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皇孙五岁半(清穿)》 作者:沉坞   文案   我叫爱新觉罗·弘晏,阿玛是太子,额娘是太子妃,历史上并没有我这个人物。   我阿玛他惨极了,二立二废,   我额娘她也很惨,终生无子。   我想了想,不行啊,亲爹没了储君之位,作为嫡皇孙,我能有好下场?   于是乎——   人前抿嘴笑,人后讲礼貌,   出门争圣宠,回房苦读书。   万万没想到,我爹他拿了人生赢家剧本…… 第1章 掉马   康熙三十七年三月,早春,天微冷,堪堪下了朝会,大臣们三三两两往外行去。   乾清门的气氛火热热的,凉风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兴奋——   皇上方才下达圣旨,正式册封诸位皇子。从大阿哥至八阿哥,无不有了爵位,最令人震惊的是,年仅十七的八阿哥圣宠在身,居然与诸位哥哥一道被封为多罗贝勒,成了本朝最为年轻的贝勒爷!   一束束隐晦的目光瞥向身姿挺拔、笑容温暖的八阿哥,嘶,了不得。   气氛火热之后,便是微妙的诡异。   贴近大阿哥胤禔的官员,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脑袋里去。大阿哥的脸色发黑,堪和泥鳅媲美,黑得十里外都能瞧见,半点不见封爵的喜悦。   他身为皇长子,只受封了普普通通的贝勒,连个封号都没有。   这爵位,莫说与太子分庭抗礼了,同年仅十七尚未成亲的八弟一样,他的脸往哪搁?   自忖年长的三阿哥胤祉跟在后头,面上也不见喜悦。只是他左瞅瞅,右瞅瞅,瞧见大哥那黑得发绿的脸,顿时不吭声了。   得,哥几个都是贝勒,谁也别嫌弃谁。   落后的五阿哥七阿哥倒是高兴,却分毫不敢显露出来。其中,唯有四阿哥胤禛最为淡然,低声与太子谈论着什么。   语毕点点头,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凤眼藏着几分忧愁。   康熙三十七年,四阿哥二十一岁,尚有些年轻气盛。   刚刚封爵的他有个深藏于心的烦恼。   轻轻捏了捏拳头,把思绪清空,胤禛悄悄问太子道:“弘晏侄儿……这个点就起了?还在读书?”   太子点点头。   他的语调有欣喜,有骄傲,又有些无可奈何:“四弟晓得的,弘晏主意大的很,孤劝不动他。”   四阿哥很是感慨。   弘晏自小养在汗阿玛膝下,凭着汗阿玛的高要求,启蒙多苦他是知道的。好不容易得的五天假期,侄儿竟没想着放松……   身为皇上的皇长孙,太子的嫡长子,弘晏打个喷嚏汗阿玛都要发落宫人,要什么没有?四阿哥越是琢磨越是感叹,侄儿最为受宠,他们这些叔伯谁都争不过,是有缘由的。   才五岁的年纪,这刻苦劲儿,怕是连二哥幼时都比不上。   很快,四阿哥记起一件事来。就在年前,不知从哪传的风声,说皇长孙敏而好学,聪慧贤明。聪慧自是没错,可这贤明之名哪能放在五岁孩子身上?与捧杀有什么不同。   四阿哥出了一身冷汗,可幕后之人竟是料错了,汗阿玛不仅没有发怒,还认下了这句话。   皇上笑道:“朕的乖孙自然贤明。”   四阿哥立马放下了心。   说句大逆不道的,汗阿玛百年之后,二哥是要继承皇位的。等二哥百年之后,皇位自然是弘晏的,这样想来,弘晏自小刻苦有什么不好?妥妥的明君之相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也太刻苦了些。   弘晏与这个年纪的孩子大不一样,懂事得让人心疼。回忆完毕,四阿哥露出与太子如出一辙的神色,竟想劝侄儿好好玩耍了。   太子明白四阿哥所想,边走边叹气:“没有汗阿玛和孤在,那小子最会阳奉阴违。”   说罢,扭头吩咐贴身太监何柱儿道:“遣人去宫外买些阿哥爱吃的零嘴,脚程要快,莫让弘晏累坏了身子。”又恼火地说:“再读一个时辰就要歇了,你去盯着,否则孤亲自训他。”   何柱儿忙不迭应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离去。   话语搓成一条细线,幽幽地传入大阿哥耳里,使得后者呆滞一瞬,脚步慢了半拍,想起年满两岁依旧赖在奶娘怀里的长子弘昱,心下拱起熊熊怒火。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儿子是皇长孙了不起?会读书了不起??   多重打击使得大阿哥险些没忍住,面色由绿变紫,眼看到了爆发的边缘,立于右侧的明珠眉目一凛,压低嗓音喊了声:“贝勒爷……”这还是乾清门外!   既是提醒,也是告诫。   贝勒爷三字直插心口,大阿哥犹如被戳破的气球,“噗”的一下漏了气。   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侍从跟着他一起发抖,生怕自家爷一个白眼昏厥过去,再被圣上提溜进乾清宫——那可真是破壳的王八犊子,完蛋喽。   弘晏不知道他爹的肺腑之言给他大伯造成了十级凡尔赛伤害,他正在认认真真地读书。   毓庆宫身为太子胤礽的东宫,占地算不上宽广,当然也称不上窄小;因为地形原因稍稍逼仄,只布置再精心不过,一道门隔开了前院与后院,隔出全然不同的氛围。   书房重地处于毓庆宫的西南角,窗明几净,静朴厚重,瞧着颇为古色。   前院大管事王怀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何柱儿跟在后头,书房静悄悄的,唯有沙沙的翻页声。   弘晏抬头望去,就听何柱儿笑呵呵道:“太子爷吩咐了,阿哥可得歇会儿。小林子给您买零嘴去了,就是那家方园斋……”   他一边传话一边想,哎哟,我们阿哥长得可真俊。   高高的木椅够不着地,上头垫了个舒适的软垫,弘晏坐在木椅上,闻言扑棱了一下腿儿。   五岁的皇长孙殿下幼嫩白皙,面庞是圆圆的轮廓,却能瞧出几分锐利的俊气。   弘晏的眉目澈然又分明,与太子相似的瑞凤眼时常让何柱儿生出错觉,他是在与翻版的太子爷对话,甚至……夹杂了几分皇上的影子。   事实正是如此。乾清宫与毓庆宫伺候的,任谁都待弘晏恭恭敬敬,除了长辈,没人敢把他当奶娃娃哄。   何柱儿暗想,小主子天资卓然,聪慧贤明,将来可是妥妥要继承祖宗基业的,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这么想着,就连日复一日的规劝都涌动着豪情,书房里,他殷殷地看着弘晏,眼角竟有了些许湿润。   弘晏:“……”   又来了。   雷打不动的催歇,理由千百个,换汤不换药。被何柱儿那小眼神瞧着,弘晏嘴唇不自觉地抿起,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望向《礼记》的眼神那叫一个依依不舍,水汪汪的,好似一对被迫分别的情人。   读书有什么错,他只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啊。   见阿哥不愿意,王怀败下阵来,何柱儿也败下阵来,千般劝语哽在喉间,就差一个妥协。   书房的气氛实在凝重,直至略显苍老的女声慢悠悠传来:“阿哥爷,太子妃遣老奴过来瞧瞧,您可还没歇?”   弘晏啪一声合上书,麻利地下了木椅,一本正经道:“劳额娘费神了。嬷嬷,我在等方园斋的点心。”   推门而入的全嬷嬷笑着道:“如此便好。”说着与王怀何柱儿撞了面,看两人束手无策的样儿,全嬷嬷心下有了数,慢悠悠转变了笑容,隐隐含有胜者的骄傲。   王怀、何柱儿:“……”   全嬷嬷奶大了太子妃,又照看小主子长大,他们哪敢顶撞?回回都是这样,到书房规劝阿哥,他们就没一次胜过的。   全嬷嬷哪管他们在想什么,手下败将而已。见弘晏果真没有读书,她笑眯眯地请了安,询问了几句起居便道:“阿哥万不可累着,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   弘晏应了一声。   全毓庆宫的人都知道,小主子对读书是执着了些,一旦放下书籍,信誉度那叫一个足。全嬷嬷轻快地出了门,想了想,又拉来外头的三喜叮嘱:“三月的天儿尚冷,阿哥看书最是入迷,若饿了渴了,都要仔细……”   三喜是太子挑的人,年纪稍小手脚勤快,拨给儿子贴身伺候的。另一位叫临门,是皇上赐下的宫人,专管弘晏的饮食起居,据说与乾清宫大总管有叙,不知是真是假,毓庆宫当差的待他就更客气了些。   三喜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麻利打了个千:“三喜都记住了。”   全嬷嬷如何向太子妃复命自是不提,这厢,小林子采买的点心到了。王怀退了出去,书房只剩下一个何柱儿,弘晏净了手,随口问道:“今儿早朝,有什么大事么?”   童言稚嫩,提起朝事更是分外违和,可何柱儿像是习以为常一般,殷切地铺好食盒,把封爵之事大略提了一提。   弘晏对朝事感兴趣,却从来不发表见解,太子只当儿子心系朝堂,小小年纪便显不凡,欣慰之下从不拘着他。作为太子身边的第一得意人,何柱儿观察细致,记忆力也不掉链子,譬如现在,他顺道把皇阿哥的反应叙述了一遍,生动形象活灵活现。   提到大阿哥,不,大贝勒时,弘晏脑中莫名浮现了一尾黑漆漆的泥鳅,差些把他逗笑了。   等等。   弘晏坐直了身子,康熙三十七年,若他没记错的话,大伯不是被封为直郡王了么?   前世身为研究电子芯片的佼佼者,周晏在一所庞大的互联网公司任职。虽说与文史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但他对搜集古书颇有兴趣,对清史亦了解一二。   清代最为繁盛的康雍乾三朝,连看多了穿越剧的姑娘们都略有耳闻。周晏闲暇之余翻了翻资料,难得对康熙末年的夺嫡产生了兴趣,大略浏览了年份与事件之后,他深深记住了一个倒霉鬼的名字,胤礽。   感叹了一声便抛之脑后,很快,芯片研究遇到了瓶颈。周晏率队熬夜攻克,实在撑不住便小憩了一会,哪知一闭眼一睁眼就换了个身份,投生在了当朝太子妃的肚子里。   幸运的是,他可以在紫禁城横着走,不幸的是,倒霉鬼成了他爹。   周晏无父无母没什么牵挂,硬生生地成了别人嘴中的工作狂,不过是薪水高,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罢了。   成了康熙朝的弘晏,他倒没有惆怅之感,只是如今的新身份,一开始便是死局。   做嫡皇孙好,锦衣财宝珍馐不尽,奈何有个敌人众多的亲爹,还有个晚年反复无常的爷爷。太子是个高危职业,嫡皇孙也不逞多让,苟住小命远远不够,他不想被囚禁在郑家庄,也不想当逆贼造乾隆的反。   只有亲爹当上皇帝,他才能过安稳的生活。   因着危机感时时萦绕,弘晏从一出生就在盘算——   瞧瞧这一家子,惨。   他爹二立二废,他娘终身无子,唯一的掌上明珠远嫁蒙古,芳龄早逝。   既然成了历史上不存在的人物,历史便约束不到他。能够从泥泞中爬上高管之位,弘晏从不怕困难,为达目的可以使出千般手段。比起前世食不果腹的童年,今生算是活在蜜罐之中,且让他明白了何为亲情,辛劳一些又如何?   还在襁褓中的弘晏吐了个泡泡,罢了,我就是个劳碌命。   三岁时,弘晏能握笔了。小手一挥,制定五言处事方针:   人前抿嘴笑,人后讲礼貌。   出门争圣宠,回房苦读书。   总而言之,为他爹固宠!   两年时间里,弘晏身体力行将方针贯彻,朝中种种事件贴合历史,微小变动亦在计算之中。至于成果,目前完美达成,固宠方面甚至超出预期。   可现在,出乎意料的事儿发生了。   历史上的大阿哥被封直郡王,不仅仅因为他是长子,还因他随军征讨噶尔丹有功,除此之外,皇上或有磨砺太子的意思在。而今只封他一个贝勒,与八叔同爵,颇有些打脸的意味。   他没听说大伯惹怒了汗玛法,其中的变数在哪里?   弘晏严肃了面色,嚼点心的动作一顿一顿,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要说天大的不对劲,还有两件事儿。一来,历史上的太子本在二十岁成亲,可今生,他阿玛十八岁大婚,二十岁有了他;二来,皇长孙弘皙消失了,毓庆宫暂且就他一个阿哥,还有偏院的两个庶出姐妹,一个李佳格格所出,一个侍妾所出。   何柱儿哪里见过小主子这般神色?他放轻了呼吸,惴惴道:“阿哥,是点心不合口味?”   “非也。”弘晏回过神来,点心也不吃了,若有所思道,“咱们去乾清宫。”   毓庆宫正院。   弘晏前脚出门,没忘记遣人前来禀报。太子妃失笑,“元宝这孩子,风风火火的,什么事儿这么急?非要打搅他汗玛法。”   话气含着一丝嗔怪。   全嬷嬷凑趣道:“阿哥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您还担心皇上训他不成?要老奴说,不读书怎么都好。”   “这倒也是。”太子妃抿了口热茶,秀丽端庄的圆脸盈盈含笑,散出柔润容光,随即放下茶盏,右手轻搁在小腹上,温和道,“外头冷,让大格格二格格安睡即可,请安免了罢。”   “主子体恤,格格们自然感激。”大宫女茯苓笑着福了福身,出去传话了。   皇上正在御书房批折子。   得见弘晏,乾清宫马上有人迎了出来,刚要张嘴通报,弘晏摇摇头,食指往嘴边竖了一竖,他们便心领神会,自觉地往两边退开。   把三喜临门留在外头,弘晏轻手轻脚溜了进去。   正欲掀开帘,便隐隐约约听见皇上问大总管李德全:“胤禔可有怨怼?”   弘晏脚步一顿,屏住了呼吸。   方才皇上屏退了人,御书房伺候的唯有李德全一个。“这亲阿玛历练儿子,”李德全万分小心道,“……大贝勒自是明白皇上的苦心,哪会有怨怼。”   里头许久没了动静。   “是该历练历练,郡王这个爵位,不成!还有太子。省的以后……”忽然间,皇上哼了一声,顿了半晌道,“……省的挪庄子里去,赫舍里又要来寻朕了。”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殿内,李德全磨着墨,冷汗都下来了。   挪庄子里?皇上这话是何意?   太子爷不是宫中好好住着么?   弘晏的眼睛渐渐睁大,心中的猜测渐渐成型。   有些话不能细想,越想越是恐惧,李德全的手慢慢哆嗦起来。皇上搁下笔,淡淡地瞥他一眼,倏然间,帘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御书房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皇上鹰目锐利,冷喝道:“谁?!”   作者有话要说:   半架空,勿考据,欢乐萌文。   【高亮】如果前期对系统有误解,请多看几章!!! 第2章 系统   御书房何等重地,竟有不要命的在帘外偷听!   李德全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地朝外头看去,下一瞬,弘晏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磨磨蹭蹭地挪了进来。   “汗玛法。”弘晏怯怯抬眼,嗫嚅道,“孙儿不是有意偷听。”   霎那间警报解除,不仅李德全大松了口气,皇上一愣,脸色更是多云转晴。   “你是有意吓朕吧?”皇上哪里舍得教训。他朝弘晏招手,故作生气地笑骂,“元宝都听了多少?”   “您要把阿玛赶庄子里。”弘晏装作听不见“元宝”这个乳名,挪了几步不安道,“到那时,孙儿不也要跟着去?”   “朕怎么会赶你到庄子里?”世人眼中威严的康熙皇帝,慈和得像普通人家的祖父,眼底满是笑意。皇上抱起弘晏到膝上,轻声细语地哄着:“就算太子去了,弘晏也得住在宫里头。”   弘晏气鼓鼓的,看样子没有高兴到哪里去,“不赶阿玛走。”   “好好好,不赶你阿玛走。”皇上哈哈大笑,摆手吩咐李德全道,“给朕的乖孙泡杯果子露来,用昨儿进贡的草莓,无需太甜,你看着加。”   李德全擦擦冷汗,感激地朝弘晏望了眼,赶忙应了是。   殿内只剩祖孙二人。皇上把奏折搁到一旁,摸了摸弘晏的脑袋,“今儿早早起身读书,要不是你额娘派人过来,不会停了是不是?”   “汗玛法,没有的事。”弘晏小声说。   “朕还不知道你?”皇上语重心长地和弘晏讲道理,“都说揠苗助长,如今倒是你自己想‘长’,长坏了身体却大大不妙。明岁就要进学了,到时师傅们教无可教,哪能心安理得地领俸禄?”   玄色龙纹在眼前晃荡,弘晏眨眨眼,反驳道:“汗玛法的学识,就连师傅也要甘拜下风的。若他们教无可教,不应该怪您么?”   皇上亲自为弘晏启蒙,这话让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过之后便是舒畅,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要说天资聪颖,这孩子真是生平罕见。元宝如此勤学,不也是他教的好?   “就你会顶撞朕。”皇上佯瞪他一眼,也没心思批奏折了。随手铺好一张宣纸,把弘晏搂得更紧了些,皇上欣然道:“来,咱们来临摹董体……”   李德全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泡好了果子露。见祖孙俩其乐融融,他悄悄放下托盘,搁在弘晏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又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何柱儿寻太子去了,跟在弘晏身旁的唯有俩贴身侍从,三喜在梢间伸头伸脑,临门站得稳稳当当,面上却透着些许不安。   大总管快步行到梢间,压低声音道:“行了,皇上与阿哥练字呢,干你们的活去。”   方才李德全满头冷汗,临门看在眼里,不禁生出忐忑来。师傅少有失态的时候,看样子定有要事发生,主子虽说受宠,可贸贸然闯进御书房,皇上震怒可怎么好?   看这情形,心口大石总算落了地。临门喜上眉梢,同三喜一块作揖道:“谢过大总管了!”   弘晏严肃着脸进宫,同样严肃着脸回宫,步伐慢吞吞的。   三喜与临门一左一右跟着,互相对了个眼神,这不对劲呀。   莫说在宫里头,就是卧房,阿哥也时常一张笑面儿,没露出过这般神色。瞧见主子正在深思,他们不敢打搅,就这么乌龟爬似的挪进了毓庆宫,挪进了弘晏自个的小院。   弘晏年初搬出正院,新住处与太子的书房毗邻,一花一草都是太子妃亲手布置的。门边坛里栽了好大一株桂花树,树木高大郁郁葱葱,一到秋日散出氤氲香气,能飘上十里远。   有宫人上前禀报,说太子领了四贝勒回书房,弘晏点点头,背着小手走进寝卧,继而肃着脸道:“我待会去给阿玛请安,你们退下吧。”   临门欲言又止好半晌,终是拉着三喜告退,轻轻掩上了门。   弘晏坐在榻上,目光漂移,发呆了很久很久,瑞凤眼一寸寸亮了起来。   这一不小心探听到的……真是祖父的大秘密呀。   弘晏恍然大悟,眼前的迷雾全都散开了。   怪不得阿玛额娘成亲早,怪不得大伯只封了贝勒。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到了解释,皇上大有问题!   只那身王霸之气谁也装不出,万不可能是同他一样的机遇。唯有两个正确选项,要么重生一回,要么预知了未来,他玛法是哪一种?   思考了一会便抛之脑后,不管是哪一种,弘晏只觉柳暗花明,倒霉鬼阿玛的命运有救了。瞧瞧皇上说的,省的把太子挪庄子里去,还提起了仁孝皇后,他的亲祖母,不就是变相的维护么?   都说赫舍里氏是皇上的白月光,弘晏总算信了。   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弘晏也信,瞧这话里头,全对他爹浓浓的关怀。   若对他爹生了嫌隙,皇上何必压着大伯的爵位,又何必宠着自己?废太子要趁早,一劳永逸最妙,等日后搅得朝堂不能安宁,那才是亏大了。   重来一回,皇上还会吃亏,还用委屈自己?   弘晏细细思量,越想越觉得对,越想越觉得“不舍”这个词儿,十分符合祖父的心境。毕竟是最疼爱的孩子,前世也尝到了苦果,如今还有纠正的可能,做帝王的哪能放弃呢。   既如此,他还读什么书?争什么宠?撒什么娇?   死局已破,躺赢不就好了?   弘晏抿了抿唇,露出小小的梨涡,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雀跃,深藏已久的心愿霎那间冲破牢笼,蠢蠢欲动起来。   当了太久的工作狂,成日与芯片为伴,他早已忘记少时向往的草原是什么模样了。   许是上天怜惜,送他享福来了……   弘晏郑重其事地走到小桌旁,抑住上翘的嘴角,按了按纸张,提笔蘸了半干的墨,写下人生计划:   江南风景好,漠北牛羊肥。   “肥”字写了半边,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响起一道慷慨激昂的机械音:   “叮,月抛能力系统上线啦!月抛能力有重复几率获得,最终解释权归系统所有。下面赠送二选一新手大礼包——   【抄家我在行】,能力持有者胤禛,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能力请自行探索。   【治河高手】,能力持有者靳辅、李光地,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能力请自行探索。”   嗡嗡嗡嗡嗡,吵得他心烦意乱怀疑人生,弘晏呆滞地盯着那缺了半边的“肥”字,毛笔啪嗒落在了地上。   我的烟雨楼。   我的烤羊肉。   弘晏颤颤抽出第二支狼毫,咬牙提笔——   “叮叮!宿主反应超出五秒,系统自动选择默认选项。【抄家我在行】,能力持有者胤禛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月抛能力开启,强化加载中……”系统说完便隐在了脑海之内,杳无踪迹。   