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今天追到妻了吗》作者:陈十年 晋江VIP2021-01-13完结 总书评数:928 当前被收藏数:12446 营养液数:2001 文章积分:170,946,704 文案   阿九是奉老夫人之命嫁给江采为妻的。   那时候,江采的心上人叶玉珠家中遭难,甚至牵连到江采。老夫人没法子,做主让江采娶了阿九。   成婚当日,江采明白告诉她:“我会与你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但是没有爱。   没有爱也没关系,阿九是他的妻子,她已经满足。   她替他打理内务,操持中匮,日子竟也安稳过了三年。   三年后,江采找回了叶玉珠。   叶玉珠日渐受宠,甚至于,成了叶夫人。而阿九这正牌夫人,倒是沦为笑柄。   甚至于叶玉珠嚣张跋扈,欺压到她头上。   至于江采,连相敬如宾都变成谎话。   ***   那日城破,阿九与叶玉珠一起被劫持至山崖边。   叛军头领让江采选,阿九早知道他要选叶玉珠。就连江采自己也觉得,他一定要选叶玉珠的。   可是阿九跳下去了,江采却跟着疯了。   ***   江采总在梦里想起阿九来,她白净的一张脸,在帘子后面,沾了些日光。   一睁眼,只有心撕裂般的痛楚。   黄粱梦醒,阿九成了别人的妻。   阿九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江采能如此。他红着眼,卑微可怜,“阿九,你不要我了吗?”   阿九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是,除非你死了,我能替你收个尸。”   *男主在文名里,但是男二上位了。   *追妻是不可能追到的,男主后来火化了:)   *不是重生文,就是这辈子踹了渣男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九 ┃ 配角:江采;陈照非 ┃ 其它:《窃欢》求收=3=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化吧您。   立意:错误的感情也会让人得到成长,但不必要沉溺于错误之中。   总书评数:783 当前被收藏数:9367 营养液数:228 文章积分:76,738,408 第1章 1. 三人游 三个人的电影,必有一个人没有……   昨儿刚下过一场大雪,这是京城今冬第一场大雪,雪花跟鹅毛似的飘,和之前的小打小闹那是全然不同的。   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大家见着下雪,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高兴极了。甚至有人对着雪祈祷,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   雪下了一整夜,丫鬟福珠是个不经事的,咋咋呼呼发出一声惊叹:“小姐,你快看呐,下了好大的雪哦。”   另一个丫鬟宝珠则是性格沉稳的,低声训斥福珠:“你瞧瞧你,不成样子。小姐待会儿还得去给夫人请安呢,你还不快去伺候小姐。”   福珠努努嘴,“我知道了。”   她转身打起帘子,已然端了盆热水进来,送到已经下床的小姐身边:“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被唤小姐这人,正是阿九。她全名陆九,名字起得随意,人却生得甚是好看。不是那种一眼叫人移不开目光的好看,而是越看越耐看的。小巧的一张脸,素净纯秀,眉似柳叶,眼波如秋水,嘴巴鼻子皆是小而精致的。   陆九并非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过沾了江夫人陆氏的光。她是陆氏娘家的远方亲戚,因着父母早亡,得陆氏的庇佑,才在这江府里捡了半个主子当。   可陆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夫人仁慈那是夫人的恩德,她不能真忘了本,不然造人诟病不止,还要遭人耻笑。   福珠伺候阿九梳洗,给她梳了个时下京中流行的发髻,又挑了一件浅绿色的衣裳。一切妥当了,才出门往君兰院去。   君兰院是陆氏的院子,陆氏的夫君成国公江逊,颇得圣心,因而陆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府里除了陆氏为元夫人,还有一位贵妾。   但府里正儿八经的小主子却只有一位,正是陆氏所出,名唤江采。   江采今年已经十九,自从十六岁那年外出游学,至今已经有三年。等开春,就是江采行冠礼的时候。   因而,这几日,江采便要归家了。   为了这事,陆氏忙里忙外,操持了不少,只为了迎接儿子的回来。兴许正因如此,陆氏才不慎染了风寒。   阿九到的时候,陆氏已经起了,正靠着软枕,神色恹恹。见阿九来了,勉强打起些精神,朝阿九招招手:“好孩子,怎么来得这么早?要我说,你就不该来,要是我把病气过给你可怎么好?”   阿九笑了笑,摇头道:“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您病了,我来伺候您是应当的啊。”   她说着话,瞥了眼屋里的情况。陆氏应当是刚起来,阿九便接过旁边丫头的手,打湿了毛巾,替陆氏洗脸。   待伺候完洗脸,又问起吃药的情况:“姑母的药可好了?我去小厨房瞧瞧,顺道给您拿几颗蜜饯来。”   阿九说话时候,声音也是温声细语的,很叫人喜欢。陆氏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欣赏。   阿九说罢转身,刚打起帘子,便与一步履匆匆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她闷哼了声,便听见一声低沉的:“抱歉,没撞疼你吧?”   阿九眉目皆一停,片刻后才找回自己声音。眼前这人,轮廓分明,五官隽秀,即便风尘仆仆,也难掩俊色。这人正是江采。   江采瞒了消息,想给陆氏一个惊喜。他走得急,在门口没注意阿九出来,与她撞上。   阿九手里的帘子在刚才掉落,她重新打起来,这会儿外头已经出了太阳,太阳光照进来,落了一点在阿九脸上,更衬得她皮肤白皙。   江采与阿九已经分别三年,他略顿了顿,认出她来,同她行礼。   阿九一撞上他的目光,不由得脸红。   她低头,有些手忙脚乱地行礼,语气里却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少爷回来了。”   二人说话之际,里间的陆氏已经听出了江采的声音,下了床迎出来。   “阿采!”   江采见陆氏脸色并不大好,他还不知陆氏病了的消息,当即也变了脸色,搀扶上陆氏的胳膊。   “娘!这是怎么了?”   陆氏听见他这一声,心中欣喜又多几分,“没事儿,就是偶感风寒罢了。你怎么也不给个信,我好让他们去接你啊。”   江采摇头,扶着陆氏往椅子上去,“我这不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吗?”   陆氏被他逗得喜笑颜开,“你啊你,你爹若是知道,定然高兴坏了。”   阿九听着他们说话,笑着颔首,出了门往小厨房去。   阿九端了药碗回来的时候,江采正陪着陆氏说话。陆氏又躺回了床上,屋内的炭火也烧得更旺。   阿九拿着药碗走近,“夫人该喝药了,有了少爷,我正好做甩手掌柜。”   江采看她一眼,接过药来,笑着道谢:“多谢阿九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也是劳烦阿九招呼母亲了。”   阿九不忍与他对视,只低着头摇头:“少爷说的是哪里话,夫人待阿九有恩,这是阿九该做的。”   陆氏也活了这么多年,一看阿九,就知道她有什么心思。她看阿九是欢喜的,阿九这孩子,性子稳重温沉,人也生得好看,谁能不喜欢呢?   可惜……陆氏又看一眼江采,妾有情可郎无意,她免不得叹息。   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人,是叶家小姐。这是儿子的终生大事,陆氏向来宠爱江采,因而并不欲多加干涉。陆氏是想撮合江采和阿九的,她觉得有阿九在,能照顾好这个儿子。若能行,便是让阿九给江采做通房也可以。可惜那叶家小姐性子张扬,眼睛里只怕容不下沙子……   陆氏想着,咳嗽一声。江采立刻皱眉,“母亲,喝药吧。”   陆氏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嫁到江家之后,夫君也爱她敬她,她从小就不喜欢喝苦药,对上江采的视线,只得妥协:“好吧好吧,我喝就是了。”   阿九见状,捂嘴笑了声。   陆氏嗔怪瞪她一眼,“没大没小。”   江采见她喝了药,眉头才舒展开来,“母亲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陆氏不敢反驳,转移话题:“你可是连夜赶回来的?昨夜下这么大雪,你是在哪儿休息的?瞧你这一身,还没沐浴吧。妙儿,快,快去准备一下。”   妙儿是陆氏的贴身丫鬟,闻声已经出了门去,江采拦都拦不住,只好妥协。江采少年老成,从前便是端方稳重,如今年纪上来,只增不减。   他只皱眉,又问了问府里的情况,与陆氏说了些自己这几年发生的事。时间消磨得快,眼看已经过去快两刻钟,陆氏依依不舍让江采先去料理自身。   江采起身作揖:“多谢母亲,那儿子便先告退,母亲保重身体。”   待江采出了门,陆氏才收回不舍的视线,又与阿九说话:“阿九啊,你瞧他,是不是又长高了些?真是大人了,我还记得,他从前就这么点高的时候。”   那些记忆一瞬间浮现心头,陆氏不由得感慨,“老啦,不中用啦。”   阿九劝慰:“没有的事,夫人您还年轻,少爷也还小,等日后少爷儿孙满堂,您再说老这话吧。”   陆氏握住阿九的手,“阿九啊,你也长大了,我知道,该给你说亲事了。原本我想把你留在阿采身边,可叶家姑娘是个不容人的,留下你反而不好。等我身体好些,等开春,我便为你相看亲事。”   阿九闻言,哐当跪下,落下两行清泪:“夫人,阿九想再伺候您两年。您对阿九的好,阿九无以为报,只能留在您身边伺候罢了。嫁人不嫁人的,都不重要。”   陆氏被她动作吓到,连忙扶她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阿九吸了吸鼻子,哭愈演愈烈,有止不住之势。   她是真心实意感谢夫人,也是真心实意想留在她身边再伺候两年。   她对江采是有些倾慕的心思,可江采从小和叶家小姐青梅竹马,她有分寸,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从未想过高攀。   陆氏抱着阿九的头,只是叹息。娘儿俩无声沉默,这事儿暂且被抛过去。   *   阿九出来的时候,眼眶红红,她怕人看见,只压低了头走路。如此倒不巧,撞上了府里的江为。   江为是府里家生子,从小长在府里,留在江采身边伺候。   江为性子活泼,见了阿九,免不得一番闹腾。看见她眼眶还红着,调侃道:“阿九姑娘莫不是见着我家少爷回来,太高兴了,偷偷哭鼻子了吧?”   阿九啐他一声,便要绕过去。   江为连忙赔不是:“好了好了,九小姐,你别生气,我不过跟你闹着玩呢。”   他手里还拿着封信件,阿九眼尖,瞥见一个“阿采亲启”。   江为触到她的目光,也不遮掩,直说:“这是叶家小姐送过来的,叶家小姐可真是消息灵通,少爷这才回来多久,她就已经得了消息了。”   阿九笑了声,“那你还不快去。”   江为行了礼,从阿九身边绕过去,“那我就先走啦。”   阿九站在原地,看着江为的背影朝着江采的院子去。福珠知道她的心思,叹息道:“小姐……”   阿九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她明白,都明白的。   江采与叶玉珠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两家又家世相当,叶玉珠只比阿九小一岁,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二人郎才女貌,不过是迟早的事。   阿九是聪明人,不会自找不痛快,也不会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想,待他们成婚的时候,她一定会帮着夫人操持得漂漂亮亮的,给全京城的人看。   阿九从未想过,江采与叶玉珠,会不在一起。 第2章 2. 二选一 可是谁能不喜欢江采呢?……   江采才刚坐下,后脚就收到了江为捎来的信件。   江为献宝似的递给江采:“少爷,叶小姐的信。”   江采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尽管他极力压制,可还是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他咳嗽一声,怪道:“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旁人的人?”   江为摸了摸鼻子,“少爷与叶小姐,不就是一体的么?”   江采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先下去吧。”   江为一脸了然,“是,奴才告退。”   待江为走后,江采才打开信件。叶玉珠与他少时交好,游学这三年,也一直有书信往来。江采是欢喜她的。   两家人也都默认,日后要结为亲家。   叶玉珠没说什么重要的,只是些家常,询问他这一路上可还好、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江采微微停顿,提笔写回信。   他落笔又写得艰涩,毕竟已经过去许久,他一回到家,忽然觉得哪里便不同了。叹息一声,只好暂且搁置。   这时候,江采的贴身丫鬟雨晴进来。   雨晴福身行了个礼,“少爷,水已经烧好了。”   江采应了声,起身去沐浴。他沐浴的时候不喜人伺候,但动作很快。待从浴房里出来,洗去了这一身的风尘,整个人神清气爽。这使得他气质更为耀眼。   雨晴头更低,掩饰自己微微的脸红,将茶水与饭食一道递上来。“少爷,你先用饭吧,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给你备着的。”   江采看向桌上菜色,全是他爱吃的。母亲有心了,江采心中软了几分。   这是他的家,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江采夹了口菜,不由得涌起一股温暖之感。   转瞬又想起叶玉珠的信,忽然又觉得,明白怎么写了。   待吃过饭,雨晴叫人把菜撤下去。江采迈步入书房,又提笔写回信。   阿九过来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写信。   阿九连敲了几次门,都没惊扰他。   阿九有些疑惑,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低声询唤:“少爷?”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侧间的书房。阿九是六岁时便来了成国公府,与江采也算相识于少时。她在夫人那儿是沉稳得不行,唯有在江采这里,还稍带些少女的天真。   阿九蹑手蹑脚进了书房,看见江采正埋头疾书。她便轻声咳嗽提示,江采听见这一声,猛然转过身来,一张脸上很是不自然。   “阿九,你怎么来了?”   阿九捂嘴笑,指了指旁边的东西,那是陆氏叫她送过来的新衣裳。“我替夫人给你送东西,哪晓得,阿采哥哥在做……”   她语气促狭,将自己那些女儿家小心思全然掩住。   江采叹了声,不知道说什么,“你别你……”   阿九只有在打趣他的时候,才会唤他阿采哥哥。其实更多时候唤他这称呼的,是叶玉珠。   江采手背捂嘴咳嗽一声,“这三年,家中没什么事吧?”   阿九摇头:“能有什么事?都是很好的,如今少爷回来了,一切便更好了。”   阿九微笑,“东西既然送到了,我便先走了,不打扰少爷了。”   阿九看出了他在做什么,给叶玉珠写回信。   每回江采除了给家里写信,还会给叶玉珠去一封。   江采看着阿九的裙角出了门,消失不见。   阿九真的长大了。他想。   *   阿九回陆氏那儿复命。   “嗯,送到了。少爷正在写字呢。”她寥寥几语,不该说的也不说。   陆氏点点头,很是欣慰:“待明年科考,阿采定然能高中。”   阿九笑着点头:“是啊,少爷一定能高中。”   娘儿俩说着话,一切都好似稀松平常。   窗外又落起雪来,比昨夜的还大些。   谁也不知,明日是落雪,还是好日头。   *   到傍晚时分,成国公赶回来,第一时间去见了江采。   “好啊,长大了。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了。”成国公拍着江采的肩,感慨道。   父子俩又秉烛夜谈许久,直到深夜。   第二日,陆氏身子竟然大好。许是因为江采的回来,叫她心情大好,连带着病也大好了。除去还有些许咳嗽,已经没什么问题。请了大夫来看,也是说已经大好了。   江采与阿九一起在屋子里等着,江采再三询问大夫,得到肯定答案后,才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了,来人,送大夫出门。”江采命人付了诊金,搬了把椅子在陆氏身边坐下。   他微绷着脸,语气带些说教:“母亲可不能再疏忽了。”   阿九站在江采身后,看着他如此,不由得想笑。她笑意才刚出来,便听见江采说:“你看,阿九都笑你了。”   阿九忙不迭摇头:“我可没有!我只是在笑,夫人与少爷感情好呢!”   阿九没成想江采会这么说,回话有些急,脸上都红起来。   陆氏笑着打圆场:“好,是我的错。你别打趣阿九了,她脸皮薄,经不起你打趣。”   江采咳嗽了声,正儿八经道:“知道了,我不欺负她。儿子知道母亲疼她。”   阿九闻言,头低下去,咬着唇,脸更红了。   陆氏笑了声,说:“这几日慧远大师也回来了,明儿咱们去青空寺瞧瞧吧,到年底了,也该去上柱香。”   青空寺有百年历史,在建国之初便存在,一直香火鼎盛。慧远大师更是受人爱戴,这时节,奔着慧远大师来的人多了去了。   陆氏能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江逊地位不低,慧远大师是会见他们的。   陆氏又道:“顺便问问你们俩的姻缘。”   阿九抬起头来,嗔道:“夫人!”   江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阿九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也唤了声:“母亲,你的病还没好呢。”   陆氏摆手,坚持:“已经好了,你都听大夫说了,不碍事。”   江采拗不过陆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   ·   翌日一早,陆氏便带着江采与阿九出门,往青空寺去。青空寺今日香火旺盛,来人诸多。   陆氏牵着阿九,江采跟在后头,下了马车,由小沙弥领着,往慧远大师那儿去。   慧远大师已经年近古稀,头发胡子都发白,见了陆氏,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夫人安好。”   陆氏见过大师数面,也笑着招呼,“大师安好。今日前来,是想让大师看看我这两个孩子的面相,尤其是……姻缘。”   陆氏把江采往前推了推,“大师先看看我这儿子吧。”   慧远大师仔细端详一番江采,眼前一亮,“阿弥陀佛,小少爷乃是富贵之命,日后必定有大作为啊。至于姻缘……似乎……”   大师垂下头,掐指算了算,还是摇头:“看来是老衲道行不够,看不透啊。”   陆氏闻言,脸上笑意已经消了大半。她心道:该不会阿采日后姻缘不好?   陆氏强撑着笑意,又让阿九取下帷帽,“那大师再看看,我家这姑娘?”   慧远大师看着阿九,不动声色:“姑娘命途多舛,兴许命中有些波折,不过一切波折,终归是好的。”   陆氏一口气松下来,“多谢大师了。”   阿九这孩子,从小就苦,她只当大师说的波折是她从前的遭遇,日后定然都是好的。   三人别了慧远大师,又去上了柱香,捐了些香火钱。   陆氏由小沙弥引着,去偏殿里抄一卷经书,为她已逝的父母。   “你们俩先去转转,年轻人,也该多走走。”   阿九与江采便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等着,阿九见江采神色不宁,想着他还在为方才的事忧心,劝道:“少爷不必烦恼,大师说猜不透,兴许是大好的。”   江采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他分明从大师的神色里窥见一丝不对,想来是极不好。   江采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未想明白是谁,脚步声已经如燕子一般飞至眼前。   “阿采!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   来人一身红衣,声音爽利,摘了帷帽。   这人微撇着嘴,是有些恼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江采看。   江采有些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九起身:“叶小姐。”   她唤叶小姐这人,正是叶丞相独女,江采的青梅竹马,叶玉珠。   叶玉珠随意地和阿九打了个招呼,更靠近江采,手撑在桌上逼问:“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每次你给我写信,我可是第一时间就回你!”   她说着,一双大眼睛浸出泪花来。   江采心头一跳,态度不由得软下来,“我……我还没写完。”   叶玉珠回身,低着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这帽子可大了。江采啧了声,不悦道:“谁说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叶玉珠擦了泪,又直勾勾盯着江采:“那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   她气势逼人,直白地说出这话,江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待我行了冠礼,就会由母亲向叶家提亲的。”   阿九听着他们的话,自觉地退到一边。每次叶玉珠一出现,她就只能做一个透明人。   阿九想着,要不寻个由头先去别处。   还未开口,又听见叶玉珠说:“阿九姐姐,咱们也有好久没见了吧!”   其实阿九和叶玉珠不算相熟,京中贵女聚会,陆氏一定要带着阿九去,每回叶玉珠都会主动与她攀谈。上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几个月前的中秋宴会上。   阿九抬头,笑道:“是,有些日子了。”   叶玉珠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阿九的手,“阿九姐姐越发好看了,若是可以,不如待我和阿采成婚后,你便嫁给阿采。”   她说这话时很慢,眼睛更是如同鹰阜一般盯着阿九的脸。阿九心中一凛,无比难堪,可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叶小姐说笑了。叶小姐与少爷郎才女貌,阿九怎么能打扰?”   叶玉珠足足盯了她半晌,才送开手:“是我说笑了,阿九姐姐心灵手巧,又天生丽质,怎么可与人做妾?”   她特意在“做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阿九脸色一白,只想撅个地洞钻进去。   福珠与宝珠听完皆是心里咯噔,可身份有别,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气氛是尴尬的,唯有叶玉珠不知不觉,端过江采喝过的那杯茶,兀自饮尽。   “这寺里的茶可不怎么样。”   江采看了眼阿九,明白叶玉珠这话说得过火,低声训斥:“不许胡言乱语!”   叶玉珠委委屈屈一眼,并不看阿九,反而拉着江采奔出亭子:“我们都三年没见了,你一回来就说我胡言乱语。”   阿九看着他们背影,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   这时候叶玉珠又回头:“阿九姐姐,你快跟着呀。”   阿九咬唇,只好又跟上。   这里的道路不过羊肠小径,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阿九跟在他们身后,不声不响。   叶玉珠声音清脆,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全然听不清,思绪全叫叶玉珠刚才那番话打乱。   忽而听得一声:“小心!”   阿九回过神来,只见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条猪,正冲着他们飞奔而来。   阿九与叶玉珠都被冲撞,眼看要栽下去,江采站在一边,心中一紧,而后伸手抓住了叶玉珠。   这才回去看向阿九。   阿九身后两个丫头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能做什么。只见阿九一个踉跄,往后摔出好几阶。   这里台阶很高,江采看着不断往后退的阿九,脸色一变。   阿九在天旋地转里看着高高在上的叶玉珠,和面露不忍的江采,忽然心头一痛。   江采无论如何,都是要选叶玉珠的。   阿九苦笑,方才叶玉珠侮辱她那些话,江采全听在眼里,却没有惊讶之色,可见他早就明白了阿九对他的情。   他也这么觉得吧,自己不自量力,一介孤女,妄想喜欢什么天之骄子。   可是谁能不喜欢江采呢? 第3章 3. 赵公子 和江采一样的好。   阿九初回见到江采,是在陆家老宅。陆家老宅在贡州,并不是一个繁华的城池。   陆氏带江采回族里探亲,那几日,恰是阿九父母设灵。阿九作为女儿,替父母守灵堂。阿九前面还有一位兄长,兄长娶了嫂子,父母一死,家中财产皆由阿九兄长继承。   原有阿九一份,可兄长并不喜阿九,并不打算将这份留给她。甚至想将八岁的阿九卖出去,做人家的童养媳,好赚一笔银子。   阿九那时候已经听闻自己的去处,沉沉静静的,跪在棺材旁边也不说话。   阿九并非陆氏本家,不过沾亲带故,算一个旁支。   江采误闯入阿九家的灵堂,只见小小姑娘低着头,偷偷抹泪。   江采瞬间清醒,走近她身边,声音仿佛如同天上仙人:“你在哭什么?”   阿九咬着唇,哭得抽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阿九哭着,却打了个嗝。   江采被她这个嗝逗笑,笑声爽朗,“哈哈哈哈。”   她觉得丢人,哭得更凶。她低下头去,无声地暴泪。   江采看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别难过。”   阿九只是抽动着肩膀,也不敢大声,怕把兄长招来。   江采看她哭成这样,从袖中拿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   “好姑娘,别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脸都哭花了。”江采说话时候很温柔,吐字端正。   阿九抬起头来,这才正眼看见江采。他生得唇红齿白,眉宇之间又带一些英毅。衣着更是富贵,举手投足之间也透出一种贵公子的气质。   阿九一时看呆了,愣愣地看着江采。   江采被她的反应笑到,不过这回忍住了。“好了,好姑娘,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吗?”   阿九后知后觉地眨眼,嗫嚅:“我……我爹娘死了,我哥哥要把我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听说……那人是个傻子……   我……我不想被卖,可是……可是……”   她说不下去,眼看着又要哽咽。   江采连忙哄她:“别哭了,好孩子。你可以跟我走,我母亲是个好人,她一定会接纳你的。”   江采就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你跟我走。   阿九又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江采。江采托着她的手起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声音很轻,似乎还没有实感:“我叫阿九。”   江采点头,牵着她出门:“阿九,你跟我走吧。”   江采领着她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阿九兄长回来,差一点就发现了他们。   “别跑,小贼!你要带我妹子去做什么?”   江采死死抓着阿九的手,带着她一路跑,阿九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穿着一身丧服,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江采跑得好快,阿九要很努力才能跟上,甚至于她的喉头都涌上一股腥甜。她看着身前的江采,她的手被江采紧紧抓在手里,身后兄长凶神恶煞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   眼前这个人,却让她觉得心安。阿九想。   阿九还是坚持不住,噗通摔下来,膝盖跪在地上,江采不得不停下来,焦急道:“你怎么了?阿九。你快起来呀。”   阿九起不来了,她想,她还是拖累了这个小公子。   阿九的兄长毕竟是成年人,很快追上来。阿九不敢看兄长的脸色,忽然间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   那是江采。   江采死死拦在她身前,瞪着他:“父母逝世,幼妹无辜,你却想独吞财产!你这人,是怎么做兄长的!”   江采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竟把人吓住了。   唯有身后的阿九知道,江采攥着的拳头在发抖。他也是怕的,可他还是挺身而出了。   阿九心头一暖,揪着江采的袖子,将自己埋在他身后。   阿九兄长脚步一顿,有些心虚:“你是谁?为何多管闲事?竟然还要拐带我妹子?”   江采稚嫩的声音却很坚决:“你别管我是谁!你直说,是与不是?你这么做,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阿九攥着江采的袖子,把他袖子都攥得皱巴巴的,只觉得他的话简直大胆极了。   两个小孩同一个大人的对峙,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江采梗着脖子,护着身后的阿九。   这样的江采,谁会不喜欢他呢?   *   还好陆氏恰好经过,看见江采和人僵持,差点吓死,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采!你这是做什么呢?”陆氏小跑过来,看见他身后的阿九,愣了愣。   “这是谁家的孩子?”陆氏问阿九。   阿九看着面前这位和蔼的夫人,怯怯回答:“我……我……”   她说不出口。   江采看见陆氏,像抓住救命稻草,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告诉了陆氏。   “母亲,你带她走吧。我们家也可以养得起她!”   陆氏听罢,才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可这孩子的遭遇实在可怜,又合她眼缘……   陆氏叹口气,还是护住了阿九。   陆氏与阿九兄长交涉,最后又在族老们的帮助下,给了阿九兄长一笔钱,平息了这件事。于是,八岁的阿九来到了成国公府。   那时候,江采十一岁。   十一岁的江采比阿九高出许多,已经念过许多书,俨然一个小大人,处处以阿九的大哥自居。   可阿九并不是他的妹妹,阿九自己清楚。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外人。   可江采从不把她当外人看,有好吃的好喝的,皆是由着阿九先选。在未见叶玉珠之前,阿九曾经以为,她可以成为江采的身边人。她不求正室,能照顾江采就好。   直到一个月后,她见到了叶家嫡女,叶玉珠。那个张扬明媚的叶玉珠,就像一抹红叶,叫人移不开眼。   她会主动牵江采的手,而且江采并未甩开。   正如此时此刻,他会去牵叶玉珠的手。   但是没有人会拉住阿九了,唯一会拉住她的江采,也选了叶玉珠。   阿九滚落了好几级阶梯,最后额头磕在一级石阶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血顺着她的眼睛滴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过也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血。   宝珠与福珠惊叫一声,连忙来搀扶阿九起身。   “小姐,你没事吧?哎呀,流了好多血啊。少爷,咱们去找个大夫吧。”宝珠着急得不得了。   江采也急急忙忙赶下来,拿开她遮挡的手:“怎么这么严重?快,你们先扶好小姐,去厢房里,寺里有会医的僧人。”   叶玉珠跟在身后,也关切道:“阿九姐姐,你没事吧?”   阿九一只眼睁不开,可还是从叶玉珠眼神里看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挑衅。她低下头,摇头回答:“我还好。”   只差一点,她就要绷不住哭出声来。   阿九咬着嘴唇,被宝珠搀扶着往前走。福珠分头行动,去寻陆氏回来。至于江采,带着叶玉珠去找大夫了。   宝珠看她这样,一面心疼,一面不忍:“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野猪?这野猪也真是的,走哪儿不好,偏偏走这里,还冲撞了小姐。”   阿九只是咬着唇,摇头:“快些吧。”   她一只手捂着眼睛,血糊了满手心,一路走,一路还在往下滴。宝珠看得要哭出来,搀扶着她往台阶上去。   好在台阶不长,迈过最后一级,就是方才他们休息的亭子。   如今亭子里换了两位贵人坐着,阿九这模样太过血腥,那亭中的贵人不由得看向她。身边侍从嘶了声,“这是要破相了。”   侍从声音不大不小,刚巧阿九和宝珠能听见。阿九心中一跳,两行泪终于忍不住。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即便是阿九,也是在乎自己容貌的。如今听得这么一句,尤其是从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来,她简直心如死灰。   泪水混杂着血水,更加狼狈。阿九不忍丢脸,与宝珠说:“咱们快些走。”   ——啪。   只听得这么一声,像是扇子拍在人肉上,还配着侍从的一声凉气。   亭子里的贵人终于出声,“若无。”   宝珠偷偷看向亭子里,只见那贵人起了身。贵人行至他们身前,声音清冷:“这位小姐,我的人不会说话,冒犯了。不过在下略懂医术,倒是可以为你家小姐看一看。毕竟女子容貌,还是要珍重。”   宝珠见这人气度非凡,不由得信服:“那就有劳公子了。”   贵人道:“在下姓赵。”   阿九忍着声,“赵公子,劳烦你了。”   几人一道到了厢房门口,宝珠正要说明来意,被那赵公子抢先一步。   赵公子似乎身份尊贵,三言两语,便叫小沙弥带着他们进了厢房,且去准备处理伤口的物事。   宝珠扶着阿九坐下,声音还有些颤抖:“赵公子,现下该做什么?”   赵公子言简意赅:“止血。”   没一会儿,小沙弥取了止血的伤药过来。赵公子一手卡住阿九的下巴,“别动。”   另一只手上拿了浸湿的帕子,仔细替她处理了伤口。   血污被一点一点除去,露出素净的一张脸。   陈照非皱眉,为她眉上那一道食指长的疤惋惜。   阿九看他神情,不由得心头又一跳,以为自己这是必定要破相了。   阿九吸了吸鼻子,也不知是劝慰他还是劝慰自己:“不过是一道疤,无碍的。”   陈照非笑,“小姐这可煞某,某已经说了,不会叫你留疤。”   他声音温朗圆润,落在人心里仿佛就叫人心安。阿九的心也跟着落下去,“多谢公子了,至于诊金……”   陈照非一面替她上药,一面道:“可能有点疼,劳烦小姐先忍一忍。”   阿九皱着眉头,咬住下唇,硬是一声没出。   陈照非不由得多看阿九两眼,不过面上不显,他不想多事,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照非一抖手,一拢袖,放下药瓶,这才接先前的话:“诊金便不必了,就当我为我的侍从赔礼了。”   阿九咬唇,觉得如此不妥,正要争取,又听得赵公子说:“若无,你去我房里,取我那两瓶药来,给这位小姐。”   若无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出了门。   陈照非的厢房离这不远,若无很快取了两个白瓷瓶回来,递给他,“公子。”   陈照非将白瓷瓶转交阿九,“这是上好的去疤药,你每日涂抹,日后必定不会留疤。还有一瓶,是上好的伤药,会让你的伤好得快一些。毕竟要过年了,留着伤也不好。”   阿九愣愣接过,还是道:“多谢公子,可诊金……”   陈照非仍旧坚持:“不必了。”   阿九还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陆氏的破音:“阿九啊!这是怎么啦?”   陆氏平时都是轻声细语的,这一声可知有多紧张。方才来的路上,福珠一个劲儿说留了好多血,把陆氏吓得不轻。   陆氏直奔床边,将阿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统统确认了一遍,才放下心来。陆氏拍着胸口,“可把我吓死了。”   阿九赧然:“叫您担心了。”   陆氏心疼得眼眶都要红了,“这是什么话。哎哟,这伤这么长?”   阿九又哭又笑,“方才有些公子已经给我处理过伤口了,夫人不必担心。”   她抬头,正要给夫人介绍赵公子,才发觉赵公子已经不见踪影。阿九一愣,看着手中的两瓶药,喃喃:“赵公子真是个大好人。”   和江采一样的好。 第4章 4. 变故生 叶家谋逆。   阿九吸了吸鼻子,陆氏看她神色,以为她是被疼到了,连忙又安慰她:“很疼吗?哎哟,瞧我说的话,这么大的口子,能不疼吗?”   陆氏的心疼并非假的,阿九自从八岁来到江家,她便一直视如己出,如今也过了八年。眼看着这姑娘一天天出落得漂亮,陆氏心里也高兴。   陆氏看向阿九额头上那一道口子,眉头紧紧皱着,又问:“阿采呢?他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正说着,江采便带着叶玉珠与一位僧人赶来。   “母亲,我来了。我与玉珠去找会医术的大师了,快,大师,你快给阿九瞧瞧。”   阿九头上伤口已经被赵公子处理过,僧人查看一番,给出了定心丸:“施主不必担心,伤口已经上过药了。”   僧人又替阿九缠了一圈纱布,慎重处理好。   回去途中,叶玉珠与他们一起。陆氏时不时打量一番阿九的伤口,阿九这会儿已经定了神,反过来能安慰陆氏:“夫人不必担心,我感觉好多了。”   叶玉珠与她们同乘,也搭腔:“是啊,阿九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陆氏欣慰叹气,“但愿吧。”   叶家比江家远,马车停在江家门口,阿九搀着陆氏下了马车。   叶玉珠福身,目光飘向江采:“江夫人,我想借阿采哥哥用一用。”   她说话间,还带着娇嗔。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子,谁能拒绝?   陆氏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去吧去吧,只要还记得回来就好。”   陆氏说罢,挽着阿九进门。   “阿九啊,你快回去休息吧。”陆氏如此道。   阿九谢过陆氏,却之不恭,回了自己院子。陆氏给阿九拨了一处院子,就在陆氏的君兰院旁边,名唤景兰轩。   阿九进了门,宝珠与福珠对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她们二人与阿九关系好,不由得替她担忧:“虽说那赵公子说不会留疤,可……若是万一留疤,小姐这大好容颜,可不就毁了。”   阿九被逗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天由命吧。”   *   国公府门外。   叶玉珠凑近到江采身边,撒娇道:“阿采,你骑马送我回家吧。”   江采不语,有一刻想起阿九的伤势,不过很快,便被面前红衣如火的女子取代。   他故作无奈地叹气,手指在叶玉珠鼻尖一点,“真是拿你没办法。”   叶玉珠缩回头,笑嘻嘻的。   送完了叶玉珠,免不得又被叶丞相拉着说了会儿话,一来二去,回到国公府已经是快入夜。   冬日里入夜早,暮色四合,江采先禀了陆氏,才又转入景兰轩看阿九。   阿九已经睡下,宝珠小声赶客:“少爷,小姐已经睡着了,你明日再来吧。”   许是今日受了惊吓,阿九竟然很快睡着,只不过这睡梦却不安稳。阿九又梦到八岁的时候,父母去世,兄长又虎视眈眈。而这一回在梦里,也没人出现救她。   江采听丫头这么说,也没强求,只是叮嘱:“你们可得好好伺候你家小姐,不许偷懒。”   福珠与宝珠皆应下,待送走了人,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道:这少爷也是拎不清的。   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心里又跟明镜似的。可你若说他拎得清,他又时而给小姐希望,这么一来二去,就到如今这样,牵扯不清。   因而,俩丫头都不大喜欢江采。   阿九是被惊醒的,她喘着大气,从梦里醒过来。这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冬日的夜是沉沉的,看着就很压抑。屋里只留了一盏外屋的灯,今天是宝珠值夜。   只听见一点动静,宝珠便转醒,进来里间伺候。   “小姐醒了?”   阿九点头,嗓子有些干渴,“我想喝水。”   宝珠便给她递水,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继续睡吧,这会儿才刚过子时,冷得很。”   阿九嗯了声,又躺下去。她不知是没睡醒还是被梦魇住,忽而发问:“少爷可回来了?”   宝珠说:“少爷早回来了,还来看过小姐。不过那会儿小姐在睡着,我便回了。”   “嗯。”阿九闭上眼,“宝珠,你也去睡吧。”   *   那赵公子给的药真是极好的,不过五六日,阿九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宝珠和福珠都替她高兴,陆氏也高兴极了。   这一日,叶玉珠来瞧阿九。   “阿九姐姐,你的伤还好么?”   阿九手里打着络子,抬起头来笑答:“多谢叶小姐关怀,已经好了许多了。”   看这势头,应该在过年前就可以大好了。这话她没和叶玉珠说。   叶玉珠闻言拍着胸脯笑,“那可真是太好了,要不然我都愧疚。若不是那野猪一下冲撞了我们俩,说不定阿采就能救下阿九姐姐了,阿九姐姐也不必受伤了。”   她笑嘻嘻地说着伤人的话,好像还不自知。   阿九时常在想,叶玉珠是故意的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本事去查究,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这一次也不例外,阿九浅笑着转移话题:“叶小姐说笑了,谁能知道那天就有个野猪呢?或许这是我命里的劫。不过俗话说得好,破财消灾,大抵破相也消灾吧。”   叶玉珠又笑:“嘻嘻,阿九姐姐肯定不会破相的啦。”   二人表面和谐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宝珠进来通传:“少爷来了。”   叶玉珠当即起身,江采到门口的时候,叶玉珠也到了门口。   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叶玉珠说:“阿采来了,好几天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这院子里里外外也有十几张嘴,他二人如此大胆,阿九眼皮不由得一跳。   听见江采咳嗽一声,不大自然地回答:“自然。”   叶玉珠挽着江采进门来,“我正在和阿九姐姐说话呢,刚想到你你就过来了。   这说明咱俩真是心有灵犀。”   叶玉珠晃荡着江采的胳膊,江采脸上有些不自然。他看向阿九,“今日感觉如何?”   这几日,江采每日都来看阿九,询问她的伤势。或许是因为愧疚吧,也或许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   阿九低着头继续编络子,“好多了,也不怎么疼了。”   三个人在屋里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叶玉珠和江采在说,阿九听着。   阿九想,这日子也不知还能过多久?   待叶玉珠嫁过来,她便连旁听的机会都没了。他们都长大了。   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听见江采问:“那日帮忙那人,真是姓赵?”   阿九回过神来,点头:“是,恩公是这么说的。”   江采稀奇道:“这倒是怪了,这几日我帮忙打听了一下,并未发现有一位姓赵的公子。”   叶玉珠随意道:“也许并不是京城人?哎呀,天下这么大,若是有缘的话一定会再聚的。”   江采沉吟片刻,阿九搭腔:“叶小姐说得对,若是有缘的话,一定会再聚的。”   *   到年二十五,阿九脸上伤口结痂已经脱落,那伤疤用了药,变得很淡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陆氏又是谢天谢地说了一番,“菩萨保佑。”   阿九心里自然也是欣喜的,她在心里谢过赵公子。   每到这时候,京城的年味是很重的。就连商铺,也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府里的采买活动都已经结束了,只等着过年。   阿九站在红灯笼下,看着下人们贴对联,不由得感慨:“真是红红火火。”   哪里晓得,比红灯笼更红火的,是人命。   年二十八,明德皇帝以叶丞相谋逆,处置了叶家。   却在当日,叶府失火。叶家上下一百零一口人,无一生还。   包括叶玉珠。   这等大事,消息传遍京城,不过画了一个下午。传到江家后院,也不过是当日黄昏时候。   雪恰好又开始落,江采摔了手边一只杯子,而后拔腿就跑。阿九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看向地上的杯盏碎片。   成国公反应更快,早就封了江家大门,命人把江采拦了下来。   江采悲愤欲绝,并不愿意相信这消息。   江逊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他们家与叶家交好,本就是岌岌可危,若是这时候江采再弄出点事来,那必然是在劫难逃。   江逊硬生生把江采绑回了自己房间,令人严加看管,不许他出去。   好在他们与叶家并未定亲,若要把自己摘出去,也不是绝无可能。   阿九没追上江采,只来得及看他被五花大绑塞回房间里。陆氏虽然心疼儿子,却也是识大体的,并没有帮江采说话。   尽管如此,陆氏还是免不得偷偷抹泪。   阿九走上前劝慰:“夫人,你别哭了,少爷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阿九也难以接受。   陆氏声音带着哭腔:“不过一夕之间,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叶家谋逆……谋逆可是重罪,一点都沾不得,老爷也是没办法。阿九,你说,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阿九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扶着陆氏,拍着她的背宽慰。   雪下得很大很大,比今年任何时候都要大,这一个年,注定是惊天动地的。   江采一直被关到除夕那日,听说他不吃不喝,以示抗议。可即便如此,成国公也没心软。   除夕夜的烟火在天空炸开,几家欢喜几家愁。   江采在房子里已经待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水米未进。   江采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日他送叶玉珠回家,叶玉珠还笑嘻嘻地问他:“阿采,你喜欢我吗?”   那天叶丞相还和他说话,言语之间尽是把叶玉珠托付给他的意思。   他不愿意相信,那么多条人命啊。   江采的房门被盯上了木条,他拍着门:“来人,来人呐,我要见父亲!”   江逊当然不可能不见他,毕竟血浓于水,父子亲情。江逊带他去了祠堂,让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说话。   江采两日没进水米,已经不太撑得住,背脊都在颤抖,可还是挺得很直。   “父亲,您与叶伯父也是好友,您怎么能如此?”   江逊站在他身侧,烛光照在他脸上,江采这才发现,他的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   江采心突突地跳,可还是艰涩开口:“您……为何不救救他们?”   江逊沧桑道:“怎么救?阿采,你要我怎么救?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叶家的命是命,我们江氏一族不是吗?你想要我,想要你母亲,都跟着搭上去吗?”   江采说不出话来。   江逊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阿采,我甚至庆幸,你和叶家丫头还没定亲,没有牵扯到我们江家。”   江逊一掌拍在江采肩头,似乎是把他全部的力量也托付给江采:“阿采,算我求你了,别掺合这事。我和你母亲……我们商量了一下,等你行了冠礼,便和阿九成婚。”   江采抬头,看着列祖列宗们,泪眼模糊。 第5章 5. 一双人 成婚。   半晌,江逊才听见江采说:“儿子明白。”   江逊语重心长放下一口气,“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为政,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为政,似乎也挺好的。”   江逊苦笑,拍了拍江采的肩,将他扶起来,“我自说自话了,你的人生,还是得你自己选。”   江采抿着唇,在刚才那流逝得飞快,却又无比缓慢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儿子明白。”江采憋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江逊从小宠爱这独生子,看他这样子,也是难受至极。他不忍再看,转过头去,这会儿不知道谁家的烟花升了空,噼里啪啦爆开来。   江逊挥挥手,赶江采出去:“去见见你母亲吧。”   江采挺直着脊背,腿有些打颤,出了祠堂的门。   陆氏正和阿九在廊下看烟火,“真热闹啊。”   陆氏笑容很是苍白,阿九明白,她是记挂着江采,遂劝道:“夫人不必担心,相信少爷会想明白的。”   陆氏拍了拍阿九的手,拢紧了身上的衣裳,声音很是苍凉:“但愿,但愿吧。阿采这孩子,从小与叶家丫头一块长大,如今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心里当然难受极了……罢了,你也进去休息吧,让我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阿九不知说些什么,觉得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无妨,便福身告退。   行至廊下,与江采打上照面。   江采眼中噙着泪,看着阿九,阿九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又抿紧。江采抱住阿九,头搭在肩上,“阿九……”   阿九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没事的,阿采,没事的。你快去见夫人吧,她很担心你。”   江采回身,擦了眼泪,“嗯,我去见母亲。”   阿九看着他背影,不过两日,竟然瘦了一番。她想,江采定然对叶玉珠用情至深。   