上一句:“姜大夫,不知我们之前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姜大夫转脸朝她笑了笑,“看来夏娘子是贵人多忘事了。”说罢,也不详说,就颔了下首离开。   夏莳锦眉间微蹙,依旧想不起来,直至看到姜大夫提起裙裾踩着步梯上马车的动作,这才醍醐灌顶一般,恍然想起了什么!   随着马车走远,夏莳锦口中缓缓念出一个名字:“姜宁儿……”   这不就是那回进宫时,在巷子里撞的那辆马车上下来的小娘子?当时因为贺良卿的母亲被撞了头,这小娘子便下车理论。   当时夏莳锦并不知她是谁,还是事后叫人送补品去时才知这小娘子是贺良卿的表妹,因着父母亡故而投奔了他。   想不到她竟还有着如此高深的医术,几个月的时间,竟在汴京开起了医馆,且还声名远播。   夏莳锦正想这些之时,白氏带着夏瑶也从老夫人房里出来了,夏莳锦便关切了句:“大娘,祖母可是睡下了?”   刚刚姜宁儿施针时便说过,施过针后老夫人会小睡一觉,让大家不要去打扰她。   白氏点点头,走到夏莳锦跟前,说道:“莳锦啊,刚刚姜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只怕我们要在汴京住些日子了。”   连母亲都欣然接受了,身为晚辈,夏莳锦自当是说些客气话:“大娘只管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罢是。”   白氏倒也不见外,就势说道:“既然如此,为防以后莽莽撞撞走错了路,不如莳锦你先带我们熟悉熟悉府里情况?”   “这是应当的。”说罢,夏莳锦便唤来水翠在前引路,亲自陪着白氏和夏瑶母女在府里四处走走。   路过一个叠石堆砌的小池塘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夏瑶突然惊喜的看着水里:“母亲,有鱼!”   白氏悄悄白了一眼夏瑶,嫌她大惊小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是这动作幅度虽小,还是被夏莳锦无意瞧见了,倒觉得这一家子人有意思。   既然夏瑶已经提到了,白氏也不好装作没看见,顺口夸赞了句:“这锦鲤竟是金灿灿的,着实瞧着喜人!”   夏莳锦只得介绍了句:“大娘,这是外邦来的黄金鲤。”   “外邦来的?”白氏略惊奇,又看了几眼那鱼。   水翠则趁机插嘴一句:“是太子殿下送给我家小娘子的。”   “水翠!”夏莳锦嫌她多嘴,半笑不笑的剜她一眼。水翠则伸了伸舌头,她一时没忍住。   白氏的脸上表情复杂了一瞬,而后笑道:“看来太子殿下对我们莳锦是当真不错。”说到这儿,白氏不免露出个探究的目光:“莳锦,你同太子殿下是因何起的缘?”   夏莳锦略一怔,未想到大娘竟问的这样直白,脸颊不由微微泛起红晕。   不过要论起这起缘来,只怕要从她五岁第一回来汴京时论起,只是这些委实没有必要同旁人说起,再说即使是说了,又有谁会信呢?   是以夏莳锦只含混着,敷衍了句:“无非是父母之命罢了。” 第110章 凋谢   剪剪金风, 吹拂起夏莳锦腮边的碎发来,白氏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抬手帮她将发丝掖至耳后。看似慈爱无比的一位长辈, 可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旁人却根本看不出来。   当年老侯爷尚在时, 原是想将爵位传给自己的嫡长子夏元的, 也就是白氏的夫君。可夏元突然伤了腿, 大夫帮他治好后, 却言未来恐怕不良于行, 老侯爷就此也改变了心意,将夏罡这个嫡次子请旨立为了世子。   这也正是两兄弟结怨的根由。   过去白氏每每看到孟氏又添了什么喜事,心中便觉不忿, 总觉得这一切本应是属于她的, 她却与侯夫人这个位置错过了。   而如今看着春风明媚的夏莳锦,白氏心里又隐隐多了一份不忿,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瑶儿的。若自家老家是侯爷, 那今日便是瑶儿被官家赐婚了。   想着这些,白氏心里一片苦涩, 生怕叫夏莳锦看出来,强自挤出个笑脸儿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花树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夏莳锦便道:“大娘,那处是紫薇园, 眼下紫薇花开得正盛, 您若是喜欢我就陪您去逛逛。”   “好。”白氏说着,往前走去。   几人行过府库时, 白氏一眼瞧见堆在库房门前如小山一样的各式礼盒,不由好奇:“莳锦啊, 这是在做什么?”   莳锦正要说话,孟氏从“小山”后面走了出来,疑道:“大嫂,你们怎么到这边来了?”   “哦,是我想让莳锦带我和瑶儿在府里逛逛,正巧就逛到这处来了,弟妹这是在做什么?”白氏凑过去,认真扫量着那些精美非常的匣子,猜测这么好的外盒里头装的是什么好东西。   孟氏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都是一份份人情世故,我正愁着未来要如何一样样还呢。”   孟氏说得隐晦,白氏却不难听明白,看来这些都是圣上赐婚之后,那些达官贵人们送来的贺礼。   不用想也知道,眼下安逸侯府定是成为了整个汴京都想巴结逢迎的门第,那么多人想要攀交情,可没有邀贴也不好直接登门,是以便让家仆将贺礼送过来,礼数尽到。   要说不眼热,那一定是骗人的,可与其嫉妒,倒不如趁机跟着捞些实惠,不是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白氏面上极力掩饰这些情绪,体贴地劝道:“弟妹何需为这些忧愁,眼下府里紫薇花开得正好,不妨以此为由,办场秋日赏花宴以作答谢。毕竟大家都是一片好心,总也不好薄了人家。”   其实孟氏原本也正有此意,只是今日老夫人和白氏她们突然来了,才将她原本的筹划打乱。听白氏这么一说,孟氏便说起此事来:“眼下办宴,只怕会搅扰了母亲养病。”   “害,侯府这么大,从南头走到北头恨不得要一炷香才成!我也看了,这紫薇园离着母亲的住处远着呢,怎会搅扰?”   白氏打消了孟氏的这点顾虑,孟氏当即也不再犹豫,“那行,那我回头就去筹备筹备此事。”   “哪儿还用回头,我们这不是现成的人手?这种事啊我最在行,在洛阳时三不五时就要办宴,我帮你来筹划筹划!”说着,白氏便拉着孟氏往库房里去了,还回头招呼夏莳锦和夏瑶也进去搭把手。   白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凡事说干就干,她现下打算先帮着孟氏将所有送贺礼的名单整理出来,然后再一一下贴子邀请。   孟氏也是半推半就,多年关系不睦的长嫂,突然对自己如此热络,她倒也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若能就此解开心结,一家人从此和和乐乐不再猜忌,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安逸侯府的库房足有四间屋那么大,夏莳锦和夏瑶在一旁负责核对礼单,孟氏则在里间伏案记着核对好的名目。   白氏原是自己抢了个誊写贴子的活儿,但真将名册拿到手里,却不急着去誊写,而是一条一条逐个研究。有上面写的不清楚的,还要开口问孟氏两句。   “弟妹啊,这位礼部尚书大人多大年纪了?”   孟氏低头专心写着东西,随口回道:“四十有三。”   白氏心下一喜,这不是同他们差不多的年岁?那么想来他的儿女也该同自己的儿女差不多年岁,便迫不急待又问:“不知尚书府上的几位公子,可都有婚配了?”   孟氏手中的笔略一停顿,不过想着白氏原本就是个爱打听这些的性子,只当她八卦,也未往心里去,说道:“礼部尚书没有儿子,只有一双女儿,皆已出嫁了。”   “哦。”白氏的声音里不难听出一股失望的味道。不过很快她又问起另一个:“弟妹,那这个中书舍人宋大人府上呢,可还有未婚配的公子?”   这回孟氏彻底停了笔,听出白氏心思并不单纯,便直接问起:“大嫂,您这是想为谁牵红线不成?”   被她点破,白氏先往外看了看两个晚辈,直觉她们听不见这边说话,才小声应了句:“正是。”   孟氏笑笑,“是给哪家?”   “我哪有那个闲心管旁人家的事,自然是给咱们瑶儿!”   这就叫孟氏有些意外了,转头看了眼夏瑶,“瑶儿不是早就同京西转运使祁府的三公子有了婚约?”   想起这门亲事,孟氏还记得当初大嫂可是使出了不少的手段才促成的。不过说来也奇怪,从她还在洛阳时这门亲事就定下了,可她如今都迁来汴京两年了,还是没见两府办喜事。   提起这桩亲事,白氏倒是先叹了一口气。   “看来弟妹还不如,打从你们迁走后不久,祁大人就病故了。祁三公子守孝三年,我是怕误了咱们瑶儿。”   “三年是有些久,可如今也已过了两年了,算起来仅余下一年,眨眼也就过去了,大嫂又何必急在这会儿?”孟氏原是真心相劝,可说完这话一看白氏有些难看的脸色,就知道这话自己不应该说了。   很显然,白氏真正介怀的并非再等一年,而是已看不上祁家了。   也是,当初大嫂拼了命促成这门亲事,图的便是祁大人的官位,指着他未来能提携自己的儿子。如今祁家最有本事的人走了,便等同这一方天给塌了,大嫂这是认定祁家未来撑不起来了,想给自己女儿另谋高门呢。   想到这里,孟氏突然觉得方才大嫂这么热心的撺掇自己置办这场秋日宴,该不是也存着结实物色些汴京权贵门庭的心思吧?   不过这秋日宴,也是孟氏筹划了几日的事,不管大嫂有没有别样的心思,办总归还是要办的。   为了不落白氏的脸色,孟氏只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先将她安抚住:“大嫂,姻缘这种事强求不来,但我一定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为瑶儿尽量物色物色。”   得了这话,白氏总算脸上好看了一些。   过午时夏罡回了府,孟氏先将老夫人的事悄悄同他说了一说,而后夏罡便去给母亲请安。   施过金针后醒来的夏老夫人,竟觉自己的腰奇迹一般的不那么疼了,只是依着姜大夫的叮嘱,还得注意腰部的保暖。   是以夏莳锦方才在库里帮忙时,特意寻了一块上好的皮子来,“祖母,孙女叫人改了改,往后您就可以像束腰一样将它系在腰间,好暖着腰。”   夏老夫人接过那皮子看了看,很是喜欢,“三丫头果真是孝顺!”   见祖母喜欢,夏莳锦便亲手帮祖母系到了腰了。她犹记得小时候,祖母是极疼爱自己的,只是这两年她不能伺候在老人家身边,难免有些愧疚。   如今,倒也想补一补这孝心。   可夏瑶在旁看着祖母不住口的夸奖三妹妹,心下总是有些不舒服。   晚上,孟氏叫厨房好好准备了一大桌佳肴,为老夫人几人接风洗尘。席间老夫人心情极佳,夸赞孟氏给女儿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这话叫一旁的白氏听在耳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儿。暗暗的,还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当初老侯爷将爵位改传给二弟,这些她又岂会做不来?哪还需要今日再伏低做小的赖上门来,指望着孟氏给自己女儿牵一门好亲事。   接下来的两日,姜大夫每日都会依时来为夏老夫人施针。而孟氏也命人将秋日宴的邀贴送至各府。   三日后,便到了秋日赏花宴这一日,众宾客齐聚安逸侯府来赏花。明面上说是来赏花的,但实际为了何而来,各自心里也都清楚,谁不想趁着夏家的三姑娘尚未进宫之前,赶紧攀附一下?   这是未来的太子妃,亦是大周未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啊!往后想见她一面,只怕比登天还要难的。   孟氏亲迎至前院,引着诸位夫人往紫薇园去,所有人脸上都是欢欢喜喜,一路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白氏也行在其中,同诸位夫人寒暄。   路过水池时,突然有位夫人轻呼了一声“呀——这……”   那位夫人目光落在池子那边,孟氏便也疑惑的转头向池子看去,结果竟发现池中的黄金鲤俱都浮在水面上,且翻了白肚儿……   孟氏立即唤来管事,问怎么回事,管事却也是傻了眼,“回夫人,明明早上时还好好的……”   若是一般的鱼儿死了也就死了,可这是太子殿下送给莳锦的黄金鲤,寓意不凡。不过气归气,眼下有这么多贵客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于是孟氏没过多训斥那管事,只命她抓紧带人清理干净。   然后继续引着一众夫人们往紫薇园去。   只是走至半道,慧嬷嬷便急跑过来,拦住侯夫人,附耳急切禀报了几句,就见孟氏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慧嬷嬷从今早就带人在紫薇园忙绿,一直未离开那处,可刚刚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骤然如雨一般飘落到地上!一朵不剩。   如今紫薇园只余光秃秃的树枝了,还如何办赏花宴。   一个早上,黄金鲤全死光了,紫薇花也全凋谢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孟氏并不是信邪之人,她知八成是有人在搞鬼,可是比起去抓这个鬼来说,眼下能平心静气招待好这些贵客才是更重要的。   毕竟事情若传出去,莳锦的名声将大大受损。   既然花都凋谢了,自然也没有必要在外间用膳了,于是孟氏命慧嬷嬷将宴又摆入花厅,改而在花厅待起客来。   众位夫人虽嘴上不说什么,可一个个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贴子上不是说来赏紫薇花的么,怎的改成在花厅了? 第111章 流言   孟氏虽有心遮掩这些怪像, 却想不出说辞,还是夏莳锦机灵,趁着夫人们来同她道喜敬酒时, 便笑着说起:“今日我母亲原是备了筵席要在紫薇园宴请大家的,奈何起了风, 外间用膳恐会吃灰, 这才将筵席移入厅内, 还请诸位莫怪。”   未来太子妃如此说, 在座的自然都只有附和的份儿, 纷纷道:“夏娘子说的有理。”   倒也不见有人生疑。   只是今日来的都是些贵眷妇人,都是同孟氏白氏一辈的人,其实夏莳锦同她们是有些说不上话的, 不过念着大家是冲着她而来, 也不好饭中离席。   是以硬着头皮用完了饭,终于等来母亲招待茶水。   品茶的时间,通过是夫人们大肆八卦的时候。这阵子的话题, 自然离不开段莹去西凉国和亲这一桩事。   “侯夫人可听说过那西凉国先皇后之事?据闻先皇后于二十多年前失踪后,西凉皇帝再未封过一个妃子, 对先皇后可谓深情!”   “我倒是听过,且我还听说西凉国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子可承父妾!”   “还有这等事?不过还好只是妾,不然和亲公主嫁过去可就……”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在原配面前, 继后亦是执妾礼的。和亲公主如今也只能盼西凉皇帝长命百岁,莫要走太早。”   ……   众人说的热闹, 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个中因由, 自然是因为段莹也曾妄想过太子妃之位,是以她们便理所当然的认定夏家人爱听这些。   毕竟成王败寇,哪个胜利者不想多听几句落败者的狼狈呢?   大家拿这些来闲聊,不过是想取悦于未来的太子妃,然而夏莳锦却是当真不爱听。   就在她打算找个借口先离开时,门外却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不好了,安逸侯夫人,您快去紫薇园看看吧,那些花树怎的都枯萎了?”   说这话的,是宣威将军的夫人。   刚刚夏瑶为众人分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将军夫人的衣裙上,便主动为将军引路去更衣。然而这条路正巧要路过紫薇园,将军夫人也就将紫薇园的景象一收眼底了。   若换作其它夫人,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可这将军夫人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以一回来便将此事告诉孟氏。   她自是没想到,孟氏早就知道了。   如此,安逸侯府紫薇花一日败尽的事情还是没能瞒住。   众位夫人也觉尴尬,本是想来侯府攀交情的,谁知竟看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一幕。这很难不让人联系到圣上赐婚的事上,倒像老天对于夏家姑娘不适合做太子妃的警示。   待将宾客们送走之后,孟氏便让慧嬷嬷去将今日进过紫薇园,和有机会接近黄金鲤的所有下人都招集至前院,打算审问一番。   然而刚才的事,已是将孟氏气得头疼欲裂,才刚问没两句,就以手扶额有些立不住,慧嬷嬷见状只得先扶她回房休息。可孟氏却不安,夏莳锦便哄她:“母亲先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处理。”   之前几回事情女儿也处理得得心应手,且女儿迟早是要入宫独当一面的,故而孟氏也愿放手给她干,于是点了点头,便由慧嬷嬷扶着回去了。   夏莳锦先将下人们进过园子,以及接触黄金鲤的时间问了一遍,最后发现问题就出在巳正到午初这段时间。可这段时间内进出的下人,皆是为布菜而去的,并没有单独行动的人。   这时夏瑶却来提醒夏莳锦:“三妹妹可曾想过,兴许动手的人,不是侯府里的下人,也许是今日入府来的其它人。”   夏莳锦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不过她先前也去问过了,今日往府里送菜送肉的商贩虽有几家,却都是在小门送下东西就快速离开,根本不曾入过二门,也就没机会接近这些地方。   见夏莳锦还是不上道,夏瑶干脆提示的再清楚一些:“三妹妹,其实今日除了下人之外,在这个时间段靠近过那边的,还有一个人。”   夏莳锦疑惑地瞧向夏瑶,“二姐姐是说谁?”   “姜大夫。”   “姜宁儿……”夏莳锦眉头蹙起,立即将注意力放到此人的身上。   她刚刚倒是真将此人给忘了。的确身为医者,姜宁儿的确是有这个能耐,在极短时间内毒死鱼儿,毒枯花树。   要说动机,姜宁儿也比府中的下人更有动机,毕竟她是贺良卿的人,若想为了贺良卿对付自己,也不足为奇。   是以夏莳锦便让水翠先去医馆附近,打听一下姜宁儿的事情。   未到晚饭时水翠便回来了,将先前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小娘子,这个姜宁儿的父母和祖辈,原本就都是行医的,一手金针刺穴的本事也是师承她的父亲。后来她父母突然亡故后,便投靠了贺夫人,说是愿意在贺夫人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可贺夫人却待她极好,还让贺良卿拿出俸禄和赏银来给姜宁儿开了一间医馆。”   “原来是出身杏林世家,难怪医术精湛。不过她父母是因何突然亡故的?”夏莳锦对这点略有些好奇。   不过这些私隐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听得到的了,水翠摇了摇头。   如今只有怀疑,并无任何证据,夏莳锦自然不能贸然去找姜宁儿对峙。是以她又请府医去检查那几尾黄金鲤,看看它们是因何而死的。   树不好查,但查明鱼儿的死因却是不难。   很快府医就有了结果,“三姑娘,这些鱼儿的确是被毒死的,死于金松草。”   “金松草?不知这药平时用作何用?”   “三姑娘,这金松草平日可作镇痛之用,但一般很少有人用它,因为金松草自带毒性,副作用也是十分严重。那些鱼儿正是为这副作用而杀。”   夏莳锦了然的点了点头,请府医先行离开。她明白此事若想求证下去,只怕不是一朝一夕,最好是先不动声色,等姜宁儿隔日来府里时,再行试探。   如今已过了头三日,后面祖母的施针便是要隔日才进行一回。   然而谣言却是没有功夫等夏莳锦慢慢去查明白真相,翌日时这消息便在满京城传开了。   “你听说了没,昨日安逸侯府设赏花宴,然而紫薇花却在一瞬间全凋谢了!前去赴宴的贵人们便只能看那光秃秃的树枝!”   “不仅如此,之前太子送给夏娘子的黄金鲤也一时之间全死光了!”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上天在示警,看来这夏娘子果真还是承受不起太子妃之位啊!”   ……   流言似插了翅膀一般,一日之间传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茶馆里、酒肆里、戏楼里,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从那远嫁西凉的和亲公主段莹,改为了夏莳锦。   过去人们便都传,刘皇后嫁给当今圣上之前,太上皇曾在一众官家小姐中权衡。后来顺意坊的银杏树居然开出了凤型,而这顺意坊便是刘皇后所住的地方。于是太上皇便不再犹豫,将太子妃人选定为了刘皇后。   可见天家也是极信这些的,于是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这回的事宫里听说之后,太子可还愿意娶这夏家的姑娘。   就在外界众说纷纭,人人都在看安逸侯府的笑话,而夏莳锦这边也一时找不出任何头绪来时,门房却突然来报。   “三姑娘,太子殿下已至门外!”   夏莳锦微微一怔,便即猜到什么:“殿下是如何来的?”   “乘金辂车来的!”   果然如她所料,段禛这回来安逸侯府找她,完全就是来给她撑场面的。显然他也听了今日传遍大街小巷的流言,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要展示给百姓们看,他是不会为这点流言所动的。   夏莳锦到门外时,夏罡和孟氏都已经到了。   段禛下了金辂车,堂而皇之的进了安逸侯府的大门,并与安逸侯把臂相互谦让。   他这一路从宫门行来,已经吸引了无数围观的百姓,许多人都是从宫门一路跟着跑来这里,眼看着太子进了侯府的大门。   这下那些拿夏莳锦打趣的流言便不攻自破了,太子怎会为一棵树几尾锦鲤就改变心意?   而这时听到太子驾临的白氏,也匆忙带着夏瑶来门前接驾,路上白氏步子走得急,夏瑶却在旁一个劲问:“母亲,人们都说太子殿下风光霁月,文武双全,可当真有这么好的人么?比祁家哥哥还好?”   一听到祁家,白氏就不喜,“祁家那小子怎配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瑶儿,母亲来汴京之前就告诉过你,你同祁家那小子的婚事不作数了!” 第112章 报仇   被母亲这样一说, 夏瑶也有些不服气:“我和祁三公子庚贴都换过了,岂是说反悔就能反悔的?”   且她才不信这世上能有男子比祁三公子好!太子又如何,就算身份尊贵, 可是会有祁三哥那样的相貌和文采么?外界的赞颂未必可信,多半是因着他的尊贵身份才拍起的马屁。   夏瑶正这般想着, 蓦然看见前方有许多人簇拥着往府里来, 不由就地驻了足。   白氏原是想再斥责她几句, 见有人往这儿来了, 也只得暂先收了口。展眼打量着那些人, 想着太子殿下是否就在其中。   今日段禛来安逸侯府,既是为了作给外人看的,仪仗自也是庞大的。就见数十名禁卫打头, 在前净道, 入了院子便自觉列队在两侧,让出中间的宽道来供殿下和夏家人行过。   段禛自是行在最前头,一袭筠雾底儿的锦绣服外面罩着件玄色的轻裘, 走起路来飘摆拂动,濯濯身姿, 盛气逼人。加之冷峻高贵的面容,叫人既望之一眼难移视线,又不自觉的心生畏怯。   陪段禛行在最前的还有安逸侯,夏莳锦和孟氏则落后几步。不知是不是吹了凉风的关系, 夏莳锦走着走着蓦地咳嗽了一声, 前面的段禛便即顿住脚步,转身关切的看着她:“可是着凉了?”   如今已是八月的时节, 夏莳锦却连件斗篷也未披,段禛不等她回答, 就先解了自己的玄裘细心给她披上。   若是私下如此,夏莳锦倒也习惯了,可这会儿不仅当着自家人的面,还有刚来的大娘和二姐,夏莳锦难免有些别扭。婉拒推让:“不必……”   可段禛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她推不开那衣裳,觉得再让下去反倒更叫人看热闹,最终还是欣然接受了。