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作者:larivegauche   文案:   三年前,梁牧也卖掉所有户外装备,本打算专心做棚内的商业摄影师。可机缘巧合,他在大洋彼岸遇到了个滑野雪的,天不怕地不怕,把他发的那些誓轻而易举地全击碎了。比如不喝酒,不冲动,不踏入雪山半步,不爱上不该爱的人。   池羽那时候的生活简单,吃饭、睡觉、滑雪,梦想也简单,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自由式滑手,滑最高的大山。一年之后,他成功复出,成为世界野雪巡回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韦尔比耶的南面峰有一条线以他的名字命名,世界之巅触手可及,可他却追不回曾经咫尺之间的那个人。   热爱野攀和登山的户外摄影师/纪录片导演 x 大山野雪自由式单板滑手。不要命的遇到更不要命的。   梁牧也 & 池羽。   潇洒帅哥 x 笨蛋酷哥。   两个各有梦想的年轻人经历一切后终于走上顶峰。相识于一个冬日,本以为彼此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道别时没带走一片云彩,却掀起一场风暴。   寒冬如盛夏的爱情和人生故事。   封面credit: @一勺酸橙汁   标签:正剧 强强 职业 年上 冰雪 极限体育 阴差阳错 天作之合 破镜重圆 第1章 向晚   腊月过半,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后,北京算是正式入冬。天黑得越来越早,才三四点钟,夕阳就拉成倾斜的角度。房间朝西,倒是应了“向晚工作室”这五个字。   梁牧也坐在工作室的高脚凳上,看阳光透过窗棱,在墙上投下的刻度。夏天的时候,六点钟时才扫过器材柜的直角。如今四点刚过,已经快要投到地面上去了。他曾经是个自然风光摄影师,捕捉光影也算是种职业病,他对此有着科学家般的严苛和执着。   门外传来咚咚咚的一阵脚步声,拍摄助理小唐带着好几个人走进来,跟他火急火燎地打了招呼,一手拿暖水壶一手提箱子,还指挥团队在方寸空间里面开始布置。   最后,她才光顾到梁牧也:“不好意思,那边团队说许老师还在片场,耽搁了,现在往这边赶了。这是拍摄场景和需求,他们临时又发了一份,经纪人改了得有两三页的内容,我实在没时间看了……”   今天下午约的本来是个古装剧出名的小明星叫许笑尘。许笑尘那边已经是第三次改期,他以各种理由把拍摄推迟到了今天中午,还迟到快四个小时。梁牧也上午拍完一组照片,中午吃过饭后就在这儿等他了,一直坐到现在。   他站起来,从小唐手里接过文件,还把凳子让给她:“文件我看,你先坐会儿,别着急。”   小唐是天生手里有活儿闲不下来的那种人,刚坐下一秒钟就从凳子上弹起来了,帮着布景团队争分夺秒地布置。   “我不着急谁着急,黎姐走之前特意嘱咐的,这可是大客户。”   “你黎姐之前就拍过他,那时候他不但准点出现,还给黎姐带咖啡呢,让她给拍好看点。”果然,腕儿大的程度和迟到时间成正比。梁牧也说这话是想让小唐放轻松点,可小唐不像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吐槽拍摄对象,就低着头去办事了。   黎向晚是业内出名的人物摄影师,时尚杂志的宠儿。她不过四十出头,就好像别人过了两辈子的人生。她与梁牧也在一次雪山商业攀登之旅中相识,黎向晚是付了几十万人民币体验登顶,而梁牧也是当时领队的私交好友,也临时充当了下随队摄影。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高薪说服梁牧也来她的工作室,问了几次就被拒绝了几次,直到三年前。梁牧也一声不吭,突然出掉他所有户外的装备,整理行装回北京了。   他当时只给自己发了封邮件,问:当时你说的,还有效吗。   黎向晚就回了一个字,来。   随后,他就在她的工作室底下作为独立摄影师接活儿干,有时间就拍拍个人作品。两年之后,他在圈里也算小有名气,黎向晚把一些明星的拍摄任务都分给他。今天就是如此,黎向晚临时要去巴黎,就把许笑尘这个肥差丢到他手里。   十五分钟以后,一阵喧嚣。外面浩浩汤汤来了三辆车,伴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我之前都跟向晚姐姐说好的,怎么去巴黎了……”工作室的门又一下被推开,许笑尘皱着眉头走进来,满脸疲惫,似乎对场地不太满意:“就在这儿拍啊?”   小唐一手拿咖啡,一手帮他拎着包,冷汗都要留下来了。   “那个……黎姐,临走前嘱咐了我们,牧也,梁牧也老师接替工作,他对拍摄内容和公司那边想要的感觉都很熟悉,之前合作也很……”小唐双脚一并,念出心中准备多时的和稀泥腹稿。   可还没说完,倒是许笑尘手一摆,脸上瞬间多云转晴,还主动伸手来握:“梁老师是吧,我是笑尘,多多担待。”   小唐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梁牧也坐在那个高脚凳上,下午的光打在他侧脸上,让他的线条也变得奇异般地柔和。他穿得一向简单普通,黑色毛衣,黑色裤子,完全可以隐没于镜头后,意图也正如此。可那一张脸,却是让许笑尘都忍不住盯着看。   她心下了然。在这个圈子混迹的,不会营销自己的人物摄影师不算是好的摄影师。黎向晚就是其中成功的典型,她的招牌就是女性独立摄影师,而梁牧也的招牌,除了他是摄影师里面最会爬山和野攀的,有种天生的流浪艺术家的气质,大概还有一项不可或缺,就是他这张脸。   与其说梁牧也给黎向晚救场,不如说是他的脸给黎向晚救场。   找许笑尘拍广告的是个法国玩具厂家,所以主题是童年游乐场。布景团队带来了很多真人尺寸的玩具模型,许笑尘是要做出在玩具之中探索、穿梭的场景。当时品牌选中他,是看中他正好在事业的上升期,而且他长相清纯可爱,颇有童真的感觉,符合他们的品牌形象。   可他们倒是忽略了一件事,许笑尘心理和生理年龄都已经二十有五,他看着布景就想吐。好几次梁牧也把镜头调过来,他对着光圈,却不合时宜地笑场。   他效率虽然不成,可态度还挺好,一直笑眯眯地给梁牧也赔礼道歉,不时还冲他露出那个招牌笑容,一笑四个酒窝的那种。   梁牧也看他实在找不到状态,便跟小唐说:“把后门打开。”   “可是……”许笑尘的女助理先发话了。   小唐没管,就按他说的做了。   “储物室的门也打开。”   他这间工作室一共两扇门,两扇门一打开,冷飕飕的穿堂风就吹进来了。许笑尘是穿着品牌方提供的毛背心拍摄的,他瞬间冷得一哆嗦。   “梁老师,这是……挺冷的。”   一听说自家大明星冻着了,他的助理立刻就要去关门,被梁牧也抬手制止。   “许老师,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您在我这儿一个小时,就按我的规矩来,好不好。”他说完了,单手把自己的毛衣也给脱下来了,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我跟你一起冻着。我尽量不浪费你的时间,你也别浪费我的。”   这一番话把许笑尘和他那边三四个工作人员都慑住了,一时间竟然没人敢说话。   穿堂风带进来不少凉气,可也带进来点别的东西。窗外银杏叶落在地上的沙沙声,远处嘈杂街道的人声,甚至飘来一阵烤红薯的香气。   “闭上眼睛。用你的耳朵,你的身体去感受,想想小时候让你快乐的一个瞬间。也不一定是快乐,就是某个瞬间。然后睁开眼睛。”   许笑尘把眼睛睁开,刚看到对面等高的泰迪熊,却被镜头后的人制止:“别看它,看着我。那些都是环境布景,都不重要,不要被他们影响。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那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寒冷。好像真的回忆起往事,他眉宇间有点说不清的怔忪。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充满眷恋地投照过来,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24毫米镜头对焦,电子快门无声按下。   有种大人误入童话世界的荒谬,也有憧憬,和忧伤。是挺完美的时刻。   他把相机放下来,转身对举着反光板的小唐说:“歇会儿。”他看了眼拍摄安排,示意换第二套布景,左手去拧镜头。   许笑尘仿佛轻车熟路,知道他要换长焦,对他说:“离近点拍,没关系的。”   梁牧也仿佛没听见,只跟自己助理说话:“把八五换给我,谢谢。”是他不想怼着脸拍,效果不会好。   这组与童年有关的照片,竟然拍摄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   梁牧也说他同一个场景和姿势从不double take,仿佛拍胶片出身的老派摄影师,他像吝啬自己的胶卷一样珍惜他的快门键。这也使得挑选照片变成一件无比简单的工作。   许笑尘凑过来,近到他闻得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后调干净而凛冽,像北方的冬。他倒巴不得梁牧也当时多拍几张,他可以就着这个姿势,窝在他胸前多选一会儿。   “好了,我觉得这几张都没问题。发Tracy的邮箱让她再审一遍。”   梁牧也点点头,把照片勾选出来,脚底下一点,椅子就滑远了。   随后,小唐赶到。   “哎呀,都没走呢吧,太好了,”她手一撑,巷子里的香气瞬间飘到眼前:“牧也哥让我出去买的。许老师也吃点烤红薯。”   许笑尘也放下明星架子,说是体验生活,也不提节食减肥的事了,和助理两个人分着一个烤红薯吃。   梁牧也就在旁边看着,一个个地收机器。在加入黎向晚这个工作室之前,他其实从来没同时处理过这么多台机器。圈里人都知道,他是户外摄影界有名的一刀流,揣一部相机一个镜头走天下。因为追求器材轻便,他格外偏爱尼康的小机器,最常用35毫米定焦镜头拍景色。那都是些连发烧友都看不上的廉价器材,俗称狗头,到他手里却变成了无价之宝。   于是,他用35毫米镜头拍的照片登上各大中外摄影杂志,包括国家地理。   他一向也觉得,器材说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是一种途径和手段。回到棚内,面对的都是行业最最顶尖的大块头,他对他们没有太多感情,公事公办而已。   许笑尘吃完烤红薯,看他还没走,就笑盈盈地靠过来,说要请他和自己团队一起吃饭。   梁牧也说,自己有约了。   许笑尘便从善如流地说,那改天。 第2章 上瘾   他确实在别处有约。   中午的时候,认识十年的好友王南鸥难得来一趟北京,就呆不到二十四小时,临时问他有没有空出来喝顿酒。   梁牧也把他约在工作室附近的一家清吧。王南鸥等候多时,他刚一走进来,就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牧也,他们都说你现在难约啊。”   “好久不见。这次不巧,黎老板不在。” 王南鸥就是当年黎向晚参加的那个商业攀登项目的领队。那次成功登顶之后,黎向晚和队里每个人都成了朋友。   王南鸥是四川人,不高的身体里却能迸发出无限的能量。他曾是某互联网公司的一名员工,爱上高海拔登山后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在一家登山探险公司给别人做统筹管理和登山向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几乎三百天都在外头漂泊。   “最近……工作怎么样?黎姐对你,挺好的吧。”王南鸥也算半个圈内人,对他的近况有所耳闻。   梁牧也笑道:“鸥哥,别说我的工作了,没啥意思。你说说你最近这半年吧。我看龙山今年做得挺好的。”龙山就是王南鸥所在的登山探险公司,梁牧也和这家公司的女老板也认识。   “是还不错。我上半年除了带团,还在帮一个中美联合组织做环保方面的一个纪录片,期间遇到一个哥们儿,骑着自行车爬山,说是零碳足迹,太有意思了……”   王南鸥说起这些就入了神,一个人讲了快十分钟,然后才拍了拍脑袋:“哎,光听我说了,喝酒喝酒。”   梁牧也抬抬手腕抿了一口,示意了一下。其实他点的这杯是不含酒精的,他最近两年在戒酒。   “牧也,勃朗峰去不去。以你现在的体力,就是个四天的徒步。”王南鸥是心直口快的人,说到兴处,也不管规矩,就直接问了。自打十年前在珠峰大本营因为一杯热茶结缘同行,此后他们很多次共同的旅程,也都始于某个人茶余酒后的一个想法。   “不去,”梁牧也又笑,“你都问了三年,还问。”   “唉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心痒痒吗。说实话,最近我女朋友总说我做这一行太危险,我也知道。我也跟她说,做到我四十岁,但我就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会来,我想到蓝天白云,那稀薄的空气心都痒。”   梁牧也就说:“我玩儿够了。”   “我三十七,我都没玩儿够,你说什么……”王南鸥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太合适。   三年多前,梁牧也和当时顶尖的登山运动员陈念重返慕士塔格峰。位于新疆阿克陶县的这座山峰,本是登山界公认的高海拔拉练峰,没有太高的技术难度,是七千米往上群峰中最容易的一座。   梁牧也拍陈念登山拍了五年多,算是他跟了最长久的一个项目。陈念当时要挑战以阿式攀登的方式登顶中国境内七千米以上的所有山峰——不带氧气,不固定绳索,自己背补给。这个计划由易入难,所以他们选定了这座山作为起点。   临走之前,大概觉得慕士塔格的难度对于一个征服过珠峰、K2、洛子峰的人来说实在太低,陈念又把打破慕峰速攀记录当成了目标。阿尔卑斯式攀登,加上破速攀记录。   可意外总是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成功登顶之后的下山路上,夜幕垂坠,厚雪堆积,陈念竟然失足滑入几十米深的冰缝,颅脑重伤而陷入昏迷。当时包括梁牧也在内的队内所有人试图都施手援救,可仍然无力回天。没有人相信,中国最好的精英登山运动员竟然在如此简单的一座山上折戟。   2014流年不利。陈念去世后三个月,梁牧也在他老家参加完他的葬礼,便收拾好行装飞回北京。可回家还不到一个月,他又接到他母亲韩知夏的电话。   韩知夏在电话里面哭得声音都已经认不出来,他竭力让她镇定,勉强才能分辨得出,她在叫梁熠川的名字。他亲弟弟,比他小九岁的弟弟梁熠川,是名双板自由式滑雪运动员,当时在加拿大外训已经一年。   韩知夏说,熠川出事了。而且,同样不是在雪山上,而是在去比赛的路途中,出了车祸。老天仿佛跟他开了个巨大的黑色玩笑。那个年底,他的生活彻底失控脱轨。   一般来说,他对抗所有变故的方式很单一且有效,即返璞归真,回到大山里去。于是,他并没有取消接下来的行程。   能在春天爬的大山不多,技术型山峰雀儿山是一座。他是在临冲顶的那一天,突然变卦,说他感觉不好,去不了。不是身体原因,就是感觉。他事后对王南鸥说,自己有一种强烈的,可以把所有思绪都撕裂般的直觉,就是他踏出这个帐篷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随队唯一的摄影,团队不可能为了他改变冲顶计划。这把领队气的够呛,当时还苦口婆心地在第三营地的帐篷里劝他,说:牧也,我自己是医生,你的身体状态非常合格,我的希望是你可以坚持……   梁牧也当时就撂下一句话,我要是都按照别人的期望活,我早就死过很多次了。   从雀儿山回来以后,梁牧也就被领队在内整个团队的人拉黑了。不过也无所谓,他对这个造神的圈子早就感觉疲惫。多数人趋之若鹜,他却唯恐避之不及。   至于王南鸥说的话,梁牧也倒不埋怨他,大家都是这么想,他说出来了而已。   在席间的时候,他电话突然响起来,梁牧也一看来电人是黎向晚,便说:“黎老板电话,我接一下。”   黎向晚在那边询问拍摄情况,他就说许笑尘配合得还不错,样片已经传到云盘了,让黎向晚有机会就看看。   “不是要看样片,你的活儿我放心,”黎向晚在电话那头笑道,“是我有个朋友,认识速迈团队中国区的市场部老总,要做个攀冰的外景广告拍摄。他们团队都到北京了,要得很急。”   速迈是个最近几年刚刚进军中国市场的加拿大一线户外品牌,翻译自Summit(顶峰),宣传语就一句话:The next one is higher(更高的是下一座山)。速迈的产品线涉及很广,从户外衣物、徒步、露营到攀登的专业设备都做,也赞助了很多精英攀岩和越野跑运动员,梁牧也自然十分熟悉。他一边听着,一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   “哦,去哪儿拍?”   “京郊,不太远。”   梁牧也单手给自己点了烟,头也不抬,就问:“有多急?”   “三天后开拍。”   “多少钱?”   “那边报价挺高的,”黎向晚说了个数,还加了个人情,“当然了,还是走你的账,人家老板冲着你去的,咱不用谈抽成。”   “要真是冲着我去的,怎么提前三天才通知我,”梁牧也觉得挺逗,一听时间线,就知道自己是个备胎,他也不怕当面揭她的底,“要不这样,临时调整计划也不那么容易,凑个整我就接。”   “那估计没问题,你把下周空出来吧,自己的项目推迟几天拍也不碍事吧?”   “哦,没问题。那我先——”   “哦对,还有一件事,”黎向晚抢在他前面说,“拍完这个,你就放个假吧,今年实在是太累了。我现在也不管你想去哪儿玩,给自己放个假,放松放松心情,迎接新的一年,啊。”   “我接了一个佳韵的广告,年底之前要拍来着。”   “我打过招呼,推到年后再说了,方案都没做出来呢。我都跟小唐交代了,工作室的门都锁了,你想进也进不去。”   梁牧也点点头。黎向晚让他给王南鸥带个好,这才把电话挂了。   王南鸥看他对着窗外吞云吐雾,突然低下声音来,颇为感慨地说:“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烟都抽上了。”   心肺功能对高海拔登山有多重要,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每一根香烟都能换成多少立方毫米的氧气。王南鸥看他吸烟,却好像肺长在自己身上,只觉痛心。   “你……还信吗。”他仍有些不甘心。   梁牧也笑着回:“你觉得呢。”   “那上瘾没有。”王南鸥一副大哥的姿态。   梁牧也只道:“那时候我也有瘾,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瘾。”   比尼古丁更致命罢了。 第3章 乐园   王南鸥第二杯酒见了底,梁牧也想帮他再叫酒单,可抬眼就看见酒吧里面出现了个人,看身形还有点熟悉,径直朝自己走过来。酒吧灯光昏暗,他俩又坐角落靠窗,梁牧也没想到有人能认出他来。   竟然是穿着大衣带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许笑尘。   “梁老师也在。”他戴着口罩,但眼睛笑得眯起来。和王南鸥简单打了招呼后就背过身去,和梁牧也寒暄。   “你……来这儿干嘛。”梁牧也也觉得稀奇。   “……继续体验生活,”许笑尘一看就看多了这种场合,抛下自己那桌的朋友过来找他,也不觉得突兀,还跟他像熟人一样开玩笑道:“烤红薯挺好吃的,谢谢你啊。我请你喝一杯吧。”   梁牧也抬了抬手腕示意:“戒酒了,喝virgin的,不好意思啊。”   许笑尘突然凑近了,在他耳边说:“那总有你没戒的吧。”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走了,留梁牧也在原地。他想,还好黎向晚今天不在,要不然让她逮着,免不得又是一顿调侃。   王南鸥喝了三杯啤酒过后有点犯困,正好见有人来找他,就很知趣地看表说要赶去机场。梁牧也跟他在酒吧门口拥抱道别,给他打好了车,护送他坐上车,才一个人走回工作室旁边的地下停车楼。   等他再拿出手机一看,许笑尘直接给他发了个定位,附近一个低调奢华的酒店,附上一串房间号。   梁牧也笑了笑,这弟弟还挺执着。他轻触屏幕,点开那个地址,开始导航。   房间门打开了,许笑尘见是他,丝毫不意外,还乖乖叫他一声:“梁老师。”   梁牧也推开了门,带进来满身寒气。 “别叫老师,我大不了你几岁。”   许笑尘就笑,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把浴袍脱了。他浴袍底下空荡荡,什么也没穿。和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一样,他全身上下都白皙清瘦,感觉一用力都能掐得断。   单看脸,许笑尘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也仅此而已。   梁牧也脱下外套和毛衣,还是穿着下午那件黑色短袖。搂着他的腰,把他抵在衣柜前面:“你准备过了?”   许笑尘点头,温顺地说嗯。还低下腰用屁股去蹭他的裤子的金属扣。   梁牧也终于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突起的尾椎骨上。他掌心粗糙,又温热。   “那说好了,就这一次。别喊疼,别后悔。”   许笑尘当然不后悔,他求他还来不及。他回头,轻声叫了一声:“哥。”   梁牧也衣服都没脱,只是摘了皮带,因为许笑尘嫌冷。然后,他分开前面人雪白的臀瓣,有力的大腿抵住他膝盖窝,把硬挺的性器慢慢插进去。   月光泼洒下来,洒在前面人抖动的肩头上面。   桃红色的柜子随着抽插有节奏地晃,许笑尘一边哭一边高声呻吟,一会儿说不要,一会儿又说还想要。梁牧也给了他提前警告,可许笑尘觉得他一点也不粗暴,反倒挺照顾他感受。才不过五分钟,他就腿软得站不住,哀求梁牧也到床上再继续。   梁牧也分不清他是真哭假哭,但看得出来他是真爽。   最后,许笑尘趴在床上,以最省力的方式迎接他的撞击。梁牧也麦色的手臂上面青筋暴起,越过他的肩头捂住他的嘴。他腰不停地挺动,倒是弄得许笑尘先射出来,身体瘫软在他怀里任他插到深处。   欲望盛时,他用手轻轻捏住许笑尘的后颈。可自始至终,没有吻他。   做完一场,许笑尘倒酒,他还是不喝,许笑尘只好陪他抽了一根烟。   “怎么想把门打开让所有人都吹风啊,哥。真看我这么不顺眼?”许笑尘仗着亲密接触的余温尚在,就开口问他。   “那倒也没有,”梁牧也接得自然,“我其实也不太习惯拍棚内,人像、写真这一类的。我总想要依托于场景,真实的、自然的那些东西。那条街,我觉得还挺有我小时候的感觉,所以希望能把这种氛围也带进棚内吧。你就当帮了我一把。”   这话,对方自然听着顺耳。“当时你让打开门,最开始是挺冷的。可是后来闻到烤红薯的味道,我就立刻想到,上一个这么冷的冬天还是我小时候。我奶奶拉着三轮车,我坐在后座,跟着她赶晚集市。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冬天真的冷,还是当时没钱买厚衣服。”   梁牧也说:“那你是个好演员。”共情能力还挺强,瞬间就进入状态了。   许笑尘侧过身来看着他,笑着说:“刚刚我可没在演,”他抽了一口,又把烟递还给他,“我总觉得最后这组照片,也不怎么童真。也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我觉得挺好。成年人的作品,总要有成年人的解读。”梁牧也就丢下这么一句话,吸两口,就把烟给掐了。   他对所谓‘游乐场’的定义,当然不仅仅限于童年。曾几何时,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个偌大的游乐场。他身边的好朋友都记得那时候的他。他和陈念也可以说是相识于微时,两个人开着辆破皮卡,一路找朋友家的沙发借睡借住,就这样爬完了国内大部分的六千米高山。多年后他才听说有个词,叫dirt bag,形容这种流浪式生活。脏兮兮,一无所有,却无比富足。   可那是青春年少时。如今,他做了不同的选择,让黎向晚给他上了五险一金,乖乖在她工作室里面坐着,看一波又一波名声响亮的客人来了又去,独自等着一个接一个日落。   越是跟他走得近的朋友,就越不相信他能真正放得下。这就好像在希拉里台阶放弃冲顶珠峰。那诱惑太迷人,成功唾手可得,他却偏偏不伸手。比如王南鸥,几年来频频找他,每次都是开玩笑般试探,他也看得出来他背后的意思。可他好像是打定主意偏要身体力行说服他们,不但清空旧家所有户外攀登的器材,有的摄影展想要展出他的照片,都被他回绝。   烟味儿很快就就散了,梁牧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笑尘低下声音问他:“哥,再陪我待会儿好吗。”   梁牧也回答得也礼貌:“我得回家。”   许笑尘调笑道:“家里有人啊?”   他只是笑笑,没回答,然后就穿起外套走了。   家里当然没人,连只狗都没有,只有一盏忘了关的落地灯,把客厅的色调勉强衬得暖黄。灯下角落里有个暗灰色的保险柜,上面积了点灰。梁牧也随手拿了块手帕擦干净,这才打开柜子。   很普通的尼康D750被他锁进了柜子里,上面全是磕碰痕迹。每一道伤痕,他都能说出时间地点缘由。他到底也没法完全割舍,那么说都是自欺欺人。   相机底下,压着一期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封面是一张很震撼的照片,拍摄者呈仰望视角,国内著名精英登山运动员陈念无氧速登慕士塔格峰。那是登顶前最后一个技术性攀登点,坡度42度左右,他已经征服了大半山脊,现在正单手扶在冰川壁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前路开阔,他没用牵引绳索,身前是顶峰,身后是万丈悬崖。   这张照片的名字是《我的最后一次呼吸》。那是陈念人生中的最后一攀,他的生命也定格在这一帧,这梁牧也手中这部相机里。   他看了一会儿,又把杂志丢回了保险柜。这像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每看一次,便平复他心中波澜几许。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快乐不是,喜欢不是,最高峰更不是。 第4章 收绳   英属哥伦比亚。暴雪之后,惠斯勒-黑梳山雾气缭绕,冻结高度*降到了3300英尺,积雪有半个膝盖高,厚而软。   黑梳山的道外,太阳还没能驱散浓雾,能见度很低。除此之外,就道外的粉雪滑行来说,其实是很完美的雪况。   两个穿着鲜艳雪服的身影正向着地势高的地方缓缓移动,不一会儿就移动到这面山体的最顶端。   “就这里吧,再爬的话……上面也不会比这个更有意思。风险还更大。”池羽说着,就把分离板脱下来。   所谓单板分离板,顾名思义,就是把一块单板从中间劈开,变成一幅双板。道外滑行爬升的时候可以用双板,省时省力,到山顶再把卡扣合上,就变成一块传统的单板,享受粉雪浮力。   “你要从这里下?”随行的是他原来青训营的好朋友,东部土生土长的加拿大小伙子,叫Justin。   Justin是滑双板的,一直没太滑出成绩,后来又受过一次比较严重的伤,就决定不再走职业了。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在东岸的一家银行开始工作,借着项目出差的机会,跑来和池羽滑道外。池羽也十分仗义,让他来自己家睡一晚上,两个人凌晨四点就爬起来,抄上装备,往山里面开了。   “练的就是这个。”池羽倒是很坚定,咔嚓咔嚓把板子拼好。早上风声很大,他听不太清,就抬手做了个“往前走”的手势。   树林伊始的地方非常陡,大概有45度,Justin是双板专家,估计自己都要推着坡下,他以为池羽会到下面再拼板,没想到……   还是池羽先下的。他一个倾倒就把重心扔下去,板子跟着人的重心走。考虑到要玩儿这种地形,他今天用的板不算太长,灵活为主。一放重心就迅速拧转身体,一连续的小S弯,刃接着刃卡得非常紧凑,像个小弹簧一样,不断施压减压。   自由式滑雪也分类型,池羽也玩公园大跳台和坡障,甚至十七岁就横空出世拿过X Games大跳台的冠军。但他后来选择成为一名大山野雪滑手,常年在北美各个雪场滑大山深粉,在无人开发的道外野雪区捡着悬崖往下跳。人们常说大山是单板滑手最终的归宿,也的确如此。比起有限的挑战,他更喜欢无限的变化。   就像眼前这片区域。树林里的容错空间非常小,稍有不慎,转弯转的的大了小了早了晚了,结果都是撞树。陡坡树林,则要在上面加个“更”字。在池羽看来,一旦拼了板,穿起了固定器,那个决定就已经做好了。他不太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越是险峻的环境对身体和心理素质的要求越高,越是有效的锻炼。他没那个条件天天坐直升机去滑天然粉雪,雪场和雪场的道外就是他靠两条腿能走到的最好的训练场地。   像今天早上这样,他俩起一个大早,在缆车顶上又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这个区域。偶尔有一两条人滑过的痕迹,这条件其实已经算很好了。   Justin跟在他后面,也紧凑换刃下了这个区域。有池羽在前面开路,留下深深的痕迹,他就跟滑单车道一样,少了需要选择路线的难处。本来双板就比单板更容易适应各种不同地形,他下滑得十分顺利。   下面的路段缓很多,两个人便各滑各的,保持一前一后的队形高速前进,在树林里扇起来呼呼的风声。Justin此番出差,被工作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一趟粉雪树林滑下来,全身骨头缝里都变舒爽了,差点眼泪都出来。   就在快要滑到底的时候,池羽突然在一棵树前面急刹车。   “等等!”   身边人也立刻停住了板。“怎么了?”   池羽的视线捕捉到一摸红。不像是雪地小动物,动物没有这么鲜艳的颜色,也不会是谁落下的器械,而是……   Korua的板底标志性的红色。   “有个人被埋了!快点,帮我一把!”   池羽三两下就把固定器甩开,把雪板翻面放在高位,又把身上的背包拿下来。   “你还好吗?说句话!” 刚下完雪,他滑这种级别的道外区域,次次都是带着雪崩救援三件套来的,里面有便携铲子。可组装铲子太慢,他选择直接扑上去用手挖。   那个人整个头朝下被埋了,只有雪板露在外面,腿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明显自己无法脱困。   太典型的树井掩埋了。树井,就是积雪凝固后在树周围形成的一个深井形状的洞,随着新雪降下来,洞会整个被掩埋,从外面很难看清高度。   池羽接受过不少雪崩训练,Justin稍有生疏,在他的指导下也一言不发就专心干活。两个人全力挖了两三分钟,终于把这个被困的人从树井里面刨出来了。   “你没事吧?”池羽大声问他,上前摘掉他的雪镜查看他的情况。   被困者被憋得难受,面颊红肿,努力呼吸几口,才说没事。他挣扎一会儿,居然叫了他的名字:“池羽,池教练,是你吗?还是我幻觉?”   池羽定睛一看,也愣住了:“张晨骁?”   要说起来有钱天天直升机滑雪的,眼前的张晨骁绝对算是一位。这位单板滑雪发烧友年近三十,白天也不用工作,每天就上山滑雪。这种人池羽认识太多了,他滑Korua最贵的粉雪板,被从树井里面拉出来的时候,头盔上甚至还有个GoPro。在富二代里面,张晨骁其实算是滑得很好的,去年春天跟池羽还上过两节课。池羽估计是自己把他骂太狠了,这人之后没再找过他。   张晨骁缓过劲儿来,就说自己没事,结果被池羽拎着滑到山脚下去检查身体。   “一个人滑道外太危险了,雪崩三件套你也没带,这么厚的新雪,又是不熟悉的雪道,为了拍视频不要命了是吧……”池羽不顾旁边一脸懵逼的Justin,一路都在用中文对张晨骁进行雪崩再教育。   等他俩重新登顶,已经不少人来过了,树林不再是之前的样子,有点遗憾。   “不过救了一条人命,也算美好的早上。”Justin乐观地说。   池羽刚刚把一天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之后无论身边人说什么,他都只嗯一声。   “这是我滑过最好玩儿的野雪树林了,”那人还在征求他的意见,“也是你的top 1吧?”   池羽愣了一会儿神,才回复他:“是很好,但不是最好。”   身旁人吃惊:“哪里会有比这更高、更开阔、更……“他说完,脑子转了个弯,也猜到了,“是雷佛斯托克吧。和你当时的朋友。”   池羽又嗯了一声。   他几年前在卡尔加里附近度过了很长的一个雪季。雷佛斯托克本身不比这座山更高,也不比这里更开阔。可那是梁熠川最喜欢的一条道外路线,因为是在两条主干道中间,被他取名为“抄近道”树林。   梁熠川当了一辈子好学生,只有离开了家长,跑到雪场,能抄抄近路。   滑雪到底是人的运动,到最后赢的不是数据,而是倾倒那一瞬间的感觉。池羽觉得,那时候他的世界要简单太多,夕阳穿过树林,他和身边的人一前一后,滑遍道外小树林,把整个其他无关的世界都甩在身后面。之后他滑得更好了,更新迭代的分离板更轻、浮力更高了,可那片粉雪小树林,却永久地消失了。   和当时的身边人一样。   *   北京密云,天仙冰瀑。   “我的机位可以低一点,你们定线路的时候不用管我。我绳子够长。”梁牧也拿着对讲机,往底下喊,“一号再往下摇一点,注意一下画面。”   梁牧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他是给一个叫赵岩的摄影师当的备胎。赵岩这两年在户外商业摄影圈名声响亮,各种大大小小的奖项也拿了不少。梁牧也虽然是他的替补,可要论野攀,他爬过的线比赵岩吃过的饭都多。   因为接到的任务是全景拍摄,赵岩原本的拍摄计划是架好三脚架,用长焦移轴镜头从地面往上拍。他前期的拍摄计划都写在一张纸上了,助理也跟来了,甚至器材都在,就差最后一步执行。   梁牧也到了以后,看了助理拿给他的计划,两分钟以后就把那张纸团成球,扔到可回收垃圾袋里了。   赵岩的助理和负责对接的郑总面面相觑。   梁牧也说:“我能上墙,为什么不上墙拍?”   “我们带的装备……”老总郑成岭也是一个酷爱攀岩的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打开皮卡后车厢,开始清点装备。   梁牧也就也跟过去,“静力绳有吧?”   “大概80米。”   “干绳?”   “那必须。”   “那够了。冰瀑总共才115米,我爬上去,从上面放线。上升器?”他是临时上阵,可是这惊仙瀑的数据,他估计这辈子也忘不了。   “只有手升,没有胸升。坐鞍也有一个,可能只有一条腿……”郑总一边清点,一边流汗,“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要上墙。这还是我上个项目留下来的,你得重新查一遍。”   梁牧也不介意,他说:“手升够了,我就扛1D,不是去建大楼。”   赵岩的计划是用佳能C300配90移,在静止状态拍摄,梁牧也的计划是用佳能1D上冰壁,自己也吊上静力绳,和选手处在同一水平面拍摄。同时,助理可以用预设好的C300在地上补全景镜头。谁优谁劣,高下立判。   第一天早上,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快速把绳索系统搭建好,测试好机位。天公作美,光线和山体条件都特别好,拍摄结束时,已经达到了品牌方的要求。   郑成岭看样片的时候兴奋得把保暖绒衣都脱了,直锤他肩膀:“还得是我们牧也。当年你是拍摄密云攀冰第一人啊,你当时那个纪录片,《人生如山》,我还是从朋友那儿要到的DVD,反复看了十几遍 ……”   梁牧也当然知道。他十年前,在几乎同一块冰瀑区拍过一些东西。当时,钟彦云第一次挑战完全无保护攀登这京郊第一高的冰瀑。钟彦云那年二十六,而他刚上摄影系,才二十岁。现在回看,可称之为疯狂。   公司那边最开始要的是赵岩,赵岩有事,临阵脱逃,可是歪打正着,郑成岭摊上了在他眼里比赵岩难请一百倍的梁牧也。   第二天,天气稍微热了一点,部分冰体融化,昨天看好定好的线路几乎一夜消失,全部从头再来。梁牧也的拍摄路线也得跟着变,连主锁相连的锚点都要拔了重新插。可参与拍摄的人全不在意,说才是攀冰乐趣所在。   梁牧也戴着头盔全副武装,上方的融水砸下来,接近冰壁的地方就像下了雨一样。他也出了好几次汗,把头盔都浸透了。直到日落,郑总大手一挥表示收工,第三天根本不用拍了,让梁牧也跟他们一起爬爬新的线路。“你好久没过来了吧,最近都给定级了,WI*3级……”   梁牧也笑着摆了摆手,推脱说:“我装备都清得差不多了,这次算了,郑总。”   郑成岭说:“别见外,装备我们这儿都有,你说要什么吧。”   看对方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他也了然:“你也要稳定下来了是吧,家里有人了吧。我也理解,没事,这一行的也都是这样。那,以后有缘再合作。”攀冰的风险比传统攀岩还要高,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之前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能以平行视角吊绳拍的摄影师。   梁牧也点头谢过他,没再多说什么。   在拍摄现场收拾器材的时候,助理小唐拿着他的电话过来了:“你手机一直在响,好几次了,还是接一下吧。”   梁牧也在外攀岩从不把手机放在身边,这是他的老规矩,他不想被别的事情分心。这次虽然是拍摄,可习惯难改,他的手机一直放在小唐那里。   低头一看号码是家里的座机,多半是他母亲韩知夏叫他回家吃饭。   韩知夏应该是不知道他在外面,跟他拉了两句家常,最后还在电话里说:“牧也,我知道最近你工作忙,年底有空还是去看看你爸。”   本着户外攀爬的LNT(leave-no-trace)原则,所有攀登队打入冰体的东西都要带走,尊重大自然,不留一丝痕迹。连郑成岭都亲自上去帮忙,梁牧也就在地面帮着他们收绳。80米的绳子被他搭绕在双肩好几圈,他听到韩知夏这话,动作慢了半拍下来。   “那让他自己打电话给我,”他口气挺平常,还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把绳子尾部的安全死结解开,“晚上想吃点什么啊,我从密云这边回去,路上买点东西吧,一起吃了。”   绳子“啪”地一声,从固定器的锁扣里面整个滑出。他继续拿绳子绕肩膀。   韩知夏明知劝不动他,只好答道:“云南菜。别点油太大的。”   “嗯,放心。”   作者有话说:   冻结高度:摄氏零度等温线所在的高度层。冻结高度越低,代表山上越冷。   WI:Water Ice(水冰),攀冰的级别。区别于AI:Alpine Ice(高山冰)。 第5章 庆祝   时钟指向八点四十五,屋子里面房间昏暗,只剩了几支香薰蜡烛跳动着。   桌上一字摆开了四个菜,汽锅鸡,烧饵块,两亩地,炒青菜。韩知夏闻着香味,才慢悠悠从卧室出来。   “补了个觉,你这么快就来了啊。”   “天早就黑了,”梁牧也这才把饭盒盖掀开,“快点吃吧。我袁叔叔今天不在?”   韩知夏和他爸梁建生离婚二十年,主要是韩知夏一个人把他和他弟弟梁熠川拉扯大。她从此之后也没有再结过婚,谈过不少任男朋友,每一任都待梁牧也不错,来去他也都点点头。最近几个月,她本来是和一位姓袁的成功人士在交往。梁牧也感觉到的所有信号都是积极的,甚至谈到了“未来”二字。她本来是打算年底和这位袁叔叔一起去海南看房。   韩知夏不接话,梁牧也就察觉出来气氛不对:“怎么?”   “没怎么,就……最近他挺忙的,没怎么来过。”   梁牧也给她夹了点鸡肉,都被韩知夏拒绝:“哎行了,我自己来。你也饿了吧,快点吃你的。”   韩知夏话虽是这么说,可潜台词他也听出来了。他走进家门的时候,卧室门半掩着,爵士乐从里面流出来。客厅的吧台上面,赤霞珠的瓶盖都没塞回去。韩知夏是爱酒之人,自然不会把她私人收藏的赤霞珠放在外面和空气接触。她说是小憩睡过头,实际原因,他早就猜到大半。   “没事,那你年底不就可以去巴黎了吗。黎姐前两天刚去,我管她要点攻略。”梁牧也安慰她。   他知道,韩知夏原本是计划圣诞和两位朋友去巴黎度假的,为了男朋友,特意取消了行程改去海南。如今看来,去海南的计划大多是泡汤了。   他低头吃了两口,就受不了周遭昏暗的环境,转身站起来把灯打开:“这样亮堂点。”   韩知夏试探性地问他工作,问他跑密云干嘛去了,梁牧也就说:“一个运动品牌外景拍摄,黎姐找我救场的。拍了两天,还挺顺利的,这不今天就提前回来了。”   她也看见他一身运动装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户外穿的靴子都没敢踩进自己家门半步,直接扔在门外面了。“两天都在外面,冷不冷啊,这么辛苦。”   “还可以吧。这两天不算太冷。”   “快到年底了,你老板不给你们放假啊?”   “事儿赶事儿,这不就赶上了吗。”梁牧也吃饭随韩知夏,细嚼慢咽,一点点地剔骨头。   “你自己也该给自己放个年假。老这么在外面跑来跑去多累啊。”韩知夏好心劝他,又提起来:“这马上年底了,今年生日打算怎么过啊。”   梁牧也停了手,很耐心地回答:“还没什么具体的计划。”   韩知夏这时候倒是跟他敞开天窗说了亮话:“都三年了,你也该过过生日了。”   梁牧也的生日总是赶在春节之前。本来是挺喜庆的日子,经常能赶上一家团圆,顺带给他庆祝生日。可一切都在14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秋天,梁建生给梁熠川办了入学手续,他秋天正式在加拿大的高中开始上学,由梁建生亲自陪同。以往每年梁熠川出国,总是梁牧也开车送他去机场。可他当时正远在新疆处理陈念的后事,只好和弟弟在电话里匆匆告别。他想,熠川也开始参加比赛了,是小小的空中飞人,兄弟两个说不定年底就能再见到。到时候他还可以去赛场给他照照相。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梁熠川的生命倒数计时已经开始。   韩知夏接到大洋彼岸梁建生那边的噩耗的时候,正在西点店给梁牧也取蛋糕。五层的黑巧克力提拉米苏被她当场扔在店里,她双腿发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梁牧也比她要镇定,还是他开车接上的她,母子两个人直接开往机场。   严格意义上说,那一年生日那一刻,他正在横跨太平洋,从一场告别赶往下一场告别。   从加拿大回来以后,韩知夏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哭不出来。直到有一天,她在家里坐着,突然接到那个蛋糕店的电话。   梁牧也当时正在小屋里帮他收拾梁熠川的东西,这些东西韩知夏根本没法碰,看都看不了,全都由梁牧也代劳。他蹲在地上,把东西分成三堆,家里人要留下来的,朋友要过来拿的,还有可以捐的。   蛋糕店员工对她说,您付了款却没取蛋糕,我来上班才看到同事留的备注,现在给您返还积分,希望您还能光顾本店。   韩知夏看着梁牧也的背影,突然抱着他崩溃大哭。梁牧也不明事情所以,只得安慰她一整个晚上。   她是去年才敢在他面前提起来,说周末请他去吃顿法餐,就当过生日。梁牧也当时答应下来了,可临了又被一个工作电话叫走。   “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过,也没关系,你自己找几个朋友过。”她说。   “妈,你真想多了。去年是真有事。”   “那就换一天,”韩知夏坚持道,“熠川要是在,也不想看到你因为他,连生日都不过。也是挺重要的日子,而立之年了。”   梁牧也看她点了名,便也不回避:“不是因为熠川,是因为我自己。”   梁熠川和他从小到大明里暗里竞争,他一直把梁牧也当成想超越的标杆,若他冥冥中有灵知道他哥为此再也不过生日,也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临走前,韩知夏又嘱咐他:“要是有假期,也去看一眼你爸。有些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想。”   梁牧也点点头说:“我会考虑。”   *   和韩知夏吃完那顿漫长的晚餐之后的第二天,梁建生还真就给他来了电话。电话那边确实是梁建生自己的声音,可他只字不提想他,只是跟他说自己在加拿大买了套公寓,写了他的名字,让他年底有空去坐坐。   当时,梁牧也还在电脑前选照片。许笑尘漂亮的侧脸把32寸高清显示屏铺到满,他手机上又接二连三收到模特本人的消息,问他忙不忙,在忙什么。   梁牧也便转过头,对梁建生说好。   他是说走就走的人。在做自由职业摄影师的那几年里,他公寓里常年背着个巴塔哥尼亚的防水手提行李袋,里面装着现金、过滤水袋、户外衣物、药品和其他必备用品,当然还有他的尼康相机。目的是能够一拎就走,在五个小时内出现在全国任何地方。   如今三年过去了,包被他整齐收纳在衣柜角落,也都已经落灰。想到目的地是户外风景宜人的加拿大,他就又把行李袋给拿出来了。   登机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航班号,竟然和三年前他搭乘的那班一模一样。同样是直飞,晚上八点起飞。   十六个小时后,他出现在大洋彼岸。   他倒是没告诉梁建生,而是让住在离机场不远的老同学程洋来接的他。   程洋是他的发小,是韩知夏在军艺最好闺蜜的儿子,也是他大学摄影系的同学。毕业以后,程洋全家移民加拿大,他继续读了个传媒学的硕士,现在是一名独立摄影师,不折不扣的自由职业者,平时经常接演唱会、婚礼和小朋友生日会等场合的拍摄工作。他接上梁牧也之后,跟他吐槽了一路最近的工作。而梁牧也这两年都在做商业拍摄,两个人倒也有挺多话聊。   聊完工作,开始聊娱乐生活,程洋突然说:“这边冬天也没什么可做的,跟我上山滑雪吧。”   梁牧也就几秒钟没接话。程洋是思维活络的人,瞬间反应过来了:“啊,我好久不见你,都忘了……对不起啊。我不该提起来的。”   倒是梁牧也说: “没什么不能提的。”   程洋见他不在意,也就顺势岔开了话题:“不陪我滑雪也行,那你陪我去买个装备吧,我最近在追人呢。”   梁牧也挑了挑眉:“你?追人?”   说到这个,他倒是来了点兴趣。 第6章 偶遇   他是在市区一家雪具店见到的池羽。   雪具店就叫The Board Shop,里面挂的一排全是各色雪板,还有颜色鲜艳的卫衣和显眼的贴纸,颇有街头风格。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懂了为什么程洋在客厅里堆了三块崭新没拆封的雪板,甚至连固定器都没换上去,但还在不断地往店里跑。   池羽当时在帮一个小朋友,一边帮他试鞋和安装固定器,一边见缝插针地去旁边工作台给手里的雪板打蜡。拧固定器的改锥没地方放,打蜡的时候他就叼在嘴里。程洋带着梁牧也走到近前,他才注意到他们,也没把改锥拿下来,冲程洋招了一下手。   程洋就说:“你先忙。我带朋友来的,我们先自己转转。”   说完,他把两个人简单介绍了一下:“牧也,池羽。池羽,牧也。”   梁牧也随他,也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池羽本没看到他,听到那道声音以后,瞬间竖直了脊背。冷汗呼地一下冒出来了,他瞬间感觉到店里空调太低,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他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右耳的听力也确实有问题,一旦遇到事情,总会先怀疑是自己听错。   程洋说完,就转过身朝雪板区域走过去了。他一转头才发现,池羽站起来了,一直在盯着梁牧也的背影发呆。   那一瞬间,程洋就后悔把梁牧也叫来了。大概是认识对方太久,又是一起长大的发小,程洋早就对他的外貌免疫了,经常忘记他有多帅。韩知夏曾经是个民谣歌手,还发过两张专辑,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梁牧也从小跟她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似的。他五官眉眼随了母亲,轮廓和身高却随了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很出众了。   大学四年,程洋给他带过不少追求者的口信儿,男孩女孩都有。只可惜梁牧也放着手边的不要,非要天边的。他初恋是个音乐学院作曲系会拉大提琴的帅哥,当时韩知夏刚刚换了辆吉普切诺基,梁牧也就偷偷开着她那气派的车,带着那时候的男朋友在学校里兜风。   大概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梁牧也朝身后瞟了一眼。   可两个人一对视,池羽就把头低下去,继续帮小朋友穿鞋去了。   “走了走了,别盯着人家看。”程洋还回来拉了他一把。   “不是,”梁牧也无奈,等他俩都走远了,才补充一句:“看着挺眼熟。”   程洋欲哭无泪:“不是吧,我说?你俩……?”   他差点以为他的意思是搞过。他俩认识十几年,虽然性取向相同,但目标从来没重合过。程洋是缺哪儿补哪儿,向来喜欢运动少年,而梁牧也几年如一日都喜欢清秀漂亮的小精灵类型的。他的前约会对象排起队来程洋都要脸盲,怎么看都和眼前的池羽不太符合。   “那倒没有。”   这时候池羽侧过了头。他看到,他右耳的地方放了个灰色的小部件——是个入耳式助听器。池羽平常其实很不喜欢戴,他觉得不舒服。工作所需而已。   梁牧也就摇摇头:“也可能没见过,看错了吧。”   等池羽帮完上一波客人,程洋才上去,跟他拉了两句家常,问他知不知道他在网上又火了一把——说上周雪圈里面疯传一个视频,叫“距离死亡两分钟被X Games大神拉出来是什么体验”,还拿出手机给池羽看。   池羽低头一看,居然是第一视角的视频,一个人在粉雪小树林里面滑行,然后跌入树井,视线一片黑暗……店内噪音嘈杂,池羽把手机举起来,贴着自己听力正常的左耳,然后就听见了自己呼叫的声音。   不就是那天张晨骁拍的,他和朋友从树井救他上来的视频。当时他和Justin心跳一百八,喊破了嗓子,生怕来晚一步。可当事人倒好,答谢不说,反思也没有,回去就发视频搏流量去了。   池羽没被娱乐到,反而有点堵心:“他也知道自己离死亡就两分钟啊。”   程洋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出他不开心,就说道:“底下也有挺多说让他注意道外安全的……”不过更多的还是在开玩笑,说什么捕捉到一个野生的羽神。池羽在惠斯勒当地神出鬼没,时不时就在大跳台上翻个1080。看见过他的总吹嘘说亲眼看见过他,没看见过他的就说看见过像他的,也约等于个大山里的传说。   池羽把手机还给他,没再多说什么。   程洋只好坐回去试穿他的雪鞋。柜台边上,就剩下梁牧也一个人。   池羽清了清嗓子,这才跟他开口搭话。   “你……大概什么水平?”   “单板的话,能换刃吧。上次滑是很久以前了,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回来。”   池羽就听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才停留在他脸上。声音是真像,可还好,看脸并不像。   “你多高?多重?”   “183,72到73之间。”   池羽想了想,然后说:“那你滑我的板吧,我有块all-mountain(全山板)估计会适合你。今天选鞋就行了。”   梁牧也站直了身体,又反问:“你多高?”   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他看得出来自己比池羽至少高五厘米,体重肯定也比他重。他从小也滑过不少次双板,知道雪板长度一般是和身高体重成正比的。   池羽回过头,抿抿嘴,像是个笑。他说:“我的板都长,你滑着只快不慢。”   程洋一抬头,就看到池羽已经在给他拿鞋,顿感疑惑:“不是说不滑吗?”   “那是你说的,我可从来没说过啊,”梁牧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你不是周末也去吗,我搭你车,不去白不去啊。”   *   等程洋他们两个人走了以后,池羽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四十五。便跟老板说要赶着去夜场,提前下班。   雪具店老板也是个华人,姓于,是个快四十的滑雪发烧友,因为爱滑雪搬来了加拿大,后来直接投资盘下了这家运动用品商店。池羽在他这儿兼职做了两三年,从库房做到前台。三年前,他重伤初愈,被医生下了死命令,一年不能摸雪。要是没有这份工作,他就快要交不上当月的房租。   如今境况大不相同。在山上带学生比在店里打工赚钱多了,他完全是看和于老板的交情,每周抽几个下午在店里坐着,也算是训练和上课间隙的休息。如果有人来买装备,他还能提供点专业建议。   池羽说提前收工,于老板倒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对劲,就嘱咐他慢点开车上山。本来很寻常的一句嘱咐,他之前大概也说过千百回。可这次不同。池羽的脚步顿了一下。很快,他就又走开了,去旁边解锁了车,把板子和头盔都扔上了后备箱。   先天对声音辨识困难的池羽,对身边熟悉的人的声音就格外敏感。那个人走近店里跟他打招呼那一刻,他甚至以为是梁熠川回来了。   像他无数个没做完的梦里一样,从山顶开阔的风雪中走过来,走近了这扇摇摇欲坠的玻璃门。他跟他打招呼,叫他一起去夜滑,一起去刷山。   他们相识于池羽十八岁的那个冬天。那年他离开了青训,自己一个人搬到了卡尔加里训练,在雷佛斯托克,认识了一帮玩儿自由式的朋友,里面竟然也有个亚洲面孔,个子比他矮半头。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梁熠川,而且拉着每一个人一定要读对他的名字。池羽从那一刻开始,就挺喜欢这个小子。   他俩一起钻了好多只有双板适合的树林。那一年下来,池羽的树林野雪技巧都突飞猛进,分离板也滑得越来越好。   第二年冬天,池羽短暂离开加拿大,在猛犸山滑了一个多月的道外野雪,吃睡都在朋友家的沙发床上。经过一个赛季,他对猛犸山的道外地形早已熟记在心,在那年赛季末尾的一个自由式挑战赛里他表现出色。虽然没进前三名,可赛后被评委一致评价为自由式玩儿的最花的选手,敢跳最深的崖,连最惊险的招。   那个赛季末尾,法国雪具品牌Rossignol的工作人员就给他留了联系方式,说在考量签约青年单板代言选手。Rossignol当时还没有签过任何20岁以下的单板选手,外界都传他们只会签一个人。那年的美国之旅顺风顺水,他甚至觉得也许就是他职业生涯起飞的那块跳板。他拿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对方的号码,把纸片放进了衣服口袋中。   第二天,他转头就接到了梁熠川的电话。电话里,才十七岁的梁熠川说他偷偷报名参加了加拿大的一个本地的自由式挑战赛,而赛场就是他俩都非常熟悉的雷佛斯托克。他说,他爸不让他去世界各地参加比赛,想让他今年专注学习。他要是比出来成绩,证明了自己,他也许就会同意。那时候,在他的所有同龄朋友里,只有很早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池羽有车也有驾照。梁熠川便求池羽开车送他去比赛。   池羽当场就拿比赛奖金买了昂贵的次日回程的机票,让梁熠川别动,在卡尔加里等着他。他也不顾自己在美国站比赛的时候膝盖扭伤,连一宿好觉都没睡,刚下飞机,就载着他连夜开长途开往赛场。   像很多次偷偷夜滑时候那样,梁熠川半夜遛出家门,把两个人的雪具装好,睡袋打包,正在清点必需品,而池羽爬上皮卡的正驾驶,借着昏暗的灯光研究地图。在池羽的想象中,他们将会一路向西,逃离束缚,驶向大人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免费的梦想,有滑不完的雪,和真正自由的自由式。   仿佛有默契一般,他看清路线后放下手机,梁熠川正好清点装备完毕,拉开门跳上车,然后冲他笑了一下,对他说了句谢谢。   这一幕后来在池羽的脑子里面回放了上千遍。多少次在梦里,他都回到这个时刻,以各种方法拒绝。   他说过,我觉得你爸爸说的可能是对的,之后总有更多更适合你的比赛,这次就让它过去吧。他说过,我膝盖不太舒服,不能再连着滑了,我们这次还是不去了吧。他也说过,抱歉,这次不能帮你。   然而,梦境总是戛然而止,如同现实一样分崩离析。   梦醒之后,他会记起,他说:“好。我们出发吧。”   作者有话说:   IFSA(International Freeskier & Snowboarder Association):世界自由式滑雪协会。   文中出现的雪场都是真的。 第7章 上山   梁牧也通过程洋,加上了池羽的微信,又跟他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   夜里十一点钟,他才收到一条新信息。   是池羽问他:“喜欢什么角度的?”   梁牧也差点想歪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发过来几对数字:“12 12”   “15 9”   “18 12……??”   梁牧也才明白,这是问他固定器的角度。他心情不错,便抬手回了几个字:“听教练的。”后面还跟上了个笑脸。   池羽发过了个ok的手势,就没再联系了。   梁牧也想,他这个点可能刚下山回家,正在帮自己准备明天上山要用的板子和固定器。他突然就想起来在店里池羽叼着个改锥低头打蜡的样子来了。他头发有点自来卷,乱糟糟的,被他压在一个橙黄色的毛线帽底下。帽衫穿得松松垮垮,左耳带着单颗小耳环。   梁牧也听程洋一通介绍,知道了池羽曾经是滑大山野雪的单板自由式选手。滑雪运动员他在国内认识的真不少,大多是梁熠川小时候的队友,在国内的时候,也看过不少次他的少年比赛。国内的高山野雪有待开发,没这个传统,也走不出所谓的“大山滑手”。不过,他倒听过不少大山野雪选手的疯狂故事。   对照着眼前的池羽一看,这人不好好穿衣服,也不好好说话,放到平时,感觉是昂着下巴走路,瞥着眼睛用余光看人的那种人。野雪选手不敬畏人类,只对大自然低头。确实是挺符合他脑子里的刻板印象。   *   程洋把他们约到了周五上午找池羽上课。   池羽是年轻,教学经验不一定有别人多。可他是凭实力说话。毕竟有着曾经X Games年少成名的光环在,很多家长都带着小孩找他学。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沾点仙气。一来二去,找他的人也多了,周末的时间几乎排满。程洋发了好几条微信想加课,还说他时间灵活,周中也可以,池羽这才跟他说周五。   程洋又叫了一个之前跟他一起上过课的女生朋友叫Vicky,和他俩一起。开车上山的一路上,Vicky都在感谢程洋,说要不是他叫上自己,她都不一定能约上课。   梁牧也就问:“他这么难约啊。”说完,还用余光瞟了驾驶座的程洋一眼。   后座的Vicky抢着答了:“那可不。去年五月份封板那天,也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消息,几十个人看他跳公园,翻了好多个跟头,一路滑到水塘里面,又蹦起来钻树林……”   惠斯勒的老传统了,封板日滑雪变滑水。   Vicky说着就拿出手机给他找视频。视频挺模糊,还一直抖动,但是能看到穿着一身墨绿色雪服的人在跳台上转了三圈不止,稳稳落地,又一个直板直接放到坡下。半山腰融了的积雪累积成池塘,凭借速度和浮力滑过水塘,如有轻功水上漂。围观的人真不少,他不但成功滑过了池塘,还剩下足够的速度,从另外一端蹦起来接了个平转360。   梁牧也倒挺云淡风轻:“这么厉害。”他身边认识的职业运动员太多了,早就祛魅了。池羽看着年纪不大,就出来做教练,多半是职业那条路没走通。他不想说破而已。   到雪场的时候已经九点,池羽是滑了几趟顶门的“面条雪”热身,又滑下山脚和他们见面的。他早上五点多从市区出发,七点多就到雪场,等门开了乘第一班缆车上山顶。那时候一小部分的雪道刚刚被雪车压过,呈一道道的痕迹,十分平整好滑,俗称“面条雪”。   他穿的雪服是亮橙色的,头盔也是鲜艳的红色,上面贴了不少贴纸,有他工作的雪具店的标识,还有一些686等传统滑板品牌的logo,加上杂乱签在上面的签名,在茫茫白雪里面特别好认。   程洋和Vicky似乎是追星来的,全程都在录池羽的教学视频,只有梁牧也没掏手机,拣着技术性问题问他。池羽话不太多,但是解释起专业相关的事情很耐心,讲到他喉咙冒火,趁Vicky在半山腰的咖啡厅上卫生间的功夫低头狂喝水。   “我知道你平衡感好,你学得快,但是不能瞎滑,滑快了动作都走形了。你不要着急跟上我,先把标准S弯滑好,能走刃了就又快又稳。”池羽说完又喝了两口,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唇角往下流,他也不在意,就用面罩随意抹了一下。   池羽本来脸就挺小,裹在超轻头盔里就更显得小了,雪镜一罩上,脸都要没了。梁牧也就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了?”池羽看他老看自己,以为是头盔或者雪镜哪里出了问题,还把头盔拿下来检查了一番。   “你今年多大?”   好像有意挑战自己的权威似的。池羽就说:“没关系的问题,之后再问吧。”   估计比自己小至少四五岁。梁牧也把目光挪开,又看窗外的雪。雪山煞白,白得刺眼。   他上一次滑雪,还是和王南鸥还有几个朋友初试高山滑雪。那时候他特意照了照片发给梁熠川,说有机会来这儿一起玩。那几年间,类似的信息他发过不少,可总是他提议,熠川附和,然后便无下文。那时候他已经在国外训练了,两个人之间是隔着时差不假,隔着一个北太平洋,可梁牧也直觉觉得,还不止这些。   “听明白了?”池羽见他不说话,就又问了一遍。   “嗯。”梁牧也打了个OK的手势。   “你自己练练,我带他们最后滑一趟。他俩还是要慢慢教,跟不上你。一会儿我再带你单独滑两趟。”   “你不吃饭?”梁牧也就问他。   池羽说:“我有上顿没下顿的,都习惯了。你吃的话我就等你。”   梁牧也赶紧说:“没事,我不饿。”   这时候,Vicky从洗手间出来了,她跟池羽凑得很近,在他的耳边说:“池教练,一会儿去滑一遍Emerald吧,你可以去大跳台跳跳。”   池羽往后退了半步,挺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听得清。”说着就从雪服的拉链口袋里取出那个银灰色的小部件,又重新戴在右耳上。   梁牧也站在旁边,突然想到,池羽刚刚跟他讲话的时候也没戴助听器,他们进得鼻尖都要贴上了,他也没让自己站得远点。   他听见池羽摇摇头回答说:“今天穿的Step on,跳不了。抱歉啊。”   Step on是Burton研发的快穿固定器,一踩就到位,优点是穿脱极为方便,缺点是低接触面积造成运动反应延迟,而且对于公园的大幅度跳跃和落地动作来说很不稳定。他自己滑的时候从来不穿任何快穿类型固定器,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追求方便快捷。   梁牧也没在旁边起哄,倒是很客气地问池羽:“教练你看我什么时候能练跳台,也带我跳跳。”   池羽也没给他面子:“先把你的反脚练好了再说吧。”随后,他都不用低头看,伸开腿,把固定器稳当当地踩住,金属卡扣发出一声脆响。   梁牧也看他一溜烟儿就滑远了,笑着摇摇头。   他看得出池羽是那种教起课来一丝不苟的类型。跟他想象中大不相同,他甚至可以算是专业合格、经验丰富的好教练。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太会读人,也不太会做生意。但凡他多动点脑筋,就知道Vicky上课是来拍他的,程洋是来泡他的,而自己则是来消遣的。 第8章 真空   滑了一天雪,倒了一天时差,又在程洋家里窝了两个晚上之后,梁牧也才去找他爸。   梁建生去年年初持续腹痛,本以为是患阑尾炎,却检查出来结肠癌II期。梁牧也当时挺意外,因为比起多数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爬过珠峰,练过铁三,还给各种越野跑赛事剪过旗的梁建生绝对算是身体强健。也只是意外而已。   还好发现得早,梁建生身体底子好,又用得起最先进的药,后续的治疗相当成功。秋天时,他抗癌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其间,他甚至带着自己的医生,抱着病体去四川爬了山。当时,患癌房地产大亨成功登顶四姑娘山的故事还登上了企业家杂志的封面。梁建生还特意寄了一份杂志给他的工作室,他翻了两页就扔在旁边了。   见他过来,梁建生精神很好,赶紧招呼他道: “来来,过来坐。最近工作怎么样啊?过年有什么安排?”   梁牧也就把书包放下,说:“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梁建生问他:“这次待多久?”   “两三个礼拜吧。”其实他回程票都还没买,只不过不想给梁建生太多期望,到时候把他安排来安排去的。   听他这么说,梁建生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听你妈说,你给速迈攀登拍了国内落地的广告?去密云?“也许是过去一年的这一场健康危机给他敲了警钟,梁建生仿佛良心发现,从韩知夏那边打听了几次他大儿子梁牧也的近况。   梁牧也点点头,没否认。   梁建生来了兴致:“你又重新攀岩了啊,我就说你有天肯定会回来。”   梁牧也赶紧抬起手,说:“那就是个广告,我老板的朋友找的,时间又紧急,所以给他们拍了。”   梁建生也听得出他意思,看起来有些失望,便说:“这都两三年了,你那么有天赋,以前拍了那么多东西,现在也该……”   “回不去了,以前是以前。”梁牧也打断他说。   “拍照不得在岩壁上拍?那也算。器械攀登,也算攀登。”梁建生居然掰扯起来语义。他自己也算拿钱堆出来的半个户外专家,对登山攀岩都算了解。   梁牧也看着他咬文嚼字,只觉得好笑。“如果这么想能让您心里舒坦的话,就这么想好了。”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攀岩过程中最考验心跳的,不过是挂入快挂那前几秒。曾经他也会做先锋,做那第一个红点*的人。他看到在陡峭的冰壁,精英选手们仅凭冰爪的支点,竭力向上攀爬,找到最佳的固定点凿入冰镐挂上绳,这一刻他手心都会痒。   可上礼拜那次拍摄,他全程手持相机,在心里在考虑拍摄的角度,计算剩余绳索的长度,唯一感觉不到的,就是那种曾经推着他想要跃跃欲试的紧张。   “不就是……”梁建生开了口,但也没太挑明,“这一路来,总会有得有失。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不是跌倒不跌倒的事,我觉得挺没意义的。”   梁建生皱了皱眉:“你才多大,经历过什么。”   梁牧也当然不太爱听,就直接说:“我经历的,您也经历了。”   他就等着梁建生说出梁熠川的名字。可对面的人眼光躲闪,终还是换了话题。   在熠川出事之前,梁牧也已经五年没跟梁建生说过一句话。   他其实也不算是完全自由发展选择的职业。梁建生小时候也有个体育梦,喜欢极限运动,登山、滑雪、攀岩、跳伞,样样都玩。挣钱已经没法给他带来什么成就感了,他想要更高级别的刺激。梁牧也自打记事起,就被父亲带去滑雪,爬山,跑步甚至冲浪。   他十五岁那一年,梁建生收拾储藏室,折腾出了一套当时玩票的摄影器材。梁牧也一整个夏天都窝在那个屋子里,上网、查书籍,带着梁建生玩儿剩下的相机出去拍照。不过三年时间,他就已经拍了许多可圈可点的照片,发到BBS上,也总能引起强烈的反响。   梁牧也上大学的时候,梁建生在他笔记本电脑上找到他拍的钟彦云无保护徒手攀登密云第一冰瀑的片子。他第一反应是,太危险了。当时,他把梁牧也叫到屋子里,骂了他一顿,说别跟着别人玩儿命,别到时候把自己也玩儿进去。   可骂完了,他把样片拷走,给自己认识的一个制片公司发了过去。于是,还在上大二的梁牧也在第一部 有关攀登的迷你纪录片的背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影片颇受圈内人好评,还在第一届北京山地户外电影节上拿了个新人奖。   片子叫《人生如山》,那时刚满二十岁的梁牧也觉得很酷。   纪录片上映之后那个夏天,他和朋友出门玩回来,突然召集了全家人,当着他们的面出柜,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女生。韩知夏从小在演艺圈混迹,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地接受了。梁建生则盛怒。愤怒过后,还责备梁牧也为什么要当着他弟弟的面说这件事。   这之后不久,梁建生就彻底去国外做生意了,又频繁把梁熠川带走,说是带他去国外更好的场地训练。可真正原因,韩知夏和梁牧也都知道,大概不止于此。   梁熠川出事以后,他也是第一次发现,韩知夏和梁建生处理这件事的方式迥然不同。韩知夏的方式是外露的情绪表达,她会流泪和宣泄,而梁建生则是恰恰相反。梁牧也再次看见他,便是几个月后,在某个酒局上。梁建生和大学校友正谈笑风生。他满面红光,生意照谈,丝毫不像是几个月前刚经历生离死别的人。   16年春节,梁牧也出差之余,又和他在香港匆匆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整整两个小时,梁建生谈天说地,讲自己去澳洲海钓,还重拾铁三的训练,可他就是只字不提梁熠川的名字。那三个字好像被打上了封印。   丧子之痛,对于梁建生来说更像是一种真空地带,没有情感,没有表述,无声也无风。不可言说的庞然巨物在滞涩的空气中膨胀,可那时候,梁牧也还没有勇气戳破。他自己也没完全走出来,只好陪他演一出团圆的戏。   可今天不同。他和梁建生聊了会儿,觉得不说真心话也没什么意思,就打算先走一步。   梁建生也察觉出来了,看他站起来,便也站起来说:“来了这几天,你也没地方住吧。正好,我前两天买了套公寓……”   黄金地段,高层转角,海景山景,软装完毕。梁建生说了几个关键词,又把自己经纪人的手机号留给他,让他找一天去拿钥匙。他还说,你在这边的时候可以住,等你走了,让经纪人找一家公司帮忙租出去。   梁牧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春节过来,和我还有你阿姨一起吃顿饭吧。”梁建生又说。   梁牧也都懒得问是哪个阿姨。那一刻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梁建生送走熠川,黑色呢子大衣没脱,站在家门前的草地背着手,平整的路上丢了一地烟头。   他只觉得梁建生可怜。   作者有话说:   红点:指先锋一次性无坠落完攀 第9章 夜雪(1)   梁牧也从梁建生的豪宅里走出来,只觉得烦躁烦闷。要搁往常,他会去健身房待个俩小时。可刚到国外,人生地不熟,他只好发了信息问程洋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可对方秒回没空。   他想起来,就调侃程洋,问他:忙着追人啊?   程洋发了个苦笑的表情,然后快速发了条语音过来:“我这儿临时来了个活儿,去livehouse拍演出,中午才在网上找我……最近哪儿约的着池教练啊。你不是有我家门禁吗,要落了什么东西直接进门拿,不用等我。”   梁牧也听他这么一说,想到自己不喜欢胡吃海塞,又不喝酒,想放松心情,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一件——   他把微信聊天记录往下滚了两页,停在了池羽的头像上。他头像还挺有个性,是个搞怪的表情。梁牧也顺手就给他发了条信息。   “池教练,什么时候上课啊?”   池羽开一辆深红色的丰田汉兰达,车估计是二手的,已经有一定年头了。别说车载iOS系统,连车载蓝牙功能都没有,音乐是通过调频工具连接,再占用收音机的空频道播放出来的。   梁牧也上了他的车,就瞥见了仪表盘上显示他开出来19万3千多公里,估计山路没少开。也是,池羽自己都说,他恨不得一年四季都用雪胎。梁牧也听着这话,就笑着说,你是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吧。   乘夜场缆车上山的时候,天空正飘起小雪。池羽一条腿挂在缆车外面,从雪服口袋里面摸出了透光率高的镜片。天气挺冷,他就只掏出来一只手,单手拆起了眼镜片。他平时玩儿公园和道具玩的挺多,所以很少用市面上最火的磁吸镜片,都是传统镜片,拆起来还挺费劲。   梁牧也借着夜晚的灯光看到他雪服外面还是湿的,便猜到一二:“早上你也在?”   池羽嗯了一声:“不在这里,早上起了个大早,去BC(黑梳山)滑顶门了。早上有点新雪。”   “早上上课了吗?”   “就是自己练。也不能天天上课,没时间训练了。”   下午池羽收到他信息的时候,正好在店里忙。他是上了五六个小时班之后,临时又决定去离城里近的雪场上两节课。七到九点,九到十点半。   和梁牧也这两小时,他上得比较轻松,找了个有蘑菇的蓝道带他练减压换刃。蘑菇,也就是moguls,是指雪道上密集的雪包。这两天雪确实不错,蘑菇都是松软的雪,对膝盖也比较友好。他发现梁牧也要么是天赋型选手,要么是双板滑得很好,基本上所有的技术要领他都不用讲第二遍。他需要的只是更多的练习,通常滑两趟,他就滑明白了。这两个小时末尾,他已经在磕磕绊绊地自己下蘑菇了。   而之后那一个半小时就有点折磨人。来上课的男生在学进阶滑行,明明走刃、倾倒、折叠都没练好,偏要拉着他学一顺刻滑。所谓“一顺”,就是两只脚顺着同一方向,相对于八字刻滑这种传统站姿,对膝盖灵活度要求更小,更方便身体做出稳定的开放性站姿。   池羽作为一名野雪自由式选手,自己一向是标准八字站位,随时方便反脚在前滑行。他不是玩技术流刻滑的,认为滑雪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去征服各种各样的地形条件和雪况,也从不觉得在平整的机压雪道上面循规蹈矩地做倾倒有多大乐趣。   可客户是天,他只能掏出随身便携小改锥,在山顶的风雪里,迅速把自己的固定器角度扭到36、27,踩着挺软的一块公园板,陪着男生练。   他教课的时候,梁牧也自己滑,跟他们乘同一个缆车,有时候选到同一个雪道,他就能看见池羽带着那个男生滑得飞快。   池羽不喜欢技术流,可他自己在外人眼里就是实打实的技术流。在刻滑压前刃的时候他身体很低,几乎和雪面呈30度的倾斜角,低到伸手就可以摸着雪面。可池羽就是不摸雪,他几乎是背着手在滑,纯粹靠倾倒和折叠施压,把平衡控制得很好,滑行充满节奏和力量,且非常干净优雅。   一天到头,绿道的雪早就被滑成了烂泥,可他的大S弯走得均匀漂亮,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条深深的线。又有谁能猜到他脚底下竟然是一块硬度只有5的公园板呢。池羽教学的时候才带这块板子,他把这软而灵活的公园板用得像一把钢刀一样,双腿施压,肩膀锁住,无论地形怎么变化,板头都只往他想去的方向走。   梁牧也看他看得过于入神,自然就把刚才池羽嘱咐的“看哪往哪走”给忘脑后勺去了,一转弯就卡了个前刃,然后扑腾一声,脸朝下往下坡摔了过去。   他雪镜都要摔掉了,脸上头盔上脖子里都是雪,再抬起头来,就看见暖黄灯光底下一顶红色的头盔。他想起之前池羽教给他的,在雪场离得太远听不清声音,于是就拍拍头盔示意自己没事。   他示意过了,却还是看见红色头盔越滑越近。池羽让那个男生在坡底等自己,然后跪下来,伸手越过他头顶帮他重新固定雪镜。   梁牧也第一次卡前刃头朝下摔,这一下摔的有点懵,一直要抬头直起身来。   池羽一个用力,就把他头盔给按在自己胸前了:“别动。”   等重新戴好雪镜,梁牧也抬起头来抖掉身上的雪,池羽这才伸出一个大拇哥问他:“OK?”   这里光源不足,梁牧也看不见他镜片后的一丁点表情,只得点点头。   “你还是那个问题,遇到陡的地形,着急转弯就开肩,肩带拧转,相当于在用speed check(刹车)的方式下山。要用胯和视线带动走刃转弯,可以适当搓雪减速,但是身体要在一个平面上,别瞎看别的地方。”   他说了一大通话,梁牧也才意识到,原来不仅是自己看得见他教课,他也看得见自己练习。   “这不是看到你教他么。”   池羽在上课中,懒得理他,拍拍膝盖上的雪就滑走了。   可带完那个男生,雪场已经没几个人,他叫住在缆车顶上的风雪里等他滑最后一趟的梁牧也,突然说:“哎,我也教教你开放式站姿。”   梁牧也低头看了他角度全是朝前的固定器:“一定要是……”   “不一定要是一顺,你15 15也能做,12 12也行,动作到位了什么角度都可以,”池羽说,“八字站姿更灵活,不想刻可以不刻,你别学一顺。”   饶是天气很冷,梁牧也的声音也挺兴奋。“那来试试。”   池羽单腿绑着固定器滑到他下方,啪地一声跪在雪面上,伸出胳膊来指导他:“先坐在地上,左手摸右脚前刃的位置……对,后刃差不多是这个感觉,肩膀、跨和膝盖锁住,膝盖外转……”   临出发前,池羽自己踩上固定器滑过来,头盔边缘几乎是贴上他的。池羽让他集中精神,还说,最难滑的路不是黑道的路,而是最后一趟下山的路。梁牧也点点头。   走上刃以后,他速度就起来了,滑得双耳边鼓鼓生风。高速滑行之下,雪片都往他脸上拍,他就抹了抹雪镜继续往前滑。雪越下越大,梁牧也却感觉不到寒冷了,他腿部和核心一直在用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挺热。这一路,他看不见那个橙色的身影,就以为他把池羽都甩在后面了,也就滑得更兴奋。城市夜晚的轮廓点缀在黑色的雪山一侧,他就再加速,把灯光也甩在身后面。   是等回到缆车站旁边时,他抬头一看,才看到池羽早就把板子拆下来了,抱在手里面等他。梁牧也兴致上来了,当场演示了一下在高速下后刃搓雪来speed check,呲了他一身的雪。池羽当时是摘了雪镜和面罩的,他竟然站定了没躲。梁牧也过来的时候速度高,新下的一层雪又很松软,雪花飞溅,全都挂在了他鼻子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梁牧也觉得他是不是生气了。   可是没有。池羽抿着嘴笑,开口说:“出去可别说这是我教的。” 他的笑总是似笑非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分辨。   做教练的时候,他说话带着权威,表情也一直挺严肃。可滑刚才那一趟的感觉很不一样。梁牧也倒是感觉,他俩倒像是一起滑雪的朋友,山顶分开,山下相聚,各自快活。梁牧也看他抿着嘴,眼睛里也是兴奋的光,明显也是滑得尽兴。   梁牧也说要去一趟卫生间,池羽就先回车上收拾东西。他走进大厅里,便偶遇了之前一起上过课的Vicky。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梁牧也就晚了十几分钟才上车。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几乎所有车都开走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池羽的深红色汉兰达。   车身上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他走近前,就看见池羽靠在驾驶位上竟然睡着了。他也是真不怕冷,车窗户漏着一道缝,雪花都落在他肩膀和脸上。雪是湿雪,落到皮肤上,便化成水滴。他就这样靠着车窗小憩。   作者有话说:   一般来说,公园板软、弹、灵活;刻滑板硬、长、稳定。 第10章 夜雪(2)   池羽这一天,从凌晨四点半被闹铃叫醒开始。他五点出门,七点和朋友约滑后山野雪,滑了整整五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就下山回城。雪季伊始,挺多人来补充装备,店里最近正忙,他下午还要帮于老板盯一下。到了现在,晚上十一点,他滑了两个不同的雪场,开了快三百公里的车,也确实是累了。   也难怪他车上有两个捏扁的红牛易拉罐。梁牧也上车的时候,差点就一屁股坐上去。池羽当时有点不好意思,一伸手就把两个易拉罐全扇到地上去了。他还解释说,我副驾很少坐人。   梁牧也犹疑了一秒。可这天实在是太冷,他绅士不了太久,还是抬起手,轻轻敲了车窗。池羽立刻惊醒,好像被吓了一跳,也不顾飘雪,赶紧又把窗户降下来。   他也觉得挺抱歉,胳膊肘撑着着车窗,低下头说:“遇到Vicky聊了两句,久等了。要不我开,你继续歇会儿?”   “……你,”池羽又拿眼睛上下扫他,然后才挤出来几个字,嗓子都是哑的:“什么驾照。”   “国际驾照。”梁牧也说。   池羽伸手在中控台的地方摸来摸去,才意识到他把带来的两瓶红牛都喝完了。   梁牧也没给他拒绝的余地,直接拉开了他的车门:“去副驾接着睡吧,我来。”   池羽这才没跟他争。他一抬腿就跨到了副驾的位置,还嘟囔了一句:“开着窗户就是不想睡着,没想到还是困……”   梁牧也心说,早上训练,下午上班,晚上上课,这不困才怪。之前程洋介绍他的时候,说他曾经滑职业。结合池羽现在在雪具店打工和教别人课赚钱,他也以为他是退役了。看来,程洋介绍得也不太准确。   池羽睡着了不过十几分钟,也没完全睡熟。开进市区的时候,赶上一辆跑车强行变道,梁牧也只好猛踩刹车,还骂了句我操,他直接就醒过来了。   “你这个……”池羽揉了揉眼睛。   梁牧也见他醒了,心有不甘地按了下喇叭,还有心思调侃说:“我speed-check。”   池羽:“……”   梁牧也见气氛轻松,这才开口问:“程洋说你是大山滑手。现在还滑吗?”   “……嗯,还在。”高速上噪音很大,池羽侧过头来,把左耳朵向他这边贴近了一点。   “有没有想过全职训练啊。你不是还在滑职业,又没有完全退役。”   池羽叹了口气,没正面回答:“以后有机会吧。先比出成绩,之后都好说。”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字,钱。   梁牧也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得以幸运地规避这个字。他不得不承认,梁建生在他职业起步阶段为他铺了不少路。无论是他起步做摄影师,还是后面浪迹天涯一般地探索户外世界,总有那么一张沙发他可以睡,总有那么一辆皮卡他可以挤。无论他走出去多远,韩知夏总给他留着回家的门。   而弟弟梁熠川则更不用说,他知道这十多年来梁建生和韩知夏在他身上砸的钱要以十万百万计数。即使他并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他也清楚,他俩都是那金字塔尖,幸运的百分之一。   “你当年那个X Games冠军……”一个冠军,哪怕是昙花一现,商业价值总也够了。   “很久之前的事了。”池羽打断了他。他语气有点冷冰冰的,好像不太喜欢提起这件事。梁牧也就没再说什么。   池羽这才又主动强调:“我没退役。”   “那想滑到什么时候?”   “没想过。如果可以的话,永远也不想退。”   “那下次你哪天时间方便,训练完了,想上课,提前一天跟我说就行。”   *   梁牧也这两天仍是暂住在程洋家的客卧,他十一点多进了家门,就点了个夜宵等程洋回来。   程洋午夜过后才回来,外卖正好送到。   “你去滑雪了?”程洋看他一身紧身衣还没脱,坐在木椅子上鼓捣电脑,半长的头发都跟淋了水一样。   “嗯,你猜猜和谁。”梁牧也把拉面拿出一盒给他,“你也吃点,饿了吧。”   程洋嘴一撇就想骂他,话到嘴边,被拉面的香气生生憋了回去。   也不需要他说,梁牧也早就看出来了:“你想约他,你出比别人高的价格,和他一对一啊。”   “你以为我没提过啊。他说不行,该收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多的我给他都不要。”   梁牧也笑了笑:“喜欢他哪儿啊。”   程洋吃了两口面,特地撂下筷子作答:“怎么说呢,他很帅啊,滑起雪来就更别提了……可是见了真人,又觉得他挺容易害羞的。你难道不觉得吗?”   梁牧也心想,他也算跟池羽共处过好几个小时。可就这几个小时里,也净被他凶了。他没动程洋那个心思,也就看出来这人闷得可以,三句话都问不出一个字来。   “他教课是教的挺好的,不摘雪镜谁也猜不到他……”梁牧也顿了顿,这才问,“池羽今年多大?二十四五?”   程洋说:“他九六的,才二十二。池羽之前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的,他十六七岁就在Aspen得过Big air(大跳台)的冠军,之后人家都不跟这个赛道玩儿了,去滑野雪了。”   “那后来呢?”   “后来……好像家里出了点事吧,还是伤病问题,具体我不知道,反正他的职业路走得挺艰难的。大家都不容易,” 程洋三两口扒拉完面条,才抬头看着梁牧也,说:“你应该懂,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   梁牧也一根一根用筷子卷着面条吃,跟吃西餐一样,吃相还挺优雅,说话也不紧不慢:“早不算是了。”   程洋沉默一会儿,才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对了,你爸怎么样。”   梁牧也顿了一会儿,答道:“身体是不错。这几年我跟他的关系,你也知道。”   跟气象表似的,两年大旱一年涝。今年其实算是他俩关系还不错的时候。   “之前我都怕我跟你提滑雪,怕让你想起你弟,还有以前的事。“程洋说。   “想起来以前……也没什么的,“梁牧也说,“来看看他走过的路,他喜欢的地方,这感觉也挺神奇的。遗憾总还是有,可怀念更多吧。说实话,我应该早点来的。“   他们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兄弟,可最后这几年间,梁牧也都感觉到他们关系疏远。他当时个人生活里有一个又一个的项目,一座接一座的高山,就没太在意。只当熠川也到了这个年纪,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不会再像往常那样,事事跟他分享了。葬礼之后,他去梁建生家里,到梁熠川的房间收拾,却发现房间又大又空,连个日记本都没有,好像他没在那里住过一样。   “不难受吗?”程洋轻声问。   “难受……也是种权利。说明还没有忘记。”梁牧也说。   程洋点点头,没再说更多。只是站了起来,帮梁牧也一起收拾外卖餐盒。   *   等回到了家,池羽才觉得饿。他把冰箱里的一坨速冻肉酱意面拿出来,扔进微波炉里面加热,又掏出了雪服里面的手机。   山上湿雪,城内小雨。大概一分钟过半,红酱在微波炉里面噼里啪啦地爆炸,屋子里面立刻充满了速食快餐的廉价味道。   他想起,去葬礼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冬雨一直下,他最后是自己坐公车回家的。   池羽出事的时候,在加拿大只有小姑池煦一个亲戚,她还住在东岸,离事发地几千公里。池煦一接到警方电话,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自己也有年轻的女儿要照顾,立刻打越洋电话给池羽的父亲。已经在国内工作多年的池勉只好连夜赶到大洋彼岸处理。   那天晚上,他没跟池羽说一句话,甚至也没给他做饭,就从冰箱冷冻柜里拿出一袋速食意面丢到了桌上。为了试图参加葬礼,池勉还丢给他一件自己的深灰色的毛衣。毛衣款式老气,袖子长过他手臂,显得很滑稽,像他试图融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一般滑稽。   池羽加热晚饭的时候,还不小心把意面的红酱溅到了池勉的灰色毛衣上。饭他一口没碰,整个晚上,他都站在洗手台前,搓洗那个红色的油渍,直到他手指发麻,水流渐冷,手都被他搓掉一层皮。可红色油渍就是洗不去。   微波炉“叮”地一声响,速食意面安静了下来,也切断他如雨滴般纷乱寒冷的思绪。 第11章 Seventh Hea/ven   一周以后的某天晚上,梁牧也突然接到池羽的信息,说看明天天气晴朗,问他早上要不要一起上山滑雪。   消息其实不是发给他一个人的,而是在他和程洋、Vicky上次的群聊里面。程洋秒回哭脸,他上午有约,Vicky周中则要工作。只有自己是闲人一个,他就应了下来。   梁牧也乘着夜色上车,就跟他拉家常,问他上周周末怎么过的。池羽这才开口说:“两天都在山上,一般我六日都会在,给人上课。周中有时候就在店里帮忙。能凑齐一整天的话也会来上课,凑不齐我就自己练。”   梁牧也又问:“那你的周末呢?”   池羽像是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周末在山上啊。”   “周六日上班,那你平常什么时候休息啊?”   池羽“哦”了一声,然后说:”我好像不太需要休息。训练就算是休息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梁牧也问他:“不喜欢带学生?”语气却挺轻松。   池羽听出来他话外有话,只好硬着头皮答:“看人吧。带你……就挺好的。”   梁牧也这次没给他解围。他是突然明白程洋那天说的话了,池羽虽然是挺闷的一个人,可越闷他就越想逗他。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到山脚下的时候,好天气已经初见端倪。惠斯勒和黑梳两座山地处太平洋东北,群山环绕下,受气流影响,最常见的天气便是阴雨。一百天里,能看得见蓝天的日子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Blue bird day(蓝鸟日),难得一见。今天我们上山顶吧。”池羽从后备箱把两块板拿出来,踩上雪鞋,抄上他标志性的红色头盔,不到一分钟就整装待发了,回头看着还靠在后备箱穿背带裤的梁牧也。   惠斯勒是北美最大的雪场,有其他雪场的两倍之高,坐三段缆车才能到顶峰。山顶的缆车看天气情况开放,但凡有点大风就根本不开。梁牧也前几次来,对地形不熟悉,也没赶上过好的天气,竟然都没上过山顶。   在上山的路上,他突然收到速迈郑总的信息,问他有没有空电话聊。   他从密云回来后两天,就把上次户外拍摄的照片选好调好了,剩下的收尾工作是在机场做的。对方确认接受以后,他就把工作群组给静音了。可昨天晚上,郑总单独私聊发给他一条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简单谈一下。   梁牧也怕是之前工作处理得有问题,看了池羽一眼,问他:“大概十几分钟到顶?”   池羽说:“还有十五分钟吧。”   梁牧也点开郑总的头像,还是把电话拨了出去。   “牧也,你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前几天黎姐说放年假,我最近其实是在加拿大陪家人。之前的成片看过了吗?有什么问题需要处理吗?”   “啊,没有没有,”郑成岭知道是他误会了,“我知道的,是我打扰了。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梁牧也看了一眼池羽,轿厢里面就他们两个人,而对面人在看窗外景色。   “方便。您说。”   “在密云那次拍摄,之前我们其实换过几次摄影,这个项目也搁置一段时间了,然后才定下的赵岩。结果临出发两天,才知道他身体条件不允许,把我们急得啊,还好认识黎老板……实在是太幸运了。我们都以为你不接外景拍摄了。他们看了成片以后,把棚内的部分都换掉了,全都用你那天实景拍的。”   梁牧也看着轿厢一点点移动,又想起池羽说十五分钟,于是便没催。“那就太好了。郑总别客气。”   “还有一个,我特别惊喜的地方。就是你让你助理,那姑娘叫什么了来着,唐……”   “唐冉亭。”那天拍摄攀冰,梁牧也当时不但给赵岩的助理找了活干,还给自己的助理也做了安排——小唐手持摄像机,拍摄整个过程,全当她的个人项目。拍完以后,梁牧也把小唐的片子也打包送给了郑成岭。   “对,她的那个片子,我们张总还挺喜欢的。正好公司最近在讨论做电影这方面。潘一格你知道吧?”   “知道。”钟彦云基本上退出无保护徒手攀登的舞台后,近些年国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少年轻攀岩运动员。潘一格参加过速攀世界杯拿过名次,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梁牧也虽然这两年退出这个圈子了,也听过二三事。   “我们在考虑集资拍一部关于他挑战无保护攀登的纪录片。速迈会赞助。我想,请你来导。”   无保护徒手攀登,free solo,真正的极限运动。容错率为零,代价是死亡。   梁牧也一听到‘无保护’三个字,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好意思,郑总,我不再拍无保护的了。”   郑成岭在电话那头,也没料到会被直接拒绝,甚至磕巴了几下。“是因为……如果是资金方面的问题……”攀登者无保护又不是摄影师无保护,郑成岭有点病急乱投医。   “不是资金问题,是原则问题。以后有别的项目,我们倒是可以再合作。”   “那……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还在前期筹划的阶段,我拉了个团队,有潘一格、黄鹤、褚承湘,这些人你应该都熟。我们正好要来斯阔米什训练几周,就在加拿大。我想找个人跟着拍点前期准备阶段的视频。薪酬和后期是一样的。”   梁牧也一听,这提议倒是不错。这几个人是速迈攀登在中国赞助的“梦之队”,除了二十出头的潘一格,都是他的老相识。他来加拿大也不能天天滑雪,更不可能天天陪着梁建生打牌。   电话打了十分钟多,眼见着能看到顶,梁牧也就夹着手机,开始绑鞋带。带玻璃罩的观光式吊箱缆车只修到半山,下一程则是吊椅,要滑一小段距离才能上去。池羽从来不在玻璃罩的观光缆车上绑鞋带,他松着鞋都能滑,甚至只固定一只脚都可以跳跳台。可梁牧也不行。   “那一会儿我把资料发你,你看一下,有意向的话,我们再细聊。”   “嗯,你们具体什么时候……”梁牧也一伸手,手机没夹住,就从滑溜溜的雪服里面滑了进去,他骂了一句,拉开拉链开始四处摸手机。   连池羽都没绷住,被他这动作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半晌,梁牧也终于摸到了手机,拿起来继续讲:“你说拍摄日期是下下周?”   “是。所以这么晚通知你,是很抱歉。我也是从黎姐那儿知道你人在加拿大,觉得实在很巧,才想来试试的。她也跟我说了你在休假,但是我……唉,我就还是放不下,我还是想试试。”   “没事,这都是……“他顿了一下。   “梁牧也?你那边信号是不是不太好?”   信号倒是没有问题。梁牧也觉得脚踝上面一紧,是池羽看时间来不及,低头在给他拉紧雪鞋的绑带。   “都是缘分。” 梁牧也说。   他的鞋有着最新的双绑带BOA束缚系统的,系紧鞋带很容易,只需要拉两条松紧绑带,然后把鞋带交叉固定在两侧即可。池羽暂时还没戴上头盔,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浓密微卷的黑发。几秒钟的功夫,他就绑紧了一只鞋的时候,梁牧也还在发愣。池羽只能拍拍他的膝盖,让他把另外一条腿伸出来。   缆车快到顶了,梁牧也却免不了好奇,对着电话里问:“对了,你说潘一格要挑战无保护攀登……在哪里?”   郑成岭道:“格凸,CMDI墙。”   “选的好。”梁牧也会心一笑。贵州格凸,攀岩圣地。一块三角形的奇石伫立在绿色的云贵高原之上,如神之手笔。格凸的CMDI墙以中国登山发展协会(Chinese Mountaineering Development Institute) 的字母命名,高200米,分六个绳段,共三种解法,最高难度级别5.11。   他早就和徒手无保护攀登划清了界限,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有人想在中国境内首次挑战徒手攀登,那么CMDI墙确实是个完美的挑战地点。   “哦对,还有一件事。钟彦云也会来,听说你们是老朋友。”   “朋友不敢说,他算是我的导师。那我回去在跟你具体联系吧。看你们的时间安排,如果不密集的话,一周两三天,应该是可以的。”   郑总在电话里面激动地连连致谢,就这功夫,池羽把另一边的鞋带也绑紧了,还抬起头瞟了他一眼,看口型是问他ok不。   池羽的表情还挺正经,可他这姿势实在是太让人浮想联翩了。梁牧也根本没有去试松紧,就直接说ok。   他把电话挂掉,缆车刚刚好到站。池羽第一个跳下去,帮他把板子从侧面取下来。梁牧也走了两步,才发觉,池羽绑得是真的很紧。   第二程的吊椅是开放式缆车,池羽坐在他右手边,鞋还是没系紧,就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缆车上山期间玩手机,梁牧也刚刚是打了一路的电话,上次工作狂人Vicky恨不得在吊箱的三十分钟里面谈成一个deal。只有池羽,不玩手机不听音乐,就一路在往外面看。   “你天天看,看不腻吗?”梁牧也问他。   池羽这才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难得的露齿笑,露出一点白白的牙。   “有些东西,永远也看不腻。”池羽说。   看来今天心情不错。梁牧也想,简单的人总有简单的快乐。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池羽都是个简单的人,他人生必需品只有吃饭、睡觉、滑雪。所有其他,都居次位。不失为一种福气。   到顶之后,自诩见过万千雪山的梁牧也都惊叹了片刻。他们突破了云层,在山顶,连绵的山脉舒展开来,云朵翻滚于其间,似乎永无尽头。朝阳肆意洒下来,把山顶泼上一圈圣光。如此景色,人送美名“七号天堂”,的确再合适不过。   一心教学的池教练突然开窍了,看梁牧也不急着穿鞋,而是在看风景,就开口问他:“你……要给你照张相吗?” 他是过路客,可能也想留下点纪念。   梁牧也本来要说不用,他出来度假,是自己的时间,自己的消遣,也不用拍给任何人看。可池羽从雪服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转念一想,又答应了。   只不过,在池羽按下快门前,他伸出手,把池羽也拽进了画框里,还翻转了镜头。   “一起拍吧。”   池羽伸出手,比了个Rock on的手势。   作者有话说:   应景的BGM:   HEAVEN - Ailee. 第12章 Drop In!(1)   两个人正准备出发,突然一个滑着双板的高个子的人像风一样从池羽身边滑过,然后一个侧刹车潇洒停住,回头喊了一句:“池羽!”   山顶风大,池羽听力不太好,梁牧也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头。等来人摘了雪镜,他才敢肯定:“高逸?”   高逸跟他紧紧抱了下,热情地说:“我老远就看到你头盔了,就知道是你,怕你先滑下去了,好家伙,紧赶慢赶才赶上。”   “今天我带学生,不着急走。”池羽不怕强光,也摘了眼镜和面罩,“好久没看见你了啊,你不是最近工作忙吗。”   高逸面露苦笑:“是忙啊,项目刚结,我请了五天假出来滑雪,这不就赶上blue bird。”   池羽说:“你命真好。”他一眼瞥见高逸背着个挺鼓囊囊的背包,手里还拿着全景相机,就明白了:“今天要去后山啊。”他是带了雪崩救援三件套。   高逸说:“是,今天雪太好了。怎么着,咱俩先走一趟道外呗?The funnel那里挺好玩的,大家都在往那边去呢。”   池羽面露难色:“逸哥,我今天……”   高逸是那种平常很会社交的类型,想起来池羽在带学生,就上来跟梁牧也打了招呼,忙说打扰了。他还解释说,上次跟小池一起滑野雪是一年前了,他工作太忙,很少能赶上这么好的日子,又和兄弟重聚,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梁牧也理解,他拍了拍池羽的肩膀:“你去吧,没事儿。”   池羽短促地“嗯”了一声,跟他说:“一会儿多带你滑两趟。”   确定了要去道外滑,他才低下头开始绑紧鞋带,在十秒钟之内整装完毕。再抬头的时候,他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有期冀和兴奋,比早晨八点的晨光还要亮眼。倒像是夜场那天最后一趟,绑好固定器以后,他那个眼神。又或者像是……   梁牧也站在他旁边,还没来得及他多看一眼,池羽已经把晴天镜片罩上了,一双眼睛在透光率6%的黑色镜片后,躲藏得严严实实。实在可惜。   高逸拿起雪仗轻松一点,屈身往道外的无痕粉雪的方向滑出去。梁牧也踩上板也准备跟,他想看看两个人是怎么滑道外的。   池羽拖后两步,才跟他说:“别跟了,我就和高逸滑两趟,大概半小时后底下缆车见。你待在道内,抬头注意看路标。今天雪比较粉,滑的时候重心靠后一点,让板头抬起来,找找冲浪的感觉。对了——”他示意梁牧也拿出手机,简单操作了两下,看起来像是把两个人的位置共享授权打开了,“你手机有我的定位,实在找不到就打电话,发信息我看不见。”   梁牧也当然没有遵守他教练的嘱咐。他急着去缆车底下看池羽和高逸滑,一路加速滑到雪道底部。等他滑下去了,听见在排队等缆车的本地小哥都在议论说The Funnel今天太精彩了。   他抬头一看,便知道他们的意思了。The Funnel,就是“漏斗”的意思。这并不是一条正式的雪道,而是道外一片开阔地,大片的无痕粉雪覆盖了整片岩壁,而在岩壁的底端则是一片树林,在林间陡然收紧成一条陡峭的通道,最外面是一块天然上翘的岩石,形成了快十米高的断崖。从断崖处下来后的雪道也是道外野路,也有不少石头。所以,只有雪大的时候,这条道才能滑。   这一块地方就位于缆车站的旁边,梁牧也到了底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集观战了。他眼见有人停在悬崖边踌躇不前,有人摔得装备齐爆,也有高手轻轻一跃后落地。甚至有位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双板小朋友,都推下了这个悬崖坡,赢得了一大波掌声。   梁牧也抬头一直在找,却根本看不到高逸和池羽。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高逸没有在树林雪道间犹豫,他是稍微带了速度滑过来的,然后只顿了一秒,双眼盯紧了着陆点,然后轻轻一跃,落在雪地上。他落地的时候重心稍稍靠后了些,可他一用力还是站起来了,赢得一片喝彩声。   池羽就跟在他身后。下方雪道狭窄,为了避开其他跃跃欲试的人,池羽在开阔的岩壁上方声音洪亮地喊了句“Drop in”(入池)。   他加速下滑,直降数十米。他身体滑行姿态非常低,几乎和岩壁平行。所到之处,留下漂亮的一字凹痕。他身后,大片粉雪飞扬,犹如一场风暴。   随后,他滑进树林。梁牧也的眼睛几乎有点跟不上他,因为池羽根本没有主动减速。梁牧也身边观战的几个外国雪友已经惊讶得张开了嘴巴,一句接一句地喊“Oh my god ”。   可还是喊得太早。池羽带着速度冲的悬崖,在最顶端引申收紧身体,团身两周,左手伸到了右前方向抓紧了板底——   “Frontside Cork 7! 还他妈是Indy grab!我操,他太疯了!”高逸在远处兴奋得大叫。   池羽的落地流畅而轻巧,甚至有余量能整出个Cork 9都说不定。Cork 7就是cork 720,斜轴团身外转两周共720度,在跳台算不上什么出众的技巧。可他是在道外野雪上面做的。雪有多厚,雪道多陡,速度多快,落地时候有多少余量,每一个都是不定因素。叠加在一起,任何技巧的难度都呈指数增长。FS Cork 7还是盲点落地,也就是说滑手的眼睛在落地前一刻是看不见脚下的。   迎面拂来一阵硬冷的风,好像是刚刚池羽掀开的冷空气终于迟一步,吹到了他眼前。梁牧也以为自己见过了市面,之前Vicky也给他看过池羽刷大跳台的视频,但这和亲眼看见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面前这悬崖的形状本来就很开阔外露,就位于缆车站旁边,仿佛是一个天然的野生竞技场。人群气氛极佳,无论成功失败,总会有人鼓掌予以鼓励。遇到池羽这样的道外高手,口哨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没有规则,没有场地,天地山林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均是边界——“唯一限制你的就是你自己的想象力”*。   电光火石间,梁牧也突然就想起来了他那个眼神让他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天边挂一轮明月,他和陈念点一堆篝火,谈起广阔的大山,和渺小的人生。火光映在眼底,纯粹的梦想在他的眼瞳之间膨胀,它野蛮生长,挤走了黑暗、空虚、挫败的现实,和其他一切微不足道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The only limit is your own imagination. FWT(Freeride World Tour)宣传语。 第13章 Drop In!(2)   梁牧也根本就没再上去滑第二趟,而就是站在原地继续看。果然,高逸和池羽重新上山,又滑了一次。高逸大概是觉得池羽早就杀死了比赛,他都没再尝试做其他动作,而是就跟在池羽后面用手持的相机给他录像。他看池羽用反脚刻滑下岩壁,到小树林间,又选了另外一条路线。同样告诉滑到了悬崖边上,他这次换了个动作。这次是个后空翻。   按理说,后空翻只转一圈,没有刚刚的Cork 7难。但是他起跳时候的速度快,飞起来的高度很高,右手完全伸直了,身体放松而舒展,滞空一秒的姿态好像钟摆。大概是嫌单独一个后空翻太过无趣,他右手还是抓着后刃靠近右脚的固定器,又来一个melon grab。   “Wildcat!”单板的后空翻,又叫“野猫”。   这次大家认准了他的红色头盔和橙色雪服,已经有不少人在录像了。直到池羽减了速,不少排了很久队的人都抛弃了在队列中的位置,走过去跟他击掌庆祝。   是高逸先一步走出来,在人群中找到了梁牧也。   “怎么样,我们池教练厉害吧。跟他学你是赚了。五年,我跟你说,你也能跳。”高逸摘了头盔擦汗,表情是一脸慈祥,好像在说自己的亲弟弟。   梁牧也点头。他想起来,又问高逸:“他刚刚是反脚在刻?”池羽和他一样是goofy,惯用脚是右脚在前。   “哪里是反脚,他刚刚是fakie carving,倒着刻滑。池羽老说他自己不喜欢大平道上技术流刻滑,他自己要真玩儿的话,比谁都厉害……”   池羽被围观的雪友拉着聊天,很久才脱身出来。   高逸看见他,就对他竖了个大拇哥:“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牛逼。”   池羽倒很谦虚:“The Funnel还是那么爽。”   高逸问他:“今年你练的怎么样了?”   池羽实话实说:“体能和力量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在park练得也挺好,今年我就要开始比积分赛了。再攒攒钱,夏天去澳洲或者新西兰训练吧。”   他今年确实练得还不错,在公园拣回来不少招,包括那年在科罗拉多阿斯本赢得大跳台冠军的triple cork 14——时代在进步,放到今天,triple cork 14都进不了决赛圈。   “那就是这个赛季了。”高逸说,“你的复出,就从这个赛季开始。”   池羽点点头,“就是今年了。”   “你加油,我看我只有努力工作了,滑雪哥我是不行了,有朝一日我发家了去赞助你。有比赛一定叫我。省内的我随叫随到。”高逸笑道。   池羽笑着谢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都忘了说了。恭喜你和薇薇姐啊。”   他上上个礼拜才刚刚从高逸的朋友圈看到,他向女朋友向薇薇求婚成功。两个人也是滑雪认识的。高逸选了个大雪纷飞的晴朗日子,在雪山顶上单膝跪地。   高逸也是个业余滑雪爱好者,双板发烧友,会自费去蹦床中心练空翻的那种人,还经营着一个以滑雪为主的户外生活频道。他俩是一年多前在班夫认识的,当时池羽正在自己闭关训练,他的很多技巧他也是刚刚恢复不久,更多的高难动作则是时有时无。练不出活的时候,他情绪也很低落,可那段时间高逸都在,也算是见证了他从低谷里面一步步爬上来。   池羽和高逸聊了一会儿,问了他之后的计划,还有和谁一起去滑。   高逸便说:“张晨骁。你应该认识,还教过他吧。”   这地方滑雪的圈子就是这么小。池羽顿了一秒,想说点什么。可高逸毕竟比他年长,又一向小心。最后,他只是嘱咐说:“你检查一下他带没带三件套。他的AST(雪崩安全课程)可不是我教的。”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神色太严肃,池羽话音一转,还是让他注意安全、滑得开心,然后就把梁牧也带走继续上课去了。   *   梁牧也滑到饿极,在回程路上,偏说今天抓到蓝鸟日是托池羽的好运气,就要请他吃饭。池羽看起来心情也不错,竟然没有出口拒绝他。   他们顺路去了市区的一个西餐厅吃快餐汉堡。池羽把菜单翻过去看了半晌,竟然还单独点了一大杯啤酒。他问梁牧也喝点什么,那个人却摆摆手说戒酒不喝。   等汉堡端上来,梁牧也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被刷屏了。之前程洋听说他要学滑雪,把他拉进了两三个滑雪大群。现在,各个群里都有人在发视频,他点开一看,橙色衣服红色头盔,不就是早上池羽在滑the Funnel的时候的录像。从视频的角度来看,估计是高逸用全景相机跟拍的。   “又见羽神跳崖!”   “啊啊早上我也在7th heaven,怎么就这样错过了”   “惠斯勒有生之年系列……”   有幸看到的路人上传了他各个角度的后空翻,那是他的第二跳,之后有人从网上外国观战友人的账号里把他第一跳的那个FS cork 7 也扒下来了,又引起一阵惊呼。   梁牧也把视频一个个点开来看,看完了又放下手机近距离观察面前的池羽。   池羽一吃起饭来,就好像瞬间回到十六七岁,像那种在蹿个儿期间怎么吃都吃不饱的大男生。他滑了一整天都没吃正经饭,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在狼吞虎咽地啃汉堡喝啤酒,哪有半点视频里那优雅痞帅的样儿。   池羽吃了半个汉堡,抬头才发现梁牧也表情诡异,正憋着笑看自己。   “又怎么了?”   梁牧也把手机递给他:“你自己看看。”   池羽一摊手,意思是他手指刚捏过汉堡。梁牧也只好凑过去,左手搭在池羽的座椅靠背上,右手绕过他后背,在他身边给他举着手机。   池羽看了两个视频,就没再看。   “是怎么想到——”   好像看出来他要问什么,池羽先开口说:“the Funnel是天然野雪道,但是我滑过十三四次,十厘米积雪的时候和半米积雪的时候都有。滑降多深,落地软还是硬,我在树林上面的时候就很清楚。说是凭感觉,但也是有很多次的练习和重复打底。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冒险。”   梁牧也低头,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条消息上——“什么时候能在FWT看到羽神啊。”   “FWT是什么?”他问。   “是Freeride World Tour(世界野雪巡回赛)。原来叫Xtreme Verbier,是目前滑大山野雪的最高级赛事了。”池羽讲得挺认真。   梁牧也把群里那人抛出来的那个问题换了种方式问他:“你这么厉害,不去试试吗?”   池羽又露出那种表情,眉毛轻轻皱起来,眼神有点凝重,有种不太符合他年龄的沧桑。   “我参加过青年赛,分站赛。后来……”池羽话没说完,就概括了一下,“FWT正赛决赛的名额很有限,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两个。要提前一年通过各个级别的资格赛积分来拿。”   梁牧也还是那个问题:“不试试吗?”   池羽说:“没那么简单。”   从一个很简单的人嘴里听到这话,也太矛盾了。可池羽抛下这一句话,就没再说了,也没有展开讲为什么。反倒是拿起桌上的啤酒杯,把剩下小半杯都一饮而尽。   他是眼看着池羽点了一大扎本地啤酒,IPA,big hopper。他想,池羽确实是口味奇特,这IPA能苦到人舌根骨髓里。   池羽把汉堡吃到只剩一口,这时候他的手机也震了一下。他这才擦了擦手,拿起来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   消息来自高逸的女朋友向薇薇。   “小羽,我联系不上老高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人也没信儿了。你们上午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作者有话说:   *世界上第一个triple cork 1440确实是在2012年做出来的。 第14章 海天   池羽当即就站了起来: “我有点急事,先走了,不好意思。你……能打个车回家吗?”   梁牧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也跟着站起来,道:“怎么了?”   “高逸失联了。薇薇姐……向薇薇刚刚给我发短信,说下午就一直就没联系上他。后山信号不好,到了这会儿……”他抬起手看了看表,焦急的情绪写在脸上。   “你要回山上?这个点儿……他们会让你上去吗?”   “我得回去。他走之前跟我说过他之后要去哪滑。那一块地方我很熟,我去年也带高逸滑过,也许能帮得上忙。”   高逸今天是要滑道外野雪来着。前两天惠斯勒地区刚刚大幅度降雪,这才有今晨的好天气和厚厚粉雪。北美绝大部分雪场都有专业人员巡逻评估道外雪况,但自然的力量永远是人类无法企及,也很难预测的。这个时候滑道外爽是爽,也确实有触发雪崩的风险。   池羽了解高逸,对方是那种出去玩都要带两块备用电池的人。今天天气很晴朗,他是在自己熟悉的雪场,打算拍视频,可他还是不怕麻烦,带上了应急装备。池羽清楚地记得高逸的背包塞得很满,应该是带了自救的雪崩安全气囊,还有信号收发器、铁锹和探头这三样雪崩救援工具,俗称 “三件套”。   可事实是,安全三件套也不是万能的。真的出了状况,可能出错的地方太多了——十秒之内能否打开安全气囊,同伴是否也被埋,能否及时有效地搜救。信号收发器的覆盖范围只有五十到七十米,出了事只能靠附近的人搭把手,而黄金搜救时间,也只有十五分钟。   现在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惠斯勒四点就关山了,到现在还联系不到高逸,恐怕凶多吉少。   池羽抓起来桌子上的车钥匙就要走,梁牧也反应很快,啪地一声,把他的手腕连同车钥匙也按在了桌上。   “你干什么……”池羽有点急了。这大事当头,还不让他走不成?   “你喝了多少。”梁牧也问他。   池羽一看桌上见了底的一大杯啤酒,也傻眼了,骂了句我操。他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惠斯勒后山,完全把这事忘到了脑后勺。   梁牧也这才抬起了手,看池羽迅速把手腕抽回去,而他自己则把汉兰达的车钥匙攥在手里。   “我开车带你吧。我去把车开出来,麻烦你先结个账,回头给你报销。你出来直接对面上车。”   他到底是年长一些,遇事很冷静,先想的总是如何解决问题。他说完以后,都不给池羽反应的时间和余地,就先出门挪车去了。   *   从市区开到惠斯勒地区的公路景色很美,左手边是平静开阔的豪湾,右手则是连绵起伏的喀斯喀特山脉,因此得名“海天公路”。   今晨他们上山,开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漫长时间。可同样的一条上山路,现在显得特别短,因为池羽把这期间的每一分钟都撑得满满的。   他先是在自己的各个群里问大家今天谁看到过高逸,包括梁牧也手机上那几个五百人的滑雪大群,他也借过来他手机发了一遍。他和高逸分开的时候还是一大早,很可能有人在中午或者下午更晚些时候,在别的地方见过他。   还没开到斯阔米什,池羽已经打出去三四通电话。   他轻车熟路地把车载收音机扭到了惠斯勒ski patrol(巡逻救援队)的频道,像他儿时在滑雪冬令营时候那样。那时候,营地那唯一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是通往成人世界的一扇窗户。他们一群小孩成天守在旁边听,听道外雪况,听各种事故,也听救援队的人插科打诨。可今天,那扇窗口打开了,他被丢进了这个世界里。   果然,进入收听范围之后十分钟,他就听到了救援队有关高逸一行两人失联的消息。   池羽接下来的一通电话就打给了一个曾经在救援队的朋友,让他帮忙和当天值班的人传递信息,把高逸告诉他当天下午滑道外的计划,结合群里人说的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间地点,跟对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当然,人是会改变计划的。池羽也清楚,如果去了这些地方发现雪况不理想,他很可能会随机应变。   梁牧也趁着他的两个电话间,插进去一句话:“你……不给他女朋友打个电话?”   池羽情绪不太好,就直接告诉他:“你先别跟我说话。”   而事实也是,在黄金时间帮助救援比安抚家属情绪更为重要。联系完救援人员,池羽下一通电话才是打给向薇薇。向薇薇也在这些群里,看到了四处寻找高逸的信息,此时也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她接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跟他们说了他之后的计划,群里也说有人下午一点左右看到过他,我到了以后会帮他们指指路线,薇薇姐你先别担心。……嗯,我知道。嗯,有情况随时告诉你。你也小心开车。”   池羽安慰着她,声音低沉,语调听起来很平稳。是挂了电话之后,池羽才把电话丢到挡风玻璃底下,闭上眼睛,紧紧捏了捏太阳穴。   手机和塑料的置物板相撞,发出“咣当”一声。酒劲儿是后上来的,池羽刚刚四处询问求助,讲了一小时的电话,又严重缺水,现在脑仁一抽一抽地疼。   “怎么样了?”梁牧也全神贯注在开车,这条路他不太熟悉,只能用余光去看副座上的池羽。   池羽的手还是挡着脸,很久都没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有点抖:“不是女朋友。”   梁牧也没跟上他的思路:“什么意思?”   “你刚刚说高逸的女朋友……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他上上周,刚跟向薇薇求婚了。”池羽一字一字地解释。   “你……”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好像世界在他眼前坍塌旋转,他却抓住了很小很小的一块树枝,就是不放手。梁牧也想说点什么,可池羽却没在看他了。   海天公路一片漆黑,他面朝黑压压的山脉,只给他留了个侧脸,显得非常执拗。   他之前其实有感觉到,池羽平常是非常随意的一个人,一日三餐永远没有安排,问什么都是“还可以”、“都行”和“随便”。他后备箱装着六七块板和两双鞋,总是到山脚下才决定带哪套装备。可遇到了危机情况,他却像上了发条一样,把该做的事情一件不漏、一秒不停地做下去。   梁牧也自己是独立惯了,也做惯了主角,从来都是他安排别人,轮不到谁来安排他。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在外面流浪一样地过日子,全身上下就一个70L徒步背包,经历过荒郊野岭车抛锚,也经历过野外朋友意外受伤需要救治的情况。无论大事小事,他总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但凡是稍有风险的户外项目,每个小队总得有几个拿主意的人,他就是这主心骨。所以他大手一挥说玩儿够了,可包括王南鸥在内的所有朋友却还总惦记着。   如今,这事情没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梁牧也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主动管,不去帮池羽想解决方案。他反复告诉自己,他就是个司机,负责把池羽送到终点站而已。他直觉也觉得,池羽似乎很不喜欢自己去插手他的事。   这人也是个操心的命,明明一颗心分成八瓣儿在联络救援的事情,还是在习惯性地去关照自己。他甚至想到了梁牧也拿的是国际驾照,看他顶着比限速快十几迈的速度在开,还教给他如果被警察叫停的话应该怎么回答。   直到下车,池羽都在不停地问他:“你ok吗?”   梁牧也再一次回他:“我ok,不用管我。”   “后备箱有一些东西,被子、毯子、换洗衣服什么的,吃的也有,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随便拿。你可以在车里睡一会儿……”   他是想到哪说到哪,可他在车上做计划做准备做了一路,大脑明显已经过载了。是梁牧也打断他凌乱的思绪,说:“没事,我去住酒店。”   “哦,也是。”池羽才反应过来,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动不动就要在车里睡上一宿,“那,你要是明天有事,我找个朋友中午下午把你带回城里,明天是工作日,但是我应该认识教练……”   梁牧也再一次打断他,叫了他名字:“池羽,我说了,你不用管我。你什么时候要接,告诉我一声就行。”   池羽愣住了,终于没再坚持。他缓缓点了下头,说了句谢谢。梁牧也开着他的车,打轮滑出停车场,从后视镜看到池羽的一个小动作。他戴上了右耳的助听器。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那个小小的灰色的入耳仪器,似乎是连通他和周围世界的隐形的桥梁。不戴助听器的时候,他睡觉、滑雪、开车,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戴上的时候,他就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作者有话说:   斯阔米什(Squamish),野攀和徒步圣地,源自于原住民语言Sk?wx?wú7mesh,意为“风之母”。 第15章 Per aspera   梁牧也到了度假酒店,临时要了间房。在车上凑合睡觉的日子他当然也经历过,可是现在不同往昔。他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亏待着自己。临下车前,他还是听池羽的话,打开了他的后备箱。   池羽简直是把七座的汉兰达当成两座的皮卡来开,后两排座椅一直是放倒的状态,扩了容的后备箱宛如一顶行动帐篷。在不同场合用的雪板、固定器、雪鞋且不说,梁牧也在里面还翻出来了睡袋和毛毯,干净的衣服,手电筒和简单的工具箱,一盒扑克,手机充电器,小型冷藏箱,放不坏的零食等等。池羽第一次载他的时候确实是说过,他这几年比赛训练各种场合,有时候赶上了,就在车里凑合一宿。   梁牧也是临时出来的,除了手机钱包,确实连换洗衣服都没带。他就随手拿了两件池羽的衣服。临关上后备箱盖的时候,他余光瞟见一本运动杂志,露出个边角。他犹疑片刻,就把那本杂志也一起抄上了。   既然有大把空闲时间,梁牧也索性打开手机研究起来工作。   速迈大中华区的郑成岭郑总已经把这次加拿大斯阔米什训练之行的安排发给他了,还把他拉进一个有各位成员的群里。   梁牧也把群里所有联系人的头像点开,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一个白色头像上面停住,id一串乱码,名字是个看起来像拉丁语的单词,per_aspera。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达星辰)*。可只有前半句。他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梁牧也十八岁就认识钟彦云,他发表的第一套和户外探索有关的摄影作品和第一部 纪录片里的拍摄对象都是钟彦云。   那个人在他眼里的形象比起运动员,更像是个吟游诗人。居无定所,很多年都没有智能手机,家里没有电视,不沉迷于抽烟喝酒聚会,只喜欢钻研攀岩相关的事情。他当然也不拘泥于社会的习俗礼节,经常一言不发就消失几个月之久,去深山里面野攀、露营、徒手攀,逢年过节也不会给任何人发祝福短信。   说称不上是朋友,因为他很难用世俗意义上的社会关系去定义他俩。梁牧也曾经很想跟他做称兄道弟的那种朋友,可无论一起野攀的时候他俩关系多近,一根绳子拴着两条命的那种近,他好像也不是钟彦云的朋友。也不单单是他自己,钟彦云似乎不是任何人的朋友。   是慕峰事故之后,他才懂得钟彦云的高明。往后三年,梁牧也就只做商业拍摄,他俩自然也就再无交集。和王南鸥们不同,钟彦云一次都没有挽留过他。   看训练计划这会儿功夫,老板黎向晚的电话又进来了。   接通之后,她先向他表达歉意:“这事儿赖我,郑哥通过朋友找了我两次,是我先告诉他你人正好在加拿大,也是我让他问的你愿不愿意接。昨天晚上我出门喝酒了,就没来得及先跟你通个气。他也是着急,可能挂了我的电话,就打给你了。我也知道你是去度假和陪你家人的——”   梁牧也这个假度的,简直形同虚设,活儿照做,老板的电话也照接不误。可他倒不介意,他是闲不下来的那种人,这几年都是如此。   “没事儿。我之前已经帮他们拍过一次,这次来的也都算是我的老熟人了吧。我看了他们的初步计划,不是很耗费时间。就是佳韵的那个广告……”   “再往后推一个月吧,我跟他们老板认识,好说。反正这两个月大家都在歇。“   ”行,“梁牧也爽快道,”那我就跟郑总说了。“   黎向晚那边响了一声,像是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惹得梁牧也也想抽根烟。把烟点着了,她问:“就这么不想回家?”   梁牧也家里那些三长两短的事儿她一直知道,早在当初梁牧也找她,问当时加入工作室的邀约还作不作数的时候,他就没隐瞒过自己的来意。只不过,后来他们彼此加深了解,做成了朋友。   “还真让你说中了,现在确实没在我爸家。”   “出去逍遥了?现在你那边挺晚的了吧。在酒店?”   梁牧也这才说:“哪儿啊,是送朋友去一个地方。“   黎向晚没说话,他就继续说:“怎么说呢,是我朋友的朋友滑雪的时候出了点事,他要去帮个忙,但他刚刚喝过酒。我俩晚上一起吃的饭,我没喝酒,就开车送他。”   黎向晚在听筒那边吸了一口烟,挑着重点问:“你的朋友?”   “是教练,也算是朋友。最近我跟他学滑雪。单板,不是双板。”   黎向晚笑了一声。她不但第六感很准,还很了解梁牧也。“梁牧也,你这个朋友,长得漂亮不?你这进展倒是挺快的啊。”   “快什么快,我是一个人在酒店。”梁牧也跟她调侃了两句,才把电话给挂上。   他没正面回答,可确实一直在想黎向晚刚刚的问题。池羽漂亮不?当然是不漂亮。梁牧也好歹也是拍了这么多年人像摄影,他比别人都善于观察,早就注意到他眼角有个明显的疤痕,得有两指宽,月牙形状。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凶巴巴的。   入夜之后,梁牧也竟然有些睡不着觉,便拿出手机想搜雪崩救援的新闻。搜救还在进行时,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搜到。他刚刚和池羽在密闭空间内共处了接近两个小时,刚刚下车的时候,也难免被对方的情绪感染到,稍微有点焦急。   池羽下车的时候拿走了一块雪板,是他车上唯一一块分离板。外行如梁牧也,也猜到了他用这块板的意图。如果ski patrol同意他跟着上去,他就穿分离板。单板滑着帅气,可面对后山复杂的地形,还是可单可双的分离板更为合适。   白天发生雪崩的后山道外区域是危险的,在这黑漆漆一片的夜里,他去不太安全的道外野雪区域帮着找人,又何尝不是。   可他却不太担心池羽的安危。也许是第一次摔前刃之后池羽把他的头盔按在怀里那一刻,也许是他低头给他绑鞋带的时候,他印象里的池羽总是很有力气,做事情坚定且坚决。梁牧也想到那天程洋跟自己说,喜欢池羽是因为他内向、腼腆、帅气。可梁牧也却觉得,通过这几次相处,他倒是看到了另外一个池羽。那个人大胆、顽固、又有些神经质,可眼神永远是火热的,里面像有个燃烧着的小宇宙。   他是靠着一种非常危险的直觉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可他就是不担心池羽。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Per aspera ad astra。拉丁谚语。“循此苦旅,以达星辰。”是传播最广的一种翻译。   其实是很中二的一句话哈哈:) 第16章 457 kHz   清晨六点,海拔近八千英尺之上的黑梳山树木稀少,疾风呼啸,阵阵飘雪。池羽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助听器的位置。   他第一次接触到滑雪是五岁的时候。父亲池勉是个大学教授,去蒙特利尔做访问学者那一年,因为一段露水情缘,有了池羽。池羽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听他父亲说她是舞蹈学院的。当时,她似乎期待着是个女儿。孩子哇哇啼哭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如她所愿。至于母亲是谁,叫什么,她的离开是一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池羽并不清楚。   整个少年时期,他都在执着于寻找他母亲。他学生时代所有跟“家庭”有关的创意作业都致力于此,并且态度固执地有些愚笨。池勉和他讲不通道理,甚至他都请不进去自己说话,池勉吼他骂他,撕他作业本多少次都不管用。   池勉从没打过池羽。相反,他自认为是慈父。因为池羽的出生,池勉放弃了国内的邀请,而是接了加拿大的教职,一待就是十年。   五岁那年,池勉和学校的同事们去特伦勃朗滑雪。没人在家照看池羽,池勉临行前才决定带他一起,可池羽遇到雪山就好像是鱼一跃入水,显出了惊人的天赋。   因为池羽孩童时期话非常少,池勉其实一直怀疑自己儿子有自闭倾向。可看到他在冬令营的表现以后,他彻底打消了这些顾虑。他和一群单板双板的小朋友从山上大闹到山脚,一直都在说笑,扔雪球、打雪仗,做trick。回家前那天晚上,他因为舍不得一个叫Max的好朋友,还拽着他的衣角大哭了一场。   之后池羽便求着他送自己回雪场。可滑雪是何等昂贵的项目,池勉起初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么小的孩子,三分钟热乎劲儿,很快就会过去。从冬令营回来以后的池羽好像着了魔,把自己用旧了的滑板拆了轮子和板桥,又用防水强力胶带把靴子捆在板子上,自己做了个简易雪板。蒙村冬雪之后,他就从池勉后院的雪坡往下滑,一个人能从天亮玩到天黑。   可这简易雪板到底是出自一个五六岁孩子之手。终于有一天,胶带断了,池羽从山坡上摔下来,摔断了鼻梁骨,侧脸也被地上的树枝边缘划出来个大口子,得有两指宽。   池勉刚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池羽垂着手坐在家里等,一边脸安静乖巧,另一边脸凶神恶煞,从太阳穴呼哧呼哧流着血。   当时送到急诊,医生们给他缝好了针,又做了一系列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可医生们敏锐地发现,池羽有着先天听力障碍,右耳只有正常人听力的百分之三十左右,而他之前竟然从未被确诊过。一瞬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第二年,池羽就成功回到了特伦勃朗的滑雪冬令营。六岁的他第一次戴上助听器,世界对他来说,有了不同的波动、节奏和鼓点。他可以清楚地用双耳听见特伦勃朗雪夜树林中疾速穿过的风。   *   惠斯勒的两座大山,惠斯勒山和黑梳山,地理位置上是紧紧相连的。两山之中,惠斯勒的地形更加齐全,适合新手的雪道更多一些,而黑梳山直降的雪道较多,相比起来更适合高级滑手。池羽给新手上课总会去惠斯勒山,而自己滑则多在黑梳山expert only(仅限专业高手)的钻石双黑区域。   赶到救援中心后,负责救援的专业人员并没有让他连夜上山。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有夜间上山救援的打算。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是理智的决定,夜里能见度太低,直升机什么也看不到,二次甚至三次雪崩的风险都无法评估。道外救援首先要保证救援队伍自身的安全,何况池羽还是个编外人员。   他在山脚值班人员的小木屋里面窝了一夜没合眼睛,酒醒得差不多,还被冻得精神抖擞,几个小时就这样熬过来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有人打印了一张免责书给他,一脸抱歉地说,例行公事,上面要求的。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看都没看,就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抄上板子,跟着救援队上山。   黑梳山一侧有多个“Gem Bowls(宝石碗)”,都是钻石双黑区域,一个接一个的悬崖,是自由式高手聚集之地。昨天分别之前,高逸曾跟自己说要去滑Garnet Bowl(石榴石碗)。下午一点的时候,也有雪友在附近的缆车高点看到过高逸。   池羽对于宝石碗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这里各个野雪路段的地貌,他几乎在各种各样天气状况和全年各个季节的时候都见识过。他们拿着调好频率的信号接收器在石榴石碗找了半小时后无果,池羽立刻想到,也许是高逸站在石榴石碗的起点,想挑战一下蓝宝石碗。   所以,搜救队随后又进入蓝宝石碗。   蓝宝石碗是整个惠斯勒最难进入的自由式滑雪区域之一,入口处悬崖直降数十米,暴露程度更大,雪崩的风险也相对更高。池羽自己在这边滑了两年,也听说过一次二级雪崩事件。   