陆氏一个人扶着廊柱说话,嘴里念叨着佛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   倏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母亲。”   陆氏一瞬间热泪盈眶,转过身来,看着消瘦一圈的儿子,“儿啊,你受罪了……”   陆氏伸手抚摸江采的脸,江采摇头,把脸埋进陆氏手心,“是儿子不孝,叫父亲与母亲担心了。”   陆氏看着儿子颤抖的背脊,原本已经快要长成一个大人了,这肩膀,也曾经能担起责任来了。此刻却如此单薄,瘦弱不堪。陆氏手心里更是感觉湿热,江采在无声地哭泣。   阿九在后头看着,也沉默着。   一番烟火过后,陆氏领着江采进门,到这时候,别家的年夜饭早都结束了,江家的才开始。   陆氏不停地给江采夹菜,“来,你多吃一点。”   阿九也有样学样,给江采夹菜。她作为一个经受过苦难的人,明白言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可若是连劝慰都没有,那人就更难受了。   江采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阿九,“谢谢阿九。”   阿九摇头,低头吃饭。江逊作为大家长,见此情此景,心中欣慰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道:“吃饭吧,过了年,新年大吉。”   陆氏应和:“对,新年大吉。”   *   大年初一,仍旧人心惶惶。   阿九在房中梳妆,宝珠替她挽发,还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宝珠小声道:“叶家当真出了事?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阿九咳嗽一声,“莫要议论,快些吧,待会儿还要去见夫人。”   宝珠吐了吐舌,收了声,“好,明白了。”   宝珠不同阿九说,还能同福珠说。待阿九进去伺候夫人,和夫人说话,宝珠便和福珠小声八卦:“听说老爷要把小姐许给少爷,你说,咱们家小姐是不是也算因祸得福?”   福珠与阿九一样,只劝她:“莫要议论。”   宝珠还欲说话,一抬眼,瞧见江采正朝这边过来,忙不迭闭了嘴。谁敢在江采面前提这事儿,简直是触霉头。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想闹得不愉快。   江采行到门前,跨过门槛,向陆氏问好:“母亲,新年大吉。”   余光瞥到阿九,微微颔首,“阿九也是,新年大吉。”   他昨日处理好情绪,今天恢复了些神采。陆氏瞧着这样,心中欣喜不已,从手边拿出一个红色小布包,塞进江采手中。   江采无奈地笑,推拒一番,“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陆氏嗳了声,“你在我这里,永远是小孩子。快收下吧,阿九我也给了。你们俩啊,都新年大吉。”   江采只好微笑收下,他笑容还有几分苍白,陆氏看着刺眼,不过没说破,只是又说起旁的话题。   从谁家八卦,又聊到谁家八卦,江采与阿九皆在陆氏跟前坐着听她说话。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间,陆氏真觉得他们般配。   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说,不好说出来再刺激江采。   没多会儿,成国公也来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好一日的热闹。   成国公不似夫人心细,看见江采振作起来,心中欣慰,又记挂着这事儿,一不留神就大咧咧说了出来。   “你们俩啊,嫁妆聘礼都备好了,我看过了,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陆氏连忙拿胳膊肘捅这人,给他使眼色,成国公还未反应过来,“你捅我干嘛?这不是应当考虑起来了吗?”   陆氏懊恼,推了一把丈夫:“你啊你……”   又去看儿子的脸色,见他神色无异,才放下心来。陆氏执起阿九的手,又拉过江采的手,将两双手交叠一处,“母亲相信,你心中待阿九也是亲厚的,这等时候,阿九也是身不由己。你可不能记恨她,若要记恨,便记恨我好了。”   江采脸色一凛,打断陆氏的话:“母亲!”   阿九也是脸色一变,是,她是赶鸭子上架的,身不由己。江家救了她脱离苦海,她想,如此报答江家也是不错的。   何况江采是她从小中意的男子,即便他心中没有自己,应当也不会待自己太差。   可阿九不知道说什么,若是应下,未免太过不矜持,若是拒绝,更是拂了面子。她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出了门,阿九与江采一道站定。阿九低着头,等江采先走。江采却没动,视线直勾勾落在她头顶。   这目光看得阿九心中一晃,声音也有些虚:“怎么了?”   江采却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受苦了。父亲母亲也没问过你的意见吧。”   他苦笑一声,“就这样做主把你最低了我,可以我们阿九的条件,分明可以有更好的去处。”   阿九视线在自己鞋尖前头一块地打转,声音柔柔的,还带着些闷:“哪里的话,是少爷救我脱离苦海,老爷与夫人又有养育之恩,阿九当然没有怨言。何况……少爷也是很好的人,阿九心里是很欢喜的。少爷说的好去处,哪里还会有?这里已经是极好的去处了。”   阿九想不通,江采是真的不清楚她的情意,还是只是不想说破,只将她看作妹子。   她正出神,忽然头上感觉到一道重量。是江采的手,落在她头顶轻抚摸。   “好姑娘,我们阿九真是好姑娘。”   阿九抬头,怯怯地笑。   *   叶家是真的一夕之间消失殆尽,一点消息也不见。好像这一家人,从未在京城出现过似的。   一眨眼,又过去一个月。春寒料峭,但已经开始抽芽,鹅黄嫩绿都开始往外冒,棉衣也已经换得越来越单薄。   京城的新传闻已经被宫中的新娘娘取代,至于叶家,就连传闻都成了过时的。   原先挂的红灯笼经历了一个月的风吹雨打,已经隐隐褪色。窗上的红窗花也失了颜色,阿九在窗下绣着花,便听见门外福珠与宝珠打闹中推搡的声音。   福珠被推倒,嗔了声:“你真是的,这么大力做什么?”   宝珠连连道歉,扶她起来,“抱歉,福珠姐姐,是我的不是。”   阿九听见哐当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看,不由得叹气:“你们啊……”   正说着,陆氏便到。陆氏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为的是江采的冠礼。男子冠礼,与女子笄礼,都很重要。去年阿九及笄,也是大办了的。   不过今年情况不同往年,不好大办,可也不能轻视。因而陆氏还是打算,邀请些亲近的人来。   阿九福身行礼:“夫人。”   陆氏着急得很,抓着阿九的手,便拉着她往外走,“你啊,快来帮我。”   阿九只好跟着陆氏走,替她处理些琐事。按理说,是轮不上阿九插手的。不过陆氏在心里早就把他们俩看作夫妻了,也不管这些有的没的。   陆氏从房里捧了一堆东西出来,“阿九,你快帮我弄弄这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累。兴许是人年纪大了,老了。”   阿九听不得这些话,笑着打断陆氏:“夫人才不老。”   阿九拿了东西,去寻江采。江为在院子里玩着,见阿九来了,正身行了个礼。   “小姐,少爷在里头呢。”   阿九点头,进了里间。她步子轻,江采未曾听见。   阿九进来的时候,只看见江采对着一个锦盒发呆。她轻声开口:“少爷。”   江采回过神来,神情哀戚,一点也不避讳阿九。   阿九走近,目光落在锦盒里,里头是一只精美玉簪。她猜想是叶玉珠送的。   阿九道:“这是叶小姐送的吧。”   江采点头,“是啊,玉珠送的。我原想戴给她看来着,谁知道……”   他合上盖子,握住阿九指尖,忽然哽咽:“阿九……我很难过。”   阿九伸手将他头揽进怀里,“相信叶小姐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难过的。”   江采只是靠着她的肩,沉默中哀息频出。   阿九拍着他的背,从他动作中看出对自己的依赖。尽管这很可耻,但阿九还是感到一丝欣喜。   她为江采愿意信任自己而欣喜。   江采的冠礼很顺利,陆氏更是欣慰。在冠礼当日,陆氏也放出了消息:阿九与江采的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宾客们虽然表示惊讶,可又觉得很合理,也没人有异议,只是恭喜。   冠礼之后,陆氏更加忙碌。   因为阿九是新娘子,没有叫新娘子给自己操办婚礼的事儿。因而陆氏一手包揽,日子又紧,陆氏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也井井有条,一点岔子都没出。   三月十八。   阿九与江采成婚,婚礼规模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只是偶有知情人感慨:原该进洞房的,是那位明媚女子。   这话传不到阿九耳朵里,阿九在洞房里等着江采。   她戴着红盖头,心想:真奇怪,这竟是真的。   她在红色大袖中拧了一把自己的肉,疼得人呲牙咧嘴。   又笑起来,这竟是真的。   红烛摇曳,喜字成双,宾客喧闹。阿九从天光白/日等到天黑,江采才推门进来。   他似乎喝了许多酒,步子七倒八歪,一把掀开了阿九的盖头,而后唤她:“玉珠。”   阿九笑容只僵了片刻,江采甩了甩自己的头,似乎清醒过来:“对不起,我认错了。阿九。”   江采说着,一把抓住了阿九的手。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神色好不狼狈。   笑容更是凄怆,“阿九,我会与你相敬如宾的。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阿九想,相敬如宾也挺好的。好歹她已经是他的妻。   阿九扶着江采起身,江采一把把她带倒,覆身上来。红烛灭,灯影烧,迷迷糊糊里,阿九又听见他喊:“玉珠。”   不,她不是玉珠,她叫阿九。   陆九。 第6章 6. 做噩梦 我只是爱上了两个人。   阿九攥着床单被褥,到底没有纠正他。谁叫她身不由己,背负着救命之恩,又确实心有所图。种种般般,都只好忍下。   第二日,阿九醒得很早。   她转头看向身边躺着的江采,看他闭着的眼,抿着的唇,轮廓走得流畅至极。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九听见江采闷哼了一声,那双眼睁开,露出好看的眸子。他转过头,同阿九四目相对。   阿九试图从他眼睛里,察觉到一丝陌生与不解。但是她未曾察觉到,江采似乎对此很是习惯。   或许他已经扭转过来心态,阿九想。   阿九起身,要伺候他穿戴。被江采拦下,江采按住她的手腕,脸上爬一抹不自然的绯红:“你别……你也累了,我自己来吧。”   江采忽然温柔体贴起来,阿九只是微笑,应声好。江采从来是如此性格,看似冷心,实则面热,他其实很会体贴人。   阿九也起身,自己穿衣服。她的行动受限,动作有些迟缓,尽管她极力地掩饰,还是被江采察觉出来。   江采囫囵系上自己的扣子,夺过她手中的物什,反过来伺候她。   你看,这个人这样观察细致。正因为如此,阿九时常想,他是否也待自己有些许不同?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丫鬟们才推门进来,伺候梳洗的,铺床叠被的……   福珠替阿九梳头,从镜中看她一张娇面,似乎更粉中带俏。待江采出了门,福珠小声同阿九打趣:“恭喜夫人心愿得成。”   阿九小声斥她,这话多难听。何况她的心愿得成,还建立在叶家一百零一条人命上。   阿九轻声地叹息,恰好宝珠打起帘子,放进一阵风来,与她的叹息相抵。   宝珠端了铜盆,浸湿了帕子,伺候她洗脸。   待洗漱过后,便要去给陆氏敬茶。她与陆氏常相见,可今日身份不同,她不再是阿九的身份,而是江陆氏的身份。   江陆氏,这三个字在唇齿里掠过一遭,仿佛都生着香气。   她想她是很对不起叶玉珠,可她仍旧要欣喜。   只好等百年之后,她下去见到叶玉珠,再同她认真道歉了。那是,叶玉珠也许仍旧要趾高气扬地羞辱她,也随她去。   “好了。”福珠替她挽了夫人发髻,穿戴得宜。   出了门,江采在廊下负手而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阿九走近,他才回过神来。   “你来了。”江采说。   阿九点头:“是,咱们走吧,莫叫……母亲等急了。”   母亲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略作阻隔。   江采看她一眼,与她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陆氏今日喜上眉梢,见他们过来,忙不迭招手。陆氏拉着阿九的手,越看越欢喜,只是欢喜之中,仍旧有些许悲伤。   这悲伤没人可说,阿九也忽略不提,端过茶水,敬上。   “母亲,您喝茶。”   陆氏点头,接过阿九的茶,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交到阿九手中,“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我今日传给你。”   阿九喜道谢:“多谢母亲。”   陆氏点点头,扶她起身。又叮嘱江采:“阿采,你成了家,可不许欺负人家。”   江采略低着头,应下:“是,我明白。”   江采成了婚,瞧着皇帝也没有追究江家的意思,陆氏仿佛一口气松到底,如同一堵墙,土崩瓦解。又或许是前一次的风寒仍旧藏在身体里的暗处,伺机而动。   总之,陆氏病了。   这一病来得突然,不过是第二日,陆氏的丫头去请她,却发现陆氏卧榻不起。   丫头大惊,连忙去禀了成国公与江采。江采在家里,来得最快,阿九也跟着。   陆氏眼睛都睁不开,脸上潮红,眼神迷离,看着江采,却换了一声:“逊哥。”   这自然是成国公的名讳。   阿九也听见了这一声,心中恍然有种预感,陆氏只怕不行了。她凑近床边,握住陆氏的手,轻声唤她:“母亲。”   陆氏嘴唇张合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江采也上前来,低垂着眉眼,叫她:“娘。”   陆氏手指动了动,但眼皮却耷拉下来,人昏了过去。   雪天路滑,大夫来得慢。阿九迎着大夫进门,“大夫,你快给我母亲瞧瞧,这是怎么了?”   大夫拎着医药箱进了门,搭上陆氏的脉,嘶了声:“这脉相有些凶险。”   江采与阿九脸色皆是一变,江采问道:“还望大夫尽力而为,保我母亲一命。”   大夫胡子发白,点头:“这是自然,老朽身为医者,定当尽心尽力。”   尽管大夫如此说,但每个人神情仍旧凝重。   成国公很快赶回来,听了大夫的话,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大夫说:“命暂且能保住,只是……”   大夫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只是不久于人世矣,即便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你们看着办吧。”   江采命人送走了大夫,与阿九也出了门,把房间留给江逊和陆氏。   里头大雪封路,外头却出了太阳。阳光从云层后面爬出来,丝丝缕缕地站在雪地上。阿九觉得老天爷不大厚道,这种时候,竟然出起太阳来。   江采神色凝重,背着手,唇都抿成一条线。短短时日,失了爱人,又失亲人,放谁心里都不好受。   阿九从背后走近他,“阿采,你若是难过,可以和我说说。”   江采苦笑一声:“我游学的时候,曾经见过许多事情,生老病死,等这些都到自己头上,人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阿九心里又何尝好受,陆氏待她如同亲女,一朝一夕之间,她却要第二次失去母亲。   阿九侧头,将头靠在江采肩上。江采握住她的手,在此时此刻,也互相给予了力量。   待江逊与陆氏说完了话,才叫他们进去。陆氏脸色苍白,似乎涂了口脂,朝他二人招招手:“过来,这里坐。别难过,日后你们互相扶持,日子定然和和美美。阿九,我信得过你,定然能照顾好阿采的。”   阿九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有充盈的感情,快要变成眼泪迸发出来。   这一年的春天,实在让人忧愁。   陆氏一日日病下去,虽说用汤药吊着命,可身体实在弱得很,身边离不开人。阿九便寸步不离地伺候,可尽管如此,她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差下去。   夜已经深了,随着春天的前进,白天越来越长。阿九回到院子里,宝珠当即取了铜盆替她净手。阿九累了一天,宝珠便替她按摩。   “夫人,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我晓得的。”阿九嘴上应着,宝珠知道她没放在心里,只得叹息。   江采近些日子终于能解脱出来,出门应酬。男人要成家立业,不能拘于小节。这是陆氏说的,借此把江采赶出去应酬。   阿九忙着照顾陆氏,也不知道江采在外头如何。   江采进门,阿九擦了手,又伺候他。   “今日可累了?”阿九揉着江采的肩。   江采仰着头,嗯了声,问起陆氏的情况:“母亲怎么样了?”   阿九嗳了声,“还是老样子。”   江采没应声,沉默便漫下来。江采说待她相敬如宾,这话是做到的了。他们之间是互相尊敬的,阿九能感觉到。只不过偶尔也会想,更进一步就好了。   不过只是偶尔,她毕竟是一个知足的人。她已经成为了江采的妻子,别的更贪心,也贪心不来。   江采看着阿九,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阿九笑了笑,她总觉得,江采在透过她,看着叶玉珠。   他定然在想,若是叶玉珠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阿九的猜测,并没有实际的根据。   江采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不是真的。   在他们成婚之后,江采从未提过叶玉珠。   但越是如此,阿九越觉得,他其实很想念叶玉珠。   因为人的感情越压抑,越会放肆。   待春天过完的时候,陆氏身子终于有所好转。阿九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外头的消息,说江采近来同三皇子交好。   而三皇子,正是指证叶家谋逆之人。   旁人都指着江采的脊梁骨骂,可阿九却隐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这消息,她不敢让陆氏知道。   阿九也不敢问江采背后的缘由,个个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江采又是一身疲倦地回来。阿九伺候他,忽然听他说:“阿九,你幸苦了。”   阿九摇头:“不辛苦。”   江采抓过她的手,埋下自己的脸:“我日后一定会待你好的。”   他的声音从她手心里闷闷地传出来,阿九挺得心里一跳,却没说好或者不好。   江采抬头,挤出一个笑:“休息吧。”   阿九:“嗯。”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做着不同的梦境。   阿九梦见陆氏的病,江采却梦见叶玉珠来找他质问。   叶玉珠横眉冷对:“阿采,你为什么背叛我?”   江采摇头:“我何时背叛你?玉珠。”   叶玉珠靠近他,“你是不是喜欢阿九?”   江采摇头:“没有,我不喜欢阿九。”   叶玉珠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凄厉:“你说谎!你一直在骗我!你从来就喜欢阿九!是不是!你说你喜欢我,其实是骗人的!”   江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不,没有!我……我只是……你们两个都很好!”   他嘴里喃喃着,忽然大声惊叫起来,阿九梦中惊醒,见他额头上一层冷汗。   阿九拿过帕子,替他擦汗:“怎么了,这是?”   江采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把搂住了阿九:“对不起,阿九……我……我以前让你受苦了。”   阿九一愣,猜想他是做了噩梦,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不知道江采为何忽然道歉,又哪里对不起她?她想江采已经很对得起她,救了她,又一直对她很好。   江采口干舌燥,还不住地颤抖着。阿九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江采喝了水,又重新躺下。   他抓着阿九的手,朝她笑笑,“我做了一个噩梦。”   阿九只是微笑:“梦都是相反的,睡吧。”   江采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忽然又跳出来。他的心又猛地一震,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对不起叶玉珠。   毕竟叶玉珠已经死了,至于阿九,他不得不承认,阿九很好,人漂亮,性子温柔,任谁看了都会喜欢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他也喜欢阿九。从前朋友们调侃阿九,说阿九是他的童养媳,他会斥责他们,可心里也会想,若是阿九能与他做妾,那也是极好的。   可叶玉珠毕竟与他青梅竹马,从小情投意合,他也不可能抛下叶玉珠的。   江采曾经甚至想过,他们完全可以三个人一起。但是他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叶玉珠讨厌阿九。她容不下阿九的。   江采胡思乱想着,手心里阿九的手很小,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度过来,让他觉得心安。   从小就是如此,阿九总是让人心安的。   叶玉珠从小被宠坏,娇生惯养的,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很可爱,可也有很多时候蛮不讲理。他每次同叶玉珠吵架,都会来找阿九。阿九就会安慰他,温声细语的。就像刚才,阿九告诉他,做梦而已。   江采心安下来,又很快睡过去,再没做梦了。 第7章 7. 叶玉珠 除了喜悦,还有一种恐惧。……   天儿渐渐热起来,日头对着晒,人也开始发汗。阿九扶着陆氏的手,陪着她在庭院中散步。   陆氏身体虚弱,声音也无所,没走两步,已经一头的汗。陆氏挥挥手,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喘着气儿和阿九说话:“阿九啊,你们成婚也有几个月了,你这肚子有动静没有?”   这话题说起来有些羞涩,阿九羞羞地应了声,“哪有这么快?这事儿也得看缘分不是?”   陆氏笑起来,笑容有些苍白:“我只是怕,我看不见我的孙儿咯。”   阿九脸色一变,变得严肃起来:“您说得哪里话,怎么会?您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日后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陆氏摇头,抓着阿九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阿九,你们都别哄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我死了倒是不要紧,我就是放不下国公爷,也放不下阿采,放不下你。”   她说着,叹了一口长气:“你们啊,我谁都放不下,可是又不得不放下。有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我也没做什么坏事,甚至还算良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阿九瞧着她的神色,有些哽咽:“您别这么说。”   陆氏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但是你们也得抓紧才好。”   阿九没答,又扶着陆氏回房。   近来江采在外头得了势,听说他很得三皇子器重。众人都在猜,他是凭什么本事做到的?   毕竟江采身份尴尬,当时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叶家的乘龙快婿。而三皇子,显然是看不惯叶家的。   可江采就是做到了。   三皇子的车马从街市上行过,悠悠地停在江家的门前。江采与三皇子告别:“臣拜别殿下。”   三皇子点点头,“去吧。”   看着江采背影进门,三皇子赵平皋才放下帘子,无声地笑了笑。   属下劝道:“殿下,此人身份尴尬,您为何……”   三皇子摇摇头:“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他为我所用,哪怕他并非真心,可他有价值,那便够了。二哥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   属下摇头:“没有什么大动静,二皇子的人已经出了京城,我们的人一路跟着,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动。”   三皇子冷哼了声,只说:“不可轻视。”   他这二哥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说如今不在京城,在千里之外,可也不容小觑。如今父皇身体一起不如一日,任何小事都不能忽视。   属下点头:“明白。”   富丽堂皇的车马很快隐没于夜色之中。   *   江采进门的时候,阿九正在屋子里绣着东西,她手里拿着一件寝衣,是给江采新做的。   屋子里的灯亮着,映出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江采忽然心里一暖,悄声靠近,一把从身后揽住阿九的脖子。   这动作无比亲密,阿九一愣,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我让小厨房给你温了汤,可要喝一碗。”   江采的下巴搁在她头顶,应了声:“嗯。”   阿九虽说着要起身,可没动,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她的心跳得很快,直到江采松开手。   江采笑道:“去吧。”   阿九放下东西,起身出了门。江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愧疚消散了些。他如今所做,皆是为叶玉珠。他越是取得了成功,越觉得对不起阿九。   阿九从小厨房端了鸡汤过来,脸上含笑:“快喝吧。”   江采拿过勺子,尝了一口:“嗯,很是不错。这可是阿九亲手做的?”   阿九点头:“是,我今天亲自熬的鸡汤,给母亲和父亲送了些去。”   江采点点头:“嗯,好阿九。”   阿九目光与他对视,竟然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温存。阿九大惊,却又随后泛出一些甜蜜。   她低下头,“你先喝着,我继续去做衣裳了。”   江采嗯了声,一边喝汤,一边旁观她做衣裳。   待喝过汤,江采去洗漱。   福珠进来,和阿九说话:“夫人,听说今天是三皇子殿下送少爷回来的。”   阿九嗯了声,反应平淡。福珠不满:“夫人你就不好奇,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吗?”   阿九摇头:“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我没必要好奇。何况这种事,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福珠哑口无言,只觉得阿九太信任江采了。   不过阿九说得对,江采做的事,的确很快就知道了。   江采得了三皇子的推举,竟有机会直接去了御驾之前。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可规矩是天家定下的,也没人敢说天家的不是。   听闻江采得了皇帝的赏识,皇帝破格提拔他入了仕。这之间,不过花了半年而已。   这消息传到阿九耳里,已经传遍了京城。江采回来的时候,陆氏也知晓了消息。   陆氏脸色苍白,全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不错。”   江采来见陆氏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官服。陆氏点点头,再说不出什么。她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仿佛已经油尽灯枯。   江逊为了陪伴陆氏,前些日子已经向皇帝请辞。这等人之常情,皇帝自然也没挽留。江逊这些日子,一直陪着陆氏。   见了江采,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嗯,你长大了。”   江采看着陆氏那模样,不由得心中苦楚。可这苦楚不能在陆氏面前显露出来,只好等回了房,和阿九显露。   阿九是一个合格的被倾诉者,她安静地听着江采的话,安慰他,给予他心灵上的慰藉。江采说罢,忽然又笑起来,与她缱绻缠绵。   近来阿九时常有一种错觉,她好像离江采更近一步。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惶恐,同时又窃喜。偶尔想,若是日子这样长久地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但日子总是曲折而又琐碎的,这种美好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   江采的官职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重要。但看得出来,江采很重视这官职。听闻他做得也极好,阿九是很替他高兴的。   但高兴的情绪终究比不上担忧,因为陆氏的病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陆氏每日都在床榻上躺着,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夫说,只怕就在这几天了,叫他们准备好后事。   到这时候,阿九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吞噬。可她无法说出来,也没人能给她依靠。江采也是一脸愁容,阿九反而还要安慰他。   阿九看着陆氏那憔悴的样子,恍然记起她生母过世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八岁,其实情绪并不那么强烈,对很多事情的认知,还没有那么深刻。也不是很能体会,所谓死亡,到底代表着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经明白死亡代表的含义。陆氏这个人即将长久地从世上消失,她对阿九的爱,她的所有的不甘都会消失。   阿九很害怕,她夜里做梦,梦见陆氏去了。她被一种揪心的痛楚所抓住,从睡梦中醒过来。   阿九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江采。可江采睡着了,面容里也带些憔悴。   阿九睁着眼,看着面前的纱帐,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虚。   毫无疑问,她爱江采。可是……这种爱,甚至得不到寄托,只能轻飘飘地在她自己心里发酵。   阿九闭上眼,觉得自己或许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因而这辈子,要受这些痛苦。   翌日清晨。   阿九起了个大早,去给陆氏请安。刚到门口,便听见陆氏去了的消息。   阿九停住了脚步,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她一个踉跄,听见宝珠的声音:“夫人!”   阿九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哗啦留下来。陆氏去了,她的母亲去了。   阿九冲进房间里,只见江逊在床边站着,紧紧地握着陆氏的手,一双眼通红。阿九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哭出声来。   “母亲。”她低声喊了一声。   但没有人回应她。   陆氏去了,江采收到消息赶回来,也是噗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眶说:“对不起,母亲,儿子没能让你享福。”   阿九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试图从他那里汲取一些力量。   这是一段乱糟糟的日子。府里气氛压抑,办着白事。   阿九强打起精神,操办陆氏的后事。江采成日里精神不济,与阿九倾诉:“阿九,日后我只有你了。”   阿九轻抚着这个男人颤抖的背脊,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江采又说:“阿九,我们要好好的。”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人,再也经受不起更大的失去了。   江采这么说了,阿九就这么信了。   可阿九没想过,人心是会变的。   小时候那个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少年,长大之后,也会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   陆氏去后,江逊意志消沉,干脆退出了官场。原本皇帝是放他的假,可他坚持要退,皇帝也没拦。   江逊退后,府里便由江采当家。而阿九,则成了府里的管家婆。   江采的事业似乎节节高升,听闻他升了官,很得赏识。江采回来,也会与她分享自己升了官的喜悦。但是只有喜悦,而不会说,他是如何升了官,如何得了赏识,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曲折。这些统统都没有。   他只说:“阿九,我升官了。”   而后阿九就夸:“阿采真厉害。”   似乎他就只是为了得阿九一句夸赞,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阿九听到的那些消息,都是从别人家的夫人那儿。男人聚会,女人也聚会,只不过聊的东西不一样。   男人聚会,聊升官发财,女人聚会,聊谁家趣事。当然,也有些许交叉。   阿九就从中听到了很多关于江采的消息。   “江夫人,听说你家那位近来做了件大事……”   阿九只是微笑应着,心里却在说:哦?原来如此。   江采也常说:“好阿九,我的妻。”   阿九不知道这话她该不该放在心上,她常想,她同江采过这么多年,等到日后垂垂老矣,能不能也如同陆氏和江逊那般?   这太难预测,毕竟生活太过曲折。   江采与阿九成婚一年后,京中盛传他们夫妻恩爱。尤其是江采从不纳妾,可见用情至深。   阿九不敢信,毕竟她一直清楚,江采心里爱着叶玉珠。他不纳妾,兴许只是因为爱着叶玉珠。   可众人早都忘了叶玉珠,忘了曾经与江采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是叶玉珠。   她们忘了,可阿九不敢忘。   因为江采不曾忘过。   第二年,江采与阿九生活平顺,仍旧叫人艳羡。到第三年,阿九听得多了,差一点就要信了。   但是这一年,江采官至丞相。江丞相,又叫阿九不敢忘。   那日江采回来,与她温存许久,动作温柔,语气呢喃。不过到了夜里,阿九却听见一句久违的叶玉珠。   她叹口气,替江采掖上被子。   *   又是一个冬天,京城的第一场小雪落下来。   歌舞升平里,有人小声道:“哟,下雪了。”   江采看向外面,不知道为何,他这两天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见他走神,有人调侃:“江相可是想念家中娇妻了?”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就连歌舞伎也笑起来。   江采只是淡淡笑了笑,笑容甚至没到眼底。他在官场混迹三年,已经能够熟练地隐藏自己的情绪。也能不怒自威,让他们心生畏惧。   他们说起阿九,江采便想起阿九。阿九定然在家中等着他回去,想到这里,他才真的笑到眼底。   江采举杯饮尽,“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回去了。”   在众人促狭的目光里,江采面不改色下楼去。   这里是京城最热闹的酒楼,除了吃饭,自然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干。江采喝多了几杯,下楼的时候,步子已经没有那么平稳。   当那人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江采甚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还是江为先倒吸了一口气,“叶……”   江采陡然清醒过来,“闭嘴。”   他看着怀里的人,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般。怀中这人一张脸,分明和叶玉珠生得一模一样。   怀中的人颤抖着,似乎也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她紧紧地揪着江采的袖子,似乎怕他就这么走了。   江采看着她的眼睛,那些噩梦倏然重现。他不由地心里一颤,而后将披风拢紧了怀中的人,带她出了酒楼。   她一身的伤,衣裳破破烂烂的,显然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   后面有婆子追上来,“这位爷……您不能这样,这是我们新买来的……”   江采眼神一冷,江为会意,拿出一沓银票,恶狠狠地威胁:“卖身契交出来!”   婆子被看得一抖,接过银票,从一沓卖身契中找到了叶玉珠的。那上头只写了玉珠,隐去了姓氏。   想来也是,若非隐去了姓氏,她如何能活下来?   江采带着叶玉珠上了马车,他想他应该狂喜,可是除了喜悦,他竟然还有一种恐惧。 第8章 8. 胜利者 渣男的一百种理由。   这种恐惧从何而来,江采尚未找到答案。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会玩手腕、耍手段,搅弄权谋诡谲,只是眼神,也足够陌生。   叶玉珠紧紧盯着江采的眼睛,而后才缓缓打量起这个人,从头到脚。这个人和当初她认识的江采,相去甚远。   是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三年。方面家世相当,如今却是云泥之别。   叶玉珠看着江采,眼泪涌出眼眶,终于唤了一声:“阿采。”   江采听着她的嗓音,与从前的灵动不同,如今带了些沙哑,就像她如今的眼神,也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似的。   她不再是那个高傲的叶家嫡女,而如今,眼神躲闪,甚至有些惶恐。   江采看得心头一刺,几乎是立刻想起她从前的模样来。   江采应声,“嗯。”   叶玉珠转过头去,忽然为自己这一身的狼狈感到羞耻。她站在富贵的江采身边,是如此的卑贱。   叶玉珠搂紧了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膝盖里,不看江采的脸。江采看着她这折落的姿态,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江采想起自己曾经热烈的爱情,和那个主动的叶玉珠。   他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叶玉珠低声的啜泣从他怀抱中泄出,断断续续的,可怜极了。   叶玉珠抱紧了江采,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开江采。如果放开他,她就要回到泥潭里打转。她已经受够了那些痛苦的日子,她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叶玉珠咬住自己的嘴唇,又出声:“阿采,你别赶我走好吗?”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叫人无法拒绝。她的高傲尽数化作了楚楚可怜的柔情,江采几乎没有犹豫:“我不会赶你走的。”   叶玉珠得到他的答复,笑了起来。可惜笑容那么惨然,一点也没有开怀的意味。   余光瞥见她手上的伤,江采呼吸一滞,“你的伤……”   叶玉珠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缩回手,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她目光躲闪,“被……打的。她们要把我卖了,我不愿意……我……”   叶玉珠咬唇,闭上眼,声如蚊呐:“我始终记着你,阿采。”   叶玉珠不算说谎,当她生活艰难的时候,总是想起江采来。她觉得江采是一个解脱,能救她的解脱。   如今她真碰到了这个解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松开手的。   江采看她这模样,更加心疼,叫江为驾车回府。   江为从小就更与阿九亲近,见此情此景,不由得为阿九起了些危机感。江为劝道:“爷,夫人那边……”   经他的提醒,江采这才想起阿九来。阿九还在家里等他回去。   可……他不能丢下叶玉珠。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叶玉珠更加攥紧了他的袖子,“我……我可以做奴婢,伺候你,你别赶我走。”   江采心头一凛,厉声道:“叫你回府就回府,哪儿这么多话?这事儿不许告诉夫人。”   他用的称呼是夫人,他潜意识里害怕叶玉珠知道他的夫人是阿九。   可叶玉珠并非愚人,她早就听说了,江采与阿九成婚后,如何柔情蜜意。可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她的,她怨,她恨,她不可能就此放手。   叶玉珠在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里,学会了一件事:示弱。   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示弱。叶玉珠想。她低下头,伏在江采膝头,“我知道,你与阿九姐姐成婚了。我知道你们生活很幸福,我不是要打扰你们……阿采,我只是想,活下去。”   仿佛字字泣血。   血泣到江采心里,他喉头一动,护住叶玉珠:“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心吧。阿九她也不是那种人。”   尽管他这么说,且用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可江采心里却仍旧害怕,害怕阿九会知晓这一切,而后选择抛弃他。   他不能被阿九抛弃。他想。   马车趁着夜色停在了府门口,冷风灌着风雪一阵阵地催人。江采抱着叶玉珠,将她的脸掩没在怀里,进了门去。   往常,相爷回来都是先去找夫人的。可今日,却听说相爷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宝珠觉得奇怪,与福珠说起这事。福珠想了想,还是劝道:“说不定只是寻常事,莫要想太多。”   她们说着,便见江采过来。他还未换在外面时穿的衣服,宝珠更觉得奇怪,既然都回了一趟房间,竟然没有换衣服。   宝珠摇摇头,溜进门去告诉阿九:“夫人,爷回来了。”   阿九放下手中的活计,淡淡道:“回来便回来了,怎么还要特意知会我?”   阿九觉得,他们成婚已经三年了,也不必要成日里腻歪。她放下东西,待江采到门口的时候,迎了迎。   “今天似乎晚了一些。”阿九无心地说着,替他解了外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采做贼心虚,咳嗽一声,解释道:“今日有些事,忙了会儿。”   阿九本来也不怀疑,听他还特意解释,更是翻过篇去。   阿九命人上热汤,是她特意留的。江采道谢:“多谢阿九。”   江采应付着阿九,却心不在焉。他一会儿担心阿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会儿又担心房里的叶玉珠。如此交替,连热汤都忘了吹。   “嘶。”江采吸了口气,舌头被烫到。   阿九忙不迭查看情况,“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了一些公事,一时走神了。”   舌头被烫得失去知觉,江采更加觉得在这里待不下去。他借口还有公事要处理,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九没多想,“早些休息。”   江采的披风留在了阿九那儿,出了门,风霜对着脸吹。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加快了步子。   他房中没开灯,江采推开门,叶玉珠乖巧地在黑暗中坐着,自己倒了杯热茶,哈着气。   “你回来了。”叶玉珠笑,笑容终于有了几分颜色。   江采点头:“嗯,你还好吗?要不要洗个澡?我叫人去给你买几件衣裳吧。”   叶玉珠低着头,闷闷开口:“谢谢你,阿采。”   江采摇头,当即吩咐人去办。   叶玉珠还是低着头,江采正要叫她,却叫她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满是泪水。   叶玉珠说:“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结果我又遇见了你,你救了我。阿采,你救了我,你真好。不愧是……”   我喜欢的阿采。她后半句留了白,却更让人浮想联翩。   江采心一颤,“你受苦了,玉珠。”   叶玉珠摇头:“能再见到你,我已经不觉得苦。”   江采一声叹息,“你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   叶玉珠摇头,肚子却出卖了她。她有些赧然,“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   江采摇头,又命人去取吃食过来。叶玉珠狼吞虎咽吃完,又哭起来,“对不起,我一定吃得好没有体面,但是我太饿了。我快要饿死了。”   江采看她叙说着自己的苦楚,更觉怜爱。江采抱住叶玉珠,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颤抖的身体:“没事,多吃一些。既然你遇到了我,我便一定护你周全。”   叶玉珠点头:“嗯。”哭得更凶。   待洗了澡,换了身衣裳,叶玉珠出来。她的容貌没什么变化,与从前差不多,只不过多了几分憔悴,而少了几分凌厉。人似乎也更瘦了,江采又想叹气。   叶玉珠赧然抬头,转了个圈:“好看吗?阿采。”   这动作让江采想起了从前,叶玉珠为他跳舞的时候。她也会问他,好看吗?我为你跳支舞吧。   看见他的眼神,叶玉珠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那些事。叶玉珠心中大喜,“我……可以为你跳支舞吗?”   江采点头,于是叶玉珠便翩翩起舞。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动作很生疏,但是这画面,还是如此地具有熟悉感。江采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他不由得感到喜悦。   待跳完了舞,叶玉珠又问:“我今晚可以和你待在一起吗?我很害怕。”   那一瞬间,江采想起了阿九。他欺骗了阿九,但阿九是那么温柔,那么的善解人意。江采想,阿九一定也会原谅他的撒谎,会同情叶玉珠的遭遇。所以他也没做错什么。   江采这么想着,心中有了些底气。叶玉珠于是更进一步,怯怯地开口:“我不求你做什么,毕竟我如今……也配不上你。只要你陪陪我,陪陪我就好了。”   江采点头:“好。”   这一夜,江采同叶玉珠躺在一张床上。叶玉珠蜷曲着身体,像一个孩童一样。江采搂着她,回忆起自己从前的少年时代。他那时候也曾经预想过,如果他和叶玉珠成了婚,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如何呢?   阿九是温柔如水,叶玉珠是明媚如火,一定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江采翻身,怀里的叶玉珠便醒过来,眼神惊恐:“你要走吗?”   江采摇头:“不,我不走。我陪着你,你别怕。”   这一夜开始降温,京城的冬风刮个不停。阿九在房里,搓着手,叫宝珠再添些炭火。   “今夜怎么这么冷?”阿九喃喃自语。   *   第二日,江采起了个大早,出门去了官署。出门之前,他把叶玉珠安顿好了,叫人好生伺候着,并且要瞒着阿九。   叶玉珠待在房间里,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她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把她的江采抢回来。   她不能和阿九分享同一个人,她要阿九完全地失败。   叶玉珠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她才是胜利者。阿九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失败者,可如今,她却拥有了她的一切。   叶玉珠恨恨地摩挲着杯子,咬着牙。可阿九是抢不过她的。因为从小到大,阿采永远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每一次做选择,他都会选择自己。   叶玉珠有底气,而且,她也不能失败。   *   阿九全然蒙在鼓里,听人说江采已经出了门,还有些诧异。   “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宝珠道:“夫人,你小心爷被那些狐媚子抢走了。”   阿九摇头:“不会的。”她相信江采,因为江采爱的人,是叶玉珠。   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次,就是叶玉珠。   阿九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看账本。宝珠努努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几年,爷确实从未近过旁的女人。按理说,是值得放心的。但是宝珠总是觉得,江采是不值得的。   她没有根据,只是一种直觉。   她明白,她不可能靠这种直觉说服阿九。   这几日到年关,各家礼物往来不断,别人家送来的,自己家要送出去的。阿九操心得很,她得替江采打点,不能让他丢了脸面。   这可是个细致活,送礼不能送得太差,也不能送得太好,又要有心意,实属为难人。   忙着这事,一下子一天就过去了。   眨眼便到了江采回来的时候,阿九伸了个懒腰,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 第9章 9. 门里门外 她多不甘心呐。   不过这感觉只一瞬,甚至还未到喉口,就自行消散了。阿九捂着胸口吐了口气,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江采人已经迈过门槛,阿九忙迎上来,接过他的大氅,照旧询问:“今日一切都好?”   江采阴沉着脸,心情并不算好。今日在朝上,与他一直不合的王侍郎,忽然提出了处置南方难民的法子,颇得圣心。   王侍郎便顺道踩了一脚江采,“江丞相少年有为,不过还是太过年轻,对于这些事,没有经验也是寻常的。”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把江采气得不轻。