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太过坦然无礼,便微微颔首:“谢殿下。”   无论是她见外的动作,还是生分的称呼,都叫段禛心下有些不爽,可倒底人多眼杂,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继续随安逸侯往里去。   这样丰姿峻嶷的人,不用旁人引荐白氏也认出他就是太子,是以当段禛行近自己时,白氏福了个礼:“臣妇白氏见过太子殿下。”   段禛随着安逸侯的步子一同放缓,安逸侯爷在旁介绍道:“这是臣的长嫂白氏,不日前才陪家母从洛阳过来。”   既也是位长辈,段禛便赶紧免了白氏的礼:“夫人不必多礼。”   白氏满脸堆笑地起礼,因着一直未听到女儿见礼,回头瞥了夏瑶一眼,却见夏瑶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在太子身上,整个人似呆住一般!   这可是大大的失礼,哪有头一回见面就盯着人看的,何况那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白氏又不好当众训斥女儿,于是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发了狠力,踩在夏瑶的脚面上狠狠一拧!   “哎哟——”夏瑶立时疼得跳了脚,与母亲匆匆对了一眼,这才彻底醒过神儿来,想起要给太子殿下行礼。   只是惊慌之下她忘了母亲之前如何教的,直接就双膝磕在地上:“夏瑶拜见太子殿下!”   不光白氏一怔,夏罡和孟氏也俱都有些尴尬,夏莳锦则赶紧出来解围,先是向段禛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姐。”接着又对夏瑶道:“二姐姐你也不必如此见外。”   夏瑶这方想起母亲先前说的话:太子殿下这回是到家里来,又是你未来的妹婿,说起来咱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在家行礼时无需太过隆重,随着你三妹妹福身便可。   知自己又做错事了,夏瑶抬眼看了一圈儿周围人的眼神,从太子到夏莳锦,从叔父到婶母,最后再到母亲……所有人都似在笑话她。   她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后根儿,垂下视线,不安的四处游走,没有落点。   “既是莳锦的二姐,在宫外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段禛开了口。   得了这话,白氏赶紧拉着女儿起来,夏瑶起身后窘得头也不敢抬,灰溜溜躲去母亲身后。   她也不知刚刚自己是怎的了,一见太子竟就被摄了魂儿一般,尤其是刚刚太子的目光扫过来时,她瞬间被那股强大的威压给震慑得软了腿,就这么跪了下去。   夏瑶如今是信了,外界对于太子的传言果然不假,太子当真是天资粹美,俊朗无俦……可这些并不代表什么。   她仍只在意她的祁三公子,至少在她的心里,是无人可极的,便是太子也不行。   所以母亲想要拆散她和祁三公子,说什么她也要阻止母亲!   这厢夏罡和孟氏原是要请段禛先入堂内奉茶,可段禛行了几步,便道:“侯爷,侯夫人,孤想先去紫薇园看看。”   一听紫薇园,孟氏的心便是一揪。外界那些不好的传言她自是第一时间听说了,就是不知那些话在太子殿下心里有没有分量,万一殿下看到紫薇园那些凋零的花树后,也信了外界那些流言怎么办?   不过这担忧也只是一掠而过,很快孟氏便想通了,太子今日来,想必也是想帮她们来查清这件事的,她委实不必杞人忧天。   是以安逸侯夫妇双双点头,并应景识趣儿的让夏莳锦陪着殿下去那边逛逛,而他两个老的就不去碍眼了。   父亲母亲不再一同前往,禁卫也都被段禛留在了前院,是以便只有夏莳锦一人,陪着段禛往紫薇园去。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夏莳锦第一反应便是要去解自己身上的轻裘还给段禛。毕竟这里是她的家,若真觉得冷早让水翠去取斗篷了,刚刚不过就是恰巧喉咙痒,才咳了那么一下。   而段禛一眼识破她的意图,自然的将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语调温柔却也强势:“好好披着。”   夏莳锦扭头蹙眉看向他:“我真的不冷。”   “我也不冷。”段禛比她还固执。   行吧,夏莳锦懒得为了一件衣裳来回拉扯,便揭过这话题。   只是她都放弃不再推让了,怎的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还那么安适的搭着?   夏莳锦不满地乜向段禛:“你何时变得如此轻浮了?”   段禛垂眸看着她,嘴角淡出玩味的笑意:“婚都已经赐了,这就不叫轻浮了。”   略一顿,他不怀好意的笑开,追补了句:“这叫……夫妇绸缪。”   夏莳锦蓦地脚下顿住,不再随他一个节律前行,同时稍一低头,便从他的臂弯下脱了身。段禛回身看着她,不无惊喜:“才几日不见,我们囡囡竟灵活得跟只小兔子似的了!”   可夏莳锦听着这夸奖并无多开心,“小兔子?不是被你射死了么。”   这话就叫段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   上回夏莳锦进宫时,碍于父亲母亲也在身边,不方便将心里埋怨吐露出来,这会儿倒是终于可以说清了:“在春山围场时,你可记得自己猎了一只尾巴上有粉红印记的小白兔?”   段禛略一回想,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日他猎的猎物多,加之满心满眼想的是夏莳锦爱吃的鹿肉,故而未太将一些小家伙放在心上。不过那只小白兔因着屁股上有个印记,倒叫他有几分印象。   只是他还未听出夏莳锦话里的意思,只当她是喜欢兔子,不喜他如此残虐,赶忙道:“你若是不喜,以后我不再猎兔子便是。”   夏莳锦便干脆点明:“那只小兔子身上的红印,是我用箭留下的,是我在小围场猎获之后将它放生的。”   说到这儿,她委屈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段禛:“却叫你又一箭给射死了。”   段禛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难怪上回夏莳锦进宫时便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问她熊掌可吃了,她也极其不屑的样子。   那日他的确是尝到了微微心酸的滋味,彻夜辗转难眠,是以翌日便去求母后,说服父皇尽早赐婚。   赐了婚,以后不管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睡不好,她也别想好睡。   置了半天气,结果竟是他伤她在先?   当下段禛便觉无比后悔,情不自禁往前一贴,将背对着自己的小娘子收入怀中,下颏磕在她的肩窝上,“好了,是孤错了,这辈子孤都不再猎小兔子了好不好?”   夏莳锦不说话,分明心里还有些不高兴,段禛便继续哄她:“不然这样,你射孤一箭,当作给那只小兔子报仇了成不成?”   “噗哧”一声,夏莳锦笑出声来,扭过头去,“段禛,你哪里还有半点儿太子的样子?”居然愿意让她为小兔子报仇。   段禛也随她笑开:“孤是知道囡囡定不会舍得,在囡囡心里,孤一定比那只小兔子重要。”   说着,他的唇便落在夏莳锦的右脸颊上。   夏莳锦不由收了笑,想着自己竟是主动扭过头去送上门,脸红得好似发烧一样。她用力挣脱开,嗔道:“你当这是哪里?若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听着这话,段禛倒也欣慰,看来如今小娘子已不怎么介意他亲自己了,介意的也只是地方不对时机不对。   便得了便宜卖个乖,承诺道:“好好好,下回定会克制。”   夏莳锦这才正了正颜色,“行了,不是说要去看紫薇园吗,走吧。”说罢,她便走在了前头带路。   段禛满面春风,甩袖跟上。   待两人走远了,一块寿山石的后头便走出一个身影来,正是夏瑶。   夏瑶的手里握着一条帕子,此刻正因捏得过用力而指节泛白,同样泛白的,还有被她用力咬着的下唇。 第113章 心虚   夏瑶着实是没有想到, 夏莳锦和太子殿下的感情竟已如此好了……   不过太子固然尊贵,可她此时也并非是出于嫉妒,她的一切, 都只是为了祁三公子。   ……   紫薇园里,夏莳锦已引着段禛逛了一圈儿, 并将当日的情形细细对他说了一遍。   “既然怀疑紫薇花和黄金鲤都是被人下了毒, 可有找府医验过?”   “嗯, 当日便验过了, 黄金鲤是遭人下了金松草才会死的。至于紫薇花, 并不好验,不过想来应该也是同一路数。”   段禛停在一棵不算高的紫薇树下,打量着那光秃秃的枝干, 沉声开口:“倒也不是不能验, 对方下毒无非是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浇灌,二是通过喷洒。若是浇灌, 检验树旁的泥土便可。若是喷洒,相信枝桠上应该留有痕迹。”   “对呀, 我怎么没有想到!”夏莳锦翘头看着树稍,说道:“泥土我已让府医拿去检查过了,并没有问题,那么应当就是喷在上面了。”   奈何这棵紫薇树虽不算高, 却也高过夏莳锦的头顶, 她伸手够了几下,连最低的枝子也没能够到, 之后又不得不踮起脚尖儿。   见她费力,段禛原是想说自己帮她去够, 可手都抬起来了,却半路又改了道儿,改而握住夏莳锦的手:“我扛着你。”   说着,果真就将夏莳锦一提,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夏莳锦整个人都是懵的,刚刚脚还踩在地上,突然就被人提起拎至半空!她因害怕而乱晃,险些就要失衡栽倒,这时段禛的一双手稳稳撑在她的腰侧,令她身形稳固住。   她终于不再晃了,如此也的确是高了。   上都上来了,夏莳锦便也不客气,就这么被段禛扛着,开始在乱枝前翻找起来。   一会儿让他:“往左边点儿。”   一会又让他:“再往右边点儿!”   ……   一番折腾,夏莳锦终于发现那些树枝的心都已变黑,可见是真的被下了毒。   下来时,夏莳锦顺手折了一截花枝,拿去给府医验。然而府医检查了半天,也没验出这是什么毒来。   段禛便将花枝接过,安慰夏莳锦:“还是我带回宫去让太医看一看吧。”   “也只好如此。”夏莳锦道。   一边送段禛往外去,她一边说起:“其实这几日有位女大夫总来给祖母施针,且这位女大夫……”   她迟疑着瞥了眼段禛,段禛疑惑道:“怎么了?”   夏莳锦叹了口气:“这位女大夫姓姜,是贺良卿的表妹,出身杏林世家,父母亡故后便投奔了贺良卿。而她也在汴京开了间医馆,我祖母便是在洛阳听说了她金针之术了得,才来的汴京。”   提到贺良卿,是有些让人倒畏口,不过段禛很快听明白夏莳锦的意思:“你是觉得她有嫌疑?”   “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凭着她和贺良卿的关系,也不能说完全没动机。加之又是大夫,本就精通药理,且那日确实也曾路过紫薇园和鱼池。”   段禛先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测,但随后又说起:“不过那金松草,我倒是有所了解,过去作为镇痛之物,的确是每间医馆常备之物。不过副作用太大,常常是顾此失彼。后来便有医者发现延胡索也有同样镇痛的功效,且副作用远比金松草小得多,故而金松草逐渐被取代,去岁时太医局更是上疏,请求将金松草列为禁药,不准药铺和医馆再用。”   “那批了么?”夏莳锦赶紧催问。   段禛点了点头:“那道折子是我亲手批的。”   “这么说,金松草如今并不好买?”得知了这个消息,夏莳锦倒觉查起来要容易许多,毕竟是市面上不准再卖的药,流通便有迹可寻,一但找到,对方也不容易抵赖。   “是不好买了,所以即便那个姜大夫自己开医馆,也未必就能弄来这药。”   夏莳锦却不这么认为,“可她的父母亦曾行医,说不定是过去留下的,而如今她又不能转手,便成了私藏!”   “的确有这种可能,”段禛先赞同,再将话锋一转:“不过这样说来的话,那些曾经用过此药来镇痛的病人,也一样有机会私藏。”   这话,倒是给夏莳锦提了个醒,让她心中一亮,骤然想起一人。   动机她虽一时想不通,但确实此人也有机会得到这药,且还有行动的机会。   送段禛离开后,夏莳锦一眼看到坐在亭中的白氏,且发现白氏正也看着她,于是便主动凑过去,坐在石墩上同白氏说话。   “大娘,起风了,您在外头坐着干什么?”   白氏脑袋微晃着,眼中流露出艳羡:“哎,大娘就是看到你和太子殿下走在一起,就像一幅画儿一样……忍不住就坐在这儿看了一会儿。”   说这话时,白氏还抬手摸了摸夏莳锦身上的轻裘,心说这皮子可当真是好!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也当真是会疼人儿,竟宁可自己冻着,也要将轻裘给莳锦。   若是她的瑶儿也能遇到这么个知冷知热又出身尊贵的,她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夏莳锦也是这时这才想起忘记将轻裘还给段禛了,竟就让他只穿一件单袍回去……坐在辂车上,也不知行起来会不会冷。   不过算了,人都已经走了,再想这些也是平添担忧,再说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她得去做。   是以夏莳锦收回思绪,看向白氏,低敛的眸心闪过两道暗芒:“大娘,这回大伯为何没有同您一起来?”   见夏莳锦还不忘关心自家老爷,白氏心里倒是颇觉熨帖,便说了说夏元如今在忙的事,走不开,故而没同来。   夏莳锦了然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不知大伯的腿可好些了,一到阴雨天时可还会疼?”   夏元那年摔断了腿,后来虽被名医接骨治好,但还是落下了坡脚的毛病,且每逢天不好时,便酸痛难忍。夏莳锦犹记得以前在洛阳住时,还曾见府里下人半夜出府去买镇痛的药。   白氏叹了口气,此事也算是她心口的一道伤疤了,若不是因着这条腿,又怎会错失承爵呢?   “哎,还是老样子,离不了药。”   “可侄女听说,大伯所用的金松草副作用极大,不易久用的。”夏莳锦试探这话时,眸中掠过几丝狡黠的光。   其实她哪里会知道夏元用的是什么镇痛药,但诈一诈总不会有错。若不是段禛先前的提醒,她都忘记自己的大伯因着腿疾,也一直在用镇痛的药,若真是用的金松草,那么大娘和二姐姐便都有嫌疑。若是大娘做的,那么当下听自己提到金松草,必然会露出马脚来。   这一诈,倒真叫夏莳锦给诈准了,夏元过去用的还真就是金松草!只是很显然,白氏并无心虚之像。   白氏回答这话时极为坦然淡定:“那金松草你大伯一早就不用了,听药铺的掌柜说这药已经被列为禁药了,如今啊,都改用延胡索了。”   “那过去的金松草呢,可还有剩?”虽则试探出来不是白氏,夏莳锦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白氏也未多想,就如实说道:“不只有剩,还剩下不少,朝廷禁了那药,我们也无法转手,便只得都存在库里。”   正聊到这儿,到前院来的夏瑶瞧见了亭子里白氏和夏莳锦,先是疑惑两人怎的在这处聊了这许久,随后便也去到亭子里。   “母亲,三妹妹,你们这是在聊什么呢?”   白氏笑笑,“莳锦关心你父亲的腿如何,正说起过去用的那金松草有许多副用呢!”   一听这话,夏瑶的脸色陡然一变,照比先前要白了几度,仿佛是听到什么惊天骇地的大事。且闭着嘴,良久不说话,一副完全被吓住的模样。   白氏不解女儿这是突然间怎么了,夏莳锦却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刚刚二姐姐的反应,她自是全部收入了眼底,看来罪魁祸首她已找到了。   不过夏莳锦没急着拆穿她,只对白氏道:“对了大娘,之前母亲给我裁的一身衣裳大了一点,我觉得倒是适合二姐姐,不如我现在带她去试试吧。”   侯府里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好的,白氏心里欢喜,嘴上却推拒:“不用,不用,你二姐姐衣裳已经够多了!”   “可是我也不合穿,那么好的面料若是拿来打赏倒是糟蹋了。我还是先带着二姐姐去试试吧,不然也是放在柜子里生灰浪费。”   听她如此说,白氏便不再客气,催着夏瑶随妹妹去。 第114章 承认   夏瑶这厢还未从先前的怔忡中缓过来, 就被夏莳锦扯着胳膊拉出了亭子。也不知为何,夏瑶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夏莳锦已经察觉了什么。   果然, 当夏瑶被夏莳锦拉着远离了亭子后,夏莳锦便蓦地驻足, 转身看向她时脸色已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过午的日头逐渐偏了西, 被云层筛了一遍显得有些青灰暗淡, 再斜铺到夏莳锦的脸上, 便将她眉睫衬得愈发深浓。   小娘子的眼中透出几分阴郁苍凉, 声音也锐利逼人:“二姐姐,不知鱼池里的那几尾黄金鲤,还有那些紫薇树是何处惹到你了, 竟要你用金松草去毒死它们?”   饶是先前便有预感, 可听到这话的时候,夏瑶的心还是猛地一颤。   被人明确洞悉的感觉并不好受,夏瑶否认时的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三妹妹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我从未拿什么金松草去毒你的树和鱼。”   “是么?”夏莳锦声色平静,只悉心观察, 很快便将目光落到夏瑶的一双手上。那双手正在用力绞着手帕,指端已微微泛了白。   夏莳锦伸手握起夏瑶的手:“再用力,二姐姐养了这么久的指甲可就要断了。”   夏瑶慌张将手抽回,却一时不知该摆在哪里, 浑身都透着不自在。她打小也曾受过良好的教仪, 并非生来爱撒谎的性子,是以当下也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二姐姐, 尽管你嘴上不承认,可你的紧张和心虚早已深深出卖了你。若真不是你, 我刚刚质疑时,你的表现便应是愤怒、委屈。”   说完这话,夏莳锦也不给夏瑶反驳的机会,径直问她:“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为何就咬定是我?”许是被夏莳锦方才的话提醒了,夏瑶这会儿的语气里果然夹杂了几许愤怒和委屈。   “为何就不能是姜宁儿!”   话音落下,夏莳锦未急着答她,淬了浓墨似的一双眼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嘴角噙着两分意味不明的笑。   本就心虚,如今被夏莳锦这样盯着,夏瑶的心越发的慌乱,不断反思自己先前的话可有错漏之处,可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这时夏莳锦微弯的唇角终于笑开,“二姐姐,你是何时知晓姜大夫的闺名是姜宁儿的?”   每回姜大夫来为夏老夫人施针之时,都是一大家子人守在屋外,夏莳锦自然也回回在。是以若有人问了姜大夫什么,她自是能听到的,然而她从未听大娘或是夏瑶问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夏莳锦认得姜宁儿,是因着贺良卿的缘故,可她却未对水翠和阿露之外的人提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那么夏瑶对姜大夫有这层了解,的确就有些奇怪了。   而夏瑶对此,也确实难以自圆其说。   见夏瑶咬着唇不说话,夏莳锦便又追问:“二姐姐是否早就知晓姜大夫与我还有贺良卿之间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回夏瑶倒是否定得干脆。   夏莳锦莹润的唇弯成个月牙儿:“若不知道,此时二姐姐便该纳罕我们是什么关系,而不是急着矢口否认,未有一丝惊奇。”   夏瑶再次陷入沉默,只是下唇被她咬得完全没了血色。   至此,试探性的问题夏莳锦也问得差不多了,不必夏瑶自己说,她也大致可以有一番合乎情理的推理了。   “我就说怎么会这么巧,祖母人在洛阳,便能听闻远在汴京的姜大夫之名,指定非姜大夫不可。而这位姜大夫不过是新开了一间不大的医馆,且又刚好与我有着点微妙关系。”   “若我猜的不错,二姐姐是一早就打听清楚了我这边的情况,预先把姜大夫当作栽赃嫁祸的目标,所以买通别人故意在祖母面前散播姜大夫妙手回春的事迹,好叫祖母决心来找姜大夫医治,从而在你动手里,可以引导我去怀疑她。”   听完夏莳锦的猜测良久,夏瑶才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你否认也没用,在祖母面前扇耳边风的那些人都有据可查,只要我肯使出点银子,这些人的嘴巴不会多严,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扯出背后唆摆她们的人。还有那些打从去岁起就被大伯弃用的金松草,既被大娘入了库,便有明确账目,我派个人回洛阳一查便知。若是刚好少了一盒,到时二姐姐可就不是要向我解释了,面是要去开封府对着府尹大人解释了。”   最后一句,让夏瑶瞬间变了脸色,不敢置信道:“你……你要送我去见官?”   “所以二姐姐是认了?”   夏瑶也不反驳,只忿忿说道:“夏莳锦,就为了几尾鱼和几棵树,你就要去府衙告发?好,你尽管去告,我倒要看看这开封府的府尹大人是不是闲得没案子办,要来审理你这鸡毛蒜皮的家宅琐事!”   “家宅琐事?”夏莳锦唇边挂着轻笑:“不巧被二姐姐毒死的那几尾鱼是太子所赠的外邦献礼,往小了说你这是损毁尊者的赏赐,对上不敬。往大了说,你这是破坏邦交稳定,蔑视友邦向好之心。”   “夏莳锦你可真会扣帽子!”   “那至少二姐姐得先确定有脑袋戴这顶帽子。”   夏莳锦轻飘飘的一句话,倒让夏瑶打了个寒颤。她是闺阁小姐,只修礼仪,却不通律法,也不知夏莳锦这话是属实,还是在唬她。   “就、就这么点事儿,难道还会砍脑袋不成?”夏瑶哆哆嗦嗦的问。   夏莳锦只笑着看她,却不再多说什么。这反而叫夏瑶更加的恐慌。   她不禁想起之前在寿山石后面看到的太子对夏莳锦体贴黏腻的一幕,堪称宠溺。这样的太子,只怕夏莳锦对他说句什么他也会当成圣旨来办的。   太子若真想捏死自己,自己可不就如蝼蚁一般?夏瑶越想越觉得腿软,泪珠子不争气的“啪嗒啪嗒”往下砸。   “三妹妹,你的事不是我费心打听的……我也没那个本事,都是四妹妹之前的来信里说的。”夏瑶彻底败下阵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只是听四妹妹说起这些后,觉得有机可乘,这才使了一点小钱,让府里的几个婆子去祖母面前念叨几句,让祖母相信汴京有个姜神医……而且我也没有真的想害谁,我只是想让你名声受点儿损而已……”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我不想让你当上太子妃。”夏瑶垂下头去,显得无比丧气。   “为何?”   夏瑶咽了几咽,才混着哽咽艰难开口:“因为你当了太子妃,我就嫁不成祁三公子了。”   夏瑶坦承心事,可夏莳锦倒是越听越糊涂了,眉心拢着:“我当不当太子妃,关你和祁三公子什么事?”   “因为你成了太子妃,母亲便觉得夏家多了一座大靠山,我们也都跟着沾了皇亲国戚的光,没落的祁家便不堪匹配。这回来汴京之前,母亲就已做好回去就同祁家悔婚的打算了。”   夏瑶心底的委屈终于完全说了出来,哭得也就更畅快了:“那日的秋日宴,便是母亲想为我物色人家……所以为了毁掉那场秋日宴,也为了阻止你当太子妃,我只得出此下策!”   “只有毁掉了你的亲事,才能保住我的亲事。”   这回夏莳锦终于懂了夏瑶的动机,不由气极反笑。   夏瑶见她冷笑,哭声变得委屈起来,抛开所有尊严不要,突然又膝跪到了地上:“三妹妹,你求求太子殿下行不行,让他给我和祁三公子也赐个婚,母亲就再也不会反对了……”   看她跪自己,夏莳锦心里有些不落忍,可想到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刚害了我,如今却指望我帮你?”   夏瑶却也不觉惭愧,嘴里振振有词:“以前我父亲和二叔父兄弟失和时,祖母便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家丑不可外扬’。三妹妹你难道还真想将我送官不成?”   “那你搞那些动作时,可知满城张扬的皆是家丑?”夏莳锦反问她。   夏瑶瘪嘴抽噎,说不出话来。夏莳锦便又问她:“我虽未见过那位祁三公子,但瞧着二姐姐对他倒是真心一片,就是不知在二姐姐的心里,到底是祁三公子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   “三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夏莳锦微微一笑:“若二姐姐觉得祁三公子比自己的名声还重要,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一双泪雾迷蒙的眼睛,顿时绽出神光,夏瑶瞪大眼睛盯着夏莳锦:“三妹妹有什么办法帮我?”   “将你送官。”夏莳锦淡定的说着。   夏瑶眼中的神彩顷刻褪去,疑心她这是在戏弄自己,不过接着便听夏莳锦又说道:“二姐姐想毁我名声时,目的为何?”   “不让你高嫁。”夏瑶茫然答着,却有些拿不准夏莳锦问这话的意思。   夏莳锦点了点头,夏瑶忽地就福至心灵,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三妹妹的意思是,若我因为进官府而累及了名声,母亲就不得不放弃让我高嫁的念头,到时只有祁三公子会要我了?”   夏莳锦点了点头,却又缓缓摇头:“不过这个法子,也有可能令你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妹妹是担心祁三公子会不要我了?”夏瑶笑笑,笃定道:“不会的!祁三公子若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保住我和他的亲事,他只会更加动容愧疚,加倍的对我好!”   “好,若是二姐姐自己拿定了主意,不妨一试。” 第115章 传信   外间云霞勾缠着天光, 描摹出大片大片的绮丽晨景。   前堂,安逸侯夫妇踞于主位,白氏坐在孟氏的下手。而夏老夫人因着连日来金针施疗, 身子略虚,坐不得硬木的官帽椅, 是以特别给她备了一把铺满软靠的圈椅, 就安置在儿子夏罡的旁边。   作为一家之主, 夏罡率先开了口:“莳锦啊, 这一大清早的你将大家都请来这里, 到底有何要紧的事?”   夏莳锦就站在当堂,面对投向自己的数道纳罕目光,她坦然地扫量一圈儿:“祖母, 父亲, 母亲,大娘,今日莳锦将各位请过来, 的确是有件要事想说。”   “毒死黄金鲤和紫薇树的人,我找到了!”   堂内众人原本还因着早起困倦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这会儿都如瞬间点亮的小灯。虽则大家一早就笃定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捣鬼,但却都觉得多半是查不出什么来的,毕竟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只要当场没有抓到, 事后再查就很难找到线索。   “当真?是谁?!”夏罡急切追问。   孟氏也着急的催促女儿:“莳锦你快说呀, 是谁做的?”   “是二姐姐。”夏莳锦如实说了出来。   夏罡和孟氏及夏老夫人,三人都露出错愕表情, 白氏就不同了,一听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女儿, 当即从椅中弹起,带了怒容:“莳锦,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   “大娘,我没有乱说,二姐姐昨日便亲口承认了。是她偷拿了大伯此前用来镇痛的金松草,投给了黄金鲤和紫薇树,她利用金松草巨大的副作用,将它们毒死了。”   初听之下白氏还完全不信,可听夏莳锦有鼻子有眼的说了一通,她倒是有些迟疑了,“真、真是瑶儿做的?”   夏莳锦郑重的点了点头。   白氏晃了晃,身体里的筋骨好似突然叫人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失去支撑,软了下去,重新坐回了椅中。   趁白氏懵怔失神的功夫,夏罡便开口问事情的始末,夏莳锦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听完,白氏彻底信了。   “莳锦啊,咱们都是自家人,就算你二姐姐一时糊涂犯了错,无非就是姑娘家的嫉妒心罢了,她可未想过要伤害你啊……你不会真的将她送官吧?”说这话时,白氏的语调不稳,颤得厉害。   最后,又说了句和夏瑶同样的话:“家丑不可外扬啊!”   夏莳锦却也不同她争辩,只淡然的陈述道:“大娘,送不送二姐姐去官府已由不得我决定了,二姐姐已自己拿了主意。这会儿,想是已经到开封府自首了。”   “你说什么?!”白氏卯足劲儿再次从椅中站起,不知是起的太快,还是被这消息吓得,人刚站起来就晕晕乎乎,很快竟真的昏了过去。   孟氏见状赶紧命人请府医来。   *   “你听说了吗,安逸侯府那一夜枯萎的紫薇花,还有那些死了的锦鲤,原来都是洛阳来的二姑娘投的毒!”   “今早她一去开封府自首,我就听说了!这么说来之前大家可真是冤枉了三姑娘,还说是什么上天示警不让她当太子妃!”   “三姑娘真可怜,竟摊上这么个姐姐!不过三姑娘也真是大度,竟向府尹大人陈情表示原谅,不再追究此事。”   “三姑娘这么豁达善良的人,未来必是太子殿下的贤内助!”   ……   夏瑶自首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夏莳锦也因此而翻了案,雨过天晴。   一时间汴京城里处处都是对夏莳锦深感同情,以及抱愧的声音,有人甚至直言不讳的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量!   因着夏莳锦向府尹大人表示自己不欲追究,请大人从宽处置,最终判定夏瑶杖二十,可凭二百银赎。   白氏交了这二百两银子,将夏瑶全须全尾的接回安逸侯府,只是她们母女也深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灰溜溜坐上了回洛阳的马车。   如今夏老夫人虽知晓了那位姜大夫的美名,不过是夏瑶别有目的买通了府里婆子来诓自己的,但经过几日的金针后,她倒对这位姜大夫的医术无比信任,于是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待所有的针施完再行回洛阳。   然而就在白氏母女回到洛阳后一个月,夏莳锦便接到了夏瑶亲笔写给她的一封信。   展开,信上竟是祁三公子亲自登门退婚的消息。   看着那些字,夏莳锦就感觉到一股冷意蹿至后背,她将信合上,躺去榻上闭目沉思。   其实她也清楚,夏家在洛阳的地位,完全是安逸侯这个头衔撑起来的。虽则两年前父亲来了汴京,可洛阳的人们念着夏元的胞弟是安逸侯,也一直敬重着他。   即便兄弟阋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外人眼里,夏罡和夏元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是以夏瑶想定一门好亲事,并不难,有的是人想要攀附。   然而这回夏瑶做的事传回洛阳时,大家就不再看好夏元这一系了。不只兄弟阋墙,妯娌不睦,如今连子女一辈儿都成了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仇家!   尤其夏瑶这回动心思的妹妹,还是不久之后的太子妃。   与太子的身边人结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哪家还敢娶这么个不省心的夫人。   这下大家便都明白了,和夏元一家走得近,非但不能占到安逸侯府的什么便宜,还得作好成为当今太子眼中钉的准备,往后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整个洛阳都这么想,自然祁家也这么想,是以等白氏和夏瑶母女回洛阳不久后,祁家人便迫不急待的登门退亲了。   夏莳锦有午憩的习惯,刚刚躺来榻上时还有困意,可脑子里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她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披上斗篷行到屋外,在已枯败的菊花盆景前站了良久。   水翠忍不住问:“小娘子,您可是后悔当初让二姑娘去开封府自首了?”   “不后悔。”夏莳锦虽神色恹恹,语气却笃定。   “人做错事,总要承受相应的惩罚,我不会后悔逼二姐姐去自首。至于退亲之事,对二姐姐来说,反倒是好事。”   “好事?”水翠有些疑惑,连她个丫鬟都看得出来,二姑娘是有多喜欢祁家三公子,二姑娘就算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也对处起那个祁三公子了。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想而知二姑娘有多难受。   夏莳锦伸手择着那些枯黄的菊花瓣,一瓣儿,一瓣儿……   她的唇边浮着浅笑:“二姐姐仅凭几面就对那个祁三公子情根深种,对其品行却根本不了解,能在未嫁之时看清他的真实面目,总好过进了门才发现所托非人的好。”   “夏娘子莫不是心有感慨?”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隔着花窗传来,夏莳锦望向那边时,只见一片粉裙掠过,人影很快便从花窗移到了月门前。   是姜宁儿。   四目相触,姜宁儿笑笑,问道:“今日是我最后一回来府上为夏老夫人施针了,不知夏娘子方不方便请我进去坐坐?”   经过这一阵子的施针,祖母的身子的确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是以眼下的姜宁儿,夏莳锦倒更看重她的大夫身份。是以即便猜到她可能会聊一些自己不喜的话题,夏莳锦还是给了她最基本的尊重,准许她进自己的小院儿。   这是姜宁儿来安逸侯府无数次后,头一回进倚竹轩,她先是四下扫量一圈儿,最后不解的问:“夏娘子的院子里并没有一棵竹子,为何却叫倚竹轩?”   “姜大夫当真只是为了聊这些才过来的?”夏莳锦笑吟吟看着她,话意里却有揭穿的意思。   姜宁儿便即敛了面上的笑意,也不再寻摸寒暄的话题,“你已想起我是谁了?”   夏莳锦微微颔首承认。   这是两人在姜宁儿第一回施针完夏莳锦送她离开祖母的院子,问她可曾在哪儿见过之后,第二次私下里说话。   夏莳锦那日便想起了姜宁儿是谁,可她并未再对姜宁儿说过什么,就似完全未想起来,完全当作没有瓜葛的陌生人。   知道她已知自己是谁,姜宁儿倒是省了些口舌再自我介绍,有些自嘲地笑笑:“既然你想起我来了,我也就直说了,今日是表哥让我帮他给你带一封信。”   说罢,姜宁儿将药箱放到石凳上,从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木函来,递给夏莳锦。   这木函正是当初夏莳锦与贺良卿书信往来时用的那一只,两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钥匙,旁人便是拿到了它也打不开。   然而夏莳锦却根本不接,反问她:“姜大夫,据我所知你是喜欢你表哥的?”   姜宁儿微微一怔,随后觉得这个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点头认了。   夏莳锦再问她:“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传信?”   “喜欢表哥是我的事,表哥心里装着谁是他的事,只要是他想我去做的事,我都会照做。”   “你倒真是痴情一片,”夏莳锦一行说着,一行往屋里去。   姜宁儿原以为她是生气了,不想再同自己继续说话了,然而不一时又见她走了出来。   夏莳锦握起姜宁儿的手,将一枚小钥匙交给她:“以后你就是这木函的主人了,不必再为谁传信,里面装的什么,你自己看吧。”   夏莳锦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这回是真的进屋去了。   姜宁儿怔然的看着那枚小钥匙,迟疑着要不要将那木函打开,看看表哥到底对夏娘子说了什么,是否在官家为太子和夏娘子赐婚后,他仍旧不肯死心。 第116章 贪心   初入冬月, 天虽尚未凉透,但在院中站久了难免有些恻恻轻寒。   夏莳锦才走回烧了银丝碳的屋子里,就听隔窗传来姜宁儿的声音:“夏娘子, 你当真不怕我打开看?”   夏莳锦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飘出窗子, 便有些若有若无, “信是你表哥写的, 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钥匙既然给了你, 走哪条路且全看你如何选了,打不打开都随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姜宁儿不免有些糊涂。   起初她还当夏莳锦是在嘲笑她对表哥的一片痴情,故意让她看到表哥对其不死心的一面, 可那些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看不看这封信都不会改变她的心意。   可如今听着夏莳锦却似是话中有话,什么叫“走哪条路脸看她如何选了”?   就在姜宁儿眉头不展的时候,窗子里又飘出夏莳锦的声音:“姜大夫可知为何你才来汴京城数月, 你那间匆促开起的小医馆便能客似云来,这么快就小有名气?”   “是我爹娘传下的金针之术有独道之处。”   “或许是吧, 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夏莳锦的声音清泠泠的,就像清泉一样兜头泼下:“本朝女大夫并不多,整个汴京城我也未听说有第二个,更不必想其它的小地方。正因如此, 许多深宅内院的夫人和小姐们一但患了不便与外人道的隐疾, 宁可忍着等它慢慢减轻,也不愿找男大夫来瞧。”   姜宁儿认真回想了下, 这几个月找她来看病的人的确大部分是妇人,难道大家并非冲着她的金针之术而来, 而仅仅是冲着她是女子而来?   这话有些打击人,可姜宁儿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问:“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姜大夫身为汴京城难得一见的女大夫,为许多后宅女子提供了便利,这也算一件大功德。姜大夫既有妙手,又有仁心,即便命苦失怙失恃,也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你自有你的一片广阔天地。”   “既然如此,为何不多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夏莳锦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走到支摘窗畔,透过窗隙向外瞥了一眼,与姜宁儿四目相碰。   若是对于其它人,她其实也懒得劝说,但姜宁儿来侯府为她祖母治腰的这两个月,她看得出姜宁儿的医术当真不错,品行也佳。如此卑微的留在贺良卿身边,叫人看了难免唏嘘,是以才好心点拨两句,若能听进去,也是造化,若听不进去,那便是命当如此。   夏莳锦露出个温柔的笑意,“姜大夫常为人施针治病,或许也应该为自己好好诊一诊病灶所在了。”   说罢,她便继续往里屋走去,姜宁儿很快就看不见她了。   站在窗外迟疑了良久,姜宁儿最终还是决定将木函打开,她手里捏着那把小钥匙,微微发颤,几次准冷锁孔却都以失败告终。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要一点一点拨开看个清楚却需要勇气。   后来姜宁儿干脆将木函放在石桌上,两手去开,这回终于打开了,里头躺着一只半旧的荷包,和一封花笺。   这只荷包姜宁儿一眼便认出,正是表哥日日系于身上的,平日里拿着宝贝似的,连银子都不敢放,生怕磨损得更快。就这么空空的系在腰间,当件配饰来戴。   她早想到这东西或许与夏家娘子有关,如今展信看了,才确定的确如此。   这荷包是表哥与夏娘子初识的那日,夏娘子答谢他的谢银,而表哥后来只将里头的谢银还了,荷包却悄悄留下,一直当作信物一般贴身戴着。   如今哪怕知道了夏娘子已被官家赐予太子殿下为妃,表哥还敢在信里苦诉相思,并道只要夏娘子愿意回头,他立马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是抛弃一切离开大周……   本以为贺良卿的心思,她都猜到了,可当亲眼看完这封信,姜宁儿还是不能自已的嘤嘤抽泣起来。   她虽则一直知道贺良卿对夏娘子不能释怀,可她不曾想过他竟为夏娘子疯狂至此!可以为了她远离故土,舍弃官位和寡母。   就更不必说舍弃她了。   姜宁儿从未如此绝望过,她本以为再冷的心,只要是长在人身上的,就终有一日能被她焐热。她本以为表哥迟早有一日会将给夏娘子的那份情,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然而她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哭了一会儿,姜宁儿便将木函重新锁好,抹干脸上的泪急步出了安逸侯府。   回贺府时,姜宁儿才下马车,就瞧见等在门外的贺良卿。贺良卿一发现她回来了,便急步上前来接她。   姜宁儿投奔贺家这些时日,还从未见贺良卿在门前等过她,今日贺良卿等在这里她心里只觉更冷,因为她知道他急切等的不是她,而是她带回的消息。   “她未打开看。”姜宁儿将手里的木函还给贺良卿,未再多说旁的,直接错过他进了门里,回了自己的屋子。   前一刻还一脸殷切期冀的贺良卿,转瞬怔在原地,久久未回身。等他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想再问些什么时,却发现表妹早已回了房。   这一夜,姜宁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想着夏莳锦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又想着表哥信里的那些话,她最终做好了决定。   天亮时,贺母如往常的时辰起寝,只见一个小丫鬟忙里忙外,却不见姜宁儿来帮她穿衣,为她介绍今晨的早饭做了什么。   打从来了汴京,一日三餐便皆是姜宁儿做的,因此府里并未雇专门做饭的人,只有一个平日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和一个兼作马夫的小厮。   府中下人少,故而姜宁儿不在府里,便显得格外冷清,贺老夫人忍不住问:“宁儿呢?可是还在灶房里忙和?”   “没,老夫人,今日一早就没见姜姑娘了。”小丫鬟如实说道。   贺老夫人直觉不对劲儿,赶忙往姜宁儿的房里去,进门便有些傻眼。屋子里到处空当当的,床上的铺盖全都被拿走了,衣柜的盖子敞开着,里头空无一物,原本摆在案头上的一些常用小物件,也都不见了去处。   贺老夫人不由皱眉,心说这是出了何事?赶紧吩咐跟来的小丫鬟:“去叫我儿来!”   “是!”   堪堪将官服换好正准备上值的贺良卿,很快便随着小丫鬟来到姜宁儿的房间,一扫屋里情形:“母亲,发生何事了?”   他虽惊讶,却并不比贺老夫人的着急。   贺老夫人手里正展着一封信,待她将上面的话都看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宁儿离开了……”   “为何?”贺良卿面上虽无多少紧张,却是带着万般的不解,姜宁儿不是一片真心全付他了么?他还在这里,她如何会走?   “为何?”贺老夫人反问贺良卿一句,话语里也是带了几分薄责:“虽则宁儿信中未提,但你昨日让宁儿往安逸侯府送信,你当你娘我不知?我一老婆子都能看出你对那夏家娘子念念不忘,宁儿如何看不出来?她这是被你伤透了心!”   被母亲揭穿心事,贺良卿木纳地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心里仍旧觉得姜宁儿早知他对夏莳锦的心思,为何偏偏在这时受不了委屈留书出走?   踌躇了片刻,贺良卿才一边扶着贺老夫人回房,一边温声劝道:“母亲,宁儿是您娘家的后辈,您担心她也是理所当然,儿子改日将她劝回来便是。”   “哎,我哪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啊~”贺老夫人语重心长,“那夏娘子出身本就不低,如今又被官家赐婚成了太子妃,早已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了!”   “宁儿对你痴心一片,娘是看在眼里的,你如今官儿是越做越大,有这么个人帮你管理着后宅,娘才能安心!”   贺老夫人嘴上全是为儿子着想,心里却在想着虽说自己儿子结一门亲不难,可要么是冲着攀附而来的心术不正之人,要么就是低嫁过来未来要给她这个婆母脸色看的千金大小姐,哪种她都不喜。   都说儿子大了便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已经穷了一辈子,到老熬到儿子混出名堂来,若再娶个强势的儿媳来,那便是最后几年的好日子也捞不着了。   姜宁儿无什么出身可言,胜在家世清白,又无别样的目的,亲上加亲,未来她才好拿捏。   贺老夫人说的这些个话,贺良卿虽不愿意听,却也不得不承认是极有道理的。从昨日那木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不,应该是从官家下旨赐婚开始,莳妹就已注定不会再成为他的妻子了。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迟早还是要娶妇的,与其娶个完全不相识的女子,倒不若娶表妹,至少能落个姑媳和睦,后宅安宁。   想通此节后,贺良卿从善如流的点头应是,承诺今日就将表妹哄回来,这才终于叫贺老夫人安了心。   待散了衙后,贺良卿乘着马车直奔姜宁儿的医馆。   姜宁儿在汴京并没有什么朋友可投靠,离开了贺府便只能睡在医馆里,而这间医馆并不大,仅有一里一外两间屋子。   里头的屋子原是储放药材用的,如今被她收拾出一半来搭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   贺良卿进医馆时,姜宁儿犹在整理着里屋,听到外间有人来,急忙撩帘子出来,不期然迎面撞上了贺良卿。她只怔了一瞬,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便接着忙自己的事情,仿佛看不见他是的。   这种忽视,贺良卿还从未在姜宁儿身上领教过,今日领教了,虽不是滋味,也只得先劝着:“宁儿,今早你留书离家,母亲很是挂心,让你立马跟我回去。”   姜宁儿手里的动作未停,淡然道:“这阵子多谢姨母和表哥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未来自会报答,表哥请回吧。”   “宁儿!”   “表哥不必劝了,我不会随你回去。”姜宁儿语气坚决。   贺良卿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强势揭穿道:“你若真想离开贺家,今早就不是从贺家搬来医馆,而是关了这间医馆直接离开汴京!你如今还留在医馆里,不就是等着我来哄你回去?如今我既已来接你了,你又闹什么?”   一直在搬搬抬抬忙碌着的姜宁儿,听了这句话终于停了下来,她直起身看着贺良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之后她陡然一笑,带着几许轻蔑:“表哥,我姜家的医馆世代都在经营,医馆里的一箱一柜都是姜家医馆的旧物,我的医术也是师承爹娘,为何离开贺家就得关了医馆来证明决心?”   这话先是打了贺良卿个措手不及,因为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天天粘着自己的表妹也会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同他说话。   木纳了片刻,贺良卿才被逼着说出:“开医馆的租银是我给你出的。”   