早晨七点四十,其中一名救援人员手持的信号收发器发出了“哔哔”的声音,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随后,他们在碗底,找到了失温的高逸。他坐在一颗歪脖树旁边,亮橙色的雪崩救援气囊已经弹出,给救援队提供了极佳的视觉参考——很可能就是这个气囊救了他一条命。   他们触发了后山的一场二级雪崩*。高逸摔断了一条腿,不能动弹,久等张晨骁不来,只能在原地等专业人士救援。   还好,除了在山上严寒下失温暂时意识恍惚,以及股骨骨折之外,高逸并无大碍。救援队十分钟内就叫来了直升机。把高逸抬上担架后,直升机迅速起飞,飞出了惠斯勒白雪覆盖的群山和云层,直奔市区医院。   几乎同一时间,进入道外的其他自由式高手在下方几百米内的区域也找到了迷路的张晨骁。   *   “这哥们儿不往山上跑,反倒往山下跑,直接被冲出去三十多米开外。他还迷路,一走更找不着了。这时候他倒是拿出来信号收发器找人了,可拿出来发现还没电了。我真是……”   回程路上,梁牧也接上池羽,听他复述白天发生的事情。说到关键时候,池羽是气不打一处来。   梁牧也注意到,今天下午的池羽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之中,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原来开车途中,总是梁牧也去找话题,主导谈话。可这次,自从接池羽上车之后,他就像小机关枪一样一刻不停地在说,他根本插不进去话。   梁牧也开始还觉得他终于遇到事情有了倾诉欲,是个好事。可不出五分钟,他就意识到,对方的情绪比起想倾诉,更像是一种激动和亢奋。他会在无所谓的细枝末节上纠缠许久。好像是在紧急状态下,他体内某个应急开关打开了,源源不断地给他大脑中枢输送着一种能量,严重透支着他的精神和体能。现在事情解决了,他这个开关却关不上了。   到最后,池羽说完了白天的事,就开始说梁牧也:“你以后也不要给我上课费了,哪天我在山上在道内滑,有空的话,我提前一天跟你说,你就上来找我吧。或者你要搭便车也提前跟我说。我每周都在,不去店里的时候都在的。”说完,他想起什么,又念叨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店里我还没说……”   梁牧也先是拒绝:“钱还是要给的,你还要去国外比赛呢。”   池羽跟他犟,就坚持说:“那今天的不要给我了。我给你报销酒店。哦——”他又凑过来,看到驾驶位仪表盘,油量指针稳稳对准字母F,指示油表加满,“油钱也给你报销。我开过来的时候只剩四分之一了,对不对。”   梁牧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语调也有点严肃:“池羽,已经第二天了。”   “第二天?”   “我们上课,是昨天早上的事情了。“ 自从他们会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梁牧也自己算了一下,池羽竟然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他滑了八个小时的雪,开了两小时的车,第二天在山顶的寒风中又待了好几个小时。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铁打的人都要垮。   池羽不说话了。   那个人又说:“你把座椅放下,睡一会儿吧。”   池羽嘴上说着没事,可还是听他的,把座位放下了。   他手机电量夜几乎耗尽,一边充着电一边给雪具店老板打电话。店里临近关门时间正在清算,于老板让他先等两分钟,把他挂到了忙线等待。忙线音乐是于老板最爱的张雨生,池羽就哼着歌,闭着眼睛等。   手机充电线不够长,他就把电话暂且搭在中控台上。可不出一分钟,他头一歪就陷入了沉睡中。手机从他手里面滑落,竟然都没能惊醒他。   于老板还在那头叫他的名字。梁牧也单手扶把,低头把他的手机捡起来,把电话挂掉了。   作者有话说:   *457 kHz是国际公认的雪崩救援频率(Burton AK雪服上的457灵感也源自于此)。   *二级雪崩:雪崩分一到五级,一级基本无害,二级可掩埋、重伤人或导致死亡。三级雪崩可摧毁一辆卡车、几棵树木,或小型建筑物(如房屋)。以此类推。   根据去年的报道,整个惠斯勒-黑梳区域3到4月份共发生四起雪崩事件,所幸无人伤亡。 第17章 呼吸   池羽这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城里,自己家门口。   之前车身颠簸的感觉入了梦,他先是觉得自己在海上漂流,天空下着大雨,又看见和高逸一起在后山的宝石碗滑雪,随着一声巨响,天旋地转,高逸从他手边滑向了无止境的白色深渊。   下一秒,雪地白得刺眼。不——不是雪,而是明晃晃的远光灯!对面车的远光灯晃得他几乎失明,那两束光亮直直向他驶来,他下意识地打方向盘向右避让,车身猛烈地撞击护栏后飞起来,在空中翻转,然后“砰”地一声撞向旁边的土堆。他惊恐地向右看,身边的人不再是高逸,而是梁熠川。   梁熠川笑着,是他们一起肩并肩滑道外小树林的时候,他脸上那种纯粹的喜悦的笑。可汩汩的鲜血顺着他左侧太阳穴喷涌而出。画面十分诡异,鲜血染红了身边白茫茫的雪,而他被一只大手用力推着,往深处推去。他仿佛跌入树井,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雪掩埋,越埋越深,不能呼吸……   池羽是被掩埋和窒息的双重感觉惊醒的。醒来之后,他才发现是身旁人在轻轻推他的肩膀。可他大口急促地喘着气,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氧气。   车早已经不是行驶状态了,本来在身边就着夜灯看杂志的梁牧也也被他吓到了,丢掉了杂志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深呼吸。”他对自己说。   可这张脸和梦里,竟有两分神似。池羽自然是没听进去,还是呼吸急促。   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可没想到是今天,竟然是在这个人面前再次发作。池羽越想越觉得丢人,越觉得丢脸越紧张,越紧张就越难受,症状反而加剧。   “池羽,跟着我呼吸!吸气,一,二,三,四……然后呼气,对,没错……再来一次。”梁牧也提高了声音命令他,专心帮他调整呼吸。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呼吸才恢复正常。梁牧也从侧门掏出一瓶水丢给他:“喝点水。”   大概是为了掩饰紧张,他拼命大口喝水,立刻就呛到气管里了,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梁牧也终于没忍住,伸出右手搭在他后背上帮他轻轻拍着:“别着急,你着什么急啊,怎么了。”   他指尖不小心划过了池羽后颈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甚至让他觉得神经刺痛,脖颈间微小的毛发都竖起来。   池羽就听见身边那人说:“……你在哪划伤的?没感觉吗?”   梁牧也在他后颈看到一条划痕,一定是他穿树林的时候被划伤的。划痕不深,但是很长,都已经凝固。血把他的浅色内衬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看来不是神经刺痛,而是真实的疼痛。今天他上山时走得急,没能带上一体的防风面罩,滑快的时候衣领就松开了,露出脖颈来。也怪不得他早上一直觉得脖子冷。   池羽缓了缓神,才挤出来两个字:“还好。”   他以为这就算聊完了,他刚想拉门,被梁牧也抢先落了锁。啪嗒一声,如一颗石头从悬崖滚落,都能听得清峡谷里面传出的回音。   “稍等一下。你刚刚,是……”   池羽没说话,自己又把门锁按开,又是啪嗒一声。   梁牧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啪嗒一声又把门锁给按上。“你确定你没问题?”   池羽很执着地把门锁又按开:“嗯。”   “你确定之后不会……”   “不会。”   门锁啪嗒啪嗒被按了好几次,梁牧也连着几句话被他噎回去,瞬间哑了火。果然,池羽先前那种兴奋到语无伦次,说话说个不停的状态是极为反常的,一觉睡醒之后立刻被打回原形,浑身上下都是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做好人要做到底。他最后尝试了一次:“池羽,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白天发生的事情都跟你说了。现在,能不能让我回家。”   梁牧也这回没再坚持:“你随时可以回家。我去旁边打车。”   门也不是真锁死了。池羽的嘴抿成一条线,拉开了门,径直走向后备箱整理东西,看都没看他一眼。   梁牧也同样拉开了驾驶位的门,伸手还从后备箱把池羽借给自己那块板拎走了。   板拿走了,就没有回来搭车的理由了。这回,池羽终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右手提着分离板,左手搭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摸着引擎盖冰凉。   可梁牧也已经转身走了。   为了避免再碰上池羽,多说什么不必要的话,他还是特意走到路口才打的Uber。可他拎着雪板雪鞋和头盔,倒也没走出去太远。   等车的时候,他没忍住又回头看,看见池羽也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姿势,左手夹着头盔,右手拎着他那块沉重的分离板,板头指着他鼻子尖。   门口的灯泡只亮了一只,声控开关好像不怎么好使,忽明忽暗,微弱的黄光洒在他湿淋淋的雪服外套上。他没进门里去,反倒是垂着头站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在琢磨个什么。想到他后颈的伤,梁牧也觉得他倒像是某种走丢了的小动物。   *   也许是白天实在筋疲力尽,钥匙串都显得很沉重。池羽去挑家门钥匙的手在微微地抖,他有点强迫症,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复几次,才恢复正常。   家里面还是一样安静而冰冷,他都没开暖气,直接去浴室放水。他想要冲掉一身疲惫,也冲掉所有的坏情绪。   这种程度的噩梦和惊恐,他得有快两年都没经历过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也不知道怎么,遇到那个人以后,他总是想到以前的事。也许就是他的声音。明明年龄和梁熠川差太多,性格一点都不像,职业也不是滑雪运动员。   热水从头泼到脚,刚接触他皮肤的时候,竟然有种反常的灼痛的体感,他才意识到,是他的手和皮肤都太冷了。池羽从浴室出来,把雪板擦干净,鞋倒扣在烘干机上,设置好烘干时间,才瘫倒在床上。   把手机充上电以后,他翻了翻相册,把高逸的照片发给了向薇薇,向她再次报了平安。高逸得救以后,一直在感谢救援人员。池羽想到在山脚下焦急等待的向薇薇和高逸的家人,便抢在直升机把他拉走之前,用冻得发疼的手掏出手机来给他照了一张相。高逸也是,明明自己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还努力对着镜头竖大拇哥。他不想让向薇薇担心。   池羽的手指停在相册里面,往前一滑,就看到梁牧也拿着他的手机拍的合照了。那个人没戴面罩,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个笑来,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肩膀。   他感觉有点恍惚。这明明是三十多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却好像感觉隔了太久。他也知道,回来这一路,他一直都处于精神极度疲惫又亢奋的状态,也一直在说错话、做错事。   他打开手机,点开梁牧也的头像,把这张照片发送给他,还给文字注解了一下:“今天早上的照片,拍了两张,忘记传给你了。”   过了一会儿,见无回复,他又自我纠正:“是昨天早上。” 第18章 Sapphire Bowl   那天深夜回到家后,池羽放下手机,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睁眼便看见日头高悬。因为疲倦至极,他一闭上眼睛,就堕入一片黑暗之中。还好,一夜无梦。   池羽是被连续的微信消息叫起来的,他拿起来手机,联系人倒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而是向薇薇。她说高逸经过一夜的看护,情况已经稳定。他大腿照X光后医生判断为开放式骨折,立刻进行了手术。高逸到底也是年轻,多年滑雪身强体壮,躺了一晚上就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池羽推掉了当天其他的事情,打算开车去医院再看看他。   坐回驾驶位之后,池羽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得不把座位往前摇了一格。他便又想起来昨天深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车早就停在了自己家门口,而且引擎盖都是冰凉的。梁牧也当时,应该至少熄火有二十分钟半小时了。这么冷的冬天,车上也没暖气,他把自己送到家了,却等了那么久才叫自己。   他也知道,梁牧也为人一直挺大方,一直是敞开心胸以朋友的态度接纳自己,是他自己没有以同等姿态回应。若真把他当个普通学员,也大可不必这么在意。过于在意的下一步是什么,池羽也清楚。那是个危险的深渊,他多少年都不曾涉足。那种情绪和状态,他不想有,更不配有。   高逸见到池羽以后,就拉着他的手不断说谢谢。后来向薇薇在他醒了之后跟他说,池羽在救援队的小黑屋里等了一整宿,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跟着救援队在宝石碗逐个区域排查,连件厚衣服都没穿。若不是他坚持,也许高逸要等到更晚时候才能获救。   池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倒是问起来高逸的同伴:“张晨骁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信号收发器……能没电?”   高逸叹口气说:“他跟我说早上刚检查过的,拿出来才发现没电,我一问,他居然用的充电电池……”   “真他妈的……”池羽一听这猪队友的表现,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有处宣泄了,忍不住开口骂人。他开口才发现向薇薇还在屋里,脸上又有点挂不住:“不好意思啊,薇薇姐。”   信号收发器要用碱性电池,因为只有碱性电池是线性耗电,显示多少就是多少电量,充电电池是说不准的。   向薇薇道:“没事,我昨天也在心里骂过他了,骂的比你更狠。”   高逸无奈道:“救援的哥们儿后来跟我说,整个过程中他离我也就一百米,隔着一个小山包,就愣是找不到。也就是他命大,今天遇到别的钻树林的,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真的是……”   池羽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我和朋友前几周亲手把他从树井里面拉出来的,当时他连三件套都没带。我那天看到你,就应该说清楚的。他这不仅是玩儿自己的命,也是玩儿你的命。”   反倒是当事人显得最大度:“他也不是故意的,这次估计也吓得够呛。一回生两回熟,下次自己也不敢这么搞了。”   高逸察觉出他怒意未消,就伸手让他凑近来一点。向薇薇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就借口出门买点吃的,退出了他的房间。   高逸这才半开玩笑地跟他说:“池教练,消消气儿啊。我这不还在这儿呢。”   他目光里面全是关切和诚恳,都有点烫了池羽的眼。   高逸了解他的性格,愤怒占一小部分,愤怒之余是愧疚。是他主动开口说:“你想的太多,池羽,别想那么多。我俩都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以后我不跟他滑了,行不。”   池羽还是没说话。   高逸之前全麻做的手术,药效还没过,说话也就少了几分斟酌。他看向薇薇不在,直接就开口说:“別像你两年前那样。我都不忍心。”   “三年了。”池羽答。   他当然知道高逸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俩初遇那会儿,他刚刚伤愈回归不久。那个雪季末,他重新参加班夫当地的一个自由式挑战赛,成绩却很不理想。他下第一个坡的时候选择了跳崖,做了个tamedog(测滚翻),站是成功站住了,但是他的滑行断断续续,整体都很不在状态。野雪自由式不像公园,各种空中技巧固然亮眼,可只是裁判评估的一方面。   当天粉很深,他没有处理好滑行时候带出来的流雪*,视野被一片白糊住。第二个坡他是头朝下摔下去的,正下方有不少碎石,一度十分危险。还好他很快调整过来,站起来,滑到了终点站。可是一旦摔了,分数立刻会低到最低谷。哪怕他在第一个崖点那个测滚翻赢得了当天的Best Trick(最佳技巧)也没有用。   他没有教练,也没有随行的家人朋友,下来以后没有人拥抱他,只有一个高个子伸出了手跟他击掌,对他说Good job,你很棒。   因为听到了中文,池羽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摘下面罩和雪镜,又看了一眼。   那个人就是高逸。   后来,高逸告诉他,我关注你很久了,你是我很喜欢的单板自由式滑手。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在特伦勃朗见过你下双黑树林,我看了考贝特走廊挑战赛的直播,当然也看了那年的X Games大跳台。可是之后,快两年都没看到你,我一直在想你去哪里了。   高逸当时刚刚失恋,请了三个月的假期在班夫滑雪。偶尔周末,他带池羽和自己的一帮朋友去镇上喝酒,高逸喝多了,开始讲自己前女友和自己分手回国的事,而池羽讲了他和梁熠川在雷佛斯托克一起训练的往事。他回忆起了故事的开端,也只有这一部分的故事讲得出口。是高逸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耳熟,趁着尿急去厕所,随手一搜,便搜到了故事的结局。   等他回到桌上,就看见池羽一个人放倒了一片三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只剩下他自己对着月亮独饮。银色的月光洒在他侧脸上,显出一种丝毫不符合他年龄的,超然世外的平静。   两个人在班夫分别的时候,池羽把三座大山的粉雪都滑烂了,连高逸都笑他说估计他再也不来班夫了。最后一周,池羽又去报名了新的比赛,收拾好行装,准备搬到新的城市。事情似乎确实如高逸所预测的那样,在一点点朝好的方向发展。   高逸又叫他的名字,这回他收起笑脸,多了作为长辈的一点严肃的关切:“池羽,我知道你那时候有多不容易,也我眼看着你走出来。你现在别再回去,再也别回去了。过去的人,可以怀念,但不要后悔,你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池羽看着他的眼睛。他想说,我没办法,我做不到。可他不忍心把那些丑陋的,真实的,顽固不化的都揭开给高逸看。对方好歹也是个病号,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自己是过来安慰他的,不能让他反过来再为自己担心的。   他只好点点头。   高逸这才重新露出笑容,说:“说点开心的。你说是你学生大晚上送你上来的?你这个学生,挺帅的啊……”   向薇薇举着杯咖啡和可颂走进门来,进来就问:“谁挺帅的。”   高逸一看就是体力恢复了,甚至跟她开起了玩笑:“你老公我。”   向薇薇眉毛一拧,高逸立刻说:“开玩笑开玩笑。就是池羽那天的学生,是个大帅哥,得有一米八五。”   池羽一听,这才争辩了下:“他没有185吧。”   作者有话说:   *流雪:如何处理流雪(sluff management)是大山野雪爱好者永恒的课题,没有找到合适的官方翻译,在后文就暂时沿用“流雪”。 第19章 彩色   那件事之后整整一周,梁牧也都没再联系过池羽。   他也确实比较忙。他先是回梁建生家,陪他打了会儿牌。梁建生那天手气不错,走的时候,他还真的兑现承诺,约了自己的房产经纪人带着梁牧也去看市中心给他买的那套公寓。除此之外,他还又往信封里扔进去了一把钥匙——他把自己平时不怎么开的奔驰AMG顶配SUV借给梁牧也,让他在加拿大这一两个月开。   这号码牌一看就是加价定制的,里面藏着个LIANG。那是梁建生第三次中年危机时候的大手笔。梁建生爱车如爱女人,里程都没跑上四位数,他就看腻了。   从梁建生家里出来以后,他又买了束花,一个人去旁边的墓园看梁熠川,跟他说了会儿话。   周中的时候,速迈攀登的郑成岭就带着几个速迈赞助的中国攀岩运动员来了加拿大。为了方便攀登训练,他们在斯阔米什直接租了一个多月的小木屋。几个人也是雷厉风行,还没倒好时差,第二天清晨就开车直奔目的地。   而梁牧也拿到车第一件事,就是去轮胎店里换了套雪胎。随后,他也直奔斯阔米什,借了郑成岭个人的相机和程洋闲置不用的三脚架,先去试镜头。   进山之前,他还特意找了个超市买了点他印象中钟彦云喜欢的洋酒,可钟彦云竟然没随着大部队一起来。是郑成岭说,他家里有个三岁半的娃,老婆也在外带团,找不到人照顾,所以他要晚几天。   梁牧也还挺诧异。他太久不跟钟彦云联络,都不知道对方居然结婚要小孩了。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别说上山滑雪,他连微信都不记得回池羽了。池羽那天晚上给他发的图片和消息,早就被刷到了几页开外。   后来,还是程洋先提起来的这档子事。他周末在家里请几位朋友吃早午餐,听说梁牧也上周居然送池羽去惠斯勒救雪崩失联的朋友,还在山脚下等了他一整夜,还很感慨为什么这样帮忙救急的机会自己赶不上。   梁牧也就跟他说,下次有这种事我告诉你,你上。   程洋就问他,怎么了?   梁牧也说没怎么,就是没意思。交朋友也要看缘分。   这话搞得程洋都不知道怎么接。他就说,还好我不想跟他做朋友。我想跟做他男朋友。   梁牧也噗嗤一声笑了。他也试图去想池羽谈恋爱是怎么一个状态,可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低着头在自己家门口愣神的样子。   他想,要我是他男朋友,应该会直接把门打开,把人拽进来抱抱,让他别冻着了。可他和男朋友差着十万八千里,那个时候他正在一条街外面打车,还装没看见池羽的落魄窘境。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是否有个人亮着一盏灯等他回家,他一概不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程洋说,池羽挺不容易的。   梁牧也想到他在车上翻出来的那本有些年头的杂志。其中内页折了个角,是池羽和一个金发少年勾肩搭背,在特伦勃朗的山脚雪地合影留念。底下一行小字注解,全是法语,梁牧也半蒙半猜,那意思大概是,Max Willard & Yu Chi,2012年,青年自由式野雪比赛the North Face挑战者杯,第一名和第二名。   天地一片白茫茫间,快门闪动,记录下两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池羽左手搂着他的竞争对手兼朋友,右手伸出来,比还是那个Rock on的手势,带着点坏笑,挺叛逆的。   梁牧也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两周阴差阳错,跟他在一起也待了挺长时间。可无论是上课还是吃饭或者开车路上,都没见池羽再露出过那样的表情。真正如少年般轻松得意的,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下的那种笑。   之后两天,程洋约了和池羽去上课,没想到,上课上到一半,池羽竟然主动问他,牧也还在加拿大吗?   程洋说当然还在啊,还问他怎么了。   池羽这时候打了太极过去,就说,没事。梁牧也那天走的时候拿走了他的雪板和固定器,还拿走他后备箱一套衣服。这个说起来也太暧昧了,池羽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程洋其实有点明白了。他估计两个人那天上山的时候闹了点别扭,池羽想联系他又不敢主动联系,梁牧也则是嫌他不把自己当朋友,懒得联系他。   程洋就从中调和,说:他这周忙,你有事找他的话,就电话问他一下呗。   池羽嘴硬,就说没事儿。   程洋一哂,心道,没事儿的话你问他干啥啊?   可他还是苦口婆心地把这番对话传递给梁牧也,后者想了想,他倒也没有很介意,不做朋友不代表不继续上课,他再学两节课都要能够刻滑了,当然是要继续学下去。   他刚拿起手机想给池羽发个信息约时间,就听见手机震动。   竟然是池羽先给他发了。   池教练酝酿了三天,终于酝酿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借着一股冲动劲儿发出来了:“对了,你板子该打蜡了。”   然后紧跟着一条:“明天拿到店里来吧,我帮你弄。”   梁牧也就问他:“滑几次需要打蜡?”   池羽就说:“反正差不多该到时间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太好拒绝,就答应说明天拿去店里。   *   因为是个工作日的下午,到店里的时候,他看见池羽不是很忙,正靠着柜台喝可乐。他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梁牧也凑近了跟他打招呼,才发现他是把头发剪短了一点,上身也穿着一件紧身的耐克长袖。   池羽平日里总喜欢穿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短袖是街头滑板风格,帽衫也都是松松垮垮的。滑雪的时候,他也都穿着保温层的亮色薄羽绒,外面再罩上大一号的雪服,根本看不出高矮胖瘦来。如今却不一样,他还是穿着那条都要磨出洞的灰色系带运动裤,可黑色的速干面料紧身上衣让他的好身材展露无遗。   换普通人根本不敢穿这种衣服,暴露的全是缺点。可池羽肩膀到手臂的肌肉明显,最要命是他的腰,从宽阔的背肌一下收窄下去,显得屁股都很翘。池羽常年在高纬度地区活动,被黑色一衬,更显得皮肤颜色白。梁牧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们闲聊了几句,池羽就走过来把玻璃柜台的侧门打开,示意他进来方便说话。他还转身把一个小牌子放在桌上了,上面写着“十分钟后回来”。   池羽接过把板子,放上工作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改锥,开始拧他固定器上面的螺丝。梁牧也就站在旁边看着。   “这周上山了么?”池羽又问他。   “去了一次,程洋介绍了个两朋友跟我们一起,” 梁牧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便说:“我们出发的比较晚,就没提前问你。“   池羽的右耳仍是光裸着,他伸手示意梁牧也站到他左手边,好听清他讲话。   问完问题以后,他就专心干活。池羽松螺丝极快,每个地方都蜻蜓点水般点一下,手法稳准狠,看得梁牧也眼花缭乱。   梁牧也好奇道:“这都全都要拆下来?”   “螺丝和板底接触的地方会有个凹陷,肉眼看不见,但是一会儿涂抹上去没法吸收。不用拆下来,拧松了就行。”   池羽又拿了一块看起来是金属锉子一样的工具,开始顺着板刃刮。   “平时你都自己做?”   池羽点点头,专心修刃,走完了一圈以后用手指抵了抵,又用细锉再走了一遍。都做完以后,他才开口说:“滑大山很废板子,比赛蜡每天滑完都应该打,刃也是每天都要修,都做习惯了。这块板子挺新的,磨损程度还好。不过——你也碰石头了吧。”   他用手指尖能清楚地感觉到刃上一些凹陷和突起的痕迹。好像神奇的通灵师,伸手一摸,就知道你走过哪些路。   梁牧也想到,熠川出事之后,是他整理的他在北京的全部东西,包括地下一层的储藏室里他的雪具。梁熠川从小到大,换板如换鞋,得有几十副不同长度宽度性能的雪板。只是,维护雪板这种脏活累活儿,雪场有专门的师傅做。他上次有印象,还是他开着他那辆全黑的越野路虎卫士,后排座椅全放倒,拉着梁熠川和他的七八副雪板去修刃保养。   路上,他开口问梁熠川,你为什么喜欢滑雪。   梁熠川说,为了得第一。为了想参加冬奥会。   梁牧也问他,然后呢?名次之后,奥运之后,又是什么?   梁熠川当时被他问住了,有点难堪。后来梁牧也觉得,这样的问题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儿来说未免太形而上,也就没计较。为什么去做一项运动,这问题是常问常新的,梁牧也自己觉得自己的答案在十岁、二十、三十岁各有不同。   只不过,最后几年里,他们中间隔了一整个太平洋,终是聚少离多。梁熠川总在跟着梁建生出国训练和比赛,他自己一年四季的时间更是排得很满,春夏爬山,秋冬攀登,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他也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得知梁熠川出事以后,他小时候青年队的队友过来一人拿走了一块雪板,放到自己家里留作纪念,给梁牧也剩下来很多单只的。去年冬天,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每块雪板的都固定器都拆下来,找木工定制了一个架子,在储物室里,把各色单只雪板拼成一面墙。他希望他的世界永远是彩色的。 第20章 打蜡   池羽一边干活,一边主动和梁牧也同步了高逸那边的最新消息。高逸留院观察两天后就被医生批准回家静养了。池羽说,我跟他说了,是你连夜送我来的,逸哥让我转达感谢,还说有机会请你吃饭,你要在雪场买什么滑雪装备也跟他打个招呼,他有七折会员卡。   梁牧也只是笑着点点头,说吃饭可以,其他的就不用了。池羽说好,然后又没言语。两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又谁都不想先开口。一时间,屋里很安静,池羽擦板底的声音都变得尖锐刺耳。   沉默了小一阵之后,池羽走到旁边把电熨斗插上电,先开口说:“牧也,那天我……心情不太好。如果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我给你道个歉吧。”   他只叫他名字两个字,有点朋友之上的亲昵。梁牧也不太习惯,甚至走神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就只捕捉到“道歉”两字。   “那天确实是情况紧急,现在事情也都过去了,高逸没事儿就好。你现在……能跟我说说吗?”   “和他一起滑的那个人我也认识,前几周我和朋友滑一个道外树林的时候,从树井里面把他救出来。他当时,连雪崩三件套都没带。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是可以预料到的。可是当时,我没阻止高逸。我怕打乱他的计划,败了他的兴致吧。我什么都没说。“   梁牧也听他讲这个,倒是有点理解了他那天回城时候诡异的亢奋的状态。那不到两小时的回程中,他一定把自己做的与之相关的每个细节都复盘了一遍。也难怪他之后会做噩梦。   池羽去旁边拿起来拿起预热好的打蜡熨斗和一块冷蓝色的蜡,走回工作台前面,才继续说:“事情经过其实我都告诉你了。我……本来也可以和他一起滑的。但是上午说好了要带你,我不能临时改计划。下午……如果我在他旁边,我应该不会让他下那个坡。如果他执意要下,我不会跟他同时下。如果我们都被埋,我一定会找到他。”   还有很多如果,每一个,他都有应对措施。他会带充满电的信号收发器和探针,会尽他所能,第一时间找到同伴。梁牧也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才意识到池羽后怕的源头是这个。   池羽坦白完,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欠妥,又一个劲儿往回兜:“我不是埋怨你跟我上课……没有这个意思。”   梁牧也倒不介意这个,他说:“我知道。我也相信你可以的。可这件事,你不能这么想。你有你的计划,你的安排。你去带学生,无论我还是别人,这是你的义务。知道他失联以后当时又开车折返,还上山帮忙带路,这不是你的义务,你都做了。你怎么不想,如果你没有多问他一句下午的计划,如果当初没带他滑过那里,如果你猜不到他可能的位置,如果你没打那一通接一通的电话,那他现在人在哪里,人在不在,都不好说……”   池羽知道梁牧也是劝他,可他听不得“人不在”这几个字,立刻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蜡块遇到熨斗瞬间融化,池羽双手合十,均匀地把蜡滴在板面上。   梁牧也可不听他的,执意说下去:“你做了正确的决定,你唯一能做的决定。谁知道大晴天会发生二级雪崩?早上巡逻的人都没看出来的道外状况,你能看出来?别再想那些‘如果’了,是浪费生命。”   自责和后怕,只会让他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这条无休止的没有回头的路,梁牧也自己就走过,所以他站在路边,拼尽全力劝每个人往别处看,往开阔处走。   滴答,滴答。液体是透明的,接触板底的瞬间,便被池羽用熨斗平整地推开。随后,慢慢冷却凝固成薄薄的一层。   “还有,我刚刚其实不是想问你山上发生什么了。是问你在车里。”   池羽右手一顿。他左手正搭在板底测温度,因为那一瞬间的停顿,温度骤然升高。他手腕用力,才又把熨斗往下拖拽。   梁牧也着迷于这个过程,也盯着看了很久,才听到池羽说: “我不太想说,可以吗。我就是……”   他皱起眉头,明显是在有限的表达方式里面搜罗最合适的一个。   梁牧也看池羽的蜡打了一遍,就岔开话题说:“我也想试试。”   本以为池羽又要拒绝,没想到对方直接把熨斗交给了他:“走三次,差不多就够了。你手要稳,尽量匀速往下滑。”   梁牧也第一次做,手自然是没有池羽稳。为了求稳,他移动的速度就很慢,一边动一边低声说:“不想说倒是没关系。你那天晚上,也可以这么告诉我。你问‘能不能让我回家’,好像我拦着不让你走似的。”   池羽放在板底的左手摸到板底发烫,烫到他手心。   “我是希望可以帮到你的。如果你不需要,跟我说你想一个人待着就好了,我尊重你。”   他移动熨斗的速度实在是有点慢。池羽看着干着急,便伸出手紧紧握在了梁牧也抓熨斗的手上:“也不用这么慢,温度太高,再打该开胶了。”   他俩凑得太近了,他觉得都能听见池羽的心跳声。他当天也就随便穿了件白T恤,外套扔在了门口柜台上。冷温蜡在手下融化成几近透明的一层,池羽的体温也要透过那层紧身速干衣传过来。   他又听见池羽说:“对不起。”   梁牧也立刻道:“别说对不起。如果把我当朋友,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张嘴说一声。”   熨斗下移的速度一快,他就也跟着往右边挪了一步,没注意身后,肩膀直接撞上了池羽前胸。他竟然很难得地心跳错拍了,差点把蜡给打到台面上去。   “算了,”池羽喊他,“还是我来吧。”   梁牧也稍一放手,立刻就被池教练赶到一边去,看他快速完成了这一步。   等做完,池羽拿起一块毛巾擦手,这才低着头说:“你刚刚说的……我听见了。我知道了。”   “别这么严肃,”梁牧也这才露出了个笑,“说点轻松的吧。你跟高逸,是怎么认识的?”   “两年前,我在班夫自己训练,他请了长假来提升滑雪,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们一起滑了得有一两个月,他在生活上挺照顾我的。那段时间我……挺困难的,能遇到他这样的朋友也很难得。”   任何领域都有鄙视链,专业出身的人会瞧不上业余选手,可池羽不是。池羽开了个话头,就决定继续说下去:“高逸不是专业滑雪的,但他确实让我意识到我其实还是很幸运的,因为即使什么都没有,我还可以每天摸到雪。逸哥说,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在生存和生活,很少有人在活着。很少有人把喜欢的事情当成职业。”   池羽说到这里,特意侧过脸看了梁牧也一下,“我是其中之一。”   他俩初见的时候,高逸刚刚失恋不久,在班夫的小木屋里喝多了,跟他吐露心声,他说池羽,我挣钱是为了滑雪,挣更多的钱为了滑更好的雪,而你活着就是为了滑雪。不,你生来就是为了滑雪。   从第一次参加比赛算起,他职业生涯不过短短十几年,却已经把人家几十年内的跌宕起伏都经历过了。最最不确定的时候,池羽也知道,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靠不住,他可以依靠他的双腿,脚下的雪板,身后的大山。他可以依靠自己。   梁牧也当时想本能地回应一句“我也是”。曾经的他也会这么说,甚至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只是看了看池羽的眼睛,又低头看DOA光滑的板底。   “这就好了?”   “还得等蜡冷却,然后再刮掉多余的部分。”   “要等多久?”   池羽抬手,把脏毛巾丢到角落,才掀起眼皮看他:“一顿饭的时间。” 第21章 故人   临出店之前,梁牧也拿给他一个帆布包,里面是洗净烘干又叠得整整齐齐的两个方块,是上次他从池羽后备箱借的干净衣服。池羽总喜欢穿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所以当时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正刚好。   正好池羽家里所有衣服都洗了,只能穿训练服来店里坐班。他说了谢谢,拿起来那件卫衣就往回走,边说边单手拽着紧身长袖的后领子把衣服给脱下来了。   “你别——”梁牧也嘴一快,差点把心里想的都抖落出来。   他既想说别脱那件黑色紧身衣服,又想说别在这儿脱衣服。他一双眼睛只能盯着池羽的后背看。他后背的肌肉线条也很明显,本像是完美无瑕的一块玉,只可惜他右肩胛骨到肩头的地方糊上了两条黑色的KT运动绷带,估计是之前肌肉拉伤还在恢复之中。肩胛骨上面,绷带没盖住的地方,他还有个纹身,很抽象,看起来像个歪歪扭扭的数字7,可底下那一竖杠则是一条不太规整的线。   池羽迅速换好了衣服,低头伸手拿钥匙的片刻,宽松的领口又低下来了。梁牧也看到他直接套的卫衣,里面什么T恤都没穿,而他的左边锁骨竟然也有块明显的手术疤痕。   “你也摔断过锁骨?”他难掩好奇。   池羽点头,说:“十六岁时候的事了。从大跳台下来的时候摔的,是那天的最后一跳了。粉碎性骨折,赛季报销,直接上担架了。”   竞技场上的滑雪,即使不是滑大山野雪,哪个项目都免不了高风险。池羽在青训队的时候经常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总喜欢自己跟自己死磕,教练劝都劝不下来。当时,训练营的教练基本分为两派,一派觉得他天赋异禀、必成大器,一半觉得他的性格太不稳重,又喜欢冒很大的险,非常crash-prone(容易翻车),永远做不成那种探索大山极地的野雪专家。   可所有人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一致,那就是小池羽滑到这么大都没出过严重事故,完全就是仰仗幸运两字。可是,他的好运气在十六岁那年到了头。   出事那一天,他父亲池勉恰好在加拿大,就来看他训练。池羽当时已经很少参加破障或大跳台的自由式比赛,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滑粉雪和滑道外上。可池勉来看他,他就没去道外训练,而是回到了跳台练空中技巧。他想做出来triple cork 1440*给他看。   最为讽刺的是,池羽太过专注于练这个动作,竟然没有发现池勉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他躺在担架上的时候,还在想,送哪个医院可以给池勉少添点麻烦。   不过,第二个赛季,他就在阿斯本的X Games大跳台比赛里面做成了triple cork 14。不是世界是第一个做成的,也不是X Games 里面第一个,却是那天的比赛里表现最好的。他意外地收获金牌。   “所以我跟你说最危险的是最后一趟,真不是开玩笑的。”池羽又说。   梁牧也把自己的T恤往下扒了一点,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道伤疤。“这不是巧了。”   池羽一看,也笑了:“你是怎么摔的?”   梁牧也说:“野攀的时候,被石头砸的。别看那么小一块骨头,疼起来是真他妈疼。”   那还是他大学时候,那会儿他跟着钟彦云到处野攀,很多他们当时爬过的线路都没有定级。当时钟彦云做先锋在闪攀一条悬垂岩壁,而他在地面保护。钟彦云在岩壁攀爬的时候踢落了一整块石头,正好砸在他肩膀上,他肩膀也脱臼了。当时他忍着剧痛,还得注意手中绳的长度,给先锋足够的冲坠保护。   池羽之前没听他说过太多自己的事,便问:“你攀岩?野攀?”然后又跟了一句:“Squamish(斯阔米什)去过吗?”   “嗯,上周刚刚去过。”   池羽又试探性地问他:“你是为什么来加拿大?”   “最近工作比较忙,”梁牧也想都没想,给出官方答案,“我来度个假。”   其实也大可不必回答,答案池羽也知道。他本质上和程洋、和Vicky并无区别,无非都是冬日里的过客,是来度假散心的。他们再相似,相似到连伤疤都重合,可却还是不同。   可却有一股力拉着他,往那个人的眼睛里面看,再久一会儿,在深一点,看到他对自己露出和别人都不一样的表情。   *   池羽临走的时候,把店暂时交给了一个在仓库整理库存的小哥帮忙盯着。他不想在外面待太久,就只吃了简餐,在街边随便选了一家拉面店,速战速决。   他俩坐在街边的一个室外卡座,池羽正低头扒拉面条,旁边突然走过了一个男人,停下来站定几秒,然后叫了池羽的名字。   梁牧也最开始没看到来人,但他看到池羽的脸色变了一下,才顺着他的目光摸过去。来的人身材高大,棕色短发,穿着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   他走过来跟池羽打了招呼,还张开双臂想拥抱他一下。池羽当时还在吃东西,他有些迟疑。梁牧也看在眼里,这可不仅仅是中西方文化差异那么简单的事儿。池羽平常跟一起滑雪的朋友也总是左拥右抱的,他不是那种含蓄到吝啬一个拥抱的人。   可池羽还是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如了他的愿。棕发男人跟他聊了挺久——或者说,是对着他说了很久的话。他说自己正在帮助拍摄Rossignol的第一部 单板年度电影,还问他近况,问他是不是换号码了,给他递了一张名片。最后,他还说起一个什么基金会赞助的比赛,问他参加不参加。   自由式滑雪运动员的主要收入,除了比赛奖金和广告、赞助,还有一项不可忽视,便是参与极限运动电影。大山野雪项目由于高危险性质和对场地的苛刻要求,没有世锦赛、世界杯,更是不参加冬季奥运会,所以电影对运动员的曝光度来说也就更重要。在更多电影里面露面,完成更多惊险的大山滑行的镜头,自然也会提高运动员的身价。近几年来,所有雪板制造商都做自己的大电影。而Max的职业生涯腾飞,其实不是从任何冠军开始的。他在FWT成年赛事的最好成绩也只是北美赛区的前三名。而是从参与了一部Rossignol大电影开始。   池羽犹疑了片刻,问他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他说英文的时候语速不快,缓慢而清晰。这次,梁牧也听得很清楚。   对面那个男人明显是知道他在问什么,笑着回答:“Max跟我说他下周会来。你们俩得有多少年没同台竞技过了。他说——”   池羽一摆手,打断了他:“我不感兴趣。”   似乎觉得气氛太僵硬,他才补了一句:“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棕发男人点了点头,似乎了默认他对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就对他说,那我期待你的表现。   他走了以后,池羽明显不太自在,都没继续吃饭,而是习惯性地啃他右手的指甲。梁牧也从那天晚上滑夜场回家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是他焦虑时候的小动作。   他开口,便问:“要换座位吗?” 棕发男人和他的朋友坐的桌子隔了一排,但位置正好能和池羽错开一个斜线直接对视。   池羽见他注意到了,苦笑道:“算了,那也太明显了。”   梁牧也见他这态度,就揣测:“你前任?”   池羽摇摇头:“不是。”   严格意义上讲,他和Max也算不上前任。不过年少冲动,谁也不是谁的谁。而棕色头发的这位叫Ryan,是Max全家人都熟识的朋友,从小和Max哥哥最好的朋友,也算是从小看着他俩一起长大。那几年,池羽跟着沾了Max的光,Ryan给他拍过不少照片。   后来,他和Max不欢而散,他只身搬到西海岸,也切断了几乎所有特伦勃朗的朋友的联系,包括眼前这位。   见对方没有换话题的自觉,池羽才又解释:“确实是故人。但……怎么说呢,就是很复杂。”   梁牧也看他左右斟酌着措辞的样子就觉得挺逗,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池羽这个简单的人嘴里听到“复杂”这两个字了。   “哪有那么复杂。前任,不是前任;睡过,没睡过;喜欢,不喜欢。不就这几种选项。”   他说出来是想刺激一下池羽的,没想到池羽啃着指甲,还挨个回答了:“不是前任,没睡过,不喜欢。”   “不喜欢就别看了。”梁牧也又一次捕捉住他游离的目光。他发现池羽这个人在不熟的人面前是很不自在的。如果这餐厅有个角落,他肯定走过去窝起来,穿上一层厚厚的壳,再挂上个“生人勿扰”的牌子。   池羽把目光重新放到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发现梁牧也从始至终都在看着他。   他艰难地开口,解释说:“是前任的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就好像……上个世界的人,穿越过来了一样。”   梁牧也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也大概猜出来了。   “所以……”   池羽抬眼看他一下,以为他要继续盘问关于Max的事情。可那个人却说:“他说的那个,是什么比赛?”   “WinterLasts基金会,自由式大山野雪挑战赛。”池羽重复了一遍。   WinterLasts(长久的冬天)是由两位单、双板野雪领军人物兼户外探险家发起的环保基金会。两个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冲野雪深粉冲了十多年,亲眼看到全球气候变暖,积雪融化,冰川消失。于是,他们将自己一部分收入拿出来,成立了这个非盈利组织。为了宣传,他们每年一月份都会在北美选一个雪场举办自由式大赛,转播和广告收入全部运用于生态保护项目。   因为时间上正好安排在IFSA的一系列资格赛前,这个比赛经常是高手汇集,备受关注。而今年,正好轮到自己现在的训练大本营,惠斯勒-黑梳山。   梁牧也问他:“你想去吗?”   池羽说:“我应该去。”   他几乎可以肯定,赛场肯定会是选在黑梳山这侧。   对于在所以自家后院小山坡用破滑板启蒙开始滑雪的池羽来说,在没有条件直升机空降新西兰,或者去欧洲玩儿天然大山粉雪的时候,雪场便是他最好的练习地点。这两年来,他在惠斯勒从日出滑到日落,无论什么样的雪况他都在滑。什么天气下哪里会积雪,粉雪还是硬壳雪,哪里结冰,池羽对这两座大山的每一寸脉络都像自己手心的掌纹一样熟悉。无论是从时机,位置,场地,哪个角度讲,他都应该去参加。可他竟然是拖到了现在,也没有报名。   他对自己说,那是因为,报名费还挺贵的。   “应该去,还是想去?”   池羽顿了好久才说:“想去。”   ”想去就去。“梁牧也说。   池羽看住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第22章 眼睛   钟彦云乘两天后的航班抵达。他也没通知人来接应,一个人就租了车就开进山里约定的地点。一手拎着70升徒步背包,一手牵着三岁半的娃,直接出现在营地。郑成岭一看人到齐了,便电话通知梁牧也可以随时过来开拍。   从市区开到斯阔米什和开到惠斯勒滑雪是同一条路。不过是几天之前,他刚刚开过同样的路线,只不过那时候右边是全副武装准备上山找人的池羽。   梁牧也那天跟他吃过饭以后,就自己回去了。走的时候,他的板子打上了一层蜡,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暂且弥合。梁牧也说好了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上课,两个人甚至还在微信上聊了两句。而池羽给他发的那两张照片,他存了下来,还发了条朋友圈,也配了个“Rock on”手势的表情。   底下,王南鸥毫不气馁地继续问他什么时候再来跟他玩儿高山滑雪,黎向晚意有所指地夸他俩“都好帅”,而程洋则是发了一堆哭脸和捶地的表情。   刚到斯阔米什的攀岩营地,看到钟彦云和三岁半的钟乐乐,梁牧也也是一愣。   还是钟彦云亲自解释说,他爱人和家里人都没空,正好以前办过旅游签证,这次就把孩子一起带上了,也让他体验一下。   梁牧也笑着说挺好,还蹲下来跟钟乐乐打招呼。不知道是因为帅气的外表还是留的很长的头发,要么就是幽默亲和的气质,他一向很招小孩子喜欢,钟乐乐也不例外。当天来了七个人,连郑成岭看到斯阔米什的天然美景,都手痒得穿上了装备要开始爬,除了梁牧也摄像,都是两两结对。于是他就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抱着钟乐乐,在拍训练的间歇还拍了不少B-roll的视频素材。   这次他们选的地方有几条有意思的长线,三到五个绳段,都不太难,定级在5.9-5.10中间。而钟彦云是中国第一拨进军5.14难度级别的人物,以他的实力,他甚至可以全部无保护一次性红点闪攀,连口气都不用喘。可他往地上看的时候,却看见只有钟彦云的绳尾打着死结。   日落之后,他们就近回了旁边的营地,由郑成岭就地生火,用简陋的炉子给大家煮泡面吃。大部分队员先一步散去,而梁牧也拿出来他前几天给钟彦云买的蜂蜜波本威士忌,很袖珍的一瓶,自己也拿了个迷你小杯,破例陪他喝一小杯。   他们白天练习的这一块岩壁是稍有倾斜角度的花岗岩,被户外运动爱好者取名“流浪者画廊”。钟乐乐在外面玩了一天,早就累了,而钟彦云说要和老朋友叙叙旧,就由郑成岭带着钟乐乐先回车里睡觉。   “看来……这几年你过得还不错。乐乐真聪明,也有运动天赋,随你。”梁牧也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转过头对他说。   钟彦云也露出个很欣慰的笑:“平时经常在岩馆陪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还是看他长大了喜欢什么吧,我也不想给他太多限制。”   “嗯,我有听说。有机会我过去看看。”钟彦云过去几年在重庆投资了家岩馆,梁牧也都是听人说的。   “不用客气。你不是这两年都不爬了。不爬了就不用再折腾过来。”   梁牧也低头笑了笑。他几年没跟对方聊天,都快要忘记了,钟彦云说话和他一样直截了当。跟他聊天用不着那些表面功夫,也不用打太极。   “好像郑哥还挺舍不得你的。”钟彦云说。   “嗯。不过别人怎么想,那都是别人的事。”   “没错。”   “郑总对我们当时那个片子有执念,也挺逗的,”梁牧也看郑成岭拉着钟乐乐的背影走远,才开口道,“我得有五年都没敢看那个电影,我都觉得丢脸。不是说你,你在里面挺真诚的。是我拍的方式和手法,太他妈装逼了。那时候我懂个屁的人生。”   那时候大疆刚刚做出一批内部测试阶段的无人机,梁建生靠关系弄过来一台,梁牧也就用手持摄像机和无人机,把93米高的冰瀑布拍出了390米的视觉效果。钟彦云一向只顾自己爬,不管他怎么拍摄,可红点完攀之后,他一看梁牧也拍出来的效果,坦言说“怎么感觉比我爬的时候还吓人”。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感触。现在你的感受不同了,也不代表当时你感觉到的就是虚伪的。”钟彦云道。   当年在《人生如山》里面他说,无保护徒手攀登的时候,人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没有退路,竭尽全力,仿佛进入无人之境。他曾经一度迷恋那种状态,觉得只有绝境能够开发出自己的全部潜能,只有没有保护才能激发他真正的实力。可现在……   “我看你都开始打绳尾结了。这两年,你还爬无保护的吗?” 梁牧也问。   为了防止下坠过程中绳尾划过保护器,绳尾的死结是攀爬者生命的最后一道保障锁。在绳尾打结其实是教科书般的安全保护操作。可实际攀爬时,许多攀岩老手图方便快捷,都不会这样做。   他们曾经一起爬多绳段攀登的长线,当时年轻,也不信命,经常不在绳尾打安全结。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个心照不宣的理解,就是攀岩的分两种人,打结的和不打结的。他从未想到钟彦云会结婚生子,会半路换阵营。   “还是会有,但不会无保护上没beta(策略)过的比较难的线路。我会计算风险。现在能够承受的阈值,比原来要低很多。”   梁牧也手里的酒喝尽了,钟彦云拿起酒瓶要帮他倒,可他极为克制,说好一杯就是一杯。和往日不同。   “是不一样了。”他说。   “牧也,其实你那时候说《人生如山》,倒也没错,”钟彦云又说,“这是真的。只不过,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最高的山是眼前要爬的这一座。”   梁牧也沉吟半晌,才又开口:“我也不是觉得拍这个片子是虚伪,就觉得……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英雄主义吧。我那时候是相信的,现在不信了。这个运动是造神的运动,我那个片子,也是在造神。所以这次——郑总没说想要什么样的纪录片,但我想换种方式拍。”   钟彦云看到他今天竟然拿着相机在拍钟乐乐作为B-roll素材,也懂了他的意思。   他开口说:“你也没必要把自己框死。你拍一个东西就火爆,说明大家爱看,这假不了。你可以不参与到故事中,但是还做这个讲故事的人,像现在这样。”   梁牧也终于也露出点笑,他说:“倒也没有遇到过很想讲的故事。”   他的户外摄影作品,一直是受缪斯的启发。像诗人一样的自由攀登者钟彦云算是他的启蒙导师,而不疯魔不成活的陈念则是他跟拍最久的对象。同陈念开启无氧攀登的项目之前,他正在四川拍龙山登山公司的女老板,著名女登山家钱小仙。   钱小仙初登乔戈里的时候赶上冰雪暴,在雪地失联37小时,因为冻疮而失去了右手三根手指。梁牧也拍她用仅剩下的两根手指在贡嘎山登顶,摘下手套,对着镜头比V字,笑容灿烂而无畏。他跟着她爬了四川省内三四座六千米以上的高山,换得一组人物照,被他取名为《奾》。是女儿山,是人中仙。   他一直都相信,好照片有种可遇不可求的灵性在。遇到了合适的人、恰当的景,他毋需引导,好故事会对他开口讲述,灵感会对他张开臂膀。   树枝燃尽,火苗淡了,外面气温降下来。“流浪者画廊”之下,夜幕笼罩,远处郑成岭领着钟乐乐的背影愈行愈远,逐渐缩小成两个黑点。连钟彦云都把防寒隔绝层的羽绒夹克拉到最顶头,可梁牧也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刚才同钟彦云说的未免太过绝对。他低下头,双手微微冒汗,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奾:xian一声 第23章 Corbet’s Couloir   梁建生买的这套公寓在海港城,离市中心商区就三条街,是这个地段最高的公寓楼之一。公寓自带一个很大的转角露台,视线开阔,一面直接看向西边的太平洋,一面看向北面群山。   程洋第一次到访后就说,这么好的夜景,你回国以后也看不着了,实在可惜,便让他办个派对。梁牧也同意了。   和郑成岭对了一下时间表以后,日子就选在了他生日这天,也是很巧。不过,他打算就当普通暖房派对来过。   程洋总是嘴里念叨着追池羽,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一个月能约他上一次课,去雪板店再逮到两次人,他们之间都没什么交集。   梁牧也就说,聚会也请池羽过来。池教练也算欠了我一个人情,他说,你去请,他肯定来。   那个周末,程洋终于如愿以偿地跟池羽上了节课。池羽在蓝道手把手教他和另外一个学生搓雪小回转,被程洋滑成肩带转扫雪大回转,五趟下来,他滑得腿软,池羽看得心累。   程洋就在这儿琢磨,他要不要先发制人,当面邀请池羽算了。而池羽这边,想问他梁牧也怎么没跟他一起来,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上山的缆车上,两个人心里各怀鬼胎,谁都没说话。   最后,狭路相逢,程洋略胜。   “对了,池教练,牧也他搬到了个新公寓,说下周末晚上搞个聚会。你有空的话,也来坐坐吧?”他先转过头,向池羽发出了邀请。后者仿佛心思被看穿了,还吓了一大跳,用手扶了一下吊椅的保护杆。   “他搬到这边来了?”池羽问。   “也没有,是他爸给他买的房子。”   “……是housewarming?”他习惯性地想要拒绝,可脑子里又浮现出梁牧也笃定的声音——你要是把我当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一声。   程洋见他在犹豫,便补充道:“其实那天是他的生日。”   参加生日聚会,应该也算朋友会做的事情。池羽看了看自己手表上的日期,才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好。”   *   派对当晚,月朗星稀,天气依旧很好。塞浦路斯山顶蒙着一层雪,像一块完美的奶盖。   梁牧也往窗外远眺,想起一周以前的夜晚,他就在这一湾海水的那一头,在那一片白色之中。他跟着池羽,从山顶到山脚肆意走刃滑行。雪场底下,风仍不小,雪花飞扬,透过了窗户那条缝,吹到池羽的脸上。那个时候他其实很不想叫醒他,因为池羽看起来睡得太踏实了,甚至下一秒就可能打起呼噜。   很神奇。他最近总在不同是时间地点场合想到池羽,那个人年轻的脸上总让他想起点什么。也许是因为最近进山和一帮老朋友重聚,让他打开了记忆的一扇门。门的那一边,他也和现在的池羽一样,那么不遗余力地做梦,拼尽全力地生活。   门铃响了。   池羽姗姗来迟,还穿着他那标志性的橙色雪服外套,每走一步都沙沙作响。他提着一箱12瓶啤酒来的,一箱上面还堆了又多几瓶。   “精酿?”程洋是识货的,低下头去看标签。他以为池羽买了一箱给大家吃喝玩乐尽兴,还买了几瓶贵的,可以一起品品。   可池羽却把那几瓶啤酒直接丢给了梁牧也:“不带酒精的。”   “还有不带酒精的?”他搜刮记忆,才想起来是从惠斯勒下山以后那天晚上,他俩在一起吃汉堡,那时候他说的自己不喝酒。池羽居然还记得。   “嗯,IPA。”池羽把酒塞给他,就插着兜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程洋看在眼里。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那天晚上头一个信号。   世界上有那么好几种喜欢,大体上都可以分为两个派别。处心积虑地你来我往玩儿那种爱情游戏的,还有不玩儿的。程洋觉得自己和池羽都属于后者。   区别在于,他是玩儿得太多,达到了情感博主的级别,实在累了,想返璞归真。而池羽呢,看起来像是脑子里没有“爱情游戏”这根弦。他的好感像是永远毕不了业的高中生,明显得有点可爱。程洋甚至觉得,在座的人人都要看出来了。只可惜,对象不是自己。   他也没有太意外。之前池羽就问过他两次梁牧也的事。前一秒还在聊咖啡厅的炸薯条,下一秒池羽就突然问,梁牧也什么时候再来上课。他甚至都不加一句解释,诸如他拿着我的板子,他上次的开放式站姿没学明白……这种理由程洋都能帮他想出来一大堆。可他要么是懒得润色,要么是压根儿不懂得遮掩,总之这样毫无征兆地提出来,又突兀地结束跟那个人有关的话题。   席间聊起滑雪的话题,池羽才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在座几个男生可算拣着了机会,请教池羽滑行姿态。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两杯啤酒下肚,直接在地板上开始比划,还让池羽给他们上手指点。池羽把外套丢在地上,里面就薄薄一件T恤,还真的蹲下去挨个指导他们。   “后刃下得不够低,还要在低。用你的左肩膀去找右膝盖,如果现在你摔倒——”池羽竟然真的推了那个男生一下,力使得很小,可这男生喝了不少酒,没料到池羽竟然开始互动教学,“扑腾”一下就坐了个屁墩。   席间笑声一片。只有池羽在说话,“你看,这时候你应该是只有右边屁股着地的。这说明你身体还是打开的不够……”他说完,看着地上这兄弟的窘态,也没憋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像是英超颇有绅士风度的球员,明知自己犯规了,却低下头伸出手,用握手的姿势把他拉起来。   梁牧也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第二瓶无酒精IPA——这假酒他第一口喝着还挺入味,可越品越苦。他也挺好奇,池羽小小年纪,怎么净是喜欢这些又苦又冷的东西。   “行了行了,你们别比划了,我都不想看了。”好好的暖房趴被滑雪爱好者搞成比武大会,Vicky看着池教练十五分钟都没离开地板,就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把屏幕投到墙上,到youtube上找到视频开始播放——   “我们现在是在考贝特峡谷为您带来直播……”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视频清晰度不怎么样,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池羽从地板上猛地抬起头。他终于知道她在播放什么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想上前阻止,可这视频显然已经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包括梁牧也。   Kings and Queens of Corbet,考贝特峡谷国王皇后挑战赛,是美国怀俄明州的Jackson Hole(杰克逊霍尔)雪场一年一度的自由式跳崖表演赛,单板和双板混合竞技,只分男女两个组。   考贝特峡谷是一条狭窄的直降二十英尺的钻石双黑雪道。与其说是雪道,还不如说是悬崖。悬崖两侧均是陡峭的岩壁,中间有一个狭窄的走廊堆积粉雪,倾斜度高达45度。这条雪道是以时任Jackson Hole雪场双板指导员和登山向导的Barry Corbet的名字命名的。他早在1960年发现这条雪道时便断言——将来有人会有大胆的人从这里滑下去。*   五十多年后,池羽从陡峭的岩壁尽头纵身一跃,腾空近三十英尺,在狭窄的峡谷中间团身做出斜轴空翻两周,结束满满720度的旋转后,他的板头堪堪触碰岩壁,发出一声脆响。   解说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天哪!他的雪板碰到了坚硬的石头,改变了行进的势能……他,Kevin,我觉得,我得说,我觉得这是滑手有意达到的效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尝试,大多数来到这里的人已经是精英滑手,大家都在努力适应陡峭的地形,而他,他在利用地形!说真的,我觉得这是今年,甚至未来几年之间的考贝特之最……”   落地时,他稳稳扎进了粉雪里。之后更是一路速降,在半米来高的雪上轻松自如地刻滑,扬起来的粉雪就像一场小范围雪崩一样。那时候没有高精度的无人机跟拍,摄像机在飞扬的雪里甚至找不到人,而跟丢了几秒。   在摘下雪镜的那一刻,直播镜头捕捉到一张年轻稚嫩的亚洲面孔,全场惊呼。   那年,才十七岁,名不见经传的池羽罕见地打败了诸多双板自由式大神,毫无争议地摘得了男子组的King of Corbet(考贝特峡谷国王)的头衔。同一个赛季,他在科罗拉多的X Games又摘得了大跳台的冠军。   绝大部分熟悉他滑行和竞技风格的人,也只知道他在X Games的胜利,而不知道之前的这次小试牛刀。他不但是最年轻的、史上第一个用单板取得胜利的考贝特峡谷国王,还曾经是野雪圈里的空中技巧之王。   “卧槽,太牛逼了池教练……”刚刚被池羽推倒在地上的男生也难掩惊讶。   梁牧也抬头,四处寻找,却发现这视频的绝对主角早就嫌太尴尬,自己一个人拎着罐啤酒去露台清净了。他便也往外迈了一步,打开了通往露台的那扇玻璃门。   作者有话说:   *来自维基百科。 第24章 公园   “嫌你的粉丝太吵了?”梁牧也打趣他。   池羽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开自己的玩笑,就摇摇头尴尬地说:“也没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梁牧也很了解他这种人,他明显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为什么不再比赛了啊。”他开门见山地问。   总敷衍也很累,找借口更累,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容易。池羽的酒喝过三轮,便选择了后者:“之后出了点事,”他还是避开了梁牧也的目光,“耽误了我两年的时间。当时本来可以去参加成人组的比赛,也有赞助商跟我谈deal,后来……”   “因为伤病?很严重吗?”   “嗯。身体需要恢复,这还不够,还要找回来原来的竞技水平。最可怕的是,时钟清零,努力清零,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别人开跑了,我还没站在起跑线上。”   十八到二十岁是一个运动员最最黄金的成长年龄,也是能否出类拔萃的一道分界线。梁牧也不需要他说,他太了解了。当年,梁熠川也正处于这个分界点。   “那现在呢?”   池羽自觉一旦踏出了雪地,他勇敢的时候用一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可那绝对算是一个时刻。   他思量许久,以其他方式回答了:“这周日,WinterLasts基金会那个自由式挑战赛,我报名了。你……会来看吗?”   就这个时候,远方山顶突然一闪。太阳滚落了山巅,黄昏过后,夜幕降临,十几条雪道闪着灯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暖黄色的网。是夜场的灯亮了。   也许是时机到了,池羽觉得可以跟他讲这些。也许是说起比赛,池羽的斗志又上来了。一片荧黄映在他的眼底,把他眼神衬得很亮。   那个神情梁牧也见过,比如池羽第一次说起世界野雪巡回赛的时候,或者他要去滑the Funnel的时候。梁牧也觉得,那一刻他的心和他又贴得很近很近,像那天在雪板店里打蜡那样。   咚咚,咚咚。   二十二岁的池羽很少操心任何和人际交往有关的事情。他对滑雪之外的身外之物期冀太少,少得像奢侈品,像装在梅森罐里的糖,取一点少一点。在这六七秒内,他匀了一汤匙给梁牧也。他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嗯,当然会了。”他肯定地说,仿佛知道这几个字的重量。   池羽这回终于敢堂堂正正地回过头,跟他对上目光。   他放下了手中啤酒罐,这时候梁牧也突然有一种冲动,便开口叫住他:“别动。”   梁牧也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间里,墙上投影的视频还在一帧帧回放池羽在科贝特峡谷做出的空翻两周。解说仍一刻不停地在讲话:“Kevin,你记住我今天的话,他是个前途无量的自由式滑手。因为他既是野雪滑手,也是真正的公园玩家,因为大自然就是他的道具。整个大山,不,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公园……”   梁牧也走到程洋旁边,低声问他:“借我台相机。”   程洋刚刚从一个周末的拍摄任务回来,随身带着大几件。谈到专业上面,他毫不含糊:“拍夜景?拿我的1D,三脚架也拿上。今儿天气确实不错。”   “人像。我不挑机器,什么都能用。”   程洋把包打开,说:“你自己选。”   梁牧也拎着相机重返露台,便看见池羽的第三瓶啤酒也见底了,他咔嚓一声把瓶子在手里捏扁,手臂暴起青筋。   等他再回头,便看到一个黑漆漆的镜头对着自己。   “你要……”   “看我。”梁牧也说。   池羽的眼神立刻就飘走了。梁牧也这几年多在棚内拍多了商业广告和时尚作品,但凡是能被他拍的,都是三线以上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一个个都是为镜头所生。助理给他做记录,造型师整理好服装配饰,灯光师打好光,他只管按动快门。他很久没有拍过在镜头前如此不自在的人了。   “之后……还会回去Corbet吗?”梁牧也躲在镜头后面问他,口气寻常。他知道聊滑雪的事情会让池羽放松下来。   果然,那个人认真回答:“想玩儿了会再去的。但都是同一个场地,没太有必要吧。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可以滑的大山呢,我都没去过。”   “那你板子碰岩壁回弹那一下——是提前计划好的吗?”   池羽笑了。   “哦,那个是起跳弧度画大了,带过了一点点。零点一度。”   原来只是巧合。快门声轻轻落下来,把他的表情定格。   梁牧也低头看着显示器。门内的灯光正好刻在他眼角那道疤痕上,投下小小一片阴影。像量杯上的一个刻度,或者时间的一缕针脚,标记着他一年年的成长。池羽几乎从不大笑,他笑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是抿着的,显得平静淡然。眼睛一弯,那个伤疤就打了对折,更像一半的括号,把青春年少都折叠起来。   池羽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就自顾自地继续讲:“但……Corbet那次,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冠军。”   “不是X Games?”梁牧也抬起头,诧异道。那毕竟是他最被外人熟知的一个冠军头衔。   “不是。那是为了我爸,他只看得懂大跳台,”池羽低头,又自嘲般笑笑,“大部分人也是。Corbet是为了我自己。”   玻璃门再次被拉开,喧闹声也从客厅传了过来。两个姑娘看他在露台拿着相机拍照,便也跃跃欲试,让他给自己拍点照片。梁牧也看她们姿势都摆好了,当然也就同意了。他刚刚是赶着过来的,这个时候才得空,才把相机背带挂在脖子上,低下头慢慢调参数。   做这行的也都清楚,拍的照片大概也能分成两种。给自己拍的,和给别人拍的。刚刚那张照片是拍给自己看的,而现在不一样了。   阳台上的人越聚越多,程洋也拿了自己的另一台相机,给大家照单人照和合影。而最开始那第一个模特池羽早就找不见人了。他在程洋的朋友过来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躲在玻璃门后面看着梁牧也。   虽说是给朋友随手拍照玩,可这个人倒还挺认真。一月份的室外天寒地冻,他也就穿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两扣,布料被大风一吹,就紧紧贴合在身上。程洋架起来了他带来的唯一一个三脚架,梁牧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懒洋洋地靠住栏杆,用自己的胳膊肘当三脚架。   这背影……好熟悉。池羽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也许是自己某个不合时宜的梦里。   而梁牧也好巧不巧,恰好回头往屋子里看,就对上了他的眼睛。池羽装作低头看手表,又躲开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整个晚上,池羽都仿佛在跟他玩儿眼神上的躲猫猫游戏。等来聚会的各位在阳台上被冻得不行,纷纷回到他房间里的时候,梁牧也索性连池羽的人都找不见了。   “你看见池教练没?”他还问身边的男生。   那男生也懵了:“不会是又上山加课去了吧……”   梁牧也低头看表,夜场灯堪堪亮,确实是有理论上的可能。   可随后,门铃又响了起来。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梁牧也看了一眼程洋,那意思是,你还请谁来了?   程洋摊了摊手。   他打开门,门外是外套都忘记穿的池羽。而他手里,提着一块八寸生日蛋糕。   程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梁牧也的神色也有些诧异。   是程洋先开口:“对不起。”   “生日快乐。”池羽几乎同时开口说。他看到门口这俩人的反应,顿时也愣住了,都没敢往前走一步:“今天……不是正日子?”   作者有话说:   公园 park playground 乐园 :)   BGM: Masterpiece – Madonna 第25章 生日   “梁牧也……”程洋轻声叫了他一声。   他心想,没有一天是正日子。之前和他商量聚会细则,梁牧也说就当普通暖房派对,没必要大动干戈。背后原因,程洋当然也清楚。他是为了动员池羽,也为了和他拉进一下关系,自作聪明地给他透了点底。可他万万没想到,池羽竟然这么认真,还带了个蛋糕过来。   “不喜欢吃蛋糕就先放冰箱里,或者我拿回去……保温柜什么的车上也有。”池羽不太擅长这种场合,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也意识到气氛不太对。想了半天,也只挤出了这一句话。   这哪是蛋糕,分明就是烫手山芋。   还是梁牧也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了蛋糕,也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没事,放下吧。我们切蛋糕。”他到底是个务实的人。别人的好意和祝福都送到门口了,现成的好吃的,没有不享用的道理。   池羽这才松了口气,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包和打火机:“蜡烛?”   “蜡烛就免了,我许个愿。”   席间众人这才活跃起来,起着哄让他许愿。梁牧也还真就像模像样地闭上了眼睛。   在他眼睛闭着这几秒,池羽突然想,刚刚程洋——是叫他了名字,是三个字,梁牧也?   等大家都吃上自己那块蛋糕,池羽才搬了个板凳,坐在梁牧也的对面。   “怎么了,不是说是你生日吗。”他一边吃蛋糕一边问。   他买的蛋糕叫“豪华朱古力”,是本地甜品店嗜甜如命的那种风格。梁牧也自己就只吃了三四口就吃不下去了。但他给池羽切了一大块,倒是看他一口一口吃得很开心。   梁牧也看了看,旁边也没别的人,就开口说:“嗨,怎么说呢。这个时候有点特殊,往年……没有什么心情庆祝吧。”   池羽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露台的门仍是开着的,可冷汗一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梁熠川是曾跟他提起过,他有个哥哥。在国内工作,摄影师,比他大九岁。结合今天这个特殊的日期,他俩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还有露台上,他穿黑色衬衫黑色西裤时候那个背影。   所有的线索似乎指向一个事实,而他潜意识里其实早有预感。   “每年……都没心情?” 他好像个绝症病人一样,就偏要从医生口中听到那个最终诊断。   “几年前开始的,“梁牧也想到梁熠川,便跟他坦白说,“说起来也巧,池羽,我没跟你说过,我弟弟也是个自由式滑雪运动员。曾经是。”   后面的故事,梁牧也没说完。他也不需要说完。三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人比池羽更加清楚。   准确地说,不是今天,而是两天之前。   银色的叉子跌落于白瓷碟,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小声说了句sorry,之后便不说话,只低头扒拉盘子里碎掉的蛋糕。显得十分礼貌,也恪守界限。   “没事,都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所以说——谢谢你的蛋糕啊。”梁牧也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一下,就去别的朋友那边走动了。   可往后的时间,池羽过得浑浑噩噩。他甚至不记得蛋糕吃没吃完,他又是怎么从梁牧也的公寓里走的了。只记得,他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便决定走去地铁站坐地铁回家。走出门外,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把他单薄的一件T恤浸湿了。   三年前差不多这个时候,他正站在梁熠川的灵堂外面,和他一门之隔。阴与阳,死和生,错误和正确,都只隔了一道门。   梁熠川的葬礼是他父亲安排的,在意外发生后的两周。他们只请了少数熟人来。   池羽从小都懂事,很少求人,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六岁时求父亲池勉送他回到滑雪青训营。第二次,就是求他开车载自己参加好朋友的葬礼。车祸之后,池羽胸椎压缩性骨折、左脚踝粉碎性骨折,才恢复了不到两周,腰间戴着钢板一样的固定支架,还拄着拐杖,行动实在不便。   那天,他坐在车里,眼看着父亲被拦在门外,穿着黑衣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要求他出示身份证明,又对池勉说,父子二人都不在宾客名单上。池勉转头回来,就要开车带他走,可池羽把车门打开,用手扳着不动,就是不让他开走。   池勉怒极,说那你下车。池羽就下车了,顽固地站定,直到所有宾客都已经进去多时,直到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   最后,一个穿着黑呢大衣,两鬓均白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池羽本以为是梁熠川的家人要放他进去,起码可以看他一眼。可那中年男人径直走出大门,来到了路边,撑起一把黑色的伞。   马路对面,黑色的凯迪拉克的车窗摇了下来,里面的人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装,只露出一个侧脸。年轻、英俊而冰冷的侧脸。池羽便猜到了他可能是谁。   有一瞬,梁牧也看过来,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和止不住的雨帘,和他视线相对。可还没等他看清楚对方的样子,那扇窗户就摇上去了。车里的人转身下车,把衣服扣上,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跟随中年男人走进大厅。   葬礼上,宾客来了又去。他就站在大楼对面,如机器一样计数,从一数到十七。加上姗姗来迟的梁牧也,一共十八。每个人都能讲出最后和梁熠川在一起的时刻,每个人都对他说了告别的话。他仅仅是轻轻一打方向盘,便撞碎了十八个世界。   *   屋子里客人都走了,只有程洋留下来帮他收拾残局。他今天话也不多,梁牧也看在眼里,就问他:“你怎么了?”   程洋叹口气没说话。   梁牧也:“你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个沙沙作响的橙色外壳,“这不是池教练的衣服吗?他没拿走?欸,他人呢?我都不记得送他出过门了。”   程洋这才回过头,眼神幽幽地看着他:“用你问我。”   梁牧也仍问他:“池羽什么时候走的?”   程洋答非所问:“他对你……你是看不出来吗。”   梁牧也被他一说,也不得不停止手中在做的事,回忆起池羽这一晚上的所作所为。他一向是理性的人,认为所有的行为举止背后都有原因和动机,而所有动机都可以被分析和解释。   “不就是给我买了个蛋糕吗,他……”梁牧也停顿一下,清了清嗓子。分析结束,他觉得程洋说得不无道理。   程洋就说:“他一直在看你。”   梁牧也笑:“我是主角。”   “你自己信了就成,”程洋说。   梁牧也听他口气不像开玩笑,便也认真回答:“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是我该说句对不起。”   程洋看清楚事实后,便豁达起来,道:“那倒没事,也都是缘分。我的林子挺大的,”他退让一步,又说:“你过生日这件事,是我不应该说,对不起啊。”   梁牧也倒也豁达,他说:“嗨,咱俩用不着这样。“   他想起什么,又问程洋:“切蛋糕之前,你拍照了吗?发我一下吧。“   等他叫了车把程洋和他的一车器材送走以后,梁牧也才想起去拿池羽的橙色雪服外套。雪服外套只有薄薄一层,Gore-Tex面料,从磨损程度上就看得出来应该是穿了几年,胳膊下面的通风拉链开口处扯了个口子,池羽也不太讲究,拿块灰色的防水强力胶带贴了一下就算完事。   他拎起来外套,就听见啪嗒一声,一只BIC普通打火机从里面滑出来。里面可燃液几乎满得没有空隙,估计是他特意为了生日蛋糕而新买的。他就拿在手里把玩,点燃又熄灭,如此往复,看火苗蹿升。他突然有点想抽一支烟。   手机里传来一条信息,来自程洋。那个人到家了,先给他发了一张切蛋糕时候的照片,又把梁牧也用自己的A7照的照片全部导出,压缩打包好了发给他,说:“谁照的谁后期。”   “我不用后期,直出。”   梁牧也把压缩包打开,唯独把一张单独拿出来,然后就直接把链接丢在晚上聚会的群里。   那张照片里面,池羽只有右半边脸是亮着的。   他也不是没想到过池羽。敢在两人宽的悬崖峡谷里面斜轴转体720度的是什么样的人,他可能比在座任何人都懂。这种人不计后果,不论前程,永远在追求更高的一座山的路上。池羽的人生,是一场接一场的赌,但从结果来看,输比赢多。   桌上还放着半块他吃剩下的巧克力蛋糕,梁牧也本来要顺手扔掉,此刻又突然觉得有点饿。他就坐下来,重新拿了个叉子,继续吃了两口。   假酒太苦,蛋糕又齁甜,味蕾和思绪同时天人交战。他想到,池羽吃饭是有点破坏性在的,坐下来吃了两口,就把巧克力甘纳许上面点缀的金箔都给搅碎了。他吃东西总像风卷残云一般,好像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又想到他光滑白皙又布满肌肉的后背,肩膀拉着黑色KT绷带,小小的耳朵戴着耳钉,腰紧实而窄,他可以用手牢牢握住,然后他大概会挣脱,因为池羽的身体里总是蕴含着无限能量。 第26章 Last run   聚会那天之后,梁牧也给池羽发了几条信息,感谢他过来,谢谢他带来的生日蛋糕,最后还告诉他,你外套落在我家了。   池羽一概没回。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他被生物钟叫醒,洗漱一番之后,抓起车钥匙和背包,就摸黑上山了。为准备周日的比赛,他这几天都没有再带学生,也跟雪具店的于老板请了假。   果然,如他所料,WinterLasts野雪自由式挑战赛的场地选在黑梳山这一侧的Diamond Bowl(钻石碗)。比赛前两天,选手要去领号码牌,并听官方志愿者讲解比赛区域。池羽本来也认识志愿者,所以特意避开了人群,一早上把号码牌拿到手,去滑大山了。   从顶门滑到关门,他几乎是一刻不停。热身跑几趟之后,他一项项开始练,从陡坡高速滑降、速度控制、流雪管理,再到空中技巧,逐项在心里打钩。等做完了各项基础训练,最后两个小时,他才允许自己滑到钻石碗比赛区域,在心里默默规划比赛当天要选择的线路。   八个小时的时间飞逝,等下了山,他才感觉到自己饿得双腿发软。他从后备箱随便找了点零食,打开手机看了看。   微信里飘进来一条消息,池羽本想直接点叉,才瞟见联系人是高逸。他问,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帮忙录像。   他报名比赛以后,自然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逸。高逸好像比他还激动,说自打两年前班夫那次巧遇,他没再看过他比赛,这应该是池羽正式复出的第一个赛季,他和向薇薇一定要到场。   *   次日,多云转阴。   这几天连续都没有降雪,几个宝石碗都是硬雪。钻石碗得到的阳光更少,所以偶尔还出现结冰的现象。池羽只是按照既定的线路滑了两次,在关键崖点最多只是腾空抓板或者简单跳个360,把跳和跳连起来,熟悉线路和节奏而已。   “你说我现在求神拜佛,求连夜下新雪,是不是晚了点。”   缆车底下,志愿者已经在为明天搭建媒体区域做着准备,而敬业的高逸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两根拐杖放在旁边,拿着双筒望远镜看池羽。他旁边的相机里完完整整录下了池羽刚才的两趟滑行。   向薇薇刚在旁边Crystal Ridge滑完两趟,也过来帮他监工。在大部分FWT正赛级别以下的挑战赛都是提前一两天公布比赛场地,选手可以提前去适应和选择线路。池羽没有教练,一切都是靠朋友。野雪比赛都是开放式区域,有无数条线路可以选,到底孰优孰劣,还有哪个崖点可选,得在第三人的视角录下来才知道。高逸前一天主动提出要帮他,他就没有拒绝。   “你要相信池羽,他是东岸滑出来的,雪越烂他越牛逼。”向薇薇说。比起降雨多的西北岸,北美大陆东岸的雪场多是大冰山。当时他们之间流传着个很好笑的梗,都说最应该签池羽的是the North Face(北面)。太阳东升西落,山南面日照时间长,雪就松软,而北面容易结冰,形成大冰山。池羽的暴力刻冰在网上出了名,还敢在容错率极低的冰碴子雪上面翻跟头,久而久之,还有人叫他北面小王子。   高逸道:“确实,看着还行。就是他今天没怎么跳,哎……”   “可能感觉不对,要么就是人多。我刚刚下来一趟,看到好多选手。刚刚在碗顶排队Drop In呢。”向薇薇比较乐观。   两个人言语之间,池羽就唰唰两下滑下来了,高逸递给他水喝,另外一手把相机拿下来给他看视频。   池羽没说话,一边疯狂补水一边看视频。他手机震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记录他滑雪数据的App提示朋友在附近。他这个App上面能有几百个好友,大部分时候他看到就直接划走了。可这次他仔细一看,竟然是——梁牧也在附近。   池羽皱了皱眉,和高逸、向薇薇说:“稍等一下。”   打开微信,果然又看到梁牧也的消息:“今天我在BC这边,衣服给你带上不?”   发送时间是今天早上。池羽滑得太专注,根本就没看到。可手机上面,显示那人位置的的白色小圈和自己的距离正一点点缩短。   池羽从两天前扮缩头乌龟缩到今天一早,看到对方直接要过来找自己,终于再也躲不过去。他一个电话打到梁牧也手机上方。   刚等对方接起来,他就大声说他:“你别上alpine(高海拔),今天天气不好,你一个人上去了都不知道怎么下来。”   惠斯勒实在太高了,缆车都分上中下三段,最上面一段叫alpine也就是高海拔区域,视气象条件而开放。高山险峻,一般最难滑的开放式区域和钻石双黑雪道也都在这个区域。   梁牧也那边风也挺大,他尽量扯着嗓门回:“没想上去。我早上看你没回,就没带着你的衣服。我在Crystal这边呢。可能卫星定位偏差吧。”   池羽“哦”了一声,觉得有点尴尬。那天晚上之后,他情绪如绷紧的线,比赛之外的事情,他根本没有精力思考。刚才,实在是过于警觉了。   “哦,那没事,我……是我搞错了,”他把头盔解开,让电话听筒紧贴着左耳朵,这才能听清楚。他开口,语气软下来一点,解释道,“这边都是expert only,连个蓝道都没有,我怕你不认路下不来。”   “那是你在准备比赛?”梁牧也就问他。   “嗯,明天的场地。”   “那我去底下看看。”   池羽顿了一下,拒绝了:“你滑你的吧。“   梁牧也没料到他回得这么坚决,停了片刻,才整理好说辞:“你……这次报名,我也算有一点点小小的贡献吧。”语气倒是挺轻松。   池羽顿了顿,还是把电话挂了。   两分钟以后,梁牧也看到新消息,池羽一句话没说,直接发来一张电子名片,联系人高逸。   高逸帮他指了路,等梁牧也脱板从附近缆车走过来时,隔老远便看见一个红色头盔在相机屏幕上面指指点点。   “一、二、四,这三个崖点是OK的,中间这里我感觉还差一点。如果这里——”他停顿下来,给高逸看了看屏幕,视频很糊,但是池羽明显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里的积雪比我想象中要高。走rider’s left(滑手左侧/我的左侧)*,损失大概十英尺左右的高度,但我可以多一跳,连一个正360一个反360。空间是够的。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雪况应该不会和今天差很多。”   高逸和向薇薇先和梁牧也打了个招呼,梁牧也摘了雪镜回应,几个人寒暄两句。唯独池羽潜心研究视频,没抬头。   高逸有点心虚:“你今天这衣服不好找,我拍的是不太行,正好薇薇在,这次让她帮你。”自从那天从梁牧也的公寓落荒而逃,他就没得空去取回自己那件橙色雪服外套,就穿了一身黑,在山坡上很不好辨认。   向薇薇刚要点头,梁牧也主动伸出手说:“我来吧。”   池羽仍是没有看他,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似乎还在思考最佳路线。   是高逸谢过了他,刚想教梁牧也怎么用他的相机,梁牧也已经进去把模式调成手动了。高逸是用自己的单反相机录的像,配了18-200的镜头,拍远景的焦距绝对够了。   “你想要人多大?这样可以吗?”   池羽这才分给他点目光,只看了一眼,点了下头,就算默许。   取景框拍到了滑手,也拍到了他身下的线路,确实完美。   高逸见遇到行家了,便交给专业的来,转身问池羽:“刚刚怎么没跳?”   “人有点多吧,”池羽道,“问题不大。”   池羽临走之前,梁牧也还把自己的红色外套脱下来,执意递给他:“你穿这个吧,视频好找。你另外一件外套在我车里,我停在Lot 8,你下山跟我拿一趟。”   这一次,池羽在第一个最高最吓人的崖点按计划做了cork 720。这个崖很陡,少说也得有四十英尺,落地的时候他差点没站住,被迫换刃减速,流畅性就大打折扣。雪实在太硬了,一点缓冲都没有,他后背到脚踝都被震得发疼。这种条件下,但凡是做稍微有点变换重心的空中技巧,容错率几乎为零。他也是爱惜自己身体的,之前走线路没做全套,也有这个原因。   梁牧也专心给他录像,高逸在旁边张牙舞爪,一会儿“哎哟”一会儿兴奋得跺脚。   “三、四、五……好的,连起来了……确实,这样对他几乎没挑战,还更美观。”高逸几乎是实时解说给他,可身旁人一直在摇相机,没怎么答话。   一整趟滑下来,结束了录像,梁牧也才问高逸:“逸哥,怎么说。”   高逸道:“跟他自己比的话,是今天最好的一趟。跟别人的话,不好说。但我可以说,应该没有人敢在大冰山冲cork 7,他如果站住了,就是个前三。如果站不住,那就什么也没有。说实话,刚刚那趟,我真没想到他都那样了还能站住——”   野雪自由式比赛对摔倒的判罚非常严格,一摔就没有名次,这是默认的事实。   等池羽滑下来,向薇薇看表已经三点了,要现在就往下山走了。高逸还是个病号,要赶在下山的贡多拉关门之前坐上,两个人就先走一步。而梁牧也坐在那个位置上接替了高逸,拿出来手机要帮他录像,池羽说不用了。   “不再来?”   “练多了容易疲,也容易受伤。明天就不兴奋了,”池羽低着头说,“家门口比赛,需要调动一下才能兴奋起来。”   “那你也下山了?早点休息?”   “我去单练几个720找找感觉,”池羽说,“今天感觉不太对。”   “雪太硬了?”   “从来都不是雪的问题,”池羽脸色仍然硬冷,“只有我的问题。”   他在特伦勃朗的启蒙教练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要抱怨雪况,否则妄称自己为“自由式滑手”。   梁牧也点点头,识趣地没再搭话,就给出了个计划:“那我跟你一起?最后一趟滑下山,去我车上拿衣服?”   可池羽还是那个样子,看都没看他,就说了句:“随你便。”   防风面罩和雪镜之下,看不太清他表情。梁牧也一时间也拿不准他意思。   “你衣服不要了?”   池羽咬着嘴唇想了想。那件外套,是他几年前在加州猛犸山买的。池羽在美国的比赛运一直不错,这也算是他的幸运外壳了。梁牧也帮自己录了老半天视频,也不值得自己这种态度。逃避和愧疚之中,后者略占上风。池羽点点头,示意梁牧也跟着自己一起滑两趟。   他选了一条有L型号道具的较为陡的蓝道,能够比较好地模拟在钻石碗起落时候的坡度和冲击力。他就差梁牧也去旁边自己滑去了,可梁牧也滑两步,就往这边看看。   他看见池羽一个人,就一个一个地反复做720,每个都很漂亮,滞空高飘远,有时候melon,后时候indy,甚至tail grab,每次抓板方式都不一样。   在坡顶举手Drop in,翻转720度,落地,脱板,抱着板走上坡,再来。像是开起了倒带视频,他有着无限的耐心和恒心,就一遍遍地重复。   期间,也有别的人用道具,池羽就耐心地等。等练过六七个之后,梁牧也正好也滑完了一趟,站在坡顶等池羽练得心里有底了一起走。   “last run(最后一趟)?”他说。   池羽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这才说:“不说last run,就没有last run。”   梁牧也想笑他瞎迷信,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最后一趟,竟然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高山滑雪项目里,为了防止观众和滑手左右方向相反,解说、无线电、转播等等都会用rider’s left /right 明确表示是滑手视角的左/右 第27章 风险   池羽还是照往常一样,在坡顶抬手喊Drop In,他的声音绝对是清楚响亮的,当时也确实无人作答。   他就照之前五次那样,加速,前倾,划弧,引身,带转,起跳——   在空中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不对。L号道具的雪墙绝对有一人高,在坡顶drop in的时候,根本看不见另一边的人是否撤离了。所以,才会有喊“Drop in”这个规矩。   可这次,在道具另外一边,分明是还有个人!也是个单板滑手,在跳完之后竟然没有及时撤离,池羽Drop in的时候也没有喊一声。他一抬头看到了空中的池羽,除了大叫一声,什么也做不了。   糟糕。   池羽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延迟了打开身体,这样可以飞得更远,最大程度避免和这个人相撞。果然,如他所愿,他的雪板堪堪躲过了地上的这个人,只是他右手肘随着展体落地,也磕到对方的板子的边刃上。   梁牧也站在侧面,全程目睹事故发生。他甚至听到了池羽的胳膊撞上对方雪板那一声闷响。   池羽打开身体太晚也太被动了,没有积极去落地,是在团身状态摔下来的,所以落地之后根本停不住,顺势滚了两圈,然后脸朝下没动。   他吓了一跳,赶紧滑过去看,池羽左手撑着雪抬起身来,又这才伸出手拍了拍头盔,抖落了肩头的雪。梁牧也记得,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没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还没等他说什么,池羽已经站起来,对那个人开口一波输出:“我喊Drop in的时候你听到了吗?听到了你为什么不撤离或者答话?玩儿公园就要守规矩,你这么做这是有生命危险的!”   那个人也吓傻了,根本站不起来,差点跪在雪里跟他道歉。池羽听他说了两句,也明白了来龙去脉。这人跳完一跳以后摔坐在地上,以为摔坏了相机,特别心疼,当场就想拿出来检查下有没有问题,他又戴着入耳耳机听着音乐,所以池羽的那句Drop in他根本就没听见。   无论是在公园用道具,还是在岩馆共用一面攀爬墙,这种事情就跟在路上开车似的,每个人都是靠着遵守规则和对陌生人的信任避免事故,可你不知道哪个方向盘后面就坐这个稀里糊涂的二百五。就像今天这种情况。别说当事人,梁牧也在旁边看着,也被气得够呛。他倒是对那天雪崩救援之后坐在他副驾的池羽感同身受。   “你没事吧?”他又拍了拍身边的池羽。   “应该没事。”池羽是这么说,可他右手不正常地僵直。   梁牧也就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肘。   雪镜面罩的双重防护之下,他看不见对方表情,可池羽的动作已经说明一切。他身体都条件反射般地反弓了一下。   “你等一等,”梁牧也看他要滑走,自己定然是追不上的,便大声喊他,“池羽,你等一下!”   池羽这才停住脚。   “你右手可以自然屈伸吗?”他用自己的胳膊演示了一下。   池羽也跟着他做这个动作,在快要伸直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梁牧也把镜片摘下来,看着他,表情严肃。   池羽这一刻才知道,完了。   *   这只是他比赛季的开始。一个月之后,还有惠斯勒本地的野雪巡回赛积分赛第一站。再往后,还要去美国比赛。赛程紧凑,他需要一个完好的,健康的身体。   之前练习的时候没做全套动作,也是一种程度的自我保护。可如今,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他居然在大赛前一晚,在道具甚至不是道外,在最后一趟练习中,让自己受伤了。   也真应了那句话,最后一趟才是最危险的一趟。   梁牧也劝他道:“去急救站拍片子吧。”他在户外徒步或攀登也经常需要处理紧急受伤的各种状况,这么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看那一下的冲击,轻则软组织挫伤,重则骨折。   池羽没说话,就闷头在前面滑。梁牧也想再出言相劝,可仔细看了一下,下山的路线不是八号停车场,而确实是急救站方向。看来池羽也还是听劝的。他便屏气凝神,用上池羽前几天教给他的开放式站姿,锁住大腿和肩膀,才能勉强跟上前面的红外套。   到了急救站之后,池羽根本没等他,早就把板子立在外墙,进去登记了。梁牧也到达的时候,他已经看上了分诊护士。   护士是位四五十岁的女士,态度温柔,还亲切地叫了他名,问他这次怎么了。   池羽翻兜要掏自己的医保卡,才意识到他和梁牧也互换了外套,就转过身开始拉他的衣兜。拉开了大概四五个兜,终于在贴身的兜里找出了医保卡,开始登记信息。护士便带他进去,排队等X光。   等他进去了,护士笑得一脸和蔼,问梁牧也:“陪你男朋友来的?”   他想开口否认,可判断了一下形势,便利落地点了下头。果然,知道是陪同的伴侣,护士才把他领进了诊室陪池羽一起等。   池羽看到他走进诊室,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梁牧也也不知道是该感慨加拿大全民医疗这一刻的效率,还是该称赞惠斯勒的滑雪和骨科一条龙服务到位。池羽进去以后就照上了X光,等了没多久,片子就出来了。   医生一看是他,也摘下自己的眼镜。半晌,他开玩笑道:“自己走进来的,估计没什么大事,是吧。”   池羽只好配合地笑,可表情很僵硬。他脱掉了外套和保温层,内层是耐克那件黑色的紧身衣,他也只能脱掉一边的袖子,露出完整的一条胳膊,连带着半边赤裸的胸腹。   X光片显示,他没有骨折。而是右手肘关节桡骨头骨裂。很幸运,骨裂程度轻微,肿胀不明显,石膏外加三角巾固定,保持受伤部位举高即可,三至四周即可自愈。   池羽肉眼可见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医生面带笑容说完这一切,便让他稍等一会儿。   池羽突然清了清嗓子,说他明天再来打石膏。他说今天着急回家,但晚上会保证举高受伤部位,明天肯定会过来的。   医生愣了一会儿,嘱咐他明天一定要过来,也就同意了。桡骨骨裂的移位风险不大,打石膏只是保守做法,不上石膏只用固定其实也是可以的。   整个过程中,梁牧也就坐在他旁边,也没玩手机,没做自己的事情,倒真的在好好扮演“男朋友”的角色,认真听着医生说话,表情一直很严肃。   出门的时候,连池羽都受不了这么严肃的气氛,主动开口:“比我想象的好。看来,我的骨头比Ross的板硬。”   梁牧也就“嗯”了一声,也没接茬。   池羽又说:“谢谢你还把我衣服带来了。我……那个是我的幸运夹克。颜色也更显眼。”   他算是明白了,池羽只有在紧张的时候话多。   梁牧也打开后备箱,没去给池羽拿夹克,倒是伸手把他的雪板拿过来了。   池羽意外,左手紧紧抱着自己的板子,没交给他。   “我开车来了。”他说,“把外套给我就好了。”   梁牧也这时候才开口说话:“你一只手开这山路?大黑天的,你疯了?”   “我……”   他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池羽,说:“别说什么没事,你右手连板子都抱不住,握得住方向盘?”   池羽一个右撇子,此刻确实是左手拿着板子。他观察得挺到位。   梁牧也乘胜追击:“不打石膏是因为你还想比赛,是吧。你真是疯了。“   池羽情绪上来了,就打断他,急着争辩道:“我跟你说过,我计算过风险,我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感受。如果真的觉得一点事都没有,我也不会去诊所。相反,如果真的很疼,会影响明天的表现,我也不会坚持。”   他话是这么说,可手上却松了劲儿,让梁牧也把雪板装到他的SUV的后备箱里。   梁牧也没回复他,可出乎池羽所料,他竟然一只膝盖跪在停车场的地上,低下身体,帮池羽把他雪鞋的鞋带松开了。就像池羽当初在吊箱里面给他系鞋带时候那样。   自由式对雪鞋、雪板、固定器的硬度和贴合度有极高的要求,滑手的小腿应该从头到尾紧紧压着鞋舌,保持对雪板最大程度的控制。因为白天的演练,他鞋系得非常紧,走起路来是很不舒服的。只是,在手臂疼痛和身边人视线的双重夹击之下,他竟然忘了这种不适。直到这一刻。   解完一只,梁牧也还拍拍他的膝盖,示意他把另一只腿伸出来。   池羽后知后觉,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不用,我可以。”   最后,他只是在那个人的帮助之下脱去了外套,坐进副驾驶位。座椅加热杯打开,暖风也吹上了,可正副驾驶之间就像隔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气氛也坠到冰点。他看都没敢往那边看。   车默默滑入海天公路回城的一片红光之中。 第28章 输赢   车开出去二十多分钟,身边的人才开口:“医生和护士都要认识你了,你这几年出过多少大小问题啊。一场比赛,就是一场比赛而已。还是挑战赛。”   池羽条件反射般地争辩说:“每一场比赛都很重要。你不懂。”   “你错了,正是因为我懂,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是你说你想滑一辈子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之后一身伤病怎么滑一辈子。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池羽没接茬。过了半天,他才挤出来一句话:“我……交了报名费。”   “报名还需要……”   “我交了报名费,我需要前十名完赛。”   池羽从十四岁开始出成绩,横扫各种单板自由式的比赛。在美国和加拿大凭一己之力天南海北地跑比赛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那时候支撑他跑下去的,除了荣誉本身,当然还有金钱的因素。那时候他太小,还不能教学生,就在雪场餐厅打工赚钱。每一场比赛都有报名费,他不能摔,因为站住了才有名次,有名次才有奖金。   同样一个动作,同样的起跳技术,平日练习里同样的成功率,站得住和站不住,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一点点信念。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是输和赢之间的一道线。对于池羽来说,那是能不能交得上房租,有没有私人医保,吃不吃得到一顿像样的晚饭的区别。不止输和赢,还有生存和堕落。他必须得站住,他必须得赢。   梁牧也没接这话。   他也算是过来人,圈子里人认识的朋友大多三十岁上下,是个职业生涯的分水岭。也就这几年间,他看过太多优秀的运动员因为伤病问题提早退役。若仅仅是对短期或长期风险的判断问题,他还是有话语权的。可池羽现在却说,不仅是承担风险的问题,更是钱的问题。   他也清楚,池羽做了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刚刚在坡底,高逸就说,小池就这一个字,犟!遇到事儿就是干。你跟他说雪不好不要做720也没用,他认定了的事情,他觉得可以,谁也劝不了他。   到了他家门口,池羽似乎是怕他再锁自己的门,车没停稳当就自己拉开门跳下去了。   梁牧也没说话,他也打开门,绕到后备箱,边拿东西边对池羽说,“你先去开门吧。明天什么时候来接你?”   被他这么一说,池羽才想到自己的车还在山脚下,他确实需要搭便车上山,脑袋顿时就耷拉下来了,气势也弱了一半。   “我可以找……”找高逸?人家自己还是个伤号。其他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事到临头,他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梁牧也仍然站在街灯的光晕低下,左手拎着他的雪板,低头颔首,等着他的回答。好像刚才车里那场交锋不存在一样,他情绪一点起伏都没有,永远在规划下一步,下一件要做的事。   他越是冷静,就越显得自己气急败坏。池羽低着头躲他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家门前。他是站定在门前了,可他右手伸不直,费了半天劲,也掏不出外套口袋里的钥匙。   梁牧也抬头一看,就又看见他低头垂手站在门口,跟几周前那个场景一模一样。昏黄的声控灯泡又开始一闪一闪,可这回,他想装没看见都不成了。   雪板的板刃是实打实的硬化钢,坚实锃亮,他下落那一瞬间,还带着从十多米高自由落体的势能。人身不是铁做的,人心更不是,说不疼那是假的。   他帮池羽把雪板立在门口,又伸到他雪服的口袋里,帮他把钥匙串拿出来。   “那就明天早上五点半。”   钥匙声叮叮当当,气温只有零下十度,呼吸的湿气交缠成一团,他们同时在暗夜里沉默。   梁牧也的右手紧紧攥着其中一把,越过他的身体把门推开。   “梁牧也,你为什么……”   话没说完,大门就打开了。   梁牧也之前是送他回过一次家,可却是第一次走进他家里。池羽住的地方算是个半地下,常年都比较阴冷,尤其是冬天。如今灯也全关着,颇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往里面走了两步到了客厅,就着门口昏暗的光线一看,池羽家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也没有正常人的家里面放松娱乐的地方。客厅最大的一面墙上放了满墙的雪板,一部分装在特别安装的靠墙的置物架上,而更多的则是直接靠在墙上。   怪不得池羽直接把几乎九成九新的板子借给自己,他的板少说也得有二十几块。有对称的,也有指向的、迷你的、异形和燕尾的。雪板之外,他还有好几块滑板和一块冲浪硬板。角落里则堆着各种健身器械,地上放着杠铃组和弹力带、瑜伽垫、平衡球等等。   这哪像是客厅,倒像是个自己改装的健身房。   唯一的茶几上堆着各种文件,客厅地板上还摊着防潮垫和睡袋,池羽后背的菱形肌一直都有过度拉伸的旧伤,喜欢睡硬的像钢板一样的床,甚至有时候会直接睡地板上。   整个客厅里,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梁牧也一看这架势,就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了。   *   池羽是回到家以后一看手机,才看到高逸的未接来电,便拨了回去。   高逸把训练的视频导出来以后发给了他邮箱,顺便电话问他明天大概几点轮到他比赛。他俩也就聊了两句昨天的练习状况。   高逸和向薇薇走的时候,是梁牧也过来接替的他俩的班。走的时候,他俩回头一看,两个人衣服互换了,正头盔抵着头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向薇薇就让他八卦一下,而高逸为讨老婆开心,就半开玩笑地在电话里问池羽,你和小梁是什么关系啊。   要是放在以往,池羽是很开得起玩笑的人,哪怕不想说,也会跟着他乐乐。可没想到,这次的玩笑话没激起半点涟漪。池羽沉默了半天,高逸在电话这头都心虚了。然后,他竟然给甩过来一个重磅炸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十七岁时候在一起训练的那个滑双板的中国朋友吗。”池羽刚刚起了个头,高逸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谁。池羽滑雪的运动员朋友很多,可这么多年被他反复提起,挂在嘴边停在心口的只有一个名字。   在班夫的时候,池羽酒后跟他坦白过,而他自己也查过当年的新闻。池羽载着他去参加比赛的夜路上出车祸,梁熠川当场死亡,池羽也受了重伤,不得不休赛两年。梁熠川,梁牧也。姓氏不会说谎。高逸瞬间就明白了故事始末。   “你……是怎么知道的?世界上姓梁的人那么多。”   “他俩的声音很像。我当年其实见过他一面,在大街上,那个时候……看得不太清楚。熠川说过,他哥哥是个摄影师;牧也也说过,他弟弟是双板运动员……总之,错不了。”池羽那边顿了顿,是钢锉磨刃的嘶啦啦的声音,“我倒巴不得是我搞错了。”   还有生日。梁牧也这几年明显是不过生日的,所以程洋才会是那种表情。就连他本人,最开始的反应也是惊讶、诧异,而不是欣喜。而自己,是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   不但如此,他还往他伤口上撒盐。那天生日蛋糕梁牧也自己根本没怎么吃,他都看在眼里。至于许愿和切蛋糕,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罢了。   高逸叹了口气。   “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得不说劝你一句。”   池羽耐心道:“逸哥你说。”   高逸没长篇大论地讲道理,就简单一句话:“池羽,你得告诉他啊。”   他以为比赛的重压丝毫不会影响到池羽,这人可是遇到大赛即兴奋型选手。可那个人承受的也不仅仅是比赛的压力。   池羽那边又沉默了挺久,他说:“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很难做,你跟他现在关系……”高逸咽了口口水,斟酌着措辞,“这么近了,算是朋友。但是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池羽的修刃声停下来,然后,高逸听见他说:“我知道。我比完赛,就告诉他。”   被他这么一说,高逸八卦的心情也没有了。   “逸哥,麻烦你,明天见到他,别跟他说。我……”   “明白,”高逸自然懂得,“你的事,我让你自己告诉他。你放心。先别想这个了,该比赛比赛,想想你的路线,那个720,做出来得多帅啊,是吧。”   池羽苦笑了一下,说:“说实话,这两天想这个比想路线要多。”   他免不了去想,如果梁熠川还在,他还会和他滑“抄近道”小树林。池羽在遇到他之前,没有跟双板滑得好的朋友一起滑过,遇到他以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道外滑他的分离板。他把分离板用到了淋漓尽致,甚至引来了制造商青睐的目光,在他们下一雪季的产品宣传视频里面出镜了一个小片段,拿到了作为单板运动员的人生第一笔广告收入。   池羽在收到支票的当天,就把那笔收入和梁熠川对半分了。梁熠川当时想瞒着他爸买车,零用钱是能省则省,都放在一个哆啦A梦存钱罐里面。直到出事那天,池羽都知道罐子里的余额。   梁熠川其实很少和外人讲起和他哥的故事。大概年轻的兄弟间总存在一种难以严明的竞争关系。始于青春期的荷尔蒙,后来又演变成关乎事业的自尊心。   时至今日,池羽也知道了为什么。梁牧也自由生长成今天这个样子,顶天立地,来去潇洒。他的成功投下一片影子,而梁熠川在他的影子里长大。他总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比哥哥做得更好。换做任何人,估计也会如此。   可梁熠川每每提起他来,说我哥的项目,我哥去哪个山里拍片子,我哥说过等我滑得好了,就跟我一起去世界上最高的山上滑雪,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池羽对他只有只言片语的了解,无异于雾里看花,站在这影子里面,仰头看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梁熠川还在,如果他没有答应对方赶赴那一场比赛,现在他也已经二十岁了。争强好胜的青春期一过,他应该会更加愿意和他哥哥一起玩。他也肯定会拉着梁牧也,介绍给在座所有的人。而他和梁牧也,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相识。也许是在加拿大,也许是国内的大山上。   若有个按钮可以让他俩之间一切清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只是,现实不是虚拟游戏,更不是训练场。他练习多少次,也无法换回重来的机会。   *   等梁牧也开回了自己家,才打开手机接收消息。   郑成岭给他发了下周的初步踩点和训练计划,问他哪天要过来拍,他好安排购置合适的设备。他们平时攀爬训练,基本不怎么用静力绳,只用动力绳,所以静力绳需要买多少米,也全看摄影师安排。   梁牧也多了个心,打了个电话给他,先是确认了下礼拜的具体安排。   等确认好工作以后,他又开口问他:“郑总,我问个事儿,你也帮我打听打听。”   郑成岭为人爽快,早就跟他称兄道弟,便说:“别郑总郑总的了,叫老郑就行。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帮得上忙的我当然帮啊。”   梁牧也笑着谢过他,这才开口问道:“速迈中国……有没有想过赞助滑雪运动员。”   “我知道在美国是有,在中国目前还没有。我们最近五六年才开始做服装嘛,你也知道。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当然可以考虑。我甚至可以帮你向总部提一下。你说的滑雪,是……”   “是大山野雪,自由式,极限运动,”梁牧也福至心灵,张口就来,“最高的永远是下一座山*。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速迈宣传语。 第29章 公平   第二天一早,高逸一起床,拉开窗帘,便看见窗外飘着小雨。   “下雨了。”他揉了揉眼睛,对早起来开始洗漱的向薇薇说了句。   还没等她回答,高逸突然一个反射从床上坐起来,困意全无:“我操,下雨了!”   市内下雨,就代表着山上下雪。那么今天钻石碗的雪……   “两厘米。”梁牧也开车,在红灯间隙,翻出来天气预报,读出来一个数字, “这他妈还不如不下呢。”   为了滑雪,他还特意订了一个月的专业雪场天气预报。外行如他也懂了,这点杯水车薪的雪,根本不足以让backcountry更好滑。   池羽倒是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freezing level(冻结高度)多少?”   “五千二。”   他又是点点头,不置可否。   梁牧也这才问:“是好还是不好?”   池羽还是那句话:“没有好或者不好。雪山是很公平的,雪好的时候,对大家都好。”   池羽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对雪的质量很不强求的选手。比赛正式开始,双板组最先出发。几乎所有选手的滑行速度和流畅度都打了折扣,以控制跳崖的落地。今天摔倒的人次也远远多于平常比赛。甚至有一个新西兰的滑手一个大跳之后没恢复重心,直接从半山摔下来,被担架给拉走了——钻石碗最陡的地方也有四十多度,滑得不好,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早上就下了点毛毛雪,能见度不怎么样,这几轮下来还全给滑烂了,”高逸担心道,“池羽今天是19号,很靠后。”   抽签完全随机,按理说也很公平。至于前面的滑手选了是什么路线,完成度如何,完全是一场心理游戏。怕影响自己发挥的人会蒙住双眼,选择不看,直到自己出发。而池羽则是另外一种选手,从小到大的每一场比赛,他都可以从头看别人看到尾。他这种类型的选手,说的好听点,是心理强大,灵活变通,说不好听点,就是人来疯。压力越大,潜力越大。   可今天,池羽却没来看前半程的比赛。   单板项目开始之后,梁牧也收拾了一下东西,把雪板放在半山腰的休息室旁边,按照昨天高逸给他指的路线,走到了观赛区找他俩。   单板组选手开始比赛之后,高逸给向薇薇和梁牧也全程解说。高逸隔一小会儿便低头追踪池羽的坐标,看他仍在旁边的Crystal热身跑,焦虑得仿佛参加比赛的是自己。   “我听说昨天你和池羽去道具,他又练720来着。还跟个人撞上了。”他问梁牧也。   梁牧也回答说:“嗯,昨天是倒霉。他还去拍片子了。”   高逸一听,眉毛也皱起来了:“什么情况?”   “手肘骨裂。”   “卧槽……”高逸吃了一惊,“他昨天跟我电话里说得……轻描淡写的。”   他在班夫的时候,也瞥见过池羽的药箱,从普通止痛药到强度更高的处方药,他也都有,只是这些东西用多了会产生依赖性,他能不用就不用。他也能想象他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是怎么过来的,不就一个字忍。   “早上他状态怎么样?”高逸又问。   梁牧也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池羽在他的车上还是原来那个少言寡语的样子,他倒是放心了点,说明这人心态平稳。   “挺好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高逸这才稍微放了点心。耳边被一阵欢呼声吵醒,高翼看了看左右,有几个人挥着小旗子给下一位选手加油,看起来是选手的家人。   他抬头看了看临时搭建的转播屏幕,第12位出场的人,是加拿大籍选手,Max Willard。主场是魁北克的特伦勃朗。这名字看着挺熟悉。   “这不是……”梁牧也回想起池羽车厢里的那本旧杂志,“池羽和他认识。”   高逸看了看,然后说:“不止是认识。”   梁牧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高逸没点明,只是继续说:“Max这两年挺出名的,好像是Rossignol赞助的第一位青年单板滑手,现在全身上下都是赞助商了。他前年是北美赛区第三,之后好也受了点伤,这也是新赛季第一赛。”   梁牧也接过高逸的望远镜,往山上的滑手身上瞟,问:“他俩谁厉害?”   “据池羽说,小时候是他赢得多。现在就难说了。Max和他风格不太一样,他从小就是大山野雪滑手,跟着他爸他哥一起,一年四季都滑大山,freestyle(自由式)是后来学的。池羽是freestyle出身,他可以玩儿的花样比较多。就今天这个场地来说,小池更有优势吧,毕竟是他主场。而且今天这个比赛,其实Max也没必要参加。”   “那他为什么来啊?”向薇薇问。   高逸说:“据说,小道消息啊,今天他爸是颁奖嘉宾。他哥哥也是有名的双板自由式选手,拿过X Games冠军的,Alex Willard听说过没?”   敢情是个滑雪世家。   Max身着一件荧光绿的衣服,从山顶破门速降。果然,他一出场的速度和姿态就和前面的业余选手不一样。第一个崖点选在滑手右侧,大概二十英尺,他做了平转360,稳稳落地,随后有一点点的散雪,他快速滑过,没有选择横切减速,而是在诸多险峻的石头中穿行,一共连起来四个大跳,而且速度最多只减少了百分之二十,整体滑行非常连贯。   野雪自由式比赛的打分共五项,线路选择、流畅性、控制力、空中技巧、滑行技术。Max这一滑,空中技巧稍微贫乏,可其他四项几乎拉满,尤其最后一项。裁判们几乎全都给出了80以上的高分。今天这个状况,做360稳稳落地且不影响滑行已经是很厉害了。   Max直接滑到他的家人旁边,一群人已经打开啤酒开始庆祝了,他和他们拥抱了一下,似乎是四处张望寻找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盯着屏幕,加入观战的大军之中。   等轮到池羽出场,天气竟然冷了些,降到零度之下,天空又飘起了点雪。本来山顶高海拔区域就要平均比山脚冷十度,风一吹,就要把早上下的那点毛毛雪又冻成冰了。梁牧也和向薇薇早上也在旁边的雪道自己滑,大家都清楚这样的天气和雪况意味着什么。   高逸问他要不要双筒望远镜,看得更清楚,他却说不用。他昂起头,看着山顶,人头攒动,中间有一个橙色的小点。   明明比赛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却如临其境,心脏都跳得很快,肾上腺素直传到手指尖。那是大赛之前的兴奋感,一种很积极的紧张。一般都是在冲顶前一晚,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这几周,他和池羽相处的时间有点太多了。生日那天,这人竟然给自己带了个蛋糕。吃完蛋糕,送走宾客,他就把程洋帮忙照的巧克力蛋糕的照片发给韩知夏,说:生日过了。今年有蛋糕。   他也知道,没取蛋糕这件事好像个蹩脚的隐喻,她把那个巧克力提拉米苏蛋糕落在了西点店,他们一家人也把全部该庆祝的理由丢忘在了三年前的那一天。他知道韩知夏为此愧疚许久。看到这个,她应该会挺开心的。   那天,他嫌蜡烛太形式主义,就没让点,可他确确实实是许了个三个愿。希望他妈妈韩知夏健康幸福,攀登纪录片项目前期拍摄顺利,还有,就是希望池羽比赛好好发挥,今年之后的赛程也一路顺利。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梁牧也对自己说,无论他成功失败,自己在其中也有很小的一份。   池羽站到了钻石碗顶,黑梳山硬朗的山脊一侧。   他耳边风声不停,而他血液微热,手臂的疼痛和昨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只剩下一刻不停地跳动的强劲的心脏。   山顶工作人员认出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叫他:“Yuchi POW*, GO!”yuchi_pow是他社交媒体上的账号名,在惠斯勒本地,不少人也眼见着他这两年的训练和成长。   一般来说,二十岁是精英运动员的分水岭,比赛从技术上的比拼变成了心理和经验上的竞争。可池羽心里清楚,这两年来对他来说最难的,其实不是心理关。而是物质上的阻隔。能站在这条线上,他已经赢了一半。   雪山是神圣之地,也是他纷乱思绪的永久庇护所。高逸说得对,和生命中所有其他复杂凌乱的事情比起来,滑雪是简单的,对他来说,近乎本能。   三,二,一,Go。   闸机开启,他俯身,让引力牵着自己往前滑走。   大山的全貌徐徐展开在眼前。他知道,他进入了自我的绝对领域。一千英尺的陡峭崖壁之上,众生平等,付出与收获永远成正比。不像大山之外的,其余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POW powder,粉雪   本章和下一章的BGM是这首黑眼睛: Rain, in Your Black Eyes – Ezio Bosso 第30章 Diamond Bowl   钻石碗,钻石双黑自由式区域。   “下面出场的选手是19号,池羽,是一名来自惠斯勒本地的选手!”解说连续三个小时都延续着超高的热情,“他是2013年科罗拉多阿斯本的X Games大跳台冠军,2014年猛犸山青年自由式野雪挑战赛第三名,……哦,还是2013年的考贝特峡谷国王。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名潜力选手。我们有三年都没有在正式比赛场合看到过他的身影了,让我们来看看他今天的表现……”   高逸暗暗咬牙道,“来了。”   “今天这个情况,他会跳720么?”向薇薇小声问。   “会是肯定会,能不能成……”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高逸见观战众人也开始紧张,又安慰她说:“没事,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使做了,成的不漂亮,他也不会遗憾的。这毕竟只是个开始。”   池羽加速下滑。   按照昨天的演练,他和Max同样选择了滑手右侧区域,完全没有减速。区别是,他滑行距离更短,选择了一个方向更靠上的崖点。他丝毫不着急,在最后一刻,才稍微前倾,压住前刃,打开手臂,引身起跳,收腿,抓板。   高逸和梁牧也他们昨天看过他练习,所以他们不意外。可其他观赛群众瞬间惊呼一片。   一圈,两圈,展体,目视,落地。   干净漂亮,且毫不犹豫。太稳了。   大冰山上,四十多英尺布满碎石的断崖被他轻描淡写地略过,那可是四层楼的高度。   解说的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八度:“我的天,难以置信!这一跳,滑手明显知道他需要多快的滑行速度才能腾空越过底下的碎石,我们平时经常看到cork 720,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在今天这个比赛里,这是第一个,我敢说,也是唯一一个……太了不起了。”   “我操!!!”高逸蹦了起来,差点又伤到腿,“这比昨天任何一个都好,这小子,果然是比赛型选手。”   可他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还暂时松不了。池羽飞一般地略过这两个崖,速度快得让人感觉他甚至不在滑行,而是在自由落体,只是板刃偶尔接触一下大山而已。   天地之间空有一片白,看得久了,人眼也产生了视觉偏差。   “二,三……好的,好的,稳住!!”高逸看他按照昨天练习的,在分叉口,选择滑手左侧,观众右侧的路。那是一片没有太被人探索过的区域,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甚至不像一条路。因为狭窄,对于精确度的要求极高。   “卧槽,他今天速度太快了,是不是和昨天用的不是一块板子啊……”围观人里面懂行的已经开始激动了。   的确。梁牧也昨天给他录过像,他对于自己拍过的视频片段都过目不忘。和昨天比起来,大山空无一人,他的确是带满了速度,势如破竹。   池羽在第四个崖点做了内转360。还没等解说们开口讲解,不到半秒的时间内,他在下一个崖点迅速再次起跳,接了一个外传360向内抓板。   Indy grab,单板公园玩家的经典抓板方式,也是池羽个人最喜欢的一种。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五个腾空,三十七秒,覆盖了三百多英尺的高度,正是钻石碗最陡的一段。较暖的天气加上不足的降雪量,使得露在外面的岩石对地形的限制增多,原本宽两米的落地点在这样的天气下就变成了一米的雪道一米的石头。赛道的难点在于兼顾速度与精确度。   池羽有速度,有准星,还有花样。一气呵成。   梁牧也很庆幸自己没有接过高逸手里的望远镜。在肉眼的观看距离之下,他虽然看不见池羽的脸和细微动作,可却能纵览雪山一壁。   那个橙色的小小的点在碎石和树林中跳跃、穿行,很像一片落叶,或者一根羽毛。跳和跳之间,他拥有了奇异的节奏和律动,像一场舞蹈。120厘米长的硬化钢刃上的,自由的舞蹈。   打分是在实时进行,多数裁判都给出了超过85的高分,高逸兴奋地说,估计今天的best trick也是他的没跑了。   梁牧也看着他滑降到水平线,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自己的右侧看去。   金发穿绿夹克的那位叫Max的选手眼看着自己之前盘踞榜首的成绩被池羽挤到了第二,倒没有丝毫失望的情绪。相反,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很隐秘的微笑,甚至有点赞许的意味。   旁边临时立起来的直播大屏幕回放着池羽的那个BS Cork 720。大疆无人机的远程跟拍让近距离观察滑手的空中姿态成为可能。   字幕条打出他的基本信息:   “Yu Chi,年龄:22岁,Home Mountain(主场): Whistler-Blackcomb(惠斯勒-黑梳山)。“   大屏幕上,是池羽那个近距离分解剖析仍是教科书般完美的斜轴两周转体,转到面山那侧的时候,他亮出黑底红字的板底,五个字母,中间加粗标红的T字醒目。   解说正在激动解说他的720有多么标准,还是观战人群中有圈里人,轻声说了句:“Team T。“   Team T,是特伦勃朗单板自由式青训队的名字。池羽和Max一样,都师从一位叫Thierry Tussaud的魁北克魔鬼教练。那是池羽青年职业时期拥有的第一块大山自由式比赛用板。长度159,硬度为9,边刃抓冰能力极强。板龄五年,可宝刀不老。   Tussaud为人极其严厉,教学体系自成一派。同期有大概三十多个小孩进训练队,只有一半人经过他的认可,从Team T成功“毕业”。Tussaud本人是NITRO的赞助滑手,送给他们从青训营毕业的礼物,便是这块NITRO给他定制的自由式指向型雪板。那是池羽的第一块奖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而今天,梦想得以延续。冥冥之中,是一种符号。   身旁人都在专注看回放,没注意到,只有Max完美的神态有些许异样。   池羽滑到观赛区,甚至没有像之前的每一位选手那样呲雪墙糊相机,只是摘下雪镜伸出手,对着镜头冷静地挥了挥。   记者都没忍住,对着他说:“那个720太刺激了!”   池羽滑向人群,而旁边祝贺他的声音不绝于耳。   “羽神,牛逼!”   “Good job!”   “哥们儿太厉害了!”   几位其他经常一起和他滑的朋友也过来和他拥抱庆祝,甚至有个他教过的小朋友直接上去熊抱,池羽的脸上刚有点笑容,又被热情的小朋友压到手臂,疼得龇牙咧嘴。从半空中俯瞰,以池羽的橙色外套为中心,前来祝贺的人把他紧紧包围,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梁牧也本来无心掺和这种局面,奈何他原本就是站在高逸旁边,这下被围观的众人牢牢裹在了圆心。池羽答谢了一圈,可算挤了进来。   向薇薇先拥抱了他:“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高逸也单腿蹦着,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他突然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笼罩着,之前演练好祝贺的话,开口就有点哽咽,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你太棒了,池羽,你真的太棒了。”   他俩初遇时,班夫春雪堆积。高逸那时候才知道,池羽这几年都没出现在赛场上,是因为他在之前的一场车祸中受了很重的伤,卧床修养了快一年。他是从重新学走路开始复建的,从事故伊始算下来,已经快一年没有训练,腿部力量明显减弱太多。   因为左腿之前的伤,他的康复治疗非常保守,得有一年时间没有动过左腿,全用右腿代偿,左右腿力量不平衡得更加明显,尤其是在需要左腿发力的深粉滑行的时候会经常感觉到累。原来在公园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空翻动作也全都丢了。   