霎那间,一股子排山倒海的冲动上涌,弘晏扔下笔便往外冲去。   毓庆宫书房里,太子恰恰在与四贝勒胤禛议事。   近来川陕发生了一件贪腐案,牵扯的银两数目不大,上报朝廷后溅起小小的水花,唯有御史在今儿早朝提了一提。皇上倒是出人意料,亲自拟订了处置方案,没多久便被封爵的火热盖过,再也无人关注这回事。   也对,贪腐最多的不过是一县县令,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那钱说来也没多少,有什么好在意的?   只是封爵与太子毫无关系,不过看个热闹罢了,除却大贝勒这人让他极为舒坦……   这样一来,皇上的态度就落在了他心里。   汗阿玛莫不是有整顿吏治的念头?   太子沉吟半晌,试探性地与弟弟提起。谁知四阿哥竟也发现了此事,压低声音道:“二哥,汗阿玛定有他的深意。”   太子唔了一声,打量了莫名激动的胤禛一眼,陷入了沉思。   若要整顿吏治,首当其冲便是朝堂。可京官势力盘根错节,攀附最多的明珠与索额图,其中一个是他的叔祖父,这……   太子摸了摸衣袖,正想说些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阵喧闹,有人惊慌地喊了声:“弘晏阿哥!”   四阿哥扭头朝外看去,太子一愣,随即好笑道:“元宝这孩子,竟也有闹出大动静的一日。”随即扬声:“让阿哥进来。”   再次见到弘晏,四阿哥油然而生一股喜爱之情。他扯出一个细微的笑,制止了侄儿的行礼,“好孩子,和四叔不必见外。”   “谢四叔。”弘晏直起身来,透亮清澈的眼睛竟是有些发红,他叫了声阿玛,而后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扫描太子的衣袖。   太子下意识心虚了一秒,不动声色地将之掩紧了些。   四阿哥发觉了侄儿的不对劲,张张嘴想要说话——   “阿玛,今儿早朝,索大人是不是给了您两张银票?”弘晏开口,眉头皱得更深,“面额共十万两。”   不等太子回话,他冷静道:“还回去吧。你若要,我赚。咱不贪这些!”   说罢,眼底的红丝缓缓褪去,弘晏伸出手,掌心正对他爹英俊的脸庞。   四阿哥呆住了。   太子:“……”   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宝:废太子要趁早,一劳永逸最妙!   倒霉爹:你礼貌吗? 第3章 穷困   四阿哥与太子对上了眼,又缓缓把头转了回去,好容易咽下震惊,他垂头敛目,开始认真数地砖。   一块,两块,三块……   书房一阵尴尬的沉默。   储君的自我修养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如今,太子白皙的肤色有些发青。他憋了好半晌,瞪着弘晏说不出话,慢慢的,连耳朵都烧红了起来。   被人察觉到“贿赂”已经够没脸面,更何况作一副催债样的还是五岁的元宝。太子揍儿子的心都有了,一时间忽略了弘晏的异样,更没有心思探究他是如何发现的小秘密。   索额图递钱的动作,可是隐秘的很!   半晌,太子掰开弘晏的小手,板起脸喝道:“当着叔叔的面,目无尊长胡说什么?请安完了就寻你额娘去,方才正院还遣人来问话了。”   话语气势十足,却掩盖不了心虚。   弘晏半点也不怕他爹,听言摇了摇头,双眼亮得像装了x光似的,再一次伸出掌心。   “不义之财不可得,阿玛切莫恼羞成怒,您若不给,我告诉额娘和汗玛法去。”理智渐渐回归,却割舍不下他对银票的执念,弘晏跟着板起脸,这回好歹用了个敬语。   太子竟被儿子凛然的模样镇住,半晌,他妥协了。   太子铁青着脸,从袖口抽出两张崭新的银票,心下不住地念叨,真是反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胤禛正在看孤热闹,弘晏这聪明的脑袋瓜子怎么就看不见?!真是,真是……   没收完不义之财,弘晏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揣上银票快步走了。   太子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隐隐透出心痛与不舍。   看样子担忧极了银票的去处。   还是四阿哥与他心有灵犀,此时也不装背景板了。他忍不住问:“弘晏侄儿要到哪去?”   “把银子充公。”远远传来一道稚嫩嗓音,依旧有些奶乎乎。   “噢。”四阿哥没话说了。   书房里,兄弟俩相对而坐,一派无言。   太子的耳朵可算褪了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元宝那小子才五岁,从哪探听的消息?   想孤堂堂一国储君,竟被自家逆子拿捏住了,威严何在?   心下如火烧一般,太子坐立不安,哪里还有心思议事,就连往日最为亲厚的弟弟也觉碍眼了起来。   万一让汗阿玛和福晋知道……   太子轻咳一声,脚趾头动了动,眼神不住往四阿哥身上瞟,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满目不自在转为了狐疑——   胤禛面上赞赏之色浓厚,瞧着一副动容的模样。见太子望来,他极有眼色地避开银票这回事,情不自禁喊了弘晏的乳名,叹道:“元宝这般,真是二哥之幸啊。”   不义之财不可得,说的真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这话听着再情真意切不过,太子眼皮抽搐了一下,掩饰般地笑了笑:“呵呵,是么……”   老四怎么也有这样讨人厌的一天!   太子妃瓜尔佳氏见弘晏来了,瞧着极为高兴。   她搁下宫中账簿,拉过弘晏的手摸摸额头,见没有汗才放下心来,柔声说:“刚从乾清宫回来就寻你阿玛,来去奔波的,也不嫌累。”   弘晏一边应着,一边扫向博古架上的某个木匣,片刻后如释重负地收回目光,笑容满面喊了声额娘,随即便是连串的问候,譬如昨晚睡得好不好,譬如一日不见,有没有在梦里想念儿子?   一屋子人都笑了,太子妃乐道:“元宝的晚膳还是同额娘一块用的,怎么就如隔三秋了?”   弘晏的眼睛肖似父祖,脸型与嘴巴却像了母亲,面颊轮廓如鹅蛋一般,笑时隐隐显出两个梨涡小坑。   太皇太后在世时爱极了小坑,常说有坑的姑娘带着福气,皇上之后挑选太子妃,一眼认定瓜尔佳氏乃有福之人。   瓜尔佳氏长得端柔大气,样貌不是顶顶好,却也称得上秀美,在皇子福晋里头都是出挑的。嫁进毓庆宫时,她的日子说不上苦,也说不上滋润,因着轻车都尉之女李佳氏膝下有大格格,样貌娇艳又会使些邀宠的手段,很是风光了一些时日。   太子重视嫡庶,对正院的敬重一分没少,太子妃不至于计较,可谁家新妇没对夫君生出过憧憬?李佳氏恃宠而骄,天天在跟前晃荡,纵然她再大度,也会生出膈应之感。   另有赫舍里元后与太子的先例在,不光皇上盼着嫡孙,满朝文武都虎视眈眈。太子妃入宫两年杳无孕信,她自己何尝不急!   怀上弘晏恰是柳暗花明,哪知过了两月,李佳氏再次有了身孕,太子妃心下不虞,终是没出手。   十月怀胎,就在弘晏呱呱落地的那日,有人来报说,李佳氏服用了催产药,生的小格格……是死胎。   催产药?太子妃差些给气笑了。没等她发作,太子生了雷霆之怒,罚李佳氏一年禁闭,又命大格格挪给另一位李佳氏(有两位李佳格格)抚养。   至此之后,再无人敢与太子妃争锋;有了弘晏,太子的心思也一日日地往正院贴近。   因着圆面梨涡,瓜尔佳氏曾被皇上夸赞有福,在她看来,儿子何尝不是她的小福星。元宝日日哄得她眉开眼笑,如今就连繁琐的宫务都瞧出了乐趣,太子妃乐过之后,眸光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道:“不论读书走动,千万急不得,样样都要顾及身体。”   弘晏最是听额娘的话,闻言一一应下叮嘱。   太子妃语罢,他迫不及待从衣襟掏出银票,压低声音道:“……这是阿玛新的私房。”   弘晏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男人给女人花钱天经地义,贿银成为上缴的老婆本,变废为宝多好的主意!况且额娘的钱财来路正当,他放心。   虽说他爹穷得令人落泪,但皇家无情,铁面无私才是正理。   再说了,有皇上保驾护航,缺点银两又怎么了?   太子妃立即懂了儿子的意思,心领神会之下,也没想着刨根问底。   她接过银票,扫了眼面额,一瞬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随后很快敛去,眨眨眼道:“额娘明白了。”   弘晏陪太子妃用过午膳,心满意足回了房,迎着三喜惴惴的目光,缓缓坐在了榻上。   一扇门隔起宫人的担忧,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强烈的、没收不义之财的满足感终于消失,弘晏猛然变了脸色,神情莫测。   见鬼的【抄家我在行】,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血液里沸腾的冲动,行走的扫描仪,银票的鉴定机?   他爹那十万两藏的好好的,在能力加载的一瞬间突然成了精,开始深情召唤,寻求共鸣——于是他满目渴望地冲了出去。   弘晏面无表情,努力回忆方才的机械音。   月抛能力系统,意味着每月更换一次。有重复几率获得,就和传销似的,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五秒钟没有回应就自动绑定,还不可解绑!研究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哪来的辣鸡程序?   至于那句“能力持有者胤禛”,不就是他四叔,后来以抄家闻名的雍正皇帝吗。   都遇上穿越了,再来个系统好像也不是稀奇事。弘晏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大呼小叫,他皱眉分析,沉思了好一会儿,得出一个最最不可思议的结论——   狗贼系统这是要他学四叔抄家啊。   好不容易勘破祖父的秘密,好不容易摆脱死局,他就不能有安生的日子过么?   弘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面无表情在心底唤了声:“系统。”   他真不在行!   五岁学抄家,多半得去看看脑科。难不成要到谁谁谁的府邸面前转圈圈,举着棒棒糖大喊一声:“钱钱好多,我要抄你家啦!”   弘晏:“…………”   他被自己的脑补雷得一激灵,再三呼唤系统,可那道机械音好似消失了一样,渺无踪迹死不回复。   很有一副老赖的架势!   久久呼喊无果,弘晏恼了。   余光瞥见写了一半的“肥”字,怒火更是熊熊燃烧,他深吸一口气,暗道了一声好,既然不可解绑,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从此靠近银票就绕道,见了金银就掉头,谁也不能阻碍他快活的决心。狗贼系统再强,还能强过人的意志力?   另一头,太子强笑着送走四阿哥,招来侍从一问,得知弘晏方才去了他额娘那儿。   探知了赃银的下落,他匆匆忙忙往正院行去。   一边走,眼刀子不住地朝何柱儿乱飞。狗奴才,书房门前也不拦着元宝,任由他闯下大祸患!   何柱儿读懂了主子的意思,心下委屈,不是您让阿哥进去的么。   还有,索大人何时给太子爷塞了银票,他这个贴身伺候的竟不知晓。何柱儿委屈得很,觉得自己不再是太子最信重的崽,等到了里间,他极有“眼色”地清了场,然后飞快地放下帘子,拉着茯苓几个溜了出去。   徒留夫妻两人,面面相对。   太子频繁朝左右使眼神,使得眼睛抽筋才发现顶锅的奴才跑了。他恶狠狠地记下这笔账,随后清了清嗓子,和声道:“弘晏方才来福晋这儿了?”   面前这张脸眉飞入鬓,凤眼如星,真是赏心悦目。太子妃不动声色地瞧着,而后羞赧一笑,柔柔道,“太子爷的苦心,臣妾都明白,那些银票,正是爷借元宝之手疼惜于我。”   太子甚少见到福晋这般模样,一时间怔在原地,心间痒痒的,像有只小手在挠。   还没痒痒多久,捋清了话中含义,太子动了动唇:“……”   太子爷贫穷这件奇事,少有几人知晓。   毓庆宫宝物堆积如山,宫中赏赐一波接着一波,日常开销都从内务府支出,按理说不愁钱财。可没有宫中印记的现银却是极少,更别提太子的私房钱,那叫一个见者落泪,空空如也。   别说太子妃的嫁妆了,连弘晏的小金库都比不上!   皇上看重诸子品行,成日盯着毓庆宫不放,甚至专盯太子一个人,这样一来,太子没有出宫开府的安家银,也没有手下人的孝敬,为维护储君的脸面不敢宣扬,唯有索额图能暗搓搓补贴一二。   十万两,近些年给的最大数目,就这样被收走了!   太子一时间心痛得滴血,望着妻子想着儿子,竟是不知怪罪谁好。   难不成是索额图透露的情报?!   他还能如何,只能咬牙认下这番体贴,僵硬道:“是,是。”   看他那副强撑的模样,瓜尔佳氏不由生出了怜爱之情,决定不往夫君心上插刀了。   罢,李佳氏那口恶气出的也差不多了,人生在世,谁没犯过一个两个的错呢?   太子妃端庄一笑,握住他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小腹。   这番暗示使得太子愣了神。没过多久,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他惊喜地睁大眼睛:“福晋——”   太子妃轻笑,露出与弘晏一模一样的梨涡,道:“爷高不高兴?元宝要有弟弟妹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穷太子就这样被忽悠了注意力。   后来,元宝他爹:人生赢家又怎样?儿孙绕膝又怎样?孤没钱。 第4章 知己   有人说,既然不能反抗生活,那就躺平享受生活。   弘晏觉得这话很对。   狗贼系统既然来了,像是要终身同他捆绑的样子,恼火也无济于事,既如此,允许自己一瞬间的失态便足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况且又是试探又是辱骂的,系统都毫无反应,弘晏稍稍松了口气,心道这玩意除了强制绑定,智能化程度着实不怎么高,对宿主尚在友善的态度范围内。   还有那月抛能力,听着鸡肋的很。【抄家我在行】就不说了,竟还有【治河高手】这等称呼,治什么河?护城河吗?   自从上缴赃银、远离了“辐射污染源”,他便恢复一派正常。忆起方才当着四阿哥的面,对太子说的那些话,弘晏一张圆圆脸呆滞无比,暗道自己是个智障。   他的贴心人设崩了!   左等右等没等到太子前来算账,弘晏叹了口气,又有些狐疑,他爹真不像宽容大度的人,难不成在憋什么坏招数?   勤奋作息的后遗症如期降临,一旦空闲太久就浑身不舒服。弘晏没功夫左思右想,下意识就要起身去学习,然后好悬抑制住自己,就这么发起呆来。   三喜守在外头担心坏了。   往常这个时候,阿哥可都在读书啊。   见弘晏久久没有动静,他与临门对视一眼,试探地问:“主子,不如奴才去给您拿《礼记》来?”   “不用。”弘晏暂且不愿看到四书五经,想了想说,“书架五排最左有本游记,蓝皮,封面是幅画儿,拿这个就好。”   游记?   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三喜与临门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主子终于听进了劝说的话,忧的是今儿四处透着诡异。   与临门不同,三喜因着年纪小,脑瓜构造简单许多。他很快抛却顾虑,颠颠地转身道:“奴才去去就来!”   弘晏津津有味地看起游记,时不时地拾起一块点心,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至外头有太监传话,说是时辰晚了,皇上召阿哥一道用膳。   来人是大总管亲自指派的,一张脸笑吟吟的极为殷勤。他指了指停在一旁的小轿,恭敬道:“阿哥上轿吧,皇上正高兴,在乾清宫盼着您呢。”   被皇上召见一回都是天大的幸事,更别提两回三回,三喜他们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弘晏亦是习以为常。   只“皇上正高兴”这句话,让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熟练地翘起一抹惹人爱的笑容,托腮在轿里头沉思,除了封爵,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喜事啊。   难不成汗玛法老当益壮,提前让十八叔降世了?   皇上哪里知道弘晏正在大不敬地编排自己。乾清宫中,他开怀至极地揉揉五岁豆丁的小脸蛋,慈蔼道:“如今太子妃有孕,元宝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摆在面前,弘晏还来不及夹菜,银筷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弘晏惊讶极了,凤眼瞪得溜圆:“汗玛法,额娘有喜了?”   皇上瞧着比他更为惊讶:“元宝竟是不知?你额娘方才去了慈宁宫报喜,太后高兴,很快派人告诉了朕。”   弘晏震惊过后便是喜悦,脑子一转,立马明白问题出在了哪儿。   太子妃去慈宁宫了,太子却还在毓庆宫好好地待着,也没四处乱逛。   他爹的报复原来在这呢。   幼稚!   弘晏狠狠批判了太子的小气,接过新的银筷,笑容渐渐扩大,止也止不住。   “额娘生的我都喜欢,别的不说,您可要赐个好名字,”他含糊地嚼起米饭,嘀咕道,“至少比阿玛的名儿寓意好。”   皇上就指着他笑,胤礽惹到这小子了?   “想得可真长远!行,朕应你了,快吃。”   太子妃前往慈宁宫的动静不小,没过多久,后宫嫔妃就得知了消息。   皇上的后宫那叫一个百花齐放。皇后之位久久空悬,如今以贵妃佟佳氏为尊,其下便是屹立不倒的惠宜德荣四妃,再是嫔主贵人,还有数不清的常在答应。   贵妃乃是孝懿皇后的亲妹,康熙二十九年入宫为妃,去年年底行册封礼,年方三十当了贵妃。佟佳贵妃后来居上,有家世又有位分,本该风风光光,当下却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地位。   一来资历尚浅,二来膝下无子,底气天生就比四妃弱了一筹;何况皇上让太子妃执掌宫权,四妃协理,她连边儿都沾不到。   太子妃处事公正贤明,将后宫治理得安稳祥和,极得皇上赞誉,谁也挑不出错来。贵妃嘴上不说,心下也是叹服,瓜尔佳氏的眼界胸襟,许是连姐姐都比不上。   只是叹服归叹服,对于宫权,贵妃眼热许久了。若要摆脱尴尬地位,成为后宫名副其实的第一人,首先得摸到宫权,否则就是妄想。   至于子嗣——   皇上绝不会给她子嗣。   承乾宫,贵妃对着窗楹叹了口气,问贴身伺候的嬷嬷:“如今太子妃有喜,再过上几个月,对宫务怕是心有余而力不逮,你说,皇上……”   嬷嬷哪能不明白主子未尽的话?   她心知贵妃掌权的希望渺茫,面上却是带着笑:“娘娘,嫡孙多金贵多要紧哪。哪怕有了弘晏阿哥,养胎也不能有一点疏忽,老奴想,太子妃当是明事理的。”   “太子妃便是推脱宫务,不还有惠妃她们么。”贵妃轻轻摇头,双目沉沉,“本宫的宠爱也就这样了,皇上若不待见……”   嬷嬷听着难受,忙道:“娘娘!”   “罢,不说了。”贵妃抿唇,面色好看了些,“今儿是月初,眼看着临近傍晚,你瞧瞧四阿哥来了没有?”   几个年长的皇子刚封了贝勒,还没有出宫开府,如今住在阿哥所里,日日都要晨昏定省。八阿哥常去养母惠妃处,至于四阿哥,因着有孝懿皇后的情分在,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承乾宫一趟,短暂请个安便罢。   哪怕时间短暂,贵妃心里也是熨帖的,这孩子,姐姐没白养一场。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来报,“回禀娘娘,四贝勒前来请安了。”   胤禛性子偏冷,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即便这样,贵妃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妙。   瞧这大踏步,面色都寒得冰冻三尺了!   贵妃身份尴尬,犹豫一瞬也不好过问,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行过礼,问候几句便告退离去。   四阿哥出了承乾宫,抿抿唇加快步伐。   苏培盛跟在后头叫苦不迭,这都是什么事儿!   德妃娘娘难得和颜悦色,爷却被娘娘的兄长德胜坏了心情。   舅姥爷欠了赌坊银两,于是递话来向娘娘借银,说是要一万两经营店铺,盈利还赌坊的款。提起这话,爷不过犹豫了一会,德妃娘娘笑容就淡了。   十四阿哥还在一旁道:“四哥不借我借,额娘,我替舅舅还款去!”   哎哟,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娘娘疼惜极了,说“你才十岁没开府,哪有那么多银子”,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们爷看在眼里,不就更难当了么!   苏培盛缩起脑袋,鹌鹑似的不敢出声。   四阿哥大步走着,满腔邪火没处发泄。   既因为德妃,也因为十四阿哥,最大的不忿却是对着德胜去的。   