似乎姜宁儿就在等他这一句话,话音才落,姜宁儿就折身回里屋搬出一个小木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碎银。   姜宁儿把钱箱推给贺良卿:“这是自从医馆开张以来,我积攒下的所有诊金药钱,虽不够表哥为我垫付的租子,但至少也够一半了。余下的我用医馆往后的进项陆续来还,算你三分的利,可比放印子钱也不差。”   贺良卿拢着眉头,他是当真看不懂了。   冷静过后,他渐渐又找回一些理智,想着兴许是他一直在拿母亲的话说事,却未说出姜宁儿最想听的话。   姜宁儿虽不是他最想娶的女子,可往后的日子总还得过,莳妹他已注定失去了,若连宁儿也离开他,那这世上他爱的和爱他的,便都不再属于他了。   是以贺良卿咽了几咽,终于下决心开口:“宁儿,我……”   “我愿意娶你过门儿。”   说这话时,贺良卿不自觉将双眼阖上,似是认命一般。他本以为姜宁儿的委屈和闹性子,不过就是为了逼他说出这句话,然而结果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闭着眼,没等来面前女子惊喜交加的反应,却等来了一声嗤笑。   “表哥,昨晚还木函时我忘了将另一件东西一并还你。”说着,姜宁儿转身去柜上取。   贺良卿睁开双眼,疑惑地看着她,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极小的东西,走到他的面前,塞进他的手里。   这时贺良卿才终于看清,原来是一把钥匙。是开那个木函的钥匙!   “这个为何会在你这儿?”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姜宁儿,他疑心是姜宁儿趁夏莳锦不备,偷了钥匙。   可姜宁儿一脸的坦然,贺良卿渐渐觉得自己可能料错了。   “是夏娘子亲手给我的,她说从此我便是这把钥匙的主人。”   贺良卿如遭雷殛。   “所、所以这里面的东西,你已看过了?”   姜宁儿面上浮着淡笑,冷静冷漠至极:“我只做了它一瞬的主人,不想再做下去了,表哥请回吧。”   这一刻,贺良卿才明白姜宁儿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对自己疏离至此。不过恍惚之意,他竟觉得此刻的姜宁儿有些像莳妹,像莳妹离开他时一样的决绝。   人们总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可在他看来,倒是这世上的女子一但寒了心,那可真是立马心如磐石。   碰了一鼻子灰的贺良卿,在姜宁儿的漠视中转身离开医馆。马车就在门口,然而不管马夫如何唤他,他都全然听不见一般,盲目地往前行。   姜宁儿看着表哥落魄的背影,终究还是心软下来,流了两行泪。   饶是如此,她亦知道自己没有做错,是她此前太过软弱,总想逃避,爹娘不在了,她便将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了表哥的身上,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继承爹娘的衣钵,把姜家的金针之术发扬光大。   唯有如此,她才能为爹娘报仇。   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做的!   抹干净脸上的泪迹,姜宁儿正要关铺子,蓦地瞥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突然展露出个微笑来,热情的朝着路过门前的人打招呼:“水翠姑娘?”   水翠正是出来替自家小娘子采买些日常所需的,瞧着姜宁儿,便过来寒暄两句:“姜大夫,这是要关铺子啊?”   姜宁儿点点头,转身拿了一包东西不由分说塞进水翠挎的小竹篮里:“水翠姑娘,这是我给你家小娘子的参茶,虽比不得你们安逸侯府那些百年千年的老参,但胜在红枣和黄芪等物都已配好,直接泡来喝便可,很是方便。”   既是给自家主子的,水翠也不好代为拒绝,只先道谢。姜宁儿却眸心渐邃,透着十分的诚意:“是我应当谢谢她。” 第117章 刺伤   落日余晖斜斜铺进院子里, 将花厅也镀上了一层金辉。   因着阿兄夏徜已许久不回府中用饭,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夏莳锦的一日三餐倒也用得踏实许多。   今日用过了晚饭, 夏莳锦便直接回了倚竹轩,天冷, 她也不再去前院玩秋千消食了, 进屋时搓着手:“好冷~”   屋里的炭火被水翠拨得正旺, 夏莳锦甫一进来便觉浑身暖融融的, 水翠连忙起身将手炉送上去。一边给自家小娘子暖着, 一边低声抱怨:“阿露你真是粗心,又忘记给娘子带手炉了,下回再旺, 小心我也忘了给你房里添炭哼~”   阿露往日总会与水翠闹, 但这回自知有错,只乖乖陪着不是。夏莳锦知她这两个丫鬟就是太不见外了,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在自己面前说教, 是以也不劝阻,只笑得合不拢嘴。   半笑半嗔地将阿露说了一通后, 水翠便开始道起了正文儿:“娘子,今日我路过姜大夫的医馆时,她让我给您说声谢谢,还给您捎了一包参茶。”   夏莳锦觑了眼摆在桌上的纸包, 展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看来姜大夫倒是个聪明人, 也不枉我乱管闲事点她一番。”   “可是娘子,那个贺畜生会不会因此记恨上您?”阿露小心翼翼的问。   不等夏莳锦开口, 水翠倒是抢了先,双手叉着腰往地上作势啐了一口:“呸!就凭他, 记恨又如何,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品,还能将这大周朝翻了天不成?!”   “水翠,你这话说得就轻狂了。”夏莳锦不得不说教一番。   “若无意外状况,未来你们二人都是要随我一起入东宫的,故而说话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放肆。若是在宫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是要受不少苦。”   夏莳锦挑眉瞪着水翠,水翠也知自己是应改改这毛病了,连忙道是,“娘子放心,奴婢以后会改的。”   “还有那句贺畜生,往后你们也不要随便挂在嘴上,他在杞县搏来的美名,令他成了不少人眼中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入职翰林院,听说又收买了不少人心,还认了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做老师。况且人们只知他出卖了未婚妻子,却不知那倒霉的女子是谁,你若总针对着他,难免不叫入耳的人往我身上想,总是不好的。”   听小娘子条分缕析后,水翠也觉得自己是不应对此人反应太过强烈,认同的点头:“娘子放心吧,往后就算是见了面,奴婢也不骂他,就当他是一……”   水翠一顿,觉得那两个字不太好听,便没说出口,只略过接着说道:“总之奴婢会躲着他远远的!反正娘子出身尊贵,有侯爷和夫人护着,现在又多了太子殿下护着,看他还敢不敢再生事!”   “这也正是我想早些点醒姜大夫的原由。”回想杞县那时的遭遇,夏莳锦至今心有余悸,“我有那么多人护着,还险些被他卖了,姜大夫独身一人,失怙失恃,若是跟了他,便会完全被他拿捏。”   “嗯,这么说姜大夫还真可怜,没了爹娘,还痴心错付到这种人身上!好在她现在知道此人不是良配,早些离开了也是造化。”水翠附和道。   说话间,外间突然风声疾劲,摇动着树枝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尽管屋子里点了灯树,还是能感觉到光线明显暗淡了许多。   水翠走到窗前掀开看了两眼,便急着将窗关好,“娘子,外头起风了,今晚大抵是要下雨了。”   说罢,便叫着阿露,两人一起将里外间所有的门窗都紧紧闭上,不留一丝缝隙。   入夜之时,风更大了,果然也落了雨。   外间蓝雷暗闪,屋内的夏莳锦却睡得正熟,丝毫不为这些所惊扰。然而就在她全然不觉之际,突然有什么东西塞入了她的口中!   夏莳锦猛然间惊醒,睁眼的同时想要发出声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口中塞满了棉布,让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的两条胳膊死死钳住,令她无法取下口中的布。   夏莳锦极力挣扎,也无法从那人的掌下挣脱,但她渐渐辨认出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只是眉眼掩在床帐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若能说话,她此时必会先问他是谁,想做什么?可她偏偏被堵了嘴,问不出话来,是以只能继续拼命挣扎,手动不了,就拼命的抬腿想要去踢面前的男人。   这男人应当是不懂功夫的,完全躲不开,就这么生挨了夏莳锦几脚,只是他意志坚定,就这么死死钳着她的手不松,她除了踢几脚外也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莳妹,是我!”那男人在又挨了一脚后,终于开了口。   这个声音让夏莳锦心底一震,是贺良卿!且贺良卿开口说话时,一阵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夏莳锦呛得将头扭向一旁。   她说不了话,只在心下猜度着贺良卿今晚来她房里想做什么,他又是如何突破重重护院还能不被睡在耳房的水翠和阿露发现,偷溜进来?   很快夏莳锦便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她知道了,贺良卿是从窗子翻进来的,利用雷声作掩护,躲过耳房两个丫鬟的耳朵。   贺良卿虽不是练家子,可到底还是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在段禛那样的男子面前他的确只能算个文弱书生,可在她的面前,他的力气便足够用了。   是以夏莳锦明白,自己再如何挣扎下去,他也不会放了自己,反倒更加的警觉防备。倒不如先将他稳住,让他帮她取了口中的棉布,毕竟他冒险前来,应该是有话想同她说,不可能一整晚都塞着她的嘴。   于是夏莳锦放弃乱踢乱动,安静下来。果然贺良卿钳着她双手的力道小了一些,不至于太疼。   经过先前的一番反抗,夏莳锦这会儿急促喘着气,贺良卿便低声安抚她:“不要怕莳妹,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夏莳锦仰躺着,点了点头,这令贺良卿分外惊喜,脸上露出个满意笑容,手上的力道又松了几分。   “莳妹,我叫宁儿送来的信,你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贺良卿已渐渐适应了房内的黑暗,他能隐约看见夏莳锦的眉眼,目光深深凝在她的身上,略带幽怨。   “嗯哼嗯——”夏莳锦发出一些细微的动静,让他明白她想说话,奈何开不了口。   然而贺良卿虽看懂了她的意思,却没有中计,他并未去帮她取下口中的棉布,只自顾自说着:“你还将那把钥匙给了宁儿……那木函里的东西,是你我之间的秘密,那是谁也不能窥探的!”   贺良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怨怒,随着阵阵酒气压下来,夏莳锦将脸侧向一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就默默的听着。   “你故意将钥匙给了宁儿,诱她去看我写给你的信,你当我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令夏莳锦的心微微一震,看来是叫阿露说中了,贺良卿果真因为此事记恨上自己了。   贺良卿全然不管她心里如何猜测,继续说道:“你就是想气走宁儿对不对?莳妹,其实你的心里一直有我对不对?你一边不想放手太子,一边又不想我娶别人,你可真毒!”   借着酒意,贺良卿肆无忌惮的说着心中的怨怪,不过他并不气,甚至还有些一丝得意:“不过我不会真的怪你,至少你让我知道你在乎我,怕失去我,你别不承认了,你就是在吃醋……可你怎么这么傻啊莳妹?你知道我心里一直爱的人是你,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   “你不是不肯看我写给你的信么?那我告诉你,我的信里就是对你说了这个,你不要再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跟我走,我们去西凉或者去其它什么地方,离开大周,管他什么大周的太子皇子!只要不在大周,他又能拿我们怎么办?!”   发泄一般说了许多,贺良卿才想起被他钳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在意起来,认真问她:“莳妹,今晚我就带你走,你愿意不愿意?”   夏莳锦下意识的摇头,她委实受不了这人的自作多情!   然而她的拒绝,却彻底激怒了酒醉的贺良卿,他突然咬牙切齿,纵是夏莳锦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听见细微磨牙的声音。   贺良卿咬牙切齿的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你贪恋荣华……你不肯跟我走,却还要逼走我身边的人!”   声音落地,一声雷鸣炸响在天际,从窗外照进来一片白光,终于在那一瞬将贺良卿的嘴脸照亮,叫夏莳锦看了个清楚。   短短一息之间,夏莳锦却看到了贺良卿爬满红血丝的双眼里,冒着森然的恨意。   她沉稳心神,决定还是先稳住他再说。   见她安静下来手上不再用力挣脱,贺良卿的气似乎消了一些,渐渐冷静下来,又问了一遍:“莳妹,你随不随我走?”   这回夏莳锦不摇头的,但也不点头,就这么静静的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答案。   等了良久,贺良卿忍不住皱眉催促:“莳妹,你倒是说话啊。”   “唔——嗯——”夏莳锦艰难的发出两声轻响,提醒他自己说不了话。   这回贺良卿倒是中计了,伸手去取下她嘴里的棉帕:“莳妹,你想说什么?”   “救命!”夏莳锦甫一能张嘴,便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奈何她的嘴已被布帕塞了许久,喉咙早已干涸,这会儿张口太急,发出的声音本就不清晰,还混在一片乱雷里,完全被雷声淹没了。好容易得来的求救机会,却只有身边的贺良卿听见了她的声音,换来的,自然是他再次将那布帕塞回她的口中。   夏莳锦起身反抗,被他狠狠摔回榻上,左肩头撞到某处床柱,疼得她即便隔着布帕也发出了一声闷哼。   “莳妹,你没事吧?”贺良卿一脸担忧之色,而这担忧却叫人看了无端犯恶心。   不过夏莳锦却也因此被他松开了一只手,她去揉撞伤的左肩,却也趁机摸去了软枕下,于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抽了什么,只见亮光一闪,伴着电光闪现出一道冷森森的白芒,接着便听贺良卿“啊”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胳膊往后退去!双眼圆瞪着,不敢置信地看着夏莳锦。   “莳妹,你……”   夏莳锦早已趁机下了榻,双手握着一把小刀,叫他不敢再次靠近。这把小金刀,正是段禛此前在春山行宫送给她的那一把传世宝刀,因着是七夕的定情信物,夏莳锦一直将它放在枕下,总要枕着它睡才能觉得安稳。 第118章 教训   想不到今日竟是意外有了用处。   “贺良卿, 你好大的胆子!”夏莳锦握着小金刀的手虽有些轻颤,但人却是无比冷静的,仿佛这把刀在她手里, 就如段禛站在她的身前,带给她无穷的勇气。   “水翠!阿露!快去叫人来!”她扬声喊, 这回虽嗓子不干了, 能将话清晰喊出来, 奈何这阵雷点密集, 将她的声音吞了七七八八, 依旧是很难将耳房的两个丫头唤醒。   而此时按着受伤的胳膊倚在衣柜上的贺良卿,却发出一声轻笑:“你叫吧,你尽管叫人来吧!今晚的事闹大了,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半夜进过你的房间, 以及当初在杞县被我典过的未婚妻了,也很快就会昭然天下!”   贺良卿说这些话时,声量并不低, 然而因着外间的雷雨声,他的话也就仅有夏莳锦可以听清楚。   “杞县百姓将我视为再生父母, 便是官家也不会冒着失民心的危险将我判处重刑,而你,太子妃的路可就彻底断了!”贺良卿厉声要挟道,面目在光闪下显得极为狰狞。   夏莳锦一言不发, 紧握着手中的小金刀, 缓步逼近衣柜,她的唇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的确, 为了我自己的名节我不会声张今夜之事,因为即使我不在乎, 太子将我视为珍宝,我不想听见有人说他眼光有误……”   说到这儿时,她已欺近到贺良卿的身前,贺良卿起先不觉她真对自己下得了狠手,但越近便越觉察到她的危险,不由绷直了身子,尽量往后靠去。   不安的问:“莳妹……你、你想做什么?”   夏莳锦又向前欺近半步,彻底将贺良卿逼进死角里,然后将手中的小刀狠狠刺了下去!   这一刀,刺在贺良卿的大腿上,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伴着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嘶,若不是恰巧有一串雷鸣声炸响,只怕这悲戚的声音能将整座安逸侯府的人都唤醒。   夏莳锦柔弱却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贺良卿,我是圣上下旨赐的婚,你胆敢夜闯我的闺房点我我的名声,便是藐视圣上与太子。你以为若今晚之事声张出去,你会安然无恙么?”   “呵呵~”她发出几声轻笑:“圣上或许不会明面上处置你,可你若以为他会真的放过你这个给天家蒙羞的人,那你可就太天真了!指不定哪日你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被一辆疾驰的马车撞飞。对了,还有你娘,兴许哪日游个湖,就会莫名坠湖殒命~”   夏莳锦手下略用力,将那刺入贺良卿大腿的刀刺得更深一些,整根剑刃没入皮肉,她又用力一搅,伤口再次横向撕裂,贺良卿疼得挤出了眼泪!   “所以,不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当今晚没来过,我也当今晚未见你,我们都当作哑巴吃黄连吧?”   “好……”发出这个声音时,贺良卿的音调和他的人都是在抖的。   夏莳锦满意的将刀子抽出,低声却决绝的吐出一个字:“滚。”   贺良卿手臂挨了一刀,腿上也挨了一刀,是以离开时一手捂胳膊,一手捂大腿,一瘸一拐出了门。   门外,两个黑衣人隐在夜色里,一见他出来,便即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稳,夹带着他几个腾挪便上了侯府的院墙,转眼便翻出了这高墙深院。   由窗子看着狼狈逃走的三人,夏莳锦倒是明白了贺良卿是如何避过重重护院,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她了。原来他身边还有两个雇佣来的练家子,将他送了进来。   先前的动静虽有暴风雨的掩盖,但还是惊醒了水翠,她披上一件外衣便赶来夏莳锦的房里,进门果然见夏莳锦在梳洗架前清洗着什么。   看来她没有听错,刚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水翠连忙上前,一脸急切:“娘子,刚刚怎么了?”   夏莳锦没理她,只顾洗着那柄小金刀。若非先前的情况紧急,她是绝不愿让她和段禛的定情信物沾上那人的血的,好脏。   见她不说话,水翠便看了一眼铜洗里,惊见一盆水都红红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娘子,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夏莳锦哪里伤到了,于是赶紧点起灯来,前后左右的检查夏莳锦的身上。   被水翠检查了一圈儿,夏莳锦才有些木木的说:“别担心,我没有受伤。”   “那这血里谁的?”   “是贺良卿的。”夏莳锦冷静答道。   “贺、贺良卿?”水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却见自家小娘子用力点了点头,极为笃定。   这时水翠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难道刚刚那些动静,是贺良卿闯进了娘子房里?”   夏莳锦点点头。   水翠眉头展开,整个人吓傻了一般,良久才反应过来:“奴婢去将护院叫来!”   夏莳锦一把拉住她,淡淡道:“先去将这些水倒掉吧。”   闻着那血腥味儿夏莳锦便不舒服,将转身回到榻前,将擦洗干净的小金刀放回剑鞘里,又重新塞回到枕下。   水翠将满是血污的水泼掉,直接换了一个干净的铜洗回来,打满清水,端至夏莳锦的身前:“娘子,您先净净手吧。”   夏莳锦点着头,将一双柔荑放下水中,反复搓洗了数十回,才觉这双沾过血的手干净了一些。水翠再次将水倒掉,便赶紧回来陪着夏莳锦。   “娘子,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莳锦突然将她抱住,拉着她也坐到榻边,仔细讲述起先前的一幕。水翠这边听得心惊胆颤,最后只庆幸:“还好娘子反应机敏,若不然真不知今晚要出什么事!”   先前夏莳锦压根不知哭,这会儿安全了,才想起来哭,趴在水翠的肩头,委屈至极。   水翠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脊,一边劝道:“娘子别怕,明日一早奴婢就将此事禀报给侯爷和夫人,他们定会往倚竹轩多派人手来的!”   其实倚竹轩以前也有护院守着,只是随着夏莳锦长大,不喜自己小院里天天有男子晃悠,这才叫他们都去院外守着,不许进院子。   孟氏当时出于女儿的闺誉考虑,也便同意了。   如此一来,像今日这种有高手将贺良卿带进来的情况,便难以避免。若是天好时还可以听到点动静,若是像今夜雷雨不断的情形,院外的护院们也得找避雨的地方,是以便压根儿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夏莳锦摇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吓母亲了,还是不说的好。再者贺畜生的那条腿便是不废了,恐怕日后也要不良于行,他应当不敢再来了。”   白日她才告诫过丫鬟们不可再称贺良卿为贺畜生,今晚自己也忍不住如此唤他了。   水翠有些着急道:“可今日被您伤成这样,谁知贺畜生会不会钻了牛角尖儿豁出去呢?”   夏莳锦略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于是便道:“不如这样,明日天亮后去找人牙子买几名武婢回来,姑娘家可以直接住在倚竹轩内,就近保护我。”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水翠点点头:“奴婢明日天一亮就去办此事!”   不过看了看天色,水翠又泛起了愁容:“可是娘子,这会儿离天亮还早呢,奴婢不放心您一人在屋里睡,不如奴婢就留下来,打个地铺陪着您吧!”   夏莳锦看了眼又宽又大的榻:“打什么地铺,你若留下来直接陪我睡在榻上便是。”   “奴婢可不敢!”   夏莳锦疑惑的看着水翠:“以前在洛阳时不都这样?”   她从来不拿水翠和阿露当作普通下人看,人前虽需守着主仆的界线,可私下里却是待她二人如小姐妹一般,好吃的一起吃,睡觉时偶尔也会一个榻上睡,不分什么彼此。   水翠却是轻笑一声,抿了抿嘴:“过去在洛阳时,娘子就只是娘子,可如今的娘子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了,这床……只有太子能陪您睡了。”   