当时,他是一个人搬到了班夫,租了个最便宜的房子,用之前攒下来的积蓄买了辆二手汉兰达,在群里找人教教课挣钱,同时一个人进行恢复性训练。   那时候他和滑雪的关系很病态,练得不好的时候,他看到一片白色都会生理性反胃。可是他雷打不动地,每晚按照医生的嘱咐进行康复性训练,白天逼着自己拎着板子上山。   没有负责任的医生会承诺他能够重返赛场,并且恢复原来的竞技水平。他们只会告诉他,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你总会走出来。可运动康复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一本空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书。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过程有多长,他又要怎么走出来。   高逸认识他以后的第二个月,索性就和他合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早上做了饭总会给池羽带一份,晚上下了山,他放松拉伸,池羽就在陆地的方寸空间内继续做他的复健练习。两个人经常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从天亮到天黑,高逸就看着他的衣服一点点被汗水全部浸透,然后在一天尽头,被他扔进洗衣筐。那个雪季末尾,他俩在班夫小木屋的停车场分别。他坐着朋友租的车去机场,一路上都欢声笑语。可他回过头来,便看到池羽正一个人把六块雪板和全部家当装上新买的二手汉兰达。凌晨五点,天空刚蒙蒙亮,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大路笔直,汇入山川,好像没有尽头。很快,池羽和汉兰达都缩小成一个点,再也看不见。   如今,钻石碗底,狂风呼啸,池羽带着必胜的意志归来。过往的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在他面前闪回。那条路,高逸想,也许还是有尽头的。   池羽就一直低着头说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俩,谢谢你们。   等感谢完了,他就逃也似的转身,可一回身,便正梁牧也对上目光。   肾上腺素还没褪,热情余温尚在,池羽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很烫很烫。   梁牧也张开手臂,示意他拥抱。   池羽只得揽他肩膀,例行公事般说谢谢。   那个人却低下头,在他左耳边问:“胳膊疼么?”   作者有话说:   BGM同上章:Rain, in Your Black Eyes – Ezio Bosso 第31章 主场   单板组还剩最后几位选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比赛上,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橙色外套悄悄滑走了。高逸的情绪还有点没平复过来,断断续续在给梁牧也讲当年池羽在班夫一个人训练的时候有多么不容易。   梁牧也断断续续地听着,可他有点分神。   刚才他问完那句话以后,池羽也没回答,就继续这么看他。他没戴雪镜,梁牧也就也把自己的雪镜摘下来,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秒。   他未曾祝贺他,池羽也没多说那些感谢的话。可他们都感觉到了,有一种比兴奋和喜悦更加巨大而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咫尺之间共振。   可随后,池羽的表情就变了。他迅速把他推开,然后转头,按部就班地去媒体区域接受采访。   老天跟所有选手都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是到了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雪却越下越大,大有暴雪的趋势。主办方一看这天气状况,直接把颁奖挪到了室内进行。   池羽以平均分87.25获得当天男子单板组自由式野雪挑战赛的冠军。Max的表现其实也无懈可击,只是任何比赛都会奖赏敢冒更大的险的人。他屈居第二。   颁奖仪式上,曾是加拿大冬奥委员会一员的一名传奇奥运滑雪运动员出场,将金银铜三色奖杯颁发给前三名的选手。由于是环保基金会组织的挑战赛,这奖杯也都是由海洋塑料回收再利用的特殊纤维材料制成的,呈一座雪山形状,上面刻着赛会logo。   这位颁奖的传奇滑手,正是Max的父亲。   这时候,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主办方连着叫了三遍池羽的名字,都找不到他人。   Max平静的脸上也浮起了一点波澜。大概是觉得两个人站在第二第三名的台子上干等太尴尬,他小声对旁边的父亲说,“他这也……太幼稚了。”   在他看来,前半程打破常规,不来看他比赛,用Team T的刻字雪板参赛,打败了他还不来领奖,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高逸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站出来对颁奖嘉宾解释说,池羽昨天训练的时候手臂骨折了,他先滑下去,要赶在急救站关门前打石膏。   Max这才有点愣神。   老爷子一听,便通情达理地,把属于池羽的奖杯颁给了代他领奖的高逸。   等仪式结束了,梁牧也才得空,问同样去过很多次急救站的高逸:“急救站真五点就关门?”   高逸当然听出来他的画外音:“谁知道呢。说实话,有时候池羽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真猜不到。”   “他俩原来……”   “我不太清楚来龙去脉,”高逸说,“总之,不是和平分手。池羽估计是不想看见他吧,之前都没来看比赛。”   梁牧也想到那天和他在拉面店偶遇的那个棕发男人,看起来就是这位前任的朋友。那时候,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比赛结束后,高逸和向薇薇先一步下山。他之前大腿骨折,已经连续两天没有乖乖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今天还站了那么长时间。太阳落山后,天气很冷,他现在已经觉得伤处隐隐作痛。   走之前,高逸只好把奖杯给梁牧也代为转交。走之前,高逸之前那波情绪还没过去,想到了池羽昨天电话里说的事,突然一把拉住了他,说:“牧也,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可得对我们小羽好点啊。”   梁牧也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开口就想否认:“我们没……”   向薇薇掐了他好的那边大腿一下,赶紧说:“是说把他安全送到家,就靠你了。”   梁牧也这才点点头。   *   池羽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谨遵医嘱,在急救站关门前的二十分钟,磨磨蹭蹭地走进了门,先花了三分钟,把硬得发疼的雪鞋鞋带一点点解开,又按照流程登记,然后进门等着医生。   都坐在简陋的由防水布分隔的诊室里了,他心跳仍然很快。   当然不是因为比赛。他对自己的体能很清楚,三分多钟赛道,十分钟的寒暄照相,采访他没说两句话,再加上二十分钟的轻松下山路,要放平常,他心率早就回复了。   这事也是寸,梁牧也问他之前,他觉得身体感觉奇好无比,轻快自如。他早上是带了医生开的处方止痛药出来,但是出于对副作用的担忧,根本没吃。之前在旁边热身的时候,更是全身心都被对于比赛的紧张和期待所占据。他甚至觉得,过两天再拍个X光都能看到骨头裂缝自己合上了。可他非得来这么一句。问完以后,池羽就觉得胳膊生疼,比昨天更甚。   昨天晚上,比赛前夜,他一反常态地失眠了。之前努力压抑两天的情绪突然一股脑冒了出来,完全控制不住。   晚上十点的时候,高逸给他传了当天训练的几个高清视频。其实他也知道,录视频不过是为了当场复盘路线,他路线都敲定了,也就没有再仔细研究的必要。可挂了他的电话以后,池羽还是从车里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抱了出来,打开了那最后一个视频。   画面清晰,取景合适,丝毫没有抖动,一路跟拍到他下山。这视频明显是梁牧也接手之后拍的。   雪板回落到地平线,可拍摄却没有停止,镜头仍然在跟着他走,一直拍到他走到高逸身边,摘下雪镜跟他交流。似乎那趟表现还不错,自己还看了镜头一眼,毫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他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他想到生日那天晚上,梁牧也就对着他拍。非要拍到他笑。那张照片,池羽没管他要,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只觉得看到了,也不像自己,不是自己。   但凡那个人少看他一眼,少帮他一次,少说那么一句话,他或许都可以正常处理。可他总是这样,有万千方法面对世界上所有的坚硬和寒冷,却在一点点好意面前,轻易地溃了堤。   从诊室出来以后,池羽低头刚走没两步,就迎面撞上个荧光绿夹克。池羽瞬间撤回半步,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三年多没见的Max Willard。   金发青年摘了头盔,戴了一顶加拿大国旗颜色的红白枫叶毛线帽,帽子顶上都是雪,金发从帽子钻出来。   他看到池羽第一句话,不是祝贺,也不是关心,竟然是:“你为什么把主场改成惠斯勒。”   当年,与其说十二三岁的池羽在特伦勃朗的自由式滑雪集训营练滑雪,不如说他执着于和Max争第一。他俩从小争到大,从大跳台争到小树林,从山顶上又争到了山脚的帐篷里。这第一名争着争着就变了味儿,从“我一定要打败他”,到“只能是我打败他”,从男孩的游戏变成了男人的游戏。池羽觉得最后还是自己赢了,因为他得到了想要的人。   可世界上哪有永远的赢家。如今,最没资格跟他提起从前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池羽本来还皱着眉,一听他问这个,竟然笑了。   “我这两年都在这边训练,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都是在特伦勃朗……”   “IFSA又没规定主场怎么选,如果认真说得话,我的主场应该是我爸后院的那个山坡。”   Max大概没想到他答得那么顺畅,被他噎得只能换了话题,“你应该来领奖的。”   池羽举了举打好石膏和三角吊巾的胳膊肘,意为答复。   Max才问他胳膊伤得怎么样。这回池羽没心情答了,他敷衍两句就要往急救站外面走,这时候Max才伸手拦他。   这一伸手还碰到了池羽刚刚打着石膏的胳膊,他不仅是胳膊疼了,脑袋都开始疼。   “对不起,对不起。”Max连连道歉。也不只是对这件事。   “我……只是想说,我很久没再赛场上看到你,我觉得可惜。我不希望你继续错过机会,今天看到你滑这一趟,我也很为你开心。你应该来领奖的。我是这个意思。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往前看,再继续做朋友。以后比赛,总能遇上。”   “你……”池羽听他这么一说,不但头疼胳膊疼,心里还有一股无名火开始烧。他张了张嘴,都没说出话来。   Max误读了他的反应,还在继续说:“Ryan跟我说他前两天吃饭遇上你了。他最近两年都在给Rossignol拍年度宣传电影,如果你想……”   他声音不大,却挺坚定:“我不需要。”   池羽从急救站出来的时候,惠斯勒早已关山。就这一会儿功夫,雪早已下成白茫茫一片,把路牌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他匆匆忙忙低着头走路,只听见旁边短促的喇叭滴滴声。   急救站的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只有一辆墨绿色的奔驰AMG趴在出口旁边,正打着双闪等他。   他认出来了,车牌里面有个LIANG,是梁牧也的车。   梁牧也也不怕大雪,下车走到副驾这边,依旧是亲手把车门给他拉开,又帮他把雪板和头盔都装好,最后自己才上了车。   车门一震,池羽披着的橙色外套也从肩膀滑了下来。石膏是直接打在胳膊上的,他套不上比赛时候穿的紧身的衣服,就这么光着膀子披着外套走出来的。即使他这么抗冻的人,也是冷得一哆嗦。   “你……”梁牧也都没忍心再说他,就把身上的黑色帽衫脱下来给他,自己只穿一件打底速干衣,“这个能套上吗。”   池羽闷着头把衣服套上,然后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刚刚被Max突袭了那么一下,他情绪还是有点烦闷,话也不太多。   梁牧也早就习惯了这样,他倒挺轻松,把车暖风开到最大,导航设置好,才问他:“感觉怎么样。刚刚滑爽了吗?”   说起了比赛,他的神采才恢复了一些。   梁牧也就低头看导航,池羽开口:“我有件事……”   还没等说完,他被梁牧也打断:“稍等一下。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导航地图上,原本开到市区两小时内的车程变成了三个半小时,最近的一段公路完全呈一片红。   池羽也掏出自己的手机划来划去,然后也说:“高速上出车祸了,前面说完全堵死。”   梁牧也趁着出停车场,一看自己加的这几个群,自然也看到了同样的消息。一辆车没有雪胎导致侧滑,撞上栏杆之后和对面的车迎头撞上,又导致连环追尾。高速整个封路,等警察和拖车过来拖走严重损毁的车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雪下的大,天气条件和路况都极为糟糕,海天公路上又全是滑完雪回家的人。池羽想到几年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脸色也不太好看,很久都没说出话来。   梁牧也没注意到,但他已经拿出了个解决方案:“这样,我朋友在斯阔米什那边租了个屋子,要不我们先开到那儿,待会儿再看情况。”   池羽摇了摇头:“出事的路段还要靠北,我们开不到的。稍等,让我联系一下。”   言罢,他发了几条信息给朋友,不一会儿就收到回复。   高逸和向薇薇说,你们先别过来,他们早走的人正堵在路中间呢,丝毫不动。   梁牧也一看,倒也没有太焦虑,反倒给出了个B方案:“那我们索性别着急了,”他拍了拍池羽的左肩膀,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我们先吃饭呗。得了冠军,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池羽回过头,便对上他笑意盎然的一双眼。梁牧也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他只觉得被看得脸都发烫,只好点点头默许:“可以。那……去Villagers吧。”   他有种预感,今夜他似乎有种魔法,可以颠倒黑白,翻云覆雨。在车里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黑梳山顶,可以让众生臣服于自己刃下,可以实现所有梦想,可以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哪怕就这一刻。   实话还是要说,可他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或许可以偷得这片刻亲近。 第32章 Delirium Drive   临出发之前,池羽偏让梁牧也换自己的车开。他最好可以说完该说的话,恳求他的原谅,或者接受他的谴责。之后,就立刻开车离开,从对方生命中永久消失。总之是体面地,至少完整地,给一切划上个句号。   看梁牧也不愿同意,他才紧张地开始罗列原因。比如自己车上东西多,以备不时之需。又比如,雪实在大的话,可以在睡袋里面打扑克。   梁牧也当时就想,他不知道池羽那小脑袋里成天都做的是什么梦,是太把他当正人君子,还是根本没把他当正常男人看。要真把他跟池羽搁在一个睡袋里,池羽再把衣服一脱,谁他妈还能想着打扑克。可今天是冠军说了算,池羽难得有一天点名了想要什么,就这一天,他想成全他。   于是,他在七号停车场换了池羽的车,把自己的雪板包和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也丢进他的后备箱。   大雪里面,深红色的汉兰达紧贴着墨绿的奔驰AMG,上面都叠了像糖霜般的一层白,红红绿绿的像个迟来的圣诞节。   Villagers是山脚一家五星级豪华度假酒店自带的体育酒吧。正好赶上长周末,酒店爆满,酒吧也热闹非凡。俩人进了门抬头一看,酒吧的4K液晶屏上正开始转播今天在黑梳山这边的野雪自由式比赛,还正好是单板组的。   得了,梁牧也本来还想着,这回逮着他一个人出来吃饭喝酒,可以再聊聊天。这下可好,估计彻底没戏了。   如他所料,池羽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又有点闷。他点了两杯啤酒,饭还没端上来,他就抬头看比赛,低头喝酒,自己一个人先干了一瓶。一个人喝也没意思,池羽就问他:“你是戒酒了?这特殊场合,我能……也请你一杯吗。”   梁牧也刚想出言拒绝,可想到今天就好像池羽的生日一样,他又转而答应。他把酒单转过来,朝着池羽那边,指了指独家鸡尾酒那一栏。滑雪胜地的酒吧也很有特色,每一款鸡尾酒都是根据雪道的名字命名的。   “你帮我选吧,就一杯。”   池羽认真地把酒单读了两遍,然后才伸手叫来侍应生。新的侍应生来了以后,又管他要了一次身份证明,对着光研究好久,还问他:“你真是96年的?”   面对面的座位没了,他俩被安排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并排坐在转角的皮沙发上面。梁牧也顾忌他的右胳膊,就特意坐在他左手边。他乖乖等着被查ID的功夫,梁牧也就抬头看他的侧脸。   池羽的黑发被雪打得微湿,自来卷得更明显,从侧面顺着发旋儿分了缝,又被他抓乱了,看上去好像做了个天然造型似的。若不看那道伤疤,他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脸颊大概是因为之前滑高山的是偶被晒得太多,有了点点晒斑,看着特别像雀斑。如果好好打理一下,再经常开口笑笑的话,也能算个温柔款的帅哥。只是,估计他到了三十岁,去哪儿喝个酒还会被查ID。   电视屏幕上闪过一抹橙色,梁牧也轻轻捅他胳膊,示意他抬头看。   正是下午他比赛时候的转播录像。大屏幕把他姓名年龄都打在了上面,池羽灵机一动,让侍应生也抬头看:“我真是96年的。”   那人低头确认,确实没错,看来眼前人是本尊,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你是今天——”   池羽这才开口,给梁牧也点上那杯酒:“Delirium Drive。”   狂喜、亢奋至迷失自我之路。   等酒单被收走了,梁牧也才开口问:“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伏特加,青柠,蔓越莓果汁……”他看着底下列出的成分表。其实是传统鸡尾酒“大都会“的一个twist,淡红色的蔓越莓汁沉到杯底,确实像一场雾蒙蒙的日出。倒也挺合他口味。   池羽却是说:“高逸知道,这是班夫sunshine最陡的一条道。我的最爱,野雪天堂。”   梁牧也就笑了。果然,这答案跟酒没半点关系,实在是太像面前这个人会做出的事情了。   池羽白天的时候没亲自看比赛,这会儿眼睛像是黏在了屏幕上一样。唯一一次被打断,就是一个小哥溜过来问池羽问题。   酒吧人声嘈杂,他第一遍没听清楚,从外套口袋里面掏出来助听器戴上,又让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小哥应该是看到了池羽和侍应生的那段交流,把他给认出来了,在问他能否签名合影。   池羽迟疑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梁牧也,询问的目光。   梁牧也笑着说:“看你。”   池羽就答应了。滑雪胜地的酒店也都是滑雪发烧友,那位小哥是代表整个桌子的人来问的,过了没一会儿,五六个人都挨个拿着自己的头盔排队找他签名。池羽右手动不了,拿着马克笔还在犹豫。   最后,他抬起头,老实交代说:“抱歉,没怎么练习过,字可能不太好看。”然后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的人没带头盔,让他签在白T恤上,最后一位更有意思,直接捋起了袖子让他签胳膊上,说乘这个好运,明天也要去野雪跳崖。几个年轻人全程都叽叽喳喳地问他问题,说他怎么会做720,飞起来那一刻是什么感觉,问他右手怎么受伤了,还会不会再去X Games,今天感觉比赛如何等等。   而池羽惜字如金,除了嘱咐那个说要跳崖的小哥注意安全,大部分的回答只有一两个单词。不了解的人可能觉得他高冷,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在用左手写字,得全神贯注,生怕写错了。   等签完了名,几位粉丝还求他合照,池羽不会拒绝,却是把身边人给卖了出去。几个人谁都不想站在画框外面,梁牧也只好站起来帮他们拍照。   “麻烦您帮忙注意一下光线——”手机的主人还嘱咐他。   他也觉得这事情挺好笑,他是“吝惜胶卷”的那种摄影师,他按动快门一次的价值如果可以按钱算,不说值上万也得有上千,如今在这里举着迷弟的手机当路人,给红花当绿叶。可他还挺乐意。   无论是陪他去急救站,昨天晚上送他回家,还是今天早上再接他,梁牧也都觉得自己做得够多了。可他还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一次次地打破底线。若刨根问底,或许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态。可能之前见多了圈子里二十出头肆意挥霍天赋和资本的人,他初见池羽时,对他的论断难免先入为主,有失偏颇。   如今看来,池羽这一路走来,一定是失意多于得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可付出确实是有回报,他有天赋不假,可也从不轻视比赛,就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是昨天在相机屏幕前反复研究路线时的他,也是今天取得成绩之后被掌声和赞许声包围时的他,前前后后,始终如一。   大浪淘沙,留下真心,像沉默的金子一样,在角落里闪着光。   等送走了几个迷弟,梁牧也才开口,在他耳边说:“你也给我签一个。”   池羽刚刚都应付得很好,被他这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怎么……”他侧过头来,看见梁牧也眼睛中带笑,才说:“你开玩笑的?”   梁牧也当然是逗他。可见他问,却又改了口:“我认真的。”   “那……也签你胳膊上?”   “来。”没想到他敢说,梁牧也就敢应,还真就把手臂伸出来,挽起了袖子。   池羽这才下定决心,来就来,谁怕谁。马克笔被小哥拿走了,只剩下一支劣质圆珠笔。池羽用了十足手劲儿下笔,圆珠笔扎得肉很痒,梁牧也就把小臂攥紧,仅仅属于攀登者的手臂上,露出了麦色的线条。   他没有西化的英文名,一向是签自己的中文名。他名字也好签,一笔从头连到尾,像是在画圈圈。   “你名字挺好听的。”梁牧也打破沉默。   池羽这时候才说:“是我妈妈起的。我爸不喜欢,想让我改名。我没同意。”   这还是梁牧也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来自己的家庭。他就问:“今天比赛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池羽答得很平静,也坦诚:“跟我妈妈从来没有联系过。我爸……过两天再跟他说吧。”   片刻后,他把那杯鸡尾酒又往梁牧也那边推了推,岔开话题:“你再喝点。”   梁牧也从不催他逼他,他说话做事都讲究顺其自然,就拣着他喜欢的话题聊:“你也跟我讲讲,出发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池羽歪着头思考,许久之后,他说:“像拥抱地心引力。”   要主动去拥抱下降,拥抱坠落,拥抱不确定。   “今天这一趟感觉特别好,像是我受伤之前,在美国站最后那次比赛。站在山顶那一刻,第一步一滑出来,我就知道有了。”   “我听高逸说,这只是今年第一战?”梁牧也继续问。   “嗯,这算是编外的比赛,不算积分。之后才是FWT的挑战赛,然后是资格赛,过关升级,”池羽的语气中也充满了期待,“看看今年能走到哪。”   梁牧也看他心情变好一点了,就接着问:“从头到尾,都坚持要做720?”   池羽思考了一下,才说:“也有判断地形条件,今天的条件也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差。只是,如果不试着做的话,我脑子会一直想着。比一场是一场,每场比赛都很重要,不计分的也是。”   梁牧也接着他的话道:“遗憾比失败更可怕。”   池羽抬起眼睛,心里震了一下。赛后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一直觉得梁牧也有着一双新闻工作者一样的眼睛,看人很深。哪怕隔着两层镜片,都能够看破他的万千思绪,甚至看穿一切真相。   他扭过头,答道:“是这个意思。” 第33章 引力   比赛正好播完,名次表被打在了液晶屏幕上,他赫然排在第一。之前来找他签名的那桌男生在起哄,还朝他这边吹了吹口哨,隔空给他敬酒。   在喝酒这件事上,池羽向来大方。他便应下来,举了举杯,昂起脖子,喉结混动,这第二杯酒就也见了底。他抬手又要了第三杯,和梁牧也的一样。也是Delirium Drive。   大屏幕上,第一名是他,紧随其后的就是Max Willard。像在特伦勃朗,童年时候那样,他俩携手抱走一二名。可现如今,周遭一切都变了。   液晶屏换了一桢,开始放赛后采访。池羽赛后跑得比谁都快,记者没能再成功逮住他,就抓住第二名Max采访了六七分钟,听他从今天的比赛聊到这个赛季在FWT的长远计划,又聊到他的雪板赞助商Rossignol今年打算拍的冰雪大电影。   梁牧也看他一直盯着屏幕看,偏偏就在这时候扭过了头,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便开口道:“你车上有本杂志。那天隔夜等你的时候,我拿上去看了。”   那是他和Max在特伦勃朗同台竞技的最后一场比赛,当地的滑雪杂志做了报道。那之后,Max便在父母的要求下离开了训练营。他父母对他近些年的叛逆颇为不满,同时对他的课业有很高的要求,把他送进了当地的精英寄宿高中,也延迟了他参加国际比赛的时间。   那年,他十六岁,Max十七岁,他去了三站青年野雪巡回赛,三站都有成绩,而Max被迫在全封闭式的寄宿学校待着。两个人第一次爆发争吵。少年总是心高气盛,错过一年的Max不但和池羽聚少离多,更是无法摆正心里的位置,几度不接他的电话。   池羽没回避,点了点头:“嗯。”   “你们俩,当时怎么了?”   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那个是……小时候的事情。我们都是同一个青训队同一年出来的,后来他父母就让他回寄宿高中读书。我们之间,本来就算是结束了。”   Max长得确实很帅,淡金色头发,淡绿色眼睛,在阳光下近乎于灰色。他instagram上指不定有几百万粉丝,是无数青春期少女可以为之心动的那种帅。梁牧也觉得,十几岁的池羽倒也不算太亏。   “后来呢?”   “后来……两年之后,我在外面比完赛,又回到蒙特利尔。他找到我,说不想结束。我就又答应了。”   那个夏天像他妈一场梦一样,始于池羽人生低谷的一时心软,终于他人生最糟糕的窘境。Max回寄宿高中以后仅一年时间,就像变了个人,在社交媒体上呼风唤雨,三天两头换火辣的女孩合照。   “我发现他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或者应该说,他女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我。”   “……”梁牧也想想以池羽这个脸皮薄的程度,在心里骂了句操。   而且,不但Max当时的小女朋友知道了,他全家人都知道了。Max的父母根本不跟他谈,而是直接打电话把池勉叫过来,直接跟他父亲谈。   十六七岁时候全凭喜欢和爱意撑起来的一片天,在以一种超过自然科学可以解释的速度土崩瓦解。池勉本来一年到头还给他点零用钱,打几个电话。如今听闻他不好好学习,还是个同性恋,只差把他赶出家门。只是,池羽十岁就已经迈出了他的家门,不跟他同住在一个国家,再赶就得往外太空了。   “然后?”   “没有然后,这就是全部了。”池羽感觉酒精上了头,没回答他的问题,却反过来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定要向前看?”   “什么意思?”梁牧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联系前后背景推断了一下,才说:“是他——是Max跟你说的?让你往前看?”   池羽越想越钻牛角尖,语气也挺冲:“是谁规定了必须往前看啊,我就不往前看,可以么。”   梁牧也收起平常优哉游哉的那副脸孔,挺认真地对他说:“你没做错什么,你当然应该往前看。反倒是他,不应该忘。“   欺骗当然是种背叛,可忘记更是。梁牧也说的没错。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让他这么生气的,居然是这一句话。所有人都可以豁达一笑,都可以高风亮节,可就他自己一个人困在过去。无论是和Max,还是和熠川。所有所有的过往。   只是,换一种语境,池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往前看,往大路走。   实话远远比酒精要上头,池羽喝多了,也松了口。他就说:“梁牧也,我没想到。咱俩还挺像的。”   他俩坐得很近,膝盖抵着膝盖,身边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耳语:“我其实不意外。我原来和你更像。除了摄影,我喜欢爬山、野攀什么的。大自然是一道解不完的难题,总有新的山想去征服,是吧。”   池羽转过头,借着酒意,明知故问:“后来呢?”   梁牧也对他也只说实话:“说出来可能很老套。我几年前失去了当时最好的朋友。很寻常的一个项目,没想到我们两个人去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这部分,他并不知道。池羽又问:“那你往前看了吗?”   梁牧也没答他,倒是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抬起手,叫侍应生结账。   五秒之内,就有人把账单送到桌上来了。池羽觉得他这么多年都没经历过这么快的结账速度。他觉得还没聊够,他还有最贴近心尖儿的心里话没有说。   可梁牧也没有再留恋。他连酒都不贪杯,冰块融化速度太快,稀释了鸡尾酒的味道,他就留了个底儿没喝完。   出门的时候,池羽又鼓起勇气,开口说:“我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   他一紧张,看到条路就走了,根本没在看方向。   “以后有机会,慢慢告诉我,” 梁牧也走在他外侧,伸出手搂了他肩膀一下,把他往右边一拐,“停车场走这边。”   他带着池羽拐进了酒吧背后通往停车场的小巷。   “那你什么时候……”池羽的话没说完。因为梁牧也没把自己手拿下去,还搂着他的肩膀,自然得不能在自然。   梁牧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完美冷静,像湖水,像镜面。这几个星期,池羽凑近前看,左照右照,却只照出自己焦虑千百。   可美好的幻象总要碎,今夜便是最后的期限,不如自己亲手打碎。   池羽挣脱了他的手臂,梁牧也刚想开口,却被池羽一只手推到一侧的墙壁上。   他凑近,吐息都喷在自己脸上:“我们现在……到底是怎么算。”   梁牧也仍是很从容:“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   “那我想这么算,行吗。”   池羽那句话甚至都没说完,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吻了上来。很急促、强硬,恨不得都带着风的一个吻。可吻很柔软,像他的心脏。   梁牧也告诉自己停下,就把池羽的胸膛推离开一点点,只有一掌的距离。可还是太近了,他连灼热的呼吸都躲不过。   池羽就这样看着他,那目光又烧起来了。像他刚从钻石碗顶滑下来时候那样。没有雪镜阻隔,光芒耀眼。   梁牧也从不自诩绅士,如今仅存的风度也要丢了。   “池羽,你他妈想好了。”   可池羽这次没有一丝犹豫,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丢给他:“遗憾比失败更可怕。”   再吻上来的时候,池羽闭上了眼睛。   滑大山野雪最难忘之处,无外乎在陡坡顶端,身体前倾那一瞬。要违背天性,拥抱地心引力,等着自己落在刃上。无论重复千万次,永远危险,永远让人目眩神迷。   吻他的时候,他的心有瞬间落空,随后又被接住。仿佛Drop In那一瞬。 第34章 海浪   池羽甚至想不起那天他们是怎么走进的房门了。酒精从小巷子里的那个吻开始发酵,从唇尖扩散到手指。他醉得太厉害。谁开车谁记路,池羽从坐上他的副驾那一刻开始,脑子里那根管事儿的弦就啪地一声崩断了。   是梁牧也去酒店前台要的房卡。梁牧也去车里拿的两个人的书包。梁牧也去重新停的车。梁牧也捏着他的手腕往房间走。他很用力,手劲儿也出奇地大,指头都要嵌进自己肉里。   门关上了,可嘈杂的思绪没关上,只有亲吻的时候耳边才安静。池羽挣脱他的手,又把他按在玄关的墙壁上。   “你怎么……”梁牧也看着眼前人,神情中少见的急促。   若全部留给他来决定,他大概不会一上来就亲吻。亲吻是很亲密的行为,从中可以读出太多。池羽的吻三分技巧,七分态度,急促、迫切地,想要握住点什么的态度。   他回应得不能算是同等投入,因为池羽的这种急迫和好胜甚至走在了欲望的前面,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   大概也是察觉到了,池羽跟他较了真,急匆匆去脱自己的衣服,甚至忘了他右手和打着石膏和固定,疼得他都一皱眉。   “着什么急。”梁牧也这才伸手,帮他从后面把身上的黑色帽衫掀起来,像是把他抱在怀里。   池羽终于硬气一回,反过来问他:“你不着急?”   欲望在这一刻升腾而起,他反过来把池羽按在墙上。然后一抬手,也脱掉自己那层速干衣,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属于攀登者的手臂,每一个小肌肉群都很发达。这条胳膊征服过无数条线路,有名的,没名的,石头的,冰川的。如今大材小用,他蜷曲着手臂,牢牢按着池羽的左手腕,吻他。   池羽和他一样赤裸着上半身,他们胸膛紧紧贴着,梁牧也分神往下看的时候发现,他俩面对面,锁骨的疤痕正好镜像般重合。他右边,池羽左边。   嘴唇亲吻嘴唇,疤痕找到疤痕。   他便上手,握住池羽的肩膀,抚摸他的那个疤痕,又往下移,到他的胸口,腰间,然后滑进他裤子里。对方的身体健美而有力量,和他肖想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加致命。   池羽不记得他们在玄关吻了多久,好像吻到断片,衣服裤子都脱了一地。分开的时候,他单手撑着膝盖喘着气,像滑了两个双黑似的,腿也有点发软。他抬眼看梁牧也的表情,发现他也差不多。那双形状很完美的嘴唇被自己描绘过形状,而他也呼吸急促,就吐出三个字。   “去洗澡。”   梁牧也又拉着他走进了浴室,左翻右翻,最后目光放在了一个白色垃圾袋上。他想帮池羽用手把吊巾解下来,却看到他用嘴叼着,已经解下来了。   也是,不过是骨裂而已,这种程度的伤对他来说肯定不陌生。   他把白色垃圾袋套在池羽的右胳膊上面,就当是简陋的防水装置,又推着他走进雨帘。   后面的吻,就整个变了味儿。没了急促,没了胜负,全是占有,从头到脚的占有。   梁牧也把他按在墙上,手放在腰间,很执着地吻他,另外一只手伸到下面,握住两个人硬得发疼的性器,但也不着急动,就这样握着。   热水泼下来,池羽的脸瞬间红了。他想起自己现在一半是人一半是白色垃圾袋,也不知道对方看上了自己哪儿,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现在无法集中精力投入的,到变成了他。   梁牧也以为是哪里不合适,把手拿开,就问:“水太烫了?太凉了?”   池羽又摇头。   “你哪儿难受?胳膊疼?”   还是摇头。他胳膊早就不疼了,两片维柯丁还在他雪服外套里放着。氢可酮缓释,当然比不上性。   梁牧也这才笑了一下,说:“你倒是说话。”   池羽不说话。梁牧也转过身去拿浴液,涂了他全身,又拿过来淋浴喷头,从他头顶浇下来。   他借了浴液的润滑,握住两个人的性器慢慢上下撸动。池羽的呼吸短促,他也想上手,可他只有一只手能用,而那只手的手腕仍被钉在墙上。   热水顺着梁牧也的头顶脸颊往下流,汇成小溪,汇成涓流,流进名为欲望的大海。他们陷入一种默契的律动,池羽顶动腰腹,随着他的节奏。也放任他的手滑到脊背凹陷处,掐着他臀瓣。   良久之后,他把手移开,池羽终于是开口:“别……”   梁牧也低头,一双眼睛就看着他,耐心等着后文。长相上面,他随韩知夏,眼头很圆润饱满,看着特温柔,眼尾又是往上挑的,显得傲气。   池羽却说:“别停。”他倒是挺诚实。   “等出去的,”那个人转身关水,留了个肌理分明的宽厚脊背给他,“我怕进水。我不知道你,我反正控制不住。”   他这句话说的池羽脸颊发烫。   擦净身体,躺在床上那一刻,梁牧也的手换成了吻,顺着他鼻尖嘴唇吻到脖颈间,池羽本来已经很受不了,可下一秒他竟然又上来,吻他左边耳垂。他双耳听觉不平衡,平时大部分时候都依靠左耳在听,所以左耳的神经格外敏感,一碰就红。梁牧也似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不但吻,还扯他银色小耳环,用牙咬,用嘴吸吮,弄得他耳朵整个红透。   从耳朵,到脖颈,到脸。他肤色白,现在红得明显。   池羽受不了了,化被动为主动,就翻了个身把梁牧也给压到下去。然后他抬腿横跨在他身上,赤身裸体,只用左手,像他刚刚在浴室那样,把两个人的性器贴在一起。   梁牧也抬头一看这景象,顿时失语,浑身上下的血都往一个地方流。   他确实有类型,以往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漂亮精致的人,在他身下规规矩矩扮演一些乖巧角色。而那些性爱千篇一律,大抵因为他也在演,演一个对自己生命有全部掌控的人。获得的是除了快感,还有至高权力。   可如今不一样。池羽的腿非常有力量,用力的时候都看得出肌肉隆起的形状。那毕竟是能驾驭百公里时速的一双腿。现在,这双腿绷紧了,正夹住自己的胯骨。而他那双手,粗糙干裂,掌心有薄茧的手,把迷你螺丝刀攥在指间玩耍的手,正握着他硬挺的那个部位上下撸动。   他只觉得性器硬得发疼。他开口道:“用点力,别怕。”   池羽就低头专心动,弄了一会儿,却又不耐烦了:“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梁牧也被他摸得要炸,看他想主动,自己哪怕手指头扳着床架忍着也把主动权让给他,可这临阵磨枪,他居然还提什么公平。   池羽索性不动了,把手抬起来:“我是左手。”他右手还在石膏里面裹着。左手是能做很多事,能摸雪,能拆钉子,可这件事做不了。   “……”梁牧也都被他给气笑了:“又不是比赛。你躺下。”   池羽这回听话,躺在他旁边。梁牧也从床头柜里面翻出来一小瓶精油,一个翻身就把他搂在怀里,右手穿过他肩膀固定住他的身体,倒了点精油在手里,左手把他的性器握住,快速地动。   “我也给你用左手。”   想当初,他攀岩过的第一关,就是左右手手臂小肌肉群的不平衡。还是那次右肩膀受伤以后,他仅用左手爬了三个月的墙,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左手力量和控制。可谁能想到,当初苦练的结果竟是用在了这里。   “你他妈……作弊。”池羽看不见,只当他动作这么熟练,一定是在骗他。   梁牧也就抬起来空着的右手,伸到他面前:“睁眼,看好了。”   然而还觉得不够,他说:“张嘴。”   池羽刚开口要说话,梁牧也用右手捂住了他的嘴,食指直接顶进来,余下的话语变成含混不清的声音。   现在好了,上边下边同一个节奏。池羽的性器一抖,前列腺液流出来,权当多余的润滑。梁牧也把他的腿分开,自己硬梆梆的性器放在中间,告诉他夹紧。他嘴合不上,腿也并不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气。   证明了自己以后,他见池羽没再看着,就解放了手掌,借着唾液晶莹润滑,撑开他臀瓣。   池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犹豫:“我不想……”   梁牧也停住,让他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第一次?”   池羽说:“那倒不是。”   “只做上面的?”   “也不是。”   “怕疼?”他这话刚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眼前这个人吊着只胳膊还把他按在墙上亲,要不是被那一小块裂了的骨头限制了发挥,估计池羽早就能骑在自己腿上,把自己勃起的性器整个吞进去,再快速摆动腰胯……   没看见的时候他想,看见了,吃到嘴里了,那欲望根本止不住阀门,他更想。   梁牧也从不强求,他就退而求其次:“手指可不可以。” 这点信心他还是有,他会做到他说想要。   池羽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说:“可以。”   他一只手快速地动,另一只手就着润滑精油伸进他后穴找那一点。再加入一根手指的时候,池羽叫了他名字。还是两个字,牧也。他并不知道,这本源于最初的误解。可池羽叫习惯了,未加防备的时候,这种不太合适的亲昵还是露了出来。   柑橘、柠檬、琥珀、麝香。精油的味道扩散了一屋子,池羽只觉得他被这气氛包围,像有一只大手推着他往海洋中心走,他看不见对岸,只能看见滚烫的海浪翻卷。   像他给他点的那一杯酒,狂喜、亢奋至迷失自我之路。   梁牧也低声回应,低头咬他后颈的皮肤。他平常跟人开房做爱,总是直奔主题,谁也不欠谁,没有这么久的妥协和服务对方,他甚至记不得上一次这么忍耐是什么时候了。而忍耐总要有发泄的渠道,他手上加重了力道,伸进去两根手指,有点凶狠地按揉让他失声的那一点。   池羽昂起头颈,像完美的猎物。他便低头咬,犬齿深深陷入他皮肤里。出没出血不知道,印子一定留下来了。   前面的刺激已经够要命,可后面的感觉奇怪。酸而痒,欲壑难填,把他送到风浪尖。   没用五分钟,他颤抖着在梁牧也的手里面高潮。那一瞬间,他脊背突然弓起来,甚至撞到了后面的人。他听见梁牧也闷闷地哼,但还是没放手。   梁牧也张开手指,把精液抹在他小腹。池羽在高潮余韵中,仍是闭着眼,他便抬起身看他。池羽爽的时候的样子也帅极了,白皙的皮肤上肌肉的痕迹很明显,手指一按就是一片红,腹股沟深深地凹陷下去,腰腹很紧很结实。   过了好一会儿,池羽认赌服输:“好吧,算你赢了。”   梁牧也只觉得这人较真的劲儿可爱,就说:“那我也给你个赢的机会。”   果真,他就上当:“好,你说。”   梁牧也说:“那说你想要。”   池羽刚刚射过,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我想要。”   他的空窗期实在太久,此刻好像突然放下一切顾忌,走入伊甸园。   梁牧也在他身后用牙齿撕安全套,全程不过两秒钟,等池羽意识到他答应了什么,为时已晚。硬挺的性器挤进去一个尖,他已经觉得难受。那些不答应插入的理由又全都回来了,他当然不怕疼,可是难受,羞耻,麻烦。太亲密。需要他屈服。   “等一下,等一下。我用嘴帮你好不好。”他倒退一步,意图重新讨价还价。   “池教练,”梁牧也在背后叫他,这一声叫的他脸颊又烧起来,“相信我,别紧张。”   他自然有诀窍。他又让池羽仰面躺好,一根手指已经伸进去了,另一只手环住他肩膀,低头跟他接吻。他早就发现了,在接吻这件事上,池羽全情投入,绝不马虎。嘴唇忙起来了,身体自然就放松下来。   他找他里面敏感那一点,然后绷直了手指顶。润滑剂他取了很多,在掌心捂热了才伸进去,池羽最开始还有点抗拒,很快便适应了。   梁牧也知道,因为池羽亲口跟他说:好像是还可以。   他又加了一根手指。顶到那个点的时候,池羽的大腿都是绷紧的,他轻声在梁牧也耳边喘着,随着他抽插的节奏,不时告诉他:“可以再快点。”   他一只手撑在他身侧,三只手指伸进去池羽后穴里,等他爽到极点他就抽出来,掐着他大腿内侧和臀部。   池羽就用好的那只手臂支起来身子催促他:“你继续。”   梁牧也看他被自己手指头操到熟透了,薄汗都流了一层,这才慢慢说:“池羽,我们做一次吧。我想让你爽,让你开开心心的。你要是疼或者难受,任何时候都可以喊停。”   池羽本就不会拒绝,在他面前,更是毫无抵抗。   梁牧也是面对面进入的他。润滑得充分而放松,池羽皱眉等待,做好了准备抵御疼痛,可疼痛却没有到来。对方什么尺寸,他在浴室看得清清楚楚,他竟然全都吞进去了。   他全部的耐心都用在前戏上,如今进去了,没见池羽喊停,他就加快了速度,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腿顶起来,下面绷足了劲进入,到根部都没入,又抽出,如此往复。   他让池羽出点声:“爽的话说句话。”   池羽就配合,每顶放进去都叫一声,勾的梁牧也魂都要飞走了。他攥着床单让自己控制住力道。   他左脚踝有道很深很长的缝合疤痕,梁牧也就歪着头,咬住那块疤。   池羽终于快顶不住,叫了起来:“牧也……你停一下,停一下,啊……”   这句话没说完,他呻吟声变高了很多,汗水迷了他眼睛,他只得闭着眼睛,感官太刺激,他几乎本能地在推拒。梁牧也替他擦了擦汗,才看池羽又睁开了眼睛。   他这对眼睛很神奇,明明自己个子高又处在上位,可就好像池羽居高临下用眼角在瞥他似的。   梁牧也心想,有胜负心的可不止池羽。他让他休息了一会,挑弄着他前面挺立的阴茎,等池羽缓过来了才重新放进去。他只顶了一下,可这次很深,又加了向上的角度,池羽手臂一下子收紧了,喘息一下子就重了。   “嗯……就这里…………”   梁牧也命令他:“抱着我。”   池羽的手有点凉,只是敷衍地抬起左手,潦草地搭在他颈间。   “快点。”他催促道。   梁牧也被他逗笑:“急什么急。”   他找准位置,一下下不间断地往那个点上撞,池羽眼里慌乱了一下,只有一只手能动,不得不紧紧抓着他。快感几乎是集中爆炸开来,池羽本能地夹紧双腿,勾着梁牧也劲瘦有力的腰,直勾勾地看着他。   梁牧也上半身的肌肉漂亮极了,上面覆着薄薄一层汗水,像古典大师笔下的雕塑。他做爱时候的表情也很投入,好像全部的专情和激情都给眼前一个人,好像他的世界只有你。   那一个瞬间,池羽明白了程洋那天聚会喝酒时候对他说的,梁牧也很好,就是有点太好了。所有的前任都他妈对他念念不忘。   池羽又闭上了眼,宁可就这样沉溺在欲望的海洋中。   可梁牧也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又对他说:“池羽,睁眼。”他底下也停了,手指摸着他脖颈,又摸了摸他耳朵。   池羽很少被他这样命令,平常他是老师,都是他命令对方,梁牧也是个好学生 ,也向来听他的。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他会忘记梁牧也其实比他年长许多。可现在,则正相反。   池羽不想睁眼,可比起这个,他更不想让对方停下来。最后他输给欲望,睁开眼睛,自己主动晃动着屁股,紧缩的小穴又把梁牧也涨得紫红的性器给吞进去。   “操!”梁牧也没忍住,骂了个脏字,然后胳膊肘牢牢压住他肩膀,底下猛地顶他刚刚的敏感点,池羽忍不住呻吟声,梁牧也就知道他找对位置了,又把他的腿折叠过去,整个体重都压上来,顺着那个点狠操进去。   池羽眼看着梁牧也操着自己,臀部被他撞得啪啪作响,床铺都跟着摇晃得厉害,直到快感要把他淹没,梁牧也甚至没碰他前面,池羽大声叫着,眼神都失焦。   梁牧也忍住了,迅速把性器抽出来,一只手把池羽翻了个,然后把他左手手腕固定在床头。他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拽过来一个枕头:“右手垫着。”   池羽背对着他,低下腰,顶起屁股。他的后穴被他反复抽插弄得红透了,大腿根都是红痕掐痕,润滑做得太充分,汩汩的水声,一插进去就汁水横流,像个剥开了的水蜜桃。池羽显然被他也逼得不行了,梁牧也刚一插进去他就叫出声,一直叫他名字,让他放开手。   梁牧也不放他手,相反还打他屁股,打一下就操他一下,力道不大但声音可不小,池羽呜咽着呻吟,爽得一塌糊涂。   他手伸上去摸池羽的阴茎,发现他前面早就湿透了,前列腺液又留了他一手。   梁牧也心疼他,就顺着给他撸了两把,池羽腰立刻就软了:“嗯……你再帮我一下,我想射,你帮我……”   梁牧也嘴上答应着,可手上没帮他,用前面那一根粗硬的性器狠狠顶他,他反复操着刚才那一点,囊袋都要被他挤进小穴里。   “你不是……嗯, 啊, 啊!”   池羽一半是被顶得晃动不止,一半是大腿发颤,最后终于受不了,大声呻吟着射出来,身体在高潮的余韵里战栗不止,根本就跪不住。梁牧也从后面紧紧搂着他,凶狠地吻咬着他脖颈,在他的高潮余韵里慢慢地顶动。   池羽依旧睁着他那双眼睛,扭过头来,用很别扭的姿势跟他接吻。   角逐般的性爱暂告一段落,池羽像小动物一样在依赖他。他甚至没让自己抽出去。梁牧也在他吻过来的时候突然觉得要心跳过速。他垂下眼睛,低声在池羽耳边说:“我快一点,疼的话跟我说。”   “不疼,”池羽也低声回应,“你爽吗。”   梁牧也低笑了一声,上半身都跟着颤了一下,他说:“池羽,我爽死了。”   梁牧也单手把他搂在怀里,这个姿势还是不太好用力,他就抱着池羽侧躺下来,最后抬起他的一条腿,又深又快地顶动。   最后关头,他双手紧紧交织在池羽胸口,勒得他都要呼吸不上来,然后低喘着,又咬着他脖颈,射进安全套里。   结束的时候池羽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脖颈胸口被他咬到出一片吻痕,他皮肤到底是白,太容易留痕迹。梁牧也抱着他不放手,池羽也不抱怨。他感觉得到他心脏的每一次跳跃,两个人就像是连在一起一样。   等十分钟后,梁牧也才抽出去,然后他就站起身,把安全套打个结扔进垃圾桶,自己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又径直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BGM: Collarbones (锁骨)– Thomston 第35章 你的   梁牧也在浴霸底下盯着自己的脸看,表情有点严肃。   大概是什么时候觉得不对的呢,可能是池羽刚刚高潮之后扭过头跟他接吻的时候。   也不是感觉不对,而是太对了。   游戏人间了大半辈子的黎向晚曾跟他抱怨般地说过,男人永远长不大,那时候他一笑置之。他是这一刻觉得,她说的到底还是对的。   十七岁那年北京下了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雨,他开着韩知夏的suv带着初恋男朋友兜风。那个人是音乐学院拉大提琴的,他毕业演奏完所有女生都蜂拥而上找他要签名合影。而梁牧也把他按在suv后座上,带着冰凉的雨水吻他,觉得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抱在怀里了。   如今,池羽这么一看他,他的十七岁又回来了。那么多的欲望,那么多的冲动,那么多的我想要。冲出一切桎梏在他血液里奔腾。   大概两三分钟以后,他打开开关放水,又打开门问池羽:“要我帮你吗?”   池羽说不用。他声音听着挺远,梁牧也不放心,又把水关上了,走出来又问了他一遍。   这人早就下了床,正单手撑着冰箱门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书桌上,放着半瓶打开的零度可乐。   原来他喜欢这个。   梁牧也想上前,又突然想起件事情,便开口说:“跟我下去一趟。”   言罢,自己先开始穿衣服。梁牧也穿衣服和脱衣服速度一样快,三下两下就穿戴整齐,还帮池羽把衣服从玄关都拣回来。也包括自己那件黑色帽衫。   池羽看他这架势,先愣住了:“你着急走?”他差点以为梁牧也就是来开房办事,办完事儿提上裤子就要走人。   梁牧也只是说:“有个东西忘记拿。”他把衣服递过去,还帮池羽一件件穿上,又把三角巾给他重新套上。   池羽问:“车钥匙?“   “在我这儿。“   “可乐……”   “嗯,拿着。”   池羽不明所以,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梁牧也步伐迈得很大,比他进门的时候还着急似的,两根指头牢牢捏着池羽的手腕,左绕右绕带他回到了停车场。   他车停得很偏僻,池羽在积雪上被他拉着跑,手里还拎着半瓶可乐。俩人都是一步三打滑,可算是到了车旁边。   “落下什么东西了,要我跟你一起取?”池羽想来想去,需要两个人拿的,他也只想到一个东西,“哦,雪板是吧?你的还是我的?”   梁牧也看他估计这辈子思维也跳不出雪场这个圈了,也没跟他计较,轻车熟路按开后备箱,探身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   外面雪下得很大,他便又拉了池羽一把,示意他坐进来避雪。车内灯光很暗,池羽带着满身风雪钻进汉兰达扩容后的后备箱,便看见梁牧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件的东西。   “这是……”   还没等问完,他便了然。雪山形状,WinterLasts的赛会Logo。海洋纤维塑料很轻,在夜色里面泛着金色的光。是他第一名的奖杯。   池羽咬着嘴唇,心情复杂。良久,他说了句:“本来……其实,也无所谓。”奖杯是虚的,成绩是实的。池羽不太会说话,此刻跟他又没有防备,总是说完了才意识到话不太漂亮,就又补充道:“还是谢谢你。”   他伸手去拿,可梁牧也第一次竟然没松手。   “还是有所谓。”他看池羽像拔河似的,把奖杯又往自己怀里使劲拽了一下,这才松手递给他,“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拿不走。”   池羽就抬起眼睛,挺认真地看他。   梁牧也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来反驳,可池羽却把奖杯一扔,整个人又扑上来,把他压在一叠雪板上,他后背都有点痛,就又出声提醒池羽:“看着点,别再碰着哪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池羽突然又上头了想亲他,可他闭着眼睛凑近前的样子很招人,他也没空思考对方的逻辑,就跟他又滚到一起。   梁牧也在酒店里面做到了心满意足,难得又有服务精神,把池羽按倒在中间一块平地,扒下来他的裤子,把他早就硬起来的性器含进自己嘴里。   “你怎么……”池羽惊讶地张开嘴。   梁牧也吞吐几次,找了个空当,不紧不慢地对他说:“奖杯不要,得要点奖励吧。”   池羽难耐地顶动胯骨,把性器往他喉咙深处送,而梁牧也全盘接受,嘴唇包裹着他,打开每一条神经每一道皱褶,舌头还舔着他前端最敏感的地方。   梁牧也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池羽不知道他说的是天赋、汗水、荣誉,或者一片真心,还是其他。   即将高潮的时候,池羽脑子里面灵光一闪,突然揪着梁牧也的衣服示意他抬起头。他两条腿光裸着,而车内空间有限,他左腿一抬,就踩在梁牧也坚实的肩膀上。   “是我的?”   梁牧也眼睛弯起来,是在笑,他用手抬起他左腿放到自己脸侧,用手握住他的脚踝骨,挺立的鼻梁贴上去,舔他的伤疤。然后低头吞咽,给他深喉。   实在太性感,太色情了。   高潮来得毫无没防备,池羽的性器抖动着,一股股的精液流出,全射在那人脸上唇边甚至嘴里。   他都有点害臊,可梁牧也完全不介意,用手臂抹了抹嘴唇,才迟到地回应:“是你的。”   某个开关好像打开了,他听见池羽骂了句操。他也不顾自己还光着屁股,伸手把唯一的光源关了。   然后他岔开腿,把自己的裤子也扒下来,从车里翻出来个安全套,给对方套上以后,扶着他的阴茎直接往下坐。后穴里面还有不少润滑,进入得太顺利,根本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又恢复之前那种律动。但和灯光敞亮的宾馆又不太一样。混乱许多,亲密更多。   池羽的衣服都来不及脱,把T恤下摆提起来,用牙齿咬在嘴里,把胸膛乳尖往梁牧也的脸上贴。夜色之下,他的身体和月光一个颜色,银色如水。皮肤摸着凉,可一颗心砰砰跳得火热。   梁牧也用了点巧劲儿,按住他的胯骨不让他乱动,自己使劲往里面顶。池羽连手扶的地方都没有。环顾四周,只能潦草地撑在他竖起来的雪板的板刃上。   钢刃冷而硬,他昨天刚刚磨得锋利,他又只有一只手支撑整个上半身的重量,板刃一下子就把他左手掌心划破了。池羽不用光线看,就摸出来是Team T,Nitro那块硬板,带着他收回荣誉的坐骑。他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我看看。”   池羽乖乖伸出手掌,可他也没看,直接舔吻他掌心,然后拉着他的手,引导他摸向两个人紧紧相连的地方。   硬挺的性器完全埋入紧实的穴口,池羽的肌肉一抖,把他夹得更紧。   梁牧也这次没收着力,也没让他扶着车里面任何一个地方,全部体重都压在自己身上,他扶着池羽突出的胯骨,抵着他不停地动。池羽的饱满双臀压在他凸起的胯骨上,肉打着肉,声音充斥于后备箱的方寸空间,听得人耳朵发烫。他又把手掌移过去,用力掐出指痕。   每一次都比之前更凶狠,车厢都跟着他晃,似要把上面的积雪都簌簌抖落下来。池羽用手挡着脸,可喘息声还是止不住。黑夜里,性器在疯狂地甩动,他大脑里面一片混沌。没有任何寒冷或者不适,快感无边无际,他像跌入一潭春水,漫出来的都是情欲。   也可能是他被顶得受不了,脑袋撞上车顶好几次,撞得头直犯晕。他骨头没准儿比雪板硬,头可比不上汽车的钢铁架子。梁牧也都看不下去,就还是把他放倒了,把雪板往外面推,睡袋铺在底下,自己也低下身体抱着他继续做。   池羽的左脚腕还是被他握在手里,脚趾贴上冷冰冰的窗,把雾气都播散。窗外结了一层雪霜,是天然的幕帘。幕帘里面,两人犹如困兽,白天还竖起领子做人,晚上却显出真实本色,露出填不满的欲望。   梁牧也长驱直入,就顶着他里面最敏感的那个地方,一点喘息时间也不给他。从内里那点开始,酥酥麻麻的感觉漫延到全身,池羽把腰腹肌肉全都绷紧了,力竭到痉挛,视野一片模糊。他没做过这种爱,从头到尾要被快感穿透,稍微动一下,自己就控制不住地抖,敏感的已经不是一点,而是一整个区域,全身上下。   梁牧也最后还上手摸他,从腰间到小腹再到胸前两点。他掐着他乳尖不动,底下一下下地贯穿他,让他叫,让他说话。快感爆炸开来,似乎是还不够,就配合着他的节奏动,左手揽着他的劲瘦有力的腰。他最后才关照到那肿胀充血的性器,手法熟练地帮他套弄,还没过几十秒,池羽便又射了出来。   这一场爱做到最后,他都要大脑缺氧,完全不记得高潮的时候喊过什么了。   再度回到现实,就是梁牧也在他旁边收拾战场。   哪怕座位全都放倒,梁牧也在里面收拾着也费劲。他也是左磕右碰的,池羽都看不下去:“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收拾。”   他嗓子沙哑,口干舌燥,这才想起自己带下楼的那半瓶可乐。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池羽顺利在黑暗里摸到,先递给对方喝了几口,又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   池羽一向都喜欢小而密闭的环境,在这方寸空间里面摸爬滚打两三年,竟然还觉得宽敞。如今塞进来一个一米八几的梁牧也,好像正好。他突然私心希望雪一直下个不停,海天公路最好堵十天半个月,他哪儿都不要去,就跟梁牧也窝在后备箱里面打牌、聊天、喝可乐。   是梁牧也先把他丢在地上的奖杯给捞起来了:“这个先拿好。”   池羽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看,奖杯是一座山峰的形状,一面锋利,一面则更加圆润,前面均匀分布着好几道雪脊。他把手放上去,抚摸圆润的那一侧的弧度。Dog leg连接道外小树林,就是在这一侧。   “这是……惠斯勒山顶最高峰?”梁牧也凑过来,握住他握着奖杯的手,才开口问。   池羽有片刻愣神,然后才摇摇头说:“不是。”   这么显眼的轮廓,他在梦里都认得,正是野雪圣地雷佛斯托克的麦肯齐峰。那是WinterLasts环保基金会两位创始人的主场,也是第一届WinterLasts自由式挑战赛的举行地。   三年前,梁熠川和他在夜色里偷偷整理行装,就是要赶赴这个比赛。IFSA算积分的正赛是不会允许最后一周再报名的。而他想偷偷报名参加的,正是这场慈善挑战赛。WinterLasts在北美签约了十个雪场,一年换一个比赛场地,那年正好十年,轮回到主场。   他本以为这个比赛是一切的结束,可竟然是一切的开始。   梁牧也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他肩头,一寸一寸,抚摸过他肩胛骨上面的墨色。弄得他有点痒。   “你的纹身……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雪道。”   亲密过后,余温尚在,他想借着他问,就把事情和盘托出。本来对自己、对高逸,也是承诺如此。可梁牧也的手握着他的,他就想把这一瞬间变成无数瞬间。   他改变主意了。梁牧也总是过客,而他的瞬间注定不能持久。那就把它拖得再长一点,再久一点。直到他走。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小时。他知道这样不对,他知道这是自私、贪婪、不坦诚。可他给出了这么多,总想握住点什么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假的。   池羽想事情想得头又开始晕,然后手一松劲儿,差点又把麦肯齐峰给摔到地上。梁牧也眼疾手快地抄住,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池羽在他最熟悉的后备箱里面,在他两臂之间,阖眼睡着了。 第36章 借口   滑雪胜地的五星级度假酒店被当天来看比赛和度长周末的人挤得爆满,普通房间早没了,梁牧也当天晚上订的还是顶楼的雪景豪华套房。结果可好,一晚上过去了,他统共在那房间里也没待上俩小时。梁牧也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花过这么亏的几百刀。   池羽睡着了以后,梁牧也尝试轻轻叫他无果,只能回房间拿了自己的电脑。他快速冲了个澡,又把被子给抱下来,蹭着酒店的wifi在停车场一边发邮件,看前两天录的影,一边陪着他。本来他想着等他醒了再陪他一起回房间,可池羽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了,大有天塌下来都醒不过来之势。   他也能想到,池羽这两天都在备赛的高度精神兴奋和紧张中连轴转,一旦松劲儿,这疲惫就跟高山滑雪时候带起来的流雪一样追上了他。慢半拍,但一定会来,而且如暴风过境一般把他击倒。他不忍心叫他,只能把驾驶位座椅调低,自己也暂时睡一会儿。   这时候他倒怀念起他那冬暖夏凉隔热绝佳的AMG来了。他爸梁建生虽然做派太过高调,可出手还是很大方的。他当时是鬼迷心窍,才听池羽的换了他的车。还说什么打扑克……   凌晨五点半,是梁牧也先被晨光给照醒了。手机里面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冒出来,海天公路的连环追尾解决了,皇家骑警连夜到场疏通,被困了几个小时的雪友顺利回城。   那一刻,他居然还有点小失落。   回身往后备箱一看,池羽居然还在睡。他睡姿有点好笑,就在酒店鸭绒被的茧里面蜷成一个虾米形状。他倒想不打招呼,直接把车开走,最好让池羽一睁眼就是家,回家里床上舒舒服服地接着睡。要不是不想因为偷五星酒店一床被子而被驱逐出境,梁牧也可能真就这么做了。   果然,他掀被子那一刻,池羽就醒了。醒来以后,他上楼回酒店房间洗漱冲澡,而梁牧也把被子抱回房间,收拾东西外加结账。雪下了一晚上,终于停了,从窗户外面看出去,天地一片煞白,美如幻境。   两个人默契地各做各的事,谁都没说话。气氛有点凝滞,如窗外冰点以下的空气。   规律的刷牙声停了一会儿,池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他只觉得,过了一晚上,眼前这人还是当时那个人,鼻子眼睛嘴都一模一样,可又哪里和昨天晚上不一样了。昨夜的他有种特权,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不计后果,姑且称之为冠军夜的礼物。大雪、酒精、运气、奖杯,任何一个都可以做他的廉价借口。两个冬夜旅客,一场干柴烈火,多么顺理成章的故事。可天一亮,那种笼罩着自己的光晕就不见,他的魔法也消失了。   可梁牧也好像没有这个困扰,他一直在手机上面联系着事情。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让池羽也去窗边看看雪景。   “花了不少钱呢,”梁牧也跟他说,“看看,也不亏。”   池羽当时脾气上来了,话也挺冲:“你不是着急走么。”   梁牧也意识到他有点不痛快,才把手机放到一边,问他:“怎么了。”   池羽就说:“没怎么。下楼吧。”   梁牧也还是开着他的汉兰达走的。路过斯阔米什的时候,他在郑成岭租的房子前面停下,把AMG的钥匙给了他,让他下周随朋友去惠斯勒的时候,顺便帮自己把车开回来。   郑成岭昨天刚收到他发过来的邮件,邮件里面有个链接,报道惠斯勒举办的WinterLasts野雪自由式挑战赛结果,而池羽的名字赫然在第一的位置。梁牧也贴了几张照片,郑成岭立刻明白了,这是他之前说的那个自由式滑雪运动员。   “我收到你邮件了,”郑成岭说,“给总部发过去了,他们觉得不错。很有潜力。但具体决定,得看有没有预算,这个我拍不了板。”   梁牧也已经挺满意,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他就说:“池羽现在就在我车上坐着。你要见见吗?”   池羽看着梁牧也在斯阔米什停车也不明状况,他说去办点事,可随后又折返回来,让池羽下车陪他跟朋友打个招呼。   郑成岭性格稳重,见到他以后,自然是礼貌地和他握手,还祝贺他获得冠军。   池羽尴尬地伸出自己的左手。   回到车里,他却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昨天晚上他虽然是一时冲动,十分举动里面也有七分真心。梁牧也把奖杯连夜递到他手上,还对他说是他的别人抢不走,他甚至有点被感动了。   可没想到,梁牧也的想法根本没跟他在一个赛道上,自己对他的作用,也不过是路过给朋友显摆一下。   回去的一路,他都只给了梁牧也一个侧脸。   可到嘴边的话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他主动开口说:“那个……酒店账单多少钱。昨天晚上餐厅的也一起发我吧。”   梁牧也轻轻笑了一声,这才回应:“又跟我算明账,是吧。”   池羽就不说话。   他就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池羽情绪很不好,搪塞般地说:“我不想总欠你的。”   梁牧也叹口气。前方正好是个红灯。他借着这机会,伸手摸了摸池羽的左肩膀。   “别瞎想,”他说,“昨天晚上挺好的。我又不是翻脸不认人。”   池羽稍微舒坦一点。他这才说:“那以后,如果赶得上顺路,我免费给你上课吧。”   梁牧也觉得他情绪转好,可以逗他了,就说:“池教练想要什么回报啊。”   池羽还是很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知道的事,总逼我说。”   往后的路上,他对梁牧也倒是没啥意见了,只剩下自己跟自己置气,埋怨自己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影响情绪。想得多了,结就越绕越大,他解不开,眼睛一闭,就稀里糊涂地又在副驾睡着了。   *   梁牧也最后是打车回的自己家。说来也滑稽,他帮池羽把板子拎进了家门,池羽进门,第一件事不是招呼他进来坐坐,而是去拿毛巾去擦他那块Team T的板子边刃。他倒是分得清主次。为了防止生锈,固定器应该拆下来,板刃也要擦干净,不留水分。昨天晚上的一片混沌之中,他竟然忘记了做这件事。   和池羽那个半地下不同,梁牧也自己那个海港城的公寓在26层之高,早就被早晨的阳光填满了,温暖而亮堂。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也觉得困。这几年他到底还是过得还是太舒坦,很久都没在车里睡过一整个晚上了,昨天也没太休息好。   他走近浴室放水,打算再冲个澡,然后补个觉。   衣服一脱下来,他低头就看到左手臂上圆珠笔的印记,几个大圈套着小圈。池羽的签名想法很好,估计是第一次付诸实践,还是左手,执行得有点寒碜。给雪友签名的时候,他也在旁边看着,每个签名都长得不太一样,各有各的丑法。到了自己这里,圆圈好像还多出来一个。那人也是真不心疼自己,用了力往皮肤上划,他洗了两次澡,油墨是冲下去了,可划痕却还在。   好像他这个人。池羽总是很热情,而且凶凶巴巴的,接起吻来像是咬人,一点也不温柔,横冲直撞,精力无限。梁牧也其实挺喜欢他这样,握在手里全是肌肉,特别有生命力。自己左手臂上面除了圆珠笔的划痕,还有俩牙印——在床上第一次做的时候,池羽咬着他胳膊,不想出声。   可后来他也还是放开了。在车里做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叫自己的名字,说再来,再深一点。   还好那时候,车里黑漆漆一片,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他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太危险了,梁牧也当时说不太清楚,在酒店的时候他正在兴头上,本能地居然把他翻过去从后面做。他对这个姿势倒没有什么执念,只不过是不想看着他的眼睛。   之前晚饭的时候,他可是一杯酒都没喝完,所以清醒得很。池羽有借口,他可没有借口。 第37章 Skywalker   高逸拄着双拐走进雪具店里的时候,已经接近关门时间。店里只留了前台一盏灯,一个人都没有。他往里面走了几步,才在库房看到池羽。那个人穿着运动裤,这么冷天也就着一件运动T恤,吊着右胳膊,正单腿站在翻转过来的平衡球上,做左脚脚踝的稳定性训练。   平衡球是用来模拟滑雪时候不稳定的雪板。而左脚向来是他的弱势脚。本来这就是右脚在前选手的通病,他的左脚脚踝还经历过伤愈再复建。手伤是伤了,可训练不能停。   高逸看他一口气做了二十个单腿深蹲,还是在晃来晃去的平衡球上,心里叫了一声牛逼。在班夫的时候,他只能做十个。   等一组做完,他才又开口叫他。   池羽这回听见了。一看是他,赶紧出门迎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帮你把板子抱下来啊。”   高逸是带着板子来打封板蜡的。毫无疑问,摔断腿以后,他的雪季是就此报废了。   高逸看着他这样子也有点想乐,“你说咱俩,一个只有一只胳膊,一个只有一条腿,你还帮我……”   他没说完,向薇薇跟在身后,把高逸的两幅雪板抱进了门。双板沉重,池羽赶紧走过去搭了把手。   向薇薇一见他,就问:“胳膊怎么样啊,疼不疼。”   池羽实话实说:“比完赛就开始疼了。后来睡了两个懒觉,好多了。”   高逸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问:“那天晚上,你跟他说了?他……反应怎么样。”   池羽眼睛垂着,没吱声。他听高逸只说要来打封板蜡,怎么就没想到这两口子是来打探情报的。“……我没说。后来……发生了点状况,我就没说。”   “你……”高逸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就急着追问,“什么情况啊?”   具体是什么情况,两天前那个浓黑的夜晚,梁牧也的脸贴着自己脚踝骨,一边含着自己一边说什么都是你的。池羽这两天内每每想起,就会脸红。可他点开微信和那个人的聊天对话框,还停留在比赛前接自己的时候,他倒是没找过自己一次。   他下车之前,是和梁牧也口头达成了共识。这两天内,他也把他俩的对话反刍了太多次。如果他没有理解错,那就是今后他免费教梁牧也,那个人也继续跟他睡,作为“回报”。可他倒是忽略了,自己现在还是个伤号,再等到拆石膏,怎么也得三四周后了。   向薇薇看他不好意思说,就捅了捅高逸,主动把话题岔开了。   等他俩走出了门,向薇薇才痛揍高逸一顿。   “还能是什么情况,你自己用脑子想想是什么情况啊。”   高逸一头雾水:“什么啊,哎哎别打我,我腿已经折了,就靠这两条胳膊了。”   “你看见他……”向薇薇抬起修长颈项,伸手指了指自己左侧脖颈处。   池羽的那个位置,有个紫色咬痕,太明显了。   也只有高逸,会看不到。   “那可能……不是他……”高逸想了想梁牧也,又想了想池羽,这画面冲击力有点大,他放弃了。   *   WinterLasts比赛日那一天的雪并不是孤立的气象。第二天,斯阔米什又断断续续降雨。郑成岭帮梁牧也把车开回了市区,两个人吃了顿简餐,又对着地图商量了之后的安排。   之后,梁牧也带着他去了一趟摄影器材店。他来的时候是轻装,除了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几乎什么都没带,当然也没带相机。之前试镜头,用的是郑成岭自己的单反相机。   梁牧也转了半天,突然问他:“想上大荧幕吗?”   郑成岭思索再三才开口:“嗯,想参加北京山地户外电影节。你……肯定知道。”   不仅是知道,他二十岁时导演拍摄剪辑后期一手全包揽的迷你纪录片《人生如山》还获得了那年的新人奖。   郑成岭又说:“现在就是拍点训练的片段,之后回贵州才是正式准备的阶段。我不敢想得太远。”   梁牧也点头,边走边说:“我知道。但你如果想上大荧幕,每一部分的拍摄风格和成像质量都要尽量一致,从头到尾是4K高清。你可以用C300来拍,但是一定要配电影镜头。到了贵州以后,也得是这套配置。   “考虑要到要同时拍B-roll生活场景、访谈的近距离人像,再兼顾攀岩场景,这些镜头焦距和景深的要求都不一样,用17-120比较合适。如果器材允许,你甚至可以定点挂,找俩电影学院的学生过来看着就行。   “远景可以考虑BMD USRA,配超远镜头。但是这机器吧,比较娇贵,得买一台备一台。贵州的天气不太好,USRA吃光,可能最后还得是C300。还有收音的问题,这个比较麻烦……”   他一边走一边给他打草稿,倒是被郑成岭打断:“牧也……你真的不考虑来贵州吗?”   郑成岭的问,不像王南鸥。王南鸥跟他太熟了,一件事可以变着花样来回问他,被拒绝了下次还会再问。郑成岭问一次就作数,梁牧也明明已经拒绝一次,可他还是开口问了第二次。   梁牧也笑着摇摇头,道:“中国好的户外摄影师那么多。想拍无保护徒手攀登这种极限项目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   梁牧也拿了一台佳能C300 Mark II和佳能17-120的电影镜头,结账的时候,他往旁边柜子扫了一眼——那里放着才是多数摄影入门爱好者比较常用的器械。他又刷了自己的卡,拿了一台尼康D850。   等租好器材,两个人回到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背包,连夜开往斯阔米什。   梁牧也拿手机出来导航的时候,他不小心点错屏幕,到了联系人那个页面。   苹果官方地图上面亮着个小点,池羽仍然给他开着位置共享。从坐标来看,他正在城里的雪具店。   池羽倒也没他想的那么疯。手肘骨裂,他肯定一段时间都上不了山,没法教课带学生,就只能在店里坐班了。等他忙完这段,从斯阔米什回来,倒是可以去店里找他。一起滑雪不行,吃顿饭总行。那天晚上,这人光顾着喝酒,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   梁牧也一想,看池羽吃东西还挺有满足感的,甚至比自己吃到山珍海味还要开心。   *   次日,雨停之后,梁牧也和郑成岭重返斯阔米什山间。   他俩是第三辆车到的,还在山脚下清点绳子长度,钟彦云已经满头大汗、满身灰尘地从岩壁上下来了,眼神中有兴奋。   “我和一格早上徒手爬了一把,旁边的5.8。”   5.8对于这俩人来说确实太简单,又是昨天beta过的线路。郑成岭知道梁牧也不拍摄无保护攀登,还有点胆战心惊,就转过头看梁牧也,可后者没太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两个人之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钟彦云去徒手无保护攀登的时候,从来不会事先告诉他。   郑成岭道:“那……开拍吧。”   正式要拍摄的练习线路被《星战》粉丝一语双关地取名为Skywalker(天行者)*,是号称斯阔米什最经典最漂亮的横切线之一,一共五个绳段,最高难度5.9。这条线是跨度较大的横切,站在线路起点时,是看不到完攀的终点的。   钟彦云就接道:“图拿过来我看看。我先帮你把主锁挂上,静力绳放下来,在拐点设置保护。”这条线没法从后面绕到山顶,要么摄影师背着器材自己爬上去,要么得有人先红点了,找到稳妥的地方插入岩塞,再把绳子放下来,把摄影师吊上去。   梁牧也却说:“稍等一下。”   郑成岭又抬头看,差点以为梁牧也刚刚听到“无保护”几个字,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可那个人抬手指了指岩壁,说:“横切线不太好拍,就这么看,看不出来哪个角度定点会比较好。我得自己爬一下。”   钟彦云的眼睛里露出久违的笑意。他也没多问,只是说:“好。那我俩一起吧。我领?”   梁牧也却说:“我可以。你先在底下歇会儿。”   郑成岭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外套脱下来,鞋子穿上了,坐在地上数岩塞的数量。“天行者“是条传统攀线路,岩壁上面没有任何挂片。因此,作为先锋的任务更艰巨,不但要爬上去,还要一路安排好保护点。   等梁牧也爬上去以后,钟彦云专注给他放绳。   郑成岭在旁边悄悄说:“牧也不是三年没摸石头了吗。前几周在密云天仙瀑,我问他上不上,他还说不上。”   “可能那天感觉不好,”钟彦云给他放了一米的绳子,在心中默算长度,并再次低头检查梁牧也的绳尾结,“他心里有数。”   正说着话,处于二十多米高空的梁牧也一个dyno(动态动作),吊住旁边的着手点。石壁另外一侧的抓点被早上来过的其他攀岩者的镁粉染白了,有点像开卷考。   “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可能感觉上来了?看你们爬的手痒了吧。”郑成岭边说,边暗自许愿,希望梁牧也这个感觉能持续到回国,最好能心动到决定跟着他们一起去贵州。   横切段离地面不算太高,梁牧也三年没爬,放保护的时候很是保守,估摸着最高冲坠距离也就一两米。慢点是慢点,但一步步得走稳当了。   刚才钟彦云爬完徒手无保护路线回来之后那个兴奋的样子,确实是又让他想起当初年少时。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若真是打定主意不爬,怎么着也能拍。本来就是拍摄训练阶段,又是在其他场地,没必要精益求精。   可心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去试试吧,也没什么的。   他爬完第四个绳段,岩壁有个天然的凹陷,凹陷里面又有个凸起的圆石,像眼眶里的一只眼睛。当地人管这个叫“上帝之眼”。他就站在那里,等钟彦云跟上。   从此处放眼望去,他右手侧是蓊蓊密林,左手则是辽阔海湾,初升的太阳正在驱逐晨雾。在岩壁上的时刻对他来说总是绝对静谧的。悬于半空中,他更能看清身边的虚虚实实。   征服、占有、吸引,本质上是同一种感觉。现在想来,池羽那天晚上看自己的目光,和从钻石碗顶滑下来之后摘掉雪镜那时候无异。那是种不顾一切地想要一种东西,燃烧自己也要把命运握在手里的劲头,就为了一场比赛,一次机会,一个瞬间。   他之前觉得这种眼神让他想起年轻逐梦的陈念,可也不是陈念,也不是钟彦云,不是其他任何别的人。倒像是当年的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Luke Skywalker 卢克·天行者,《星球大战》男主。 第38章 新衣   “天行者”最后两个绳段的景色,用美轮美奂来形容绝不为过。路线定级5.9,但是花岗岩有些湿滑,梁牧也在心里默默给它升了个级,得有5.10。上去以后,他才庆幸自己是亲手爬了,要不,只透过取景框看这风景,难免遗憾。   他在顶上呆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甚至让郑成岭把早饭帮他和钟彦云扔上来,享受这片刻清闲。吃完,他才开始布置拍摄需要的绳索系统。攀爬时为了提供弹性的冲坠保护,要统一使用动力绳,而拍摄时候需要稳定,要用静力绳,二者完全不同。   梁牧也许久不野攀,今天先锋红点一次,一个人布了快一百米的线,又扛着二十多斤重的C300、电影镜头和稳定器高强度作业好几个小时,下来的时候肩膀都有点酸。   结束时,攀登队员之一的黄鹤先跑过来看画面。   黄鹤今年才二十三,是钟彦云的老乡,也是一行人里的老幺,也算是“梦之队”一众孤僻攀岩大神里面少见的“正常人”。他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总开口闭口就叫他“梁导”。   梁牧也就没着急拆相机。   黄鹤边看边夸他:“梁导牛逼。这色彩,这还原度。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帅,来来,赶紧让我照一张……”   “发给女朋友是不是,”梁牧也两天就跟他混熟了,也知道他的所有八卦,“等我一小时,回去给你导出的,这可是4K高清。”   他让黄鹤一个人回看视频,也去车上,取了自己的手机来看。   北京时间已经早上,又是三十多条未读,他强迫症一样点开每一条,直到最后——最早的一条是今天早上。来自那个搞怪的头像。   池羽又给他发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个信封,放大一看,好像是来自WinterLasts Foundation,那个环保自然基金会。   池羽言简意赅:“奖金到了。请你吃饭?”   梁牧也就回他:“刚刚一天在山里没看见。等我出来的。”他一边打字一边想,池羽还挺较真这一顿晚饭,他要真那么较真,怎么不直接请自己再住一晚上五星级度假酒店。   他图的当然也不是那个酒店。   池羽紧接着回:“那你什么时候出来。”   梁牧也说完,打开日历一看,竟然再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倒是另起一问:“过年什么安排。”   池羽那边,“输入中”了好一会儿。梁牧也想到,他看着也像是自己一个人住,这边没有家人吗?难道他是一个人过春节?   远处,黄鹤看完片了,正在旁边喊梁导收机器。这台C300他是租的,可不敢让别人上手,就先过去把机器拆装好。   等开车回去的路上,他直接给池羽打了个电话,问他过年的安排。   池羽就说:“我小姑带着我两个表妹来这边玩。我可能就……带他们滑滑雪吧。”   梁牧也第一反应就是他那只打着石膏的右手:“你胳膊这样,还陪他们滑啊。”   “之前都说好了的,不好为了我临时改计划,”池羽一听被质疑,还有点着急,“她从小到大都帮我挺多的……而且,就是教课,没事的。我穿Step-on和TLS的鞋,都是可以单手。哦对,他们也不用我开车,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梁牧也一听他小嘴一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就知道他是紧张了。可他本意也没想把他弄紧张。   “他们什么时候到?”   池羽这才说:“后天。”   “三十儿晚上跟他们一起吃饭?”   “嗯。”   “那之后呢。”   “我看电视吧。除非你要……”池羽咳了一声,想说“预支上课费用”,可就是开不了口。在讲荤话这个方面,他跟梁牧也可能差着天文量级。   郑成岭还在他副驾坐着。梁牧也很有先见之明,在这个点儿上断了车载蓝牙,从听筒里对着他讲话:“吃完饭跟我来包饺子吧。吃第二顿。”   池羽想了想‘包饺子’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常年在国外生活,在有些事情上是有点脱节。“那……就咱俩?你不跟程洋他们过?”   “不跟程洋他们过,跟我别的朋友。我们打算在山里包饺子。怎么样?”   池羽稍微有点失落,可还是答应下来。   *   去机场的车程很短,池羽最后还是自己开车去接的。他把固定三角巾拆下来,座椅再往前调一档,右手就能轻轻搭着方向盘。   也没有梁牧也想的那么严重。他开了会儿车,觉得他右手的活动范围还挺大。   池煦有两个双胞胎女儿,今年十二岁,都是女孩。名字还是池羽那个学东亚研究的教授爹起的,一个叫池一飞,一个叫池一鸣。池羽还记得池煦刚把她俩从国内带到加拿大的时候,池羽自己不过才十岁,隔着餐桌看着布丁大的两个小不点叽叽喳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他不明白其中典故,就低头,使劲翻自己的中文词典。   他父亲池勉在那之后就回国发展了,他本来也没有计划留在加拿大。正好小妹和当时池一鸣、池一飞的父亲离婚,要一个人带着姐妹俩移民,他就帮池煦办完了全套手续,还把房子留给了她。当然,池煦后来知道,这一切是有个附加条件的,就是小池羽。   池勉对池煦说,这孩子省心,冬天往滑雪冬令营一扔,再有几年就可以自己开车去回。你给他留一顶屋檐睡,让他吃顿饱饭,就可以了。   也确实如此。池煦总说池羽懂事,十三四岁的时候就送一鸣一飞上学。那时候刚落地的她英语不好,外出办个事还得戴上这个小翻译。再后来,池煦开了个服装商店,池羽就去店里给她打下手。后来在雪板店,这段经历还派上了用场。   算起来,池羽得有三年都没见到她们。   池煦先把姐妹俩赶到后座,池羽下车,单用左手帮他们提行李。   她才看出来池羽的右手有点不正常,亲切地问道:“冬冬,胳膊怎么回事啊?”   池羽几年没听人叫过他小名,还有点不习惯,摸了摸脑袋说:“哦,那天练习的时候不小心,没事儿。”他从小到大都是贼大胆的毛孩子,小磕小碰不断,冬天滑雪,夏天滑板,腿上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伤个胳膊,实在是小事。   “那你还能滑雪吗,实在不行,我让她俩……”池煦有点难为情。   “能。你们雪票都买了。”   “那这两天放假,跟我们一起去逛逛街吧。”   “好。”   “三十晚上想吃什么?来我朋友家,我给你做。”   “都可以。”   池煦见他专心开车不说话,就又找话题说:“我看到你得奖了,真棒。以后生活上,各种方面……有什么需要的,也跟我说一声。”   池羽就很礼貌地说:“谢谢小姑。”   他从惠斯勒回来以后,是发了一条朋友圈。19号的号码牌作背景,旁边WinterLasts基金会那个麦肯齐峰形状的奖杯被他随意丢在了雪板架上面。光线昏暗,取景歪斜,很不讲究。倒是配文,池羽一语双关地写,“失而复得”。   其实这一条,也只是发给一个人看的,这四个字快要用尽了他十年中文学校的功底。底下点赞的人一大堆,都是天南海北的雪友,也包括了旁边的池煦。可却没有他最在意的那个人。   两个人之间很快便又沉默。最后,池煦指路,带他去机场旁边的奥莱,说要给他买两件衣服过年穿。   时尚这些池羽不太懂,他衣橱里面大部分衣服和五年前无异。而这一波衣服,大部分也是池煦开的服装店里面的样衣。他几乎从来没在衣服上面花过钱。   池煦挑了几件合身的毛衣,坚持让他去试衣间试试,就当送给他的新年礼物。池羽本来要说算了,他不太想欠池煦太多。可表妹池一鸣抱着娃娃走过来,指着一件草绿色的毛衣就说,这个很适合冬冬哥哥。   池羽心一软,就拿着衣服走近了试衣间。   试衣间灯光给的足,整整三面镜子对着自己。他对着镜子,脱下松松垮垮的帽衫——这还是梁牧也之前在山脚停车场借给他的那一件。当时,他所有的比赛衣服都是紧身的,打了石膏以后全都穿不进去。所以他俩早上在酒店,其实是互换了衣服。他继续穿梁牧也那件宽松的黑色帽衫,梁牧也穿走他后备箱的紧身T恤。说来也惭愧,这衣服他到今天都还没洗。低头的时候,脖颈间还是他的味道。   帽衫背面印着几个红色的黑体大字,龙山登山探险公司,其实是王南鸥就职的公司。他这几年为了诱惑梁牧也重新出山,王南鸥没少贿赂他,每年公司有文化衫、宣传册、水杯等等免费产品,他都给他寄一份。这帽衫的字体设计如同十年前的企业PPT一样土,也只有梁牧也,能把这种衣服穿出反潮流大牌的感觉。   衣服底下,梁牧也那天留下的痕迹仍然没散去。也不仅仅是脖颈间那个印,他胸前、肋骨、腰间都被他捏过掐过一遍。似乎是在车里那一次,他不敢抬起头,怕撞到车顶,又没有地方撑着,全靠梁牧也的一双手托着他。或者说,是抱着他。   池羽低下头,把手伸出来,覆盖住那个模糊的指印。他当时,好像就是这样……   皮肤迅速升温,池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移开,穿上了池一鸣亲手给他选的毛衣。 第39章 过程   大年三十当天,池羽单手穿上他的TLS绑带雪鞋,Step on固定器,单手拎着公园软板,费劲地套上雪服外套,带池一鸣和池一飞去惠斯勒开板了。还好,来去的路上,都是池煦开车。   池煦自己不滑雪,在山脚等着接他们的时候,就去旁边采购了点食材和酒。她此番是带着两个宝贝女儿借住在市区内朋友家,他们一行四人都算座上宾客。等到了地方,池羽在后备箱换了衣服,穿好池一鸣给他选出来的新毛衣,就吊着一只胳膊,在厨房给池煦打下手。   “你去陪她俩玩儿会吧。滑了一天雪,挺累的了。”池煦对他说。   池羽就说:“没事,教课不累。”   池煦的朋友看着他,张嘴就夸:“真懂事。”   池煦也赞许地笑,说:“那可不是。从小到大,没让他爸操过一分心。”   池羽听着,也不讲话,就把水流声拧大了点,低头专心刷着锅里的油脂。   平心而论,她们一家对他都挺好。只是,过去十年间,池煦也在努力给自己和两个女儿谋求生存,池羽无法让她支持自己价格高昂的梦想。   他十二岁的时候,池煦交了个男朋友,那个人短暂搬进他们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可对她非常不好,经常在厨房卧室闹得鸡飞狗跳。他俩吵架的时候,池羽就在隔壁池一鸣和池一飞的房间陪着。   十七岁那年冬天来临之前,还是池煦告诉他,他父亲池勉在国内结婚了。那时候他的新婚妻子已经怀孕,并且还是个男孩。池羽很平静地接受了,他只是比平常更早到了雪山上,更晚离开。他知道自己也即将成年,他和这个家庭仅有的一点联结,也马上就要断了。   “懂事”这两个字,天生就带着砝码。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以此为标杆,十六七的时候他也乐意听这种夸奖。可如今他二十二,早就知道了这两个字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分清了你的和我的。他和池煦再亲近,也不是家人,无法消融边界,不分彼此。   晚饭池煦做了中餐,池羽在吃饭的时候,不时低头看手机。她手艺很好,池羽饿得肚子直叫,可他用仅存的一点意志力忍着,并没有完全吃饱。   等吃完了饭,池煦这才把自己的箱子打开,大家互换礼物。池煦想起什么,突然说从书包里又拿出一本书:“对了,冬冬要的书,我那天没事儿干收拾房间,居然给你找到了。“   封面几个黑体大字——《进阶高山滑雪》,印在白色的雪山上面,封面设计简单质朴。是他十三岁生日时候,池勉送他的一本书。   那是他收到的为数不多的来自父亲的生日礼物,远渡重洋寄来加拿大,是和滑雪相关,还是本中文书。他那时候对着字典查里面不认识的字,一个接着一个,总想着在海的那一边有一群黑头发黄皮肤跟他一样相貌的人,热爱同一项运动。总有更高更大更广的山,等待被开发和征服。   到今天,里面讲的技术早就过时,可池羽还是想拿在手里。他离开蒙村的时候过于匆忙,就丢下了这本书,是几个月前托付池煦帮忙留意一下。他自己放东西没个地儿,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池煦真的找到了。   *   梁建生家里请了不少客人,他开了十瓶珍藏多年的红酒,席间也算是热闹。流水席吃了一个多小时,他就叫着梁牧也,自己的新女友,一位姓袁的女士,还有另外一个叫司总的生意伙伴一起,坐下来打麻将。   逢年过节,梁牧也也乐得放松精神,坐下来玩两把。可这牌打到一半,他就察觉出不对劲。这位不到四十岁的袁阿姨坐梁建生上家,应该是猜出了梁建生要和什么牌,五把里面两三把都是她点炮,故意输给梁建生。   非但如此,她还一个劲儿地给梁牧也使眼色,让他也给梁建生喂牌。梁牧也权当没看见,专心打他的风头。   席间,袁阿姨还在八卦,就问:“牧也长得这么帅,听说还没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啊。”   梁建生坐他对家,就抬起头来看他。   梁牧也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女朋友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说完就弹倒了一张牌,“白板。”   袁阿姨也察觉出来,就噤了声,没再说什么。   是梁建生主动把话题给岔开了:“夏天我去四姑娘山了。”   袁阿姨附和道:“你当时生着病还去爬山?哦,就是你朋友圈发的那一次吧,照片拍得真好。”   梁建生看有人捧哏,这才说:“那没有我儿子拍得好。但是他那时候忙,没法过来,”言罢还看了梁牧也一眼,“是吧。”   梁牧也早就过了曲意奉承的年纪,他没接这话,倒是问:“是跟的哪家公司。”四姑娘山虽是著名景区,可其中几座山峰也算实打实的高海拔攀登。以梁建生的水平,顶多算个驴友,不可能自己登顶。   梁建生说:“立峰探险,他们……”   梁牧也神色一凛:“立峰?”   “有个本地向导,还是很多年前杨总亲自介绍的。”梁建生还挺骄傲。   立峰探险是中国头几家商业探险公司,拉开了商业攀登时代的序幕。而杨立峰本人,更是户外登山和探险界的领军人物。除了成立了立峰探险之外,他还成立了极限体育赛事品牌巅峰体育,举办了中国第一个户外电影节,并且在多家户外运动公司控股。   立峰曾占据商业攀登探险行业近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可杨立峰做出点起色后,商人本色尽显。一切都从利益出发,拖欠本地向导的工资,偷懒总让别的团队布牵引绳,还不对客户做好基本户外教育,他们的客人随地丢垃圾已成惯象。   当年梁牧也第一次去尼泊尔的珠峰南坡大本营,便见证了立峰的作风。他随手拍了几张立峰带队时候大本营垃圾遍地的照片,联系了大学时候认识的一个叫沈斌的独立记者,写成一篇独家报道,将其公之于众,震惊了整个户外圈。立峰甚至受到了环保总局点名批评,名誉严重受损。   两年之后,他们重整旗鼓,在尼泊尔换了名字注册后,才恢复往日的经营规模。只是,那时候多家公司已经迎头赶上。包括王南鸥就职的龙山登山探险公司。   他和杨立峰的梁子,从那时候就结下了。   梁牧也的脸色很难看,他说:“以后别跟他们了。”   梁建生也觉得莫名其妙,还进一步说:“你是听了什么小道消息吗。”   桌上有外人,梁牧也不想跟他细说:“不是。”   “杨总是挺仗义的一个人,我们很多年前认识,一起投过项目,喝过两次酒,”席间坐着他的生意合作伙伴,梁建生又有点喝高了,难免开始吹嘘,“想当初他办第一届山地电影节,你不是刚拍了那个片子,我就……”   这话说了一半,他和对面的梁牧也四目相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可为时已晚。梁牧也已经意识到了后半句,他把手里牌撂下了,盯住梁建生的眼睛,慢吞吞地问:“您什么意思。”   十年前,记录钟彦云徒手无保护攀冰的纪录片《人生如山》上映,得了首届山地电影节的新人奖。片子很小众,可他的名字在圈里面传开了。那个奖项算是他职业摄影生涯的起点。他接到好几个户外商业拍摄,自那天以后,就再也没睡过车里。不仅商拍,他的作品数次登上摄影杂志和户外相关的书籍,还成功办了个人摄影展。   他以为梁建生对他的帮助仅在于帮他找到了制片人,给他指明了方向。可他丝毫不知道,承办电影节的立峰探险和梁建生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他这个奖怎么得的,也就不言而喻。   没人能插得上话,席间一片死寂。   梁建生也意识到了,仍嘴硬说:“片子是好片子,你只是需要推手。杨立峰再怎么样,也还是爱才惜才的。”   梁牧也差点笑出声:“爱财惜财,这倒没错。“他把手里牌推倒,拿起外套,就转身离席。   梁建生皱着眉,被自己儿子如此拂了面子,他脸上也很难看。他也站起来走两步,在门口堵住梁牧也,对他说:“你也太没礼貌了。这是第一次见你袁阿姨。”   梁牧也穿上了外套,转过头来,道:“爸,您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是真心实意来跟您过节的。如果您不尊重我,我凭什么要尊重您。”   梁建生从根本上不同意他的看法,强词夺理道:“片子确实是好,结果也是好的。过程重要吗?”   梁牧也站定了,一字一句地说:“重要。” 第40章 如山   梁牧也从池煦的朋友家接上了池羽。他坐进来的那一刻,梁牧也差点没认出他来。   在他印象里,就没看池羽穿过除了运动装和T恤之外任何衣服。可今天不一样。这人头发规规整整,穿着一件新绿色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很少有人能把这么打眼的绿色穿好看,池羽算是其中之一。他手里还提着一袋杏仁曲奇饼干,是刚刚带着池一鸣池一飞在池煦朋友家里做的,袋子里雾气都没散,还带着热乎气儿。   他拉开门,一坐进来,整个车厢就都是杏仁曲奇饼的味道。曲奇饼的香味里面,又夹着一点点沐浴乳的清香。   梁牧也开口就说:“先去你家,换你车开吧。”   池羽诧异,以为是车没油了:“半路可以加油。我给你加91的。”他心里还算了笔账,这几乎崭新的奔驰可比他那09年的汉兰达娇贵多了。   梁牧也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池羽脑子转得还挺快,立刻自我反省:“哦,不好意思,不算明账。”   “不是这个,”梁牧也说,“这车我膈应。”   一看到这辆车,他就想到梁建生。他俩的关系,像是一场等价交易。   后来换车这事情不了了之,梁牧也还是直接开去斯阔米什的小木屋。路上,池羽偷偷从袋子里掏出来块曲奇吃,又递给他一块。他不嗜甜,可还是接了,吃完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斯阔米什的小木屋是郑成岭为了这次的拍摄和训练特地租的,条件稍微简陋了些,客厅的灯都很昏暗,可气氛却挺热闹。喝酒的,包饺子的,和馅儿的,聊天的,每个人都没闲着。   两个人一进门,饺子已经出锅一波,郑成岭说他俩来得正好。梁牧也早就他打过招呼,说带池羽过来一起吃年夜饭。出乎他意料,池羽虽然话少,可也是个热爱户外的专业运动员,又在这边住了三年,夏天经常来斯阔米什附近徒步训练。他们一帮人之间,倒也是有的聊。   梁牧也架起来C300,把摄像机放在角落,对着潘一格那边,继续拍B-roll。   酒喝过两三轮,郑成岭健谈了些,他看着梁牧也,又说起自己那个心结。   “牧也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提这个。但是你那个纪录片,我当时真的看了很多遍。那时候我在一个广告公司给别人打工,每周工作六七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父母还总催着我结婚。机缘巧合,当时我攀岩的师傅跟我说最近有个什么电影节,出了个攀冰的电影。   “我们都听过老钟的名字,没见过他真人。是在你的片子里第一次见。我看完以后,特别有感触,就又看了一遍。在我连看完了第六遍之后,你猜怎么着。”   他还卖了个关子。   梁牧也猜:“你也去密云了?”   “我一拍大腿,跟我老板辞职了。”郑成岭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眼底都起了点雾。他说:“看看今天。我不但在做我喜欢的工作,在我热爱的领域,还在一家好公司。我知道你不喝酒,我就敬你一杯吧。往前看,敬更好的明天。”   梁牧也知道此言深重,也抬起水杯,还是那句话:“老郑,都是缘分。”他终于是不叫郑总了。   钟彦云也跟着喝了点,他侧过头来看着梁牧也,眼神里似有笑容。“牧也,这片子,真没你想的那么……”   “我知道,”梁牧也没让他说完,“我知道。”   最近几周重新攀岩,加上和池羽相处,让他又有了点新的体悟。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够参与一部这样的户外运动电影。他能在那个年龄,站到那个高度,去记录这样一种壮举,本来就是一种特权。他所嗤之以鼻的所谓英雄主义和造神运动,也许就是照亮普通人平凡生活的一束光。   梁牧也最近愈发觉得,人生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功课,他十五到二十岁在学怎么做好的摄影师,二十到二十五岁在学怎么做合格的探险家,而最近五年,则在学怎么拥有一颗平常心。   黄鹤在旁边起哄道:“梁导,那晚上再看一遍吧。郑总跟我们一起,看个第七遍。正好也让我们乐乐也学学,这叫耳濡目染。”   黄鹤抬头看着郑成岭。郑成岭一个“好”字挂在了嘴边,可转头又看钟彦云。而钟彦云转头看着梁牧也。   最后,梁牧也松口:“你们想看的话,就看。”   等饺子吃完,饭局暂告一段落,吃饱了的人都去旁边那屋陪钟乐乐搭积木了。池羽年龄最小,说他没出力做饭,就主动站起来帮着刷碗。黄鹤和潘一格看他右手还吊着三角巾,便说帮他一起。   梁牧也和钟彦云走到小木屋的侧门口。几个人入住的第一天,就在侧门顶上凿进去一块指力板。酒足饭饱,年轻人去洗碗,他俩一左一右,由五个手指到两个手指,重复指力板上的悬挂训练。   做了几组,梁牧也突然开口,问他:“当初我说不爬了,你也没问过我为什么。”   “我没必要问你,凡事都是看缘分。”他平静地说。   梁牧也点点头。他大概也能猜到钟彦云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良久,他才开口说: “那年在慕峰,陈念本来可以得救。当天和我们一起冲顶的还有个团队,他们带的设备更多,我记得随队的还有两名医生。他出事以后,我们立刻派人冲到第三营地找人拉救援。我们队里人和他们那边的向导也挺熟的,本来人家都要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帮忙,对讲机里面说的好好的,结果我们等了六个小时,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当时想过来的,是他们老板不让。天气窗口还有几个小时就关闭,每个人都花了六十多万登顶的,他们能弄上去一个是一个,分不出人给我们,就假装没听见。人都掉钱眼儿里了,都他妈的见死不救。   “当地向导都是年轻小伙子,家里也有好几口人等着吃饭,我也没办法。那天我差点没下山,我说山上太冷,得有个人陪他。万一……万一他醒过来。后来我也有点缺氧了,后面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甚至不记得怎么下山的了。再往后,天气就变差了,我在第三营地呆了五天,才能上去拉他。我……”   慕士塔格的下山路是他走过最难的五公里,因为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就在冰缝里,即使生还的可能近于零,也不是零。之后他很少谈起这件事,哪怕是梁建生都不太能理解他当时的想法,甚至还很马基雅维利主义,替对方团队的领队说话。梁牧也从不轻易说,可每每谈起,总是难受。   门打开了,几个人不知道怎么把钟乐乐给逗得哇哇大哭。郑成岭只好把钟乐乐抱出来,送到钟彦云手上。钟彦云松手跳下来,开始轻车熟路地哄乐乐。   等乐乐停止哭泣了,他才转头,看着在单独练左手的梁牧也,静静等待下文。   “陈念去世那年,他闺女和乐乐一边大。”梁牧也说。   那年,陈念的爱妻谭佳宁带着他俩三岁的女儿陈洛子,来大本营等着消息,五天之后,消息没等到,她却等到了陈念冻成冰的尸体。   谭佳宁是梁牧也大学时候的学姐,是名风光摄影师,也是最早在户外用电影摄像机拍东西人之一。当年,还是梁牧也介绍两个人认识的。他也被邀请作两个人婚礼时候的伴郎。他和陈念在攀洛子峰那一年,谭佳宁正好发现自己怀孕。女儿的名字,夫妻俩就交给了梁牧也来取。   梁牧也说,那就叫洛子。可谭佳宁自打出事那天以后,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梁牧也反而觉得,这样他自己更舒服一点。   梁牧也才又开口:“后来那组照片,我本来是匿名发到网上的,那时候每天吃饭睡觉走路都会想起他。获得了那样的名气,我是没有预料到的。怎么都觉得很龌龊,我消费他的生命,这还不够,还消费他的死亡。”   钟彦云猜道:“成岭找你拍这部电影,你说之后贵州的部分你不去,也是因为这个吧。”   梁牧也点点头:“我觉得一部分人——我不是说一格,是有一部分的人,会因为我在拍,因为这件事的商业价值,去挑战那些不可能。我不想推着任何一个人,走上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厨房里面的水流声突然停了。周遭都很安静,他只听得见钟彦云继续说:“你觉得,陈念是这样的人吗。”   梁牧也沉默了许久,没答话。   等梁牧也和钟彦云从侧门走回客厅,才想起来摄像机忘关了。他把机器放回屋里后,抬头一看,郑成岭已经调好了电视,从网上下载了正版的《人生如山》,召集了大家一起看。梁牧也说这片子他看过几百遍,每一帧都记得,就不再看了。他先一步回屋,池羽也紧跟着他身后进来。   过了一会儿,门外就有人敲门。   小木屋总共才五个卧室七张床,梁牧也自己只分到一间。郑成岭把门打开了个小口,丢了只睡袋和防潮垫进来。   “就这么多间屋子,小池就委屈你一晚上,跟我们挤挤啊。别不习惯。”   池羽仍面对着梁牧也,头也没回。他说:“没事,我很习惯。”他确实是挺喜欢睡睡袋。   等门掩上,梁牧也坐在那张小号单人床上,把外套和毛衣脱下来,池羽走进他一步,突然开口说道:“你要知道,你拍不拍,他都会去。”   “都会……”   梁牧也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池羽刚刚在刷碗的时候,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他语调挺平,就问:“你怎么知道。”   他半长的头发被毛衣弄乱了,而池羽透过乱发,看住他双眼,说:“因为我会去。”   挑战自我的意愿与是否有人在旁边记录无关。   如果是我,我会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屋里漆黑一片,梁牧也拉住他的衣领,凑近了吻他。却吻到他黑色的眼睛。 第41章 更高   天色渐晚。斯阔米什的小木屋里面,所有灯都灭了。   他们的房间锁不上。或者说,是根本没有门锁。梁牧也丢了一把凳子挡在门口,拉着池羽上单人床,两个人钻进了被子里面。   闷热、黏腻,情欲一点就着。池羽想这一刻想了很久,他丝毫没犹豫,甚至低下头给梁牧也口交。只是他活儿实在不怎么样,吸了两口就被拽着头发抬起头来。那个人挺无奈,压低了用气声说,改天有空再教你,今天没空,我只想干你。   房间外只有电影放映的声音,池羽不敢说话,只得服从。   梁牧也似乎是抓住了他不敢出声这一点,给他扩张了几下,也没问他许可,就把粗硬的东西顶进去。池羽绷紧了腰腹,身体是漂亮的反弓,脸颊通红到发烫,贴着冰冷的床架。   睡袋和防潮垫被丢在角落,单人床上,两道身影紧紧交叠着,律动交合。梁牧也从后面抱着池羽,右手拽着他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性器顶到他身体里面最深处。池羽不敢出一点声音,梁牧也大方伸出自己的左胳膊让池羽咬着。   光线并不太好,可他低头就能看清楚池羽饱满双臀,在他的撞击下一颤又一颤。他整根抽出,水声渍渍,池羽会轻轻顶起胯骨,磨着他蹭,近乎于本能。他就又狠狠撞进去。如此往复,直到池羽喘息声愈加急促,快感过于强烈和集中,他怕才几分钟就要交代在这个人手上,就开口道:“太深了,换个姿势吧。”   梁牧也说:“不行。”非但不行,还变本加厉。又往深里撞,而且无处可逃。池羽只好挺着腰配合,低低呻吟出声,他忍耐得辛苦,汗水流了满背。   顶灯昏暗的可以,廉价板床随着抽插晃个不停,撞上墙壁直响。   池羽实在是脸皮薄,就又轻声说:“这声音……”   梁牧也低下头来,说:“第几分钟放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尽管叫你的。”   池羽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名字。梁牧也低下头来舔吻他,从嘴唇,到眼睛,再到左耳朵。   饱涨的阴茎如同嵌入了他的身体,他抚摸过他身体每一寸,停在小腹,又深深顶入。   “我操得你爽不爽。”他还开口问。   池羽不说话。他就又顶进去,狂风骤雨一般,喘息声交杂,淫靡而混乱,分不清彼此。   “爽不爽。”   床单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左手抓住,肤色很白,青筋暴起。池羽跟他较上了劲,咬住牙关,就是不开口。   梁牧也握住他脚腕抬起他左腿,粗硬的性器又顶进去。他用手都能摸出来池羽脚踝的那条伤疤。他很清楚这样的疤痕意味着什么,一定是重塑类的手术,粉碎性骨折,植入钢钉,卧床六个月,从走路开始复建,做手术拆掉钢钉,再复建。   伤疤愈合得丑陋而深刻,但总也是愈合了。好像命运的大手把他捏碎过,他又把自己拼起来了。那一刻情欲灭顶,他竟然感受到一种暴虐的冲动,想若有一人把身下的人分开揉碎,那么他希望是自己,只能是自己。   池羽只觉得要被他干穿,那家伙太大,他后穴酸涨而痒,总也要不够,顶到了位置,他就爽得头皮发麻。   “池羽,说话。”   墙外,电影突然安静下来。他自然知道这是影片放到了哪个地方。钟彦云正爬到最后一个绳段。那时候没有专业的收音设备,他把自己的呼吸声也录了进去。   池羽见他不动,才微微张口,吐了个字:“爽。”   墙外,冰镐凿入冰壁,静力绳绷紧,十年前的自己正悬空于百米高的冰瀑,头顶冰融成水。   墙里,他袒胸露腹,欲望赤裸,插在池羽起伏不断的身体里,汗水滴答,汇聚成溪。   说不清哪个更野一点。   冰爪敲击冰体,终于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借着这个机会,把池羽翻了个身,面对面又干进去。池羽赤裸的腿被他架高,他的腿那么有力量,可此刻甘愿任凭自己摆布,所有线条都绷紧,随着他的撞击一晃一晃。被子早就丢在了一边,他们浑身赤裸,荒唐又激烈地交合,好像两个溺水的人,好像没有明天。   他手上帮池羽摸着他硬得发烫的性器,然后看他闭上眼睛猛烈地无声地高潮,又咬破自己的手臂。他把性器抽出来,喘息着,射在池羽绷紧的小腹上。   又是许久无话。   池羽直觉觉得,身旁这人的情绪竟然难得地有点起伏。比上次粗暴直接很多且不说,他全程都把自己牢牢圈在怀里,好像是在试图抓住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   这次,倒是池羽先开的口:“怎么了。”   梁牧也烟瘾又上来了,可这次他拉过来池羽的手腕,在上面贴了贴,像个浅吻。是想降温,可池羽手心滚烫,一层薄汗。   屋外传来清脆的“咔嚓”一声。是登顶那一刻,冰镐从最后一个保护点被拔出的声音。   梁牧也开口,却答非所问:“钟彦云刚刚红点了。”   池羽失笑。“你真的每分钟都记得。”   梁牧也回过头,说:“嗯,忘不了。”   “所以,要再拍一部?”池羽听得席间谈话,也知道梁牧也这几周在斯阔米什的拍摄是为了什么。   梁牧也拿着纸巾帮他擦拭小腹,然后拉了他一把,把人到自己怀里。他这才说:“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向前看。”   “嗯。”是在山脚下喝酒那一次。池羽当然记得他问过,也记得梁牧也当时没回答。   “我觉得我往前看了。至少,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我不想追求速度或者高度记录,不追求首攀——或者你们滑大山的会说首降。那些都是虚的东西。因为这些,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所以这次,我想拍点不一样的。”   池羽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点头。   梁牧也看出来了,就把话头丢给他:“你呢。你想去滑什么样的高山。”   池羽想都没想,就说:“瑞士,Verbier(韦尔比耶)。”自然不用说,是世界野雪巡回赛的故乡。   梁牧也说:“再高一点。”   “法国,Chamonix(霞慕尼)。”号称是所有大山自由式滑手的天堂。   “再高一点。”   “阿拉斯加,So Far Gone(绝境)。”这一片山处于阿拉斯加临海城市瓦尔德兹附近,冰川上厚雪堆积,是每个单板自由式野雪选手的终极梦想。So Far Gone是野雪圈内起的名,因为地方偏僻,而山巍峨挺立,坡度十分陡峭,遂得名 “绝境”。   “再高。”   池羽转头看着他,突然想到高海拔高山:“珠峰?还是不太适合滑降,到了希拉里台阶,不得脱板往下绳降?难道你是说……洛子走廊?”洛子走廊,是天然形成的一条几乎笔直的廊道,位于珠峰邻里的洛子峰上,海拔八千米,长达六百米,斜坡50度左右。高山滑雪人称之为“梦幻走廊”。   梁牧也道:“没有比这再高的了吧。”   池羽顿了片刻,才说:“我其实了解过。但那里常年积雪冻成冰,哪怕是双板,也只能全程侧滑。没什么意思。”   梁牧也认真地问:“那你想去哪?最喜欢的山是哪一座?”   池羽仔细想了想,得有一两分钟。梁牧也差点以为他又睡着了,可这时候,他听见池羽的声音:“说出来你可能要笑话。十二岁的时候,我爸送了我一本书,叫什么高山滑雪进阶。是国内的教材。那封面上的山很漂亮。其实单板在大多数地形都不如双板灵活,不能越野也不能爬升,但我们是为了大山粉雪而生的。而那座山,很合适。能切那么均匀漂亮的雪脊,想想在那儿做heel-side POW turn(粉雪背山弯),真的是……爽死了。”   其实现在想来,池勉的礼物并不走心,书里面教的内容也很落后。但是那座山,让他魂牵梦萦。说梦想都远了,它更像是一种符号,一个象征。世界上不存在免费的爱,也根本就没有这么完美的山。   梁牧也没有笑。他挺随意地抱着他,左手搭在他肩膀上,片刻失神。然后,他扳着池羽的下巴强迫他回过头,看他一脸虔诚,全是向往。   梁牧也开口,却是跟他开玩笑:“比做爱爽?”   “比做爱爽。”池羽这回接住了,又有点无奈地说,“不过那都是十年前,这山都是冰川雪山,可能早就不长这样了。现在全球气候变暖……”   梁牧也这才松开手。池羽以为他这个有多年高海拔登山经验的人要来安慰安慰他,没想到那个人说:“可能本来就是PS的。”   池羽也就附和着笑。他席间也喝了不少酒,只觉得他俩心都贴得特别近。单人床太窄,梁牧也的左手又搭在他肩膀上。他其实一天到头也困倦至极,可他向来一个人睡觉睡习惯了,现在合上眼睛,也根本睡不着。   池羽更是毫无睡意。他心里突然有个压抑无数次的想法在跃动,完全无法忽视。而酒壮人胆,时机正好,他突然开口:“你说你弟弟也是滑雪的……”   片刻后,他听见身后的人开口:“嗯。这次来滑雪,看到了他之前看到的风景。也还不错。”   “当年,是发生什么了吗。”   “在去比赛的路上,出了意外。”   “是……”   “对面司机的全责。一个二十多的小年轻,喝了酒,想借道超车。”   可以了,到此为止。不要再问了。   大脑敲着警铃,可嘴却丝毫不受其控制。梁牧也平时情绪很少有大的起伏,他一直是很松弛的状态,不生气也不计较,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触碰得到他。可今天不太一样。情感之事,池羽不懂,可他也感觉得到今天晚上那个人对自己不设防。他离真相很近,就想再近一点。   “是你弟弟在开车?”   梁牧也仍在坦诚:“不是。他没有驾照。是别的人。”   “你知道……是谁吗?他后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梁牧也回得很果断,声音冷厉,带着戾气。   池羽突然就没了睡意,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他眼眶发酸,只觉得没来由的委屈。也是,这世界本不公平,他是一个人,而梁熠川有那么多爱他的人,可却是他活了下来。眼前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作茧自缚。除了“不想知道”四个字,他也不值得比这更多的情绪了。   “我……去睡睡袋。太热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释蹩脚,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梁牧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生气了?”   池羽说:“没有。”   梁牧也闷声猜了半天,结合之前的谈话,他就猜着说:“池羽,我没把你当弟弟。你别瞎想。”   池羽钻进黑色睡袋里,只伸出一只光裸的左手,越过身体在拉拉链。拉链竟然还卡住了,怎么也拉不上。气氛凝滞,十分尴尬。他继续找理由:“门没法锁。咱俩……要分开睡。”   这人,敢跟我上床不敢跟我睡觉?梁牧也搞不懂他,只能继续劝:“上来吧。门关着,我看谁敢进来。”   池羽还是不说话。拉链终于肯配合了,“刺啦”一声被他拉上。池羽缩回了黑色的茧里。   许久,他才闷着声音说:“那个床有点软,我……后背有点运动损伤,喜欢睡硬床。”   这个解释,勉强算过关了吧。梁牧也想到他训练时候后背贴的KT绷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这才没坚持,在单人床上,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42章 以后   第二天早上,天气有点潮湿,不适合攀登。梦之队的几个人说要出去走走,就凑在电脑前查徒步的线路。   池羽刚好起床,穿着T恤牛仔裤光着脚在厨房刷牙,听他们讨论,就提议了一条线路。爬升不过三四百米,他夏天来过,最顶端可能有点积雪,但总体来说不太陡,适合晨练,自己也可以跟他们一起。   郑成岭看了看他吊着胳膊歪头刷牙,就问:“小池可以么。”   池羽把泡沫吐出来,抹抹嘴唇,道:“没问题。”   郑成岭又看旁边检查相机电池的梁牧也,那意思是,你带来的朋友你负责。   梁牧也头也不抬,说:“他都说了没问题。走吧。”   池羽穿上了昨天晚上郑成岭他们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一件速迈的天蓝色冲锋衣外壳。外衣不是Gore-Tex,但也算是轻量级防雨防雪的独家技术材料,可以穿着滑雪。   说是郑成岭代表斯阔米什攀岩小分队送的,可郑成岭把衣服交到他手里的时候,特意说,是梁牧也给你挑的,估计你喜欢。   他也确实喜欢这种亮色。生活已经够多黑白灰,要穿点亮眼的才好。   一行人整装出发。梁牧也丝毫不嫌麻烦,又把C300和电影镜头给请出来了,继续拍他的B-roll素材。   登山的时候,钟彦云和郑成岭走在后面。郑成岭说牧也不跟来贵州实在是太可惜了。钟彦云安慰他说,就凭自己这十年对他最根本的了解,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做任何事,他也不为了别人的期望而活着。什么时候他去做一件事,那会是因为他内心真正想要。所以,钟彦云说,这也都是缘分,强求不来的。   郑成岭叹息一声。   等走到雪线之上,开始有未融化的冰,众人才停下来,把冰爪套上。   梁牧也把稳定器从肩膀放下来,十几万的佳能电影镜头就撂在地上,示意池羽在石头上坐下。随后,他蹲下来,像那天在停车场给他松开鞋带那样,又帮他穿上冰爪。   池羽这次没有那么慌神,只是抬眼看着他头顶,只停留几秒。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都有点没缓过神来。梁牧也睡去之后,他酒完全醒了,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就是睡不着。他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梁牧也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只能看见他侧脸。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真正考虑他那个提议。床被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翻个身占得满满的,自然是没有了他的位置。   等梁牧也都给他戴好两只鞋的冰爪,他还扭头看着远方山林间的雾气。   “怎么了?愣什么呢?”梁牧也扛起来稳定器。大部队已经先一步出发了,就剩下他们俩。   “你的项目……要拍多久。”   “到下个月月底,但我不一定全程跟。看国内工作情况。”梁牧也伸手,要拉他一把。   池羽没让,左手撑着石头自己站起来,又问他:“那以后,你怎么打算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梁牧也没太跟上他思路,就反问:“什么以后?”今天以后,项目以后,还是回国以后?   池羽没说话。其实对方的反应也算是意料之中。梁牧也看起来,就是很擅长处理这种关系的人。程洋早就跟他说过的。“以后”这两个字碰不得,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默契。他们之间,还隔着那么深的一道谎言。   他便说:“没事。快点走吧,咱们要快追不上了。”   登顶的时候,雾气散了去,现实如明镜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池羽感觉到,他离真相愈来愈近,甚至触手可及。可每离真相近了一步,就离失去快了一秒。在长大的过程中,他总是不断地遗失,从出生就留不住母亲,留不住池勉,留不住曾经喜欢的人,也留不住朋友,更留不住爱。   回城一路,他都没再说什么。   梁牧也也察觉出他情绪不佳,还试着安慰他,聊之后FWT的资格赛赛,问他夏训的计划。可池羽又恢复了老样子,话不太多。   到了他家门口,梁牧也这才说:“下次我来你家吧。”   池羽还在想事情,没反应过来:“下次?”   梁牧也说:“我买点东西,到你家吃吧。吃完咱们可以看电影,看滑雪的也行。”   池羽伸出手,搭在他手臂上一秒,犹豫了片刻。   梁牧也凑近,跟他拥抱了一下。   池羽这才看着他眼睛,说:“还是谢谢你。”   梁牧也笑了笑,没说话。   池羽又道:“对不起。”   梁牧也只当他为今天不太好的情绪道歉,便说:“别总是对不起,开开心心的。今年……应该是很好的一年。”   *   等送完池羽,梁牧也才到家,打开电脑,对着屏幕上的视频素材,想分类整理一下,却发现自己无法专注。   他索性换上双运动鞋,出门慢跑去了。   池羽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是不知道。池羽到底还是年龄小,他想要的东西都写在脸上。金牌也好,枕边人也好,他的野心和梦想一样不加掩饰。梁牧也挺喜欢他疼惜他这点,可让他头痛而难以处理的也是这点。   他只是借着过年,看梁建生,还有速迈的项目,偷得浮生半日闲。期限一到,他俩必定要分开。他有他的工作,池羽有他的野雪巡回赛。   在把未来的事情规划好之前,他不会轻易许诺任何。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他不愿为任何短暂的欢愉而长久地妥协。   开车回家的路上,梁牧也又接到梁建生的电话。他向来是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从来不拖着,所以在车上就接起来。   梁建生还是熟悉的套路,接通先问了他昨天后来去哪了,新年第一天又干了什么,兜了三个圈子以后,他才说:“明年我和你司叔叔有两个目标,我们想登玉珠峰和雀儿山。你说不找立峰,那你看我找哪家比较好。”   姓司的这位就是昨天跟他一起打牌的那位。要说这户外圈子里,能带一两个身体不错的VIP上高山的公司有的是,梁建生自己指不定就认识几家老板。可梁牧也看出来了,梁建生把橄榄枝抛给他,这是他求和的信号。这几年他愈发意识到,他其实很了解梁建生。   他就接了。“那可以跟龙山啊,我朋友的公司。四川青海省内,他们做得最好,这两年应该是公认的事实。”   梁建生听着挺高兴,要了王南鸥的联系方式,就说回去自己安排。   等梁牧也要挂电话,他这才说:“儿子,那部电影……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放到现在,我也不会这么做。放到现在,你也不需要我的帮忙。昨天,你司叔叔他们一个劲儿地灌我,我喝得不少。”   梁牧也知道,这才是他打这个电话真正的目的。   梁建生说,“新的一年了。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看看熠川吧。他也要过个年。”   梁牧也本要说,他前几周自己单独去过。可话到嘴边,他改了主意。   他早就知道,梁建生的嘴里撬不出“抱歉”二字,可他确实是在向他道歉求和,以他自己的方式。也勉强算是一种进步。   他便答应下来。 第43章 礼物   冠军气远比静卧更养人,池羽三个星期后复查,就被医生亮了绿灯,告诉他可以恢复正常训练了。可这三周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天刚回到家不久,他打开电脑,便看到收件箱里躺着一封邮件。来自速迈。是他们的公关团队负责品牌代言的员工找到自己,想先约个电话聊。电话是加拿大这边的团队给他手机打的,员工本人就常驻惠斯勒,一听就是资深滑雪爱好者,且做了不少功课,知道他的背景资料信息,对他之前拿过的奖牌也如数家珍。   有了之前Rossignol在他十八九岁时那一次“画饼”,池羽并没有太过于激动。他当时只觉得很巧,因为两周之前他收到的新年礼物就是速迈的蓝夹克,似乎是预示着什么。他还告诉了梁牧也,那个人也没有意外,就说要请自己吃饭。他当时还挺得意地说,我跟你说过吧,新的一年会更好。   他和梁牧也的关系和年前又不太相同。他们聊得不太多,再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深入,但却花了更多时间待在一起。每次相聚的晚上,他们总会做上一场,梁牧也从背后按着他,或者面对面拉着他做。开始总是心照不宣,中途激烈而不得喘息,而结尾总是亲密,过于亲密。   这关系,应该可以算是你情我愿的炮友,可他们在一起做的事情,又远远不止这些。   梁牧也带着他又去了斯阔米什几次,池羽甚至还吊着右胳膊,试着去抱石攀一个简单的线路,是斯阔米什的初级野攀经典,因为怪石像一艘船的船头,因而得名‘泰坦尼克’。同样二十出头的黄鹤最喜欢这条线,说它虽然简单,在岩馆只能算个V2,但优雅而精巧。不需要高山才能有好线,黄鹤一脸痴迷地说。他还在旁边教给池羽“左手解法”,让他看着beta。   左手伸直,右脚岩点换左脚,左手再撑起,然后右脚抬高,左手握住左上方岩点,拉起身体,再跟左脚……   池羽终于也体验了一把他自己学生的滋味——眼睛学会了,可手学不会。他再有力量,也是靠腿吃饭的,单凭一只手,吊不住自己的全部体重。他就跳下来,靠着软软的保护垫,笑着让黄鹤再给他爬一遍‘泰坦尼克’。   最后,两个人被赶过来的郑成岭吼了一顿,郑成岭说池羽之后还有赛要比,别再给他摔着。   梁牧也倒是信任他,当时,他就在远处的地上架好机位拍潘一格训练的片段,不时回头冲自己笑笑。如同在the Funnel,如同在钻石碗,冒险家眼里认得同类,他知道池羽自己心里有数。   一天到头,他就睡梁牧也的房间。动力绳绕成一团,机械塞和挂片也散落一地,电影镜头架在房间角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夜晚来临,他们赤身裸体,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那天,他左手酸得连刀叉都要拿不住,躺在床上,被梁牧也服务了一整个晚上。   进入之后,梁牧也搂着他脖子,摸着他印在上面的吻痕,却突然抬起身体,从上到下看着他说:“我拍你吧。”   池羽抬头就看见角落里架着的电影摄像机,吓了一跳,立刻挣脱了他的怀抱。   梁牧也看他一惊一乍,也觉得好笑,解释道:“不是现在。我说拍你滑雪。”   池羽问他用什么,怎么拍。他们进来得太着急,C300还没收起来,正放在墙角落灰。   梁牧也把他的头又按进枕头里,从背后一边操他,一边跟他慢慢地说,不用这大家伙。就用我的尼康。   池羽回头,问他:你跟着我拍?你跟得上么。   寻常的语气,有点小小的得意,像是在挑衅。   梁牧也的性器埋在他身体里面最深处,他鼻梁抵着他脖颈,就说,我不动。就定点拍。   池羽回,不怕我呲你一镜头的雪。   梁牧也底下磨着让他难耐的那个敏感点,说,那池教练控制着点,别玩儿太花。   池羽憋住一口气,顶起腰来,又把他粗大的家伙吞进去。他回应说,我尽量。你手稳吗。   梁牧也伸手,顺着他腹股沟,一路摸到他肿胀不堪的性器,给他一下一下纾解欲望,贴着他左耳朵说,我手很稳。我还有稳定器。   池羽这回没接上。   最后他受不了,小腿抖动着,声音也发颤。他学着黄鹤白天的叫法,在他耳边喘着气,轻轻叫他梁导。   梁牧也说了句操,这回没忍住,先在他身体深处高潮。   池羽恍惚记得高潮来临前,自己说,那拍吧。留下点什么也好。   他感受到身后人动作一顿,可他没有回答。   *   他没想到,梁牧也说到做到,还真要拍他。   二月初的某天晚上,池羽在于老板的店里正清点关门,门口街趴位置上停进来一辆车。听引擎声音他就知道是梁牧也。   那个人穿着件黑色冲锋衣,顶着小雪走进来,手里面还提着一盒拉面。   池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没吃饭,又是怎么知道他还在店里没走的。   在他低头风卷残云般吃面条的时候,梁牧也突然说:“说明天去后山拍你滑道外,怎么样。“   池羽想到他俩上次讨论这事儿的时候是怎样一个场景,又有点脸红。他赶紧低头吃了两口饭掩饰,这才肯抬起头说:“那天说的……我不是开玩笑。你跟得上我么。别到时候出点什么意外。”   这几周以来,梁牧也单板滑雪水平进步迅猛,早就超过了他教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可道外毕竟是道外,风险和挑战并存。   “我可以滑双板。”他这才说,“很多年没滑,但可以滑。”   果然。梁熠川是滑双板自由式的,好歹也是国内名列前茅的运动员,他哥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池羽放下饭盒,说:“行。你有没有喜欢的板?我跟老板打声招呼,直接在店里给你拿新的。”   梁牧也笑了笑,谢过他,就对着他说:“Atomic的Bent 100,180的,有没有?没有的话,短点也行。”   果然,一听就不是初学者能驾驭的板。Atomic的粉雪艺术家系列,板花漂亮极了,他眼光真好。   池羽点点头,让梁牧也跟自己进库房拿板。仓库里面其实有现成的可供租借,可他看都没看一眼。