此时想起来,江采仍旧觉得气不顺。   江采语气不善道:“今日我与王侍郎起了冲突,被陛下批评了。”   阿九一愣,明白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安静地倾听。于是她便如往常一样,安慰夫君:“无事,官人不要放在心上。”   江采平日里听她这么说,原都是心情顺畅的,可今日便没有。他听在心里,却觉得心里愈发憋闷。   江采没了兴致,又计划起房里的叶玉珠,撂下一句:“我先回房了。”   阿九本想拦他,却没拦住,“官人要不要喝碗热汤?”   江采连头都没会,径直出了院子。江为跟在身后,却颇为愧疚。   江为小心劝道:“爷,夫人还给您煲了汤,您就这么走了?”   江采一甩手:“我今天没有喝汤的心思。”   江为还欲再劝,被江采喝止:“你若再说,我可就生气了。”   江为闭了嘴,看着江采进了房门。房门砰地一甩,便关上。   叶玉珠吓了一跳,忙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询问发生了何事。江采心中憋闷许久,听她这么问,一声叹息,竹筒倒豆一般全都说出来。   “我今日为此很是生气。”江采兀自抬手,满饮了一杯茶水。   叶玉珠咬唇,心道:“他定然是与阿九吵架了,才会匆匆回来。她何不抓住这机会?”   叶玉珠便低眉顺眼道:“我不会安慰人,安慰人的话,还是阿九姐姐最在行。从前,我们吵架了,不就是她安慰你的吗?”   听她抛出这么一段,江采脸色变了变,忽然又想起从前的事来。从前……   原来叶玉珠竟然都知道,江采忽然心中愧疚,咳嗽一声道:“阿九是性子温柔,可……未必太过无趣了。”   江采想,她只会安慰他,说这没什么,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怕。可叶玉珠就不同了,叶玉珠却是睚眦必报的人。   小时候他们同顾将军家的公子起了冲突,叶玉珠后来找人把那顾公子折磨了好一番,直到他肯道歉才罢休。   江采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念起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叶玉珠。   他抬头,望着叶玉珠。   叶玉珠悄声附耳道:“阿采既然讨厌他,那为何不动些手脚除去了他?”   江采一愣,虽说他会耍些小手段,可这王侍郎与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自然从没想过这么做。   “可……他与我并无大仇。”   叶玉珠低下头,嘟囔道:“但是他让你不高兴了。”   江采心头一动,大为感动。这也是叶玉珠常说的话,“可他让你不高兴了”。   叶玉珠看他神色,又道:“那若是你不愿意,我替你骂他好了。他这个猪,这个小人,这个……”   她胡乱骂了一通,骂得脸都红了。江采看在眼里,噗嗤笑出声来,“好了,别骂了。”   叶玉珠看他笑了,也跟着笑。“你可算回来了,我在房里待了一天了,闷死了。不过……我还以为不回来了,毕竟你要去见阿九姐姐,我想着,你兴许就宿在她那儿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几乎听不见,还带着些颤音。   江采听得心头一跳,只好道歉:“抱歉,我明日让雨晴带你出去悄悄走走。”   叶玉珠摇头:“不,不用了。若是阿九姐姐看见了,我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话里话外,都觉得阿九容不下她。   江采迟疑道:“阿九她不是那种人。”   叶玉珠听他这么说,头垂下去,落下两行清泪:“不,你不明白的,阿采。爱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我也很爱你……不愿意和人分享你。倘若我有这机会,我定然不会叫人把你抢走的。所以,阿九姐姐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她哽咽一声,“何况我与你,还曾有一段旧情,她定然更加容不下我。”   江采被她说得只得叹息,叶玉珠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瞧他:“阿采,你会嫌弃我吗?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   江采摇头,“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不会。”   叶玉珠破涕为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正说着,便听人来禀报,是阿九差人送了汤和饭菜过来。江采沉吟片刻,叫人接过,端进来。   “正好,你也饿了吧,快吃饭吧。”江采把碗推向叶玉珠。   叶玉珠拿过筷子,却先给江采夹了一筷子。   江采笑了笑,二人在这边你侬我侬吃着。   另一边,来送菜的人回来,禀报阿九:“爷关着门,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人见。”   阿九挥退下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阿九叹气,心道官人今天是生气了。可她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生气?不过还是得哄。   阿九想着,还是从手边拿过一顶斗篷,往江采院子里去。   江采正和叶玉珠吃着饭,忽然听见人报,“夫人来了。”   江采忽生一种做贼之感,看了眼叶玉珠,起身出门,把阿九拦在门前。   阿九福了福身,“我是特意来给官人道歉的。”   江采这会儿消了气,又心虚,语气缓和了许多:“咳,这事儿也是我做得不对,我被气到了,这才冒犯了你。”   阿九笑了笑,“没事。不过官人,可用过饭了?”   阿九偏头看向房里,江采拦在她身前,“用过了,夫人的手艺还是一样的好。”   他忽然改口称她夫人,阿九略愣了愣,却觉得这称呼别有一番滋味。她低头,有些娇羞:“那便好,你可还要在这里?”   江采一愣,下意识看向房里,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抉择。   “不了,还是去你那儿吧。”   “好。”   叶玉珠在门口听着,手指甲都要扣进肉里。她看着江采搂着阿九离去,房里的饭菜甚至还没凉透。而她,只能在这里见不得人。   叶玉珠忽生一股恨意,又觉得悲凉,她对江采是真心实意的。可变故横生,她的大小姐日子没了,连喜欢的人也没了。她多不甘心呐。 第10章 10. 说服 她们可以和平共处。   这一夜,到夜半打更的时候,依稀听见风雪起来的声音。江采猛然惊醒,他原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睁着眼,看着幔帐。连带着也惊醒了阿九。   阿九睁着迷蒙的眼,“怎么了?”   江采搂着阿九,摇头:“没什么。外头好像又下雪了。”   他只是想起了叶玉珠,叶玉珠还一个人在他房里待着。不知道伺候的丫鬟知不知变通,会不会给她烧盆炭火?   阿九蹭了蹭江采胸膛,又闭上眼:“睡吧。”   江采嗯了声,也闭上眼,却仍旧心里不踏实。这种不踏实甚至持续到了第二日,第二日他起了一个大早,轻手轻脚地离开床。   阿九还睡着,江采舒了口气,轻声穿戴好,又吩咐下人:“不许吵醒夫人。”   江采急匆匆地往自己房间赶,他推开门,只见叶玉珠缩在了他的床上,扯过被子,紧紧地裹着。她的眉头紧紧皱着,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竟然还咬着嘴唇。   屋内寒冷,到底是没人点炭火。江采轻声出去,寻那个专门伺候叶玉珠的小丫头来,叫她烧上炭火。   “日后也别忘了。”   “是。”   小丫头一直是伺候江采的,见到屋里多了个女人,第一时间是惊讶的,但是江采吩咐过她,不许往外说。她便不敢说。   江采重新进来,屋内起了炭火之后,温度渐渐暖起来。叶玉珠似乎是感受到了,瑟缩的动作舒展了不少。   江采心头的那种不安终于落下,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手。叶玉珠不知道何时醒了,睁着一双眼,好像回到从前的时候。   她说:“你来看我了?”   江采坐下来,“嗯。”   叶玉珠笑起来,“真好,你还记挂着我,是吗?”   江采沉默,他当然记挂着叶玉珠。甚至为她做了一座衣冠冢,每一年都会去祭拜她。   可对活人,和死人的态度又是不一样的。这其中有什么区别,也难以说清。江采只好沉默。   叶玉珠松开手,“我睡了你的床,你会介意吗?”   江采摇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叶玉珠又笑,“谢谢你,阿采。”   江采与她对视,半晌,他起身要走,“我已经吩咐了小茶,她日后会照顾你的声音起居。你暂且在这里住几日,我会另外给你安排地方,你别担心。”   叶玉珠却是失神,他要赶她走?不,不能这样。   叶玉珠抬头:“我……让你为难了吗?”   江采摇头:“不,不是。玉珠,我会为你安排好去处的。你放心,定然不会让你受苦。”   他虽然念着叶玉珠,可如今毕竟已经娶了阿九,总不能让叶玉珠进来妾。她若是留在自己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后又该怎么办?   他昨夜想过,还是为她买个房子,让她一个人住。给她些钱财,若是她要嫁给别人,他也可以替她张罗。   他想得很好,且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可叶玉珠显然无法接受。   她想留给江采身边,可不想做妾,她想做他的正牌夫人。   叶玉珠笑道:“好,谢谢阿采。”话音刚落,她忽然捂着胸口,面目狰狞起来。   她脸上血色忽然褪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很是难受的样子。江采被这变故弄得无措,叫她名字:“玉珠?”   叶玉珠抓住他的手:“阿采,我好痛。你别走,你陪着我。”   江采本要去让人找大夫,听她这么说,又没起身。“可是你这样……我们要先找个大夫,玉珠。”   叶玉珠侧着身子,手指扣在床沿,因为太用力而泛白,声音也变得轻而虚:“找大夫没用的,我已经看过了…没有用的,你陪着我,陪着我就好了。”   她咬着唇,哆哆嗦嗦的。江采看得直皱眉,“好,我陪着你。”   她几乎要把床板都抓出一个洞来,江采看着难受,把手伸过去,让她抓着。叶玉珠却笑着摇头,“不,没关系。”   她笑着,眼泪从一旁落下来。她又开始挣扎起来。   江采试图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子?”   叶玉珠说:“是在……塞北的时候,染上的病,大夫说,治不了。”   她想起从前那些日子,又落下眼泪。江采看着她如此,也不免心里揪着。   直到过去了两刻钟,叶玉珠才逐渐缓过来。她的头发都被汗打湿了,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般虚弱。   叶玉珠的手还攥着江采的,眼睛缓缓睁开,似乎很是惊喜:“你真的没走,阿采。真的。”   她说完,便晕过去。   江采还是差人找了个大夫来,大夫只说她身体虚弱,却看不出什么病症,无从下手。江采只好让大夫走了,真如叶玉珠所说,大夫也没用。   江采叹口气,刚请走大夫,便听得人禀报:“夫人来了。”   江采出门,阿九才刚醒,听他一大早就请大夫,还以为他害了什么病,忙不迭赶过来。   “可是有什么病症?大夫怎么说。”   江采拦住她,“没有什么病症,不过是屋里的丫头小茶病了,才让人请了大夫来。叫你担心了。”   阿九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江采点头:“赶过来,是想起落下了一份重要的官文,今天要用,所以才特意来取。我还怕打扰你,结果你还是醒了。”   阿九听他关切之语,低头笑了声,替他整理好衣冠:“我已经睡饱了。”   刚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江采面露心疼之色,“左右近来没什么事,再睡会儿吧。”   怕阿九不同意,江采干脆推着她往回走,“走吧走吧,再回去睡会儿。”   江采后来直接从阿九那儿出发去上朝,路上他在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在一个家里,叶玉珠是藏不住的。他还是得快点把叶玉珠安置妥当,可她这病症……似乎又棘手得很。   江采放下帘子,长叹一声。   *   近来那大事,皇帝交给了王侍郎去办,故而江采今日没什么事,回来得很早。   他原要去阿九院子里,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也不知道玉珠好些了没有?   脚步一转,又去看了叶玉珠。   叶玉珠已经醒了,脸色好了许多。一见他,就绽放一个笑容。   “阿采。”声音热切,颇惹人感慨。   江采点头,询问她情况:“你好些了吗?”   叶玉珠点头:“已经好很多了,多谢你陪着我。”   江采笑了笑,忽然露出一些从前少年郎的模样,“你没事就最好。我今日看了些去处,你看看,想去哪儿?”   叶玉珠听他这么说,心下清楚,他还是要送她走。她咬着嘴唇,那里早上被她咬出了一个血痕,这会儿看着很是可怜。   她忽然抬头:“我不能陪着你吗?你可以让我做一个粗使丫鬟,这样阿九姐姐也看不见我。但是我可以偷偷地看你。”   江采皱眉,并不赞同。“可是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叶玉珠抢话道:“我也可以做妾,只要你能让我陪在你身边。”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江采被她这话惊住,她从前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做妾?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叶玉珠。叶玉珠忽然凑近一步,唤他:“阿采哥哥。我真的很爱你,你是不是……早就把我忘了?”   她说着,凑上唇,贴着江采的。江采犹豫片刻,她便趁机更加进一步。   他本应该推开她的,江采想。他少年时很喜欢叶玉珠,但是……但是……   他觉得自己脑子都乱了,他想起阿九,又想起从前。后来什么都乱了,辗转到床边。   江采也同叶玉珠亲吻过,她一如既往地主动,像一把火,让人无法招架。   烧得粉身碎骨好了。江采有一瞬这么想。   随后理智压上来:那阿九怎么办呢?   她们可以和平共处,不是吗?   阿九是温柔大度的,她会容忍叶玉珠的。何况叶玉珠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他了。他从前也明明一直念着叶玉珠的。   于是,江采把自己说服。 第11章 11. 赌一局 暗度陈仓。   江采起身穿衣服,被叶玉珠拉住,“阿采,你要走了吗?”   江采嗯了声,继续穿鞋:“我……去看看阿九。”   在这一刻,他忽然又生出无边的愧疚。转念又想,为什么要愧疚呢?哪个男人家里不是三妻四妾?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   江采回身,同叶玉珠说:“晚一点我再来看你。”   叶玉珠坐起身,捂着被子,露出一个懂事的微笑:“好。”   从房里出来,骤然觉得冷起来。仿佛先前所有温存,都难敌这一阵两阵的冷风似的。   江采忽然想,原来温存这样短而脆弱。   待进入阿九的房里,才又觉得暖和起来。江采坐下,道:“今天外头也冷得很,想喝你炖的汤了。”   阿九笑,放下手里的活计,刚好收尾。   她把衣裳放江采身上比了比,“嗯,似乎是合适的。”   江采顺势握住她的手,“你做的,自然是合适的。”   阿九啧了声,嗔瞪他一眼,叫人去小厨房取汤和饭来。江采解了大氅,露出脖子上一块红。   阿九注意到,便问:“怎么了这是?被蚊子叮了?”   江采猛地抬手捂住,有些不安:“兴许是吧。”   阿九并未多想,只是又给他乘了一碗汤,“那夜里我先赶赶蚊子。”   江采嗯了声,低头喝汤,“我待会儿去书房处理些事情,可能要晚点才能过来陪你。”   阿九笑:“好,等你过来,试试新的寝衣。”   她待我这样好。江采想,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她这样爱我,从以前到现在。她既然爱我,一定也能包容我吧。   江采再次说服自己。   临走的时候,江采与阿九依依惜别,在门口难舍难分,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去了书房。   福珠在后头瞧着,艳羡道:“老爷与夫人真是感情好。”   宝珠却还记得江采当年怎么样爱叶玉珠,疑惑道:“好嘛?可,若是那位叶小姐还在……”   福珠用胳膊肘戳她,“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就是他们还没个孩子,都三年了。若是再生个孩子,那可真真是阖家欢乐。”   阿九并未听见前面一句,只听见后面一句。她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别……”   说来也奇怪,三年了,她竟然还未受孕。请过大夫,大夫只说她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兴许是还没缘分。   女人啊,爱一个人的时候,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也愿意为他自我蒙蔽。   *   江采推门,临走前还捎了一盏汤来。叶玉珠还在被窝里,她懒懒地起身,头发从肩边滑落,露出大好的春光。   这一幕看得江采脑子一热,那些画面不由得重新涌上心头。他避开视线,不得不承认,叶玉珠是美丽的。即便如今落魄了,也仍旧是美丽的、勾人的。   江采拿出汤盏:“喝口热汤吧。”   叶玉珠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后,娇嗔起来,“好,但是要你喂我。”   江采面上一红,“这不太好吧?”   叶玉珠抓住他的手,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有哪里不好?不是同以前一样吗?”   她一说以前,江采只好妥协。   二人在这边又痴缠许久,喂着喂着,又喂到津涎相换,差一点又到坦诚相见。   电光石火之间,江采想起阿九来。他推拒,“我该走了,你也当好好休息。”   叶玉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点头,可这模样,瞧着更让人不舍了。   江采狠狠心,还是走了。   叶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如今,他总不能再把她送出去了。   他想瞒着阿九,她便不让。她偏要闹到阿九跟前去,告诉她,我的男人永远是我的。   叶玉珠扬起下巴,又缩回江采的床上。   江采打起帘子进来,阿九已经换了寝衣,又伺候他更衣。更衣更衣,更完衣自然是要睡觉的。阿九将新做的衣裳给他换上,大小合适,样式也好看。   江采夸她:“夫人真是心灵手巧。”   他又喊她夫人,阿九略皱眉,却还是笑:“你喜欢就好。”   她要拥着江采睡觉,可江采却不经意地避开了,反倒搂住她,“睡吧。”   阿九心中直觉一闪,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   她咬唇,听见江采说:“睡吧。”   *   第二日,江采照常去上朝。阿九处理家中事物,忽然听见江采院子里的小丫头来报,说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   阿九蹙眉,起身随着去瞧。到了门口,丫头又支支吾吾起来。   阿九问:“到底是怎么丢的?好端端的,怎么丢了?”   丫头噗通一声跪下来,“求夫人恕罪,其实是……被打碎了,夫人随我来看。”   这丫头正是照顾叶玉珠那小茶,得了叶玉珠的吩咐,说让引夫人过来,还给了她一支银簪子做报酬。她一个月月俸又不高,为了那支银簪子,自然就答应了。   小茶领着夫人进门,到那破了的花瓶处,又噗通一声跪下来。   “求夫人恕罪,奴婢也不知道,这是怎么碎的……只是时常听见有人的声音,可这是爷的屋子,又哪里有人?奴婢怕……说出来,是装神弄鬼,故而没说。”   这也是叶玉珠让她说的。   阿九神色凛凛,正色道:“没事,许是你听错了。”   她刚说完,忽然又听见柜子里传来一阵声响。   阿九愣住,叫宝珠上前去查看,满屋子的人都吓到,皆是屏气凝神,等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柜子被支呀一声打开,没什么鬼,只有一个撞出来的美人。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阿九,面如死灰。   阿九看着叶玉珠,手都抖起来,这是叶玉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玉珠,只看见叶玉珠瑟瑟缩缩地跪下来,朝她求饶:“对不起,阿九姐姐,是我呀,我是玉珠啊。我……我没死,是阿采救了我!不,是相爷救了我!”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相爷是怕你误会,才让我躲在这里的。我知道,你们如今鹣鲽情深。他只是可怜我罢了,我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的。”   满屋子里的丫鬟听得默然,这意思,不就是老爷在院子里藏了个女人。老一点的人都认识叶玉珠,只有新来的才觉得惊讶。   而老一些的,此刻都看着阿九。   阿九忽然被所有人盯住,她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那长长的石阶上,那种窘迫感。   半晌,阿九才找回声音:“起来吧。”   叶玉珠被人搀着起身,露出脖子上的红痕,阿九一看便明白了。   原来,他们已经暗度陈仓了。她想起昨夜江采的话,忽然觉得苍凉,一个男人,一边和人厮混,一面还要回来和她融洽和谐。她难道该庆幸,至少江采还愿意哄骗她?   阿九苦笑,如今满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像是火架在她脚下,要她大度。当然了,她一直是大度的,江采定然也这么觉得。   阿九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既然你们都已经如此,为何不告诉我?怎么能苦了你,窝在这里。不过,这事儿也大,还是让爷自己回来做定夺吧。”   江采要选叶玉珠,阿九明白。但她仍旧想赌这一局。 第12章 12. 都想周全 墙头无根草。   结局自然输得彻底。   江采自官署回来途中,便觉得心慌气短,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如今有什么算大事呢?他如今不得重用,已经很是颓然。心中不顺日久。   家中还有一双佳人,想到这里,江采嘶了声,心道不会家中出了什么事?   马车咕噜噜地行过路,停在江府门前,两个大红灯笼被西北风吹得打转儿。江为朝里头喊了一声:“爷回来了。”   江为扶着江采下马车,替他撑伞。刚踏进门,便觉得屋里气氛不对。可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只好继续往前。   待进到阿九院子,唤了声:“我回来了。”   阿九没出来迎他,过了片刻才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回来了。”   江采点头,要去握阿九的手。阿九下意识地躲开,“进来吧。”   江采心中一跳,忽然明白什么。待进门,果真是大事在这里。   叶玉珠站在一侧,低垂着头,待他来了,才抬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得到解救。   江采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怨怼,他皱着眉看着叶玉珠,怨她为何被阿九发现。他还没做好这准备,要与她二人一起解决。   可事到如今,不得不解决。   阿九深呼吸一口气,从江采反应里已经确认真假。叶玉珠所言,定然句句为真。   阿九强撑着笑意开口:“既然如此,又何须瞒着我?难道我是那种不讲情理的人?叶小姐与你既然是两小无猜,又遭了苦楚,我不过是捡着这机会,才到今天这位置。你看,便迎叶小姐进门吧。”   江采看着阿九,心中愧疚,却未拒绝。“好,全听你的。”   阿九手揣在袖子里,心想自己是不自量力,又愚蠢至极,非要自讨这苦吃。   “嗯。”她惨然地笑笑,为叶玉珠做嫁衣。   叶玉珠进府做了姨娘,府里多了一位玉姨娘。叶玉珠身份敏感,不能外泄,江采便叫府里人都把嘴捂严实了。   阿九看在眼里,心想自己又是个多余人罢了。她从来争不过叶玉珠,兴许从这以后,她便要失去了江采的宠爱。   叶玉珠进府的礼不大,但礼数都周全。第一夜,江采来了阿九这里。   江采心中有愧,毕竟他未曾和阿九商量,忽然给府里塞了个女人。尽管那是叶玉珠,可他还是没来由地愧疚。   江采自觉愧疚,态度都放软了许多。从桌上倒了一盏茶,递给阿九。   “阿九,对不住,这事是我的错。”   阿九低着头绣东西,忍不住要使些小性子,“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你已经对得住我。今夜不同平常,你还是去叶小姐那儿吧。”她如此劝道。   江采摇头:“我已经很对你不住,不可再对你不住了。玉珠身世悲惨,你也多担待些。她如今性子不同从前了,我信你能处理好的。”   他变着法儿说好话,阿九耳根子软,还是接下了那盏茶。   浅浅抿了一口,“我没生气。”   江采松了口气,握住她手,几番摩挲。   气氛陡然变得温柔缱绻,阿九望进江采眼里,见他眼里的自己,忽然想:或许他们这三年,江采也心里有她吧。   才这么想过,便听得人在外头传禀:“夫人,玉姨娘屋里来了人。”   阿九心一梗,问:“怎么了?”   那人进来,噗通跪下来,便开始哭:“姨娘……她忽然疼得满地打滚,这会儿都晕过去了。我本来想找爷,可是她……她不让,说是会打扰爷和夫人。可她疼着疼着,就晕了过去。”   江采脸色一变,“快差人去请大夫啊。”   阿九的手被他挣开,阿九眼睁睁看着他拔腿就往门外去,甚至连伞都忘了拿。阿九后知后觉地撑着伞跟上,到叶玉珠的院子。   给叶玉珠拨了个院子,名唤养兰轩。是江采起的名字,似乎是他们以前的约定。   养兰轩没几个下人,全在屋里等着了。   叶玉珠疼得脸色发白,躺在那床上。   江采眼中尽是担忧,往床边去,情意缱绻地唤她:“玉珠。”   叶玉珠似乎喃喃应了声,而后抓住了江采的手。阿九看在眼里,仿佛一瞬间回到三年前。   她催身边的人:“大夫来了么?”   正说着,大夫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这一回换了个大夫,依旧说束手无策。   阿九看着大夫,忽然想到那日。她苦笑,原来竟这么久。   江采早就知道束手无策,因而更加心疼。待许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阿九。   江采回过头来,歉然道:“阿九……”   阿九摇摇头,“没事,你陪着叶小姐吧。”   此刻夜深了,阿九撑着伞往自己院子里去。脚印一深一浅印在雪地里,冷风灌进她的脖颈,她不觉得冷,只觉得心冷。   又想起成婚那日,江采与她说:相敬如宾。   她叹口气,好歹江采还是个好人。即便没有爱,也能活下去了。   可她没有想到,人心最易变,尤其是摊上最爱的女人的事。   什么相敬如宾,什么好好待你,全然都变成狗屁一般,抛之脑后。   阿九回到自己院子里,那烛火还在烧,炭火也点着,她却无端觉出一种冷清感来。只好抱着胳膊,洗漱缩进被窝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宝珠与福珠看在眼里,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夫人……您别放在心里。”   阿九闷闷地应声:“嗯,我知道。”   她知道,她才是不被放在心里那个。   *   江采守在叶玉珠那儿,到深夜,叶玉珠悠悠转醒。江采松了口气,叫她好好休息,便要起身离开,回阿九那儿去。叶玉珠一把拉住他,眼泪像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你别走,阿采。我害怕,我做了一个噩梦。”   江采略略思索了片刻,想起阿九来,“可是……”   叶玉珠把脸贴在他手上,他感受到她的瘦骨嶙嶙,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陪陪我吧,求你了,今夜……按理说,也算我们的洞房花烛了。”   江采又被她说得愧疚至极,他曾经与她许下山盟海誓,那么多的诺言,他一句话也没有实现。   江采叹口气,还是停下来,“好,我陪着你。”   明日再找阿九道歉吧。江采想。   叶玉珠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你躺下来陪着我。”   江采又叹气,只好妥协。   如此,至第二日。   江采起了个大早,去找阿九。阿九还未醒,江采进了门,在椅子上坐下,同她小声地说话:“阿九,对不住,我又来晚了。”   阿九已经醒了,但她装着。她听着江采的话,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男人,好像一株墙头无根的草,这边偏一下,那边偏一下。他竟然两个都想要周全。   不过待自己,或许是愧疚吧?阿九这么想着。   等他说完了,才起身。   宝珠看不过去,骂江采,“爷也真是的,说好了陪着您,结果……您也不能这么下去,日后,日后都要被欺压到头上了。”   阿九摇摇头:“别说了,扶我起来吧。”   她又选择相信江采,既然他两个都想要周全,定然也不会让叶玉珠欺压到她头上的。 第13章 13. 年关近 若是她有孕就好了。   叶玉珠这一病,病了许久,为此阿九也常去看她。虽说旧人今日重逢,多少有些尴尬。更尴尬的是,江采常在叶玉珠屋里。   叶玉珠一张脸上没什么血色,阿九特意命厨房为她熬了参汤之类的补品,虽说大夫束手无策,可人事还是要尽的。   阿九每回拎着参汤来她院子里,江采不是在和她说笑,就是在哄她。日子倒像倒流,阿九时常在门外站着,听他们说好一会儿话,才迈过门槛进门去。   这一日,天气难得放晴。   阿九仍旧带了参汤来,才到廊下,就听见叶玉珠的笑声,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阿采,你最近常来看我,我很是高兴。不过,你也别冷落了阿九姐姐。如今,你们毕竟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我只要留在你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阿九听得直皱眉,这话听得人心梗得硬硬的,实在难受。她原是江夫人,倒要叶玉珠来劝着江采见她,好似她已经被遗忘。   虽然,也确实被遗忘。   这几日,江采在阿九院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起先还要坐上半个时辰,如今不过才坐下,就已经要走。这么下去,眼看着是不行的。   宝珠急得要跺脚,“夫人啊,你可不能这么任他们下去了?左右如今你是夫人,他们从前那是他们的事,要怪只能怪那玉姨娘命不好,摊上一个那样的爹。你不能这么让着她。”   阿九听在心里,其实是赞同的,“我知道了。”   可是她压根没有底气,没被偏爱过的人,要从哪儿来这种底气,从那个从前就被偏爱的人手里抢人。   阿九迈过门槛,出声道:“叶小姐可好些了?”   叶玉珠与江采皆收了声,回头来看她。   叶玉珠面上有些勉强,“阿九姐姐,你别嘲笑我了,如今我算哪门子叶小姐。”   江采听她这么说,也帮腔:“是啊,阿九,她如今身份敏感,你也该改个称呼才是。”   带了些淡淡的不满意。   阿九是从小会察言观色的,从他这一句里就听出了自己的输局。   “是我的不是,玉……妹妹。这样可好?”   叶玉珠重新笑起来,阿九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抓着江采的手,他们十指紧扣,一下刺痛了阿九的眼。   阿九移开眼,试探道:“阿采,小厨房今日新做了鸽子汤,你很久没尝了,要不要去喝一盅?”   江采听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确实冷落了阿九。江采点头:“好,今日午饭,便去你那儿用吧。”   阿九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看似扳回一局,实则也输得彻底。若她是个赢家,又何必问出这一句?   阿九在一边坐着,听见叶玉珠又开口:“鸽子汤?我也想喝,我好久没喝了。”   江采道:“好,让小厨房给你做。”   叶玉珠笑起来:“嗯,谢谢阿采。”   ……   阿九低着头,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座雕塑。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参汤记得趁热喝,我屋里还有点事,便先回去了。”   叶玉珠成为姨娘,已经半个月有余。这半个月,漫长得好像半辈子似的。   江采见她出门,心里不由得忐忑,正要跟着出门,又被叶玉珠拦住:“你都要陪阿九姐姐吃午饭了,就再多陪陪我吧。”   江采沉吟片刻,又坐了下来,“也是。”   阿九前脚出了门,后脚就听见许太尉的夫人到访。她松了口气,“快,快请进来。”   许夫人比阿九十来岁,毕竟不是谁都像江采这样,年轻有为。但是许夫人与阿九却是很投缘,阿九很喜欢许夫人。   许夫人给阿九带了些礼,阿九有些不好意思:“叫你破费了。”   许夫人摇头:“怎么会?哪里话,咱们谁跟谁?”   许夫人与她一道进门,见她院子里有些冷清,直说道:“今日休沐,怎么不见江大人?”   阿九被问得一愣,不知道如何答:“他……他在自己院子里。”   许夫人没有多想,“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忙着公事,也不能冷落了你啊。你们都成婚三年了吧,怎么你这肚子还一点动静没有?”   阿九又是沉默,许夫人叹了口气:“你啊你,性子太温沉了,这样可不行。”   阿九苦笑,“不说这些了,你快请坐,喝茶吧。”   阿九与许夫人聊了会儿,许夫人说:“近来热闹得很,我们家老许啊,见了不少人。”   阿九恍然点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从前帮过她那位赵公子,遂问道:“那……有没有一位姓赵的公子?”   许夫人摇头:“这倒是没有,可是有什么事?”   阿九摇头:“不算大事,不过是从前受了人家恩惠,一直想着报答,可一直没找到这么个人。”   许夫人嗐了声,“兴许是用的假名字,有些人啊,就是热心肠。”   “原来如此。”阿九与她漫谈了会儿,到临近中午时候,许夫人才离开。   江采恰好过来,与许夫人打了个照面,许夫人说:“江大人,你与阿九也该抓紧了。”   江采微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孩子。“多谢夫人关怀。”   送走了许夫人,江采与阿九坐下来吃饭。江采被许夫人这么一说,不禁走神。他们成婚三年,却一直没有一个孩子。江采也一直疑惑这事儿。   阿九叫他沉着眉头,估摸着他在想这事儿,只好低着头吃饭。   江采忽然道:“没关系,这也不是大事。”   他只觉得这是阿九的问题,轻声安慰她。   江采伸手握住阿九的手,阿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嗯了声,“吃饭吧。”   这鸽子汤倒喝出些苦味来。   吃过饭,江采原要多留一会儿,又被叶玉珠的丫头叫过去。屋子里剩下阿九一个人,她叹口气都觉得太重。   眨眼又到年关,阿九忙里忙外地操持,却觉得人意外地困倦难熬。她管家里这些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嫌烦,也没心思注意自己。   叶玉珠那儿则不同,空闲得很。叶玉珠看着阿九那儿人来人往的,不免有些味儿,这本是她的一切,如今她却要在这里,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叶玉珠眼神有些阴沉,这些日子,江采大多时候都在她这儿。可见江采根本没把阿九放在心上,她白占着这名号,也不嫌丢人。   叶玉珠百无聊赖扯着手绢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距离她与江采第一回 ,已经过去快两个月。   她这肚子也不争气,怎么就没点反应呢?   若是她有孕就好了。 第14章 14. 除夕夜 姨娘有孕了。   除夕这一日,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甚至夜里特意开办庙会。诸多贵人携妻与子一道出去玩儿,花灯结彩、游船画舫、烟火不断。江采也包了条船,打算趁夜里与阿九和叶玉珠一道出门游玩。   这会儿才到下午,府里一切准备已经就绪,皆是阿九操持的。   几步一挂的红灯笼还有窗花之类,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里高兴,江采也不例外。他从外头进来,进门便夸阿九:“府里甚是好看,阿九辛苦了。”   江采顺势从身后抱住阿九,头埋在她肩上,难得的温柔缱绻。阿九依恋地回握住江采的手,温声细语:“好了,我已经叫人去请父亲来,待放过鞭炮,咱们便进行祭祀。”   江采贪恋地在她颈间嗅了口,“嗯。”   江采松开手,与阿九一道往堂屋去。江逊自从陆氏去后,开始信佛,几乎不问是。距离他上一次出关,已经快四个月。   因而,江逊还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位玉姨娘,只当和从前一样。   “你们辛苦了,开始吧。”江逊道。   江采才反应过来,叶玉珠还未来。他正要开口,便听见一声清脆女声:“我来晚了,阿采。”   正是叶玉珠打扮得齐齐整整地过来,她大抵也清楚是什么日子,并未太过花枝招展。   江逊一见到叶玉珠,脸色大变:“她是怎么在这儿?”   江逊看向儿子,江采沉声道:“父亲,这是儿子新纳的姨娘。”   江逊气得冷笑,“你也是疯了,我真当你把她忘了呢。敢情全挂在心里,还大摇大摆带到府里来了。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她是罪臣之女,若是被发现,你当如何?你又当让江家如何?还有阿九,阿九又如何?江采啊江采,我真是小看你了。”   江逊一番话说得言辞振振,又气又急,一下跌坐在椅子上。阿九连忙端茶倒水,“父亲息怒。”   江逊一把拂开阿九的茶,茶杯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这像一个信号,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江逊指着阿九,“阿九啊,你也是糊涂。你怎么能同意?他如何对得起你?你这么些年,为他操持打理,都是喂狗了?”   阿九被说得低下头来,江采见状,拦在阿九面前,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如何大怒。   “父亲,玉珠与我的情意,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你怎么如此不通情理?至于阿九,我自然也是待她好的。”   江逊闭上眼,摇头叹息,江采还是不明白。当年那事突然又迅速,虽说是三皇子拱火,可没有皇帝的默许,怎么会如此之快?   既然是皇帝默许,便说明,是皇帝容不下叶家。如今江采这么做,便是在藐视皇威!   江逊指着江采,怒道:“你把她打发了,必须把她打发了。你若是不把她打发了,我与你恩断义绝!”   江采脸色大变,叶玉珠也是一瞬被阴霾裹挟,没想到从前恩厚可亲的江伯父,竟然是这种人?她一瞬间拉紧了江采的袖子,“阿采。”   阿九被挤到一旁,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神色黯然。   江采据理力争:“父亲,你对母亲情深义重,应当明白我的心情才是!你若说我,那我也是继承了您的!”   阿九听得心里又是一凛,他这话显然是承认,他与叶玉珠情谊深厚。那她呢?当真如父亲所说,喂了狗罢?   阿九杵在一边,呼吸都困难起来,这好好的日子,搅弄得鸡犬不宁。   江逊哪里容得江采顶撞,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瞬间嘴角流出血来。   “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   这事突然,阿九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叶玉珠哭天抢地一句:“阿采!你没事吧?”   阿九只觉得脑仁都疼起来,江采身边有人,她只好选择劝慰父亲。   “父亲息怒,今日毕竟是除夕,这事儿咱们明日再说吧。”江逊哪里能息怒,胸膛起伏着,蹭地起身,“总之,她不能留在家里。”   江逊甩下这一句,便走了。   叶玉珠心疼地看着江采,一面叫丫鬟去拿药酒,一面又安慰着江采。阿九看着,叹气都无处安放。   “还好吧?快,请大夫来吧。”   江采制止了她,“不,不用请大夫,放鞭炮吧。”   阿九迟疑,“可是……”   江采坚持,“放吧,一切照旧。”   阿九只好命人去燃放炮仗,噼里啪啦地炸起来,但欢欢喜喜的气氛是荡然无存。几个人吃着饭,各有怨怼。   吃过饭,还要去祠堂给祖宗们请安。叶玉珠是妾室,不得进去。   叶玉珠和江采撒娇,“我也很久没见伯母了,我想给她磕个头。”   却被江采拒绝了。   “你还是在外头等吧,玉珠。”江采与阿九一道进了门。   她站在门外,又想起江逊所说的话,她不知道江采会怎么选择。反正她不能被送走,绝对不能。叶玉珠掐着手心,暗暗发誓。   阿九与江采上了香,阿九看着陆氏的牌位,心道:“夫人,我很想您。”   可陆氏的牌位是无法回答她的,阿九起身,“走吧。”   二人出门,叶玉珠自然而然又缠上江采,她吹着江采脸上的五指印,很是关怀。   阿九眸色一黯,只当默认他二人要一道,径直往自己院子里。   哪知道,江采叫住了她。   “阿九。”   阿九停步,听见江采说:“今夜除夕,我们很久没一起说话了。”   江采朝她走近,一把牵住她的手。这一下,阿九仿佛想起小时候。   她笑了笑,“好。”   剩下叶玉珠站在原地,空唤了一声:“阿采。”   叶玉珠心中拔凉,却又狠上心头。   *   说是说话,确实也只能说话。因为夜里的行程不变,他们仍旧要去游湖,原是还带了江逊,如今江逊必然不去了。   江采与阿九说话:“我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些气话。你也清楚的,你与玉珠,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要。”   江采说着,更加握紧了阿九的手,眼神真诚。   阿九只是微笑,却在想:人心里真的能装下两个人吗?即便能装下,又真的能一碗水端平吗?   到黄昏时候,一行人出发去往湖边。江采为了补偿阿九,竟与她更亲近些。叶玉珠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待上了游船,叶玉珠感慨:“我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京城的夜景了。”   阿九也看出去,一片灯火通明,甚是好看。   湖中游船不少,湖面原本风平浪静,不知为何起了波浪。船跟着颠簸起来,几个人恰好在船头站着,被颠得左右摇晃,眼看着要掉下去。   好容易堪堪稳住,忽然听闻谁家的船起了火,一时间又惶惶不安。不知道谁家的游船撞过来,恰好撞上他们的。   阿九还未走进船舱,便被甩出去。叶玉珠也是,江采毕竟是男人,身量重些,倒是扶稳了。   一左一右两个人呼救,江采心中一愣,他该先救谁?   她二人都不会水,可叶玉珠身体更差些。   江采如此想着,还是奔向了叶玉珠。   阿九有时觉得人生真是奇怪,怎么总是重复做同一个选择。简直像凌迟。   江采游向了叶玉珠,宝珠与福珠在岸上看着,只能干着急。   阿九呛了好几口水,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她甚至一瞬间想到了死。她今日要死在这里了么?   不知道是谁抓住了她,“别担心。”那人这么说。   江采把叶玉珠带上船,再回头去找阿九,哪里还能看见踪影。江采心中一凛,唤道:“阿九?”   他趴下来,声音忽然带了些凄怆,有一种失去的感觉涌上心头,“阿九?”   江采忽然感觉到恐慌,直到有人浮出水面,将阿九也带上来。   “这是贵夫人么?所幸没什么大事。”那人说。   江采心里石头落地,甚至没顾得上看那人到底是谁,“是,多谢仁兄。”   “阿九?阿九!”   叶玉珠尚且醒着,可阿九却昏了过去。叶玉珠看着江采,也跟着倒头,装作昏了过去。   一时间慌乱无比,直到船靠了岸,即刻带二人回府看大夫。   阿九更严重些,江采便守着阿九,等她醒过来。   这正合了叶玉珠的心意,叶玉珠叫住那个大夫,与他窃窃私语。   阿九转醒是一刻钟后,她看见床边坐着的江采。江采面露喜色,“阿九,你醒了?”   阿九收了收下巴,“嗯。”   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叶玉珠的丫鬟来报:“爷,姨娘有孕了!”   一时间静默。   江采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真的吗?”   丫鬟点头:“是真的,大夫亲口说的。才两个月呢,你快去看看姨娘吧。”   江采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昏了头,急不可耐地冲出去。屋里剩下阿九一个人,宝珠上前送茶:“夫人……”   阿九摇头,她也曾经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大抵是真的没有缘分吧,或许她与江采,也是真的没有缘分吧。   “扶我起来,咱们也去看看吧。”   宝珠只好照做。   等她到屋里的时候,江采正捧着叶玉珠的手,喜色难收。这更刺痛了阿九的眼。   阿九道喜:“原以为是大坏事,结果是大好事,恭喜妹妹了。”   叶玉珠赧然笑起来,珍而重之地摸着自己肚子,“可不是嘛,真是叫人高兴。”   大夫已经被送了出去,他二人含情脉脉。阿九捂嘴咳嗽一声,“我怕过了病气给妹妹,还是回自己那儿去吧。”   甚至没人理她。   阿九转身出了门,只觉得寒风刺骨。 第15章 15. 流产 还有什么可说?   叶玉珠怀孕,无疑是喜事一件。在这过节时候,更是增添三分热闹。府里已经多年没有迎来一个新生命,阿九自然也是高兴的。只不过又想,为何这缘分不在她身上?   也不过想想罢了,毕竟也强求不来。   看叶玉珠不过两个月,便能求来一个孩子,而她,三年了,也没等来一个孩子。   府里人嘴里念叨着的,全是叶玉珠这孩子。江采更是高兴地嘴都合不拢,这几日全在叶玉珠那儿守着。   江采还把消息告诉了江逊,“父亲,如今玉珠有孕,这是儿子第一个孩子,总不能叫他流落在外。”   江逊无话可说,只好妥协,“随你吧,可是你高兴归高兴,不要叫阿九伤心。   她为你这么些年,我也看在眼里。”   江采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好几日没和阿九说过话。   “儿子明白。”江采从江逊那儿出来,转去了阿九院子里。   阿九正在算账,江采咳嗽一声,迈过门槛:“阿九。”   阿九眼神一动,却没起身,甚至也没抬头,只是平淡地应了声:“来了,我叫宝珠奉茶。”   江采在她身侧坐下,“阿九,这几天我冷落你了。”   阿九抬头,勉强笑道:“没有,她如今有孕,是该多陪陪她。”   她望着江采,企图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些心疼,但是没有,他只有如释重负。似乎将她的话信以为真。   阿九皱眉,听见江采说:“你没生气真是太好了,她身子不好,日后可能还要你多操劳。”   阿九仍旧笑,“是,我明白,这是我该做的。”   江采仿佛卸下一个包袱,“那今儿中午,便在你这儿用饭吧。”   阿九点头:“好啊,你想吃什么?”   江采随意说了几个菜名,瞧着还颇有兴致。阿九当即吩咐人去做,可惜还没等到做好,江采又被叶玉珠的人叫走。   数不清多少次了,阿九看着尚有余温的凳子,面容淡淡:“不必做了,随意些吧。”   福珠见状叹气:“这都多少次了,老爷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夫人。”   阿九摇头,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这儿,会被人叫走也是必然的。   从前还觉得,日子也过得下去。今儿却觉得,这日子,真是难过极了。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穿一件单衫,寸步难行,牙齿都打寒颤。   阿九捂嘴咳嗽起来,她上回落水后染了风寒,这会儿还没好全。这几日她也不往叶玉珠那儿跑了,怕被人说过了病气。   叶玉珠和江采你侬我侬,偶尔想起阿九,也是叶玉珠说:“阿九姐姐近来好久没来看我了,是不是生气了?”   江采自觉将心比心,“阿九多年未有孕,估计是闻着伤心,所以不来。你也多体谅她。”   叶玉珠挽着江采的胳膊,乖巧懂事的模样:“好,我明白。阿九姐姐不来看我,我去看她就好。”   江采嗯了声,随意地把话题带过去。   眨眼又过半月,阿□□寒终于大好。这日天气也好,晴朗日头照得院子都敞亮起来,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阿九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又叫人把院子里的花木浇了水。   正说着,便听见叶玉珠到访。   这还是叶玉珠第二次踏足这院子,阿九这里比她那儿大多了,也气派许多。叶玉珠看在眼里,不过没发出口。   叶玉珠向阿九行礼:“阿九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闻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阿九打起精神来,“好了。”   宝珠与福珠都不待见叶玉珠,寻了个由头出了门。叶玉珠的丫头倒是会来事儿,直接搬了凳子给她做。   “姨娘身子不好,不能站太久。”丫头说。   阿九看着她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又看见当年的叶玉珠。阿九没说什么,“是,妹妹请坐。”   叶玉珠面上还是乖巧懂事的模样,与阿九闲话家常,“阿九姐姐,等我的孩子生出来了,便认你做干娘好不好?”   按理说,她是妾室,她的孩子生出来,应当是叫阿九母亲。她却说,干娘?   阿九看着叶玉珠,叶玉珠仿若不闻,又说:“我女红不好,只怕还要劳烦姐姐给我做些小孩子衣裳。这会不会太麻烦姐姐?”   阿九摇头:“不碍事。”   叶玉珠说:“那就好。”   二人又聊了会儿,临走的时候,叶玉珠忽然指着阿九腰间一个香囊,“这香囊味道真好闻?不知道姐姐能否割爱送给我?”   一个香囊罢了,阿九没什么挽留的,当即解下来送给她。“妹妹若是喜欢,改天我再做几个送给你。”   叶玉珠福身:“好,多谢阿九姐姐。”   送走叶玉珠,宝珠进来,“玉姨娘还没生呢,便已经这态度,若是生了个儿子,夫人您真是……”   她说着又觉得没意思,“罢了罢了,不管她了。夫人,您看这太阳多好,咱们出去走走?”   阿九感激点头:“好。”   阿九并未将这一天的事放在心上,然,没两日,却出了大事——叶玉珠流产了。   这消息传出来,阿九先是震惊,而后觉得茫然。   叶玉珠院子里鸡飞狗跳,染了血的床单,大夫跪在地上,丫头更是跪了一片。叶玉珠惨白一张脸,简直不敢置信,她拽着江采的手:“阿采,这不是真的对吧?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会就没了呢?”   她捂脸哭泣,情真意切,江采沉浸在这巨大的悲伤里,这喜悦来得好快,太快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上天就夺走了这个孩子。   