夏莳锦闻声先是一怔,接着便轻砸了水翠一拳头,手上虽未用几分的力道很是绵软,可嘴上却掷地有声:“再调侃我这个当心明日先找人牙子将你给发卖出去!”   “可是奴婢早都被小娘子养刁了,别人才不会买奴婢呢!”水翠不服气的顶嘴。   主仆闹起来,一时间便忘了先前可怕的事情,等闹累了,两人都老实躺进被窝里,看着头顶的承尘。   “小娘子,等您做了太子妃,就向太子殿下谏言,请他将那贺畜生下调其它州县,总之离汴京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想再来打扰您!”   “放心吧,你能想到的事情,他自己就会想得到,不需要我提醒。”说完这话时,夏莳锦不自觉的甜甜一笑,竟觉心里甜丝丝的。   “真好!”水翠发出一声感叹。   夏莳锦却扭过头去看着她,好奇道:“什么真好?”   “姑爷真好!”   “他还不是呢!”夏莳锦不满道。   “可是只差三个月了呢,再有九十天,太子殿下就是姑爷了!到时奴婢就再也不能跟太子殿下抢娘子的床榻了!”   “你又瞎说!”边说着,夏莳锦的手就去挠水翠的痒,主仆二人再次闹作一团。   翌日天亮时,夏莳锦睁眼果然只见阿露在屋里洒扫,她看了看身边空空的软枕,问起:“水翠呢?”   阿露回道:“娘子,水翠去找人牙子谈买武婢的事了。”   夏莳锦露出个笑脸,的确有了武婢能叫她安心许多。   洗漱后,她便去花厅用早饭,用饭时听父亲说起一事。原来是官家昨日在朝堂上提起太子收复赵地的功绩,又加之三个月后太子便要大婚,是以下了道赦令,同时也加开了恩科,时间就在明年的二月。   起先夏莳锦觉得这两件事同自己也无什么关系,不过没过几日,她便收到了洛阳的来信。   “阿筝要来汴京了!”夏莳锦双手展着信,眼角眉梢皆是欢喜之色。一旁的水翠和阿露闻言也很是高兴。   林筝是夏莳锦在洛阳时从小到大的玩伴,最亲密的手帕交。 第119章 雪仗   今晚虽未像前几日那般下雨, 但冬夜里的风还是打着呼哨不断拍打着窗棂,叫人听了不怎么心安。   夏莳锦坐在绣墩上,托腮望着小圆案上的一簇明火, 眼珠久久未动,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水翠瞧她出神, 也未出声搅扰, 只默默铺好了被褥, 又转身去外间取东西, 不一时便带回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夏莳锦这才回了神儿, 纳罕地瞧着水翠:“这是做什么?”   “娘子,听说那个贺畜生今日已能到翰林院上值了,看来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如今倚竹轩里虽多了四名武婢候命, 可咱们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他又起妖蛾子!”一行说着,水翠掂了掂手里的木棍, 倒是显得颇有气势。   夏莳锦不由失笑,“放心吧, 就算他贼心不死,也不是那几个武婢的对手。”   那晚的惊险一幕夏莳锦虽未告知父亲母亲,但也旁敲侧击的打听了打听,贺良卿翌日果真告了假, 并未去翰林院, 且这假一告便是十日,想来那两刀伤得他不轻。   水翠将棍子放到榻边随手便能摸到的地方, “有备无患嘛。”   又往外瞧了瞧,便接着劝道:“娘子, 今夜风大,您还是早些歇着吧。”   奈何夏莳锦傍晚时吃了两杯茶,这会儿并不觉得困,她起身走到书架前,准备挑上几册话本上榻慢慢看。   书架临着窗,夏莳锦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的疾风转小了,但拍打窗棂的动静仍然有,只是极其轻柔,像是蒙蒙细雨柔柔的摩擦。   “又下雨了不成?”疑惑着,夏莳锦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向外望去。   之前泼了浓墨一般的夜,这会儿竟有些白亮起来,不过映亮这夜幕的不是月色,而是雪。   窗外雪絮莹白,琼华一般纷扬飘降入院中,落在地上,竟已薄薄地铺成了一张毯子。   “下雪了……”夏莳锦一时激动起来,双眼似星子一般闪亮,将窗子整个推开,人就像个小孩子:“今冬的初雪!”   要知道入冬这么久了,汴京城都未落过一片雪,她本以为今年不会下了,却不想在这个深夜就这么不期然的出现了。   水翠也跟着诧异惊喜了一瞬,不过很快便抱来斗篷给夏莳锦披上:“娘子,小心着凉。”   夏莳锦裹着厚厚的斗篷,久久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雪一片一片落下,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只是喜悦之余,仍有丝丝遗憾。   小时候在洛阳老家时,举凡下雪,她必会同阿兄去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好不畅快。可打从她及笄后,这些事便都不能做了。   儿时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随着她搬来汴京,也都如老家的一草一木那样渐渐离她远去了。就连曾经亲密无间的阿兄夏徜,在心事戳穿后,如今也有些形同陌路,每日早出晚归,已许久不曾在一起用过饭了。   起初夏莳锦觉得倒也好,免得坐在一起尴尬,可久了又觉得有些难过。这个兄长,她大抵是真的失去了。   思绪飘远间,风已变了向,裹挟着雪花灌入窗内,落在夏莳锦的脸上,凉丝丝的。水翠先反应过来,赶忙关了窗,“娘子,雪大了,还是去睡吧?”   夏莳锦点了点头,去到榻上,开始翻手中的话本子。   其实这些话本子早已被她翻遍了,只是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其它消遣的事可做,针黹刺绣她已试过,实在是拿不出手,至于其它,也就更没有让她有兴趣的事了。   夏莳锦就这么侧身靠在软软的引枕上,翻了几十页后却还是没有困意,此时夜已深更,她又朝窗牖的方向瞟了一眼,也不知外头的雪势如何了,院里的地上是不是已堆了厚厚的一层雪?   正巧这时,“啪啪”两声响起,与先前风雪撞击窗户时不同,像是有人将石子砸到了窗牖上,又很快落到地上。   这下不只夏莳锦警惕起来,搁了手中的话本,就连水翠也起身握住先前竖在榻前的那根木棍,铜铃似的一双眼瞪着窗户,做警戒状。   “该不会是贺畜生真的又来了吧?奴婢去将武婢唤来!”水翠小声说着,便趿上鞋子下了榻,往外间去叫人。   夏莳锦虽则心里觉得不太可能,但那晚的阴影仍笼罩在心头,贺良卿这人的举止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她也不能以寻常人度之,是以此刻的心的确也有些许悬着。   就在水翠出屋之时,那窗子又响了一声,比先前还要清脆,似是投石子的人已近到了窗前。这叫夏莳锦心中一震!   她略有几分慌张地起身下榻,抱过被水翠放在一旁的那根棍子,蹑手蹑脚上前。快走到窗边时,她先给自己撞了个胆儿,扬高了声量掩饰内心的慌张:“谁?!”   “我。”   沉稳淡定的一个字从窗外飘进来,夏莳锦绷紧的心头骤然一松,眉头却又皱了起来,一副极不理解的样子。   这时水翠已带着几个武婢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一个武婢上前开窗,其余三个则举起刀枪棍棒,面带杀气。   夏莳锦开口说了句“等等”,然而却是迟了,窗牖已然洞开,修长的男子身影顿时映入眼帘,水翠及一众武婢皆惊呆。   “太、太子殿下……”   外间的大雪初停,一轮玄月高挂天际,将檐顶和地上的雪映出一片圣洁的清辉来。身穿霁青锦袍的男子,披着一领玄裘立在雪地上,注视着屋内的情景。   依照大周朝的老例儿,打从官家赐婚的那一日起,太子就不能私下再约见未来的太子妃,若是两人私下里见了,不管谁起的头,最后受人指点非议的必然都是女子。是以这许多日以来,段禛都在艰难忍耐着。   然而今夜落了雪,东京的初雪,却叫他再也忍耐不住了。   若在平时,段禛大可等天亮后再来约夏莳锦外出赏雪,可既然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便只能趁夜前来。这个时辰见上一面,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可段禛却没想到,像以往那样拿石子轻叩了两下窗,竟引来这般兴师动众的场面。   一双剑眉微拧,他扫视一圈水翠并那几个杀气腾腾的武婢,最后目光落在手里犹握着棍子的夏莳锦身上,“我只是想来陪你赏个雪。”   夏莳锦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水翠则赶紧拉着几名武婢行礼后,应景识趣的退下,生怕惹恼了太子殿下。   一时间只剩下段禛和夏莳锦两两隔窗相望,夏莳锦迟钝地发出一声:“哦”。   段禛唇畔淡出温软的笑意:“多穿些。”便转身走去门前等她。   水翠这里早已为夏莳锦准备好了轻裘,给她披上身,又匆匆通了几下先前躺乱的发。   眼下段禛就在门外等,夏莳锦自是没有时间再去梳妆,只得如此披散着长发出了门。抬眼便与段禛的目光触上,他面上笑意未减,抬手去握她的手。   起初夏莳锦以为他是想牵自己的手,面上还有些泛赧,等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八角的黄铜暖手炉,这才明白段禛竟是准备得如此充分。   “给了我,你不冷么?”她微抬着目光,认真问段禛。   段禛也未答她,只是将手抬高,摸了摸她的右脸颊,显然是在告诉她:瞧,他的掌心有多热。   夏莳锦才憋回去的赧色,顿时又蔓上了耳根儿,染红了一片,也将头低了下去。   多日不见,她也说不清这是生分了,还是某种异样的情愫在作祟,令她一见段禛就有些脸红心跳,仿佛又回到了初识之时。   只是那时她是被他吓的,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外间雪已停了多时,可风里杂糅着雪末子,扑到脸上泛着丝丝寒意,夏莳锦裹着轻裘,身上倒是不觉得冷。段禛转头见她才站了一会儿便脸颊泛红,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被他牵着一只手有些害羞,便干脆拉她进了亭中,又吩咐水翠煮了一壶姜茶来暖身。   两人就这么坐在铺着厚厚棉垫的石墩子上,手里抱着热腾腾的姜茶,赏着院中的雪景。   “母后说大婚之前你我不宜见面,故而这些日子我便没来找你。”段禛缓缓开了口,清浅温雅的声音穿透这雪夜,带来一丝暖意。   “那你今晚为何还是来了?”夏莳锦转头看向他,悠悠问道。   段禛也侧过脸来同她对视,俊目澈爽,透着诚挚:“今冬的第一场雪,若不来陪你一起看,便会成为心中的憾事。”   夏莳锦不由弯了弯唇角,略微向外倾了倾身,信手在美人靠上一扫,便掬起了一小捧雪,眼中流光莹动:“雪可不是拿来看的。”   段禛这厢还没琢磨出她话中的意思,就见她突然将手一扬,那捧雪便兜头降在了他的身上!   “是拿来打的!”夏莳锦狡黠一笑,心虚地起身与段禛拉开了些许距离,防着他的反击。   原本段禛只是想陪她来看看雪说说话,可小娘子的好兴致倒给了他个猝不及防,刚刚那一下虽是出乎意料,他却也不是躲不开,可他偏偏就要生受着。   之后便将素日里的沉稳抛开,抓起雪来同夏莳锦打作一团。   夏莳锦招招都是用了力道,又将雪球团得紧实,段禛偏偏还不肯躲,一下下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挨到身上。   然而等他反击之时,却是手下留情了,那雪松松一团便扔出去,砸在夏莳锦的身上也不疼,瞬间散成雪末子,只是一阵冰凉。 第120章 报复   两人在院中玩雪打闹, 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动静,屋里水翠跟着傻笑,四个武婢也不时被逗笑。   “来侯府之前, 就是打死我也不敢想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也有这样浪漫贪玩的一面!”这名武婢的话音才落, 身边三人便跟着点头, 显然说进了她三人的心里。   水翠笑得更开了, 莫名得意道:“太子殿下不是没有暖人的一面儿, 只是那一面儿只对着咱家小娘子罢了!”   几个丫鬟说话间, 忽见外间的打闹停了,不由跟着一怔。   原来是方才一个雪球砸到了夏莳锦的右臂上,雪球算不上硬, 段禛的力道也算不上大, 可偏偏她的胳膊昨日刚受了伤,稍稍一点擦碰就觉得疼,是故夏莳锦第一时间便停了打闹, 下意识去揉那处。   见状段禛也连忙上前,紧张的握住她的腕子:“怎么了, 是我刚刚用狠了力气?”   “没有没有,不关你的事。”夏莳锦赶忙解释。   这话更叫段禛疑惑了:“不关我事,那是如何伤的?”   “是昨夜里没掌灯,我起来喝水时撞了下。”她倒不是想保护贺良卿, 而是不想再给段禛添烦恼而已。   毕竟段禛快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自要事事为他着想一些,他之前曾说过, 贺良卿如今正得圣宠,百姓也感恩于他, 既然眼下还不是能动他的时候,又何必让段禛知道此事徒增烦恼。   段禛脸上肃然了一刻,很快便破开笑容摸摸夏莳锦的头:“不打雪仗了,回屋我给你上药。”   夏莳锦揉着胳膊的手一顿,为难地看着他:“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况且……况且你如今不便进我的闺房。”说着,她便将头低了下去,有些羞赧,毕竟能让男子哪怕是未婚夫婿进自己的小院,这已是有违闺礼了。   段禛不想令她为难,却也有自己的坚持:“那就叫水翠将药拿出来,我在亭子里帮你上。”   “真的不用!”   夏莳锦的声音还没落地,屋内一个讨巧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奴婢这就去拿!”   夏莳锦怔然地回头瞧着屋里,几个叛徒已经兴兴头头地去翻箱倒柜了。不一时,水翠便端着一个托盏出来,其上摆着擦洗的干净帕子和水,还有按揉的药油,以及最后包扎用的干净棉纱。   夏莳锦有些恼的瞪着她,自己这还没嫁过去呢,下面人就开始听段禛的话了,等她日后入了东宫,这些可不得都成了段禛盯着自己的小细作?   可这些不满她不便说出口来,毕竟当着段禛的面儿,她如何说什么嫁不嫁。   水翠自觉心虚,全程未敢抬发,将托盏放到石案上便想溜之大吉,倒是段禛唤住了她:“等下。”   水翠驻足,微微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家未来的姑爷,就见他大方的掏出一个银锭子,当着夏莳锦的面儿赏给了水翠。   夏莳锦都要看傻了,愤懑的目光从水翠身上移到段禛的身上,终于沉默不了了:“你这是当着我的面,收买我的人?”   水翠噙着笑,领了赏银行了礼立马退下,留下段禛独自承受夏莳锦的嗔怒。不过段禛根本有恃无恐,将夏莳锦轻轻一扯,扯入自己的怀中,再将身上宽大的大氅盖住她,两个人的身体便都在那件大氅里面了。   方才还在嗔怪的夏莳锦被他这样一搂,当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团热雾袭到她的耳畔:“刚刚玩雪,冷不冷?”   冷是冷的,不过她还是摇摇头,若说冷,只怕他要抱着她没完没了了。   段禛搂了她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右侧袖子往上撩起,露出一小片红肿来。这种伤若在男儿身上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落肌肤如玉的小娘子身上,就显得有些怵目惊心了。   他越发不信她先前的说辞了。自己撞,怎会撞成这般。   虽被大氅遮着灌不进风来,但夏莳锦还是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另只手忙捂过去。段禛便轻声提醒她:“我们马上就是夫妻了。”   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移开:“那有劳了。”   见她未像平时那样对这种话反应强烈,段禛不由笑了笑,看来她是日渐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了。之后便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拿过投了热水了帕子,先将她胳膊捂热一些,再拿药油轻轻涂抹。   见他将药油涂抹均匀,夏莳锦便急着去穿衣,他却按住她的手:“这药油得揉按进肌理方可见效。”   还要揉?在夏莳锦质疑的目光下,段禛已开始用自己温热干燥的大掌,揉按她的手臂。那种感觉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却叫夏莳锦心下一片起伏,完全乱了节奏。   段禛的手掌仿佛带了火,那片肌肤在他的掌心下逐渐变得炙热,仿佛被放在火上烤。这种热,也很快蔓延到了别处,夏莳锦莫名觉得浑身都有些滚烫。   “好了。”她轻声提醒他,她觉得若自己再不说话,他便要这样按到天长地久去。   其实段禛自然清楚药油早就渗透彻底了,多按了这一会儿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贪心,不过他也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于是放开她,并帮她放下袖口:“别着凉。”   哪里会着凉,夏莳锦如今只觉全身散不完的热量,不过她还是赶紧帮着将袖子压平整,而后离开段禛的胸膛,心下五味杂地道了声:“谢谢。”   段禛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谢,明日我再来帮你换药。”   “不必了!”夏莳锦急声制止,“你不是刚刚还说,成亲之前不易见面么?今日初雪也看过了,你是不是应该走了?”   见她穿好衣裳就开始下逐客令,段禛只觉好笑,顺从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   见他不再无赖,夏莳锦放宽了心,点点头,“那我回屋了。”   段禛目送她进屋,知她在窗前看着自己,便轻轻一跃翻上墙头,离开了安逸侯府。   回了屋,夏莳锦原是想说水翠几句的,却不见她人,问那几个值夜的武婢,她们四人神色怪异的回话:“水翠姐姐去睡了。”   夏莳锦朝着耳房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就知她心虚不敢来见自己,在装睡。不过大晚上的,她也无意与她计较,很快便上床熄了灯。   而耳房这边,水翠直见自家小娘子睡了,才敢出来,问那几个武婢小娘子都说了她什么?得知几人帮她刚刚打了掩护,连忙接过用过的水盆,殷勤的回报她们:“我去倒!”   出了门,水翠刚将水泼掉,转身就看见一堵墙一般立在不远处的段禛,先是一惊,随即想起来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却是想不通殿下刚刚明明走了,怎的又折返回来。   段禛也不绕弯子,径直问:“阿莳手臂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自己就是习武之人,自幼大伤小伤受过不少,在验伤方面倒是有几分心德。就夏莳锦那伤,断不会是自己不小心撞的,得是大力甩出去才能如此,且看这手劲儿应该也不是柔弱的女子所为。   这下水翠心里犯难了。   “太子殿下对小娘子如此上心,奴婢身为下人自是感动的,可小娘子交待过此事不可对外说,奴婢也不能背主。”她忐忑着,将自己的为难之处如实交待了。   不过这话也无疑是承认了,的确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段禛眉间笼下一道深浓的阴影,不是气水翠,而是担忧:“好,那不必你说,孤说,你只点头摇头便是。”   见堂堂太子殿下能如此妥协,水翠也不是不吃好粮食的,用力点了点头答应。   “是男子伤得她?”   迟疑了下,水翠如实点头。   “夏徜?”这是段禛脑中最先蹦出来的两个字,他知夏徜不会真的想去伤害夏莳锦,但夏徜如今痛失挚爱的心情他也明白,做出些疯狂之举也不是没有可能。   水翠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叫段禛略感意外,又问:“那人可是安逸侯府的?”   水翠摇头。   “那人阿莳可认得?”这种事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认识的人所为,一种是不认识的人,路上因某些事发生冲突。   水翠点了点头。   这下一个名字便呼之欲出了,段禛黑眸一凛:“贺良卿?”   水翠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段禛也轻点了两下,他总算明白那厮连着告假十日的原因了。   “行了,此事孤已知,你不必告诉你家小娘子,孤自有定夺。”   目送着太子殿下翻墙离去,水翠心里暗暗猜测,也不知殿下会如何去修理那贺畜生。毕竟当初那陆正业对小娘子不轨时,殿下可是射了他三箭呢!只是那陆正业原本名声就不佳,贺畜生却是个搏了美名的衣冠禽兽。   这个答案,翌日天亮水翠就知道了。   外出采买的下人回来,便带回一个消息,转瞬就在整个安逸侯府传遍了:贺良卿昨夜在兰香馆眠花宿柳,因为争风吃醋被人打了,且对方招招下狠手,直击要害处,后来人虽救过来了,命根子却是在打斗间被撕扯没了……   哪怕是死个人,也不及这样的消息传得快。因为人死尚有同情,这样的事却只觉可笑。   是以不出一日功夫,近乎是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听说了此事。   夏莳锦听水翠说起这事时,原本正在喝茶,不由呛到,抬眼不敢置信的问:“当真?不是你编排他取乐的?”   “自然不是,眼下都已传开了呢!昨晚便有许多人看到,今早府里下人去采买时,正好瞧见几人抬着贺畜生回府。”说这话时,水翠拿手掩着口,极力掩饰心下的愉悦,心说太子殿下果真是太子殿下。 第121章 迟了   一连进了几间医馆, 大夫都束手无策后,贺良卿最后被抬回了自府,平躺在床上, 茫然的望着床顶的承尘。   比起身上的剧痛来,他心里更痛!身为男儿, 刀可入, 血可流,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贺夫人就坐在床畔, 抹泪看着血迹慢慢渗透儿子身上的素床单。   “卿儿, 娘知你难受,可是眼下也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娘已叫人去请宁儿回来了, 你知道她那一手金针术是厉害的, 兴许她能有主意呢?”这些宽慰的话,在贺夫人抽搭的声音中,显得没有半点儿说服力。   贺良卿发出一声苦笑, “娘不是已经请遍了东京城最好的大夫?”   那些大夫无一不是劝他将已然伤痕累累的命根子舍弃,保命为先。然而他娘死也不肯, 这才只将伤处包起来,开了些止痛止血的方子先吊着,再想他法。可是那些几十年行医经验的老大夫尚且没有办法,姜宁儿又能有什么办法。   “指不定刚刚那几个都是庸医呢?”贺夫人继续宽慰他。   贺良卿不再多说什么, 他心底自然也希望有奇迹的出现, 尽管有些天方夜谭。   屋子里静默了良久,贺夫人终是忍不住怨念一句:“娘早就劝你正经成一门亲, 可你偏不肯,还要去喝什么花酒, 惹出这种事来……就算官府能将那凶徒关一罪子,也补不回我们贺家的损失啊!贺家只怕是要绝后了……”   贺夫人说着,悲从中来,大哭起来。   “在杞县时,孩儿想正经成一门亲,可无奈天不从人愿……”说这话时,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沿着贺良卿的眼角划落到枕上,其实他为何被伤,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他上回醉酒去安逸侯府偷见夏莳锦,被她刺伤告了十日的假,这才刚回来上值,就被同僚请去金凤里吃酒,那么多人,他们就逮着他一人灌酒。   他自知伤势初愈,哪里敢喝,推诿拖延,全场下来他明明只喝了两小杯,竟然就醉到不醒人世。想也知道定是被人下药了。   