The Board Shop这几周陆续收到各个厂家寄过来的下个雪季的样品雪板,池羽驾轻就熟,走到Atomic那一堆,从塑料薄膜里面拆出来一副全新的Bent Chetler 184。   “拿BC吧,明天道外雪厚。”   梁牧也一看,也挺惊讶:“全新的啊。”   最好的人就要配最好的板子。池羽自己拥有的不多,他倒是想把这副雪板直接送给他,就当拙劣的临别礼物。可他也不一定收。他也不一定缺。   池羽就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接这话。   那天晚上,梁牧也等着他清算完毕关了店才走。走出门的时候,池羽才拿出他的新年礼物,那件蓝色速迈冲锋衣披上。他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梁牧也身上也穿着速迈的黑色冲锋衣,同样的轻量级,口袋位置都吻合。和他的是同款。   看来,郑成岭这礼物是一人一件,批发赠送。可是为什么是速迈……   池羽是开车回家的路上,才意识到一件事。   和速迈加拿大地区的品牌代言团队打完电话那天晚上,直接跟他联络的那名员工在网上加了他instagram好友,还给他发了私信,再次表达自己很欣赏他,希望能达成合作。池羽当时并没有回关,他不想给自己太高的期望。   他打开手机回关,这才发现被关注列表里面又多了一个人,跟他和这位员工都是共同好友,正是郑成岭。   他就也回关了郑成岭。点开对方主页,看到郑成岭自我介绍那一栏赫然写着“速迈中国”。下面几张照片,每张都有速迈的logo出镜。他用电脑一搜郑成岭的名字,便搜出来他是速迈中国市场部的经理。   绝对不仅仅是巧合。   仔细想来,他在斯阔米什这几天,看到几个攀岩队员也是全身上下的速迈装备。他想起几周前比完赛回城路上,梁牧也非要带着他路过斯阔米什小木屋,当时他只说是交接钥匙和见朋友,实际目的,他终于知晓。那时他只当他快活一夜后就忽略自己的感受,甚至把自己当成炫耀的资本,可自己还是太过肤浅。   二月底一天天逼近,他们之间从未说过那最后的日期是哪一天,池羽之前也一直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和恒心逃避着这个话题。可逃避又怎么配的上他的好意。   池羽叹了口气,终于是下定决心。他在房间角落里翻来翻去,找到了几样珍藏许久的东西。他俩在山脚下拍的几张朴素的拍立得照片,一本梁熠川的滑雪日记,还有那个哆啦A梦存钱罐。那是梁熠川背着梁建生攒的钱,为了不被父亲和家里其他人发现,他都藏在自己这里。   哆啦A梦存钱罐里,有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池羽拿出来一张张数过。自他从医院回到家那天起,到梁熠川葬礼那一天,他清点过无数次,生怕漏数一枚硬币。   最开始康复的时候,他还没找到工作。要不是于老板让他在雪具店开始坐班,他都差点交不上当月房租。他当时就做好准备睡车后备箱半个月,等可以走路了再去找别的工作赚点块钱。就那个时候,他也没想过动这两千块钱。可惜的是,他也从未有机会,把这些东西亲手交到梁熠川家人的手里。   他俩的结局在三年前已经书写好,他避无可避。既然总有说出事实的那一天,不如在那时候,告诉他百分百的事实,还给他属于梁熠川的全部的记忆。   这才是他能送给他的,最好的东西。 第44章 信任   池羽是第二天一大早去找医生拆的石膏。刚拆完石膏,胳膊还不能完全伸直,池羽就从诊所直奔雪场开练。   那天,跟据线报,黑梳山后山雪好。中午时分,大雪飘飘,梁牧也在缆车顶上,穿好了双板等他。   这副Bent Chetler板腰宽120mm,比普通大山板宽,增加浮力。池羽则是带上了火红的一块指向型雪板,是Jones的“飞行家”。他早上在滑道内,懒得滑下山取他的粉雪板,用便携螺丝刀把固定器后移一英尺,让板头浮起。阳光穿过镂空的板芯,把火红的大山投映在雪上。   道外条件非常好,几乎空无一人。新雪刚下一晚上,池羽刚滑两步,就带出一小股流雪,顺着三十多度的斜坡直接滚落到坡底。   梁牧也很了解雪山,所以他停住了,没再继续前进。   池羽也停下来,用雪板垂直铲了一块半米左右的雪块。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半晌,池羽重新踩上固定器。   “可以走,走吧。” 他对身后人说。   梁牧也却没有跟。他看着池羽,说:“不要因为我拿了相机,你就……”   池羽向他走近了两步,摘掉了雪镜,又松开了头盔,侧过头来听他说话。   梁牧也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照不照相都无所谓的。昨天刚下的新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如果条件不理想,可以改天。你下礼拜还要比赛,我不想节外生枝。”   他早就过了为了证明自己而逞能的年纪,也从不把冒险蛮干和所谓男性气概挂钩。自从慕峰事故之后,他的态度更是转变许多。慕士塔格C2附近的冰缝人尽皆知,黑天不走冰缝区也算是基本常识。可是连陈念,他最信任的朋友,最优秀的登山运动员,都可能因为急功近利而无视眼前的风险。他离开这个圈子,除了觉得追逐首攀速攀记录本无意义,还有一层原因。他很难再信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王南鸥这样的挚交好友。他更难信任自己。   池羽没说话,也没有质疑他。他只是蹲下来,用手掌按压雪块,确认积雪稳定性。又从外套兜里拿出一张黑色小卡,把晶莹雪片放在上面,对着阳光观察晶体的结构,再次确认雪况。   “这里是北面,新雪早被吹走了。你抬头看看树就知道。我们现在脚底下的是比较硬的积雪,肯定是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坡度不超过三十,雪块的结构也很稳定。你都没有AST训练,我不会带你去暴露程度高的区域。”   “我说的是你,”梁牧也说,“我也不希望你冒没必要的险。”   池羽点点头,知道他是在说下周的比赛。他开口道:“我知道。我说了可以,请你相信我。”   梁牧也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他点头同意。   事实证明,池羽是对的。这片道外区域无人到过,积雪稳定又松软,是最理想的条件。梁牧也肩膀上背着个背包,带着他的尼康小相机,追着池羽拍了一下午,拍静态也拍动态。拍雪花飞扬下他的眼睛,浓黑如羽的睫毛,也拍他在未有人动过的粉雪上刻滑。   池羽说比做爱更爽的是粉雪上的背山转弯,他就拍他在风暴之中转身,从流雪中如利剑般钻出。   回城的海天公路上,池羽不断超车,偶尔飙上一百二。他俩的雪板在后备箱亲密接触,而梁牧也凑近了他右耳,执意跟他咬耳朵。   那天,他们回的海港城2603,梁牧也的公寓,只因为离得更近。池羽扒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骑在他身上做爱,绷紧了腹肌在他身体上起起落落,反复找让他自己觉得舒服的那一点。梁牧也放任他做,懒洋洋地撑起来身体看着他。   往常性爱过程中,他习惯了总是主导,做所有的累活儿,跟他在一起的也多是漂亮男生,腰瘦得一把都能握住。做到最后,对方总是哭着说累了要停,梁牧也要哄着搂着才能做下去。可池羽跟他们都不一样,且不说他脱了衣服一身漂亮的仅仅属于和自己一样的运动员的肌肉,腰腹部尤其有力量。池羽做起爱来像一匹狩猎的狼,眼睛里面发着光,攻击起来又狠又准,还不知疲倦。   到最后,池羽竟然还有精力配合他,他一手抓着床架,随着他捅进去的时候摆着腰迎合。他们的节奏其实并不太快,可梁牧也每操进去一次,他都跟着叫一声,声音哑得不行,梁牧也觉得情欲的浪到了顶,把他用力按在自己身上不能动,臀部收紧了,借着床垫的弹性反复弹起来,性器在池羽的后穴凶狠地进出。池羽这回听话了,搂紧他的脖颈,在梁牧也的耳朵边上急促地喘。   梁牧也以前没那么喜欢接吻。 可此刻他也凑上去,两片嘴唇撕咬着吻他,从他的嘴唇到脖颈再到身体。   欲望缘何而起,他自己一直都很清楚。从他在漫天飞雪中第一次按动快门那时候起,他就在幻想这一刻。他的相机抓住了无数灵动瞬间,可还是不够。他要把镜头放下,衣物褪去,在他最原始而不设防的时刻捕捉到他。这时刻他拍不了,只能用眼睛欣赏,用身体感受。   做到一半,池羽明显要高潮,大腿一直兴奋地发抖,手不断纾解自己的性器。梁牧也兴致大发,竟然把硬得发烫的阴茎连根抽出来,连带着润滑顺着池羽的臀缝滴滴答答往下流。   “你怎么……”池羽有些疑惑,又些许不满。   可他话没说完,梁牧也把客厅的全身镜拿过来。然后他按着池羽的手腕,让他趴在墙上,底下又撞进去。   “啊……!”还是后入进的最深,池羽一下就失声了,绷紧了脊背,闭着眼睛承受,汗水顺着脊背滴滴答答。   可后面的人又命令他:“池羽,睁眼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   一双有力的手臂被他死死按在墙上,只有圆润结实的屁股露在外面,被梁牧也从后面撞的响声不断。梁牧也的手一直捏着他一片臀不放,所以上面一个清晰的指印。小洞被干得发红,一张一合,却不断痉挛似的吸住他,似天生就要被干。可池羽抬头,那一刻他眼神聚焦,透过镜子,正全神贯注地同他对视。他的目光都很纯粹,蓄力时,思考时,欢愉时。像是矛盾的结合体,单纯又下流。   也不知道是惩罚了他,还是惩罚了自己。   梁牧也感到有些难耐,也不顾什么节奏或者姿势了,发了疯一样开始操他,每一下都顶住让他失声叫的那个位置,池羽本身已经快高潮,哪受得了这个,膝盖一软。   梁牧也赶紧抱住他,让他自己撑着,舔着他左边耳朵,对着镜子抬起他一条腿继续干。   没用几下,池羽哑着声音呻吟了一声,精液一股股地喷出来,全喷在镜子上。他实在是站不住了,扶着镜子往下跪了下去。   梁牧也被他夹得快感如潮,把性器抽出,安全套弹下来,让池羽闭眼,然后全射到池羽的脸上脖颈上,连眼睫毛都未能幸免。   他也好久才平复心跳。可再抬眼的时候,池羽已经把裤子套上了,正一个人在浴室用冷水洗脸。他脸上情欲的潮红都没褪,脖颈上新旧吻痕交叠。最近他们实在是有点疯,池羽从不说停,总有着无限精力,他自然也没必要节制。   洗完脸以后,池羽把T恤穿上,车钥匙握在手里,就要出门。   梁牧也在背后拉了他一把。   “怎么了,”梁牧也差点以为他是脸皮薄挂不住,就说,“床上的话别当真啊,宝贝。”   池羽皱着眉头去拉门:“别这么叫。叫名字。”   梁牧也试图哄他:“池羽。小羽。”   池羽这才转过头,可还是没有笑模样:“叫大名。”   梁牧也说:“高逸能叫,我不能叫?你有小名吗,给我听听。”   池羽就回了句“没有”,拉开门就要走。   他离开的速度简直堪比逃难,连外套都忘记拿。是梁牧也抄起来外套,去楼底下堵的他。当时池羽的车头已经挤出来一点,连并线灯都打上了。他挥舞着外套,跑了两步穿过马路,才把衣服交还到对方手里。   那件天蓝色夹克上,速迈的logo醒目,Summit的英文字母旁边带个小山。   池羽硬梆梆地说了句谢谢,然后竟然扭过头不看他。 第45章 飞行   新年夜过后,其实梁牧也也发现了,池羽变得不太一样。性爱过程中,他变得更加主动,也更热情。他把这归结于对彼此身体的熟悉。他清楚他几乎所有的敏感点,知道怎么做他会受不了,而池羽也知道怎么挑起他欲望。每次交锋都是淋漓尽致。   只是,池羽少了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胳膊,所以暂落下风。每次做到最后,他总是牢牢按着他手腕,或者腰,或者后颈,凶狠地进入他。   可一旦高潮褪去,池羽就比原来更加寡言内敛。梁牧也后来觉得,身体上和他距离是近了,可池羽的心却跑远了,他伸手抓都抓不住。   比起眼下激情片刻,他甚至觉得,白天在惠斯勒的道外,以肩膀做支架,以镜头为眼睛,看到的池羽更真。   他大概也能猜到原因。   *   “回程机票买了?”   咖啡馆里阳光四溢,程洋坐在对面抿他的椰奶拿铁,问对面的梁牧也。   两个人今天白天最后一起去滑了次雪。斯阔米什还有些拍摄工作要收尾,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滑单板了。临行前,池羽听说,就把DOA从他手里拿走了,放回了板架。梁牧也以为这也算是物归原主,可池羽却拿出来另外一块板——他前两天自己刚刚滑过,就立在客厅墙上。是那块Jones的“飞行家”。真正的大山板,硬而稳定,池羽说,以你现在的技术,配得上这块板。   连固定器,都是他最喜欢的角度。   梁牧也点点头,便说:“我买了一周后的。”   程洋点出来:“告诉池教练了么。”   梁牧也又摇头:“他过两天有比赛,没跟他说呢。”   程洋眼神玩味地看着他,没说话。   他俩的事儿还是被程洋知道了。梁牧也其实没想着瞒,他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私事拿着大喇叭到处广播。何况程洋还喜欢过池羽。   上礼拜某一天他管程洋借了点器材,约好了第二天晚上六点他顺路过来拿。等到了第二天,池羽在他床上,两个人刚从雪山上下来,洗过一次热水澡。池羽在浴室花了很长的时间,出来的时候,直接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体两侧。   他说,在山上净跪着等你了,我膝盖都疼,我们快点吧。   可程洋来早了。他敲门的时候,池羽正被他顶得跪都跪不住。   梁牧也当时怕自己在斯阔米什有事没法及时回城,自己公寓的钥匙他给了程洋一把,他要想的话,可以直接进来。梁牧也对着天花板骂人,把池羽掀下去,门只开了一个巴掌宽,他围着浴巾,把东西交给程洋。   程洋会意,这是家里有人。“你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走,就听见屋里那个人走到了客厅倒水喝。   竟然是池羽。他只穿一条很短的短裤,上半身都光着。   当时程洋脸都看红了。   “他也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我之前,也确实说了月底走。”梁牧也解释了一句。   “那以后呢?再也不见?”程洋心态倒是好,知道他俩的事情后,他只是逼着梁牧也告诉他过程到底如何。他认识他得有二十年,早就知道梁牧也这个人的处理感情问题的规律。除却年轻时候那一段不太说得出口的暗恋,他成年以后的情感关系向来都健康得很,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分开了就断得干干净净。   “那倒也不至于。我有点想法,只不过暂时……”梁牧也低头抿了口咖啡。   程洋听出他画外音,也有点惊讶:“你拍他了?”   “嗯。”   程洋来了兴致:“给我看看。我想看。”他一看梁牧也的表情,又说:“不是什么不能看的吧……”   梁牧也笑着否认。好像要自证清白似的,他立刻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把前几天拍的照片给程洋看。   等程洋屏气凝神看完,咖啡都要冷了。他开口,认真道:“很久没看到你拍这种照片了。不能说美,但是……很原始,很有力量。”   他反复翻阅后,单独停留在一张照片上。池羽为了拍摄,没戴头盔,正低头看雪。大雪之中,他冲锋衣拉到最上,挡住半边脸,雪镜放在额头上,只留下一双低垂的眼睛,羽睫如墨,神色泰然。照片是从左边拍的,梁牧也一直觉得池羽的左右两边脸长得不太对称,右边规矩而乖巧,可左边因为眼角那块陈年伤疤的缘故,显得野性十足,放荡不羁。他偏爱他的左脸。   程洋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是……怎么说呢,就是有那种混乱的,把天地搅乱成一团的力量。是好的,很抓人,像你的风格。”   一块伤疤,一团野火,一片羽毛,一场风暴。   商拍以外,他从不纠结于把人拍得好看。梁牧也见老友认可,也笑了笑。   “是开拓者,是飞行家。”他把程洋没说完的那句话补上。   程洋眨了眨眼睛,挺感性地来了一句:“你真舍得啊。”   他自己也是摄影师,作品走没走心,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此刻,他也不知道该替谁觉得可惜。   梁牧也倒是寻常语气,说:“来日方长。我们的职业道路……也许以后还会有交集。”   “具体点说呢?”   梁牧也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目前只是停留在想法的阶段,等能落实了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帮我提提建议。”   “要开摄影展?”   他摇摇头。自从陈念在慕峰最后一次攀登的那张照片意外获奖,他名声大噪,可却是再也没有拍出如此有冲击力的作品了。   “再拍一部《人生如山》?你现在手里这个拍摄项目?”   “那都是别人的想法。”   程洋看他不说,便也不勉强,就祝他之后一切顺利。   等梁牧也回家以后,发现王南鸥给他打了微信电话。他回拨过去,王南鸥在那边果然提起,梁建生来找他咨询雀儿山和玉珠峰的路线。   梁牧也就跟他讲了前情:“之前过年吃饭,他说去年跟立峰的一个向导爬了四姑娘山,都没跟我说。我就说今年……”   王南鸥听出来他意思,立刻顺着说:“那哪行啊,今年别跟立峰了,跟我们走。”龙山这几年越做越大,在国内六七千米的高山探险项目上,颇有跟立峰分庭抗礼之势。   王南鸥和他课是过命的交情,看梁牧也有需要,立刻主动提出帮忙:“玉珠峰的最佳攀登时间是九月份,国庆之前这会儿,可以直接跟我们的VIP团。雀儿山更难一点,我单独安排人跟着吧。对了,叔叔想什么时候来啊。没准我和钱老板能一起陪着呢。”   梁牧也一听,赶紧说:“别麻烦钱老板,你也不用陪。介绍个靠谱的就行。”   王南鸥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说起钱老板,她最近还爬吗?”钱小仙手里面握着四川省内多个技术性高峰如幺妹峰的女性首攀记录,梁牧也为了拍她,也数次与她同行。可最近几年,梁牧也都没怎么听到她的消息。   “老板忙着公司的事,我们正准备在尼泊尔注册分公司,打算扩展珠峰的可持续生态攀登项目,”王南鸥介绍了两句情况,才说,“她也结婚了,还收养了两个小孩。最近,也算是退隐幕后,回归家庭了。唉,我们是退的退,散的散啊。”   梁牧也一听,也觉得唏嘘。   王南鸥又开口:“牧也,今天说起来了,我就多嘴问一句。当年,你在雀儿山……“   他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临冲顶突然要折返。这件事其实他很早以前也问过,梁牧也当时满嘴跑火车,丢给他四个大字,说是“感觉不对“。   梁牧也在电话线这边低声笑,他这才说:“我是被朋友拉过去的,登顶前一天晚上,才发现这个行动是杨立峰资助的,他想搞一个什么大学生登山队首攀记录。让我跟着,不过是借我的名字拍两张照片,到时候他再去发杂志吧。”   “你真就从C3下山走了?“   “不然呢。当时领队在C3还跟我说,四百米的路你一抬腿就上去了,举手之劳。我心说他妈的当年立峰探险在慕峰带团,试着救救陈念,也是举手之劳。向导无线电问大本营要不要救,大本营做不了决定,最后命令还能是谁下的?他不救,还不是怕救不成功,摊上人命,脏了他的名声。“   “最后那大学生攀登队的照片……“   “照片谁拍不是一样,我没必要给自己找罪受。”   “唉……”王南鸥长叹一声,他理解梁牧也的心情。任何高山的攀登队伍心都要齐,一点间隙都容不得,何况是血海深仇。往前走一步,不仅是背叛挚友,更是背叛自己。   梁牧也聊以前和立峰探险的过节,聊的心烦意乱,又想起一事,便岔开了话题:“对了,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当年在北坡咱俩做适应性训练,看到过……”   他俩这一聊,又聊了半个多小时。挂上电话以后,他才又打开了电脑。   池羽跟他说过他今年剩下十个月内的大致规划。FWT资格赛集中在二三月份,他接下来会很忙。   惠斯勒这场三星级的资格赛比完之后,三月初在美国加州,Kirkwood,四星级。三月中,在科州,Copper Mountain,三星级。然后是法国,Les Arcs,四星级。   星级越高,赛事越难,积分越多。   明年在新疆阿勒泰还有场FWT资格赛,只是一星级。可池羽说,如果到时候没有伤病,他倒是想去滑滑国内的大山。   梁牧也翻了翻自己的日历。他回去以后,也要忙着整理斯阔米什这个月拍摄的素材,随后还有黎向晚帮他推掉的那个佳韵的广告。他的工作安排相对自由,提前两个月大概就知道会不会有空接项目。   夏训他安排在新西兰。FWT的决赛,则是在来年冬天。   这个计划若实施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他也会有底气,去回应池羽那个“以后”。   他打开手机,就看到向薇薇刚发了几个短视频。点开一看,便是池羽白天在黑梳山的道外练习。向薇薇是在他身旁以第一视角拍的,显得大山道外格外险峻,和跳崖无异。而池羽穿着之前在钻石碗赛前训练时那件普通的黑色冲锋衣外壳,从头盔、雪镜到面罩全副武装,抬起刚愈合不久的右手大声喊“Drop in”,随后就一个翻身,180度抓板,飞进下方有着厚厚积雪的雪道里。   是他生命中很寻常的一天,和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无异。   做他们这一行的有个共识,就是凡事不能靠直觉,而是要靠理性。可是,和那天在山脚下等着池羽去救援高逸的那晚一样,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笃信般的直觉,就是池羽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那么纯粹而简单,像眼前这雪山。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池羽站在韦尔比耶的山巅俯瞰众生。   梁牧也从不轻言梦想,他知道凡人为之付出的代价。代价之外,更需要时运和机遇。钱小仙也好,钟彦云、陈念也罢,都有着传奇般的职业生涯。而他是何其有幸,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陪伴他们和她左右,记录下其中精彩瞬间。   可如今,神仙要入世,云彩散了去,流星也陨落。只有他的飞行家,还在继续飞行。   他想拍中国最好的大山滑手,滑中国最好的大山。   作者有话说:   BGM: Barber Violin Concerto Op.14 II. Andante   有点长,但写这一部分的时候,一直在听这首。没想到巴伯的协奏曲这么美。 第46章 前夜   大赛前夜。   惠斯勒的这场FWT资格赛选的场地,好巧不巧,正是在蓝宝石碗。就是上个月高逸出事的地方。池羽怕他有心理阴影,根本就没问他建议。他找了别人帮忙录像,存在手机里。   这次,黑梳山各个宝石碗都迎来了二十英尺左右的新雪,能见度差,可雪非常好,干而松软。   和钻石碗那次挑战赛的雪况不同,这一场比赛有两个难点,如何在入碗池处控制速度,还有如何处理高速滑行带起来的流雪。   池羽这几天都在闭关训练。他准备重现当年在考贝特走廊的表现,直接翻个跟头进入蓝宝石碗陡峭而狭窄的入口,然后迅速转变方向,逃离落地带起来的流雪,清出新的一条道,再找个石头做一个360抓板,最后高速流畅连贯地滑到终点结束。   这两天断断续续一直在下新雪,所以对落地的容错率较高。看过天气预报后,池羽选择花较少的时间练空中技巧,而多数时间花在陡坡的粉雪滑行。粉雪滑行是高表现滑行中最累的一种,因为要把重心后移,所以很费左腿。自由式滑手的正反脚滑行都要精通,周五本来是他的“反脚练习日”,他给自己下了规定,一周至少一天只滑左脚在前。可为了避免左腿太过疲劳导致受伤,他又临时改了计划。   晚上回到家,他脱掉湿透了的紧身裤,总会盯着他左脚那道愈合的伤疤看。他左腿的耐久力还是不如主力腿,一天下来,难免酸痛疲倦。可也许一切都是心理作用罢了。也许,从医学角度讲,他的左脚早就恢复了。   梁牧也这人很奇怪,他好像很喜欢这道伤疤,他总是在做爱的时候,抬起自己的脚踝骨,低头舔吻那里——或者是自己的左眼旁边那道小口子。比如昨天晚上……   早些时候,梁牧也打电话来告诉他,他买了回国的机票,就在下周二。池羽口气淡定,问他需不需要送。梁牧也好像惊讶于他的平静,沉默半晌后才说,没事,不用。   池羽便说,那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可他说的不是请吃饭,而是约会。   池羽说,我想和你约会,明天晚上可以不可以。   他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大概就此一晚,之后所拥有的一切都要消失。他突然就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梁牧也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刚开口说明天晚上他有安排,不好调整,又意识到听起来太像是婉拒。他便直接说了好。   好,那要不就今天晚上吧。当时他的声音中还有笑意。   池羽说,那就今天晚上。   晚饭期间,他们聊了很寻常的事情,斯阔米什小分队最近的线路,黄鹤又闹了什么糗事,梁牧也给他看钟乐乐的可爱照片,而池羽则把这两天训练的视频放给他看。   “这条线路看着没问题,”梁牧也笑着说,“我看什么都觉得挺好的。我相信你。明天看情况吧,如果你看到有更好的线,也可以随机应变,对吧。”   池羽就点点头。   “明天我要要去老郑那儿收器材,没法去看了。等你回来,再一起吃饭吧。这回我请你。”他挺轻松地说。   可再相见时会发生什么,这个剧本在池羽脑海中已经推演无数次。   饭吃完了,池羽拖了半天,拖到半个屋子的人都已经离席,终于才抬手叫人结账。而梁牧也大概觉得还有下一次,没跟他争抢。   只是走出餐厅那一刻,梁牧也很自然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和雪夜在停车场飞奔那次一样,也不是手指交叠的那种牵手,而是几根指头牢牢捏着他手腕。他好像很喜欢这样。   池羽下意识地如触电一般,缩回手臂。梁牧也便站定,在街灯底下看着他,认真道:“不是说约会。”   池羽就又把手伸出来。从餐厅到停车场有十分钟的路,他们就以这个别扭的姿势,牵了十分钟的手。   池羽对着家庭健身房的镜子沉默一阵,脸颊发烫。他去年给健身房添了一面全身镜,方便训练,那应该是他整个家里面最好的一件东西。他俩从餐厅回来,就是在这里做的,夜光映着两个人交叠着的光裸和健美的躯体,好像生来就为对方而作。   这一个月,他们做爱的时间地点早已经数不清楚,可梁牧也最喜欢的地方,其实还是池羽家。他最喜欢把他按在那一面雪板墙上做。顶灯灭着,红红绿绿的板花映出一整个世界,那是池羽的世界,而他在最中心。   他单手撑着墙,脊背弯成漂亮又坚韧的弧度。落地镜子放在一端,梁牧也总让池羽看着,看着他自己双股由白到红,没几分钟就熟透,看情欲升腾,硬挺的性器在身体里面反复进出。直到他感觉上来,渴望更深更狠的撞击,站也站不住。   池羽总是看一眼就不忍在看。镜中人虚情假意,贪婪而不止餍足。无论多少次,他总还是惊异于自己灵魂深处这一副可憎的面孔。   想到这里,他自暴自弃地脱下衣服,打算去浴室放水冲冷水澡。   *   梁牧也第二天晚上确实有事,也确实不好轻易调整。他约好了和父亲一起去看梁熠川。   梁熠川的骨灰分成两份,加拿大和国内各葬一份,像他原来有两个家一样。在加拿大的葬址,梁建生选了自己住处附近一个陵园,四周环绕的全是绿色植被,蓊蓊郁郁,生机盎然。从梁建生的大房子一侧的窗户远眺,就能看到这篇绿地。梁建生当时说,这样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见他。   回程路上,天气依旧阴沉,两人之间也格外沉默。明明三年都没有一起谈论熠川的离去,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又谁也不说话了。   梁建生最先打破沉默。他叹口气,说:“太可惜了。如果是在山上出意外,我甚至都不会……“   梁牧也没说话。   “他为什么非要参加那个比赛。又不积分,就是什么慈善赛。”   梁牧也听到这里,才突然有点反应:“您说是什么比赛?”   “一个什么环保组织的慈善赛吧,名字我不太记得了,我也经常去训练营,都没怎么听人说过,我甚至……”   梁牧也直接打断了他:“WinterLasts?环保基金会组织的自由式挑战赛?”   梁建生没想到他会知道,点点头表示肯定。“这你怎么都知道。”   实在是有点巧。应该是巧合吧,梁牧也想,加拿大本来也没多少正赛之外的自由式挑战赛。   “嗯,我朋友今年也参加了。今年……是在惠斯勒。”   梁建生斜过眼看着他,半晌他说:“你那个小男朋友?”   梁牧也想到,应该是上个月他发和池羽在“七号天堂”顶上的那张合照,挺正常一张照片,没想着瞒着谁,梁建生自然也看到了。只是心里有鬼的人,怎么看都能看出鬼来。   “不是什么小男朋友。”他笼统地说了一句。   “你自己的事,你管好就行。”涉及到他性取向的问题,梁建生态度也不太好。   他立刻说:“我一直都管得挺好。”   梁建生没有直接回应,就是说:“如果熠川还在……”   “如果他还在,就怎么样?您就有个正常的儿子?”   十九岁他跟全家人出柜,那时候就换得梁建生一句“走出这个家门,你就不是我儿子”。梁牧也当年脾气也硬,当然是抬腿跨出了那个家门,没管梁建生要一分钱。可是熠川出事之后,种种外力作用之下,他们的关系又有所缓和。   到今天,梁牧也忍了三年的话,终于要忍不住,他全都说了出来:“为什么熠川去偷偷参加比赛,您真的不知道原因吗。他一直想要您一句表扬,要您的认可。您是为了他遗憾,还是为了自己遗憾?”   梁建生被他说得脸色铁青。“他自己喜欢滑雪,他是自己想的。”   梁牧也都笑了,他说:“您骗得过自己就行。我也见过为自己滑的人。熠川当年,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   他说话很冲,梁建生语气也不善,也口不择言地说:“又是你那个小男朋友。”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梁牧也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把车窗摇下来一个小缝。他只觉得要窒息。   他是今天才突然觉得,自己以善意出发,所做的这些努力是徒劳无效的。他以为是自己可怜梁建生,其实对方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接受过、正视过他。对于梁熠川的死亡,梁建生自我欺骗的样子很可笑。可对于梁建生的态度,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别这么不尊重人,”梁牧也说,“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不爱财,不爱名声,就爱滑雪。认识他这么几周,我第一次有想重新开始拍点什么东西。我甚至写了策划书……”梁建生一直苦恼于自己退出户外摄影这个圈子,梁牧也一直知道怎么戳他痛处。   可梁建生却没听下去,他打断梁牧也,直接问他道:“你说他叫什么?”   梁牧也完全没有意识,就又重复了一遍:“池羽。羽毛的羽。前两天WinterLasts挑战赛,他还得了冠军。”   车开到了家门口。梁建生自顾自拉门下车了,梁牧也不太能理解他奇怪的反应,还在十分肯定地说:“我有我的计划,您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儿。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无所谓。”   梁建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梁牧也,你确定你了解他吗?” 第47章 White Moment   这回,轮到了梁牧也愣住。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年熠川是怎么去的雷佛斯托克,你知道吗?”   “不可能。”梁牧也一概否决。他们认识了快两个月……   梁建生走近自己办公室,而梁牧也一反常态,一直紧紧跟着他:“您把话说明白点。”   梁建生从第三个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直接甩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看。” 他也是太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若不看到点证据的话,肯定会开口说他污蔑。   是律师起草的某个民事诉讼的memo,全是英文。   “三年前,就是他背着我,夜里开车带熠川去比赛。”   梁建生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不像是面对家人,倒像是面对下属。   可梁牧也顾不得细看他神态。他只是攥着那张纸,努力扫读关键信息,许久都没答话。   梁建生乘胜追击:“你还说他不爱钱,也不问问是谁爸当时拉着我要共同提出民事诉讼,索要赔偿,说他儿子需要医疗费。我说我儿子人都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个文件。当然,最后梁建生是拒绝了并案,自己找金牌律师单独起诉,这张纸就没有用了。肇事司机获得了刑事判罚,除此之外,梁家在民事法庭轻松胜诉,又单独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   “你当时……为什么没告诉我?”   “肇事者又不是他。追究,也没有用。没有法律意义。”   梁牧也拿着那一沓纸,转头就走出了梁建生的房子。说走也不太确切,应该是跑出去的。   车门关上,他才获得些许喘息的空间,静下心来,把那几张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案情提要上面写着2015年1月17日,卡尔加里发生的重大交通事故。   这个日子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面那辆车的司机,肇事者的名字,他当然也认得。   只是原告那栏,梁熠川的名字和池羽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拼写都有些相似,活像一场笑话。   梁牧也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点抖。他几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了,深呼吸几口之后,手臂才恢复正常。   他这才发动汽车,直奔池羽家。   好像当时隔着一截电话线听到梁熠川发生意外那时候。韩知夏当场悲痛欲绝,差点没赶上当晚的飞机。而梁牧也之所以能够让理智占上风,还开车亲自去机场,无外乎是一种力量主宰着他。   不是悲伤,也不是遗憾,而是不相信。他要亲眼看到,亲口听到池羽说,当年那个人是他。   从海港城开到池羽家,车程不过十八分钟。他最近几周也开过数次,每次的心情都略有不同,可总还是轻松和期冀占上风。可这十八分钟里,他确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两个月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顾了一遍。之前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面按时间顺序闪回。   认识后屡次不回信息逃避,对自己忽冷忽热的反应。当时他们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梁牧也一直把他的情绪起伏归结于大赛前的心理紧张。在斯阔米什那一晚,自己掏心掏肺跟他说心里话,当时池羽反应那么大,现在看来,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你说你弟弟也是滑雪的。当年,是发生什么了吗。是你弟弟在开车?你知道开车的人是谁吗?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明明知道所有的答案,也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说出口。   这两个月以来的很多瞬间,他都以为在这雪山中找到慰藉,他以为这是一切的答案,他终于可以抚平过去的伤痕向前看,也终于可以在重新信任另外一个灵魂,与其共同探索一部分未知世界。时隔多年,他也终于有了“再拍点什么留下来”的冲动。可仅仅是他以为。   他被一个自己以为像白纸一样简单、纯粹、一尘不染的人欺骗得彻彻底底。而揭开这层遮羞布的人,还偏偏是梁建生。   等到池羽家门口的时候,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飞速从侧面驶来,完全忽视了路标。梁牧也突然想,这是不是一场噩梦,他可以随着撞击也醒过来。然后给池羽打电话,笑着跟他说,你知道么,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看到我爸的那一刻,我就应该醒过来的。   然而不是。那辆车丝毫未减速,是梁牧也先踩了一脚油门率先通过路口,鸣笛声刺耳。他堪堪逃过一劫。   右前方就是池羽租住的半地下,红色的汉兰达也在街上趴着窝。梁牧也在停车熄火那一刻,呼吸还未平复。他按程序关窗,锁车,确认泊车妥当,才走到了池羽门前。   窗帘没拉上,他透过半地下的窗户,看见客厅是有人。晚上十点钟,池羽一个人在家,还没有睡觉。   他照例只穿一件短袖T恤和灰色运动裤,把白天找人录的他选择的路线用投影仪投到有雪板的那一扇墙壁上,正戴着大号耳机,闭着眼睛在复习动作。   他想象自己在黑梳山顶,从闸机开启——在山顶做后空翻入池,注意重心,落地靠后。随后粉雪高速滑行,注意左脚施力方向,前两个弯的速度控制。然后在右侧大石头上做360抓板。注意起跳时机。最后,跳完所有的动作,就是表演的时刻。他闭着眼睛,额头微微出汗,终于是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   梁牧也站在门口,声控开关堪堪亮。电池寿命仿佛走到尽头,这次的光比之前又弱了些。他抬起手,却没有叩门。   他向来是行事果断的人,从不靠拖延和逃避来解决问题。可就今天,就这么一晚上,他期望明天永远也不要来,希望他们彼此都活在一场幻梦里。   池羽还是他眼中最好的大山滑手,而他还是会在街灯底下牵住他的手。   他转身走了。   *   第二天,天气多云。   和前一天相比起来,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强降雪使碗池底部的雪厚了些,光是雪就堆出来一个如U型池一般的天然的小峭壁。   高逸曾经摸着胸口,非常客观地说过,池羽是最具有观赏性的野雪自由式滑手之一。单板比双板更加考验平衡性,在这样的野雪赛事里面,同样一片大山,双板运动员可以做出来的空中技巧的难度系数和炫目程度一般远高于单板的。FWT往年最耀眼的时刻,也几乎是被双板垄断,比如30米断崖后空翻,双后空翻,Sreamin’ Seaman 360(交叉双腿平转360)。池羽的出现,从他十七岁在考贝特走廊技惊四座开始,就是在打破常规。   他毕竟是玩儿公园和坡障自由式起家的,只是他自己喜欢无拘无束滑大山,才选择了这样的比赛。他把他出色的公园技巧和对大山的经验和了解高度结合,才形成了今天这种“如何在A点到B点间塞进去更多技巧”的鲜明个人风格。他的空中技巧腾空高,漂亮干净,成功率高,很受观众喜欢。   他曾经是Big Air(大跳台)冠军,到今天仍是大山野雪里面的big air(大型空中技巧)之王。   在滑大山的这帮人里面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线,滑完以后让你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倾倒向大山的那一瞬间,周遭一切实物都是完美的,他们称之为“White Moment(纯白瞬间)”。   而池羽在这方面,算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无法掌控全部的人生,那么至少可以让脚下这条线完美。   在黑梳山顶,他穿着梁牧也和郑成岭送给他的那件速迈的天蓝色夹克,抬手示意自己ready。   雪非常好,厚而松软。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雪山。   也就这一刻,风声静止,飞雪骤停,一切均清零。时光倒流回最初的起点,那一场雪没下,那一杯酒没喝,那个奖杯没拿,他也没有启动去往雷夫斯托克的皮卡。谎言不存在,悲剧未发生,天地之间只有一片白。   他想和他再接一分钟的吻,过十分钟颠倒人生。   闸机开启,机械声响彻山谷。   “Three, two, one... Drop In! ”   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纯白瞬间。   作者有话说:   BGM:Alpine – Linying   歌名就是“高山/高海拔”的意思 第48章 真假   比赛过程和池羽昨晚在半地下的健身房兼客厅里演练的相差无几。因为地形的微小变化,他在的这一趟最后,舍弃了粉雪上的流畅滑行,而是全速放了直板。   底下观战的群众“Send it !!!(冲啊)”的声音嗨成一片。他在高山之上并听不见,可却和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在这个天然小U型池上又冲了一个后空翻。   最后,他以83.75分获得了第二名,也把900分的积分握在了手里。   获得第一名的是欧洲空降的一位叫Hugo Vitesse的法国选手,出身单板滑雪世家,比池羽大一岁,去年就杀出重围,晋级了FWT决赛。惠斯勒其实是Hugo参加的唯一一站北美赛区的比赛。   要说在北美的分站赛遇到实力如此强劲的欧洲赛区选手,实在是池羽不走运。可他本人倒没觉得太委屈。之后还有好几站的积分正赛,靠躲总是躲不过去的。更何况,高手过招,总是互相学习。Hugo就是今天第一个发现那个小U型槽的人。   他常年在阿尔卑斯的道外粉雪训练,粉雪上的滑行速度和流畅程度确实比池羽高出一点。   赛后颁奖仪式,Hugo和他英雄惺惺相惜,拉住他聊了半天。他说他儿时因为父亲的原因也曾经短暂受魁北克的Thierry Tussaud教练的恐怖统治,他都没撑过来,而池羽居然撑过来了。   Hugo还对他说,你今天滑大线的风格很AK(阿拉斯加),太棒了,在这里滑是可惜你了,比完赛,夏天跟我去阿拉斯加一起滑吧。   这位法国青年说得开心时就满嘴跑火车,摄影师让一二三名合照的时候,他还在站在最高领奖台上,拉着池羽咬耳朵。   你经纪人电话多少?有雪板赞助商签你了吗?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Vitesse。   Hugo的父亲是有名的法国单板自由式滑手,还成立了个人品牌,只做大山野雪板,就叫Vitesse*。是他的姓氏,也是他的滑行风格。   池羽就礼貌地笑着说好。   可他有些心不在焉,冠军的话也是左耳朵进左耳朵出。他在想晚上怎么跟梁牧也摊牌。坦言也是常需温习的本领,他这两年早已疏于练习。哪怕演练了再多次,也还是会紧张。   领完奖,这次他把奖杯在手里握紧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回了车里,直接开车回城。他路上给梁牧也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在家,得到的回答是简单一个字,“在”。   随后一条,对方说:“直接来我家吧。”   红灯等待时,池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昨天梁牧也是捏的他这个地方。他想,那应该就是最后一次。和他最后牵过一次手,还约过一次会。若这一切都是一场秀,梁牧也至少也尽责扮演了一个愉悦的同伴。他也不能算是太遗憾。   梁牧也家楼底下不好找停车位,他没有那个耐心,在“不许停车”的标志旁边停了车。下车之前,他突然想到什么,从背包内侧口袋里面翻出来右耳的助听器戴上。他想好好听清对方的每一句话。   刚一跨进门,他就察觉出来环境异常。梁牧也的公寓本来就是临时住所,空旷得很,可如今几乎是一尘不染。房间角落堆着一个巴塔哥尼亚的防水行李袋和他的双肩背包。   “不是说下周二……”   “我改签了。今晚就走。”   池羽抬头,对上梁牧也一双眼睛,心脏直坠千尺。“怎么了?”   梁牧也示意他在吧台坐,然后把那张纸拿出来,平平整整地放在他眼前。一夜过去了,他情绪平复许多。如今愤怒褪去,反而是失望更多。   池羽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他还是知道了,而且居然早了自己一步。他只能硬着头皮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一向不喜欢给自己留太多的后路。   池羽低着头说:“如果我解释,你会听吗。”   梁牧也就点头,四平八稳地说道:“你说。”   池羽说:“四年前,我从青训营毕业,又和Max闹掰了,就想换个环境训练。那时候我十八岁,算是成年了。我就独自来到了卡尔加里,想多滑滑道外野雪。我就是那个冬天,跟熠川认识的。”   梁牧也皱着眉,听到“熠川”这两个音节从池羽的嘴里发出来的时候,还是感觉有些恍惚。   “我们一起滑了一个冬天。他带我滑了很多次野雪小树林,就是北面坡有个碗底。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接触分离板,而且……”   梁牧也打断了他:“之后呢。”他只想快进到出事那一天。   “一年之后,我在美国刚刚比完赛,就接到熠川的电话,想让我载他去雪场参加比赛。”   “就是WinterLasts当年的慈善挑战赛?”   池羽也有些惊讶:“是。”   “你今年犹豫要不要报名,也是因为这个?”   池羽低着头,又说:“是。”   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默。池羽等了半天,才又开口:“我本来没想答应的,但是一年之前,我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他抬头对上梁牧也的眼睛,才意识到他又在讲废话。对方没那么关心他的心路历程,他只想知道,三年前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之,我答应了。我是晚上十二点去接的他。当时我刚从美国飞回来,已经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去雪场的路我一个人开过很多次,当天晚上确实下小雪,我没想到会有什么问题。   大概开到是两个小时的时候,我有点累,就让熠川一直跟我说话。这时候,对面突然有一辆车在高速超车,占用了逆行方向的车道……”   把人晃得快要失明的远光灯。随后安全气囊弹出,视线一片灰暗。轮胎侧滑的声音。刹车片烧焦的味道。惊天动地的震颤。身体的剧痛。   池羽的喉咙干涩,剧烈地咳嗽起来。   事故的经过,他只从头到尾重复过一次。当时他父亲池勉坐在他旁边,而对面坐着卡尔加里当地的警察。可那次,都比这次容易。因为警察要的是客观事实经过。而现在,他对面则是梁熠川的家人。他们要的是那最后一刻的细节。或者说,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为什么你活着,而他死了。   他逼着自己往下说。   “他是直直朝我们开过来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向右打轮避让。然后我就这样做了。那辆皮卡撞上了我的左前侧车头,我高速冲向护栏。然后车侧翻。然后的事情,我其实……”   低头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杯白开水。   池羽拿起水的时候,右手在抖。他怕露怯,就又把水杯放下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急救车已经来了。我往右看,我叫他的名字,他的脸上全都是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我试着叫他,但我叫不醒……”   车上最危险的位置是副驾驶。梁熠川是当场死亡,没有痛苦。和当年梁建生告诉他的一模一样。梁牧也咬住了嘴唇。当年,无论是他还是韩知夏,得到的都是冰冷客观的事实,始终和那个危险且致命的夜晚保持着安全距离。可亲历一切的是眼前这个人。   “别说了。够了。“   酷刑结束了。可池羽的思绪却像脱轨的列车一般,再也停不下来了。他声音也颤抖,说:“牧也,如果我现在说声对不起,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晚了三年。三年前,我是想去看他最后一面的……”   他没敢再抬头看他的眼睛。秒针滴答滴答,过了得有两分钟,却好像两个世纪之久。   十九岁那年隔着一条马路对着他摇上去的那扇密不透风的车窗,最终还是被打碎了。他往里看去,可真相蹩脚而丑陋,脆弱得不堪一击。   梁牧也站定,从上往下看着他,像宣读他最后的审判。   他开口,却是说:“你只是晚了两个月。”   不是三年,只是两个月。池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小声辩解:“我是想告诉你来着。我最开始,并不知道是你……”   梁牧也轻笑了一声。“那在斯阔米什那个晚上?”   池羽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在对方心里信誉全无。他根本就不信他说的。可他毫无办法,只能继续说下去。   “最开始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后来你说你不怎么过生日,那时候我才意识到的……”   梁牧也这才开口,道:“我不会惩罚你三年前的选择。当初的事故,是对方的全责,无论是熠川自己开车,还是你开车。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连我爸都没有再找过你和你的家人。但是我们认识这段时间,你有多少机会可以亲自告诉我,当年那个人是你。”   言外之意,就是他要为他现在的选择付出代价。池羽在这一刻,终于是意识到他俩之间完了。可他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歇斯底里的能力。   他只得继续说对不起。   可刚刚转身想走,可这时候听见梁牧也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三个字。   可惜了。   情绪这才迟缓地翻上来,池羽几乎是口不择言:“可惜什么,你又没当真。”   本来也就是一段露水情缘,开始的那一刻就写明了期限,不谈未来,也没有“以后”。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倾倒入其中。只是这次,他并没有被接住。   梁牧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可是没说话。   他总是这么冷静。池羽两步走过去,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抵在吧台上,然后凑近前,是要吻他,似是要证明什么。   嘴唇要碰上那一刻,梁牧也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带了点力度。   身体翻转,他的后背紧紧贴住梁牧也,动作之间,白色背心被撩了上去,露出一截紧窄有力的腰。   “再做一次吧,最后一次。”池羽像是丢了魂一样。反正他的本色已经露出来了,不如就说出来自己真正想要的。   梁牧也的身体和池羽紧紧贴着。曾经多少次,他们都是这样,甚至在一模一样的吧台前面,以这个姿势……   只不过,那时候他以为的坦诚相见,还是不太坦诚。   “算了。”他放开了手。   池羽回头看着他,眼眶发红。   “你明明……”   “没意思。你走吧。”   池羽没说话。他有多少年没感受过这样的情绪,极端地陷入,无果的爱恋,还有无止境的耻辱。想说的、该说的话其实还有很多,可这方寸空间内,他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他拿起外套,转身就要走。   是梁牧也在他身后轻声说:“稍等。”   池羽这回听得非常清楚。他转过了身,等待下文。   梁牧也继续说:“还是祝你之后的比赛顺利,我知道你可以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是希望你越来越好,拿很多的冠军,滑最高的大山。”   他说得很坦然,甚至十分真诚。   池羽当然相信。他甚至又燃起点希望,开口问他:“那我们……那之后,还会再见吗?”   一码归一码。梁牧也平静地说:“好像没有必要吧。”   池羽点了点头,如他所料。他这才扭开门把手,离开了海港城2603。   等他坐在车里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些原本花时间整理好的要给梁牧也的熠川的东西,他放在了自己家里,并没有机会给出手。他怎么都没想到梁牧也会比自己早一步知道,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甚至忘记了问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可事已至此,他没必要再回去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站在黑梳山顶胜券在握,如今,他却连拧车钥匙的气力都没有。从世界之巅一夜之间跌入谷底,十九岁时候他经历过一次,如今又是一次。他早就应该学会熟练应对了。   回到家以后,他才打开手机。各种社交媒体瞬间飘进来很多祝福的信息,可如今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哪怕身边一切都是假的,他努力换来的成绩是真的。可如今,成绩都好像不那么真了。   他熄灭所有的灯,却关不上通往回忆的那一道门。池羽在黑暗中不知道睁了多久的眼,抬起手机一看,梁牧也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   短信、私信和邮件提示仍在闪。他定睛一看,有一封最新的,标题并不是Congrats一类的祝福语。好像是一串数字乱码。而发件人,却是梁牧也的工作邮箱。   他几乎是立刻点开来看。   标题并不是数字,而是一个坐标。27.97, 86.96。   梁牧也在邮件里面简单写了一段话:   “池羽,你说你最想滑的那座山,我找到了。没有名字,就叫他未名峰吧。这是他现在的样子。在喜马拉雅北坡,卓穷冰川旁边。可以滑降,但直升机降不了,得自己爬,需要高海拔攀登训练。最佳攀爬季节是七到八月。想去的话,联系郑成岭,他可以给你找人组团队。祝你顺利。”   底下贴了一张雪山图片,清晰度很高,上面一条条的雪脊瞩目,看起来十分熟悉。   最想滑的那座山……   那一刻,池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黑暗里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把三个抽屉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自己都差点被绊倒,终于是找出了池煦给特地给他从家里带过来的那本书——《进阶高山滑雪》。快十年过去了,书页被翻过太多次,书脊都折弯,可封面仍泛着光泽。   他把封面这张和梁牧也发过来的照片一比,瞬间失语。   拍摄的角度和光线略有不同,但大山的轮廓完全一致。   未名峰45度俊朗挺拔的雪脊如玉龙之鳞,洁白耀眼,神圣庄严。是他梦里的样子。它身后,是珠峰、洛子、努子等七八千米高的巍峨群峰。   它那么真,仿佛触手可及。   池羽低下了头,书页湿润而滚烫。   作者有话说:   ————上半部·完————   *vitesse是“速度”的意思。   Hugo那句话的原话是“You rode big AK style lines today" 。 第49章 AK   2019年4月初,阿拉斯加,海恩斯。   从山顶怪石处Drop In,沿着雪脊做double cork 1080,落地砸向粉雪,随后滑往第二个跳台,利用一颗歪脖树做支点做一个平转飞跃720加melon grab。横切三条雪脊,要注意流雪处理,不能挡了之后的线路。   池羽滑到山脚下,凑到主摄影师身旁看屏幕。4K高清画面里,他的身影缩小成很小的一个红点。   主摄影师是位年近五十的本地大叔,也是名滑雪爱好者,叫Mike,正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可池羽仍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够好。再来。”他前一个月和Vitesse的几位签约滑手在阿拉斯加刚刚拉练一个月,他很清楚自己的最佳表现是什么样的。   Mike点点头,说:“那就再来。”   随后,他拿着对讲机,对直升机的飞行员说:“他说想再来。”   那边迅速回应说:“收到。池羽上来,我们再飞一次。”   阿拉斯加的雪山多,有不少都可以直接乘直升机飞到山顶,滑手只需滑下山的路。池羽曾经是是一步一个脚印滑大山的,经常爬升两小时只为爽滑十分钟。他非常珍惜每一次能滑无痕粉雪的机会。如今身后有了赞助商,付得起昂贵的雪地摩托和直升机,他依旧很珍惜。   之所以两天内滑了十二三趟,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满意。   池羽低头脱板,摘掉左脚固定器的时候,脚面传来一阵疼痛。寒冷是最好的镇痛剂,阿拉斯加很冷,固定器都要冻住,在雪里时间久了,他的双脚知觉也渐渐麻木。   山顶,池羽从直升机一跃而出,按下对讲机,通知地面团队准备好。   “Take 24,Drop In!”   这次,他在第一个雪脊的起跳点感觉不对。本来计划的1080,他转了两圈就提前打开身体,缓冲摔倒,保护自己。阿拉斯加的雪山都是35到40度起,放到雪场,都算黑道的陡峭程度,摔倒后根本刹不住车。   “我了个……”   Mike和向导一齐骂人。   落地以后,池羽就沿着陡坡往下滑了几十米不止。他们透过望远镜头和监视器看到池羽拍拍头盔,又在收音机里听他说我没事,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等池羽滑下山的功夫,Mike才在对讲机里说:“大本营联系一下Ada,这样下去……我真的怕他受伤。昨天就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 天气预报明天又有更强的暴风雪,他们可不能再刨一晚上的帐篷了,今晚拍完就一定要撤,这是最后的机会。   Ada,张艾达,是池羽的经纪人。池羽跟了她不到一年,两个人的合作关系算是很融洽,且分工明确。滑雪相关的事情池羽做主,代言等业务张艾达做决定。   酷力冰饮的代言就是张艾达给他接的。酷力(Cooly)是近几年在全球年轻人间流行的健康零卡能量饮料。这两年,他们选代言人的眼光很毒,都是搞极限运动的,和目标受众高度一致。   池羽从山上滑到山脚,这一趟之后,已经感觉到疲倦。刚刚在山顶绑进去固定器的那一刻,绑带贴合得太紧,他脚面又开始疼,是生生逼着自己把固定器又扣紧一扣。   Mike停止录像,递给他一瓶水。池羽一言不发,摘了头盔,走近红色的帐篷。拍摄团队临时架起的三顶帐篷,在昨夜的暴风雪中,竟被吹塌了两顶,现在只剩下主帐篷还勉强支棱着。   那天晚上,为了确保主帐篷不被大雪掩埋,团队所有的人都四小时轮班倒铲雪挖帐篷。池羽也自愿加入轮班队伍,结果是被向导否决了,说让他留着体力专注明天的滑行。   这压力可想而知。池羽拉着这么多人,每天只睡四小时,每人要铲几英尺的雪,在冰天雪地里陪他冻着,就因为他自己没有拿到一个完美的镜头。   只是个广告而已。做720和1080有区别吗?没人敢问出口,可他心里知道,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卫星电话响起,Mike拉开帐篷,就看池羽松了左脚雪鞋,垂着头独自坐在帐篷塌下去的那个角落。红色的帐篷服帖地搭在脊背上,他好像披着个战袍的绝地武士*。   “Ada的电话。”   池羽缓缓点了头,接起来,叫了声Ada姐。   张艾达带艺人的风格一向是干脆利落,公私分明。她手里有四五个前程可期的明星运动员,池羽是她手里的老幺。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公司上下也都看出来了,池羽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经常亲自陪同他接受采访、拍广告,甚至破天荒地让池羽管自己叫一声Ada。也不只是因为池羽现在在国内的身价几十倍地疯涨,是她和公司的摇钱树。   张艾达刚刚在电话里听到Mike复述录影情况,已经略知一二。她也不像别人那样劝他别钻牛角尖,只是说:“池羽,我们在商言商,这是商业拍摄,不是什么个人兴趣项目。所有在现场的人,工资都是以小时计的。甲方批准你们去拍三天,说好了三天就是三天,你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干什么呢?”   “我们只有两天。而且今天晚上气象预报不太好,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得起飞。现在……”池羽看了下手表,“只剩下两个小时了,我真的不太确定。”   张艾达很会对症下药:“那这不是还没到三天吗,你要是能两天结束,那都是给大老板省钱了。”   “这不是……”池羽刚开口想反驳,突然又觉得她说得也挺有道理。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注意点别受伤。想要不一样的镜头的话,明年可以再来。这次合作的好,我甚至可以亲自跟他们提,让你选择场地。”   池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脚。现在说这个,可能是有点晚了。可他还是应了一声。   “再坚持一下,啊。相信自己,别想太多,去做就是了。像你年初在Verbier那样。拍完以后,我让助理给你订个票,直接来洛杉矶跟我汇合吧,我带你玩。”   池羽顿了一下,谢过张艾达,才把电话挂掉。   张艾达有时候说话非常直接,很不好听,可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考虑。池羽最在意的,其实也就是拉着所有人陪着自己一趟趟地兜圈子。这和自己一个人参加比赛非常不一样。一个人比赛,他只需要对得起自己。商业拍摄是一个团队,他怕任何一个人失望或不满。   从帐篷里出来以后,他挨个感谢过摄影、向导和飞行员,拖着板子,再次蹦上了直升机。   向导叹了口气,说:“完美主义者。也难怪他会赢。”   Mike则是低头,习惯性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池羽确实是多虑了,正因为看到了他本人这种不浪费一分钟时间的工作态度,团队里没有一个人抱怨。   这一次,池羽居然真的一条就过了。阿拉斯加将近四十度的峻峭雪脊上的Double cork 1080可不是每天都看得到的——池羽在空中姿态完美,落地便扬起飞雪一片。Mike那一刻心潮起伏,一梦回到自己二十年前,差点在监视器屏幕前飙出眼泪。   等池羽滑下山来,他甚至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可池羽脸上还是很平静,Mike觉得他甚至没在笑。他走近前,检查了各个角度的视频以后,再次郑重地点头表示没问题,可以收工。   Mike从没倒的帐篷里面挖出了几瓶酷力冰饮,几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帐篷喝甲方的产品庆祝。   这场广告拍摄,单论拍摄和滑行时间,前前后后耗时将近十二个小时,终于做到了池羽自己满意。第一次在阿拉斯加的山里独自拍广告,在暴露程度比较高的高山设计很难的线路,最后顺利完成滑降。无论哪个角度讲,都是值得庆祝的。   池羽两口就把一瓶酷力喝完,单手捏扁了易拉罐,扔进可回收垃圾。这件事压在他肩头整整十来天,他也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睡一宿好觉。可他却还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像是一种反高潮。   他想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张艾达,接下来呢?然后呢?下一座山在哪,下一个挑战是什么?   可是,只怕完成了下一个挑战,他还会是同样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时间轴一年之后。   BGM:反高潮。   绝地武士(jedi):星战梗。 第50章 圣地   贵州格凸。   “格凸”在苗语中,是“圣地”的意思。   天色渐晚,虫鸣声不止。所有人都穿着长衣长裤,就着最后一缕天光,聚在一辆房车门口。   梁牧也拿着一沓A4纸,身前是十几个人的纪录片团队,身后一公里处,夜色笼罩下,是两百米高的CMDI墙。   “再过一遍。早上六点,一号位老杨准备。还是你来负责检查一下随身麦克风的绕线问题。”   “收到。”   “二号三号悬挂位置电池遥控打开。”   “今晚电池再检查一遍。然后呢?”   “无人机组测试。这个不用多说,测过太多遍了。”   “四号手持,第二绳段注意树木遮挡。第四绳段的“飞天”dyno跳过不拍。第五段横移的时候注意光线角度。五号手持,上升时候注意岩壁状况,以免干扰……“   格凸偏远,为了方便协调训练和拍摄,他们跟当地村委会协商好,备战冲顶这几个月,整个摄影和后勤团队都在离天然石壁不远的开阔原野一角“安营扎寨”。以梁牧也、郑成岭的车为中心,十几辆房车和行动帐篷排排坐,所有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讨论攀岩和拍摄的内容。   梁牧也的房车旁边挂着盏昏暗的太阳能顶灯。摄影组集合,虫子就也在灯光周围集结,嗡嗡地围着几个人转。可没有一人受此干扰。   明天,是他们拍摄团队定下的潘一格冲刺徒手无保护攀登贵州格凸CMDI墙的日期。为了权衡拍摄条件,他同意早晨八点半再开始攀登。若无意外,他在四十分钟内就可以等顶。若无意外。   单论摄影组,加上梁牧也自己一共才不到十人,七台电影摄像机,三架无人机。   老杨在一号位,用BMD USDA加上望远镜头对准CMDI岩壁,拍全景远景。他的老朋友郭凡和栾劲松在岩壁关键段动态悬挂,跟踪拍摄。此外,为了尽量不影响潘一格的运动表现此外,他们在岩壁的另外两个固定位置挂入摄像机,通过远程操控拍摄。其中一个负责操控的就是小唐,向晚工作室他的摄影助理唐冉亭。无人机摄影组共两人。还有一位收音师,也来到了现场。   所有攀登类纪录片的录影中,收音都是巨大的技术难题。若能将运动员的呼吸声和攀爬声音录进去,将大大增强影片的观赏性和可信度。这个问题十年前他就遇到过。普通的固定麦克很容易在大的动作后移位,或者被布料摩擦出噪声。拍摄《人生如山》攀冰那时候,他靠着他和钟彦云的距离近,他通过外置麦克风录制出了不错的效果。   一晃十年过去,摄影和录音技术都在飞速进步,梁牧也花大价钱请行业内顶尖的收音师来格凸,经过反复调试后,把一根很小的线和迷你麦克风藏进了潘一格的运动T恤里。   梁牧也手里的纸是长达三页的拍摄计划,翻来翻去早被揉烂了,计划也一步步地烙在了他脑子里。都交代完毕,梁牧也就把那几张纸团成球扔掉:“就这样,挺好的。这个状态保持到明天。另外,B方案我们也要讨论一下。“   所谓B方案,只不过是挑战失败的委婉说法罢了。   徒手无保护是极限运动中的极限,失之毫厘,呜呼一命。5.11对潘一格这样的技术型攀岩高手来说当然不算难,可连续六个不能失误的5.11,成功率未必是百分百。而这样的壮举是不能以概率论的,结果只有一和零,生或死。   郑成岭是监制,他先开口说:“我上周跟公安备过案,如果……万一……”他都没敢把话说全,”肯定要先联系他们。”   梁牧也点头,他替他说全:“万一出意外。”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他们到底也避不开,要做完全考虑。   他又问:“一格家里人的电话,有人确认过么。”   “之前他给过我们,我可以再去确认一下。“唐冉亭主动说。   去年年底,她单独找到自己,说想跟来格凸学习纪实摄影,这才是她志向所在。梁牧也最初并没有同意。唐冉亭也是黎向晚很信任的员工,梁牧也自己翘班两三个月,不为工作室创收,而是搞个人的兴趣项目,黎向晚已经够宽容。他不想把她的得力干将小唐也给拐到项目上来。   可唐冉亭给他写了千字邮件,为此疯狂学习野外攀岩,甚至还背着他先赢得了黎向晚的支持。最终,梁牧也被她的真诚打动。唐冉亭踩着死线成功上车。到格凸三个月,她已经成了团队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梁牧也点点头,就对她说:“那麻烦你了。“   众人眼中皆是凝重疲惫。磨刀几个月,终到了背水一战的一天。可他们每个人都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种沉重。也包括梁牧也。   “散了吧,今天晚上睡个好觉。“   梁牧也说完,又拎着相机去潘一格的房车门口,做冲顶夜前最后的短暂采访。潘一格专注的时候,会极度封闭自己,很少跟人交谈。这两个月,梁牧也便培养他这个习惯,他俩每天晚上都会交流两句当天训练的感受。逐渐,潘一格适应了他的存在,也适应了镜头的陪伴。   “明天就是登顶日。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紧张,激动肯定是有,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平静吧。一种……平静的期待,这样说可以吗?”   “嗯。那么,CMDI墙之后是什么?明天之后是什么?”   ……   *   梁牧也最后还是接受了郑成岭的邀请,参与这部徒手攀登纪录片。   他从斯阔米什跟拍之后飞回北京,三个月后,正值炎热酷夏,他突然打电话给郑成岭,说,我想好了。我要导你和速迈这部徒手攀登的纪录片。名字我都想好了,这次不再整什么《人生如山》,就叫《攀》。   大手于山林间,徒手攀登,是这项运动最原始的含义,也是最贴近灵魂的孤勇挑战。   很巧,也是潘一格的姓氏。   郑成岭激动之余,免不了好奇。他问,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是哪个军师去游说了。他说,我改天是不是得请老钟喝酒。   梁牧也当时就说,不是钟彦云,他压根儿没找过我。我就是想了。   郑成岭不敢多问,他怕梁牧也变卦。   梁牧也没变卦。他转头就跟黎向晚申请,来年春天外出三个月,工作室的活儿其他时候补上。黎向晚本来也不会按住他坐班,让他把大客户都安排好就行。   如今,一年过去,拍摄季节来到。像那三页纸上密密麻麻的拍摄计划,一切都如同他安排好的一样,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远处,潘一格的房车里面黑影停止走动——梁牧也知道,他吊完了睡前最后一组指力板练习。三个月以来,他早就摸清楚团队每个人的习惯。潘一格雷打不动,睡前要做十五组指力练习。   周边房车的灯一盏盏灭掉,从潘一格的开始,到摄影组,然后是郑成岭的。   只剩下他自己。   梁牧也深吸一口气,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年前。   在斯阔米什小木屋的方寸空间里,光线同样昏暗,池羽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你拍或者不拍,他都会去。   因为如果是我,我会去。   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格凸河谷堕入厚重湿润的阴影。   他很想点一支烟。更想让那个人对着自己,把这话再说一遍。   梁牧也有些懊恼,伸出手把房车的灯关掉。   梁牧也几乎一夜无眠,他归结于烟瘾犯了。直到四点多,才勉强有点睡意。   次日凌晨,五点过半,天还是黑的,他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郑成岭顾不得他起没起,在外面猛敲他房车摇摇欲坠的那扇门。   “牧也,出事了。你快点出来。”   作者有话说:   BGM: Chorégraphie du Départ - Daprinski. 第51章 流雪   洛杉矶韩国城。   张艾达给池羽买了奶茶,两个人正坐在露天卡座底下,享受着洛杉矶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张艾达在一家跨国娱乐经纪公司任职。池羽去年在世界野雪巡回赛的资格赛阶段一路过关斩将的时候,美国总部最先接触了他,却被从国内过来出差的张艾达当场截胡。   黑头发,黄皮肤,大山野雪,自由式,当今世界排名前三。传说中她看了池羽档案的第一页,就掷下豪言,这个小孩儿我要定了。   池羽根本没做选择。滑雪之外,有张床睡,有辆车开就可以,他对挣钱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和滑雪相关的事情我自己来做决定。张艾达同意,池羽当场就和她签字了。   事实证明,张艾达眼光狠毒,而池羽的选择也没错。   这一年,他的身价比年初时候翻了几十倍,从头到脚都签了代言——从头盔、雪镜、手套、衣服、固定器,再到雪板。他在K2和Vitesse之中,选了好友代言的Vitesse雪板赞助商。   19年初,池羽来新疆阿勒泰参加了在中国举办的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那时候他跻身跃入世界排名前三之列,也提前锁定了一月底在韦尔比耶举办的决赛门票。张艾达乘着在中国举办的第一场FWT资格赛之名,给他安排了一系列采访和曝光度高的节目。   名次和表现已经在其次,池羽的故事讲出来,就已经足够抓人。他在中国的身价又开始疯狂蹿涨。张艾达此番又给他在国内安排了几周的行程,有几家滑雪和户外杂志的访谈,还有之前推到夏天的几个广告拍摄。   “怎么了。样片我早上刚刚看过,拍的不是挺好的。跟你最开始设计的动作差不多,完成度很高啊。”张艾达看池羽一言不发,就开口问他。   池羽穿着短裤和露趾拖鞋晒太阳,左脚却裹着厚厚的矫正鞋。他咬住纸吸管,没有立刻回答,就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脚。   一周以前,他从阿拉斯加刚回来,就闷闷地给自己打电话,说对不起Ada姐,我觉得我还是得看一下医生。   在阿拉斯加拍广告的时候,他其实就有感觉,只是当时觉得还可以坚持。是从安克拉奇飞洛杉矶那一程,他在上飞机的时候,突然觉得疼痛难忍,转机的时候都只能单腿蹦着。一路辗转到了洛杉矶,终于是照上了X光片。   左脚跖骨处应力性骨折。池羽心里又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算太严重。   对这次受伤,他其实也并不太意外。上个赛季他参加了五场资格赛,以北美赛区第二名的惊人成绩完赛,之后张艾达所在的公司和他签约。代言和广告的邀约蜂拥而至,整个夏天,他往返新西兰和美国之间,不是在道外野雪训练,就是在大山里拍广告。在海恩斯的拍摄之前,他在阿拉斯加的大山里泡了一整个月,还帮同是大山自由式滑手的Hugo Vitesse的同名个人电影《速度极限》(La Vitesse)客串了几个镜头。他在今年的FWT决赛里面打败了Hugo,但是野雪圈实在太小。没有永久的对手,只有永远的朋友。   池羽喜欢这样繁忙的生活,甚至视之为绝对必要。毕竟他一闲下来就容易瞎想,比如现在。   张艾达笑着对他说:“这个赛季收关的最后一拍,你倒挺会挑时候。”   池羽觉得抱歉,只能低下头说:“下次我会注意。”   张艾达只能猜着他的心思,安慰他道:“这个赛季成绩不理想,还有下个赛季。” 一月份的决赛他夺冠之后,下个赛季的资格赛也接踵而至,可池羽在二月初因为左膝盖半月板前角撕裂不得不休息一个月,基本缺席所有四星级赛事。   其实池羽自己也知道,他确实是把身体压到了极限,弹簧已经缩紧到最后一寸,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的应力性骨折,说白了就是运动过劳损伤。池羽也知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这一年里他冒的险属实是有点过界,到最后只落上一个应力性骨折,算是便宜自己了。而他的身体支撑他这么久,池羽躺在诊疗床上都想,自己都该说一声谢谢。   “接下来两个月不是不滑了,暂时没有滑雪的东西要拍了,你就正好歇歇呗。”张艾达又开始安排他接下来的工作。   酷力冰饮的广告在北美拍完了,后面还有极光EV、某轻奢服装品牌,手表品牌,甚至珠宝商都排着队。赛季之中,他实在是没档期。而滑雪高于一切,池羽和张艾达之间早就有君子协定。   池羽咬着吸管,点点头。   张艾达拍了拍他手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职业生涯还很长,我们慢慢调整节奏。“   池羽就点头说谢谢Ada姐。   张艾达看他这样,根本生不起气来。和他相处快一年,她也发现了,池羽的脾气是出了名地好,但小小年纪心事也挺重,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她从不觉得是自己偏心,只是在池羽身上,她花了更多功夫和他沟通交流,以获得他的信任。   “我们喝完去旁边做个造型,你头发也该剪了,我也陪你一起。”   “嗯。”   “别不开心啊,工作也没耽误。这就当放年假了。”张艾达安慰他说。   池羽就否认说:“没有。”   “这次回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我没法一直陪着你,但我可以安排实习生带你玩玩。”   “……都可以。”   张艾达看着他若有所思,这才说:“池羽,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   池羽这才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又点点头。   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两种运动员,出了成绩的,和其他。而他属于幸运的前者。他摘得了自由式大山滑雪界含金量最高的那个头衔,他是世界冠军,站上过阿尔卑斯之巅,身价上百万,现在正坐在中国最有名的体育娱乐经纪人面前喝奶茶。   他没有说不开心的资格。   可是,无论滑多高的大山,再得一遍冠军,想回到当初那种全力奋斗,随后快乐到忘我的境界,恐怕都难。   三个月前,他刚刚在FWT的决赛完成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竞技表演。   比赛地点是颇负盛名,号称“最难滑的大山”的瑞士韦尔比耶罗斯峰(Bec de Rosses)。往年的FWT决赛总是选择北面峰,而赛会方这次出其不意,选了Bec de Rosses的南面峰。北面陡峭,怪石嶙峋,而南面雪厚,如何处理流雪是最大的问题。这也是池羽之前几个赛季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他2018夏天到2019赛季初,都在高山野雪环境苦练。   在罗斯峰,他选的路线更是惊为天人。覆盖厚厚粉雪的开阔面瞬间缩窄到一个非常狭窄的,隐藏在石头下面的几乎只有两人宽的狭窄滑道。   池羽身着速迈天蓝色的冲锋衣,从峰顶Drop In。他在最上方开阔处跳崖,做了Frontside 720,随后接后空翻。令人炫目的两个技巧之后,解说正在为他接下来的滑行寻找撤离路线,可他竟然选择了加速放直板,钻进了这个狭窄的滑道。   所有的野雪专家都会说,对付流雪,有两个方式。你要么绕开它,别被他砸死,要么你比他更快,你跑赢它。   所有选手都选择了从石头上面过,或者绕开这里,选择别的路线。Bec de Rosses的坡度太大,从上方滑行带起来的流雪会把你堵死在石头缝隙里面,到时候连救都救不出来。   可池羽竟然选择了从里面过。   当池羽以89公里的时速钻进狭窄的石头缝那一刻,解说的心跳都停跳了。   洞口,流雪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把跟拍的无人机都给覆盖住了。无人机当场被拍在石壁上,瞬间摔得粉碎,转播屏幕全黑,导播赶紧切镜头到全景。全景里面,池羽消失在狭窄的石头缝里,整个石头缝都被流雪风暴包裹。那是五秒地狱时间,没人知道他怎么了。   可随后,池羽像一支天蓝色的箭簇,从洞口了钻出来。他身后,是银白色的千军万马,这一幕好像史诗电影的最终章。池羽差点把Bec des Roses的南面峰滑出来一场一级雪崩,而他自己却安然无恙地从另一端滑出,似有神祗庇护。   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这是一条当天没人敢选择的路线,哪怕是平均时速更快的双板选手都要打个问号。   漂亮的自由式空中技巧,流畅的滑行,无与伦比的线路选择。   那天结束之时,FWT一反常态,已经提前公布了今年的line of the year(最佳线路),毫无异议,非池羽莫属。这条线,南面峰首个单板滑手选择的最佳路线,也有了新的名字。就叫Yu Chi Line。   摘下雪镜那一刻,他还是很平静。他知道,他刚刚滑出来足以改写他职业生涯的一条线。身前身后,大雪白茫茫一片,可监视器显示他心率145,还逐渐趋向于平缓。   十几台高清长焦镜头怼着他的脸拍,可他只能想到一年之前,他踩着飞行家雪板,站在惠斯勒的道外。大雪过后,那个人信任自己,也跟来了道外,正踩着粉雪板,举着个小相机对着他按动快门。他从那个镜头里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又到了一月底,梁牧也的生日刚刚过。分别时候他对自己的祝福一一实现,此刻池羽无所奢望也无所求,只想简单说声感谢。可他们之间已隔山海。   他跑得赢流雪,却跑不赢倒退的时间。 第52章 飞天   梁牧也看到郑成岭表情凝重,心里一沉。他第一反应是,潘一格不顾之前的约定,自己提早开始了攀登,结果出了什么意外。   还没等他出声,郑成岭仿佛猜到他想法,说:“不是一格,是他爸。”   “他爸?”梁牧也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爸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连夜从老家赶过来,跪在一格门前求他不要去。”   事情就是他堪堪入睡后,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梁牧也往外一看,才看到,所有房车的灯都亮了。远处潘一格的车门口黑压压聚集着好几个人。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近前,就看到地上风度尽失、大声叫嚷的中年男子,脸色僵硬难堪的潘一格,和旁边沉默得一言不发的唐冉亭,瞬间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对旁边围着的人说:“都散散吧。我来。”   唐冉亭开口,想说点什么,是梁牧也对她说:“今天保护点还没检查,冉亭你去吧。”   潘一格对徒手攀的痴迷要从五年前算起。他和钟彦云当年一样,出去徒手攀从来不告诉外人,经常是一个人摸着黑去,爬完了再回来。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公之于众。要说潘一格徒手红点过多少条线,多难的线,没人清楚,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的家人当然也对此并不熟悉。最近两年,他在圈子里名声大噪。几个月之前,他去年在斯阔米什训练时,黄鹤给他拍的徒手攀的一些短视频在网络突然走红,父亲才辗转从亲戚处得知了他想做中国徒手攀岩第一人的目标。   老爷子当场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说潘家三代独传,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以视人命不顾。几番争执以后,潘一格是趁一个夜里,偷偷收拾行装,从家里溜走,来到格凸大本营和他们汇合的。   潘一格性格非常孤僻,家庭四面墙内的争执,他几乎从未跟人提起过。梁牧也也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潘父大声闹着说他们杀人,还说要叫警察。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   去年在斯阔米什,寡言少语的潘一格曾经用七个字形容过这种精神和状态——“朝闻道,夕死可矣”。   钟彦云说过,潘一格也说过,凡人会追求长寿没错,可对于徒手攀登者,生命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体现在尽可能地评估风险,不去尝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潘一格这三个月把CMDI墙爬过百余次,关键部分如‘飞天’、‘罗生门’,他甚至重复了千余次。   可这样的道理,又怎么能跟一心要延续香火的老一辈讲得通。   当日的登顶计划当然是当场取消。郑成岭和梁牧也劝潘父劝了一整个早上,终于让他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最后,潘一格向父亲用自己的名字发誓他不会摘保护绳,这才让潘父暂时离开了现场。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潘父的车子前脚离开,潘一格就对他说:“梁导,我还是想爬无保护。”   梁牧也再次确认:“还是想做?”   潘一格点点头:“从没有比现在更想。”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道:“所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当任何一种情绪盖过理智,都不是好的兆头,包括叛逆,也包括迫切。   潘一格当然懂他的意思。他默许道:“嗯。我会再调整好状态。”   梁牧也只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平常心。   回到房车的时候,郑成岭、唐冉亭和另外一位要上岩壁拍摄的摄影师正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唐冉亭先开口:“也哥,对不起,这次是我……“   昨晚,她见潘一格已经休息,明天是正日子,她也不敢打扰他,就自作主张直接打电话给潘父的号码,想扯个谎,确认一下是正确的联系人就挂掉。谁知道潘父从别人口中已经听到了他们这个月在格凸准备的消息,就差一个日子。唐冉亭这通电话是把行动日期送到了他门上。   她也是一大早被潘父的声势给吓着了,强行保持着镇定,等潘父一走,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梁牧也默默看着她,半晌,他开口说:“也赖我,最后一天才告诉你去核查。一格这个情况,之前他也没怎么跟我们说过。我们是个团队,有什么一起担。”   唐冉亭点点头。郑成岭也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速迈在这个项目上面扔进去几百万不止,郑成岭去年年底和梁牧也四处奔走拉赞助,可算是凑齐资金。可郑成岭同样很有远见,他们不需要再竖立更多的敌人。徒手攀登虽是孤勇者的壮举,纪录片的拍摄却需要一个拧成一股绳的团队才能成功。   最后,是潘一格走过来,亲自说,今天还是要照常训练,而且要练第四个绳段的“飞天”。   确实是平常心。梁牧也看着他,终于是露出点笑容。   他这句话,像是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目标不变,拍摄也要继续。   CMDI墙整体难度是5.11,但第四绳段可以算5.12级别。其中,最危险的莫过于第四段快结束时,一个需要dyno的动作。这个位置的石壁很特殊,从落脚点看去,中间全是凹陷光滑的石头,最近的着手点在一人高左上方的一块凸起岩石处,需要蓄力跳跃,然后仅凭双手手指的力量吊住石头,再横移向左,够左边的脚点。因为极高的高度和向左的动势,圈内的风雅之人以著名的敦煌壁画命名这个位置,就叫它“飞天”。   Dyno是dynamic(动态动作)的简称,在抱石攀岩中,再常见不过。5.12线的dyno,若是放在岩馆,身高180以上的梁牧也都可以轻松完成。可是在一百三十高的岩壁上无保护做dyno,飞起那一刻的感觉,跟跳楼也差不了太多。难点当然不是攀登技术,而是如何控制恐惧。   最近两个月,他亲眼看着潘一格反复地练这个dyno,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还是在练。   “那我准备一下,跟着拍?”旁边的郭凡说。   梁牧也刚想同意,又觉得今天从一早上自己脑子就很乱,他倒是想图个清静片刻。于是,他说:“你歇会儿,这次我跟着吧。”   纪录片预算有限,他们摄影组总共才不到十个人,大家都是轮流作业。从布线到收绳再到给设备充电,他事事亲力亲为,也经常自己扛着电影镜头上墙拍东西。   临走前,他抬头问:“今天早上的静力绳保护点检查完毕了吗?”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潘一格的徒手攀登线路确定了,他们的拍摄方案就也已经敲定,每天都是在固定的拍摄点和上升线路拍摄。郑成岭每天早上会轮流派人上去检查岩塞和机械塞的牢固程度,再放静力绳。郑成岭轻轻拍了唐冉亭一下,她才恍然,赶忙应道:“嗯,检查了。”   信任也是门漫长的功课,最近一年,他也在逐渐重新学习信任每一个人。梁牧也跟她对视半秒,随后点了点头。   “一格,走,咱俩上墙。”   可万万没想到,祸不单行。   拍摄不过一分钟。潘一格手上镁粉都没蘸多少,就成功且精准地做出“飞天”。   充满电的C300摄像机开始录制,高清电影镜头下,他的每一滴汗珠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屏幕之后,梁牧也轻轻叫了声“好”。   可还没等他再调整拍摄位置跟进,就感到顶端静力绳一阵抖动。   糟糕,是上方保护点松动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地心引力就拉着他,如自由落体般,开始失控地往下坠。 第53章 冲坠   在乡卫生站处理伤口的时候,梁牧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坠落是有多危险。   经过一晚上的累积,岩壁湿度增加,高142米上连续两个保护点的机械塞从岩缝脱落,拉出来十几米长的绳子,相当于从四层楼直接摔下去。   保护点一路都有设置,两个被扯掉了,在拍摄位置正下方的第三个点终于牢固地挂住,顶住了冲坠的强大冲击力,把他钉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   可拍摄用的是静力绳,弹力几乎为零,所以他这次是完完全全的硬冲坠。他手里还拿着十几公斤重的攀登和拍摄器械。在静力绳拉直触底那一刻,梁牧也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摄像机——这些拍摄专用的器材都十几万。可他低估了自由落体十几米的重力加速度,那一刻右肩膀如撕裂般剧痛,相机从他手里滑出,跌落山谷,立刻摔得粉碎。   静力绳拉紧后,又摆荡了一下,把他头朝下甩向石壁。   在远处围观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老杨大吼一声,把郑成岭吼得差点犯心脏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还在“飞天”处练习的潘一格。他见状,立刻自己绳降二十米,用尽身上动力绳的最后一米,努力探身检查梁牧也有没有事。   万幸的是,每个人拍摄时候都戴着头盔,梁牧也也不例外。他仅是额角被划破,鲜血顺着脸颊往下直流。除去额角皮肉伤,右侧身体几处淤青,加上肩膀脱臼,还有自我诊断的轻微脑震荡之外,梁牧也并无大碍。   唐冉亭知道,又是自己的错。她早上例行检查的时候被潘父到来一事影响心情,正好前一天梁牧也带郭凡刚刚修正了拍摄路线,她就漏了几个新的保护点没查,差点害出人命。看到梁牧也一边脸全是血那一刻,她情绪就彻底崩溃,坐在卫生站泣不成声,谁都拉不走。   梁牧也扶着脑袋,对着眼前的泪人,一时间头痛欲裂。   “下次状态不好要跟我说。咱们来这儿全凭两个字,自愿。状态不好,就不要上,我换个人上去检查。我让你来格凸,就是相信你可以做到。你不要觉得在我面前总需要证明自己。”   他话说得不算圆滑,但直击问题根本。唐冉亭停止了哭泣,但眼泪还是呼呼地往外冒。   梁牧也用左手越过卫生室的凳子,抽了几张面巾纸给她。他也不太会安慰人,一般这种事情都是郑成岭来做。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她开口,呢喃一般地说:“咱的相机……“   梁牧也肩膀脱臼也没能救回来那台电影摄像机,几十万的东西,包括全部录像,就交代在格凸碎石间了。下午时候,梁牧也还没去卫生站,肩膀是原来当过兵的老杨给做的。复位以后,他正绑着个简易冰袋,指挥大家捡相机残骸,试图恢复硬盘数据。   “有预算,录像也有备份,你别担心这个。回旅馆睡一觉吧,别哭了。”   唐冉亭还是低着头不吱声。   医生拉开诊室的门,要给他额角的伤口缝针。这时候手机又震动,来电人显示‘黎向晚’几个大字。   梁牧也像看到救星,立刻说:“老板电话,我接一下。冉亭你搭老郑的车走吧,听我的,好好休息,别想了。”   电话接通。黎向晚先问他:“牧也,电影怎么样了?”   梁牧也之前跟她对接工作的时候,也说过今天是原定的冲顶日期。   “唉,说来话长。”梁牧也把昨天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自己冲坠那一段。   黎向晚一听他语气就知道没那么顺利,顺口安慰了他两句,就要挂电话。可梁牧也在这方面很敏感,是他主动问:“工作室有什么事,你说吧。”   黎向晚犹豫再三:“……没事,我先拖两天,你协调好你那边的事情。”   “有急事儿?”梁牧也其实已经猜到二三。   黎向晚这才说:“嗯,杂志封面。AWM那边要补拍,说是甲方换了拍摄方案。”   “指定要我?你都不行?”   黎向晚说:“非得是你。”   此言一出,梁牧也已经猜到可能是谁了。   AWM在国内叫艾文传媒,得有十好几个明星都签在他们家,其中梁牧也职业生涯中合作过最棘手的一位,是位前花滑全国冠军,后来转型进了娱乐圈,火透了半边天,叫陈悦琪。甲方难搞,拍摄对象更难搞,光概念图就从头到尾换了三次,摄影跟着服化造一齐折腾,女孩家长全程监督拍摄,耗时整整一周。可到了一周的末尾,陈悦琪竟然和他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革命友谊,往后两年,非他拍不可。   梁牧也二月份进山之前交完的最后一个大单,就是时尚杂志《锋尚》封面和内页的拍摄。模特就是这位陈悦琪。   艾文传媒惯着陈悦琪,而黎向晚惯着艾文,不想丢了这个大客户。   “行吧。那给我两天。”梁牧也说。   黎向晚怕耽误他的电影,又确认了一下:“你要不要……先跟老郑打个招呼。”   梁牧也应声说好,可他已经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黎向晚提要求,郑成岭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郑哥心里也有小算盘,这些年来,梁牧也当然也看出来了。   “拍陈小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梁牧也说,“用不了太久的。”   电话那头,黎向晚欲言又止。打火机开盖的声音,是她点了一支烟。   最后,她说:“那北京见。”   *   梁牧也在登机之前,管黎向晚又要了一次拍摄方案,计划在航班上面熟悉材料。   一般来说,这种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拍摄,灯光、布景、服装、造型等一套方案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梁牧也知道这次他不在,黎向晚带着手底下的助理做的准备工作,他得提前熟悉一下内容,争取在北京这两天速战速决。这是商业摄影师的职业素养,也是他对黎向晚的基本尊重。   可黎向晚却说,布景图她还在改,落地以后直接在工作室碰面讨论。   梁牧也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就在飞机上阖眼休息。   轻度脑震荡的后遗症是昨天晚上他也头疼得没睡好觉。右肩经过一天冷敷,肿胀下去了很多,可还是隐隐酸痛。他就随便吃了点止痛药,在飞机上浅眠。   他临走时候对唐冉亭说,我们都是自愿来的这里,这当然没错。这个‘我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有些道理,只能对着别人讲,对着自己却说不出口。   他在首都机场落地,刚抬头便看见机场灯箱上全铺满了酷力冰饮的广告。因为被放太大,模特的脸都有点扭曲了。梁牧也退后两步才看出来,竟然是池羽。他微笑得很标准,也有点僵硬。   拍广告的人磨皮后期过了头,把眼角那个疤都修没了,几乎看不出来是他。   梁牧也拉着行李箱,尽量顺着大路笔直往前走。明明早就下决心让过去成为过去,都一头扎进山里了,还是躲不开这个人。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个月前,阿勒泰野雪巡回赛挑战赛,是FWT在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站比赛,也是这个赛季唯一一站。当时他们在城里的一个宾馆度周末,黄鹤和斯阔米什小分队的两个成员过来给潘一格过生日,所有人都挤在一间房里喝酒聊天。梁牧也刚进去冲了个澡,出来便看到他们用宾馆的28寸彩电,看央视五套的直播。   他刚出来,黄鹤赶紧闹着要换台。还是梁牧也说,你们看你们的。又不是不能看。   他开了瓶零度可乐,坐在后面也跟着看。   黄鹤吐了吐舌头,这才又把台换回来,音量调大。   梁牧也当时从斯阔米什走得匆忙,大家都当他是工作缠身走不开,倒也没人多问。是后来,黄鹤和池羽玩得熟,时不时在微信上聊天,聊到了梁牧也。池羽这才说他俩之间出了点事,现在不再联系了。   池羽在大洋彼岸,一点点打字说,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这消息辗转传到郑成岭的耳朵里,他在格凸,借着夜色问梁牧也,我听小池说你俩……   梁牧也没否认,就说是散了。   郑成岭问怎么了。他很难想象池羽那种性格的人会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眼前这位。   梁牧也说,是因为我以前的一些事。准确来说,是我弟弟。   阿勒泰这一站,不但邀请到了目前在北美积分榜排名第一的池羽,还有不少其他国家的单双板高手。可是张艾达自然是会运作的,赛事一共一个半小时,从头到尾,镜头都只眷顾一个人,就是自由式滑雪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池羽。   他在山顶准备Drop in时还戴着大大的降噪耳机听音乐,闭着眼睛。梁牧也知道,那是他在重复比赛路线。他嘴里叼着蓝色的牙齿保护套,睁开眼睛的时候,摄像机捕捉到他的目光极为专注,甚至有几分杀气。梁牧也看着电视,只觉得他眼睛里面有些东西变了,更硬也更冷,只摸得到棱角。不像是惠斯勒道外,看自己镜头那个时候。他说不太清楚。   那时候,他甚至还不是FWT的冠军。   *   韩知夏听说他有急事回京,竟然破天荒地去机场亲自接他,随后送他直奔工作室,自己再打车回家。   等她把车停好,梁牧也率先在工作室大楼的停车场四处张望,竟没看见陈悦琪那辆标志性的粉红色法拉利。停车场总共就三四辆车,他只认出了黎向晚那辆灰色保时捷。   推门进去以后,布景团队在忙碌,而黎向晚的办公室掩着门。他轻敲两下,推开,便愣在当场。   门里面坐的不是黎向晚,更不是陈悦琪。而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背影。   这背影正坐在高脚凳上,穿着西装外套和短T恤,休闲裤,左脚还是穿着滑稽而笨重的充气步行靴。一副拐杖靠在黎向晚的办公桌上,而池羽正转过头,抬起眼睛看他。 第54章 界限   门再次打开,他身后,黎向晚带着另外一个身材高挑、气质出众的女人走进来,梁牧也又是一愣。   他母亲韩知夏短暂的歌手生涯之后,就转去幕后做了经纪人,最近几年都没怎么接新人,可还是和圈里的一些朋友保持着联系。AWM是家全球经纪公司,在中国叫艾文传媒,老板是传媒广告巨贾张艾文。知名经纪人张艾达则是他的亲妹妹。   而张艾达自他七八岁时候就见过他。梁牧也这两年承黎向晚的关系,也为艾文传媒的艺人拍过好几次封面。可他不知道,池羽的经纪约,竟然签在张艾达这里。   梁牧也这才明白,为什么黎向晚到现在都没给他拍摄计划,而韩知夏则一反常态,偏要亲自来机场接他送他。是怕他不肯来。   他还是先礼貌问候了许久不见的熟人:“艾达姐。好久不见。”   张艾达爽利地笑:“不用叫姐。”   随后又转向黎向晚:“你说是《锋尚》的封面补拍……”   一生中都少见的时刻,他缓冲了一分钟,还是没能太组织好语言。不知道该先说韩知夏插手他的职业生活,黎向晚对他有所隐瞒,还是池羽对他使手段。他竟然能说得动三个世界上最难说服的女人,联合起来把他从贵州折腾到北京,唱一出团圆戏。   黎向晚看这架势,先开口破冰:“抱歉,牧也。确实是《锋尚》的封面补拍,只不过,不是陈悦琪。连人都换了。”   梁牧也这两三个月都在山里,没怎么关注新闻,自然也没看到,这个天才少女前几天在夜店和人连夜狂欢,被拍到几张大尺度的照片。考虑到舆论影响,《锋尚》的主编连夜决定换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同公司的张艾达借此机会,给自家的池羽争取到一个封面。   同样的冰雪运动系偶像,同样可塑的一张脸,事业上升期,没有绯闻,一张白纸。平心而论,池羽的确是很合适的人选。   张艾达插进来替她说话,她的态度也不卑不亢:“牧也,向晚是帮我的一个忙,是我要求的。我看过之前你的一些作品,觉得你是我们最合适的人选。我知道你在贵州有项目,但事发突然,下周杂志就要看稿。打乱你的行程,我先给你说声抱歉。”   梁牧也抱着自己的右胳膊,微微颔首。所有人都等着他一句答复,包括高脚凳上,一言不发的池羽。   张艾达说的是场面话,黎向晚大概对实情知之甚少。送他过来的韩知夏就更别说了,跟自己一起被耍的团团转。而始作俑者是谁,他当然清楚。   最后,他开口说:“我知道了。”   他抬头看了看黎向晚,又看了看张艾达。两个人会意,说:“你俩聊,我们去旁边喝点东西。”   黎向晚临走,放不下心,又问:“拍摄计划……”   梁牧也说:“你放心,不会影响工作。”   房间门关上了,扬起来点细微的尘土。   “要说什么,现在说吧。”他半靠半坐在黎向晚的办公桌上,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看着高脚凳上的人。   池羽终于开口,声音滞涩:“你胳膊……怎么了。”   梁牧也觉得被他这么一说,肩膀又开始疼。他只是说:“咱俩现在快点聊吧,别影响明天的工作。”   他没去回应对方的关切,好像疼痛是一种幻觉,说出来,就成真的了。   池羽说:“我……是想跟你当面说。但你不回我邮件,我不知道你国内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你其他的联系方式。抱歉,只能这样叫你。”   梁牧也这次没再说“没事”。在加拿大那两个月,他好像预支了他所有的大度,如今留给他的,只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半晌,他看着池羽的眼睛,开口说:“咱俩之间,已经……”   池羽打断他,好像不忍听到答案。他主动说:“我知道。是熠川的事。我……有点东西,本来是去年想给你的,然后……然后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联系不到你了。”   他提起一个袋子,可梁牧也没说话,也没伸手接。梁熠川已经过世四年,他能有什么事,梁牧也不太相信。只不过是池羽想见他的借口罢了。倒是难为他这么兴师动众。   池羽见他没有接的意思,慌不择路,只好尝试最后一招:“下周是我的生日,你就当……”   梁牧也感觉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势要把血管挤破。他伸手去压,想缓解疼痛,可忘记了额角刚刚缝线,差点被他生生扯开。连日来的压力和疲惫,推门时的毫无防备,旧的误解叠上新的欺骗,差点在那一刻爆发。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池羽,在格凸的这些人里面好几个你也都认识。你把我从贵州一个电话叫到北京,我把烂摊子都扔给郑哥,就是为了……”   格凸那边,潘一格他爸只是答应了去旅馆暂住,郑成岭跟他再三说他自己可以搞定,可梁牧也当然清楚,这件事不好办,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这句话他没说完,说完可就太难听了。池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嘴不言了。   良久,他艰难地挤出来几个字:“对不起。”   他确实是不知道格凸的拍摄状况。连黎向晚都不知道,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梁牧也正在CMDI墙上倒挂金钟。   梁牧也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追究。他倒宁愿这门口停着十辆粉红法拉利,十个陈悦琪们排着队挑他的刺,也比面前安静坐着的人要好。他好歹可以公事公办。   夕阳早已经越过书桌,投射到置物柜上,正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倾斜角。黄昏的光最柔和,打在池羽的脸上,却没能把他紧张的神色融化分毫。   脸还是同样一张脸,眼睛还是同样一双眼睛。不像是灯箱上面糊着的精修图,伤疤还在,神色也没变,确实是他认识的那个池羽。   梁牧也看着他,两个晚上之前的那个想法化身成现实,可他却丝毫想不到任何与浪漫、美好或者勇气相关的字眼。那都是在梦里。而现实脆弱而丑陋,连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灰。他看到的只有他的隐瞒。   听到‘梁熠川’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一瞬间,梁牧也梦回一天前的CMDI岩壁。只不过,此刻是他的一颗心,自由落体似的往下坠。   还他妈是硬冲坠。灵魂震荡,根本没有缓冲的余地。脑袋跟着肩膀一起沉沉地痛。   池羽做的事情,其实和两天前的唐冉亭也差不多,无非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可唐冉亭是无心,而池羽则是有意。   两分钟以后,办公室大门打开。是梁牧也先提着个纸袋子,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黎向晚和张艾达对视一眼,随后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迈步走。张艾达进屋去安慰她的心肝宝贝儿,黎向晚则出门,追上他的挚交好友。   张艾达看池羽仍同一个姿势坐在凳子上,好像若有所思。   “没事吧?”她有点不放心。   池羽抿抿嘴,苦笑道:“还能有什么事。”   “说上话了?”   “嗯,东西也给到他了,”池羽说,“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   张艾达低头看表,算着这时间:“没多聊两句啊。”她打发哪个前男友,都没有这么快过。这还不到两分钟。   “没什么可聊的了。”他俩已经是完全的过去时,甚至都没有开始过。池羽想,他还是要忠于自己本来的目的。目的是把他手上跟熠川有关的东西交给他的家人。从这个角度讲,任务圆满完成。他不应该不开心,不应该有过多的期待,更不应该觉得遗憾。   张艾达看他情绪稳定,放下了心,这才又问:“该说的话都说了,咱……明年可以签TNF吗?”   在和AWM签经纪约之前,池羽和速迈的人一直在口头谈着签约条件,但没落实到笔头。张艾达接手后,帮他接触了几个赞助商,其中就有户外资深品牌The North Face。TNF有一支冰雪极限之旅的运动梦之队,最近几年在世界各地赞助了不少登山滑雪的探索之旅,其实比速迈更加适合池羽的职业和兴趣方向。   张艾达让他签TNF,可池羽死活就是不同意,他不顾之前和张艾达商业、滑雪各管各的约定,就一口咬定要签速迈。他说,速迈是他人生低谷时候对他伸出手的第一个赞助商,而且从头到尾不给他画大饼、不看他年龄小就糊弄他。而且,他在斯阔米什和中国区的市场经理郑成岭成为了朋友。   张艾达一眼看穿,就问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要是不能说服我,按照我们的约定,我明天就给TNF打电话谈合同,大不了咱们谁也别签。   池羽骑虎难下,被逼到墙角,这才开口,说——我想见一个人,了结一件事。而这是唯一的方法。那时候,梁牧也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删掉了。   张艾达这辈子心软的次数一只手能数得过来,这大概是其中一次。池羽竟然成功说服了她。最后,她把代言费又谈上去百分之二十,池羽和速迈在全球范围内签订了一个为期两年的代言合同。   门外,黎向晚走到停车场一角,自己车旁边,从兜里掏出两支烟,分给梁牧也一支。见他胳膊不方便,又帮他点上。   格凸是神圣之地,大本营自然是二十四小时禁烟。梁牧也在贵州快三个月没闻到烟味儿,就还是接了这一口。   黎向晚又开口给他道歉:“牧也,这件事我做得不对,我不知道你正在要紧的时候。实在抱歉。”   其实梁牧也一进门,她就看到他额角贴着创口贴,右胳膊带着固定,整个人满身风尘,头发三个月没剪过,长得在底下绑了发绳。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之前他电话里说的“冲顶计划搁置”好像没那么简单。   梁牧也摇头道:“是我选择回来的,”他叹口气,又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黎向晚说:“他去年来过一次,没等到你,今年又来,而且今年还让艾达过来游说。我就答应张艾达,说帮她这个忙。你也知道,我不想得罪艾达那边的人。”   去年夏末,池羽已经拿到下一个冬季FWT决赛的入围资格,正在新西兰紧锣密鼓地训练。在此期间,池羽还回过一次国,就是来拍速迈的平面广告。因为之前合作一直很顺利,所以速迈中国一直是找向晚工作室合作。准确来说,是找梁牧也。   是速迈的代表直接找上的他,毕竟之前合作过太多次。梁牧也组织团队设计好了拍摄方案,也顺利获得速迈认可。临近拍摄两周,他却和黎向晚说,到时候拍摄他拍不了,得她代替。   两周以后,池羽从新西兰飞十三个小时回北京,落地连时差都没倒,就赶来拍速迈的广告。   池羽当时没带经纪人,一个人来的。看到推门进来的是她,他脸上表情明显的失落。   拍到一半,池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梁牧也不在吗。”   黎向晚不忍告诉他实情,就找了个借口:“他在贵州拍电影。”   池羽又问:“格凸?”   黎向晚惊讶于他对此的了解:“嗯。你们……没联系?”   答案显而易见,池羽抬着头乖乖让化妆师给补妆,语气很平淡地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好像是自言自语,又说:“格凸这会儿好热,他之前说……夏天不去拍的。”   其实池羽说得没错。格凸最适合攀岩的是春秋两季,夏天太热,基本没法活动,更别提拍摄。潘一格他们计划在格凸大洞和CMDI墙的训练是秋天才集中开始,现在还差着月份。   黎向晚看谎言要被揭穿,手心都出了层薄汗。可池羽没追究。   他只是想,人算不如天算。他没算到梁牧也会突然决定夏天去贵州,连最铁的合作伙伴速迈的拍摄工作,也要黎向晚代劳。   黎向晚给梁牧也抽的是ESSE,细细的女士香烟,不经烧。见他低头思考,黎向晚这才开口说:“我不知道你在贵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刚刚等你的时候,我问了老郑,他跟我说的。”   “只是意外而已,都有挂绳子的。老郑……”怎么就这么把他给卖了。   “明天如果你不想来,想直接回贵州,也是可以的。我不会拦着你。”   梁牧也了解到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怨她:“不还是时间紧任务急吗,我来都来了。你需要我,我就留下来。”   黎向晚点点头,没跟他再客气,说回家把拍摄方案发给他看,有需要的话,直接电话联系。   这一支烟抽完,他俩也算是聊完了。他碾灭烟头,走到自己的车旁边拉开门。   停车场另一端,张艾达和池羽正一前一后走出来。池羽挺逞强,根本没拄着他的双拐,而是一只手提着,像拎雪板一样。他一蹦一跳地挪到张艾达的宝马后备箱,把拐杖扔上去,又一蹦一跳地挪到车右侧,自己把门拉开。   梁牧也看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又是左腿。   两扇车门几乎同时关上,池羽扭过头,隔着贴了膜的玻璃,朝他这边看了许久。可同样没有一扇车窗摇下来。   梁牧也开着他那辆通体全黑、泥土斑驳的路虎卫士,轰了一脚油门,率先驶向车水马龙的大街。   作者有话说:   BGM: Antologia - El Dorado World Tour Live - Shakira.   狼姐很小众作品,写旧时爱人的一首歌,一定要试live版本。 第55章 冰封   梁牧也回到家的时候,韩知夏已经叫了外卖。   他把纸袋子往玄关处一放,根本没打开,就问韩知夏:“所以……你知道多少?”   韩知夏也有些抱歉:“艾达问我的,她就让我帮忙确认一下……你会过来。”   “他说是因为谁……”   “嗯,说了是小池想见你一面。”   梁牧也还是意外于她的答案。   刚刚从加拿大回来那几周,他一直在忙工作,佳韵的一套广告从前期筹备到正式拍摄整整三周,他恨不得睡在工作室。都没回家吃几回饭。可知子莫如母,韩知夏还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倒也算不上波动,而是完全的没有情绪,一片真空,跟个假人一样。   她忍不住问,你谈恋爱了?失恋了?   他没想瞒着她。这么多年来,他自觉得做朋友、做哥哥、做爱人都差了点意思,也就做韩知夏的儿子,还算合格。   他就说,遇到了对的人,可惜是错的时机。   韩知夏心肠软,还想再劝。梁牧也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和梁熠川那段往事说了,韩知夏这才不吭声了。   大概自打那时候起,他心里一直觉得,韩知夏是和自己是一个战线的,觉得池羽的隐瞒不妥,而这段感情不值得。如今看来,可能也未必。   韩知夏只是问他:“他给你什么了?”   梁牧也就说还没看。   “他不应该提熠川的。不提他,我可能还想跟他说会儿话,叙叙旧,也不是不可以。非得提这个。”他说得还挺决绝。   韩知夏就说他:“你倒是,永远分得清楚对错。”   她不太同意他的做法,又不敢越过他,自己打开那个袋子,只能又问一句:“你不打开看看他给了你什么再说?”   梁牧也再次拒绝:“晚上要加班看方案,之后再说。”   “梁牧也,你有时候真是……”   韩知夏话说一半,梁牧也抬起眼睛看他。看着跟自己十分相似的一双眼睛,她没说出口。梁牧也和她长得像,在外面广交朋友的性格也很像,可从根本上他们是两类人。梁牧也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眼睛里面揉不得沙子,对是非正误总有着非常主观的判断。而他一旦做决定,别人就再难动摇。   她无法动之以情,也无法晓之以理,只觉得内心烦闷。   还好,梁牧也坐下来吃了两口饭,借口工作忙,就要先回自己家休息。走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就把纸袋忘在了韩知夏家里。   *   两天之后的下午一点半,向晚工作室。   池羽大概是向晚工作室有史以来接待过的排场最小的明星,张艾达再三坚持之下,池羽同意带上个司机兼助理。除此之外,他一个人都没带,连双肩包都是自己背的。   走进工作室的时候,池羽都被扑面而来的咖啡、烟味和尘土味呛了一下。而眼前场景如见一台润滑得当的精密仪器运转,从黎向晚,到梁牧也,到摄影助理,到灯光师、化妆师、造型师、道具组,没有一个人分心或者抬眼看他,全都在低头忙碌。所有人都和两天前他来访时一样。唯一例外,大概是梁牧也剪短了头发,额角拆线,换了简单普通的黑T恤,还拆了右肩的固定绑带,看着利落舒坦多了。   《锋尚》是个全球知名时尚潮流杂志The Edge的中国版,在中国成刊十年,业内几乎所有的摄影师都以能独立拍摄这个级别的作品而自豪。他们之前在国内一直是用专业模特做封面拍摄,是最近两年才开始邀请明星。这的确是向晚工作室今年最重要的几场拍摄之一。   梁牧也昨天连夜看过拍摄方案后,又和黎向晚电话讨论置景到凌晨。原本工作室给陈悦琪设计的场景结合了她曾经是滑冰运动员的身份——背景是洁白无瑕的一块冰,冰融成水,她着一袭白衣,在水中漫步。从完成图来看,也是很有灵气的一张照片。如今换了人,黎向晚把布景稍微改了改,改成雪山,和化妆、造型师商量了池羽的妆面和造型。可她一直觉得,是差了点什么。   梁牧也在电话里提了个新想法,他说雪山化成水太直白,从置景效果来看,也不如冰融化成水衔接的那么自然,会喧宾夺主。他说,主要格调和光源、色彩的设计都不变,但我想加一个元素。   他想把池羽封在一块异形的冰里面。冰表面制作出裂纹,底下做出冰块融化的效果。冰里面,是池羽,而后面的布景是几块云彩。像是马格里特会画出来的那种很完美的,完美到有些不真实的,生成艺术一样的云彩。整个构想都有种超现实主义的风格。   黎向晚整整思考了一分钟。梁牧也暂时放下电话,唰唰两笔,就迅速画出了草图。他大学时候学过点绘画,作为摄影师,给棚拍画个概念图,为纪录片画个镜头设计,也算基本功。   黎向晚看着他画出来的草图,有了视觉参考,这才说,我觉得很好。就是明天下午之前做不出来。   梁牧也说,那我们试试。在这方面,他知道黎向晚和他一样追求完美。于是,黎向晚和张艾达协调出结果,把正式拍摄延后一天。她安排了池羽早一天见《锋尚》约的独家撰稿记者,先做文字部分的专访,再来棚里拍封面。   异形的“冰”由亚克力塑料板拼接而成,一共差不多半人高,道具组花了半天的时间制作,梁牧也他们又调试一整个下午,终于连冰块上面的裂纹都处理得逼真起来。   池羽坐在旁边,一边化妆,一边好奇地看着“冰”被抬到布景里面。   黎向晚问他:“第一次拍杂志封面?”   池羽点点头。他目光却看着远处,房间一角,梁牧也坐在高脚凳上,让助理在“冰”里面,先调试灯光的效果。   “别紧张,一会儿听他的,越自然越好。”   池羽点点头,这时候被化妆师命令道:“闭眼。”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多久,梁牧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他说:“别遮。”   池羽睁开了眼睛,看着化妆师正拿厚厚的遮瑕填他眼角那个月牙形的疤痕。梁牧也清楚地记得它的形状,因为他曾经在夜里,暗灯底下,用手指抚摸过,用嘴唇勾勒过。   他再次清楚地说:“留着,别遮。”   “可是黎姐的效果图……“   “效果图不可能把每个细节都画出来吧。”私事归私事,工作是工作。他实在是不喜欢酷力冰饮那个广告,把池羽拍得跟个AI合成的假人似的。   化妆师坚持了一下:“这样不好看吧。”   “我喜欢。”梁牧也就撂下三个字,仿佛稀疏平常,然后就去和灯光师商量别的事情去了。   池羽的脸颊微红,还好这时候已经上了粉底,丝毫看不出来。   黎向晚让他自然点,放轻松,殊不知这是池羽遇到的最大困难。   他被冷光源刺激得一直眨眼,表情只有两种,要么是用力过猛,要么是面无表情。黎向晚无奈,便戳了戳旁边一直低头看电脑的梁牧也,说:“咱俩换一下。你拍我审。”   为了方便可以实时审片,摄影师的相机通常连着电脑。黎向晚掌镜的时候,梁牧也就捧着电脑审片,提供反馈。   梁牧也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来相机,先跟池羽说:“先出来歇两分钟。”   等池羽出来了,他向池羽带来的那个小助理招了招手,后者赶紧凑上前:“要拿什么东西吗?”   态度不错,就是眼力价儿也太差了。还是梁牧也轻声对他说:“给搬个凳子吧。”   为了拍摄,池羽脱掉了左脚辅助的步行靴,连绷带都不得不拆了。亚克力“冰”壳只有半人高,他左脚着不了地,只能一条腿蹲着或者站着,时间长了确实不方便。腿都蹲得发麻,也难怪他表情僵硬。   再进入置景时,梁牧也竟然开始跟他很自然地聊天。   “你左腿怎么了。”   这问题问得,语气寻常,像老朋友一样。好像他们回到了海港城高层的天台,而他第一次对着自己举起相机。   可这次,旁边十几双眼睛在看着。池羽许久不说话,嗓子都有点干涩,清了清喉咙才答:“应力性骨折,问题不大。”   梁牧也没插画,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在阿拉斯加拍广告时候才发现的,还好那时候是赛季尾巴了,之后……也没有其他需要滑雪的镜头。Ada姐都说我会挑时候。”   梁牧也按了两下快门,回头看黎向晚和她手上的电脑屏幕。   黎向晚道:“不错,保持这个状态,再拍两张。”   他转头,继续引导池羽:“阿拉斯加好滑吗?”   “嗯,条件特别好,坡度大,最开始我不是很适应,”池羽说起来滑雪,话匣子就又打开了,“跟准备FWT时候的训练场景都不一样,阿拉斯加是另外一种境界。”   梁牧也想到池羽跟他说的,便问:“……绝境?”   池羽咬嘴唇,眼神和他错开片刻,心驰神往。他又按快门。   So Far Gone,阿拉斯加瓦尔德兹,大山滑雪终级目的地。那一刻,他倒不是想起了‘绝境’,而是想起一年前,他们讨论起‘绝境’那时候。那时候,所有梦还没有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未名峰是真。   “不是瓦尔德兹,是海恩斯。‘绝境’还是太远了,气候条件不太好,今年整体上积雪稳定性不够,一上去就触发雪崩。我们过去了,可当地向导说找不到合适的窗口。”   梁牧也的眼睛从取景框抬起,抬起手示意他稍等,转头和黎向晚交流:“我觉得可以试试冷光。”   片刻后,显示器吐出成片。黎向晚看着他,说:“现在面部的效果是比较柔和的。布景是冷色,你再补冷光……”   “嗯,我知道,”他打了个手势,让灯光师往侧面移动:“光板再往侧面移动一下,左边减光,蜂巢换一个15度的,我看看效果。”   如同他对模特的妆面效果有坚持,造型师对衣服的布料也有坚持。最后定下来的这一套衣服,薄而透,类似亚麻质感。人眼看到的和相机镜头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内容更多,层次更丰富,潜意识会帮助眼睛勾勒完成那个画面。梁牧也今天一直在用相机的眼睛去看他,还要重新适应用肉眼看他。他看得见他的脖颈,肩膀,肩胛骨那个形状奇怪的像儿童画一样的纹身,膝盖上磕碰的痕迹,腰腹,大腿,左脚踝的那道疤……   灯光师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梁哥,已经上了15度的。”聚光罩加上蜂巢过滤会更加聚光,他们工作室那个大的聚光罩借出去外拍了,剩下这个聚光效果没那么好,错让他以为是没加蜂巢罩。   梁牧也缓了缓神,他上午明明刚刚吐槽过这个聚光罩Bowens卡口的问题。他很少很少搞错器材的。   片刻后,他说:“那就麻烦换30的我来看看。”   等灯光就位的时候,梁牧也才又对池羽说:“继续讲,别停。”   池羽没有太多创意,规规矩矩地问他:“讲点什么?”   梁牧也耐心地引导他:“阿拉斯加,比起韦尔比耶……”   韦尔比耶是每年FWT决赛的场地。   “不太一样,在AK是一种滑法,没有feature(天然道具),大山滑大线,在韦尔比耶……你看了我比赛?”池羽难掩惊喜,绕过镜头寻找他的目光。   梁牧也没有否认:“看镜头,放松。想象一下你在韦尔比耶drop in之前那一秒。你眼前是看好的那条路线……属于你的,你必须得滑的这条线。”   池羽的眼神变了变。左边减光,池羽的右脸暗了下去。从没有蜂巢罩,到15度蜂巢,又换到30度,光线聚焦在了更小的范围内。光线调整之后,他左侧脸的线条冷厉,一边脸是阴影,而他看向有光的地方,整个画面构成变得深邃而神秘,富有力量。   把一个根本不可能被关住的人封印在冰层里。完美与残缺。凝视与被凝视。真实与虚构。瞬间与永恒。充满矛盾的一张照片,不是时装秀,而是艺术品。   黎向晚想到昨晚梁牧也对她说的,拍好池羽很简单,只需做减法。所以,他减去冗余的服饰和首饰,减去遮盖,甚至减去灯光。   黎向晚没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只称赞道:“很好。”   梁牧也点点头,也对池羽说:“不错,休息一下。”   黎向晚站起来,一时间没人注意他俩这边。池羽对着他的后背,仍遵从他之前的指令,开口说:“其实,滑完那条线之后,我的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嗯?”梁牧也之前只是引导他放松,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拍摄上,对他说的内容没太注意。可池羽当了真,还真跟他分享起人生来。他一时间也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说在韦尔比耶……”冷光源照得池羽有点不舒服,梁牧也低头把电箱关掉,池羽的脸陷入一片黑暗。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昨天做采访的时候,我就在想,赢了那场比赛之后,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梁牧也就在黑暗中,跟他对视了几秒。他肯定是听见了。   可池羽不太清楚他是否听懂了。下一秒钟,灯箱又打开,他的情绪曝露于冷光源之下,无处可藏。   “再照一组吧。你状态不错。我们内页还要用。”   池羽似是抛下颜面,又主动问:“你在格凸……怎么样?去年夏天,就去了吗?”   梁牧也答得顺畅:“去年夏天?我不在贵州。”   池羽迅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当初他第一次来工作室拍广告,梁牧也那时候其实是在北京的。他只是不想见到自己,才换黎向晚来完成任务。   而今天,那个人估计也没想真的跟他聊天。工作需要而已。   冰是假的,可他手扶上去,仍觉得瓦凉瓦凉。 第56章 未竟   收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黄昏的光把屋子切割成正倒两个三角。梁牧也在暗处,和黎向晚的新摄影助理小严一起收器材。   小严刚刚收到一半,便小声问他:“梁老师,我想去找他要个签名,一会儿回来再收尾,可以吗。”   梁牧也抬起头,有些诧异。他往靠窗那头一看,池羽在明处,身边确实已经围了很多号人。有自己工作室的,也有化妆和布景组的人。大家都十分敬业,等拍摄结束之后才排着队找他说话、送祝福、要合影和签名。其中更是有滑雪爱好者,把全家的雪具都拉过来了,每件衣服、每块板、每个头盔和雪镜上面都要他签名。   池羽换下拍摄时候的衣服,穿回了一件黑T恤,外面还是罩着昨天那件浅咖色的廓形休闲西装。他原本的衣橱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所谓的时尚单品,梁牧也猜,那一定是张艾达请造型师给他搭配的。外套宽松但质感很好,弯下腰的时候,每一寸布料都很完美地贴合他的身体。   阳光穿过他定过型的微卷的黑发,让他的剪影看起来毛茸茸的。池羽的左脚还是穿着厚重的步行靴,没法蹲着。还是梁牧也边收机器边给他那个小助理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凳,是布景组组装亚克力‘冰’的时候垫脚用的木凳。   要签名的东西在水泥地上整齐排队,助理一件一件给他递过去。而池羽就坐在那个小板凳上,以膝盖作台面,低着头一件东西一件东西签。   小严见梁牧也光愣神不说话,以为他是要拒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梁哥,我今天是身负重任,羽神基本不怎么来国内的,我哥们儿听说我们工作室给他拍广告,特意让我把他的头盔带过来要签名。”   梁牧也这才反应过来,说:“哦,你去吧。”   池羽上一次在国内谈滑雪还是十四岁时候池勉介绍他去录节目,如今这项运动在国内更加普及,随着申办冬奥成功,滑雪场的盈利额每年都在增长。有了冠军的头衔和阿勒泰那一场比赛的曝光,他比起去年来拍速迈广告那时候更出名了,走在路上都被认出来好几次。他从不觉得厌烦,只会感激陌生人陌生的好意。   过了一会儿,小严也拿着签名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还在他眼前炫耀似地晃了晃:“谢谢梁哥,任务完成。”   照片是金色记号笔签的,池羽一看就是用右手,中文签名线条流畅,“羽”字带两个圈圈,显得很灵动。每一个都签名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已经反复练习过千百回。一切都那么的合适,那么的顺其自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肌肉绷紧,又放松,再绷紧。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挺好的,”他说,“你先回去吧,器材柜我锁就行。”   最后一位粉丝也走出屋子那一刻,池羽从地上站起来,掸掸灰尘,主动跟他说话:“梁牧也,我那天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   梁牧也实话实说:“还没有。”   池羽想了想,开口道:“那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对你,应该也会有意义。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下。”   梁牧也点点头,仍在低头鼓捣他手里的聚光罩。刚刚拍摄时,他让灯光师换上30度的蜂巢罩,现在30蜂巢罩卡在了聚光罩前端的卡口,怎么拧都卸不下来。他右胳膊不太方便发力,正用左手跟器材较劲,就低头许诺道:“我会看的。”   池羽走出夕阳的光圈底下,走近他面前,仍是坚持道:“牧也,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   梁牧也这才抬起头。   和他一对上目光,池羽觉得他心脏按不住地跳,可他仍是坚持说:“我想说的事情,真的跟咱俩没关系。我不想谈咱俩,只想谈熠川。你走的时候,我其实就整理了一下,想亲手给你的。但后来……总之,就是很突然。我曾经觉得就算了,我没有这个资格再跟你说以前的事情。但是过了几个月以后,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但是那个时候想联系你,已经联系不上了。”   