乌雅·德胜哪来的脸?   赌输银子已经不止一次,还有脸向额娘哭惨。第一次借一百两,第二次借一千两,他胤禛念及亲情,哪回推脱了?   现在到好,越发蹬鼻子上脸。一万两是不多,他是拿得出手,可这等用于赌坊的赌款,他不愿借。   德胜凭关系在内务府当差,本就捞得油水充足,竟还好逸恶劳四处赌钱,四阿哥一想到这事,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把亲舅舅扭送到大理寺去。   呵呵,一万两。要不是顾及额娘的脸面……   皇亲国戚诸多蛀虫,胤禛冷眼看着,甚至想面见皇上请求一治。想来想去到底有诸多顾虑,一来皇父仁慈,不一定采纳他的建议;二来裙带关系弯弯绕绕,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连他追随的太子二哥,不也收了索额图的‘贿银’么。   咳,当然,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言归正传,除却皇亲国戚,还有朝廷命官。贪腐之象处处都有,连偏远之地的县令都忍不住诱惑,恶事传到了京城来!   胤禛越想越是烦躁。   何时才能肃清贪官,还天下一个清廉盛世?   他愿往,还有谁愿往?   胤禛眼眸黯然,忽然有些丧气,直至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四叔?”   陪皇上用完晚膳,弘晏便在宫中溜达散步,谁叫他不必再努力,效仿咸鱼日日松快就行。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让他实在喜悦,一不小心吃得撑了,否则第一时间回宫去见额娘,连溜达都不必溜达了!   天色微暗,轻风拂面,一派好风景。转换了心境,就连看腻歪的红墙都变得可爱起来。   还没驻足多久,血液中隐隐传来沸腾的冲动——   不远处有东西在召唤他。   弘晏面色微变,难不成路上躺着来路不明的大额银两?   他暗道失策,扭头就走。   哪知渴望一阵接着一阵,简直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弘晏终是熬不住渴望,板起一张圆圆脸,快步走了上去。   谁知银两没有,倒有个人,还是个熟人,四叔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浑身散发着丧丧的气息。   这不对劲。   金银呢?财宝呢?召唤之物呢?   等等。   忆起辣鸡能力【抄家我在行】的“持有者胤禛”,弘晏感觉到不妙了。   果不其然,靠近四阿哥的时候,渴望慢慢消了下去。   正主就在眼前,他犹豫一瞬,甜甜地叫了声四叔,而后凭借直觉试探道:“四叔可在为银两烦忧?”   不等胤禛回话,弘晏继续试探:“四叔是否遇上了看不入眼的不义之举?譬如收受贿赂,借财赌银?”   问罢,他眨巴着眼道:“四叔消消气。不管遇上何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的。”   胤禛低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记起今早毓庆宫书房的一幕幕,目光一寸寸亮了起来。   “元宝怎么知道?”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受了振奋一般,喃喃道,“……竟是你最懂我!”   作者有话要说:   回房后,胤禛深情地记下随笔: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康熙三十七年三月,我寻到了一生的知己。   太子:? 第5章 恨意   胤禛越看弘晏越是亲切,像是迷了心窍般,略略把今早川陕那件贪腐案叙说了一遍,随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元宝如何看?”   说着,四阿哥猛然清醒,这问题不合适。   他苦笑,侄子才五岁的年纪,自己真是魔怔了。   哪知弘晏听到“贪腐”二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冷静的情绪蓦然退却,浑身绷紧,眼神锐利,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小弓。   他仰头看向胤禛,一字一句冷酷道:“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都该死。有他们在,吏治如何清明,天下如何太平?”   这话实在振聋发聩,一瞬间,苏培盛装不了鹌鹑了。   他缓缓瞪大眼睛,低头瞅了眼凛然的皇长孙,又抬头瞅了眼怔愣的自家爷,居然看出了数不尽的相似之处。   三喜张大嘴巴,临门神色一片空白。   阿哥平日里脾气好的不得了,原来这般……才是他的本性吗?小小年纪心系江山社稷,在乎吏治百姓,不过没表现出来而已!   四阿哥哪里知道宫人的看法。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五味杂陈地想,这不就是他苦苦追寻的目标么。   额娘不懂他,兄弟不懂他,唯有侄儿探听到了他的心声,明白他的苦恼。   胤禛越看弘晏越是喜爱,心下恼怒一扫而空,恨不能将他抢回阿哥所朝夕相处。   转而一想太子会有的反应,四阿哥只能遗憾地按住念头,良久喟叹道:“元宝,你是四叔的知己。”   他严厉地告诫周围,“今日之事若有泄露,爷定不饶他。”说罢迫不及待抱起弘晏,嘴角扬起不甚明显的弧度,“来,四叔同你说说体己话……”   半个时辰之后,弘晏面无表情走在宫道上,圆脸慢慢挂起一张痛苦面具。   失策了,辣鸡能力可以不靠物质传播——   系统厌恶贪腐,竟然还能共情于他。   银子发出召唤也就罢了,心声怎么也能召唤?只因四叔是能力持有者吗?   都说良友易得知音难觅,知音,多么浪漫的词儿,可他不想成为四阿哥的知己。   他才五岁啊……   这不合理。   被迫成为知己也就罢了,还被灌输了一脑袋胤禛的抱负,胤禛对于贪官的憎恨,以及胤禛整顿吏治的看法。   弘晏能怎么办,弘晏只能点头附和,跟着他一起憎恨。   哪知四阿哥越说越是激动,似是开发了话唠的潜质,还勾起小指同弘晏立下约定,说他若有机会领了肃贪的差事,定然带着元宝一块儿去开眼。   弘晏:“……”这就不必了吧。   胤禛目光亮得惊人,弘晏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即安慰自己,如今距离康熙四十七年还早着,国库还是够用的,如同阎王下凡催人还债的那个四叔还没出现,他实在不必担忧;更何况汗玛法重来一回,绝对不会如晚年那般做个散财童子,留下一堆烂摊子等收拾。   暂且安慰到了自己,很快,毓庆宫近在眼前。   弘晏重新振奋精神,抿唇露出个笑,心道额娘怀有身孕,他合该去看看成长中的弟弟妹妹——极大可能是历史上的嫡出格格,他们父子未来的掌上明珠。   脚步轻快地进了正院,小宫女立马打帘进去通报:“阿哥回来了!”   天色已晚,正院掌了灯火,朦朦胧胧的,好似也沾了几分喜气。全嬷嬷快步出来,一张严肃的脸满是笑褶:“阿哥快进来,爷和太子妃念叨您许久了。晚膳用得好不好?”   “好,都好。”弘晏乖巧地回,踏入里间的脚步一顿,“阿玛也在?”   “孤在。”太子掀开茶盏,笑吟吟地瞥了儿子一眼,“总算还舍得回来,方才遇见你四叔了?”   太子妃坐在他身旁,闻言也含笑望来,夫妻俩步调一致,说不出的郎才女貌,空气中恍若流淌着脉脉温情。   弘晏望着今生的爹娘,心底蓦然松软了一角,“是遇见四叔了,聊了好一会儿。”   松软之后便是感慨,原来阿玛是这样一个不计前嫌的人,心胸宽广,还对着他笑!   “额娘,明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您都不告诉我。”他蹭上前抱怨,“有弟弟妹妹了,我还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   哪知太子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把儿子抱在自己的膝头,变脸似的教训道:“莽莽撞撞蹭个什么?你额娘如今金贵着,不能碰。”   说教不够,弘晏的脸蛋还被揉了好几下,戳出几个肉肉的小坑,一弹一弹地恢复了原样。   满人都说抱孙不抱子,太子爷人前守得好好的,至于人后么,没人敢站出来指手画脚,就如现在。   “都是你阿玛的错。哪不能碰了?”太子妃嗔了太子一眼,“手劲轻些,元宝的皮肤嫩,可不像您。”   又柔声问儿子:“元宝渴了没有?来人,切一道果盘来……”   太子态度顺从的很,脸上大写着“孤听你的”,弘晏竟诡异地嗅到了狗粮的味道,齁得他牙酸,皱起了一张包子脸。   这厢,太子忽然想起银票之事,瞅着弘晏的屁股手痒痒,到底还是舍不得,于是趁太子妃吩咐下人的功夫,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压低声音问:“阿玛的银票,元宝从哪发现的?”   弘晏整个人被挟持住,霎那间进退不得,暗道失策。   额娘都有喜了,怎么还惦记那破银票呢?   “索大人告诉我的。”弘晏小声道,沐浴着太子怀疑的目光,神情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太子左看右看没看出破绽,因着弘晏除了读书之外信誉度良好,到底信了这话。   他给索额图记了笔大的,哼笑一声,面上一副看开了的神色,“罢,孤不和你计较。”很有几分洒脱的味道。   倒惹得弘晏狐疑了起来,这反应不对劲啊。   辣鸡系统也没有感应,难不成额娘给零花钱了?   弘晏不过随口一猜,哪想真的猜到了事实真相。   太子妃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衬得偏院寥落冷清,唯有灯火零星三两只。毓庆宫如今没有侧福晋,格格侍妾住的地方统称为偏院,面积倒也不小,建筑错落夹杂,围绕坐落于中轴线上的正院,与小花园一道呈众星拱月之势。   后院共有三位格格,侍妾若干。早先被禁足的李佳氏居于东厢房,受宠风光过一段时日;小李佳氏与张佳氏住在西厢,各养了太子的长女与次女。托孩子的福,两人的吃穿用度没短缺过,太子偶尔会来瞧瞧,或是赏赐一二物件。   又一日黄昏,李佳氏指挥下人搬出座椅,面朝前院的方向,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她的面色沉郁至极,穿着一身素衣裳,模样娇美却不再水灵,怎么也遮掩不住眼周的青黑憔悴。   小李佳格格消食归来,见此嗤笑一声,讥讽道:“还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如今山鸡都当不得,还成日碍别人眼。”   紧接着道:“太子妃娘娘才是真正的凤凰,你算什么东西?”   闻言,李佳氏咬紧牙关,眼底闪过深深的厉色。   这贱人仗着嘴皮子尖利,一有空便嘲讽于她,还拦着她不让见怀胎十月生的女儿!可怜大格格如今七岁,竟忘记了真正的额娘……   这么多年等不到太子,她盼着盼着也就麻木了。从一开始的反唇相讥到置若罔闻,李佳氏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如今听到正院的喜讯,她终究还是忍不下去。   凭什么瓜尔佳氏时隔五年再次怀上,她却要无依无宠度过余生?   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弘晏算什么,皇长孙本是她儿的位置!   想起五年前生产那日,李佳氏的指甲嵌入手心,带来阵阵疼痛。   她生的不会是格格,更不会是死胎,催产药本没有毒性,定是太子妃买通了产婆,生生把爷的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了出去!   瓜尔佳氏掌管宫权,有什么事做不到?   弘晏如今享受的一切,还有皇上的宠爱,都是她那可怜的儿的!   每每想到此处,李佳氏心痛得滴血,恨太子被奸人蒙蔽,也恨自己势单力薄,鱼死网破都做不到,没法与太子妃拼命。   眼看着仇人越过越好,太子爷的心越来越偏,禁足好不容易结束,她想同爷解释,哪知她一心仰慕的男人听也不听,让她无事别出偏院,省的坏了规矩。   从今往后,她就成了毓庆宫的笑柄。   一声声讥嘲犹在耳畔,想到此处,李佳氏缓缓抬头,一双妩媚眼眸幽不见底: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小李佳氏一愣,暗惊于她的眼神,而后便是冷笑:“好啊,我果然没料错,这么多年了,你还不忿得很。平日里装得倒好!”   心下打定主意向太子妃禀报,小李佳氏剐她一眼,连忙转身回屋。   李佳氏望着那抹鲜亮背影,半晌轻轻道:“咱们走着瞧。”   说罢,她看向身边存在感极低的老嬷嬷,闭了闭眼,平静无比地开口:“德妃娘娘的条件,我应了。” 第6章 办差   夜色深深,永和宫笼在一片阴影之中。   十四阿哥胤祯今年十岁,前些日子,上书房的师傅还夸他聪慧。每每前来请安,永和宫总是一片欢声笑语,德妃的神色更是柔和万分。   德妃乌雅氏一共生了三个阿哥。四阿哥被孝懿皇后抱养,六阿哥幼年早夭,唯有十四阿哥自小养在膝下,母子之间情分极深,德妃疼爱得很。   想起傍晚的不愉快,德妃坐在梳妆台前,面色沉沉,任由宫女轻轻地按摩肩膀。   吴嬷嬷伺候在旁,规劝说:“娘娘,您这又是何必。舅爷不是经商的料,还想着借一万两银,四贝勒再三犹豫,不也情有可原?”   “本宫哪是计较这个。”良久,德妃望着镜中不再年轻的自己,缓缓开口,“银子是其次,他不在意亲舅舅,又怎会在意我这亲额娘呢。”   说着,德妃淡淡道:“不亲本宫也就罢了,胤祯可是他的同胞兄弟!看看老四,成日与太子形影不离,都把毓庆宫当成自个的家了,却何时关心过胤祯的学业?依我看,在他心里头,弘晏比十四重要多了。”   “这哪能!”吴嬷嬷急急说,“娘娘,四贝勒办差去了,平日也甚少回无逸斋。老奴还记得十四阿哥提过,说请教四哥不如请教八哥……”   “行了,你也不必说服本宫。”德妃摆手,眼神明显冷了下来,转而问道,“李佳氏答应了?”   四阿哥从小给孝懿皇后抚养,真是娘娘心底解不开的死结。吴嬷嬷在心底叹息,接过牛角梳一下一下篦着德妃的长发,低声道:“答应了。说娘娘若能重创瓜尔佳氏,不管做什么她都愿意。”   德妃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侧福晋不稀罕,独独惦记着报仇,倒真是个可人儿。”   “你同她说,太子妃的软肋,她自个知道。”说罢,德妃拿起一支朱钗,放在镜前试了试,缓缓道,“这胎是男是女还不知晓,哪有大的威胁足?”   胤祯本该最受皇上宠爱,可自从有了长孙,竟是泯然众人,师傅接连称赞也无水花激起。论天资,胤祯在众阿哥之间出类拔萃,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这么多年了,皇上来后宫的次数越发稀少。四妃都已不再年轻,膝下有了孙辈,再同年轻姑娘争宠不过惹人笑话,现今唯有十四是她的逆鳞,她决不允许别人抢走胤祯的风头。   弘晏承袭仁孝皇后的两分样貌,本就入了皇上的心,如今聪颖也远超常人……德妃眸光一暗,扔下朱钗,起身往寝卧走去。   且看吧。   日子还长着,有人比她更急。   翌日清晨,乾清宫。   早朝结束,御书房站了一溜的皇阿哥,略略看去,都称得上龙章凤姿,没一个长得差的。   太子立在最前,后头从大贝勒排到八贝勒。年长的参与了朝会,其中唯有八阿哥还在读书,只等大婚过后上朝听政,与哥哥们一道领取差事。   皇上坐着,他们站着。接收到汗阿玛打量的目光,太子最是淡定,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看着赏心悦目,如同一道风景。   大阿哥立在左后方,见此嘴角一撇,暗暗骂了一声作秀。三阿哥四阿哥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垂下眼帘;五阿哥盯着御桌看,七阿哥仔细数着地砖;八阿哥清逸俊秀,仪态亦是无可挑剔。   “朕今儿叫你们来……”话音未落,众阿哥皆是屏息,哪知皇上话锋一转,望向太子,问他,“弘晏起身了没有?”   就连语气都柔和了些。   听闻这话,大阿哥差些没有呕死。   让他更呕的还在后头,只见太子上前一步,笑道:“回汗阿玛的话,儿臣出门时他睡得正香,想来是没起。”   语气听着像是责备,可他们兄弟几个,谁看不出太子脸上的纵容?   大阿哥内心呵呵,酸水咕噜咕噜冒着,心道弘晏这小子不是以勤勉闻名么?怎么听起来如此惫懒,当真是名不副实。   “好,好。”皇上欣慰极了,只当乖孙听进了自己那“读书要劳逸结合”的劝诫,连带着太子也分外顺眼了起来,随后和颜悦色地起身,拍了拍后者的肩。   大阿哥:“……”   这不合理。   众人神色各异,无一例外是羡慕嫉妒恨,心道太子/二哥竟还有靠弘晏固宠的一日。   有上进心的如三阿哥羡慕嫉妒,还有个例外四阿哥,如同听到对自家孩子的夸赞一般,默默扬起嘴角,笑容还挺明显。   五阿哥不小心瞥见那抹笑,着实唬了一跳。他提着心往后退了退,惹来皇上一记注目,于是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八阿哥微微垂眼,艳羡之余,难免带了几分憧憬。眼见大婚之日临近,他与福晋的未来嫡子,若能得到汗阿玛这般爱重……   皇上余光一扫,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沉声道:“今儿叫你们来,是因为远征漠南,国库日渐不丰,以致后果难料,朕想听听你们的主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太子也吃了一惊。   国库不丰?什么时候的事?   御书房气氛蓦然一变,皇阿哥个个肃然起来,思考的思考,沉吟的沉吟,可半晌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说话。   国库,可不是一般的棘手。除却远征噶尔丹造成的损耗,早年汗阿玛开恩,陆陆续续地借给皇亲朝臣的银两,算起来也不少了。   去岁没有大灾,甚至是个丰收年,他们听说国库收支尚且平衡,可如今汗阿玛竟突兀提起……   皇上的话,就是圣旨。在列的都不是草包,不过一瞬,他们立马想到“追缴借银”“惩治贪腐”等等词儿,心里暗暗叫苦,面色越发严肃。   太子心道,汗阿玛果然想着整顿朝堂了!   这可不是件好差事。   是啊,真不是件好差事。封爵的喜悦还没过去,阿哥们差些挂上一张苦瓜脸,绞尽脑汁想着推脱之语,更有人偷偷看向胤禛,心道这差事不是只适合四哥么。   五阿哥七阿哥叫苦不迭,他们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天生足疾,安安稳稳混个亲王之位已是人生追求,何苦做那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皇上才不管他们怎么想的。   亲兄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何愁大清不盛?一个个斗的风生水起,在他看来就是闲的。   眼瞧时辰差不多了,皇上淡淡开口,一锤定音:“既然没有异议,朕就把重任交给你们,两两一组,各自分开去办。”   随后意味深长地道:“历年来六部与内务府的支出,朕赋予你们查阅的权限,还有诸位皇亲大臣,还清国库债务实乃本分。办得越快越好,你们莫要让朕失望了。”   这下好了,真是晴天霹雳。   五阿哥耷拉眉眼,七阿哥膝盖一软,求助的眼神朝太子望去,太子轻咳一声,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都说了两两组队,汗阿玛既没有提起孤,七弟,对不住了。   哪知下一瞬,皇上威严地望来:“太子也去。手上的差事先放放,国库要紧,胤礽,你可明白?”   太子的微笑一僵,“……汗阿玛,儿臣明白。”   大阿哥见此,梗着的一口气总算通畅了些。   要说治理国库,太子反而是掣肘最大的那一个。朝堂情势复杂,一不小心就会得罪肱骨之臣,他敢吗?   况且有赫舍里氏,有索额图在,包庇徇私是免不了的。   大阿哥还在琢磨,皇上却不耐烦他们杵在跟前,说完正事便摆摆手:“行了,都退下。”   众人拱手应是,随即低眉顺眼地告退。   其中,唯有四阿哥步伐不急不缓,藏着丝丝小雀跃;八阿哥深吸一口气,脚步坚定地迈了出去。   汗阿玛头一回考验,他定会漂漂亮亮地完成,做出一番成绩,然后风风光光地迎亲。   皇阿哥难得聚在一起商议。   太子打头,目光轻飘飘落在大阿哥身上,“这两两一组,差事要如何分配?”   储君的要义之一,风度,不能和弟弟们抢。太子预感到了差事的棘手,暗叹一口气,汗阿玛既然铁了心整治,孤也不能再装糊涂。   “都听二哥的。”见大阿哥不说话,四阿哥缓缓开口。   三阿哥瞅了眼黑着脸的老大,又瞅了眼一派淡然的老四,赶忙道:“未免拖哥哥们的后腿,我一人不妨辛苦些,独自查阅礼部的卷宗……”   他是有上进心,可这差事不同以往,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这话一出,五阿哥胤祺暗骂老三奸猾,把他的台词全抢了!   