醉倒后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醒来后才听人说昨夜他借酒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从而被重伤了□□。这些他毫无印象,不出所料应当全是被人设计了。   看来莳妹是当真恨他入骨了,才会将此事告知太子。若不是上面有人授意,绝不会有这么多同僚暗中打配合。   可这些推测他没法对母亲说,凶徒若只是寻常人,绳之以法也算是种告慰。可凶徒若是太子,那种无力感便让人此生不能释怀。   这种折磨他一人承受便够了。   可贺夫人并不理解儿子的一片苦心,只觉他先前的话不受听,“卿儿,当初在杞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那样做是为了救更多的百姓,他们也都打心底里感恩着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不该困在她那一处走不出来的,若是当初你好好娶了宁儿……”   “母亲,如今就别再说这种话了。”   “如何就不能说?就因为伤了命根子就连媳妇也不能娶了?那宫里的太监还有对食宫女呢!”贺夫人心思活络,已是想开了,若儿子的身子真的不能保全了,不能留后,至少也不能一人孤独终老。   于是她认真劝道:“卿儿啊,一会宁儿来看你,你可别再说些伤人的话了。她心思单纯,对你又思慕已久,这样的情谊,她未必介意那些……”   贺良卿原本还要说句什么,可此时门房却急跑着进来通报:“老夫人,表姑娘来了!”   “快,快叫宁儿进来!”贺夫人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贺良卿不由心下一紧,暗暗握起了手掌,姜宁儿是个姑娘,他的伤处如何能给她看得?   不一时贺夫人便拉着姜宁儿回来了,二人身后还跟了个背药箱的男子,看样子也是医馆的大夫。   “表哥,让他帮你先看一看伤。”姜宁儿示意身后的男大夫。   如此倒让贺良卿稍松了一口气,一如平日的彬彬有礼,点头道:“有劳。”   那男大夫上前解开缠绕伤处的棉纱,仔细检查一番,回身眉目沉重的向着姜宁儿摇了摇头。   躺在床上的贺良卿,还有一旁的贺夫人都看到了他的表情,心下凉透。   姜宁儿吐了一口浊气,对着贺夫人道:“姨母,既然保不住了,不如早些动手拿掉,免得祸及它处。”   贺夫人抹着泪看儿子,见儿子似也认了命,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名男大夫转身去取金针,贺良卿却有些不安的看着姜宁儿,虽则他不希望表妹来为他处理这些,但他对这男大夫的医术一无所知,不免有些不安。   男大夫似是看出他的局促,一行将金针放到烛火上烤热消毒,一行出声安抚:“贺大人放心,姜家的金针术在下已得了真传,稍后必不会出纰漏。”   贺良卿忐忑着一颗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施为。   所幸这位男大夫并未打诳语,他自幼学医,本就擅长施针之术,这些日子又跟随姜宁儿研习了姜家的金针术,更是如虎添翼,几针下去,贺良卿的血便止住了,同时也减弱了痛觉,之后再清理伤口时没受太大的苦楚。   一个多时辰过去,男大夫已将贺良卿身上的伤处理好。   虽则彻底去了势,但好在手术顺利,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随着麻劲儿渐渐过去,身下的剧痛清晰了许多,贺良卿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   先前手术时,贺老夫人回避了,这会儿知道进行完了便赶忙进屋瞧儿子,瞧着他的模样便忍不住老泪纵横。抹了泪,又不忘拉着姜宁儿的手,细细叮嘱:“宁儿啊,我之所以今日一定要等到你来,就是想着给你表哥全一全脸面……”   这种话无需贺老夫人言明,姜宁儿也心里明白,于是不等她将话说得更明白,就宽慰道:“您放心,此事我不会对外面说的,旁人问起,我就说用金针之术保全了表哥。”   贺老夫人欣慰地点着头,目光落回儿子身上,见他正也看着这边,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贺良卿如何不懂母亲的心思,先前还觉得她的相法太过自私了,可经历了这一个多时辰钻心蚀骨的痛,他突然变得惜命起来,竟悟出了几分道理。   这辈子莳妹是注定与他无缘了,为了强求这段姻缘,他已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若还不放手,那便是真的活够了。   可若他只在心里放下还不成,他得让太子知晓才成,不然这次是取了他的根,下次可能就是来取他的命。   想向太子表明他已死心认命,最好的方式便是立马成一门亲。如此,也可如母亲所愿全了贺家的最后尊严,不叫外人知晓他身子已经残破。待来年去乡下随便弄个孩子来,装作他的骨肉便是。   想到此处,贺良卿一时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艰难的抬起半边身子,认真看着姜宁儿。   “宁儿……我、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他一开口,贺老夫人便知他这是想通了,欣慰之余连忙拉上碍事的男大夫,只道带他去外间净手喝水。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姜宁儿与贺良卿,姜宁儿眉间微蹙了下,随后释然的点了点头:“表哥尽管说吧。”   为了不使贺良卿太过痛苦,她体谅地往床边走了几步,让他可以不必花太大力气说话。   “宁儿……”贺良卿眉目透出苦楚,既有伤痛带来的,也有接下来要说的话带来的。他踌躇片刻,才正式说道:“我知你对我痴心一片,是我一直以来辜负了你……”   “表哥此时何必再说这些,都过去了。”   贺良卿抬眼看了看姜宁儿的眼睛,总觉她似乎哪里变了,可细看之下似乎又还是过去一样如水一般的温柔。他鼓了鼓气,继续道:“我知此时才说这话有些厚颜无耻了,显耀时爱答不理,落魄时方记起你的好来……”   “我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过去的爱答不理也并非嫌弃宁儿的出身低微,只是表哥心里已有了人。”姜宁儿体贴道。   这话可是说中了贺良卿的心思,他激动的眼中溢出泪来:“宁妹懂我!不过经了此事,我已彻底放下了,如今我只想留下真心对我的人在身边。你放心,此事不会对我的仕途有任何影响,对外我也不会承认身有残疾,待过个一两年,我们便去外头抱养个孩子来,非但没有人会笑话你,你们姜家的金针术也会因此名扬天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令我枯木再逢春!”   贺良卿一手撑着床,一手探出想去够姜宁儿的手。然而姜宁儿离着他还有一步之距,他伸出手,她却纹丝未动,他终是没能够到她的手,讪讪将手又缩了回去。   “你是不愿?”微哑的声线裹挟失落的情绪。   姜宁儿沉默良久,终是嘴角微弯,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语调,却叫人听出两分讥讽来:“表哥真是思深忧远,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将往后的出路都想好了。”   贺良卿凝眉看着她,有些不解其意。   姜宁儿敛了唇边笑意,平和道:“只是迟了。”   “迟了?”贺良卿皱眉,“你是嫌我……”   “不是,”姜宁儿转头看了眼外屋,隔着门帘,却能听到外间男大夫与贺老夫人闲叙的动静。   她唇边的笑意再次浮现,目光似乎穿过门帘,看到了坐在外间的人:“是我已遇良人。” 第122章 抢位   闻听此言, 贺良卿心魂俱是一震,正待问良人是谁,猛然间意识到什么, 循着姜宁儿的目光向屋门看去,心下一时间翻起了五味杂陈。   方才是他心思都在自己身上, 大意了, 其实那男大夫说已继承了姜家的金针之术时, 他就应该想到了……姜家金针术概不外传, 除非无子可继, 女婿便可承继。   原来他们已经……   不知是心绪紊乱所致,还是先前镇痛的金针已彻底失去了效果,一时间蚀骨的痛感由下身传来, 袭向四肢百骸!贺良卿先是忍不住发出“呜呜”的低咽, 很快便崩溃了一般,哀嚎起来!   外间待客的贺老夫人闻声赶紧跑了进来,冲到床边抱住他, 担忧的问:“怎么了,这是突然怎的了?”   眼见儿子无力回答, 贺老夫人的目光便移向姜宁儿,眼中满是急切。   男大夫也快步跟了进来,先走到贺良卿跟前看了几眼,确定他突然发狂并非因为手术出了问题, 这才回到姜宁儿身边, 同她对了个眼神儿,瞬间心领神会。   姜宁儿叹了一声, 只道:“许是金针的镇痛失效了,叫人按方子去抓几副止疼的药吧。”说罢, 转身去案上快速写了几笔,将纸交给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连忙唤来小厮去抓药,原想安排好后再问问姜宁儿的意思,转身时才发现她跟那位男大夫已然离开了。   如此贺老夫人便知多半是没有谈成,不免长叹一声,回身又看了看她仍在痛苦中挣扎嘶吼的苦命儿子,之后只得先出去安排抓药熬药的事。   人都走净了,贺良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嘶吼变成了伏在被褥上低低的呜咽。   他痛,但是比起身上的伤来,更痛的是心!   莳妹再如何厌弃他,说到底是他负她在先,故而痛归痛,却并没伤他太多自尊。可姜宁儿不同。   姜宁儿一直是站在他身后仰视着他一举一动的那个人,过去他虽看不上她,却也私心里总觉她是这世间仰慕他最坚定的一个人,而如今连她的心也变了……   他爱的人离他而去,爱他的人也另结新欢……   他曾以为男子薄凉是天性,女子痴情亦是天性,而如今才看明白,女人的心才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   “啊——”怒嘶一声,贺良卿一把将身边的软枕推到了地上。   *   崇安二十七年,可谓是大周最顺风顺水的一年。不仅得到了前赵的半副土地,开了疆拓了土,还解决了周地缺铁的窘况。   虽说这一年也失了一位小皇子,但与可载入青史的帝王功绩相比,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如今立下这不世之功的太子殿下即将大婚,可谓是举国之喜,是以定于翌年二月开恩科,添行会试。   原本会试三年一度,许多举子得以提前一年入京赴考,无异于多了一次机会,各个心情颇佳,早早入京,择定书院,作为春闱前最后的冲刺。   夏莳锦在洛阳时的手帕交林筝,也跟着入京赴试的兄长一并进了京。   夏莳锦再有两个月就要成为太子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周各地,身在洛阳的林筝自然也一早听闻了,之前的信中便真心道贺,这回进京更是做好了长远打算,准备在京中陪兄长直至考试完毕,正好还能为好姐妹送嫁,可算是两全齐美。   醉仙楼前,随着马夫一声唤,马儿靠边驻停。   水翠率先跳下马车,回头搀扶夏莳锦:“小娘子。”   夏莳锦扶着水翠的手下了马车,左右一看,发现停了整整一条街的马车,不由心忧起来:“也不知阿露定到雅间没有。”   水翠也看了看左右两边,有些拿不准:“照说这醉仙楼平日生意也没这么好,都是提前半个时辰来定就保准能留下位子,可瞧如今这阵势,怕是悬了。”   林家的信晚到了半日,原本昨日就应到的消息,夏莳锦今早才收到。得知林筝兄妹今日前晌便可入京,夏莳锦急急让阿露来醉仙楼定位置,阿露也只比她们提前出动了半个时辰。   不过水翠倒也不慌,狡黠一笑:“这点事何需娘子忧心,就算正常定是定不上的,待会儿咱们一报身份,怎么也会安排妥当的!”   如今的安逸侯府,已是京中所有门阀士族争相攀交的门第,只要报上名去,想来自有人愿意将定好的房间让出来。   这种事水翠觉得没什么,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待遇,可夏莳锦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却是不愿如此张扬。过去她就看不惯那些欺行霸市的人,如今就算自己得了势,也不愿同那起子人一般。   夏莳锦不轻不重地甩了一记眼刀子过去,水翠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半玩笑的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娘子放心,奴婢再也不敢了。”   夏莳锦朝她一笑,主仆二人便往醉仙楼里去。   果然未出她们所料,阿露来得到底是迟了一步,夏莳锦甫一进醉仙楼,就听见阿露与掌柜理论的声音。   “明明是我先进来的,为何最后一间雅间却给了她?”阿露指向身边同样是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吟心,如此可见定下这最后一间房的人是吕秋月。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旁人巴结安逸侯府,可卫国公府的人不会,反正两府已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巴结也没用了。是以吟心格外不输气势,揶揄阿露道:“谁要你进来便问这问那的,付银子却比我慢了半拍。”   做生意以和为贵,掌柜两头都得陪着笑,想要息事宁人,可阿露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刚刚明明她比吟心先到,菜都敲定完了,卫国公府的两个下人却突然挤过来隔开她,吟心则直接往柜上丢了银子,硬是抢了这最后一间房!   阿露一人面对卫国公府的三个下人,纵是再占理也一张嘴难敌三张,气得险些就要哭出来。刚进门的水翠看不下去,向夏莳锦请示了个眼神,见夏莳锦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水翠便快步上前。   吟心三人正人多势众得意之际,就见对方来了帮手,脸色不由一白。两府打过几回交道,吟心也认出这水翠不是好惹的,心中警铃大作。   水翠果真不似阿露好说话,快步过去直接将掌柜握在手里的银锭子夺了过来,不客气的砸回吟心身上,笑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人来晚了付银子快也不好使。”   说罢,从阿露手中接过自家的银袋子,硬塞给掌柜:“那间房还是我们的,让小二来带路吧。”   吟心被水翠拿银子砸了一下胸口,心中火气骤升,重又将银锭子塞回掌柜手里,语带威吓:“你既已先收了我们卫国公府的银子,那间房便是我们的!小二,带路!”   小二被唤过来,看着两方争执不下的局面,一时不知听谁的,求助似的看向自家掌柜。然而掌柜的也心知两府皆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夹在中间很是为难,眉间堆出一个“川”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莳锦只在一旁看着,毕竟对面出来的只是几个下人,她若上前倒有些自降身份了。正僵持之际,身后的大门处传来几声小娘子的说笑声音,且声音很是熟悉,看来是老熟人来了。   吕秋月已从牢中放出有一段时日了,头先她自觉难堪,昔日的小姐妹便没怎么来往,直至不日前定下了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才又抖擞起来,打算将失掉的颜面再找回来,是以今日邀约了不少小姐妹来醉仙楼吃酒听戏。   只是令她没想到,出来后头一次组这样的局,就又撞上了最令她恼恨的人!   吕秋月停住脚步,清泠泠的目光落在夏莳锦身上。   说起来这正是害她入狱的大仇家,当初若不是为了同她争锋,也不会冒险去给太子以箭投信。她坐了这么多日子的牢狱,夏莳锦却混得风生水起,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吕秋月压着心中的火,唤来吟心悄声问明情况,得知是吟心先付的银子后,便觉理在自己这一边,走到夏莳锦身边,笑里藏刀地说着:“夏娘子,没几日不见,你性情倒是变得跋扈了不少。怎么,如今仗着东宫的威风,连先来后到的规矩也不打算讲了?”   “先来后到么?”夏莳锦重复了她的话,转身问掌柜:“掌柜的倒是说说,先前是谁家先来的,谁家后到的?”   吕秋月也信心满满的看向掌柜,掌柜的却是吱吱唔唔着指了指阿露:“是、是这位姑娘先来的。”   原以为是顺风局,却不料听到这答案,吕秋月面色一面,当即将眼刀子甩给吟心。   吟心吓得一哆嗦,连忙分辨:“可是奴婢先付的银子!”   众人一听,大致心中便有了数,看来是安逸侯府的下人先到的,却叫卫国公府的下人抢先付了银子,这就有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叫人难论断了。   不过一同来的小姐妹都知夏家近来风头无两,不敢开罪,便打算从中说和,以便小事闹大:“秋月,不然咱们就换个地儿吧?”   “是啊,一间包厢委实没有计较的必要,咱们就再选一家吧。”   其它几位小娘子也纷纷附和。   可众人越是这样,吕秋月面上越是难堪,她自是看得出,昔日对自己唯命是从的这些小跟班,如今都畏惧起了夏莳锦。   一直压着的火气在这一刻便爆发出来,一时间吕秋月也顾不得体面,抢白说道:“要换也是让她换,凭什么要我换?今日我还就非这醉仙楼不可了!” 第123章 挤兑   这话一撂, 吕秋月身边的那些小姐妹们便知再劝也没用了,偷眼看了看夏莳锦,显然夏莳锦也没有要让出的意思, 众人夹在二人之间,不由犯了难。   这时有个小娘子身子突然春日杨柳似的歪了歪, 以手扶额道:“许是刚刚一路说笑饮了凉风, 这会儿头疼得厉害, 秋月, 我、我得先回府去歇着了……”   吕秋月怔然地看着她, 心里明白她这是不想开罪夏莳锦,要拆了自己的台,眼射起怒火, 正欲说句什么, 突然一旁另一位小娘子也晃了晃:“李姐姐说的还真是,我也这毛病,看来我也得回府请个郎中来了……”   吕秋月双目火苗攒动, 不待发作,又紧接着有第三个, 第四个,第五个人找了借口离开。不一时,被一众姐妹簇拥着春风满面进醉仙楼的她,便成了孤家寡人站在那儿。   腔子里的火气一时间也没了发作的目标。   整个过程夏莳锦就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着, 每走一人, 都会朝她点头示意,她也回礼般的朝对方点一下头, 直到这会儿人都走光了,她的目光才又落回到吕秋月的身上。   “吕娘子, 既然你非醉仙楼不可,那今日这包厢我就让给你吧。”夏莳锦笑吟吟地道。   若她这会儿还同自己针锋相对,吕秋月倒不觉多难看,可她如今说了这话,反叫吕秋月脸红得不行。   客人都走得一个不剩了才将包厢让给她,是让她一人开宴么?   吕秋月忿忿地“哼”了一声,却也没话可说,甩了下袖子转身出了醉仙楼。   夏莳锦神色从容的目送她离开,身后水翠和阿露早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还是小娘子会噎人!”   夏莳锦笑看她们一眼,懒得再就这种无聊小事费精力,转头对掌柜道:“行了,掌柜也没有可犯难的地方了,快带我们去包厢吧。”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吩咐小二,小二忙打起精神来,引着贵客上二楼的雅间去。   夏莳锦本是特意早来,但因着先前一番小波折,待她坐定时,林筝也到了。小二先前得了吩咐,知道还有女客来,忙殷勤地引着林筝去二楼雅间。   两人一见面,便抱在一起。   原本整日一起玩耍的好姐妹,如今一别近三年,说不想那是骗人的。人们最宝贵的情谊,多半都发生在年幼之时,那时的纯真的情感很容易记一辈子。   姐妹二人抱了好一会儿,林筝才松开夏莳锦,却是握着她的胳膊不松,调皮道:“快让我好好看看皇家的准新娘子!”   原本夏莳锦还有些动容,被她一调侃直接红了脸,搡她一把,嗔道:“看来我今日备下的好酒好菜是要喂给白眼狼了!”   林筝倒是丝毫不见外,反客为主拉着夏莳锦入了座,扫了眼满桌煞是诱人的朱朱红红,一边夹菜,一边忍不住八卦:“还不快给我好好说说,我这未来姐夫是个怎样的人?”   “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夏莳锦恼她,转而问起:“对了,林海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我哥啊,他有同窗一起,进京两人便先扎进书局去了,要晚我几步过来。”说着,便听见楼下一阵吆喝声,林筝透过二楼的朱栏往一楼大堂看去,顿时笑起来:“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瞧,他们来了!”   夏莳锦也随她往一楼看了一眼,果见林海朝二楼走来,身旁还有一位身形颀长的公子,瞧那一身衣装加之周身气度,显然也是出自富贵门里。   不多时两人便叩门进了屋来,简单寒暄两句四人便入坐。   夏莳锦的目光扫过那过陌生公子,落在林海身上:“林海,你刚刚介绍这位公子姓祁,不知是哪个祁家?”   “洛阳还有哪个祁家,”林筝向夏莳锦凑了凑,小声提醒了句:“京西转运使那个祁家。”   夏莳锦微微一怔,虽则先前就有这个猜想,却还是觉得过于巧合了。祁家三公子祁连才和夏瑶退了亲,今日竟就同自己见面了。   此前夏莳锦只听说过这位三公子一表人才,却是从未见过真人,如今见了,倒也多少理解了一点夏瑶的痴心一片。   祁家虽已不比祁大人在世时的光景,但到底还有经年攒下的底蕴,这祁公子身上几乎看不见家道中落的落魄相,只有世家大族精养出来的一身贵气。这样的人放在京城兴许不能拔尖儿,但在洛阳当是数一数二的。   而祁连呢,其实今次进京之前就已知晓了林家兄妹同夏莳锦的亲密关系,料到这兄妹进京后必会来见她,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进京的途中主动结识林海,达成同行。   他早知夏瑶一家与东京夏家的关系不睦,故而得知夏莳锦将要成为太子妃后,第一时间便怂恿了母亲去向夏瑶退亲,不为别的,就是不想惹了未来太子妃的烦。   他自觉退了夏瑶的亲,便能在夏莳锦这边记上一份情面,再借着林家兄妹的关系接近夏莳锦,定会在这位准太子妃心中留下极会来事的好印象。如此,也算是为未来入京的仕途铺了一块金砖。   方才进来时祁连对夏莳锦极为客气,透着恭敬,故而话也不敢多说,当下听夏莳锦主动问起自己来,自然不会再沉默不言,赶紧献起了殷勤。   祁连从椅上起身,恭敬朝夏莳锦欠了欠身:“夏娘子,在下正是已故京西转运使的三子祁连。今日有幸得夏娘子接风宴请,倍感荣幸,待来日……”   “等等。”不等他将礼尚往来的客套话说完,夏莳锦就挥了下手打断,颇有几分无语的纠正:“我宴请的是林家兄妹,并非祁三公子,不过祁三公子既然与林家兄妹同行,我也不介意你蹭这一顿。”   想到夏瑶的一片痴心却换来祁连的薄情,夏莳锦多少还是有些替她不值的,故而头回见面说话也没有太客气。   祁连也是凭本事中的举子,头脑并不笨,只这一句就察觉出夏莳锦对自己的厌烦,不由心下打起了鼓来,一时间不知还应不应该再坐回椅子上。   这时林海便站起来打哈哈,拍了祁连肩头一下:“祁兄,你刚刚不是还想去净手,不如一起?”   被他解了围,祁连忙不迭点头,随他一同出了屋。出屋后,林海便纳罕的问他:“祁兄同夏娘子难道认识不成?”要不怎会被针锋相对?照说夏莳锦就是看他的面子,也不应该对他的同窗如此。   祁连也有些搞不明状况:“早知东京夏家与洛阳夏家关系不睦,可我都已与夏瑶退了亲……”为何还会被迁怒?   屋里林筝也正悄声问夏莳锦:“阿莳,你为何对那祁公子如此不客气?难道是因为你二姐不成?”   夏莳锦同林筝自是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以便将二姐当初为了保全她和祁公子的婚事,做出了多少蠢举一一说明,说完后又道:“不管我与二姐关系如何,我就是看不惯这种负心汉。” 第124章 设局   林筝原本对这位祁公子并无多少了解, 听完好姐妹的话后对其更是好感全无,“想不到姓祁的竟是这起子人,亏我和哥哥一路还待他热络体贴!”   不多时林海便带着祁连净手回来, 落座后林海见祁连放不开,为了化解两方尴尬, 主动对他让菜, “祁兄快尝尝这道烧牛肉!”   