自己印象里,似乎池羽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是在努力认真表达自己的意思,从语气到态度都诚恳,不像是有其他企图。梁牧也看着他,心脏沉沉的,心跳也错了一拍。   若一切如他所料,事情按他所预料的推演,从动机到结果尽在他掌控当中,他当然平静,平静得如同临别那个夜晚。可他猜错了。得有一两秒钟,梁牧也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池羽见他不说话,觉得有点希望,便继续说:“昨天我说的话太自私了。其实生日不生日的也无所谓,但我确实是有个愿望,我想给你看属于他的东西,想你讲讲关于熠川过去这两年,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到底是在一起滑了两个冬天的雪。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工作室的门骤然打开,是黎向晚带着自己的新助理走进来,正好踩着池羽这句话的尾巴。她当天晚上还要拍点个人作品,需要用这件屋子重新做个小型置景。   “不好意思,我们等会儿再过来。”她立刻知道时机不对,便拉着助理转身走开了。   梁牧也还是选择遵从本心。是他开口说:“没事,你们进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聊。”   倒是池羽很客气:“其实在这儿说也无所谓,你们忙的话……”   “还是有所谓。”梁牧也帮他推开门,做了个手势让他先走。   池羽重新穿上了笨重的步行靴,在水泥地板上单腿蹦来蹦去。他那个半吊子实习助理也不知道把他的东西都放哪去了。最后,还是梁牧也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他的背包,单肩挎着,示意池羽跟着他出门上车。   停车场就在门口,池羽仍是坚持,拎着形同摆设的一副拐杖,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他车旁边。   梁牧也很自然而然地,给他拉开了侧门,又把他的双拐和书包一齐扔进后备箱,然后自己才上车。有那么一秒,池羽就坐在副驾驶等后备箱落下的“哐当”声响,恍惚间又好像时光倒流。   其实一年多前,梁牧也刚刚从加拿大回来以后,并没有立刻把池羽的联系方式立刻删掉。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他俩之间的共享定位还是开着的。他一向是分了手就能一刀两断的人,从不为了面子问题过多纠缠,也不需要删好友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让自己戒断。分开之时,他把未名峰的坐标发给了池羽,也自认为他是客气过了,体面过了,甚至祝福过了。他俩之间,本应就此了结,互不亏欠。   只是,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发现自己没去看那个共享定位,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回看聊天记录,只是反复打开同一个文档。   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王南鸥回北京找他吃饭,席间问他,牧也,你上次问我那个雪山的事儿,你是要重新出山了吗。   梁牧也被他问得愣了好久,之后才说,没有。就是替朋友问问。他想滑降这座山。   王南鸥早就不失望了,他就笑着说,你这朋友可真不要命。   梁牧也不说话,王南鸥就又说,那你这朋友什么时候要去,也叫上我。   本来应该是明年七月份……梁牧也一句话挂在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回到家,他把电脑里的那个文档拽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是一份纪录片的策划书,文档里面整理了一些信息,都是国内可攀爬、有粉雪的天然大山。当然,也包括池羽想去的未名峰。他童年的梦想,他最想滑降的大山,如香格里拉一般的追求。   他还策划了一些视频素材所需的内容,甚至对照自己工作日历,初步安排了什么时候可以去集中拍摄。文档创建于二月初,而影片的名字他没想好,文档就暂且叫“飞行家.docx”。   到后来,梁牧也觉得他甚至不是怀念池羽,只是怀念一种遥不可及的可能性,是虚拟未来,是平行世界。他一旦有了一个想法,脑中只有如何去把他变成现实的步骤。好像画家遇到了命定的缪斯却被夺走画笔,他想得如此踏实和具体,可却在最后一刻被告知,整个计划的基石骤然崩塌。   比情爱更有诱惑的,是梦想未竟,计划未完成。   和王南鸥吃完饭回来那天晚上,他把文档读了两遍,终于是扔进了粉碎箱,连同池羽的各种联系方式。他不想给自己留任何念想。程洋知道以后,在越洋电话里骂他小气,梁牧也就一笑置之。他倒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是想解决问题罢了。   随后,他打电话给郑成岭,问他是否还想邀请自己导演速迈的徒手攀登纪录片。这不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做成的项目,可在他心里也同样有分量,同样需要他隔绝外界影响,百分百投入完成。这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在短期之内颇有成效,在格凸的时间里,他们几乎全程断网断娱乐,戒烟戒酒,每天只和团队成员专注于如何一起做成这个项目。   直到两天之前,原定的登顶日前夜。所有努力,还是功亏一篑。 第57章 岔路   梁牧也带着池羽去工作室旁边的清吧续摊。   初一进门,店老板已经认识他,笑着打招呼,还说:“今天这么早啊。”   言罢,就轻车熟路地上前,直接给他端了一杯苏打水,而把酒单放在了池羽面前。   池羽忍不住揣测这话背后的含义。这一年,他难道经常带别人……   他甚至没低头看酒单,他知道对面的人不想久留,就直接开口说:“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吧,那天晚上之前的事。我和熠川是在Revy*(雷佛斯托克)认识的,最开始,其实是因为有人把我俩的名字搞混了……”   Yichuan和Yu Chi,对外国人来说,确实不那么容易分辨。池羽说,我还不信我这样的名字能有重名的,见到了他,听他亲口说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相信。而且,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在北京周边的某个雪场,还见过一面。   他说,滑雪本来就是欧洲美国加拿大人扎堆的一项运动,他是我第一个中国好朋友,说中文的。我们相见恨晚。   店老板又走过来,梁牧也看到,先打断了他:“稍等。你喝点什么吗?”   池羽咽了咽口水,低下头,这才随手指了一杯啤酒。   “第二年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进步很大,而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他自信很多,好像不再被比赛的框架所限制,我感觉他真的是在享受滑行的乐趣,大山的乐趣。也就是那年,我跟他滑了得有一百多次,他最喜欢的野雪小树林。”   本来是道外野雪,无既定规矩,可梁熠川总有一条最喜欢的路,他俩甚至滑出了一个单车道来。他去世之后第二年,池羽从于老板的雪板店下班,路过四街的一家纹身店,就走进去,把dog leg接上这条树林间单车道的完整雪道纹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纹身,从有想法到做决定,不过零点一秒。   雷佛斯托克的官方地图上,定是没有这条小树林单车道。池羽想把它留在心里,留在身体上,比屡次更新迭代的纸质地图更加永久。他会一直和自己的记忆同在,直到自己也死去。   “也就是因为他放开了,他比赛的时候成绩反而也越来越好。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说,他父亲……你父亲,对他说,要先抓学习。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错失机会。”酒被端上来,他救急似的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后才又开口:“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或者理解我。我只是想说,我对送他去比赛这件事非常愧疚,也一直很遗憾,因为我知道熠川在走上坡路,他本来……有很好的未来,哪怕不去比赛,哪怕不拿名次。”   “我想亲口跟他说这些话,但是我没能去成他的葬礼。我也是有一些遗憾的。但是,今年能对你说,我知足了。如果今天之后,我们再也不说话,我想让你记住一件事。我很想他。和你……和你一样。”   当年的葬礼,梁建生只邀请了圈内非常熟悉的家人和朋友。和梁熠川同一个滑雪训练营的几个小朋友通过家长表达过想来纪念他的想法。梁牧也想,池羽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虽然他不记得那个名单上有任何中文名字。   当初,他想让梁建生也邀请他们来,可梁建生竟然没有同意。大概他向来是把小孩当小孩,又或者至亲的葬礼对他来说只是一次和老友之间巩固商业联系的良机。   最后到场的人里面,梁建生的朋友竟然比梁熠川的朋友要多。实在荒唐至极。   他从落地就和梁建生闹翻了,葬礼当天,更是就这件事跟他大吵一架,差点就没来参加仪式。梁建生气急,道,什么东西都是我处理的,你没见过他车祸之后的样子,你没有资格跟我闹。   最后关头,他想把熠川放在最先。他还是来了。   梁牧也顿了顿,几分钟以来,第一次开口。   “确实是很遗憾。其实最后这两三年,我和他见得不多。对我来说,除了遗憾他那么年轻就离开了我们,遗憾他看不见我们看到的风景,还有就是——在他最后几年的生活里,我应该算是一直缺席吧。有我职业上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因素。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太好,所以他带熠川出国以后,我们之间联系的也少了。我其实……不确定他怎么想我的。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自打出柜那一刻起,他一人就独揽两人份的叛逆,而熠川一人担了本属于两个人的期望。无论是自愿的选择,还是被动地承受。他只有十六七岁,他又怎么分得清楚。   可梁牧也不一样。他成年了,而成年人的选择是有代价的。他选择了着重事业,把亲情的结放到之后来解。梁熠川经历人生第一场重大的失利和落选时,他正在拍摄陈念攀登洛子峰。整个攀登季,他没往加拿大打过一个电话。而他以后再没有偿还的机会。这是他必须背负的重量。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他最后两年是快乐的,就够了。”梁牧也平静地说。   够了吗?在海港城那个阴差阳错的生日聚会,梁牧也曾经说过一切都过去了,还是要抬起头往前看。可池羽这一刻很想问问他,你真正往前看了吗?   只是,自己无论任何时候,也没这个资格。   梁牧也跟他对视一秒,很快又移开了眼睛。他没有再提梁熠川的名字,却是说:“你要是想聊我俩的事,我也可以聊聊我俩的事。”   “我……”池羽喝了长长一口,再放下杯子时,手里的酒已经下去大半。他没想到梁牧也竟然会主动提起来。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又何尝听不出这一语双关。   “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买了个蛋糕,而我许了三个愿望。其中一个,是祝你比赛得冠军,希望你越来越好,因为你值得,你应得。”   池羽好像猜到了这句话的走向。他试探性地问:“如果那时候我告诉你,我是熠川的朋友,是我那天开车带他时候出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可能会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但我觉得是会的,”梁牧也说,“你带他去比赛,只是想帮他。你没做错。”   池羽喝完了一杯酒。他没吃一点东西,此刻酒精也有点上头。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半晌,他开口道:“是我选错了。我知道。”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又不太忍心,就又往窗外看去。这是这家清吧里面他最喜欢的角落,面对着一个三岔路口。有时候他晚上拍完项目,带工作室的朋友来浅酌,或者一个人坐在这里喝上一杯苏打水,看街角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向着不同的目的地奔去,从不在路口踌躇停留。   他想,褪去光环和荣誉,池羽也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少年,而时间不等人。他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也要脚步不停地走下去。   只可惜,他选择丢掉的,不是自己的金钱或者名声。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失去都可以再得。池羽的选择太过短视,他丢失的是信任。   池羽眼睛垂下来,里面光芒黯淡,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失落。无论家庭还是亲密关系,他总是把假的当成真的,为此跌过无数跤,也就练就一身本领。可命运弄人,好不容易等来了真的,他却当成了假的。   一年多以来,他不断拷问自己当初的选择,如今最残忍的不是他的苛责,反而是他的坦诚。   他便点点头,只有沉默。该说的话都说了,真相一旦倾倒而出,他便失去所有的筹码。他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改变心意。梁牧也是那么坚定的人,他总是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规划,和对世界独一份的构想。曾经,在惠斯勒山巅的雪地里,在稀薄云层之上,他也幻想过成为那个世界里面很小的一份子。在他们分开时,这幻想已经被杀死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   做不到不失望,也做不到不难过,至少能做到比上次更加平静。   良久,他又说:“牧也,对不起。”   梁牧也不忍,终于回道:“不要对不起。”   沉默之后,梁牧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本想按掉,看到联系人写着郑成岭,还是接了起来。   郑成岭在电话里声音低沉,语气严肃。   他问:“牧也,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梁牧也当即心又是一沉,也不顾池羽在对面坐着,开口就问:“一格?”   他以为一格在格凸训练徒手攀的时候出了意外。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攀》这部电影就彻底黄了。他们三个月的努力筹备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命关天……   可郑成岭在电话那头否认:“不是一格。”   梁牧也一个“那就好”挂在嘴边,就听那边说:“是黄鹤。他在阳朔野攀的时候出了意外。”   事情发生在今天一早。阳朔气候炎热,只有太阳升起之前的气温适合攀登。他是和同伴在结组攀登之后同步绳降的时候出的意外。而原因简单得近乎残忍。他们算错了绳子的长度,又没打绳尾死结,动力绳末端直接滑过了GriGri*,黄鹤跌落五十米高的岩壁,当场身亡。   梁牧也举着电话,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就连池羽,也看得出是出事了,也顾不得任何其他,开口就问:“一格怎么了?”   他挂上电话,只是说:“没事。走吧。”   池羽动了动嘴唇,没敢出声。他有点出神,掏出手机来扫码付款,发现梁牧也已经付过了。他站起来的时候,外套还在椅背上挂着。   梁牧也又帮他拿上了外套。思考许久,他才开口问:“池羽,你和斯阔米什的各位……还有联系吗?”   池羽这才回过神来,拿过来外套,道:“跟郑哥还是有联系,他隔段时间就来问问我怎么样了。还有就是和黄鹤联系的比较多吧。他那个性格,你也知道,我俩总是开玩笑。”   他俩年龄相仿,一年多前在斯阔米什相见恨晚,之后即使他和梁牧也断了联系,也隔一段时间就跟黄鹤聊聊天,互发对方运动的搞笑段子。   “怎么了,你要补拍什么镜头吗?”池羽在这种事情上想来钝感,又在努力多说话,好不让对方猜到他真实情绪。   梁牧也站定了,没往前走。   “是黄鹤。池羽,”他又叫他名字,“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知道。”   “黄鹤?他怎么了?” 他没察觉到。   “不是一格,是黄鹤。”梁牧也似乎有种魔力,他说出的话总是稳定的、客观的,经过过滤的。没有情绪,只有事实。   “今天早上的事,攀岩时候出的意外。”   “意外……”池羽还是不太相信。   “嗯,人没了。”   这次轮到池羽转过了头,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我前段时间刚刚……他给我发短信,我是不是还没有……”话说了一半,池羽好像急着确认什么,打开手机,翻了几页就找到黄鹤的头像点进去。他得到FWT冠军以后,黄鹤发了长达五十九秒的语音来祝贺他。只是,当时他忙着处理各路媒体相关事宜,他居然忘记了回复。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池羽的话没说完,眼泪就夺眶而出。这消息好像是把他的天空戳破了一个洞,所有悲伤和无力都在同一时刻倾泻而出,如洪流一般裹挟了过去的一切。所有的荣誉,所有的收获,所有的快乐,都归于无。他只不过是一介普通人,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请求原谅,奢望被爱。   可他却总是晚一步。上天仿佛是在惩罚他错误的抉择,失去喜欢的人还不够,还让他也失去了朋友。   他伸手抹,却越抹越多,到最后他实在觉得太难看,就推开他往外走。   “我先走了。”   是梁牧也把手放在他肩膀,拦了他一下。   “你没开车,我送你吧。”   *   池羽的酒店离工作室大概二十五分钟车程。整整一路,他坐在梁牧也的副驾,终于放弃抵抗,任由泪水决堤。梁牧也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在他面前哭,前任歇斯底里的,母亲温柔绵长的,朋友压抑而悲痛的。可没有一个人像池羽。   他哭的时候如此安静,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人都要忘记他的存在。   梁牧也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控制着自己别往右边看。   可淡淡的苦味还是蔓延过来。他终于明白池羽为什么执着于这种啤酒。他喜欢冬天也喜欢IPA,习惯严寒如他习惯痛苦。   哭泣使得池羽的鼻子堵塞,双耳耳压不平衡,他只觉得右耳难受,这才摘掉了助听器。   世界安静了,潮水褪去,终于回到他熟悉的状态。   临下车,池羽终于开口,说了这一路的第一句话。   “可以把我加回来吗。或者别的什么联系方式。我没事不会找你。只是……我觉得……”   他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不想再失去任何对他重要的人。   梁牧也没等他说完,便答应道:“可以。”   声音很小,可这次他听得清晰。只是不敢去回应,甚至不敢扭头看他的脸。   梁牧也竟然又凑近在他左耳旁重复一遍,还叫他的名字:“池羽,都可以。”   池羽想说点什么,可他谨记游戏规则——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梁牧也一定不会喜欢片刻任性的,脆弱的自己。他逼着自己去拧动把手。   这次车门没落锁,他顺利打开了。   酒店就在右手边,池羽安静地背好书包下了车。他时差还没倒过来,总是下午犯困补觉,今天在向晚工作室他又一刻也没闲着,此刻已经疲倦得说不出话。这次,他没有再坚持单腿蹦着走,而是乖乖从梁牧也手里接过双拐,拄着拐杖走远。   待梁牧也准备驶离临时停车带时,他眼见着正前方又停进去一辆车。竟然是辆红色的汉兰达。他晃神片刻。同样的型号,甚至同样的颜色,不,但这一辆明显更新……   后备箱遥控打开,露出里面的儿童座椅。一位女士从驾驶位走下来,打断了他脑海中的画面。   等他再抬起眼睛,池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里。   梁牧也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BGM: Break My Heart Again – FINNEAS   Revy:Revelstoke昵称。   GriGri:辅助制停保护器 (assisted braking belay device)。美国速攀高手Brad Gobright就是因为没打绳尾结,绳降的时候算错长度,而葬身崖壁。很大部分的野攀意外都是绳降时候的人为失误。 第58章 侥幸   池羽是等回到酒店之后,放下书包,掏出手机,这才敢把黄鹤给他发的那条语音放出声音。   “池羽!羽神!……“   刚刚放了两秒,他心就止不住地痛,手也一直在发抖。   语音被按停,池羽潦草地褪去衣物,钻进鸭绒被包裹的白色的茧里,又把手机音量调小。他咬了咬牙,才又去按播放。   “池羽!羽神!我刚刚看了直播,恭喜你啊,真的很为你高兴……当时你在加拿大,伤了胳膊还训练,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肯定可以的。我呢,今天和几个朋友今天看的直播,你下来那一趟真的太危险了,也太帅了!哎不行,我有点激动。总之,做咱们这一行,有时候成败得失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大家也都说成绩不重要,名次不重要,经历最重要。可是说到底,我还是希望你啥都有,体验要有,快乐要有,哦对,朋友要有,爱人要有,冠军当然也要有……”   他终于敢放声大哭,哭出声音,像悲鸣的困兽。泪水浸湿了枕头床单和被子,也打湿了手机屏幕。从六岁到十六岁到现在,每年夏天池勉走的时候他没哭,摔断锁骨他也没哭,在梁熠川葬礼外面等着的时候他没哭,一年前从海港城2603走的那一刻他都没哭,全在这一刻爆发了。他好像流了完了前半生所有的眼泪。   大概一两小时之后,他嗓子嘶哑,哭到头晕眼花,完全没有了力气,才下床喝水。他这才看到手机上新的消息。张艾达给他发了几张拍摄的照片,夸他表现很棒。   照片没有经过后期。池羽看不太懂时尚杂志的拍摄,觉得梁牧也把他拍的好像有点太吓人了。他突然想管他要一年前在他家天台上给自己拍的那张照片。他依稀记得,那张照片里,他好像是笑着的。   还有一条,来自一个熟悉的头像。   是梁牧也说到做到,把他加了回来。   他说:“黄鹤的葬礼是两周之后。我问好细则后告诉你。”   然后,又跟了一条。“如果你想参加的话。”   仿佛话没说完,他那边显示了“输入中”三个字,整整两分钟。   池羽等了又等,也没等到下一句话。   四年前他就知道,悼念死亡和纪念出生一样,是一种特殊的权利。那天,车窗摇上,大门关闭,他的世界自此之后天翻地覆,可他连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他不想再错过任何一次道别。   他在被水浸湿的屏幕上戳来戳去,努力打出三个字:“我要去。”   信息显示发送后,他似乎是魔障了,竟然又穿好衣物,一路飞奔下楼。   酒店门口,依然车水马龙。梁牧也让他下车的那个位置,停着一辆汉兰达。黑色路虎早就没了影,池羽摇了摇头,笑自己荒唐。他怎么会一直等着自己。   *   梁牧也在路上便给韩知夏打了电话,说他想回家吃饭。   韩知夏接到电话,隔着话筒就能听出来他情绪低落,也有些诧异。她自己在外面吃过,就简单给他煮了碗面条。等梁牧也坐下来,把黄鹤意外去世的事情跟她一说,韩知夏才明白原因。   她感同身受,也难受得眼眶发紧,便转过去,又给梁牧也盛了点面条汤:“多吃点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回贵州了。”   梁牧也知道她话外有话,他说:“我从来都是做好保护的,你放心。”   “那你昨天……”韩知夏从机场接上他的时候,看到他胳膊还吊着,进门就找冰袋,也知道了是出了什么事。   “那是意外。”梁牧也刚说完,也察觉出这两个字讽刺,就不说话了。   韩知夏没想让他更有心理负担,忙说:“你别难过。我对你有信心。”   梁牧也点点头:“我其实还好。之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我和南鸥他们……在这个圈子待久了,谁都认识几个人吧。倒是池羽……黄鹤是他的朋友。他……应该没经历过这些吧。”   直到送他下车那一刻,他都怕池羽在他眼皮底下情绪崩溃。还好,他比自己预想之中还要成熟。他应该是侥幸,彼此都维持了体面,能在这样的激流里全身而退。   应该……是侥幸吧。   韩知夏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是他还在隐痛的右肩膀。   “葬礼什么时候,定了吗?”   “黄鹤妈妈说下周,我和老郑在商量能不能等我们格凸这边的人几天,我们都想过去。当初在斯阔米什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也都有感情了。”梁牧也回头看她,大概猜到她话中的意思,就顺势又说下去,“我也会跟池羽说一声。”   提到池羽的名字,韩知夏才敢问他:“牧也,他给你的那个袋子……”   现在还在韩知夏家里放着。   “嗯,我还没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看?”   经历黄鹤离世的消息,梁牧也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便推脱道:“……再说吧。”   韩知夏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我知道这是他给你的东西,所以即使是放在我这儿,我这几天也一直忍住不去看。可你……”她越说越不是滋味,把那天没敢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梁牧也,你发现没有,有时候你真是和你爸一模一样。”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这孩子从小到大非常厌恶梁建生性格的方方面面,比如他爱炫耀,他爱面子,他不长情。这些缺点,梁牧也统统成功规避。可二十多年来,她也看的明白,两个人有时候处理大事的时候是挺像的。梁建生拒绝谈论梁熠川的死亡,就好像梁牧也拒绝打开那个纸袋子。明明世界已经崩塌,还做无意义的挣扎。   只不过,梁建生争的是钱。梁牧也争的是口气。   梁牧也又抬头看她。随后,他就说想一个人待会儿,就收拾好碗筷,独自下楼去了。   韩知夏有点后悔她出言太重,可再抬起头来,却看见,玄关处的纸袋子不见了。   *   梁牧也独自带着东西,到了地下一层的储物室。   经过今天晚上一席谈话,他也意识到了,池羽并没想拿梁熠川当手段或者借口。若他真想让自己心软,完全不需千军万马的攻势。也明明有千百种方法勾起他对过去的留恋,可他偏偏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他早就应该知道,从一年前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知道,遇到情爱之事,池羽毫无技巧,全是真心。   那纸袋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也能想象得到。他最开始拿到的时候他是不想看,现在则是不敢看。   他怕看见一颗赤裸的,灼热的,跳动着的心。   纸袋子里有两张他和梁熠川在雪场一起拍的拍立得照片,一本翻旧了的日记,一个玩具,还有一只哆啦A梦形状的存钱罐。   还有张卡片,池羽亲手写的,没有多余的话,就简单解释了每件东西都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找到的。拍立得、玩具他都不惊讶,但是他没想到,梁熠川确实是保存着一本滑雪日记。   池羽的中文字迹疏于练习,有点幼稚,疑难字还用的拼音,可他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的。   “熠川的滑雪日记,他怕爸爸发现,一直藏在我这里。”   梁牧也放下卡片,翻开日记,一页一页看去。   日记本多数都是记录训练内容和表现,只有少数是记录心情。串起来看,从前到后,他心情似乎有所改变。开始的时候,他总提队内训练赛的成绩,后来,提道外探索的路线多了,语调也更加轻快了。最后几页,也就是他意外去世前的几天,他甚至挺乐观,在里面写,“要庆祝每个小小的胜利。”   出乎他所料,梁熠川竟然也提到自己几次。哥跟我说,有机会一起去高山滑雪,我可以带我的朋友一起。听说现在国内这个项目越来越流行了。   他说,等比出成绩,我要回国找我哥玩儿。他今年在准备攀登洛子峰,珠峰旁边仅次于珠峰的山,好高好高。他说,以后咱俩一起,我拍你滑降洛子走廊。   他诚实地写,洛子走廊,这实在是太难了,等以后有机会吧。现在我只想等到他回来。等他回来,银杏叶该黄了,北京就该入秋啦。   他竟然记得自己对他说的所有事情。语气中没有丝毫怨念,全是憧憬和向往。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梁牧也不得不合上本子,集中注意力深呼吸几次,平复自己的心情。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梁熠川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画了一张简略的地图,从注释来看,正是“抄近道”小树林,他在雷佛斯托克最喜欢的单车道的地图。远看像个数字“7”,而竖杠部分歪歪扭扭,像是……   池羽肩胛骨的抽象的纹身。他说是一条雪道,梁牧也曾猜想过,一定是他某次得到冠军时候选择的路线。可他还是落了俗。他也早该知道,池羽不屑于自我吹擂,他不记录成功,只记录失去。   肩胛骨皮薄肉少,纹身很疼,是永不愈合的伤口。梁牧也是今天才很具像地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同等深度、长度,且无法磨灭的一道划痕。   而存钱罐里,有一沓纸币和硬币。梁牧也把所有钱倒出来,强迫症一样去清点,两轮过后,终于是对上了池羽写的那个数字。   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梁建生当然不知道,甚至梁牧也都不知道。梁熠川竟从未管他要过钱。   池羽写,一辆二手的丰田只要三千刀,他想自己攒钱买车,就可以自己开车去雪场,自己去比想比的赛。他就快要成功了。那时候,池羽十八岁,梁熠川十七岁。他们也只是两个努力在成人的世界里偷得方寸空间的少年,大胆和谦逊并存,连梦想都有零有整。   他知道,池羽给他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希望他心里更好过。希望他真正向前看。   可他呢?他又能给池羽点什么?   韩知夏看了半个小时的录像带,又听见敲门声。梁牧也又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是那个棕色的纸袋子。   “你还没走?”韩知夏十分意外。   梁牧也是来取工具箱的。他把日记本和照片给韩知夏看了看,然后拿起工具箱,把拍立得照片用钉子钉在了储藏室的一小块装饰板上。装饰板就挂在雪板墙旁边,上面有梁熠川和自己、和父母从小到大的合影。他掏出手机,对着这面墙,照了张照片。   等他再上楼进门,才注意到韩知夏在电视机前看原来的录像带。他知道,这是熠川去世之后,韩知夏回忆和怀念他的方式。   只是这一次,他也坐在沙发上,韩知夏旁边的位置,陪她一起。   “看哪年的录像呢。”   “10年。青年冰雪运动健儿那个宣传片。”那时候,为申办冬奥造势,中央台找到冰雪运动有点名气的年轻运动员拍了个短片。当年十三岁的梁熠川也在其中。   只是梁牧也当时刚和家里人出柜,为了不见梁建生,基本一整年没着家。这片子也是播出之后他才看到的。   片子本身有一些训练片段,还有几个采访片段。导演在画面外挨个问每个人,你们的梦想是什么。一群小朋友稚气未脱,对着镜头给出完美的答案,说我想得冠军,想参加北京冬奥会。也包括梁熠川。   只有一个人除外。   B-roll是他在训练场外面踩着滑板秀技巧的视频,这小孩儿眼角有块挺吓人的疤。被问及梦想,他昂着下巴说,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自由式滑手。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是十四岁的池羽。难怪在雪板店初见他,梁牧也便觉得他眼熟。也难怪池羽说自己儿时曾经和梁熠川在国内的雪场见过。   那时候他就不服输,敢想敢做,不懂规矩,口出狂言,甚至没把奥运会放在眼里。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母子二人谁都没说话。   沙发沉下去一块,韩知夏默默用余光看着身边人。从某种角度讲,这两个人还挺像的,一个比一个倔。   她也知道,从小到大,梁牧也对心爱之人和所爱之事业都有种洁癖,那是他守着的一片净土,甚至不许她或梁建生涉足。从动机到执行再到收尾,他要求步步皆要完美无瑕。若非如此,他不会在陈念去世之后就告别户外拍摄三年,也不会在雀儿山临登顶前一晚扭头下来,更不会伤着肩膀还要回格凸拍完电影。   对的人,错的时机,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轻轻叹了口气。“儿子,这个槛儿,是过不去了吗。”   梁牧也对她向来很坦诚,就说:“很难吧。”   “牧也,刚刚我话说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你不是你爸。”   梁牧也点点头:“嗯,我知道。”   天色已晚,他也准备回自己家收拾随身行李。   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韩知夏:“说到我爸……当年在加拿大那个民事诉讼,池羽他们,单独上诉了吗?我爸又赢了多少钱?”意外发生后,所有需要和律师和警方打交道的事,几乎都是梁建生在当地处理的。也包括两个官司,一个刑事,一个民事。   韩知夏给出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不知道,这都是你爸当年管的。”   梁牧也点点头,就没再问。去年一别,他和梁建生又是整整一年没联系。梁建生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他统统没接。   但他敢确信,无论是拿到多高的赔偿金,梁建生和梁家都不需要那份钱。   “又有什么意义。”梁牧也说。   作者有话说:   BGM: Forever Ago – Woodlock 第59章 山巅   如韩知夏所料,梁牧也没在北京久留。潘一格动用家里的亲戚,把父亲劝回了老家。他知道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贵州入夏以后天气也会更加炎热,郑成岭、梁牧也及摄制组关键成员和潘一格开过会后,决定还是速战速决。   结合气象预报,他们重新敲定了冲顶日期,就在一周之后的4月21日。   黄鹤意外逝世的消息也传到了格凸大本营,给CMDI墙笼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可是没有人因此退却,也没有人改变计划。所有站在山脚下的人,都见证过数场离别。他们前前后后为这个项目准备了百余天。悲痛之余,最好的尊重逝者的方式,就是继续走下去。   黄鹤的母亲同意,为等他们这些想要前来吊唁的人,暂缓举办葬礼。当然,葬礼为他们推迟这件事,梁、郑二人没有跟潘一格讲。他们不希望引入除天气外的任何外界因素,逼迫潘一格在状态不理想的情况下做出冲顶的错误决定。   徒手攀登是关于一个人征服一座山的壮举,不依靠绳索,不借助外力。梁牧也他们做出的所有尝试,也都是尽量在不干扰他攀爬的基础下,对这次挑战做诚实的记录。挑战本身,应该与潘一格自己有关,也只与他有关。   凌晨五时三刻,一号机位的望远镜头、监视器准备就绪。   经过一周的反复调试,他们决定在岩壁又加了一个定点拍摄的相机,一共有三个悬挂位置的摄像头,均充满电。前一天下午,唐冉亭悬于岩壁之上,逐个检查过,并替换电池。现在,则通过远程遥控打开。   梁牧也于CMDI墙底,按住对讲机,声音清晰地说:“八号开始爬了。”   他的位置是八号机位,也就是安排在CMDI墙顶唯一的一台摄像机,他会负责在最后一个绳段由上往下的垂直拍摄,和登顶一刻的镜头,是整个接力拍摄计划的最后一环。   CMDI墙如奇石般拔地而起,没有其他路可以绕到背后,若想站在顶峰拍摄,连摄影师都要亲自爬。   梁牧也这么多天,也早已轻车熟路。六点半整,天光刚亮,他背着佳能C300电影摄像机,身后甩下了二百米的绳子,成功到达岩壁顶端。   无人机组测试完毕,吊在关键攀登点岩壁上的手持摄像机的两位摄影师也就位。   八点整,在岩壁底下督战的郑成岭按下对讲机,向团队所有人播报:“一格开始爬了。”   CMDI墙分六个绳段,除了第四绳段的“飞天”以外,还有两个难点。第二绳段最末尾,大概有三米需要攀登者几乎完全凭借指力垂直上移,着脚点几乎全程只有一个指头,这一段没有名字,但梁牧也个人非常喜欢,便给它取了个很有诗性的名字,叫“蜻蜓点水”。   而今天潘一格攀爬这一段时候的姿势,也如蜻蜓点水一般。他演练过几百次,在攀岩日记中写,相信趾尖的摩擦力。他甚至比预计的早了一分半钟,便到达第三绳段开始的地方。   第二个难点,在第三绳段一个复杂的动作。岩壁向内凹陷,一人宽,两人高,几乎呈完美的拱门形状,叫做“罗生门”。虽然不似“飞天”那样,能够引发天然的恐惧,但需要单腿侧踢,劈开顶住右侧石灰岩壁,随后仅凭左手撑起,很考验柔韧度,和单腿单手发力时候的稳定性。潘一格用三种解法解过这个地方,一个是toe hook(勾脚尖),因为高风险被排除,一个是knee bar(膝盖作为支点),同样被排除,最后才用单腿侧踢支撑的方式。这是权衡利弊之后,对于他来说的最优解。   一号机位的监视器前围了小十个人,有些人手持望远镜,有些人镜头里面直接看。   梁牧也位于岩壁顶端,只好一直看自己的运动手表。   许久,他按住对讲机说:“老杨,给个汇报。”   一号机位的老杨说:“在‘罗生门’。他还是……“   “和计划一样?”   “嗯,侧踢。”很好,他没有临阵改变计划,正说明潘一格不负众望,心态非常平稳。没有突发情况,一切均在他的计划之中。   三个月来,潘一格徒手攀爬CMDI墙的每一步都印在他脑海里,如独自一人推演的象棋,是自我和自我的博弈。而梁牧也几乎也将每一步记住,烂熟于心。其实也并不需要情况播报,他只需看分针秒针,便知他走到了哪里。   八号位是“接力”的最后一棒,拍摄难度不大,因为摄影师可以站在岩石上,肩扛稳定器,平时怎么拍现在就怎么拍。可这是最最煎熬的机位,全程看不见潘一格的身影。早在一个月前,摄影组开会布置拍摄计划,就没人想要这个位置。可做领导者也就意味着要做最难做的活儿,梁牧也就理所应当地接过这一棒。   整个计划,由郑成岭一声令下开始,到梁牧也在山巅按下录制键结束,也很有象征意味。   此时,已经过去22分钟。他位于CMDI墙壁一百米高处。   最难的第四绳段开始了。无线电完全静默,岩壁四号位的摄影师关闭镜头——第四绳段的“飞天”dyno跳过不跟拍,最大程度上给潘一格以专注思考的空间,这也是自计划开始他们就商量好的。   郑成岭此刻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甚至不敢看,把对讲机交给了老杨。   一,二,三……   自第二个绳段开始后,跌落的风险就上升到顶。把恐惧的情绪剥离开来,而完全专注于眼前要做的事,这是所有户外探险者永恒的课题。而徒手攀登者,只是将其推至极致,分神的代价不是失败,而是死亡。   秒针滴答。   梁牧也低头看着手表,而墙下众人抬眼看着一百余米高岩壁上的潘一格。看他蓄力,然后如大鹏展翅,仙人飞天,飞往左上方的岩点。   “飞天……吊住!有了!飞天成功了!”老杨激动地喊破了音。   梁牧也则很镇定。他只是提醒:“好,五号注意一下拐点处拍摄角度的问题。今天早上光线强。”   ‘飞天’一动之后,往后两个绳段都比较简单,又有之前成功的士气在,潘一格势如破竹,无任何闪失或差池。潘一格甚至又缩短了自己在同一条路线的速度记录近三分钟。可越是临近成功,越要小心谨慎。墙下观战众人紧张的心情也未因此而得到纾解。   此刻,梁牧也顾不得紧张。随着六号摄像师郭凡升至静力绳最高点,那个隐形的接力棒也传到了他手中。他按下录制键,在悬崖峭壁顶端附身,开始拍摄最后一个绳段的攀登。   偌大岩壁,只听得见风声、草木翻动声,和潘一格逐渐逼近的呼吸声。   清晨8点39分,贵州格凸晨光照耀。   CMDI墙顶,梁牧也透过C300的取景框,看潘一格双手空空,腰间只挂镁粉袋。   他转身张开双臂,俯瞰碧绿河谷,如独孤求败。   *   夜幕降临,格凸大本营灯火通明。虫鸣声与谈话、大笑、碰杯声交织。郑成岭捡起拿手绝活,给大家生火做饭——正是一场质朴的庆功宴。   其实附近也是有宾馆的,可梁牧也和几位摄影还在连夜整理素材走不开,只好就地庆祝。   四、五号机位掌镜的也是梁牧也的老朋友,叫郭凡和许金辉。说实话,放眼全中国,既会野攀又懂摄影的人两只手能数得过来,梁牧也当年在斯阔米什和郑成岭说的不假,这些人全都认识,而且只有他请得动。   几杯酒过后,几位摄影开始侃侃而谈。是郭凡先开口说:“我平时多是拍建筑景观的,攀岩只是爱好,器械攀登我都是这次现学的。我从来没想到过,可以把我的爱好和职业这样来结合。”   一号机位守着望远镜头的老杨也说:“说实话,复员以后,我也在外面闯荡了二十多年,干了十多年户外摄影。可最近几年,我商业项目接的太多,每天都在外面出差,都已经麻木了。直到牧也给我打电话。我最开始觉得三个月太久了,不可能的事,可是和我家里人商量以后,他们全都支持,说希望我能通过这个项目,找回初心和热爱。墙我是爬不动了,但是能到这儿参与这个项目,我不后悔。”   郭凡笑着附和说:“还得是看我们梁导。十年没出山,一出来就整个猛的,是吧。”   他回头想找梁牧也,就看见那人批了件速迈的冲锋衣,正在篝火的外围坐着,半边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梁导忙什么呢?”   梁牧也这才听见叫自己,这才摘下耳机,抬头笑笑。   郭凡不解,凑过去一看,这人竟然一心多用,笔记本分屏,左边是白天的音轨,右边则是在算账。   梁牧也清点一番,此行一共用坏一台USRA mini,摔碎两台C300和CINE-SERVO电影镜头,无人机一共炸机了三台。好在他早在来格凸之前,就要求无人机摄影师把每台机器都上过保险,此时正在微信群里按着这哥们儿赶紧找大疆理赔。   “怎么样,老郑,在预算内吧。”他转头,看着低头用汽化炉给大伙煮面的郑成岭。   他这几年商拍是攒了不少钱,可拍摄一部电影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时间、设备,绝对不是一两个人可以供得起的。去年年底,临启动项目那会儿,他和郑成岭为了拉赞助四处跑。梁牧也又不喝酒,几轮下来,把郑成岭都锻炼出了海量。   郑成岭放下勺子,拍拍他的肩膀说:“USRA拿回去修修,没准儿就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不配合呢。省的钱给宣发,我看没问题。”   这种汽化炉烧开以后声音巨大,郑成岭得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喝了好几杯酒,真心话一箩筐地往外倒,之前已经陪着几位摄影感慨过一轮。   “其实我没想到你最后会同意来。你也没跟我说过,我就不问了,只当是咱俩的缘分。”   梁牧也举着筷子正吃东西,就点点头,没说话。他平时是心思很难猜的一个人,可是架不住这三个月来,两个人作为统筹这个项目的领导者,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扑在同一件事情上。他熄盏灯,闭只眼,走个思,郑成岭全都知道。   “无论你来这里是想找寻什么,我……希望你是找到了。什么时候你想聊聊,随时找我。”郑成岭说。   黄鹤早在去年就跟他说过,他问池羽他和梁牧也在加拿大的时候怎么了,为什么就不联系了,池羽说是错在他。可同样一个问题,郑成岭去问梁牧也,这人又说是因为我。   郑成岭今年四十一还单身,感情上的事儿他就没多插嘴。可他总觉得,散场之后,双方都说是自己的错,就代表还有救。   梁牧也其实也知道他知道了。他开口了那两个字:“池羽……”   郑成岭心里一动。   可他却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后来找你问过未名峰的事儿么?”   “什么峰?”郑成岭差点以为他也喝高了,低头一看,梁牧也杯子里还盛着冰可乐。   “没什么。”梁牧也把面条吃完,饮料喝完,电脑也合上。他站起身,把折叠椅让了出来:“你坐着歇会儿,我先回去了。”   “不跟我们喝一个,庆祝一下?喝可乐也行啊。这一年多的筹划,三个月的执行……”   梁牧也就说:“你们庆祝。我刚想起来,得去安静的地方检查下收音效果。”   他今天最最担心的事情,除了攀登本身,就是随身麦克风的噪音效果。潘一格登顶那一刻他目视检查了麦克的位置没变,可只有听到全部音频才能确认。   郑成岭开口:“还有明天呢……”可他又想起,梁牧也上周胳膊脱臼之后接回去,第二天就赶着坐飞机回北京,就是为了去工作室补拍项目。他怕是杀青之后他工作室还有别的事。工作室有事,就是黎向晚有事。他就没拦着。   梁牧也悄么声地一个人遛回了自己的房车。车外,郭凡和老杨勾肩搭背,正喝得眼泪鼻涕直流,扯着大嗓门开始唱周华健的《朋友》。   来格凸之前,他和郑成岭说好了,潘一格只管攀登,其他所有琐事,所有责任,都由他们来担。成功之夜会是什么样,他压力大时,当然也曾肖想过。可如今它真正到来时,却如此普通。   潘一格的房车里,一个黑影在鬼鬼祟祟地动。他也只喝了一杯就回去了,梁牧也当然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个人和之前在格凸一百多天里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在房车里吊指力板,丝毫不像刚刚完成中国境内最高的徒手攀岩壮举的人。   让他想到某个人,在大赛前夜,一个人戴着个巨大的耳机,顶着生活中急速的剧变,把银白世界投影在墙上,无数次复习动作,如握紧手中唯一命脉。一周前,这个人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对他说,站在韦尔比耶山巅,得了世界冠军,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是今晨,他在CMDI墙顶,按下红色按钮结束录制那一刻,突然有种奇怪的共感。他没掉眼泪,手没颤抖,也没激动得大哭大叫。相反,他只觉得空虚。   郑成岭到底是比他多活十年,他那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山巅背后是空谷,碎石填不了大海,一种瘾终还是戒不了另外一种瘾。   他打开手机。零点刚过,屏幕显示4月22日。   梁牧也从微信最底下揪出来池羽那个搞怪做鬼脸的头像,在相册里找到了前几天刚照的那张照片发给他。   “这些是熠川原来的板子,我做了一面墙。你喜欢哪个,我摘下来送给你。”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条消息:“池羽,生日快乐。” 第60章 追光   次日,池羽早起。他一个人在酒店大堂吃了早饭后,就等着张艾达的车来接。   这是他在国内的倒数第二天,下午他就要坐飞机去重庆,参加黄鹤的葬礼。滑雪之外的事情,池羽统统丢给他的团队,任张艾达安排。这次回国,张艾达除了杂志封面和广告拍摄,还见缝插针地给他安排了《体育周刊》的一个双人专题访谈。   等待的时候,他看到朋友圈里,郑成岭发了一张大合照,是格凸《攀》的十多人团队在大本营留影。他们把潘一格横着抱了起来,而一群人的身后则是三角形的CMDI墙。梁牧也在这照片的边缘,在一群人里面个子最高,身上还背着沉重的器材,很抢镜。   郑成岭写道,三个月,一百零五天,我们做到了。   从照片底下的评论中,池羽得知,葬礼推迟的原因就是在等还在格凸拍摄的大部队。这十来号人都是攀岩圈里的人物,也都是黄鹤生前熟识的导师、好友、知己。   梁牧也给他发的那条祝他生日快乐的消息他还没回,就暂时置顶了。   其实昨天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正日子是23号,也就是今天。他多年前参加FWT的青年赛事时,在报名表格上面手写的字迹太潦草,官方资料错给录入成了4月22日。此后,所有百科都照抄FWT的官方资料,也都抄错了。可他没忍心提醒对方。   他点开这条消息,思前想后,终于是回了一个“谢谢”,又回了个“好”。   然后是:“祝贺你们。”   还没等发完,他就瞟见梁牧也的回复。他这次竟然回得很快,就说:“那明天见。”   然后,又是一条:“需要接吗?”   池羽有点不太好意思让梁牧也麻烦别人。他就直接说:“不用。打车应该很方便的。”   未读置顶里面,还有另外一条信息,也是昨晚收到的,他也一直没有回复。   来自他父亲池勉。   池勉最近一年多又和他恢复了联系。去年过年的时候他给自己发过一个红包,一年之间打过两次电话,竟然还托小姑池煦给他带过一箱东西,里面看起来像是一些零食和一件衣服。   当时那个包裹半开不开,被他堆在客厅长达两个月,拖到不得不打扫房间了,池羽才坐下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吃完。   现在想来,池勉和他恢复联系的时间截点和他去年在巡回赛上一场场出成绩的时间几乎重合。整个事情对于池羽来说都很具有迷惑性,因为他无法知道究竟是因为他终于还是达到了池勉的期望,还是池勉也跟最近他生命里突然冒出来的很多“熟人”一样,图他点什么。   池勉在短信里祝了他生日快乐,说晚上请他和他弟弟一起吃饭。   *   《体育周刊》这次要做个双人采访,另外一个受邀的运动员是一直在国内训练的单板自由式滑手。男孩今年刚刚二十岁,还有着偶像剧主角一般的名字,叫肖梦寒。他俩之前在社交媒体上有互相关注对方。两个人一个滑遍大山,一个玩转公园,也算互补。   拍外景的时候,肖梦寒居然带上了自己的滑板。只可惜池羽的应力性骨折还没恢复,只能单腿滑滑示意一下。两个人一边拍摄一边聊天,有滑雪这个共同话题在,很快就热络起来。   肖梦寒的经纪人就是他妈妈,张艾达之前也认识。等拍摄结束,两位雷厉风行的美女经纪人拉着两个大帅哥,一行四人,在高档餐厅给池羽庆生。   “听说你也要去悦恒的开幕邀请赛,”肖梦寒也是两句话不离滑雪,“你都多少年没比过公园了,是不是藏着什么绝招儿呢,我这两个月可得好好练练。”   “确实是好久没比过了,我还挺期待的。”   国内进入冬奥备战周期后,广州悦恒地产公司老总抓住商机,开了全国最大的室内滑雪场,在雪季之前,规划了盛大的开幕典礼。没有文艺汇演,也没有明星剪旗,倒是很符合雪迷们的愿望——悦恒要举办一场室内雪场公园挑战赛。   悦恒的老总和艾文传媒的老总张艾文是老朋友,悦恒老总亲自点名,让张艾达贡献一下手下艺人。张艾达则跟他说,滑雪相关的事情池羽有百分百的决定权,这事儿我说了还真不算。最后,是池羽拍板决定去。   聊完恒悦的挑战赛,肖梦寒还试图说服他参加另一场比赛:“那之后一周新疆的巅峰挑战赛呢,羽神要不要来。”   巅峰挑战赛是由立峰集团旗下的“巅峰体育”主办,由红牛主要赞助的全球自由式滑雪邀请赛,分两场,“城市”地图和“大山”地图,取总积分最高者为胜。每年的巅峰挑战赛于雪季伊始,拉开“全民冰雪季”的序幕,虽然不是国际雪联认证的赛事,也有挺多人看。   他早在年初,就接过这场比赛的邀请函,但和张艾达商量一番后还是拒绝了。   张艾达担心的是红牛和他的赞助商酷力是竞争关系,肖梦寒自己是红牛赞助滑手,他当然是要去撑场面。但池羽要想参加,总要跟酷力那边先打声招呼。   而池羽则想的则是,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在去往瑞士的飞机上。Vitesse跟他谈过明年可以邀请他和其他签约滑手拍一部单板大电影,而Vitesse家的签约滑手,包括Hugo在内,基本上是欧洲大山野雪界全明星。他今年三月在阿拉斯加还没玩儿够,想提早跟他们开始训练。   “跟之后训练行程有点冲突,就不去了,挺遗憾的,”池羽说着,还打开手机上的FATMAP,输入了个地点,正是今年巅峰挑战赛“大山”地图的选址。比赛选在阿勒泰地区一个未经开发的天然雪山,叫哈希勒根,倾斜角最高达到37度。他满是赞许地说:“Exposure(暴露程度)是有点高,不过看图片……真是好漂亮。”   肖梦寒也凑过去看,还顺便问他:“给点建议吧,哥。你会怎么滑这个山。”   池羽有点担心,反而问他:“道外野雪你滑过吗?没滑过太多的话,我不建议……”   肖梦寒经常在新疆的雪场训练,是阿勒泰雪场道外的老熟人,他颇为自信:“经常。我现在百分之三十的时间都在道外滑,你不是fo了我账号嘛,我老发视频呢。”   池羽想了想,确实如此。他便说:“光看着地图不好说怎么选择线路,他们应该会事先用直升机拉你们上去转一圈吧?那时候你可以在心里想好几条线,找标记物,上去以后看雪况再决定。山越大,滑得越爽,风险就越大。跟你玩儿公园一样,make a plan,有个计划很重要。”   Park SMART。滑雪公园玩家安全之上的五字箴言, Start Small(从小开始),Make a Plan(做好计划),Always Look(跳前先看), Respect(互相尊重), Take it Easy(放松心情)——也绝不仅仅适用于公园场地。   整个一顿饭间,两位经纪人聊业内八卦,而他则向肖梦寒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他挺喜欢这个弟弟,肖梦寒看起来对自由式和滑雪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从不抱怨伤病或者挫折,和他自己很像。临走,肖梦寒还让他给自己签名。   池羽有点不太好意思:“咱俩这……以后总能见到的。”见过面吃过饭,就算是朋友了。   可肖梦寒叫自己的助理特地从家里取来一块板子,池羽抬起头一看,竟然是Vitesse当家旗舰雪板,Vitesse Mothership。这是块大山道外指向型野雪板,纯黑木纹,微微燕尾,形状很像条拥有黑科技的太空飞船,因此得名“母舰一号”。又因为这块板巨硬无比,人送外号“钢板一号”。   肖梦寒说:“我太喜欢Hugo的滑行风格了,你要是遇见他……”   “嗯,我帮你转达,” 池羽这回笑了,偷偷给他透底,“这块板实在是硬,是他爸设计的,Hugo自己都不滑。我也很少滑Mothership,它不够弹。你一个玩儿公园的,估计……”   “我其实也不怎么滑,”肖梦寒吐了吐舌头,“其实买这块板,就是因为好看。还有就是,想有朝一日找他签名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V家全系列都没有硬的对称板,有点可惜。”   池羽点点头,还试图卖个安利:“V家的公园板就一块Joker,道具刻平都可以——我在悦恒会滑这块,到时候你也可以试试。但是确实……”他犹豫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了,“我跟Hugo提过一次,Vitesse是缺一块……怎么说,可以滑大山的,非常aggressive(高阶)的对称板。”   FWT全程他用的Vitesse 的当家旗舰La Vitesse Pro,是指向型对称,比燕尾好点,和“飞行家”体感相似,只要压得住板子就滑得上反脚,但是还是正脚滑得爽。他滑这块板一年,都怕自己反脚滑行水平退步。   “是缺一块真正为你量身定做的板子,”肖梦寒无所顾忌,就直接说出来了,“大山滑手如今谁还滑12 12站位啊?谁反脚和正脚滑得一样好啊,不只有你。”   池羽被他说的不太好意思,只好抿嘴笑笑。他接过金色记号笔,在黑色木纹的雪板上面签了句法语:“To 梦寒,A la vitesse de la lumière.”   ——追赶光的速度。他一向不擅长写这种聪明话,就偷了个懒,借Vitesse的slogan一用。肖梦寒也确实给他这种感觉,像是被光笼罩着的少年,一切对于他来说都那么容易。   “我先给你签一个,什么时候你来欧洲的时候跟我说,Hugo常年在Les Arcs,我让他再给你补一个他自己的。”   池羽自己收集签名的红色头盔没带,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留住签名的东西,肖梦寒一看,干脆把自己的滑板签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他。   “今天不正好是你生日吗,咱们有缘,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乘着这机会,张艾达也拿出来个小袋子送给他,里面是一块很实用的运动手表,她特地挑了有记录滑雪功能的。肖梦寒妈妈在一边看着,心道,到底是谁说自己不偏心,张艾达就差认池羽当干儿子了。   池羽滑雪太多年,身上所有电子产品基本都是碎的,不仅限于手机屏幕。张艾达就微笑着,看他把屏幕碎裂的旧表摘下来,新表换上去。   除去好心的粉丝寄到公司让张艾达代为转交的东西,今年他的第一份来自熟人的祝福,还是昨晚零点。梁牧也阴差阳错,竟然打败了在正日子赠送礼物的张艾达;仗着时差,又打败了他在北美的一众好友,成了第一个送他礼物的人。   池羽突然就觉得,过生日好像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他吃完了大餐和蛋糕,拆完了几个礼物,两杯酒下肚,决定在今天宽容。   他把机票改签到更晚的一班,拖到最后一刻,才去回复池勉的信息:“好。就是要早点吃晚饭。”   作者有话说:   梁哥也被百科坑了。 第61章 葬礼   池羽和池勉约的五点,地方是池勉挑的,就简单吃家常菜。他回酒店以后睡了个午觉后,按照张艾达请的造型师给他搭配的,重新换上一套好看的衣服。   可四点半的时候,池勉就说要晚些过来,两个人把时间挪到五点半。   五点半的时候,池勉又让他先点菜。   池羽看着菜单发愣,他连有几个人来,大家喜欢吃什么都不太清楚。于是,他叫来服务员,把所有特色菜都点了一遍。   六点一刻,池勉终于打来电话,电话里语气急促,说你弟弟出了点意外,刚刚去医院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明天晚上再吃饭吧。”   池羽想了想,今晚他还急着要去重庆参加明早的葬礼,明天晚上他又要飞美国。张艾达把他的暑假安排得满满当当,之前赛季中拖欠的广告拍摄和合作商谈,全都在春夏两季补回来了。   池勉见他实在没空,只得说那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再说。   池羽多嘴问了句:“阿姨呢?”池勉三年前再婚,他没见过他的妻子,也没见过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可去年年底,池勉在电话里说他说,他这个弟弟被查出先天性罕见基因病,严重影响视力。当时,池勉是让他从美国帮忙买药,并且提议通过池煦给他打钱,池羽就同意了。之后,他也确实在按约定履行。   池勉没直接回。他只是在电话那边问:“冬冬,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池羽猜到了故事走向,无非和自己当初的情况类似。那一刻,恻隐之心占了上风,他说不清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也许是想到医院沉闷无望的气氛,也许是想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总还是无辜的,也许只是因为池勉叫了他一声‘冬冬’。   池勉曾经告诉他,那是因为发现池羽的母亲怀孕的那时候正是冬至,那年蒙村极其寒冷。曾经多少年,每年夏天,国内一放暑假,他就在池煦家里的座机旁守着,等池勉那一个电话,等着他对自己说:冬冬,我明天到,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挂了电话,叫服务员把一桌子丰盛的生日宴都打包,然后发短信问池勉:“你们在哪个医院。”   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加拿大惹出那么大的事,池勉不得不抛下工作来帮他处理。如今,他或许可以以善意待人。人生总是有许多个岔路口,也许这是他们和解的开始。他无法预测未来,至少可以再努力一次。若游戏规则公正,那么他应该得到补偿。   池羽到了医院才知道,他这个弟弟得的病真的是十万里才有一例的罕见,叫先天性黑蒙症。具体表现为视力急度下降,夜间视力几乎为零。他这才想起来,池勉的某个亲戚也是盲人。因为光线差的时候视力就差,小朋友在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楼梯,池勉不得不取消下午的讲座赶到急诊。他撞到了头,还摔断了一只胳膊,留院观察了一晚上。   刚放下外卖,池羽拿出手机一看,瞬间傻了眼。   他之前改签到当日最晚的一班飞重庆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被取消了。葬礼是明天一大早,他现在是插翅难飞。   池勉和池羽对着坐,这顿生日宴还是吃上了,就是五味杂陈。   池勉吃了一半,就去楼道抽烟,满身烟味儿呛得池羽直咳嗽。   池勉说,你是耳朵,他是眼睛,这都是命。   池羽没答话。可他想,自己总是错过告别的机会,这大概也是命。他甚至不知道该对梁牧也说些什么。那个人给自己发了详细的地址和过去的方法,甚至说了可以找本地朋友一早过来从宾馆接他去。   他生物钟紊乱,想事情也想得烦闷,就想在等候室的长椅上浅眠片刻。池勉给他盖上了大衣,就又去楼道抽烟了。   等睁开眼时,池羽一看表,已经早上八点。他拖延一整晚,这才打开微信,赶着最后的死线,给梁牧也发信息解释。   *   格凸小分队最后这几周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晨,他们六点多就整装完毕,带了花圈花束,去现场帮黄鹤的家人布置。   郑成岭、梁牧也同黄鹤的妈妈和女朋友说了会儿话。他们这才得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跟黄鹤妈妈单独联络,因为黄鹤的爸爸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全家人还合力瞒着他。   不到八点,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梁牧也不时地往大门外看看,他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门走进来。   最后,是郑成岭看不下去了,问他:“等谁呢。”   梁牧也在他面前早就不装了,他就实话说:“池羽跟我说他要来,”似乎觉得语气太绝对,他又补充道,“我以为……他很想来的。”   郑成岭接道:“他不是在北京过生日呢吗。”   “你怎么知道?”梁牧也问。   郑成岭打开手机,给他看池羽的微博。他昨晚转发了一条微博,原本是肖梦寒发的他俩的合照。肖梦寒简单配了四个字:偶像好帅。   肖梦寒也是年少成名,公园活儿又好,在国内比池羽的名气要大得多。之前总有人拿两个人比较,为此翻出来池羽少年时期在公园呲杆的视频。甚至有新媒体把两个人搞成少年天才、王不见王的关系。如今一见面,谣言不攻自破。   池羽搂着肖梦寒的肩膀,手里拿着肖梦寒签名的滑板,而肖梦寒手里拿着有他签名的雪板,两个青年似是顶起了中国单板自由式滑雪的半边天。   评论区当场爆炸,全是夸他俩帅的,还有是调侃他俩“好配,在一起”的。   肖梦寒是Burton的赞助滑手,怕惹金主的注意,就细心地把Vitesse的logo,连同池羽签的那句法语都浅浅打了个码。这一打码,底下的人猜得更疯了,都在猜池羽给他写了什么。   梁牧也往下滑了两页,就把手机还给郑成岭了。   郑成岭问:“怎么了?”   梁牧也只是说:“他不过来,也挺好的。”   郑成岭低头翻了两页,仿佛懂了。“你还介意上了。”   梁牧也解释:“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昨天毕竟是池羽的生日,而生必定大于死,他不算圈里人,又何必来这里受罪。之前他说明天见,池羽就没回复,估计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吧。   他低头看了数次手机,在仪式开始之前,终于感到一声震动。   来自池羽。他说,出了点事,我赶不到了,抱歉。   梁牧也看了几遍,又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迈步走入气氛肃穆的礼堂。   十五分钟后,手机又一次执着地震动。这次,不是信息,而是电话。   “喂。”梁牧也的声音挺冷静,而背景是人在走动的声音。池羽猜到,他一定已经到了仪式现场。   “我这边,是昨天晚上有点事,没赶得过来。”   梁牧也接得很快,他竟然直接开口问:“生日聚会?”   池羽惊讶于他得到消息之快。他不想解释太多关于父亲的事情,只是简单说:“不是,是家里的事。”   梁牧也那边没说话,池羽又说:“实在抱歉……”   “……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梁牧也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池羽急得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压低声音对电话那边解释:“我真的是因为……我爸说昨天要请我吃晚饭,一直推迟时间,我就改签机票,然后他说在医院,我就来了医院,来了才发现我改签的航班被取消了。我是真的很想去的……”   梁牧也打断了他,重复了刚才的话:“池羽,来不来都是你的选择,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不用跟我说抱歉。”   每个字听起来都公平公正,可语气和先前似乎是不太一样了。池羽被他噎得许久说不上话来。   “仪式还没结束,我得……“   池羽冲动之下,竟然打断他的话头,一股气说出口:“等等。梁牧也,你可能不记得了,四年前熠川的葬礼,我站在马路对面的大雨里,等人让我进去。我等了一个半小时,数了十八个人,到最后也没踏进那扇门里。我就是这样跟他告别的。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再错过任何一个说再见的机会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想去的。”   电话听到一半,梁牧也听他的语气,就明白了大半。池羽一着急话就不停,他的遗憾和急迫满得都要要溢出来了。   四年前……梁牧也记得,他在举办仪式的地点下车时,梁建生的司机曾对他说过一句,马路对面有个人。他看过一眼,不记得样貌,但记得这个人拄着双拐,站着的姿势很奇怪。只是那时候他心绪被其他事情所占据,就没细看。当年那个人,难道是池羽?   他甚至不得不拿远了听筒,仿佛手机屏幕有温度,而他要被灼伤了脸。他知道,自己是又一次误会了池羽。   “抱歉,是我……”梁牧也徒劳地想整理思绪,可池羽太不按常理出牌,他没太想好该如何应答, “要不这样。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话,我帮你带吧。”   池羽停止住思绪,这才说:“我……我给你发语音吧。你放给他听,这样好吗。”   梁牧也说:“好。”他话音一转,又问,“池羽,你什么时候走?”   池羽的心又开始砰砰跳,他一字不停地说:“后天要回美国,Ada姐安排了工作,是有几个之前赛季中推掉的……嗯,总之,应该是后天。”难道是对方想来找他?   “那走之前你去我妈妈家里拿一下熠川的雪板吧。我答应送你的。我把她的电话给你。”   “你妈妈……”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光一个梁牧也他还应付不过来,竟然还要独自面对他的母亲。梁熠川的母亲。   “没关系,她知道的。”梁牧也没具体说知道什么,就挂了电话。   池羽挂断电话,仍有些失魂落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总想在那个人的面前解释自己,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也许是他太多虑。他们之间,远不是那样的关系了。他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呢。   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他要速战速决,便打开了微信,点开最上面梁牧也的头像。   要跟黄鹤说点什么好呢?   告别是一种特权无误,可事到临头,池羽又拿不太准主意,该如何行使这权力。他抬头看了看,隔着一道玻璃门,走廊里的池勉已经快抽完了一条烟。他想问问他,可又想到四年前的大洋彼岸。这个问题,池勉其实早就回答过,他的答案是一脚油门驶离。   于是他想到在蒙特利尔的时候,他给池一鸣、池一飞两个小姑娘读中文故事书。墙外,池煦和新男友吵得鸡飞狗跳,池羽就大声朗读,声音盖过一墙之隔的喧闹,两个姑娘听得津津有味。   天堂没有痛苦,所以死后人的灵魂应该是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的,就像一鸣一飞,就像自己孩童时候那样。他终于按下了录制键。   十分钟以后,梁牧也的手机里出现了一条语音,三十多秒。   终于,轮到他走进去和黄鹤单独告别。黄鹤的女朋友周慧慧一直在旁边看着。经过一早上的哭泣流泪,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只是伸出手搭在黄鹤的棺木上,好像扶着他的肩膀。   两个月前还在眼前活蹦乱跳,总在他左右开玩笑打岔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安静地躺在四方的木头里。黄鹤眉目舒展,表情安和,仿佛还在期冀下一场攀爬。   这样的告别,他经历过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没有比上一次更容易。   梁牧也低头,跟他说了会儿话,随后便道:“黄鹤,池羽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他给你录了点东西,我放给你听。”   他用眼神望向周慧慧,得到许可后,他掏出手机,点开那条语音。红点消失。他放大了音量,把手机放在黄鹤耳旁,池羽的声音很亮堂,传遍了房间里。   “黄鹤,这两天我睡不着觉,一直在想去年咱俩认识那时候的事。你教给我的,我记住了。我呢,不信上帝,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个天堂,我的天堂里有一座又一座雪山,你的天堂里呢,全是石头山,还是花岗岩的。然后,在海边,咱俩的山就相汇。好兄弟,咱们下辈子,就约定那里见吧。到时候我胳膊好了,你可以再带我爬爬V2。”   是很天真的讲童话一样的口气,甚至带着点笑意。不像告别,倒像是别样的约定。   梁牧也拿手机的手臂紧紧绷着,很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随后,他迅速把手机收起来。   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抽噎,是周慧慧再次痛哭出声。   梁牧也不好停留,拍了拍她肩膀,就走出门去,才得以大口呼吸。   仪式结束后,钟彦云、潘一格先结队去钟彦云的岩馆练习了。他们要以最好的方式纪念黄鹤。   梁牧也想到了什么,拉住钟彦云说:“黄鹤也是重庆人,应该在你岩馆搞个活动纪念。”   钟彦云点点头赞同。   而郑成岭走近前,问他:“你不一起去?”   梁牧也说:“不了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郑成岭点点头,拿出支烟。 梁牧也就侧过脸看他。   不需要开口说话,郑成岭抽了两口,便伸手递给身边人。   “往前看,别后悔。” 他说。   梁牧也点点头,狠狠吸了一口,嗓子灼痛。他在烟雾里抬起头,看着钟彦云和潘一格结伴走远。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钟彦云和潘一格这种“天才”对恐惧、伤痛、别离,对所有人间事,都有种难得的钝感,这种钝感是绝佳的自我保护。所以他们能够把情感与理智剥离开来,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徒手攀登。   可他不是天才,只是普通的观察者,是故事的讲述人。他需要时刻敏锐,需要察觉痛苦,打开触角张开双臂去拥抱世界的残缺。   等回到宾馆,梁牧也洗了个澡,还是没能忍住,又把池羽那条语音播放了一遍。不是自己的错觉,池羽的语气太平静了。他坐在自己副驾安静地流眼泪的样子还在眼前。仅仅是过去了一周的时间,他竟然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再见。而这几句话不是说给他听,可确实是发到了他的手机上。好像一个糟糕的隐喻。   他曾经也很喜欢冬天,不过是和池羽不一样的理由。在最最黑暗的日子里,他曾借酒度日。而冬日最短,每到天黑,便可开饮,用酒精浇过所有苦痛,自我安慰说又熬过一日。自从戒了酒,他便也戒掉任何可以逃避沉沦片刻的理由。   这几年,他愈发地觉得,年少时候那种勇气和运气都在离他远去。他需要拿出许多,才能换得一扇通往灵感的窗口。自从一年多决定重拾装备回到这个世界,他就时刻在精神高压负荷中运转,时常感觉十分疲惫。   可这痛苦是他通往真实世界的通行证,是他还活着的一种见证。这是他最初的选择,他不应后悔,也从未走过回头路。   作者有话说:   BGM: The End of the World – Skeeter Davis   感觉vibe很符合小池的告别语音。 第62章 拼图   葬礼次日,梁牧也从重庆又回到了贵州,帮着郑成岭把宾馆里面的东西分两车清干净,所有的器材分门别类收好,该维修的维修,该归还的归还。   潘一格的英雄之旅结束了,而他和郑成岭的才刚刚开始。收尾工作他们带着几个核心人员做了整整一周,期间,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忘了哪项事情没做。一周之后,他才背着大包小包返回北京。   一进门,他就被吓了一跳。屋子里一片狼藉,韩知夏手忙脚乱,满地追着一团白色生物跑来跑去。   “这是……“   韩知夏笑着说:“我的小狗。”   除了上周紧急回京给《锋尚》杂志补拍封面,梁牧也已经三个月没着家了,完全不记得韩知夏曾经说过她想要养狗。上上周是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可她也完全没有提起过。   “饺子,过来!认识一下你哥哥。”韩知夏有模有样地对着小东西发号施令。   可不认人的饺子以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冲向梁牧也,一副家庭捍卫者的样子,冲着他和他的大包小包狂叫不止。   “……”梁牧也皱了皱眉,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说:“妈,你养的是萨摩耶,他以后能长这么大。”说完还伸手比划了一下。   韩知夏只是说:“正好可以鞭策我积极出门锻炼。”   梁牧也:“……“   饺子对着他叫了得有三分多钟,叫得他神经衰弱,终于两个人都累了,饺子去窝里睡觉,而梁牧也去沙发躺着休息。   韩知夏这才说:“小池来过了。”   梁牧也这几天都累极,在沙发躺下后一阖眼差点就睡着,被她这一句话又给惊醒了。   “他……什么时候?”   “就上周来的,说是去机场的路上。”   “……怎么样?”   韩知夏一边给饺子呼噜毛,一边说:“挺好的。说起来,他比你更先见到饺子呢。”   那天,池羽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半小时,他提前发短信跟韩知夏说过,可见到她人,又低头对她说:“对不起。”   她对他说,没关系,来了就好。然后,她就把储物室的钥匙给他了。   等池羽再回来还钥匙的时候,饺子又冲了上去。只不过这时候他竟然异常温顺。池羽见到小狗,两眼放光,瞬间蹲下来伸出手,得到韩知夏同意后,他就开始摸饺子软软的纯白的毛。   看他这么自来熟,韩知夏还问他:“你也养过狗吗?”   池羽摇摇头,说:“很想,但是之前家里人不让。现在全世界跑比赛,更不可能了。”   从韩知夏的角度看过去,池羽蹲在地上缩成一个球,而饺子在他的怀里软成一团,好不和谐。那一刻,韩知夏想,果然养狗是件幸福的事情,新的小生命有其魔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治愈太多陈年的痛楚。而池羽则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饺子。这么可爱的小狗,他要多陪他几分钟。   池羽陪饺子玩了十五分钟,到最后,饺子居然让他单手抱。是接到司机的电话催促,他才拿着从储物室选好的雪板,和韩知夏道别。   临走前,韩知夏还很客气地说:“以后常来和饺子玩。”   池羽习惯性地想答应,可仔细思考后,又停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手中曾经属于梁熠川的雪板,就突然有了勇气。他开口说:“对不起。以后可能……就不来了。无论如何,我很抱歉。还有,谢谢您。”   韩知夏那一刻知道,这是个远比迟到更加郑重的道歉。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是韩知夏叫住他,又重复了刚见面时候那几个字。   她说,你来了就好。   池羽点点头,手里拿着梁熠川的雪板,左脚还穿着保护靴,深一脚浅一脚,转身告别了。   韩知夏看沙发上的梁牧也若有所思,又问:“时机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没想过你们俩在一起,会是怎样?”   这几个月以来,梁牧也对池羽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就差把‘在意’二字写在脸上。   梁牧也躺在沙发上,突然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似的。他闭着眼睛,答道:“何止是想过。但我不应该。本来就是注定了没缘分的事情。”   “你总是……”韩知夏欲言又止。   “你说吧。” 他把腿放下来,给韩知夏留了个位置,让她也坐上来。   韩知夏在沙发一端坐下,饺子就跳进了她怀里。她这才开口说:“你总是讲究对错。喜欢上你没错,向你隐瞒是错的,想见你没错,用其他事情做借口是错的。人是对的,选择是错的。不想他是对的,不伤心是对的,不跟他在一起是对的。你总做对的事,你不累吗?”   梁牧也睁开了眼睛,动了动嘴唇,却没能组织好任何回答。   这两周以来,他也有自我反思。最开始池羽联合张艾达把他叫回北京的工作室,见他第一面就坦诚讲了有熠川的东西要给他,但他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这是他的拙劣借口。几天前,黄鹤葬礼,池羽临时家里有事来不了,接到他的电话,自己首先想的是去质疑对方的真心。这好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他总是先入为主,以恶意去揣测对方的意图。每一次,都是听他说话,或者见着他人,才意识到,他本意并非如此。   并不如韩知夏所言,是“迈过一道槛儿” 这么简单的事。起初的裂痕经过经久日晒已经裂成沟渠,成峡谷,成天堑。信任一旦丢失,就再也回不去当初的状态。他们的联结越深,他对对方的伤害也就越深。   梁牧也在沙发上补觉,这一觉睡到了晚上八点,才被门铃声吵醒。   韩知夏打开门,看见门口的快递,便问他:“你订了什么雪板吗?咱家收到了个超大包裹。”   “……没有啊。什么雪板?单板?”梁牧也还出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韩知夏就帮忙把纸箱子拆开。   “是双板,咦,怎么只有一只啊……”   梁牧也从沙发坐了起来,睡意全无。他意识到了里面可能是什么。   韩知夏几乎是同步,拆开了箱子,也意识到了。“额,这里还有个卡片……是小池写给你的。你自己拆。”   梁牧也站起来,洗了把脸,把快一人高的包裹提到了地下一层。   储藏室那面彩色的雪板墙是梁牧也自己设计的,梁熠川从六岁在梁建生的带领下开始练习滑雪,十一岁的时候开始比赛,他用过的雪板随着年龄增长也就越来越长,梁牧也按颜色和长度把他按序排列,像一条音阶,或者一道彩虹。木工师傅照着他的设计草图,在他家地下室干了快一礼拜。完工那一刻,他终于觉得心里一个大洞被填补上了。   池羽那天过来是挑走了一块鲜艳蓝色和绿色的V?lkl Wall,右手边倒数第二只,这地方就留下了一个空档。梁牧也实在是看不得这墙空一快,便取来电钻,拆下固定架,把原来最右边的那只板子顺势左移。   眼前包裹里,白底红蓝花,确实是一只雪板。   是块野雪板,梁牧也看长度宽度就知道,在自由式训练场合很少能用到。这一定是梁熠川在加拿大滑道外野雪用的板子。   旁边一张卡,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总拿你的也不好意思,那就和你换一换吧。熠川十七岁那一年在道外最喜欢的野雪板,应该是这一副。被小树林的石头刮花了,我说帮他重新打蜡修刃,就一直放在了我这里。”   池羽的字迹像小学生一样歪歪扭扭,可他仍然写坚持中文。给他的就这么两句话,底下是英文的数据,写了雪板型号、生产年代、板腰宽度和长度。   “Rossignol Squad 7,2013,120mm,190cm。”   雪板表面和背面都有不少划痕,可梁牧也只用指头把它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竖着靠在墙上。   也许是命中注定,这一只板比他最长的那块雪板还长了一截,正好可以放在最右边空出的架子上。如此一来,音阶重归于完美。   他忽然就意识到,这件屋子,或者说这方寸空间里,他守着梁熠川零到十六岁的全部记忆,而池羽则是留有他十六到十八岁的。他们是交换了收藏的雪板,也算是交换记忆,共享人生。池羽确实是从不白拿他的,包括金钱,善意,当然也包括回忆。   如今,彼此的拼图都完整,才是真正的互不亏欠。   作者有话说:   BGM: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 Dear Jane   “講到未來 只有懷疑與懷疑   邊個令你從此推翻 對愛情那些宗旨” 第63章 专访   那天之后,韩知夏就再也没提过“池羽”这两个字。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该提的建议她也提了,剩下的就是梁牧也自己的路,得他自己一个人走。   他好像走得还算平稳。   回到北京之后,他就开始着手监督徒手攀登纪录片《攀》的后期剪辑工作,目标是九月底剪完,十月送片,在明年一月的北京山地电影节首映。除了监督剪辑工作,他还在北京租了个棚,请其他攀岩界前辈过来做采访。加上他偶尔要去向晚工作室做商业拍摄项目,这两三个月,他的生活要比一年前同一时候忙碌许多。   饺子打完所有疫苗可以出门了,也终于不对着他大吼大叫了,甚至让梁牧也给他穿上小背心,早起带他下楼跑步。韩知夏以最开始给饺子买的那个窝作参照物,照了好多饺子的照片。她想起那天池羽告别时候依依不舍的眼神,有想过给他发两张。她也确实是有池羽在国内的手机号。   可最近几周,是有共同好友给梁牧也组了个局。局里有个年轻的游泳运动员,叫成栎,没出柜,也没太出成绩,长得倒是很可爱,一笑俩酒窝。   成栎追他追了俩礼拜,甚至有一天,韩知夏亲眼看见他开着豪车把梁牧也送到自己家门口。梁牧也上楼,她问他约会怎么样,梁牧也就说还行。总是‘还行’,问聊了什么,吃得怎样,是这俩字,问这小伙子怎么样,还是这俩字。他好像又回到从加拿大刚回来的那种状态。   那天晚上,韩知夏在餐桌上用梁牧也的iPad刷新闻,竟然看到了和池羽有关的话题。肖梦寒在一个采访里面不断提他的名字,左一个又一个哥,叫得很是亲切。评论区都是开玩笑祝福他俩的。而顺着他微博往前一翻,就看见肖梦寒在美国参加Burton的活动,和池羽见了几面,他不但发过和他滑滑板的照片,还和他一起打PS4。两个人还在滑板场地被偶遇,勾肩搭背笑得好不开心。   韩知夏低头,看看自己的相册——照片里面,饺子大了一号,从迷你饺子长成了超级大饺子,她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发出去。她一向尊重梁牧也的决定。而大家都在努力往前看。   梁牧也倒是没和她说,两周约会过后,成栎突然问他,能不能请他和向晚工作室帮自己拍封面。成栎早就是半退役状态,因为外表出众,早早签了明星经纪公司,但咖位还够不上黎向晚这个级别的时尚摄影师,就只能走点特殊手段。   梁牧也没答应也没当场拒绝。他只是好奇,就问他,你想要什么感觉的。   成栎也是直来直去的人,当场拿出手机,找出照片拿给他看。说,我想要这样的。   那是两个月前《锋尚》的封面,最夺人眼球的是冰山形状的一块异形冰,通过后期处理,呈现出微微融化的状态。冷蓝色背景,虚虚实实的云朵。画面最中心,冰块里面,池羽半弓着身体,简单飘逸白色的布料像一层薄薄的沙,勾勒出他健美的线条。他左边侧脸明亮,眼睛直盯着镜头,像是要看到每个人的灵魂里面去。   旁边一行大字,写着标题专访,“池羽:追求永恒的瞬间”。   那天拍完以后,梁牧也赶回贵州,后期沟通都是黎向晚负责的,他也就再没想过这场拍摄。至于最后封面的效果好不好,也早就是身外之事。《锋尚》的五月刊出来以后,照例寄了一份给向晚工作室,黎向晚收到后先阅,之后便对他说“快来看看,太难得了”。   梁牧也一向有收集整理自己发表过的作品的习惯,无论照片喜欢不喜欢,只要是用作书籍出版封面或插图,他总会管出版社或者杂志社要一份,分门别类保存好。只是这次不同,他嘴上是应了,可却是一反常态,一直没去找她拿。   成栎说完以后,梁牧也并没多做表示。其实从格凸回来那一天他就该意识到,他暂时是离开了岩石和杂草的世界,也把那种户外生活的纯粹抛在身后。他回到了现实之中,而人和人交往,总是图点什么,这不是成栎的错。   他借口有事,提前站起来,给两个人结了账。   只是,那天晚上,他把对方送回家以后,又连夜开去向晚工作室去取杂志。   那篇独家专访有满满六页之长,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出乎他意料,采访的内容相当专业、丰富,又不失趣味,和那种仅为娱乐价值寻找廉价爆点和噱头的访谈大相径庭。池羽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不但得到了《锋尚》的封面,还在纸媒日渐式微的时代,遇到了一个会写文章的,做足了功课,努力去了解他的记者。   池羽谈到了一些他早年训练时候的事,他在雪场当过缆车操作员,十六岁的时候就做志愿者巡逻过后山区域。第一次经历雪崩是十四岁,第一次失去朋友是十五岁。第一份工作是在姑姑的服装店仓库整理库存,而十七岁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在雪场餐厅刷盘子。那时候生活特简单,他说,只要能滑上雪,其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晚上睡在哪里,我好像都不太在乎。   池羽说,去年在野雪巡回赛的资格赛阶段得到决赛资格那一个赛季是他成绩最好的,也是最艰难的一个赛季,赛程密集,强度又大,最后在法国Les Arcs四星级比赛前一天,他时差没倒过来,还发着高烧,在酒店吐得站都站不起来,甚至都没去参加赛程讲解会。还好这一路下来结识了交情过命的朋友,明明场上是对手,场下却毫无保留地互相帮助,只因为——“‘友情总是比冠军更长久’,池羽笑着说。”   《锋尚》的记者很聪明地猜到,那位朋友就是Vitesse的当家明星,野雪界的金童Hugo Vitesse。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然拒绝了象征高山的K2,而是接了Vitesse的代言。除了向往大山野雪不断追光探索的品牌精神,还有就是出于他俩的友谊。   而站在Bec des Rosses峰顶,他什么都没想——“那一刻我眼中只有一种视野。野雪比赛的趣味在于有无限选择,可成功的秘诀却是极度的专注,视线缩窄到眼前的这一条路。滑得不好的比赛里,失败有多种样子,可成功只有一种,就是Drop In那一瞬间的那种感觉,滑好脚下这一条线,把其他的交给大山。”   他说,最后得到了冠军当然是开心的,可是这一个赛季,失去比得到的更多。   被问及具体失去的是什么,他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不公平,但是说心里话,我很怀念那种早起到天黑就只滑雪,钻树林的时候,那种纯粹的生活一去不返。现在得到的多了,想要的就更多了。   专访谈到滑雪训练和教育,他还说,直到今天,他百分之五十的训练仍是在雪场做的,不要小看雪场训练的重要性。还有,他希望户外安全教育要走在商业化前面。他作为自由式滑雪运动员学到的第一课不是任何用刃走刃技巧,而是要去接受和适应雪山,去欣赏好的地方,克服难的部分。他说,大山就像生活,囊括万象,而他的学习永不会停止。   最后,当然又谈到他在国内的发展计划。池羽说,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好好滑滑中国的大山。问到最想去哪里,他说,有一个地方,我估计全世界也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暂时还不能说。如果我做到了,大家自然会知道。   杂志尾页,封面摄影写着他自己的名字,隔着下面记者的名字“万宇坤”三个字,底下则是封面人物和采访对象,池羽。   那天在黄鹤的葬礼上第一次听到池羽给他发的告别的录音时,他就有所感觉,这一年,池羽真的成长了很多。或者,也许不是他成长了。是自己低估了他。低估了他的阅历,他对生活的把控和理解,也低估了他的毅力和决心。   和他在一起那两个月,自己专注于斯阔米什的拍摄,想回到当初做纪实摄影的那种状态,并未去真正了解池羽全部的生活。他本以为对方不善言辞,可也许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循循善诱的敞开胸怀倾听的引导者。他们曾经肌肤相亲,共享最亲密时刻,可阔别一年半,他不觉得自己比这位叫万宇坤的记者更懂池羽。   他现在才明白,黎向晚说了几次《锋尚》这一期内容十分难得,并不是指他俩做的这组封面和内页拍摄,而是独家专访的文字内容。这两个小时的访谈被凝练成六页纸,仿佛能看到池羽在天地山林间野蛮生长,独自修炼。字里行间,专属于池羽的那种成熟、睿智、平静和谦逊,跃然纸上。   梁牧也合上杂志,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久久无法平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成栎感谢他送自己回家。他也是个明白人,就直接说,也哥,刚刚问你那个问题是我僭越了。不拍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继续约会吗。   梁牧也这回没留余地。他说,约会就算了,咱俩不合适。如果你只是想要我们工作室拍,让你的经纪人找我老板谈。如果你想要这样的照片,那我可能再也拍不出来了。   保险柜打开,梁牧也把《锋尚》五月刊扔进去,压住了下面那一本,四年前的《中国国家地理》。他干脆利落地上了锁。   作者有话说:   BGM: 任我行。 第64章 游戏   金秋九月。广州悦恒室内冰雪乐园,新建成的全国最大的室内雪场人满为患。   室内公园竞技场已经搭好。比赛前一天,赛事主办方就让男女单双板四组共二十位选手进场热身。池羽同肖梦寒等所有选手热身跑过好几次。肖梦寒到底是当今国内自由式第一人,对这场比赛是志在必得,可看到场地又傻了眼。这个场地和X Games、和世界杯的标准坡面障碍场地的设置不太一样。   受室内雪场的长度局限,道具和道具间距离缩短,而道具的种类增多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悦恒的赛事主办方根本没沿用标准的那些道具,而是把场地做成了一个街景。有房子,有看似像是施工现场的圆锥和桶,当然也有经典的大直杆和箱子。   肖梦寒他们每个人都练好了一整个套路,经过数次练习而烂熟于心。可他们每个人也看在眼里,池羽每一趟选择做的动作都不一样。有时候是180上呲杆FS Tail Slide接360下,有时候是BS Board Slide接后空翻下。最后一个跳台他最多也只跳了double cork 1080,甚至有时候用手撑一下玩儿个难度不高的炫技后空翻,不像大跳台,倒像是Knuckle Huck*比赛里面会有的动作。   其他人是来比赛的,可池羽确确实实是来玩儿的,不争什么名次,不求做最难的动作,就图自己开心。   比赛当天,池羽拿出来的这条线路,跟练习的时候任何一次都又不太一样。正脚上杆横呲接内转270下杆,中规中矩。可到了第二个圆弧栏杆,他没有跳下来,而是重心突然前倾——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摔倒在道具上,只有观战的选手中发出点惊呼。   Miller Flip!手撑后空翻,但是是在道具上做的!只见他用左手撑着栏杆,动力带着他的手划过道具,而他整个身体都倒转过来,好像违逆了地心引力。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直接翻下杆,可随即他顺着飞起来的动势,翻上了旁边那个沾了雪的屋檐道具,然后反脚再接wild cat后空翻下屋檐。   这屋檐离媒体席挺近,镁光灯闪成一片,各位记者被秀了一脸Vitesse的板底,还差点被他呲了一身的雪。   这是Vitesse系列新年推出的唯一一块公园用板,叫“Joker(小丑)”,双向对称,硬度为6,板花灵感取自暗黑哥特风的马戏团小丑。   “卧槽牛逼,这也行……”   “这犯规吧?“   “这一片区域里面的东西都是道具,怎么用,当然是选手说了算啊。”   观战的选手都忍不住交头接耳。   池羽几年不参加坡障比赛,竟也尝到甜头。他不拘束于传统的思维定式,看到这些道具第一想法不是去和坡障里面传统标准道具一一对应,而是很天然地去想——我能玩儿什么招,怎么做更有意思。   他的滑雪启蒙是家后面的小山坡,从六岁到十几岁,每年冬雪临城,都会拎起雪板,偷偷遛出池煦家,跟着几个滑雪营的朋友去家附近各种沾上雪的地方练活儿。他的公园技术,是在真正的公园里面练出来的。最近几年,他虽然远离了这个竞技项目,可未曾远离其精神。   肖梦寒的技术当然是比他精湛,可要论想象力,就连他也暗自给池羽鼓了鼓掌。   最后一跳,池羽做了正脚内转triple cork 1440 nose grab,他的大跳台经典。这几年他也不是没冲过更多圈数的转体,但为了防止受伤,他只有在每个赛季末才会练练,练得也很少。左脚应力性骨折还刚痊愈不久,池羽不想预支明年的运气。   整场比赛最后,肖梦寒才压轴出场。他确实拿出了技术难度最高的一套动作,每一个都比刚刚池羽做的要难——在横杆上他是反脚盲点 backside 上杆,同样的boardslide横呲,却是扭转身体用pretzel 270 反向转体下杆。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他甚至受池羽的启发,也翻上了那个屋檐,还来了个斜轴转体540下屋檐。   在最后一个跳台,他蓄力引身准备跳跃。   刚刚起跳,池羽眉头就一紧。他知道肖梦寒不可能只转简单的1440,但他的起跳高度……   同样的旋转1440度,肖梦寒用的是不太常见的triple underflip*,加上一个复杂的换手——中间indy grab换手到mute grab。在最后在水平方向上平转360补足角度。比传统的triple cork 1440要难很多。   果然,肖梦寒在最后一圈遇到了麻烦,他是前刃落地,刃直接卡在雪面上,整个人重重砸向雪面。   大跳台最怕的就是落地卡前刃,头盔可以保护后脑,却无法完全保护面部,身体也根本无法减速或缓冲。池羽在大跳台摔断锁骨那一次,就是太想证明自己,蓄力过头,转过了圈数,落地摔在前刃上。   观众席一片惊呼。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还是场内结束比赛的选手们。以池羽为首,两三个人冲了上去,焦急地招手示意医疗团队入场。   肖梦寒摔到了头,暂时是昏迷的状态,而池羽站在他右侧,几乎本能地用身体将媒体席和肖梦寒隔开,挡住他的脸和大部分身体,又示意别人从其他方向照做。   每个在竞技场上拼搏的人身后都有家人,有爱他的人,出现这样的意外本已够揪心,全程近距离直播他的伤痛又何其残忍。   就是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抬起头,在观众席里看到一个人,很像池勉。可再抬头,他却找不见了。   估计是自己的错觉吧。池羽低头,又专注于肖梦寒的状态。   两分钟后,医生才到场,肖梦寒堪堪醒转,就说了一个字:“疼。”   多半是肋骨或者锁骨骨折了。池羽看着担架把他抬走,一直陪他走到急救室。   肖梦寒的妈妈也是他的经纪人,五分钟之内就从内场赶到了急救室。   而他一看见亲人,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今年的比赛怎么办,我还有巅峰挑战赛,还有明年年初的X Games,我刚刚出点成绩……“   肖梦寒的妈妈低下头握紧了他的手,说:“健康最重要,比赛明年还有,实力也不会凭空消失,妈妈相信你。”   肖梦寒“嗯“了一声。   他妈妈低下头,又说:“梦寒,别自己跟自己较劲,退一步海阔天空。”   池羽坐在旁边,稍显局促。这些话和自己刚刚安慰他时候说的也差不多,可到底是来自至亲之人。肖梦寒的情绪明显稳定了下来。   肖梦寒的妈妈这才注意到了他,她也看见了刚刚赛场上发生的一切,便郑重地说:“池羽,刚才谢谢你。”   池羽点点头,说:“不客气。”   外面的工作人员进来来叫他去领奖,池羽这才意识到,因为肖梦寒受伤,而他自己发挥得不错,赢得众评委欢心,竟然捡了个第一。   其实池羽起初没有很想来这个比赛的,他知道自己赢不了。输赢也还在其次,主要是室内的比赛他没什么兴趣。答应下来,也只是因为他想回报张艾达,想尽自己所能,让她事业顺利。这一年来她对自己的理解和照顾甚至所谓偏爱,池羽看在眼里。他向来是知恩图报的人,很少说‘不’。   后来和肖梦寒吃了那顿饭,他才得知他俩在这场公园比赛要同台竞技。因为新朋友的加持,他才觉得这趟是值得来,不为了赢,只为结识志同道合的新朋友。昨天晚上试玩场地后,他们所有滑手去附近吃烧烤到夜里快一点,谈天说地,畅聊各种故事,池羽很久没有这样生活过了。   可如今,朋友倒下了,而他却赢了比赛,可谓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悦恒的老板人脉深厚,今天估计是把全广州的体育记者都请来了,池羽哪怕是在FWT都没有过这种待遇,站在最高领奖台上被镁光灯晃得睁不开眼。他没怎么笑。   刚下了领奖台,池羽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池勉发来一张图片。   池羽心跳加快,立刻点开了图片——是观众席视角,他正在屋檐扫雪的那一桢画面。   “祝贺你得冠军。”他说。   原来他看到的不是幻影,池勉竟然来了比赛现场。十四岁时候摔断了锁骨都没等来的那个人,他二十四岁终于等来了。   他没在混采区多停留,连句话都没讲,就拎着板包溜了。   赛后,媒体都写他高冷,写他不屑于这个邀请赛的冠军。张艾达气得骂完自己亲哥就来找池羽算账,可池羽竟然第一次没有及时回她的电话短信。   他正坐在茶餐厅里,和池勉补吃生日宴。   *   池勉曾经多次来广州参加学术研讨会,知道几家好吃的餐厅,池羽就任他选。最后,池勉定在永盈。   池勉跟他聊了聊今天的比赛,说他看起来“滑得比以前好多了,游刃有余”。池羽只是笑着点头。其实他心里清楚,单凭公园水平,他比起十六七岁那会儿只有退步没有进步,池勉不懂行,说说场面话而已。   “倒是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池羽说,“他们都很棒。国内现在自由式滑雪发展的真的很好。”   池勉问他:“最后受伤抬下去的那个,是你什么人?”大概他在观众席上,离得不远,看得到两个人赛前的一系列互动。   餐厅有些嘈杂,池羽抬手扶了扶助听器的位置,又坐近了一点,说:“就是朋友。”   池勉犹疑一下,问他:“你谈对象了吗?”   这个问题出自他口,池羽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其实他和池勉之间,除去最开始他承认和Max之间关系是真那一次,就再也没有直接讨论过他性取向的问题,池勉也一直没有公开说过他。可他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他的做法是从此之后每年寒暑假再也没来看过他,并且来年就结婚生子,进入所谓的生活新阶段。   他就简单说:“没有。”   “也是,搞你们这个运动的,多危险……谁能受得了啊。”池勉说。   池羽没答这话。父子之间陷入默契的沉默。   池勉又找话题道:“得了冠军,有什么礼物吗。”   “奖杯,悦恒年卡,卡通玩具熊,还有十万的奖金。”池羽就实话实说。   池勉一听,说:“老板出手挺大方的,”他尴尬地笑笑,说,“这一年,没少拿比赛奖金吧。”   “其实国外的比赛给的钱并不太多,尤其IFSA……”池羽刚开了个头,想解释国内外比赛的不同之处,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停住了嘴。人情世故方面他一向迟钝,可对于谈话要往哪个方向走,他似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池勉说:“池羽,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作者有话说:   Knuckle Huck是最近几年X Games才加入的新项目,非常有创意好看!Knuckle直译是指关节,是大跳台之后,平台区和降落区中间的部分。滑手不用大跳台高度起跳,直接滑到 knuckle 附近利用自己的速度和降落区的高度差把自己扔出去,做出技巧。 第65章 窄门   往后,池勉用了很大篇幅和很专业的术语来解释这件事,但池羽听得断断续续。美国有个基因疗法,专门治疗这种罕见遗传病,在初期临床试验中取得了非常显著的疗效。他想带弟弟去美国看病,但这无疑是花费巨大的,远远超过了他一个正高职称的大学教授毕生积蓄。他就是想借钱。   池羽坐在餐厅卡座,面前的汤冷了下来,连同周围的温度。池勉对他态度回暖究竟是因为他成了世界冠军,还是因为他现在身价百万,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好久没说出话。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只是问。   池勉以为是问这个临床试验的可靠性,跟他实话实说:“今年年初。这几个月,我也问过专家,他们都说研究结果可信。我只是需要一点现金周转……“   池羽意识到,年初,那就是远在他过生日那天之前。他把一餐宴席打包送到医院,而那时候池勉竟然就在打他钱包的主意。实在是心寒至极。   正好,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来电人显示张艾达。池羽如看见救星,抓起手机,说:“我……经纪人找我,估计是有点急事,先走了。”   他扯下助听器放在兜里,像是主动减噪,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嘈杂纷乱的环境。   池勉就说:“冬冬,等一下。”   池羽回过头来。   桌子面前的男人颓废又陌生,他张开嘴,说了句话。池羽其实没太听清楚。   看口型,他是在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弟弟。   池羽直接打了车回酒店,在车上,才整理好思绪,给张艾达回拨电话。   电话里,张艾达劈头盖脸地训他:“池羽,我的小祖宗,咱说好的怎么回应媒体,这么受关注的一个比赛,从天上掉下来了个冠军,你哪怕是停下来说两句话啊,这好不容易飞回来一趟十二个小时,功夫都下了,你就真差那几分钟的时间?”   张艾达已经给亲哥打过电话骂过他一通,说你们请的这都是些什么记者,池羽是自愿来的,是给你面子,不写写他表现,赛后谁都累了,他朋友还受伤了,怎么净捕风捉影,揪着这几秒不放。   张艾文只是大手一摊,说,我管得了雪场,管得了比赛,管不了记者写什么稿。   挂了电话,张艾达就憋着股气,池羽不回应,她就继续问他:“你这是着急去哪儿啊?吃饭啊,还是去约会啊?《锋尚》和《体育周报》你表现的不是挺好的吗,有啥说啥啊,这又是怎么了?”   池羽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想解释,因为本来也没想要这个冠军,因为肖梦寒受伤了他很担心,因为多年不联系的池勉对他突然伸出了手,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   都是虚的。十年过去了,他跳台技巧没怎么精进,做人的道理更没学会多少。   这通电话打到最后,张艾达只听电话那边,池羽闷闷地说“知道了”。   张艾达叹了口气,她这一通输出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对方总是这种态度,她都生不起气来。   “我给你约了在北京和万宇坤再做个采访,就是上次给《锋尚》写特约稿件那个记者,就谈这场比赛,到时候好好说说。”   “嗯。”池羽答道。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赛后急救室里面肖梦寒的妈妈。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握住他的手。那一瞬间,池羽明白为何肖梦寒总是天生乐观,很少抱怨苦或累,经历过挫折,热爱也从不减退。滑雪、出国、比赛、代言,对他来说好像是非常容易且信手拈来的事情。他退一步是海阔天空,自己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晚上发个微博,发点你和梦寒的照片,该说什么你自己应该清楚。”   “我知道了。”   池羽省心是省心,他都不辩驳两句,张艾达手底下带惯了不听话的小孩儿,还真不习惯池羽这样的。到最后她都有点心虚。   “小羽,是发生了什么吗,到底有啥事儿啊,你也跟我说说。我没准可以帮到你。”   “没什么的。”   电话那头,张艾达口气软下来,甚至可以算是小心翼翼的。她猜测道:“梁牧也又怎么了?”   池羽脸颊发烫,说:“不关他的事。”   挂了电话以后,他才又打开微信。   悦恒开门邀请赛的号码牌和奖杯,他照样拍了个照发朋友圈。自从WinterLasts那一场自由式挑战赛获胜以后,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他记录每一场参赛和完赛,也不仅仅是胜利。只是这一次,这个冠军有点运气成分。念及遗憾伤退的肖梦寒,池羽除了奖杯,还发了一张和他一起的合影。   肖梦寒立刻回复:“熊熊好可爱”,伴着个哭脸儿。池羽回复他:“好好养伤,改天送你”。   这条状态底下收获了很多个赞,可依然是没有那个人。他俩上次的交流还停留在三个月之前。   池羽告诉他:“《锋尚》发刊了,Ada姐很满意。谢谢你和向晚姐拍的封面。”   梁牧也回得很客气:“应该谢谢你成全我们。”   再往前,就是池羽问他:“雪板有收到吗?”   梁牧也说:“昨天收到了,谢谢你,也替我妈妈谢谢你。”   池羽没话找话,问他,“饺子还好吗?”   梁牧也就说:“挺好的,谢谢你关心。”   他每次回他信息速度都很快,比在加拿大时候都快许多。可回复却总是十分简单,十分周全,总是感谢当头。池羽现在又有些后悔几个月前非要加回来他的微信。如果根本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也就没有这个念想。他竟然是凭空给自己添了期望。   可就是那天,他刚刚得知黄鹤意外离世的那个下午,那时候他曾经撬动了未知世界的一个角,而梁牧也对他敞开胸怀,露出真性情。回酒店那趟短短的车程中,应该不止他一人心碎。他一次都未曾往驾驶座看,可他感受到一直有一道目光在他自己身上,把他烧得灼热。   他是后来才有一种危险的直觉,就是那一刻的梁牧也同样丢掉了他的理智、原则和底线。若自己问的不是“能否把我加回来”,而是其他要求,对方也大概也会答“可以”。   能否再抱我一下。能否再陪我五分钟。能否今夜跟我走。   只可惜,雪不会再下,海天公路永远不会再堵,而他太恪守游戏规则,自己给自己划清了界限。如今,通往那个世界的窄门对他永久地关闭了。他们之间,又回到了陌生礼貌的距离。   次日清晨,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手机响起新消息提示。池羽惊讶地发现,那个红点竟然是出现在了梁牧也的头像上。   那个人竟然时隔数月,主动给他发信息。   ——“池羽,我看你在广州。这周末在重庆的云顶岩馆有一场纪念黄鹤的攀岩活动。你没来得及参加葬礼,想来参加这场活动吗?”   想起之前种种,池羽便委婉回复:“不了吧。之后要去瑞士训练了。”   *   事情要从一天前说起。九月中下旬,徒手攀登纪录片《攀》的成片剪辑完毕,全时长为98分钟。   从格凸回来以后,制作团队分工明确。梁牧也是导演,所以由他回看标记为重点的全部视频素材,根据拍摄内容大量改动脚本,设计主线叙事,并花了两整个通宵,做出了第一版本的粗剪。而郑成岭去联系音乐制作、发行和电影节参展等事宜。   包括唐冉亭在内的三位助理摄影师对着团队后期在北京找业内专家做的采访,转录整理出文字稿,而梁牧也在此基础上勾画出思维脉络和重点。而剩下的精细剪辑和过渡,画面调色处理,则交给剪辑团队来做。   郑成岭看完梁牧也粗剪后的成果,还没配声音和文字的A拷贝样片,就已经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   骨架搭起来了,下一步就是填血肉。梁牧也在整个项目准备的一年期间拍摄了大量的B-roll,足以填补采访片段的空白。这使得挑选B-roll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一天只能高度集中精力地做三个小时,再多一秒钟,都要陷入决策疲惫。   如今,气温渐冷,剪辑团队也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自潘一格在格凸登顶那一天已经过去接近半年时间,他们想赶上10月1号北京山地电影节的送片截止日期,于是加班加点地工作。   梁牧也直接就把家里客厅收拾成一个studio,搭了三个可站立工作台,可以随时商量工作。后来,租的棚全天都有采访任务,剪辑师索性来他家办公,他自己吃喝睡也都跟他们一起。工作不能说是“侵占”,而是完完全全地吞噬了他的个人生活,只有想放松的时候,他才会叫个外卖去韩知夏家吃。   过去三个月,他甚至给郑成岭配了把钥匙,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来访,拿材料或者讨论事情。如果自己在睡觉,团队也总有一个剪辑师醒着。   现在,只剩下两位剪辑师和唐冉亭在外面客厅工作,而梁牧也平日里昼夜颠倒,正在卧室里补觉,郑成岭却突然来访。   本来他以为郑成岭带来了修改后的音乐,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挺兴奋地给他打开门。   可郑成岭带来的,却是个坏消息。   “电影节没法上映了,我刚得到审核组的消息,说黄鹤家人不让上。” 第66章 剪辑   唐冉亭大惊失色:“怎么会?”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主剪辑师跟了这个项目四个月,对项目本身,对制作组都有了感情,此刻也在为他们打抱不平。   倒是梁牧也显得最镇定,也许是困的。   他声音微哑,只是问:“到底是什么理由?”   郑成岭道:“就说是心里受不太了。”   梁牧也沉吟半晌,叹口气,道:“章阿姨完全可以跟你我直说的。没必要搞得这么……”   郑成岭:“可能这种事情不好直说。”   屋里瞬间沉默。梁牧也又开口,对着两位剪辑师说:“如果现在从头开始,删去镜头……”   黄鹤是潘一格最好的朋友和攀岩伙伴之一,片子里有不少对他的采访镜头,在斯阔米什排的大量B-roll镜头也有他。之后,黄鹤来格凸给潘一格过生日,他又拍了很多个场景渲染出准备挑战时潘一格的心境和团队的紧张气氛,这些镜头根本择不清。哪怕是2019年,也没有软件有一键识别并删除替换视频的能力。即使是有,到底换成什么片段,将如何影响故事的主线和节奏,也需要制作团队花时间斟酌。   梁牧也低头看表,也意识到,他们没有时间了。   “别说不到一周,得给我小一个月,才能把活儿做得漂亮。”剪辑师说。   唐冉亭的眼眶一下红了:“怎么会这样……之前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郑成岭也难得垂头丧气,他说:“成片刚刚送审,他们……是刚刚看到的吧。”   梁牧也觉得头疼,捏了捏眉心,说:“过两天咱们要去重庆参加岩馆的纪念活动,到时候周慧慧也在。”周慧慧是黄鹤的女友,也是攀岩爱好者。   郑成岭明白了:“到时候我去问问吧。”   梁牧也道:“这种事情,我们也不能劝,不好劝。他们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郑成岭都觉得挺委屈:“黄鹤又不是徒手攀登出的事,他在电影里也没有摘过一次保护绳,都是挂绳子的……要不,我再去试试申请下宽限,毕竟咱们这个是特殊情况。“   梁牧也摇摇头:“可以试试,估计没戏。这电影节办了十年,对所有片子都一视同仁。更何况背后是立峰探险的人,可能就等着揪我小辫子呢。”   北京山地电影节的主要资方是立峰探险公司,立峰探险的老总杨立峰和自己之间那些陈年旧事,他在接手电影项目初期,就跟郑成岭坦白过。   “那怎么办?”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   梁牧也这才说:“咱把A拷贝的成片备份一下,现在着手准备B方案吧,把黄鹤的镜头剪掉。我也跟着一起,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剪辑师愁眉苦脸:“10月1号之前根本做不完……”   “能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参加不了电影节,我们就单独上映,网上播出。”   言罢,梁牧也低头看了看地面。   黄鹤家里人在他发生意外后无法接受有一部宣传户外攀登和冒险精神的纪录片上映,这心情也可以理解。只是时间寸了点,他们早不说,晚不说,偏要在他们剪好成片准备提交之前的两天说。死者为大,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默从。   得知黄鹤死讯后,除了悲伤,更多的则是压力和忐忑。越想好好纪念已故的朋友,就越想把电影做好,期望越高,随之而来的压力也就越大。一种巨大的不安在心中孕育着,他接连几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韩知夏眼看着他都瘦了。如今得知这个消息,知道最坏的结果如何,仿佛听见一颗石头落地。他反而是安了心。   时间紧任务急,梁牧也拉来同在北京的郭凡帮忙,自己也亲自参与重新剪辑。   专业后期软件有人工智能识别人脸的功能,他把黄鹤的照片送进去检索,软件至少能先标出来黄鹤正脸出现的视频片段,并提供时间截点。这样,可以先排除一些素材,减轻他的负担。   忙到凌晨,郭凡先熬不住,倒在了沙发上,鼾声震天。梁牧也也犯困,就点了根烟提神。他正好是在替换斯阔米什过年包饺子那一段,电脑里还打开着一个备选视频。   这备选视频有一个多小时长,潘一格正面出现的镜头不多,所以初审时候没有被他打上星标视作重点。他把进度条拉到最后,却发现,视频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他吃完饺子以后就和钟彦云去吊指力板谈心了,而忘记关上摄像机。   摄像机对着原来潘一格坐的位置,背后就是厨房水池,还在继续录制。取景框里,池羽和潘一格、黄鹤一边刷盘子,一边聊天,似乎是聊到了家庭。   这是有黄鹤正脸出现的片段,他应该立刻点叉的。可他却继续看了下去。   只听见黄鹤说:“我爸身体也不好,我都不太敢告诉他,直到今天,估计他老人家还以为我是只在室内抱石攀岩呢。我也只跟他分享这种岩馆的视频。”   “但他对你的事业,是挺支持的?”池羽问他。   黄鹤笑着说:“嗯,那当然了,每次都打电话来夸我。”   潘一格也露出点羡慕的眼神,说:“真好。”   黄鹤知道潘一格家里的事,就转头问池羽:“池羽,你呢。你滑这么高的大山野雪,或者危险的道外,家里人知道吗。”   池羽没有回避或者遮掩,坦坦荡荡地说:“我是我爸一个人带大的,但是他在我十岁以后就回国了,之后没怎么管过我。我一直跟我姑姑住。他应该是知道的吧,但是也没说过什么。他再婚了,又有了个儿子。”   就连一向不会让谈话冷场的黄鹤,也一时间沉默。   还是池羽自己接了自己的话:“不过也还好,我可以选择我的家人。”   黄鹤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低声问:“那梁导……是你的家人么。”   梁牧也戴上了降噪耳机,调高音量。可池羽在这一刻,用带着泡沫的左手拧开了水龙头。水流声盖过了谈话声,下一句,他听不太清了。   原来不止他母亲。父亲在他生活里,也是从头到尾缺席的状态。   那天晚上,他依稀记得,他对着池羽讲了很多大话,要去滑降哪座高山,看如何壮阔的景色。可池羽却是正在小木屋的另外一个角落,对着相识一晚的新朋友说心里话。他们亲密到负接触距离,他却做不到让池羽感到安全,或可以信赖。   梁牧也破例打开窗,又点上一支烟。他把视频搜索软件的图像识别窗口打开,却是重新替换了检索对象。   他锁定在了池羽的身上,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一个视频,从头到尾地看。   从斯阔米什那个除夕夜开始。第二天,池羽不顾镜头的存在,就问自己‘以后’。之后,在斯阔米什攀登练习,他和黄鹤在角落里爬了一整个小时的‘泰坦尼克’巨石。他一次次在同一个位置掉下来,又一次次上去尝试。后来在道外,他举着摄像机拍过几个镜头,而池羽总在问他,这样合适吗,你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再来。   而所有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这一年间,主观意愿使然,他总是能想起池羽怎么隐瞒他,总是挑拣这些细节,回忆也被此占据。他看到了表面上的隐瞒和欺骗,可他竟没有仔细想过,这枚硬币的背面是什么。   谜底根本就不晦涩,是已有记忆的重新排列组合。   是那间总是阴冷的地下室。他会纠结于比赛的千元报名费,也从来没有家人来看。   是脚踝那条丑陋的长长的缝合疤。当年事故之后,池羽左脚踝粉碎性骨折,而梁建生拒绝和池家人并案,最后,池羽的父亲大概没那个精力和财力在大洋彼岸再请律师打几个月官司,而池羽当然是一分钱都没拿到。   所以才有之后在班夫独自一人的打拼。整个康复过程快两年,他连续经历了失恋背叛和失去朋友,搬到一个人都不认识的陌生城市。若不是遇到高逸,估计也没有一个人陪着他。高逸说,小池习惯了一个人。可这本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再往前,三年以前,葬礼那天下午,他自恃清高,为了一个抽象的立场,和梁建生对峙到最后一刻,却不记得帮助眼前人。那个人是池羽,是拖着打着石膏的腿,在门口站着等了两个小时,又把关于梁熠川的一点点回忆妥善保存三年之久的池羽。可他没能见到熠川最后一面,并且直到今天,都没有见过。   在加拿大那两个月,过去的整整三年,他都郁结于自己的痛苦,想全力解开自己的心结。他以为自己是好事做尽,无可指摘——他为他重拾相机,为他找到赞助商,为他有了拍个纪录片的想法,还为他找到他最想滑的那座雪山。可这些都是虚的,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他从没有问过池羽,你想要什么。   那天在酒吧,他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过,可他还是考虑得太不彻底。事故当年的池羽十九岁,现在的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从没有人会告诉什么是正确或错误,他独自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前面没有任何人指引。他得一个人努力走下去。他的选择短视,是因为他曾经失去过,且失去得太多。   而告诉他黄鹤意外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竟然麻木到能狠下心让眼泪流得止不住的池羽一个人下车。一直以来,他只洁身自好,总专注于所谓的干净切割,也只是保护了自己。而池羽一个人在酒店里,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那一周是怎么过的,最后又是怎么可以带着笑容说出那么平静的告别话语。他根本不敢想。   朦胧雾气之中,天渐渐亮了。过往一切,都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梁牧也的头连带着右肩膀,再连着心脏,都隐隐发疼。   郭凡被晨光照醒了,还惦记着视频素材,哑着嗓子问了句:“梁导,找全了么。”   梁牧也抽烟抽得嗓子更哑,他低声答道:“嗯,终于找全了。”   郭凡惊喜道:“梁导好效率。那我回去……”   梁牧也这才打断他,少有的失神:“不是……不是替补片段。我刚刚也睡着了。抱歉。”   郭凡看了看一地的烟头,明明就是一夜点灯熬油,也不知他都忙活了个啥。可他没戳穿,坐下来,重新戴上了耳机。   而梁牧也点开了池羽的头像。他们这几个月聊天聊得太少,池羽真是遵从诺言,没有事情不找他。所有记录才不到两页,一眼就望到头了。   他依稀记得看他几天前发过在广州的定位,便迅速拟好一条信息,和他说了云顶攀岩纪念活动的事。   分开之前,重逢之后,他对池羽均是苛责有余,关心不足。无论是作为普通朋友,还是朋友之上任何关系。他知道他因为没能赶来葬礼而遗憾,他也值得一场完满的告别。而有些话,他也想当着池羽的面,郑重地说。这样,应该算是一箭双雕吧。   发送信息之后,他想起来,又点开池羽的朋友圈看了一下。昨天竟然又有一条新状态。   是什么广州悦恒的室内挑战赛。池羽搂着肖梦寒的肩膀,而本属于他的金色奖杯却在肖梦寒的手里拿着。池羽大大方方地配了文字——“MVP给你,你是我心里的冠军。”   他想起来这几个月在网上看到的新闻。客观来说,他俩确实很配,一个滑大山,一个玩儿公园。自从WinterLasts那一场比赛之后,池羽得到的每个奖杯都发出来过。这是竞技体育,事关成绩,而池羽应该不是什么承让的人。看来,网上说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吧。   梁牧也又退回了聊天页面。此时,正是北京时间清晨七点半,可池羽竟然秒回他的信息。他拒绝了。   想撤回也晚了,也没有必要。也是,几次三番被自己推拒到千里之外,换谁都不会再想着答应吧。他竟然又重蹈覆辙,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对方,而忘记了去问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画中山他是找到了,梦中人,他却弄丢了。事已至此,只能再想办法。梁牧也打开了电脑,开始搜索当天晚上飞广州的航班。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40章忘关的摄像机吗 第67章 规则   张艾达雷厉风行,在悦恒开门挑战赛落幕当晚就联系好媒体渠道,并且安排万宇坤过几天直接去池羽的酒店做采访。   池羽本来觉得给《锋尚》做的那六页的人物专访里,他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和个人看法已经说尽。在能允许的范围内,他尽可能地给出真实本色,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了。可他居然又和万宇坤聊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他们主要聊的是公园。   悦恒挑战赛他能夺冠,首要的原因是肖梦寒在大跳台摔了,而他站住了。其次的原因则是,悦恒场地小,比赛道具比起X Games坡障标准道具来说也更小,应该算是M到L号。池羽从小就玩儿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具,跟她聊着聊着,也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多事情。万宇坤打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速记。   ——“那时候我们太小,雪场的公园道具几乎都是给成年滑手设计的,XS号的就没几个,我和朋友们经常在大雪过后,随便在城市里没人的街道当公园玩儿。呲杆是呲真的街边栏杆,屋檐是翻真的谷仓屋檐,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车都开不到雪场,我们甚至拿吉普的车顶当桥箱(注:这句要问下Ada能不能发),反正摔了也不疼。”   ——“(做那个miller flip和翻上屋檐)当然是一种态度,因为比赛也没有什么规矩,规矩都是后来人立的。赛场里外,雪场上下,只要你想,当然是在尽量别受伤的前提下,只要想,就可以玩儿起来。”   ——“对,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偌大的公园,你形容得比我好多了。”   ——“这次没和梦寒真正比拼,是有点遗憾的吧。他公园比我玩儿的好,我心里的冠军是他的,哈哈。不过,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总有机会一起滑。“   ——“(谈到肖梦寒的意外受伤)嗯,是有风险,哪怕我尽自己所能规避风险,总有难以预测的部分。道内如此,道外更如此。……嗯,我想过。但是,总还是会想,如果这辈子死在大山里,滑过人生中最棒的线,我应该……也不会太有遗憾吧。”   万宇坤做完访谈,池羽礼貌地送人出门,却在酒店门口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   是池勉的银色凌志。   池羽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利落地转身,抬腿就往酒店大堂走。但已经晚了,池勉先一步看到了他。   “冬冬!”他叫他。   万宇坤前脚人还没走远,池羽再怎么也还是要面子的人,便又转回头,低声道:“我们回房间说。”   到了酒店房间里,池羽情绪明显不悦,眉头紧皱,只是问池勉:“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经纪人给了我地址。“   “我……“池羽想到,在签约初期,张艾达和池勉两人确实互留了联系方式,当时是为了紧急情况。   “冬冬,我们有话好好说说,好不好。你也看到你弟弟的情况了,我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尽可能让他之后过得好一点。”   池勉是教书人,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他又念他小名,像一种奇怪的咒语,可以随意唤起他十二岁时候的那种轻信和盲从。池羽曾经听到觉得亲昵,现在却只觉得羞耻。池勉的话,他终于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了。   “那我呢?这十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我过得怎么样?”   似是被戳到痛处,池勉脸色也发冷。   池羽没有停止,他完全控制不住,几乎是不经思考,直接就说:“我妈妈也离开你,阿姨也离开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良久,对面那个人开口,却不是道歉。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从我这里想要什么答案。要么这样,你帮我,帮你弟弟这一把,让他做完一个疗程。我就这一个要求。”   “那你呢?”池羽的语调很平。   池勉看着他眼睛说:“我可以告诉你,你母亲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这个,但当时你不到十八岁,我不想告诉你。”   原来是交易。池羽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没来得及做,他在裤子兜里四处摸索,才把助听器戴上了,才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妈妈的名字。”   池羽最近几年也在观察和学习,其他家庭的小孩和父母之间应该是怎样一种关系。亲情和爱这种本来应该是应免费拥有的东西,池勉却无比吝惜,好像能延年益寿似的,握紧了就是不分给他。每给他一点,还都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施舍一般。如今,他倒是拿出来了,可还明码标价。   阔别几年,他还是有长进不少,至少看清了他清高文人做派底下的十分虚伪。池羽只感到生理不适。他忍耐了太久,得有十年,有被他人欺骗,更多的则是自我欺骗。他快要忍不下去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她要是想被我找到,我早就找到她了。”   池勉大概没想到池羽翅膀硬了,有主意了,还在继续引导他:“我现在手机里就有她的号码,你……”   “我说了不需要!”池羽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情绪激动时控制不太好音量,都吵到了自己,又赶紧压低声音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等池勉出了屋,他立刻把酒店关门上锁,似乎要把不好的想法都暂时搁置在墙外世界似的。他去浴室放了水,冲了个很烫的热水澡,烫得他皮肤发红。   