胤祺巴不得能者居之。其他的暂且不论,宫中的内务府、朝廷的户兵两部,还有追缴欠银这三项,他是万万不敢碰的。   至于组队,老大后头跟着明珠,太子后头跟着索额图,谁敢沾上?怕不要脱层皮。   七阿哥难得与他心有灵犀,赶忙说:“弟弟便和五哥一道,往刑部与工部使力。”   呵呵,轻松的活全没了。   老四不用说,定是和太子绑在一块儿,大阿哥胤禔憋了又憋,恨不得把老三他们骂个狗血喷头,终是忍了下来,冷哼道:“八弟,就剩你同我了。”   胤禩无甚异议,慎重地点点头,看样子是要唯大哥马首是瞻。   大阿哥衡量许久,相比内务府与追债,还是户部兵部得罪的人少些,于是斟酌着选了后者,“户部卷轶浩繁,水且深着,两人使力尚且不够……”   未尽的意思人人知晓,最后剩的两项差事,便自动落在太子与四阿哥头上。   四阿哥微微蹙眉,即便雀跃于抱负有实现的可能,他也清楚知道,这两项若要做出实绩,唯有一个字,难。   不提还债这事,单说那些包衣世家,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唯有太子面上含笑,云淡风轻地拍板,“行了,大致就这么分,都散了吧。”   弘晏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没了死局的威胁,不用早起努力,生活竟是这般美妙。   慢吞吞洗漱用膳,去正院给额娘请安,太子妃摸摸他的脸蛋,奇道:“今儿不读书了?”   弘晏清清嗓子,道:“汗玛法训了儿子一顿,说是要劳逸结合,何况有五天的假期呢。”   “是么?”太子妃笑吟吟的,“那元宝坐着陪陪额娘。”   半晌,有宫人前来禀报,说太子爷四贝勒一道回了书房。太子妃轻轻颔首,吩咐道:“让厨房备好清淡的膳食,顺便添碗绿豆汤,议完事合该松快松快。”   “是。”   弘晏托腮看他额娘处理宫务,猛然浮起极不好的预感。   他四叔又又又和阿玛凑一块了!   心神不宁地坐了好一会,生怕胤禛来找自己这个“知己”,结果四阿哥没等到,倒是先来了个何柱儿。   伴随系统的深情召唤,何柱儿一见太子妃便抹眼泪:“太子爷愁得吃不下饭,您快去瞧瞧吧!” 第7章 醋意   何柱儿抹泪的杀伤力实在强劲,太子妃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起身往书房赶,见弘晏满面严肃想要跟上,也就随他去了。   太子妃边走边低声问:“爷遇上了何事?”   怎么就愁得吃不下饭了?他不是一贯好修养么。   何柱儿愁眉苦脸,“奴才大致知道一些。皇上给众位爷分派了差事……”   随即做出口型,是为“整顿国库”四个字。   太子妃心底大致有了数,即便她身处内宅,也知这差事棘手。何况太子有着太多顾虑,哪能不管不顾随意行事?   弘晏静悄悄听着,冷不丁冒出个问句:“四叔尚在书房?”   “回阿哥的话,正是。”何柱儿说罢,望着弘晏感动极了。阿哥如此在意太子爷,竟也跟来安慰阿玛,太子爷若是知晓,指不定就喜笑颜开,愁容不再了!   哪知跨过门槛进了院子,何柱儿眼睁睁地望着弘晏拐了个弯,朝立在墙边沉思的四贝勒而去,目标坚定都不带停的。   何柱儿:“?”   这厢,太子得了好一番温柔抚慰,心情霎时由阴转晴,连带着膳食也变得顺眼了,拉着太子妃诉说了一通心里话。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成亲以来,皇上对他挑鼻子竖眼的,越发没有幼时的呵护与耐心,还偶尔露出嫌弃。无端端接了得罪人的活儿,太子心里委屈,他不再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了吗?   太子妃:“……”   原来他愁的是这个。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恨不得敲醒那颗委屈的脑袋,碍于身份才没有付诸行动,继而柔声道:“爷怎么会这么想?汗阿玛喜爱弘晏,不正是因为您么。”   一席话说得太子振奋起来,终于想起了自家聪明伶俐的长子。忆起清晨在众兄弟面前大大长了回脸,他见弘晏的心忽然迫切:“元宝呢?元宝去哪儿了?”   “他与臣妾一道,想来是要安慰阿玛……”太子妃说着一愣,元宝现在人呢?   很快,何柱儿得到了两道灼灼注视。   他缩在墙角,颤巍巍地开口:“回主子,阿哥与四贝勒说、说完话,脚步不停往乾清宫去了。”   太子委屈,弘晏也觉得委屈。   狗贼系统,呼唤他找到四叔还不罢休,等四叔再一次诉说自己的烦恼,譬如内务府盘根错节极难整治,大臣借用的库银难还……他竟说了声:“莫忧,我帮你。”   胤禛被弘晏沉着笃定的语气惊呆了。   他说要带弘晏开开眼,不过玩笑而已。如今真要整顿吏治,一个五岁的孩子怎能掺和?   四阿哥半晌说不出话,紧接着就听侄儿安抚道:“四叔等我。”   很有一副霸道皇孙的架势。   再然后,弘晏承载着满腔渴望,撇下他的知己四叔,一刻不停来到了乾清宫前。   ——仰头望着金灿灿的牌匾,皇长孙殿下终于醍醐灌顶,彻底想明白了。   【抄家我在行】这月抛能力,真乃名副其实。系统就是要让他与四叔组队,扫尽天下贪官的库房,归还所有不义银两!   瞧瞧,机会这不就来了?   什么“莫忧”,什么“我帮你”,还真是应了那三个字——我在行。   弘晏想骂自己一声乌鸦嘴,什么康熙四十七年,什么时间还早着。如今他才五岁,就要扛起沉甸甸的担子,一刻也不能松快了。   他英明神武的皇祖父,莫不是和狗贼系统串通好的?   系统在不停召唤,能力在不断催促,弘晏转念一想,既然怎么也逃不过,那就只能认命了。   换个角度思考,他阿玛也得办差去,与四叔一块组队,同样也是给阿玛助攻哪。   弘晏忍住心痛,不再去想心心念念的烟雨楼、烤羊肉,放空一张圆脸踏进乾清宫。   一见皇长孙,立马有宫人进去通报;来到御书房,弘晏迅速转变了乖巧神色。   等他迟疑着说完来意,李德全脸色有了片刻空白,皇上手腕一抖,朱笔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胡闹!”皇上铁青着脸,头一回斥他,“真是胡闹。朕交给你阿玛与叔伯的差事,哪能,哪能……莫不是胤礽告诉的你?”   “阿玛没同我说起过。”弘晏一个劲地摇头,眼神亮晶晶,“汗玛法,八叔可以去,我也可以的。”   八阿哥胤禩年方十七领了实差,谁不说声少年英才,可一个十七一个五岁,那能是一回事吗?   皇上张嘴就要说话,弘晏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瑞凤眼湿漉漉的。   皇上见此住了口,朝他招招手,语气放缓了许多:“来,到朕这儿来。这个年岁的阿哥都在启蒙,就算我们元宝聪慧过人,不比少年人差,可办差太苦太累,朕也舍不得。”   李德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心道皇上,您今早可不是这样对皇阿哥的。   弘晏慢慢挪过去,仰头看向他祖父,眼神依旧湿漉:“汗玛法,孙儿不想办差,孙儿是想跟着四叔开开眼,长长见识,就当一串小尾巴,绝对不会影响正事。”   声音小小的,听着便惹人怜爱,皇上的神情愈发和缓,伸手点了点他,久久不语。   他还是头一回见嫡孙这样请求。   半晌,皇上道:“你四叔性子硬,怕是带不了你……”   “四叔亲口说了,我是他的知己。”弘晏心道有戏,抿唇笑了笑,眼睛眨得越发水灵,“四叔可喜欢我了!”   知己?喜欢?   皇上被噎着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瞪向李德全,李德全叫苦不迭,只得躬身赔笑。   叔侄俩在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他竟然不知,皇上不高兴了,冷哼道:“老四有了弘晖,还成天宫中闲逛……”   “汗玛法。”弘晏也不高兴了,委委屈屈道,“您就会冤枉人!”   “朕冤枉他?”皇上一回神,不对,差些被这小子拐到沟里去。   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半晌,皇上终是妥协:“……朕允你了。不许惹事,多看少说,就当观摩。”   一瞬间,弘晏的笑容甜甜的,比艳阳都灿烂,“谢主隆恩!汗玛法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行了,别恭维朕。”皇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隐隐有了后悔的征兆。弘晏反应极快,瞧见苗头不对就要溜走,没过多久就被叫住:“慢着!”   “朕拨给你几个人,平日跟随左右,”皇上叹了口气,“就当护你周全。”   这宫外不比宫内,鱼龙混杂忠奸难辨,何况大幕将启,不乏狗急跳墙之人,万一伤了他的乖孙可怎么好?   眼瞧弘晏乖乖应了,皇上无奈一笑,目送他雀跃离去。   等小小背影消失不见,皇上收起笑意,眼底闪过深思,随即吩咐李德全道:“查查弘晏和老四的交集,若有遗漏,朕饶不了你。”   乾清宫无宣召不得进,唯有弘晏一个例外。自侄儿说了那样一番话,四阿哥心神不宁,犹豫半晌终是回了阿哥所,越琢磨越是不对劲。   如果玩笑话当了真,二哥还不得劈了他?   琢磨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乾清宫传旨太监来请。   皇上坐在上首神情难辨,胤禛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御书房静悄悄的,唯有呼吸声。   “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都该死。”皇上开口,目光炯炯,语气倒也和煦,“这话,是不是你教给弘晏的?”   四阿哥心下一凛,急忙俯身拜道:“还请汗阿玛明鉴!儿臣万万不敢。”   皇上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继续问:“作为元宝阿哥的知己,乌雅德胜向德妃借银的事儿,你怎么看?” 第8章 亮相   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一股醋味儿,四阿哥回过神,耳朵慢慢地烧红。知己这回事,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幸而有乌雅德胜这个名字,生生将他从困窘中拉了回来。   胤禛好悬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双目一凌,深深垂下头去,“德胜行止荒唐,不配为官,是儿臣知情不报,犯下大错,请汗阿玛恕罪!”   回话一板一眼,神色暗含坚毅。皇上望着他,良久,露出细微的笑容:“行了,起来吧。”   胤禛叩谢应是,不知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老四啊,先有家国,再论亲疏。”皇上望着四儿子,像幼时教导他那样,目光悠远,语重心长,“偶尔的徇私甚是寻常,毕竟水至清,鱼也活不下去。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世道就乱了。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守线的当褒,逾矩的当罚,这就是朕的‘理’。”   皇上心里如明镜似的,老四看似冷情,实则最是重情。   就如他舍不下德妃,对十四也是如此,惯会做,不会说,譬如去岁炎夏的冰块,过冬的炭火,内务府给的都是定数,他有福晋有嫡子,却还匀出好些给十四送了过去。   这桩桩件件,十四没说,德妃也半点不知。皇上盯着胤禛的眼睛,温和而耐心问了一遍:“你可赞同这‘理’?”   四阿哥浑身一震,眼眶竟是有些酸涩。   皇上的目光好似将他看透了。好似懂得他的理想,懂得他的委屈,这话,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唯有皇额娘还在的时候。   他拱手,低低地说:“汗阿玛,儿子明白了。”   再次抬头,四阿哥眸光明亮,眼底蕴藏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皇上满意地颔首,忽然话锋一转:“元宝的抱负,同你是一样的。”   陡然间,胤禛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叹气道:“那小子同朕说了,阿玛四叔整治国库,他也要开开眼去。”   话音一落,胤禛顿觉天旋地转,急急说道:“汗阿玛,儿子不过玩笑之语,您可万万……”   “朕能怎么办?朕还能拒绝不成?”皇上呵呵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谁叫你是他的好知己呢。”   四阿哥结结实实噎住了。   李德全擦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就听皇上继续道:“行了,朕把元宝交给你,明儿带着他去办差吧。”   说罢哼了一声:“不过五岁的年纪,说什么‘还天下太平’的大话。龙潭虎穴都敢闯,还真不知随了谁!”   胤禛的表情,那叫一个青青白白难以言喻。他瞅着皇上的骄傲神色,动动嘴唇终是紧紧闭上,半晌,艰难无比地点了点头。   皇上摆手让他退下,胤禛机械地拱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回到书房,他用了一晚上接受现实,直到夜半终于说服了自己。弘晏年纪虽小却分外聪颖,捣乱万万不可能;且有他护着,无论如何,那些明枪暗箭都伤不到侄子……   入睡之前,胤禛左思右想不对劲儿,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呢?   弘晏从乾清宫回来,莫名得了他爹的一记冷眼。   太子坐在太子妃身边,幽幽地望着他,语调酸溜溜的:“孤的儿子只惦记着老四,早就把亲阿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起何柱儿的话,太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弘晏不敢顶嘴,很是乖巧地认了错,然后殷勤递给太子一盏茶:“阿玛消消气,儿子保证,儿子最关心的就是您了!”   太子妃扑哧一笑,太子狐疑地接过茶盏,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弘晏不要钱的恭维话说得身心舒畅,什么“阿玛是兄弟里排行最俊的那个”,“阿玛威风八面,是最受爱戴的储君”,以及“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   太子霎那间生不起气,就连明日要办差的忧愁都散了!   当天夜晚,他满含笑意进入了梦乡。   翌日。   早朝时分,皇上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诸位皇子新得的差事,一瞬间,朝堂炸了锅。   如此盛况,就连封爵也没那么热闹。朝臣们接连上奏,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御史有支持有反对,总体还是反对的居多。   诸如明珠、索额图、佟国维等等老臣,面上不言不语保持沉默,心道这可棘手了。   皇上等他们吵够了,伸手压下议论之声,重重叹了口气:“好叫众爱卿知晓,如今国库吃紧,并非危言耸听。除此之外,内务府俸禄不继,昨儿皇额娘竟是提议于朕,将太后御膳缩减为五道,自上而下裁剪开支,至于绫罗锦缎,更是不宜上身。”   “皇额娘何等尊贵之躯?朕何等惭愧!”皇上鹰眼如刀,继而高声道,“国库无财,不若从朕的内帑拿银子,先供内宫之需,再作京官俸禄。你们说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朝堂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圣上,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不是虚言。皇上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若他们坚持反对,他日史书都得记上一笔,记的还是骂名!   “也望众爱卿能够体谅于朕,”皇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和缓许多,温声道,“切莫阻碍皇阿哥们。”   “退朝。”   待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大臣们依旧跪在地上,半晌,稀稀落落起了身。   一双双眼睛望向左前方,众皇子所在之处,有沉思,有估量,还有畏惧与忌惮。太子噙着微笑,淡定地先行离去,索额图见此,向左右同僚告了声罪,快步跟了上去。   朝臣这才一一散了。   大阿哥身侧跟着明珠,两人低声谈论着话。   “户部,兵部,贝勒爷怎么偏挑了这两个,”明珠揉了揉眉心,面色凝重道,“没一个好相与的。”   户部管着户籍和账簿,兵部管着军籍和粮饷,水深就不说了,关键是如何把握好度。挖的深了,必不能全身而退;挖的浅了,这不是在皇上跟前讨嫌么。   大阿哥哼笑:“当我不知道这些?老三那几个精明得很,这不是没法子吗。何况太子的内务府也不逞多让,过段时日,他和老四还要向您讨债呢。”   明珠若有所思,随即不说话了。   这国库的银子,谁没有借个一两二两的。借钱容易要钱难,特别是宗室的几个亲王郡王,这要把人得罪透了,太子的储位还会稳如泰山?   略微一想,明珠立马舒坦了。   另一头,索额图忧心忡忡,暂且没心思关怀自家的库房,和宿敌想到了一块去:“太子爷的手段可要温和些。”   随即压低声音道:“也就是催债难……内务府倒是好办。凌普是爷的奶兄,虽说平日不管实事,话语权却是足够,能给您提供诸多方便。”   索额图出谋划策的模样像极了狗头军师,太子没说话,侧头看了他一眼。   便利?   爷的十万两,没了。   那一眼有些凉飕飕的,索额图心下生疑,下意识地收了声,暗道不对啊。   他还在这里琢磨,太子骤然停下脚步,转头唤了声四弟,“收拾收拾,咱们去广储司。”   广储司是内务府最为庞大的机构,手下管事无数,专管物资供应,钱财周转亦在此处。四阿哥跟在后头,闻言颔首加快脚步,忽然间,他浑身一僵。   胤禛终于知道,被他遗漏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弘晏随他办差这事,他还没来得及同二哥解释!!   早朝过后,大臣们结伴而行,脚程快的已然临近乾清门。有眼尖者看到一顶金黄小轿停在一旁,不禁吃了一惊,此乃何人?   能来乾清门的,万不可能是后妃娘娘。况且饰物金黄,唯有本朝皇子能用,要说唯一的例外,便是被皇上特许的皇长孙殿下。   看这轿辇的规模……   大臣们按下猜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光下意识地朝太子飘去。   恰在这时,索额图亦是注意到了小轿,油然而生一股熟悉之感。   “太子爷,”他迟疑着问,“这是……”   四阿哥正想张口解释,闻言拧眉望去,很快眼前一黑。   在他的摇摇欲坠中,一只嫩手掀开轿帘,没过多时,钻出一张玉琢似的脸。瑞凤眼,圆圆面,深梨涡,小小的嘴唇上翘着,说不出的清俊可爱。   弘晏眼神不住地搜寻着,一见胤禛便笑了起来。   他甜甜喊了声四叔,“四叔,有汗玛法的准许,我来随你办差了。”   刹那间,乾清门死一般的寂静。   大贝勒吃惊地瞪大眼,明珠手腕一抖,串珠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佟国维的长须上下翘动,面色有了瞬间空白;索额图愣在原地,灵魂出窍似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三贝勒以及诸位皇子呆滞片刻,小心瞥了眼太子,又齐刷刷朝四阿哥望去。   太子:“…………”   胤禛:“……二哥,你听我解释。” 第9章 震慑   太子骤然被“天降大礼包”砸到,面色红红白白好不精彩。   眼见弘晏笑容灿烂奔胤禛而去,他冷笑一声,凉凉道:“解释?好啊,孤等着你解释。”   呵呵,真是出息了。叔侄俩串通一气瞒着他,听元宝的意思,汗阿玛也是准许了的。   他竟做了回小丑,不配拥有鼎鼎大名,太子气得头顶冒烟儿,也顾不上什么储君的姿仪,快步上前攥住弘晏的小肥手,把儿子抱了起来,压低声音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从这个角度望去,太子的神情莫测,气息分外危险,弘晏愣了一秒,暗道要糟。   四叔难不成忘了和他爹解释?   背锅的人没了,这不是坑他么。   弘晏暗自叫苦,立马敛起甜甜的笑,乖巧得不能再乖巧,“您消消气!我同汗玛法说好了,今儿便跟在四叔身旁开开眼,长长见识,也为了替阿玛分忧。”   “二哥,就如元宝所言,”四阿哥咳了一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插嘴,歉然道,“是弟弟的错。昨日得蒙召见太过惊讶,竟忘记同二哥说上一声……”   太子英俊的面容红绿交错,一时间竟不知怪罪谁好。   