虽则已对吃食没什么兴趣, 可既然旁人让了, 祁连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 只得动筷去夹。然而就在筷子要夹到那块牛肉时,突然对面横插出两双筷子来,强势夹在了他原本要夹的那块牛肉上, 令他一又筷子扑了个空。   祁连收回筷的同时抬眼看了看夏莳锦和林筝, 心知自己已如此不受欢迎,若再厚颜留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   是以祁连掩口清咳两声, “林兄,某突感身子不适, 想是一路上吹了风,就不在此逗留了,先行告辞。”   说罢,祁连便起身朝着三人浅浅行了一礼, 转身离开。   祁连走得不可谓不狼狈, 开门时大步冲出,却不料与门外正巧路过的一名女子撞了个满怀!那女子被他撞得摔在地上, 虽被帷帽遮着脸,但瞧那样子便知摔得不轻, 然而她却只闷哼了一声,强自憋忍着没发出明显的动静。   祁连想要伸手去扶,那女子连忙避开,自己扶着墙起身,而后一个字也没说就踉踉跄跄跑开了。   屋里夏莳锦几人自然也看到了这幕,心下纷纷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太多想,待祁连走后,三人继续享用美食。美食享用完了,夏莳锦原想将林筝兄妹接入自家安置,然而林海当日就要去书院报道,是以只有林筝随着夏莳锦回了夏家。   将林筝安置在自己的小院里,夏莳锦便叫人去备热水,好让一路车马颠簸的林筝好好沐浴解解乏。   这时孟氏院中的嬷嬷过来请夏莳锦过去,说是有洛阳老家的来信,夫人要同她商量商量。   夏莳锦入母亲房间时,见母亲手里果然捏着一封信,神色略凝重:“莳锦,你祖母来信,瑶儿不见了。”   “二姐不见了?”夏莳锦先是一怔,继而问道:“何时不见的?”   “有三日了。”   “祖母难道是觉得二姐又来了东京?”三日,刚好是从洛阳到东京所要耗费的时日,祖母来信的意思可见如此。   孟氏叹了口气点点头,将信递给夏莳锦看:“你自己看看吧,你祖母是想我们多留意着些,她担心瑶儿会因为祁三公子进京赴考,而尾随他又来了东京。”   夏莳锦接过信仔细看了看,基本如母亲所说的这些无异,上面也无更多的线索,不过合上信时,她倒是突然想起了件事。   祁三公子离开时,与他迎面相撞的那名戴帷帽的女子瞧着不像是路过,倒像是一直在他们的包厢门前徘徊。脸虽然被轻纱遮着,可回想那身量的确有几分像二姐。   “母亲,我或许知道二姐在哪儿了。”   孟氏一惊:“在哪儿?”   “现在还不能确定,母亲莫要急,我先去查了一查再说。”   回到自己的院中,夏莳锦将这情况同水翠一说,水翠便愁道:“可就算那个女子是二小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东京那么多客栈,她会住在哪一间呢?”   “这简单。”夏莳锦自信满满:“二姐来东京无非是为了祁三公子,只要知道祁三住在哪间客栈,便可知二姐住在哪间。”   待林筝沐浴好了,夏莳锦便向她去打听祁三公子的落脚处,却得知祁三是寄住在东京城的一位亲戚府上,并不住在客栈。   不过这也无妨,夏莳锦还是照着那地址找去,站在祁家亲戚府邸的门前往四下看了看,发现最近的一间客栈就在直冲着府门的街对面,便猜测夏瑶多半是住在了这里。   且房间应当就是开窗正好对着这府邸,以便随时观察着祁三公子的动向。   夏莳锦让水翠去找小二打听,使了一两银子很顺利便打听到一位头戴着帷帽的独身小娘子所开的是哪间房。而那间房正如夏莳锦所料,是朝着那处府邸开窗的。   夏莳锦叩门,来开门的人正是今日在醉仙楼看见的那名女子,哪怕是在客栈里,那女子也好似见不得人一般戴着帷帽。一看清夏莳锦的样子,那女子着急便要关门谢客,夏莳锦去伸脚一挡:   “二姐姐,别躲了。”   见自己被的身份被识破,夏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夏莳锦便趁机进了房间,走到洞开的窗前,目光落在对面的府邸上。   “二姐姐对祁三公子可真是用情至深,只是这份痴心只怕是错付了。”   既已被识破,夏瑶也没理由继续躲藏,将帷帽摘下丢到一旁,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眼底不仅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有两团乌青,瞧着是许久没有睡好了,且还整日哭泣。   夏莳锦有些不落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一声:“二姐姐这又是何必,可知祖母还有大伯大娘都要因你的事急疯了?”   夏瑶缓缓在椅上坐下,还不忘拿过提梁壶来斟茶待客。她将一杯清茶推到夏莳锦的眼前,缓缓道来:   “莳锦,你不知我心里的苦……”   “自从祁大人过身后,母亲就不再看好祁家,每回祁三公子登门时,母亲明里暗里透出鄙夷翻悔之意。祁家虽中落了,可祁三公子到底还有一身傲骨在,面对母亲这样的态度,他几回私下里同我说,不然这门亲事就作罢算了,他不想落个攀附的名声。尤其是当你将成为太子妃的事情传到洛阳后,母亲就更是坚定的要悔婚。”   “我为了保住这门亲事,不断作梗母亲为我另觅的新姻缘,不惜作贱自己的名声。我本以为等我沉沦到无人敢再要时,母亲就不会再挑剔祁三公子了,却没想上回在东京的丑事传回了洛阳,最先提出悔婚的是祁家。”   听完这些,夏莳锦只付之一笑,“所以说,什么‘不愿高攀’这种话许多人也只是在嘴上说说,好维持自己仅剩的一点傲气,假清高罢了。等你哪一天真的不如他了,他跑得比谁都快。”   “可、可我不信祁家哥哥真是这样的人……”   见夏瑶仍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夏莳锦再激她一下:“那若是我有法子叫你认清他的真面目,你可会死心乖乖回洛阳?”   有时现实只是残酷还不够的,得血淋淋的摆在眼前才能让人变清醒。夏莳锦很清楚若就这样将夏瑶送回洛阳,她多半还会再逃,与其带走人带不走心,倒不如让她的心死个彻底。   夏瑶迟疑了一瞬,郑重的点点头:“我会!”   翌日傍晚,卫菽瑶再在醉仙楼起局,这回正式邀请了祁连。林海和林筝都以为经过昨日那桩不愉快,祁连多半不会来了,却没料到祁连依时赴约,且再见夏莳锦时,仍是彬彬有礼的同她见礼。   “夏娘子。”   夏莳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祁连入席,又和气道:“祁三公子,昨日是我任性使然,招待不周,今日特意设宴赔罪来的。”   刚刚落座的祁连忽又将屁股抬起,连声道:“不敢不敢,夏娘子谈何赔罪,昨日是祁某不请自来,搅了娘子给林家兄妹的接风宴,当是祁某向夏娘子赔罪才是!”   说着,他便拱手揖了下去。   见两人突然变得如此客气,林海和林筝皆是一头雾水,不过这样和乐的局面总比昨日剑拔弩张来得好。   重新请祁连落座,夏莳锦才自责道:“哎,我这性子打小便是如此,说好听些叫率直任诞,说难听了就是小家子气。祁三公子不过是同我那二姐青梅竹马,就无辜被我迁怒,将对我那二姐的不满尽数发泄在了祁三公子的身上!昨晚林稳告诉我我才知,原来祁三公子早已同我二姐退亲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祁连茅塞顿开。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在下与夏二娘子退亲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夏娘子竟不知此事?”   “呵~祁三公子大抵是不知我们两房之间的关系,平日便鲜少往来,特别是经历了我送二姐入官府的事情后,更是连家书也不曾通过一封。”   果然两边关系已闹到这个地步了。祁连暗暗庆幸,得亏是退了亲,不然这回还不知要被夏娘子如何记仇。   夏莳锦也问他:“不知祁三公子是因何要同我那二姐退亲的?你二人不是自幼便两小无猜么?”   一听这话,祁连立时否认:“夏娘子误会了,其实在下与二娘子相识虽早,却并无任何情谊,不过是同那批一起长大的孩子一样,没有任何的特别。后来订亲也全凭着两府长辈作主。”   “至于为何退亲……”   祁连踯躅间,夏莳锦笑问:“难道是因为我将二姐送入官府,你们祁家觉得她坏了名声?”   祁连竟是顺从的一笑,“说起来二娘子倒真应该谢谢夏娘子,若不是夏娘子及时揭穿她伪善的画皮,在下即便是娶她进门之后,也定会在看清她的面目之后将她休掉。” 第125章 揭穿   夏莳锦了然的点头, “原来是这样……”她甚至不拘身份,亲自给祁三公子斟了一杯酒,对方受宠若惊的仰头饮下, 一滴未剩。   “照这么说来,祁公子同我二姐退婚, 并非是被令堂所逼迫, 而是自己真心想退?”   “自然!我与夏二姑娘本就不是一路人, 之前若不是碍着长辈撮合, 我定不会求娶她。如今又出了这些污糟事, 更是让我看清了她的人品,我宁可一世无妻,也绝不会娶这样的女子过门!”祁三公子信誓旦旦的说着, 就差举起手来指天发誓以证己心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 突然一声大响,门扇竟由人从外面生生给踹开了!   祁三公子惊愕的回头看去,见那个头戴着帷帽的女子很是熟悉, 正是上回被他出门时撞倒的那位。当下有些不明所以。   就见那女子缓缓将头上帷帽摘下,露出了她的真容。   “阿瑶……”祁三公子不由傻眼。   此时的夏瑶, 已彻底看透了眼前男人的心,自打祁家退亲已来,她不断的为祁三公子找着不得已的借口。让自己相信,一切并非他所愿, 他只是受家中长辈逼迫的无奈之举, 他定也同自己一样的痛苦悲伤。   可现在她全都听明白了,原来他才是最想远离她的那个人。   祁连与夏瑶四目相对片刻后, 又转头看了眼夏莳锦,夏莳锦唇角轻提, 似在欣赏一出好戏。他自然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人家姐妹闹别扭是假,给他设局才是真。可即便知道了自己被夏莳锦戏耍,他也不敢真的质问动怒,只能将目光又移回到夏瑶身上。   理智告诉他,现在动气或是逃走会断送了他未来的仕途路,最好的法子是哄回夏瑶,只要夏瑶回心转意,不再同他计较,夏莳锦也不会再刁难他。   他大步上前,面露悲色:“瑶儿,我方才的话并非出于真心,你相信我……”   夏瑶原本刷浆似的脸,突然像个裂开口的瓷娃娃一般笑了起来,那个笑如此锋锐,让祁连看得心惊。   “祁连,你退亲时也说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被迫无奈,背后中伤我诋毁我也说不是出于真心,那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真心话?”夏瑶冷笑着问。   也不知是想到仕途无望急的,还是当真有做戏子的潜能,祁连竟瞬间就挤出了几滴眼泪来,一脸绝望的移向夏瑶:“瑶儿,我以往对你说的话句句真心,我承认今日我做了回小人,即便退婚也不应在别人面前说这些会伤害到你的话,可是瑶儿,我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打算啊……”   “我们的……未来?”   祁连认真点点头,双手轻轻扶上夏瑶的肩:“瑶儿,我十年苦读,为的就是今朝,若在这节骨眼上因为触怒未来的太子妃而断送了仕途,那我们祁家,还有你我的亲事还有什么指望呢?”   夏瑶苦笑着推开他的手,“祁连,你不用再编了,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信了,我只信我刚刚亲耳听到的话。”   说罢,决绝的绕过他,坐到了夏莳锦的身边,这已是摆明了态度。祁连纵是再不死心,也不能跑到夏莳锦身边纠缠夏瑶。   夏莳锦笑看着夏瑶,也不避讳祁连,欣慰道:“还好二姐姐这回没再继续犯傻,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夏瑶似怕自己还不够坚定,端起酒桌上的一只空杯,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郑重道:“祁连,你我自后再无任何瓜葛,我夏瑶这辈子就算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她冷冰冰的看着祁连。   祁连身子一颤,知道已再难自圆其说,苦涩的咽了咽,转身离开。   夏瑶又喝了一杯酒,淡然的说着:“你放心,我今日就会回洛阳。”   “回去之后可有打算?”   夏瑶笑笑:“还没有,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今日,不会再让自己犯傻,那么轻信男人的话。” 第126章 边关   三日后, 洛阳来函报平安,道夏瑶已归家。   又过了半个月,洛阳再次有好消息传来, 道老夫人已为夏瑶另选了一门亲事,这位赵二公子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京西转运使一职。白氏在信中也直言是沾了准太子妃的光, 才能结下这么好亲家。   夏莳锦看完信后满目开心, 同时也颇觉得此事神奇, “看来二姐姐注定是要和转运使家攀亲的, 没嫁成前任转运使的孙儿, 最后竟还是嫁了现任转运使。”   孟氏也笑笑:“谁说不是呢,其实瑶儿这孩子并不坏,她只是太容易受蒙蔽, 一颗痴心错付。幸而提早看清了那祁三的面目, 才能有机会另觅良缘。”   折起洛阳的家书,孟氏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另一张请柬上,犯着愁:“这段家再怎么说也算是皇亲, 段兴朝娶妻,照理说咱们是该去送个贺礼的, 可……”孟氏为难的看向女儿。   夏莳锦苦涩的笑笑:“且不说当年因着皇后过继嗣子一事,太子殿下和段兴朝之间的纷争,就是我和吕秋月也一直不对付,他二人成亲, 我是不想去的。”   “可这请柬不是段家送来的, 而是经了皇后娘娘的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皇后娘娘是有意从中调和, 化解此事。”   宁松晚叹了口气,她自然明白这道理, 或许她不应自私的只想自己,也应站在段禛的角度思忖一下。想了想,她最后还是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那好吧,到那日我就去走一趟,但宴席就不用了。”   段府娶新妇这日,场面自是十分隆重,卫国公夫妇给吕秋月准备的嫁妆也是极为丰厚,足足六十四抬,大街小巷里抬着招摇过市,整个汴京城就没有错过这场热闹的人。   毕竟吕秋月因着袭击太子一案被下过大狱,好不容易与段家说上了亲,自是想一举挽回之前掉下的面子。   于吕秋月个人而言,虽然她心里真正爱慕的依旧是太子殿下,但对自己这位夫君倒也谈不上厌烦,毕竟许多年前他是曾与段禛分庭抗礼的人。她虽不会大逆不道的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但至少不会让她觉得输给夏莳锦太多。   吕秋月满脑子想着这些时,夏莳锦正在一旁观礼。看着这对新人三拜后转入后宅,夏莳锦觉得自己今日已给够皇后和段家的颜面,也打算告辞了。   可就在她准备离开之际,突然有圣旨下达,所有人跪拜,刚入洞房的段举朝复又折返回来恭恭敬敬接旨。连吕秋月这个段家刚进门的亲妇,也得捧着喜扇跪地聆听。   段家是皇亲,加之皇后娘娘此前的大度说和,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和太子是要借着大喜之日封赏段兴朝,然而旨意却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陛下封段兴朝为使者校尉,即日赶赴边关履职,为显皇恩浩荡,特准其携带女眷一同上路。   段兴朝只是一个纨绔,初时听到封他为什么校尉时还很是激动,可越往后听越听出来不对劲儿了。最后转头看看爹娘以及吕秋月的反应,彻底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了,当即脸色惨白,竟忘记了叩头谢恩。   吕秋月原本稳稳握在手中的喜扇也突然掉到了地上。   最后还是在中官的提点下,段兴朝才终于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叩头谢了恩。   等中官离开后,吕秋月直接就瘫坐在了地上。她还以为嫁入段家是她转运的开始,她又能回到过去那个不可一世的汴京第一贵女,不料却是这样……   小登科变成了远赴边关,于是所有来观礼吃喜宴的客人也纷纷成了来送行的。圣旨上说让他们既日启程,段兴朝自然不敢耽搁,哪还有心思洞房,哭了一会儿就只能认命的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装车。   而吕秋月就好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任谁来说谁来劝,她也不肯起来。   这对新婚夫妇登上马车时,那是哭得涕泗横流,心也不甘情也不愿。   转眼就到了恩科放榜的这日,祁三公子原本是所有考生心中的大热门,毕竟童试和乡试时他已连中两元。汴京城的赌坊也将生意做到了他和另一个热门才子的身上,押注谁能拔得头筹!   甚至有心思活络的商贾也早早准备好了厚礼,就等着一放榜来个榜下捉婿!   结果榜单一出来,许多人都不免傻了眼,祁三公子非但没入前三甲,甚至未能及第,竟然落榜了!而林海倒是顺利中第。   旁人不明白怎么回事,祁连自己倒是清楚明白的很。打从进京备考,他就开罪了夏家两姐妹,未来太子妃将他视为眼中钉,那太子殿下又是个宠妻无度的痴情种,他还有什么仕途可言?   是以他终日心惊胆颤,浑浑噩噩,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温书。最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每日只能醉到极致才能安心睡去。   故而别说更进一步了,连过去的学识都在一杯杯的烈酒中化为了乌有。   落榜的结果出来后,祁连反倒如释重负,这富贵迷人眼的汴京城,他是一刻也不敢多待了。当日祁连就理好了行囊,与同窗们简单道了个别,就回了洛阳。   *   如乐公主段莹嫁来西凉已有些时日了,前几日陪陛下用膳时,她突然觉得菜色过于油腻,呕了几口。陛下传来太医为她诊治,竟是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段莹说不清是喜是烦,她不喜欢这位按年龄足可以做她父亲的夫君,可是她在西凉无亲无故,若是有个孩子相伴,倒也不至于总是一副孤家寡人的心态。于是消沉了几日后,她竟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也配合的服用御膳房送来的各种补品。   段莹看得出,陛下是很高兴此事的,只是不知何故,长公主李思情得知此事后再见她时非但没有说一句恭喜的话,反倒总是冷着脸。这股不知由何而来的敌意,让段莹心里隐隐不安。   刚刚又喝完一碗补品后,段莹正打算回榻上小睡一会儿,李思情的宫里却突然来了人请她往菊园一游。段莹虽有些疲累,但她一直想与李思情友好相处,今回李思情主动邀请她去赏花,大抵也是昨夜她又向陛下抱怨这位小姑子对她的冷漠疏离,想来陛下今日说了李思情,她才会如此。   既然对方给了台阶,段莹觉得自己要是婉拒有些不尽人情,于是稍作思忖,便答应下来,道自己换身衣服便会过去。 第127章 杀死   菊园内有上百种名贵菊花, 花色繁丽,菊香沁人。只是这处平日轻易不让闲人踏足,近乎成了长公主李思情的私人园囿。   菊园的正中是一座品香亭, 依照李思情的喜好美人靠上铺了软枕和绸靠,四周挂着轻纱, 随风翩翩舞动。   而李思情此刻就坐在此处, 只是没有坐在美人靠上, 而是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玉臂轻揽着男人的肩膀, 她一颗一颗给男子喂着鲜果。不时还会低头耳语上几句, 两个人笑开,整间弥漫着暧昧气息。   段莹来到的时候,看到的恰巧就是这样一幕。起先她只是略觉尴尬, 因为那男人的面容被李思情的身体挡着, 段莹也只当是她养的男宠,想着自己来的不太是时候,准备过一会儿再来。   正当段莹准备折返之际, 李思情探身去拿果子,段莹一回眼正好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不由惊愕住。   “陛下?”她不敢置信的轻喃一声, 没有人听见,只有她自己怔愣在原地久久不动。   最初她还想着这兄妹的感情未免好得过了头,即便是亲兄妹,又不是孩童, 也应该注重男女大防。可接下来段莹就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看到李思情嘴里含着一颗小小艳艳的果子, 凑近了陛下,然后陛下竟半点不别扭的上前含住。他不止含住了那颗果子, 还一并含住了李思情的唇,两人厮磨半晌才带着不舍分开, 陛下吃下那颗果子,满脸皆是餍足。   段莹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难怪先皇后会一点不留恋那张凤椅,难怪李思情到这个年岁都不肯嫁人,原来他们兄妹居然……   段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动静来被他们发现,可是转念又一想,今日明明是李思情邀她来菊园的,所以这一幕并非是她不小心撞见,而是在李思情刻意的安排下,故意让她发现了他们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呢?李思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莹无法在这里思索这些问题,她仓皇的逃回自己寝殿,然后赶走所有宫人,上了门栓,一个人躲在房间的凤榻上抱着被子哭泣。   哭了一个下午,她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这件事。   她记得先皇后逃出皇宫前,也是因为去了一趟长公主的寝殿,想来就如她今日一样,是被李思情邀请去的,然后撞见那不可告人的一幕,先皇后自知留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于是连夜逃出了宫,避走他乡。   如今李思情对她做了与先皇后同样的安排,是因为她与先皇后一样,都怀了陛下的孩子吗?   李思情感觉到了威胁,所以想逼走她们?   可是……可是陛下并非没有子嗣呀,如果李思情是不想其它女人为陛下生下皇嗣,那为什么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活得好好的?   想到这里,段莹的思绪突然一停,三皇子和四皇子算活得好好的吗?他们鲜少出来见人,她只在自己的封后大典上见过他们,太医说两位皇子都有弱症,不宜见人,但当日她一眼便瞧出那两位皇子并非是身弱,而是神智有些异于常人。   且段莹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三位皇子的生母是何人。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段莹心底生出,她立即唤来宫人,探问三位皇子的生辰和他们的生母,得知他们生母皆是地位低下的宫人,在生下他们不久后,便因触犯宫规被陛下赐死。   段莹又探问三位皇子出生前,长公主的情形。得知三位皇子出生前,李思情皆以替兄皇祈福为由,离宫搬去了皇家寺院,且一住就是数月。   段莹不禁想郑婕妤的事来,郑婕妤当年得了圣宠怀了皇嗣,便是没有声张,一个人硬撑到即将临盆。所以女子若想要遮掩此事,也不是不可能。何况李思情会在外住数月,完全可以趁着不显怀时离宫,诞下皇嗣后再回宫,随便找个宫人来顶名。过了这个明路后,再将她们赐死。   所以这三位皇子,都是李思情所生。而大皇子只是运气好,未受影响,也正因为第一胎就生下了这个健康的孩子,陛下与李思情才更加的无所顾忌,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只是这两个孩子没有第一个孩子那么幸运。   这等宫闱秘辛,段莹觉得自己知道了简直就如被一把刀悬在头顶,不知哪一刻就会落下来,砍了她的脖子。   她在寝殿内徘徊了整整一夜,于天亮时决定,她要效仿先皇后,逃出西凉!   