江采跌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大夫瑟瑟发抖,抖出一句:“老夫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姨娘这孩子……似乎是被人下了药,才掉了。”   他说着,看向叶玉珠。   这自然是这位姨娘让他说的,从他来这里看诊,也将这府里情况看在眼里,那位正室夫人,是个不受宠又不管事的。   叶玉珠听说这话,先是震惊,而后又发疯:“是谁?是谁要害我的孩子!到底是谁?这府里都盼着这孩子出生,不会有人害他的!阿采!”   江采冷声道:“搜,给我去搜!在这宅子里搞这些腌臜事,真是反了天了。”   下人们便行动起来,最后在叶玉珠的香囊里找到了麝香。   叶玉珠不可置信地跌在江采怀里,“不!不会的,不会是阿九姐姐的。那日我还和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她做干娘呢。她的为人你也知道的,阿采,定然不会是她。”   江采听她这么说,忽然间一股凄怆混合着暴怒涌上心头,竟然是阿九?竟然……是阿九?   他压抑着胸膛起伏,听见叶玉珠还在哭:“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找阿九姐姐,定然是我刺痛了她的心。她才要这么做的!可是孩子他是无辜的,他是你的孩子啊!阿采!阿九姐姐怎么可以这样,置你于何地?”   叶玉珠哭着趴在桌上,哽咽之处,情深意切,字字句句砸在江采心里。江采不知道自己是迈过那道门槛的,他怒气冲冲的地冲着阿九来。   阿九原以为他是来寻求安慰,正要说话,忽然被江采一个巴掌甩得懵了。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阿九毕竟是女子,又是毫无防备,被这一巴掌扇得懵了。她皮肤白,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巴掌印,并且那一边脸迅速地肿起来。   阿九捂着脸,不可置信看着江采,“……阿采。”   疼痛与怆然一齐逼上眼眶,阿九这些天的委屈尽数被逼出来,她看着江采。   江采被她看得心里一颤,他竟然打了阿九?   江采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坐在地上的阿九,忽然一股愧疚涌上心头。可随后又想,我为何要愧疚?她杀了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啊。   江采指着她质问,“玉珠做错了什么,冷落你是我的错,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冲我来!你为何要对这孩子下毒手!”   阿九扶着旁边的凳子起身,嗤笑一声:“我?你竟然觉得是我?江采,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江采心痛得无以复加,一面心痛他的孩子没了,一面心痛,他竟然对阿九动手。在这痛楚之下,江采觉得自己脑子都嗡嗡的。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阿九。”江采把那香囊甩在阿九身前,阿九忽然觉得心累,好像这么些年所有的情都错付了。   从前江采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如今,呵,如今。   阿九悲怆发问:“你当真觉得是我?”   江采反倒指责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阿九简直心如死灰,“你也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江采,我没做过。”   她死死瞪着江采,试图最后一次给他机会。可是江采只是别开脸,跌坐在旁边椅子上,“你变了,阿九。人心这么容易变吗?”   这正是阿九想说的话:你变了,江采。   她大笑一声,面对一个全然不信的人,都不知道要如何辩驳。   阿九深吸一口气,“我没做过,你大可去查。若是能查到我身上,我自请下堂去。”   江采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怎么能打阿九?阿九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查?这香囊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送给她的?香囊里的麝香,是不是你放的?”   “是我的香囊,是她向我讨要的,我若是要害她,怎么能这么恰好,就知道她要向我讨要。”阿九呼吸逐渐平静下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江采。   江采抬起头来,看着阿九,大手一挥:“来人,把夫人院子里的丫鬟都找过来,我要一个个审问。”   阿九问心无愧,随他去审。可叶玉珠做戏当然要做全套,早就买通了阿九院子里一个丫头。   那丫头噗通跪下来,“是……夫人让我去买的。”   寒风吹着檐下的灯笼,阿九觉得好累,她看着江采。江采一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姿态,阿九惨然问:“你为何不怀疑是你的叶玉珠监守自盗?”   江采不可置信,“她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做这种事吗?她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阿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信叶玉珠,不信她。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江采也觉得像被抽去大半条命,“来人,罚夫人去祠堂跪着,跪三个时辰。”   江采想,一条人命,只叫她跪三个时辰,他已经仁至义尽。 第16章 16. 阿九流产 你出去,好吗?   阿九被宝珠搀扶着,往祠堂去。她连斗篷都忘了带,福珠要回头去取,被阿九拦住。   “不必了。”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仿佛把血都吹冷了。   阿九开始审视自己,究竟是她变了?还是江采变了?   亦或是,谁也没变。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阿九冷笑一声,宝珠面露担忧:“夫人……”   阿九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必说。   江采看着阿九的背影,好像变得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似的。她不停地往前走,仿佛要飞出江采的手心。   江采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自己都没料到,“阿九。”   他喊阿九的名字,试图确认她的线还在自己手心里握着。   可是阿九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就这样,一身温柔的月牙白色晃过拐角,消失在江采的视线里。   江采愣愣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扫过院子:“还愣着干嘛?还不把人处置了,这事儿谁敢出去乱嚼舌根,我定要他好看,下去吧。”   众人噤声,安静地退下去。江采只觉得自己好似从水里泡过一遭,人都泡沉了。他拖着一双灌了铅似的的腿,回到叶玉珠那儿。   叶玉珠已经被丫头扶着躺下,江采刚进门,丫鬟要出声行礼,被江采拦下,“下去吧。”   他在叶玉珠身旁坐下,仔细地打量叶玉珠的脸庞。这张脸,还是这么熟悉。她从前什么性子,江采也知道。   他又想起阿九说的,你为何不怀疑叶玉珠?   江采皱眉,看着叶玉珠苍白的样子,她已经这么惨了,过了这么悲惨的三年,那些高傲都快被磨平了。她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   江采撑着太阳穴,在心里否决这个想法。不,不可能。她从前还同自己商量,若是他们有小孩儿,会是什么样子?   他记忆里的叶玉珠虽然有点小毛病,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转念又想,那阿九呢?   记忆中的阿九,又何尝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采被这年头折磨得要疯了,他开始感到害怕,怕他冤枉了阿九。如果他冤枉了阿九,可又说了这么重的话,他甚至打了阿九一巴掌。阿九当时的神色,简直像对他失望透顶。   如果他做错的话……他就要失去两个人了?   他肯定没有做错,他怎么会做错。   江采抓着自己的手,说服自己。   ……阿九。   阿九这么温柔善良,等这件事过去了,他还是会相信阿九的。他可以好好补偿阿九,不过是一个孩子嘛,他想,他也会和阿九有孩子的。   江采呼吸都乱了,可旁边的叶玉珠却呼吸平稳。江采放下手,走近叶玉珠,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侧。   “玉珠。”他喃喃自语。   叶玉珠醒过来之后,又消沉了好一会儿,好似丢了魂儿似的。江采安慰她:“没事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也是在安慰自己。   叶玉珠脆弱地趴在江采肩头,对他充满了依赖,“你别怪阿九姐姐了。”   江采应着,“我……我罚她去跪祠堂了。”   叶玉珠抬起头来,“怎么可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罚她去祠堂。”   江采为自己辩解:“没事的,不过就是三个时辰。”   他心里重复:三个时辰而已,怎么会出什么事情呢?他是挂着阿九的啊。   *   阿九直挺挺跪着,看着陆氏的牌位,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宝珠拿过一个蒲团,“夫人,你还是垫着吧。”   阿九摇头:“不必了。”   她叹气,“你出去吧。”   宝珠拗不过她,只好出了门去,在门口守着。   福珠与她一道守着,二人悄悄说话:“老爷怎么这样?自从那位进来,老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夫人真是太可怜了,再这么下去,夫人都要没有容身之处了。”   “唉……”   祠堂阴冷,即便这时节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可还是冷风钻心,阿九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在哆嗦,膝盖仿佛失去了直觉似的,后背也一阵阵地发凉。肚子也是,好似吞了冰块似的。   阿九心里又开始想一些事情,她觉得她和江采,缘分就像已经尽了。也许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过缘分,她就不该在那时候跟着江采跑出家门,也不该嫁给他。   她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头晕目眩,逐渐支撑不住。肚子也开始疼起来,一阵阵地绞痛,她忍不住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门外的宝珠和福珠听见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只看见阿九躺在地上。   “夫人!”   宝珠和福珠抱起阿九,“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宝珠连忙摇晃着阿九,急急忙忙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福珠捂着嘴,一脸惊恐:“血……好多血……”   宝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阿九身下一滩血,一时间,两个人都尖叫起来。   还是宝珠最先冷静下来,“你快去请大夫!请大夫!”   福珠应下,跑出门去的时候太急还跌了一跤。   阿九仿佛身处云端,晕晕乎乎的,人失了重心,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全都是软乎乎的,哪儿都没有力气。   直到忽然下坠,她颤抖着,睁开眼,看见自己房里的摆设。   她怎么会在自己房里?阿九有一瞬间的迷茫。   直到看见江采的脸,他脸色很不好看,见阿九醒了,才艰难地和她说话:“阿九,你醒了。”   阿九眨眨眼,没有说话。江采不忍看她,声音低低又闷闷的,“大夫来瞧过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   他说出这消息,只觉得在剐自己的心。他在这短短时间之内,失去了两个孩子!   江采悲痛欲绝,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看向阿九。   阿九由最初的震惊,再到悲伤,这会儿又感到平静。不过就几个呼吸之间,她的心情经历了这么多的起伏,阿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看向江采,眼睛里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淡淡的怨恨,“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阿九这么说。江采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抓着阿九的手,“对不住,阿九……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没有相信你!我没有!”   他说着,一个大男人竟然带了些哭腔,抬手给自己甩了一巴掌。   阿九冷眼看着,心里不可能没有触动,可是她觉得好累,好累。   “阿采,我想休息了。你走吧。”阿九躺下来,侧过身,背对着江采躺下。   这等疏离的姿态,以前阿九从没有过。   江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慌了手   脚,“阿九……我错了……对不起……你别这样,阿九,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还会有的。”   “你要休息了是吗?好,那我出去,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记得吃药。”   江采沉重地闭上眼,出门的时候还吩咐两个丫头照顾好夫人。   两个丫头经过今天这事,心里都恨上了江采,一点好脸色也不给他,“您走吧。”   阿九闭着眼,听见门被关上。轻轻的一声,好像一个开关。她脑子好乱,无数的事情从脑子里飞过去,头好像还晕着,眼睛也很痛。   眼泪仿佛都是被烫出来的,砸在她枕头上。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都在的时候,那时候幸福日子还是有过一段。后来一跃,又到了陆氏跟前,陆氏拉着她说话。一会儿又是江采拉着她奔跑,一会儿又是江采怒斥她。   好多好多的记忆在脑子里打转,阿九在这种晕眩里睡过去。   *   这么大的事,叶玉珠那儿怎么可能不知道?   阿九孩子没了。叶玉珠惊坐起身,“你说什么?真的吗?”   小晴点头,“是真的,姨娘。”   叶玉珠大喜过望,若是这孩子生下来,她怕是要失宠了。可如今这孩子没了,她便没有了这种担忧。   不过转念又想,因着这孩子,她先前陷害阿九的事,也没了作用。真是好坏参半。   叶玉珠眼珠子转起来,出了这件事,阿采肯定会怜惜阿九,说不定会与她重归于好。不行,不能这样。   她脑子飞快地运转着,阿九肯定会觉得心里委屈,这时候若是再加以挑拨,他们定然就全离了心,当时候她的机会可就来了。   叶玉珠大喜过望,她可得好好计划计划。   *   阿九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宝珠和福珠伺候她起床,喂她喝药。她俩面容戚戚,却又不敢开口,怕刺激到她。   阿九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就让沉闷在屋子里蔓延下去。   今儿也是个大好的天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还有鸟儿落在树枝上,叫着。   阿九喝过药,又重新躺下来。   江采来看她,与她说话,“阿九,今日天气很好。”   阿九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江采自顾自说着话,他还带了好些东西过来,“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记得看看,喜欢不喜欢?”   这是江采的补偿,他想不到什么能补偿的了。   他就是很后悔,阿九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他应该和阿九道歉,补偿她。   阿九不为所动,只是说:“阿采,你出去,好吗?” 第17章 17. 两心离 索性叫她清净一些。   她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不想听他说话。一听见他说话,她甚至觉得犯恶心。   江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心里先是觉得惊讶,而后又开始愧疚,是他错得太离谱,让阿九都不想见他。   “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江采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如今他身边两个人都没了孩子,看完了阿九,也不能忘了叶玉珠。一听说江采来了,叶玉珠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被江采拦住,“你干嘛?躺着吧。”   叶玉珠低着头,神情沮丧:“这件事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搂住江采的腰,把头埋在他腿上,低声啜泣。   江采看得心揪疼起来,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叶玉珠哭过一阵,“阿九姐姐现在怎么样?”   江采苦笑:“她不愿意见我,想来是我伤透了她的心。”   叶玉珠抢着认错,“不,都怪我。”   江采觉得头疼,在阿九那儿吃的闭门羹尤其让他心里不舒服。他只好和叶玉珠多多说话,试图忘掉那种难受的感觉。   “玉珠,你好好休养。”   叶玉珠点头,听话地更加搂紧了江采。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让江采觉得高兴。他想起阿九将他拒之门外,如此一对比,又不免埋怨她。   你看,连玉珠都知道安慰他,可是阿九呢?明明阿九才是那个一直温柔的人,她还是变了。   之后几日,江采一连吃了好几日闭门羹。他只好来找叶玉珠诉苦,“我已经和她道歉了,她却还是不愿意见我。”   叶玉珠安慰他:“没事的,阿九姐姐只是还没能接受这件事。你别难受了,要不……我去给阿九姐姐道歉。”   她这么说着,当即被江采拦下来,“怎么可以!”   江采彻查了那个指认阿九的丫鬟,哪知道她又改了证词,说是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因为不喜欢阿九,所以才指认了他。他一早便把这事告诉了阿九,怀揣着无比的喜悦。结果还是被拒之门外。   “阿九,我查清楚了。”   阿九只是哦了声,“我累了,我想睡了。”   江采不满地叹气,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叶玉珠劝慰着他,但还是去找了阿九。她知道知道阿九不愿意见她,因而也没进门,只是噗通一声,在她门前跪下。   “阿九姐姐,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便觉得是你。还望你能原谅我。”   阿九命人去请她起来,早在从前,她就知道叶玉珠并非良善之人。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得下心。他们都将责任甩给那丫鬟,阿九是不信的。   宝珠进来,“夫人,姨娘不愿意起来。说是要跪下来给你赔罪。”   阿九近来真是疲倦至极,“那便随她去吧。”   她大约知道她还想做别的坏事,可是她真的好累,一点也不想再管了。   大不了也就是再挨一巴掌,外加一顿骂。   阿九兀自睡过去。   江采回来的时候,叶玉珠还在门口跪着。江采一愣,连忙拉她起身。   “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珠说:“我给阿九姐姐赔罪道歉。”   她硬生生跪了三个时辰,人都晕晕乎乎的,说完就倒下去。江采吸了口气,抱着人回了院子,又命人去请大夫。   简直是焦头烂额,江采想。待叶玉珠醒后,他又去阿九院子。   “阿九,你怎么能让她跪着?她与你一样,你不高兴,失了孩子,她又何尝不是呢?你就不能感同身受吗?”他上来一顿指责,即便阿九告诉自己,她已经累了,可听见这些话,还是不免觉得好笑。   “她要跪着,我叫她起来,她不愿意,也是我的错吗?”   江采听着她的语气,不屑的、无所谓的语气,这种语气让他觉得害怕,同时觉得陌生。他觉得眼前这个阿九,真是全然陌生的。   “你不要太过了,阿九。我与你道歉,玉珠也与你道歉了。你为什么要咄咄逼人?”   阿九听得嘲讽,她从头到尾,何其无辜,还搭上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何错之有?却换来一句,咄咄逼人。   阿九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江采却先道:“罢了,这件事,便这么过去吧。来人,更衣。”   阿九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江采道:“我许久没抱过你了,阿九。让我抱抱你,好吗?”   他说着,便要来握阿九的手。阿九不准痕迹避开,别过脸,“我身子不舒服。”   江采软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躺在你身边。”   这一段日子,他从未睡好。他怀念当时躺在阿九身边,那种安稳的感觉。   阿九低着头,没说话,江采起身,欲抱她去床边躺下。才碰到她,阿九便如同被烫到,一把推开了江采。   “不,我不想和你躺在一块。”她眉目里的不愿意太过显眼。   江采眸色渐冷,“阿九,你说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我是你的丈夫。”   但是他前几天才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一巴掌。阿九直直看着他,“你也是叶玉珠的丈夫,你去找她吧。”   江采被她这嫌恶的态度触怒,“我偏不!”   他强硬地要抱着阿九上床,被阿九挣扎开,阿九大吼了一声:“你别碰我!”   江采动作一顿,被失落包围,他苦笑,自己在做什么?   他退了几步,“抱歉,阿九,我……”   阿九喘着气,“我求你了,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江采点头,“好。”   他二人动静太大,惊得宝珠过来,“夫人!”   阿九摇摇头,忍不住又想哭。阿采真的变了,他从前怎么会如此?   江采站在冷风里,只好又灰溜溜地去找叶玉珠。方才阿九那种嫌弃的态度,让他觉得愠怒,同时挫败。   “玉珠。”他一进门,就被叶玉珠一把抱住。叶玉珠依恋地在他身侧蹭了蹭,“吃饭了吗?阿采。”   江采看着叶玉珠,忽然觉得自己的空虚又被填满。   “玉珠,我好想你。”江采贴着叶玉珠的脸呢喃。   叶玉珠回应他,“我也想你。”充满了依赖,充满了眷念。   本该是如此才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为了不被那种挫败感包围,江采冷落了阿九好些日子。他日日宿在叶玉珠那儿,与她缠绵恩爱,甚至故意闹得动静很大。   某日阿九出门,在水榭处看风景,便看见江采携叶玉珠过来,打打闹闹,卿卿我我。   “阿采,你看那只蝴蝶,你帮我抓一下。”   “好,我帮你抓。”   ……   阿九一瞬间愣神,她们从前便是如此的,她不过是看客。兴许是她占了这位置吧。   阿九自嘲地笑了笑,“宝珠,咱们回去吧。”   江采甚至故意说得大声,想看阿九有什么反应,可是阿九一点反应没有,她甚至走了。   江采失魂落魄看着她背影,回忆起那天他的感受,风筝的线要拉不住了。   他不能接受,阿九是他的风筝,他不能松手。可是阿九不愿意见他,即便见了,也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江采甚至在想,是不是让她更讨厌自己,也能让她理一理自己。   于是几日后,同僚宴请,江采携叶玉珠去了。   叶玉珠高兴坏了,与他一番亲亲抱抱,“阿采,你真好,不过阿九姐姐会不会生气?”   江采变了脸色,“管她做什么?她既然不愿意搭理,便索性叫她清净一些吧。” 第18章 18. 一心偏 “我们和离吧。”   江采带着叶玉珠出了门,甚至没有只会阿九一声。还是福珠回来的时候,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来告诉阿九这件事。   阿九冷笑一声,“好极了。”   宝珠咽不下这口气,“夫人,咱们何必受这气,不如告诉老爷子,让他帮忙替您出口气!”   阿九摇头:“不要叨扰父亲了,我心里有数。”   *   江采忽然带着一个生面孔出来,众人大惊,有人好奇问起这事:“这位是?”   江采沉默片刻,叶玉珠抓住他的手,期待地带着他。   江采说:“我新夫人,叶氏。”   叶玉珠抓紧的手放下来,看着江采,甚是感动。   ……夫人。   她看向江采,欣慰地笑。   江采舌尖抵着后槽牙,然而想起叶玉珠的身份。她姓叶,这张脸又如何瞒得过去?   这似乎有些棘手。   他曾想过叶丞相是被冤枉的,这几年,一直在搜寻证据,如今似乎倒也可以进行下一步。若是为她洗刷了冤屈,日后她也能堂堂正正。只是阿九那边……江采走神。   叶玉珠敬酒,“阿采,多谢你。”   江采笑着饮尽。   如他所想,在场之人,曾有见过叶玉珠的,见到这张脸的时候,简直惊讶至极。后又想到,江大人曾经与叶小姐情投意合,倒也不意外了。只是又想起先前传闻,江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甚至不纳妾室。现在想想,可真是讽刺。   但这话也只能心里说说,瞧着江大人与这位新夫人恩爱的样子,有人拍马屁。   江采没有反驳,反倒表现得很受用,消息便不胫而走。   叶玉珠一时风头盛极,连带着府里的人也拜高踩低,对阿九怠慢许多。   那日江采回来,也没来找阿九,甚至没给她任何解释。之后几日,更是不曾踏足夫人院子。   府里下人看在眼里,更觉得夫人失势,偶有人为她可怜,但也只是可怜罢了。   没多久,府里便多了一位叶夫人。只因大人曾经亲口说,这是我新夫人。   消息自然传到阿九耳朵里,宝珠与福珠都是心寒不已,“爷这也太过分了。”   阿九却觉得这似乎是必然的,不知道从哪儿走偏的,反正早就偏了。   又过了些日子,听闻皇帝身体忽然不好,连带着太子之位的争夺激烈起来。在这时节,江相却为叶丞相翻了案。   这事原是三皇子揭发,如今一朝翻案,自然把矛头对向三皇子。可三皇子似乎早有准备,竟然一转,又将一切矛盾引到皇帝头上。   皇帝本就身体不好,当时更是昏迷不醒。这消息一出,举城震惊。   三皇子更是趁机私下集结兵力,包围了皇宫。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朝堂的事,原是和阿九没什么关系的。可这事和叶玉珠有关,又与她牵扯上关系。   外头都传,江大人是为心爱之人,所以才隐忍不发,情深义重,实在令人羡慕。   从前他们夸赞对象是阿九,如今换成叶玉珠,阿九这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大抵这便是八卦,风起云涌,也不过一阵风一朵浪的道理。   茶楼里全在说这事,陈照非坐在三楼雅间,听见他们高谈阔论。这两年,他时常回京,对这位江丞相有所耳闻,不过从前是夸他与夫人鹣鲽情深,如今忽然换了位夫人。   陈照非轻抿着唇,对这八卦起了些兴趣,“那他的元夫人呢?难不成已经下堂去了?”   手下观海摇头:“属下不知,听闻是没有的。”   陈照非唇线微勾,“那这真是有意思了,两位都唤夫人,难不成平起平坐?”   观海切了声,“侯爷,你不清楚这些事。哪儿可能平起平坐,定然被那位叶夫人压一头,事事不顺。”   “哦?”   观海见过太多这种事了,“若是江大人是个能端水的,那便也罢了,可从如今的消息来看,江大人定然是偏心这位叶夫人的。故而,那位元夫人,在他心里失了重量,日后便会桩桩件件都是错处。”   陈照非嗤了声,“你倒是清楚。”   观海挠头:“属下不过是对这些事颇有涉猎。你不知道,这些内宅之事,可太有意思了,比话本子还好看呢。”   陈照非饮尽杯中茶水,“好了,我们该走了。”   京中局势已经摸清楚了,该做的部署也已经做了,就等过些时日了。   *   三皇子圈禁了皇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令皇帝传位于他。   于是,改国号称贞平,新帝继位,尊先帝为太上皇。   没几日,太上皇仙逝,举国守丧,新帝大赦天下。   这是家国大事,和江府没什么大干系。   已经入了秋,暑气都带三分颓势,阿九已经许久没见过江采。即便是见,也不过是远远看见江采同叶玉珠在一块。   阿九的院子里,门可罗雀。叶玉珠得势许久,本性复发,越发嚣张。她接手府里管账,纵容下人克扣阿九用度。偏偏还要装得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左右江采也不管。   其实江采看在眼里,不过在想,等她熬不住了,定还是要来求他的。   可他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阿九求他。甚至到入了冬,阿九房里炭火都不够,江采看见宝珠来找,受了委屈又被赶回去。   他心想,这一次总该来了。   他故意端着架子,想给她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们已经吵了很久的架了。   江采每天夜里睡在叶玉珠身边,都觉得不够安稳。他越发地怀念与阿九一起的日子。   但阿九没来。   阿九在房里冻得手都哆嗦,她原先有冻疮,以往每年保养得好,也不会有大问题,今年卷土重来,手指又肿又烂。   宝珠把被子给她裹上,急得快哭了,“夫人,爷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阿九牙关都颤抖,记起他曾说的相敬如宾,只觉得好笑至极。也觉得自己好笑至极,当真是痴心错付与狗吃。   江采苦等阿九没来,他这么久以来的情绪终于压不住,他闯进阿九院子,看她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夫人别来无恙。”   阿九起身,给他行礼,咬牙道:“少爷既然与叶小姐琴瑟和鸣,如今终于得到圆满,我也不好占着这名号。我们和离吧。” 第19章 19. 转机起 叛军攻入江府。   “我们和离吧。”   江采去遭雷劈,不可置信望着阿九,他甚至不自觉地往前两步,一瞬站在阿九跟前,双手攥住她的肩膀,质问道:“你说什么?!”   阿九原本还冷得很,这一下也不觉得冷了,似乎觉得心热起来。   她重复:“我说,我们和离吧,江采。你左右与我没什么感情,如今叶玉珠回来,你与她情投意合,多一个我横在中间,也是碍事。我自知配不上你,也不求什么,待和离后,我自会去寻去处,绝对不会碍你们的眼。”   江采听着她字字句句,清晰有条理地陈述,甚至畅想好了未来。他心跳加速,猛地松开手,惯性将阿九往后推开几步,“你做梦!陆九!你在做梦!”   他情绪激动起来,甚至嘴唇和脸都在颤抖,什么端方气质都没了,只剩下狰狞。   他指着阿九,“不可能,这件事绝无可能!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是在江家长大的!你吃着江家的,用着江家的,你竟然痴心妄想,想离开江家,想离开我!我不会的答应的!”   阿九脸色一变,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江采,目光逐渐变得陌生。   “你为什么不答应?江采。”阿九平静地发问。   江采被她问得一懵,对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抓住阿九这风筝线,他难以当机片刻,而后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恨你!”   阿九听得心里一颤,“我做了什么,你恨我?”   江采又猛地起身,抓着阿九的肩膀,用了十分的力气,仿佛要把她骨头捏碎,“你别以为你总是温温柔柔的,我就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你与母亲说,要嫁给我,对吧?是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的话,玉珠的孩子也不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死!”   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失去了理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阿九离开他。   他慌不择言,字字戳心,好像一个行刑的刽子手,拿着刀,露出狰狞的面庞。   阿九看着他这面目,听着他这些话,即便心已经冷了,可还是不免又感到心痛。原来自己这些年,在他眼里,竟是这模样。   阿九冷笑一声,随后大笑出声。江采目眦尽裂看着她,“你笑什么?”   他晃着阿九身子,“你别以为你想离开江家,我会准许。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答应。你只能死在这里!”   他说完这一句,便拂身而去。步履匆匆,好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去向。他从阿九院子里出来,脑子里仍旧空白一片,只剩下她那一句:“我们和离吧。”不停地循环重复,提醒着他。   心脏随着这一句话的循环而疼痛起来,随后变得麻木。   他想自己做错了事,他把阿九逼到这种地步。可是回不去了,阿九不愿意原谅他了。那只能一错再错了。   反正,他不可能答应与阿九和离。   江采在石头上呆呆坐着,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有人来寻他。   他看着那道窈窕倩影,讷讷出声:“……阿九。”   可来人并非阿九,而是叶玉珠。叶玉珠听说江采去了一趟阿九那儿,还听说,阿九说要和离。叶玉珠心中一喜,又听见说江采出了门,便有些不对劲,朝着这儿过来了。   她寻过来,只见江采有些呆滞。   叶玉珠唤道:“阿采。”   江采忽然一把搂住她,将她抱紧了,“别离开我,好吗?”   叶玉珠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好,我不离开你,我们回去吧。”   江采跟着叶玉珠回房间,缓了许久才缓过来。叶玉珠询问他发生何事,江采摇头,“没什么大事,睡吧。”   叶玉珠自然不信,她还想着阿九下堂,便能让她上位了。不过江采不愿意说,她便不追问。左右如今她得了势,拿捏阿九轻而易举。   *   第二日,江采下令将阿九的院子圈禁,不许她随意进出,院子里的其他人也一律禁足。   “把夫人看好了,若是她不见了,我拿什么是问。”他语气凶狠,直让人猜测夫人犯了什么事似的。   可阿九清白又无辜,看着门口那些守卫,心真是如同一片荒原。从前还只是枯败的花,如今已经是一片荒凉。她记起昨夜江采的指责,他说,他恨自己。   阿九无声嘲笑,难道不应当是她恨吗?   可她恨不起来,她心里总是记挂着,那个一开始的美好的江采。可那个美好的江采,正被他一点一点打碎。   她似乎开始有恨了,她恨他们一对,害得她的孩子没了。恨江采不分青红皂白,恨他不相信自己,恨他这样猜疑自己,恨叶玉珠从前欺辱她,如今也欺辱她。   可是她毫无办法,她从小在江家长大。除了江家这地儿,她不熟悉别的地方。江采要夺去她的自由,她又无能为力。   夜里江采甚至来找她,强迫她做那档子事。她力气小,拧不开江采,只觉得屈辱。   阿九闭着眼,不愿意看他一眼。   江采看见她的神色,心头一痛,却又觉得这样也好,好歹她有情绪。她会痛,会恨,她也走不了。   江采窝在她颈侧,嗅了一口,喃喃唤她:“阿九。”   他睡在她身侧,又感觉到一种安稳。   尽管阿九背对着他,缩成一团,一副嫌恶的态度。   阿九醒过来的时候,江采已经走了。门口守着的人还在,她院子里只剩下宝珠和福珠,吃的东西都是由外面送进来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日,开始还有些正常的吃食,到后面,全然是对待一个奴仆的态度。   宝珠和福珠都为她抹过几次泪,“夫人,咱们要不逃跑吧。”   跑到哪儿去呢?他堂堂一个丞相,若要找她,轻而易举。   阿九咬着唇,看着外头的天,分明这大好的艳阳,却仿佛数九寒冬。   江采时而态度很好,又与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阿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阿九冷眼看着他,真心实意地问:“江采,你是不是有病?”   她窝在床边,抱着膝盖,这样问他。江采当即变了脸色,“我没有,我不过是给你面子。”   阿九别过头去,只觉得好笑。   江逊听闻这事后,也曾经大动干戈,要处置江采。可江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口。而府里如今又是他当家,江逊被他气得卧病。   阿九只觉得,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仿佛永远也看不见转机似的。这后宅那一亩三分地,这样的小。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又一年春天。   新帝皇位来路不正,不足以说服天下人。恰好南方有灾情,便有人以新帝触怒天威为由,兴兵讨伐。没多久,全国各地,皆有起义军。   也不知道为何,起义军一路胜利,没两个月,便已经打到都城。   新帝不得民心,施行□□,于是起义军节节高涨,很快将京城围住。   因着这事,江采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折腾阿九。只是偶尔来她这儿睡一觉。   江采被皇帝招去,一夜未归。叶玉珠想到外头局势,忽然不安。   也就是这一夜,叛军攻破了京城。京城里人心惶惶,江府自然也一样。   府里的人慌了手脚,守着阿九那些人自然也是,阿九正筹谋着,要不要趁机跑走。   结果又听闻消息,二皇子率兵马围剿叛军,势如破竹,局势又忽然变得倾斜。正当此际,二皇子更是放出消息,直指三皇子弑父弑君,不忠不义。   这些消息当然都是听来空泛,直到叛军临走的时候,忽然攻入江府。 第20章 20. 二选一 君子崖上二选一。(含入v通知……   叛军来袭,措手不及。江采那时同众人一起被软禁宫中,也无从得知消息。   府里如今叶玉珠做主,叶玉珠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上面的人都乱,下面的人更加心慌意乱,府里乱作一团。叶玉珠原要派人去寻江采,可混乱之中,哪里有人搭理?   叛军眼看要攻入大门,叶玉珠一咬牙,随手抄上一些金银细软,便要跟着众人一块逃命。   这时节,也无人顾得上阿九。   阿九先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忽然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加上这几天听闻外面乱,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加之,守在门口的人也忽然不见踪迹。   阿九起了疑心,正预备去查看情况,便听见宝珠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叛军不知为何,打到咱们府里了,现下都乱做一团了。咱们可怎么办?”   宝珠与福珠都心急如焚,“要不咱们也跑吧,趁着这会儿乱,夫人便离了这府。”   阿九心下一琢磨,觉得这事或许可行,便与宝珠福珠二人一道出了院子,观察着外头情况,伺机往大门口去。   可大门早就被把守住,叶玉珠才跑到门口,便被一群带刀的人拦住,她吓得脸色苍白。来人将她擒住,看她一身富贵打扮,便猜测她是这府里主母。   “你就是这府里的主母?”为首那人问。   叶玉珠摇头,疯狂否认:“不……你误会了,我不是。我……”   混乱之间,她想起阿九。   “府里的主母另有其人,你若要抓人做质,最好去抓她。我只是一个妾室,不顶用的。”叶玉珠说着,还指向阿九的院子。   首领将信将疑,派人去了她所说的院子,果真找到三个女人。可那三个女人,看着都面黄肌瘦,怎么看也不像主母的样子。   首领狐疑地看向叶玉珠,“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叶玉珠摇头:“没有,我真没有骗你,她是夫人。”她指着阿九,拼命想让他相信。   “你放了我吧。”叶玉珠求饶。   首领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这事的真实性。   他指着宝珠,刀架在她脖子上,“你,说,到底谁是你们家夫人?”   宝珠看一眼叶玉珠,也知道这事性命攸关,小心翼翼地指向她。   叶玉珠忽然吼道:“你这贱婢,为何害我!你敢说,阿九不是夫人?”   宝珠看着面前的刀,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首领看她们要吵起来,心烦得很,本来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就近寻了个大官的府邸,想着带两个人走,说不定还能保下一命。   “别吵吵,既然如此,都带走吧。兄弟们,撤。”   阿九与叶玉珠便被一起带上马车,宝珠与福珠也一起被带上马车,马车急急忙忙地往出城的方向驶去。   *   宫内。   二皇子携部众推开宫门,二皇子看向在场那些官员,眼神凌厉,而后收下从身后抛出一颗头颅,赫然是新帝。   众人大惊失色,听见二皇子说:“李润弑父弑君,且曾污蔑叶丞相通敌叛国,实行□□,昏庸无德。吾不过替□□道,将他处置了,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此时此刻,如同刀架在脖子,火置于身下,何况先帝的确逆行倒施,与之相比,二皇子李溪倒是不错的人选。   众人便都摇头,有人带头服软:“臣等,参见吾皇。”   李溪很满意,迅速地稳定了现场,并将众人遣送回府。   “江丞相才能出众,此刻叛军惊扰百姓,朕还听闻,叛军攻入江府,掳走了你二位夫人。不如,围剿叛军一事,便交给你吧。”   闻言,江采一愣,紧抿着唇谢了恩,“多谢皇上看重。”   心里却掀起翻天大浪,掳走了两位夫人?玉珠与阿九皆……   他不敢再想下去,即刻骑马起身,领军去追。   *   叛军出了城后,行的是山路,山路颠簸,马车行进速度慢,何况她们还有四个人。那头领心烦得很,便将两个丫头扔了下去,让阿九与叶玉珠改为骑马。   而江采率领的兵马,在后穷追不舍。   如此你追我赶,终于在这一天黄昏时候追上,将叛军围困与君子崖上。   两军对峙,首领心想,果真还是有用的。他推出阿九与叶玉珠,威胁道:“江大人,你最好放了我,要不然,你的二位夫人可就要香消玉殒了。”   江采看着阿九,又看向叶玉珠,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你今日已经没有退路,我劝你束手就擒。”   叶玉珠一听要死,情绪激动,“阿采,救我!我不想死!”   首领狞笑一声,“既然如此,也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过我有些好奇,大人有两位夫人,更喜欢哪一位呢?不如我们打个赌,江大人选一位去死,我便放了另一位,也算做一桩善事。”   他说着,将刀推进几分,眼看着渗出些血丝来。叶玉珠叫嚷更大声,“阿采。”   阿九不声不响,竟然觉得,这也是一种解脱。她的人生,也许在八岁那年便走错了。若是被哥哥卖给别人做童养媳,说不定更幸福一些。   江采手上攥得更紧,心跳声仿佛越来越响,选一个去死,他如何能选? 第21章 21. 获新生 接下来由晋江电视台放送——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每一刻都被拉长放慢。江采终于开口,嗓音喑哑:“我可以放了你。”   这就是谈条件的意思了。那首领一听,挑眉看向江采, 向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看向江采, 却嗤笑一声:“晚了,我改主意了, 你放了我,可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在。我要是一个人走了, 兄弟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么, 我还是愿意做一件善事的。大人快选一个吧, 我倒是觉得这很有趣。”   江采紧张到额头上都冒出汗来, 局势在静默中僵持。首领又一抬手,他的手下们便将阿九和叶玉珠劫持到山崖边上。   首领喊道:“大人如此犹豫不决, 看来是难以抉择了。不过我只做一件善事,可不是慈善家。我数五个数,你再不选, 我就把她俩都推下去。届时,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五。”   江采的心揪了起来, 叶玉珠面容痛苦, 看向他。   “阿采, 你忘了吗?当年你与我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的!”   “四。”   “阿采, 我不想死……我还想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三。”   “阿采, 救救我。”   “二——”   而从始至终, 阿九都没抬头。她低着头, 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山崖,竟然意外地觉得心情平静。从来这样平静过。   这选择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每一次, 都是同一个答案。她从前还觉得委屈、不解,如今竟然什么都没了,只觉得确实如此。她同江采、同叶玉珠,确实不是一路人。   他们走的是阳关道,而她,应该去走那独木桥。   她听见“一”的落下,听见江采疲惫的声音说:“放了那个穿红衣服的。”   红衣是叶玉珠爱穿的,阿九喜爱一身白,素净简单也好看。   她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江采。心顿时又是一愣,江采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痛苦。   阿九嗤笑,朝江采说最后一句:“江采,唯愿——与君长诀!”   她说罢,在那士兵来推她之前,先一步跳下去。   一身白衣,消失在苍茫云海之中,再不见了踪迹。   这时候,江采手下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那些人围至一个小圈。   那首领仰天长笑,“英雄不问出处,只恨我棋差一招。”说罢,便饮剑自刎。   他手下的人见状,也都纷纷如此。一时间,死了一片。   江采翻身下马,朝着那山崖走过去。叶玉珠已经被人救下来,松了绑,她一脸狼狈,梨花带雨奔向江采。可江采无视了她,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去,走向那山崖边际。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匍匐在泥土地上,骤然放声大哭。   旁边的树杈勾落阿九的一块衣服碎片,江采将那碎片攥在手里,“阿九……”   叶玉珠赶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心惊胆战,可是一想到阿九没了,日后都是光明,又忍不住欣喜。   她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安抚江采的情绪:“阿采,你别难过。”   江采沉浸在悲伤之中,在那一刻,看她坠落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他拂开叶玉珠的手,“若不是你……”   叶玉珠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可仍旧装模作样,“是……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回来,你与阿九定然长长久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我就不该活着,我应当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后院。是我害了阿九姐姐。”她说着,掩面哭泣。   江采听她这么说,更加悲愤欲绝:“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只是太伤心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留下她,若我放她自由,又何来今日祸事?”   他手握成拳,一下砸在地上。   *   江采围剿有功,复命后,皇帝赏赐。江采得了赏赐,却全然不觉得高兴。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江府,江府一片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清理。   江逊原本卧病在床,因而逃过一劫。听闻阿九出事,一时悲愤,晕厥过去。   江采命人去请了大夫,待料理好一切,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来到阿九院子。院子里空寂无人,原来在这的人,再也不在了。   思及此处,江采又红了眼眶。   他推开门,踏进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只觉得物是人非,睹物伤情。   他是个混账!   他都对阿九做了什么?   江采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回忆,从初见,到后来相伴长大。再到之后,他游学归来。   阿九总是扮演着一个等待的角色,等待着他来,而后替他倒一杯茶,温言软语地开解他。她永远是那样子,从来都没有变过。   也许阿九说得对,变的人是他。   江采步子虚浮,跌坐在床边,一把抱住那被子,被子是他们成婚之时,阿九亲自绣的,上头绣了鸳鸯戏水。江采把被子搂得紧紧的,把头埋进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阿九的气息似的。   这一夜,江采睡在这里。   夜里他入梦,想梦见阿九,可怎么也没梦见阿九。   他想起阿九说的话,唯愿与君长诀。   他陡然惊醒过来,月光幽幽地撒在地上。江采身边空无一人,他忽然起身,跌跌撞撞打开门,喊了声:“阿九?