元宝胡闹,汗阿玛怎么还支持他胡闹?   只这儿到底是乾清门,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就如当下,索额图灵魂重新附体,急急忙忙赶了上来,一张老脸红光满面的,激动地唤道:“长孙殿下——”   顾及场合与自个的脸面,太子狠狠戳了一下弘晏的圆脸蛋,咽下怒气,重新露出得体矜持的笑容,不情不愿地把他放到地上。   得亏他爹有着偶像包袱,这一劫算是过了。弘晏松了一口气,不禁感谢起救场的索大人,目光和善地朝他看去,就像看着一个适合背锅的好人,“曾叔祖父。”   索额图身为外臣极少见到弘晏,要说上一回,还是宫宴之时远远地望了眼,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   要说皇上是他的君,太子是他的主,那么长孙就是他用尽全力侍奉的小主子,赫舍里氏未来的希望啊。   被弘晏这么亲切地喊,索额图感动之下差些热泪盈眶,连忙“哎”了一声,“当不得阿哥这么叫!臣惶恐,臣惶恐。”   瞧见索额图那慈爱至极的笑,四阿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子面色一青,好悬抑制住斥他的冲动,连忙握住弘晏的小手,淡淡道:“不能再耽搁了,去广储司。”   两大一小渐渐远去,索额图就这么被撇在原地,凄凉凄凉的。   他却春风满面,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先是感叹弘晏阿哥生得真好,又是聪慧又是孝顺,如此感叹了三百余字;随即开始琢磨整顿国库这棘手差事,以及皇上的用意。   ——皇长孙尚且年幼,就能与叔伯们一道办差,这恩宠可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呐。   索额图忽然亢奋起来,眼底闪过精光,旁若无人地一甩衣袖,喜滋滋回府去了。   大阿哥目瞪口呆地望着索额图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他……”胤禔的手微微颤抖,“汗阿玛这是玩笑话吧?”   明珠缓慢摇头,微微凝重了面色,半晌又放缓许多:“贝勒爷不必在意,办好自己的差事,足矣。”   皇长孙奉命跟随又如何?太过离谱!五岁的年纪,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索额图那老匹夫高兴得太早。受宠归受宠,若是惹出什么笑话阻碍进度,或是不知轻重得罪了什么人,小娃娃可真没地儿哭鼻子去!   延禧宫。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低低咳了一声,清秀脸庞掩饰不住老态与疲累。   上座,惠妃正笑容满面地逗着嫡孙弘昱。弘昱今年两岁,生得像极了大贝勒,虎头虎脑眼神灵动,只话依旧有些说不利索。   惠妃极有耐心地摇着小鼓,惹来弘昱咯咯的笑,听见儿媳咳嗽,她停下手中动作,担忧道:“怎么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还是得请太医瞧瞧。”   大福晋用帕子擦了擦嘴,温和道:“额娘,都是老毛病了,无碍的。”   全京城人都知道,大福晋接连生了四朵金花,最后拼着命给大阿哥诞下嫡子。结果嫡子有了,她的身体也坏了,这些年不知请了多少太医,就连民间大夫也是常看,却没有彻底根治的妙方。   惠妃叹了口气,“瞧瞧总会好受些。”   当年大福晋嫁得早,太子妃进宫晚,大阿哥与太子互别苗头,谁都想争一争皇长孙的名号。大阿哥渴盼,惠妃也催得紧,可谁能想到,他们全没有这个命。   儿媳成了这副模样,如今不仅是胤禔,连带着她也有愧意。惠妃没了逗弘昱的心思,朝宫人招招手,吩咐道:“取本宫的对牌过来。”   话音未落,大宫女莲儿急急地掀开帘子,福身道:“娘娘,福晋,如今宫里都传遍了,皇上准许长孙跟随四贝勒办差,办的还是整顿内务府的活儿!”   惠妃一愣,长孙?   太子家的弘晏?   “皇上莫不是……”再三确认消息无误,惠妃坐直身子,把“糊涂了”三字吞进肚子里,不可思议道,“弘晏再怎么聪慧,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能参与朝事?”还是这么要紧的朝事!   这与儿戏有什么区别?!   惠妃拧着眉,示意嬷嬷接过弘昱抱给大福晋,紧接着在殿中来回走动,面沉如水。   皇上宠爱嫡孙不亚于太子,看起来天经地义,可也叫她们这些做祖母的妃嫔不好过。生在皇家,说来说去不都是争一个皇恩,她们老了、歇了争宠的心思,也要为儿孙考虑不是?   惠妃虽对储位有着一二念想,也知希望渺茫。就算拉下太子,还有居嫡居长的弘晏在,若皇上直接越过众阿哥立了太孙,她真是没处说理去。   不提储位的事,退一步讲,谁不希望孙子孙女得了皇上看重。别人吃肉,她总要分上一口汤吧?弘昱还没有到启蒙的年纪,如今弘晏的宠爱碍不着谁,可再过几年就不好说了。   老三有弘晴,老四有弘晖,老五家的庶子不算,荣妃与德妃会不在意?   身处深宫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长孙聪慧贤明”的传言是她放的,德妃不也推波助澜了一把,想着分薄一些弘晏的皇恩。   若是成了,指不定也能帮帮胤禔,毕竟太子靠着长孙,占了太大太大的优势。谁知皇上直接认下了传言,今儿又来个准许弘晏与叔伯办差!   惠妃心道,皇上是不是魔怔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太叫人恐慌。   大福晋见她如此情态,轻轻闭了闭眼。   额娘这般反应,不难想象听见消息的爷会如何。她垂眼亲了亲一派天真的弘昱,怔怔地想,她拼死生下的孩子,生来处在漩涡里头,谁都想为他考虑,谁都愿意为他考虑。   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吗。   另一边。   骤然得知太子爷、四贝勒到来的消息,内务府一半人心惶惶,还有吃惊一瞬的,立马恢复了正常神色。   内务府分为数个机构,家大业大,供了紫禁城几千张嘴吃住,平日里周转的银两不知几何,天长日久就无端生了猫腻。   特别是代代相传的包衣世家,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把控着宫中小选以及各处物资供给,谁也不敢得罪,许多不受宠的主子还需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君不见德妃乌雅氏,良贵人卫氏,定贵人万琉哈氏,还有十三阿哥的生母庶妃章佳氏,皆是出自包衣,且膝下育有健康皇子。不说别的,单单是德妃的母族乌雅氏,身为内务府世家之一,隐隐有了领头的趋势;十多年来,为永和宫提供了多少便利,谁也不知道。   皇上虽提拔了太子的奶兄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以毓庆宫马首是瞻,但内务府众人心里门清,凌普不过充个门面罢了,真正的权,依旧掌握在包衣旗下的管事手里。   如今上头发话要查,心里有鬼的管事多了去了,也有人镇定自若,心道四贝勒可是德妃娘娘所出,总会帮扶一二,他们着实不必担忧。   何况太子爷光风霁月,哪里懂得内务府的阴私?就算请出查账的好手,他们也是不怕的。   至于几个掌权的广储司大管事,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井然有序地组织好宫人,将一箱又一箱的账簿搬到了院子里,恭恭敬敬等待太子与四贝勒的“检阅”。   内务府总管凌普不过挂个虚名,平日在毓庆宫当差,统共没来过广储司几趟。而今气喘吁吁地跨过门槛,厉声叮嘱他们面见储君的礼节,管事下人们不敢反驳,齐声应了是。   “太子爷、四贝勒来了!”有小太监喊了一声。   没过几息,太子面色含霜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抿唇不语、莫名心虚的四阿哥,众多宫人随从,以及一个极其俊秀,神色乖巧的小孩儿。   乌雅德胜站在管事行列里,趁着请安之隙,偷偷用余光瞧去,忽然间,与那孩童对上了眼。   德胜唬了一跳,立马低下了头,半晌惊疑不定。   这孩子明明看着乖巧,可那眼神,怎么、怎么瞧着如此恐怖?!   就如看透他们一般!!   弘晏后悔了。   他不该来的。   甫一踏入小院,系统能力就不住呼唤着,铺天盖地的渴望席卷全身,不仅如此,脑中甚至响起了“嘀嘀嘀嘀”的幻听!   【抄家我在行】,系统能力启动。   弘晏再也顾不得装乖扮巧,安慰他那心灵受伤的阿玛了。   他立在原地,上上下下扫描着广储司的账簿,管事,以及管事身后的库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不等太子问话,一道稚嫩却不容置疑的嗓音响起:“来人,将最前列这个金鱼眼的,这个八字眉的,还有长得最丑的,第二列那个眼神乱飘不老实的,给我一一押出来。”   弘晏伸手,冷静地朝他们指指点点。   话音刚落,两个随侍身后、存在感极其微弱的灰衣侍卫拱手应是,在旁人的目瞪口呆里,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冲了上去,迅速扭过几人的手臂,而后重复提拎这个动作,重重将他们扔在了一旁!   其中有三个广储司大管事,还有一个——   太子眼花缭乱,四阿哥定睛看去:“……”   这不是他的亲舅舅德胜么。 第10章 抄家   被灰衣侍卫押出来的几人,不仅仅有德胜,还有一个乌雅家的大管事。   他们就像几千瓦的大灯泡,散发着金钱的明亮光芒,弘晏多看一眼都觉难熬,似乎能嗅到敛财背后隐藏的斑斑血泪;原本被系统裹挟、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情绪,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他们相比,躺在院里的几箱账簿,还有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管事,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而在他揪出害群之马的下一秒,系统忽然安静了下来,幻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吸饱了能量一般,满足地窝了回去。   弘晏扫过地上打滚呻吟的四人——   他们各贪了十万到二十五万不等,藏匿的绫罗绸缎、珠宝钗环更是数也数不清,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这也罢了,阿玛藏个银票都要偷偷摸摸的,一国储君尚且如此,狗奴才凭什么呢。   弘晏前一世的性子,说的好听点儿,叫做利己主义。从小在泥里摸爬滚打,见过诸多人性黑暗,穿越后争宠读书,全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至于贪官,哪个王朝没有贪官?   贪不到他的头上来,他便不会管。虽说有着系统的参与,他与四阿哥成了“知己”,但那些肃清吏治,还天下太平的话,说归说,内心却是不甚在意。   之前无奈被系统驱使,而今望着这几人,弘晏抿紧小嘴,发自内心生了厌恶。   他们该死!   就在这等念头产生的瞬间,忽然有了看不见的剧变——召唤感霎时消散,弘晏的凤眼恢复了澈然。   重新把目光投向四人,贪污的数目仍旧扫描清晰、显现明了,却再也没了之前的渴望。总而言之,他从莫名激昂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就连装死许久的系统也冒出了头,机械音在脑中响起:“【抄家我在行】,月抛能力升级完毕。新手引导结束,祝宿主使用愉快。”   弘晏:“……?”   这狗贼还带升级的??   院里头,弘晏突兀的操作震撼了一大片人。   譬如德胜,尚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拎起,而后重重跌落在地,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使得内务府众人齐齐后退一步,又齐齐跪了下来,心下畏惧,抖若筛糠。   太子顾不得生闷气了。他望了眼灰衣侍从,吃惊道:“元宝,你这是……”   被弘晏抢了活儿,胤礽没有丝毫不悦,谁叫他气过之后,依旧是个疼爱儿子的好爹。   胤禛也没有不悦,谁叫他对知己充满信任,他专注地望向侄儿,对灰衣人的来历有了大致猜测,而后皱眉瞧了德胜一眼,神色莫测。   系统升了级,却留宿主一人独自面对困难场面,弘晏僵硬一瞬,仰头看向阿玛四叔,绞尽脑汁地圆场,目光极其真诚:“……这几个管事,浑身散发着臭味儿。他们不是好人。”   听着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太子却没有笑,四阿哥同样没有。   都说年幼的孩子看得清人性善恶,想到此处,太子肃然了面色,把手背在身后,给四阿哥使了个眼神。   胤禛略微颔首,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除了德胜以外的三人面色大变,像是察觉到灭顶危机一般,一骨碌地爬起身来,也不嚎了。   金鱼眼砰砰砰地磕起了头,涕泪横流道:“太子爷冤枉,四贝勒冤枉!奴才身为乌雅氏的族人,日日为了广储司耗尽心力,更是得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的夸赞,怎会是这位小、小主子口中的坏人?奴才冤枉啊!”   骤然得知上头要查,他们做好了应对的一万种方式,哪知竟忽然冒出个小兔崽子,还这般不讲道理。   金鱼眼心里头又恨又怒,他身为德妃的远房族叔,虽为旁支,在乌雅一族的话语权却是足够,何时受过这等气?   一时间,院子里吵吵嚷嚷不得安宁。几人辩解的辩解,求饶的求饶,唯有德胜回过神后分外羞恼,悄悄瞅了胤禛一眼,也不开口说话,他跪在原地,掩饰不住面上那抹轻微的傲然。   广储司多的是人清楚他底细,包括内务府总管凌普。   凌普瞧见这幕暗暗可惜,太子爷与小主子怕是都不知道,这好赌的草包就是德妃的亲兄长,也是四贝勒的亲舅舅!小惩可以,大罚怕是没戏喽。   太子被他们吵得头疼,唰一下沉了脸。凌普见此一个激灵,紧接着大声喝道:“大胆,什么小主子,这可是皇长孙殿下!怎么,你们竟敢违逆小爷的意思?”   在这宫里头,皇阿哥们称爷,皇孙称为小爷也未尝不可,话音落下,众人大惊,金鱼眼深深打了个哆嗦。   他连忙叩首,不敢再暗骂什么小兔崽子,口中叫冤道:“皇长孙殿下饶命!”   “小爷饶命啊!奴才平日绝不敢玩忽职守……”   这几个狗奴才,话里话外都在求一个证据,否则就是冤枉忠臣。   若是从前,太子早就不管不顾地将他们下狱。可如今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这儿,需要顾虑的太多,况且牵扯到四弟的外家乌雅氏,甚至宫里的娘娘,没有切实的证据,他还真不能将他们如何。   只有查到贪污或藏匿的银两有多少、去了何处,才能定下罪名。   “给孤闭上嘴!”太子面沉如水,眸光转向装满账簿的木箱,在金鱼眼窃喜的眼神中摆了摆手,“来人,查查广储司历年的开支,看有无疏漏与瞒报之处。”   四阿哥眉心越发紧皱,观那些奴才劫后余生的表情,就知这账簿肯定有猫腻,且是查不出来,隐藏极深的猫腻。   二哥虽派遣了詹事府的查账好手,可广储司的事务分外庞杂,又要到查到何年何月去?   还有德胜。想起皇上同他说的那个“理”,胤禛神色晦暗,瞥见德胜面上的洋洋得意,半晌,他的眼尾浮现一抹戾气。   忽然有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胤禛低头望去,听见弘晏小声说道:“四叔,你别担心。”   莫名的,胤禛心情开始转好。他轻轻应了一声,揉揉侄儿嫩乎乎的耳朵尖,抬头之时,重新恢复了平静冷冽。   “阿玛,咱们先不急着查账。”弘晏开了口,声音软软的。   他蹭到太子身旁去,轻飘飘望向跪着的四人,包子脸一派天真,“问出他们的住处,逐步查验不就好了?我猜,说不定有藏银茅厕的,有养七八个漂亮姑娘的,还有开凿暗门放置赃物的,甚至有偷盗九尾凤钗的呢。”   提起“藏银茅厕”,金鱼眼浑身一抖;   提起“漂亮姑娘”,最丑的瞪大眼睛;   提起“开凿暗门”,八字眉瞳孔一缩;   提起“九尾凤钗”,德胜脊背冒出冷汗。   用这样天真的语气,说出这般杀人不见血的“箴言”,凌普心尖一抖,愕然又敬畏地朝弘晏看去,小爷他——   广储司众人鹌鹑似的抖啊抖,闭紧嘴巴不敢出声。   四阿哥原也没有如何,可听到凤钗的一瞬间,猛地攥紧了掌心。德胜疯狂朝他使眼色,他权当没看见,唇线绷得很直很直,没有半点弧度。   太子凤眼如刀,环视小院片刻,牵了弘晏的手缓缓道:“绑了几个狗奴才,即刻备轿出宫!”   晌午时分,永和宫。   内务府今晨送来一碟子红莓,午膳过后,德妃叫了偏殿的章佳庶妃一块用。   章佳庶妃生有两女一子,十三阿哥胤祥就养在德妃跟前。说是养在跟前,德妃的十四阿哥与之年纪相仿,平日有操不够的心,对十三只过问几句,关怀一二便罢,故而胤祥大多由生母照看,与章佳氏的感情甚笃。   章佳庶妃生得温婉柔和,一到正殿便福身谢恩,感激道:“娘娘总惦记着我。”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德妃笑得亲切,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吧。”   吃了几粒红莓,聊了一会子天,忽有宫女在帘外探看,看样子很是焦急。   瞧那打扮是大宫女的式样,章佳庶妃望了一眼,极有眼色地起身告辞。德妃温和应了,待章佳氏出了正殿,她的笑容淡了淡,问:“何事?”   “娘娘,”大宫女绿芜性子沉稳,少有失态,可当下的神情甚是惊慌失措,“舅爷、舅爷的家给抄了——”   德妃反应过后,“蹭”地一下起了身,“你说什么?”   绿芜深吸一口气,依旧掩饰不住慌乱:“德胜舅爷的家给人抄了,听说领头的是……是四贝勒!”   作者有话要说:   弘晏:我爹藏钱都要偷偷摸摸,他们凭什么呢!   胤禛:元宝说的都对。 第11章 夺笋   德胜的家坐落在城西朱巷,统共有三进院落,还凿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天井。身为德妃的兄长,德胜比起正宗的皇亲国戚,身份还差那么一点儿;可屋子装的那叫一个财大气粗,处处显现“有钱”二字。   太子作为储君,本就配有侍卫亲兵,他们一来便将府邸团团围住,腰间刀剑锋利锃亮。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府中女眷个个花容失色,领着孩童细软奔逃而出;粗粗望去,没有一个颜色差的。   德胜软倒在地,想起方才那抄家的恐怖景象,哆哆嗦嗦翻着白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有弘晏“不经意”的指点,太子很快领悟了精髓,先围住,再查抄。四阿哥做事雷厉风行,亲自带队进了几人的屋子,方才那三个不住叫冤的大管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抄出了赃银,还有贪下的御用制品。   金鱼眼那十多万银两藏在茅厕里,且藏的角度极其刁钻,平日里谁会注意?侍卫们忍住翻江倒海的呕感,就要把木匣递给主子瞧,惹来太子面色铁青的瞪视,于是讪讪地放到了地上,心想回去得搓个百八十遍,洗去这一身晦气才好。   八字眉的住处乍看一览无余,银两好似无处可藏。在元宝阿哥的友情指导下,他们终是找到了暗门,等按下机关,后头的空间简直惊呆了一众人。   金光闪闪不说,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都是内务府上呈给娘娘们的上好衣料。还有一匹烟沙云罗缎,那是四妃都用不上的好东西!   越是查抄,四阿哥的眼神越冷。   下一位奇丑无比的管事,养了七八个娇滴滴的外室,还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子里,端的是左拥右抱,大致一数,光是地契都得数万银了。   弘晏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太子唰地捂住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元宝可不能学这狗奴才的做派……”   弘晏乖巧点头,在心里叹息,不只他没见过这阵仗,他爹也没有啊。   再然后,就轮到了乌雅德胜。   有凌普的悄悄解释,父子俩才知道这人是胤禛的亲舅舅,德妃的亲兄长。太子脚步一顿,弘晏心道,这事难办了。   行进途中,弘晏望向四叔的眼神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太子也是欲言又止。胤禛起先摸不着头脑,许久才恍然,扯出一个淡淡的笑,道:“二哥与元宝不必顾虑,先论家国,再论亲疏。”   听了这话,德胜终是吓破了胆。   