万宇坤笔快得很,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把速记稿整理出来,发给他和张艾达先看看。   作为记者,本没有义务让受访对象审稿。《锋尚》的特稿,他就是和杂志的所有读者同时看到的。可事事没有那么绝对,这行业毕竟还得靠人情混,万宇坤挺喜欢池羽,只当是还张艾达一个人情。   池羽其实完全不在意对方怎么写的自己,只是急需一件事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他便在浴室里,赤裸身体,举着手机看稿。   短短几百字的内容,万宇坤下笔如有神。采访最后写道,“随心所欲不逾矩,池羽把自由式写在骨子里,是真正的公园玩家。”   池羽不太擅长回应夸奖,看到这里,脸颊微微有点发热。他想,万宇坤写的也不完全正确,这种自由大胆和无拘束,也还是有条件的。在悦恒的开幕比赛里,在四方的滑雪场内,在大山上,他可以肆意施展招数。可下了雪地,走出这银白世界,他仿佛武功被封印,他就丢了那一份勇气,丢了那一点点真。   雾气散去,镜子里浮现出自己的脸。   他在人际关系上总是优柔寡断,该断的关系断不了,该追的人却不去追。究其原因,大概是一直以来,他摸不得章法,只能刻板遵从游戏规则,坚信所有付出皆有回报,所有善意必有回响。可如今,这最后一点可怜的秩序也在眼前崩塌。   他花了二十年的青春,终于换来一个残忍的答案。世界本不公平,也没有任何秩序规则可言。既然他可以在场内随心所欲自由生长,为什么不能在场外,再勇敢一把,再努力一次,放手一搏。   洗过澡后,池羽终于想通了,平静地坐下来,改签机票,提前开始收拾行李,又发短信告知张艾达。   一切做完以后,他给梁牧也发了一条信息:“刚把机票改签了,我可以去。到时候见。”   次日一早,张艾达亲自把车停在他酒店门口,给他发信息。她等着载他去机场飞重庆。   “快出来吧,这次别赶上航班取消了。”   *   周六下午两点,重庆云顶攀岩活动中心。梁牧也匆匆来迟。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北京剪片到下午,赶飞机去广州找池羽,第二天早上再和他一起飞来重庆。在广州落地后,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接收信息。   临近活动日期,攀岩活动策划群里面非常热闹。所有人都在问用不用帮忙带水、饮料、纸笔、充电线、延长线等等。按照黄鹤生前告诉周慧慧的愿望,这次攀岩活动的报名费,以及到场人士的捐款会全数捐给他所毕业的贫困小学。捐款的账目明细需要公开,因此准备工作也更加复杂一些。   他也是这场纪念活动的主要筹划人之一,刚刚处理完三个圈了他等他做决定的事项,退回信息主页一看,才看到池羽说自己要来重庆的消息,瞬间头都大了。   他又秒速回复:“那你现在还在广州吗?”   下一条刚打了一个字:“我……”   有葬礼那次的前车之鉴,池羽以为他那意思是想确定自己真的要来,也赶快回复道:“不在啊。我比完赛就回北京了。明天一早飞重庆。”   “……”梁牧也自嘲地笑笑。这事还能赖谁,不还是自己的问题。他只好在机场旁边凑合一晚,也基本上整晚在处理电影细节问题,没怎么睡着。   为了纪念活动,岩馆中午之后就对外关闭。钟彦云双手沾满白色的镁粉,穿着件破了洞的红T恤,绕着几面墙试攀,正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检查。梁牧也看到之后也不禁惊叹一番。   钟彦云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之下,合力复制出了黄鹤在国内国外最喜欢的几条线,难度从V2到V8不等。他的最爱,当然是重庆本地,家门口的水江岩壁的5.12运动攀。除此之外,有阳朔的经典线路,有他生前死磕五天终于攻克的一条线,还有格凸大洞,CMDI墙各一段。国外线里面,泰国甲米的有一条,还有两条,梁牧也一眼认出来,属于加拿大的斯阔米什。   他们在岩馆四座墙壁之内,用各色岩块,重现了一个专属于黄鹤的攀岩小宇宙。   当天下午的活动很简单,想报名的就排好队,每个人选一条线路,爬完之后,再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和黄鹤之间的故事。无论能不能一次性红点,重在参与。   黄鹤的女朋友周慧慧也是攀岩爱好者,由她开始,她选择水江岩壁的那条5.12仰角岩壁,对身材不高的女性攀登者来说是极有挑战的一条线。中途一个大dyno后,她只有一只手挂住了点,可似是黄鹤有在天之灵帮助,她竟然奇迹般地找回抓力和重心,一鼓作气,红点了。   钟彦云选了甲米的一条悬挂线,和他爱人王钰双人一起完成。而钟乐乐甚至都在他妈妈的鼓励之下,象征性地爬了几步,赢得各位叔叔的一致鼓励。   梁牧也看着池羽走进来,对着他笑了笑,隔着人群和他招了招手示意。又是几个月没见,池羽左腿拆了石膏,行动自如了。他穿着短裤,换好攀登鞋,露出左脚踝那道狰狞的伤疤。   只是,自己身边围着不少朋友,都在帮钟彦云拿着名册统筹安排。他一时间也走不开。还好,他看见,郑成岭不忍看池羽落单,从头到尾一直陪在他身边。   郑成岭自己选了在阳朔初见黄鹤时候他俩一起结组爬过的一条线。   爬完,他对着二十几个人,回忆说:“当时,我坐在底下喝口水喘口气的功夫,这小子就到顶了,真的吓我一跳。我问他beta过没有,他说没有beta过,闪攀的。我不信。黄鹤就说,郑哥你看好了,我现在再给你爬一次,用跟上次不同的方式。   “那天,他爬了三次,三次都是不同的路线。我呢,一种都没记住。我今天就用我的方式,解这条线。怎么讲呢,对我来说,攀岩是不断挑战极限,打破固有定义的一项运动,它曾是我的爱好,现在是我的职业,只因为……我有幸遇到了许多许多黄鹤这样的人,向我重新定义我以为的世界里的规则。”   随后,便轮到梁牧也。他选择了斯阔米什较难的一条线。   格凸那次冲坠之后,他身体疲累时右肩就会隐隐疼痛,好像一直没太恢复好。其实早年间,他锁骨受伤那次,胳膊就脱臼过一次。此后,经常右肩扛稳定器架相机或摄像机,也算是职业病。黄鹤本人是个仰角狂魔,臂力可怕,而梁牧也偏偏不想过度使用胳膊,就在非仰角类的里面选了对他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   助跑,起跳,闪攀到顶。不带摄像机的运动攀,他做得如行云流水般轻巧。   爬完以后,他也回忆了和黄鹤爬这条线时候的事。最后,他说:“《攀》虽然是一格爬CMDI墙的故事,可也是你的故事。我没有机会给你看看这部电影,看看我相机里的你,这可能是我今年最大的遗憾。告别的话……我不多说了,黄鹤,我知道你一直在上面看着呢。”   他环顾四周遍布的仰角线路,笑着补充道:“以后爬每个仰角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会想起你。”   轮到了池羽快要上场时,梁牧也终于得空,走到他旁边,主动说:“一会儿活动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池羽以为他是说和郑成岭等所有格凸小分队的人,便答应道:“好。”   梁牧也又低下头来,轻声耳语道:“你……也不是非得爬的。一会儿有自由活动时间,我带你。”毕竟是黄鹤的攀岩宇宙,这里面V2、V3起步,没有纯新手线。他不确定池羽是否想在众目睽睽下做此挑战。   可池羽没看他,而是专心看着一面岩壁。等了很久,听完上一个人结束发言后,他才开口说:“我可以。”   梁牧也想说点什么,可这次他先自我纠正。他选择相信池羽。   抬眼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梁牧也大概也知道了他要选哪条线。正是斯阔米什那条进阶V2,‘泰坦尼克号’巨石。   池羽走上前去,低下头,然后默默做了一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他把右手背在了身后。 第68章 泰坦   郑成岭也难掩惊讶:“我靠,小池怎么居然……”   当天到场的二十多个人基本都是国内攀岩圈大神和发烧友,此刻都在想,怎么轮到专业滑雪选手给我们秀单手攀岩技巧了。   而池羽仿佛四周无人,只是在心里默念步骤——   左手伸直,手臂永远要保持伸直的状态省力。右脚换左脚,踩着脚尖换,身体要贴墙壁,不要摆荡。然后左手撑起。右脚抬高,找下一个岩点。蓄力,小dyno握住左上方岩点,随后再跟左脚……   和当初黄鹤在斯阔米什时候给他一步步演示的一模一样。   场馆里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池羽只用左手和双腿,花了两分多钟,耐心地一步步完攀这条V2。   只有梁牧也喃喃道:“他……竟然学会了。”   从岩壁顶端轻巧跳下以后,池羽也照例要讲故事。   在几十人的注视下,他调整了下助听器的位置,确保接触良好。他仍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只是简单地说:“在斯阔米什,我右手骨折了,跟着大家一起出来玩。黄鹤给我找了条简单的线,这条线叫‘泰坦尼克’,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初学线路。他教给我只用左手的解法,那时候我记住了,可是做不出来。现在,我学会了。”   梁牧也抬起头,而池羽言罢,视线竟然穿过人群直直盯着他看,带着要把人烫伤的温度。   那条告别的语音里,他说的黄鹤教给他的,原来是这个。梁牧也心里一痛,低下头,不敢再跟他对视。   活动结束后,是自由攀登时间。郑成岭先一步把池羽带走了。   梁牧也其实偷偷把摄像机又带出来了,仍在抓紧片刻时间,拍摄潘一格的视频素材。钟彦云自己又去攀黄鹤的小宇宙了,而王钰在招待其他来宾,夫妻俩遵循钟乐乐的愿望,把他丢给他的牧也叔叔。   现在,梁牧也正坐在监视器前面,他一手抱着钟乐乐,一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镜头对准了在爬水江岩壁复刻线的潘一格,可梁牧也的眼光却飘到了别处。郑成岭正带着池羽爬一条颇有挑战的V4。   他想好了他要对池羽说什么,无非两个问题,现在正在脑内翻来覆去地滚动。稍一愣神的功夫,监视器里,潘一格早就爬出了框,岩馆远端的池羽也消失在视野里。而熟悉的那道声音竟然在他背后响起来。   “我们聊聊吧。”是池羽在监视器后面找到了他。   竟然又没有按照他的剧本走。梁牧也心里诧异,只是问:“那等活动结束?”   ——你还是不是单身。可否原谅之前我的自私和误解。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才有后面的第三个问题。可无论那个问题,都不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种场合草率地问出来。   可池羽语气急促,他皱了皱眉,直接说:“现在可不可以。”   梁牧也只好叫郭凡帮忙盯着相机,把钟乐乐又交回给王钰。他跟着池羽出门,又跟着他走进一个像是消防通道一样的地方。   池羽憋着一口气,刚停下脚步,就转身对他说:“好了,就这里吧。”   即便是这样的情境之下,梁牧也还是显得挺从容,他开口,找了句话说:“……‘泰坦尼克’的左手解法,你学会了。你还做出来了,很厉害。”   池羽点点头,这回他接住了他的赞许:“我最近也在学高海拔攀登,这样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到想去的高山,”他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梁牧也,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我把想说的说完,就走。”   直升机不能降落的,所以需要自己攀爬才能滑降的,他梦中最爱的那座山。池羽未点出‘未名峰’三个字,可彼此早已心照不宣。梁牧也似乎有种预感,他抬起头,和他对视。   只是这次,池羽没再等他的许可。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打足了腹稿,语气镇定且自信,不像往常。   “在Squamish,还有后来的日子里,黄鹤教给我挺多东西,也不止‘泰坦尼克’的左手解法。我赢了FWT冠军以后,他给我发了条语音,就是我一直忘记回的那条。他说,池羽,快乐要有,冠军要有,朋友要有,爱人也要有。“   这两个字太过直接,梁牧也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的眼睛。只是这一次,池羽毫不惧怕。真相已经被他看过,他已经失去过千百回,退到毫无可退。   他毫无保留,情绪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求人。认识之后,我从没逼过你,没求过你。我们也都是大人了,我知道这个是所谓的游戏规则。”   梁牧也快言快语,先制止了他:“你不用……等一下,池羽。要不你先听我说吧。”   他不需要求。池羽笑一下,他都会心软,怎么需要他恳求。   可池羽终于有一次,完完全全地违逆他的意愿,他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也有点语无伦次,可他仍在坚持说:“我不想听,不是——你先让我说完。牧也,生命太短暂,黄鹤在阳朔,一格在格凸,你在一百多米岩壁上,有保护绳都可以摔到胳膊脱臼……”   “你怎么知道——”   “……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对的选择,可我总是在失去。这规则根本就不尊重我,所以我为什么,凭什么要尊重规则。所以今天,我想再求求你。你原谅过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再原谅我一次。”   梁牧也看着他,只觉得眼眶发紧,喉头干涩。他拘于礼节和面子,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设计数套应对的方案,也可没有一种方案里,有这一部分。   得有十秒钟,池羽咬紧了嘴唇,声音颤抖而低沉:“你说句话。”   刚刚得知黄鹤死讯,送池羽回酒店那一路上,梁牧也都在走神。池羽前脚下车,他就看路边停进一辆红色汉兰达。   可下一秒,后备箱打开。里面不是雪板、睡袋和怎么都散不去的雾气。而是折叠好的卡通儿童推车。他就在那个时候梦醒。   那一刻,他没在想着什么高山滑雪纪录片。什么策划书,word文档,赞助商,所有宏图壮志都只是借口。他根本没自己臆想的那么伟大。   他在想,池羽那个汉兰达后备箱能装下半个宇宙,哪怕世界末日了,也能在他的后备箱窝上十天半个月。遮光板一罩,他也想不计后果,不问前程,就吻他到天旋地转,明天也看不见。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   梁牧也低头,拽着池羽的领子,把他推到墙上,用力地吻他,一遍又一遍。   消防通道昏暗狭窄,气氛潮湿而燥热,嘴唇碰上嘴唇,那一刻积雪坚冰也融化。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似乎是把楼道残存的氧气都耗尽,可梁牧也仍拽着他的衣领不愿放手。   黑暗之中,池羽偷得片刻喘息。可他神色坦然,此刻终于是又放松了点,他竟然弯起眼睛笑了。   震撼先到,随后又是钝痛。梁牧也想,他拒绝过他一次,伤害过他两次,惩罚过他无数次。事到如今,竟然还是他勇敢,是他先迈出一步。   “不用。”梁牧也说。   “不用什么——”   “池羽,你不用求。你也不用被原谅。”   “那你,那能不能……”池羽刚开口,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他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是消防门突然被大力打开,而郑成岭小跑着进来。   “哎哎,有话好好说啊,怎么还上手了……”他离得远,只看得见梁牧也背影,他两只手都放在池羽的T恤领子上,差点以为两个人是起了什么冲突,而梁牧也要欺负他。   离近了,看到池羽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误会,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老钟跟我说在这儿找你……”郑成岭尴尬地说。   “老郑,”梁牧也后背上薄汗都出了一层,无奈道,“就不能等我一下?”   “我是有点急事。”   梁牧也这才松开手,替他整理好衣领,转过头来:“嗯,你说。”   “我跟慧慧聊天,她说她全程给章阿姨直播来着,阿姨跟我说,你和牧也的发言让我特别感动。”   “章……”梁牧也短时间内大脑缺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黄鹤妈妈,章阿姨?所以她……又同意了?”   “不仅如此,你猜她怎么说。”   “老郑,咱都这样了,就别卖关子了。”   “她说,并不是她跟电影节审核组说的不让上。她确实在某个场合跟主办方聊过这件事,表达过自己的担忧,可那是两个月以前了。她从来没说过,我不想让这片子上映。”郑成岭一股气说完。   梁牧也差点又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和郑成岭对视一秒,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也顾不得池羽在场,就破口大骂:“我操!我操他妈的杨立峰。”   主办方说为了照顾家属情绪无法上映,可家属却说没这个事。两者相权,梁牧也当然是信在其中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家属。主办方背后是谁,不就是他的老对头,立峰探险的杨立峰,卡着他的片子不让上。   “提家属的名字,估计是想用人命关天的事儿来压压我们,估计他们是赌定了我们不敢追究吧。”   “那他们还真是赌错了。”   “那……就是还有救?”   梁牧也这几天来,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以一种快要猝死的劲头在重新剪辑,现在眼底全是红血丝,声音也沙哑。   他坚定道:“有没有救,都得救。”   郑成岭说着打开了手机,“最近一班回北京的飞机是晚上七点半,我们还赶得及,老钟刚好要开车送慧慧,重庆这地方,还就他会开……”   梁牧也看了看表,下定决心,说:“走,现在就走!”   池羽刚刚经历了情感世界的剧变,此刻又见证眼前一场飓风。他思维完全跟不上他俩的谈话,正呆立在旁边,忘掉了自己打好的全部草稿。   然而,对方此刻生命中,似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名字听着耳熟,他知道梁牧也最近一年多,一直都在为《攀》这部电影而努力,而如今到了关键时刻。他已经等了两个月,或者说快两年。他不介意再等上两天。   梁牧也也意识到了。他转过脸对着他,压着声音说: “池羽,你等着我。哪儿都别去,好好等我回来。”   语气很坚定,眼神里面也压不住光,像在分享一道仅有彼此知道的秘诀。   “我还要——”池羽刚开口,梁牧也便伸出手,克制地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划过眼角那块疤痕。是他记忆中的形状。   还要去瑞士,还有下面的训练,Vitesse承诺的的单板大电影,还有其他约定在身。   一秒,两秒,三秒,……   他等着,等到池羽点头“嗯”了一声,才肯转过身。他几步就跟上郑成岭,从消防通道跑到一楼,跑出刚刚落成几年的岩馆。   而郑成岭伸手,大声呼唤着钟彦云:“老钟!等等!!等一等我们!!”   池羽跑到消防通道近处的窗口,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黄昏之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正以百米测试的速度,在夕阳余晖下一路狂奔。   引擎轰鸣,树木倒退,街道折叠又打开。理想跑在前面,花花绿绿的城市灯光被抛在了后面。   作者有话说:   BGM:爱情你比我想的阁较伟大——茄子蛋   泰坦(巨人)titantitanic泰坦尼克 第69章 PLAN B   在去北京的飞机上,梁牧也和郑成岭一合计,才发现这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完全没有确凿计划,就赶赴一个地方。一个字“救”,可是怎么救,找谁救,他完全没想好。   “山地电影协会也许还有别的说的上话的人,能帮咱一把。这都举办十年了,不会再是杨立峰一个人的一言堂吧?”郑成岭调出一个名单,是圈内朋友发给他的,“你看看这里面有你认识的说的上话的人么。”   梁牧也低头,只看到一个名字。他摄影系的师姐,他曾经的好友,陈念的遗孀,谭佳宁。   那一刻,他甚至苦笑出了声:“这他妈是天要亡我。”十九、二十岁的他锋芒毕露,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是树了敌。而二十六岁他坚持本心,支持朋友,却眼看着他迈入危险境地。   这些年来,梁牧也扪心自问,他走运的时候挺多,至少小命还没丢,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可每场冒险旅途都有其后果,而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谭佳宁对他什么看法,他也根本不需要问。   郑成岭知道其中原委,也不说话了。   “我哥们儿王南鸥认识人,能凑个局,我们直接去找杨立峰吧。他说到底,也是个商人,也许有他的目的。所有决定都是有个价码,我们也许还有谈判的余地。”梁牧也最后说。   王南鸥虽然是龙山探险公司的核心干将,和立峰是竞争关系,可他入行十几年,人脉非常广。   这部电影郑成岭想了三年,拍了一年多,是他的掌上明珠,也和速迈的投资回报紧密相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反过来安慰梁牧也:“别太着急了。想想小池,世界上毕竟还有好的事。”   梁牧也知道他看出来了。   他这才容许自己去仔细想——抛开郑成岭之后带来的那条重磅消息不谈,他当时竟然如此冲动,完全抛弃了原有的计划,直接做了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他竟然吻了他。   那一瞬间,海港城2603的夜景,惠斯勒道外飞扬的野雪,斯阔米什湿润的雨,小木屋简陋的单人床,池羽半地下的雪板墙,一切的一切都回来了。   梁牧也的心跳又要过速了。他只得打开了电脑,想先工作一会儿,让思绪安静下来。   晚上八点,王南鸥通过一位中间人,把他们约在云台阁一个雅座,说杨立峰只有半个小时时间,之后还要赶去机场。地方是王南鸥找的,这顿饭却是梁牧也执意要掏腰包。   等杨立峰带着秘书和女朋友落座,点好菜以后,梁牧也单刀直入,就直接说:“我和老郑今天刚从重庆过来,和黄鹤的母亲聊过,她明确说了并不介意电影上映。杨总,我们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咱明白人就说明白话吧。你这样卡我们这部片子,有什么其他理由吗?”   杨立峰没回答,倒是慢悠悠点上一支烟。随后,他女朋友也点上了一支。室内明明禁烟。   得过了两分钟,包括在座郑成岭、王南鸥,和帮王南鸥牵线的那位朋友在内,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杨立峰摆足了架势,这才说:“梁牧也,你也跟我说说。梦想只有临门一脚的时候被杀死,这感觉好受么?”   “你是承认了……“梁牧也都没想到,他竟然装都不装,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片子没法正常在电影节过审上映就是他搞的鬼。而且还敢把帽子扣在黄鹤家属的头上。   十年前,他“珠峰脚下垃圾山”的那一组照片,让当时如日中天的立峰探险名誉受损,企业扩张计划至少延后两年,再也无法恢复当年势头。可究其原委,还是立峰只注重商业利益,不屑于维护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环境。   “那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立峰现在也是打着‘环保’的标旗的,还是什么生态旅游四星企业,您这要是总旧事重提的话,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梁牧也说话丝毫不客气。   郑成岭和他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郑成岭的态度更诚恳,他补充道:“杨总,您和立峰出资这个山地电影节办了好几届,每年都有好片子。我也是看着电影节一年年越办越好的。而今年,我也希望成为其中之一部电影。黄鹤……是在之后在单独训练的时候出了意外,没有人比我们更加遗憾。可是既然家属已经放话说不介意,为什么不能给我们这次机会?”   梁牧也平日里最看不惯杨立峰这种钱赚得盆满钵满还小肚鸡肠的人。见杨立峰没表示,他就出言威胁道:“杨总,您今天跟我说的话我可记住了。到时候传出去,让人家听到中国最老牌的探险公司靠资历压人一等,这可不太好。马上就是旅游季了,您现在不需要任何负面报道吧。”   “你找记者啊,你明天就去找,”杨立峰听出他意思,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道,“你能找记者,我也能找。四年前用陈念的照片发《国家地理》得奖,现在用黄鹤的死来宣传新电影。吃人血馒头这一套你搞得挺溜的啊,牧也,你说是不是。”   梁牧也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杨立峰这句话太难听了,实在是往他心眼儿里面戳。他也没想到,对方手段能这么脏,一时间竟然无以回应。   看屋子里火药味儿太浓,还是为人圆滑的王南鸥开口调和:“杨总,您要不说说条件。牧也和老郑想让《攀》顺利上映,您就当帮我们,帮黄鹤一个忙。您看看,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帮您办到的。”   杨立峰挺喜欢他说话这口气,可他还是揪着梁牧也不放,盯着他的眼睛,说:“明天立峰在新疆办巅峰挑战赛,你让池羽来参加,给我们撑撑场子。”   “巅峰挑战赛”是立峰集团和红牛近两年旗下举办的一个品牌赛事。肖梦寒和另外一位中国自由式双板滑手本来要一起参加。可那位滑手因为合同纠纷问题和红牛解约后立刻宣布退赛,肖梦寒又上个月在悦恒开幕比赛上摔成骨折,堂堂在中国举办的世界级邀请赛,竟然一个中国面孔都没有。这要求,从明面儿上看,竟然还不算太离谱。   桌上所有人都看着他,秘书甚至拿出了小本本打算速记,只见梁牧也冷着脸说:“你打谁的主意,也别他妈打池羽的主意。”   “还不乐意了。”杨立峰的语气轻佻,似乎是知道点什么。   “不是我不乐意,你问张艾达,她第一个不乐意。”梁牧也说。   杨立峰又把眼光转向郑成岭:“郑总,立峰体育收购速迈,200个亿,做不做。”   给郑成岭吓了一跳。本土品牌收购海外品牌,成功案例当然有,可是速迈已经落地几年,做出了自己的本土渠道,公司高层完全没有想卖的意思。他是喝了一口茶压惊,才硬着头皮推拒说:“杨总,我就是市场部一个小经理,能坐在这儿,也是因为我喜欢攀岩而已。您太抬举我了。”   杨立峰最后把目光投向他旁边的王南鸥。   “王总,龙山今年不要在尼泊尔注册,你看这条件怎么样。”   王南鸥本来还赔着笑,这下,笑容彻底僵硬。   珠峰的商业攀登路线要从南面峰,也就是尼泊尔入内。目前,国内在尼泊尔落地的探险公司只有不超过五家,其中就包括立峰探险。龙山登山探险公司经过老板钱小仙几年的经营,已经初具规模,在尼泊尔一旦注册成立分公司,就可以在珠峰探险这个国内最最炙手可热的探险项目上,和立峰分一杯羹。   梁牧也这才明白,杨立峰这前两个要求都是在耍猴。无论是说把池羽连夜折腾到新疆参加什么巅峰体育赛事,还是凭空拿出200亿收购速迈,都是天方夜谭。他真正的意图是最后一个。提到池羽的名字,他就很难客观地想问题,他对自己刚刚的反应有点懊恼。   王南鸥迟迟没答复。梁牧也直接替他说:“行了,不用谈了。”   杨立峰叫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梁牧也,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当年在慕士塔格,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陈念。我告诉你,陈念十八岁从云南登山队出来,第一次攀珠峰,就是我本人掏钱赞助的。整个队都是我赞助的!你说我想不想救他?他是掉的冰缝,掉进去那一刻估计就已经没命了。即使我派人上去,冒着自己损失人的危险,也救不回来。   “我是爱惜你的才华的,看你当时拍的那个攀冰的小电影想法很好,是我主动提出来让你参展电影节。《人生如山》,这片子规格不够,时长也不够,当年那个新人奖,是为你这个片子设立的。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这么多年了,无论王南鸥还是郑成岭,再亲近的朋友,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陈念’或‘慕士塔格’,他们知道这旧事在他心里的重量。如今,这陈年伤疤竟然被杨立峰一手撕开。可梁牧也的心早如一潭死水,任何风掠过也再难吹起涟漪。   他沉声道:“你为什么不救他,你自己清楚。这么多年了,且不说慕峰,难度更高海拔更高的,珠峰的营救,王南鸥你说说,龙山这些年救过几次人?”   王南鸥不太敢得罪老大哥,劝他道:“牧也,行了。”   “好,他不说我来说,”梁牧也举起自己的手,比了个数字,“三次!三条人命!三次,他们放弃原来的冲顶计划,赔客户全款,就为了把遇险的人拉下来。有被救的人拒付救援费用,最后还是钱老板自己掏的钱。你们呢?你们尝试都不尝试!那个人是不是陈念也不重要,哪怕不是陈念,不是我的朋友,不是精英运动员,那也是某个人的朋友,某个人的丈夫,某个人的儿子或者父亲。你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杨立峰见没得可谈,也懒得理他,挥挥手示意秘书和女朋友起身离席。   一行三人,竟然只坑了他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梁牧也他们几个也无心吃饭,结完账就走去门口,郑成岭这才摸出自己的烟盒来。   王南鸥是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那种人,趁郑成岭点烟,他小声对梁牧也说:“要不……我还是问问钱老板。万一呢。”   梁牧也眼眶都红了,他说:“钱老板是缺三根指头能爬雪山的人,她努力这么久,为了把公司做好。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王南鸥不说话,他也知道答案。   梁牧也拿起烟来,狠狠地抽了一口,沙哑着声音说:“鸥哥,我知道你仗义。可谁的梦想不比谁贵贱,我凭什么为了我们的梦想,杀死别人的梦想。”   其实是郑成岭的梦想。可他此刻,也艰难地点头表示同意。   梁牧也说:“走,我们跑院线吧。没准年底……”   郑成岭问他:“来得及么。”   梁牧也道:“试试,不试怎么知道。”   他只抽了两口,就把一整支烟都扔在地上碾灭了。   给郑成岭心疼坏了:“哎哎哎,暴殄天物啊。你不抽给我。”那可是小一百一盒的黄鹤楼1916,郑成岭为了在今天的饭局上打点杨立峰,特意在机场买的。   梁牧也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朦胧之中,郑成岭听见他说:“刚刚是最后一口。我戒了。”   *   哪怕是再差的境地,他也总能想出个B方案。这次他的B方案,就是试着能否排上院线上映。小成本小众题材纪录片,背后没有龙头影业撑腰,宣发没有明星站台,别说1%的排片,能排上0.01%都要阿弥陀佛。像是梁牧也十年前《人生如山》这种小制作,都是直接线上放映。   这次,能参加北京山地电影节,对于梁牧也个人来说,其实并不是得不得奖的事。在电影节公映,可能是他们仅有的在大荧幕放映电影的机会。试问哪个电影人没有一个大荧幕的梦想。他们前期花了那么大的金钱和精力,拍摄从头到尾都是用的超高清电影摄像机。4K高清,环绕音响系统,从导演梁牧也到收音师再到剪辑师,都在以一个荧幕电影团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   他几乎又是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安排去见了几个在电影公司身兼要职的老同学。几个人也都表示,不太乐观,但也都说会帮他问问熟识的人。等谈完两场,他喉咙冒火,这才有机会看向手机屏幕。   昨天赶赴饭局的路上,他给池羽发了条信息,又交代了一遍,电影项目出了点事,他和老郑先回北京找人了,等你回来当面聊,我有话想对你好好说。   回想起两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梁牧也又出了一身冷汗——池羽不会是还在重庆原地等他吧?   也不顾上一条还没收到回复,他又跟了一条:“你在哪呢?”   他有点放不下心,去社交媒体又检查一圈发现毫无动静,这才直接给他拨了个电话。   依旧毫无音信。   是生气了?梁牧也冷静下来一想,昨天他得知电影相关的消息,前脚跟人家在楼道热吻两分钟,之后抛下他说走就走,也没时间多做解释,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对。不过,他想,总要给对方点时间空间。如果池羽明天还不接他电话,他也可以学池羽当初那一招,背后找张艾达要个他的地址,直接带着蛋糕甜点和酒出现在他酒店,反将他一军。多好。   他想的倒是挺好。等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打通张艾达的电话,问池羽在哪个酒店。没讲两句,却是张艾达先着急了:“你问我,我特么问谁去啊?我昨天就联系不上他了,这一年了,这孩子完全没有这样过,太反常了……”   “什么情况?”梁牧也心里一沉,“他最近一次说是去哪了吗?他提过什么……”   “最近一次就是从北京飞重庆啊。本来昨天要回来的,说好回来给我电话的,我安排人去接机了,结果他直接失联。”张艾达冷静下想了想,才说:“他最近好像家里有点事,心情一直不太好来着。唉,也是我这两天疏忽了,没盯住。他一向很省心的。”   “他确实来了重庆,我俩见着了,还……”后面半句,梁牧也没说完。   “还怎么了?你又怎么他了?”张艾达这回是真急了。之前比完悦恒的公园邀请赛,池羽又说要去重庆参加纪念活动,张艾达那时候就知道和梁牧也可能有关。这么看来,他这次失联,多半也是和这人有关。   梁牧也只是简单说:“我跟他,还有话没说完。你要是有消息,麻烦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张艾达听他这口气,一盘算,觉得池羽多半又得伤心了。   梁牧也昨天晚上在外面又漂泊到九点来钟,晚饭就回韩知夏家里吃的,吃完一觉安睡到今天早上。韩知夏刚从外面带饺子遛弯回来,母子二人是出门吃的早午餐。   走到餐厅的一路上,梁牧也才得空,把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和韩知夏简述了一下。说到和池羽的进展的时候,韩知夏欣慰地笑了笑。   她也没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也没说‘你俩早该在一起’,那不是她的风格。她只是轻声提醒道:“你记得把饺子的照片多发给他看看。我知道,这孩子……一直惦记着呢。”   梁牧也听闻,觉得有道理。他也不管前几条消息池羽都没回,就又发了几张自己和饺子的照片,留了条消息说:饺子想你了。   等吃完饭回家,他第无数次低头检查手机有没有来新消息。   没有来自池羽的。可他的微信里面,确实是有一条新消息。   来自郑成岭:“梁牧也,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池羽居然去那个巅峰挑战赛了。”   梁牧也拿过来遥控器,播到体育频道。蓝天白云下,倾斜度超过百分之三十的哈希勒根冰川之上,白雪皑皑。几个身影并排站在雪脊上,身后是蔚蓝天空。其中一个天蓝色外套,他再熟悉不过。   韩知夏看着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按着太阳穴坐下来,低声骂了句“我操”。 第70章 天裂   哈希勒根野雪自由式路线,不在新疆任何一个雪场的地图之上。因为地理位置偏远,几乎全年罕无人迹。   巅峰体育的自由式挑战赛分两个部分,“城市版图”上午已经完成,电视正回放录像,其中,日本的一位野雪自由式选手排第一位,池羽发挥尚可,暂列第三。   除此之外,也有几位来自美国、欧洲的选手。竟然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列。Max Willard,来自加拿大的大山自由式滑手。他也是红牛赞助滑手。   大家也都知道,这第二场比赛,“大山版图”,才是真正的重点。   三台摄像机,一台直升机,两台无人机,围着寥寥几名选手打转。因为是在中国的比赛,赛会方给足了池羽的镜头。   镜头里,之间Max凑近了他,在直升机的噪音底下大声地问:“你板子可以吗?”   池羽这次来得太匆忙。   他在云顶的消防通道里听梁牧也说出“杨立峰”三个字,那时候只觉得耳熟。等他俩走了之后,池羽一下子想起来,杨立峰就是上次亲自邀请张艾达和池羽参加巅峰挑战赛的,立峰的老总,旗下主管巅峰体育赛事品牌。   他一向对滑雪之外的事情不太上心,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立峰那边邀请了他两次。第一次是在三月份,第二次,则是在最近,肖梦寒伤退之后。而且,这次是杨立峰亲自找上来,劝池羽参加。张艾达依旧是把决定留给他。池羽觉得和悦恒室内公园挑战赛连得太紧,他当时仍然是拒绝了。   如果梁牧也和郑成岭他们的症结在此,那么自己大概可以帮他一把。也就是多跑一趟,多参加一场比赛的事。哈希勒根是一座很“AK(阿拉斯加)”的山,海拔高、粉雪厚,没有任何石头,倾斜角度大。以他的经验,对付这样的山足够。   池羽没敢告诉张艾达,自己联系赛会方,又通过赛会方联系上杨立峰的秘书谈条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他又自己买了去乌鲁木齐的机票。   赛前,直升机拉着他们一共环绕雪山三圈,且允许选手照相。池羽没有照相,他用眼睛看,用心在记,用身体努力去体会。坐在直升机上俯瞰哈希勒根,竟有种久违的情绪正在胸膛激荡着。也不仅仅是大赛前的那种紧张。自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池羽竟然感知到,筹码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此次回国之行,他只带了一块板子,就是他的赞助商Vitesse去年出的唯一公园用板。公园板一般软而弹,大山板则需要硬且稳。“小丑”板滑公园合适,滑大山,可就差太多了。   Max提出帮助,他也很讲道理,没有拒绝。   “你自己选。”帐篷底下,Max把板包展开,三块Rossignol的硬板,那是Max的雪板赞助商。还有一块……   Team T,Nitro的那块指向型硬板。Max身高体重跟他差不多,比赛时都滑159。两个人从小就经常换着板滑,池羽家里当然没那么雄厚的财力,市面上好多板子的demo,他在儿时都是借的Max的。简直昨日重现。   比赛临头,他没时间挑挑拣拣,就拎起Team T那块板子:“滑你赞助商的不太好,就这块吧。”   雪服里面,手机震动。他举起来一看,梁牧也又给他发图片,竟然是一坨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大手之间。仔细看,有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是饺子。   ——“饺子想你了。”   Max也看到了,还在试图问他:“你养狗了?”   池羽摇摇头,刚想解释,被干燥的风呛得连连咳嗽几声。他又点了点头。   消防通道光线昏暗,两天前的那个吻像一场梦似的,池羽这两天想得太多,好像把现实复制成了无数记忆片段,现实都失真了。如果梁牧也答应他,如果此番之后他们可以毫无阻隔地在一起,他本不会以为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东西,可他还是错了。   他忘了,他还能继续见到饺子。   信息他没回复,马上比赛开始,他只需要、只应该去想自己的线路。   他从帐篷里再钻出来的时候,是笑着的。Max随手给他递了一罐饮料,他都打开盖子喝了。   几位选手被直升机拉到山脊,从上到下俯瞰这座垂直高度近六百米的大山。昨天,这个地区刚刚迎来一米左右的降雪,今早又刮大风。蓝天白云不假,可天气条件不算是安全。   “炸山了吗?”池羽听见Max问。   “我没听到,不太清楚。早上应该有人为触发吧。” 无论炸山,还是人为触发雪崩,都是为了在任何人滑雪之前先崩一回,这样道外环境才能更加安全。   池羽低头,用板子铲了一点雪,看着流雪迅速滚落南面坡。   Max又低头对他说:“流雪很快,太快了。”这就意味着,选手要滑得很快,才能跑赢它。   他的表情也很严肃。Max承父亲哥哥教导,从小就是大山野雪专家。截止至去年以前,他的直滑和野雪经验都比池羽多。以前,他们在一起滑真正的大山,野总是Max先第一个Drop In,在前面开路。可现在不比往昔。池羽身上,比他多了个世界冠军的头衔。   “规划好你的撤离路线——”Max刚开了个口,却被身边人打断。   “我知道了,”池羽处于赛前的紧绷着的状态之中,又被他说得有些不耐烦,“我有眼睛,我可以自己看。”   话说得不太客气,Max就识趣地没再说什么。所有人都专注而静默,在脑海中滑着自己想要的路线。   原本来参加比赛,是为了给巅峰赛事撑门面,为了可以获得些筹码,让梁牧也、郑成岭、潘一格他们的攀岩纪录片顺利上映。可看到了旧时的劲敌,沉郁于心底的胜负欲又升起来了。   比赛就是比赛。他不仅要来,来了就是要赢。   去年野雪巡回赛,原先北美排名第一位的Max半途伤退,没能攒够积分。有体育网站说,若无伤病,他本是晋级决赛并获胜的热门人选,而FWT新人池羽的冠军好像是捡漏一样。   池羽想,在惠斯勒的自由式挑战赛打败过他一次,自己多少有些主场优势。如今若滑着他的板,乘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在大山粉雪环境下再次打败他,才名正言顺。   Max仍然是第一个drop in。他乍一滑降,电视机前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流雪的速度有多快。四十度的陡坡,他安全为上,跳了一个崖后迅速横切,逃离自己制造出的流雪。Max不愧经验丰富的大山粉雪之王,他的滑行非常流畅,一共两次横切,完美避开任何复杂的情况,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他的滑行甚至让这一项任务看起来没那么难了。   池羽紧随其后,第二个下。   电视机前,连韩知夏都屏住了呼吸。   放直板,起速度,走左侧,做360,落地后横切减速。注意身后。   池羽默念步骤,可初一drop in,粉雪天堂的感觉太好,肾上腺素把他推到至高点。360起跳,落地有很大的容错空间,他向山上一看,很好,流雪还在他身后。   就在这个时候,千分之一秒内,他做了个决定。   池羽目前身处的位置是两道雪脊中间,犹如天然U型池,他在一边顺利做了360,立刻想冲到另一边,再做一个cork 720,然后再去横切。那是他的拿手好活儿。在阿拉斯加40度雪脊上面他敢做double cork 1080,敢连着做二十多个,在新疆同等体量的大山上他定是敢做720。   他决定临时改变计划,不按照早上看好的线走。他犯了大山粉雪滑降时候的大忌。   Cork 720依旧如教科书般标准,可在空中旋转时,他余光便看到有一股白茫茫的浓雾从两道雪脊中间窜起,势如巨龙。   两个自由式动作,是在同一条滚落线上做的。他贪恋大山完美粉雪带来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及时撤离。   而追上他的,竟然不是他带起来的流雪。不止是他的流雪。   池羽低头,在震惊中发现,山体竟然出现了横纹,并且以光速在扩散。   是比流雪还可怕十倍的雪崩。脚下,银白的大地在皲裂。   池羽从不向命运低头。他拼尽全力加速,想从侧面滑出来,板子被他用到极限,他甚至感觉下一秒就要断裂,可这白色风暴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弃往外跑——   “砰!!!”   胸前传来剧痛。池羽在坠落的时候,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发雪崩救援气囊,这才想起了他的另外一个错误。   因为来时匆忙,他的雪崩救援装备是用的赛会方的。他竟然没有戴ABS安全气囊!   糟糕!   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只能闭上眼睛,等待新一波疼痛来临。   临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他之前对万宇坤说的什么没有遗憾,那都是些大话。这一刻到来之时,他觉得总归还是有遗憾,细碎平常的遗憾。   还没来得及把上次悦恒挑战赛第一名得到的玩具熊寄给肖梦寒。还没能履行承诺,和Hugo他们去阿尔卑斯拍大电影。还没有看到未名峰。   最重要的是,在梁牧也从云顶的那个消防通道转身离开之前,他只顾着亲吻,忘记去拥抱他了。他还没等到他全部的答案。   直播画面被切断之前,所有人都能看到,池羽身上的GoPro和跟拍无人机同时黑屏。监控屏幕上,那个天蓝色的小小身影被白色巨浪整个吞噬。所有人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他坠落数十米。信号被切走的时候,南面峰的雪崩仍然如汹涌巨浪并,随着滚落面越扩越宽。   韩知夏都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他才转过头看梁牧也。   梁牧也没说话,也没动,咬着嘴唇,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个……“   杨立峰那天的提议,肯定是不止跟自己一个人说了。张艾达知道,池羽也知道。他原本并没有去这个比赛的计划,肯定是听了自己和郑成岭在消防通道的谈话,为了帮自己一把,而孤注一掷。而梁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么高的高山上面经历这样程度雪崩,意味着什么。   电视信号索性整个断掉了,正发出滋啦滋啦的刺耳杂音。   许久,他才挤出个几个字:“你个笨蛋。”   韩知夏轻轻劝他说:“你也别着急……”   梁牧也没说话。他打开手机,开始疯狂拨打张艾达的电话。   张艾达那边自然忙线。他走近里屋,又打开微信,找出所有他认识的跟巅峰体育有半点关系的人,一个个打电话过去。   一个半小时后,韩知夏隔着门,听到一声失控的怒吼:“他妈的没做风险评估敢拉人上去?一个个都疯了?我操!!!”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韩知夏在客厅焦急地踱步,弄了点咖啡给梁牧也偷偷放在门口。梁牧也打开门,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手里提着他那个巴塔哥尼亚的大号随身行李包。   “我得去一趟。”   “这么晚哪还有航班……”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张艾达”三个大字在屏幕上闪着。   梁牧也刚刚快把她手机打爆了,终于等到个回音。他立刻接起。   张艾达的声音也很疲惫,她气喘吁吁地说:“人没事。断了两根肋骨,中度脑震荡。救援进行了十五分钟,还是选手先找到的。我估计……这比赛是不敢再办了。”   “你在哪?他……你们……现在怎么样?”他追问。   “我现在……刚到,刚到医院。刚刚检查完全套,医生让休息了。”   梁牧也就好像被点了穴一样,终于敢松懈精神。他甚至觉得头昏昏沉沉,身体也要支撑不住,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张艾达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问:“梁牧也,你……要跟他说说话吗?”   梁牧也以手掩面,竟突然失语。片刻后,电话挂断,他又把手机扔上了茶几,发出浓浓一声叹息。 第71章 残片   三千公里外的哈希勒根。雪崩发生后,救援工作立刻展开。   红牛赞助的那两架用于摄影的直升机瞬间进入了救援模式。直升机上都配备定位装置,跟随摄影师也有雪崩救援经验。飞行员找了个合适的落脚点,直接放人下去参与搜救。   选手每个人身上都有对讲机,对讲系统里,所有人都听得到Max在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叫池羽的名字。他拿出自己身上背包里的信号收发器,也嗖嗖几下就组装好了探针。   “快点!快点,他好像没带气囊。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ABS安全气囊非常昂贵,一件小一万人民币。而官网发的装备只有信标、铲子和信号收发器,并没有安全气囊。池羽从公园挑战赛过来,自然也没带他自己的。   Max冲回帐篷里拿的自己的雪板和背包里的信号收发器,在别人还傻愣愣站着的时候,他第一个踩着雪板冲进了雪崩后的山坡上。   随后,更多的选手也加入到救援中。   池羽的速迈雪服上面插入了RECCO救援定位片,背包也装有定位信标。两者一齐稳定地在457kHz发出信号。救援队伍很快便确定了他的大概位置,嗖嗖几下就组装好了探针,然后以一组五个人用探针进行地毯式搜索。   是日本选手先感觉到探针回缩。“这里!快点,挖!”   最后快挖到人的这几下,Max和他是丢掉了铲子,一起趴在地上,拼劲全力用手刨的,直到手套内层都灌进雪,冰冷得失去知觉。   用时一共九分钟三十秒,暂时失去意识的池羽从哈希勒根冰川的厚厚雪层下被拉了出来。救援人员用担架把他抬上了直升机,五分钟后,直升机再次升空,直奔市区医院。   池羽当天晚上就醒来了。   市甲级医院的ICU,四面墙都雪白,张艾达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处理工作。走廊里面,金发青年垂着头坐着,手里面提着半块板子。到底是红牛赞助选手,Max Willard在最后关头,说自己是池羽最好的朋友,便被允许搭乘同一班直升机。   雪崩折断了硬度为9的Nitro Team T硬板,却没能折弯他的身体。   脑震荡是自由式选手的家常便饭,除此之外他仅仅是断了两根肋骨,这简直是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最小程度的折损。他知道,池羽这是从死神手指头缝里面捡回来一条小命。   张艾达看他醒了,便低头问:“感觉怎么样?”   池羽支撑着要抬起身体往外面看,被张艾达制止:“你肋骨断了,先躺着吧。怎么样,难受吗?”   池羽摇了摇头。他嘴唇已经干裂,喉咙还带着点血。张艾达叫来护士,给他稍微调整了坐姿,又递给他点水。   池羽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瑞士……还有电影……”   张艾达想来不对他讲善意的谎言,坦诚沟通是他俩之间的第一准则。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接了Vitesse那边的电话,他们慰问你伤势来着。但估计……时间上,是赶不上了。”   电影原定十一月开拍,他跟Hugo本人关系再好,不可能让Vitesse全明星推迟计划,就等自己一个。自己还是个新人。池羽的眼睛垂下来。   张艾达开口:“还有明年呢,你先……”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打断她道:“没事。我……已经很幸运了。”   张艾达没说话,拍了拍他肩膀,随后才说:“你朋友在外面等着。要叫他进来吗?”   池羽眼睛一亮:“是……”   张艾达轻轻一摇头:“不是。是Max和别的选手把你拉出来的,他执意要跟来。”   “哦。”池羽咽了咽口水,道,“那……再给我十分钟。”   “梁牧也打过电话,你还没醒来那会儿,他给我一口气打了三十多个,”张艾达安慰他道,“他也要点时间赶过来吧。你之前……太吓人了。真的,别这样了,池羽,真的别了。我都受不了。”   “那他知道……“   “嗯,我跟他说了。”   张艾达是上午刚刚从赛事主办方那里得知池羽的去向,那会儿,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城市地图”开赛的时候,她直奔机场,在飞机上处理工作。上午的比赛回放她都没来得及看,刚刚到达“大山地图”的比赛场地,便看见这一幕场景。   只有亲历过雪崩的人才能感觉到压迫般的窒息和恐惧。哈希勒根发出银白色的怒吼,誓要吞噬一切生灵。张艾达在山脚下,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看见一片白色浓雾从山顶扩散到他们眼前,如天崩地裂。那一刻,她不需要问任何专业人士,也知道其严重性。她其实没想过,池羽能几乎毫发无损地出来。   巨大的后怕在这一刻冲洗了一切,所有成功、名誉和金钱在死亡面前苍白如纸。在直升机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看着毫无生气、脸色发白的池羽,也觉得四肢发软。   张艾达一向是精明强干的经纪人,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也极少感情用事。可如今,想起几个小时前近在咫尺的危机,她竟然也觉得喉头干涩,一阵哽咽。   池羽看她脸色,只觉得歉疚。也不只是对她,还有一切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其实没这么危险的,但是我今天……好几个决定,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应该。”   他在彻底醒转后,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复盘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   连日降雪,昨天下的新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没有人听到过炸山的声音。如此看来,赛会方应该也没有人为提前触发雪崩,对比赛区域进行风险控制。在直升机上俯瞰时,池羽就看出了Max的想法。他俩都有很多大山经验,也都看出来这座山有风险。“暴露程度高”,这还是当时他在北京的餐厅里看着哈希勒根的FATMAP,亲口和肖梦寒说的。看地图能看出来的事情,看山为什么就看不出来?   他竟然忽视了所有危险的信号,也包括Max的好心提醒。这是他的第一个错误。   在大山里拍广告的时候,为了美观,他也不会背气囊。可那是在管控过的区域。他想,参与这种级别的比赛和自己滑道外野雪不一样,全程都有数台摄像机对着,可以实时定位。出于侥幸,他觉得自己可以依靠经验全身而退。这是第二个错误。   “规划好你的撤离路线。”——这句话不是说说。在那准确的一刻,他自己的让胜负欲战胜了对于安全的判断。池羽不但抛弃了他看好的线,也撕碎了他规划好的撤离路线。这是他的第三个,也是最最致命的错误。   Max第一个Drop In下滑的时候,或许积雪残存的稳定性已经被破坏。即使经验老道如他,也是选择安全至上的路线。而池羽则冒了太大的险。实在太不应该了。   张艾达艰难地开口,问他:“你在阿拉斯加也不是没有……怎么这次就……”她一辈子强势,想要的答案,没有得不到的。可她看着低头认真反思自己的池羽,责备怪罪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转而道:“主办方有很大的责任。你……先别想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池羽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冒这么大险,难道就为了拿个无关紧要的名次?到底是哪步走错了?   他的大山野雪经验很多。在阿拉斯加,比哈希勒根陡的山,比今天更有挑战的天气环境下,他都滑降过。他自认为是成熟的大山滑手,也自觉得能将“风险管理”的课题做到极致。   为什么在准备不充足的情况赶赴赛场,为什么还会在Max在的时候拼命证明自己,就好像为什么十四岁那年非要在池勉面前死磕triple cork 1440一样。只因为自己在他们面前,曾经不够好。他已经是世界冠军,可竟然还是会纠结于十几岁时候的想要而得不到。   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池羽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挫败。   大概得过去了五分钟,张艾达轻声问:“那……还让他进来吗?”   池羽又改了主意。他摇摇头说:“我还是想休息会儿。替我跟他说谢谢。还有,抱歉。”   张艾达点点头,给他拉好被单,又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后才走出门外。   房间外,张艾达向垂首小憩的人传话。金发青年抬头看了看他,举起手中板子的残片,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池羽摔断锁骨那年,在医院醒来以后,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也并不是池勉,而是偷偷逃了课的Max。他给他带了巧克力,汽水,还有最新的本地滑雪杂志,上面有两个人上一场比赛获得第一二名后的合照。如今,物是人非。   这块NITRO大山硬板上,有当年Team T所有成功‘毕业’的队友伙伴的签名。当年的他出于私心,让池羽签在板子前脚固定器旁边。Max的爸爸一直教给他,那是你转向施力的地方,是一块板子的心脏。   那天晚上天气甚好,他俩一人一块159的板子,比肩立在帐篷外面。而他们在帐篷里和衣而卧,在夜空底下分享一个酒精味的吻。   池羽离开特伦勃朗之后,他几度想去班夫再找他。想说的话很多,为当时一时的迷失道歉,对比肩探索户外世界那段童年时光的怀念。他花了太多时间,活成父母和哥哥眼里他应该有的样子——参加比赛,得第一,滑大山,和漂亮的女孩约会。到了现在,他有机会,也有时间和空间,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他心里,似乎是有一副蓝图,这蓝图里面有那个从十岁起就不断抢走他冠军的黑头发黑眼睛男孩,有帐篷外整齐划一,与银河试比高的两块Nitro 159硬板。   如今,他的板子被外力撕扯着断成两截,他甚至找不到残片。有对方签名的那部分也被永远留在了新疆的雪山上。可时钟不会为了任何人停转,走过的路便不能重来。   他也站起来,礼貌地说谢谢,随后独自离开。 第72章 代价   梁牧也那天晚上是在客卧睡的。说‘睡’不太准确,他是和衣而卧。早上不到六点,韩知夏听见响声,便轻轻叩响客卧的门。   推门进来,韩知夏才看到,房间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防水旅行包放在床脚,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   “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最早的航班也要等到早上九点半,他给池羽发过信息,又打了两个电话,对方手机均是关机状态——估计是张艾达防止媒体打爆他电话,又深知池羽来者不拒的好脾气,提前采取了措施。他一夜辗转反侧。   “差不多吧,”梁牧也含糊地答,“早点出发吧,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他本没想当场挂断张艾达电话。出于晚辈的礼节,他更不应该。可那像是一种本能反应,他的震撼甚至比打开电视看到池羽的身影那时更甚。   一直以来,他都有种清晰的感触,二十五岁之后,梦想和爱情的代价都变得愈加高昂。拍一张能打动人的照片、讲一个有价值的故事像是与恶魔做交易,而谈一场恋爱,则要价更高,需要百分百的信任和互相交付。   他从未质疑过自己对池羽的喜欢。他只是不确定,在经历一切之后,他还能否支付得起这样高昂的代价。   可池羽……   梁牧也从头到尾也不知道,巅峰体育那边到底是跟池羽怎么说的,杨立峰是否给了他任何承诺。他只知道,池羽为了这一份可能性,可以推迟训练,临时改变计划,可以来回坐十个小时飞机。那个人竟然可以抛下一切,从四十度高暴露的天然雪山一跃而下,甚至可能会赔上自己的生命。   池羽是身体力行在告诉他,他愿意为此付出如何代价。甚至,他从第一天,就做好了倾其所有的准备。从始至终,他都是那样纯粹的人。   在一起的决定是有重量的。那一刻,这千斤重担压在了他肩膀上。他竟觉得难以面对他。   等母子二人上车,梁牧也坐在副驾设置好导航,韩知夏低头一瞥目的地的方向和预估时间,便猜到大半。   他提前出发,是想先去郊区的墓园看看梁熠川。韩知夏没问他为什么想去,也没问为什么是现在。   车在高速上沉默地行驶,良久,梁牧也才开口:“我还记得熠川第一次滑雪的时候。我俩在密云,跟着我爸。你也在,肖阿姨还有他女儿他们也跟着一起的。”   韩知夏想起来,微笑着点点头:“嗯。”   “那年我十五岁。那号称是南山雪场落成之后第一趟,想买票都买不到的,我爸搞到的什么贵宾入场券,咱们一家四口一起。”   “那时候我和你爸已经——”   “嗯,我记得。可那会儿熠川一直希望你俩能够合好。他还经常明里暗里撮合。”想起往事,韩知夏也不禁笑起来。   “我爸滑了两趟就去餐厅谈什么生意去了,把熠川交给我带。我当时就偷偷拉着他,从新手坡滑走了。”   “你还……?”韩知夏竟然也不记得有这段故事。   “嗯,那会儿你和肖阿姨聊得正欢,你俩也没看着。我和熠川在那两个中级道,滑了一下午。我其实知道他害怕,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一摔就能摔到坡底,大人都怕呢。但我滑什么路线,他就滑什么路线。每次我以为他掉队了,回头一看,都看到他那个小影子,就跟在我后面,追着我。他咬住一口气,就是不能输给我。”   韩知夏的笑容渐渐淡去,她猜到了梁牧也的意思。她有点不忍心听他讲完。   “小孩儿,都是那个脾气。你小时候也挺……”   “后来有次我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偏要问他,得第一之后想做什么,奥运会之后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当时,好像有种强迫症,非要证明自己的理想比别人崇高似的。去年年初在加拿大集训的时候,钟彦云跟我说了句特含蓄的话,他说什么,最高的山不是眼前这座。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跟速迈那个宣传语似的。   “后来我觉得,不是这个。最高的山不是珠峰,不是密云那个天仙瀑,也不是什么CMDI墙。这几年,我把许多精力用在了恨我爸这件事上。我觉得熠川想滑雪,想得名次,想参加冬奥,尤其是最后这两年,甚至能背着我爸去参加那个比赛,都是为了获得他的认可。……可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他这么努力底往前跑,是不是也是为了追上我。”   韩知夏声音有点抖:“牧也,你原谅了池羽,你原谅自己了吗?”   隔了好久,梁牧也才低声开口:“我值得吗?这几年,我……总是执着于那么遥远的山。把近处的人,都给忘了。无论对你,对熠川,还是对……“   声音停顿片刻。他扭头看向窗外,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能把这句话说完:“在云顶,我有话对他说,我没说完,就走了。我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失去他了。我……”   韩知夏单手扶把,腾出右手扶在他肩膀上。   许久,她才低声道:“牧也,你的事情你自己去悟,我就说说我自己。我和你爸刚认识那时候,我没看上他的外表,他那会儿也没什么背景,更没什么钱。我是看上了他的志向,他爱拼敢拼的劲儿,他的满腔热血和理想。”   梁牧也点头:“嗯。”他知道,父亲梁建生是白手起家打拼出一番事业的,这点无可辩驳。   韩知夏接着说:“可我是后来才明白,是有了你和熠川之后……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我不是嫁给了他的理想。我是嫁给了理想背后这个人。”   墓园渐渐近了。在北京的墓园是韩知夏选的,依靠着一座小山,上面植满松柏,被一条天然的河流环绕。   出来得仓促,他们只是在门口买了花束。梁牧也等韩知夏先过去把花放下,然后单独上前,跟梁熠川说话。   他说,今年一直在贵州拍电影,清明节没能看你,现在来是有点晚了。电影拍完了,荧幕上映可能困难,但是至少完成了一个项目。你说的对,要庆祝每个小小的胜利。所以我应该庆祝,而不应该把眼光都放在那些没完成的事情、没达成的目标上。   韩知夏高挑的身影在远方温柔注视着。他们兄弟俩的名字,都是韩知夏起的,一个是原野,一个是河流。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韩知夏曾经说,也都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只不过,熠川先我们走一步。梁牧也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精神力量环绕着他,让他把心里话都说完。   他底下头,又开口说,熠川,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还记得你那个滑单板的朋友吗。池羽,对,就是他。他成了世界冠军。他说,他很想你。他想和你一起滑野雪小树林。我……要去找他了。我想和他在一起。之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再带他一起来看你。   从墓园刚刚出来,梁牧也内侧口袋传来一阵震动。   他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郑成岭。   “小池怎么样?昨天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给他发就更没信儿了。”郑成岭语气也挺急。   “受了点伤,还好人没事,”他说,“昨天晚上他经纪人打电话跟我说的。不好意思老郑,昨天实在是……”   “网上都炸开锅了,说什么的都有,真是吓死个人……”郑成岭叹口气,“我这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心脏真经不起折腾。当时你在格凸那一下,之后又是黄鹤,已经够……”   “嗯,”梁牧也这才说,“我这就飞过去看他。到时候,也会替你跟他问个好。”   “除了问好,还要说句谢谢,”郑成岭这才开口,很郑重地说,“梁牧也,今天一早我收到组委会的邮件。《攀》的审核……通过了。”   梁牧也停住了脚步。   “怎么……难道是……”   难道真的是池羽?难道杨立峰那天在饭局上提的第一个要求,竟然不是说着玩的?他锱铢必较了一辈子,突然决定扮君子,遵守诺言?   问题很多,他一时间竟然数不过来。可最后,却一个都没有问出口。他一个无神论者,也不得不相信生命中有些充满神性的时刻。有些问题,他不必知道答案。   他也还年轻,还扛得起任何代价。海空了就填海,天裂了就补天,要找的人就在远方朝他招手。他要头也不回,坚定地往前走下去。   梁牧也最后看了一眼远方。晨光穿破了树林间的浓雾,而初升的太阳泼洒在墓园尽头那条温柔流淌的河上。就在那一刻,一阵微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而河水闪闪发光。   似是熠川在对他说,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梦想都实现。   作者有话说:   BGM: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 – A. Dvo?ák 第73章 高山   梁牧也是一个人飞的新疆。韩知夏把他送到了机场,在他下车时,不忘紧紧地拥抱他。一个人的拥抱,两人份的力量。   她说,妈妈祝你好运。一定要幸福啊。   梁牧也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他只是回,我做好了决定,可还要看池羽怎么说。   他想,之前韩知夏说他有些地方像梁建生,这是句气话,可未尝没有其道理。理想也好,各种主义也罢,都是抽象的、遥远的概念。爱抽象的概念容易,而爱具体的人很难。   在这座高山面前,他应该永远谦逊。韩知夏想说的,应该是这个。   医院公共区域,楼道里的记者已经蹲了一排。事情已经过去一天,本要拉开‘全民冰雪季’帷幕的备受关注的巅峰挑战赛出现意外,直播突然中断,而大山自由式滑雪当家明星池羽则不知下落。那一刻,对于见证悲剧的猎奇心理早就超过了人对事故本身的关心。所有社交媒体上,圈内圈外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讽刺的是,池羽年初赢得FWT冠军都没有获得的热度和讨论度,竟然因为一场事故达到顶峰。   张艾达盯着疲倦的脸站在一群人的队首,笔记本电脑没电,手机被几百个电话硬生生打到关机,她脱了妆,发型也凌乱,挡住身后那一扇门,颇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张姐,让我们进去吧?就五分钟。”跟她熟识的《体育周报》记者又问了一遍。   张艾达哑着嗓子说:“他在睡觉。你要是愿意等,就在这儿等。我没法给你保证。要看他醒来时候的状态。”   楼道尽头的光线暗了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   她想都没想,就说:“媒体先去旁边登记一下——”   那道声音说:“是我。”   张艾达抬起眼睛,那一刻仿佛也看到了救星:“梁牧也?”   排排坐的记者都是跑体育口的,没什么人认识他,也就没人拍照。   梁牧也带着自己的黑色防水行李袋,挤了过去,低声跟她说:“来晚了。有什么你需要的吗?水?充电器?”   是真的救星。“太好了,我充充电。”   “你助理呢?”   “在北京替我开会,走不开。”走廊里都是记者,他俩不好交谈。梁牧也看出来了,张艾达一个人既要关照屋里那个人,又要顾及屋外,几乎一宿没睡, 早就疲惫不堪。   “我先进去一下。把要充电的东西拿给我吧。”   张艾达没拦着。   屋里,气温恒定在二十多度,只有空调发出的白噪音。池羽闭着眼睛,左手还贴着个卡通创可贴,看来是白天输液来着。   两根肋骨骨折不算严重外伤,只需要保守治疗,但这次他的脑震荡比较严重,全天都在耳鸣,起来吐了好几次,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大夫本来昨天要放这位VIP病号回家,一看这架势,又把他留院观察了一天,点滴也安排上了。   手伸了出去,轻轻碰到他肩膀,池羽好像在睡梦中有些排斥,身体动了一下。梁牧也又收回了手。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凳子,就在旁边撑着下巴坐着,看着他。他想,这张单人床看起来比斯阔米什那个还宽敞点,如果他硬是要躺上去,应该也是有空间的吧。或许床本身是一样大的,可是池褪去一切衣物,穿着个病号服,在一沓被子里面,显得更单薄。他说不清楚。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池羽开始翻身,嘴里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像是呓语。   梁牧也以为他醒转,就伸手开了床头灯。   没想到池羽被这强光线一照,反应更加剧烈,他不断地挣扎,大口呼气,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要——“   车灯,远光灯,大雪,世界崩塌,翻转,然后沉寂。   又是噩梦。   张艾达昨晚在陪床,池羽就硬撑了一晚上不敢阖眼,他知道闭上眼睛后他会看到什么。亲历过雪崩的人,很难不重新回顾那一刻。可在张艾达面前,他没有资格脆弱。   撑到了今天下午,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梁牧也看他这个状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左侧轻轻叫醒他名字。   叫了三次,他终于醒转,眼眸里的困惑和急切更多。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肩膀上。   “是我。池羽,看着我,是我。呼吸,注意呼吸的节奏——你没事儿了。”   深呼吸。吸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呼——呼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注意节奏。我是安全的。   得过了五分钟,池羽才完全平静下来,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梁牧也拿了个毛巾帮他擦了擦,又给他递水。梁牧也在看到他的反应后,就把床头灯又熄灭了,两个人在黑暗中无言对视。   最后,是梁牧也先说:“我来晚了。”   池羽几乎是本能地回道:“没关系。”   “我想——”   “你能——”   梁牧也终于忍不住,没等他话出口,就凑上前去,紧紧拥抱他。不敢碰他肋骨往下,他就搂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要将他灵魂揉碎和自己融成一体的力度。   “对不起,我来晚了。”梁牧也又说了一遍。   池羽叹口气,把下巴放在了他锁骨窝。   “昨天……我也本来就该是睡觉,没关系的。”池羽似乎是想给他解围,可话没说完整,声音就哽咽。有些太不真实了。噩梦到美梦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从惊恐中醒来,又跌入实打实的怀抱之中,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是昨天,”梁牧也低着头,抵住他左边耳朵,似乎是怕惊扰到他,轻轻地说,“不只是昨天。池羽,我来得太晚了。”   池羽抱他抱得太紧,好像生怕自己一撒手人就跑了。他胳膊又很有劲儿,勒得梁牧也肋骨发疼,右肩膀也酸涨起来。可梁牧也一句话也不说,就维持着这姿势。两个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门被叩响。梁牧也稍稍放下胳膊,但还是执意拉着他的手腕。他咳嗽一声,示意张艾达可以进来。   “我……来拿一下电脑。醒了?”张艾达轻声问。她刚刚在外面,也看到了房间那盏灯亮。   “刚过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别采访了吧。”梁牧也能猜到她意思。池羽刚刚经历了可能是人生最惊险的一次雪崩后逃生,普通人光身体恢复就要十天,目前他输液都没输完,两天吃不进去任何东西,还要接受媒体的盘问,要去复原这场悲剧,以第一视角重新亲历一切。实在是残忍。   可张艾达没理他,只看着池羽。池羽扫了床头柜一眼,梁牧也就又把水递给他。他喝了口水,才说:“五分钟。让我穿上件衣服。”   张艾达摊手,那意思是,他已经决定了。梁牧也就没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张艾达又嘱咐他:“不要评论赛会方的事情,一切都还在调查中。就说说你自己。也不要说你做错了什么。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拍照。”   池羽点点头。五分钟过后,张艾达起身开灯,走向门口。池羽胳膊肘推了推示意,于是梁牧也在最后一刻,才放开他手腕。   说是五分钟,张艾达还亲自筛选了人,只放她眼熟的媒体进来,可最后还是变成十五分钟。梁牧也在屋外听着,池羽的话仍然很少,可思路清晰。说来说去,大意也就是一句话。   大山野雪充满了未知性,危险也是这项运动的一部分。能够幸运生还,要感谢我的朋友们,和救援人员们的努力。   梁牧也和张艾达在门外,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好像门神一对。张艾达每听池羽每说一句,都微笑着赞许地点头,难掩自豪。可梁牧也每听他说一句,眉头就皱得更深一点,他心里头难受。   他不禁想到一年多前,在他家门口,池羽在回城的路上睡着,又在睡梦中惊恐发作。那时候,他推开他的手,一个人往阴冷的屋里走。如今,很多事情依然没变。来了不代表一切,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等晚上六七点钟,大夫过来检查,各路媒体得到了点能写的素材,这会儿才散得差不多。等检查完毕,大夫说明天可以出院,张艾达终于可以去宾馆休息一宿。   池羽终于又吃进去点东西。梁牧也坐在他旁边也吃了两口,可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一直在帮池羽拿东西和递水。   等看他吃饱了,有力气了,梁牧也才说:“你现在……想聊聊吗?不想的话,可以歇会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池羽这次说得坚定:“我想。在重庆,你匆匆忙忙就走了——”   “是我没说完,”梁牧也抢着说,“答案是可以。我愿意。也不是因为你去巅峰挑战赛,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只因为你……是你。其实……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池羽,我叫你去云顶,就是想跟你表白的。”   池羽听他这么说,也是有点惊讶。   可他仍是说:“你说的,我都信。其实昨天……不,前天,我去参加巅峰挑战赛,也不全是为了你,”他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可我确实是想,是为了黄鹤,为了一格,为了郑哥。你们的努力,值得被看见……”   梁牧也想回应什么,可一时间语塞,他没说出话来。这实在是太像是池羽会说出来的话了。他不会玩儿爱情游戏,明明手握王牌却不懂得怎么吊着人,他只把最赤诚的一面剖给自己。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群人的梦想。可此刻,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知道,”梁牧也隐去之前在北京和杨立峰那个饭局上的种种,只是说,“飞之前,我得到消息,电影过审了,明年一月首映式见。我希望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池羽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梁牧也清了清嗓子,这才说:“我也有别的话对你说。”   池羽十分紧张地点头。   梁牧也这才开口,慢慢地说:“有些话……我得先说在前头。池羽,我不是个好的哥哥,不是个好的朋友,更不是一个好的爱人。我很自私,我做的所有决定,能做到的只有对得起我自己。之前的一年多,不,之前四年里,我忽略过你的想法,误解过你的好意,总把事业、理想这些虚无的东西放在你的感受之前。其实,真正需要请求原谅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看好了,你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考虑考虑,是否可以能……”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次,竟然是池羽先笑了。“我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问题吗。如果是,我可以回答你。”   “不是我问你,应该是你问你自己。”   可池羽执意要说:“梁牧也,我选择的是零下十度还送我回家的人,是帮我争取到第一笔赞助的人,告诉我是我的就是我的,是给我找到了梦中那座山的那个人。”   梁牧也抬头,只看着他眼睛。“那都是我……”   池羽在这一刻,好像恢复了元气,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话赶着话,他竟然又打断了他,一口气说道:“不是所有十二岁小孩长大以后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今年二十四,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首降记录也好,世界冠军也好,大山粉雪也好,除了你。我……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朋友,怎么定义爱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给你点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要的,是你这样的人。”   那个眼神,仿佛又回到钻石碗底,他们视线相对那一刻。短兵相接,是灵魂震颤。   许久,梁牧也坚定地回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是在棚内拍广告和杂志。我重新滑雪,重新看到熠川曾经看过的风景,重新拿起相机,我登上了CMDI墙,我重新和朋友聚在一起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我补全了熠川在最后两年的宝贵记忆。这些——都是因为你。池羽,《攀》这部电影上映,很可能是因为你的努力,对我个人来说,这部电影的开端,一切的开端,也都是因为你。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从加拿大走的时候,你问我当没当真,我欠你一个正式的回答。我当真了,那时候是真,重逢以后是真,现在也是真。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不要再受伤,希望你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我会尽我所能,把最好的给你,把我有的都给你。   “你说的那些事,作为朋友,理所应当。作为爱人,我做得还不够。”   池羽说:“那就做给我看。我们……做给对方看。”   梁牧也点点头,应道:“好。”话音刚落,他终于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尽量撑着上半身凑过去。   他的梦中人,终于也回来了。梁牧也闭上眼睛,手指放在他眼角那个小括号上。像要打开一道折叠的秘密一般,他尽力地,细密地,极致温柔地吻他。 第74章 落地   次日清晨,张艾达同他俩一起赶到机场。本来一行三人要乘同一班飞机回北京,在机场的时候张艾达突然接到个电话。   梁牧也在旁边推着三个人的大包小包办手续,还是池羽先问张艾达:“怎么了?”   张艾达只说有别的事要去趟上海,直接拿走了行李去赶另一个航班了。她手底下不止有池羽一个人要管,还有其他商务会谈和活动,这两天因为池羽出事,她一拖再拖。   把池羽托付给梁牧也的时候,她还是千叮咛万嘱咐。   “尽量别让照相,不接受采访,帽子口罩戴好,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最好啥都别说。到北京给我信息。”张艾达又嘱咐了一遍。   梁牧也笑着点点头:“艾达姐放心。”   张艾达叹口气:“我还真是放不下心。”   话是这么说,昨天梁牧也赶到以后,池羽心情几乎是隔夜放晴,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都一直在走神。他说自己收拾,可到最后还是梁牧也帮忙打包的,从进医院他换下来的衣服,到各种雪具,都分门别类装好。他在屋里闪赚腾挪,池羽就盯着他的背影笑。   过去一年,池羽都像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一样,自己默默消解所有的痛苦和压力。张艾达也看在眼里,也跟他说过找人聊聊,池羽也听话地没拒绝,可收效甚微。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机场人群熙攘,梁牧也一直拉着他,以最快速度穿行于机场。念及池羽还断着两根肋骨,所有东西都是他帮忙拿的,而他昨天带来的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帽衫又借给了池羽。一路偶尔也有看到认出他的人,零零星星几位,看起来也都像是路人,只举起手机拍照,没上前打扰。   快到安检的时候,终于是看到一个扛着大镜头的。梁牧也自己就是摄影师,一眼就看得出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挡镜头。   “兄弟,别照了,谢谢配合啊。”   那扛着大家伙的摄影师说了几个字,他没听清,他忙着拉着池羽往前走。   那个人把镜头放下来,叫:“梁牧也!”   这回,池羽都听见了。   梁牧也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也抬起头一看:“沈斌?”沈斌也是他大学同学,他新闻系的,这几年一直做记者。当年梁牧也去珠峰大本营拍了一系列垃圾成山的纪实摄影,就是沈斌写的稿,两个人合力一起,把当年的户外圈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哎哟,你还认得出来啊。”   梁牧也脸上有了点笑模样,可手还是习惯性挡在镜头前面,没拿下来。   “你也是来……?”   沈斌点头,问他:“怎么是你跟着?”   梁牧也笑笑,没回答。   沈斌又问:“着急走么?”他做了个手势,指指吸烟区。   梁牧也看了看四下无人,就让池羽去便利店买点喝的,他和沈斌去转角吸烟区聊两句。   沈斌递烟,梁牧也拒绝,他就只给自己点上。   “你来晚了啊。《周报》记者在医院门口都蹲两宿了。”梁牧也知道他来意,一个专注户外体育方面报道的记者跑来新疆做什么,多半是和巅峰体育赛事出现重大意外事故的新闻有关。   转角另一侧,池羽走得很慢。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面掏出了小小的入耳助听器。   沈斌苦笑:“大运会的专题报道还没写完,主编说你不是哪儿有新闻就想跑哪儿么,让我来新疆,”他吸了口烟,说,“国内现在这股极限体育金钱热你也知道,户外越野跑救援站设置有问题导致大批选手失温,超级马拉松出现踩踏事件,大山滑雪项目在直播中直接雪崩了……上百万的品牌赛事进行之前,保障安全的基本工作都没做好。我听说,是几位选手和红牛的摄影大哥上去救人的,赛会方在旁边干瞪眼站着。你看看,你觉得有的写不。”   他虽然晚到两天,可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有些内部消息梁牧也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由得心生佩服。沈斌还是沈斌。他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觉得有的写,给我个专访吧,我跟池羽说两句话,问他几个问题,”沈斌说,“梁牧也,咱俩认识怎么些年了。我不感兴趣那些花边新闻,你也知道我会写些什么。”   梁牧也摇摇头,还是就事论事:“老沈,这个我真做不了主。池羽的经纪人在飞上海的航班上。你要是获得她的同意了,之后在北京通过她安排。”   沈斌又拿出一张王牌:“这报道出来以后,对立峰体育很不利,估计他们几年之内都不能举办这种级别的赛事了。”   他当然知道梁牧也和杨立峰的那些恩恩怨怨。当年,是他打响的这第一枪。   其实沈斌做的这个主题很有社会价值,若无利益纠葛,梁牧也定是举双手赞同。可今天,他的立场不一样了。池羽身后有赞助商,身前有比赛仕途,说实话本没错,但若他的话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利用,很可能会对他之后的事业不利。这点道理,梁牧也当然不需要张艾达来教他。   沈斌叹了口气。   梁牧也这才开口:“比赛举办二十四小时内下了新雪,没有人听到炸山的声音,据工作人员说,当天早上也没有进行人为触发雪崩控制风险,哈希勒根的地方是巅峰体育的某个领导——可能还真不是杨立峰,看着一张图片拍板决定的。给选手装备清单没有准备安全气囊,甚至连其他雪崩装备都没列出来。当天,有两位选手直接退赛,都没上去。”   在等待池羽消息那一两个小时里,他也问出不少内幕信息。沈斌听得两眼放光,拿出笔记本速记。半晌,他问:“我能用么?”不是所有信源分享的信息都可以被公开报道,若信源说不能公开用,作为记者的原则就是根据这条信息去找别人核实。梁牧也认识沈斌快十年,曾经也是在河对岸,跟他同一条战线的,他相信沈斌的信用。   梁牧也道:“这个不成。炸没炸山问问当地居民就知道。参与赛会组织工作的这么多人,包括志愿者在内,你肯定找得到愿意说两句的。”   沈斌暗骂了个脏字,告诉他这么多内幕吊着他,却一条也不能用。而他又采访不到当事人池羽。   “行吧,我理解。要不这样,牧也,我不问池羽了,问你两个问题。”   “你说。”   “听说《攀》很成功,山地电影节要上映了。耗时一年半,我得提前祝贺你啊。”   刚刚的拒绝是对事不对人,梁牧也又笑着说谢谢:“想来吗?家里人要来吗?我给你搞几张票。”   沈斌也谢过他,又问:“你接下来几个月呢,有没有准备拍点什么?拍户外品牌的广告?还是哪个探险?哦对,难道……你是要拍池羽比赛?”   梁牧也多迈出一步,向远处看了看。池羽在便利店饮料冰柜前面站了好久,好像在发呆。他习惯性地回头,看到梁牧也的目光,才打开柜门,伸手拿下两瓶可乐。   他开口,就说了两个字:“拍拖。”   沈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拍……”   梁牧也还解释上了:“谈恋爱。”   沈斌无奈:“……我说老梁,梁导,这个能写么。”   “这个也不行,”梁牧也笑意未停,拍了拍他肩膀说,“快登机了,我得走了。祝你顺利,首映再见啊。”   沈斌抬起头,就看见梁牧也掸掸衣服,像是要散散烟味儿,又快步走到便利店门口,低头在池羽耳边说话。   回京一程,梁牧也把靠窗位置让给池羽。一张毯子盖了两个人,在毯子底下,他仍拉着池羽的手腕。   而身边这个人,依旧是一路都在往窗外看,很像是当年在惠斯勒的缆车吊箱里那时候。   昨天晚上说开之后,池羽一直在跟他复盘事故前后的原委。他一遍遍地说是自己做错了,让他和艾达姐担心了,以后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梁牧也就一遍遍地打断他。   最后,池羽说累了,是躺在他臂弯里面睡着的,而梁牧也则是一夜无眠。   现在是他一闭眼,就能看见银白色的巨浪席卷而来,吞噬身边的人,和他刚刚触碰到的一切。可到这一刻,看着池羽的侧脸,他突然又放心了点。他知道,池羽对自然永远是这个态度,敬畏而谦卑。   飞机升空,天山山脉出现在池羽这一侧。梁牧也看不到,可池羽在心里默念,我一定会再回来。   *   回到北京的时候,是韩知夏亲自过来接机的。他给池羽买了点东西吃,车里面热气腾腾,不但有零食,有两杯咖啡,还有个活蹦乱跳的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   她把饺子也带来了。   池羽见到饺子以后,都忘了自己肋骨还断着,低头就要抱。分别几个月,饺子几乎长大成了成年狗大小,得有二三十公斤重,扑上来压得他胸口都疼。   梁牧也一看,伸手就要驱逐饺子,可池羽抱住了它就是不撒手。   饺子很聪明,还记得他的味道,一直对他摇尾巴,要舔他手心,一看就是看见了熟人。   “饺子最喜欢你。”韩知夏说。   池羽笑得很开心,他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阿姨。我也最喜欢饺子。”   回去一程,梁牧也在飞机上忍了一路,在路上还是得忍。他连池羽的人都摸不着——池羽非要陪饺子坐后座。梁牧也自己被赶到副驾。   他只能通过后视镜看着后面一人一狗。   “喏,给他喂点好吃的。”梁牧也拿了点狗狗零食,怕一袋子全给出去被饺子捷足先登,他只能右手越过在座椅背,一粒一粒交给池羽,由池羽一粒一粒喂给饺子。   “得了,这下更忘不了你了。”韩知夏笑着说。   得喂了有七八粒,早就超过了饺子当日的零食额度。梁牧也再递,池羽仍乖乖伸出手来等零食,可他手心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倒是反过手来扣住池羽的手腕,没放他走。   跟逗饺子似的。   “你……”池羽想抗议,念及是在韩知夏的车里,又没敢说什么。   他俩又是以这种别扭的姿势牵了一路的手,直到梁牧也家门口。   在梁牧也的强烈坚持下,韩知夏把饺子带走了。韩知夏怕饺子在他家认生捣乱,梁牧也则有着不同的担忧。他怕把饺子带回家了,池羽人都找不见了,多半到了晚上这床得归他俩。   这前脚刚送走韩知夏,池羽就在他身后问:“明天可不可以再跟饺子玩啊。”   梁牧也只能点头说好。   池羽这才说:“小时候我一直想养一只小狗的。我爸不让,后来我姑家里更没地方,更没法养了。我很喜欢……”   “嗯,看出来了,”梁牧也这才说,“明天早上起来咱俩去遛饺子。然后去我妈家吃个饭,我带你去储藏室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补给你。”   他跟沈斌说回北京的计划是谈恋爱,这真不是说笑。他错过了这么多时间,几乎整整两年,出于自己的选择,切断了与面前这个人的联系。两个月补不回来两年的时光,但他会尽力。   雪板包被提进门,房间门关上,梁牧也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了吻他。   池羽回应得也很热切,他们交缠着身体在玄关吻得不分彼此。梁牧也的手滑进他的衣服底下,捏着他的腰间,依旧不敢太用力。   “你是不是……大夫怎么说的。”梁牧也咬着嘴唇。   池羽终于对着他笑了,笑容里面有几分狡黠:“避免剧烈运动。”   “那就做个不剧烈的。”   梁牧也打开了灯,拉着他往浴室走,池羽却观察他客厅房间。   “哦,不好意思,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收拾。之前和老郑他们讨论片子的事,都是在我家。”梁牧也说。   他身后不是客厅,也没有沙发,是三个收拾得整齐的工作台,每张桌子都配了两个32寸液晶显示屏,是之前剪辑团队的战场。   池羽说:“电影我还没看过。”   梁牧也点点头:“等会儿先给你看。”   他走到浴室放水,听见池羽在身后又开口:“稍等。”   “嗯,我知道。“梁牧也不用他说,又回来把板包打开,板子拿出来,立在墙角通风处。他学着池羽当年的样子,也上手摸了他的板底。是Vitesse家的招牌雪板,同名“极速”系列,全山指向型硬板,Vitesse La Vitesse Pro 158。雪板背面黑色板底斑驳,沟壑横陈,板刃也呲了几处。   他好像也能看到他滑过的大山,那些冰壳、硬雪、碎石、和枯枝,看到他独自一人走过的路。   “还可以救。我可以修修刃试试。你帮我拆一下——”池羽看到他动作,在他身后说。   “固定器我明儿再给你拆,我等不及了。”从重庆到新疆,每次他俩重见总是在那么公开的环境下,每次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肩头似有重压。他根本没有好好看过眼前这人。   下一秒灯灭,浴室雾气蒸腾,他拉着池羽的手,走近雨帘。 第75章 地图   说是不剧烈,这次性爱做到最后,梁牧也只能说自己一个人谨遵医嘱。   池羽是仰面躺倒,全身赤裸,左腿架在他肩膀上。他低下身体,捏住他的脚踝,一下下地进入他。他节奏控制得一直很好,从头到尾为了不压到池羽,他一个指头都没碰他。   不要平躺,上半身不能碰,也不要太快。手臂是安全的。他反复默念这几条,到最后只是按着他的手腕。池羽一直求他快点,梁牧也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他,按照自己的节奏。   得到允许,他是摘了套做的,怕伤着他,他加了很多的润滑,扩张的时候更是小心。可这次太过顺利,池羽虽然身体还没怎么恢复,可他的状态太好了,主动且放松。粗硬的性器滑入紧致的穴口,在润滑得作用下如天生设计得一般契合。动得缓慢,可他插得很深,深到池羽都受不了,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随着他每次埋入,性器兴奋得晃一下,池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可和以前不一样,他不是在对抗他,不是在抵御高潮。   而是在拥抱他。   池羽看着他的眼睛,伸出手臂,还真就跟他说,“抱着我吧。”   梁牧也的性器在他身体里面一跳,他努力按着池羽的肩头,要把自己嘴唇都要出血:“真不成,要不换个姿势。”   “那还是算了,“池羽说,“这样舒服。”   底下一鼓作气插到最里面,找到让他喘息急促的那一点打个圈慢慢地磨。梁牧也这才伸手,捏住他脸,说:“再说一遍。”   池羽完全顺应他:“你在里面……我很舒服。”   操他妈的立峰体育,操他妈的哈希勒根……梁牧也在心里面把赛会主办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他多想把池羽给掰开揉碎了看他化在自己手心里。可自己接住他那一刻,他已经碎了。   最后,池羽紧紧抓住他手腕,叫着他名字射出来的,梁牧也跟他同时。池羽浑身上下泛起潮红,红得可怕,皮肤像是发了高烧一样烫。高潮之后,他还是不敢碰他上半身。   右侧第6、7前肋骨,他甚至摸得出来。止疼药他带了,冰袋也有现成的,可池羽自己说暂时还不用。   那天晚上,他们不算是做爱,说缠绵更准确。他性器几乎就没离开过池羽的身体。高潮过一次以后,池羽非要拥抱,他就侧躺着干他,双手环绕他腰间。而池羽坚持扭过头,以别扭的姿势和他接吻,一边吻他一边难耐地摆动紧致腰腹,吞吐他的性器。池羽的两个腰窝被他从后面牢牢捏住,尽量减少活动范围,而他的性器在里面顶着最敏感最色情的地方反复地操干,直到池羽呻吟声都沙哑。   我很想你。别停,别停,求你了。用力干我。   梁牧也回应了他每一个要求,包括那一句话。他说,池羽,我也很想你。   不吻他的时候,梁牧也就吻他脖颈,反复吻咬,就是要留下痕迹。他知道,池羽很喜欢这样。   没喝水也没休息,更没人喊停,穴口红肿,润滑和汗水混着上次射进去的精液湿成一片,泥泞不堪,可牢牢吸着他那根阴茎就是不松口。   最后,他提着池羽的左腿把他干到高潮,精液稀薄,喷了自己一手,池羽的眼睛失焦,那一刻他爽得差点飙出眼泪来。   踝骨被梁牧也一直捧在手心里,等他回过神来,便是身后人轻轻吻着他后颈的暧昧红痕,在他左耳边问他:“脚踝是车祸时候……“   “嗯。植入了钢钉,复建还算顺利吧。后来又要开刀,拆钢钉。”池羽低声回答。   “后来又骨折过?”   “那个是脚面,stress fracture(应力性骨折),就是用得太多了。今年年初我真的很……“   很不要命。   “很忙。”   他手又放在他腰间,那里有个微小的刀口。   “还伤到脊椎了啊。”   “压缩性骨折,不算太严重,微创手术解决的,”池羽不太敢在这个时候提梁熠川三个字,可他的语气还是感激的,“我已经……很幸运了。”   梁牧也的手又往上,抚摸他肩胛骨。   “纹身是Revelstoke的野雪小树林?熠川最喜欢的道。”这两个字是梁牧也说出口的,可这一次,两个人之间没有隔阂,只有共享的记忆,共同的痛苦。   “嗯。北面碗,最完美的野雪小树林,他挑出来的一条单车道。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在滑了。”   “他画得……太抽象了。”梁牧也甚至开起玩笑,自己也笑起来,说:“你还真敢按着他的手稿纹。他小学美术不及格。”   池羽这才敢笑,肩膀轻轻颤了颤。可他回得认真:“好不好看不重要。是他亲笔画的,他最喜欢的地方,在他心里的样子。这个最重要。”   梁牧也抱着他,声音微微颤抖,眼眶也紧涩。他说:“池羽,我们都往前看吧。我错过了你两年。不,是……一年零十个月。不能再错过了。”   可怀里的人却答:“没有。我们没有错过。”   “去年这一年,再往前一年,我本来可以陪着你。我看了万宇坤给你做的采访,你不是说了,这是你最困难的一个赛季。”   他还是醒悟太晚。若不是中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他俩如今是不是隔着一个太平洋天各一方,都说不准。   池羽没应他,却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这几年滑大山的时候,第一趟直升机上去,总会看到一条完美的线。那时候,我真是想从心底喊,说,that’s my line, that’s the line I want(那是我的线,是我最想要滑的路)。”   “嗯。”   “可你不能上来就滑那一条,而是要从地势低点的地方,先滑两次,熟悉雪况和地形。走过许多不那么合适的路以后,再上去,再看到的,才是大山真正的全貌。这时候再选出来的,才是对我来说合适的、完美的路线。每个人都有自己滑大山的方法论,比如Hugo——”池羽想起他那个不要命的朋友,笑着说,“他就会上来就滑自己看到的第一条线。他可以,我不行。先摸索,先走弯路。这是我的方法。”   梁牧也在身后抱着他,也轻轻笑了。池羽说从大山里面学人生,这不是空话。他就是这样摸索着长大的。   “所以,之前那一年多,我不觉得是错过。只是到达今天必经的路。如果在云顶你没回应我,那我也没有遗憾。因为这座山不属于我。”   梁牧也听不太下去,他尽可能地贴紧了池羽,揽住他的肩膀,又吻他耳垂。   “当然是属于你的。以后,也都是你的。”   池羽转过身,眼睛不用看,嘴唇便找到他。   吻过许久,他又开口道:“梁牧也,你那天说的不太对。”   梁牧也终于也觉得困了,眼皮在打架,又被他强行撑起来:“嗯,怎么?”   “你我也要,梦想我也要。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这回,是梁牧也笑着说:“宝贝,忘了黄鹤怎么说的吗?你要,就都是你的。”   池羽被他那一声‘宝贝’叫得耳朵发红,他没抬头,身体却是靠近了一点。梁牧也要帮他擦擦身体再睡,可池羽竟然伸手拉住他胳膊,不让他走。   “就这样,别走。”   “你……”   “嗯,就这么睡。”   他是后面含着自己的性器睡的,第二天一早,梁牧也被晨光唤醒,把池羽从床铺里吻醒,性器勃发,而池羽被他头发挠得发痒,也轻笑着醒转。   池羽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昨天晚上其实也响了好几次,两个人谁也顾不得。梁牧也当然知道池羽现在的身份,临闭上眼睛之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他手机充上电,怕耽误他的工作。   池羽现在得空了,就把手机拽过来一看,屏幕上几个大字, Vitesse。   梁牧也后悔了。一晚上过后,他也只有上半身规矩,他俩下半身还紧紧连着。   “我接一下,他昨天打了一晚上了。“池羽作势要下床。   梁牧也以为是赞助商,就没拦着。只是左手揽住池羽的胯骨不让他走:“那就这么接吧。”   他这一招是狠,可也算错了人。他敢提,池羽还真敢就这么接。   接通他才意识到,电话的Vitesse确实是赞助商,只不过是赞助商家的公子Hugo Vitesse,池羽去年在FWT意外的收获——情比金坚的好朋友。   这位法国人天生就很有戏剧感,上来一大通法语,语调抑扬顿挫,除了个“oh la la”梁牧也什么也没听懂。   池羽笑着回了两句法语,又被对方嘲笑魁省法语味儿太重,他这才换成英语,说了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Hugo在电话那边听起来很是遗憾,说Vitesse赞助的单板大电影在马上要在霞慕尼开拍了,他在挑战赛上摔断两根肋骨自然要恢复一阵,人家大团队肯定不能就等他一个。   “我知道你很期待参加这个电影的,实在抱歉了。我们赛季末,再一起去阿拉斯加吧。”   “嗯,我知道。”池羽倒是挺豁达,是笑着回他的。他每每低声笑一下,都连着自己身体开始颤。梁牧也又后悔了。他性器硬得发疼,想动又不敢太用力,现在天人交战痛苦不堪的,变成了他。   “我有个朋友发现了一座山,我给你发点图片啊,你看看这个……”   梁牧也找个机会,看池羽没在讲话,便揽住他肩膀,把性器整个抽出来,对着微红的后穴,又反复地顶进去,研磨他里面的敏感地带。   “……嗯,嗯。我是说……“池羽喘气声也不太均匀,他努力专注听着听筒那头,附和着说:“真……挺好看的。”   后面的话,他听见了,可一个字都没记住。梁牧也恢复了昨晚的节奏,一只手轻轻按着他脖颈,像是爱抚,又像是制伏,在慢慢地操他。池羽一只手攥紧手机,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床头木板,手臂青筋都出来了。   这Hugo说起滑雪来就跟他一样,还没完没了。打断对方又不礼貌,他之前听自己讲了半天呢。池羽只能皱着眉忍。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也发现了他半天没说半句话,道:“你还在吗?是不是太早了啊?”   “……不早,啊,就是……”他身体又颤一下。性器完全挺立,前端晶莹。梁牧也这还没碰他。   “我……得出趟门。”   电话挂的匆匆忙忙,手机从他手里滑出,直接跌落在地毯上。   可他顾不得远处的山,只能抓住眼前人。屋内仍昏暗,床铺轻轻地有节奏地晃,唯有一道光线,来自地板上的手机。屏幕常亮,上面还是Hugo发给他的阿拉斯加费尔维泽山脉的照片。   梁牧也把他头按在枕头里,让他趴着,自己抬起身,又从后面干他。后穴早就被他操得松软,晨间刚醒的池羽更无抵抗,只能随着他的律动再被推上欲望的浪潮。梁牧也甚至把全身镜拉过来,拽着池羽的头发,又让他往里面看。   池羽只看一眼,脸就又红透,可他没把目光一看。腰背弓成柔软的弧度,屁股在外面一晃一晃,被粗长性器反复插入,律动交合。梁牧也的手指牢牢扣住自己的一对胯骨,一点不动。   他看见自己的眼神,又看见身后人的表情——爱欲和疼惜写在脸上。他似乎是在努力控制着力道,极为专注,都没有跟自己对视。   没有任何好羞耻的。这次,是池羽先说:“看着我。”   梁牧也透过镜子和他对视,可似乎隔着介质的对视还不够,他又低下头来,示意池羽稍稍抬起身体,尽量不让他动,努力迎合着他接吻。   舌头缠绕在一起那一刻,池羽就已经忍不太了。身后人的左手覆盖住他挺立的性器,厚厚的茧子磨着他敏感的神经。他一边接吻一边高潮,后穴一抽一抽地夹紧,梁牧也竟然也没来得及,颤抖着射在他里面,又一次。   射到一半,他才突然醒过来,抽出来又往他后背上面浇。   “来不及了。”   池羽气喘吁吁地回:“没事。反正……已经弄脏了。”   加上昨天晚上那两次,精液流得池羽满后背都是,早就分不清彼此,覆在他白皙紧致的肌肉上面,片刻就干涸,绘成色情的地图。   梁牧也一向很爱干净,做得再尽兴也不会整夜这样睡觉,可这次不一样,眼前人不一样。昨夜的欲望没有边境线,在池羽面前,他也没有原则,只想从头到脚地占有他,不留一丝气力。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太他妈的上瘾了。 第76章 天意   两个人折腾到了中午,终于肯去洗澡。韩知夏的电话都打来两次——说好十一点过来,现在日头过半,梁牧也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实在是太不像他。   池羽其他家当都在酒店,什么都没带,只得又穿了梁牧也的衣服。米色杂纹粗织厚毛衣,卡其色裤子。穿在他身上略微大了点,倒是有点韩范儿,时髦得很。连池羽都在镜子前面多看了自己两眼。   左侧脖颈的吻痕太明显,梁牧也就又扔给他一条浅驼色的围巾。   “你居然还有这么多……不是黑色的衣服。”池羽惊叹。   “怎么样。”梁牧也问。   池羽都赞许地点点头。“你的衣服好看。”   “是你好看,”梁牧这才开玩笑说,“跟艾达姐说一声,造型师的钱咱就省了吧。”   池羽也笑,就说:“那摄影也省了。公关也省了。咱俩直接单干得了。Ada姐要气死了。”   这两天,张艾达真是没空,确实就是梁牧也跟着他。在医院门口蹲点的那群记者差点以为梁牧也是张艾达的老公,总帮她拿水取药带充电宝的。   等收拾好东西快出门,梁牧也这才严肃地说:“池羽,我不是说笑。Vitesse的大电影你去不了,我们不跟他们玩儿,我们自己搞自己的,好不好。”   池羽愣住了。他没想到,梁牧也刚刚把他俩对话都听到,且记住了。张艾达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Vitesse的野雪大电影邀约。他去年客串Hugo的《速度极限》个人短片就上了瘾,一直想参加电影制作,也很幸运能在二十四岁的年纪就接到他们的录制邀请。只是,一切计划都随着他在雪崩中受伤而搁置。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给你拍一部电影。”   池羽以为他是安慰自己,便笑着说:“……心领了,梁导。”只是,他还有他的计划和安排,池羽不想让他因为跟自己在一起,就一百八十度调转方向。   梁牧也心里一动,拉住他手腕。他靠在他家的吧台上,双腿岔开,让池羽站在中间。   他这才抬起头,认真道:“我没在开玩笑。我写过策划。”   池羽立刻僵住了片刻。他执导过《攀》这样的徒手攀登大制作。梁牧也从来都不说着玩玩。   “什么时候……”   “之前,在加拿大的时候。”   竟然,是那么早……池羽心里又难受起来。“当时,是我……”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梁牧也及时地把他那句“对不起”给堵了回去,赶紧转了个话题,“时机不重要。但中心思想是,我想拍世界上最好的大山滑手,滑世界上最好的大山。”   “是我?”池羽甚至不太敢相信。   “是你。”   策划书回国以后被他删了,连同他前期整理的一些资料,不过那也都不重要。池羽不需要知道。   池羽果真被吸引去注意力,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我们去哪。”   梁牧也猜着说:“未名峰,你不是还没去呢么。”   池羽低头应道:“嗯。”   他继续说:“但你学了高山攀登课程。”   “嗯。”他猜对了。   “我就当……你是在等我。”   池羽凑近了,摸着他脸颊吻他。答案揭晓,他又猜对了。   梁牧也又说:“之前一直想告诉你,但我不太清楚你是否还愿意。直到昨天晚上,你说,梦想也要。你考虑考虑吧,也不是必须……”   池羽被其他事情分了神,把他拉远了些,看住他的眼睛,打断他问:“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未名峰在哪里的?我看了几十上百遍也没看到书里哪页写着。那本教材都出来多少年了……”   梁牧也去过很多地方是不假,可是怎么能凭借他的描述,凭那本陈年滑雪教材封面的一张照片,在全球这么多座积雪覆盖的高山里,找到他心中那一座?   梁牧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大概三秒之后,他笑了,说:“池羽,你个笨蛋。”   池羽第一次被他说笨,还有点委屈:“我不是……“   “你说你把那本书封面看了上百遍,你看第一页了么?”   池羽仍满脸困惑。   梁牧也把他推开了,自己去里屋书柜里面翻找。   “那是零几年的书?”   池羽算了算,说:“应该是零九年。怎么……你家里也有?”   他收拾东西一向很有地方,所有出版过照片的书籍、杂志自己都留着一份,按年份,然后再按照类别排列。   零九年,书籍,插图。果然,梁牧也从柜子里抽出了这本几乎崭新的书,《进阶高山滑雪》。吉林高山出版社,于1999年首次出版,2009年再版。   池羽翻页的手都微微颤抖,他似乎有种预感。   扉页版权信息写得清清楚楚。作者——周骏。封面摄影——赫然三个大字,梁牧也。   他知道未名峰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因为这张照片就是他照的。   梁牧也这才说:“珠峰南坡在旅游旺季人满为患,我和我一个好哥们儿王南鸥都叛逆,我俩非要去北坡探索。在适应海拔的那一周里,我们就在大本营附近徒步。我就是那时候,发现的未名峰。我去年跟他打听这座山,王南鸥还替我问了当地向导,从地质构成上来说,应该属于古山麓冰川,五千多万年了,还在那里。”   还有一些画外故事,比如,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跟家里所有人出了柜,在家里待不下去,才叫上王南鸥一起出门。   还有,北峰比起南坡来说,气候变化更加复杂莫测,登顶路也更艰难。他们数次折返,最终听从命运安排。是梁牧也把王南鸥生生拽下来的。回到大本营后半小时,狂风大作,遮云蔽日,几乎要把帐篷掀翻。若他们没有提前撤退,此刻早就葬身冰川之中。   登山难,折返更难。此后,王南鸥就经常跟他说,我欠你一条命。   回到北京他发现,他在北坡的系列照在不同摄影杂志上刊登发表。其中一张,就是未名峰这张,还被一个出版社要重新出版旧书,就挑走一张照片作为什么书籍的封面。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梁建生在背后运作的。这就是这个人独一无二的道歉方式,总是像一场场悉心安排的交易。   那年梁牧也二十一岁。书寄到他家,他分门别类收藏起来,一次也不屑于翻开过。他正急于寻找下一个出口,下一场冒险。   可大洋彼岸,十三岁的池羽正抱膝坐在家门口,等本地邮政的送货卡车一整个下午,把这本书送到。如同等一座完美的山漂洋过海,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等永远等不来的,来自亲人的爱意。   池羽的眼睛里正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绝对完美的山,原来是存在的,而且一直都在亘古时空中安静伫立。眼前的人,也是真实的。以科学家的严谨和梦想家的赤诚,在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彼时,他们处于人生不同阶段。而今天,他们在路口相对而望。并且,即将执手同行。   他突然哽咽,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眼眶湿润了。   “这是……”   梁牧也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喉咙发紧。   “是天意。”   *   那天,他们是在韩知夏家里吃了顿很迟的午饭,吃完饭以后,梁牧也带池羽又参观了储藏室,给他讲了每张照片、每块儿时雪板背后的来历。木板上,池羽和梁熠川的合照被钉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葬礼没能让你去,实在抱歉。等过两天,带你去墓地看看他。   随后,韩知夏有事出门,池羽在客厅和饺子玩了一下午。而梁牧也走去客卧里,用电脑做了会儿工作。他这几个月在向晚工作室接的活儿还有点后续收尾工作,最近这一周为了电影的事情四处奔波,也已经拖了太久。   做人做事,都要善始善终。无论一次拍摄还是一场电影,都应该如此。梁牧也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底。等太阳快落山,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发短信问黎向晚在不在工作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就打算出门。   推开客厅门的时候,下午四点的光穿过大大的落地窗。客厅里,饺子的玩具被丢得满地都是,饺子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池羽陪着他,也躺在地板一层瑜伽垫上睡着了。自己的杂纹白毛衣还穿在身上。两坨白毛都被镀上一层金边。梁牧也没忍住,拿出手机,悄悄拍了张照。   他还是没忍心叫池羽,可饺子听闻他脚步声,先叫了起来,把池羽也吵醒了。   梁牧也这才说:“去找黎老板说个事。你醒了,咱就一起走吧。”他想了想,才开口说:“医生有说……不要完全平躺。对恢复不太好。”   池羽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刚刚忘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下次我提醒你。”   他还是有点迷糊,在去工作室的路上还在继续睡。梁牧也知道昨天他俩是折腾得有点过分,池羽这几天也是累惨了,就没叫他。   他是一个人进的工作室的门。   黎向晚也加了个班,正在审白天的拍摄成果。   梁牧也清了清嗓子,敲敲门。   “牧也是吧,进来吧。”黎向晚等候他多时。   梁牧也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两个人先是简单讨论了一下上个月他给陈悦琪拍的一组照片。讨论完,梁牧也突然正色道:“其实今天这么晚过来,还是想亲口跟你说件事。”   黎向晚从电脑中抬起头看着他。都市丽人的外表背后是一晚晚精益求精地赶工的艰辛。她也有点疲倦,可态度仍然耐心。   “你说。”   梁牧也快刀斩乱麻,就直接说:“四年前,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加入你的工作室。最近一年,还允许我出去拍电影,一走就是三个月。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理解和宽容我,遇到你这样的老板很难得。可是这件事,我也想尽早告诉你。最近,我有了新的职业目标,大概就是从去年拍摄《攀》开始。之后我想做的项目,估计会牵扯更多的精力,会很难兼顾户外和棚拍。所以……”   “你是来辞职的。” 出乎他意料,黎向晚挺平静。她猜到了这场谈话的最终目的。   梁牧也点点头,把准备好的话说完:“年底是忙的时候,这个时候跟你说走,我也很抱歉。我接的还没开拍的两个项目,拍摄方案我今天下午和他们确认过,刚刚也发给你邮箱了。你看看派谁来接手,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和他们约个时间过一遍。因为我而来的客户,比如速迈,我尽量说服他们留下来,跟着你走。我至少在北京会待到月底,在这期间如果工作室有事,我随叫随到。”   黎向晚很久都没说话。梁牧也以为她怎么也要说句可惜。一直以来,他俩合作都非常愉快,他走的时候,可能会带走两三个客户,还丢下两个未完结的项目。   她摘下眼镜,却是温和地笑了笑,开口说:“你知道吗,梁牧也。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这次,轮到梁牧也说不出话来。   “老郑不敢在你面前说,但他屡次跟我说起过,说你可惜。有的人生来为了棚拍或者时尚摄影,你生来就注定不属于四面墙里。所以,去拍你的电影,去做你想做的项目,追你的梦吧。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跟我说。就是小唐,唉——”   梁牧也知道自己从她这儿挖角,导致向晚工作室流失骨干员工,便苦笑道:“我知道,下次不敢了。”   黎向晚摇摇头:“我是想说,你多帮帮这姑娘。她顶着全家的压力,不学金融法律会计,就要跟你走天下。从格凸回来以后,她找我哭过好几回,她心理压力也很大。牧也,我知道你当年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不需要什么敲门砖,可她需要。她也值得更多的机会。”   梁牧也一时动容。从格凸回来以后,黄鹤出事,他和池羽又没完没了地纠缠。万事缠身之间,他自然是忘记了关照唐冉亭的心理状态。如今,黎向晚提起,他便郑重地点头。   “到底什么变了?”黎向晚又问。   窗外,他的路虎卫士没熄火,车灯亮着,他给浅眠中的池羽留着暖风。   他只是说:“是时候了。”   黎向晚也随他看向窗外:“我听说,池羽平安回来了。”   梁牧也笑了笑,这回没再打哑谜:“嗯,我们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BGM: Here with Me – Susie Suh, Robot Koch   “I was searching for the truth /   There was a reason /   I collided into you”/ 第77章 解锁   “引力实验室?《拥抱地心引力》?”王南鸥坐在云台阁的餐厅里面敲着菜单。   菜单上面几张纸,是梁牧也写的新纪录片脚本,王南鸥才看两行,就抬头调侃他,“你高中物理没学好吧?”   十一月底,他交接完所有工作,正式离开向晚工作室,独立注册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名字就叫“引力实验室”。   月底,恰逢王南鸥来北京,梁牧也请他吃饭,又正式请他加入明年夏天未名峰这一段的拍摄计划。   “因为池羽跟我说,滑大山的感觉像拥抱地心引力。”梁牧也挺诚实。   王南鸥举起菜单在空气中挥了两下,最后放弃了,道:“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是个情种。”   “拍纪实电影嘛,不就是讲故事,有故事才能讲出来。”梁牧也说得一本正经,服务员来给他俩点菜,不小心听到这句话,都卡了壳。   王南鸥一字字认真看完,点点头,顺利答应下来:“挺好,明年夏天,我看可以。具体攀登窗口到时候我问问,六七月份这个档期我先给你留着。明年我主要就是在公司坐班,这不刚刚领证嘛。”他低调地举了举左手。   “也恭喜你。”   王南鸥听出来这画外音,就问:“啥时候让我见见羽神啊。他最近不是都在北京,怎么没一起叫出来。”   梁牧也笑了笑,就说:“等人都凑齐了,一起吃顿饭。他肋骨还没长好呢,这一年太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歇会儿。”   这是客气话,他也知道,池羽不那么喜欢这种场合,他经常就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喝酒。所以,非必要场合他不带池羽。   这回和王南鸥吃饭,他没顶住,跟他喝了一杯酒。三年没怎么喝过,他酒量倒退,饭吃到一半,就发消息让池羽出来接他。   于是,王南鸥在散场的时候看到街转角处,池羽开着梁牧也的全黑SUV,打着双闪等他。后座窗户放下来,饺子把大白脑袋搭在门框上,对着街对面的俩人一个劲儿摇尾巴。   梁牧也说:“走吧,打个招呼。”   “怎么叫啊,我也算是半个粉丝……”   梁牧也说:“就叫大名。”他大步流星走到车旁边。池羽看他过来,本来只是解锁了侧门,又看到他身后的王南鸥。   “池羽,介绍一下,这是我好朋友王南鸥,认识十年了。他就是帮我确定未名峰位置的人。明年夏天,我们一起去北坡。”   池羽听闻,立刻打开驾驶座下车来,严肃地伸出手。“谢谢你。我……很期待。”   王南鸥红光满面,握着他的手,都有点不好意思:“那什么,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人。”   这几周,池羽收拾了一下,从酒店退房了,索性搬进梁牧也家里。前两天晚上,梁牧也觉得舒坦得不得了,每转过身都能看到这个人的影子。可不过三天,他就发现了个大问题。   他俩从一句话都不说到同居只花了两个星期,根本就没有所谓‘磨合期’。他发现,池羽放东西根本没有任何“整理”的概念,从来只有自己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厨具、餐具、包括漱口的杯子全都失踪过一遍。所有东西,他只要是动过一遍,梁牧也就耐心地跟在他后面归置一遍。   这一个月,他的赞助商还总往这儿寄东西,包括板子和雪具都堆了起来。梁牧也差点给都拉到韩知夏家的储物室里面。池羽自己也看出来了,对着客厅的一片狼藉,还有早上八点就起床开始在客厅归整的那个人,他倒是自己先提出来:“东西太多了,要不我还是住回酒店。”   梁牧也哪舍得赶他走,就找到了折中的办法。他把客厅里面三个工作台拆了,在家里撸胳膊挽袖子拿着电钻干了一整天,给池羽整出一个“工作室”来。有一张桌子,一个小沙发,一个可以放雪板和其他杂物的置物架。雪板置物架正好是客厅开放空间的天然分隔,那个角落,就只放池羽的东西。墙角,他还从网上淘来一张Vitesse的概念宣传海报,又把当年在北坡拍摄的未名峰底片找到,冲印出来,钉在了墙上。   从今往后,他俩划清了楚河汉界,卧室按他的规矩,只有这一部分的客厅按池羽的规矩——也就是没有规矩。   可随着一天天过去,池羽的东西越堆越多,‘楚河汉界’一天天往北移,直到池羽都快占据了一半的客厅。   悦恒挑战赛之后,万宇坤写的那篇关于池羽是自由公园玩家的跟踪报道也定稿了了。张艾达和梁牧也、池羽约着出来吃饭,就跟梁牧也说要他帮个忙。   梁牧也对张艾达多有感激,就直接说:“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你尽管提。”   张艾达道:“你给池羽照几张滑雪的照片。我知道他身体还在恢复,所以摆拍就行。”   梁牧也笑着说:“这好说,不用上雪,我有现成的。不过,我也要问你帮个忙。能不能托你认识一下万宇坤。”   最后,万宇坤的报道又配了他的照片发表,正是梁牧也一年多前在道外用尼康拍的那几张池羽。漫天飞雪中,池羽低头,雪花似在他的肩头、脸颊、睫毛上跳舞。他唯一的后期,竟然是把照片给处理成了黑白的。他又在做减法,连颜色都减去了。效果出人意料,更加摄人心魄。   凭借这张照片,池羽又登上《体育周刊》的封面。好文字乘着最近的热点,配上精彩抓拍,这篇报道在网上一下火了,几十万人转载,连杂志都卖了几倍的量。   张艾达嘴角要翘到天上去。俩人这恋爱一谈,池羽这一年多来的心结解决得彻彻底底,以后几乎是和绯闻绝缘,团队还收获了个编外摄影师。梁牧也功夫还在,真是拍什么火什么,两个人在一起,势如飓风。   大洋彼岸,程洋刷微博看到那张照片,还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发出来的。   梁牧也说,那时候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想留下点什么。   后来呢?他说,后来,人握在手里了,图我就没必要留了,给世界看,看就看吧。   他给这系列照片起了名字,就叫《飞行家》,也冲印出来,收藏一份在自己作品集里,又把另外一份贴在自己书桌前。   池羽边看边说,可以看看你以前的照片吗。   梁牧也点点头。他把保险柜打开,从里面拿出摄影集和他珍藏的杂志,让池羽随便看。有那本《国家地理》,也有《锋尚》的五月刊。   池羽抱走了一摞书,窝在属于他那侧的客厅的小沙发上,认真地翻看,不时还问他几个问题。   梁牧也本要继续写纪录片脚本,可那天晚上却持续走神。他得眼神总是越过‘楚河汉界’,看向落地灯光晕底下,头发乱糟糟的那个人。池羽很不怕冷,就只穿着短袖短裤,光着腿,看得全神贯注。   白天他把心上人给世界看了,现在倒过来,再把世界给心上人看看。   那些保险柜里需要锁住的瞬间,那些不敢想的往事,不敢回看的过往,像高山上的冰裂缝一样横亘在记忆版图之中。如今,被看了一眼,竟然慢慢地合上了。   灯光很暖。他没忍住,走过去,又把摄影集从他手里抽出去,把人按倒在沙发上。   情欲浪潮来得太猛烈,修长健美的身体交叠律动,是一刻也等不了。   摄影集散落一地,梁牧也又一个人收拾到深夜。最后,他打开柜门,刚想把影集放回去。密码锁落在手心沉甸甸的,梁牧也转念一想,索性把锁给扔了。   *   池羽伤愈之后,也在解锁新技能。他在学习攀冰。   如果想滑最险峻的大山,最完美的线,那么就要靠自己的力量攀登。所有成熟的高山野雪滑雪运动员都有着强大的高海拔和混合攀登经历。未名峰,和欧洲、阿拉斯加的很多高山一样,也需要用双手双腿,自己爬上去。池羽在加拿大期间自己学习过高海拔攀登,可上个赛季安排紧凑,他只学了门道,还没机会实操。   这几天,他其实身体感觉没问题了,可梁牧也坚持要等医生一句话,只进行理论教学。等复查确认可以重新进行运动的当天,梁牧也就开车载他到了岩馆。   攀岩在国内一年比一年热,钟彦云入股的云顶攀岩中心也开到了北京。接连两周,梁牧也和池羽天天往云顶跑,午饭都直接在岩馆里面吃。   水冰和高山冰不一样,平原没有高山冰,就先从容易的入手。学了整整两周基本功以后,梁牧也答应带他去密云,找个容易的地方,开始训练使用冰爪和冰镐。   钟彦云正好来北京的云顶岩馆帮忙定线,抽空跑到密云,给池羽上大师课:“现在你脚下是三米。到了高山上,你脚下就是三百米,一千米。冰镐就是你的生命线,跟你板子的板刃一样。第一课我教给你相信器械。善于观察冰,但一旦做了决定,下了手,就不要犹豫。”   周围,攀冰爱好者各顾各的线,丝毫没往这边看,也并不知道,他们正和户外攀冰第一人共享一块冰壁。   池羽吊在冰壁之上,双臂接近力竭,微微颤抖,晶莹汗水顺着头盔内衬流尽衣服里。   他不轻言放弃,仍屏气凝神,抓紧一对冰镐,调整着身体的位置。   钟彦云站在他一侧帮他看着,指导他道:“相信器械,其实也是相信自己。抓稳了,拉——然后蹬。蹬住!对,就这样……”   梁牧也站在地上,也屏住呼吸,给他一米一米地放保护绳,比他自己亲手攀还紧张。   而远处,唐冉亭扛着C300,也屏住呼吸,正在记录池羽准备阶段的视频素材。   前两天,她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梁牧也送给她一张去加拿大的往返机票,和量身定做的一副摄影肩背。在格凸,她只是负责设备管理和视频整理,还有定点摄像机的监控和调试。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次穿上肩背,扛起电影摄像机。   训练结束,C300放下来,唐冉亭拿出记号笔,在硬盘外面贴上标签,写下:北京001A。   《拥抱地心引力》就此开机。 第78章 旅程   那天晚上做完,他俩躺在沙发上聊天到两点。他又把池羽的身体当地图,画出他们未来一年的行程,边画边讲之后的一年的安排。   他的计划是先去加拿大。加入这一站,其实有赖于贵人相助。   在紧迫的训练和筹备过程中,张艾达兑现承诺,帮梁牧也找来了那位叫万宇坤的记者。   梁牧也把纪录片脚本的初稿写完了,正在寻求意见和反馈。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给《锋尚》写过特稿,两次采访池羽的那位记者。直至此刻,他都觉得,万宇坤从某些方面来说更加懂得池羽。文字不会说谎,她是为数不多的,走进了他内心世界的人。   约在咖啡厅见面那一刻,梁牧也惊讶地发现,万宇坤竟然是个女记者。   “没想到吧,很多人也这么说,”万宇坤拢了拢短发,大大方方坐下,也示意梁牧也坐,“我也没想到梁导这么年轻呢。”   万宇坤一目十行地看完脚本,就提出了一点关键问题。   “为什么没有在加拿大的成长部分?重走童年的路,回到他长大的家,他玩儿滑板的街头,回到特伦勃朗,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梁牧也回复得很快:“我问过,他不想回去。“   具体原因,池羽在他反复询问下,终于肯交待。上个月他和池勉闹得太不愉快,他情急之下把对方彻底拉黑了,两人自此再无联络。而池煦毕竟是池勉的亲妹妹,在这件事上,也许和他站在一边。他拿不准。   梁牧也知道池羽心里难受,讲到一半,他主动说别讲了。