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应他,连风声都没有。   他坐在台阶上,双目失神地望着月亮,喃喃自语:“阿九,你不愿意见我了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江采说着,凄怆掩面。他从前觉得,他心里总是欢喜叶玉珠多一些,与她许过海誓山盟、定过终生,也应当守承诺才是。可是……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阿九在他心里的地位,才是更重要的那一个。   他失去叶玉珠的时候,只觉得心里难受。可没了阿九,却觉得心也像被人剜去似的。   江采失魂落魄,叶玉珠看在眼里,仍旧用柔情蜜意的老招数哄他。但都不见成效。   江采仍旧是那副样子,好像真丢了魂儿似的。   江逊那天病后,一病不起。江采与叶玉珠服侍左右,江逊看着叶玉珠,便想起阿九来。他自觉对不起阿九,又与江采提议:“阿采,我有话与你说。这叶玉珠,在我看来,还是不该留下。”   说这话时支开了叶玉珠,叶玉珠躲在门外偷听。听闻此言,不由得心生恨意。   “这老东西,怎么如此恶毒?”她心道。   又趴下继续听下去,却听见江采说:“好。”   江采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也觉得,近来他无法面对叶玉珠,总是觉得愧对阿九。若是送走叶玉珠,兴许会好过一些。   叶玉珠听见他点头,心顿时如刀割。虽说她有心机,可她对江采,始终是有那么几分情意在的。如今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叹气。   转念又想,他如今不过是觉得对不起阿九,才同意的。归根到底,还是那老东西的错处。如今他病着,不如将他除去。   叶玉珠心里有了计划,悄悄地离开。   江逊咳嗽起来,被扶着躺下去,“你明白就好。”   江采只得一声叹息。   没几日,江逊忽然病情恶化,撒手人寰。江采更受打击,竟也一病不起。   他连着发了三天高热,病中喃喃唤着阿九小名。这一病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但元气大伤,甚至于一夜之间,多了好些白头发。   这都是后话了。   *   阿九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会见到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以及阎王判官。   可她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手与腿好似也不是自己的,用不上力。她如同身处一片虚无,这倒是比黄泉更加难熬了。   这儿可能喝孟婆汤吗?若要轮回转世,她必定得仔细些,莫要再步这后尘了。   阿九脑子里很乱,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咳嗽声,以及同别人交谈的声音。   “嗯,你去抓些药来……”   这声音悦耳,一点也不像阴曹地府该有的。阿九混乱地想着。   直到忽然间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疼痛,阿九嘶了声,“啊。”   她感知到了疼痛,随后也感知到了她的手脚存在。一切感觉和意识都回到了脑子里,只不过,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醒了?”   阿九一愣,是在问她?   她出声:“我死了吗?”   那人轻笑一声,“我还活着,你觉得呢?”   阿九被他逗笑,原来她还活着。她笑得绵长,“我竟然还活着么?”   那人没答,问她:“你可感觉有哪儿不舒服?”   阿九直说:“手疼,腿也疼。”   那人又笑了声,“这是自然的,你的手与腿皆断了,是我替你接好,如今有咩疼痛,也是正常。你可知道,你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   阿九摇头,七天七夜么?好长啊。   这漫长的七天七夜,可不就像是死过一次似的。可她又活了过来,这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从前的她死了,如今的她重新活了。   见她嘴角扬起来,陈照非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好心情:“你现在是高兴,等过两日,伤口疼起来,但愿你还笑得出来。”   阿九摇摇头,又点头,“能笑的。”   她可太高兴了。   她如今活下来,离开了江采,也离开了京城。日后的人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定然是好日子。   陈照非其实还记得她,他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尤其在认人方面。这姑娘当年也是如此狼狈,如今又如此狼狈,可真是命途多舛。   此次他原是奉李溪之命,出门办一些事情回来,谁知道会在路上遇见她。彼时她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陈照非一看见她,便认出了她。   既然搭救过第一次,只好再救第二次了。   陈照非看她发髻是妇人样式,加之当时她便十六七岁,想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他并不知道,她嫁给了江采。   阿九也没认出这恩公来,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陈照非又道:“想必你发现了,你的眼睛似乎出了些问题,不过不必担心,我已经命人去抓药,想来不日便会好转。”   阿九点头应着,“多谢恩公。”   陈照非道:“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何救你,便叫我恩公?若是我要将你卖了呢?”他本意是开玩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正勾起阿九的回忆,她想起江采救她,结果如此惨烈。她无话可说了,嘴角的笑收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陈照非本想逗她,不过似乎适得其反。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全然没有哄女人的经验。   只好都沉默下来。   又过了会儿,阿九说:“若是你要卖了我,也不妨碍你救了我的恩情。”   只不过,她不会再愚蠢地以为这情分在别人心里有多重要了。   陈照非笑了笑,“罢了,你不必担心,等你好了,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说:“陆九。”   陈照非问:“那个九?”   阿九答:“九九归一的九。”   陈照非哦了声,也跟着自我介绍,“我姓陈。”   阿九便喊:“陈公子。”   陈照非没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昏黄的日光暖洋洋地洒下来,陈照非起身去晒太阳。阿九闻见他脚步声出了门去,她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进过米食,全靠些药吊着,她疲惫不堪的感觉将她席卷。于是她闭上眼,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日。 第22章 22. 贵人 提要真的很难写   观海抓了药回来, “侯爷,药抓回来了。那女子可还好?”   陈照非在屋外坐着晒太阳,点头, “放下吧, 她已经睡了。”   “哦。”观海把东西放在旁边架子上,觉得这女子实在可怜, 这种伤势,便是他一个大男人也觉得难熬, 更何况伤在一个姑娘家。   观海道:“这女子真可怜。”   陈照非嗯哼一声, “她叫陆九, 你可听说过她的名字?”   观海喃喃念了一遍, “陆九?”   陆九,这名字有些耳熟。观海抓耳挠腮, 沉思片刻后想起来,陆九不就是那位江丞相的元夫人?!   观海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照非, 如实相告,“她真是太可怜了, 果真如侯爷所说, 男人的心变了, 便会偏心。”   “哦?”陈照非手掌搭在扶手上, 若有所思。   观海还在愤愤不平, “后来我还听说了一些事情, 那江大人有了新欢之后, 便待元夫人更加不好。简直是禽兽不如!”   陈照非眯起眼睛,叹了声。观海继续道:“所幸大人救了她!”   陈照非不置可否,又说起旁的:“我让你布置的车马可妥了?”   他原是要回京复命的, 为这事已经耽搁了好些日子,如今她伤势稳定下来,他也该启程了。   “大人放心吧,明日一早,便能出发。”   “嗯,叫青水留下来照顾她吧。”   *   阿九眼睛仍旧看不见,乌漆麻黑一片,在这样情况下,耳朵便变得格外灵敏。   哒哒哒——脚步声渐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似乎是女子,脚步声很轻缓。一晃神,脚步声已经到了耳边。   “陆小姐,你可是醒了?”正是留下来照顾她的婢女青水。   她的伤陈照非皆已经处理过,只需要换药,而后静待些时日,便能好了。   阿九嗯了声,青水轻笑一声,替她擦拭脸颊,“陆姑娘,我家公子外出办事去了,因这事急在一时,便留下我我来照顾姑娘。姑娘放心,我定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九道谢:“多谢你。”   青水没再说什么,伺候她换了药,便退了出去。   眨眼便过去数日,阿九与青水逐渐相熟,也会闲谈。青水似乎对她主子非常敬重,言语之间皆是夸奖。   “我家公子是个非常好的人。”青水比阿九小三岁,才十七岁。   阿九的眼睛已经能看清光线,只是还看不清楚人,便仍旧用布条遮挡着眼睛。   青水将她全身按摩一遍,喂她进了些米食,又放她躺下。   这几日,她的手伤与腿伤也在好转,如那位陈公子所言,的确疼痛难忍。在这一点上,青水也帮不上她,只能时常听着她□□,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   “陆姑娘,你若是实在疼痛,便喊出来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定然不会笑你的。”青水皱着眉,心里不忍。   阿九死死咬着嘴唇,摇头。她眼角渗出些泪花,顺着脸侧流入头发之中。   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就会好起来了。阿九在心里用这句话支撑自己。   她想起在江府暗无天日那段日子,便觉得这种疼痛好像也没什么了。那才是对精神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如今,她能重新做人了,她忍得住。   青水叹息一声,心道:“这位陆姑娘倒是个坚强的。”   青水悄声退出去,屋外的夕阳从窗户透进来,阿九咬着唇,小声啜泣起来。她从小就很怕疼,可是后来来了江家,终归是寄人篱下,也不好太过张扬。她便让自己忍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事的态度。   那时候,叶玉珠与江采结伴玩耍。叶玉珠推她一把,她的头撞在石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她硬生生憋回去,说没什么事。   仔细想一想,她忍让叶玉珠的实在太多了。可一味的温柔忍让,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若是重来一次,她定然会强硬一些,在当时兄长要将她卖掉的时候强硬一些,在叶玉珠欺辱她的时候强硬一些,在江采欺辱她的时候强硬一些……   他们欺辱她的,她总要一件件讨回来。   阿九想着,吸着鼻子,全由这念头支撑自己。   如此过了些时日,她的胳膊和腿都好起来,已经能下地走路。只不过走得不太稳当,还要青水扶着。   青水很是为她高兴,“陆姑娘,真是太好了。”   阿九勉强笑起来,纠正青水的称呼,“其实我已经嫁过人了,你还是别叫我陆姑娘了。”   青水摇头,并不在乎:“这有什么,你不喜欢我叫你陆姑娘,那我便叫你……陆小娘子?”   正说着,忽然听见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正是陈照非匆匆赶回来。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陈照非身后跟着观海,目光落在阿九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的伤恢复得不错,我还怕出了岔子,特意赶回来。”   阿九看着陈照非,嘴唇张大,“你……你……”   她记得陈照非的脸,当时他分明说自己姓赵,如今又是陈公子。她失笑,还是唤道:“见过陈公子。”   陈照非从她错愕的眼神里想起还有这么一段,笑道:“当时我进京办事,行踪不便为外人透露,因而欺瞒你,还望你别放在心里。”   阿九摇头:“没什么,陈公子两次出手相救,实在是大恩大德。我……如今是无以为报了。”她语气有些遗憾。   陈照非摇摇头:“我救你,并不是图你报答我。”   这话题多少有些沉重,陈照非便转移话题:“罢了,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青水接话:“在聊陆姑娘,她说不许我叫她陆姑娘,因为她已经嫁过人了。”   陈照非点点头:“原来如此。如今的你的伤已经快好了,待你伤好之后,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可自行选择去处。”   阿九道谢,心里却打结,去处?她能去哪儿呢?她想去的,还是回到京城。她得回去,她要让江采和叶玉珠付出代价,为她所受过的那些苦。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如今如此弱小,若要这么做,不过是以卵击石。   陈照非看着她神情变化,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说:“你想回去报复他们吗?”   阿九一愣,抬头看他,泛起一丝波澜。   她当然想,可是……   阿九又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   陈照非笑了声,“夫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人生在世,不就是为自己而活么?若是活得不高兴了,那便换一种活法好了。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阿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人生真有如此好运吗?这是否极泰来?   她懵懵的,没有说话。陈照非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又解释道:“你大可放心,虽然我曾隐瞒身份,但我绝不是做什么不法勾当的人……”   阿九打断他的话,“不,我信你!即便你是做不法勾当的,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也愿意和你走!”   她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恨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   陈照非拍手叫好,“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只不过我接下来要一趟扬州,兴许要花上半年时间,半年后我会回京城去。你若是想同我一道去扬州也可,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命人送你回京城,你先好生休养。”   阿九毫不犹豫,“我跟你去扬州。”   她才不愿意弱小地待在京城,听见江采和叶玉珠任何高兴的消息。   陈照非说:“好,那等你再好一些,咱们便可以启程。”   *   阿九从未去过扬州,她除了幼时在陆家,便长在江家。除此之外,别的地方她都没去过。   对于这一趟旅程,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陈照非等她能自行走路了,才启程出发。   除了他们的马车,还有一队运货的马队。阿九还未问过陈照非身份,便照此猜测,他应当是个商人。   她在心里猜测,也没好意思问他。毕竟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如今又愿意出手相助,询问太多,反而不好。   阿九按下心里疑问,同青水上了马车。   青水一直跟着陈照非出门的,对此见怪不怪。见阿九如此神情,倒是觉得很高兴,“你如今看着好多了,阿九。”   青水觉得叫她陆小娘子也别扭,索性唤她阿九。   阿九有些赧然,“我这是第二次出远门。”   第一次是从老家跟着陆氏过来京城,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记忆遥远又模糊。   她看着外头的风景,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感慨道:“原来世界这样大。”   女人却要被困在那一亩三分的地,为那些个男人争来夺去,真是无趣极了。   青水点头:“是啊,外头的世界可大了,我自十二岁,便跟着侯爷……公子,走南闯北,可好玩了。”青水差点说漏嘴,眨眨眼,试图圆过去。   可阿九已经听见了,青水说,侯爷。她大惊,但不好追问,只好也顺着青水翻篇。   心中却有定论:这位陈公子,定然身份尊贵。   难怪他举手投足间,便显出一种不凡的气质。   青水挽住她胳膊,又与她说起些别的,说她在旅途中的见闻,重点描述了某个地方的东西有多好吃,把阿九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阿九原以为青水不过是个寻常丫头,这以为也在某一个夜里被打破。   这一天夜里,马车在荒郊野岭停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一处破庙落脚。   一行人便进了破庙里休息,破庙四处漏风,阿九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惊梦,竟梦见江采与叶玉珠,她二人和乐融融,一家三口,而她自己,却在一旁流着血。   画面可怖,她一下子惊醒。   才刚醒,便听见有某种隐秘的声音在空气中靠近,倏忽之间,便有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出现。   阿九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只看见青水一下跃起,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三两下便檎下那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有备而来,竟然当场便咬舌自尽。   青水哎了声,没拦住,“别死啊!”   陈照非自旁边过来,抬手道:“罢了,这是死士,”   “可是侯爷,他们都死了,这线索可不就断了!”观海急急忙忙地开口。   说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个阿九,阿九还不知道陈照非身份,一时有些尴尬。   阿九起身,福身行礼:“见过侯爷。”   陈照非似笑非笑,直言不讳:“本侯乃永安侯陈照非,不是故意瞒你,只不过你恰好没问。”   阿九低着头没说话,陈照非又道:“如此,你总能信我可以帮你。”   阿九虽然身在后宅,却也听说过永安侯的名声。传闻永安侯富可敌国,便是皇帝,也得给他三分面子。这样的人,却愿意出手相助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阿九有些惊讶,听见陈照非又说:“你又在好奇,我为何要帮你?其实,你与我娘有些像。加之,我确实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   “好了,收拾一下吧,把尸体丢出去喂狼,不然今夜怕是睡不好了。” 第23章 23. 高处 “待我有朝一日,能将他们踩在脚……   他都发了话, 谁还敢不从,于是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将那些人都丢了出去, 又简单收拾了一下, 破庙之内便又安静下来。   青水与阿九仍旧睡在一处,她二人是这队伍之中唯二女子, 因而睡在一处最安全的位置。这地方与旁处隔开,瞧不见那些男人们。   阿九闭着眼, 身上盖着一件大氅, 是侯爷的。她与青水一人一半, 面对面睡着。   阿九闭着眼许久, 却毫无睡意。青水感觉到她的不安,睁开眼同她闲谈:“阿九, 你怎么了?”   阿九摇摇头,这时辰很静,她们压低着声音, “我……我只是有点惊讶。”   青水以为她是惊讶侯爷的事,丝毫不在意劝慰道:“你不必担心, 我们侯爷是个顶好的人, 他说了会帮你, 一定会帮你的。”   阿九摇摇头:“不……其实这惊讶倒小, 我更惊讶你。”   青水睁大了眼睛, “我?我有什么好惊讶的?”   青水照顾她的时候很是细心, 又心灵手巧的, 瞧着就是个细致的人,平日里说话虽然开朗,却也还是温柔的。可她竟然会武, 再想到她先前的动作与力道,丝毫不拖泥带水。这就是让阿九惊讶的地方了。   青水听她这么说,十分赧然:“这是在夸我吗?其实我没什么好夸的,我从小就学武了,是保护侯爷的。”   阿九点点头,“嗯,但是你很厉害。   我,包括很多人都肩不能挑的。”   青水嘻嘻笑了声,“因为侯爷是很好的人,我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学武的天赋,而后侯爷就让我去学了。侯爷说,女子不一定要学刺绣之类的,各人有各人的长处。”   她每一回说起侯爷,总是有很多话可说。眼看着自己又要长篇大论,青水及时止住,“反正侯爷是一个很好的人,你日后就明白了。”   “嗯。”阿九点点头,另一件惊讶的事,便是他说的,她与他母亲有几分像。   阿九又问:“侯爷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青水神色凝重起来,“这事儿说来话长。”   她明白阿九是因为侯爷那话而感到好奇,老实说,她也惊讶过。   青水见到老夫人的次数并不多,老夫人时常在那间小院子里,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偶尔会发疯,必须要好几个人才能拉住她。听说老夫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这一点青水并不质疑,从侯爷脸上就可以看出来。可惜美人迟暮,并且成了一个疯婆子,说来令人叹息。   青水说:“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大家小姐,那时候老侯爷继承了爵位,又年轻帅气,同老夫人一见钟情,而后坠入爱河。可惜老侯爷生性风流,成婚后没多久,便有了新欢。老夫人接受不了,就哭闹,两个人就吵架,甚至于打架,感情就更加淡了。后来老侯爷纳了房妾室,更加惹得夫人不快,夫人就……放了把火,把自己烧了。当然了,救下来了,可惜从那之后,人也傻了。”   她说着,不由叹息一声,“多可惜啊。老侯爷在夫人出事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带了好多女人回来。我真是为夫人可惜,可惜夫人根本看不明白。”   阿九听完,心里有所触动,“我与老夫人,长相相似吗?”   青水摇头,“不太像,不过,你与老夫人正常时候的气质很像,温温柔柔的。”   “哦。”阿九哭笑不得。   青水又说:“兴许,侯爷就是觉得看见你,想起了老夫人吧。”   阿九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睡吧。”   她二人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小,可陈照非毕竟是习武之人,听觉较寻常人更灵敏一些。   第二日,启程之前,陈照非与青水道:“少说些话,多做些事。”   观海跟着起哄,“听见没有,少说些话,多做些事。”   青水一脸茫然,“哦,我明白了。”   她与阿九同乘,照顾阿九起居。阿九的伤如今已经大好了,可青水还是不放心。   陈照非与他们一起骑马,阿九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他正笑着与观海说话。   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她对陈照非更有好感。   不过……昨夜那些黑衣人,阿九后知后觉询问青水,“昨天晚上那些人,为何而来?”   青水已经把阿九划分为自己人阵营,大咧咧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这一次出门,是为皇帝陛下做事。因而,自然会引来一些人注意。”   阿九知道如今皇帝是二皇子,只不过她一直和外界没什么交流,加上先前那事,这会儿倒觉得恍如隔世。   新帝即位,旧臣子们自然要站队。想起那日江采带着兵马追出来,想必还是受器重的。   想起江采,阿九心里闪过一抹恨。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她放下帘子,此去扬州,也不知是怎样光景。   *   这一路走走停停花去快一月,到扬州时,正值酷暑。   入了扬州城门,一行人当下寻了一家客栈落脚。他们一行人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快二十人,一股脑进了客栈,霎时热闹起来。   客栈老板娘一抬头,脸上漾出笑意,声音娇媚:“哟,这不是侯爷吗?”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柜台里出来,朝着陈照非过来。陈照非用扇子将她拦住,“老板娘,住店。”   老板娘朝观海抛了个媚眼,“住店是吧,明白,老样子呗。我说侯爷,你都多久没来了,走了之后,也不给人家来封信。”   陈照非啧了声,“好了,够了,再多就过了。”   老板娘切了声,“真没情趣。”她说完,又去摸观海的脸。   观海脸色一红,青水看在眼里,瞪了他一眼。   陈照非道:“你给准备些小菜吧。”   老板娘点头,一刹那正经起来,打着算盘问:“住几天啊?”   陈照非道:“先住三个月吧,记我账上。”   “好嘞,客官楼上请。”   陈照非便拂开衣角,径直上楼去。青水与阿九跟着队伍,也上了楼。   青水和阿九一间房,青水还为方才的事生气,“啊,这个观海,他还真是享受啊!每次都是这样!哼,我看他对丽娘就是有意思!”丽娘应当就是那位老板娘了。   阿九听着好笑,只得消她火气,“好了好了,不生气了。那丽娘不也同侯爷很熟稔么。”   青水摇头:“不,不一样的。侯爷他很洁身自好,你看他从来没让丽娘近过身。”   青水越说越委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九已经将她认作真心朋友,连忙安慰她:“没有的事,他……”   正说着,便听见有人敲门。   阿九起身开门,来人正是观海。观海看了眼房内,“青水在吗?”   阿九了然,迈过门槛,让出位置,“在呢,你快去吧。”   她说罢,还将门也带上,自己往旁边去。   阿九沿着走廊往前,在拐角遇上陈照非。   “侯爷。”阿九打招呼。   陈照非转过头来,忽然开口问她:“此次来扬州,你什么事也没做成,会不会后悔,浪费了时间?若是我送你回京城,你还能时时看着他们的动向。”   阿九讷然,随后摇头,这一次跟着来扬州,她反而觉得是大收获。她见到了更大更广的世界,站在这样广阔的世界里,倒是觉得心境也开阔了,人都开朗了不少。   世界这么大,能做的事情这么多,那小小的后宅真是没意思。   阿九答:“看着他们才来气呢,又不能叫他们如何,只能干生气了。可是跟着侯爷这一趟,我却收获颇多。”   “哦?”陈照非虽是疑问句,却好像有所预料。   阿九便又答:“该记的仇不能忘记,待我有朝一日能将他们踩在脚下,我自然会一分不差地讨回来。可在那之前,也不能为仇恨叫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这也是侯爷的用意吧。”   阿九转头看向身边一身深衣之人,清浅一笑,“多谢侯爷。”   陈照非笑出声来,收了扇子拍手,“陆小娘子当真不错。”   他又问:“若你是我娘,你会怎么做?”   阿九想了想,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买一斤□□,毒死他与他的小妾。”她神色认真。   陈照非合掌而笑,“可若是官府来查呢?”   阿九道:“查不查的,反正他们也死了。”   陈照非大笑出声。   阿九叹口气,背过手,声音低下来:“但我还不知道,要如何站得比他们高。”   陈照非道:“本侯倒是站得比他们高。” 第24章 24. 有钱人家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九看向陈照非, 听他说:“以本侯的实力,既然说了帮你,便能叫你也站得比他们更高。”   他一顿, 又道:“不过, 还得你自己也付出些努力才好。一味地期待别人,终归是靠不住的。当然了, 本侯自然是个靠得住的人。”   阿九听得乐了,“是, 多谢侯爷再生之德。”她装模作样抱拳作揖。   陈照非淡淡笑开, 回头看向青水的房间, 青水和观海都没有反应, 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看情况,兴许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陈照非背过手, 朝着楼梯去,“你是第一次来扬州吧,出去走走?”   阿九跟上他的脚步, 有些迟疑,“可以吗?会不会给您增添麻烦, 您不是还要办事么?”   二人携伴下楼。   陈照非摇头:“不急在一时, 今日可以抽空带你去逛逛。这事儿原应该由青水带你去更好, 不过今日她没空, 只好我来了。”   阿九惊恐道:“不, 您这么说, 太过谦虚了。”   陈照非笑了声, 老板娘瞧见他们,声音立刻变得婉转,目光飘向陈照非:“侯爷。”   陈照非咳嗽一声, 正色道:“丽娘,你真该收收你这性子。”   丽娘捧腹大笑,明白他说的是观海那事,“他俩吵架了?”   陈照非哼了声,丽娘掩嘴笑:“我不过是逗逗他们罢了,谁知道他们每次都上当。”   她眉目之间皆是笑意,从言语看来,与陈照非似乎是老熟人。阿九打量丽娘,她年纪三十岁左右,眉宇之间有股成熟女子的风情,瞧着说话黏黏糊糊的,可行事又老练利落。阿九不经起了些敬佩的意思。   阿九打量她的时候,丽娘也在打量阿九,她目光丝毫不掩饰,很大胆。   “侯爷这是终于开窍,寻了个小娘子?”丽娘抿嘴笑,低头打着算盘,翻过一页账簿。   陈照非摇头:“非也,非也,是我路上救下的一位小娘子,你可别吓着人家。”   丽娘闻言皱眉,撇嘴道:“我还当你终于开窍,哪晓得还是个木头。你也老大不小,总不能一辈子孤家寡人吧。”   陈照非不语,转身向门口去,“我出门去逛一逛。”   阿九迈步跟上他,扬州城中热闹繁华,但这气氛与京城又不同,似乎更显温婉。街边有小贩沿街叫卖,阿九目光一寸寸瞧过去,瞧着那楼宇街道,瞧着那地砖廊柱,又瞧向酒家飘红的旗子……   这些与京城别无二致,可阿九瞧着,却觉得心境全然不同。   她扣着手指,神情里带着期待和新奇。陈照非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只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二人沿长街一路慢行至河岸边,岸边垂柳依依,这时候日头已经开始沉下去,给人一种温暖而又悲凉的感觉。   阿九跟在陈照非身侧,慢慢悠悠跟着他,她的心中莫名地觉得平静。她看着街上那些行迹匆匆的人们,有人在挑担,有人守着摊子,有人守着铺子,每一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努力。   阿九心想,若是她,她能做什么呢?   人要活下去,少不了柴米油盐,走到哪儿都需要钱。   阿九咬唇不语,心中思绪万千。侯爷愿意关照她一时,那是善心,可她不能赖在人家身边一辈子。日后,还是要自己寻一个去处。若她能得侯爷相帮,报复过江采与叶玉珠,那之后呢?   她想得出神,一不留神,撞上一个卖花的小女童。女童不过七八岁,双手费力拎着一筐花。   被她一撞,女童啊了声,跌倒在地,花也哐当落了一地。   阿九回过神来,连忙去扶她,“小妹妹,你没事吧?”   女童摇摇头,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又心疼地去捡花。   阿九替她捡起花来,女童看她面目和善,怯怯道:“夫人,买支花吧。”   她说罢,又看向陈照非,“公子,给夫人买支花吧,很便宜的。”   阿九是妇人发髻,与陈照非走在一起,显然被女童错认成一对夫妻。   阿九解释:“小妹妹,你误会了。我是这位公子的朋友,并非他的夫人。不过你这花怎么卖?”   女童见她问价,面带笑意:“十文钱一支,谢谢姐姐。”   阿九点头,“那我要一支。”   她从荷包里数出十文钱,递给女童。女童高高兴兴从篮子里挑了一支开得最好的,递给阿九,“谢谢姐姐。”   阿九接过花,摸了摸她的头,又问:“你每天都要出来卖花吗?”   女童点头,“是呀,我家太穷了……我娘说,日后还要供弟弟读书,我也长大了,所以就让我出来卖花了。”她得了一笔生意,说话都变得开朗。   阿九却听得皱眉,“你弟弟要读书,你不用吗?”   女童摇头,似乎觉得这很奇怪,甚至笑起来,“隔壁二丫也不读书的,女孩子谁读书呀,以后等十五六岁,就该嫁人了。”   女童说罢,给阿九鞠了一躬,便匆匆地跑走了。   阿九看着她背影,眉越皱越深,这的确是穷苦女子的一生轨迹。幼时帮衬家里,等十五六岁嫁了人,又继续帮衬夫家,这一生都是如此。   可这世界这样的大,照理说,也能容得下这女人。   阿九叹气,忽然道:“我也没读过书。”   时下以女子无德为美,从前朝就已经开始这传统。经历过这么多事,阿九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女子依附丈夫,并非靠得住之法。   她咬着唇,“还是应该多读些书,明白道理才好。”   陈照非偏头看她,赞同道:“你说得对。”   话虽这么说,可要做起来太难了。阿九也明白,只得又叹一声,转移话题。   二人又逛了会儿,走累了,便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没什么人,只一个掌柜的,连个小二都没有。阿九觉得奇怪,陈照非道:“掌柜的,怎么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   掌柜的一脸丧气,过来招待他们,“您二位没看门口那告示吧,我这里啊,要关门了,所以才没人。不过您二位都进来了,也是缘分,若是不介意,我给您二位烧个菜吧。”   阿九哭笑不得,看向陈照非,陈照非却挑眉应下,“好。”   待掌柜走后,阿九悄声问:“这掌柜的还会做菜,真稀奇。”   陈照非答:“说不定做得不错,指不定掌柜从前是厨子。”   他似乎并不在意,阿九只好按耐住心中想法,不再说话。   这地段不错,若是厨子做的菜够好吃,服务够周到,为何还会倒闭呢?想来做生意也是有门道的。   有人赚得家财万贯,也有人赔得本金不剩。   想到这里,阿九又想起身边这位,听说祖上就是做生意起家的,后来帮助了□□开国,因而被封异姓侯爷。   想来侯爷应该在做生意方面很有讲究吧。阿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二刻钟。   掌柜的端着两盘菜上来,他袖子还未放下,菜还热气腾腾的,“来了,二位慢用。”   这两个菜卖相还不错,阿九尝了一口,味道也不错。倒是惊讶。   陈照非点点头,“掌柜的这手艺不错。”   掌柜的道:“嗐,我从前也拿过勺子,还有些手艺。不过这做生意,一朝风云变幻,难啊。”   陈照非沉默听着,待掌柜的说完,又问:“不知掌柜的这店可盘出去了?”   掌柜的摇头:“还没影呢,多一天就要多赔一天,愁人得很。”   陈照非淡笑道:“那不妨卖给我吧。”   掌柜的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来,这人衣着富贵,腰间坠的也价值不菲,倒是有钱的主。   掌柜的咧嘴笑:“这真是撞了大运了,这位公子,不知道你何时有空?”   陈照非手指轻点着桌子,“此刻,便有空。”   *   从那儿出来,阿九还愣着。陈照非竟然就这么买下了这地方?   她失笑,果真是有钱人家。   陈照非泰然自若,又与她闲逛着回到客栈。青水与观海已经和好,正坐在一张桌上聊天,见他二人回来,连忙迎接:“侯爷,阿九,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过到处逛了逛。”陈照非看着他们的吃食,“我们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说完便上楼去。   青水看着他背影,兴奋地拉着阿九问东问西,“阿九,你们今天都去逛了哪儿?”   阿九想了想,说了些地方。她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能学会做生意,那便能有钱,有了钱,便能做许多事情。   可她没有把握,她一定能做好。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青水见她心不在焉,担心道:“怎么了?你水土不服么?”   阿九点头:“可能是有一点吧。”   她起身,“你先吃饭吧,我上楼去休息会儿。”   她独自上楼,躺在床上休息,脑子里那念头却盘桓不去。   这一夜,注定是多梦的。   阿九又梦见江采和叶玉珠,梦见自己腹痛难忍,从梦中惊醒过来。   熹微的光从窗户透进来,阿九额上一层冷汗,腹中果然疼痛。她捂着肚子,是来了葵水。   因着来葵水,阿九这一日整个人蔫蔫的,无精打采。   青水大咧咧的,又太过兴奋,今日原要拉着她出门去,看她太过难受,这才作罢。   他们都出门去了,最后剩下阿九一个人留在客栈里休息。阿九睡了一觉,下楼来,丽娘和她打招呼:“身子可好些了?”   阿九点点头,丽娘端了一碗红糖水给她,“那群臭男人。”   阿九道谢,丽娘摇头,这会儿没什么事做,便与她攀谈。   “小娘子,我瞧你打扮是妇人样式,可是死了丈夫?” 第25章 25. 雨夜和猫 喵呜   丽娘说话如此直白, 阿九噎住。她抿着唇,死了丈夫,那便是寡妇。她这情况, 似乎比寡妇也好不了多少。   阿九苦笑摇头:“倒不是……”   丽娘打断她的话:“哎呀, 我明白,那些男人靠不住, 不管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总归他要抛了我, 那一概是当死了处理。”   阿九对她这泼皮道理哑口无言, 但仔细想来, 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左右已经和你无关了,可不就是死了。   阿九捂嘴笑, “那便是吧。”   丽娘在她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从前也有个丈夫, 那会儿说得什么天花乱坠的,把我捧得像天上仙女一样。我那会儿才十五六岁, 多蠢一小姑娘, 也真信了。”   她冷笑一声, “结果呢, 没几年, 我生了个女儿, 那贱人便去找女人, 还要带回家来。我哪里能忍,和他厮打起来,后来他便不带回来。”   她说着, 神情里不免染上些伤感,“可惜我那小女儿,才两岁,就病死了。那贱男人竟还说死得好,我哪里听得这种话,当即拿刀砍了他一刀,他便说要休了我。呸,还想休了我,老娘休了他还差不多。”   她说到痛苦之处,面目颇为狰狞。待说完,长舒一口气,才又和缓过来。   “说岔了,怎么说起我来了。我瞧你面容哀愁,又独身一个妇人,想来也过得不容易。若是为男人,大可不必。”   阿九点头:“多谢丽娘开解。”   丽娘笑了声,“没什么,左右过去了。你如今跟着侯爷,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话把阿九问倒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可还未定下来。   阿九手扶着陶碗,温度从她指尖传来,“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我……从前的丈夫并非死了,我恨他。我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我实在是恨。我很想报复他。可他位高权重,这事儿终归不容易。侯爷说,他愿意帮我一把,可我也不可能全指着侯爷。”   阿九低头,赧然笑了笑,“丽娘,做生意简单吗?”   丽娘听她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丽娘摸着下巴,“做生意嘛,还行吧,要豁得出去脸面,也要强硬一些……哎呀,你去问侯爷吧,若是你想,他定能把你调/教好。”丽娘朝她挤眉弄眼。   阿九跟着她眼神往后看,才发现陈照非不知道何时已经回来,正站在她身后。   陈照非执着扇子,“你们俩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叫我逮住了。”   这时候恰好有别的客人进来,丽娘便起身去招待,“我可没有,这不是在夸赞侯爷吗?”   阿九看着丽娘背影,有些懊恼。她低下头,绞着手指,有些不安,“侯爷都听见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块料,不过是突发奇想。”   她自小谨小慎微,很害怕给别人添麻烦。何况如今陈照非已经帮她许多,她不知道该再开口。   陈照非在她手边位置坐下,“你应当相信自己。你日后要做的事情,是你一个人极力想做到的事情,旁人终归是无法理解你的。若是你自己都不信自个,那做到的几率便打了折扣。”   道理阿九都明白,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视陈照非的眼睛,认真说:“侯爷,我想学做生意,还请你教教我。我一定会尽十二分的努力去学。”   陈照非眼中泛出清浅笑意,“这样便对了么。”   便从这日起,阿九跟着陈照非学做生意。   做生意的门道可多,阿九从前只管过家里的账,对这些并不懂。她几乎要从头开始学,多少有些吃力。   陈照非开始那些日子,先叫她学了些纸上的理论东西,叫她全部得记着,还有些行话,也得记着。   阿九并没上过学,不过跟着认得些字,因而开始颇为吃力。   陈照非几次看她房中灯亮到三更,不禁又高看她几分。   男人面对弱女子,天生有种英雄主义,因而即便萍水相逢,也能伸手帮一把。可一味的弱,则太无趣了,正所谓刚柔并济。   陈照非嘴角微勾,下楼来,大堂里青水与观海正坐着闲谈,你一句我一句地好不热闹。马队卸了货,已经折返,如今只有他们几个还在。   青水道:“侯爷来了,阿九今日怎么也不下来。”   她嘟囔道:“她近来十分发奋,颇有种要去考科举的意思。”   观海怼她:“人家那是上进,你看看你,成天除了吃就知道睡。”   青水一听炸毛,吹眉瞪眼,举起拳头:“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   观海起身避开,二人追逐起来,丽娘啧了声,又看向陈照非:“我瞧陆小娘子眼下乌青一片,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侯爷未免太过让人刻苦。”   陈照非喊冤:“我可没有,这是学生的自发行为,与老师可无关。当然了,学生勤奋努力好学,做老师的,肯定也欣慰。”   正说着,阿九便从楼上下来。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昨夜四更天才睡,今日困倦不已。   她看向众人,点头算打过招呼。   阿九脚步虚浮,扶着楼梯下来,坐下之后还揉了揉眼。   “啧啧。”丽娘摇头,“我给你来一碗鸡汤好好补补。”   阿九笑着摇头:“不用了。”   她看向陈照非,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侯爷,昨日那些我已经全都记住了。”   陈照非点头,眼神嘉许:“可以,便奖励你一碗鸡汤吧。”   阿九失笑,朝他作揖:“那就多谢老师了。”   丽娘觑他们一眼,似笑非笑低下头,朝后厨喊道:“来一碗乌鸡汤。”   鸡汤热乎下肚,阿九打起精神,“我回房间了。”   青水看着她背影,这些日子,她看着阿九逐渐开朗,感慨道:“阿九日后会不会变成大周第一女首富,嘿嘿。”   陈照非不置可否:“或许。”   *   眨眼,便过去半个月。暑气未消,即便撑着伞打着扇子,也抵不住这热气蒸腾。阿九站在门口,指挥着那些人小心把东西搬进来,隔一会儿便要拿帕子擦汗,后背更是湿了一片。   “都仔细些,莫要摔了。”   陈照非同她说,让她试着去自己做半个月。   阿九如今身处的,正是那日陈照非买下的铺子。从前这是酒楼,如今她预备开间首饰铺子,首先这格局就得改改。已经请人来做了好几日工,今日可算是差不多要完工了。   陈照非这回是全然放了手,一概不管,全叫阿九自己去做。起初阿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两日,便逐渐熟悉。   工人们将东西放下,阿九付了工钱,自己也歇下来。   青水过来瞧她,见这里格局大变,不由惊叹:“哇,阿九,你好棒。”   阿九累极,喘着大气,这还未开始呢。她拉着青水的手,“可算是完成了,待会儿再收拾收拾,明日便能开张了。”   青水笑着夸她能干,又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她,“给你带的。”   阿九接过,“多谢青水。”   店里只有阿九一人,她将那些进货来的首饰分门别类放进货架上,这活计瞧着简单,却费时费力。待她全都做完,已经入夜。   夏夜闷热,门前那树上的蝉叫个不停,一刹那听见轰隆一道闷雷声响。阿九讶然,她今日看天气晴好,并未带伞出来。   若是下雨……   她这么想着,手上加快了动作。尽管如此,还是撞上大雨倾盆。   阿九才锁了门,又听见一声闷响,听得她心一惊,而后便听见噼里啪啦的豆子砸下来,树叶子被拍得悉悉索索地响。   阿九嘶了声,正发愁怎么办,脚下忽然投出一道阴影,是檐下的灯照出来的。而后,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阿九抬头,对上陈照非的眼。   他一双凤眼,在这若隐若现光线里,显出一种缱绻意境。   “侯爷怎么来了?”阿九惊讶。   陈照非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她的话,只说:“下雨了。”   阿九点头:“嗯,这雨来得好快。”   陈照非没再说话,撑着伞要走,阿九被遮挡在伞下,只好也跟着迈进雨里。   雨从伞骨上落下,连线似的,落成一道雨幕。   空气中温度似乎降了些,给人送来一分清凉。还有清新的泥土气息,混杂着些许的腥潮。   阿九不由得嗅了口,“多谢侯爷了。”   陈照非只道:“你毕竟是女子,夜里独身行动,不大安全。”   阿九点点头,只觉得他更善良。从前看他,还觉得有些难以靠近,越发熟稔之后,倒发掘他是平易近人的。   二人步子快,不过雨越下越大,还是减缓了他们的速度。   雨声喧哗,脚步声都变得难以辨认。   忽然阿九停了下来。   陈照非疑惑看她,只见她眼神搜索着什么,表情有些担忧。他不由得跟着她的目光,逡巡一番。   风雨交加,周遭的灯都被吹灭几盏,阿九手里那灯笼,更是几欲熄灭,又挣扎着燃起。   阿九将手中的灯笼塞进陈照非手里,忽然冲了出去。   陈照非看着她忽然冲出去,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只见她冒雨奔向了一处灌木丛,停留了会儿。   她急匆匆地奔回来,脚步太快,一下子没刹住,撞上陈照非的肩膀。   阿九啊了声,“抱歉,侯爷,冲撞到你了。”   陈照非摇头,目光往下,才发觉她怀里竟还抱了只猫。猫早就被淋湿了,瑟瑟缩缩地躲在她怀里,喵呜一声。   阿九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从微弱的灯光里,可以看见她睫毛上沾的水珠。她低着头,安抚怀里那只猫,“喔……乖。”   陈照非移开视线,“走吧。” 第26章 26. 第一场雪 “咱们该启程了。”   回到客栈, 雨势未减。因下雨,客栈门关着,阿九抱着怀中的猫, 先一步冲了进去。陈照非跟在她身后, 慢条斯理收了伞,将伞放在门口。   “丽娘, 可有干的布巾?”阿九将猫放在桌上,猫也不跑, 蜷缩成一团。   丽娘应声, 从旁边拿了干净的毛巾过来。阿九接过毛巾, 将猫裹住, 擦干净它身上的水。   丽娘看着阿九动作,“还说呢, 你们就回来了。这猫是?”   阿九摸了摸猫脑袋,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在路上捡的。”   丽娘笑着坐下, 用手指碰了碰猫,猫竟也不怕生, 反而蹭着丽娘的手指。丽娘哎哟一声, “这猫真通人性。”   阿九脸上笑意不减, 才反应过来, 去看陈照非。可身后哪里还有人, 阿九回身, 询问丽娘:“今日怎么是侯爷亲自来接我, 把我吓了一跳。”   丽娘看着猫,漫不经心答道:“他最闲呗。”   阿九:“……”   她才发现青水与观海他们都不在,她心下想:他们都出去办事了吧。   猫又嗷嗷叫了两声, 阿九看着它,就像看一个孩子。阿九起身去找了些东西喂它吃,丽娘也跟着,二人逗弄忙活好一番,猫寻了个地方趴着睡去,阿九才起身上楼。   她衣裳头发都沾了水,还得洗个澡。   待洗过澡,已近三更天。   这一夜,青水都没回来。经历过上次黑衣人之事,阿九对他们要做的事,心里有了划分。   第二日,阿九起了个大早,起身去店里。她一早上起来,连陈照非也不见了踪影。   丽娘见她目光搜寻着什么,便故意调侃:“怎么,你找侯爷?”   阿九没否认,“他何时出去的?”   丽娘说:“很早,反正比我起得早。”   二人说着话,那只猫从旁边跑出来,在阿九身边蹭着。   丽娘笑:“它倒是认识你。”   阿九蹲下来,抱了抱猫,出门往店里去。   新店开张第一天,阿九忙得不可开交,生意倒也还热闹。忙活一天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候。   今天青水没在,没人给阿九送饭。她当时正忙着,也没顾得上吃饭。到黄昏时候,店里冷清下来,阿九才觉得肚子饿。   她伸了个懒腰,正想着过会儿关了店,回去叫丽娘做两个小菜。这时候,有一夫人携几个侍女进门来。   阿九只好打起精神,迎上去:“夫人喜欢什么,可以随意看看。”   那夫人衣着富贵,一身贵气,视线在店里扫过一圈,似乎有些失望,“你这里与旁处也没什么不同,这些首饰大同小异,没意思。”   她说着,便伸出手叫侍女扶着,要出门去。   阿九听她话中的意思,是想要些不一样的?她心中一动,诚然,这些都是都让人那儿进来的,自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若是能有些旁处没有的,只她店里有的,岂非妙哉?   阿九叫住那夫人,“夫人且慢。夫人需要什么样的首饰,不妨说来听听,我可以命人专门为夫人做,那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那夫人转过头,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   片刻后,那夫人道:“你所说,倒是不错。只不过今日天色不早……你叫我一时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样吧,明日我叫人把要求送给你,你若是能做,便答复一声,若是不能做,那便算了。”   时下首饰这一块,多是市面上流行什么,她们便买什么。阿九在京城的时候,便是如此。少有一些铺子接受定制,也只有带着宝石去根据宝石来做的,并未普及。   若是能抓住这机会,倒是不错。阿九打定主意,送走那夫人,而后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回去。   