身为皇阿哥的侄儿非但不帮他遮掩,反而想着大义灭亲,连妹妹的面子都不顾了,他怎么就碰上了这种倒霉事?!   德胜引以为傲的依仗没了,他软着身子哭嚎:“贝勒爷,奴才可是您唯一的舅舅啊!德妃娘娘幼时与奴才最亲,奴才、奴才真是冤枉的!”   四阿哥眉头没皱一下,冷静地进了德胜的家门,连只苍蝇也没放过。   半晌,他们从半干池塘的淤泥里翻出了数个铁盒,其中有银票,有数本账簿,还有一支极华美、极贵重的九尾凤钗。   胤禛一见那凤钗,整个人怔住了。   凤钗的样式很是熟悉,常常出现在梦回时候,他颤抖地接过,动了动唇,咽下三个字:“……皇额娘。”   这正是孝懿皇后佟佳氏生前最喜爱的首饰。九尾凤钗为皇后规格,佟佳氏还是贵妃的时候,皇上有回龙心大悦,破格赏赐给了她。   胤禛以为凤钗已随皇额娘葬入地陵,而今竟出现在了宫外,出现在了小池塘里,被人锁着不见天日,且任泥水践踏!   最后一丝犹豫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缓缓闭眼,气息变得极为冷厉。   德胜不过是个管事,如何偷盗皇后的凤钗?至于其他的可能性,胤禛实在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了。   那厢,詹事们仔细查阅翻出的账簿,而后面面相觑,目露惊骇。   “几位爷……”他们的声音微哑,强自镇定道,“上头所记乃广储司历年支出,看着像是真的。”   话落,顿时一片哗然。   太子的呼吸重了一瞬,不敢置信此行居然如此顺利,他扭头望了眼儿子,继而回头道:“给孤瞧瞧。”   弘晏被那似赞赏似骄傲、又似埋怨的目光给盯得一激灵,悄悄后退一步,琢磨起德胜的账簿来。   真账簿万分要紧,藏在这儿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来德胜有德妃的裙带关系,处境安全的很;二来么,德胜没出息,就是个扶不起墙的烂泥,谁会想到最要紧的东西反而落在他的身上?   高啊,实在是高。就如他有系统,也只注意到了凤钗与银票,差些把账本漏了过去。   四阿哥收拾好情绪,办差更是尽心尽力。   角落里,房梁上,一个不落地扫了过去,等到晌午之前,赃物齐齐整整地摆在一起,让人看着眼花缭乱;通过高强度的翻找,德胜的府邸再也没了漏网之鱼。   “四弟,孤带元宝去乾清宫觐见,你回屋好好歇息。”出府后,太子揉揉眉心,低声同胤禛道,“至于德妃娘娘那儿,我亲自解释。”   此刻的四阿哥浑身被低气压笼罩,闻言还是心下一暖。   他摸了摸弘晏的脸蛋,没有拒绝太子的好意,“多谢二哥。”想了想,他轻声道:“侄儿年岁还小,这些功劳……”   “孤哪能不知道。”太子失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罢。”   乾清宫。   外头有人来报,说太子与长孙请求觐见,皇上立即准了。   宫外的动静逐步闹大,却还没有传到宫内来,故而太子一说方才查抄的收获,不仅李德全惊呆,皇上亦愣了神。   ——这短短半天,就揪出了广储司真正的账簿,还抓了带头的大蛀虫?   他上一秒还在对弘晏慈和地笑,下一秒坐直身子,里里外外地打量太子,直把后者打量得心肝颤颤,半晌感叹道:“是朕小瞧了你。”   太子:“……”   怎的,他在汗阿玛心中就这么点水准?   弘晏眼见走向不对,立马开口抢话,使劲夸道:“汗玛法,我阿玛可厉害了!明察秋毫,抓的都是大贪官,还有四叔,四叔抄家的模样真的很英俊。”   皇上哈哈大笑,听着很是开怀;太子非但没有高兴,还酸溜溜的,心道孤还没跟你这臭小子算账呢,你就夸起了老四。   孤长得不英俊吗?   太子飞速转移话题,面色渐渐严肃:“汗阿玛,那些狗奴才都给绑了,等着您发落。金银赃物收缴完毕,还有账簿所记正一一排查,其中还有德妃娘娘的兄长德胜……”   皇上“哦”了一声,兴致盎然地问:“乌雅德胜,是老四亲自带人去的?他犯了何错?”   见皇上没有丝毫不悦之情,太子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贪污银两,藏匿账本,还……偷盗了孝懿皇后的凤钗。”   凤钗两字刚刚落下,就有传旨太监匆匆而来,在帘外小声禀报:“皇上,德妃娘娘有要事求见。”   乍然听到逝去多年的表妹,又是德妃求见,皇上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眼神颇有些玩味。他像是转变了主意,淡淡道:“宣。”   德妃匆匆赶来,只来得及理理发鬓,深吸一口气,稳稳当当地走了进去。   哪知太子与长孙都在,她暗里掐了自己一下,笑容勉强了几分,尽量镇定地一一行礼,而后抬起眼,略微哽咽道:“皇上,臣妾绝不敢有半分逾矩,只是臣妾的兄长受了无妄之灾,这回连家都保不住了!还请皇上能够明察秋毫,还兄长一个清白。”   弘晏再一次见到宫斗赢家德妃娘娘,不禁感慨人家风韵依旧,保养有方。可听着听着,他觉得不对劲了,原是来给德胜求情的。   永和宫的消息可真够灵通。那德妃是否知道,这其中有四叔的参与呢?   皇上没说话,用眼神示意太子。   太子会意,他轻咳一声,平铺直叙地讲述了德胜的罪行,德妃听着,面色愈发苍白,到最后摇摇欲坠,站也站不稳了。   “皇上,”许久之后,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德妃跪在地上颤声道,“是臣妾没有管教好他,臣妾罪该万死!只是德胜是臣妾唯一的哥哥,胤禛这般行事,臣妾……”   “德妃娘娘,德胜是您唯一的哥哥,可四叔不也是唯二的儿子么?”   弘晏骤然打断了她,皱起圆圆脸,楚楚可怜地红了眼眶,“四叔很是用心良苦了。想那偷盗凤钗、侮辱先皇后的罪名,少说也要诛九族,如今只除掉一人,却能保全您与整个乌雅氏,多便宜多划算的买卖?四叔都是为您好呀!”   太子与德妃无甚交集,可就因她为兄长求情之事,无端生了少许恶感。此时他看戏看得正乐,忽然被儿子噎着了。   这副情态,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皇上也觉得眼熟万分。他狐疑地瞅了眼弘晏,又瞅了眼德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德妃僵硬许久,眼泪也不流了。   她笑得更为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弘晏阿哥说的是。可臣妾与哥哥自幼亲近……”   弘晏抽噎一声,“四叔的孝顺之意,真是天地可鉴!明知德顺贪腐的数额巨大,还主动揽下了归还欠银的活。可谁能想,娘娘的爱子之心更为深厚,生怕四叔被德顺牵连,竟是承认与德顺自幼亲近,想要揽去所有的负担。”   他天真而又动容地说:“不过十二万五千两,比不得多年攒下的体己。娘娘愿意替人归还,汗玛法如何会不准允?”   德妃:“…………”   十二万五千两??!   话语被曲解至此,还陡然背上巨额债务,德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称得上方寸大乱,恨不得就地晕厥过去。   只她到底顽强地撑住,抖着唇喊了一声“皇上”,而另一边,皇上与太子已经沉默许久了。   “原是如此。”皇上终于开了口。   他欣慰颔首,“好!朕便允了你的一片慈母之心。来人,将德胜等人押入慎刑司,另记下这十二万五千两,归在永和宫头上,何时还清,便何时销账吧!” 第12章 降位   德妃不敢相信,她的嘴唇都在哆嗦。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还是几个孩子的额娘,皇上,皇上就算对她没有喜欢,也有相处出来的情分与怜惜,如何会这样对她?!   哪知绝望远远没有结束。皇上欣慰过后,眼底忽然没了笑意,沉沉问她:“德胜犯下的恶事,乌雅家犯下的恶事,德妃,你可知晓?”   “臣妾……”她颤抖地开口,心头一阵冰凉上涌。   “朕念在老四勤恳办差的份上,便饶了你荒唐的求情之举。但乌雅家有今日,与你管教不力脱不了干系。”皇上瞥向慌乱跪着的德妃,“传朕口谕,降乌雅氏为德嫔,望之好好反省。”   说罢,不顾德妃骤然瘫软的模样,凤眼幽深道:“这个封号尚在,德嫔,不要让朕失望了。”   德嫔浑浑噩噩地谢恩,混沌之中,仿佛听到李德全的声音:“德嫔娘娘,请吧?”   她死死掐住掌心,好悬没有在殿前失仪。踉踉跄跄在宫人的搀扶下回了永和宫,德嫔软倒在地,只觉眼前一片黑暗。   “娘娘!”绿芜的嗓音含了哭腔,尖锐又焦急,却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请太医,“来人啊,快拿红花油来!”   永和宫正殿,称得上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当差的小宫女心间惶惶然,不知主子为何惹怒了皇上,她们只知道,四妃的格局不复存在,她们的腰杆再挺不直了!   打发走了德嫔,弘晏便被两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一是他爹,二是他祖父。   “……”小胖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泪,圆圆脸露出甜甜的笑,讨好道,“汗玛法是天底下最好的玛法。”   皇上对此已经有了免疫,哼笑一声不说话,太子却是反应过来,心道好啊,元宝真是出息了。昨儿用一模一样的话糊弄孤,他倒是一点也不怕翻车!   生气归生气,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替儿子圆场。如今死死得罪了德嫔,乌雅家不足为虑,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腌臜手段若是用在元宝身上……   太子脑中转过千百个弯,从老四想到十四,还有养在德嫔膝下的十三。四弟那儿有的头疼了,他身为太子倒是半点不怕,最好把乌雅氏踩在脚底,永不能翻身才好。   “学宫里娘娘说话做什么?这副作态不能再有下次。”太子小心瞅了眼皇上,冷着脸厉声教训,“小小年纪,谁教的你?还有没有男儿气概了?!做事留一线,莫揭他人短……”   语气严厉万分,训得弘晏眼泪汪汪,不住地揉着眼睛。   李德全欲言又止地望向皇上,皇上一拍御桌,指着太子骂道:“朕还在这呢,你训个什么劲?元宝何错之有?抄了广储司就骄傲了?”   他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紧接着朝弘晏招招手,缓声道:“来,到玛法这儿来。”   弘晏委委屈屈走过去,皇上慈爱地安抚了好一会儿,半晌,睨了同样开始委屈的太子一眼:“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元宝生来与旁人不同,哪还需要顾虑?至于其余的,朕心里有数。”   太子低眉顺眼,诺诺应是,不敢问这‘其余的’指代什么。   皇上越看他,越是气不打一处来,思及乖孙还得同胤礽一块办差,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人。   “去吧,别在这碍眼。”说着一秒变脸,摸摸弘晏的脸颊爱怜道,“累了就要歇息,否则心疼的不还是朕。”   太子:“……是。”   翊坤宫。   宜妃郭络罗氏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伸出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榻边,宫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涂上蔻丹。   她是四妃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受圣恩的。   午后暖阳醺得人昏昏欲睡,贴身嬷嬷快步走来,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宜妃慢慢直起身,桃花眼波光潋滟,“你说什么?”   “皇上的口谕传遍六宫,永和宫那位……要叫德嫔娘娘了。”嬷嬷低声重复道。   宜妃愣了好一会儿,挥挥手让忙活的宫人退下。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德嫔?好一个德嫔娘娘!本宫听着可顺耳多了。”   主子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嬷嬷也任由她笑,轻咳一声:“不仅如此,德嫔还需归还十二万五千两的债务,说是其兄贪污的银两。”   宜妃听着,掩了掩唇,桃花眼愈发灼灼。   身处后宫,她对朝事不甚熟悉,也极有分寸地不去打探。老五胤祺养在太后膝下,绝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可亲王之位是跑不掉的;小九还没到成亲的年岁,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那些野望离她远着呢,争什么争?   德妃就不一样了。一介包衣爬上妃位,生下的老四极得皇上青眼,十四还是个天资聪颖的,作为多年的死对头,宜妃能够察觉到那深藏于温婉面皮下的野心。   掐了那么多年,她只在排位和圣宠上胜了一筹,至于别的……儿孙辈就不能比。老五和他媳妇还是笔理不清的账,乌雅氏却过得分外滋润,简直气死个人。   乍然听到降位的好消息,宜妃心下说不出的畅快。陆陆续续笑了半个时辰,她用茶润了润喉,好奇问:“德嫔如何惹怒了皇上,又如何欠了银子?”   “奴婢只探听了大概,许是她为兄长求情,其余的便不知了。”嬷嬷压低声音道,“德胜的恶事都传遍京城了,昧下广储司的银两不说,还偷盗了孝懿皇后的凤钗!听说是四贝勒亲自抄的家,太子与长孙第一时间禀报了皇上。”   宜妃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作死,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啊。   老四是德嫔生的,这不错,可养恩哪能含糊呢。当年孝懿皇后极疼养子,病重之时甚至拉着皇上的手求他更改玉牒,她隐约听了一二,可惜佟佳氏终究未能如愿。   两个嫡子,皇上大概率不会同意的。   宜妃叹了口气,太子与老四组队一事,她有所耳闻,谁叫胤祺也没逃过这苦差事。   一上午便抄了家,还这效率也太快了。宜妃感叹过后,生出点点疑惑,其中怎会有皇长孙的参与?   不错,正在读书的十四阿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此时广储司遭‘难’、德嫔降位的消息尚没有传到无逸斋,晌午之时,十四连用膳都没了兴致。弘晏受宠没错,可他今年才几岁?奶娃娃也能办差?   他能去,自己为什么不能?八哥被封贝勒也就罢了,难不成和太子扯上关系的,都能水涨船高?!   八阿哥跟着大阿哥出宫去了,消息传来,在座的或多或少都变了脸色。   九阿哥有一丢丢的不高兴,十阿哥倒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很快把他九哥逗笑了。   十二阿哥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十三阿哥爽朗一笑,笑容毫无阴霾,见胤祯在一旁拉长了脸,连忙坐到弟弟身边,小声提醒道:“十四弟,你别不高兴。弘晏办差是汗阿玛下的令,万一让汗阿玛知道了……”   十四本就烦躁,一听这话,火气反而越拱越旺。他撇开十三搭上肩膀的手,冷冷道:“不用你好心提醒。”   ‘好心’两个字咬的很重,十三霎时间愣住了。他勉强一笑,心里十分不好受,却仍默默坐在一旁。   十阿哥身为贵妃之子,天生没受过这气,见此想要张嘴,却立马被九阿哥按了下来。   十三的额娘身份不高,还在永和宫手下讨生活,十三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十四生气。他们是能相助,可谁知德妃会不会迁怒十三的额娘?   九阿哥眼神使得快要抽筋了,十阿哥这才不情不愿点了头。   午膳过后,休息了一个时辰,骑射课正式开始。   十三的骑射比十四强出一小截,往日都是两人搭档练习,可当下,胤祥孤零零地牵马站在一旁,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十二阿哥叹了口气,犹豫片刻终是快步上前,就在这时,章佳庶妃身旁伺候的宫人急急寻来,见到胤祥便喜笑颜开,不住磕头道:   “十三阿哥大喜,大喜啊!皇上方才晋主子为敏嫔,赐居启祥宫,娘娘迫不及待地派奴才报喜于您!”   整个演武场一片寂静,十三彻底愣住了。   他竟欣喜地趋于哽咽,好半晌激动道:“我妹妹那儿……”   “您放心,娘娘怎会漏了两位公主。”宫人说,“皇上还说,阿哥日后不必去给德嫔请安了,放学回启祥宫即可。”   “哦,哦,知道了。”胤祥胡乱地答应着,脚下轻飘飘的,如坠云雾,然后用力擦了擦眼睛,露出灿烂的笑容。   九阿哥十阿哥互相对视一眼,目瞪口呆。十三的运道,这么快就来了?   等等。   德嫔?他们没听错吧?   十四阿哥竖着耳朵,彻底听清了话。他的面色青白交加,心里头咯噔一下,无端生了惶恐。   给那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编造谣,难不成额娘真的降了位,与十三的额娘平起平坐了?!   不,这不可能。   十四咬紧牙关忍住焦灼,恨恨剐了十三一眼,上马一甩缰绳:“驾!”   从乾清宫出来,已是日头高照。   太子迅速变了脸色,从低眉顺眼变得矜持淡然,只望向弘晏的时候蕴含点点怒气;弘晏也迅速变了脸色,从委屈抽噎转向若有所悟,只看向太子的时候有些心虚。   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弘晏竖起大拇指吹捧:“阿玛,高啊。”   太子自得一笑,面朝前方顺嘴说:“你也不赖。”   过了片刻。   父子俩大眼对小眼。   弘晏试探道:“……谢谢夸奖,合作愉快?”   太子大怒:“何柱儿,回宫拿鸡毛掸子来!” 第13章 梦境   弘晏自出生起,一直是阿玛的心肝小宝贝,可今天他不是了。   太子清早查抄广储司的蛀虫,午后召集核对账簿的属臣,就这么忙活了整日,出了书房依旧没有忘本。   他冷笑着睨了老老实实的弘晏一眼:“拿鸡毛掸子来。”   何柱儿装傻:“太子爷,这……”   “怎么,孤还使唤不动你了?”太子打定主意要给个教训,否则臭小子能上天去。先斩后奏玩得溜溜的,还把皇上的宫妃往死里怼,呵,除了读书,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两世为人最大的危机不是生存,而是保住眼前的屁股。半晌,他泫然欲泣地瞅着太子,却没有动摇那颗冷酷无情的心肠,只好慢吞吞转过了身。   心下数着,三,二,一——   没等旮旯角里翻出的鸡毛掸子落下,太子妃匆匆赶来救场。她极为不赞同道:“爷在做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瞪了眼何柱儿,心道迟早要把你发卖了,继而面不改色地说:“此乃新寻出来的玩具,孤在同元宝玩乐呢。”   弘晏:“……”他爹,好生不要脸。   太子妃沉默片刻,道:“那臣妾也陪您玩上一玩?”   “不必了。”太子咳了一声,“福晋怀有身孕,动不得。”   如此这般,太子妃成功将儿子解救下来,冒着太子幽幽的目光让人护送弘晏回房。随即柔声问:“今儿宫里发生的事,爷可知晓?”   太子作为亲身经历者,跟在始作俑者身边,如何会不知晓,提起这个,他立马来了精神。   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夫妻俩喁喁私语。   “皇上罚了德嫔,又提了章佳庶妃的位分……十三那孩子,和四弟有些相似,孤很看好他。”   太子妃对十三有印象,不仅仅是纯善,还有与四阿哥相像的纯粹。“敏”字是个好封号,敏嫔总算熬出了头,不说别的,亲额娘成了主位,两位公主出嫁都会有底气些。   不期然的,太子妃想到了后院的李佳氏,沉寂多年却忽然活跃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问:“李佳格格近来大不一样,爷可要去看看她?”   “后院的事你管着,孤没那个闲心。”太子随意道。   太子妃笑吟吟地应了。   紧接着,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声:“福晋有所不知,元宝太过胆大包天。”   “他大清早的出了门,”太子妃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佯怒道,“怎的还和四弟成知己了?也不怕碍着人办差,回头我去说说他。”   太子这下不认同了。他趁弘晏不在身边,略显骄傲地道:“咱们元宝有上天眷顾,可不是扯后腿的。许是獬豸的化身也说不定,只需一眼,贪官污吏便无所遁形。”   太子妃听完愣了神,心头同样漫上骄傲,可骄傲过后,竟是忧心忡忡了起来。   “您能帮他遮掩一时,万不能遮掩一世。汗阿玛可会生出猜忌?”她低声问。   