他带池羽去外面吃了宵夜,让他别想太多,并且主动承诺,这件事情自己不会再提。   万宇坤很敏锐地察觉到症结所在:“……我知道,这一段经历可能对他来说过于personal,不只是好的回忆。甚至……可能多数是不太好的回忆。但是他的过去构成了他这个人。你们拍电影的,我们讲故事的,就是要把他的过去和他的现在,还有未来做连接。这部电影,是有关他的梦想。而梦想的内核是精神追求,囿于四壁的人能拥有大山的梦想很难得。他正是因为这样的成长经历所以不同。”   梁牧也坐在他对面,信服地点头。遇到池羽身上的事,他不想有原则,也不想设底线。可他保全了对方,却失去了客观。同样作为讲故事的人,他深知这些视频素材对于完整故事的重要性。   “如果他本人不想出镜,倒也有别的办法。可以就用B-roll配上采访他人的模式。如果能采访到他的教练,家人,尽量去采访。B-roll去搜集一下他小时候的训练和比赛视频。你前面‘成长’阶段铺得到位,才能衬托出后面‘追梦’阶段的重要性。梁导,我觉得小池是讲道理的人。要不……你再谈谈试试。”   不是怕他不讲道理,是怕他太讲道理。如果他认真提,池羽定然会妥协于自己。可纪录片……   权衡再三,他艰难道:“我……会和他再聊聊看看。”   万宇坤也说得激动不已,连喝了好几口咖啡。   梁牧也更是难得心率加快。他面前的饮品甚至还没动一口,就站起身来,诚挚地邀请她,“宇坤,来跟我一起做这个项目吧。”   *   自此,计划正式成形。第一站,加拿大蒙特利尔,去池羽长大的街道和小时候训练的雪场。   第二站,法国霞慕尼,去滑高山滑雪的经典线路。霞慕尼的基础设施做得很好,天气也温和,算是通往最后一步挑战的台阶。   第三站,则是回到中国。未名峰有两“高”:高山、高海拔。池羽计划先去非技术性攀登的高海拔山峰滑降,适应在高海拔下滑雪需要的体能和控制。至于在什么山,梁牧也考察过很多地点,每一个都有其独特的挑战性——有的是太远,有的基础建设不够,很难运送设备,有的则单单是风险太高。他没能最终敲定下来。   可两个人都十分确定,七月份,他们会在最佳天气窗口抵达喜马拉雅山脉北坡,滑降那座完美的大山,中国境内的“未名峰”。   从加拿大到欧洲,再回到中国。也像是池羽到目前为止的职业生涯的轨迹。   池羽挺满意,就说,我听你的。   他只提出一项:我今年还要继续参加FWT的资格赛。而且,每场比赛在哪里,什么时候,他都已经算好。   池羽凑近,指着他电脑上面的日程表说,“下个月有一场在Mount-Tremblant,正好拍蒙特利尔那一段。中间你处理你要拍的东西,我就在雪场,做恢复性训练。之后,1月份在Revelstoke,加拿大唯一一场四星级。时间合适的话,也可以去。3月份,去Chamonix之前,我在法国可以多比两场。欧洲的三星四星级比赛,我上次还没体验够呢。”   等他说完,梁牧也懂了,这哪是他安排池羽,分明是池羽安排他。   “既拍电影,拍广告,又训练,还比赛?”梁牧也暂时保留了看法,只是问:“张艾达怎么说。”   池羽道:“滑雪相关的事,她也听我的。”   梁牧也就点点头,同意了。   临行前,他俩也做了个君子协定。拍摄相关的事情,听梁牧也的。滑雪相关的决定,听池羽的。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如同他家客厅里那条‘楚河汉界’。   只是,他没想到,池羽所说的“恢复性训练”是什么概念。   年底,纪录片的筹备工作正式开始。安排好需要做的采访之后,梁牧也和池羽两个人先飞回了蒙特利尔。摄影团队里,跟他来加拿大的只有两个人,包括新人摄影师唐冉亭。   Vitesse给池羽提前寄了一套专门为他配的大山板。落地第一天,他时差都不用倒,早上五点半,就拎着雪板上山了。   连着两天,梁牧也就没有在白天见过他的人。他正好在处理器材相关的事情。第三天下了山,池羽终于才得空,带着梁牧也,去原来的旧家里拜访池煦。而他车上,是梁牧也帮他准备的,带给池煦一家的礼物。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池羽想来就觉得丢脸,就把烂摊子整个丢给他,自己只把池煦的联系方式发给他。反正纪录片相关统筹事项,也都是梁牧也来负责。   走近旧家的家门那一刻,出乎他意料,池煦待他仍然温和有礼。她最近交了新男友,是个德裔移民,比她大十岁,对她和对池一鸣、池一飞都很好。   池一鸣自从上上个冬天和池羽在惠斯勒上了一课之后,就迷上了滑板。池羽和梁牧也赶到的时候,德国男人两鬓斑白,正戴着工帽,在零度的天气里,汗流浃背地凿木头。后院里,他身后,是个几乎搭建完成的迷你U型池。   “一鸣逢人就说她表哥是世界冠军,”池煦笑着说,“以前,我没有那个条件帮她俩,更没有条件帮助你。现在,我希望她能在后院儿就实现梦想。”   池羽有些感动,又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下头嗯了一声。   池煦还是那句话:“快过年了,我不知道你明年二月会在哪。难受了想家了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有些事情,也没必要一个人承担。我们都是一家人。”   远处,池一鸣给他拿来了自己最长的一块滑板:“冬冬滑这个,来,最长的。”   池煦笑着说她:“没大没小的。叫哥哥。”   池羽拎起池一鸣递给他的滑板,头盔也不带,就跟池一鸣在新建成的U池来回飞。   池一鸣个子小,势头可不小,明明板池就两个人,非要扯足了嗓门,伸手喊“Drop In”。   昏黄街灯之下,兄妹两个人玩到深夜。梁牧也看到U型池,就立刻回到车上,把摄像机扛出来了。往后俩小时,他就一直在零度寒冬里,架着电影摄像机。   *   十一点钟,回家路上,池羽恢复了沉默寡言,问什么都是两三个字回答。   “这几天练得怎么样?”   “还可以。”   “之前……是担心你姑姑会说什么吗?”   “也没有。”   “每天都这么晚回来,状态不好?”   “有点。”   “不需要多休息休息?”   “没事。”   梁牧也知道多半是和他以前的事情有关,又没说什么。   等到了第四天,他和唐冉亭开着自己的车上山,打算找池羽拍几个镜头试试,可那一整天,池羽电话都关机,直到那一天的末尾。   他们在特伦勃朗的夜雪里面拍完一组镜头。他亲眼看见池羽在道外一个石头上面不断地起跳落地,不断地摔,毫无意义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有效练习。   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对讲机里向对方重复:“我拍完了。你下来吧。”   可池羽根本不听他的,也不回话,松开固定器又拎起雪板。   这一场拍摄形同虚设,因为低温加降雪,镜片总是起雾,反复调试后成像质量仍然不理想。梁牧也心理也堵得慌,走到没人的地方,对他说:“池羽,就一辆车,你不走的话……我想先带他俩走。”   池羽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用“你再这样我就一个人走”这种话来威胁他的,他倒想到一个人。他们现在,早已经不联系了。他按住通话键,和他硬碰硬:“想走你就走。”   唐冉亭还有另外一位摄影师在外面跟着冻了一整天,梁牧也还真就拉着两位摄影和一车器械先走了。   唐冉亭也看得出,池羽脾气上来了,还在替他说话:“我们在停车场再等等他吧……”   梁牧也摇摇头,说:“滑雪的事情他做主,但我不想为他一个人改计划。我们明天还有采访计划,到家都十二点了。”   可那天晚上,送唐冉亭他俩回家以后,梁牧也又调转方向,回到了雪场。   等池羽下来以后,就看见停车场只有孤零零一辆四驱皮卡在原地趴着等他。雪下得很大,就这几个小时的功夫,就盛满了一斗,像大自然的礼物。   池羽把雪板丢上去,反扣过来。一路无言。   等梁牧也回到卧室熄了灯,又把床给他留出来了半边。可直到入睡,他也没感觉到另外半边的重量。池羽一个人在客厅打地铺睡的睡袋。   清晨七点半,梁牧也起来洗漱,浴室雾气蒸腾,池羽背对着他使劲搓自己的皮肤,皮肤都烫红了。   梁牧也差点以为他受伤了,不顾池羽说让他别过来,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才确定他身体状态正常。   “池羽,这两天,你到底怎么了。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打乱计划……”   池羽咬着嘴唇,转过去拿浴巾擦背,套上了裤子,又取了黑色的运动绷带,要贴在后背。可他一个人操作还是不太方便,梁牧也只好走上前,说:“我来吧。”   池羽前一天晚上用全身的硬骨头,跟他在对抗。只有这时候顺从,低下头,信任地露出后颈。梁牧也把绷带贴在他左侧菱形肌上。   “最近两天练得太狠了吧,状态不好?”梁牧也又问。他知道,池羽前前后后也快五个月没系统训练,可能是心理焦虑。可昨天晚上那个劲头……实在是有点吓人。   见池羽不回,他也没太纠缠,找了个他可能更感兴趣的话题:“对了,王南鸥刚刚给我消息,他说今年未名峰的攀登窗口和去年都差不多,都是七月左右。北坡的气候变化非常快,也很难预测,可能得我们准备好东西,过去那边……”   池羽突然打断他说:“我觉得……我可能不行。”   “什么不行?”浴室过于昏暗,梁牧也一下把卫生间最大功率的灯光打开。   “纪录片。未名峰。滑大山。整个,所有……”池羽身体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挡光,“我感觉不对,就是不太好。今年我只想好好比赛,比好这一场,比好每一场。对不起,牧也,我觉得不可以。” 第79章 Mac Daddy Face   池羽隔着咫尺距离,也感觉到了对方在那一刻的情绪转变。   惊讶归惊讶,梁牧也仍是说:“这几天你累了,我状态也不好。我们晚上再聊这件事。”   所谓“感觉”,也就是经验积累下形成的一种主观判断。梁牧也自己就单凭“感觉”二字数次做出决定,放弃原定目标折返。他逼着自己理性地换位思考,自己的感觉作数,凭什么池羽的感觉不作数?   “那今天……”池羽话总说一半。他看向墙上立着的雪板。   “今天不拍,我跟你滑吧。” 再次出乎他意料,梁牧也凑过来,仍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头发,很亲昵的动作。   随后,他越过他的肩膀推开门,给客厅的小唐和另外一位摄影师放了一天的假。   那天晚上,他仍留半边床铺给池羽,池羽仍去客厅睡地板。问他,他就只说主卧的床太软。   可凌晨三点来钟,主卧浴室水声响了,梁牧也被惊醒,看到池羽在冲滚烫的热水澡,身体颤抖个不停。   他终于是感觉出异常,走过去把水关了,用浴巾裹住他,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小时多后,池羽在他怀抱里做噩梦,大汗淋漓。   梁牧也不断地被提醒,他不能忘记,四年前那个夜晚,离事故最近,离失去朋友的悲剧最近的是他。车祸带走了梁熠川的生命,也在池羽的心上剜去活生生的一块肉。在一起之后这么多日子里,梁牧也没再问过当初。当时在加拿大,池羽坦言事故经过时就已经很不好受。他逼过他一次,绝对不会逼他第二次。   不能改变过去的行径,至少能在现在,每一次他需要帮助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次,梁牧也记得没去开灯,在黑暗中安抚他,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池羽在来加拿大之前自作主张剪了头发,说是新赛季新气象。梁牧也觉得这次剪得有些过于短了,很少年气,也更显他小。跟他拥抱的时候,短发扎人,扎得还挺疼。   池羽在他臂弯里呼吸,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溃堤。他倦极累极,终于开口说话。   “牧也,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   梁牧也摸着他微微卷起的头发:“嗯。宝贝不着急,什么时候想说再说。”   池羽说:“我现在……想说。每次经历过雪崩之后,我对危险的承受能力就直线下降。我觉得很不公平,短时间内,甚至会眼前的大山,恨脚下的雪。尤其如果我有认识的人在过程中受伤或者……”   “或者你自己。”梁牧也仍然在他身后侧躺着,左手握住他手腕,贴得不是很紧。池羽皮肤太热了,他留下半掌呼吸的距离。   “嗯。我第一次遇到雪崩是十五岁,之后一个月,什么比赛,什么动作,什么状态,全都丢了。我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成熟了,应该可以不再必须过这个坎儿……可是我错了。这几天,我就是这样的状态。”   梁牧也低下头抵住他后颈,“嗯”了一声,听起来闷闷的。   池羽继续说:“我想到未名峰,那种紧张、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没有了。相反,我只是焦虑,想拖延,想推迟。我睡不好觉,我想说不去,又不想拖累你们。我知道你曾经因为我,丢过一次策划书,不想再……唔……”   梁牧也的左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想我。这种决定,只应该是你一个人做,为了你自己。你不要想我怎么样。感觉不好,就不去。”   池羽的肩膀习惯性地抖了一下。梁牧也这才凑近,把他抱紧,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   这种极限运动项目,每个决定背后都有着无限严重的后果。不能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他不会在CMDI墙逼着潘一格在感觉不好的一天登顶,就不会在这里逼着池羽践行所谓梦想。   梁牧也慢慢问他:“那还比赛吗?”   池羽答:“Mont-Tremblant的就算了。我不期待的比赛,根本调动不起兴奋感,也不可能发挥好。这几天训练,我也都是逼着自己上山。那天晚上……实在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也要说声抱歉,我没留下来等你。只有一辆车,我不想让小唐大晚上在外面冻着。”   池羽见他提及,才默默点了点头。   梁牧也继续问:“你想赶上这场,跟Max有关么?”他白天滑雪时,在雪场登机处看到了公示出的资格赛选手名单,而Max Willard大名在列。特伦勃朗也是他的主场。   池羽没回答。   身后人又说:“池羽,在哈希勒根,张艾达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没有及时撤离滚落线。Drop in那一瞬间,你就把撤离计划都扔窗户外面去了。真是滑上瘾了?”   池羽这才转过身来,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想赢。我总想在他面前,在大山粉雪上,再正经赢一次。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掉当时……”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梁牧也开口道:“池羽,你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很感谢你,为了我和我们的电影,去参加比赛。可你不需要去哈希勒根,你也不需要赢。对我来说,你足够好。从我遇到你那一刻起。你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   池羽问他:“在……the Board Shop?”   梁牧也摇摇头,说:“再往前三年。”   在熠川的葬礼。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必总挑战自己,再到遍体鳞伤,才能换来爱情和荣誉。哪怕整个晚上他都如坚硬的茧一样封闭自己,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手腕上,手臂交叠,像长久的,温柔的拥抱。他竟然可以后退一步。   池羽转过身来,和他对视。良久,他眨了眨眼,像是在微微点头。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池羽解释说,“这次比赛与否,和他没关。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他也报名了。我就是为了自己。”   梁牧也选择信他。他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轻声问:“池羽,那三周之后,Revelstoke还有一站。正好在《攀》首映式前两天,我们来得及。你想去吗?”   滑降中国的大山,滑降未名峰是池羽的梦想,把这件事拍成电影则是他自己的梦想。他不想重蹈覆辙,以“池羽的梦想”之名绑架他真正的梦想——去FWT比赛,在银白世界驰骋,在粉雪里畅滑。   “嗯,我还是想试试。” 池羽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把头放在他脖颈之间。   梁牧也以他看不见的幅度,暗自呼了一口气。还好。   又过了很久,久到梁牧也以为他都睡着了,池羽突然又说:“计划不要取消。等一个月之后,再评估,好吗?”   梁牧也点点头:“好,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开口劝道:“明天别滑了吧,休息一天。”   “本来就三周准备,现在还滑成了那个烂样……”池羽的脑袋还埋在他颈间,嘟囔着含混不清地表示抗议。他声音很闷,挠得他脖子发痒,很像大型犬科动物。   “想不想去约会。”   嘟嘟囔囔声停止了。许久后,那颗圆圆的带着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是在点头。   入夜之后,池羽听见,那个人以为把自己哄睡以后,又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电话。有时候说英语,有时候说中文。他猜,是梁牧也要告诉所有已经确定下来的合作伙伴和赞助商计划改变。他在温热的被窝里面轻轻叹了口气。   *   三周一眨眼就过去,随行两位摄影师按计划返京,梁牧也让他们等消息,自己陪池羽再飞去雷佛斯托克比第一站资格赛。池羽在特伦勃朗的备赛状态比最初那几天是稍微好了一点。   他十到十五岁的对手是队友,之后选择滑大山野雪,所以十五到二十岁对手是大山。而二十到二十五岁,他的对手则是自己。以无限耐心和恒心应付生活中的变数,他能撑过来一次,两次,就一定能撑过每一次。   来到雷佛斯托克的第一晚,梁牧也给他准备了个小惊喜。   池羽左手提着板包推开airbnb的门,便看见客厅热热闹闹,是高逸、向薇薇、程洋、程洋的新男友,还有之前在梁牧也公寓聚会的另外两位爱滑雪的朋友做好了饭,在等着他。   “亲友团。不过,别太有压力。他们说赶着周末来抓粉,顺便给你加油。”梁牧也靠在门框上 ,拿着他另外一个板包,很放松地说。   池羽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的训练稍微来了点感觉。看着他在大跳台连double cork 1080都轻松飞出来了,梁牧也的心都在滴血。作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看到好故事就打开摄像机和吃饭睡觉说话一样,是生存本能。   只因为他三周前就做了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在池羽训练的时候,把所有摄像设备都关机。只要摄像机在转,选手就有压力。这跟他在CMDI为什么不怕潘一格做“飞天”动作那一段是一样的道理。他知道这段时期对池羽来说很敏感,只是希望排除任何外界因素,让他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对于去不去未名峰,能否按原计划拍电影,再做出决断。   比赛举行的场地是麦肯齐峰的南面。这里常年属于无人巡逻的道外区域。在过去两周内,雷佛斯托克迎来足足二十多英尺降雪,四十多名巡逻队员连续三天轮班作业,扔了800多个炸药包,才把这南面峰的雪崩风险管控做好。   赛前两天,池羽在旁边自己滑,就听见炸山声音不绝于耳,反倒觉得心安。他摘下雪镜,眯着眼睛往对面一看,Mac Daddy Face在蓝天映衬之下,险峻得异常整齐,像一刀切出来的一样。   “之前我在这里和熠川滑了得有一年,都没上过顶。今天终于是有机会了。”他颇为感慨。   在特伦勃朗,他错过了在曾经儿时的主场和儿时的劲敌一决高下的机会,可却乘着报名的末班车,赶上了整个FWT北美所有资格赛内条件最好、关注度最高的一场资格赛。   “说到熠川……”梁牧也开口,又被池羽打断了。   “我是想去小树林的,等比赛之后,我专心去滑。”池羽补全了他后面的话。   在缆车排队的时候,他还偶尔听到旁边人对一个什么什么新的Gully(单车道)议论纷纷。池羽好奇,还问了缆车旁边的人,这个单车道在哪?   那人回,哦,就在dog leg连着的北面碗的底部。   池羽看着梁牧也笑了笑。山顶大风凛凛,他像宇航员一样,用头盔抵着他的头盔传播声音,清晰地说:“你看那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人在滑‘抄近道’树林。” 第80章 YCs' Gully   世界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雷佛斯托克分站,高手云集,万众瞩目。   麦肯齐峰南面崖壁垂直高度1644英尺,是资格赛阶段最长的赛道之一,平均坡度38度,且从头到尾保持这个坡度。这座崖壁的宏伟、陡峭和多样性不输阿尔卑斯。虽是加拿大本土的比赛,参赛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欧洲选手,包括现在世界排名第一的Hugo Vitesse。   瑞士手表品牌的红旗插得遍地都是,光媒体区域就一百米长,三架直升机盘旋于上空进行直播拍摄。而山顶,小一百号人等着Drop In。   男子单板组是第一个开赛,池羽位置排第11个,算非常早的排位。早走的好处是,几乎整座山都是皑皑白雪,鲜少有滑行的痕迹。他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Drop In之前那一秒,他在想,如果那一年他载着梁熠川成功抵达雷佛斯托克比赛场地,比赛说不定会就会在这一面崖壁举行。   那天在韩知夏家,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通过几周的相处,即使是一向对人际关系钝感的池羽也察觉到了,韩知夏是很温柔感性的人,而梁牧也和她正相反。从储藏室的整理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   从梁熠川离开那天起,他就挑起了这个小家的秩序,承担了所有必做事项。他也能感觉到,梁牧也背负得太累了。梁熠川没能看到的顶峰的风景,没能走的路线,池羽想代替他走。而熠川的梦想,他替梁牧也背一背。   所有的犹豫不定和自我怀疑,在Drop In那一刻烟消云散。世界缩窄到眼前一条线——他经过数次探索得出的,仅属于自己的那条线。   最近一年,也有不少人眼红他的成就,说他不过是运气好,因当时北美排名第一的Max Willard在最后一场资格赛受伤退赛,而取得一张门票,又靠裁判眼缘,取得今年年初决赛的胜利。   池羽的确不是最擅长滑行的大山滑手。他经常以空中技巧的花哨和难度取胜,这种观赏性强的风格经常被外媒称为“Crowd-pleaser(大众最爱)”。即使在Bec Des Rosses的决赛,他滑出传奇般的那条Yu Chi Line,挑剔的行家还是会说,他的比赛是割裂的。   他当天的滑降表现分为两段,上段几乎全是极端的freestyle(自由式技巧),损失了速度。而下段,在地形特征平平无奇的这一段,他才放直板,开始真正的freeride(自由式滑行)。只是,裁判们统统被池羽“高速钻石头缝”这一出精彩表现所震惊,才给出90以上的高分。而当天另外一位选手Hugo Vitesse的线路选择比他更加丰富,速度控制得更加游刃有余。   可今天他刚刚一倾倒下山,众人就能感觉到不同。   今天的池羽,竟然没冲什么cork 720,连360都没做。他仿佛在尝试一种很新的风格,解说当时就直截了当地说,“不看号码牌,以为是个欧洲大山滑手。”   速度,力量,美感兼具。他面山跳崖,选最大的一个崖点,依旧充满自信。不做难的自由式技巧,跳崖之前就不太需要减速和控制落点,他滑行非常流畅。在粉雪上,背山每一次转弯都准确地扬起一片雪墙。   直升机在头顶盘旋而过,将他走过的均匀而紧窄的S线公之于众。滑行水平如何,一看轨迹就知道。池羽年初的时候和几位Vitesse赞助滑手在阿拉斯加爽滑一个月,每天都滑到筋疲力尽。修炼归来,他滑行更漂亮了。   池羽是公认的当今世界上滑“12 12”对称站位滑得最出色的大山滑手,自由式出身让他的左右脚技术更加均衡,不用非得冲360调整到右脚在前。他就只做了180转向。没太追求技巧高度或者转体圈数,而是在冲浪,在享受比赛。   连苛刻的解说嘉宾都不得不承认:“我得说,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竟然没有让他的自由式技巧喧宾夺主,压倒他的滑行。这一趟,他在速度和空中技巧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是真正两全其美的表现!”   池羽滑到底端,以高逸为首的亲友团再次把他包围。他四处找梁牧也不见,这次没碰上他的眼睛,只碰上他的镜头。   梁牧也递给他一只可擦的马克笔,池羽摘下雪镜,笑着在镜头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完美的,流畅的中文签名。   大招冷却时间结束了,赛会方本来就配置了长枪短炮,他也拿出自己的摄像机,对着池羽继续拍B-roll。池羽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只好一手挡住他的镜头,另外一手伸过来,揽住他脖颈,和他结结实实地拥抱。   当日比赛,Hugo发挥得一如既往地出色而稳定,池羽在底下也鼓掌赞扬他的表现。最终,Hugo获得第一,他以91分屈居第二。这个结果,池羽自己很满意。积分拿到,还战胜了心魔。   等颁奖仪式结束,梁牧也就上来问他,要不要上山再滑滑。池羽眼睛里面挡不住光,他有点急切,拉住他没拿相机的手臂,就说不了,明早再来。现在只想回家。   这时候,Hugo凑过来怂恿他,说一起跑一圈,就当victory lap(胜利后绕场一周)。于是,池羽抱着硕大的奖杯,又拉着第一名,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和亲友团,在上山缆车关门前最后一分钟赶到。   缆车操作员的手都移到了红色按钮上,一看冠军来了,立刻把缆车又加速运行起来,还让他们尽情快乐冲。   池羽自然是知道往哪个方向看。可整个缆车全程,没有人问“我们滑哪里”,似乎大家也都知道目的地。   北面碗连着野雪小树林,即使在一天末尾,雪况也很好。树林明显有一条单车道,和他记忆中的位置相差无几。池羽三两下就低头绑好固定器,就要蓄力出发。   可梁牧也突然在后面叫他:“池羽。”   池羽回过头。他没举着摄像机,甚至雪镜也没戴着。   梁牧也指了指他正前方:“抬头,往前看。”   抬起头来的时候,池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梁牧也非要拉着他再滑一圈。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可入口处,分明是立着一个显眼的牌子,示意这里是一条雪道。上面有几个字母。   YCs' Gully(熠川单车道)。黑钻一颗星。   昨天缆车上那几个男孩讨论的,原来就是这一条新的雪道,以梁熠川的名字命名的,小树林单车道。池羽又回头,看梁牧也笑着,高逸他们也笑着,连Hugo都夸张地捂住心口。他瞬间就懂了。   “熠川……”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他不想当着这么多人掉眼泪。   梁牧也知道,就滑到他身边,轻声跟他说:“你再好好看看。”他把手搭在池羽的右肩膀上。三层布料之下,是他的纹身。如今,图纸终于落成现实。   那一撇跟在s后面。这YC,指的不只是熠川,还有……自己的姓名首字母。是Yichuan,也是Yu Chi,代表他们两个曾经共同的回忆。   太多雪道以特别的滑手或出色的探险家的名字命名,比如McConkey's,比如Corbet's。梁熠川的滑雪技巧没有太出色,但他以很特别的方式被铭记着。   身后的人还在说:“我问了一下,明年的地图上,就该有这条道的名字了。”   可他的话被风声冲散。池羽咬住了嘴唇,把固定器紧到最后一扣,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第一个冲了出去。   大脑忘记了,可这里的每一个弯,每一道沟壑,肌肉记得,灵魂也记得。夕阳穿过小树林,风吹过来,吹起枝桠间飘起来的银花。他好像听到梁熠川在他耳旁爽朗地笑。   池羽很少有在单钻黑道滑成这样。他全速冲在前面,白天在FWT正赛里打败了他的速度之王Hugo Vitesse都完全跟不上。滑回出发点那一刻,池羽甚至躺倒在了地上,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那是种抛开一切凡间事,极尽享受的,纵情滑行之后的纯白瞬间。让他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咖啡厅里面,颁奖仪式正式结束,所有媒体都站起来收拾器材。可他们若往落地玻璃外看,就能看见躺倒在地上的池羽和蹲在他身边的法国青年。   看得见荣光,看不见悲欢。太阳落山了,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当日亚军被冠军拉着,躺倒在雪地里面,放声痛哭。   *   YCs’ Gully并不长,池羽拼劲全力,也只给自己抢出两分钟的时间掉眼泪。   大部队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擦干了泪水,红着眼眶,默默跟每个人说谢谢。他一问才知道,高逸他们是两天前就知道的,而Hugo是今天颁奖仪式的时候刚刚知道的。   “梁跟我说尽量说服你上去。果然,最后还得靠我。”法国人还挺得意。   原来,梁牧也在蒙特利尔的时候,不是背着他在联系电影赞助商,而是在联系这件事。   池羽看大家聊天聊得开心,就把梁牧也拉到一边,悄悄问他:“你这个……花了多少钱啊。”   梁牧也笑了笑。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客气一下说“没多少”。可那人竟然真的回答了,并且具体到分: “五十万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   池羽被这数字吓晕了一秒,听到最后几位,他的耳朵又支棱起来:“五十万零……”   “两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是梁熠川那个哆啦A梦存钱罐里面攒的所有资金,他当然记得。“你给了我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用它做些什么。”   只是,没有日进斗金的雪场会关心两千块钱,用这点钱换不来一个滑道的命名权。“那五十万……是你添的?”   梁牧也这才说:“你俩事故之后,我爸这边是获得了一些民事赔偿金,一共五十万加币。这笔钱我们拿的……我一直觉得不当不正。因为当时最需要帮助的,最需要这笔钱的不是我爸或者我,是你。我想,那就还给熠川,还给你俩最喜欢的这片小树林吧。哦对,你不是说过,雪场的公园道具几乎都是给成年滑手设计的,你们小时候得捡着XS道具玩儿……“   “可这个Gully又不是……”那是和万宇坤做的第二次采访里面他说的。池羽当然记得。   梁牧也的嘴巴还在动,可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却是飘飘的:“我还提了个要求,这笔钱除了ski patrol和运营,他们会用来创建一个专门给青少年的自由式小公园。全是XS和S号创新道具。”   池羽本来还笑着,被他一说,眼泪又要掉下来。   当天晚饭是高逸张罗的,他们看了池羽的比赛录像,又给他看了众人在YCs’Gully夕阳下的合影。   程洋指着屏幕远端一个红色的小点,笑眯眯地说道:“池教练你跑得太快啦,我说把你抓回来一起照,牧也说让你先走,你要有独处的时间。”   池羽又哽咽地说不上过话来。整个一晚上,他的情绪都处于失控状态,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   不过最想的,还是——   门还没完全关上,他扑上来,脱掉自己和梁牧也身上一切冗余衣物,热情而专注地吻他。   作者有话说:   BGM: Till Forever Falls Apart – FINNEAS   解说说的原话是:   “For the first time, his didn’t let his freestyle overpower his freeriding. He struck the perfect balance between speed and aerial skills. It was truly the best of both worlds.” 第81章 真实   池羽只花了五分钟冲澡,对着镜子就开始给自己草草扩张。   梁牧也刚打开浴室门,便看他T恤咬在嘴里,身体泛起潮红,润滑剂撒了一台面。他两根手指塞在自己后穴里面,正艰难地进出。   那一瞬间,他全身上下血都要倒着流。   第一场根本就没出浴室。梁牧也把他按倒在盥洗台冰冷的台面上,低下身,吻着池羽的耳朵,自己的手指伸进去顶他。   “梁牧也,进来。”   “你还没……”   “进来,快点,”池羽甚至伸出手抓住他挺立的性器,隔着内裤大力揉捏,“快点。”   梁牧也额间的汗都流出来了。他知道池羽还没完全放松。可他忍得住自己的欲望,忍不住爱人的恳求。   肉刃劈开穴肉,池羽疼得闷哼一声,却抓紧了他手臂,说:“嗯,再来。”   梁牧也低头舔吻他后颈,又揉着他短短的黑发,试图让他放松。性器又涨大一圈,在生涩的甬道里面开拓疆土。   池羽主动的时候多的是,可今天……实在是反常。   他捏住池羽一对匀称腰窝,让他塌腰挺胯,性器一下下地进出,节奏逐渐加快。   小穴很快被他干开了,身下的人被顶到了敏感的地方,终于放松些许。痛感之外,快感终于来临。梁牧也拽着他头发让他往镜子里看,池羽就使劲盯住了看。看他自己被他捏成一滩水,光裸脊背上被掐出暧昧红痕,看梁牧也性感的胸膛肩膀,滴着水的黑发。看他粗长性器反复撞击自己身体里,随着每一次撞击,水滴就滴在自己背上。   身后这个人,他给自己的爱,一切的一切。池羽经常怕这也是一场梦,和大雪天汉兰达后备箱的那场欢爱似的,他明天就要梦醒。   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池羽踮起脚尖,把一双圆润臀瓣往身后人的怀里送:“再深点。还要。”   梁牧也终于受不了了,抓住了他的腰,低声说:“抓稳了。”   “好。”池羽答完,就失去了声音。梁牧也按住他的脸,粗暴地干他。每一下都插到最深,整根抽出来,又整个送进去。一只大手扔抓着池羽紧窄有力的腰,另一只手则捏住他完美臀瓣。   池羽继续说话,声音太低,他只听清最后几个字:“……想要你。”   “要我的什么?”   池羽转头,脖颈是红的,头埋在手臂间。可他清楚地说:“想要你干死我。”   “你真他妈的……”   钻石碗底风光无量的新星,阿尔卑斯山巅的冠军,这个高傲的,执拗的,勇敢得一往无前的人,正俯下身体,正向自己臣服,低声下气地请求自己干他。   梁牧也只觉得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他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台面上,分开他两只膝盖,把他身体掰到极限,面对面又干了进去。   池羽惊呼出声。巨大的快感从骨缝里翻生出来,席卷全身,他腹间一紧。梁牧也的腰腹太有力量了,手臂按住自己的肩膀,底下性器不断地来回操弄。他低沉地喘息,可攻势一刻都不停。   池羽被逼出一声呻吟。他半靠着镜子,大腿根被他已经掐得青紫,肩膀在镜面上磨得生疼。他没做过这种爱,又疼又爽,还在求他再来。   梁牧也仍然撑着,手臂上青筋全都暴起来,最后只问了他一句:“明天还滑不滑。”   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的脑子也被烧得不太理智,明天的行程是什么他知道,去过那个小树林之后,其实没有必要再回雪场。   池羽的性器滴着水,他喘着气说:“嗯……你射进去,都给我。”   大开大合,梁牧也整个身体都压上来,性器刚挤进去,顶到里面腺体。池羽只觉得腰间发麻,半边身子都要被他干木了,腿不敢放下来,阴茎一顶进去,腿就抖个不停。   肠肉裹着前端流连忘返,淫水流了一整个台面,梁牧也凶狠地顶弄,耻骨拍打他臀缝,浑圆的臀被压扁,性器抽离的时候,又重新恢复诱人弧度。池羽的头不断在撞玻璃,两个人谁都顾不着,直到池羽下意识地开口求饶。可腰连着臀,却一个劲儿往对方怀里送,等着被他操干。   “我想射……牧也,让我射吧……“   “忍着,别射。等我。” 梁牧也伸手堵住他性器顶端的小口,就是不让他释放。   池羽绷紧了脚趾,再也忍不住,呻吟声绵软。他手上用力,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可却被梁牧也整个按倒在白瓷一样的洗手台上,提起一双劲瘦有力的腿,分开,再凶狠地插进去。   池羽空出双手,要自己摸自己,梁牧也低下头,双臂牢牢按住他手腕。居高临下,皱着眉头,严肃神色说:“不许动,我要操到你射。”   他手臂线条都绷紧了,肌肉因充血而凸起,他正全力制服住自己的身体。太他妈色情了。池羽自此之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包括疼痛,触感,和重力。   后穴微肿,仍热情地缠着他硬挺的性器,巨大的家伙撑开每一条皱褶,在他敏感点上不断撞击。百十来下后,池羽浑身颤抖,汗水淋漓,疯狂地挺腰,迎接灭顶的高潮。他们有段时间没做,积攒了太多,精液喷到前面人的腹肌上,也弄脏了他身体。   池羽以手掩面,浑身瘫软。梁牧也一刻不停,拿掉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全部射在池羽身体里。   “乖,含着。”他拍了拍池羽的屁股,又把他拉了起来。   然后,几乎没给他休息的时间。他喘了口气,喝了两口水,就开始第二轮。   这次他们回到了床上,池羽在骑乘位努力地摆动腰腹,上下吞吐他性器。可他刚刚被梁牧也操得太用力,一时半会儿腰使不太上来力气,只能又被他掀翻在床上,提起左腿操干。   池羽白天比赛没注意补水,晚饭时候补过了劲儿,后半程一直在求饶,求他让他去趟卫生间再继续。   梁牧也性器就放在他屁股里,抱着他到浴室,打开了灯,后面那根还在他身体里插着,就这个姿势继续干他,跟他说,那就这样,你放水我看看。   池羽又摇头说不。他正被干得双腿发软,大家伙在身体里像是生了根,不断鼓动欲望的开关,他腰间酸麻,快感如潮,后穴一阵阵地痉挛。   “池羽,抬头自己看看。”梁牧也几乎从来不跟他这样说话,如今终于忍不住。池羽符合他从小到大每一种性幻想。他健美而强大,目光如炬,做爱的时候十分神有十分真,只让人想要不断征服。   池羽乖乖抬了头,看自己摇晃着屁股,欲望原始而赤裸地铺陈。而面前的人也稍显混乱,呼吸急促,平坦小腹间斑斑驳驳,是自己之前射上去的东西。   梁牧也使了坏心思,一边伸手帮他套弄一边顶进去研磨,却每次都在他快要射的时候抽离。   “啊……你别,真的……别摸……”想尿的快感和前列腺即将高潮的快感混为一谈,他已经叫得快要失声,此刻只能咬自己的手臂。   “宝贝别咬。”梁牧也又拿掉他手。他这人在床上就这样,话说得多温柔,底下仍像利刃一样变着法子折磨他。池羽刚刚还能勉强与之抗衡,现在稍一不留神,就完全溃败。   “你也别碰……”池羽屁股被撞得啪啪作响,腰跟着一抖一抖,全靠身后人手揽着,腹部酸涨,他几乎控制不住——   “不让我碰,不让我摸,还有呢,”梁牧也还使坏心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低下身体使劲摸了他底下蓬勃欲望,还歪着头叫他:“冬冬。”   “啊……”精液喷溅出来,弄脏了洗手台的柜门,可梁牧也没有停,粗硬的性器还在一下一下干着发红的穴,整根都推进去。   “小点声,你朋友都在外面听着呢。”   梁牧也手上沾满精液,却来捂住他的嘴,把高声呻吟都堵了回去。   “不要!!”池羽失神地低喊一声,可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竟然是尿液。某个开关被打开了,他射了身后那人一手,阴茎抖动着,身体一颤又一颤,几轮之后,终于是射干净了。   梁牧也没忍住,说了句:“真骚。”   最后一刻,他还是心软,把性器抽出来,抵住他性感的一对腰窝,自己用手打出来的。   “……”池羽把脑袋埋进手臂里抬不起头。可双腿大张,后穴红润,润滑液和自己之前射进去的东西顺着腿根缓缓留下来。   他从未如今天这般,情绪失控地求欢,也未像现在一刻这样羞耻。太难看了。他知道梁牧也有多爱干净。他今天,把他弄得很脏。连地上都是……   梁牧也未觉得怎么样,他去浴室放水,给自己冲了冲手臂。试了试水温,回头一看,池羽还在盥洗台前面当鸵鸟。   “池羽……”他叫了他一声。   听不到回应,他又走近,心里也没底,“怎么了?弄疼你了?”   刚刚他确实没节制,回过神来仔细一看,吻痕不说,池羽的腿根和手腕被他掐太厉害了,膝盖不知道在哪儿撞得淤青。   他硬是把池羽的脸从臂弯里揪出来,他脸色红透了,闭着眼睛,仍推拒着他。   “怎么了。”   池羽这才说:“很脏。”   梁牧也轻轻笑了一声,底下身体,完美贴住他脊背的弧度,手指抚摸他眼角的那块疤痕。   “不脏。很美。” 第82章 礼物   次日池羽确实没计划再上山滑雪。可昨夜的混乱中,他竟然忘记了,他俩第二天都要赶飞机。后天,就是《攀》的首映式。   凌晨两点,梁牧也在浴室,带着薄茧的手指伸进他后穴里帮他清理。池羽这次没力气掩饰,把脸颊贴住冰冷的墙壁降温。他确实是疼。刚刚他太着急了,完全没考虑后果。   他俩没做得这么狠过。他白天在山上,膝盖都没怎么样,在浴室里被他拎着一条腿撞得青紫。最吓人的是,他对此完完全全没有印象。   梁牧也心疼他,看他累得着枕头就睡着,他自己改签了机票。他也很疲倦,两个人交缠着身体,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连日准备比赛的高强度训练之后,又是毫无节制的性爱,第二天早上,池羽精神恢复了些许,可身体仍然疲倦。腰背酸疼得厉害,大腿小腿同时力竭,一用力就要抽筋。后穴感觉比昨夜好点,他知道没受伤,可还是火辣辣的,不太好受。   池羽只当自己自作自受,丢了两片布洛芬含在嘴里,进浴室洗漱。   梁牧也自然知道。他一个人收拾了两个人的东西。收拾完以后才走近浴室,跪下来检查他膝盖的淤伤。紫色变红,看上去仍是有点可怕。   “不碍事的。”池羽看他神色严肃,自己先开口说,“就当是我在山上撞的。两天就好了。”   梁牧也摸了摸他头发,有点心疼。   “要不我先回去,你歇一天再走。东西可以都给我。飞十二三个小时不好受。片子咱俩在北京也看过。”   池羽含着牙刷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参加首映。”   梁牧也回头看他。   他把泡沫吐掉,这回口齿清晰:“我要看大荧幕的。”他当然也知道怎么戳对方心窝子。   梁牧也走过来,不顾他还在喝水,把他抱了个满怀,搂着他肩膀,揉乱他头发。   “冬冬真好。”   池羽想到昨晚他叫这俩字,脸又红了:“别……那个,是我家里人叫的。”   “我不是家里人?”   梁牧也把他问得没脾气,他低头,就默许了。   这一次来加拿大,差旅费是预支着纪录片的拍摄资金。梁牧也还是自掏腰包给两个人升到头等舱。他想让池羽这一程舒服点。   池羽把座位放倒后,一直在调整姿势。梁牧也又要了一床很大的毯子,横着盖住两个人,正在毯子底下,轻轻给他揉着酸痛的后背。肩胛骨下两指,他跟过一次理疗,不费力就能找到这个位置。   左侧肩膀菱形肌是积攒两年多的慢性运动损伤,从他刚刚车祸康复那会儿救有了,恢复过程也艰巨,池羽早就学会与之共存。只是,他去年把身体逼到了极限,想一年内做完所有的事,还是太拼了。   池羽本打定主意好好休息,在飞机升空以后,他却又坐起来。   “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梁牧也又问他。   池羽摇摇头,却是在往窗外看。昨天的好天气得以延续,黄昏时分,稀薄云层下,加拿大落基山脉的剪影依然壮阔。   “我想再看一眼。YCs’Gully。”他俩昨天急着缠绵,都没怎么讨论过这条滑道的事情。   梁牧也点头:“现在,有很多人都能看到他发现的风景了。”   “早上我做了件事情,”池羽又说,“去年world tour的奖金,我一直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来着。我把原来那间半地下的整个房子都租下来了,滑雪相关的东西也不必掏钱买,我不知道买点什么。”   “嗯。”   “之前我爸来找我。他不是再婚了吗,又要了个儿子。最近一年,本来我俩是有点联系的。就上上个月,参加完悦恒挑战赛那会儿……他找上来,突然说,我弟弟身体不好,得了一种罕见病,问我要钱去美国治病。”他看着窗外,只留给身旁人一个侧脸。   梁牧也语气挺冷,替他说:“你没必要给。他都不拿你当儿子,你凭什么拿他当爸。”   之前在北京待了那么久,池羽竟然都在独自一人消化这件事。来加拿大之前,他对自己讲了他俩断联系这件事,可梁牧也并不知道是怎样的前因后果。   池羽点点头:“我当时很生气,没给。后来总是想,觉得他也没做错什么。我是说我弟弟。”   “他是没做错什么,可他对你来说就是陌生人。你要是想给钱,不如去做慈善,”梁牧也说完,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   “今天早上,我想好了,”池羽这才回过头来和他对视:“我捐给WinterLasts了。”   那个自然环保基金会。对抗全球范围内的气候变化,致力于把最后一个冬天,变成长久的冬天。池羽做了光明正大的,让自己舒坦的决定,终于才不怕面对身边人的目光,可他视线相交。   “牧也,其实我也是自私的。我不想再帮助让我感到难受的人。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起来。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而我想把这座山留下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们都死了,这雪山也还在,熠川的名字会比我俩活得更长久。”   窗外,险峻的高山被雪覆盖,一座接着一座。其中某一个山头的北面,那一片树林里,就是YCs’ Gully。   梁牧也看着池羽的眼睛,默默消化着这种震撼。这几年,他自己早就被世间事所消耗,商业利益,挚友离去,派系纷争,随着出名所带来的各种声音……选择退出,是他用拙劣的方法强行封闭自我。   可他不知道池羽是如何在这四方世界里长大而不受其影响的。他明明接触过最残酷的现实,却仍长成了如此纯粹的模样。那是一种深埋在他骨子里的,毫不折弯的理想主义。太迷人了。   他最后只是轻轻开了句玩笑:“你在Bec也有一条道嘛,也很长久。只不过不像YC’s Gully,别人滑不了。”   池羽接住了,他笑着回应:“你在喜马拉雅还有一座山呢。未名峰。是你先发现的。”   梁牧也就笑笑没说话。一条路可以,一座山不行。山是永远属于自然的神话,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未名峰永远未名。   良久,池羽开口说:“牧也,我还是想去。”   *   1月16日,北京第十一届山地电影节开幕。   前一天晚上,他俩刚刚落地,梁牧也就去理发店剪发。张艾达听说池羽要参加首映式,自掏腰包安排了他去做个造型,还要给他安排司机。池羽偏要和梁牧也一起走,就拒绝了。   在理发店的时候,梁牧也最后给郑成岭打了个电话,确认了电影节手握98分钟的《攀》原始A拷贝版本,明天可以正式在大荧幕上映。   这件事对他的意义,也没有两个月前那么重要了。从拍摄到后期,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尽人事,听天命。   次日下午四点,梁牧也回家接上池羽。他没司机,就开自己的车。接上他那一刻,他怔了一秒。   池羽身着正装,黑色西装外套,十分合身的熨烫妥帖的白衬衫,牛津鞋一尘不染。耳环换成了钻石耳钉,右耳戴上助听器,戴了赞助商的手表,甚至还有轻奢品牌赞助的时尚戒指。   梁牧也比他穿得随便很多。他穿了西装外套,里面却只是一件白T恤,印着“攀”的标题,和速迈的logo。一双长腿上裹着深色的休闲西裤,脚上甚至只穿了一双有些年头的白色匡威。   他又看了看西装革履的自己。   “我是不是穿的太正式了。Ada姐说可能有媒体,让我穿好一点……”   “挺好的,很帅。”他拉过来池羽的手腕看,才发现他连袖扣都很讲究。腕口喷了古龙水,他闻得出雪松、琥珀和麝香。很像冬天。梁牧也心里默默感谢张艾达三遍。   池羽右手里提这个小袋子,得空就把袋子递给他:“马上到你生日了,昨天我出门……是去搞这个了。”   竟然是生日礼物。   梁牧也谢过他,接过来一看,是个马克杯。专门给攀岩爱好者的马克杯。磨砂质感,手柄处是个大石头,杯壁都是小石头。一看就知道,是他找了个陶艺工作室,自己做的。   “之后还有一个礼物,比较难描述,就先给你这个。要烧制,所以得等两天,还好我临走之前就做了,昨天刚好取回来。我……不能给你找一座山,也不能给你一个滑道,我能做的其实也不多。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你在Squamish不是最喜欢这条线……”池羽说着说着有点没底气,声音也低下去了。他只愿郑成岭给他找的岩壁信息是对的,钟彦云提供的照片也是对的。   梁牧也当时在重庆云顶岩馆,“黄鹤攀岩小宇宙”的那场纪念活动里,确实是选的这一条线路。其实也不是因为最喜欢,只是为了逃避仰角和悬挂类。当然,这个他没告诉池羽。   他只是看着他说:“很特别。是我最喜欢的。谢谢你啊。晚上回家——用这个再喝一杯庆祝吧。”他仔细一想,这两年来,第一个生日蛋糕是他送的,第一份正经生日礼物,竟然也是他给的。   “喝一杯水?”池羽笑道。   “喝一杯酒。和你,可以喝一杯。”   “怎么了?”池羽看他迟迟不启动引擎,还侧过头看了看,“忘带什么东西了?”   梁牧也这才去点火。池羽也就放任自己打量驾驶位这个人。他头发剪短了不少,露出眉眼,生动许多。昨晚他从理发店回来得太晚,自己已经睡着了,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池羽心想,还好自己不开车,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使劲儿看。   作者有话说:   有研究表明,如果气候变暖持续下去,2080年全北美的雪场都会消失。 第83章 首映   《攀》的首次公映大获成功。   开场动画的创意来自美院视觉艺术系毕业的唐冉亭,是对“攀”这个汉字的象形拆解:树木、藤枝、大手。然后,树木拉远,变成CMDI墙间杂木,手则与潘一格绷紧力的手掌叠合。徒手攀登,不借助绳索或器械,是人与自然间最最原始的一场对话,也是对这个字最好的解读。   影片非常全面,既有专业的嘉宾为不了解这项运动的大众铺垫解读,也有对钟彦云、潘一格等人的采访。放到黄鹤的画面,观众里面坐着不少认识他的人,都在默默流泪。   整个一个半小时间内,精彩抓人的画面一个接着一个,高潮迭起,引起观众们的阵阵惊呼。佳能C300最高程度地还原了贵州山水的色彩,运动摄像机将攀岩过程中运动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的确是为大荧幕而生。   电影最后十分钟,则又放了对潘一格的采访。   “登顶CMDI墙之后是什么?明天之后是什么?”   “CMDI之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一刻,我想爬上去。明天之后是下一个明天,有时候你其实也不知道路另一头是什么,就一个人本能地一直走下去吧。我们都是这样。”   梁牧也记得,那是原定的冲顶日前夜,他一个人扛着摄像机走进潘一格的房车,对潘一格做最后的采访。那一晚,他独自扛着所有重压,努力体会着属于天才的这一份孤独。那时候他感同身受,可现在则不然。   黑暗之中,梁牧也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拉住了池羽的左手腕。然后是手掌,手心。池羽的掌心向来很热。受之前的攀岩和攀冰的一对一训练所赐,他手掌蜕皮过无数次,起了薄薄一层茧。   梁牧也凑近,在他耳边说:“池羽,你给我的,其实很多。”   池羽怕自己控制不太好说话的音量,就捏了他的手作答。   他又说:“之后的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直到灯光亮起,全场起立鼓掌。懂行的圈内人四处寻找梁牧也的身影,池羽这才把他的手放下。   《攀》是首映式上压轴放映的电影。灯光乍一亮起,池羽和梁牧也就被人群冲散了。   山地电影节只属于户外爱好者的小众盛会,少数参与活动的媒体记者大多也都是圈内人,拍片子的,看片子的,交朋友的,投资的,被投资的,采访的,被采访的,诸多群体之间界限模糊,说到底也都可以算是一家人。结束后,大家都在自由交谈。   梁牧也蛰伏一年,蓄力拍成这部回归之作,瞬间成了群众中焦点。今天来到现场的很多熟人和老朋友已经四年没看见过他了。除了打招呼叙旧的老友们,他和郑成岭两位幕后主心骨被速迈老总拉过去谈天说地,又被极光EV的老板,同是户外达人的徐明棠叫走。   同时,有一位黑发长裙的年轻女记者也认出了池羽,抓住机会过来采访了他。池羽低着头认真听问题,又根据张艾达嘱咐的逐一认真回答。   “哦,今天来,我也是来看电影的。我在《攀》里面有几个镜头。是过来支持朋友,是……对我很重要的人。还有……抱歉,刚刚还问了什么来着?”   梁牧也可算应付完了赞助商爸爸,现在身边都是《攀》核心摄影团队的人了,几个人捧着饮料谈得热络,不时传来大笑声。记者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这种程度的雪崩,不能说是‘家常便饭’吧,但也总会经历那么一两次。……嗯,现在恢复得挺好。……刚刚在加拿大参加的是资格赛,能不能明年决赛见,得看之后比赛的成绩。”   他说着说着,就又跑了神,看见远处白光灯下,梁牧也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懒洋洋地靠着《攀》的布景板,正低头喝罐装饮料。   “今年的计划是好好滑雪,和去年一样,”池羽笑笑,这才说,“就说这么多吧,我要去拿杯水。够写的了吧?”   女记者点点头,这才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问:“那,羽神给我签个名可以吗。”   “可以。”他低头,接过笔认真写字。   “合照可以吗?”   “可以。”   女孩凑过来,是要自拍,两个人贴得很近。   最后,她才问:“那,可以加个手机号吗。”   “这个……”池羽犯了难。他不想加不会联系的人,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池羽!”远处,一道洪亮的声音叫他,正好给他解了围。   “不好意思,有人找我。”   *   和诸位金主寒暄几轮过后,梁牧也率先在一群人里面看见了拿着相机的沈斌,便朝他招手。他兑现先前承诺,不但给沈斌和他的一位报社朋友搞到票,还给他搞了个媒体通行证。   沈斌艰难地挤进来,气喘吁吁地问:“今天可以拍吧?”   梁牧也说:“今天可以,”想到在机场那一幕,他主动说,“今天我说的话你都能写。”   沈斌扛起了1D:“好嘞。梁导先来一张吧。”   梁牧也从不照单人照,倒是招呼着郑成岭和身边各位骨干成员一起站好。他抬眼,看见远处和女记者说话的的池羽,便伸手招呼他也过来。   池羽走过来了,看了看这排人,却说:“你们制作团队先照吧,别带我了。”   梁牧也说:“来来来,都一起照。老沈给我们拍好看点。”   潘一格和其他参与前期拍摄的“梦之队”的队员见状也走了过来。   “放心。”   《攀》的团队过来合影的人逐渐壮大,从原来八九个人,队伍已经扩展到二十多个人,占据整个影院半壁江山。沈斌越退越往后,差点掉下台阶。   “一,二,三——“   队里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句“梁导牛逼!”   招来了零零落落的笑声。   梁牧也自己也笑了,他说:“要喊就喊一格牛逼。”   沈斌也笑着:“来来,一,二,三——“   大家都听梁牧也的。一秒钟后,1D的快门闪动,伴随着大笑声和格凸《攀》团队全体成员震耳欲聋的一声“一格牛逼!!!”   当天获得最佳影片的是一个山地自行车项目的纪录片,梁牧也也坐在影院看了。场景铺得很大,几个追逐场景竟然用了运动摄像机、直升机、无人机多个机位拍摄。放映到片尾,拍摄和后期团队竟然多一半都是海外团队。罗列出赞助商,“立峰探险”几个大字一出来,梁牧也心下了然。杨立峰这是下了血本。   可毫无疑问,《攀》整个团队才是最抢眼的,在观众当中口碑最高。   连沈斌都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我知道你不图这个名头,但你们这部电影没拿最佳影片,真的说不过去。我都快看哭了。”   此时,人群散去,郑成岭说他的女伴来了,就丢下他出门迎接,只剩下梁牧也和沈斌聊天。池羽也在旁边站着。   沈斌采访他到一半,正聊到今后。   “之后有什么计划?要拍点什么吗?”和机场那次一模一样的问题。   梁牧也这才正色道:“是有在策划一部新的纪录片。”   沈斌掏出来笔记本:“具体来说呢?”   他抬头,看身边的池羽,问询般的目光。池羽十分肯定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梁牧也这才松口:“格调类似,但内容不同。我要拍世界上最好的大山自由式滑雪运动员,滑梦想中的大山。”他微微抬起下巴,这一刻和之前不太一样。他没有收敛锋芒。   池羽跨过来一步,和他比肩站着。   沈斌向身边一看,立刻了然。   趁他低头速记的功夫,梁牧也旁若无人,只问池羽:“还OK?”   池羽说:“还好。大家都很礼貌。”   “前面都是赞助商的能量饮料,我给你抢了一杯啤酒,”梁牧也竟然从裤兜里面掏出一整瓶冰镇啤酒,是墨西哥淡啤,“不一定和你口味。”   池羽接过来,用行动回答他。他撕开易拉罐,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   他喝啤酒的时候,梁牧也又被熟识的老友叫走了,只剩下池羽和沈斌。   沈斌仍在速记,记完之后才伸出手和池羽自我介绍。“我们其实在机场见过一次,我是沈斌。”   池羽腾出右手和他握在一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沈斌的工作证,率先开口道:“当时,在机场……您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沈斌愣了片刻,再三确认:“关于哈希勒根的事故,巅峰挑战赛,我都可以问?”   池羽点了点头。   沈斌像是捡到了宝,迅速掏出了速记本。关于巅峰挑战赛台前幕后一系列的问题,比如事先是否有专业团队评估风险,选手们是否都有大山野雪的经验,是否有雪崩时候的救援备案,救援是谁主导的,对自己当天做的选择有什么看法,如何看待现在这股“冰雪热”和追求野雪的风潮。沈斌根本不需要准备。他问什么,池羽就答什么。最后,他再三和池羽确认可以发表,池羽仍是点头说可以。   问题都问罢,沈斌也难掩好奇,问他:“为什么?梁牧也那天说……你不接采访的。”   池羽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因为他是他,我是我。”   梁牧也是在门口又遇到郑成岭。他的有效社交时间结束,正带着池羽往外走,而郑成岭正迈步往里面进。   他便逮住郑成岭交代说:“老郑,我先撤了。悦享视频来了几个人,谈之后线上上映的事儿,我也喝不了酒,你看看今天想理就理,不想理之后我们单约时间吧。地方可以我来定。”   郑成岭没有立刻回他。他确实是带了女伴,前几天大家在群里问,他都神神秘秘不可说。正赶上梁牧也抬头看,他手臂间挽着的人一袭黑色丝绒礼服裙包裹修长身材,脚踩及膝皮靴,红唇明艳夺目,此刻正回过头来。竟然是黎向晚。   梁牧也一时失语。   “怎么了?只许你小子幸福?”黎向晚笑着说。   四人一起叙了叙旧,池羽依旧话不多,只闷头喝酒。一罐啤酒很快就见底,他低头扫一眼自己锃亮的牛津鞋,忍住了捏扁它的冲动,乖乖走到垃圾分类区。   郑成岭乘机拉住梁牧也,低声道:“牧也,还有个事儿。我今晚跟你说,说完就算完了。”   “你说。”   “获奖电影你也看了……“   “嗯,我知道为什么杨总拼死拼活也要卡我们的片子了。他怕的是被压风头吧。”   “我刚刚和杨立峰又说了两句。他非说,《攀》这个片子,最后也不是他放话过的审核。他说,是有人给你和我们的项目求情。他想给那个人一个人情。”   梁牧也看着远处扔啤酒罐的池羽的背影。   郑成岭先说:“不是小池。我也没想明白。向晚说,可能梁牧也你天生有贵人相助。”   梁牧也点点头,道:“这件事……就别跟他说了吧。”   郑成岭嗯了一声。   让池羽参加巅峰体育旗下赛事给他的电影换来放映资格,这事儿本来就挺扯,最开始他也没信。后来得知电影通过审核可以公映,他索性不想纠结于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没再想过。   郑成岭拉着黎向晚的手先进去了,梁牧也看着他背影愣了一会儿,才叫上池羽:“走吧。”   池羽磨磨蹭蹭,他就两步走回去,几根指头拉住他手腕,没放开。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影院门口的窄街里一个人都没有。两盏昏黄街灯下,梁牧也就这样牵着他的手走。   那人看了看手机,又对他说:“走慢点。”   是多珍惜这一秒。梁牧也失笑,他真的就慢下来脚步。   还没走到第一个路灯底下,梁牧也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名字。是个女声,听起来很熟悉,却又想不太起来……   梁牧也回过头。影院门口,四年杳无音信的谭佳宁一袭白西装飒爽利落,站在十几级台阶最上面,好像从他梦里走出来一样。而她手边,还拉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霎时,他一切都懂了。山地电影协会的那么多人里面,一定是谭佳宁给他求情来着。谭父是摄影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电影节评委之一,而谭佳宁自己也拍过不少摄影作品和纪录片。她的话比任何人都有分量。   谭佳宁松开手,低下头对女儿说:“洛子,过去吧。”   陈洛子开口,朗声叫道:“牧也叔叔,我好想你呀。”   梁牧也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为什么陈念或者其他从事危险行业的人,也坚持要了孩子。那是生命的一种有机延续。陈洛子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说长得很像她妈妈谭佳宁,现在,眉眼则越来越像陈念。   小姑娘脸颊微红,竖着马尾辫,脚步踉跄地朝他飞奔而去。如同和陈念在洛子峰登顶的青春记忆,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   梁牧也松开池羽的手,抱住小姑娘。她身着白裙,好像个小天使。   池羽知趣地先一步离开,给他俩留出空间。谭佳宁走上前同他说话。池羽听不太清,只能看到他们拥抱。他轻轻松了口气。   可再抬起头,他却发现,几句交谈过后,梁牧也竟然越过谭佳宁的后背,目光直直望向自己。   昏黄路灯之下,梁牧也竟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BGM: Landslide – Fleetwood Mac 第84章 交融   刚刚回到家,梁牧也在玄关就开始亲他。是那种带着火热温度的,不给他留丝毫思考时间的,一连串的吻。   “小心点,”池羽在喘息之中努力讲清楚,“衣服……是借的。”   梁牧也把手放在他胯骨上,又往下一滑,提起他左腿。   隔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裤布料,他竟然在他大腿处摸到一层绑带一样的东西。   他竟然还戴了衬衫夹,太犯规了。难怪自己刚才无论如何拉扯,隔着衬衫把他摸了个遍,白色的挺立的布料依旧在裤子里塞得严丝合缝。   这晚不似两天前,池羽没那么想要,可能也是上次做得太过,他最开始只是伸出手抱着梁牧也的宽厚脊背。   “今天还做吗?”他还问。   梁牧也低下头,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嗯,我很想。”   池羽手上一用力,把他的西装外套先脱掉。然后是他那件白T恤。   “我会慢点来。”梁牧也向他保证。可他此刻赤裸着胸膛,一双眼睛明亮,如爱神附体。连承诺都不那么有说服力。   池羽咬了咬嘴唇。“那就来。”   于是爱抚变成了一种默契的、让人颤抖不断的酷刑。他一只大手抓紧池羽双腿之间沉睡着的性器,隔着布料揉捏。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手中性器涨大。   说是慢点,可池羽出来之前刚洗过澡,他觉得自己最近也是被下了蛊,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又变回两个晚上之前那种状态。西装外套丢在脚底下,梁牧也解裤扣的时候手都有点不稳,手伸进去,他摸得到内裤前面已经湿了。   裤子扒下来一半,润滑和扩张都勉强算是到位,梁牧也这就握着他的腰,把粗硬的性器顶进去。两个人一齐喘息,爽得发抖。   他根本没脱池羽的衬衫,而是让他戴着衬衫夹,分开他的双腿,用力操他。绑带在他强健有力的大腿上勒出了痕迹,微红,性感非常。   池羽的两只手腕交叠在一起,被身后人牢牢钉在墙上,窄窄的腰被身后人一手捏住。回国这几个礼拜,池羽是眼见着梁牧也又恢复他的指力板练习,每天早上二十组,雷打不动。在攀岩上面进步与否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肯定是进步了。他手指力量太大,恨不得隔着衬衫都要捏出来掐痕。   他吃痛想往前逃,可前面是墙壁,坚硬的肉刃劈开小穴,把他牢牢钉在同一个位置,反复地插入,又毫不留情地撞击。   池羽跟他做过多少次他自己其实也数不清,可今天不一样。他不用回头看,就能感觉到,身后人竟然自认识以来第一次,比自己还急切。   没有人说话,他也不会喊疼。池羽后知后觉,在强力的冲撞之下,他头不断地撞上墙壁,还是梁牧也先发现,把束缚他的双手松开,牢牢揽住他肩膀。   池羽只好反弓着身体承受。他没坚持多久,在梁牧也手抚摸上他性器帮他用力套弄,低头吻咬他耳朵那一刻,他又疼又爽,颤抖着身体达到高潮。仿佛被卸掉全身力气,池羽直接就往地上跪,膝盖碰上木地板发出一声响,这才把梁牧也给敲醒。   衬衫被扯开,袖扣崩掉,应声而落。他拽着池羽进卧室,有史以来第一次,竟然都没让他脱鞋。梁牧也自己都没来得及。   池羽这会儿才缓过神来,眼睛慢慢聚焦了,示意梁牧也低下身来。   “之前不太确定你想不想要这个礼物,所以没有告诉你,”池羽抿嘴笑道,“还好,我猜对了。生日快乐。”   早些时候,在影院门口,梁牧也和谭佳宁不过交谈了短短十几分钟。可他到现在,都没有太能消化谈话的全部内容。   谭佳宁向来是通透爽朗的人,是她先说:“当年在慕峰大本营发生了什么,我听说了。我其实一直知道。之后你在雀儿山登顶前折返,我也知道。很抱歉,这几年没有联系你。陈念过世之后,我也需要时间……我太爱他了,极端的爱带来极端的嫉妒和贪念,那些想法太丑陋了,最开始我是不想面对你,后来……是我不能面对你。看到你,就看到当年面容可憎的自己。”   “你失去了爱人,没有任何想法是……”不知为何,梁牧也几乎没法听她细数,也没法安慰她丝毫。他只能苍白地说谢谢。   谭佳宁却道:“不必谢我,要谢谢洛子。她问过我很多次,为什么你不来看他了。我没法回答。有时候小孩子看世界的眼神是最纯净的,谁对她好,她心里其实最清楚。我对那一段的记忆掺杂进太多东西。可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信她。你在全心全意对她好,就如同你当时对陈念一样。我相信,如果你可以,你一定会救他。”   “我……“他思考许久,只是回应了最后的那句话:“我会的。佳宁,你知道我一定会的。”   谭佳宁面容平静,道:“洛子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可以和你一起荡秋千。”梁牧也记得,他和陈念父女俩一起露营,他和陈念早晨徒步回来,自己用绳索和树枝做成了简易的儿童秋千。陈念去拉练,倒是他陪洛子玩儿了一下午。他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孩子,居然还能记得。   他又开口,仍然很克制:“那……谢谢你,帮洛子实现她的愿望。我也很想她。”   “是我应该谢谢她,帮我实现我的愿望,”谭佳宁看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梁牧也,这句话可能说晚了,但我还是要说。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成为朋友。”   言罢,她对着他伸出了手臂。隔着他以为无法逾越的高山,隔着漫长的四年。好像真有神在眷顾他一般。   梁牧也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低头,和她紧紧拥抱,似徒劳掩藏自己的情绪。   释然过后,竟然还留下一点点酸。过去苦痛都被看到,一瞬间过去的罪孽都原谅的,轻飘飘的怅惘,漫延到整个心脏。   良久,他调整好情绪,才放开她。   是谭佳宁先主动说:“我看了你们的电影。这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的作品,我一定要在电影节上,在大荧幕上看到它。”   梁牧也又说:“佳宁,谢谢你。 我以为你搬去广州了,没想到……”   谭佳宁说:“是,去年前年我都来了,最近做的系列纪录片在收尾过程中,这次电影节本来没打算来。我是想之后有时间,再来找你的。可这次,是艾达通过熟人找到我,让我今年能来的话一定要来,给我看了片子,还……”   梁牧也惊讶地问:“艾达?张艾达?”   “还能是哪个艾达。”八面玲珑,神通广大的张艾达。可这要求,自然不是来自张艾达。   “那是……”他越过谭佳宁,才看到黑暗处安静等着他的池羽。   和眼前衣衫不整,却认真看着他的人重合。池羽的黑色眼眸亮极了,里面斗转星移,一晃春夏秋冬几季。   看面前人表情凝重,池羽便撑起上半身,欲吻他嘴唇。可梁牧也在那一刻低头垂首,他便吻到他的眼睛。咸咸的。   如骑士加冕。   没有神祇,没有上帝,爱人的爱是平凡世界赋予他的超能力。   梁牧也仍低着头,在他耳边说:“谢谢你。你太好了,你们……都对我太好了。”   池羽道:“是你自己应得的。”   “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他开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怎么知道她会原谅我,会放下当初的事?还能为了这件事,特意从广州飞过来……“   他话未说完,池羽转过身体,捏住他鼻梁,似是在讲全天下最简单的道理:“牧也。你都可以原谅我,谭佳宁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你。”   梁牧也身体一震,似是被击中心脏。随后,他又跟上来吻他,面颊有些热。   他说:“不是你的错。”   池羽又回应:“也不是你的错。我们都……”   梁牧也没让他说完,手指抵住他肩膀握紧,低头狠狠吻他的嘴唇。   刚刚那次两个人都太过着急。这次,他们有整晚的时间。他仰面躺着,腿间光裸。两天前膝盖撞的一片淤青还没消,绑带的痕迹也未散,指痕吻痕又湿漉漉地覆盖上去。梁牧也用手指找他的敏感点,在他放松之时,他又低下头含住他挺立的性器,用舌头尽情取悦他。等他即将到达欲望巅峰,他才抽出手指,又重新插入进去。   是近乎于虔诚的,让他浑身颤抖的,真正的性爱。   粗硬的性器深深埋在自己身体里,仿佛这里才是他自然的归属,又仿佛记住每一个让他失声叫喊的角度和位置,每一次都是填补灵魂的虚空。舒服,妥帖,圆满。他毫不躲闪,绷紧了腰腹,绷紧了臀部迎着他的撞击往前送。只想要更多,想被填补,也想努力填补他。   池羽根本没坚持超过一分钟。他甚至没说出话来,便被高潮席卷。胳膊发酸,双臀被撞得发麻,手指都在颤抖。   高潮来临时,梁牧也紧紧握着他手臂,眼眶竟然又湿润。池羽竟然是头一次有所察觉,梁牧也的情绪因自己而动,他像自己依靠他一样,他好像,有那么一秒,那么一分毫……也在依赖着自己。   他们拥抱着陷入沉默。   许久后,是池羽先说:“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梁牧也这才慢慢抽出来,伏在他身上,低声应了句“嗯”。   这几年,在遇见池羽之前,他没认真爱过,但总也约会过。若只是一夜春宵,他身边一直不缺人。可他竟然第一次,做了一场让自己都说不出来话的爱。身体不疲倦,但精神竟然有点累了。他居然有点缓不过神来。   池羽也抽离了一点点,用手肘撑着自己,看住他眼睛说:“梁牧也,你想往前看么?”   梁牧也被他说愣了一秒。“我……”   “你说你往前看了,以你的方式。但你想不想以我的方式,往前看。”   梁牧也竟然没问他具体是什么,就应声道:“好。”   池羽这才说:“咱们的高海拔训练峰,我有想法了。我要滑降慕士塔格。” 第85章 开机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在滑雪这件事上,池羽的态度向来如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关关难过关关过,从不为任何其他人的意志所左右。在雷佛斯托克,梁牧也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抬头往前看。他全速滑过YCs’ Gully,让旧时的疼痛遗憾被新的朋友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所覆盖。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间万物都在变,包括自己的心态。这是他所知道的,对付陈年伤痛唯一的办法,笨拙但有效。他无以回馈,只想能陪伴对方重走过去的路。   起初的惊讶过后,梁牧也倒是觉得,这实在是太像池羽会做出的事。他曾经花一周的时间,就“如何选择高海拔训练峰”一事向各路朋友寻求建议,可最明显的答案,就摆在自己眼前。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平心而论,位于新疆的慕士塔格也确实是非常理想的高海拔登山滑雪地点。高七千米以上,登顶路线大部分都是缓坡,需要技术性攀登的地方少之又少。别说常年保持最佳竞技状态的池羽,连四五十岁稍加训练的户外爱好者都能在向导带领下成功登顶。而从滑雪角度来看,慕峰常年堆积粉雪,也十分适合自由滑行和拍摄。最近一年,甚至有一家成熟的登山探险公司开发了带领极少数VIP在慕士塔格体验滑雪的商业项目。   《攀》公映之后,除了名誉、成绩和赞赏,梁牧也还收获了一件非常实际的东西。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给他的下一部电影拉到了第一轮赞助,以池羽本来的几个大赞助商——速迈、Vitesse和酷力中国为首。去年,池羽顶着繁忙赛程还跟Hugo和Vitesse团队在阿拉斯加拍了不少镜头,Hugo知恩图报,听说他也要把自己的滑雪梦想拍成纪录片,还是梁牧也执导,差点越过他爸和Vitesse的品牌团队,直接动用自己的信托基金来投资。   梁牧也坐下来又算了笔账,目前拉到的启动资金足以置办基本拍摄器材和支付团队人员薪酬。若有所掣肘,也是后期到慕峰、未名峰实地拍摄时候,要根据实际需要再重新考量。   这几周,他忙着张罗新电影相关的各种闲杂事宜,从拍摄团队设备的硬性需求,到规划旅程路线,联系当地接洽的团队,再到接触背景采访的对象。他经常一大早就出门,整天在外面游荡,晚上又修改故事脚本,和万宇坤等人打电话到深夜。   确实如池羽所言,人生没有“错路”可言,他去格凸,不是为了那个纯粹质朴的、所谓“正确” 的原因。可到最后,这件事确实是百分百有意义的。收获友谊和回忆且不说,从职业层面上讲,从头到尾执导这部电影确实丰富了他的经验。如今,重来一回,他自然更加懂得各个事项的轻重缓急。   而池羽三点一线,每天在密云、岩馆和家之间往返。攀冰练习梁牧也就全交给钟彦云,比留给自己还放心。   诸事之中,原定的梁牧也的生日聚会一拖再拖,拖到了一月底,他终于在家门口的餐厅请客吃饭。   说是生日宴,可与会人除了池羽,还有郑成岭、王南鸥、唐冉亭、黎向晚、谭佳宁、张艾达。自落座那一刻起,桌上人讨论的话题就只有梁牧也在筹备的关于池羽的新电影。   速迈依旧是电影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可郑成岭已经花两年时间统筹规划《攀》的拍摄、后期、上映和发行,他圆了自己一个梦,现在终于要回归本职工作,就不再参与新电影。他算是友情出席,将前期需要处理的事宜倾囊相授。   也不是传授给梁牧也。用郑成岭自己的话说,导演就要做导演的活儿,用全华人摄影师团队在世界上三座高山的极端条件下拍摄单板自由式滑雪,这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课题。有的是事情需要他来担心,所有拍摄之外的事都应该统一交给制片人。   他手中的接力棒,交给了谭佳宁。   谭佳宁有着丰富的户外拍摄阶段,是出色的策划者,又继承了父亲在摄影圈内的多半人脉。随着洛子渐渐长大,最近几年,她渐渐从台前转到幕后工作。   如同选择滑降慕士塔格一样,对于制片人的人选,梁牧也之前顾忌太多,不敢触碰。可最佳人选同样只有一个,就摆在自己眼前。   谭佳宁在首映之后两天,和他又约见了一次,他俩聊往事到深夜,也听他说了他在筹备的电影。走出梁牧也家门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拥抱地心引力》的制片人。   王南鸥看着他更新好的拍摄计划,说:“北坡未名峰我和老钟全程跟着,当地也有向导,慕峰你应该不太需要,大本营设施还算齐全……”   他刚开个头,环顾四周,看到谭佳宁在座,突然止住了话头。他讲得太激动,甚至忘了慕士塔格是不止一个人的伤心地。   张艾达给谭佳宁倒上酒,她抬起杯子抿了一口,主动接道:“我会在慕峰大本营接应。”   梁牧也低头笑了笑。这才是他熟悉的谭佳宁。他大学时候就看到谭佳宁的户外摄影作品,当时她在新疆拍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蒙新河狸的科普纪录片,拿着相机钻进山林里一个月。梁牧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出生的时候心脏不太好,小时候被医生下过判断,说无法做任何和户外相关的工作。可这些年过去,她除了高海拔登山,也都做了。   陈洛子出生以后,她很少接需要长期外出户外拍摄项目,可个性丝毫未变。她一直在重新定义自己的职业和生活。遇到挑战,迎难而上,这是生死都无法撼动的信念,也是他们这群人今天坐在这里吃这顿饭的根本原因。   过了一会儿,唐冉亭大胆开口说:“佳宁姐,那……我也想去。”   谭佳宁点了头,王南鸥这才说:“现在就剩下法国这一部分没太具体规划好。”   梁牧也点头道:“可能要看二三月份他赛程安排,有挺多高山可以选,直升机能到的不少,如果想徒步,也不是不可以。这一部分相对来说比较灵活。”   王南鸥有备而来,直接从书包里拿出霞慕尼地区的地图。他有收集地图的习惯,前两年去勃朗峰徒步的时候特意留存了一份,如今竟然排上了用场。   一个菜还没上,茶壶被请下了桌子,五彩斑斓的地图铺满了玻璃转盘。池羽站起来,俯身指着地图,讲他知道的可以滑降的地点。   “……最想去的还是Mont Blanc(勃朗峰)这个崖壁,叫Blanche de Peuterey,1978年有人滑过,看图片是很不错,可以连夜爬上去,上面还有个小木屋可以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往下滑。”   他也拿出手机,给王南鸥看照片。   王南鸥看着照片就很激动:“那我申请也跟你们去法国吧。欧洲最高的小木屋,听着挺浪漫。”   唐冉亭低头用手机搜了搜,半晌,她说:“小木屋好像只可以睡两个人。”   大家都看着王南鸥,还是黎向晚先调侃他:“南鸥,好像没你的地儿啊。”   众人对着地图和手机搜索结果,讨论半天拍摄地点,最后,是梁牧也泼了盆冷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在哪,而是怎么拍。拍摄高山滑雪和在格凸拍CMDI墙完全不一样。”   郑成岭虚心请教道:“具体说呢?”   梁牧也则反问他:“咱们在格凸一共多少台电影摄像机?”   郑成岭说:“算上备用的,九台十台怎么也有了。”说完,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哦,带不动。”   是池羽抢了梁牧也的话:“直滑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这些年来,可以直升机滑降的地方基本也被滑烂了。你和95%的人,抢5%的地方。我们想徒步,用自己的双腿走进大山里去。”   王南鸥露出钦佩的眼神,又看了眼梁牧也,眼睛里面分明写着两个字,羡慕。得此知己,实在羡慕。   梁牧也被他看得挺舒坦,张口补充道:“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带什么装备,怎么带。不光是摄像机,电池、硬盘、吊臂,这些都需要轻量化。”   池羽三月份的时候和Hugo他们在阿拉斯加去过一个十几天的徒步露营滑雪旅程,几个人就是被直升机丢进六十多英里外一片寥无人烟的雪脊当中,如荒野生存。   他又接他的话: “还有每个人要吃的要穿的东西,帐篷,还有雪板……“   最后,是谭佳宁说:“我认识人可以定制器材,上一部电影我们有用到类似的。等回广州……不用,等今天吃完饭,我就给你问问。”   等大家吃喝完毕,几乎已经把电影从头到尾讨论了两三遍,具体到用什么镜头,什么样的拍摄风格。服务生又敲门,面带笑容,把蛋糕送到了餐厅,又送上一包蜡烛。梁牧也认出蛋糕店的天蓝色包装,又看了池羽一眼。   池羽一向坐在他右手边,已成习惯,他永远把好的那只耳朵留给他。   “你是怎么……”   “问了你妈妈。她一定要我订这个。”池羽依旧谦虚,把功劳都推给韩知夏。   众人举起酒杯,是郑成岭先说:“牧也这两年实在是不容易,我们其实都看在眼里。别的话不多说了,就祝你迟来的生日快乐,正好新的一年,也祝你俩——你们的电影项目一切顺利。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   梁牧也这回喝的是真酒,他只是说:“谢谢老郑。”   池羽跟着他的话,也说:“那我也祝你……想要的都得到。”   梁牧也看着他不答话。是王南鸥厚着脸皮接了句:“想要的已经都得到了。”   席间笑声一片,池羽也跟着被起哄。他喝酒从来不上脸,硬是被一群人说得脸红心跳。   最后,是谭佳宁说:“还要说声谢谢你,让我参与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的项目。”   梁牧也答得顺畅:“我很早以前就想跟你一起合作了。是我该谢谢你。”   唐冉亭也对着梁牧也说:“也哥,谢谢你愿意重新信任我。”她说的,自然是格凸那个危险的意外。送她生日礼物的时候,梁牧也找她谈过心,让她抛下心里的负担,只管往前跑。   梁牧也说:“我们是互相选择。我也要谢谢黎姐放我走。”他笑着,杯子往黎向晚那边抬了抬。   黎向晚道:“那我该谢谢你,非让我和老郑抢人,我俩这不就熟起来了。”抢着抢着,竟然就发现聊得投缘。梁牧也是后来才知道,郑成岭一个人闷闷地单恋黎向晚好久,终于在《攀》公映前一晚修成正果。   几个人互相谢了一轮,期间,谭佳宁似乎在手机上看到什么消息,又低下头跟梁牧也悄悄说话。寿星实在是太沉得住气,最后是池羽看不下去,轻轻捅了捅梁牧也的肩膀。   “快点打开看看吧。”   是加大号的五层黑巧慕斯蛋糕。   梁牧也低头笑了笑。五年了,同一家店,同一款蛋糕,同一个口味。他也有许多需要感谢的。感谢韩知夏细腻温柔的源源不断的爱意,感谢无数逆境还总在身边支持他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感谢他心爱的人,与他分享最贴近心灵的梦想。   他曾经以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并早已下定决心与之共存的那道槛,如今一抬腿,竟然也就迈过去了。何其有幸。   外面人把水果刀具传了过来,可梁牧也却先放下了。他站起来说:“今天,要点个蜡烛。”   池羽似乎猜到他动作,从兜里掏出了一枚荧光绿色的打火机。 第86章 满意   池羽的蛋糕买得大了点,在座各位都矜持,当天在餐厅并没有吃完。两个人回家以后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喝到池羽又觉得饿,忍不住又打开蛋糕盒。梁牧也把他撂倒在餐桌上,手指沾着蛋糕作势要喂给他,却涂上了他白皙健美的身体。   白白浪费小半盘蛋糕。   次日早上,池羽不甘心,把提拉米苏又拿出来,打算当成早饭吃。   昨夜激情过后,餐桌又恢复平整干净的模样,梁牧也坐在桌子旁边,一心多用,一边和什么人打着电话,一边用电脑零零散散地看新闻。   桌子让他收拾得只剩下一把椅子,他就招呼池羽坐在他腿上继续把蛋糕吃完。   池羽坐了两秒钟就觉得别扭,他想站起来,可梁牧也摸着鼠标的手这时候移过来了,扣住他胯骨,不让他动。他还就着这个姿势,慢慢摸他腿根。   “对,目前主要就是吊杆的问题,三十公斤太重了,还要背雪板、摄像机、止滑带、冰镐、冰爪,这些都是大物件。可拆卸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但三十公斤分摊在五个人头上,也……”   谭佳宁托父亲谭灏的关系,竟然真的找来一个专业的摄影器材公司。公司名头虽小,可在国内电影市场目前用的近一半的迷你稳定器和小型吊杆都是他们产的。   思考的时候,他手指就下意识地蜷曲起来敲打。池羽刚起床只穿着一条很短的短裤,一坐起来裤脚就翻到腿根,他的手指落在自己敏感的大腿内侧皮肤上,像一滴滴水一样。   “嗯,换材料,我知道。佳宁说你们曾经试过用碳钢……”   不愧是抗稳定器的,手大且稳,内侧有无数硬茧,是经过自然磨砺的一双手。倒也不色情。就是特别的……亲昵。   “我看看。”梁牧也又要看电脑,手终于从他身上拿开了,绕过他腰侧,打开日程表。池羽这会儿得了机会,却不着急跑了。   “周日不行,我要送个朋友去机场,周一我可以立刻过去。”   池羽听得这句话,回过头,用口型对他说:“朋友?”   他倒是起了点别样的心思,又主动往后面坐了一点点,屁股紧紧贴住他的胯骨慢慢地磨。他们好像似乎还没试过这个姿势……   在一起这段短暂日子里,池羽也有点被自己的欲望吓到,他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做不完的爱。梁牧也总在说要弥补错过的一年,刚重逢时候弥补,现在还弥补,昨夜就弥补过了头,到最后蛋糕都散落在餐桌上,实木桌子抖动,连带着红酒杯里的液体。   “嗯,有设计图纸可以先发给我看看,也节省您的时间。”梁牧也的手这才上来,又紧紧扣住他胯骨不让他乱动,这次手指施力,带了点惩戒意味。   等那边挂了电话,梁牧也一只手把电脑推开,顺势把池羽按在了桌子上:“昨天还没玩儿够?”   池羽跟他待久了,也攒足了气势,回嘴:“是你先摸的我。凳子都收走了,我都没地儿坐,只能坐你腿上。”   “本来就俩凳子,昨天晚上是谁弄脏了一把啊?”梁牧也从后面扳着他的脸,强迫他回头和自己对视。   昨天晚上……池羽这才想起来,他一只膝盖跪在凳子上,被梁牧也按在桌子上进入。手指无处安放,他抓着椅背承受他的撞击,大腿根被拍得发红,桌子椅子一起吱呀作响。他根本没时间反应,最后是自己粗暴地套弄着前面射出来的,全都洒在椅子背上。   木头椅子不禁脏,梁牧也凌晨一点在他睡下后,才现去搜索“如何清洁木质桌椅”。那把椅子被他用清水擦过,现在正在阳台上通风。   池羽的脸颊开始发烫。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说不过梁牧也。   他便转移话题:“刚刚是谁的电话。”   梁牧也抬起来手,让他舒舒服服靠着桌子,这才说:“广州的器材商,昨天佳宁给的联系方式。”他想了想,又说:“等送你去法国之后,周一我就去广州出差,参观一下他们厂。我们订单不大,是看在佳宁的面子上,老板才答应试试的。”   抛开一切纪录片所需的故事脚本、摄影技巧、画面美学不讲,拍摄高山滑雪,首先是个技术性难题。梁牧也一直都清楚,如果说列举这个项目的诸多难点,如何用最少的器材保证最高质量的拍摄绝对位列第一,甚至可以说高过“高山滑雪”本身。   连最最基本的事,如何保持每台摄像机从头到尾都充满电,如何在零下十度二十度甚至更低温度条件下保持拍摄画面的清晰稳定,都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也没有现成答案的问题。这才是他最着急解决的。   “那资金……”池羽皱了皱眉。抛开纪录片不算,过去一年间,他也接触过不少商业合作事宜,张艾达带他看过合同,参加过会谈。可梁牧也和张艾达是两个风格的领导者,要论知情度和透明度,张艾达给他的更多,他有问题她便会解答。而梁牧也只要是想,就可以一点都不给他透露。他至今对于项目多大,请了多少人,账面有多少钱,都一无所知。   “你别操心滑雪之外的事情,池羽。咱俩不是有约法三章。”梁牧也叫了他大名,还挺严肃。   “我就是好奇。”   “电影会给他们一定的曝光度,如果他们对这个项目有信心,应该会愿意做的。我这次去是考察他们,也是他们考察我们。都是相互的。”   池羽见他耐心解答,终于满意了,身体一转,又以原来那个姿势坐了回去,对梁牧也说:“你继续看。”   新闻页面又被打开了。梁牧也看的是新月传媒的户外版面,他最近一年新培养的习惯,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看看圈子内有什么新闻。   才看两行,他就受不了了。池羽的短裤在摩擦之中被带下来一点,脊背肌肉绷紧,露出诱人一道沟壑。   “我们还没试过这样……”池羽的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人抵着他后背,喘息粗重。短裤一把就被拽下来。   最近池羽处于休息时期,第二天都不需要运动,昨夜便纵容他,没戴套进来的。小穴里面润滑得充分,被他两指又撑开,前端迫不及待地挤进去。   池羽舒服地长叹。   梁牧也则不太好受,一手捏着他臀瓣揉了揉:“宝贝放松点。夹得太紧了。”   这姿势不太好放松,池羽的脚尖着不了地,一直在努力保持平衡。梁牧也把他抄起来,池羽手指撑了桌子一下,不小心碰到键盘,刷新了他的新闻页面。   刷出一张雪山的图片。四十度角,蓝天白云下,巅峰体育和红牛的logo比肩而立。   ——“亲历者讲述‘致命’雪崩背后的行业乱象“。   他肩膀一抖。   可梁牧也似乎没看见,他目光全放在池羽肌肉分明的脊背上,看一对薄薄的肩胛骨放松又收紧,YCs’ Gully的抽象线条跳着舞。随着每一次呼吸,后面把他吃得更紧。   最后他是把他拉到窗棂上做的。赤裸的脊背贴着干净的玻璃,短裤被粗暴地扯下来,还没来得及完全脱下来,就挂在他脚踝上。池羽的膝盖被他握在手里,而梁牧也站着,收紧腰腹,不紧不慢地,深重地顶进他身体里。   楼层很高,视角偏僻,窗外不会有人看到,可池羽过不了心里那关。梁牧也还是给他拉上了一层帘子。淡灰色的。屋内光线瞬时昏暗,欲望浓重,扶摇直上,如前一个夜晚。   内壁凸起那点被反复蹭过,却不给到全力,池羽仍很敏感,但身体是软下来,迎合他的撞击。   梁牧也这时候却停下来,摸着他的脸颊叫他。冬冬,你舒服吗。我操的你舒服吗。   池羽有些许后悔带他去池煦家里做客和采访。自从被他知道这个名字,他就总要叫,尤其是在这种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时候。   他不太服气,就也开口叫,梁导,好舒服,你再给我一点。再用力,我受得了。   性器在里面又肿胀一圈,频率又复加快,死死钉在敏感点上。窗帘被汗水浸湿,钢化玻璃被撞得当当作响。   池羽上过画报,国内外都拍过他的写真。那是一具健康而强大的,经历过最残酷的训练和最冷冽的气候的,无坚不摧的躯体。如今后面吃进去自己的阴茎,却软了下来,冰川化成了水,磐石熔作岩浆,把他包裹在冰火两重天中反复折磨。这种时刻,只能他一个人看。   梁牧也把他撞到没了脾气,说不出完整话来,只能哑哑地叫。池羽的脚踝开始抖,梁牧也放下他膝盖,池羽的腰都被插得酸麻,又往下滑了点。   “你别放手……”   梁牧也拎起来他左脚腕,低头,细密地吻。眼中不能细看,满是疼惜,是要灼了人眼。   池羽最受不了这个。在一起以后,他们的性爱不似一年前那样,隔着一层纱,他像偷时间一样享受片刻纵容。他以为他俩完全平等,可每当这种时候,他在梁牧也双眼中看到浓浓爱欲,便又臣服如信徒。大概他之于自己,的确是有着一种至高的权力的。每每这种时候,他不受控制,仍觉得自己亏欠他。是时间,是感情,是真相,总是亏欠。   他便容许眼前这个人,无底线、无限度地,把自己弄坏,把自己拉下地狱,又抛上天堂。   两个人下面在紧密地不分彼此地交合,他的手握住自己挺立的性器滑动。梁牧也也纵容他,不像昨夜,这次没去拉他的手。只是,他也把大手伸过来,用大拇指内侧的茧使劲摩擦他性器前端。拇指滑过铃口,前端太过敏感,稍一用力,液体就流了出来。随后,池羽哑哑叫着,又射在他手上。不像昨夜是喷出来的,这次他的高潮更绵长,前面后面一起往下流水,身体被汗水湿透一遍,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梁牧也贴着他脖颈沙哑地喘。晨间他坚持得比昨晚还要久,迟迟不到。插得狠了,高潮过后,池羽过于敏感,就皱起眉来。   他有所察觉,还是抽了出来。池羽看不过去,便又跪在地上低头帮他含住。   池羽刚刚额头脸颊也出了薄薄一层汗,有些碎发都贴在了脸侧,就一只手把头发捋到不碍事的地方,露出手臂肩膀的肌肉,连带着形状好看的胸肌。然后,他跪在地上,含着他的鸡巴,挑起眼睛看他。   他是把这事儿当成个努力目标。最开始的时候,含两下梁牧也就把他拉起来让他用手,后来不知怎么,池羽就开了窍。他下定决心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   梁牧也瞬间觉得他底下硬到发疼,深吸了一口气才没去捅他喉咙。   “冬冬,”他摸着池羽的头发,一边慢慢操他的嘴一边低声喘气,停顿几秒以后才说下去,“你真好。”   池羽没说话,但用力吸吮他根部最敏感的那个位置,右手捏着他囊袋揉。梁牧也知道,这小子的胜负欲上来了。   梁牧也比他经验多,想的话,也可以延缓高潮。可是他心疼池羽,不心疼他,也心疼他那对膝盖,平常总在道外就总摔得青青紫紫,说往地上跪就往地上跪。而池羽全身心投入取悦自己,这事情本身就很让人着迷。   五分钟一到,梁牧也没射出来,也低下身体。   “挺好了,歇会儿。你不用这样。”   池羽挺严肃:“给我射。”   “地板太硬了,起来吧。”   他要去拉他,可池羽犯了倔,就要帮他含出来。   他嘴唇薄,也挺小。梁牧也从来没想过,他能吃下去那么大的家伙。紫红性器插进嘴里,甚至要把他一张脸给塞满,池羽吞咽,让饱涨的龟头顶住自己喉咙,然后深呼吸。梁牧也知道他极限,所以毫不留情地插他的嘴,看他嘴唇晶莹,口水被他插得止不住地流。   他也控制不住,叫着他名字,抓着他微微卷起的乱发。   念及是大清早,他在最后关头抽出来,全射在他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一处都不差,一滴都没往外流。   池羽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着看他,眼睛忽闪忽闪的。最要命的,他舌头一伸,把嘴唇上的给舔干净了。   “……”   真神了,明明来过两轮,被这么一看,梁牧也又他妈要硬了。   他扳着池羽的下颌,硬朗的线条完全贴合在自己手心里。   “满意了?”   池羽就笑,不说话。 第87章 解约   池羽拖拖拉拉去浴室冲澡,隔着水声,才听见梁牧也在客厅骂人。   “靠,这人怎么这样,跟我说了不会写的。”   他套上一条裤子,一边擦着身体一边急匆匆赶出来,就看见梁牧也打开了电脑。他一定是看到了那个新闻页面,脸色挺阴沉。   是沈斌的专题报道。   池羽了然,仍是只着一条短裤,走过去,挡在他和电脑面前。   梁牧也脸色缓和几分,只是稍稍推开他:“不关你的事。”   池羽这才开口,平静道:“就是我的事。是我说的。”   梁牧也盯着他看,池羽被他看得发毛,又主动承认:“首映那天,我接受了他的采访。我亲自同意的。”   “为什么。”   池羽开口,理由倒是充分,仿佛实现准备过:“我早就说过,安全要走在户外教育的第一位。我自己有犯的错,我不希望别人重蹈覆辙。巅峰体育也有过失,当然也不希望别的赛会方重复这样的错误。”   “还有呢?”   池羽不说话了。   “张艾达同意了?“   仍没回答。   梁牧也说:“我在机场还一再帮你……”他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什么,“你都听到了?”   池羽点头,没否认。   梁牧也叹口气,说:“好吧。”   池羽这下心里也没了底,小声说:“我只是说了实话。和宇坤姐之前那次采访,你说你看了好几遍那个,《锋尚》的那期专访,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我说的也都是心里话,确实是觉得能让别人吸取教训……”   池羽为什么这么做,他当然知道。他等着对方坦诚说那真正的原因,可他就是不说出口。他焦虑,话就不停,而梁牧也只是平静看着他。   池羽心里不好受,穿上衣服,借口去外面买点东西吃,先走了。   果然,下午时分,池羽的手机铃声刺耳。来电人三个字母,Ada。   池羽迫不及待地接起来。   “池羽,你在不在北京?来我办公室一趟。”   “怎么了。”   张艾达的语气也很严肃,她快言快语道:“酷力冰饮要和你解约。”   这一刻,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池羽是一个人来的。等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张艾达才跟他讲事情原委。   “你不跟他们打招呼突然去参加巅峰挑战赛,当时我本来要陪你一起回来,后来飞了上海,就是酷力的老板不满意。那时候你刚刚经历过雪崩,我不想让你担心。在场运动员也都有自己的赞助商,不是所有人都是红牛的。只是这件事闹得太大,你坐着他们的直升机去医院,引起酷力那边的注意了。昨天新月传媒那篇专访……”   “我没提到酷力,我只是……“   “他们觉得你是不稳定因素。酷力没赞助巅峰挑战赛,可他们赞助了别的极限运动赛事。今年的,你自己数数,四川的百公里越野赛,第一场户外山地自行车赛……你接受采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酷力这几年挑选代言人的方向就是极限体育运动,池羽也是吃了这波红利才拿下这个合约,被赋予了如此高的商业价值。如今报道一出,自由式滑雪明星带头“怒斥户外体育行业乱象”,摆明了是要砸人饭碗。   “那解约的理由是什么?我没有违约。今年为了给他们拍广告,我还……”池羽仍觉得自己在理,不太服气。   张艾达无奈地叹气,把电脑横过来,一张大大的图片打在屏幕上。   “这他妈……”池羽差点气得跳起来,又捂住了嘴,努力选择了比较温和的方式:“这……也行?”   “你确实是违反了合同,”张艾达道,“我知道,这是吹毛求疵。可把柄落在他们手上。这可是央视的现场直播。”   池羽头低下来,不说话了。   良久,他道歉说:“Ada姐,对不起。”   “别对不起我,下次接受采访时候,自己想想后果。你现在是公众人物。”   “解约……然后呢?有办法补救吗?”   “他们现在咬定是你违反合同,你要赔违约金。我今天晚上约了酷力的李总见面聊,你可以跟他道个歉,”张艾达到底还是向着他的,不好把话说得太死,又来安慰他,“我知道你没做错什么。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别勉强。能谈得拢我就谈,谈不拢的话,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律师打官司。”   池羽皱起眉,他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只觉得心里委屈。滑大山本该是回归灵魂本质的事情,有赞助商当然是奢侈幸事,可没有人赞助,或者没有那么多钱,他照样也可以用双腿畅游。钱买不来自由,他的原则也不允许自己跪着求人。   良久,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去,Ada姐,抱歉,我去不了。”   张艾达点点头,倒也没有失望。“那好,我来处理吧。”   比起张艾达公事公办的态度,早上梁牧也的平静更让他内心不安。   他看着自己那样子……   池羽心里面突然错了一拍。他突然转过头,问张艾达:“酷力在电影上面投资了多少钱?”   张艾达举起一个人“一”的手指。一百万。酷力比Vitesse和速迈给的钱都多。   他以为接受沈斌的采访是帮梁牧也还击巅峰体育,没想到,他却是帮了倒忙。   “那现在……是不是也要撤资了?”他甚至还心存幻想,自顾自念叨:“电影不是我的项目,应该不算是……”   张艾达反问他,就四个字:“你觉得呢?”   池羽抓起外套,一言不发,在张艾达办公桌旁边垂首站着。   张艾达又安慰他:“行了,别自责了,木已成舟。回去好好休息,接下来好好比赛,下赛季红牛没准儿真过来……”   池羽抬起头来,问她:“晚饭在哪?”   晚饭的地方离艾文传媒不太远,她让池羽在公司等她两个小时。   期间,梁牧也发了信息过来,仍是平常语气,就问他,晚上回家吃饭吗。   池羽几度把电话掏出来,拖到最后一刻,还是给梁牧也打了个电话,说他不回来吃了。   梁牧也就问他怎么了。想到池羽没开他车出去,又问他需不需要送,晚饭后需不需要接。   中午走的时候,他也看出来了池羽心情不好。他倒没太受影响,觉得池羽就应该去做点自己开心的事情。无论是去健身房,还是去韩知夏家遛饺子,去肖梦寒家打PS4,或者和悦恒挑战赛上新认识的别的朋友约着吃饭,那都是他的自由。   这段时间他俩都忙,也不能就把对方绑在自己身边。这几个月,他也习得点和这人相处的方法论,凡事不能逼他,一逼他就又要缩回茧里去。   “没事,不用接,Ada姐送我……”池羽刚说出口,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套了话。   梁牧也终于也有所察觉,又问了他一遍:“到底是怎么了。”   池羽坐在艾文传媒的贵宾等候室里面,四壁空空,都听得见自己说话的回音。他想起来,因为接到张艾达的消息,他出来得太着急,忘记带助听器。晚上吃饭的时候,大概要把鼻子尖都凑到对方眼前才能听清楚。他又焦虑起来。   池羽叹了口气,梁牧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他憋不住,终于是开口:“是……酷力要和我解约。 ”   梁牧也声音仍然很稳,他说:“别着急。你在哪儿呢?”   池羽想了半天,才开口说:“能不能帮我个忙。”   梁牧也从家里帮他拿上助听器,送到张艾达公司,又接上池羽,单独送他去餐厅。   等坐在车里,他才不急不慌地问:“晚上什么安排?差不多几点回来?”   他其实很清楚,池羽跟家里人和朋友在一起从来不太过介意听力问题,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用裸耳。戴上助听器,他八成就是要见外人。   “……说不好。”   梁牧也又试着问了问:“到底怎么了。酷力为什么要和你解约?”   池羽把手机给他看。图片里,他自己身着蓝色外套,红色背心,处在屏幕正中央。   是巅峰挑战赛的直播里,他正口渴,接过来Max无心递来的饮料。他喝了一口红牛。而红牛是酷力的死对头。   梁牧也气得都笑出声:“资本家,真他妈行,”骂完,他余光看了看池羽脸色,又补一句:“不是你的错。”   池羽还挺解气。可想到这事情的影响,他又没脾气了:“还有今天早上那个访谈……咱们的电影……他们也要撤资。我实在是……”   “你别担心这个,钱的事情让我和谭佳宁担心。你就专心滑你的大山。”梁牧也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把手机还给他,目视前方,开得四平八稳,语调也是。   说到谭佳宁,池羽想到昨晚他迟迟不切蛋糕,那时候谭佳宁似乎在跟他耳语,说了某个投资人的名字。他俩当时似乎在谈钱的事情。   “你已经知道了?”   梁牧也点点头,诚恳道:“有点迹象,不敢确定。”   难怪他今天早上在看新闻,他是算好了,等待着那必然的结果,也等着看自己出丑。想当初,在首映式上,自己又何必一腔孤勇,非得主动提供那个采访,结果当然是帮了倒忙。池羽又觉得有点委屈。   “晚上要和谁吃饭?大概几点结束。我去趟云顶,完事儿过来接你。”梁牧也像是没看见,仍是问他。   池羽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原来,梁牧也、谭佳宁、张艾达,一个个都比他早知道。仿佛面前有一个所谓成年人的世界,某种秘密社会,而所有人仍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对象,在他眼前竖起一道隐形的墙。   尤其是梁牧也。   “没事,你攀完岩就肯定也挺累了,我打车回家就行。”   梁牧也侧过头,看着他只留给自己一个侧脸,就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   目的地很快到达,低调高档的餐厅,一看就不是池羽约人吃饭会选的地方。他伸手,贴着车玻璃揉了揉池羽的头发。   “冬冬,”他又叫,“少喝点,早点回家。明天还要赶飞机。”   作者有话说:   小罗曾经因为发布会喝了一口百事可乐丢掉可口可乐的百万英镑合同(′灬‘) 第88章 疼痛   梁牧也顺路开到了云顶。钟彦云把新开的岩馆留给了老朋友,也是云顶北京攀岩中心的共同投资人江桦林。这人也是个老岩棍,十年前和梁牧也在京郊野攀的时候就认识。梁牧也最近每每压力大的时候,就会来云顶爬个一两个小时。   攀岩也是个社群活动,爬两把就歇歇,不死磕一条线基本上累不着。梁牧也对这事儿看得开,他就当个锻炼身体,交交朋友,有时候饭都在岩馆里面吃了,不跟江桦林他们卷那些恐怖的路线。   《攀》这部电影上映以后,梁牧也的照片被攀岩爱好者发到网上传阅,他去十次云顶有八次被认出来,然后免不了给十几个人签名合影,陪大家聊天。他今天没那个心情,只想自己爬爬墙安静安静,就江桦林提前打好招呼,直接在角落里见。周中晚饭后人少,江桦林在磕一条V7,大仰角,左侧落脚点和右侧着手点之间距离两个人位,还是一块sloper,半球型岩点,圆润滑溜,根本没法抓。   “你要不还是一个dyno直接干,” 梁牧也站在底下帮他看着脚点,看了半天,也没beta出什么更好的策略,倒是损起了出题人,“这谁定的线啊?说实话,对175以下不太友好。对女生也不友好。”   江桦林一米七二左右,个子不高,平时也是很技术的很擅长柔韧平衡类动作的选手。   “牧也过来抓一个sloper,我看看。”   旁边零零星星几个人看着,梁牧也就走过去蓄力抱了一下那个sloper。半球型岩点最难抓,根本没有着力点。他双手张开,大拇指都在用力,抓得很稳,好像违反科学定律一样。   “不但要一米八,还得手大。”旁边岩友评价说。   别人都看他的手,但江桦林在看他身体的姿态。他不信邪,又抱了一次试试。这次,他注意了重心的平衡,也抓住了。   梁牧也在旁边赞许地点点头:“不是手大手小的问题。v7上面的sloper抱不住,就是心理问题了。”   江桦林又从头,重复那个dyno。连起来动态动作,他的sloper就会脱手。   “你再来dyno一个,让我beta一下。”   梁牧也又把吃了两口的三明治放下,喝了口水,笑着说:“老江又骗我上v7,是吧。”   江桦林说:“好不容易老钟把你请出山了,这不得好好压榨一下。”   旁边朋友也跟着笑,梁牧也倒觉得没啥问题,就挽起袖子,擦了镁粉,从头上。   这dyno的确夸张了点,一看就不是钟彦云的风格。从左到右,他屈膝蓄力,积攒动势,双手抱sloper——   不怨江桦林,他重心也不太稳,用力过猛,是左手先滑脱。在调整重心时,全用右手代偿。   岩壁的仰角很夸张,他全身的力量都担在右手上,包括刚刚dyno摆荡带来的反向的冲力。   右肩膀剧痛,下一秒他有意识,就已经躺在地上了。江桦林两步走过来,大声叫他:“我操,梁牧也,你怎么回事儿?”   其他人见状,也围了过来,甚至有人拿起手机要打120了。   梁牧也试了试,右手不太能动,又用左手摸了摸。肩膀摸起来形状是方的,心下了然。   “老江,你神通广大,肩膀复位会不?”他找了个让自己不那么疼的角度。   江桦林:“脱臼了啊?”   梁牧也自己站起来,左手扶着右肩膀,对着江桦林和旁边急着打120那哥们儿说:“别打了,我直接急诊吧。出门右拐五公里,麻烦慢点开。”   江桦林线也不磕了,抓起车钥匙就出门送他去医院。   他车开得急,殊不知肩膀脱臼的病人最怕旅途上颠簸,十分钟的路,再找五分钟停车位,梁牧也的T恤已经被冷汗浸湿两回。刀割似的疼。   除了疼,还有不安。上一次在格凸,他冲坠时候肩膀整个脱臼,拖了几小时才复位,还是让老杨做的。用的是土办法,让他咬一块毛巾,躺在地上,老杨站着拉他的手臂。复位以后,止疼药他没少吃,X光却没照。后来肩膀是有些许不适,但他自以为活动范围和灵活性都恢复了。如今又发作,只怕关节囊受损。   江桦林陪他在急诊、骨科和放射科之间来回周旋,等复位完成,已经十点钟。   肩关节脱臼,伴有中度肩袖撕裂,很可能是格凸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九点多的时候,他给池羽发了条短信,问他怎么样了。他没得到回复。岩馆早已经关门,江桦林也有老婆孩子,梁牧也还不太好意思让他陪着等。   江桦林还挺内疚,觉得都是自己怂恿他去磕这条线导致他受伤,硬是陪他到十点半,还要确认他不是一个人回家。   “牧也,家里有人么?”   梁牧也说:“有人,他……也忙。没事儿,我打个车回去,你别送了。”   十点半了,他又打过一个电话,池羽还是没接。   “现在难受吗?”江桦林家住南城,梁牧也在北城,确实是不顺路。   “疼过劲儿了,不难受。”他这么答,却想起来池羽。   他的锁骨、肩膀、肋骨、后背、腰椎、膝盖、腓骨、脚踝。全都伤过,恢复过程或长或短,每个都比他现在的伤要严重。池羽说,疼痛是每个运动员的朋友,我要学会与之共处,而不是应付或者抗拒他。小时候受伤之后,我会给小伤小病起名字,有的叫Frankie,有的叫Eddie。这些古怪朋友住在白色的石膏里,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我会和他们说话。   那脚踝的那处骨折呢,他有名字吗。梁牧也问他。   池羽说,他没有名字,因为不太算是朋友。这些年来,他长成了我,我也长成了他。我杀不死他,他就也杀不死我。   回去的一路出租车上,他想了一路池羽。他那时候,是得有多疼,才说得出这么狠的话。到家那一刻,肩膀竟然不疼了。他的心在撕扯着阵痛。   他便一反常态,又给池羽打电话。明明下车时候告诫自己不要逼他太紧的。可还是放不下。   池羽第三次,还是没有接起。   他正隔着一个北京城,在张艾达最新款的宝马里面吐得昏天暗地。   酷力的那位李总并不是罪魁祸首。池羽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甚至把一瓶二锅头当成了假想敌——若是为了电影,他大概也可以干下去。可李总那边就两个人,带的也不是秘书,而是自己的儿子。整个饭局都公私分明,李总跟张艾达谈条约,而他儿子喜欢滑雪,加了池羽的微信,不时请教他滑雪问题。   是他自己喝得太急。也许是情绪上的原因,也许是他平时习惯灌啤酒而不是烈酒,又也许是米其林两星餐厅真就是吃不饱。两杯过后他就有点醉了。本来他话就不多,这下更是不敢搭话。   赔礼道歉是张艾达,谈合同细则也是张艾达,四杯酒过后的她仍然荣光焕发。李总没难为池羽,甚至没跟他说上两句话,但池羽也知道,自己没帮上任何实质性的忙。   李总客气地说,如果续约五年独家合约,倒是可以考虑这次就不追究。   张艾达让他们的法务把五年合约细则发过来,池羽以为是有希望,他晕晕乎乎,脚底下踩着云朵走出的餐厅。   等坐上车,他还傻乎乎地问,Ada姐,是不是有戏。   张艾达这时候才说,没戏,五年是霸王条款,他们按着你走不了。到时候想走可不是几百万违约金的事儿了。他一年的代言费不到一百万,可合同他也看过,违约金最多要陪五倍。   池羽张张嘴,没说出话,倒是用手飞快地捂住了嘴。   “我靠,后面有袋子,快点……“还是张艾达,混迹商场多年,很有先见之明,看出来池羽不在状态,喝酒上头了。她出来的时候顺手抄上了两个塑料袋。   米其林两星的高档纸袋,外面镀金烫银。如今纸袋打开,池羽一颗脑袋埋在里面,不断地吐。   他没吃多少东西,吐到最后胃里绞痛。   手机在口袋里面嗡嗡地震,张艾达替他拿过来,看见联系人,又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梁牧也找你。要不我……”   “别接!”池羽喝醉以后,情绪都直接许多,他几乎是伸手打掉了张艾达的手,然后又被自己吓到,缩回了手臂。   “不好意思……Ada姐,别告诉他,求你了。”他小声说。   张艾达也被他坚决的态度吓到了,拉开门绕到副驾驶,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别着急,慢点。我不打电话,啊,喝两口水。头疼吗?还是胃疼?”   池羽仍是抬不起头。身体难受还在次,实在……太丢脸了。   梁牧也告诉他别出去做采访,没经过张艾达允许的事情,他自己偏要做。梁牧也让他少喝点,早点回家,他喝到呕吐,半点忙没帮上,还不回家。   他不想总听他的话,他也想在偌大世界跟他比肩而行,坦坦荡荡地、互不亏欠地,踏平一切障碍往前走。可这种时候,他还是觉得努力是徒劳。他一步错,步步错。害得酷力的一百万投资款打了水漂不说,自己现在还可能亏欠合同违约金。   他好像是自己找罪受,不怕张艾达的批评或教导,只怕梁牧也的坦荡和纵容。他会替他觉得不值当。   当天晚上,池羽被张艾达拉回家,沐浴更衣喝水吃药。独居的张艾达养了一只奶牛猫,池羽逗了会儿猫,就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而梁牧也到家以后,又睡不着觉了。床铺显得很空,而止疼药收效甚微,他似乎有一些抗药性,肩膀处仍然胀痛,实在是难受。他又放不下心,惦记着池羽,又给张艾达发短信问怎么样了。   零点过后,张艾达也睡了。他没收到回复,忐忑挂念,一夜未眠。 第89章 软肋   他一晚上都没等来池羽。第二天一早上,张艾达才给他回消息说,池羽在我家,你别担心。   梁牧也放了点心,跟她倒是聊了两句工作。他问,池羽和极光的合同也是签了两年?   张艾达说没错。   下午两点,梁牧也在咖啡厅小坐,等窗外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子迅速走进咖啡厅。   是池羽的赞助商之一,极光EV的老板徐明棠。他看中了“野性的梦想”这个主题,在看完《攀》这部电影,他就总想着找梁牧也帮他们拍一支2021年度短视频广告,想靠着这支广告在电车领域打响新年第一炮。他打算请几位赞助的极限运动员出镜,当然也包括池羽。   梁牧也今天,本来是要跟他聊这个的。只是,刚坐下,梁牧也就直接告诉他商拍的日期排到了2022春天以后。而他手里却有个更有意思的项目——   “这部电影,这种电影,一个运动员一生只拍一次。池羽跟您签了两年的合同,以他现在的上升趋势,两年后不得转签大厂?您是只满足于他有限的两年合同,还是想要在这个他的人生电影上,留下极光的名字?”   徐总进去的时候满心欢喜,想在2021财源滚滚,从拍摄一支酷炫的广告开始。可迈出饭店门口的时候,钱包先瘪了一大截——他决定投资关于池羽的大山野雪纪录片。   他想着,池羽这个点儿大概已经该赶往机场,昨天他一晚上没回家,今天也没有要仔细聊聊的意思。那他不如再去忙会儿工作。于是,从咖啡厅出来,他又去了棚里,找正在做前期采访的万宇坤吃饭,同步进度。纪录片主线的文字内容,前期采访的架构和脚本,梁牧也几乎是全权交给了万宇坤,还给她派了两个摄影助理在棚内拍。在拍摄《攀》的时候,出于各种原因,这部分工作是拖到最后做的,给最后两个月的赶工增加不少负担。   池羽回到家已经是下午,而梁牧也不在。他本来是要收拾行李赶晚上的飞机。可他免不了分心。‘楚河汉界’另一边整齐而空荡,梁牧也的黑色防水行李包立在墙角。桌面上放着个扁平的袋子,上面写着市第三医院。   池羽心里凉了一片。他走近前,把东西拿出来——是个X光片。这么些年,他早就会看片子了。他的右肩膀完全滑脱。再一看就诊时间,昨晚九点半。   他瞬间明白了梁牧也昨天晚上为什么给他连打两个电话。他应该是等着自己过来医院接他一下吧。压力之下,他竟然是又走错一步。   池羽把头埋进掌心,深深叹了口气。   五分钟后,楼下等着他的司机接到信息——“您先回去吧,我东西太多,机票改签到明天了。明天我自己去机场。”   梁牧也是晚上赶到家的。半个屋子堆满了池羽的行李,他在几块板子、固定器和雪服堆起来的小山之间打了地铺,又在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用左手捏起旁边一件速迈的雪服给他盖上。雪服哗啦啦作响,池羽立刻睁开了眼睛。   梁牧也被他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你怎么没走?”   池羽应声问:“你肩膀怎么了?”   梁牧也看了看自己肩膀。和格凸那次受伤不一样,那时候他忙着回北京拍杂志封面,也没感到太大的不适,胳膊就吊了两天,就拆开吊巾自主恢复正常活动了。这次,他倒是听话。   “昨天在云顶抓一个sloper抓的。你不是今天晚上的飞机?”   池羽坐起来,老老实实地说:“改签了。昨天晚上……在外面太晚,就没回来。抱歉。没看到你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改签啊。不着急过去倒时差么。”   池羽看了看他,目光游离到他肩膀,又看向房间一角。他重新站起来,开始归整自己的雪具雪服。   “需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他低着头说。   梁牧也不买账,他终于是忍不住了,走近一步把池羽逼到桌子前面,抵住他胯骨不让他动。“池羽。从你嘴里说出一句我在乎,就这么难?”   时机交换,现在是他只有一只手,池羽想逃随时可以逃。可是他没有。   “我想做出来给你看,不想只是说出来给你听,”池羽急了,也辩解道,“我……我只是想帮你。之前接受采访,是,是我太草率了,可我本意只是说出真相,再有如果能帮到你一点点……”   “昨天晚上也是?酷力的老板找你吃饭?”   池羽被他步步紧逼,难耐地咽了咽口水。他气势还挺到位,翻遍了衣服口袋,找到自己的助听器,赌气似地捅进自己右耳朵。   得了,梁牧也知道,这是要认真吵架。   “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要问我。解约的事情你也猜到了,什么你都知道,还问我干嘛?看我出丑有意思吗?”   池羽挪了挪右腿,想努力在不碰到他的情况下,从这方寸空间里挤出去。大腿蹭着大腿,两个人却是贴得更紧了。   “不是……”梁牧也觉得头疼,他也没想到池羽会这么敏感,跟个小刺猬一样,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吃饭这件事是张艾达今天才跟我说的。她也是担心你。”   梁牧也伸出左手,抬起来他下巴:“别躲,看着我。”   池羽扭了扭下巴,想挣脱他手指,可动作稍大了些,碰到了他肩肘。   梁牧也弯下身体,轻轻吸了一口气。池羽立刻就慌了,之前的气势也不复存在。“怎么了?碰到你了吗?你肩膀还疼吗?”   原来……   起初那一晚上过去,吃了止疼药,只要不乱动,其实好很多。可梁牧也似乎习得池羽的软肋,他就点头,一双眼睛晶亮,看着他,就说了一个字:“疼。”   池羽愣了,整个人乱了阵脚,伸出了手,碰他也不是,不碰他也不是。   “要喝水吗?要我……怎么帮你?实在对不起……”   梁牧也道:“抱抱我。”   池羽小心翼翼,立刻贴上去,抱住他宽厚脊背。池羽的拥抱总是特别结实,绝不含糊,脸贴着脸,脖颈曲线都贴上,体温微热,像个小火球。梁牧也没说过,可其实很喜欢抱着他。不带任何情欲的,简单而质朴的拥抱。在外面奔波久了,一天到头总会累,谁都是需要充电的。   得过了五六分钟,池羽的头埋在他锁骨窝里,小声问他:“你好点了吗。”   梁牧也“嗯”了一声。   池羽这才放开。他有点委屈,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只是想帮你。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还让你丢掉资金来源,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梁牧也伸手放在他嘴唇上,摇摇头:“我知道。可是池羽,我不是想让你去外面陪什么老板喝酒,去回答那些让你不太舒服的问题……你不是这么帮我的。我跟你说了你不要操心赞助或者拍电影相关的这些事情,只去想滑雪,因为其他事情我是可以承担的。我和佳宁在圈子里还是有些人脉的,酷力不投,照样找得到别的人投。”   池羽看着他的目光这才放松下来一点。   梁牧也继续说:“我今天出门见了极光EV的老板,也是你的赞助商。”   池羽咬着嘴唇,想了片刻。他开口,这回抓住了重点,小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路很长我们一起走,我回头,就能看到你。我难受的时候,我也想——你如果在,你过来接我。”   梁牧也见他扭过头不说话,又主动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是合作伙伴没错,可有时候我希望你做我的男朋友。在哈希勒根那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我没有权力干预你的决定。可是池羽……你真的吓到我了。那天之后,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不敢想如果你的位置错一米,如果你少带一件东西,如果有任何的差池,如果我就这么失去你……”   语气是平静的,可他仍是说不下去。他想,之前在蒙村,包括再往前,一年之前,他没有让池羽感觉安心甚至交心,这就是他的失职。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安慰他,直到他能被说服为止。   池羽打断他说:“那是我做错了,一步又一步,我总是做错。”   梁牧也的手仍放在他肩膀上:“我不是要说对错。只是……我只是希望,如果你以后做什么决定,你至少跟我说一声。有什么困难,能跟我分享一下。我最怕的不是电影拍摄出问题,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也没关系。我怕在这个过程中把你给丢了。拍摄窗口过了可以等明年,登顶路上可以折返,钱没了也可以再赚。可是池羽,你,我输不起,你懂吗?”   池羽又一把扯下来助听器,又靠近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   梁牧也见他不说话,仍谨记自己的目标,亲了亲他的头发,继续安慰他道:“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感动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我没法这么早见到谭佳宁,电影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很多技术问题可能还是无法解决……”   池羽抢在他前面,突然叫他名字:“梁牧也。”   这几个字,他想了很久。之前不说,是怕没有回应。之后不说,则是时候未到。他本想留到霞慕尼,在阿尔卑斯山间上那栋小木屋的夜色里,在漫天风雪中,或站在世界之巅对他说。可世间诸多良辰美景无一相衬,这一刻,他竟然捂不住一点点心意。   “怎么办,我好爱你。”   梁牧也伸出左手,紧紧抱着他。肩膀紧密地贴合,不容任何质疑的余地。   他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宝贝,我也是。” 第90章 羽翼   次日,梁牧也终于放心,在机场妥妥当当地送走池羽,去法国继续比2021-2022赛季的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送走池羽后,他在机场工作了几个小时,下午也赶上了原定的航班去广州。   往后两个月,他几乎全部时间都扑在北京和广州,要么是在工作室和团队里的其他摄影商量拍摄计划,要么是在广州的工厂和工程师解决拍摄高山滑雪的技术性难题。   一套专业吊杆,最轻的也要三十多公斤重,梁牧也随谭佳宁去出差几次,终于和器材公司的专业工程师一起研究出来一套便携吊杆。全碳钢材料,把器材从从三十多公斤减轻到十二公斤。为了方便背在身上徒步,他们还设计了随之的背负系统,甚至申请了个专利号。   唐冉亭在蒙特利尔的时候就研究出了对付镜头起雾的方法——当时他们用的是土办法,买了几十个暖宝宝把镜头裹得严严实实。如今,他们让广州的器材公司专门生产了对应电影镜头尺寸的USB充电供暖贴,让镜头机体保持同温。   摄影组在夏天攀登季来临之前,已经去过两次高山试验器材,主要是测试充电稳定性和太阳能板的效能。选什么样的摄像机还在其次,最基础的后勤供给要有保障。   任务虽多,团队分工明确,各个击破。   在三月份霞慕尼的拍摄开始之前,他和池羽就没在一起待过超过五天。   今年对于池羽来说又是一个好年。去年资格赛的低迷期过后,池羽在欧洲的两场资格赛分别得了第一和第三。梁牧也在勃朗峰的营地准备第一次徒步外拍需要的器械,都没能赶来现场看他比赛。   池羽在Les Arcs终于堂堂正正地赢了Hugo一次。同之前每一次比拼一样,这丝毫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谊。池羽正式邀请他也来参与霞慕尼阶段的录制,而Hugo欣然同意。   那是正值三月底,Hugo提出提前送给他一份生日礼物。这礼物很特别——他说服自家品牌高层,让Vitesse和池羽联名出一块雪板。出什么样的板子,板花怎么设计,表达什么概念,全都由他全权决定。   所以最开始收到这份礼物的池羽如看着一张巨大的空头支票。做什么样的雪板他心里一直有答案,可谈到设计和理念,他根本不知从何入手。他约了和设计师连线头脑风暴,但没有一个人提想法,两个人就隔着网线枯坐。   这次,池羽也学会了分享这个甜蜜的烦恼。他和梁牧也打越洋电话,讲得愁眉苦脸,那个人正在广州熬夜搞器材,听他说完便开口,连名带姓叫他:“池羽。”   门关起来,他总喜欢唤他小名。一叫大名,池羽还被他搞得挺紧张。他不明所以,就说:“我在啊。信号不好么?”   “池羽。等一下。”他又叫了一遍,把手机竖过来放在桌子上,拿出随身铅笔,扯来桌面上一张咖啡厅的小票,在他面前嗖嗖画了几笔。   隔着视频电话,池羽看不太清,只能看到雪板的轮廓,然后,他瞟见一双巨大的翅膀。细节梁牧也没时间画,就寥寥几笔,可池羽看出来了,这对翅膀是由一根根羽毛组成的。   他一边用铅笔画,一边说:“希腊神话里,有个神 ……”   没等他说完,池羽便脱口而出:“Icarus。”伊卡洛斯。被关在克里特岛的落魄英雄,企图用鸟羽和蜡制成飞行翼,逃离监狱,飞向自由。   梁牧也又说:“池羽,这个就是你。”   Hugo让他不要考虑品牌之前的雪板矩阵,只做一块自己会每天滑的板子。   两个月之后,法属阿尔卑斯山下,全世界第一块和池羽联名的Vitesse Icarus诞生了。   Vitesse Icarus和Vitesse Mothership大相径庭,是一块非常激进的全山自由式雪板,沿袭池羽的风格,头尾完全对称,硬度为8。C2混合型camber-rocker-camber形状比传统camber-rocker-camber正反拱形都更深,需要更多力量驾驭,可以玩儿公园花式,也能兼顾高速下也滑行的稳定。这是一块会受高阶滑手喜欢的,能在真正的大山里面高速起跳、翻转、尽情玩转自由式的雪板。   板面设计十分具有戏剧性,光影美学的运用如卡拉瓦乔,仿佛黑暗中有一束光,照亮伊卡洛斯年轻的脸庞,和身后巨大的金色羽翼。羽翼饱满,盛大绚烂,如少年之梦。设计成稿和梁牧也最初的草图略有不同,可池羽坚持保留了他画的那一副翅膀的轮廓。正好,雪板设计为了兼顾粉雪能力,板芯也用Koroyd超轻材料在板头做了镂空。在天气晴朗、阳光充足之时,太阳照射黑色的板头,就能照出这一对翅膀。   官网放出了池羽和设计师、工程师一起看手稿的照片,还有原始设计灵感,是那张丝毫不起眼的沾了水渍的咖啡厅小票上,梁牧也一气呵成的铅笔简笔画。   *   在霞慕尼,池羽背着这块雪板,登上勃朗峰惊险的普特里崖壁。   一周前正在雪场的巡回赛上巅峰对决的两个人,此刻正被同一根绳子拴着,手握冰镐,竭力向上攀爬,随后扣紧固定器,从顶端一跃而下。   1978年,双板滑雪运动员首次从这座针尖一样的山峰成功滑降。四十多年后,两位最优秀的大山野雪滑手即将用单板完成首降。   可从头到尾,没有人提“首降”这两个字。没有直升机和雪地摩托的现代工业辅助,也就没有了限制,全世界几乎所有可以攀爬的大山均在版图之内。上升时踩稳每一步,下降时滑好每一个弯,用双手双脚到达梦中的地方,再用双腿享受滑降,这才是登山滑雪的终极奥义。   池羽在平均四十度陡峭的山脊上用全身的力气刻出均匀稳定的滑行轨迹,顺着白练般积雪覆盖的陡峭走廊滑降。   神话里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靠太阳太近,因羽翼融化而陨落。可法属阿尔卑斯之巅,四千多米的崖壁之上,踏着伊卡洛斯的池羽则是被眷顾的主角,有着永不坠落的英雄梦想。   那天正好是池羽的生日。两人成功滑降到山脚下,他们在营地点了篝火庆祝。庆祝之后,Hugo有事先走一步,梁牧也拉着池羽说第二天再登一遍, 要补拍镜头。   原本计划也是有两次,池羽毫无异议,点头答应。   可真正原因,他心中有个计划,想给池羽一个惊喜。普特雷崖壁快到顶的避风处修了个小木屋,叫“叉子小屋”(La Fourche Hut),池羽在最开始做准备的时候就说过想去。可此行时间紧凑,因为Hugo的时间限制,昨天他们是凌晨四点摸黑开始爬的,才能在最佳时间滑降,因次也就没能在上面过夜。   池羽不说遗憾,可他也不用他说。   当日,经过五个小时捏牢冰镐的攀爬后,左手食指拇指都磨掉一层皮。在岩馆和密云水冰的训练再多,也无法模拟实际攀爬过程中的紧张。因为紧张,所以施力过多。在大本营他想脱去手套,里面的血早就凝结成冰,和手套牢牢黏在一起,根本扒不下来。他一用力,已经凝结的部分又撕开了口子,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王南鸥对此见怪不怪,十分专业果断地拿起工具剪破他的手套,生起了火,等着手和布料升温。池羽把手乖乖递给王南鸥,咬着能量棒和Hugo互相交换刚刚在山顶没听清楚的笑话。帐篷方寸空间里,里面只有监视器后的梁牧也一人心疼。可摄像机架着,每一秒都是视频素材,他只能在做忠实的记录者,不能逾矩一分。   等伤口暂时处理好了,其他人离开,梁牧也终于按下红色按钮结束录制,把摄像机送到旁边的总台充电。再回来时,池羽在绿色的睡袋里已经睡熟。   他想再问他一遍明天要不要再爬,可又不忍叫他。他也能猜到池羽会如何回答。   我想去,我要去。无论艰难险阻,只可能有这一种答案。   *   两个人从十点开始攀登。这次天气条件更好一点,他们爬了四个半小时就到山顶。梁牧也在前面领攀,爬到一半多,太阳高悬于山脊之上,池羽已经知道他的目的。   