才回到客栈门口,恰好与陈照非打照面。他刚从外头回来,“今日如何?”   阿九心情不错,说话语气都颇有兴致,与他说了些情况,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想法。   陈照非听罢点头,“不错。”   他二人在门口说话,丽娘在里头听见,骂道:“里头这么大地方容不下你们两座大佛?要站在门口?”   阿九噗嗤笑出声来,转身进门去。刚一进门,猫便跑过来。   陈照非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无声地笑。   *   第二日,那夫人果真派了个人来。阿九看了纸上要求,觉得可以接,便应下这差事。   只是她一个人定然不行,还得寻些师傅来。她又得看店,这事儿便暂且搁置。   中午时候,青水拎着饭来看她。阿九与她说起这事,青水很看好。下午时候,她提前一些关了店,去城里寻会做首饰的师傅。   青水听她说完,回去之后,便告诉了陈照非。   陈照非不发一言,只是笑。   青水看不明白,便问:“侯爷,你觉得阿九这样做能成吗?”   陈照非只说:“有志者,事竟成。”   青水沉默。   阿九去问了几个师傅,仔细记下了价格与要求,做好笔记。一番忙活,又不知不觉入了夜。   今日没下雨,倒是还好。   阿九松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街上空旷,没几个行人,又忽然起风。阿九看着自己影子,忽然心里发毛。   行至街角,忽然面前一道人影,阿九吓得惊叫出声。待看清来人,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青水,你吓死我了。”   青水嘿嘿地笑,把怀里的猫送到她跟   前,“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怕你出事,所以特意来接你。”   话是这么说,在她感慨阿九还没回来的时候,侯爷说:“那你便去接她吧。”   青水这才屁颠颠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那只猫在她身边蹭来蹭去,喵个不停,青水便顺手也带上了它。   “真像你的孩子似的。”   阿九听她说起猫,不由得心软几分,又想起自己没出世的孩子,只好信一信因果神佛,也许是她没出世的孩子来找她。   阿九用脸颊蹭了蹭猫,和青水一起回去。   青水回来的时候,本想同侯爷说一声,可侯爷竟不在楼下,只好作罢。   *   阿九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很快做完了那夫人要的东西,差人给她送过去。夫人十分满意,给了大笔酬金。   阿九又想,这事若是能被更多人知道,定然会更好。如何能让更多人知道呢?阿九灵机一动,想到了城中的说书先生,以及乞丐。   她给了他们一些银钱,叫他们不准痕迹地提起她的店,并且得夸赞。   这一计果真起效,没多久,来店里玩定制的人果然多了起来。先前那夫人很满意效果,便也说给了小姐妹们听,小姐妹们将信将疑来找阿九,效果意外不错。便又传给自己亲近之人。   如此多番宣传一下,阿九的店一跃在扬州城炙手可热。   不过很快,也有人推出了相同的点子。这时候,阿九又招了好些人手,皆是她仔细挑选出来的,严格把控质量。如此之下,倒也没受到太大撼动。   眨眼间竟过去了三个月,出门的时候被秋风一吹,阿九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快。   她清算了一番,发现店里盈利颇丰。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她当即想与人分享,思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了陈照非。   陈照非无论何时,都是那模样,处变不惊的样子。闻言也只是点点头,“恭喜。”   阿九嗯了声,转身下楼,去寻自己的猫。那只猫如今跟她混得很熟,阿九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循心。这是她从前给自己的孩子想的名字,在还没有一个孩子、还满心欢喜期盼着一个孩子的时候。   如今也用不上了,给猫用恰好。   这几个月,阿九也脱胎换骨。她全然想与过去那个自己告别,便改了自己的穿衣风格,性子在每日与人交谈之中,也变得更加圆滑不怯场。   秋风萧瑟,迅速卷走落叶,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客栈门掩着,阿九推开门,又迅速关上。循心嗅到她的气味,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喵呜~”   阿九手还冷着,在循心身上一番摸蹭,很快暖起来。循心摊开肚皮,任她摸。   青水叫嚷起来,骂循心偏心:“小坏东西,我摸的时候还挠我!九娘,你看它!”   阿九这名字没什么人叫了,如今都唤她九娘。   阿九笑了声,“它不过是只猫,大人有大量,放过它吧。”   青水哼了声,“唉,如今九娘你是富婆了,连带着它也硬气了不少。”   在过去这半年,阿九赚了很多的钱。她拿出一些,兴办了女子学堂。女子学堂学费低廉,因而收得不少女学生。不过她知道还不够。   外头的雪洋洋洒洒,听见青水和丽娘闲谈:   “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也更冷一些。”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   “哼,你又不常住在扬州。”   “你住在扬州很了不起吗?”   “就是很了不起啊,怎么样?”   “好了,别吵了……”   “闭嘴!”   ……   她的思绪却飘远。   侯爷说,她原名陆九,陆九十陆氏远亲,是江采的妻子,即便是死了,牌位也还是在江家。不如趁此机会,改头换面。   他问阿九,“你想改什么名字?”   阿九想了想,说:“久吧,长久的久好了。”   “好,那姓呢?”   阿九想起陈照非从前假称姓赵,她道:“那便姓赵吧。”   “可以,不日你将是扬州人士,姓赵,名久。在扬州做生意,是商户之女,人称你久娘。本侯与你一见钟情,结为夫妻后,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   “京城应当也下雪了,咱们该启程了,久娘。” 第27章 27. 回京 “你这恶妇!”   这已经是今年京城的第四场大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堆积成几尺厚,拦住了城门外的人。   眼看天色已晚, 城门外堆积的人越来越多, 都在赶着回去。守城的士兵搓着手,检查身份后放行。   久娘放下帘子, 看了一眼前头的长队伍。她有些坐立难安,兴许是近乡情怯。   陈照非看她一眼, 察觉到她的心绪不宁, 宽慰道:“安心。”   久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她并非觉得害怕, 反而有些兴奋。好像即将碰触到求了很久的东西了,这让她感到兴奋, 同时也有些许对未知的惶恐。   离京半年有余,京中局势听闻发生了大变化。   久娘怀中的循心不习惯这天寒地冻,这一路都躺在她怀里, 懒懒地睡着大觉。待睡醒了,便嗷嗷地叫着要吃东西。   一旁的青水忍不住说它:“小东西倒是过得舒服。”   闻言, 循心往久娘怀里钻得更深, 埋在她袖子下面, 舒服地闭上眼。久娘手从它背脊上落下, 笑了声, 心情被它一打扰, 倒是安宁许多。   青水掀开帘子看了看, 外头的队伍往前进了几分,速度已经快了起来。雪又下大,难怪行进都变快。   青水感慨:“今年京城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阿九点头, “是啊。”   陈照非原本懒懒听着,这会儿睁开眼:“我倒是没觉得,冷或者不冷,全然看人心。若是人心冷,再暖的天气也是冷的。若是人心暖,再冷的日子也是暖的。”   他说得高深莫测,青水不由皱眉,“侯爷又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   久娘却听懂了,她记起自己那些心冷的日子,心下表示赞同,不过面上不显。   又过了会儿,终于放他们进城。   进城之后,马车往永安侯府去。   他们要回来的消息,陈照非早就命人提前通知了府里的管家。因而进门时,府里已经像模像样装扮过。   两个牛皮纸的灯笼挂在檐下,雄伟的石狮子被雪盖了头,掩去了一些气派,反倒显出些可爱。   管家携人在门口张望许久,见马车行过来,连忙命人搬踩脚凳过来。   “恭迎侯爷回府。”管家喜气洋洋地说话,面上带着笑。   陈照非从袖中拿出锭银子,“赏。”   管家笑得更欢快,连声音也高亢几分,“多谢侯爷,侯爷快进门吧,外头冷。里头我都命人打扫过了。”   陈照非这府邸空有个名号,他却并不常住,因而这管家大多时候也只是闲职。   管家弯着腰要迎人进去,只见侯爷停下了脚步,反倒从旁边人手中撑过一把伞,而后掀开了马车帘子。   帘子后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标志,但眼神却是与面容不符的强势。这种强势落在她身上,却又不晓得突兀,反而显出一种这样的气质来。   她衣着一身窃紫色斗篷,裹住了身躯,只剩下这一张脸。   管家虽然在信上得知,侯爷此次在外成了婚,是携侯夫人一道回来的。   不过没想到这侯夫人架子这么大,还要侯爷亲自扶着。   久娘将手搭在陈照非手里,从车上下来,“多谢侯爷。”   陈照非托着她的手,久娘双脚落地,本要松手,却被他抓住腕子,反倒被打横抱起。   久娘一愣,下意识挣扎,听见他小声说:“有人来了。”   她睁大眼睛,往旁边街上瞧过去。   说来也巧,竟然回来第一日,便遇上了江采。   那是江采的马车,他似乎刚落下帘子,也不知道瞧见她没有。   瞧见了最好,指不定夜里噩梦变身。   久娘这么想着,转念又想,罢了,他都做出那些事了,难道还怕见到她就会噩梦缠身?指不定连她是谁都忘了。   她脑子里纷乱想着,被陈照非抱着进门。   管家一看这架势,又心下对这位夫人的地位有了考量。   青水跟在身后,偷偷摸摸捂嘴笑。   二人跨过门槛,久娘便要跳下来,被陈照非拦住,“别动,既然都抱了,好歹到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久娘被这样盯着,有些赧然。   他们对这位侯夫人自然好奇,毕竟侯爷这么些年,来说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也没见侯爷答应。   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侯夫人,还是说,在扬州城遇见的,侯爷一眼便相中了,如何能不让人好奇。   众人频频打量,久娘咳嗽一声,唯有陈照非面不改色。   陈照非抱她到堂屋门口,才放她下来。久娘转身进了门,只留给众人一个裙角。   陈照非又拿出一袋银子,扔给管家,“好了,都别看了,把你们夫人都看得不好意思了。”   众人得了赏,哄笑着散开。   陈照非迈过门槛,顺手将门带上,隔绝外头的冰天雪地。   久娘兀自倒了杯茶,问:“他方才看见我了吗?”   陈照非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又似乎是意料之中。   这段时间,她虽然嘴上没说,可陈照非知道,她心里从未忘却过这件事。   陈照非摸了摸鼻子,在她身侧坐下,“不知道。夜色迷蒙,兴许是瞧见了,兴许是没瞧见。”   久娘低着头吐出一口气,才想起给陈照非斟茶。   陈照非接过茶水,略抿了一口,又道:“今日没瞧见,明日也会瞧见的,不急。”   久娘点头:“嗯。”   她是要叫他瞧见自己的,叫他看着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至于他与叶玉珠,留待明天吧。   *   江采原是被喧哗声吵到,他本在车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声喧哗,不免心烦。   “何人喧哗?”江采问江为。   江为看着自家少爷,不过短短一年,他仿佛老了十岁,黑发中掺白发,脸上憔悴难掩,眼睛里红血丝更是从未消减过。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时常咳嗽。   夫人给他请过好多大夫,都不见好转。   江为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叶玉珠,尽管他一直觉得阿九才是夫人。   江为看出去,“似乎是永安侯的府邸传来的。”   “哦?”江采掀起帘子,看向路边停着的马车。   他倒是见过永安侯几次,不过并不舒服。永安侯与当今皇帝关系亲厚,听闻当今皇帝能夺得这九五至尊之位,与这位永安侯的鼎力支持脱不了关系。   不过这位侯爷常年不在京中,叫人想结交也找不到人,便慢慢被人忘却了。   如今快到年关,回来倒是无可厚非。   只是……未免太过高调了。   江采头又痛起来,正要放下帘子,忽然瞧见一个身影酷似阿九。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睛往那儿瞧去。   却见,那身影与那位永安侯相谈甚欢,他身后的仆人们还说着什么“夫人”之类的话。   他提起的心又迅速坠落,不是阿九。   不是他的阿九。   江采闭上眼,落了帘子,吩咐江为:“快些回去吧。”   江为点头,命车夫加快了速度。   他如今的府邸还是从前那座,只不过在江逊也去世之后,这府里总觉得少了许多生机。   江采看了一眼门上牌匾,并不十分情愿回去。   他一回去,便要面对那些东西。   没有阿九的江家,还有叶玉珠的吵闹。江采只觉得头更痛了。   他下了马车,才行过回廊,便听见叶玉珠的脚步声。   叶玉珠脸色不算好看,“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回来了。”   江采身心俱疲,不愿意与她争辩,敷衍道:“我几时不回来了?”   叶玉珠不依不饶,“前几天,你每日都说宿在同僚家中,你忘了吗?”   眼见她又要翻旧账,江采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他抬手,扶着额头,声音疲惫   不堪:“别说了,咱们能先进门吗?”   他如今是越发不喜欢叶玉珠了,叶玉珠越来越嚣张跋扈,好像从前那些可爱,都被磨灭了。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吵闹。   他若是与哪个人多说一句话,叶玉珠便不依不饶要闹。   家中丫鬟更是,他若是多看了谁一眼,叶玉珠便要发落人家。   江采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可是讲道理又说不通。但凡多说一句,她就要指责他:“江采,你变心了是吗?你不爱我了,是吗?你别忘了,你曾经说过要爱我一辈子的!我们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些你都忘了是吗?”   一听这些话,江采就觉得心更累了。他不由得会想起阿九,那个孩子……简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不,也许,从叶玉珠回来就是。   江采甚至怀疑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从前对叶玉珠念念不忘。   可是说再多,都回不去了。   他阴沉着脸,从叶玉珠身边走过。叶玉珠话还没说完,一把拽住他,“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江采阴恻恻看她,“你还想说什么?”   这眼神,和他平日里截然不同。叶玉珠一愣,松了手。   江采便拂袖而去。   叶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心低落下来。她心里对江采到底是有感情的,他们青梅竹马,这情分别人哪里比得上?   从前还有个阿九,现在阿九也死了。江采就成了她一个人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江采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刚落下来就一阵剧烈地咳嗽。   江为赶忙让人送药来,如今江采三天两头要喝药,全然成了一个药罐子。   很快有人送药过来,江采喝了药,觉得胸口气顺了不少,便道:“福珠与宝珠呢?”   福珠与宝珠那日被救下,江采带她们回了江家,因为她们是阿九的旧人,他看着,好似又看见阿九在的时候。   叶玉珠哪里容不下,便苛责打骂她们。被江采发现,江采与她大吵了一架。她才有所收敛。   那人不敢回话,江采看他瑟瑟缩缩的样子,便明白又出了事。他冷下脸来,“人呢?”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来,“爷饶命……夫人她……她今天找了宝珠过来,说是她的名字冲撞了自己,便要处置了她……”   江采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然后呢?”   那人一抖,小声说:“打了宝珠五十板子……宝珠没撑过去,当下就咽了气。”   江采震怒,眼里简直冒火,他愤而出门,直奔叶玉珠的房门。   叶玉珠还在生气呢,听见有人过来,吼道:“谁啊?我都说了,我不要人伺候!滚远一点!”   江采人到门口,听她这话,脸色更加沉,径直跨过门槛,便到了叶玉珠身前。   叶玉珠还愣呢,便被江采抬手甩了一巴掌。   她当下只觉得眼冒金星,扶着身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你这恶妇!竟如此歹毒!” 第28章 28. 故人 与阿九一模一样!   叶玉珠被他一巴掌扇懵, 捂着脸,迅速感觉到痛感。她抓着桌子,觉得自己半张脸兴许都肿了。   她已经受够了这日子, 她在想, 这是不是她的报应?   她不在的时候,江采想念她, 她借机回到江采身边。时移世易,今日她站在了阿九的位置上, 看着他每日失魂落魄, 想念阿九。   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叶玉珠不是阿九, 她从小性子烈, 那几年落魄时候倒是学会了看眼色,但没学过忍让。   她一拍桌子, 指着江采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这是疯了不成?”   江采见她气焰嚣张,不由得更加脸色阴沉,“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意思?你做什么要害死宝珠?她不过是个奴婢, 又做错了什么?让你容不下她。”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 叶玉珠脾气更大。叶玉珠冷笑一声, 原来是为这事?   “她当时差点害死我, 我记着呢。我又没让人杀了她, 不过打了五十板子, 她自己挺不过去, 又能怪得了谁?”   好一副丑恶的嘴角。   江采冷笑几声, 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你真是歹毒至极!”   叶玉珠也不甘示弱,回他:“我是歹毒, 阿九倒是温柔可人,怎么,你当年不喜欢她,现在想起她好了?可惜晚了,谁叫你选择了我,要她去死呢。即便是她的鬼魂,也不会愿意见到你的。”   她语气嘲讽,字字句句如扎刀一般,戳中江采的逆鳞。   江采最容不得旁人说这件事,他眸光逐渐变得凶狠起来,一把拔/出了旁边的剑,指着叶玉珠的脸。   “闭嘴!”   叶玉珠被他的气势吓到,加上剑指着脖子,倒是难得沉默下来。   她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越是不让我说,越是证明你的心虚。”   江采看着她的脸,头又剧烈地痛起来。他又想起阿九的脸,一瞬间身子晃动起来,难以自持。他扔下剑,哐当一声,哼一声出了门去。   他一出门,便扶着墙,踉跄几步。心脏也疼起来,他捂着胸口,脚步虚浮,迅速往阿九从前住的院子里去。   那儿如今没人住,但江采一直留着,叫人打扰。他时常会过来这里歇息。   江采推开门,踉跄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没变。他撑着床边,栽倒下去,落进床铺之中。头还痛着,但已经逐渐得到缓解,心跳剧烈地跳动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终于回到岸上,一切平静下来。   他很想念阿九。   在她离开之后,他似乎看明白自己的心。江采很多次梦见阿九,各种各样的阿九,都是活生生的。   他是爱阿九的,只是发觉得有些晚罢了。   江采抱住棉被,沉沉睡去,去睡梦中见阿九。   *   另一边,叶玉珠歇斯底里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屋子里好些东西,花瓶、首饰之类,通通被她扔在地上。一片狼藉。   叶玉珠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从镜子里看自己肿成猪头的脸,又尖叫起来。   丫鬟们不敢轻易惹她,都在门外候着,没她吩咐不敢进来。从前有人不顺她心,便被动辄打骂。   叶玉珠叫完了,朝外面的人吼道:“还不滚进来伺候,是都死了吗?”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进门,低着头,都不敢说话,收拾着地下的东西。   叶玉珠说:“来人,伺候我梳洗。”   她那张脸肿得老高,丫鬟们小心翼翼。这伤势过了好几天,才终于消退下去,但仍旧能瞧出一些端倪。   适时刘将军家的夫人喜抱金孙,请帖送来江府。叶玉珠要面子,盖了几层粉,还是去了。   可那些夫人,哪个不是少年的狐狸成精,一眼便看出端倪。不过各自对视一眼,只在心里有了默契。   这位叶氏,从前名满京城,什么情深义厚的名声,如今却也是狼狈不堪。   听闻江大人与她离了心,她也不受宠,不过脾气又不好……   诸如此类的话,在她们的眼神交流中传递。   这都是不会明面上说给叶玉珠听的,叶玉珠要维持这表面的体面,也不会说破,倒是微妙的平衡。   “哎哟,江夫人来了。”   “江夫人也年纪不小了吧,怎么这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呢?”   这等话语倒是不少,叶玉珠全都怼回去,众人觉得无趣,也就闭了嘴,转了话题。   “听说永安侯回来了,还带着夫人呢,也不知道这永安侯夫人是何等人物?”   “听闻是个商户之女,只怕上不得台面吧。”   “也不好说,能得永安侯喜欢,那自然是好的。”   “这永安侯颇得陛下器重……”   叶玉珠听着她们闲聊,一句话也不愿意插。她心情差极了,独自端着杯茶水,来回地喝。   什么永安侯,和她有什么关系?   叶玉珠心绪难平,这聚会也没待多久,很快就寻了个由头走了。   待她一走,众人变了脸色。   “切,你看她那脸上,听闻她被江大人甩了一巴掌,因为善妒,害死了府里一个丫头。”顾侍郎夫人说。   这等八卦不论从何传来,总之都能传得很快,不论真假,也不论对错。   有人觉得惊奇,“竟如此歹毒?”   顾夫人点头:“可不就是,也是造孽哦。”   之所以说造孽,那自然是因为从前那位陆氏。陆氏与她们自然也是相熟,陆氏性子温柔,比这位叶氏可好太多了。   众人提起陆氏,自然要为她鸣一下不平。   正说着,便听得下人通传:“夫人,永安侯家的夫人到了。”   “哟。”刘将军夫人连忙起身,“我先去迎一迎。”   她的请帖自然也下到了久娘那儿,久娘与她们原是旧相识,如今要装得毫不相熟,这是天衣无缝的第一步。先瞒得过她们,才能瞒得过别人。   久娘在门口等着,青水陪着她。她今日着一身紫色大袄,领边袖边皆嵌了一圈白色毛边,瞧着很是暖和。她巴掌大的脸落在毛领之间,紫色更衬得人皮肤白皙。   然,她眼神却是极为坚定,这便让身上的紫衣显出种大气。   刘将军的夫人姓林,林氏穿过回廊,亲自来接久娘。只因她是永安侯的夫人,谁不知道永安侯风头正盛,能结交那是最好,所不能结交,也不能得罪。   林氏并未看清她的脸,远远地只觉得面熟,“侯夫人来了。”   林氏伸手,握住久娘的手,迎她迈过门槛,才抬头去瞧她。这一眼,便呆愣当场。   林氏眼睛都忘了眨,只觉得不可思议,愣愣道:“敢问夫人名讳?怎么称呼?”   久娘将她反应看在眼里,并不怯:“姓赵,单名一个久字。”   林氏如遭雷击,“哪个九?”   久娘道:“长久的久。”   林氏吞咽一声,便知是自己认错。只能怪这张脸实在是太像了。   林氏心事重重迎她进门,众人原还说着话,“可算是来了……”   一抬头,皆是静默。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   久娘只当不知道,问道:“可是怎么了?”   林氏打圆场:“不……没什么事,不过是夫人这张脸,与我们从前认识的一位夫人很像。”   久娘哦了声,没有继续问下去,反倒拿出一份礼物,送给林氏。   “听闻夫人大喜,略备薄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林氏摇头,接了东西,可心思还飘忽着。众人与她神色并无二致,都是惊讶至极。可这人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与阿九截然不同,她们也曾听闻,她是扬州人士。这就更不可能了。   一时间,众人心情各异。   这聚会自然也就失了趣味,久娘没坐多久,便离开了,剩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她们议论是她们的事,久娘并不放在心上。她带了青水,坐马车往江采经过的路上去。   她已经命人查过,江采这几日,每日都会在那家酒楼作停留。久娘要去的,便是酒楼旁边的铺子。   她掐着时机,叫人堵住江采的马车,面上是一场意外。   江采揉着太阳穴,有些烦闷:“又怎么了?”   江为道:“有位夫人的马车转弯,挡住了路,不过已经在掉头了。”   江采兴致缺缺,应了一声,“哦。”   久娘自马车上下来,戴着白色帷帽:“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江采一时怔愣。   她声音与从前有七分相似,因着生了一场风寒,声音更低哑一些,仔细听,又能听出不同。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是最妙的。久娘低头,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果真,下一刻,江采猛地掀起帘子,动作太过急切,以至于显出些狼狈。   面前的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脸。江采手指都在颤抖,喃喃道:“阿九?”   自然没人应他。   他伸手欲要去掀开她的帷帽,青水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胆!我家夫人可是永安侯府的!”   这一声惊醒了江采,他缩回手,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抱歉,唐突了夫人,不过夫人的声音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久娘道:“无妨。既然与大人道过歉,便先走了。”   她领着青水转身,背影也像阿九。   江采又愣住,随后冷笑,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兴许是太过思念阿九。   怎么可能是阿九呢?   那悬崖那么高,跳下去,只怕尸骨无存。阿九这时候,兴许已然入了轮回了吧。喝了孟婆汤,把什么都忘了。   这样也好,他这辈子是太失败了,若有来生,再重新开始。   他脑子里纷乱地想着,失魂落魄的,正要放下帘子。忽然间起了一阵风,江采瞧见,先前那位夫人的帷帽被风吹开,露出半边侧脸。   与阿九一模一样! 第29章 29.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江采陡然清醒过来, 又把帘子一把拉起来,紧紧盯着那人背影。他的手指抓着门框,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若是细看, 还能瞧出与惊喜混杂。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些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齐表现出来, 他的面部狰狞而抽搐着。   他几乎是跳下马车的,三步并作两步跃至久娘身前,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因动作太过急促, 甚至一个踉跄。   江采稳住重心, 狼狈地脱口而出:“阿九, 是你吗?”   青水不耐烦地皱眉,瞪着眼看江采:“这位大人!请你放手!你若是再不放手, 我可就要喊人了!”   江采死死盯着久娘,嘴唇因为太激动而无法停止颤抖。   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距离失而复得如此近。   这一年来, 他在街上遇见过无数的人。有人背影像阿九,有人名字与阿九撞了个九字, 有人侧脸像阿九, 有人眼睛像阿九……   每一回, 他都要停留许久, 或者奔上去询问。   但从来都是失望而归。   可这一次, 唯有这一次, 这感觉如此强烈。   江采的心跳得飞快, 他看着帷帽之下的那张脸。他伸手,要去揭开那碍眼的帷帽。   被久娘拦住,“这位大人, 你这是做什么?”   语气染了些怒意。   江采自然听出了她声音里与阿九的三分不像,他心猛地颤抖,可仍旧不死心。   久娘的手腕还被他抓在手里,青水怒斥道:“大人!”   她的呵斥自然阻止不了江采,江采颤抖着手,可动作又很快,掀起了那道帷帽。   他看见了帷帽之下的那张脸,这就是阿九!   他手上更用力,久娘抬手,用力甩了一个耳光出去。   清脆地一声,把江采打懵了。   “登徒子。”久娘沉声道,“光天化日,轻薄无礼,实在不是做人之道。”   她声音铿锵有力,眼神更是凌厉非常,全然不似阿九。   江采愣在当场,心下想:不,她不是阿九。阿九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可他的心跳仍旧很快,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可这人就是阿九。   两种声音在他脑子里打架,江采盯着久娘的脸。他想起那丫鬟说,这是永安侯的夫人。   “敢问夫人名讳?”江采艰涩开口。   青水已经忍无可忍,骂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问我家夫人名讳做什么?这与你何干?你如此轻薄孟浪,这难道是待人之道?我家夫人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   她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又如何能随意透露名字。   久娘不欲与他多加纠缠,叫上青水,快步上马车。   见状江采又要拦她去路,颇有种不愿罢休的意思。   这时候,听得一声:“夫人是来接我的么?”   江采循声望去,只见永安侯正从酒楼里下来。他着一身玄色深衣,眉目含笑,脉脉望着那女子。   江采猛地心揪起来,虽然他不确定那女人是不是阿九,可见此情此景,仍旧是心痛非常。   久娘行了个礼,声音一下从先前的冷硬,变得婉转动人,“侯爷。”   显然,这是见了心上人的调调。   江采望着他们俩,见永安侯一下将人搂紧,而后一齐进了马车,直接忽视了他。他站在萧瑟寒风中,好似一个丑角。   直到马车都走远了,江采才回过神来,一阵剧烈地咳嗽。   江为见状心痛不已,连忙扶他上马车。   江采一把抓着江为的手,情绪很是激动:“你看见了吗?她是阿九对不对!”   江为碎片不忍心打击他,可现实摆在眼前,他只好艰难地开口:“大人,你看错了。那是永安侯的夫人,并非是夫人。”   那人举手投足,甚至言语之间,还带了些外地口音,都不是阿九。   除了那张脸。   江采不信,死死抓着江为的手,咳嗽起来,“不……咳咳咳,她就是!她一定是!”   他咳嗽惊到呼吸,一下子没喘过气来,眼看要晕过去。江为顾不上和他争辩什么,只好掐他人中。   江采脸上还留着一个巴掌印,头发也因此乱掉,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此处一片狼藉,彼处却非如此。   久娘上了车,摘了帷帽,长长吐出一口气。见陈照非盯着自己,看向他问道:“怎么了?侯爷为何如此看着我?”   陈照非这才移开视线,他记起初见她的时候,那会儿她含羞带怯,再后来遇见,虽说眼神悲伤,但仍是温温柔柔。如今是全然不同了,她是一个坚定而自信的人。   她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光彩照人。   这话只在他心里说,没可能拿出来说。   因而他只摇头,声音含着清浅笑意:“没什么。”   久娘也绽开一个笑,似乎心情不错。   青水在一旁,想起那人,皱着眉不满道:“这位江大人可真不怎么样。”   她一个人滔滔不绝说着江采坏话,陈照非听在耳里,去看久娘神色。见她神色未变,竟然觉得有种落地之感。   这感觉轻微到像一片雪落在手心里。陈照非心里泛出些涟漪,顺着青水的话问:“不知夫人见到江大人,有何感想?”   久娘微低下头,想起江采如今的模样,鬓发掺白,似乎病弱得很,一张脸憔悴又苍白,似乎过得不太好。   见他过得不太好,她便高兴了。想到这里,久娘脸上泛出些笑意。   不过么,他又一副多么想念自己的样子。这感觉又叫她皱眉,她想起从前叶玉珠死后,他也是一副这种要生要死的神情。   久娘吐出一口气,道:“畅快,同时又有些感慨。”   原来他一直是这种人。兴许他就是没了谁,便想念谁。   这大抵是……犯贱?   “哦。”陈照非懒懒应了一声,把话题带过去。   “我今日见醉花楼的厨子厨艺极好,想来夫人爱吃,我明日便去叫人将这师傅请回府里。”话题转瞬便到柴米油盐,久娘捂嘴笑。   “好吧,多谢侯爷记挂。”   陈照非诶了声,真假难辨:“我与夫人情深意浓,自然是将夫人放在心上的。”   久娘不去辨真假,只说:“多谢侯爷。”   几人有说有笑回了侯府,而后吃饭,做旁的事,皆是心情大好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   江采被江为带回府中,当即请了大夫来瞧看。叶玉珠听闻江采晕倒,她虽然记恨前几日的事,可又记挂江采,怕他出事,还是赶过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晕倒了!”叶玉珠质问道。   江为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叶玉珠听闻事情经过后,气急不已。她捂着胸口,想把牙齿都咬碎。   这些日子,她本就被人说闲话。如今更是一巴掌甩在脸上。   她恨恨看着床上躺着的江采,不禁想:那人最好是旁人,如此,你再愧疚,又能如何呢?   反正阿九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人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她恨恨想着,可心里并没有觉得畅快,反而更加憋闷。   她已经拥有了富贵,可她还想要丈夫的爱。她什么都想要,她可不愿意做一个失败的人。   叶玉珠拂袖而去,命人去打听那什么长得像阿九的人的底细。   打听的人自然很快打听到,回来禀报:永安侯夫人,扬州人士,与阿九长相相似,可神态并不相似。   叶玉珠听着这消息,皱着眉头,她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若那是真的阿九,她好像抢不过她了。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阿九那么卑贱,怎么可能踩在她的头上。   叶玉珠笑了声,待下次再有聚会,她定要亲自看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   *   江采发起高热来,嘴里还喊着阿九的名字。他又跌入无边的梦境之中,梦境之中有阿九。阿九还是从前模样,唤他“少爷”,为他排忧解难。   他握着阿九的手,觉得无比的温馨。可下一秒,周边世界全然崩塌,怀里的女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指着他骂道:“你这个混蛋!”   江采陡然惊醒,他睁着眼,望着床帐,忽然翻身,可身体虚弱无力,一下跌在地上。   “江为!江为!”他唤江为的名字,嗓子沙哑,头发散乱。   江为推门进来,见状连忙扶他起身,“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江采抓着他的肩膀,“你去查查那个人,一定要仔细!”   江为见他不死心,只觉得为难。退一万步来说,永安侯是何等身份,不会查不到别人底细。若那人真是阿九,永安侯怎么会帮着瞒着?   江为劝他:“少爷……”   江采听不进去一句话,仍旧说:“你去查!快去!”   他几近疯魔,江为见劝不进去,只好点头同意。   门吱呀一声关上,江为走了。月光洒进房间里,江采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忽然笑起来,笑到后面,又痛苦不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塌糊涂!   无边夜色里,有人疯魔,有人安然自若。   久娘静坐窗边,有冷风吹过来,吹晃着烛火。循心喵了一声,跳上久娘的膝盖,在她并拢的膝盖上站了个合适的位置趴下,慵慵懒懒地睡觉。   久娘顺着它的毛发往下抚,它发出喵呜声响,身后有人靠近,在她身侧坐下。   “夜深了,久娘该歇息了。”他靠着窗栏。   久娘抬头和他对望一眼,“侯爷去睡吧。”   陈照非偏头看向窗外,忽然问:“若是他对你是真心实意,你会考虑……”   他的话太轻了,还没说完就被风吹散了,“算了,休息吧,要过年了。”   久娘抱着循心起身,“绝无可能。” 第30章 30. 尾随与冲突 心里只有事业。   陈照非顿了顿, 又继续往前去,步子轻快不少。   这夜,后半夜下起雪来。到早晨的时候, 寒风萧瑟, 屋里的地龙早就烧起来,炭火也燃起来。   久娘最怕冷, 即便烧着地龙,坐在榻上, 她腿上也盖了个毯子, 手里还握了一个手炉。青水打起帘子, 飞快地溜进来, 与她说话:“有人在打听你的消息。”   打听她,这是必然的。   因她最近风头正盛, 又掺入一桩情感秘事,更加惹得旁人窥探。除去这些瞧热闹的,还有江采与叶玉珠的人。   但久娘一点也不担心, 任他们打听去吧。左右打听来打听去,结果都是那些。   侯爷早替她遮掩过, 毫无蛛丝马迹可循。她信得过。   她不答青水的话, 反倒讲:“要过节了,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她如今身家不菲, 钱是全然不缺的。   青水被她带偏, 认真思考起这问题来。最后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要什么, 只是说:“罢了, 你送我什么都行,我可不敢挑。”   久娘笑了声,将手中的帕子收线, “我晓得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下一刻,帘子被打起,陈照非进来,身后还跟了好些端茶送菜的丫鬟。   丫鬟鱼贯而入,将东西布置好,又都退出去。   陈照非道:“上次说的那个厨子做的,你尝尝吧。”   久娘点头,又道谢。   青水在一旁伺候,待吃过饭,便很有眼色地退出去。观海也在门口候着,二人对视一笑,闲谈道:“要过年啦。”   “是啊。”   眨眼又过几日,已经是大年二十九。   这一日,久娘携青水出街去逛。这一日,街上各色铺子都很热闹,客络绎不绝。   久娘与青水进了一家首饰铺子,好巧不巧,叶玉珠也在。叶玉珠今日是出来添置东西的,听闻京中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颇为热闹,便也来凑热闹。   久娘抱着猫,带着帷帽,穿行有些困难。进里间的时候,擦过叶玉珠身旁。   人太多,循心似乎很不安,从久娘怀里跳下去,从叶玉珠身边窜了过去。   叶玉珠被惊到,破口骂道:“哪来的小畜生,也不看好了。”   久娘脸色耷拉下来,望着叶玉珠。帷帽遮住她的脸,但她的视线仍旧让叶玉珠感到心中一震颤。   叶玉珠甚至往后退了半步,待反应过来,又嗤笑一声:“原来是这位夫人的猫,怎么?我说错了?”   她说着,从脚踢了踢循心。循心呜咽一声,躲进柜台之下。   叶玉珠说:“这儿这么多夫人小姐的,这猫若是冲撞了谁,它担待得起吗?”她自恃丞相夫人,一直是不把旁人放眼里的。   今日店里有些人认识她,无奈身份摆在这儿,也不好插嘴,一时间,场面静寂。   叶玉珠趾高气扬,冷哼一声,这姿态与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久娘无声笑起来,看她抬手拿过旁边的一盒项链,“掌柜的,麻烦包起来。”   众人正要唏嘘,只见久娘弯腰,朝猫逗了两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这倒是叫热闹没意思了。   不过下一刻,听见那掌柜的说,“对不起,我们东家说了,不卖。”   这变故突生,众人面面相觑。   不卖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向叶玉珠和那掌柜。叶玉珠也同样疑惑,“为何不卖?既然开了门,哪有不卖的道理?”   掌柜的补充道:“你想岔了,夫人,是单不卖你。别人都可以做生意,唯独你,对不起。”   这话一出,有人捂嘴笑出声来。   当众被驳了面子,叶玉珠抓着那盒子,指尖因为太用力而泛白,脸上更是青一阵紫一阵。   她强撑着道:“哦?凭什么不做我的生意?”   掌柜的看向身后的久娘,“我们东家说了,不做你的生意。”   叶玉珠绷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要理论。视线对上久娘,一瞬间又哑了火。   “呵,怎么?你是这店的老板娘?仗着自己嫁了个……”   掌柜冷冷打断她,“这是我们东家。”   叶玉珠没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嗓子眼。   众人也是为这变故惊讶,而后便听久娘说:“请出去。”   外头的两个守门大汉便进来,将人带了出去。   久娘不曾回头,抱着猫进了后院。青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真是嚣张跋扈,见她吃瘪也太开心了。”   久娘淡淡应了声,“她一直如此。”   二人在后院坐下,掌柜的很快带了账本过来。   “东家,请您过目。”   青水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头大,在一旁撑着下巴无聊发呆。   “久娘,你已经很有钱了,为何还要如此努力。”   久娘目不转睛盯着账本,答道:“钱多不压身。扬州那边的女子学堂成效甚好,我计划在京城也兴办一个。”   青水不懂这些,点着头说好。看账本可不是件容易事,一不小心,便过去许久。   青水都在一旁趴着睡着了,久娘伸了个懒腰,摇醒她。   “青水,回去了。”   青水朦胧睁开眼,跟着起身。店里人多,二人便从后门出去。   刚走没多远,青水警惕地往后看了一眼,道:“有人跟着咱们的马车。”   闻言,久娘泰然自若,“让他跟着吧。”   绷着一根弦,不上不下的,这折磨倒是不错。   跟着久娘的自然是江采,江采病了几日,脑子里想的全是她。索性叫人跟出来。   江采心想,若她是阿九,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江采咳嗽一阵,目光紧紧盯着前面的马车。   江为看着他这样,“少爷,你别作践自己的身体了。”   江采听不进去,他脑子里全都是阿九,“我心里有数,别跟丢了。”   江为只得叹息一声,着急道:“这人怎么可能是阿九姑娘呢?阿九姑娘多关心您?可她呢,十一点也没有对您有过关切。您清醒一些吧。”   江为甚至想抓着他的肩膀,晃醒他。   江采不愿意听这些话,冷下脸来:“闭嘴!”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他不想听,也不想看,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如果没有阿九的话,他会死的。   她不关心自己,一定是因为她心里还在生气呢。毕竟他当年做错了那么多事,她生气也是应当的。   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江采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这个念头。   他不能再放手了!   江采忽然想起什么,一时激动,呛到喉管,又激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江为着急安抚他,“你别急,怎么了?”   江采捂着嘴,咳出一滩血来。   暗红的血污,与白色的手帕相对比,刺痛人的眼睛。江为眼睛里一下飙出泪来,“少爷……”   江采全然没有听见似的,反而很亢奋,吩咐江为:“福珠呢?福珠还在府里是不是?你把福珠找过来,送到永安侯府上去,送到她手里!”   他紧紧抓着江为的肩膀,说罢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去!快去!”   江为含泪点点头。   久娘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她下了马车,被身边的丫鬟搀扶着。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笑得极为高兴。   那一低头一抬眸的神态,和阿九全然不同。   可怎么能不同呢?   江采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面容里找出一些什么。他们之间,隔了一条街,隔了半里的北风,江采费力地在记忆里搜索着。   终于——   他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些相似之处,他为这发现高兴。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阿九。   可是面前的人,伸出手,交到了另一个男人怀里。   男人揽过她的肩,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动作亲密无间。   她笑了起来。   笑容刺痛了江采的心。   转念又安慰自己,她只是在生气,等气消了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斜靠着旁边的车厢,心里平静下来。   江采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正如从前阿九在他身边的时候,轻声细语地劝慰他似的。   江采闭上眼,就这么睡过去。   *   久娘与陈照非相携进门去,待行至回廊,久娘才松了口气,往身侧挪了一步。   她说起今日遇见叶玉珠之事,“从前她便是如此,趾高气扬的,好像人人都该让着她。”   陈照非收了笑,忽然正色问:“她从前打过你么?”   久娘被问得微愣,摇头:“推搡倒是有,不过没有动过手。”   她记忆里,叶玉珠是很会装可怜的。她即便做错了事,也能恶人先告状,叫   别人先听她的话。   她不知道陈照非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怎么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没什么。”   他只在想,若是动过手,便不能让她只是丢人这么简单了。   他想护短,可惜……   陈照非瞥了眼身边之人,她又已经眉飞色舞说起兴办女子学堂之事。   “不错,你放手去吧,一切有我。”陈照非道。   久娘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福了福身:“多谢侯爷。”   陈照非在心里叹了声,“明日我们要去见见我母亲。”他声音里带了些怅然。   久娘点头:“我晓得了。”   袭得爵位之后,陈照非便与父亲分府而居,他父亲纵情享乐,反正给他钱便是了。只不过,他母亲尚住在父亲府里。   陈照非原想带她走,可每次……一说带她走,她就发狂。   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父亲并不待见她,丫鬟们倒是能好生照料……   啧,陈照非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第31章 31. 休书 想休了她,不可能。   翌日清早, 久娘起了个大早,一切都已经备好。   见她如此紧张,陈照非不由得笑道:“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久娘反驳:“该做的礼节不可少, 自然应该郑重。”即便他们是假扮夫妻。   如此想着, 久娘随他上了马车。老永安侯的府邸与他们住的地方隔了几条街,没花太多时间。   马车停在门口, 陈照非搭手扶她下来。小厮认得陈照非,见状喜上眉梢迎上来, “侯爷回来了。”   这看门的小厮是旧相识, 陈照非略点点头, 又叫观海看赏, 而后携久娘进门去。   府里的管家接到消息,急忙忙迎到门口, “侯爷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管家擦着额头上的汗,这侯爷回来得突然,侯爷这会儿还在姨娘房里呢。他已经命人去请了, 只盼老爷动作能快些,别叫侯爷撞上, 否则少不得又要爆发争吵。   这父子俩的关系, 一直是不咸不淡,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终归是亲父子, 何苦闹得和仇人似的。   陈照非把管家反应看在眼里, 并不戳破, “既然如此, 便先去见见母亲吧。”   管家闻言又是擦汗,“这……老夫人她……”   陈照非笑意尽敛,眸光似箭, “她怎么了?”   管家一咬牙,只好和盘托出。原是前几天的事,看管老夫人的人不得力,让老夫人跑出来。她撞上老爷新纳的姨娘,一下子发了狂,把新姨娘的脸都挠花了。老爷生了大气,命人把老夫人绑起来,关进了房里。   可这事如何能说出来?   果不其然,陈照非听后沉默许久,怒笑一声。   久娘听得心中一惊,“那……咱们能去瞧瞧么?”   管家点头,又抹了一把汗,“当然可以,夫人与侯爷尽管随我来。”   他说罢,当即领路。   七绕八绕,穿过几处回廊,才终于绕到一处院子。这院子大门看着破败,与旁处格格不入。   久娘心中又是一抖,而后见管家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侯爷夫人请进。”   他快步进门,推开小门,一种发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木头味道,扑面而来。   久娘不禁皱眉,看向里头的人。房里有张宽大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女人,被绑在椅背上,低垂着头,头发披散着。   管家吩咐道:“还不快给老夫人解绑!”   手下人应着,当即解了绳子,但仍旧一左一右抓着她的肩膀。   管家解释:“老夫人情绪不稳定,怕她伤人,还是得看着点。”   陈照非面上看不出表情,也许有悲悯,也许有愤怒,但都一闪而过。久娘转过头,仔细打量那女人的脸。她脸上皱纹很深,双目失神,眸子很浑浊,在久娘打量她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久娘与她对视,她忽然咧嘴笑起来,“怀郎,你来看我了。”   久娘一愣,才反应过来,她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陈照非。   