太子笃定摇头,笑意盈然地望着她,等太子妃慢慢睁大眼,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无人知晓太子十八岁这年,皇上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一觉醒来怅然若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要爱子成家的心却十分迫切,于是亲自召见扯皮了好几年的礼部与内务府,拍板三个月内,太子必须大婚。   这太子爷成亲,乃是本朝的第一例,什么格局规制全是两眼一抹黑。皇上忽然下令,礼部官员走路都在打飘,内务府熬秃了头,终是给出一份完美的流程。   皇上满意了。自打太子妃入宫,又日日盼着嫡孙的降生,盼着江山后继有人。   两年后,弘晏出生的那个雨夜,春雷大作,皇上再次梦见了未来,清晰无比的未来。   历经九龙夺嫡,党争之祸,废太子被囚咸安宫,继而挪往郑家庄,那不甘转为死寂的眼神惹得皇上大吃一惊、冷汗涔涔!   他挣扎着要醒,下一瞬,一条金龙直入云霄,嘹亮龙吟驱散了梦魇——   皇上立即睁开了眼,伴随着李德全匆匆的脚步声:“奴才贺皇上喜,就在一刻钟前,太子妃诞下了小阿哥,母子平安!您瞧,外头雨都停了!”   从此皇上坚信,弘晏是不一样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   过后,他招来太子胤礽旁敲侧击,得到“儿臣梦见漫天红霞”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而后微妙地瞥了太子一眼:“退下吧。”   那一眼满含攀比成功的傲然,殊不知太子什么也没梦见,他是胡乱瞎编的。   有给宝贝儿子贴金的机会,谁不趁杆往上爬?胤礽最想说的还是五爪金龙,问题是皇上会不会劈了他,说他觊觎老子屁股底下的皇位?   金龙有大风险,还是红霞低调些!   有皇上的带头迷信,久而久之,太子成功给自己洗了脑,相信弘晏生来不凡,那与仁孝皇后几分相似的样貌更是让他感谢老天恩赐,皇额娘一直在天上护佑他。   ——猛地回过神来,太子只觉甜蜜又烦恼,元宝今年五岁,怎么就突然叛逆起来了呢。   第二天早朝,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不等御史们长篇大论皇长孙办差的可行性,太子出列,四贝勒补充,将整顿广储司的成果讲述得明明白白,得了皇上好一顿夸赞。   皇上还特意提了提弘晏阿哥,说他“助力甚多”,那与有荣焉的笑容让朝臣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来。   罢,皇上宠爱长孙,想怎么夸怎么夸,他们心里有数便好,谁还上赶着唱反调,怕不是要吃挂落。   要紧事还在后头——联想到昨儿德嫔的降位,还有声势浩大的抄家,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变得颤颤。   听说乌雅德胜那儿,是四贝勒亲自带的头……   听说太子爷查遍账簿,拔出萝卜带出泥,将所有涉事名单上呈,其中六成是乌雅氏的族人,八人在永和宫当差……   慎刑司都人满为患了!   索额图笑得颇为含蓄,背脊挺得直直的,以佟国维领头的佟佳氏族,面色冷凝万分。   乌雅一族涉事者赐死、德胜及其家眷子女流放岭南,全族势力大减还远远不够,皇上顾及九公主以及两位阿哥,已是网开一面了。但内务府有乌雅一日,佟佳氏便不会轻轻放过,总有将他们连根拔起的一天。   至于太子和长孙,他们记住这恩了。就算无心插柳,德嫔没了协理宫权的资格,贵妃终是得了皇上首肯,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佟国维和缓地望向四阿哥,眼底闪过一丝可惜,转而默念乌雅氏三个字,目光越发冷锐。   大阿哥硬生生揪断了一根短须,整张脸青红交错,即便昨日略有耳闻,他还是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昨儿看太子笑话,今儿自己成了笑话。短短一天就理清了所有乱账,难不成账簿是胤礽自个儿造的?!   他还在卷宗里痛苦遨游,人家都把贪官赃物打包送进宫了。广储司不是内务府最为臃肿、最为繁杂的机构么?大阿哥恨不得怒斥一声,去你的繁杂。   现在倒好,连五岁娃娃的功绩都比他大了!   明珠彻底沉下了脸,眉心紧锁,内心发出一模一样的疑问,怎么可能呢。   三阿哥呆呆地望了眼二哥,又愣愣地望了眼四弟,不禁有些悔了。五阿哥七阿哥微微张嘴,心里唯有一个字,服。   八阿哥今儿得以破格上朝,年轻清俊的面上划过复杂与钦佩,随即生出熊熊的不服输之意,越发坚定了眼神。   二哥四哥如此,他也绝不会差。   太子与四贝勒‘一骑绝尘’,带给众人的震撼太大太大了。有人欢欣雀跃,更多人焦灼不安,明珠与大阿哥尤甚。   朝会结束后,大阿哥不发一言,闷头向外走,明珠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又是熟悉的金黄小轿,又是熟悉的圆圆脸,大阿哥停住脚步,扫过弘晏的三头身,生生瞧出了嘲笑的意味。   “真是后生可畏,”他憋着一口气,似笑非笑朝牵着弘晏的太子道,“我远远不如侄儿。”   明珠素来稳重,可现下也憋着口气。他拱手为胤禔圆场:“好叫太子爷知晓,我们贝勒爷的嫡子尚小,实在出不上什么力,哪像长孙这般天纵英才,创下诸多功绩……”   说是圆场,不如说隐晦的讽刺。   弘晏心知肚明,在明珠等人的眼里,自己就是个躺赢吃干饭的,他也懒得解释,毕竟已经答应了皇上,少说话,多观摩。   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明珠,不禁沉吟起来,没有他的上一世,阿玛好似受过很多很多气。   “纳兰大人,过奖。”弘晏扯扯太子衣袖,稚嫩而又冷淡的眉眼含了微微的愁绪,“只是那年梨花似雪——”   太子浑身一震,明珠貌似恭敬,微笑听着,实则不以为意。   论作诗,论才情,当朝当代,有谁比得过他的长子容若?皇长孙小小年纪卖弄文采,着实是班门弄斧,难成大器。   “——纳兰大人府库藏银。剔除俸禄、赏赐与办差应得,共计六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其中约有六成来路不明的孝敬。”弘晏仰头接话,大声叙愁。   明珠嘴角有尚未收回的笑意,猝不及防与弘晏对上了视线:“……”   这数字分毫不差。他呆在原地,余光望了望左边的索额图,又望了望右边的佟国维,最后掠过一群竖耳偷听的文武官员,掩住心底的惊涛骇浪,长须颤抖了起来。   明珠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长孙殿下,阿哥爷,您是在打、打趣奴才吧?” 第14章 吹捧   乾清门安静得很,甚至能听见风吹的声响。   明珠强笑着开了口,所有人都兴奋了。朝臣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投去关注的眼神,一双双眼睛亮闪闪的,比灯泡还醒目。   瞧明珠这紧张之态,长孙的话八成为真。六十多万两,六成来路不明的孝敬,这不是拐着弯地说他贪么?   这是棺材板都让人给掀了!!   有人惊呆有人八卦,有人止不住地冒酸水,这还只是库房之银,没算上家产商铺呢。   更有畏惧恐慌的目光瞧向太子。五岁孩子如何得知的隐秘?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太子早就掌握了明珠的把柄,不过守株待兔、引而不发罢了!   被他们这般瞧着,太子:“……”   震惊过后,太子很快变得心如止水。他扬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仿佛万事皆在掌握之中,使得众人更害怕了几分。   四阿哥因着德嫔的事儿本就肃然,闻言拧着眉,眸光似利剑般朝明珠射去。可要说反应最为剧烈的,当数大阿哥与索额图。   大阿哥瞪大眼,望望弘晏又望望明珠,短须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索额图好悬没有仰天大笑,面上满是喜悦与幸灾乐祸,简直比三伏天吃冰西瓜还舒爽。   就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弘晏忧愁地开了口:“纳兰大人,我没有打、打趣您呀。”   结巴还挺明显。   明珠:“…………”   “纳兰大人是朝廷肱骨,更是汗玛法的忠臣,定会忧君之忧,积极响应整顿国库的号召,您说是不是?”弘晏笑了起来,瑞凤眼满是信任的光芒,“到时,就用不着阿玛和四叔出马啦。”   这话堵得明珠气压升高,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更可恶的是皇长孙的无辜表情,看着可爱又天真,让人想抱在怀里好好疼哄,哪里舍得出言质问!   明珠为官几十年,头一回这么丢脸。他一把老骨头也没法跟皇孙计较,于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匆匆撂下一句“阿哥说的是,奴才得罪了”,然后拱了拱手,鼓作镇定地离开。   徒留大阿哥一人面色忽青忽白,眼神茫茫然的,最后化作深深的焦虑与忌惮。   ——胤礽这是在借弘晏之口警告他。   东宫的势力竟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连舅舅的库房都安插了眼线,这下棘手了。他没了心思与太子对峙,慌慌忙忙地追寻明珠的脚步而去,那六成银两难道就这么充盈国库了?   不,不能!得想一个万全的对策才好。   弘晏的随心之作,震慑是强大的,影响是深远的。   除却欣喜若狂的索额图与太子拥趸,有远见的臣子们目睹这些,皆是心下一凛,若有所思。   佟国维琢磨着,佟家上上下下统共借了三十万两银,向圣上请求宽限的法子当是行不通了。   太子的手段若有这般卓绝,大阿哥哪还蹦跶得起?故而今日弘晏阿哥之言,他倒认为,是皇上特意教给孙儿的。   这几年,皇上的手眼越发通天,气性与平三藩时越发相似,多了锋利少了宽仁。瞧瞧他教弘晏阿哥的话,杀了鸡儆了猴,还让人毫无反驳之意,谁不说一声绝?   五岁娃娃童言无忌,他们无法怨怪,只得捏着鼻子谢恩,毕竟谁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学明珠出一回丑。   佟国维沉吟之后越发凛然,最终敲定了主意。就算节衣缩食、变卖家产,也得把现银凑出来,毕竟银子可以再赚,失了圣心,可就什么都没了。   朝堂还是有聪明人的,同他这样想的不在少数。更深一层地挖掘下去,皇上之所以教导长孙,暗中助力,还不是因为爱重太子?   嘶,这储位简直稳如泰山。   于是他们再次瞧向太子,神色恭恭敬敬的,储君形象好似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   太子:“……”   他有些恍惚,好似背了黑锅的同时,也收获了许多快乐。   忽然间,弘晏小声叫了句阿玛。太子抬眼望去,只见胤禛杵在跟前,目光灼灼地开了口:“二哥,广储司诸事临近收尾,国库欠银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   太子哪会不知四弟所想?   整治完内务府,怕是第一站就去明珠府上!   他默然一瞬,轻轻捏了捏眉心,心道明珠与那些狗奴才可大不一样。奴才的家可以随意查抄,朝廷重臣万万不行,且明珠身后站着老大,总要有几分顾忌。   若是简单粗暴地催促还钱,不就把人得罪了么。明珠他不在乎,但其他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呢?会有他与四弟的好果子吃?   明珠那老货,绝不是捏着鼻子捐银的性子,这回恼羞成怒,还不知会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元宝有汗阿玛派人保护,他是不怕;可儿子小小年纪便要见识黑暗,他怎能忍心。   还有老大,老大与他相斗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那些倚仗身份的、倚老卖老的,谁也不愿还银,利用这点搅乱浑水,无需多少成本,胤禔何乐而不为?   太子缓缓眯眼,冷声道:“是该提上日程了。只是孤觉着,纳兰明珠放在最后为好。”   明珠不愿还,那就用大势逼他还。除此之外,把贪的全都吐出来,才不枉他们费心费力办一回差。   四阿哥抿唇细思,半晌慎重道:“是该如此。”   弘晏聚精会神听他们说话,许久才发觉,太子与四阿哥不约而同略过了江南的曹李两家。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高皇帝远,现在还不到时候。   兄弟俩达成一致,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难不成要一个个宴请,或是一家家敲门,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才能让朝臣心甘情愿地还钱?   太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受不了这委屈。这时候,竖耳听了许久的索额图精神一振,开始充当智慧的狗头军师。   他微微笑了:“太子爷与四贝勒不必挂心!只需制一份欠银名册,邀五品以下京官相聚于微臣府邸,酒过三巡之后,四贝勒露上一面,这事便自然而然办成了。”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五品以上的值得费些心思,至于五品以下,他们借的银子占极少数,放在京城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哪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四贝勒出面都算天大的抬举了。   太子刚想应下,忽然略觉不妥,却没捋清哪里不妥。   四阿哥眉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弘晏便甜甜地开了口:   “曾叔祖父,宴席多繁杂呀,又得牵累您的身子骨,弘晏舍不得。四叔身强力壮,适合干这等苦力活,我倒宁愿累着他,您等着享福就好!”   ……   霎那间,太子醒悟了,胤禛沉默了。   索额图头一回被这样对待,何况开口的还是皇长孙,他的小主子,赫舍里氏未来的依靠。   ——四贝勒干苦力,他只需享福就好。两厢对比,索额图那叫一个受宠若惊,被弘晏捧得飘飘然摸不着北,狂喜之情十里外都能瞧见。   越是回味,索额图越是动容,差些热泪盈眶,心道有长孙这话,这一辈子值了!   “小爷尽心关怀,老臣怎会不领情?”此刻他望着弘晏,满腔慈爱无处发泄。   沐浴着太子一言难尽的目光,索额图激昂无比地道:“日后小爷若有吩咐,老臣必鞍前马后,绝无怠慢!”   弘晏抹了抹眼睛,同样感动了:“曾叔祖父对我真好。只要我有请求,您就会答应吗?”   “自然。”索额图斩钉截铁。   说罢疼惜地想,小爷竟还用了‘请求’二字,多么懂事的乖孩子。   “那,您向国库借的三十七万两银,明日便还了吧。”弘晏抿唇一笑,叹气道,“一想到这个,我吃不好也睡不香,曾叔祖父心疼我,定是愿意做表率的,对不对?”   索额图不假思索:“当然愿——呃。”   他如卡住脖子一般:“………………”   弘晏双手捧心:“曾叔祖父的品行,高出明珠多矣。” 第15章 黑手   索额图的满腔慈爱还在,只心疼渐渐上涌,面色化为一片空白。   用通俗的话来说,好不容易乘了火箭上天,还没飞出大气层,载人气囊就弹了出去——没气儿了。   怎么就扯到了他的银子。他实在舍不得哪……   早先索额图还在窃喜,既是太子爷处理债务,赫舍里氏总能通融一二,明珠和大阿哥必定要倒霉喽。   进展多顺利啊,怎么就碰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怎么就轮到了他?   要说高兴,他没有很高兴;要说难受,他也没有多难受。   高高的帽子迎面套来,索额图不得不把它接住,牢牢地戴在头上,还坚决不能摘了。   瞧瞧,小爷都吃不好睡不香了,这是在剜他的心哪。还有他的品行……能比明珠那老货差吗?   太子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索额图似哭似笑地拱手,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一般,咬牙颤巍巍地道:“小爷有此请求,老臣……老臣焉敢不应?”   四阿哥整个人都震惊了。   索大人在顺治朝可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连阿玛索尼都敢顶撞,也就是年纪大了,脾气才稍稍收敛了些。别说这三十多万两银了,只要到他嘴里的,何时吐出来过?   从康熙初年挑选元后,到据理力争册立太子,什么好处都让索额图得了,渐渐的,京城便流传起‘索不吐’的诨号。四阿哥神游天外恍恍惚惚,殊不知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他引为知己的乖侄儿元宝,眉开眼笑地大声道:“曾叔祖父对我真好!”   索额图听闻这话,心疼难受总算褪去,自我感动重新上涌。他红着眼眶,凛然说道:“只要小爷高兴,怎么都值得的。”   “……”太子看他犹如看智障似的,正直如胤禛也受不了了。   “那您回去好好清算,或是换成银票,明日我同阿玛四叔亲自来取。”弘晏笑眯眯地画大饼,“到那时,全京城都知道赫舍里家的功绩,都知道曾叔祖父的高洁品行!汗玛法定然也会大力嘉奖,说您真乃社稷之臣!”   索额图一想那个场面,立即振奋了,飘飘然地答应下来,提步就走。   太子眼睁睁地看着狗头军师脱离智者的行列,沉默半晌,低头问儿子:“你这身本事,到底向谁学的?”   弘晏乖巧道:“方才和纳兰大人学的。他嫌我愚笨没有文采,我都看出来了!都说笨鸟先飞,我作为阿玛最贴心的儿子,怎能落于人后?”   不等太子发表意见,弘晏似是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道:“阿玛,儿子得向您讨个人。”   四阿哥纵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被弘晏求知勤学的精神感动了。   元宝与他志趣相投,又帮了他和二哥如此大忙,这点小小的要求实在是微不足道。想到此处,胤禛连忙问:“要什么人?四叔这儿也有。”   太子原本想训弘晏几句,就逢老四和他抢儿子,顿时不乐意了。   “索额图所说的宴席还需四弟操劳,若是多加劳累,孤如何过意得去。”他分外贤明地开口。   弘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有蓝颜祸水的自觉,当即咳了一声,软软道:“侄儿便不劳烦四叔了。阿玛手下可有文采斐然的擅诗者?要年轻些的,一个就好。”   太子微微惊讶,随即沉吟,也不问弘晏要人的用处。   论文采斐然,太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纳兰容若,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对容若的欣赏并不妨碍对明珠的恶感,于是略过纳兰家颇有天资的小辈,寻思他的外家赫舍里氏……   赫舍里一族,好似没出过几个自小学文的聪明人。   由索额图可见,当伴读够,写诗还是算了。太子打定主意回宫问问一众幕僚,牵了弘晏的手淡定道:“孤记住了,明儿一早便拨人给你。”   随即轻声问胤禛:“四弟随孤奔波,多日不得闲,可要回后宫一趟?”   四阿哥原本浅浅含笑的嘴唇抿了抿。半晌,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是该去了。”   “贝勒爷,娘娘自慈宁宫归来便身体不豫,不宜见人,奴婢正急着请太医。”绿芜手拿对牌,慌慌忙忙地福了福身,“实在对不住贝勒爷了。”   胤禛凤眼深了一深,颔首问她:“额娘昨日可有不适?”   绿芜摇摇头,低声道:“许是在太后宫里受了气,过一阵子就好了。”   德嫔何止是受气,简直脸皮都让人给揭了下来。   恰逢初五到慈宁宫请安,躲又躲不过,毕竟太后传了口谕,说要与她商议九公主的婚事。这下可好,焦点全聚集在德嫔一人身上,宜妃可着劲戳人痛处,一口一个‘德嫔妹妹’,还问她缺不缺银两,需不需要姐姐救济一二;惠妃荣妃连忙劝和,实则把火拱得更旺了些。   唯有贵妃矜持地笑,可后宫谁不知道,德嫔原有的宫权落在了她身上?   太后又是万事不管的性子,九公主虽养在慈宁宫,却也没让太后对德嫔另眼相待,远比不上五阿哥的额娘宜妃。   请安在煎熬中度过,德嫔一回来就病了,连九公主婚后留京一事都挽不回她的郁卒。   皇上赐婚九公主与佟家长孙,两人的婚事定在八贝勒之后,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声,皇上当真宠爱九公主。   可叫德嫔说,她宁可女儿远嫁蒙古,也不愿她当佟佳氏的媳妇!   佟佳氏,佟佳氏,一辈子都绕不开佟佳氏。忆起兄长的流放,忆起乌雅家临近灭族的劫难,德嫔心中恨得滴血,她怎么就生了这样的孽障?   