果然,在到顶那一刻,小木屋门锁打开,梁牧也回过头,笑着对他说:“晚了一天,生日快乐。”   他四月底的生日,礼物梁牧也在临行前就给过。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花过大手笔,可随着年龄增长,礼物却越送越便宜。   便宜,但绝不低廉。   现在的池羽不缺钱,不缺一台车或者一块表。他送给他一部个人影集,全是在加拿大和这几个月期间他拿私人相机拍的他。相册里面夹着一张地图,是他自己画的,还标注了他俩一起去过的所有城市、大山和雪场。每个地方用一种颜色的贴纸标注,对应影集里同样颜色的标签,收纳在这个地方他拍过的照片。   地图底下,他用铅笔写,之后要和你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你”字被擦去了,他写上“冬冬”。   之后要和冬冬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   梁牧也的字写得挺潦草,但劲道有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每天睡前,卧室里亮着两盏灯,梁牧也挨个播放从池煦家翻出来的池羽的比赛视频,记录关键帧;而池羽则做一件很简单的事——认字。他看他记的笔记,读他的手稿和分镜草稿,池羽用了几个月,到今天才能读懂他百分之七八十的字迹。   收到礼物的池羽手捧地图,迫不及待地在霞慕尼上画了个圈。他倒觉得梁牧也的生日礼物很完美,大概他送他一张纸他都会觉得很完美,因为想要的本就不多。只要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偏爱,就可以翘起他的整个世界。   梁牧也已经给他够多了。可这还不够。他还要卡着正日子,送给他最完美的夜晚。   他回想起去年十月份医院里梁牧也说在前头的那番话。若是他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他只想笑他危言耸听。梁牧也分明就和韩知夏一样,骨子里就会爱人。   池羽看着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回应。良久,他才说:“其实……今天,才是正日子。” 第91章 默契   梁牧也抬起运动手表看了看,又确认了下:“今天,就是4月23号?”   池羽点点头。   对面的人眉峰微蹙:“之前,怎么不说一声。”   “是官网把我的资料搞错了,那时候不都是手写材料吗,我可能写的也不太清楚……”池羽看他表情,似乎是对自己不太满意,就习惯性地揽下错误,“Hugo是为了我生日才留到昨天。我不太好意思对他说……”   梁牧也垂下眼睛,似是在思考,之后他又开口:“去年,我也搞错日子了?”   池羽想到他那个歪打正着的第一个祝福,想点头,又改口道:“所以去年你是第一个祝我的。唉,我不该提这个的,我不是……”   他似乎总有在正确的场合说错话的潜力。   他倒是想说,具体哪一日也没太大关系,生日也只是个冰冷的符号。为他的出生而受难的人离开了他,生日也就失去一半含义。和喜欢、欣赏的人在一起,每天都是纪念日,每天也都可以是生日。   若一定要庆祝个什么日子,那么不如庆祝九月的最后一天。梁牧也在狭窄的消防通道里冲动地吻过他。那一刻,如同闸机开启,新的世界向他敞开大门,他获得重生的机会,也义无反顾地把重心扔了下去。   可梁牧也没在看他,他在低头摆弄手机。他们在攀登时候都是用对讲机联系,他为了保存电量,平常都保持手机关机状态。开机用了三十多秒,池羽觉得有些没来由的紧张。一分钟以后,梁牧也把手机屏幕举起来,他这才看到,他把日历上的生日备注挪到了4月23日。   身边人的生日,其实也根本不需要日历提醒。可但凡跟池羽有关的事情,他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自己记住了,手机也要记住。   摄像机仍在转,可梁牧也抬起池羽手腕,脱掉他的手套,吻了吻他绷带缠着的食指。   “不要说无所谓。这么重要的日子,以后要跟我说一声。”   “摄像机……”池羽低声说。   “……之后再剪。”梁牧也凑近前,用身体把镜头挡住。双手捧着他的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低下头来吻他。   阿尔卑斯山脊上最孤独的小木屋此刻丝毫不孤独。他们唇舌交缠,气息乱了,梁牧也的手表自动进入高海拔模式,检测到他心率,正刺啦啦地报警。   *   次日早上十一点,池羽从普特雷崖壁顶端,准备再一次Drop in。   有了昨天的经验,他对各个区域雪况都熟悉,早就在昨夜入睡之前,规划好今天要选的路线。他滑得更加自信大胆。   他的训练视频,梁牧也每天睡前都见缝插针地看。到现在,得看了百余小时。他经常会请教池羽,为什么这样滑,为什么选这条线。   很多时候,池羽给不出确切答案。他的答案总是,“我的直觉”。可“直觉”也是由经验和主观构成,梁牧也所擅长的,就是在诸多“直觉”中观察总结,找到规律。   最好的滑雪摄影师可以预判目标关键动作的,如同今天。   梁牧也自己在拍摄之前,对爬到了半山腰定点机位的摄影师说:“他今天应该会走那个chute,滑手左侧。注意一下光线。今天我们有光,最好不要后期再处理。”   “梁导copy。”摄影师答道。   “一号机位再给近一点吧,全景昨天有了。今天他会滑得更快。”   “一号copy。”   一切准备就绪,梁牧也检查好自己身上的绳索,随后按下对讲机:“三,二,一,Drop in。”   池羽冲了出去。耳边风声呼啸,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Vitesse Icarus再次划出优美劲道的轨迹。而五十多米开外,阳光略过山脊,静力绳拉紧,挂住了岩壁的主锁。梁牧也手持电影摄像机,按下录制键。   无人机在半空中围着两个人转,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梁牧也正跟着他,同步绳降二百余米,肩不晃手不抖,仿佛可以预测他确切的行进轨迹。他甚至准能确捕捉到他每一个背山转弯扬起的飞雪,每一次太阳照射Icarus板面泛起的金光一闪。   那是一种经过万次训练也无法习得的,与生俱来的默契。   *   回到北京之后,梁牧也心里有了点底,觉得大概能看到项目全貌。在霞慕尼的拍摄十分顺利,比他想象中更甚。他预想的所有问题——语言不通、低温导致设备故障、池羽的状态不好、攀登遇到难题,拍摄的角度和光线不佳,他竟然一个都没有遇到。   可前面的拍摄越是顺利,他反而越有压力。做如此长线的项目如搭积木般越垒越高,也就越不能辜负前期的准备。   从法国回来之后,他快两天都把自己锁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看录像,池羽叫都叫不出来。这个状态不似他在格凸——那毕竟是郑成岭的项目,是潘一格的个人梦想。梁牧也和他们关系再近,也近不到牵扯到自己心脏。   可现在的他不太一样。从行程确定的那一刻起,他就很清楚该怎样拍摄,大到故事主线,小到每一个镜头从什么角度拍。没有纠结和取舍,他总知道哪个是正确答案。有得必有失,他得到了作为创作者的灵感和方向,也失去了一些作为决策者的冷静和客观。   五月末,团队就要动身前往慕士塔格。还好,他身后有王南鸥,有谭佳宁。   后来,是池羽从超市买了点食材,试图给他做个早餐,却触发了烟雾警报。震天警报声中,梁牧也迫不得已才从屋里钻出来,就看到池羽赤裸着上半身,只穿一条运动短裤,一手拿着炒勺,盯着不断冒烟的锅。   “我做早饭还挺好吃的……”他还挺委屈。   “我信你,”梁牧也有点想笑又不忍,“是我家从来不开火。”   他拉过来个凳子,鼓捣两下,硬是把警报器给暴力拆下来了。锅里的鸡蛋早就糊了,池羽非要再炒一次,被梁牧也拉走,说直接出门吃。   池羽这才把手机递给他,上面有数十条未读信息,好几个未接来电:“郑哥找你,鸥哥找你,佳宁姐找你。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   梁牧也洗了个澡,就叫上郑成岭和王南鸥一起出门吃饭。他还抄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样片他稍微粗剪了一下,没配乐也没加采访,纯4K高清运动镜头。可郑成岭看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许久,他抬起头,跟梁牧也说:“我不敢想。”   梁牧也没说话,倒是池羽解释说:“没有那么危险,我们事先都有研究……“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郑成岭的“不敢想”是指什么。他到底是年轻,有些急切地想得到反馈,便问:“郑哥觉得怎么样,还可以吗?”   郑成岭清晰地说:“我不敢想,如果你们去了慕峰,再去未名峰,这将会是怎样的一部电影。”   许久之后,他道:“前一段我得知了个消息。立峰探险不是去年投资了那个山地自行车的电影,今年有传言他们要拍翼装飞行,可是最近我又听说……”   是王南鸥接的话:“他们也要拍高山滑雪。好像是要去阿拉斯加。我也听说了。据说经费是这个……”   他把手举起来,比了个“五”。   “五百万?”梁牧也猜道。   “美金。”王南鸥说。   郑成岭摇摇头,感叹一声。   王南鸥倒是不以为然:“不就是阿拉斯加,直滑,烧油烧钱这事儿谁不会。我们池羽都玩儿过了一遍,是吧。”   池羽听到自己名字,也皱起眉。   梁牧也也有点疲倦,把手伸出来搭着池羽肩膀,身体往他那边靠了靠:“没事儿。我也不是要跟他比。这次北京的山地电影节不去都没关系。”   郑成岭张张嘴:“不是说还要全程4K电影摄像机配置……”他差点以为梁牧也对大荧幕没有执念了。前期琢磨半天设备,追求拍摄质量,难道他改主意了?   梁牧也说:“我们去班夫。参加国际山地电影节。”   他已经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了,眼睛有点红,声音也哑哑的,可思路依然清晰:“老郑,还是在加拿大我跟钟彦云说的那句话。我不要最高,不要最快,也不要首降。我要的是实现他的梦想。”   而梦想不应该有边境线。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他只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池羽一路的成长。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可他只是想说给一个人听。   回家路上,池羽开车,让他在副座休息。红灯停时,手机提示收到一封邮件。特殊提示音,意味着这是重要邮件,池羽用余光瞟了一眼。   来自世界自由式滑雪联盟官方委员会,请他确认自己的生日是1996年4月23日。   “我们对之前的错误致以诚挚的歉意。您附上身份证明确认之后,我们将在网站和系统内为您更正信息。”   后车在鸣笛,池羽仍不习惯北京的路况,他戴着助听器,被这高分贝的响声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右边看,梁牧也坐在他副驾,闭着眼睡得很熟。 第92章 慕峰   2021年6月初,新疆,慕士塔格三号营地。   慕士塔格全名为“慕士塔格阿塔”,在柯尔克孜语中是“冰川之父”的意思。他山体庞大,终年积雪,伫立于雄奇壮丽的帕米尔高原之上。   夜色之下,月光映着稀稀疏疏十几顶帐篷。其中五顶的周围围着二十多块特制的太阳能充电板,一看就属于《拥抱地心引力》拍摄团队。   最大的一副TNF帐篷里吊着盏头灯。Vitesse Icarus雪板被倒过来,刚打过蜡的黑色板底光滑锃亮。梁牧也、王南鸥、池羽和肖梦寒四个人围坐,用雪板当茶几,正在打斗地主。   池羽早在开春的时候,就和肖梦寒说了自己的这个项目,问他愿不愿意加入。肖梦寒当场就迫不及待地答应,可他说了也并不算数。他母亲和谭佳宁又交涉两个月之久,确保项目各个方面的安全措施都做到位,最后终于同意。   梁牧也和谭佳宁一商量,又通过肖梦寒母亲,接触到他的赞助商。酷力冰饮虽然决定撤资,可肖梦寒的赞助商红牛趁虚而入,友情赞助了包括肖梦寒在内,慕峰之行所有制作组成员的食宿。作为交换,在不影响电影宣传的条件下,梁牧也同意把肖梦寒的独家镜头和红牛运动策划团队全部共享,也放开权限给他们做社交媒体上面的宣传。   梁牧也和王南鸥给他俩做了高海拔适应性训练的计划。时间所迫,最后计划缩短到十一天。这十一天内,他们在C1、C2、C3间数次往返,并拿出雪板试滑,以适应海拔和极寒大风的环境。   天气好时,池羽和肖梦寒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竟然在大本营附近用雪橇和铲子自己堆起来一个赛事级别的起跳坡,争相在上面做跳台动作。   两个人在X Games上算是“君生我未生”的前后辈,在悦恒不算真正比拼过,在巅峰挑战赛也没能同场竞技。这两个中国单板自由式滑雪的领军式人物在公开场合数次错过彼此,可命运自有安排,两人居然得以在七千米高的慕士塔格峰的终年积雪中比肩前行。   初到这样的高海拔,两个人走两步都喘,如今竟然能背着板子飞简易跳台。连续两天,同在大本营做适应性训练的十几号登山旅行者一听外面说池羽和梦寒穿板了,都争相从帐篷里出来,喝着热茶,看两个人交替着飞台子。   池羽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状态就是不一样。梁牧也隐匿于摄像机后,拍他检查装备,自己打蜡、调整固定器位置和松紧度,一铲子一铲子堆跳台。也拍飞起那一刻,世界旋转,帕米尔高原在他团紧的身体之下无尽地展开,露出壮阔全貌。他是在最高的地方飞行。   这两周的攀登计划非常顺利,摄影团队积攒下无数珍贵无比的电影大片一样的镜头。即使爬到了C3,遇到天气状况要推迟登顶日,也无人气馁。   只是,在等候时无事可做。这里风太大,不能再堆跳台玩儿自由式。池羽写完了一本日记,梁牧也看完了偶像盖伦·罗威尔的摄影手记。这时候,还是王南鸥经验充足,他拿出一副超轻扑克来。梁牧也手把手教池羽怎么斗地主,而池羽玩儿上了瘾,在正式登顶前夜,还要拉着他们打牌。   王南鸥这轮是地主,牌局过半,他扔出来四张小牌:“三个三带一个七。”   梁牧也立刻说:“过。”他转头看池羽,后者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扔出三个六带一张八。   C3风大,帐篷都是扎在雪里的,梁牧也打开了睡袋,示意让池羽把腿也放进去:“盖着点。”   池羽还以为他要偷看自己牌,下意识地躲闪到一角。   梁牧也无奈,搭着他膝盖说:“我不看你牌,这样暖和点。” 他大概也猜得到池羽手里窝着什么牌。   肖梦寒做了个“没眼看”的表情,趁机甩掉四张牌。梁牧也这才抛出三个A一个9。   王南鸥似乎是看出来他有牌不出,轻轻笑了一声。   池羽似乎也有点察觉,但没说什么。这局打完,帐篷外面,唐冉亭走进来,对梁牧也说:“也哥,你的电话。”   离开了大本营开始,信号覆盖不全,全体共用两部卫星电话。   “哎,来了,”梁牧也拍了拍池羽和肖梦寒的肩膀:“你俩加油,斗倒他啊。”   “斗倒了我,明儿下山我不请客了啊。”王南鸥也开玩笑。   梁牧也就笑他:“做长辈的有点儿做长辈的样啊,老王。”   最近这几天,斗地主的输家要负责在雪天挖帐篷。三天里面两天,池羽都是老末,可他的活儿都是梁牧也做的。那个人有理有据,说但凡第二天天气有一点放晴的可能,两位滑手都要保留体力明天滑降。玩笑归玩笑,到头来,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他 和王南鸥在外面清理帐篷。   王南鸥立刻回:“我是长辈,你是啥啊?”   池羽也跟着笑得没心没肺,梁牧也就拉过他,单独对着他咬耳朵。   “他要放‘炸弹’的时候有个小动作,总是右手扶眼镜,你睁大眼睛好好看。”   说完这句,他才站起来了,把腿从温暖的鸭绒睡袋里面拿出来,离开了池羽的体温,好像离开一层棉袄,他甚至都觉得有点冷。   他跟随唐冉亭回她的帐篷。算起来,他们已经在C3等了三天。天气预报是明天可以冲顶,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今天感觉怎么样?”梁牧也问。   唐冉亭声音中也难掩兴奋:“充电站都满电了,参数也检查过了,镜头保温器……”   梁牧也打断她:“不是问工作,是问你感觉怎么样。”   唐冉亭“哦”了一声,昂起下巴,十分自信地说:“很好,非常好。就是……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梁牧也听了,鼓励她道:“你适应的很快。之前在格凸,我能感觉到,你是摸索着逐渐适应你的职位。这次,你来了,你就是摄影,你就是这个角色。”   唐冉亭谢过他,随后又说:“也哥,你的状态也和格凸不太一样。”   “是吗?”梁牧也在登顶日之前就会进入一种状态,比起凡人更像机器,既定程序的执行者。大到登顶需要带的器材、撤离时候的路线,小到拍摄时候的走位、相机的每一套参数,哪部机器容易电量低,哪个镜头最爱起雾,他全部都知晓。他没有空间再内观自省,也没有太注意过自己的情绪和状态。   临时充当‘充电管理站’的主帐篷出现在面前。唐冉亭肯定道:“嗯,你好像比那时候轻松一些了。”   门打开,唐冉亭在一堆黑色的电池中,准确无误地拿起那部卫星电话。   “给你。艾达姐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是找你,不是找小羽。”   梁牧也点点头,接起来。他倒是知道为什么。   到达慕士塔格之后的第二天,张艾达给池羽打电话,他当时正在适应高海拔,身体更加容易疲倦,也就睡得比较沉,被梁牧也接起来。而电话那头,张艾达带来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酷力中国集团和池羽的合同纠纷官司打到了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张艾达当然是遵循承诺,给池羽雇了最好的律师。两周之前,律师突然接到法院电话,通知他们6月23日开庭。池羽作为事件当事人,自然是应该到场,不为别的,也应该给法官留下个好的第一印象。   梁牧也那时候仔细看过他们在慕峰的安排,若安排池羽下山后抛开其他人,立刻从喀什乘专机飞回上海,时间还绰绰有余。他不想缩短适应性训练的长度。十一天已经很短了。   思考片刻后,他对张艾达说:“艾达,帮我个忙,这个就先别跟池羽说了。我想——让他这两周,只专注这一件事。”   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毕竟是高海拔连续滑降,这个团体都在突破自己,而池羽和肖梦寒作为纪录片这一段中出现的明星运动员,应该专注于调节自己的体能和状态。而池羽他太了解,他那么追求完美的人,多一件事就是多一份要圆满完成的压力。再容易的山峰也有危险,更何况这是慕士塔格,他容不得一点差池。   只是,他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一行人都爬到了C3,却遇到极端气象状况,风速高达每小时80公里呼啸而过。今天早晨他们试了试,用上止滑带和板爪都卡不住,没法穿着板子AT(Alpine Touring)上山,更别提稳定地拍摄。这一拖就是三天,离开庭日期也就越来越近。   “明天登顶,当天滑降到大本营,立刻坐飞机走。还是来得及的。”梁牧也说。   “要是明天不行呢?”张艾达问他。   梁牧也只是说:“明天百分之九十九可以。不信你可以问王南鸥。”   有了哈希勒根那次的经验,张艾达在这件事上罕见地让了步。她只是说:“梁牧也,我不在当地,所以这次我信你,我把决定权交给你。可你也要做好准备,如果你一直不告诉他,你要一个人承担后果。”   言罢,她先把电话挂了。   梁牧也回到帐篷里的时候,王南鸥已经带肖梦寒回去休息了,池羽正在把雪板拿出帐篷。他眼神热乎乎的,看来是终于赢了一把。   他开口:“刚刚没……”   梁牧也心思还在刚刚那通电话上,愣了半拍,才解释:“哦,没事。”   “家里的电话?阿姨不放心了啊,还是饺子想你了,”池羽丝毫无所察觉,“我是想问,你刚刚没让着我吧。”   “饺子只会想你,”梁牧也笑了笑,“刚刚他是地主,斗的就是他,所以让你放牌先走。不是让着你。”   “挺好,”池羽很较真,对他说:“以后也别。”   顶灯上面夹着简易的慕峰地图,被灯光打出一叠阴影,一条反复描摹印拓的铅笔线力透纸背,被投在帐篷内壁上。池羽自己在适应性训练阶段,就制定好了最终的滑降计划。在阿拉斯加,他滑过一千米垂直高度的大线。如今,他们背靠两千五百米的滑降路线,他要记的就更多。不单是规划了滑降路线,他还默默记住了每个冰缝区的位置。   梁牧也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地图,回答道:“对山发誓,不让着你。”   帐篷外,郭凡在叫梁牧也出来最后核查几个参数。他便让池羽先睡,有事去别人的帐篷聊。   郭凡在C3零下二十度的天气脚趾要冻掉,梁牧也隔着一层帐篷布对他说稍等,然后俯身吻了池羽的头发。   池羽却一反常态,拉住他手臂,示意让他吻自己的嘴唇。   “为了明天的好运。”   他嘴唇十分干涩。梁牧也低下头来,含住很久。   池羽想,他要的真的不多。高山,大雪,爱人。如今,竟都在眼前。   闭上眼睛之前,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顶灯上夹着的地图。世界在眼前缩窄,窄到只剩下一丝缝隙,只剩下梁牧也的一双手。他正亲手帮自己拉上睡袋的拉链。 第93章 刻舟   次日,天气果然放晴,风速有所减缓。在峰顶寒冷的条件下,风吹在脸上仍如被冰碴子刮,可已经比起前一日改进不少。   池羽和肖梦寒走在前面。两个人穿着分离板AT上山,而摄影组则穿着冰爪在后面跟拍。两个人前面有两台机器,其中掌镜的一人就是新人户外摄影师唐冉亭。   严格意义是来讲,她是团队里第一个登顶慕峰的。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   慕士塔格峰,梁牧也来过三次,王南鸥之前在龙山带队,得来了有六七次。摄影师团队里面几乎所有人都有高海拔攀登经验,加起来得把这座山爬了三十多遍。   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正在七千米高山上记录单板自由式运动员的高海拔登山滑雪。分离板合并,固定器扣好那一刻,历史已经被改写。   慕峰以坡度缓而闻名,顶峰并没有险峻大山的“倾倒”之感。可池羽和肖梦寒执意他们还喊Drop——两个人笑着说。这是我们自由式滑手最起码的仪式感。   池羽到底是做哥哥的,他退让一步,让肖梦寒先从峰顶Drop In,随后,自己迷信地摸了摸两个固定器中间。   “池羽Drop In!”随着梁牧也一声令下,他也团身减压,在肖梦寒漂亮的S轨道旁边放直板下滑。   他扛着摄像机,在以一个很低的角度,拍他滑行时推开的粉雪。慕峰坡度不抖,流雪不是问题,也不会簌簌地成堆顺着山脊滑落。   相反,他板刃划过的地方,如摩西分海,推开的雪如丝绸似白练,在静止的山峰上流淌。他给古老的山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   那一刻,梁牧也突然想到昨天聊天时唐冉亭说的话。   他自己确实和在格凸的状态不太一样,也不仅仅是由视角的转变带来的。多了和池羽的这层关系,按说他应该是多了千万只触角。在霞慕尼他看池羽手磨破个皮都要心痛好久,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要说是什么变了,大概是他以为的那种“魔鬼交易”不复存在了。   几天前,开始正式开始攀登前一晚,池羽和肖梦寒在大本营附近那个自制的简易跳台玩儿到忘我,并肩背着雪板往坡上走。池羽不知道讲了什么笑话,肖梦寒笑得很大声,又被池羽推远。新疆的太阳似乎永不落,好像他俩热烈燃烧着的青春。   监视器后,唐冉亭看到自己手中C300勾勒出夕阳下他们的剪影,激动到落泪。   梁牧也停下来关心她,而唐冉亭按下结束录制键,只是说,也哥,没事,我是开心的。能做这一幕的见证人,我太开心了。   很像十年前的他自己——那是他拍《人生如山》时,钟彦云登顶那一刻他的状态。   在百米冰瀑顶端,举着摄像机告诉自己不要发抖,控制呼吸,在监视器后激动到流泪。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驱动自己前行的,是纯粹的快乐和成就感。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就把这种感觉丢了。他要很努力,交付许多时间和真心,甚至朋友的逝去的生命,才能获得灵感。最近几年,他对纪实摄影和户外探索,都如刻舟求剑一般,自以为经历痛苦才可抵达真实。   可谁曾想,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在霞慕尼他有所察觉,而在慕峰,这种想法愈加强烈,强到掩饰不住,连唐冉亭都有所察觉。   睡前许多个晚上,他俩的那顶帐篷里人来了又去,拍摄计划中所有细节都被反复推敲。而池羽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样背慕峰的滑降路线图,不背完就不熄灯不拉睡袋。看着他固执的后脑勺,梁牧也竟没感觉到压力。痛苦正逐渐被一种陌生的,轻快到不真实的情绪所取代。   无论有多少难关,遇到大雪亲手刨帐篷,上山的每一粒米都要自己背,每一口水都要自己用雪来化,追求的底色应该是快乐。他突然彻悟。现在的他,竟然很快乐。   *   摄影组一分为二,一队跟着肖梦寒。红牛出资不菲,他们要保证给肖梦寒拍到好看的镜头。另一队,则跟着他后面几十米的池羽。   一切都很完美。可快滑到C2时,意外还是发生了。梁牧也跟池羽跟得很近,进入拍摄状态的他极为敏感,听得见极为轻微的“啪”一声。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池羽的身体某个部位受伤了。最近这几个月,他也没歇着,资格赛比完,就去霞慕尼爬山滑雪,霞慕尼的片段拍完,在国内学野外攀岩。随后,便是慕峰和未名峰两大高山的滑降计划。   池羽从不抱怨苦或累,可他越安静,梁牧也心里越打鼓。   他滑过去,不顾摄影机还在转,就问他:“怎么了?”   池羽之前的速度过快,是摔出去的,翻了一圈以后,在雪地上坐起来,拍拍头盔示意自己没事。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池羽也有些难以置信,低头看着自己的板面。   梁牧也放下手里相机,左手按住肩背上的对讲机:“BC,BC*,我们二队Gear check。给我五分钟。10点15再过6500,收到回复。” 他在跟大本营和全队别的摄影师示意,这是要检查装备。之前他和谭佳宁定下来的通讯频率是每过500米一报,直到C1,那时候她就可以目视他们了。   谭佳宁冷静的声音在对讲机另外一边响起来:“BC收到。”   过了十秒,她按下通讯钮,又问:“怎么了?”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根本不需要检验。太明显了。池羽前脚的固定器主绑带断了。   大部分市面上卖的固定器的设计场景都是零上到零下二十度左右。而七千米高峰上的温度可以冷到零下三十甚至四十度。为图轻便,他当然是没有背多余的固定器。在大本营附近的拉练,自由式的拍摄,到今天,用的是同一块板,同一套固定器。   重压和极寒之下,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变成百分之一,又变成了现实。   “我先帮你用强力胶带绑一下?坚持到C2再说?”梁牧也遇事不慌,确认他没有受伤,心就先放下一半,也开动脑筋在想解决办法。   池羽说:“这个坡度还可以,后面不太行。绑带会影响到我对板的控制,胶带只是一个方向上面勉强可以坚持,比不上固定器。”   王南鸥提议:“梦寒那边……”   池羽猜出他意思:“他自己也要滑降。他也只背了一副上山。”   王南鸥解释:“如果等他下去大本营了,再找人送上来?”   池羽想,这不失为一种办法。   梁牧也问:“那要等多久?当地向导也要等白天,七八个小时吧。”   王南鸥看了看表:“保守估计,梦寒还有一个小时准能到。第二天一早向导出发,你们明天下午就能拿到了。”   梁牧也严肃道:“黑天不走冰缝区,老王,我不会……”   王南鸥打断他:“我知道。等第三天,你俩从C2再继续滑降。你给他拍就行了。”   倒是很完美的B计划。只是,王南鸥忽略了一件事。他不知道,池羽也不知道,在座只有梁牧也一个人知道。   而三天后,池羽和酷力的合同纠纷案即将在上海开庭。   梁牧也按住对讲机,讲清楚意图。随后,池羽穿回分离板,先AT五十米下山,到C2稍事休息。   一口气滑回大本营的计划肯定是暂时搁浅了。C3海拔七千米,温度零下三十度,空气中含氧量不到百分之十。缺氧带给人的影响在方方面面,十一天的适应性训练不足以让人体完全适应这种苛刻的自然环境。   之前冲顶时在C3搁置两天,摄影团队的大多数人也已经达到了体力极限。早上起床都困难,更何况他们身上扛了那么重的器材。权衡再三,梁牧也决定就自己留下来,在C2陪池羽再留一晚。   王南鸥和其他几人把身上的水和食物都留给他俩,仍不放心,再三嘱咐梁牧也下撤时候注意路线,后者则低声对他说:“老王,你抬头看看这是哪里。我丢过一个人,不会再丢了。”   王南鸥张张嘴,没说出话。   之前他们在C2搭的帐篷还在,池羽已经在把两个人的装备往里面拖,   “冬冬,放那儿,”梁牧也下意识地去拦他,“你先休息,东西我来搬。手套先别摘,注意别冻伤。暂时先别闭眼睡觉。”   海拔四千米以上,池羽都听他的。他放开手,钻进帐篷,正要回温。   王南鸥看他的表情绷得很紧,劝慰道:“牧也,你也别太有压力。今年是个好年,小羽没问题,你也没问题。我和佳宁在大本营等着你俩下来喝酒。”   梁牧也抿紧了嘴唇,短促地“嗯”了一声。   等他钻进了帐篷,池羽从睡袋里钻出来,先说:“你刚刚……”话没说完,他先咳嗽一声。   梁牧也看他嘴唇还是干,把jetboil挖出来,用帐篷内斗乘了雪,烧开一壶水,递给池羽。   池羽果然口渴至极,却还是给他留了个底。   “嗯?”梁牧也这才问。   池羽喝完水,状态回复一半。“你刚刚叫我冬冬。”还当着王南鸥的面。   梁牧也失笑,半晌,他才回应:“我也缺氧,行了吧。”   池羽觉得缺氧状态下的梁牧也有点没来由的可爱,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摸了摸他带着冰碴的侧脸。连日的跋涉,他胡茬都长出来了,像五点钟的阴影。很扎手,也很有男人味。   “这下好了,”池羽还苦中作乐,在开自己的玩笑,“CLUE不会也跟我解约吧。”那是他固定器的赞助商。   梁牧也没应他这句玩笑话。他伸出手来,盖住他的手。池羽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盖圆圆的。之前在霞慕尼那一次蜕皮流雪之后,冻住的伤口被掀开,露出一大块肉,愈合后,还是在右手食指处留下了一块伤疤。   “冬冬,”他又叫了一遍,“我得跟你说件事。”   池羽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才意识到他没在笑。   梁牧也把两周前张艾达那通电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实在抱歉,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我不想影响你登顶和滑降。时间上……也一直是来得及的。我想回到大本营再和你一起先飞上海,我机票都订好了。只是后来出现了天气状况,又出现今天的事。我们可以明天换鞋直接走路下山到大本营,或者,也可以在这里等向导送肖梦寒的固定器上来,然后完成滑降。只是,这样会晚一天,就会耽误你回上海。”   池羽认真去听了,可却不太能处理他后面的这个道歉。   见他发愣,梁牧也心有不忍,只能慢慢劝:“池羽,你成功登顶了,也成功滑降了。我们拍了太多素材,可以用的也很多。中间这个意外,我也拍进去了,大家也都会理解……”   池羽开口,却还是在反复盘问前面的事情。   “这就要上庭?怎么才提前两周通知?”   “艾达说,你们的律师也很不满,但开庭日期是法官安排的,也没有办法。律师可以跟法官讲,但是也许会有记者在,张艾达的意思说最好你本人能去,”梁牧也轻声说道,“池羽……这句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没有人比我更想看你完成两千五百米滑降到大本营。作为你的搭档,你的导演,我希望看你完成目标。可是作为你信任的人,你的伴侣,我也有责任向你传达你经纪人的意思。”   池羽紧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不吱声。看得梁牧也心头难受,只想伸手帮他把忧虑抚平。   “我为了给酷力拍一个完美的广告,一个完美的double cork 1080的镜头,阿拉斯加的那一段,我拍了24遍……”   甚至滑得太狠,左脚直接应力性骨折,还是拍完后两天才发现。梁牧也想到,心里更难受了。   “我知道。”   他越说知道,池羽就越觉得委屈,跟张艾达不好说的那些话,他憋了太久,一箩筐全向面前人倒出来了:“我今年年初两场比赛之间特意抽出时间去上海给酷力拍平面。那几天我几乎都没睡觉。后来因为太抢时间,训练的时候摔了个狠的,左膝盖半月板是那时候伤的。那个广告……我觉得我状态不好。我都不记得怎么拍的,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他的脸被贴满首都机场的灯箱。拍摄状态可能确实是不好,所以后期才修得太过。   梁牧也依然说:“我知道。”   见他不说话,梁牧也又开口道歉:“实在对不起……”   池羽叹口气,道:“也不赖你。至少你是告诉我了。之前天气情况不好,今天固定器出问题,也都与你无关。”   梁牧也这才说:“你要选择一下,想完成完整的两千五百米滑降,还是明天一早先下山,赶回上海。无论你怎么选,我都陪着你。”   池羽扭过脸,没有看他:“为什么要选。为什么一定要我选。”   梁牧也不说话,只是低头,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内胆,拉住他的手。   池羽抽回了自己的手。良久,他才说:“Ada姐说,如果官司打不赢,违约金可能最高要陪三百五十万。是我代言费的五倍。”   梁牧也预判到他的答案,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就立刻接道:“我会陪你飞上海。池羽,你要相信张艾达,相信他找的律师是最好的……”   所有人都先一步撤退下山,这一圈的帐篷只剩下他们那一顶。帐外风雪呼啸,身体翻动都能听见身下的雪咯吱作响。   池羽在大自然的协奏曲中开口,却说:“我要滑。”   梁牧也错愕,转头看着他。   “完整滑降两千五百米,少了一米,都不算完整滑降,”池羽转头和他对视,目光坚定不移,“我不急着飞上海。梁牧也,你亲口说过,钱没了可以再赚。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至于记者——合同都丢了,我也不是很在乎他们怎么写。今天,这趟旅行,我就有个小目标。我想和你一起,把我剩下的一千米滑完。”   如给乐曲最终章谱写激昂的主题。   梁牧也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他又哽咽了。许久过后,他只回应一个字:“好。”   池羽这才松弛下来,笑着说:“梁导,睡吧。”   梁牧也仍然在发怔,只是回:“你睡吧。我……我得给艾达姐打电话。”   他最近越来越不擅长在这个人面前掩藏自己,有几分情绪,就被他看去几分。右肩又开始疼痛,是在云顶脱臼那次之后的旧伤,医生说建议手术缝合肩袖撕裂,他念及之后紧凑的拍摄计划,暂时没同意。这个,他没告诉池羽。   池羽伸出手拉睡袋拉链,拉到一半,突然放弃。他探出头来,又问:“牧也,你的朋友,当年是在C2附近出的事吗。”   梁牧也说了那两个字:“陈念,”然后,他回答道:“是的。当时,当时我在上面陪了他很久……得有三十多个小时。我一直看着他。后来天气原因,我不得不下山。这次来,我和佳宁带了几束花,之前你们做适应性训练的时候,我俩去了一趟,放在那个冰缝旁边。现在,应该也冻成冰了吧。”   池羽突然问他:“你喜欢过他吗?”   梁牧也笑了笑,在某些方面,池羽还是有些敏感的。   他把帐篷内层拉开一小片角。漫天银河倾泻出来,顺着小小的裂缝,流进他俩的宇宙里。   “嗯。很早很早以前。”   “后来呢?”   “后来,我在他的婚礼当伴郎,”梁牧也这句话本来是笑着说的,看着池羽的眼神,又忙着安慰他,“哎,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后来我说服自己走出来,往前看了。是我介绍的佳宁给他。再后来,我们当然就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估计一直不知道吧,到今天……都不知道。”   良久,池羽突然问他:“牧也,你冷不冷?”   梁牧也这才把内帐顶端开的小口拉上,又翻过身靠近他。他俩的睡袋是速迈赞助的,20年的新款,拉链彼此兼容,可以把两个睡袋拼在一起。他又重新拉上了拉链。   保温系统闭合,他现在紧紧贴着池羽的肩膀、胸膛和手臂。右肩有些酸痛,可他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这样,就不冷了。”   池羽认真纠正他:“我是说当时,你在这样的天气里陪着他等。那时候……你冷不冷。”   两个人呼吸交叠在一起,谁都没说话。   零下三十度的极寒天气实在不适合眼泪。梁牧也曾以为,自慕士塔格C2附近那个无情的夜晚之后,他不会再有泪水。眼泪同回忆都冻成了冰,冰封在过去。可他错了,他身边,正燃起一团火苗。   沉默良久,火苗开口说:“你睡。我来给Ada姐打电话。”   作者有话说:   BGM: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 新裤子 第94章 必然   两天之后的下午,慕峰大本营里,二十多号人举着望远镜和小旗,架着摄像机,看远方两个身影慢慢逼近。   换上新的固定器以后,池羽顺利地重新开始滑降。王南鸥和另外一位本地向导凌晨刚有天光就开始爬,从大本营复登到C1再往上,全程处于池羽的下方,帮助他们看路线,通过对讲机交流,以避开冰裂缝。   而池羽早就记住了来时的路,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引导。   从C1下到大本营这段路旁,雄起壮阔的冰塔林在眼前展开,梁牧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他知道,胜利就在前方。   临近大本营这段路没有雪,池羽背着雪板往前走,而梁牧也背着摄像机在后面拍他。远处,人声渐渐清晰。他知道池羽听不清楚,便主动传达给他:“大家都在给你加油。”   原定的三天冲顶加滑降因为天气和固定器的意外变成了八天,池羽的体力也快要到了极限。梁牧也知道,他现在需要听到这些质朴的话语。   池羽点点头。   梁牧也又说:“雪板给向导背吧,挺沉的。”   池羽又摇摇头。“快到了。”   镜头之后,梁牧也笑了笑。如他所料。   他便拉了近景,透过雪板,拍眼前的云卷云舒。   等下到大本营,梁牧也忙着收器械清点东西,让团队其他年轻小朋友把池羽拉走庆祝,他只是嘱咐池羽少喝,喝一口意思意思,他现在的身体仍处于缺氧状态下。   唐冉亭拿着另外一部卫星电话,一路飞奔过来,冲到池羽面前拥抱了他。她嘴里说着一些话,池羽还沉浸在力竭之后的恍惚之中,各种感官都多有迟钝。他听不太清,把唐冉亭拉远了,左耳凑上去,又重复问了一遍。   唐冉亭大声说:“你经纪人的电话。她说,庭外调解了。”   “庭外……什么?”池羽甚至没反应过来。   远处的梁牧也都捕捉到这句话,把摄像机和稳定器都塞到郭凡手里,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接过来了电话。   池羽手上是罐兑了一勺酒的可口可乐,梁牧也把电话举到他左耳旁,自己也贴上去。   张艾达在电话那边解释说,明天本是开庭第一天,可双方律师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对方成功达成调解协议。   “夏天,六七月份一般是酷力重谈合同的时候。我早就知道,李总那天吃饭那个强硬的态度,以打官司来威胁,就是想诈我们一下,最好把我们吓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直接跟他们签五年卖身契。你俩这次一去慕峰,索性破罐破摔,红牛直接进来赞助,酷力那边大概知道留不住我们。我们不怕他们不签你,也不怕开庭,他们手中就没有砝码了。”   池羽在直播镜头里喝竞争对手的饮料,说明明白白违反合同条例的。这场官司的争执焦点不在于他有没有违反合同,而在于到底该如何裁定违约金的数额。池羽这边的律师找了专家计算该违约行为给竞争对手带来的经济影响——也就是红牛从那场次直播获得的最高合理经济收益。   “这收益是多少,我们这边的律师找专家算了算,你猜算出个什么数。“   梁牧也脸上已经带了疲惫的笑:“艾达,直接说吧。我真是猜不动了。”   池羽颇有竞技体育精神,仍献上自己的答案:“七十五万?”那是他一年的代言费。   “算出来十七万三千多。这是直接经济损失的上限。”还不够拍一场广告的呢。   “他们能同意?律师费都不够吧?”   “小羽可以啊,猜对了。我说给七十五万,一年的代言费。他们同意拿钱走人。”   梁牧也不忘骂他们一句:“这帮傻逼,还非得折腾我们到最后一刻。”要不是池羽两天前决定停止内耗,专注于眼前的滑降,两个人指不定又要经历多少个不眠夜。   “可能是抱有希望,想看我们先退缩吧。”张艾达颇为得意。   和两人失去联系这两周里,张艾达也没闲着。她和肖梦寒的经纪公司商量好,安排了池羽下周去广州悦恒室内雪场和粉丝见面,和肖梦寒一起教小孩儿玩公园。活动本来是一周前,不得不推迟一周,张艾达对外放出点风声,因为池羽和肖梦寒正在滑降中国七千米高山。   这两天网上声势十足,全都是转发他俩照片的,盼望他俩平安归来,庆祝中国自由式滑雪又翻过一座山。   梁牧也在这边骂酷力的律师,而池羽在他身边跟每个人拥抱。骂完心里就痛快了,梁牧也笑着说:“不过——还是谢谢,我们……”   没等他挂电话,池羽又张开手臂,示意他也拥抱。好像当时黑梳山,钻石碗底下的样子。两年过去了,可有些事情丝毫不变。现在,幸运的是自己,还能陪在他身边。梁牧也突然有些鼻酸。   “……我们刚滑下来,这是今天第二个好消息。艾达,谢谢你。”   挂了电话,梁牧也才得知,肖梦寒和摄影一队的人成功滑降之后,竟然没有人庆祝。向来玩儿转社交媒体,积累了千万粉丝的肖梦寒连条微博都没发。他从早上八点就搬了个小凳坐在原地,往山上看,连防晒都忘了涂。   所有人都在等池羽。   等最后两个人安全下来,团队终于可以庆祝。他们在大本营点燃篝火,叫来厨师,甚至连“慕峰酒吧”都重新开张,就为庆祝今天。   说是酒吧,其实就是一个装着各种酒水饮料易拉罐的大冷藏柜,一瓶卖十元。梁牧也索性请客,把‘酒吧’直接包场,让所有来了的人随便喝。   旁边也有别的登山公司带队,登山客和当地向导全都来了,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场合,就跟着一起唱歌跳舞好不热闹。唐冉亭有心,带了个小横幅,于是庆功宴变成现场路演,梁牧也给来的人都讲了讲这部电影要讲什么故事。所有人也都表示,如果院线或者线上上映,一定会去支持。   一箱子饮料不过三千多块钱,跟杨立峰在云台阁坑他的那一壶碧螺春一个价。那时候他花三千多买来一场堵心,梁牧也想着都觉得有点好笑。还好他没把杨立峰当对手,那是竞争谁更没底线。他赔个倾家荡产都说不定。可跳出那个圈子,有些经历无价。   池羽开口,低声说:“这回我是破了个记录。”   肖梦寒年轻些,也更心高气傲,在旁边接道:“单板首降记录应该不是我们的吧。之前——去年,不是有个VIP登滑项目。里面应该有人是单板滑降。”   王南鸥在远处听到,也好心接了句:“我可以帮你去问问。如果没人用单板——”   池羽推了推肖梦寒肩膀:“那你就是首个滑降的。”   肖梦寒品了品这名头,也觉得挺有意思。他去年在X Games坡障项目上拿过银牌,也是拿过世界级荣誉的人。可这次旅程仍在他心中有着特殊地位。   “那哥你说的记录……“   池羽笑着,指了指堆在自己行李旁边的雪板:“我是第一次,一副板子,两个不同的固定器滑降。你这个固定器,也破了记录。它……滑了两次慕士塔格。全世界头一个。”   肖梦寒听罢,在一旁哈哈大笑,旁边人也都跟着笑。   “还有个记录。”池羽还在喝零度可乐,第三瓶了。郭凡的镜头pan过来,pan到他这边,他举起杯子笑了笑,一个‘干杯’的动作。   “我得有一年半多,都他妈不能在公开场合喝这个。今天算是破戒了。”   他自己和酷力解约,现在是自由身,无所顾忌了。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肖梦寒刚才口渴要拿过来喝,还是池羽找了个没有标记的红色塑料杯,帮他把饮料和酒水倒进去。   肖梦寒趁热打铁:“哥,跟我签红牛,也跟我签Burton吧。”   池羽这才板起脸,开玩笑说:“板太软,不滑。”   肖梦寒也逗他:“不想抛弃Hugo啊?”   池羽想到属于他的那块雪板。他设计的,或者说,他和梁牧也一起设计的。他已经想好了明年改在哪些地方做改进,他要做给业余大山玩家的,能兼顾道内道外的Vitesse Icarus 2.0,还想做更激进、给专业玩家的Vitesse Icarus Pro,还要带着它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而梁牧也在远处检查设备。从吊臂,到电池套组,再到这几天的行军装备。出来拍摄和野攀一样,都要LNT,不留一点垃圾。   池羽就一直看着他。缺氧大概是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回的反应,他现在看不修边幅的梁牧也怎么看觉得怎么帅,戒可口可乐一年半,这点碳酸饮料他都能喝醉。   梁牧也过来问了他几次感觉怎么样,大概是放心不过。他要帮他收拾随身行李,池羽更是没让。那个人要统筹拍摄事宜,已经很不容易了。   “肖梦寒都是自己收拾自己的。我又没受伤,不用你帮我。”池羽还有理有据。   梁牧也一看,一下了山,这人就支棱起来了,也不听他话了。“肖梦寒在大本营歇了两天,你在上面呆了八天,能一样么。”   池羽不理他,从随身衣物到滑雪装备,挨个对照清单检查。   梁牧也没太注意,没等跟他说两句热乎话,人又被叫走了。   池羽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整个晚上,都一直闷头喝可乐不说话。   两天之前那个晚上,缺氧使得他大脑处理信息极慢,几乎只有空间做出本能反应,而丧失了深度剖析的能力。之后,他又全心在准备滑降。   如今,回到五千米高度,他终于能有时间停下来,想梁牧也那天晚上跟他说的心里话。   当初托张艾达找谭佳宁,看看她是否愿意回北京那时候,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张艾达找人牵线说上了话,谭佳宁加了他联系方式,还欣然同意来北京,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那时候他是有过疑问,既然过去已经成为过去,这四年间,为什么梁牧也从未试着主动破冰。如今,终于得到解答。   他不仅为四年前的事故感到愧疚,还是为十年前介绍他俩认识而感到一种无法逃脱的责任。对于他和陈念的关系,池羽曾有过猜测,但时机都不合适,他没问出口过。如今得知事情全貌,他突然觉得一阵后怕和心悸。梁牧也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狠心到亲手断送自己虚无缥缈的爱情,可以给自己立下道德标杆后年复一年地遵守,而不越雷池半步。   像是越过冰缝那一刻,回头看深渊千尺。池羽突然意识到,要是老天想让他错过这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去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从黄鹤意外逝世,到他参加悦恒挑战赛,被父亲刺激到反而主动出击,冲动之下答应去云顶找他……再到后来的巅峰挑战赛,哈希勒根雪崩,梁牧也第二天就飞来新疆,信誓旦旦地跟他在一起。   竟有片刻,他也怀疑,他所握住的一切,完美的最佳拍档,重合的人生目标,无需苛刻求证的爱意,是否只是偶然。   “梁牧也,如果我当年没来云顶——“   天色渐晚,喧嚣散去,帐篷都拆了。两辆小巴停在外面,池羽等他进了车厢,终于憋不住这句话。   “如果我……”梁牧也仍处在庆祝的余温当中,思绪没转过来弯儿。   “如果当年我没来云顶,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事,没有我们。”   梁牧也本来就是上车放行李,听见他说这话,立刻坐下来了。   “可是你来了。”   池羽咬住嘴唇,有些犹豫是否要分享内心想法。几秒钟后,他决定坦诚。   “我就是突然意识到,我有太多次机会,可以错过你了。”   梁牧也看出来了。“池羽,没有如果。”   这几年,他经历的太多,向来都是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如果’。可他控制得住自己的思绪,却无法左右池羽的思维定式。   池羽执拗地追问:“如果我没来呢?你会来找我吗?”   正确答案是什么,他当然知道。他就掏出手机,点了半天屏幕,把一张截图给他看。   “我当然会。我其实……已经在找你的路上了。”   池羽没太看懂:“这不是……”   “我当时的机票。第一程是北京到广州。我以为你在广州,我去找你了。落地以后,才知道你不在。我才飞的重庆。”   池羽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梁牧也又说:“在这之前,为什么我没去找你,也不是因为没感觉,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恰恰相反。我潜意识里觉得,之前几次都反复误会你,因为我们过去的事情,影响到了我对现在的你的信任,再这样下去,我只会伤害你。”   “嗯。”   “后来我也在反思,当时我不觉得我们能从熠川,从当年在加拿大的那段误会里面抬起头往前看,再达到互相尊重互相依靠的那种状态,这也是对你、对我自己的不信任。我应该给我们俩一个机会。所以,如果我想通了,我一定会去找你。如果我想不通,那么错过了你,那就是我一辈子的损失。”   池羽低头,又把他推在靠背上,垂下头拥抱他。   梁牧也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后背:“宝贝别瞎想。”   两个人错过,能有太多的原因,错误的时机、未平的心境、曾经的厄运,一个接一个的借口。而在一起只需要一个理由。   良久,见王南鸥上车,池羽才放开他。   梁牧也看大家也都在陆续装行李,又抬腿下车,说:“稍等我一下。”   王南鸥、池羽和全车的人都看着他,在夕阳余韵中,小跑着回到大本营。   车上人也都开玩笑,纷纷说:“梁导这又收垃圾去了?”   只有王南鸥低头笑了一下,喃喃自语:“他还是信。”   大本营附近的玛尼堆静静在风雪中伫立,还是在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位置。新疆夜晚九点半的太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一次,就祈福一次。每个前来攀登的旅人都来过,梁牧也也不例外。四年前下撤途中,他曾经对此祈祷,又屡次因为祈祷没能应验而心中愤慨。   举头三尺,山有神明。或许来去成败皆有定数,而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不幸是他,幸运亦是他。那些许过的愿望,终究还是被听到了。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昆仑山脉,梁牧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盘踞其上,巍峨雄伟的慕士塔格峰,感谢他的慈悲,感恩他给自己的一切。 第95章 答案   从新疆回来以后,池羽几乎是在家昏睡了整整两天。这是他的第一次高海拔登滑,没有一天睡的是完整觉,到最后,完全是靠一口气撑着。   之前,有和酷力的合同纠纷,之中,又经历了固定器突然断裂的意外,这两周他实在是太累了。   梁牧也当然看在眼里。他坚持这三天推掉所有事情,给全体放假,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池羽休息。   池羽再有意识睁开眼睛,就听见客厅一阵忙乱的动静。   梁牧也从外面跑步回来,穿着紧身T恤,乱发扣在帽子底下,一只手拎着早饭,一只手拎着饺子的牵引绳,正一个劲儿地叫他安静。他怕吵着池羽。   饺子就一个劲儿地冲他吼。吼了几声,他突然就安静了。   因为卧室的门打开了,睡眼朦胧的池羽蹲下来,朝他招手呢。   饺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过去蹭他的手。   梁牧也这一刻懂了,韩知夏这小狗是白养了,不听她的话,不听自己的话,唯独跟池羽最亲。   “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弄。”   “稍等,这样他难受。” 池羽帮饺子把胸背脱下来,又去旁边用湿布帮他擦了擦腿。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间还有些许泥泞的地方,梁牧也家里客厅又全是木地板,不禁脏。   “你带他玩儿过了啊。怎么不等等我,”池羽还有点失望,“之后要去广州了,下个月咱俩又都不在,我都没机会遛他。”   “你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不想打扰你。”梁牧也把早饭给他端上了桌。   “那下次要打扰我。”池羽饿了,也没等他,就直接端起粥喝。   是梁牧也停下动作,看着他眼睛,认真答应:“好。”   饱暖思淫欲,等池羽吃饱了,去洗了个澡,终于有精力扑上来,把之前在雪山欠的一百零一个吻都补回来。他们从浴室吻到客厅,他把梁牧也推在餐桌上,梁牧也又反过来把他拉下来在座椅上抱住。   他转而把梁牧也拉倒在地板上,按着他胸膛,低下头去吻他,嘴唇含着他的,舌尖执着地伸进去舔吻,执着地、投入地吻。亲吻是池羽先开始的,可最后却是梁牧也不放过他。他不止吻他嘴唇,从额头到眼角到脖颈和喉结,似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每一寸都覆盖上自己的痕迹和味道。   饺子很少见他们亲热,在旁边不知所措。池羽把梁牧也压在底下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梁牧也反过来把池羽钉在地上的时候,饺子终于加入战斗,不让梁牧也欺负他,不断用爪子挠他后背,围着两个人叫唤。   梁牧也这才放过他,分出一只手去安抚饺子。池羽只觉得下巴发酸,面颊湿润,嘴唇被他咬得发红。他又仿佛回到慕峰C3一个个银河低垂的夜晚——又缺氧了。四千米海拔以上,是梁牧也完全的统治领域,要比气息,池羽还真就比不过他。   他便使了巧劲,解开对方休闲裤的扣子,却碰到他早就硬挺的那根。他用手给他套弄,梁牧也按住他肩膀沉沉地喘息,许久才说:“我真的……“   “怎么?”池羽抬起眼睛笑。眼睫毛很长,扫着他脸颊,像带着翅膀的吻。   ……太过了。池羽的手上硬茧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会使巧劲儿。无论左手,还是右手。   梁牧也右手使力,左手把他宽松的短裤整个扒下来。根本没遇到阻力,他才意识到,池羽连条内裤都懒得穿。   性器在他手里涨大,那一刻他差点没忍住,全都交代了。   饺子实在太吵,梁牧也拉着他手腕进卧室,赶在饺子窜进来前一秒把门甩上了。   “轻点,”池羽不太满意,“你吓到他了。”   “别看他,看着我。”梁牧也把他按在门板上,整个人压上去吻他,誓要吻到昏天暗地,吻到他没脾气。他用力地揉他锁骨和胸口,到腰腹,臀肉,大腿内侧,最后才去关照他挺立的性器。   前端早就渗出晶莹液体,梁牧也按住他的胯骨,低头含住。彼此都是半斤八两,都没坚持多久,池羽毫不掩饰,叫得太响,门外饺子也更来了劲,搞不懂主人间针尖对麦芒的密谋,叫唤着想被放进来。   最后关头,是梁牧也伸手,捂住池羽的嘴,右手把两个人的性器握在一起。两个人完全来不及做任何其他,几乎同时颤抖着射精。   池羽一直在喘,把刚刚缠绵亲吻那会儿丢失的氧气都吸回来,有那么一瞬间,梁牧也以为他又要惊恐发作,他连做都不想做了,就搂住他肩膀哄他。   池羽这才解释说:“没事,就是太快了,我都跟不上。”   梁牧也松了口气。他敲了敲怀里的脑袋:“刚刚想什么呢。”   “想……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想什么呢。”   梁牧也笑着,又低头去亲他,这次的吻很浅。   “在想你。想夜里,月光底下,你什么衣服都没穿,就像这样。小木屋里就我们两个人,外面是万丈悬崖,漫天的银河,而我在你的身体里……”   “嗯……然后呢……”一根手指顶进来。高潮过后,池羽的身体非常放松,接纳得顺畅。   “我找到了你心里那个地方……“   “未名峰?”   “是未名峰,也是……”   他的敏感点。他俩上一次做,是在大本营的帐篷里,条件有限,是用手匆匆打出来的。可梁牧也记得他身上每个地方,如何做会让他无声尖叫,丢盔卸甲。   “你……”   “你舒服吗。想要吗。”   “嗯,进来,你给我……嗯……”池羽一句话都没说完,梁牧也提起他两只膝盖撞进来。   不是插,是直接撞进来。他腰抖了一下,差点又直接射出来。喘息乱了,节奏乱了,什么都乱了。   “我操。”池羽把脸闷在枕头里骂人,他还是没准备好。   “别躲,看着我,别躲。我想太久了。”梁牧也拉着他的手腕。   池羽挣脱,倒是用手去抚摸他胸口,脖颈,也去捏他麦色皮肤上的乳头。他胸肌全都因用力充血而鼓胀起来,手摸上去都是硬梆梆的,但有温度。   “你也放松,让我摸摸。”   梁牧也被他摸得也来了感觉,越享受越觉得失控,底下就变本加厉地惩罚他。   到最后,池羽又是求着梁牧也让他射。那人吻他耳廓,呢喃轻语,像哄他一样地问,冬冬,插射好不好。射在里面好不好。叫大声一点好不好。   好,好,好。翻来覆去,从头到尾,只可能有一种答案。   他们是从床上开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翻了下去,池羽一只手抓着床单,汗完全浸透了,腰被干得发软,小腿勾住他腰背,两次都差点抽筋。   梁牧也搂着他肩膀,把他整个折弯过去,自上而下地贯穿他。臀部被大手攥着反复进入,性器插至深处,还往上面顶。   若有人在窗外看,只见床铺无人,却摇晃得剧烈,床尾一只白皙的手臂青筋暴起,床单被汗水浸湿,早被抓得变了形,而一双赤裸的腿被架得很高,被撞得不断摇晃。   池羽太兴奋,前面挤出水,顺着挺立的茎身往下流。这个姿势他很别扭,没有足够的空间展开身体,他左手扒住床架,右手只能紧紧搂着梁牧也的脖颈。   他右手抓的太紧,指甲都扣进了肉里,梁牧也忍不住在他耳边闷哼。这声音太性感,池羽后面夹紧他,跟他较着劲。   要在平常,他们会休息一会儿,梁牧也会放开他,两个人各自喝口水,换个姿势再来。可今晨太混乱,情欲浪潮顶上,实在来不及了。   梁牧也没放手,大手放在他脖颈间握住。他们没玩儿过这个,他刚想收紧力道,想到池羽之前的一些反应,还是低头问了他:“可以吗。”   池羽点头。   前列腺被不断攻击,力道更加深而重,腰间一片酸麻,节奏撞乱,头发也撞散了。池羽双腿大张,呼吸不畅,两腿之间泥泞不堪,被插得大汗淋漓。   一切都比往常来的要快,快感升腾,他本能地把梁牧也沉重的身体往外推,他受不了。   可梁牧也压住了他,就是不让他逃,底下又顶进去,反复插着红肿的穴。他疼池羽疼了两周又两天,现在要换种方式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让他求饶的那种疼。   也许是被握住脖颈缺氧似的窒息感,那一刻思维是迟缓的,感官被无限度放大,从屁股到腰间到手指头尖都酥了,池羽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哪,那一刻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木屋他生日的那个夜晚。还没等说句完整的话,他低喘着,精液先喷出来,弄脏对方的小腹。   梁牧也这次太不体贴,他只是松开了手,仍然扳着他的腿,腿根被他撞得红了,脚踝上面是个完整的手印,可他仍在往里面撞。   高潮余韵比高潮本身更久,他撞一下,池羽的腿和手就抖一下,然后是腰,是激情过后脱力般的战栗,他太敏感了。可他没有推拒。   池羽的左手仍然扒着床架,到最后已经像是救命稻草。   等梁牧也射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力竭瘫软,手臂承了太重的力,后背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小腿也支撑不住。   那人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他头发全都乱了,胸前后背全是抓痕咬痕。   梁牧也去摸他脸,作势要拉他去洗澡,可池羽仍在喘气。   “等会儿。我晕。”他被干得没脾气,现在倒是诚实。   梁牧也不太放心,问他:“没事吧,刚刚我……”   他检查他脖颈间,有点红痕,但不太明显。他刚刚是注意了力度的。跟腰间大腿的痕迹一比就知道轻重。   直到走到浴室的时候,池羽的左胳膊都不太能抬起来。菱形肌用力就痛,他刚刚在同一个方向施力太久。   在浴室,他们又做了一场。说是放水泡热水澡帮他清理,梁牧也的手指伸进去,池羽低声喘着,让他再往上顶。   “嗯,就这里。再用点力……”   还指导上了。梁牧也把他拉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性器磨着穴口,反复几次,池羽求他,他才顶进去。   池羽撑着浴缸,闭着眼睛,收紧小腹骑着他做,浴缸里有浮力,他动得太顺畅,修长的脖颈,锁骨上面一道疤,两道人鱼线,紧窄的腰……后面把他吃得死死的。梁牧也抬头看他。   水雾蒸腾之中,他太美了,美得不太真实。   他抓住池羽的头发,凑近了吻他,唇舌交缠之间,池羽松了力,后面又滑进去几分,换得他惊呼一声。   梁牧也笑着,用指腹抵住他绷紧的腹肌,说:“插到这儿了。”   纵使做过无数次,池羽的耳朵腾地就红了,他本能地一抖,后穴也跟着一缩。   “这么会夹啊。”梁牧也捏住他下巴。他现在不着急了,有的是办法。   池羽被他说得脸更红,他受得了梁牧也在床上下狠手,反正都是情趣,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他受得住。可他受不了他说荤话,而且是很自然的,很松弛的语气。   他变本加厉,动得更猛,右手伸出来,像他刚才那样,也捂住了梁牧也的嘴。   可这人根本不吃这套。他张开嘴,把自己的指尖咬住了。唇舌包裹着,用牙齿轻轻地咬,闭着眼睛,很色情地吸吮。   腰臀摆荡得很有节奏,抬起得快,落下得却很慢,每一下都吃得很深。   梁牧也间或低声对他说鼓励的话,宝贝很棒,爽死了,再深一点。   半个浴缸里的水随着狂野的动作被拍出去了,梁牧也几次分神看着浴室里的洪灾现场,又被池羽抓住下巴扭回头来叫他专心做。   到最后,梁牧也专心地抱着他干,而池羽在他怀里尽情享受。他也要化成一滩水,被他套弄着前面,颤抖着射精。   池羽洗过澡,就又回去睡回笼觉了。饺子在门外嚎叫一个多小时,终于被放了进来。梁牧也暂时容忍他跳上了床,池羽毫无意识地伸出手,搂着饺子呼呼大睡。   他平常睡觉都不会搂着自己的。梁牧也站定了思索一秒要不要把饺子再拖下来,又觉得跟一条狗置气这件事实在掉价,就转头去收拾浴室去了。   *   两天以后,池羽收拾好行装,动身去广州参加悦恒滑雪场举办的室内挑战赛。之所以提前走了一天,因为池羽说肖梦寒邀请自己在他的酒店房间连夜大战PS4。   梁牧也听到‘梦寒’、‘酒店、‘连夜’这几个字头都大。   池羽看他这表情,就说:“你也可以来啊。我们就是打打游戏聊聊闲天。”   “之前在山上斗地主输的还不够多?”梁牧也还逗他。   池羽不忿,说:“打游戏我俩五五开,好吧。”   过了一会儿,“四六开。”   梁牧也盯着他不说话,他就承认:“好吧,三七开。我三他七。”   “公园输给他,打扑克输给他,PS4还输给他啊?”   “我……”池羽翻了个身,把他压回床铺里,跟瞎胡闹的高中生一样,捏住他半边脖颈和肩膀。说不过就打,反正梁牧也总会让着他,任他上下其手。   “我比他会教小朋友。好吧。”   池羽想了半天自己哪儿比肖梦寒好,到最后还真有点挫败。“不跟他比行不行,不是说好了跟自己比吗,你的人生哲学呢,梁导,纪录片白拍了啊。”   梁牧也见他又要当真,这才笑着说:“嗯,不跟别人比。冬冬最好。”   池羽又脸红,手里面松了劲儿,低下头开始吻他。   出门时,梁牧也的脖颈露出半块深红色的吻痕,十分明显。他只好随手搭上速迈的薄风衣。   “怎么了。”   池羽正红着脸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倒是有点后悔,没再咬深一点。 第96章 见面   广州悦恒冰雪乐园。   见面会除去池羽和肖梦寒,还请了双板自由式名将徐蕾。整场活动由某知名主持人主持,悦恒老总请来明星站台,而公园的展示、运动员见面会和教小朋友,这三个环节安排在最后。   肖梦寒乍一见他,就问:“我也哥呢?你怎么一个人来的?”   池羽习惯性地咬他的牙齿保护套,歪着头,盯着面前的道具,眼神凶狠,很像个不良少年。   “找佳宁姐开会去了,” 他从专注思考中走出来,表情这才柔和下来,“之前回北京歇了太久。其实是我休息,他可能怕打扰我吧,一直都没开工。”   他也知道,回来以后他的体力好几天才恢复,那时候梁牧也本来可以和唐冉亭、郭凡他们开会的,甚至郭凡找上门来一次,被他扭送回家了。六月份慕士塔格,七月份喜马拉雅北坡,梁牧也反复强调,片子可以之后剪,素材和B-roll也可以之后补,最最重要的是休息好。这句话有个主语,是池羽要休息好。   池羽不知道哪三天他睡了多少,每次自己醒过来,他好像都在忙一些不同的事情。有时候是衣服,雪具,有时候是护理攀登需要用的器械。   这一场见面会,也许有些可以做纪录片的视频素材。梁牧也自己走不开,但谭佳宁找了自己熟识的在广州的摄影师,叫老李,临时跟着他拍。   “哎,你俩真好,”肖梦寒羡慕地说,“啥时候我也能找个这样的对象。理解我喜欢的运动,支持我去冒险,去探索世界,还给我做强大的后盾。”   不止是后盾。池羽在心里想,梁牧也还是他的先锋,他的保护绳,他的地图,他的羽绒睡袋……   “我……还真不知道。但是,如果遇到了这样的人,你一定不要错过。”池羽挺认真地说。   他俩正站在另外一套公园道具的起始点,各自穿着赞助商的雪板雪服交头接耳。远处,镁光灯对准叽叽喳喳的两颗头盔,一蓝一红,不停地闪。   肖梦寒是这次赛事的门面,到了最后的教学环节,他完全被迷妹迷弟给包围,基本全程是做偶像。而徐蕾和池羽才是真正卖力教学的。他俩滑到旁边,一个人带双板组,一个人带单板组。徐蕾本身已经快要退役,在考虑之后做教练,这次特意带了两个小哨子。   池羽不费吹灰之力,吹着小哨子,就让十一二岁的小朋友们排成一队。他迅速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随后安排训练项目。   先看滑行,立刃走刃速度滑行,再看道具和创意平花,最后是S号小型跳台。   “洋洋这个刃可以再立高,你的折叠很好,倾倒不够,在这样的机压雪道你不能做到倒伏,到山上更做不出来了。来,再试一下,给你次机会。”   “天天,道具上面想法很好,摔了也没关系,再做一下我看看。”   “要感受道具给你回弹的力,你是去主动吸收这个力,而不是被动等着他把你弹飞。……不,不是板子的问题,你等一下。我让梦寒给你示范一下。”   说完,他招手叫肖梦寒,在前面的道具做180上,boardslide接pretzel 360下。   “不要着急上难度,先把5050做好,然后shifty,公园的核心道理都是一样的,无非是重心和施压。”   池羽发现,只要他愿意给,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都接得住。他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特伦勃朗滑道外野雪。训练更是严苛,他们每天滑到虚脱之后,坐在雪场木屋里面看着恐怖的Thierry Tussaud教练播放每个人的视频,对滑得技术不到位的队员进行‘公开处刑’。池羽的法语骂人词汇全宝典就是那个时候掌握的。   可严格的训练造就了精湛的技术。往后,他在大山上的每分每秒都在受益。   最后,有一位小朋友表现得没有同伴好,之前被别人落地搓起来的烂雪堆成了一个小包,他刚下道具之后就卡了各前刃,摔了个狗啃雪,确实不太优雅。几个小伙伴没忍住,看着他笑了。   小朋友还挺要面子,急得大声哭闹,抱怨雪不好。   肖梦寒还抱着他想安慰,直接被小男孩给甩开了。肖梦寒现在都是自己一个人训练,也很少因为练不好一个动作乱发脾气,更没被别的人当过出气筒。大明星哪经历过这个,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池羽本来在坡上指导 ,看到这情况也滑过来。   他抬起头,先说旁边站的,笑话他的几位:“你们不要笑,卡刃太正常了,谁没卡过刃举个手我看看?我自己先说,我卡过的刃比吃过的饭都多,今天是他,明天就是你们,没什么好笑的。”   小朋友看有人给自己撑腰,这会儿找回来自信,开口就说:“这雪太差了!平时这种时候都会再压雪的,根本不会有这种……”   池羽脱下板子,跪在地上帮他抹眼泪。等眼泪抹干净了,他才说:“然后再说你。想做自由式滑手,就不要抱怨雪况。你不是想滑大山吗,大山是真雪,雪线以上的高山区域,谁能给你天天压雪呢。我们现在学的一切技巧之后都会派上用场,摔的所有跤也都是有意义的。你下道具的时候,用眼睛看,看到包以后怎么做?”   旁边有人小声答了句:“跳。”   “对,跳过去,或者自己主动调整重心压过去。你要去适应它,不是让他来适应你。“   他语气挺温柔,可话说得严肃,把小朋友说得脸腾地红了。   接着,池羽让他原地看着,自己做一遍这个动作。   为了模拟刚刚他下道具的速度,池羽特意放缓了速度,几乎是慢动作下的,落到同一个雪包上。他再次发力,轻轻抬起板头nollie,轻巧地跳过去了,赢得一片羡慕的惊呼声。   池羽看着一群仰头看着他的小朋友,又不太好意思,他说:“别着急,我滑了快二十年,你们才五六年。之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教学模块只有一个小时,活动主办方其实是想让大家像肖梦寒那样,跟小粉丝互动一下,做几个动作表演一下就算完事。没想到池羽在这期间居然组织起来一个集训班。一看他教的如鱼得水,小孩子们学的也全神贯注,主办方把时间延长了将近一个小时。而池羽只希望时间再慢一点,他能把自己会的都教给这些充满梦想、渴望和无尽可能性的孩子们。   把小宝贝给安慰好,看他听进去了自己讲的道理,池羽这才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人造雪。再抬头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梁牧也竟然在一串道具底端,那个M号跳台的板墙旁边等着他。他在一群哈腰驼背盯着摄像机监视器的记者中间,穿着速迈的黑夹克,双手插着兜,戴着个龙山探险公司的黑帽子,挺直站着,如鹤立鸡群。   池羽抬起头,和梁牧也对上目光,看他抬起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做了“咔嚓”的拍照动作。   从小到大,他向来是一个人探索,一个人训练,摔倒了一个人爬起来。在室内雪场,训练完成后抬头居然有人等着来接他,是在是太过稀奇的一件事了。   他突然有个很幼稚的想法——好希望他一直不拿摄像机。这样,他抬起头,总能看到他的眼睛。   而梁牧也这一刻也有个很幼稚的想法——好想变成老李的镜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着他。池羽做什么都很可爱,睡觉可爱,吃饭可爱,滑道具可爱,用心教小朋友更可爱。他拍纪录片,是想让全世界都看到他,真实的百态的他,可这时候,竟然又有点任性,有点舍不得了。   梁牧也接到人以后,就问他想吃什么。池羽想了想,竟然说,想吃永盈。   “上次悦恒挑战赛之后,我爸带我来这儿吃饭,最后我俩不欢而散,因为他开口就提钱的事情。我出门前还有点犹豫。”   “觉得……你那个弟弟也是无辜的?”梁牧也猜道。   “不是,”池羽有点不好意思,但在他面前没遮掩,还是说了,“就觉得……那个湿炒牛河还挺好吃的。我站在门口,想打包带走来着。”   “……”梁牧也被他逗笑,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诚实。可想起来坐在宾客满堂、人声鼎沸的餐厅里,意识到父亲只图自己那点代言费,那时候池羽该是如何伤心,他又笑不出来了。   “晚上还要去岩馆,永盈来不及了,明天带你去吧。到时候咱点两份湿炒牛河。”   池羽点点头,就说:“嗯,听你的。” 第97章 最优   最后,他带池羽在旁边悦恒商场的顶楼吃的饭。餐馆很贵,是梁牧也自己一个人不会选的那种贵。他倒不是口味挑,只是贵的餐厅人就少,他看池羽应付了一天媒体和镜头,想让他安安静静吃点东西罢了。   可两个人走出餐厅,还是被认出来了。有三个姑娘朝他俩走过来,见面就叫“羽神”。   梁牧也本来一只手还在池羽后背上虚虚实实地搭着,看他被叫住,只能放下手来。   三个姑娘刚刚也在活动现场,穿得很酷很新潮,池羽估计他们是肖梦寒的粉丝。   果然,她们拿出了本子请他签名,还不忘问:“羽神没和梦寒一起吃饭啊。”   “他啊,他说教小朋友教累了,就先回去了。”   为首的那个染了粉色头发的姑娘胆子很大,还在红着脸问:“那个,你们是住一个酒店吗?”   池羽脾气好,向来是来者不拒,他也没多想:“没有住在一起,但是昨天晚上找他打游戏来着。”   肖梦寒平常训练之余直播过打游戏。粉头发又问:“他赢了你赢了呀?你俩……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梁牧也站旁边看着,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也真不见外,遇到了偶像什么问题都敢往外蹦。池羽也是,什么都敢回答。   “他赢了,我游戏打的很烂的。是真的……”他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是真的朋友,好朋友。”   另外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明显更懂滑雪,抓住机会就问:“羽神,我男朋友滑Vitesse Joker,我超喜欢这个板花,但是你们怎么不出女板……“   “哦,是吗?他感觉怎么样?”池羽有点诧异,Vitesse在国内知名度自然不如Burton, Nitro等老牌,主要是因为他们基本只做大山野雪板,滑道内是浪费了。Vitesse全线也就这款Joker卖得好,池羽在悦恒挑战赛上的那招Miller Flip单手翻上屋檐实在太秀,在网上被传了又传,让新一季的Vitesse Joker在国内销量差点翻了一番。   “嗯,你看,他上个雪季刚刚照的。他说很喜欢,样子好看,又软又弹的板子也难得。”女生找出了照片为证。   池羽很开心。“对,Joker最短到151,对你来说太长了。这个毕竟是我们的第一块公园板,当时不确定反响如何。这个板rocker小,camber让它滑行的时候更稳。板中稍微软一点,但两边硬,可以butter起来。他说的没错,我不能承诺什么,但是……我回去会跟他们反映一下。”   短发女生差点激动到落泪:“羽神真好!我我,我回头告诉我男朋友……”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发语音。   池羽也越聊越兴奋,四个人聊了五分钟滑雪,梁牧也第二次低头看表。池羽这才说:“抱歉,我还有点事,可能得先走。”   几位粉丝又请求照相。手机传来传去,自然是又传到了梁牧也的手上:“这个,麻烦您帮忙……”粉色头发的姑娘抬头一看,差点没说出话来。他们刚刚光专注于从池羽嘴里翘出来点八卦,居然都没注意到,陪池羽吃饭的不是她们心心念念的肖梦寒,却是一个一顶一的高个帅哥,而且帅得很有攻击性。这人穿着一身黑,还戴黑帽子,估计是他的保镖。   梁牧也接过手机,半蹲下来,帮池羽和三个人合照。   “这边光线不好,你们转过来,借这个灯光……对,然后朝向我。”他对待任务还挺认真。   池羽都不太好意思了:“好吧,就这样吧,”还对身边的粉丝解释,“他拍一次照很贵的。”   可池羽和男生照相时勾肩搭背,和女生照相时又太注意距离,手从来不碰身边人,就干巴巴杵着。   梁牧也不听他的,还在指挥:“冬冬再靠近旁边一点吧。”   池羽听他叫小名,差点脸都红了。梁牧也哪儿有分神的时候,在雪山顶上同时盯三台机器都不会分神,他分明是故意的。   等送走了三个粉丝,梁牧也低下头,装腔拿调,在他耳边说:“羽神真好。”   池羽立刻就要爆炸,一只胳膊猛地推他腰侧。他也就那么点招数,梁牧也早就预料到了,顺势抓住了他偷袭自己的手臂。   远处,粉色头发的女生还沉浸在收获完美合照的喜悦中。是她旁边的短发同伴好奇地回过头,就看见两个人走远的背影。黑色鸭舌帽被扣在了池羽的脑袋上,而那个帅到让他们闭嘴的黑衣保镖正伸出胳膊搂着池羽的肩膀,低下头不知道他跟他说什么。像是瞎打闹,也像是咬耳朵。   活动一结束,池羽和肖梦寒站在道具顶端说悄悄话的多角度全方位组图就被悦恒给先发出来了。   这室内活动不像大山比赛,一个个长焦镜头把每个细节都拍得跟清楚。池羽那个收集朋友和前辈签名和品牌贴纸的红头盔上多了肖梦寒的签名。这张特写和两个人并肩站着的照片放在一起。加上前期张艾达微博透露出来的两个人在慕士塔格前后滑降的照片,在网上又掀起一阵风暴。   倒是细心的人发现,头盔上还多出一个名字,是个“梁”字,签的龙飞凤舞,看不太清。大家纷纷猜测这又是哪个滑手,可猜了一圈也全无结果。   新签名的主人和旧头盔的主人各怀鬼胎,同时上了同一辆车,又同时甩上车门。悦恒的地下停车场里没有媒体也没有镁光灯,梁牧也抓住他帽衫的两根抽绳,一只手捏着他颈项,反复吻他。   *   “磕了半小时了,你看看这……”   谭佳宁站在一个略微仰角的岩壁后面,捂住嘴,小声跟梁牧也说话。   梁牧也开车来接他,是因为两个人晚上还有别的活动。他和钟彦云、谭佳宁约好了,去广州云顶攀岩小聚。   他本来是想让参加一天媒体活动的池羽在酒店休息,或者让肖梦寒带他出门娱乐——只要不被拍到什么照片都可以。可池羽很懂事,知道下个月未名峰的计划要仰仗钟彦云带他,也知道钟彦云为此抛下了原本要陪钟乐乐制定的暑期计划,他希望钟彦云到场的场合他也在。   他要跟梁牧也来云顶。   而且,这次不是出席活动,是真的攀岩练习。面前,池羽正在爬一条标着V6的线。他之前在北京云顶最高爬上过V5,不过定级是很主观的,体验因人而异,有容易的V6,也有难如登天的V5。   梁牧也没看池羽,而是抬头追踪黄色岩点,自己在脑子里先爬了一遍,然后吐出几个字:“软V6。池羽没问题的啊。”   随后,他抬头一看池羽的姿势,也懂了。他选了更难的方法,dyno后明明力竭,无法做出下一个动作,正尴尬地悬于岩壁之间。下一个岩点够不到,跳下来吧,又不甘心。   他立刻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刚刚左下方有一个小点,你伸腿够,你别……哎。”   咣当一声,池羽跳了下来。他有点不乐意:“我有我的方法,你让我按自己的方法来。”   “池羽,站在我这儿看的清楚,你的方法费力,到时候你累。这条线练的是小点,dyno到那个大抓点是摆设,就是来晃你这种人的,因为dyno之后你要吊上去,接knee bar才能翻到下一个抓点。你看看抓点上面镁粉都没有,因为大家都不走这里。走小点算是V5,Knee bar的话,这条线就是V6了。”   梁牧也耐心给他讲自己的beta,池羽磕上了劲儿,没听他的:“小点我够不到。我可以knee bar。”   梁牧也算是个子很高的攀登者,他的beta有很多“伸手伸腿就够得着”的成分在,池羽之前深有体会。   可这次,梁牧也据理力争:“你178,比这馆里大部分人都高,你够不到就没有人够得到了。你听我的,去旁边练练小点再来,相信趾间摩擦力,保准不一样。”   池羽没理他,伸手把帽衫脱掉,露出松松垮垮的背心,又上去了。   谭佳宁看在眼里,在后面笑:“你别给他beta了,伤感情呐。跟我去旁边爬爬新线吧。”   梁牧也没说话,抬头看着池羽固执地忽略小点,一个dyno,全凭一股子冲劲儿硬拉,这次还真吊住了。他关心则乱,在底下龇牙咧嘴。   谭佳宁看出来了:“你还心疼上了。”   “他后背有伤,年初就练多了,又没注意拉伸,晚上都没法平躺着睡觉。”   白色背心底下,池羽仍然在贴黑色的KT绷带。池羽身体离墙太远,还是掉下来了。而且是Knee bar时候掉下来的,腰着地,又是咣当一声。   梁牧也无奈,还是走上前问:“没事儿吧冬冬。”   池羽是绷紧肌肉做好准备摔的,倒是一点也不疼。 他就说:“没事。”   “我跟你说的解法更好,你试试……”梁牧也话没说完,池羽一骨碌爬起来,自顾自地磕自己的方案。   钟彦云走近前,在他身后抱着胳膊,突然开口说:“牧也觉得每个问题都有最优解,是吧。” 他在远端看着俩人在这儿冷战半小时,终于憋不住了,也加入了讨论。   梁牧也没否认:“客观来讲,确实是有。”   钟彦云对着又在knee bar处失败的池羽说:“小羽歇会儿,看着beta一下吧。”   池羽还挺委屈:“他都不给我演示,非得按照他的方法。”   他还告上状了。梁牧也跟他没脾气,就笑着摇头,心道,老钟肯定和我一个解法。钟彦云那有多少年的攀爬经验,最近在云顶定了好几套线,他肯定一看就知道什么方法能最快到顶。   钟彦云上墙,可两步之后,梁牧也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用池羽的思路,dyno加knee bar爬完了这条线。他一边爬一边给他解释,knee bar的时候如何注意平衡身体,怎么连接下一个手抓的岩点,听得池羽连连点头。他也确实正跟梁牧也置气呢,梁牧也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但听钟彦云的话他听着就条条在理。   钟彦云下来以后,给事情下了个定论:“要我说,你俩不是争一个脚点,而是攀岩哲学不一样。这条V6的线是我定的,那个抓点是不是摆设,也是我说了算吧。”   这下,轮到梁牧也目瞪口呆。   “所以定级是V6不是V5。”梁牧也明白了。   池羽有老前辈钟彦云撑腰,底气足了,立刻擦了点镁粉,重新上去练习knee bar那一个点的动作。   钟彦云接着说:“在重庆云顶,他没人指导,就能复刻出泰坦尼克那条V2上面黄鹤的单手解法,他能不会伸腿够一个脚点?池羽的下肢力量非常稳定,也够灵活,knee bar平衡他能做的比你好。任何一条线不是为了单独一个解法设计的,大山也没有最优解。你想蜻蜓点水,他想大刀阔斧,都可以。他想这么解,想做大动作,那就让他去做。”   梁牧也心悦诚服,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这几个月,他也发现了,自己平常是想的比做的多的那一类攀爬者,遇到难题,经常一言不发,看别人beta,分析利弊,计算得失。如何最大化自己的时间和效益,如何省力,在最短时间内征服最多条路线。他结束一个session的时候,经常不仅是身体疲累,决策思维也会疲倦。   可池羽跟他完全不同。他对待生活中诸多问题,就跟他在岩馆磕线一样,就是凭感觉选脚点,用蛮力上。一次感觉不对就再来一次,反复地磕。雪崩了,状态不好,他就逼着自己再上山滑。自己在慕峰受过挫,就陪自己再爬一遍。在永盈吃饭的记忆不好,就用好的来覆盖。他也有那个勇气和决心,仿佛掌握某种不可言说的秘籍,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克服万难,达到终点。   谭佳宁再走过来的时候,看池羽都挂knee bar了,吓了一跳。   “还是小心点,下个月还去未名峰呢。”她说。   梁牧也在后面看他四五次knee bar,现在正稳扎稳打地落实钟彦云刚刚讲的技术要点,练习了不知道第多少遍。   “他没问题。”梁牧也笃定地说。   池羽也许是听到了。Knee bar到最后一秒,他右手撑起来,竟然成功够到了下一个小小的抓点上,随后一鼓作气,终于是把这条V6攻克下来了。   他真是累了,根本没有爬下来,直接脱手从最高点跳下来的。他笑得很开心,也很纯粹。   梁牧也两步上去,不计前嫌,要他击掌庆祝。“宝贝厉害。”   池羽击掌的动作做了一半,就伸出满是镁粉的手捂他的嘴,梁牧也被细碎的粉末呛得直咳嗽,脸上也白了一块。两个人在这边推来搡去,惹得远处钟彦云都笑。   有句话说得好,最好的滑手是山上最开心的人。驶离岩馆的时候,梁牧也想,钟彦云这根本不是来指导池羽的。而是又给他上了一课。生活也许没有最优解或最短路径,他从探索户外的前辈身上学得不少经验,也是时候该把目光投向身边人,聆听他的想法,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解一道道题。 第98章 未名   池羽仿佛自己和自己有个约定,解完了那一条线,就移除了冲顶路上的最后一道阻碍。从广州云顶那一攀之后,坐进梁牧也车里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梁牧也知道,池羽这是进入了备战的倒计时状态。从那天晚上开始,池羽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东西,一个目标——去喜马拉雅北坡,滑降它儿时梦中的那座山峰。   在霞慕尼,他从FWT的资格赛赛场收拾东西直接赶赴山里,全程都在比赛的情绪之中。在慕峰期间,他们的战线则拉得很长,从适应期到等待冲顶的缓冲期,一直是循序渐进地进入到最终状态。之前这两次滑降,也分别都有滑手朋友陪伴在身边。而现在不一样。   这最后一程,是池羽一人和未名峰的约会,是他单枪匹马的战斗。这次,他的心理准备的时长也似乎是和挑战的艰巨程度成正比。他比之前两场大山之旅进入状态得都早。   梁牧也并不能从头到尾都关照他,陪伴在他左右。因登顶更困难,喜马拉雅的北坡大本营的基础建设远不如南坡,他回北京后,又先一步到了广州,和摄影团队的八个人一起核对器械清单。可他仍然坚持每天晚上和池羽打个电话道晚安,有没有事情都要打。他也就眼看着池羽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他俩的状态好像调了个儿,梁牧也很松弛,而池羽则紧绷。到达西藏之后,他自己有上顿没下顿,池羽也总不记得吃饭。有好几次,到了饭点,都是钟彦云来他们屋敲门提醒的。日喀则到北坡大本营的简易公路有快四百公里长,梁牧也都撑不住,在颠簸的路上靠着池羽的肩膀阖眼休息。而池羽给他当了一路靠枕,也睁了一路的眼。   两天的适应性训练过后,他们终于才从大本营徒步走到了未名峰。   站在山脚下时,池羽就已经控制不住。他没戴太阳镜,正望向那座拥有完美峻峭雪脊的高山,一动也不动。眼睛被正午的阳光和白成一片的雪刺痛,泪水是从发红的眼底溢出来的。他依旧太过安静,甚至不想去擦,好像擦了就是要承认它存在似的。   唐冉亭心里难受,想走上前去安慰,被谭佳宁轻轻拉了一下。   是摄像机还在录制。梁牧也站在他身旁几步,肩膀上正扛着稳定器和电影摄像机。可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停止拍摄。他想过去抱抱他。   那天晚上,轮到郭凡给全队做饭,他边生火边悄悄地问梁牧也:“小池刚刚怎么哭了啊。”   王南鸥还在一边替池羽说话:“他没戴太阳镜,刺激到了吧。”   “老郭,追过星吗。”梁牧也突然捅了捅郭凡,问他。   郭凡愣了一下,老脸一红:“算是……有吧。谁能说没有呢。”   “假设你喜欢了十年的明星,遥不可及的偶像,突然间天仙下凡,出现在你面前。还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梁牧也笑着说完,“就是这个感受。你能不哭吗。”   未名峰,池羽十三岁收到了封面印有这座山的图书,二十二岁时又得到了它的坐标。二十三岁时,那张封面照片被梁牧也冲印成海报尺寸,挂在他家的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那座远在天边的梦,如今正伫立在眼前,并且即将被他握在手心里。   那天晚上,池羽依旧按照他在慕峰时候的习惯,开始规划滑降的路线路线。铅笔末端被他咬在嘴里,像在课堂上走神的坏小孩。梁牧也很想把铅笔拿下去,狠狠亲他嘴唇,让他别再想了。   可他和池羽到底是不一样的人。他可以同时处理感情和公事,多项事项一齐推进,而池羽则正相反。他一段时间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到大本营了,基本上就不会想着谈情说爱。   梁牧也就在他咫尺距离之间看了许久,还是没忍打扰。   他走到外面,去谭佳宁的总帐,帮她搭建好简易充电站。两个人照着打引好的清单勾画事项,直到梁牧也看红色帐篷灯灭——他知道,是池羽要睡了。   “佳宁晚安,我们熄灯了。”   谭佳宁看着他,也点了点头。“明天加油。”   ‘未名峰’高6516米,垂直高度1122米,是距离珠峰北坡大本营3.2公里处的一座体量较小的山峰。背后因有珠峰、洛子、努子等七八千米群峰衬托,而显得雄浑壮阔。实际攀登到顶,钟彦云实地考察后估计,仅需要四到六个小时。   这座山峰垂直高度高,暴露程度也高,风险比普特雷崖壁还要大,所以他们只计划只滑两天。第一天是试滑,从大概三分之一的高度滑降一两次;而第二天,若天气和体力允许,池羽则会挑战爬到山顶后正式滑降。   转眼天亮。第一天的试滑很顺利,梁牧也借他和钟彦云爬上去的这会儿功夫,拍了未名峰的无人机航拍镜头,还敲定了第二天的拍摄机位。   这次的摄影团队选择更加困难。本来会攀岩的摄影师就少,能攀高山冰的更是少之又少。梁牧也随机应变,直接选择用钟彦云。他来前在广州就给了钟彦云上了两天课,让他帮助完成几个侧面的远景拍摄。不涉及运动追踪,静止状态下的拍摄只需要架稳了机器,调好光线,按下录制键。另外一个山上的机位由很擅长攀登的郭凡把握。无人机团队和格凸用的是同一个。而一号望远镜头的机位则是重中之重,若其他镜头均失误,也要有一号机位的全景。谭佳宁通过父亲的关系,请到一位叫李长洲的资深户外摄影重新出山。   梁牧也自己没上山。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站在一号位纵览全局,方便调度。雪山比CMDI岩壁要大几十倍,也多了很多不可控因素。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伤病。在慕峰十几天的行程也对他造成了影响,右肩旧伤处的疼痛近日以来愈演愈烈。先前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近日来,在高海拔的环境和缺少休息的高压之下,一直在疼痛。王南鸥是队里有急救训练和护理资格的人,这两天,趁着池羽在帐篷里封闭式思考,梁牧也总是偷偷遛到旁边王南鸥的帐篷里,挽起袖子让王南欧给他打上一针封闭。   珠峰南坡雪大,而北坡风大,气候瞬息万变。第一天入夜之后,挑战已经来临。狂风大作,天空飘雪,阴云蔽月。凌晨两点,梁牧也拍了拍同样被暴风雪惊醒的池羽,让他继续睡。他用对讲机把团队的人一个个叫起来:“全体注意一下,两点出来挖一次帐篷啊。收到答复。”   一二三四号帐篷均应答之后,王南鸥在频道里说:“这鬼天气,山上风速得破八十。跟咱们当年那天也差不离。”   梁牧也没应他话。他们当年从北峰登顶珠峰失败,时至今日,他也早同自己和解,觉得同一座山没必要冒险再登。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执着,三十岁有三十岁的目标。他没王南鸥心里那么遗憾。可今天,想到未名峰在池羽心里的位置,他还是希望任务能成功。   无线电里面静默,随后,是谭佳宁说:“今天先休息,后天再看情况。”   为了防止误会,梁牧也重申:“明天不登顶。重复,明天不登顶啊。”   两天后,风暴暂缓,天终于放晴。当地夏尔巴向导这才说:“天气不错,可以爬了。滑降我不太懂,你们来定。”在喜马拉雅这样的高山上面玩儿登滑的人少,在北坡做这件事的人更少。   众人注视之下,池羽背着板子爬了旁边一个小坡,感受了一下雪况。而郭凡和李长洲在下面架着摄像机。   雪还算松软,降雪量非常合适。梁牧也看着他滑,也说:“对于这么陡的山来说,有点雪是好事。”   池羽滑到摄像机面前停住,没呲雪墙。   向导看向了王南鸥,王南鸥冲梁牧也抬下巴,而梁牧也则看向池羽。所有人都等他一句话。   慕峰的大本营在4350米,而北坡,为此次攀爬设置的高海拔营地比北坡大本营还更高一点,在5394米。适应性训练这些天以来,梁牧也觉得,池羽的一切都比以前更重了——他的呼吸,他的情绪,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   “雪况不错,但是我想再等等,”池羽说,“新雪,刚下还不到24小时。我们等明天。”   滑降只有一次,拍摄也就只有一次。天气窗口还有整整一星期,他们有时间选择气候最好的一天。宁可错失机会,也不冒没必要的险。他等得起。   梁牧也点点头。他知道,哈希勒根是真的给池羽上了一课。没有白跌的跤,也没有白走的路。   “OK,那就明天。你去歇会儿,我和李老师拍点外景。”他接过来池羽的板子。他这次带了两块板子,他最喜欢的自由式完全对称的大山滑行板Vitesse Icarus,和“钢板一号”Vitesse Mothership,切割大山野雪的利器。吸取慕峰时候的教训,固定器他也带了两套。   梁牧也把Vitesse Icarus插在雪地里,正拉远景。阳光照在金色羽翼上,泛起细碎的光芒。   次日清晨五点半,池羽从营地整装待发。钟彦云陪他爬到半山腰一个山脊突起处架好机位。随后,他打开腰间绳索固定器。   “我就陪你到这儿了。池羽,刚刚全程我在你后面看着,你做的特别好。按照之前练习的,就一步一步走。看准了就下手,别犹豫。相信器械,相信自己。”   攀高山冰的大忌,一个是下手凿冰镐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个是腿部冰爪乱晃,都容易导致冰体开裂。大道至简,钟彦云最后嘱咐他这八个字,竟和他在密云给他上攀冰第一课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池羽点了点头。钟彦云按下对讲机通话按钮,说:“一号,我们到位置了。保护摘了,我架机器,池羽继续往上。”   大概五秒之后,对讲机那边传来一道让人心安的声音。   “一号收到,”梁牧也又叫道,“池羽。”   池羽凑近钟彦云——他自己的对讲机挂在肩带上,但此刻风很硬冷,钟彦云示意他不要摘外层手套。   “嗯,我在。”   梁牧也说:“加油,你可以的。”   此刻,他正站在李长洲旁边,透过千倍超远镜头传导至监视器的画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山上那个小点。池羽今天穿了速迈赞助的大红色雪服。他能想象池羽面罩之下的表情——一定是抿起嘴,似笑非笑,目光澄澈而坚定。   片刻后,对讲机响了。池羽在那边说:“OK,copy。走了。”   梁牧也下意识地又去按通话按钮,又立刻放开。攀登有关的注意事项,他相信钟彦云跟他嘱咐到位了。而此刻的不安是他自己心中的情绪,他需要自己处理,而不是说更多话影响对方。   于是,池羽听到无线电又响了一下,简洁、短促而有力。像一个回吻。   最后五百米垂直高度,池羽爬了整整四个半小时。北坡的天气多变真不是危言耸听,早上还万里无云,现在这会儿,乌云竟然把顶峰整个遮住了。爬到最后一百米的时候,他每分钟只能向上挪一米。   梁牧也忍了大概五分钟,还是王南鸥先按捺不住。他还是带团时候的习惯,一旦无法目视,就要通话确认。   “池羽,给个情况汇报。上面怎么样,我们一号位看不见。”   那边没有答复。理智上,也都知道那是因为他需要找到合适的脚点,空出一只手按通话按钮。可任何沉默都如同十倍之长。   大概过了三十秒,池羽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能见度……二十米吧,大概。最多了。我爬到顶,在旁边找个地方等。”   梁牧也默默点头。王南鸥说:“好。”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下午一点半是王南鸥设置的折返时间,在此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爬下山。   而天公不作美,直到这个时间,乌云仍未散去。   是对讲机响了。池羽说:“给我五分钟吧。我觉得……”   王南鸥把向导拉到旁边说了点什么,见向导摇头。王南鸥往回头一看,梁牧也举起了手里面的对讲机。   “……再给他五分钟吧。”谭佳宁都心有不忍。   梁牧也摇摇头,低头看手表翻到1:30。随后,他按下对讲机道:“关门时间到了。池羽,往下爬吧。”   没有回复。   “老钟收到也给我回复一下。”   钟彦云正在半山腰的机位原地静等,他回得很快:“收到。”   梁牧也久不见池羽回复,声音里压抑不住焦急。他又叫了一声:“池羽。”   是,乌云只笼罩了山峰最上边的三分之一,可那也是坡度最陡的一部分,若池羽执意在视线不好的情况下滑降,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刻,他脑中出现了最坏的画面——池羽不顾劝阻执意滑降,被流雪带倒,跌落雪脊后再也站不起来。   无线电响了一声,可没回应。   他抓起对讲机,低声吼道:“池羽,你他妈给我下来——”   无线电干扰了。池羽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梁导,copy。刚刚麦克绕线了。”   梁牧也立刻闭嘴了。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看着阴云笼罩的山顶。大概三十分钟后,池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正稳步下降。   王南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还给了梁牧也肩膀一下:“真是,凶什么凶。”   正好是他那个右肩膀。梁牧也龇牙咧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那天晚上,池羽爬回营地帐篷,一句话也没说。王南鸥和谭佳宁面面相觑,最后,是梁牧也说:“累了。没事。”   往上爬,他用了六个小时十五分钟。往下降,又三个小时。一厘米的雪都没滑上,板子背了一路。梦想近在咫尺,却不得不掉头回来,无异于酷刑。   登山难,折返更难。他知道池羽心里有多难受。   队内负责后勤和设备管理的大哥重新热好了脱水意面,梁牧也试了试温度,才把一晚热腾腾的面条捧进了帐篷里。   王南鸥看着他的背影,说:“今天晚上梁导该挨说了,嘿嘿。”   谭佳宁问他:“如果没有我们在下面盯着,你相信池羽会下来?”   王南鸥就说:“梁牧也相信他,我就相信他。” 第99章 Ad adstra   等梁牧也进了帐篷,才发现池羽已经疲倦得靠着自己的登山背包睡着了。他的嘴唇被大风吹得干裂,还没记得涂润唇膏,甚至——手套都没来得及摘。梁牧也轻轻碰了他的肩膀。   “宝贝先别睡,来吃点东西。”   在高海拔,一切都要谨慎为上。王南鸥曾带过一位客人,对龙山公司隐瞒先天性心脏病,在当日的高强度攀登后,进入帐篷想小憩一会儿,闭上眼睛就再没有醒来。   池羽突然被惊醒,吓了一跳,碰到了盛面条的超轻折叠碗。折叠碗是软塑料的,汤汁溢出来,烫到了梁牧也光裸在外的手指。可他没松手,仍是捧得稳稳当当。   池羽咳嗽了一声,要接过碗,梁牧也仍说:“先喝点水,不着急。”   两个人一言不发,相对而坐。梁牧也先给他递水,再递润唇膏,然后递便携刀叉,最后才是煮好的面条。等池羽捧着碗开始吃面,他又跪下来帮他解开靴子的鞋带。池羽刚刚一趟爬上去又爬下来,只有精力脱掉了冰爪,雪鞋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看他吃饱喝足,梁牧也把餐具都收拢到一起,自己的头灯也解下来挂在帐篷顶梁上照明,这才开口说:“刚刚在上面,我不应该……”   池羽打断了他:“我没有不想下来。”   他表情严肃且专注,眼睛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在山顶,我听到了你说折返时间。我也没有不想下来。是麦克绕线,我一时间没按下去……”   梁牧也轻轻摸了摸他侧脸,道:“不用解释,我知道。”   池羽咬住嘴唇。他又说:“我希望把哈希勒根就留在哈希勒根。如果……这次没能滑降,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梁牧也又说:“我信你。”   良久,他又征求池羽的意见:“可以录一点点吗?”   如同在格凸,冲顶夜之前,他照例要对纪录片主角进行例行采访。   池羽依旧话不多,就点头同意。这几天,哪怕是心无旁骛的备战状态,他也可以对着摄像头简单介绍一下准备的进程。   梁牧也在双人帐篷的角落里架好摄像机,左手调光,左手换镜头,一气呵成。   录制键还没按下去,池羽突然说:“稍等。”   “怎么了?”   “这段不能录进去,我先跟你说了吧。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很想滑未名峰,也不只是因为那一本书的封面。”   梁牧也收回手指。“嗯。”   池羽正在无意识地咬自己的指甲,他慢悠悠地说:“也因为,这个是我们……怎么说呢,我们两个关系的一种见证吧。我说不太清楚。就是觉得,这么多人来珠峰,很少有人来北坡。世界上这么多的山,你拍了我最喜欢的这一座。世界上这么多本书,我看到了有你作品的那一本。十年过去了,我过来看,它还在那里。你也……还在那里。”   梁牧也当然懂。未名峰承载了他儿时一捧纯粹梦想,也承载了自己分开时一腔善意。那是池羽困顿迷茫人生路上的指向标,也是他过去两年一场没做完的梦。自从梁牧也在北坡底下抬头仰望群山,拍摄下这座分外俊朗的未名峰的那张照片起,转眼十一载春秋。大山的轮廓丝毫不变,每一条雪脊仍然清晰。到如今,梦想竟然一一落实成真。   “我在想,过了十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刚刚干裂的嘴唇被池羽咬到流血,他自己竟然都没有发现。梁牧也终于忍不住,凑过去轻轻贴了一下。怕对方没这个心情,他吻得很浅很浅。   他抬起头来,才又说:“池羽,你明明说得很清楚。”   可池羽竟然一把抓住他外套,用力地回吻。牙齿碰上对方的嘴唇,梁牧也手忙脚乱地又去关帐篷顶梁挂着的头灯——灯亮着,就如同皮影戏,有半点动静,外面的人都能看见。   池羽把硬梆梆的防风外壳脱了,然后是保温夹层。梁牧也抱着他钻进睡袋,池羽却执着地伸出手,把外帐拉开一小条缝。光源都熄灭,月光与星河之下,未名峰的轮廓被照得很亮。   梁牧也把左肩垫在下面,揽住他脖颈,两个人仍在交缠着亲吻。池羽的身体在抖,梁牧也起初觉得他是脱掉衣服后冷,后来才知道,那是兴奋、紧张和激动之下的微微颤抖。   性器硬得发疼,他把池羽的裤子褪下来一点点,手捂热了才伸进去抚摸他腰侧敏感的地方。梁牧也吻得温柔,他仍然顾忌环境,不似往常那样放肆。可他手上动作却很粗鲁,把两个人硬挺的性器放在一起,左手握住,用力地撸动。   池羽则吻得毫无章法,被他捏住那一刻,鼻间发出性感的声音,还无意识地挺腰往他手里面送。   ……操。这次轮到了梁牧也撑住地板喘气,实在是太过了。要不是明天有池羽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滑降,要不是他们现在在海拔五千米之上,他是真的想……   帐篷又被拉上,外面应该是没人了。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梁牧也肆无忌惮起来,给他那种吸吮着的吻,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间,吻到池羽的唇间湿润晶莹,下巴发酸,耳朵整个红掉。   池羽也伸出手摸他胸口和后背,最后又把他紧紧抱住。山高入云,风急潮切。高潮来临那一刻,梁牧也捏住他大腿内侧的软肉,而池羽的小腿狠狠抖了一下,把角落的三脚架踢翻了。   激情片刻过后,池羽就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梁牧也有点心疼,他想就这么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坚实的肩膀睡。他甚至没提打开摄像机的事情,就一直捏着池羽的腿,给他按摩左侧膝盖。从慕峰下来之后,池羽跟他说过,左侧膝盖有点疼。担心他半月板的损伤,当时他如临大敌,带他去医院拍片子找专家做检查一条龙,得出结论只是过度疲劳所致,现在仍是不敢怠慢。   大概得有十分钟,梁牧也都感觉到了困意,还是池羽先开口说:“……还采访吗。”   梁牧也起身,亲了亲他侧脸,这才抬起身,重新按亮头灯。他没去管倒了的三脚架,把摄像机拿在了手里。也根本不需要拿笔记本,要问的问题都在脑子里。   池羽是远比潘一格更好采访的对象。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不太会描述,可每次总能很好地描述出他所感受和体会到的情绪。无论用中文,还是用英文。而他一直都很会拍池羽,因为他一直都能感知到他的世界,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他的哪种情绪浮出水面。   比如此刻。他能感受到,池羽的视线正渐渐收窄,注意力也在高度集中,如激光一般只聚焦于一点,只思考一件事。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几倍,而情绪也被多日的期待推到顶端。情绪被无限挤压,而池羽仿佛置身于风暴中心。他无比安静。   *   次日清晨五点,天气晴朗。在对讲机上简短交流几句之后,钟彦云打着手电找池羽过来对装备。与昨日不同,钟彦云让他多背了五十米的绳子。   有了昨日的经验,加上分外配合的天气,池羽只用了不到五个小时便爬到顶。只是,这次又遇到了不同的挑战——   雪非常硬。   这里是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高山,在“刚下几小时新雪结构不够稳定”和“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变硬结冰”之间,存在一个很短的最优条件的窗口,昨夜已经过去了。经过一晚上的大风,浮雪被吹走,而新雪冻成了硬雪。这是他们前天从半山腰试滑的时候没有经历过的状况。垂直高度每升高一百米,都可能会有新的地形或雪况的变化。这也是高山滑雪最有挑战之处。   还是王南鸥先说:“积雪稳定不稳定?”   “稳定是稳定,就是太稳定了。新雪变硬了。”池羽按住对讲机,冷静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梁牧也等不了李长洲的监视器,自己把手里的望远镜拉近。他从望远镜里面看得到池羽登顶,看不出具体雪况,只能看见池羽在穿板,用后刃反复实验雪的硬度。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坚硬的雪上非常难保持立刃,这又是大山,最上面三分之一可被称为“No Fall Zone”(死亡区域),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跟徒手攀登差不了太多,是不能摔倒的一段滑行。   所有人都看着拿着对讲机的梁牧也。王南鸥想说句话,也忍了下来,等他发话。   梁牧也喉结滚动,许久之后,他才说:“前面先绳降吧。”   钟彦云这时候插入进来,也说:“池羽,绳降下第一部 分吧。”   梁牧也问:“今天背了多少米的绳子。”   钟彦云回:“一百米,够了。”   昨夜大风的时候,他就料到山顶积雪可能会发生变化,所以今早力排众议,让池羽又多带了五十米绳子。就是这五十米动力绳,很可能挽救了这一次滑降任务。   梁牧也见许久无回复,又问了一遍:“池羽,收到回复。你觉得可以吗。”   池羽很快,语调很平地回应道:“梁导copy,钟哥copy。我觉得可以。刚刚建了个保护点,我准备绳降下了。”   保护点牢固,板子穿好,绳子固定器扣好,绳尾安全结。池羽万分冷静,正一项一项逐项检查。   保护绳可以保障生命安全底线,遇到无法下脚滑的地方可以继续用冰镐或者绳降设备下降。未名峰最上面三分之一实在太陡,高山滑雪加上混合攀登是一种稳妥的方法。   梁牧也刚想再说点什么,又想到池羽之前说过的话。   ——“我想去,我要去。”   ——“我说了我可以,请你相信我。”   ——“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USRA mini的取景框里,池羽捋顺了身后一百米的动力绳,在未名峰顶站直了身体。六岁时候特伦勃朗林间的风终于吹到几千米外,喜马拉雅的山脊之上,如一场风暴。他站得很高,伸手可摘日月星辰。   许久之后,梁牧也给出指令:“池羽,Drop in。” 第100章 无尽   梁牧也很难形容这一场滑降给他的感受。他看过池羽的每一种滑行,偏自由式的,不断起跳做出花式技巧的,偏滑行的,在大山粉雪上流畅连贯刻滑的,或者陡坡精准而用力的,他都看过。韦尔比耶坡度大,可是雪好。慕士塔格高海拔,但并不陡峭。阿拉斯加是大山自由滑行者的天堂,更不用提。   可没有一次的滑行像现在这样。   池羽在未名峰顶端,竭尽全力地跳刃。对,是跳起来,换前刃,然后再跳起来,换后刃。   立刃,施压,核心收紧,相信板刃,相信自己。   根本谈不上美观,可内行人看得出来,他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恰如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征程。   哪怕是最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陡峭的雪道,最糟糕的雪况,用到的仍是雪场大冰山上滑45度陡峭双黑道学到的技术。全程注意身后的流雪,不要被带倒。池羽儿时曾经在东岸四处结冰的大山滑行过万里,那时候每一天的练习,都是为了这一天安全滑降做准备。   王南鸥屏气凝神看了三十分钟, 看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米动力绳,池羽滑到一个凹陷处,解开身上绳索。没有了绳索的辅佐,往后,才是真正的No Fall Zone。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也轻轻喊了一句:“加油。”   梁牧也打了个手势,让李长洲把镜头拉进。结冰区看起来马上就要结束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十米……   下半个山体的雪是软的,被太阳晒化了一些,非常吃刃。雪况安全了,梁牧也低头看手表,知道这个时候阳光会正切过山脊。预先架好的机位角度非常完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未名峰西侧的拐角处,钟彦云架起相机,几乎是和滑降中的池羽平行。   “二号,准备一下。快到你了。”   钟彦云说:“收到,我随时。”   “镜头起雾没有?加热器还稳定?”   “没起雾,很稳定。”   梁牧也用牙齿咬住对讲机的天线,又咬牙两只手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这次,不是对准池羽,而是看三号机位的郭凡。   “三号,老郭。你那个……上边的保护点再看一下吧,我看阳光照过来了。” 郭凡已经在冰壁上吊了半小时,保护点怕冰融化,要格外注意。   “三号收到,我刚刚检查过,没问题。”   “好。那——现在开始吧。”   听见了他的指示,池羽也开始放速度了。他稳稳当当地滑出了No Fall Zone。现在三体倾斜角度30到35度,这才是他的舒适区,是他所熟知的大山。   这里的雪况不如霞慕尼,他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Vitesse Mothership,这块“钢板一号”,就为了这种极限道外条件设计的自由式雪板。   他在雪脊之间刻出漂亮的轨迹,甚至玩儿开心了,还转了一个360。未名峰的一侧好像对他有种吸引力,每次起跳都能安稳落地,每次呼喊都听得到回音。   王南鸥在旁边,像个地地道道的体育迷,不断挥手叫好。当地不太懂滑雪的向导都被他带得异常激动。他们参与过无数登山队冲顶珠峰或旁边七千米高峰的团,竟然是第一次看到单板滑雪运动员在北坡的大山上滑降。谭佳宁也忍不住小声说,漂亮,太漂亮了。   就连李长洲,老牌户外摄影师,入行二十多年的铁打的人,都甩了两次摇镜头的手臂——他也差点手抖。   郭凡会拍,可钟彦云是外行。滑降全程,梁牧也仍冷静地用对讲机给钟彦云指令。等一切结束,池羽已经滑降到最后十分之一的安全距离,他才感觉到自己眼底一片冰凉。   在北坡未名峰脚下营地观看这场滑行的,总共有十五个人,没有一个人比他看过更多的池羽滑大山的视频。过去半年,纪录片的筹备期间,他看过几百个小时,每天睡前都要看,几乎成一种仪式。也没有比他更懂,池羽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几乎控制不住,看着监视器里面那个红色小点越来越近,眼泪就先涌了出来,像是一种朴素的生理反应。他再也没力气抗拒。   等池羽滑回大本营,梁牧也都没太缓过来。还是王南鸥先冲上去跟池羽拥抱的。   池羽和所有人都拥抱一圈之后,终于才轮到了自己。   梁牧也张开双臂拥抱他,把他抱得太紧太紧。池羽也抱住他。在他双手也绕上来的那一刹那,梁牧也想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却发现他右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了。他只好把脸贴紧池羽的,让眼泪都流到他的脸颊,下巴,脖颈里。   池羽实在太累了,在海拔五千多米之上跳刃半小时几乎耗尽他全身力气,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冉亭肩膀上的摄像机还亮着红点,她扔在录制B-roll。透过监视器屏幕,她惊讶地发现,两个人竟然都哭了。   许久之后,梁牧也调整好情绪,这才说:“恭喜你,你做到了。池羽,你太棒了。”   池羽伸出手来,把他帽子摘掉,摸着他后颈和头发。然后,是他的右肩膀,他在上面停留很久。   得有二十分钟,人群才纷纷散去,池羽一言不发,红着眼睛,拉着他进了帐篷。   “怎么了?”梁牧也终于放松点精神,嘴角带了点笑意,要伸左手去拉他。   池羽抿着嘴唇,回握住他手臂,这才问:“牧也,你胳膊还疼吗。”   梁牧也站定,恍然。这一幕,简直——   “你怎么……”   池羽低头,在背包里面翻找半天,找出两个人的便携药箱:“止疼药少了一半呢。”   梁牧也没说话,用左手把他揽进了怀里。他努力大口呼吸,可呼吸仍有些颤抖。   许久,他哑着嗓子说:“疼。得你帮我揉揉才能好。”   等钟彦云也下山后,未名峰滑降可以算是圆满结束。次日,整装休息之后,团队一起回到三公里外的北坡大本营。   梁牧也的右肩膀仍然一动就疼,可他仍是拿出了他的尼康,给池羽和他的雪板在未名峰前合了许多张影。滑行是用的Mothership,可到了拍照的时候,池羽又偏心地选择了他自己设计的那块双向对称的Vitesse Icarus。板头贴了他所有的赞助商的贴纸,包括速迈、TNF、Vitesse、CLUE、极光EV等等。和酷力解约之后,他把酷力的logo也给撕下来了。池羽管梁牧也要了‘引力实验室’的logo,补在了那个最显眼的地方。眼下,梁牧也右手举起相机,就看池羽迎着阳光低头亲吻板面——他的嘴唇正是贴在那个logo上。   第二天,在离开北坡大本营之前,池羽又拉着他照相。池羽平时不是很喜欢照相,遇见梁牧也之前,社交媒体上面自己的照片全是搞怪自拍。这次,他却难得说要合照。于是,梁牧也特意越过三顶帐篷,把谭佳宁叫出来帮他俩拍照。   梁牧也看着窗外景色,爽朗笑道:“在这儿随便怎么拍都是景。来,冬冬过来。”   池羽乖乖走到他身边,贴了贴他身侧,揽住他肩膀。滑降结束,任务暂时告一段落,池羽的状态也放松很多,和他肢体接触都多了一点。昨天晚上,他俩在帐篷里差点又擦枪走火——不过池羽太累了,亲着亲着就睡着了。这回,终于是一只手搂着自己腰睡的。   梁牧也任他搂着,就说:“你看看想在哪儿照。”   池羽认真地考量四周环境。来北坡大本营十天,他都专注于未名峰的滑降,是如今才问梁牧也:“这几座……都是什么山?”   梁牧也反过来搭着他肩膀,一个个指给他看:“最高的,珠峰,不用说了。从左到右,依次是夏、洛、章、努四座山。努子峰在后面,有点挡住了,我们这个角度看不太见。左手这个高的是马卡鲁。右边这个高的……”   哪个都很好看。池羽纠结半天,才拿定主意:“那,我选洛子吧。”   梁牧也点点头,往左跨了一步,背对着洛子峰,让谭佳宁按动快门。谭佳宁掌镜他放心,他根本就没去验收照片。   拍完,池羽被远处的王南鸥叫走吃饭了。滑降之后,他胃口奇大,好像永远吃不饱,一天要吃四顿。王南鸥刚刚用北坡大本营稍微好点的设施做了点奶酪意面,就招呼他过去。   梁牧也看着他跑远,又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北坡大本营面向洛子峰这里,也有个玛尼堆。自然是不比珠峰南面或慕峰大本营的大。可意义是一样的。梁牧也用左胳膊抱着右胳膊,默默注视着这一堆石头,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是谭佳宁跟来了。   他有点意外,以为谭佳宁是来安慰他的,便说:“我没事。”此刻,他肩膀已经疼得手都抬不太起来了。刚刚照相时,他都一反常态,站到了池羽的右侧,用左手搂的他肩膀。   谭佳宁正式地说:“恭喜你,项目完成,梦想实现。”   梁牧也答道:“也谢谢你,你和老钟,牺牲这么多陪家人的时间,愿意和我进山做项目。”   “不用客气。走之前洛子问我,妈妈在忙什么。我本来没告诉她,我觉得她一个七岁小姑娘不会懂。昨天我想了一下,这应该是我们作为成年人的傲慢吧。总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这次我跟她说,妈妈在做一部电影,纪录片电影。就是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记录勇敢者在地球上的冒险。”   梁牧也看着远方那座洁白如圣女的山峰。许久,他低声说:“这几年我都没做抗阻训练,明显感觉到比四年前来高海拔攀登那时候要吃力。以后还是要勤加练习,基本功不能丢。我想,等陈洛子长大,如果……如果她也感兴趣户外这些,也想爬高山的话,那我要带着她再爬一次。我想走到当年7000米那个地方,”他抬起左手来,往远方一指,“我想跟她说,你爸就是在这儿接了个卫星电话,知道这个世界上多了个你。”   谭佳宁低下头,泪水从她明亮的眼睛里滑出来,如点点寒星。   梁牧也又低头劝慰她:“别难过。”   谭佳宁抬起头,突然就对他说:“牧也,其实他是知道的。”   梁牧也愣住了:“他知道……”   往后半句,是他十年都不敢想的那句话。他大学刚毕业时认识的陈念,后者还在云南登山队。陈念沉默寡言,而他意气风发,两个人结队爬山,经常睡在皮卡后备箱。他知道对方不喜欢同性,所以那时候的暗恋有多久,就掩藏有多久。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从未越界半步,且永远苛刻地要求自己公平公正,以朋友对待对方。   情绪使然,谭佳宁仍在继续:“没关系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他不怎么会表达的。他不说,我就也没法说。”   梁牧也没说话。   谭佳宁静静望着远方,眼神很温柔,像在等着爱人遥远的回眸。她慢慢地说:“其实那年在洛子峰,陈念在这里也许了愿的。代我,代我们一家。一个,当然是希望我们未来的小孩健康快乐。还有一个,是我们俩都希望你能幸福,能找到你爱的人,陪你一直往前走。”   梁牧也侧过头看她,目光深沉,努力掩住纷纷思绪。   是谭佳宁瞪着微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梁牧也,我也是来还愿的。”   言罢,她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便携相机,是梁牧也刚刚给他的那台宝贝尼康。她伸过来手臂,给梁牧也看她之前照的两个人的合照。   取景框里没有洛子峰,也没拍到任何山峰。他早该知道,他给谭佳宁递相机时就知道。他自己这台尼康配的仍是35定焦头,广角不够广,站在山脚下这个位置,拍全景是不合适的。   可35定也是“人文之眼”。   照片里的蓝天白云和雪山只是陪衬,谭佳宁只用心拍了他们两个人。他俩搭着对方肩膀,梁牧也只留给镜头一个侧脸,垂下眼睛,正吻池羽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BGM:无尽——Supper Moment 第101章 尾声   2022年10月,加拿大,班夫。   班夫国际电影节今年迎来了一部不同寻常的海外作品。名字叫《拥抱地心引力》,讲述一位单板自由式大山滑手追梦圆梦,滑降不可能的高山的三次旅程。   班夫小镇热闹地迎来国内外访客。小镇一角,雪山脚下,有个独栋的别墅,彻夜灯火通明。   高逸、向薇薇夫妇各请了一周的假,招待包括梁牧也、池羽在内的全剧组参加电影节。与其同行的,还有两位影片中出现过的,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在冬奥会上接连夺得坡障项目金牌和大跳台项目铜牌的肖梦寒,还有欧洲的大山野雪之王Hugo Vitesse。他俩助力了电影的拍摄,梁牧也就也邀请他们参加班夫电影节的首映仪式。   首映前夜,池羽在房间里和张艾达打视频电话,复习他准备的采访发言稿,梁牧也在屋里导他给池羽照的照片,谭佳宁和女儿洛子连线一起看动画片,而Hugo则在客厅陪肖梦寒聊天。而肖梦寒整个一天都像做梦一样——他跟着偶像白天一起去班夫道外自由式区域滑了一天的雪,从顶门滑到关门,下午一起喝酒,晚上一起吃饭。一天末尾,肖梦寒不忘拿出自己珍藏了三年的限量版Vitesse Mothership,请Hugo为自己签名。   次日,全体成员换上正装,去电影节放映现场,观看4K高清的《拥抱地心引力》。   影片伊始,出乎所有人意料,出现的并不是三次滑降旅程的3D地图,也不是任何一座大山壮阔的景色。而是一本被翻得有些旧的书。随后,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入镜头,坐下,拿起这本书。   是吉林高山出版社于1999年首次出版的《进阶高山滑雪》。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99年的时候,出版社找到我,想请我把这些年高海拔攀登和滑雪的经历写成一本书……“   关于纪录片的intro部分怎么做,如何自然地导入他们要讲的故事,这个创意依旧是来自唐冉亭。   梁牧也记得,那是他们刚从西藏拍完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北京的棚里忙着粗剪,连熬了三个夜之后几乎神经衰弱,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的点子。池羽正在休息期,就也从家里过来,进棚陪他。快到中午,池羽说馋美式披萨,梁牧也刚起身去门口把外卖披萨拿进来,就听见正在棚里转录采访的唐冉亭开口说:“也哥,你小时候有没有试过那种寄给自己的信。慢寄信件。”   “我……”那自然是没有。   “这本书,对于池羽来说,好像是来自未来的一封信。1999年,从前辈的手里寄到09年的你们手里。09年又从过去的小池手里,寄到未来的他手里。我们可以这样导入。不从任何山或者景色,就从这本书导入。”   是池羽开口说:“确实是啊。好像从未来的一封信,告诉我,更好的在前头呢。”   说完,他放下手里披萨,冲梁牧也笑了一下。   梁牧也愣住了两三秒钟,然后饭都顾不上吃,又钻进屋里,改脚本去了。   而唐冉亭不负众望,竟然几经辗转,找到了这本书的作者,原来中苏联合登山队的队员周骏。今年,老人家已经八十一岁。巧合的是,日喀则到北坡大本营这段380公里的路,就是中苏联合登山队初次从北坡登顶珠峰那时候修的。   时隔数十年,周骏对着镜头肯定地说:“徒步登顶后用单板滑降,在慕士塔格,在喜马拉雅山脊之上,都是无人完成过的壮举。这是自由式滑雪精神和探索户外的意志最好的结合。”   随后,便是对池羽个人的采访,他谈了他“滑降大山”这个想法的起源。梁牧也在B-roll穿插播放了他去年在特伦勃朗道外训练的视频,还有他在蒙村的冬夜,和表妹池一鸣在后院的U型池滑滑板的影像。   全篇的基调也如此。梁牧也不止拍了滑降,也花了大段的时间和篇幅,以很贴近生活的视角,去讲池羽是个怎样的人,和他身边围绕着一群怎样的朋友。   影片里有密云冰瀑训练时几次冲坠的狼狈,有慕士塔格帐篷里面以雪板作桌台打扑克时候的欢声笑语,有登顶前夜针对路线的激烈讨论,有霞慕尼山脚下简陋而不失真挚的生日歌,也有未名峰滑降成功后和每一个人长久的拥抱。   在谭佳宁的一再坚持下,他们保留了梁牧也和池羽拥抱的那个长长的镜头——二十三秒。整整二十三秒的拥抱。从唐冉亭拍摄的角度,他们紧紧相拥着,低声交谈,贴得如此紧密,仿佛从未分离。梁牧也做纪实摄影这么多年,是第一次允许自己出现在镜头里。   他总觉得,出现了就代表自己不再是客观的观察者。可在这个项目上,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客观。从头到尾,他拍的都是他眼中的池羽。   从摄影质量来看,纪录片全程使用4K 高清拍摄,在吊臂和轨道的辅助下,稳定的运镜展现出了深厚的功力。他们团队到过的这三个地方里,每一处都极具魅力。霞慕尼俊朗挺拔,慕士塔格开阔壮丽,而喜马拉雅则是无可比拟。   在一众去往阿拉斯加冲粉雪,动用三四座直升机来回切换镜头的高成本大制作中,这部作品显得非常不同寻常。   是视觉上的饕餮盛宴,也是人文主义的朴素讲述。从头到尾,滑雪之余,池羽同身边朋友一起,讨论儿时的梦想,讨论对‘滑大山’和‘自由式’的理解,讨论作为运动员的现实,讨论生死,当然,也讨论恐惧。   而最震撼的画面竟然不是最后未名峰的滑降,而是池羽第二天在一步一个脚印,用冰镐冰爪登顶未名峰的时候。   无人机绕着他的头顶转。俊朗山脊之上,只有一个慢慢向上挪动的红点。他行走于世界最高的山脊,无比孤独,又十分坚定。   此刻,梁牧也把时间轴回拨,在池羽一步步爬升的影像中穿插了对他的恩师、对手、朋友和他自己的采访。   二十四岁,在慕士塔格,和肖梦寒从自制跳台一跃而起。   ——“我还是觉得,和池羽去慕士塔格是我2021年做的最好的一个决定,也是我那年的高光时刻。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二十三岁,在雷佛斯托克的YCs’Gully,手持相机晃得厉害,而一个红色的身影正冲在最前,越滑越远。那天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可梁牧也举着相机,仍是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嗯,我很想熠川,我想……他应该会为我感到开心的吧。应该会的。我肯定还会回来,争取每年都回来看看他。”   二十二岁,在惠斯勒的道外修炼。   ——“这样可以吗?我看看,哎,感觉姿态还可以更好。再Drop一次吧。……没事,你可以我就可以。”   十九岁,几乎在医院和康复训练中度过。这一段,梁牧也竟然决定打破纪录片规格限制,用了手机录制的视频。那时候,运动康复医师为了追踪他的进度,要求池羽每周上传复建练习的视频。视频里,池羽正拄着双拐,在重新学习走路。   ——“4月11日。今天……起床的时候差点觉得下不了地,试了一下又觉得可以。现在可以单腿站立了,但是不是特别能施加压力。我对左脚踝肌肉的控制几乎没有了。嗯,明天再看吧。”   再往前,十七岁,他从Team T毕业。同年,他从考贝特峡谷团身720一跃而下,打败了“单板不能在考贝特称王”的魔咒。   ——“他既是野雪滑手,也是真正的公园玩家。大自然就是他的道具。整个大山,不,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公园……”   十六岁,他在阿斯本X Games的混采区咬金牌,差点把牙齿保护套给咬坏了。   ——“我有什么感受?哦,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谢谢我的教练。你看,我做到了。之后要拿更多的冠军,滑更好的大山。”   镜头切给了棚内的采访。   ——“说实话,在训练营的时候,我们教练队对池羽的看法对半分。我们就此,还有个小小的赌局。池羽,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押在了你身上。你问我赌注是什么?哦,我们赌了一块披萨。”   棚拍的镜头拉远,不修边幅的大胡子魁省魔鬼教练Thierry Tussaud正盘腿坐着,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香肠披萨,带着重重的口音说:“谢谢你的披萨。”   倒带到最前面,是冰雪运动健儿的那个纪录片的片段。池羽当年留着个板寸头,胳膊肘和膝盖全都是伤疤,加上耳朵里面塞着的助听器,不笑的时候挺吓人,抿起嘴来小脸上一股狠劲儿。   十四岁的小朋友昂起头,对着镜头,毫无畏惧地说:“我的梦想就是,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自由式滑手。”   棚内,法国人Hugo Vitesse戴着麦克风,直视镜头,笑得爽朗。   ——“池羽当然是。他是世界上最帅的,最勇敢的,最好的大山自由式滑手。我为能和他并肩滑大山,而感到无比幸运。”   棚外,池羽走完最后一步,正站在未名峰之巅,抬起手,对着对讲机说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Drop In”。   完成史诗般的滑降后,屏幕黑掉,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片尾,甚至零零星星有十几个人按捺不住,已经要提前起立鼓掌。   可黑屏之后,竟然还有彩蛋。   看视角,这段视频是在帐篷里用手持摄像机拍的。池羽靠着帐篷一边,咬着铅笔,正在最后一次背记未名峰的爬升和滑降路线图。他没太看镜头,好像是自说自话。   “同意拍这个纪录片,你有没有什么想让大家看到的。”   “是有的吧。如果你去找一个路人,说我要滑降这么高的大山,他们可能会觉得你疯了。哈哈,这些年,也有不少人这么说过我们。可我……是希望大家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最最原始的,挑战自我的意愿,探索世界的欲望,遵从本心的追求,这些东西。我相信我们的生活是有一定的共性的。我大概是想证明,最遥远的梦想,也没有那么遥远。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有输有赢,我……也没有一直在赢的。比如昨天折返,比如在慕士塔格出现小意外。但还是会一直走下去。”   “那你会害怕吗?”   “也会吧,前一天晚上会的。说实话,现在就有一点。但是站在山顶的那一刻,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反而是感到一种平静,那时候就不再害怕。我很迷恋这种感觉,用渺小的我,去征服庞大的未知的世界,刻下属于我的一条线。它不是必须得写着我的名字,但是这一小片天地,这一分钟,这一个瞬间,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手持摄像机晃了晃,镜头后面传来一声“嗯”。   “行了,别问了,你拍一路拍够多的了。早点休息吧。”   电影再次黑屏。世界屋脊上最高的一盏灯也灭了。   影片最后出现一小行白色的字。   ——“献给梁熠川、陈念、黄鹤,还有每一个回到大山和风雪中去的,我们的朋友。”   ——“引力实验室 出品”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BGM: I Love You - RIO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