听她喊的是“怀郎”,久娘心里有了猜测,怀郎应当是侯爷的父亲吧。   她心里想着,忽然又被她的一声尖叫吓得不轻。   她挣扎起来,朝着久娘看过来,“你!你这个小贱人!”   陈照非皱眉,管家面上更加焦急。   片刻,听陈照非道:“罢了,将她打晕,绑起来吧。”   他似乎不忍再看,夺门而去。   久娘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很长一段路才停下来。   陈照非胸膛起伏着,这虽然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叫他心绪难平。   陈照非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   他话没说完,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久娘抬头,见陈易怀拐过弯,朝着他们过来。   陈易怀得了消息,说是儿子回来了,他顾不得许多,慌忙从姨娘身上起来。太过仓促,甚至衣裳都没理平。   他咳嗽一声,端出父亲架子:“照非回来了。”   他们之间已经半年多没见,上一次见面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毕竟已经过去半年多,他自觉事情也该过去,于是又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可惜陈照非压根不买账,毫不留情戳穿他:“父亲当理清仪容再来。”   陈易怀脸上挂不住,不由得耷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我是你老子,还要你管我?”   陈照非也神色一沉,“本想着与父亲许久没见,不过父亲大抵不想见我。既然如此,今天大好的日子,还是各自欣喜为好。”   他说罢,便拉着久娘的手快步离开。   久娘一言不发,跟着他直到上了马车。久娘见他一脸不愉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试着宽慰:“冬日手冷,不如回府温盅酒吃?”   陈照非转头看她,气消了些。   “没事,早习惯了。”   久娘不语,又道:“温酒就花生,也是不错的。”   陈照非露出笑意,“好吧,既然久娘如此盛情,那便听你的。”   久娘也笑,看着马车往回走。   府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是江采的。   陈照非一眼便认出,他不准痕迹看久娘反应,见她眉目都似寻常,竟然不由松了口气。   见他们回来,江为上前一步,与陈照非说话:“见过永安侯,我是江丞相府上的,奉命来给夫人送一位故人。”   久娘这才懒懒地掀开帘子,看着江为,是看陌生人的神态。她皱眉,不解道:“我怎么不知,我有故人在京城?”   江为将福珠领过来,笑道:“便是这位。”   久娘打量福珠一番,眉头皱得更加深,“我几时认识她?我如何不知?”   她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奇,你主子是什么意思?”   福珠见着这张脸,欣喜若狂,可细看她神态,热血又冷下来。   久娘看着福珠问:“你是谁?”   福珠泛起泪花,看着这张脸,不可置信的情绪掺杂着欣喜,“奴婢是从前伺候我家夫人的,我们家夫人与夫人您生得很像。”   久娘皱眉,“哦,我听说过。可真是奇了怪了,你主子是什么意思?他打定主意觉得我就是那位苦命的夫人?”   江为无话可说,他只是来送人的。   久娘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便要把人打发了,还是陈照非出声解围,“能生得相似也是缘分,既然江丞相如此有心,那人我们便留下了。”   久娘还要反驳:“你收什么?太过……”   陈照非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诶,不过是个丫头,随意养着就是了。”   久娘一下甩下帘子,似乎是生了气。   江采在不远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眼神中弥漫着悲伤,真的不是吗?   他捂嘴咳嗽起来,头靠着柱子。不知道过去多久,江为跑过来复命:“少爷……人已经送过去了,可……”   江采抬手,打断他的话,“回府吧。”   待回到府邸,久娘才敢去看福珠。福珠与她从小一块长大,也算情同手足。   久娘拉过福珠的手,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瘦了不少。   福珠还懵着,不可置信看着她,“阿九小姐?是你吗?”   久娘笑了声,喜极而泣,“是我,宝珠呢?”   提起宝珠,福珠忍不住哽咽。   “宝珠她……她死了……那个姓叶的小贱人,她把宝珠打死了。”   久娘眼神一凛,“你说什么?”   福珠重复:“宝珠死了,小姐,她被那个女人害死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福珠哭得凶,哭了许久,才问:“小姐你如今过得还好吧?你过得好,我们便放心了。”   “嗯。”   久娘简略与她说了说这些时间发生的事,听得福珠又哭又笑。   “太好了,小姐,我真高兴。”   久娘安抚好她,走出门去,捂着胸口一阵发闷。青水跟着她,看她靠着柱子,手指甲都要陷进肉里。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真想杀了她!”   青水心疼她,安慰道:“那……咱们挑个好日子,我去杀了她,反正侯爷会兜底的。”   她说得认真,又把久娘逗笑。   “叫她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了,她喜欢面子,喜欢荣华富贵,还喜欢江采,一件一件让她失去,才解我心头之恨。”她握着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   青水附和:“好,那我们就一件件抢走。让她什么也没有。”   因着见到福珠,久娘心情起伏不定,连除夕夜也没心情过。   她忙活一下午,到夜里,城里的烟火声响起来,才轻松下来。   陈照非故意道:“夫人说要给我温酒,结果都要过新年了,我还没喝到这酒。”   久娘才反应过来,笑着赔罪:“对不住侯爷,我这就去。”   她起身,要去取小银壶,被陈照非叫住:“罢了,都这么晚了,不必忙活了,夫人便欠着吧,等来日再讨要。”   正说着话,又看见天边的烟火亮起来。   二人齐齐抬头。   “多好的烟火。”   “是。”   看着同一片烟火的,还有江采。   他披着一件大氅,在门外站着,看着天边的烟火,想起阿九还在的时候。   下午叶玉珠听闻他把福珠送走的消息,又同他闹,闹得不可开交,到这会儿,才终于得了清静。   阿九,你也在看烟火吧。他笑起来。   *   叶玉珠抬手踹翻凳子,江采为什么就觉得那个女人就是阿九?她才不是阿九!她怎么可能是阿九!   可同时,她心里升起一种巨大的害怕,她会不会真的是阿九呢?   如果她真的是阿九的话……   叶玉珠毛骨悚然,又摇头,不,不是的。阿九早就死了。她亲眼看着跳下去的,她一定死了。   她又恼怒起来,扫落了一地的首饰,与地上的纸片碎片混在一起,那是江采的休书。   休书,想休了她,呵,不可能。叶玉珠大笑出声。   不可能的! 第32章 32. 咕咕 “亏心事做多了。”   元宵佳节将至, 京中高门大户的夫人们又已经开始筹备各色聚会。久娘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被邀请对象,她其实不大喜欢这场合,比起来, 或许去算算账做做生意更好一些。   像她们那样, 聚在一块闲谈八卦,属实无趣。   可她又不得不去, 因为叶玉珠会去。能看叶玉珠吃瘪,可是一大乐事。   何况装了这么久, 也该进行下一步了。打听的消息称, 江采与叶玉珠几次争吵。消息传回久娘这里, 高兴是高兴, 不过还有些……感慨。   这像一道循环,从前她站在那儿, 如今她换了个面站。不过不同的是,她可不会回收江采。   这几日天气放晴,久娘到的时候, 略晚了一些。   她穿一身湖水蓝的衣裳,在门口和叶玉珠不期而遇。   叶玉珠看她身量, 有些惊讶, “是你?”   那日久娘戴了帷帽不曾露脸, 叫她丢了好大的人。原来竟是同一个人, 叶玉珠冷笑一声, 还要说话。   久娘连个眼神都没给, 径直往里间去了。   今日约在依兰亭, 众夫人们早就到了。见久娘来,忙给她空出个上头的位置。   “来了,夫人这里坐。”   叶玉珠紧跟着她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选择无视。   这倒是有点尴尬,虽说这位赵久并非陆九,可毕竟顶着同一张脸……   久娘泰然自若,接了茶水,与她们闲谈。谈话无非是家长里短,到京中时兴的衣裳首饰。   京中时下风头最盛的,是云琅轩。那正是久娘手里的产业。   众人听闻这消息,又是好一番吹捧,甚至吹捧久娘今日所戴首饰。   “哎呀,夫人今天头上戴的,可是店中新品?”   “太好看了。”   ……   久娘不经意扫一眼叶玉珠,从前少女时期,叶玉珠最喜欢被人围着转,各种夸赞。如今时移世易,她微不可闻笑了笑。   叶玉珠注意到她的目光,只觉得这是在嘲讽自己。她本就气不顺,看着这张脸,在这里享受着旁人的夸耀……她掐着自己手心。   “我们大人送了姐姐的贴身丫鬟给夫人,不知道夫人使得惯吗?”叶玉珠忽然开口,冲着久娘看过来。   她这话叫众人停下说话声,这话意思……   送陆氏的旧人给久娘,可不就是意味着江大人心里还计划着陆氏。这叶氏明晃晃说出来,简直是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众人看向久娘,只见她神色淡淡,抿了口茶。   “方才说到哪儿呢?这簪子是吗?是呢,是我们店里的师傅自己做的。若是众位姐姐妹妹喜欢,可以去店里问问。”   竟是直接无视了。   叶玉珠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狰狞起来。她一拍桌子,猛地走近久娘,手中还拿着茶水,眼看要泼过来。   青水眼疾手快,抬手一挡。杯子一歪,倒在地上。   众人吸着凉气,便要劝道:“江夫人未必太过泼辣……”   久娘并不忍着,抬手甩了她一巴掌,“放肆。”   叶玉珠被这一下甩懵了,她不可置信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不是阿九,她一定不是阿九。她嘴唇翕动着,久娘已经不耐烦起身,“那边的梅花开得不错。”   说罢,她便起身出了亭子,往梅花那儿去。   众人看了看情况,也跟着一块离开。剩下叶玉珠一个人在原地,她捂着脸,还在不可置信之中。   她攥紧了袖子,觉得自己应该快些离开这里。可是……她握紧拳头,不,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阿九。   叶玉珠放下手,也不管脸上巴掌印,竟然还跟着过去。   她脸上指印清晰,很是狼狈。   “侯夫人,我有话想与你说。”叶玉珠不理会她们的目光,径直朝久娘走过去。   久娘看着她,捂嘴笑出来,挥退左右:“好,那你们便先下去吧。”   霎时,只剩下她与叶玉珠二人。   叶玉珠问得直白:“你是不是阿九?”   久娘避开她的视线,答非所问:“你方才问我,用着别人的丫鬟可还顺手?老实说,很顺手。”   叶玉珠皱眉,似乎不解。   久娘继续:“我的人,我自然用着顺手。而你,还欠我一条命。”   叶玉珠脸色陡然惊变,“你……你果然是阿九!你想做什么?你想抢走江采吗?不可能的!”   她忽然大笑,“我何时欠你的命,那是你不被选择!与我何干!”   久娘并不被她激怒,淡淡道:“你欠我的,是宝珠的命。还有从前那些腌臜事,你最好祈求江采他护着你一辈子,要不然,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她语气很轻,却重重砸在叶玉珠心里。   她是来报仇的!她要夺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叶玉珠被这念头紧紧抓着,忽然狰狞着冲向久娘。久娘闪身避开,身后恰好是冰冷湖水。   只见噗通一声,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众人停下了玩闹,朝着这里看过来。   而后听见久娘喊道:“来人呐,江夫人跳水了。”   闻言,众人赶过来,又急急忙忙去吩咐奴仆过来救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掉水里了?”   久娘看着还在挣扎的叶玉珠,“江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说我是江大人的元夫人,还说自己做错了好些事,叫我原谅她。我又不认识她,自然拒绝。结果江夫人忽然发了狂,就跳进水里去了,拦都拦不住。”   她说着,还叹息一声,“早知如此,我便假装一下。只不过听她说的那些事,我可说不出来原谅,到死也无法原谅吧。”   她说得有理有据,脸不红心不跳的。   众人听得叹息,“这真是造孽……”   久娘又道:“我看她有些疯魔,只怕是想得太多,人都魔怔了。还是叫人去知会江大人一声吧。”   有人附和:“这倒是……毕竟出了事也不好交代。”   众人说着,那边叶玉珠终于被打捞起来。叶玉珠牙关瑟瑟发抖,恨恨看着久娘,“你不会成功的……”   久娘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们瞧她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叶玉珠看她一眼,忽然间怒吼一声,又要扑上来。   青水将她护在身后,“还不快带下去请大夫。”   众人看着她这癫狂的样子,确实像是疯了,不由得惋惜:“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疯了……”   久娘也跟着叹息,“谁知道呢。”   *   来通报消息的人,很快抵达江府。江采听说这消息,眉头皱得很深,“什么意思?”   那通报的小仆说:“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夫人冲撞了永安侯夫人,而后发了疯,自个儿跳水里了。”   冲撞了永安侯夫人?江采沉吟着,问:“那永安侯夫人可还好?”   小仆觉得疑惑,但还是答道:“并没有大碍。”   江采闻言松了口气,正要说“那你们将她带回来便是”,转念又改口:“那……便去备车,走一趟吧。”   她们聚会的地方是个亭子,并没有休息的地方,将叶玉珠捞起来之后,只能给她找了件干净毯子罩着,叫她在旁边站着。她看着脸色苍白,目光失焦,瞧着真是魔怔了。   众人怕她做什么不好的事,皆都离她很远。   不久后,听见来人通传,说是江大人到了。   小仆们便把叶玉珠扶出去,叶玉珠冻得瑟瑟发抖,又受了些刺激,瞧见江采,像是瞧见救命稻草。   她可怜地叫了一声:“阿采。”   便跌入江采怀里,江采不得已扶住她,放她在车上。又折回,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久娘的身影。   这会儿她们已经散了,久娘人在门口站着,候自家的马车。   江采目光定在她身上,快步到她跟前,“夫人今日没受什么伤吧?”   久娘皱眉看他,将他打量一番,道:“大人年纪轻轻,却生得白发。”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见江采神色里生出一些期待。   江采满怀期待看着她,原来她还是关心自己的……   他眉目之间浮出的期待呼之欲出,然而下一刻又碎得全然不剩。   久娘说:“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人心思虑重。”   江采面如死灰,亏心事……思虑……他回忆起自己这一年的状态,无法反驳。但下一秒又涌出一种重大的喜悦,她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意味着……   他看向久娘,嘴唇颤抖着,“阿九……”   被人打断——   “夫人。”   是久娘等的马车到了。   久娘一眼都不看江采,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江采沉默看着,直到她人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她原先待的地方,却遗落一方手帕。   江采弯腰拾起手帕,看着手帕上熟悉的图案,心一瞬间又死灰复燃。   这短短时间里,他的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死去活来,不得安生。   那手帕最角落里,绣着一只燕子。那是阿九最常绣的。   江采把手帕揣进袖中,又一阵咳嗽,才起身回马车上。   他全然无视了车厢里昏睡的叶玉珠,只想着,去找阿九从前的东西,比对一番。   他觉得胜券在握。   叶玉珠这一晕是真的,也是假的。她只晕了片刻,很快就醒过来。   她在马车里等着,却只等到江采和阿九说话。   说话内容她隔得远,并未听得完全。这更让她恐慌,他们说什么了?是不是旧情复燃了?   她惶惶睁开眼,脸上装出柔弱的神情,可江采根本没看见。   江采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状态十足的亢奋。   叶玉珠来了火气,推了江采一把,“你在这犯什么痴,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江采太过亢奋,有些没反应过来,“你推我做什么?”   叶玉珠说:“我说,阿九她已经嫁给别人了,她不是以前的阿九了!”   江采欣喜若狂,抓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33章 33. 欣喜若狂 下雪天,和火葬更配哦。   叶玉珠被他晃得头晕, 她身上只披了个毯子,头发都还湿哒哒的。可这人竟然毫不关心,却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叶玉珠起先感到愤怒, 而后却忽然福至心灵, 江采这反应,说明他现在还不知道。   阿九只告诉了她这消息, 她就是来恶心自己的!   叶玉珠为这个发现又喜又忧,如果她捂住这消息, 她就不能得逞了。可她既然这么明晃晃告诉了她, 必定是因为还要做别的。   她脑子里转得飞快, 看着江采一双急切的眼, 冷笑道:“我说,她不是陆九, 不是你的妻子。你现在发疯,毫无用处。”   她不能让江采休了她,叶家早就没了, 她无处可去。即便叶家平反,她不再是罪臣之女, 可她也没有荣华富贵了。   如果没有江采的话……   叶玉珠指甲陷进肉里, 无论如何, 也不能。   江采听她泼凉水, 那些欣喜又尽数化作泡沫。他甩开叶玉珠的肩膀, 不再看她, 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   马车停在府门口, 江采一下子跳下车,全然没管身后叶玉珠。他奔进门,径直往阿九住过的院子里去。阿九从前的东西都还在, 他翻箱倒柜,从中找到一些绣品。   将两者放在手上对比,肉眼看来,是十分相似的。   他欣喜若狂,拿着东西又奔出门去。他走路带风,在廊上撞上叶玉珠,叶玉珠骂道:“你要做什么?”   江采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出了门,吩咐车夫去最近的绣坊。而后找了个经验老到的绣娘,将两件东西递到跟前,声音因为太激动而颤抖:“你看看,这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么?”   绣娘看了许久,点头:“应当是。瞧这绣法与针法。”   江采道:“我不要应当,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绣娘狐疑道:“这……是的,大人。”   江采得了答复,当即被一种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发狂一般冲出绣房。在街上横冲直撞,直奔永安侯府。   侯府大门紧闭,江采直接冲上来,被家丁拦住。   “你谁啊?想干什么?”   待看清脸,发现是江丞相。   “江大人,你这是有什么事?我们家侯爷不在。”   江采摇头:“不,我找你们夫人!她在吗?”他双眼放光,难以平静下来。   家丁看着他,只觉得他有毛病。找他们夫人?   家丁看他神色癫狂,倒像是喝多了,不耐烦道:“我们夫人自然也不在,江大人请回吧。”   江采不信,他又莽上去,被用力推出来,跌坐在地上。   路过的人不禁停下脚步看热闹。   “你这人!竟想私闯侯府!”家丁啐了一口。   江采顾不上恼怒,他脑子里都是阿九。他便撑着起身,嘴里念叨着“阿九”两个字。   而后竟然盲目地往街上去了。   众人看着,都不禁怀疑他疯了。   在楼上看热闹的久娘与陈照非神色淡淡,都看不出什么心绪。   陈照非掂着手里的茶杯,道:“江大人这身体……似乎不大好。”   久娘神色淡淡,收回目光。方才那一幕,她已经收入眼底,眉目轻微皱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听见她说:“那大概是他造化不好,作孽太多。”   她放下杯盏,留下那手帕,是故意引江采来寻。   “我从前还以为他们过得多好,想着,若是他们过得好,我便咬牙切齿。可是如今看来,他们过得真惨,我都……”   她笑了声,“我都不想再玩下去了。”   她拢过衣袖,给陈照非斟了杯茶,“像在浪费时间似的。不过该浪费的还是要浪。”她补充道。   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总不能是白受。   圣人才会大度到原谅世人的罪,她又不是圣人。何况圣人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陈照非似乎低笑一声,问道:“你预备怎么做?”   久娘重新坐下,抿了一口茶,“且看吧。”   她原想着要费些功夫,才能让叶玉珠和江采离心,如今倒好,根本不必要她出手,他们自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近来京中在传,江采要休妻。   阿九觉得这话不大可信,他从来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待叶玉珠少年情谊,只怕多有贪恋。哪儿能这么舍得?   她脑子里想着些东西,不由得又想起旧事,轻蹙着眉,甩开那些有的没的。   听见陈照非说:“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那叶氏从前以怀孕落胎为由,污蔑于你,其实……她是买通了大夫。”   陈照非说完,静静看着久娘反应。   久娘点点头:“猜到了。   她早猜到了,只不过那会儿隐忍惯了,何况江采根本不听。   陈照非笑意更甚,又说起另一个消息:“还有一桩,江采……有弱精之症。”   久娘这下实打实笑出来,“这……侯爷从何得知?”   陈照非挑眉:“有钱能使鬼推磨。”   久娘点头赞同,这话倒是不错。   陈照非说的,她确实没想到。从前还以为是她自己有问题,如今全然真相大白,好像都释然了。   只是想说那个孩子,那个短暂在她肚子里待过的孩子,又去得匆匆的孩子。   似乎也好,若是真生下来,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指不定日后是什么样子。   二人又闲谈恋爱两刻,才转去酒楼吃饭。吃过饭,回到府里,循心许久没见她,一下跳进她怀里。   久娘哄着怀里的猫,“喏,乖乖。”   循心叫了一声,竟又跳到陈照非身上。   久娘啧了声,便要伸手去抓它。它动作轻快,躲开久娘的手。久娘没抓到猫,反倒是抓到了陈照非的手。   指尖相碰,他手是温热的,久娘愣了一秒,立刻松开。   “冒犯侯爷……”她福身。   陈照非摆摆手,又俯身去逗猫。循心喵了一声,却没搭理他,反倒跳出门去,一溜儿远了。   久娘嗔怒:“真是反了天了。”   陈照非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兴许是子凭母贵吧。”   久娘看着循心背影,被听清他后一句,“嗯?”   陈照非摇头,“没什么,近来天凉,夫人记得加衣。”   他笑眼轻眯,说罢背过手去,踱步出了门。   *   江采在街上游荡一圈,又回到江府,他本要去阿九的旧院子。   被叶玉珠的丫鬟叫住,“大人,夫人说……她身体不大舒服,叫你去看看。”   江采露出厌恶之色,“看什么?她不会叫大夫去看么?”   丫鬟低着头,不敢回话。   江采还欲再说,忽然又想起她曾经身子不好,如今是养得好了……   他犹豫了片刻,又想起她今天也落了水,沉吟后还是点头:“那便去看看吧。”   丫鬟忙不迭带路,江采才到门口,便听见叶玉珠的□□,她哎哟哎哟地叫唤个不停。   江采跨过门槛,叶玉珠见他来,收了声。她看着江采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他们到底是为何变成一对怨侣?   分明从前也那么好。   叶玉珠想到这里,不禁眼眶发红,先前的气都消了大半。先前听闻他忽然去了永安侯府,叶玉珠本来气得不轻。这会儿见他来看自己,不禁又涌起一丝期待。   “阿采,我们好好过日子,可好?”她看着江采。   江采也看着她,脑子里却在想着阿九。   他在一旁圆凳上坐下,开口就是:“她一定是阿九!”   叶玉珠拉下脸来,“她不是!”   江采争辩,“她就是!我今日去找了绣娘比对,她就是阿九!”   他说着,脸因为太过用力而涌起潮红,他咳嗽起来。   叶玉珠甩过旁边的枕头,“她是永安侯的夫人!”   江采又反驳:“她一定是阿九,她的户籍还在江家呢。”   他喃喃,忽然抓住什么,眼睛亮起来,“对,户籍!”   他大笑,又奔出门去。   叶玉珠看着他背影,把身上的被子也一把甩下来,全然没有病态之姿。   她觉得阿九的目的很快就要达到了,看看江采如今这样子,像鬼迷了心窍似的。她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阿九策划好的。她故意跳崖,故意在一年后回来,为的就是让江采想念她,好让他们离心,好把一切夺回去。   她越想越觉得烦躁,又噼里啪啦摔了家里一堆东西。   江采出了门,当即去托人调查她的户籍。可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她叫赵久,而非陆九。   江采又失神,怎么可能呢?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跑到永安侯府的门口,拍得大门砰砰作响。   “阿九!阿九!我知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他咳嗽着。   这会儿刚入夜,街上人不少,看着江采站在那儿,都停下来看热闹。   他喊了会儿,弓着腰喘不过气来。   又过去了许久,风更冷一些,天上又飘起些细碎的雪来。   看热闹的人看久了,觉得无趣,又渐渐散去。   只剩下江采继续拍门,“阿九!咳咳……”   门轰隆一声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一身蓝色衣裳的女人,撑着伞,在台阶最上停下,居高临下看着江采。   风雪愈大,迷了人的眼睛。   江采的眼泪从眼眶里被风吹出来,他看着面前的女人,“阿九。”   久娘只是漠然看着他,“江采,别来无恙。”她这么说。   她承认了自己是阿九!   她果真是阿九!   阿九果真没死!   江采太过兴奋,兴奋得都要晕过去。他往前,却撞在台阶上,噗通一下跪在那儿。   他喃喃自语,“阿九,你回来了。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从前是我做错了?我把叶玉珠休了,好不好?”   他声音渐渐弱下来,头越来越晕。   最后听见头上的声音说:“江大人似乎病了,来人,送他回去。” 第34章 34. 狗咬狗 若非如此,绝无可能。……   江采视线越来越模糊, 最后头一歪,倒在地上。   久娘命人送他回去,又嘱咐底下人说:“恰好最近有位厉害的神医, 从外面云游回来, 你去神医那儿走一趟,请他去江大人府里看看。这不, 江夫人也不大舒服,一起瞧瞧吧。”   “是, 小的明白。”   久娘仍旧站在台阶之上, 神医的话最信得过。   “只怕要热闹起来咯。”   不过热闹也是明天的事, 这会儿倒不如回家温壶酒坐着吃。   进门的时候, 发觉陈照非在门口等。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又下雪了。”   “嗯, 该回家了。”久娘答话。   *   江采这一觉直到第二天。   叶玉珠早早在门口等着,她非常生气,可她无能为力。她如今没有娘家做靠山, 无论如何还是只能抓住江采。   因而等江采转醒的时候,叶玉珠便端过碗, 面目含笑, “阿采, 你终于醒了, 先吃点东西吧。”   江采人还迷糊着,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叶玉珠, 随后脑子里的回忆都被想起。   他一激动, 动作扫过叶玉珠的胳膊,叶玉珠猝不及防,手里的碗摔落下去。她当下变了脸色, 压抑着,“阿采……”   江采说:“阿九!她真的是阿九!”   叶玉珠最不想听见的,就是阿九的名字。她嘴角拉下来,正要开口,就听见有人通传:“大人,夫人,永安侯携夫人到访,已经在门口了。”   叶玉珠与江采皆是一愣,而后江采捂嘴咳嗽一阵,道:“快请进来。”   没一会儿,陈照非就和久娘进了门。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一位背着医药箱的大夫。   永安侯与江采寒暄:“听闻江大人病了,这位廖神医是我好友,不如请他给大人瞧瞧吧。”   江采看向久娘,久娘附和:“是啊,神医医术了得,说不定能药到病除。”   江采欣喜若狂,阿九在关心他?   他嘴角都不压,直接笑出声来,“多谢。”   廖神医看一眼陈照非夫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在一旁坐下,取过看诊用的东西,给江采看病。   廖神医看得认真,最后点点头,心下有了决断。   这时候,久娘又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也给江夫人看看吧。江夫人前几天落了水,受了好大的惊吓呢。”   她漫不经心,抬眼瞥一眼叶玉珠。   叶玉珠却猛地一颤,推辞:“不必劳烦了吧,神医想来也很忙,我没什么大问题……”   陈照非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还是要仔细些才是。”   叶玉珠暗暗咬牙,她不知阿九是什么意思,反正不可能是好心。   她尴尬地笑笑,还是要拒绝,被久娘抢先一步:“难不成江夫人是有什么隐疾?这更不用担心了,廖神医妙手回春,说不定能给夫人看好呢。”   她咄咄逼人,逼得叶玉珠无话可说。她若是再躲闪,倒是更加惹人怀疑。   叶玉珠只好突出一口气,在一旁坐下,朝廖神医道:“那便多谢神医了。”   江采看着叶玉珠,想起她确实曾经说自己有病症,也劝道:“是啊,劳烦廖神医了。”   廖神医摸了摸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久娘与陈照非也坐下来,久娘问:“廖神医,江夫人可还好?”   廖神医答道:“夫人可有心绞痛之症?”   叶玉珠点头,“是,神医真是厉害。”   廖神医笑了声,继续说:“夫人思虑过重,肝火太旺,这些好好调理即可。至于心绞痛之症,确实有些棘手……不过也并非无可救治,待老夫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久娘也跟着点头,似乎颇为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叶玉珠关系多好,可前几日,她们才在聚会上针锋相对。   久娘抬头,状似不经意问起:“江夫人曾经掉过一个孩子,廖神医,这事儿可有影响她的身体?”   她话音落,叶玉珠表情僵住。原来如此,她竟然是为了这来的,她想翻旧账。   叶玉珠要抢话,被久娘打断:“江夫人不必着急,我知道你求子心切,相信廖神医肯定有办法。”   久娘看向廖神医,廖神医说:“这倒是奇怪,并未发觉江夫人曾有小产之兆。”   叶玉珠给自己找补:“兴许是廖神医看不出来……”   廖神医听不得质疑,当即反驳:“胡说八道,老夫这点功力还是有的。江夫人压根没有过怀孕之兆,何来小产?我倒觉得是那个大夫胡诹。”   叶玉珠脸色铁青,江采更是激动,“你说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切的根源,竟然是自己被蒙在鼓里?   江采手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看着叶玉珠。   廖神医从前出门远游,对江采和叶玉珠的事全然没听说过,还以为他们已经成婚多年。又看这架势,隐隐要打起来,忙劝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江夫人,大人自己也有些问题。”   江采愣住,“什么?”   廖神医看一眼陈照非和久娘,明白这话说出来确实有些难为情,可也不能不说。他叹一口气,还是直说:“江大人也是思虑过度,先前风寒入体也没好全,故而如今身子不好。”   他一顿,“还有,江大人有肾虚之相,应当是弱精之症。故而不能有孕,想来也不只是江夫人一人之错。”   江采闻言,面色也铁青,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久娘。   久娘却笑得光明正大,“哦,看来今天要多谢廖神医了。”   廖神医摆手,“这是老夫的职责罢了,我会开些方子,给二位调理。”   久娘点头,起身欲走:“既然已经看过了,我们便先走了。江大人,江夫人,保重身体。”   陈照非也起身,和她一起。   身后的江采原本还要同叶玉珠计较,这一下不管不顾奔上前来,陈照非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不知江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江采看向阿九,“阿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不应该错怪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目光灼灼。   久娘却低下头,“不能。”   江采眼睫毛颤动着,激动之处,语无伦次:“对不起阿九,是我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好吗?这一年,我一直在找你,我很想你。你从前住过的院子我还命人打扫了,留着,你的东西我也留着……”   他咳嗽起来,要去拉阿九的手。阿九漠然避开,往陈照非身后退了一步,“自重。”   江采说:“阿九,我们以前不是很好的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我会好好对你的。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你不要我了吗?”   久娘道:“若是你死了的话,我兴许可以替你收个尸。若非如此,绝无可能。”   江采不忍再听,他给自己找借口,“是不是因为叶玉珠!我休了她!我马上休了她!”   他又咳嗽起来。   久娘摇头,语气嘲讽:“你凭什么觉得,你休了她,我就愿意接手你?江采,你也未必太高看自己。”   他方才那一句“休”,叫叶玉珠听见,叶玉珠也奔出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你说什么?江采,你这个没良心的!”   江采同她厮打在一块,陈照非护着久娘往后退开,吸了口气:“咱们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久娘点头,与他快步离去。   她嘴角止不住上扬。   廖神医本来是来看病的,细看这架势,顺了顺胡子,自言自语道:“老夫还是去云游吧。”   陈照非与久娘一路小跑回到马车之上,皆有些气喘,这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第35章 35. 休妻 他想总还来得及。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实在是太过喜剧。久娘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幕,他们俩打了起来。   从前他们相亲相爱,她像是多出来的。今日, 他们撕破脸面, 她在旁边看戏。   瞧着也没什么差别。   久娘笑意原已经止住,一想起来, 又捂嘴笑开。   笑意盎然,好像春风拂面似的。   陈照非看着她, 嘴唇也跟着又扬起来。   久娘见他笑, 以为他在笑江采他们, 又忍不住笑。   这样一波接一波, 倒是肚子都笑痛了。   青水看着他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原本青水是在和他们笑同一件事,可看来看去,反倒开始自我怀疑。   青水掐了一把观海, 小声问道:“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观海大咧咧点头,“可不嘛, 你看他们俩狗咬狗, 多乐乎。”   青水将信将疑。   说话间, 马车已经行至侯府门口。   陈照非率先下车, 自然而然扶一把久娘。出门的时候天儿阴沉沉的, 不像好天气, 这不, 下了马车,刚进府门,便忽然一阵狂风大作。   福珠在回廊下等她。   福珠这一年过得也苦, 身子虚弱得很,久娘接她回来后,特意请大夫给她养,各种补品更是不断。   福珠不堪受用,窘迫得很,“这样倒显得我像小姐了。”她又改回最初的称呼,唤她小姐。   久娘笑了声,拍着她的手背,“这都是虚名罢了,活着就好了。”   她渐渐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那么重要,要死的时候,只有活着最重要,而生不如死的时候,自由也那么重要。   所以说,自由地活着,真是太好了。   福珠手里拿了件披风,给久娘披上。她知道久娘今天去了江府,怕她受什么罪。毕竟她家小姐从前在那儿受的罪太多了。   那儿曾经是她的福地,后来也变成她的苦难之地。   久娘看出她的担忧,扬起一个笑,“没事,我很好。”   她与她说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过戏剧。”   福珠听罢,也点头,“是,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从前少爷是一个温润端方的人,叶小姐……虽说有些骄纵,但到底是好人。   至于她家小姐,从前是顶好的人,如今更是。   一行人在回廊上站着,狂风呼啸而来,光秃秃的枝丫被吹得晃动,好似不堪站立,远处的天阴沉下来,像一张网收过来。   久娘抬头,伸手从廊下接到一粒冰坨子。   “好像有大风雪要来。”   陈照非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怕,左右侯府结实。”   久娘笑了声,“那是,咱们进去吧。”   风雪很快席卷而来,刮得窗户砰砰作响。门帘子要挡得严严实实,才能不放寒风进来。屋内的炭火烧起来,火星子次啦一声,往外冒出。   青水疑惑地看向外头黑压压的天,“这倒是奇怪,往年过了元宵,哪儿还有这么大的雪。”   久娘也点头:“是啊,若是一场雪也就罢了,若是多来几日……”   她及时收了声。   青水把信递给她,又去找福珠,“好姐姐,你给我拍拍雪。”   福珠原本看着小姐身边多出个人,心里还有些不对劲,可青水又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一来二去,倒是合拍。   青水取的信,是久娘联系城里的一位老先生所去的。   她意欲在京城也开设一些女子学堂,已经选好了地方,只待找些先生,便可以去租下房子,开始忙活。   久娘找的这位先生,是京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先生。这样的先生,或许并不会答应……   她忐忑中拆开信,果真,老先生拒绝了。   老先生说,女子出来读书,简直如牝鸡司晨,倒不如多学些女德女诫。   久娘看得横眉,“真是老顽固!”   她抬手,把信放入了炭火盆里,一下子烧起来,一点不剩。   看她这样,就知道事情定然不顺。   福珠劝道:“这事儿也急不来,小姐你别急。”   久娘叹口气,她来京中也没多久,时间倒是有的是,就是每回看见这种言论,还是觉得心里不顺畅。   她心里一顺畅,便想喝些酒。   这是在扬州的时候,同丽娘学的。   丽娘爱喝酒,有事没事就想喝一杯,也拉着她和青水喝。青水酒量好,从来不醉,久娘不行,每回喝上三杯,定然要醉。   她看向福珠,笑容狡黠,“福珠,你去取酒来,咱们喝一杯吧。”   福珠愣住,近来这些日子,她已经见识到小姐同以前的大不同,虽然在努力习惯,可还是有些吃惊。   “这……不大好吧。”   久娘诶了声,“这有什么不好的,只许男人喝,不许女人喝?你快去吧。”   福珠当然不可能拒绝她,叹了口气,去侧间取了酒来。   此处温酒煮雪,别处可不见得太平。   这风雪起在大城里,也起在小家里。   久娘与陈照非走后,江采与叶玉珠扭打出结果。叶玉珠毕竟是女子,哪能抵得过江采,被他一把推在地上,指着她鼻子骂:“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欺瞒我?”   她竟然用一个莫须有的孩子,害得他与阿九离心。   如此拙劣的手段!   可就是如此拙劣的手段,却如此有用。   归根到底,还是他自个儿的问题。他眼盲心瞎,竟然愚笨至此。   叶玉珠不甘示弱,干脆骂他:“你这个负心汉!你曾经与我海誓山盟,可你呢?在我们家出事之后,你却连找都找过我!”   她不禁悲从中来,若是叶家不落难,她又何须如此?   她指着江采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同阿九你侬我侬,将我忘在一边。结果一看见我,又愧疚难当,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了。你如此为难阿九,难道是我拿剑逼着你吗?自己做的事,倒想一股脑推给我!”   她越骂越上头,竟然大笑道:“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善恶有报!你是不是觉得难过死了,原本你们还有一个孩子,可如今也没了!至于你,你根本生不出孩子!多可怜啊。”   她一边说,一边笑。   嘲讽至极。   江采听得心冷,“是,我自己做的,我自己会一力承担。至于你,你滚得越远越好。”   他从一边拿来一封签了字的休书,甩在叶玉珠脸上,“日后你我毫不相干。”   叶玉珠抓过休书,又骂:“不相干就不相干,你以为踹了我,就能回到阿九身边?人家早就有了新人了?你看看你,哪点比得上永安侯?哈哈哈哈哈。”   江采不想再听她说话,径直出了门去。   他督促下人,叫人看着叶玉珠搬走,越快越好。   当时寒风呼啸,叶玉珠带着东西,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她说罢,转身离开。   叶玉珠走了,府里清静下来。江采甚至遣散了一批下人,府里更加冷清。   他坐在房里,听着外头的风呼呼地刮,从门口吹到他脚脖子。   江采想,所幸还没有错太多。一切总还来得及弥补。他可以一件件,向阿九弥补。   这一夜风雪大作,叶玉珠站在江家门口,无处可去。她带着那些金银钱财,脸耷拉着,狠话都说完了,可是心里一点也不畅快。   她叫马车夫送她去客栈,去客栈的路上,风很大,天很暗,车夫说:“这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放你在路边停下吧。”   叶玉珠与他理论:“你怎么能如此?”   车夫说:“钱当然重要,那还是命最重要,也不远了,您自己走过去吧。”   叶玉珠与他争论无果,只好下车自己走。风雪迷了眼,她失了方向,都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更快说看清路。   一时不查,竟然走近没有护栏的河。她一脚踩空,察觉到不对,可身上东西还是掉下去。   这时候,也看不清楚,找不回来了。   她心急如焚,没有钱,还能去哪儿?   可没有时间了,雪像直接盖下来似的,叶玉珠被风掀翻,重心不稳,也跟着掉下去。 第36章 36. 心思不正 拒绝到底。   这一幕在风雪里无人看见, 大多数人都窝在自己房里,即便少数,也正匆匆进门去。   没有人注意到, 在这角落里一处, 有一个人影坠落。   这天气,即便是窝在屋里头, 也会被外面的情况吓到。   久娘显然喝醉了,她撑着自己的头, 眼神的一切都有些飘忽。福珠要伸手扶她, 被她推开, “不用, 我没醉。”   陈照非进来的时候,便是这样子。   他忍俊不禁。   青水与福珠给他请安, 福珠向着自家小姐,觉得这模样还是有些不好,解释道:“侯爷见谅, 小姐她吃酒吃醉了。”   陈照非笑了声,在她身侧不远处坐下, 伸手轻夺过她手中的杯盏。   久娘懵了一瞬, 目光迷离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脑子迟钝里运转着, 终于缓过神来, 要下去请安。脚尖才着地, 便是一软, 要往前栽去。   陈照非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她。看她这样,记忆里某些东西也被勾起来。   记得在扬州时,她第一次喝醉, 不过饮了几杯,便晕晕乎乎地找不到人。   站起身的时候,差点跌倒。陈照非看得心里一惊,好在她摸索着凳子,又自己站起来。而后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目光飘忽中搜寻着什么。   陈照非还想,她在找什么。   一出神,却看见她到了自己跟前,步子跌跌撞撞的,很是吓人。   他伸手要扶,被她推开。   “不用扶!”声音还挺大。   陈照非忍住笑意,真收了手,看着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等着。   下一刻,便听见她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   “我今天赚了这么多钱!”声音还是很大。   陈照非点点头:“哦。”   久娘不赞同看着他,眉头紧紧皱着,“哦?你就哦?”   那不然?   陈照非试探着开口,“那……你很厉害,很棒,做得很好。”他也不知道为何,一系列夸赞的话就这么溜出嘴边。   久娘似乎满意了,点点头,拍着自己胸口:“对,我很厉害!我很棒!我做得很好!”   陈照非刚要笑,笑意才刚到嘴边,又听见她哽咽起来。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只说了这一句,身子一歪,靠着他肩睡过去。   陈照非敛眉,把回忆都收好,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藏好,才去提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暖心,顺着流下去,温暖了手脚。他咂摸着味道,对旁边的青水说:“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青水当即上来,驾着久娘的胳膊,送她去卧房里去。   福珠上前搭把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位侯爷。   小姐说,他们是假扮夫妻……她怎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这位侯爷比起少爷,想来是极好的。不过……少爷也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扶着久娘在床上躺下,替她擦了脸。   *   又过几日,这风雪没持续多久,叫人松了口气。   久娘又去找了些学者,可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久娘回到府里,有些沮丧,扬州城那边的女学能办起来,多亏有位女先生。可京城却没有。   这事儿似乎被难住,不得不搁置下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   久娘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福珠出来,感慨了一句:“这日子,让我想起了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了。”   她说完,自觉失言。   久娘却若有所思,她好久没去看陆夫人了。   无论如何,陆夫人待她的恩情是确实存在的。   “咱们也该去看看她,福珠,你去准备些东西吧。”   择日不如撞日,便定在这一日下午。   陆夫人就葬在城郊,没花太多时间就到了。   久娘和福珠下了马车,停在那墓碑之前。久娘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又烧了好些纸钱,“夫人,很久没来看你了……”   久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她在扬州的见闻。   起身的时候,没想到与江采撞上。   江采来的时候,她正在讲自己的见闻,他没出声打扰她,只是安静听着。听她讲自己做了什么,那是她离开之后的人生,似乎很是精彩。   江采心生愧疚,低着头,叫她:“阿九。”   久娘纠正他:“我早已不是阿九了,阿九死在那一日了。我如今是久娘,姓赵。”   她觉得改头换面生活,就好像也抛却了从前那些不高兴的日子。   郊外风大,久娘拿帕子遮了遮,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因为无话可说。   倒是江采先开口了,“阿九,我已经休了叶玉珠。从前那些事,使我对你不住了,我必须要向你道歉。”   久娘看向他。   “我知道,言语的道歉很无力……只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的。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我想弥补你。”   “可我如今什么也不缺。”   江采面色难看,“那……那你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我说,我若是能做的,一定都会尽力去做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多了一丝光彩,“听说你最近在找先生,想办女学,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   久娘出声:“这不好吧,江大人自己身体不好,不必劳累你。若是你劳累出病,我倒要欠你的。何况……”   她轻笑了一声,“我觉得江大人太过愚钝,自己都还愚笨,如何能教别人?若是你把学生也教得心思不正,可就从大善事变成了大坏事。”   江采脸色陡然苍白,心思不正……   是……他是心思歪得很,心思狭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处,不愿意放下身段。实在是错得太过离谱。   江采惨然笑,“我在游学时曾认识一位先生,我可以修书一封给他,问问他的意见。他人是极好的,心思也是正的……至于学识,也是很渊博的,他思想也很开放,想来能胜任。”   久娘沉思片刻,似乎在考虑。   过了会儿,她道:“那便劳烦你,将那位先生的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请侯爷差人去请。”   她反正是拒绝到底。   江采站在风中,只觉得心口被吹得发凉,“也好,那位先生姓秦,单名一个简字。”   久娘点点头,客套而疏离:“多谢。”   她说罢,起身欲走,“时间不走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江采愣愣看着她背影上了马车,许久,直到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才缓过神来。   吩咐江为:“待回去之后,你还是替我送一封信给秦先生吧。