逃走她只是失去尊贵的身份,不逃走她失去的会是她的孩子乃至她的命!   但她对西凉皇宫的禁卫机制并不足够熟悉,是以不敢学先皇后那样仓促的往外逃,而是清早陛下来她处用早膳时,寻了个为未出生的皇嗣祈福的由头,求陛下准她去皇家寺院上香。   陛下看了眼她的小腹,虽觉怀着孩子去上香难免有些劳累,但西凉尚佛,最后叮嘱一番后还是应允了。但却有一个条件,得由长公主李思情陪同前往。   段莹随着仪仗出了宫,可心里却也轻松不起来,虽说寺庙比宫廷要好逃的多,但长公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只怕她很难找到真正一个人的时机。   段莹想了想,她也只有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才有可能为自己占得一点先机。   于是在进香之时,段莹让宫人们都在外候着,只有李思情陪着她进了宝殿。李思情草草进完了香,便起身站到一旁等她,等她也进完香,李思情笑意盈盈的问:“皇嫂,你身子感觉如何,咱们是直接回宫,还是到后院的寮房小歇一会儿?”   这是寮房来西凉以来,李思情对她最客气的一回,当然,寮房自是明白她突然的好颜色是为了何事。因为李思情已经知道她撞破了他们的事,故而在她面前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坐了这么久的车,倒是当真有些累了,不如去歇会儿吧。”段莹边说着,边穿过宝殿直接往后院走去。   却在离着李思情三四步远时,突然崴了一下脚,眼瞧就要摔倒在地!   李思情反应灵敏,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稳稳扶住:“皇嫂,你没事吧?”   李思情再如何不想让段莹和她肚里的孩子活着,也绝不能让段莹死在与自己同行的时候,那样皇兄面前她便再也解释不清了。   只是李思情却没有料到段莹是存着杀她的心思,在她双手扶住段莹的瞬间,一把刀已刺入了她的心口!   李思情不可置信的看着段莹:“你……”   既已出手,段莹就没打算给她留一线生路,用力转了下刀柄,将她心脏绞碎,很快李思情就倒在了一片血泊里。 第128章 邀月   这是段莹头一回杀人, 但她比自己想象的要镇定许多,她赶紧脱下身上繁重的宫服,露出里面寻常宫人的宫装, 又将贵重的头面卸下,擦干净手上的血, 从后门逃走了。   佛前祈福的时间本就难定, 加之这等场合又没人敢随意进门打断, 故而等外面宫人发觉里头的不对时, 已是半日之后了。他们发现长公主已咽气许久, 身子都开始僵硬了,急忙将人带回宫里,有先行的快马回禀陛下。   西凉陛下得知此事后先是龙颜大怒, 而后是悲声恸哭, 安排好李思情的后事,便派出亲卫去追,发誓一定会将段莹抓回来, 给自己的妹妹陪葬!   而这厢段莹因着带了充足的金银,一路不停的更换马车, 尽量匿去行迹。十多日后她便出了西凉境,又过了几日她终于越过荒凉的大漠,逃回了大周。   只是段莹并不敢直接回段家,她既是被送去和亲的公主, 那么直到死, 也不能再回母国,何况她还是杀了李思情逃回来的, 不管大周还是西凉定然都不会放过她。   事情也果然如段莹所料的一般,回京的一路上, 处处她都能看到自己的海捕文书,她明白一定是西凉陛下大发雷霆,找大周皇帝兴师问罪了。而段府此时也必然是被严密监视着的,她若回去,保准第一时间就被抓住。   客栈她不敢住,亲人也不敢投靠,最后她跑到离汴京很近的一个镇子里,囤了一些粮食,躲进了一个山洞里。打算就这么先熬过一段时日,等那些海捕文书撤掉了,她再尝试与爹娘暗中联络。   西凉的追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虽被段莹一路的刻意误导耽搁了些时日,却还是顺利追到了她藏身的山头。他们开始没日没夜的满山搜寻,在找了三日之后,这位现皇后倒是没找到,却找到了先皇后在大周的墓碑!   亲信立即飞鸽传书给西凉陛下,禀报此事,西凉陛下痛心之余竟也有了一丝安慰,开始猜想是谁为先皇后立的这个碑。   先皇后是西凉人,到了大周可谓举目无亲,生下孩子后也只有母子相依为命。想到这里,陛下便认定,为先皇后立碑的一定是她的儿子,也就是自己那个未曾谋过面的二儿子,西凉的二皇子!   他的四个儿子里,一个未曾谋面,两个呆傻不能委以重任,大皇子倒是个可堪重用的,然而只愿带兵打仗,对政事却无半点兴趣。堪为良将,却不是太子之选。   是以这些年来他一直拖着未立太子,如今二皇子有了下落,他自是喜不自胜,感谢上苍对他的怜悯。   于是西凉陛下下令,让亲卫们务必守住那座墓碑,等过几日清明之时,二皇子必会来祭奠他的母后,到时便将人全须全尾的给他带回西凉!   至于那个和亲公主,他也下令即便掘地三尺也要给找出来,且不必带回西凉了,直接就地处决即可。   又找了四日后,西凉陛下的亲卫终于找到了段莹藏身的那个洞穴,在段莹的苦苦哀求声中,冰冷的长剑划过她的脖颈,将她的头颅斩下。   *   清明时节,夏徜第一次正式来祭拜自己的生母,却在叩完三个头后,遭人从身后偷袭,被一掌击昏了过去。   等夏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反绑着双手不能动,本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山贼强盗,结果没多会儿就有人进来问他渴不渴,饿不饿,甚至还给他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怕他着凉。   他发现这人除了不能给他松绑外,说话极为恭敬,便探问:“你们是何人,要带我去何处?”   “二殿下,此事说来话长,小人出此下策也是实属无奈。前几日为了将您从周朝边境带出来,不得已给您灌了几日迷药,可是药三分毒,如今既已入了西凉境内,小的便不需再给您灌迷药了,您躺上几日,很快就到了。”   后面的话夏徜没听太仔细,但他抓住了两个字眼“二殿下”和“入了西凉境内”,他满目愤怒的看着这人:“你叫我什么?为什么要绑我来西凉?!”   “二皇子殿下,您既然知道生母是何人,想必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吧?您的母亲曾是西凉的皇后,您是我们西凉的二皇子殿下。这么些年来陛下从未放弃过寻找您,如今总算将您给找回来了。”说着,那人竟还语调哽咽,喜极而泣。   夏徜的心底一片悲凉,其实从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日起,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竟如此快,他甚至来不及与家人还有阿莳道一句别。   早知分离来的这样快,且这一别就可能此生再难相见,他就不该任性的一直避着阿莳……   他心里生出无尽的懊悔,对于即将见到自己的生父这件事,一点期待也没有,甚至是厌恶至极!   ……   这些日子因为和亲公主杀害西凉长公主后逃跑一事,西凉使臣每日都要到崇安帝面前讨说法。   崇安帝下令各州县都贴出了海捕文书,誓要找出和亲公主来给西凉一个交待。然而这么多日过去了,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找着,崇安帝不免觉得愧疚,于是又是金银财帛,又是派出重臣赶赴西凉送去他的亲笔致歉函,各种补救法子都用了一个遍,就差亲自跑到西凉去给西凉皇帝当面赔罪了。   他自然不知道,和亲公主已被西凉的人在山中秘密处决后深埋了。他要找的,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人。   西凉陛下爱妹心切,根本不打算轻易揭过此事,是以西凉的使臣仍是每日都要来闹上一番,搅得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在榻上躺了几日。   崇安帝将养的这几日,不但奏折都送去了东宫,连西凉使臣也改去东宫哭诉了,是以这些日子段禛也很是忙碌跟头疼。   东宫里的消息,每日都会有人传来夏莳锦的耳里,倒不是她在东宫养了什么小细作,而是段禛喜欢每日向她汇报自己做了哪些事情,零零碎碎的不知不觉就写满一张信纸,让人送过来。   有时来人会嘴甜的提点一句:“太子妃可以话想对太子说的?”   起先夏莳锦只是随便捎上几句,后来也学段禛开始写信,从几行,到满满一张纸,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是以这阵子段禛在东宫有多累心,她比谁都清楚,今日信又送来时,她除了一封回信,还给段禛送去了一提糕点。想让他在一堆烦心的事里,能尝到一点甜蜜。   月上枝头时,她一人坐在庭院里小酌,抬头看着那弯月亮,想起段禛曾经带她赏过一轮夜明珠做的月亮,又大又圆。   她有些微醺,突然举起胳膊对着月亮热情邀约:“你也来陪我喝一杯吧!一个人喝酒好无趣呀~”这话的尾音,携着几丝不宜察觉的幽怨。   身后倏忽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它陪不了你,我陪你如何?”   夏莳锦蓦然转头,便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段禛。眨巴眨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分不清是不是梦境:“我……我这是醉了?”   段禛抬手在她额间轻弹了下,“疼不疼?”   “疼~”她委屈的答着,用手揉了揉额头,一脸不爽的看着段禛。   可明明他根本没用一分的力气,只是逗她一下而已。段禛握上她的手,将手轻轻拨开,然后俯身过去,柔软的唇在她额间轻印了下,一触既分:“好了,不疼了。” 第129章 抢亲   段禛不只人来了, 还带来了一提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小食,打开食盒一一摆在石桌上,竟也凑出了极其丰盛的一桌小宴。   “这是做什么?”夏莳锦不由看呆。   “你给我的点心我都吃了, 很对胃口。但总不能白吃你的东西,所以带了一点回礼, 礼尚往来一下。”说着, 段禛夹起一箸他觉得夏莳锦会喜欢的水滑糍糕, 喂给她:“尝尝, 如何。”   夏莳锦虽不习惯被人喂食, 可东西已然递到了她的嘴边,总不好拒绝,是以红唇微启, 吃下那块糕点。尝过后, 她满意道:“好吃。”   平日里冷情冷性的太子,此刻却笑得比她还要甜,“那再吃一块。”   这一晚, 他们美美的在一起享用了一顿夜宵和美酒,酒足饭饱, 段禛起身准备离开时,夏莳锦拿自己的帕子投了投水,递给他:“净净手。”   段禛顺从的递过手去,道了声“好”, 却根本不接那帕子, 只笑吟吟看着夏莳锦,似在期待什么。   夏莳锦怔了怔, “你不会现在就想让我服侍你吧?”   原本只是爱人间的一点小无赖,可这话却让段禛听出了夏莳锦对于成为太子妃就要服侍太子这件事的不爽, 连忙接过帕子来,反捧起她的手,帮她小心仔细的净手。   “谁说要你服侍我的,等你来了东宫,也会是我来照顾你。”   夏莳锦本来还被他擦得指头痒痒想要推开,可听了这话,莫名心下有些动容,就这么伸着手让段禛给她擦完。之后她又夺过帕子来,帮他也擦了擦。   擦完才突然意识到这帕子是被自己用过的,有些小慌乱的抬眼看着段禛:“你不介意吧?”   段禛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亲了下,反问她:“你说我介意吗?”   夏莳锦笑着将手抽出,脸红的催促着:“还不快走,叫人看到了堂堂太子夜探别人闺房,就不怕那些言官骂?”   “你是别人呐?”   夏莳锦眨眨眼,知道再腻味下去他是走不了了,便不再理会他,径自回了屋去,将门一关,连窗户也关得严丝合缝。   她站在窗前等了良久,料着人总应该走了吧,好奇的推开窗子向外一看,果然院子里已没人了。   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她正要将窗子再关上时,突然窗旁闪出一个人影来,“怎么,还是舍不得我这么快离开?”   夏莳锦下意识就伸手去打:“有完没完,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没有躲,只是抬手将她打过来的手轻轻攥住,双眸突然变得深情:“还有一个月,我在东宫等你。”   夏莳锦点点头,正要再张口催促,他识趣的抢白:“行,知道了,我这次可真走了!”说罢,转身离开。   夏莳锦这亲眼看着他的身影翻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才笑着将窗关上。   一个月,很快就要到了。   *   西凉,夏徜经过几次逃跑失败后,渐渐变得心灰意冷,终于还是随着那些人到了西凉的皇宫。   西凉的禁卫提前得了知会,对这辆马车极为客气,没有要求检查便直接放行。马车一直驶到一座宫殿前,自从进了皇宫,夏徜便被他们松了绑,因为知道他便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他也不费无用的力气,痛快下了马车,进了陛下给他安排的宫殿沐浴更衣,然后去面见他从未见过的那位父皇。   因着长公主一事,陛下已消瘦了一大圈,意志也消沉了许多。但看到夏徜来到时,还是眼中掠过两道光华,好像枯灯复燃,豁然有了神采。   他迎上前,握住夏徜的两臂,颤声问:“你就是朕与尚皇后的儿子?”   随着亲人一个个的故去,如今他最看重的便是亲情,何况尚氏是他的第一任皇后,当年也是确实有情谊在。   夏徜沉默了须臾,反问:“你就是将我生母逼至走投无路,身怀六甲独自逃至大周,将我托孤给别人的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父皇?”   这话叫陛下紧握着他的双手松了松,倒不是生气,而是惭愧。他点头:“的确,身为人父,朕愧对于你,愧对于尚氏。”   夏徜扫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大皇子他在大周时就曾见过,相视一笑算是打了照面,可心里却十分鄙夷。而后用一种不解的语气问他的父皇:“你也不是没有儿子,为何一定要将我绑回来?难道你身边的儿子都不中用,需要我来继承大统?”   陛下被他问懵,却也动不得火气,只温声劝道:“父皇知道你这一路受苦了,心中定有许多不满,不过不要紧,你只需要知道,做西凉国的皇子,比做那周朝的太子伴读强多了!只要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信手拈来!”   夏徜听着这话很是无趣,“若想要的东西已经成为别人的呢?”   “那就抢过来!你是皇子,这天底下有什么是父皇不能给你的?”   夏徜眼底的戏谑渐渐变了味道,有了几分认真:“那大周的准太子妃,若我想要,你也能帮我抢来?”   陛下一怔,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儿子竟会迷恋上周朝的太子妃。而他身后的大皇子也有一瞬的诧异,周朝的准太子妃,不就是段禛一个月后就要过门的妻子?那个他从孩童时就在心里有了特别位置的姑娘。   大殿内陷入良久的安静,夏徜突然苦笑一声,陛下明白他心里定然在想:看吧,你也只是个在说大话的父皇罢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这样想,于是突然大笑一声,“不就是个周朝的准太子妃,他们的和亲公主闯下弥天大祸逃了,至今也没有个交待,逼他们让出一个准太子妃来又能如何!”   夏徜眼中的讥嘲突然变成一种期冀,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眼前人说的话是真的。若他真能做到,他留下来当这个二皇子似乎也没什么不行。他以夏徜身份不能得到,以西凉皇子身份却可以去争取。   夏徜头一次觉得,似乎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于他而言也不全是坏事。   这桩事上西凉皇帝也上了心,当日就派出使臣,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启程前往大周。他心里明白,这是他能弥补夏徜最好的方式,也是唯一能迅速培养出父子感情的一个契机,故而他不愿食言。   “徜儿你放心,此去周朝汴梁只消二十日便可到达,必不会误事。只要能赶在那女子正式被抬入东宫之前将信送达,父皇保证那大周皇帝会权衡利弊后,应下此事!”   夏徜似活过来一般,不再像这一路上那样悲观绝望,他望着远方,眼中满是坚定的神采。   当夜,大皇子的宫殿内,他招集来自己最得力的一队暗卫,吩咐着一件极为要紧的任务:“你们此去的唯一任务,就是拖延使臣前往周朝的脚程!只要不杀了他,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在周朝太子大婚之后才能抵达汴京!”   暗卫们散开后,大皇子提着一壶酒走到窗前,仰头对着明月痛饮。   这一口,他足足喝下了半壶!   “段禛,你当年对我的救命之恩,在上回帮你调换和亲公主时我就已经还完了。”   “这一回帮你,就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吧!”   说罢,他又举起酒壶,仰头饮尽。 第130章 大婚   一个月的时间, 转眼便至,汴京城恰已是花艳如霞,斗美夸丽的好时节。   大婚这日, 段禛天未亮就被宫人唤起,沐浴焚香, 换上隆重的衮冕之服。他先至太极殿拜见父皇与母后, 接着便是临轩之礼。在一众仪仗之下, 身着礼服的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齐向他跪拜祝贺。   一应礼数流程走完, 终于到了他可以出宫迎接太子妃的步骤。段禛一脸喜色, 想掩饰都掩饰不住,抄起礼烛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卤簿仪仗,去往夏府。   这厢夏莳锦也早早起了床, 沐浴过后由喜娘帮她将繁复沉重的褕翟衣层层穿好, 梳妆打扮停当,便跟随着司礼官的指引,去了前院。   前院里已能影影绰绰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动静。太子大婚, 那是举国的大喜,不只汴京百姓倾巢而动, 就连外县的人也有不少特意赶来看这个热闹。   作为今日的主角之一,夏莳锦自是无比紧张的,握着喜扇的指尖儿都因过于用力而发了白。师姆在旁小声安抚:“太子妃不必紧张,女子总是要走这一遭的, 放松些便好。”   夏莳锦微微颔首, 将手放松,尽量自己自己淡定一些。可就在她情绪刚刚平定一些时, 门外欢腾的声量突然变大,有人开始用力砸门, 她知道是迎亲的队伍来了,段禛就在外面。于是她的心又开始新一轮的狂跳,不似成亲,倒似个即将赴战场迎敌的将士。   门前又是对诗又是唱曲的刁难一通,新郎官终于被放了进来,毕竟是太子,也不好刁难得太过。   段禛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远远就看见一身喜庆礼服的新娘子,她衣服上和发髻上缀着许多名贵的宝石,却都比不过喜扇后露出的那一寸肌肤夺目。   段禛大步走到她的身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量说了句:“囡囡别怕,我来了。”而后便将手中的红绸递给夏莳锦,拉着她的手握住一端,小心的引着她往外走。   师姆傅姆在旁搀扶,一群仆婢紧紧跟随,浩浩荡荡的上了花车,在喜庆无比的鼓乐声中往宫城行去。   夹道观礼的人群中,贺良卿也身处其中,只是一脸病容的他,看起来好像置身于这场热闹之外,极不协调。   待香车驶远,贺良卿凭肉眼再不能望见,才悻悻地离开了人群,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不知走去哪里,也不知为何要走。   走着走着,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抬头看到一间医馆,恍然认出这是姜宁儿开的那间医馆。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打算进去打个照面。可刚走到门前,脚却驻下了,一步也不愿再往里挪。   他看到姜宁儿撩开门帘,端着一碗圆子从里间出来,很自然地坐到了上回为他诊治的那个男大夫身边。男大夫正在碾着草药,手上沾着草木灰,不便去吃,姜宁儿便舀起一勺,喂进他的嘴里。   他尝到了圆子的甜,对她笑笑,她也因为他的笑,回以甜笑,两人的目光黏在一处,她抬手为他擦去嘴角的水渍。   也不知为何,贺良卿觉得眼前这一幕格外刺眼。明明他觉得自己从未对姜宁儿对过心,可此刻看到她寻到仆实无华的幸福,彻底离自己远去,他心下又有微微的不甘。   虽不及看到夏莳锦乘的香车经过眼前时那样痛彻心扉,可他承认,他不好受。   浑浑噩噩的走回家,母亲迎出来,担心的关切:“卿儿你身子还未大好,这是又去哪了?”   贺良卿麻木的笑笑,“娘,咱们回杞县吧。”   “回杞县?”   “嗯,明日就走。”   贺良卿未再多解释什么,就这么踉踉跄跄的走进屋去,默默的开始收拾行囊。汴京,已再无他的牵挂,也再无牵挂他的人,留下来,他只剩了笑话。倒不如回杞县,做个平头小百姓,赚来一日三餐,就这样庸庸碌碌的过完一辈子。   至少,那里没人会笑话他。   ……   进宫的这一路,夏莳锦都觉得眼前人影不断在晃,即使上了香车她也不敢移开喜扇。等香车入了宫门后,又是一番繁琐却必不可少的礼仪,直到了黄昏时分,一对新人才终于被送入了洞房。   耳边吵闹了整整一个白日的鼓乐声突然听不见了,夏莳锦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她轻吁出一口气。   这时一只大掌探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帮她移开了喜扇,她对上段禛的满含期待与渴望的眼。   殿内暗香浮动,段禛端坐在夏莳锦的身旁,两人饮过喜婆递来的合卺酒。   喜婆收回空杯,笑道:“接下来要各取两位的发丝一缕,以行结发之礼。”说着,喜婆拿着金剪凑过来,在段禛的头上剪下一小缕发丝,之后又要去剪夏莳锦的。   夏莳锦正代头配合,就听见段禛的声音:“不必了。”   夏莳锦和喜婆双双一怔,疑惑的看向段禛,就见他低头取下贴身的香囊。夏莳锦认出,这便是她曾送他的那一只,上面镶的那只珠子,还是她丝履上取下的。可她不解,他拿这个做什么?   在夏莳锦不解的目光中,段禛取出香囊里装的东西,竟是一缕青丝。他将它递给喜婆:“用这个便好,这是太子妃的头发。”   喜婆脸上闪过一瞬的震惊,不过很快笑着接过,将两缕头发结在一起,压在他们的枕下。撒帐之后,便笑着退下。   然而宁松晚惊异的目光还盯在段禛的脸上,“原来我从牢里出来那次,断发挂在院子里的那缕头发,是被你给偷了?”亏她当时还以为是淘气的猫儿。   段禛但笑不语,良久后,望着她说了句:“夜深了。”   夏莳锦瞬间明白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扫一眼殿内的辉照如昼的灯烛:“能不能吹了灯?”   段禛见她面红耳赤,将她搂进怀里,在她粉腮上亲吻一下,附耳道:“大喜之日的红烛是不能吹的,不吉利。”随后他便起身,将幔帐一重重落下。   奈何即便如此,还是很亮,夏莳锦紧捂着衣领,心跳如鼓。在这寂静的夜里,段禛亦能听见。想了想,他解下两条束幔子的绸带,“囡囡,若你还是怕羞,我们可以蒙上眼睛。”   夏莳锦万分震惊的看着他,须臾后也想不到好的办法,便妥协道:“那就蒙吧。”   段禛动作麻利的给二人蒙好眼,再去宽衣时,因为双双目不能视,总会碰到不该碰的东西,沉默良久,尴尬气氛更浓,夏莳锦解下绸带,“还是不蒙了吧。”   段禛笑笑,一副全都听你的态度,将绸带解下,暖香拥入怀。   ……   太子大婚的翌日,西凉使臣历尽艰险,终于到了汴京,然而一进城就听百姓说着昨日太子大婚的盛况,长叹一声,到底是误了事。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这一路他走桥桥断,坐船船漏,安安稳稳乘个马车,车轮也能半夜不翼而飞……   大事已定,纵是再不甘又能如何,如此,他也只得修书一封先送回西凉告罪,然后原路返回。   天不成其美,皇权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