只不过这事得保密,不能说出去。”   江为点头:“哎。” 第37章 37. 独自欣赏 “不妨也说与我听听?”……   久娘回到府里, 已经入夜。夜里风凉,她下了马车,不由得感觉衣服上也是一层霜结着似的。   她拍了拍外衣, 才迈开腿, 踏上台阶。一抬头,瞧见灯笼底下站着个人。   正是陈照非。   久娘心中一惊, 矮身行礼:“这会儿,侯爷怎么在这?”   陈照非自灯光下走出来, 似笑非笑的脸, 叫人看不出来情绪。   他道:“不过是刚吃过酒, 在这儿略散散酒气。”   说罢, 捂嘴咳嗽一声。   久娘走上台阶,劝道:“天儿冷, 还是快进去吧。”   从他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嗅到显著的酒气。兴许是已经站了会儿了,散透了, 久娘这么想着,跟在他步子后头。   她今日出门前, 是同侯爷报备过的。这会儿, 她主动说起在陆氏坟前遇见江采一事。不过重点是他说的那位秦先生, 至于他自个儿, 不过两个字带过去。   “若是可以, 还得劳烦侯爷帮忙寻一寻这位秦先生才好。”   陈照非应得很快, “好, 我晓得了,明日便放出消息去寻。”   他有自己的情报网,因而也知道许多让人不知道的事。这自然也是他们家受皇帝器重的原因之一, 毕竟这么庞大的关系网,以及人脉,那可是极为难得。又需要花费众多的财力物力去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久娘点点头,道谢。   二人走过回廊,风把廊下的灯笼吹得摇晃不止。久娘不禁感慨:“今年这冬天真是长。”   陈照非嗯了声,却没再说话。   二人在院子里分别,久娘回自己院子里去。青水跟着她,有些高兴,“这事儿似乎是柳暗花明了。”   久娘点头:“是新的转机,至于明朗,还得再看看。”   她终归有些担心。   不过这一次,担心是多余了。   侯爷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月,便寻到了那位秦简秦先生。与他说明来意之后,秦先生答应得也很爽快。   这事儿便这么拍了板定下来。   秦先生从外面赶过来,只怕还有一个月时间。   久娘高兴坏了,趁着这时间,当即着手去寻房子,又置办东西和人手。这些都并不费力气,之后最费力气的,是寻学生。   既然是女学,当然得找到女学生才好。可久娘差人去广发告示,最后成果寥寥。   她又有些颓然,意欲渡人,人却不想自渡,实属不好受。   好在她也不气馁,继续去发消息。另一方面,陈照非向来是不干涉她的这些事,除非她自己有请求。久娘并没有和他说这件事,实在是已经欠得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没开口,但愁容不展。   陈照非略打听,就能知道她为何愁眉不展。他没说出来,但私下里推了一把。   不过有些意外,因为发觉江采也在为这事忙碌奔走。   甚至于,他竟然向皇上进谏女学一事。这等大变革之事,自然是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皇帝见面时说起,还觉得奇怪。   “江卿从前丝毫没讲过这事,如今突然说起,倒叫朕意外。”   陈照非淡淡笑了声,不置可否。   这等谏言没可能被采纳,故而后续是不会有的。   只不过陈照非在推这事儿,皇帝也会有所察觉。   皇帝与他说:“陈卿怎么与江卿想到一块了?”   陈照非略顿了顿,拱手笑道:“不敢欺瞒皇上,这事……是拙荆在做,我也不过是讨她高兴罢了。”   皇帝大笑,“原来如此。”   皇帝也是听京中八卦的人,对他的妻子的八卦,也听得些。便打听:“你这夫人,当真是扬州人士?”   陈照非点头:“是。”   “当真是一见钟情?”   陈照非想了想,摇头:“这倒不是。想来是人谣传。其实我见她时,并没有心动。”   “哦?那是如何心动的?你这么多年,身边出现的女人可不少,怎么就独独是她?”   陈照非摇头:“不可说。”   由怜故生惜,由敬故多心,多心则好奇,目光之所至,便有了情动一事。   这些事,说来细碎而寡淡。一个人的心动,在自己这里惊天动地,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   还是不说为好。独自欣赏。   皇帝不过随口一问,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与他下了一盘棋,便放他回去了。   回到府里的时候,听闻秦先生已经进了京。   果不其然,今日见久娘,便是十分元气活力,笑容明朗而中气十足。   陈照非拂衣迈过门槛,“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不妨也说与我听听?” 第38章 38. 一更 礼重情意轻。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 眨眼间,光秃秃的树杈子就已经鹅黄接新绿。   久娘移开眼,叹一声长气, 似乎有些不解, “你说这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今日只有福珠在,青水被观海约着出去玩了, 听闻京中新开了一家酒楼,这俩人迫不及待去尝鲜了。青水本还要拉着久娘和福珠一道去, 久娘才不掺和。   她和福珠笑说, 青水真是一点不开窍。   福珠笑着应下, 心里却道:她家小姐还说别人……自己也不怎么开窍嘛。   这话只能心里说说, 福珠觉得侯爷待小姐是有情的,可侯爷从不明说, 至于小姐……那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也不知道从何猜测,只好作罢。   福珠抬头看向那挂了叶的树枝,笑道:“是啊, 日子过得真快。我仿佛还记得,小姐刚来的时候……”   她打住话头, 这话说起来, 也不见得是高兴的事。   “不说了, 这些日子可算忙完了。”福珠咳嗽一声。   久娘点头, “是啊。”   这些日子, 她一直忙里忙外的, 在打理女学一事。忙活了快两个月, 终于把一切都弄得差不多了。   看着一切都步入正轨,她这心里头真是痛快极了。   心里的负担一落下来,久娘便嘴馋想吃酒。她一个眼神, 福珠便明白她的意思。   福珠左右为难:“小姐,这不好,真的……这还是白天呢,要不晚上再吃酒,配个小菜?”   上回她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了许多,那时候侯爷还来了,可把福珠吓得不轻。   久娘无趣地撇嘴,顺着怀里循心的毛,“好吧好吧,那就下次吧。不过今日也该出去走走,这样好的春日。”   福珠跟着点头,看她继续说:“不如咱们去学堂里看看吧,我都许久没去了,也不知道秦先生是如何教她们的?”   福珠还是点头:“好,听小姐的。”   今日陈照非也不在,一大早被皇帝找去,不知道忙活些什么,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久娘想到这里,忽然诧异,她为何对这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她自顾自笑了一声,携福珠上了马车。马车是侯府的,才到门口,便被认出来。小丫头们一见到她的马车,便笑起来,连课都不上了,一股脑从里头冲出来,将她围住。   “久娘!”   “你来了!”   ……   久娘一下马车,就被她们抱了个满怀。她失笑,轻抚着她们后背,听她们嗔怨道:“你都好久没来了!”   久娘叹了声:“忙别的事去了。”   她们不依不饶:“再忙也可以抽空来看看我们的。”   她们都是久娘亲自去找来的,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这群孩子们。   久娘被她们迎着进门去,秦简在门口,与她视线碰上。   秦简笑了声,打趣:“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   久娘笑道:“哪里,这可不是好事,课都不上了。”   秦简大手一挥:“罢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你们许久不见,便聊一聊吧。”   他说罢,踱步去了旁处。   众女孩子们听见这话,皆都高兴坏了,拉着久娘的手,你一言我一语的。   “久娘,我告诉你,我最近新学了……”   “还有我,我也学会了!”   “上次你不是问我日后想做什么吗?我想做你这样的人!”   “我也是!”   “我也是!”   ……   小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声音还带着稚气,却又很自信。和一开始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久娘看在眼里,欣慰不已。   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好呀,那等你们长大了,一定要记得。”   等她们长大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人到中年,那时候,也许心力不足,再做不来那么多事。但是没有关系,她们会替她去造成她想做的事情。   哪怕只有一个人坚持,那一个人会影响下一个人。等到十年之后,也会有不少人。若是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若二十年还不行,那就三十年;或者一百年,总会有变化的。   她与孩子们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让她们去吃饭。   久娘终于轻松下来,又去寻秦简。   秦简在院子后面的树下坐着,很是潇洒自在。这位秦先生的气质很超脱,似乎不为任何事烦恼。   久娘远远看着他,忽然觉得疑惑,他竟然是江采的老师。   她觉得很难理解,江采若是认真学过,又怎么会是今天这样?   她捂嘴轻哼了声,秦简转过身,同她说话。   “你来了,坐吧。”   久娘在他身边坐下,见他还倒了杯酒,不由得也有些嘴馋。不过她忍住了,只说:“多谢秦先生了。今日来看,发觉秦先生真是一位好老师。”   秦简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不必言谢,这事我做来高兴,也有大益处,倒是大好事。”   久娘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笑,“是,大好事。”   秦简小酌一杯,已经有些微醺醉意:“江采曾给我来过一封信,恳切求我一定要答应你的请求。我当时还在想,你的请求是什么?”   听见江采的名字,久娘一愣,脸上笑意敛去。   秦简闭着眼,没发现她表情的变化,继续说下去:“后来侯爷又来找我,还许我丰厚报酬。”   秦简笑了声,“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觉得我不愿意答应,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久娘笑意平淡,“这是礼数,该有的还是要有。”   秦简哼笑了声,“江采千万恳求我,不必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当告知你一声。”   久娘沉默不语,端看着斜上方的桃树,许久才道:“嗯。”   秦简又道:“他在我那儿做学生的时候,曾经提起过两个女子,一个温柔解语,一个明艳似火。我当时听他言语之中,两个都难以割舍。如今看夫人,他还是更喜欢明艳的那个……”   久娘打断他的话:“秦先生这话对,却也不对。他是更喜欢那个人,可是他终究最喜欢自己。至于看我得知,那更无从说起,我与江大人,可没什么瓜葛。”   她撇清得干脆,秦简睁开眼看她,有些意外,“抱歉,这话似乎不该说起。”   久娘扯了扯嘴角,“无妨。我找先生,不过是为道谢,如今说过了,也该走了。”   说罢,她起身欲走。   秦简还有一句没说完的话,对着她背影,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原本还想说:“江采今日也要来。”   这会儿倒是不必说了。   久娘想趁着她们吃饭的时间离开,谁知道在门口遇上陈照非。他刚从皇帝那儿回来,回府一趟,得知久娘不在,又转头来了这里。   久娘有些惊讶,“侯爷怎么来了?”   陈照非下了马车,“顺道来看看。这么久了,也没来看过,今日正好有机会。”   久娘原要走了,闻言只好又打住这念头,“那我便带侯爷看看吧。”   他们二人又待了许久,到下午她们教学的时候,他们俩便在外头看着。   久娘看着,不禁有些骄傲:“真好。”   陈照非也跟着点头:“是,真好,夫人真厉害。”   他忽然这么一夸,声音不大不小,兴许里面的人还听得见,久娘不禁脸红,“咳,还得多谢侯爷帮忙。”   陈照非顺势道:“道谢只嘴上说说?”   久娘立刻明了:“晚上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侯爷坐一桌子菜。”   陈照非来了兴趣,这还是第一回 呢。   “好,我可记得了。”   又在四下看了看,二人才打道回府。   出门的时候,路上有一处不平滑,久娘差点跌一跤。陈照非眼疾手快,抬手相扶一把。   久娘拍着胸口,“多谢侯爷。”   那动作落在旁人眼里,亲密十分。   江采今日原是来见秦简,没想到会遇上阿九。他心中惊喜,甚至叫江为给他看了看,没有哪儿不好吧。   不过刚进门,便瞧见这么一幕。他又被陡然唤醒,他在自作多情,如今阿九已经嫁做他人妇了。   江采低头一愣神的功夫,久娘和陈照非也走过来。   三个人对上,一时默然。   陈照非率先开口:“好巧,江大人也在。”   江采勉强笑了笑:“确实巧,侯爷与夫人这是要回去了?”   “嗯。”   久娘已经迈步,从江采身边走过,江采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抑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上了马车,陈照非当下帘子,不经意道:“我听说,江大人也为这事忙活了许久。”   久娘冷笑了声:“那便等回去之后,命人送些礼金给他吧。”   陈照非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待马车停下,久娘当真命人送了白银去江采府上。   江采愕然,送东西的人说:“我家夫人说,这是感谢大人的。” 第39章 39. 二更 她是她自己的。   江采看着那箱银子, 实在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失望、难受、痛苦、纠结……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煮了一锅粥似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最后只让他喉头发痒, 咳嗽更加剧烈。   他扶着旁边的门框, 叫人去送那送东西来的人出去。江为看他这样,忙不迭叫人去取药来。   “少爷!”   江采摆手, 示意自己没事。他平复好心情,因为咳嗽太过而有些有气无力道:“我没什么事。”   江为不信, 他身体每况愈下,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上回廖神医来过之后, 开了很多方子, 但江采因为忙着,也没按时吃。   江为气急:“您还是得按时吃药!”   江采沉默不语, 这一次倒是没抗拒,反而点点头。他觉得江为说得对,好歹他得多活些时日, 才能更好地弥补阿九。   哪怕阿九不愿意,他也想这么做。阿九接受不接受是她的意愿, 可这却是他必须做的。   送东西的人回来答复, 说东西江大人都收下了。久娘嗯了声, 挥退下人, 又抱着猫在旁边坐下。   循心呜呜咽咽地叫了两声, 似乎是饿了。久娘便给它弄了些吃的。   坦白说, 她心情还是受了些影响。若要完全地无视, 久娘目前还不太能做到。   一看见江采,她就心里不高兴,脑子里自动回忆里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尊严。   久娘长叹一声,脑子里抛开这事,又去忙别的。   经过她走访发现,还有好多小姑娘需要帮助。可如今的学堂还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她还得继续奔忙。   而店里生意红火,她计划再涉足一些旁的领域,也需要精力。   忙起来的时候,很多事情倒不再想了。   一晃神的功夫,就已经入夏。   春衫换夏衣,天气渐渐热起来,房间里要常备冰块消暑,人也懒懒地犯困。   久娘撑着头,懒懒地靠在桌上,眼睛迷糊得紧,一不留神就眯了会儿。   陈照非笑了声,这笑声很轻,还是把她吵醒。   久娘强睁开眼,眨了眨,试图驱散一些困倦,“侯爷怎么来了?”   陈照非走近,在她身侧站定,懒懒摇着扇子,“既然困了,不妨当下公事,出去走走?”   “去哪儿?”久娘问。   陈照非沉吟片刻,道:“去赏荷花吧,这时节恰好荷花开了。”   久娘低头思索片刻,点头:“好。”   二人乘马车出门,兴许是因为太热,街上都没什么行人。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久娘只看了一眼,便放下帘子。   “今日怎么想起赏荷花了?”久娘笑问。   陈照非道:“看你最近都在忙,忙久了,还是得放松放松。”   久娘只笑,“确实是太忙了些。”   马车在湖边停下,今日似乎湖边没人,格外空寂。久娘记忆中,这里甚少有这么空寂的时候。她偏头看向侯爷,陈照非只好承认:“好吧,我特意清了场,今日不不许人过来。”   久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道谢:“多谢侯爷,侯爷费心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过头去:“走吧,上船去看看。”   久娘上船小心翼翼,这地方……她有过不大好的记忆,正是那一次,她与叶玉珠一起落水的地方。   陈照非看出她的慌张不安,伸手稳稳扶她一把,直到进了船舱,在里头坐下。   久娘又道谢。   里间精心布置过,很整洁,桌上摆放着一壶酒,两只小杯,在旁边还有个箱子,箱子里放着冰块,冰着一些小吃食。   久娘看见酒,眼睛发亮,她已然成了个小酒鬼。   “小酒鬼。”陈照非低声道了这么一句。   久娘听见了,有些赧然。   陈照非替她倒了一杯,她抿了一口,喟叹一声。   船夫在船头摇着桨,船悠悠地往湖心去。目光所及,清粉荷花与嫩绿的荷叶相衬,映在背景的墨色湖面上,好一幅山水画。   久娘不知为何,想起那夜的景色,那一夜的景色自然也是不错的,可惜无心欣赏,后来还出了那事儿……   她垂下头,道:“我曾经在这里落过一次水,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陈照非哦了声,“这倒是巧了,我曾在这里救过一个落水的人。”   久娘惊讶不已,看着他,不可置信:“该不会,就是侯爷……”   她看陈照非脸色,虽说着巧,却一脸笃定,她便更加确定这猜想是真的。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笑一声。   “这真是……原来侯爷救过我这么多次,实在是无以为报。”   陈照非本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再等等吧。   在湖里游了一圈回来,陈照非提议去新开的一家酒楼尝尝鲜,途中路过学堂。久娘看了一眼,她又有许久没去看了。   陈照非见她神色,便顺水推舟:“不如去看看?”   “好。”   二人进了门,和上次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个授课的房间。久娘是有听说又新来了一批学生,秦先生说,要另外请一位先生来帮忙。   她没想到,秦简让江采来教。   她想起自己拒绝江采的话,静默片刻。   待结束一堂课之后,秦简与他们见面,他说起这事。   久娘沉默不语。   江采从另一边过来,原有些忐忑,见久娘意外没说什么,竟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忍不住想:阿九是否消了些气?   他正想着,便听永安侯道:“江大人吃饭了吗?”   江采礼貌微笑,“还没有。”   “哦,那江大人快回去吃饭吧,我与久娘也正要去用饭。”   江采笑容僵住,“是。”   他们各自回去,可途中有一段恰好顺路。久娘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这一眼有些惊讶。   她看见路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有些眼熟,像……叶玉珠。   她皱眉,自从听说叶玉珠与江采分开之后,便没听闻过她的消息。因而此时此刻,久娘很是惊讶。   那女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满是脏污,被另一个男人拉着。男人似乎在生气,竟然一脚踹在女人腿上。女人当场跪下去,痛哭起来。   久娘眉头越皱越深,叫停了马车。马车停得很近,久娘看见那被打骂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叶玉珠。   她怎么回来沦落至此?久娘心中有疑惑。   原来是那日,她意外坠河之后,竟然没死,被河水冲到下游,被一户人家所救。只不过叶玉珠发了一场热,烧坏了脑子,那之后便成了一个傻子。   那男人动手又动脚,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久娘闭眼,还是叫观海上前去制止。   观海喝止了那人,又给了些银子,将人带过来。叶玉珠痴痴傻傻的,看着久娘许久,嘴里还说着胡话。   久娘本犹豫要不要救下她,她希望天底下女子都能过得更好一些,能自立自强,可这包括叶玉珠吗?   叶玉珠可以过得很不好,但是放任她被一个男人打死,却不是久娘愿意看见的。   可要搭手救她一把,久娘也做不到。   她只道:“随她去吧。”   她不知想起什么,看一眼江采,声音提高几度:“若是江大人想英雄救美,倒是不错的选择。”   说完便走。   江采听见这话,看向叶玉珠,却只觉得嫌恶,他也命人驱车离开。   久娘看着他的马车跟上来,而叶玉珠还站在原地,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久娘放下帘子,没再管她。   她想起从前很多次的等待被选择,她都是那个不被选择的人,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被人选择了。她是自己的,不需要一味地等待让人搭救。 第40章 40. 三更 “那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呢?”……   马车行出很远, 连叶玉珠的性子都看不见了。   久娘忽然出声问:“我应该救她吗?”   陈照非声音温柔:“你想做圣人吗?”   久娘摇头:“不想。”   “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嗯,不去酒楼了,回去吃吧。”   “你给我做?”   “可以。”   *   江采只是在学堂帮忙, 他毕竟公务在身, 其实能来帮忙的时候也不多,不过一来二去, 他同学堂里的学生也熟悉起来。   秦简看着他,想起他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秦简不禁感慨:“你变了许多。”   江采点头应下:“是, 人如何能有不改变的呢?”   他反而觉得, 现在的自己, 是最好的时候。从前,或者从前的从前, 都不是很好。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的心绪难得地平静下来。   秦简笑了声,没说话。   休息的时候, 学生们会问他问题。在她们眼里,江先生和秦先生是差不多的人, 都很好相处, 很好说话。   江采认真地替她解答疑问, 因为说话太多而有些咳嗽。他随身带着药, 就着水服下一粒。   学生们面露担忧, 关怀道:“江先生, 你没事吧。”   江采摇头, 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没事,不过是些小毛病。”   学生们点点头,又聊起旁的。不知道是谁说起久娘, 她们都笑。   有一人忽然问:“江先生也很喜欢久娘吧,你每次见到她也很是高兴的样子。”   “对呀,久娘是很讨人喜欢的。”   江采跟着笑,笑容发自内心,“是啊,不过……”   他没再继续说完,转移话题:“你们都很喜欢她吧?”   她们都点头,“那当然了。”   “唉,可惜久娘已经嫁人了,不能嫁给江先生了。”她们对江采的过去一无所知,仅会凭借目前为止的相处经验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因此,江采于她们而言,是好人的行列里的。   江采神情一顿,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真想人生重新来一遍,倘若时光能倒退的话,那该多好呢。可是这是虚妄幻想罢了。   江采捂嘴咳嗽起来,有一个学生说:“我好像听久娘说,她同那位陈叔叔并不是真的夫妻诶。”   江采眼神陡然睁大,不可置信望着那个小姑娘:“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   见他这么激动,她们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什么呀?真的吗?”七嘴八舌的。   那人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江采确认自己没听错,他的心又突然变得鲜活,他起身,快步奔向外面。江为的马车在,他奔上马车,有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病痛都不存在了,他重新变得年轻,像回到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能轻松地唤起阿九的名字,能在雪夜骑马奔袭。   他怀揣着这情感,叫江为赶往侯府。江为不知道发生什么,不过看见他如此容光焕发,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但是扑了一个空。   阿九不在,陈照非也不在。那小厮说,他们一道出门去了。   *   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可陈照非忽然说要请久娘吃饭。久娘很是疑惑,如果一定要说,今天除了有一个好天气,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一点值得特意出去吃一顿好的。   久娘虽然心里疑惑,可还是没问,跟着他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已经近黄昏,等抵达,更是已经落下夜幕。   侯爷似乎心情很好,他背过手,哼着什么。久娘款步跟在他身后,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因而她把步子放得很慢。   他们进了热闹的大门,迈过一级级的台阶,又进入寂静的楼阁。推开手边的窗户,撞进眼里的,就是满天的星星。   这是九月的夜晚,晚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一些凉意,但还是凉爽居多。星星们缀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很美。而在窗户的对面,是江岸。连绵的灯火连成一片,也甚是好看。   久娘看向面前的男人,心里那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   她的心跳变得快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陈照非被她许久没出现的敬辞逗笑,“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嗯?”她低下头,深呼吸。   陈照非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因而说话很直接。他直白地叙说他的情意,从最开始的眼神,到后来的每一个眼神所至之处。   从那个雨夜缱绻灯火下的侧脸,到后来每一盏灯光下的旖旎。   到最后,他笑起来,难得地显露出一丝青涩。   “你愿意嫁给我吗?真的那种。”   久娘不敢低头,因为觉得太不尊重,可若是目光对视,又显得太无处安放。视线只好飘忽不定。   她已经成为了半个聪明人,会察言观色,会从细微处看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什么也分不清楚的小姑娘。   她大概有所猜测,但没想好如何面对。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样重新去面对。因为情感很重。   久娘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照非看出了她的惶恐,语气安抚:“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会坚持我的情意。你要做的,是撇开所有的恩惠,审视我,也审视你自己。”   久娘又低头,这很简单,但又很难。   她还没能给出答案之前,那扇门先被人推开了。   江采辗转寻过来,在门口听见那一句。   他明白,他还来得及。   这是他所认为的。   但久娘只是皱眉看着他,眼神冷漠,且带着一丝厌烦。   “江大人,擅自闯进来未免有违礼数。”   江采脸上带着笑容,他什么也顾不上,他想起自己被噩梦支配的夜晚,和想念她的时刻,一股脑地告诉她。   语无伦次,磕磕绊绊地说完。   “阿九,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久娘看着他,嗤笑了一声,“我已经说过,若是你死了,我能给你一个收尸的机会。其余的,绝对没可能。”   江采情绪激昂:“可是我爱你,阿九。我爱你的。我只是从前没有明白过来。”   久娘冷漠地反驳:“你若是连爱都分不清楚,又凭什么配说呢?何况你的爱,实在令人难以承受。难道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亦或是对自由的扼杀,以及麻木不仁地虐待?还是说,你不过是爱自己的想象?”   她站起来,倏然像居高临下:“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爱,那只有伤害。你还是另爱他人吧。”   江采还要说话,“阿九……我们从前的回忆,难道一点都不剩了吗?”   久娘更嘲讽:“那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呢?” 第41章 41. 四更 还你一块心头肉。   江采看她, 如今的阿九,除了长相,自然是没有一分像从前。   久娘便替他答:“一分也不像。所以提从前又有什么意义?从前难道你很好吗?”   “我……”他深吸一口气, 只觉得答不上来。   好像也没有。   见他沉默, 久娘又道:“那既然你自己都说不上来,还有什么好说呢?”   江采只得苍白坚持:“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 但是我可以尽我所能地弥补你,也许等那以后, 我还能求一个机会……”   说到后一句, 他声音又低下去。   久娘大笑, 似乎难以忍住不笑:“你能怎么样弥补?这话真没有意义, 过去的一切它都过去了,你无法重复一遍, 若是你能,那你再来谈吧。”   她原本的心情在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她回头看一眼椅子上的男人, 只觉得抱歉。   但那人只是笑着,同从前许多次一样, 并没有半点不同。   他道:“今夜的星星看过了, 话也说过了, 给你几天的时间考虑, 回吧。”   有这句话, 久娘便大步走出门去。   江采看着她的背影, 痴痴唤了一声:“阿九……”   陈照非施施然起身, 行至江采身前,“世上没有阿九,只有久娘。江大人, 吃饭了吗?没吃的话,还没上的菜便留给你享用吧。”   他也走出门去。   江采看着他的背影,又垂下头颅,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天的星子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出了门,檐角的灯仍旧亮着,直到第二天天明。   *   久娘懒懒起身,福珠来伺候洗漱。青水不知道去了哪儿,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一脸羞涩的表情。   久娘都不必猜,“难道是你要嫁人了?”   青水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意外,“你……你怎么知道?”   福珠也捂嘴笑:“大家都知道。”   青水捂着脸,很是不好意思,“是……他今日神秘兮兮叫我过去,竟然是说,他同侯爷求了恩典,要娶我!”   久娘笑:“这不是好事?”   青水有些迷惑,“可是……可是若是成婚,总觉得很多事情就变了。”   “人生总是要变的,没道理一成不变。”   青水捧着脸,撇嘴,还是不太明白,“算了,等到时候再说吧。”   正说着话,忽然间有人来通传,说是江丞相求见。   久娘愣了愣,皱眉头:“不……”   她话还没说完,门外人又道:“他说,夫人一定要见见他,他欠夫人的第一桩,今日便还。”   久娘只好收了声,懒懒地起身,带上福珠去见他。   江采在门外站着,见她出来,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福珠看着这人,从方才的神态里瞥见一丝从前的回忆,但也只有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一切早都不同了。   她站在久娘身后,听见久娘道:“第一桩是什么?”   江采却长作了一个揖,声音拔高几度:“我昨夜思虑了许久,觉得第一桩,还是我们之间的孩子。可男子终究无法生子,我无法重来一遍。但俗语有云,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也不知道如何还他。烦请夫人取一把小刀来。”   久娘挥手,立刻便有人去取来,送至江采身前。   江采看那刀一眼,拿在手中,而后扒开自己胸前衣裳,露出一块胸膛的皮肤。   旁边有人惊呼,眼看着那刀划开皮肤,在心口割下一块肉。这过程看得人不忍直视,江采的手也一直在抖,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到真割下一块肉,他额上已经一层汗,眼睫毛都被汗水晕开。   他抓着那块心头肉,手还在颤抖,模糊中看向阿九。   只能看出一个张扬的人影,难辨神色。   “我……”   全程旁人神色皆是不忍,或是震惊,即便是福珠,也有所触动。唯有阿九,什么神色也没有。   江采只吐出一个字,人便晕过去。   久娘抱着循心,声音平淡:“送江大人回去,请个大夫,若是死了,记得回来禀报一声。”   说罢,她转身就走。   进了门,循心大概是被方才的场面冲击到,从她臂弯里跳出去。   久娘啧了声。   福珠欲言又止。   久娘瞥她:“福珠,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冷淡?”   福珠摇头,“奴婢没有。”   久娘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好冷淡,甚至觉得很好笑。他觉得第一桩,是那个孩子。我却觉得不是。”   第一桩,是许多年前,他就有的偏心。他在叶玉珠那儿委屈,便来她这儿找安慰。哄好了,又回头去找叶玉珠。   他不断地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始终吊着一口气。这也怪她自己,为何如此愚蠢,看不穿这拙劣伎俩? 第42章 42. 一更 与君长诀。   倒没人回来禀报说江采死了。   那人只说:“回夫人的话, 江大人昏过去了,请了大夫,已经稳住了伤势, 没什么大碍了。”   “下去吧。”   福珠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久娘,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久娘也不说话,主仆二人长久地沉默着。   这一日都没见到陈照非。   久娘在夜里才后知后觉问起, 她醒的时候, 侯爷便已经不见踪影。她原以为, 又是进宫去了, 但到夜里也没回来,观海也不在。她才多嘴问了一句。   下人回说:“侯爷出门办事去了, 说不许惊扰夫人,此去快则两三月,短则一两月, 夫人可以慢慢审视。”   听见最后二字,久娘无端端脸红起来。她别过脸, 隐藏这不自然的情绪, “哦。”   叫她审视, 干脆面也不必见了。   她叹口气, 吩咐小厨房上菜。   *   江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一个梦是难得的长久以来的平和的梦, 不再是噩梦。他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心口疼痛不止。   记忆一瞬间回到他的脑子里,他想起一切,下意识伸手去碰触自己胸口。这动作牵扯着肌肉, 又引发一阵疼痛。   江为在一边守着,被他吸气的声音吵醒,脸上急切:“少爷,你醒了!”   江采看着江为,江为从小随他一起长大,如今也不再是毛头小子了。他的目光从江为脸上移开,又到这房间,这是他一直熟悉的地方,那时候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阿九。如今什么没有,只剩下这一座空荡荡的陌生的房子。   江采想着想着,又再度睡过去。   江为吓得不轻,他已经睡了一夜才醒。江为忙不迭去请大夫,大夫来看后,却说没什么问题。   但江采没醒,他又睡了整整两天。   两天后,江采再度醒过来,而后开始吃药,调养身体。   他迫切地想好起来,但这过程仍旧花了不少时间。   久娘再见到江采,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原本很早便想出来,被江为拦住了,他那时走路都不大顺利,又如何能出来?   何况入秋后,一天比一天更凉,萧瑟寒风往人身上一吹,都觉得好冷。   反正好说歹说,甚至连死去的陆氏都搬出来了,才把江采劝住了。如果再劝不住,只怕江为要拿绳子把他绑起来。   但江为从不怪阿九,他明白阿九的痛苦。他只觉得,少爷不应当再这样下去,过去的事情或许应该让他过去。   但他也劝不住说不通,只能唉声叹气。   久娘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少了某个人时常的出现,多少有些不习惯。   江采又重新站在她的门前,说要还欠她的第二桩,请她动手,打他一个耳光。   “我不愿意脏了我的手。”久娘这样说。她神情很平淡,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目光让江采心里一痛,他苦笑一声,低声道:“也是。”   最后了还是自己动手,当着久娘的面,甩了自己十个耳光。   江采脸上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出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窃窃私语。   “这样可算?”   “算不算,自在你心,你何必问我。”   江采笑容戚戚,“是……”   久娘说完,转身进了门去。江为扶着江采起身,“少爷,算了吧……”   江采摇头,不,不能算了。怎么能算了,若是这么算了,他怕若有来世,也不能重新来过。   江为搀扶着他,从人群中走出去。   这等大事,自然为好事者所传开。各种猜测,各种版本,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引发众人诸多感慨。   剩下的江采不知道怎么做了,他总不能叫阿九把他关起来,阿九不会同意。他思来想去,只好每日在她门前跪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围观,第一日阿九出来看了一眼,之后干脆连面都没露过。他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面对着周围无数人的眼光,有冷风从脖子吹过,膝盖磕在地上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   江采闭上眼,不禁想,那时候阿九在想什么呢?   他试着去猜测,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   他想起小的时候,陆氏还在的时候,陆氏很喜欢阿九,但更喜欢他,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   那日子再不会有。   再不会有了。   江采猛地睁开眼,眼睛酸涩,不禁又想:倘若时间能重来……   可时间并不能重来,萧瑟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在这日子里,冬天踏着步子靠近。   陈照非还没回来。   久娘不禁想提笔给他写封信,可又想,若是他已经在回来的途中,那这信兴许送不到了。   只好作罢。   这些日子,她在忙生意、忙女学、忙府里的事,忙里偷闲的时候,如他所言,审视自己。   陈照非这一去,比所说的时间要久上许多。直到京城都落了雪,还是没有消息。   久娘不禁有些担忧,毕竟出门在外,有诸多的危险。她忧心忡忡地度日,甚至于忘却了门口还跪着一个江采。   在听闻信使到的时候,久娘奔出去,兴高采烈。在打开门看见江采的一刹那,脸上写满了诧异,而后才回过神来。   信使将信送到久娘手里,这一次总算是是归期。   “三日后回。”   只这四个字。   久娘眉头皱了又松,由平到折,心情有些复杂变化。   她甚至觉得这是一招好棋,比那什么审视可高明多了。   江采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看着她出门,进门,从出到回,没有多余的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来的时候兀自来,走的时候也兀自走。   江为劝道:“天气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下大雪……”   江采伸手打断,示意他不必再说。   三日后。   久娘起了个大早,便在等。但她没说她在等,只是心绪不宁地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来等到一个人影。   她心变得格外不宁静,不禁想起许多的事端和意外。   这一夜惴惴不安,到醒来,竟然下了好大一场雪。   雪漫长街,江采仍旧在跪着。   江为替他撑伞,“少爷!你作践自己,难道就是对阿九小姐的弥补吗?”   江采没说话,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门,甚至想做一场豪赌。   漫天的雪飘飞,迷了人的眼睛,不知道过去多久,江采昏昏沉沉。   却听见那扇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又一次猛地提起来。   他看见阿九奔出来。   他想笑,但嘴唇都冻得发紫,笑不出来。   “阿九……”   但是阿九没停下来,越过了他,停在了他的身后。   久娘堪堪停住,雪天路滑,差点跌倒。   陈照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小心些。”   久娘清了清嗓子,问:“不是三日后?这都第四日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看来夫人是审视明白了?”   久娘偏装作听不懂,“什么?外头的雪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陈照非笑了声,“那回家吧。”   他们转过身,看见江采被江为扶起来。   漫天的风雪吹着,盖下来,江采眼前一片模糊,他朝阿九的方向伸出手去,喃喃唤她的名字:“……阿九,”   她没动,站在原地。   江采嘴角扯了扯,人往后栽下去,他听见江为担忧的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爷!”   是,他再也碰不阿九了。   他笑着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了旁边的雪。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想起游学回来那日,与她外面门口撞见,她在门帘子后面,素净一张脸;想起站在那个台阶下面,她那一眼;甚至想起小的时候,他拉着阿九一路跑……   好像如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最后想起那一天在那个山崖上,她说的那一句话:与君长诀。   是怎么样的坚定和决绝。   是,与君长诀。   大约是此生、来生、生生的,与君长诀。   陈照非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来人,送江大人回府。” 第43章 43. [最新] 二更更 =完结=   他话音落, 便有人上前来帮忙,抬着江采上了马车,江为临走的时候, 回头看了一眼久娘, 但什么也没说。   久娘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风雪里,收回视线, 才发觉她的手还一直在陈照非手里。她试图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久娘道:“侯爷这是做什么?要用强么?”   陈照非笑道:“哪有的事, 夫人可不要胡说八道, 风太大了, 该回家了。”   他鹤纹长毛大氅上落满了雪, 与她一道进了门。久娘挣开手,替他拂去衣裳上的雪, 还是问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陈照非直白地看她,任她走动到旁处,目光总是落在她身上, 把她看得很不好意思。   她只好瞪大眼睛,“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陈照非乐了, 这才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不大顺利, 所以才想多看看你。   走山路的时候, 山体崩塌, 把一辆马车冲了下去, 所幸车里没人, 只有东西。我当时很害怕。”   久娘觉得奇了, “你还有害怕的时候呢?我还以为,你已经身经百战,天不怕地不怕了。”   陈照非面上笑意不减, “当然了,人都是惜命的,我也不例外。何况,我还在等你的答案。”   久娘低着头,许久,抬起头来,上前一步,将手递到他掌心里。   “你也看见了,我心狠得很,绝没有回头路。”   陈照非欣喜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那是自然。”   久娘坐在他腿上,被他虚虚抱着,轻轻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听见他说:“我已经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久娘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快的事?”   陈照非点头:“我知道,还得补洞房花烛夜嘛。”   ……   喜事操办起来总是比较麻烦,原本府里的事是由久娘负责。可这事她不能管,哪有人自己给自己操办婚事。她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大概是抛头露面久了就脸皮早就变厚了。   不过陈照非不许,他不答应。他亲自接过这活,从里到外地忙活起来。   从府里的摆设,到各色礼节,该补的都补上,一样不落。   嫁妆和聘礼从一处来,原说让她搬出去一段日子,他没答应,最后不过是从一个屋挪到另一个屋。   红烛烧心,红被翻浪,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使这对比更加鲜明。   京中众人只凑热闹,反正对外说,只是补办一个大婚宴。   排场阵仗,羡煞旁人,一时间为人所乐道。   “哎,你听说了吗?永安侯同侯夫人恩爱得很呢。”   “可不是嘛……”   ……   “哎,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江丞相去了。”   “这倒是没有。”   ……   江采死在那天夜里,他原本昏睡了很久,江为在床边守着,请了大夫,大夫只说回天乏术。后来又去请廖神医,连廖神医也摇头。   这就是没办法了。江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守着江采,府里已经很冷清了,炭火倒是烧得旺,噼里啪啦地燃着。   炭火将熄的时候,江采才睁开眼。他浑浊的双眼失去神采,耳边好像听见有人办喜事的声音。   侯府距离江府挺远,那声音这里一点也察觉不到,何况还有风声,更加阻隔声音。   江为只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哪有什么人办喜事?你怕不是病糊涂了。”   “是吗?”他喃喃自语,“难不成是我做梦了?”   他又闭上眼,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他想自己大概命不久矣,有气无力交代了一些后事。   “我累了,想睡会儿。”江采这么说着,嘴唇变为紧抿,呼吸变得很微弱,而后连一丝也没有了。   江为嚎啕大哭,“少爷……”   府里唯一一个主子去了,府里乱成一锅粥,江为强撑着处理了一番,想起来江采的遗言,还是请人去告知了阿九一声。   “请夫人替他收个尸吧。”传话的人说。   久娘摩挲着大拇指,最终只是说:“福珠,你去吧。”   福珠便去了,江为看只有她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多烧了几张纸。   趁着一个不落雪的日子,江采的棺材出殡。   久娘说:“还是让他和陆夫人一起吧,陆夫人想来很想念他。”   队伍出城的时候,街上没几个人,有个疯疯癫癫的女乞丐抓着他们问:“这是谁死了?”   他们不耐烦地告诉她,“江采,江大人。”   女乞丐好像有一瞬间的清明,而后狂笑一声,竟然一头撞在了棺材上,也死了。   后来人回来禀报久娘,久娘叫他们再辛苦一趟,把那个女乞丐和江采葬在一起。   陈照非闻言,放下手里的书笑道:“怎么忽然这么好心?”   久娘撇清:“这可不是好心,他二人竟然如此难舍难分,便成全他们好了。只盼他们来世自己在一块,好好混日子,最好是拿同心结锁死,连理枝缠死在一块。”   她说完,懒懒地抿了一口茶水。   屋外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迟早要下一场大暴雪。   但是没有等到大暴,反而在黄昏时候,从厚重的云层里,蹦出了几丝太阳光。光投射进窗户里,只有两个隐约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久娘看着那点微弱的日光,忽然开口:“若是人真的会有来生,来生你想做什么?”   陈照非把头埋在她肩上,慵懒地嗅了嗅,“谁知道?大抵是没有的。若是有,那我一定提早来救你。”   “怎么就来生也要你救了?”   “那你来找我吧,也是一样的。”   “那可不好说,万一你投胎成畜生道怎么办?”她逃开,被捞回去,压在桌边。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侯爷……”   “嗯?叫什么?”   “……夫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