十四的地位生生降了一等,竟和章佳氏那贱人的儿子平起平坐,还强笑着来永和宫请安,真真是在割她的肉!还有那十多万欠债,她省吃俭用,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永和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她的眼线几乎消失殆尽,如今还在掌握的,就只有毓庆宫的李佳氏了。   德嫔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弘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勾结在一块的叔侄俩?   兔崽子会有报应的。   绿芜亦对四贝勒生了许多埋怨,她强笑着行完礼,就急匆匆地往太医院去了。   胤禛从衣襟掏出一串佛珠,缓缓捻动着,心下念起知己交给他的口诀,告诫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福晋日日不落请安,昨儿甚至带了弘晖来,竟也被额娘拒之门外。因着德胜的事,额娘生他的气,他很能理解;可一个周岁的小娃娃有什么错?   太可笑了。   直至冷冽的气息变得和缓,胤禛抬眼望向战战兢兢的苏培盛:“走了。”   苏培盛低低应是,犹豫片刻小声道:“爷可要看看十四阿哥?”   “他总不待见我,我又何必凑上前。”胤禛淡淡道,“十三的事你忘了?顺风顺水那么久,早该吃教训了。”   苏培盛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十四阿哥近来不痛快,可自小到大,谁又亏过他?十三阿哥顺他捧他,爷有什么好东西都给送去,同弘晖阿哥一样尽心,对此,福晋不是没有话说。   “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说,元宝突然要人,到底作何用处?”四阿哥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问他,眼底再不见半分阴霾。   “元宝阿哥的巧妙细思,奴才哪能知道。”苏培盛松了一口气,笑道,“要能猜到,奴才不也成小爷的知己了么。”   胤禛显然被‘知己’二字愉悦到了,略带炫耀地瞥他一眼,道:“算你有见识。”   苏培盛:“……”   我的爷,这话万一传扬出去,您还骄傲吗??   当晚,佟府。   佟国维正叫人清点账簿,忽然有人通报,说纳兰大人前来拜访,敲的还是小门。   他捋了捋长须,眼底精光一闪:“请。”   书房里,佟国维与明珠相对而坐。得知佟家已经凑齐了银两,明珠端茶的手蓦然一顿,意味深长道:“为谋圣心,顺从太子的意,恐不是明智之举啊。”   佟国维放下茶盏:“这话怎讲?”   “佟大人不知?”明珠惊讶了。   他闭了闭眼,思及府中情报,面色凝重万分。   “不过短短几日,向来寡言的四贝勒竟有了知己。这知己可不简单呐,给太子出主意不说,并且手眼通天,连皇上都瞒了过去——正是为颠覆我大清江山而来!” 第16章 牌匾   佟国维真不知道知己这回事。   按明珠的说法,难不成不是皇上教导的弘晏阿哥,而是另有他人?幕后之人还别有居心,竟连纳兰府中的库银都查探得一清二楚。   佟国维犹如听天书似的,失笑道:“端范这话,太过危言耸听。”   端范是明珠的字。明珠似是料到了这般情形,闻言勉强扯了扯嘴角,“佟大人莫不是认为,老夫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便急着编造谣言、四处传播?”   佟国维没说话,可神情那叫一个明明白白:是的。   明珠:“……”   明珠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他沉声道:“老夫是有私心,可私心再过,也比不上天下的安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人手眼通天,说不定连佟府的藏银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太子爷身为国本,若是被人蛊惑,你我如何能救?”   语气诚恳万分,不像说谎,眼底的忌惮都快满溢出来。明珠若是有这演技……佟国维心下一凛,沉吟半晌终是道:“多谢端范相告,我知晓了。”   明珠叹了口气,也不与他继续掰扯,拱手告辞而去,只背影透着几分不甘。   佟国维闭着眼,一刻钟后招来亲信询问:“明珠往哪走了?”   “纳兰大人乘了一顶青黑小轿,属下粗粗一看,像是马齐大人的府邸。”   佟国维嗯了一声,在书房来回踱步,继而摆手道:“银两不急着清点,叫他们先停一停。”   他不信明珠的话,但明哲保身总是没错的。不如静观其变,等一等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国戚重臣极少被明珠说动,却也如佟国维那般,生出了几分迟疑。   多数人秉持着“静观其变”的念头,毕竟太子爷的手段实在唬人,焉不知自己会不会步明珠的后尘,同样丢脸一回?   为官到了顶峰,最顾及的便是脸面,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按捺下来,静等明日来临。   时辰稍往前退,一些宗室皇亲同样迎来了大阿哥与八阿哥的拜访,其中不乏德高望重之人,譬如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   这些老王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都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皇上支持什么,他们便支持什么。   大阿哥应付得很是吃力,原先想探听口风,却差点被揭了老底;要不是八阿哥竭力帮着打圆场,冷汗都要浸湿衣襟。   最后无功而返,胤禔显得很是懊恼,面色黑沉沉的。   八阿哥不赞同他的做法。户部的卷宗才翻阅了五分之一不到,何必浪费时间给太子添堵?何况各位王爷人老成精,哪里会听大哥的话!   可谁叫胤禩无法反驳,还得出谋划策为之分忧。   只因惠妃养育了他,亲额娘也在延禧宫住着,在旁人看来,他与大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八阿哥忍住无奈,低声给他出主意:“大哥,且听弟弟一言。康亲王、简亲王世子,还有各位郡王尚且年轻,不如相聚宴请……”   大阿哥侧耳倾听,眼睛一寸寸地亮了起来,紧接着一拍掌心,“你说的对。”   与老王爷不同,他们还没练出养气功夫,也把钱财看得更重一些。譬如暴脾气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阿玛简亲王已经卧病许久,如今府中做主的,也只剩他了。   “八弟啊八弟,你可真是帮了哥哥大忙。”胤禔重重地拍上胤禩单薄的肩,朗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办事去!”   无尽的暗潮在夜间涌动。   翌日,毓庆宫。   弘晏负着小手,仔仔细细打量太子为他挑选的年轻人才,片刻后沉默了。   年轻是真的年轻,瞧着不过十岁上下,长得不赖,还带着点婴儿肥。   人才也是真的人才,浑身弥漫着书卷气,透出四个大字“文采斐然”,一看就是未来的状元备选。   杨柏被他这么盯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犹豫半天道:“小、小爷,草民可有什么不妥?”   声音清亮,很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单纯。弘晏眨眨眼,基本摸清了他的底细:出身不差,自小苦读,差点就成了书呆子。   “你是什么人?”他慢吞吞地问。   杨柏不好意思地抿嘴,拘谨少了一些:“草民杨柏,父亲名唤杨声,在太子爷身边做事。”   弘晏恍然大悟,杨声是他阿玛颇为看重的幕僚,说是心腹也尽够,书房议事之时,他亦撞见过几回。   如今阿玛给他挑了杨柏,还能当做年岁相近的玩伴,真乃用心良苦呀。   弘晏瞅着面前的人才,不知如何评价太子这番‘慈父之心’,想了想又问:“会作诗么?”   提起这个,杨柏眼里有了光芒。他略显激动地道:“回小爷的话,草民最擅作诗,五岁师从阮亭先生……”   作诗,这是弘晏极不擅长的领域。阮亭先生是谁,他听得云里雾里,还是装作捧场的模样,崇拜地夸了又夸,直夸得杨柏耳朵红彤彤的,连连摆手,整个人都要冒烟儿了!   尽管脸颊爆红,杨柏始终没忘记父亲的叮嘱,小声道:“从今往后草民跟着小爷,有什么吩咐,您直说便是。”   虽然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弘晏终究还是接受了现实。一张圆脸笑眯眯的,散发着亲切的气息:“什么草民不草民的,直接称我就好。你对金银有研究吗?”   杨柏还来不及感动,整个人愣在原地。   对金银有研究?这是个什么问题?   作为根正苗红的读书人,他使劲摇头:“金银乃铜臭之物……”   “什么铜臭之物?换了新环境,就该好好转变思想。”弘晏不赞同地打断了他,“这样,我把书房借你,以金银为题作诗,立意需积极向上,写它个十篇八篇的,不写完不许吃饭。”   杨柏今年十岁,被皇长孙霸道的模样震住了。   迷迷糊糊走进书房,迷迷糊糊地提起笔,半晌,杨柏呆呆望着“颂金银”三个大字,眼眶不禁含了泪水。   这就是老师告诫的身不由己吗?他脏了。   皇上两日没见弘晏,很有些想念。   方才早朝风平浪静,他像是没发现底下的暗涌,回了乾清宫便问李德全道:“元宝今儿还随他四叔办差?”   李德全哪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他道:“阿哥尚在毓庆宫呢。”   说罢遣人去请弘晏,趁机把杨柏的事儿同皇上大致说了一说,继而道:“说来也是巧了,这位杨少爷才思敏捷,乃是翰林学士王大人的爱徒……”   皇上一愣,“王士禛?”   “正是。”   皇上搁下笔,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他没学老师那套‘官场险恶,金银如粪,还是隐居快活’的做派吧?”   李德全努力回忆王大人的厌世脸,半晌乐了:“杨少爷今年十岁,想想也是不能的。”   皇上大松一口气,放下了一半的心,接着批了几份奏折,就有宫人前来禀报,长孙来了。   弘晏一见他祖父,甜言蜜语便不要钱地挥洒,直哄得皇上眉开眼笑,把他抱在了膝头。   趁此机会,弘晏羞涩地提出请求:“汗玛法,孙儿还想临摹董体。”   皇上欣然答应,叫人递上字帖,而后慈和道:“元宝可有想临的字?”   “有的,汗玛法。‘朕’字怎么写?”弘晏求知若渴。   皇上亲自提笔写下示范,“‘朕’,左半边是个月字……”   弘晏接连提问,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在心底算了算时间,乖巧道:“孙儿就不打搅您了。对了,这几张字是您亲手所书,我能把它带回卧房么?”   “能!怎么不能?随你放在哪儿。”皇上被他这么一问,说不出的满足上涌,特别是那湿漉漉的瑞凤眼望来,心房直接软了一块儿。   弘晏喜出望外,“谢汗玛法!”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找寻工匠了。”   书房里,太子扬眉看向儿子,却被四阿哥抢了先:“四叔认识几个巧匠,皆在工部任职,元宝寻他们做什么?”   弘晏想了想,抖抖手里的纸张:“做牌匾。”   “牌匾?这个简单。”胤禛说到做到,立即领着弘晏出门,不到一个时辰,新鲜出炉的两块牌匾被红布遮盖,端端正正搁在他们面前。   没等太子与四阿哥好奇,何柱儿喜气洋洋地来报:“太子爷,贝勒爷,索大人前来还银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快请!”   索额图身着朝服,双手捧着一方木匣,细细看去,步伐有几分颤抖。   “太子爷,里头恰好是三十七万两,”他缓缓开口,忍住心痛,“您……数一数。”   太子瞧他这副模样,竟是肃然起敬。   “辛苦叔祖父。”太子接过木匣,叹息道,“叔祖父真乃社稷之臣哪。”   索额图交了钱,挨了夸,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直到弘晏扯了扯他的衣摆,这才低头望去:“……”   弘晏指了指地上的两块牌匾,矜持道:“您瞧瞧。”   索额图用发抖的手扯了好久,才把两块红布扯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   一共八个烫金大字。左边刻着“朕之肱骨”,右边刻着“社稷之臣”,是、是皇上亲笔所书!! 第17章 好诗   索额图忘记了心痛,他盯着牌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物以稀为贵,御赐之物更是人人争抢的好东西。譬如深受皇恩的大臣,过年过节收到皇上亲自撰写的“福”字,数不清的艳羡便立刻将他包围;更不要说这类牌匾了,是能供在祠堂当传家宝的程度。   何况皇上不大喜欢卖弄书法,在赐字一道很是吝惜。面前八个大字,其褒扬之意,赞赏之情,简直世间无二;获此殊荣者,他怕是第一个。   索额图心情激荡,心道皇上还是如从前那般看重自己!   他忙不迭地叩谢皇恩,忽略了太子与四阿哥的异常沉默,喜气洋洋把红布重新盖上,激昂道:“老臣定会将它挂在正堂里头,以显我赫舍里氏的忠心!”   弘晏点点头,然后摇摇头。   迎着索额图不解的神色,他板起脸劝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曾叔祖父自个欣赏就好,万万不要向外展示,毕竟非常时期,若宣扬得人尽皆知,有人妒忌下绊子,坏了催债的要务,那就大大不妙了。”   一席话有条有理,听得索额图若有所思,而后连连点头。他打了自己一下,忙不迭地保证:“小爷说的是!老臣草率了。”   得把牌匾好好藏起来,偷着乐就行,否则明珠或是佟国维知道了,他们不得酸死?   哼,赫舍里氏没了三十七万两银,别家也该统统还清,全都逃不掉。   索额图自觉代入催债人的角色,然后小心翼翼裹好牌匾,裹成黑乎乎的一团,任谁都瞧不出来。   与来时的丧气样大不相同,索大人精神抖擞、脚步带风,看得门外的何柱儿目瞪口呆,这是怎的了?   十全大补丸都没那么见效快的。   书房内,弘晏遭受了四叔的罪恶之手,还有亲爹的刨根问底。   脸颊被挤做一团,他真诚万分地眨眨眼,含糊道:“憋捏,系汗玛伐给我哒!”   胤禛的手劲松了松,太子似笑非笑望着他:“汗阿玛亲手题了牌匾,只为褒扬索额图?”   这话,送他银票他都不信。   弘晏感叹,阿玛居然变聪明了。转念一想,牌匾对于催债的作用大着,还需几人一起背锅,于是也不瞒他们,老老实实叙述了前因后果,边说,边把顺来的‘御作’展示铺开。   “……”四阿哥平静的脸,骤然崩了。   太子神色一片空白,转而变得铁青,半晌咬牙切齿道:“臭小子胆大包天,这可是欺君!”   他气得半死,张嘴就要让何柱儿拿鸡毛掸子来,奈何四阿哥无奈归无奈,却是不愿意看见知己受苦。   胤禛赶忙拦了一手,“二哥且慢。”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字儿还得了汗玛法的首肯,怎么算欺君呢?索大人还应了儿子,绝不与他人言。”弘晏躲在四叔身后,委委屈屈道,“汗玛法不是说过,差事不等人,何况欠银难讨,多个方式也好,我这不是心疼您么。”   太子冷笑,当即便要反驳,可思来想去,竟是慢慢沉默了。   造牌匾这事儿,只有他与四弟心知肚明,至于唯一的漏洞索额图,也被元宝给亲手堵上了。   若汗阿玛察觉不了,指不定能瞒天过海……   元宝再欠,也是他的心头宝呀。   太子一晃神,觉得还挺有道理,于是怒气散了好些,呵了一声:“你倒是吃定孤了。”   随即瞥向四阿哥,思考如何让弟弟封口。   哪知胤禛很快接受了现实,反过来劝说于他:“元宝才五岁的年纪,偶尔犯错也无妨,还望二哥能够隐瞒此事。如若事发,看在元宝立功的份上,汗阿玛也舍不得罚的。”   太子轻轻颔首,两人默契而笑,一拍即合,主动背起了大锅。   弘晏再一次保住自己的屁股,计划也有了飞跃般的发展,趁此机会悄悄后退,准备探望他刚得的人才。   那什么有关金银的佳作,暂且可以放在一旁,他有新的任务要布置。   “慢着。”太子轻飘飘叫住他,“这几天跟在孤的身边,哪儿也不准去。是寻杨柏那孩子么?遣三喜临门就好,免得累着你。”   说罢含笑道:“四弟,你说是不是?”   拒绝接收弘晏求救的目光,胤禛目不斜视:“自然。”   索额图还银的动作不小,如一颗惊雷落地,炸得京城人仰马翻。   正是午膳时分,同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其余朝臣暂且不提,佟国维大吃一惊,头一回变了脸色。   这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作为太子的外家,赫舍里氏具有天然优势,排在末尾还债,这点毋庸置疑;可现实魔幻至此,如何也不应该。   就索额图那霸道惯了的滚刀肉性子,吃了还能吐出来?   佟国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方方面面都要顾虑。不期然的,他忆起明珠的低语:“太子爷被四阿哥的知己蛊惑……”   捋了捋长须,佟国维的面色凝重起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索额图像极了做戏,焉知欠银会不会放入国库?   若佟佳氏倾尽全力凑出的银票没了,皇上问责起来,他找谁要去?   “静观其变”四个字,还得加上“无限期”。佟国维远远与马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讯息,心下定了一定。   活到他们这个岁数,扛的是整个家族命运,儿戏不得。   索额图还银之后,其余人仿佛没了动静。   太子与四阿哥也不着急,邀请五品以下官员的宴席安排在明晚,四福晋名下一处宅院里。催债得循序渐进才好,赫舍里氏算得上意外之喜,因是元宝张嘴忽悠来的,不具有代表性。   兄弟俩商量许久,胤禛便匆匆回去准备。可就在夕阳尚未落山时,毓庆宫迎来了一众贵客——   以王士禛与张廷玉为首的中枢汉臣,浩浩荡荡联袂而来,粗粗望去共有二十几人。他们手上捧着匣子,神情淡然毫不在意,让人瞧着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的高洁之人。   待张廷玉说明来意,太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叫起的同时,凤眼浸着欢喜。   只是。   他望向王士禛,这位不是出了名的视金钱如粪土,只想罢官归隐么?   王大人似是知道太子心中所想,淡然道:“皇上逼臣借银,臣不得不借哪。”   太子:“……”   太子赶忙叫人核对账簿,正确的一笔勾销,因着数目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核对完毕。   期间,弘晏乖乖巧巧站在一旁,惹得王士禛等人不住朝他望去。   几道目光太过炽热,他悄声问身后的杨柏:“是我的仰慕之意太过明显吗?”   杨柏沐浴着王大人专注的目光,结巴道:“是……是吧。”   父亲很久之前就同老师夸过小爷的不凡之处,老师一直表现淡淡,这回前来还债,是否与他有着关联?   杨柏不知的是,王大人今儿又收到了杨声的信,其中炫耀占了八成篇幅。说他儿子一来就被长孙重用,诗才得以发挥,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知有多么欣慰,等等等等。   可把王大人给气坏了!杨声狗贼惯会骗人,他立马喊上忘年交张廷玉,还钱之余瞧瞧徒弟过得如何。   张廷玉年纪轻轻入值南书房,极得皇上信任,本就对长孙万分好奇,闻言欣然应下。   张家统共借了一万两,没什么好心疼的,交完银后,他一个劲地盯着弘晏瞧——   心下唯有感叹,皇长孙生得真好。   汉臣重视嫡庶,皇长孙既长又嫡,亦是他们追求的正统。除却王大人,其他大人和蔼极了,都想同长孙说说话,瞧瞧他是否真有传闻中的聪慧敏捷,毕竟太子没神秘感了嘛。   弘晏被盯得有些发毛,想了想,准备使出蓄谋已久的绝招。   他抿唇一笑,甜甜道:“诸位大人辛苦啦。阿玛早就同我商量好了,这份礼物,也算毓庆宫的一点心意。”   “杨柏,”他接着催促,“快把诗篇赠予各位大人。”   “……”杨柏耳垂通红、目光涣散,最终忍住羞耻,在太子狐疑的注视下,将纸笺依次递了过去,“还请大人斧正。”   张廷玉垂眼细看,顿觉惊喜。   行文扣题,落笔有神,通篇都在赞颂为臣者清正廉洁的品行;用典老成,字迹风骨,恰恰骚到了他的痒处。   好诗!且为孩童所作,这是何等的天赋!   张大人尚且不知,作者正是王大人的爱徒,那厢,杨柏欲哭无泪地走到老师跟前。   王士禛总算欣慰起来,心道杨声果然没骗他,爱徒还是很受重用的嘛。   伸手一拿,一瞧,王大人的脸,呱唧一下掉了下来。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狗都不看!!   杨柏很想哭诉,不是他乱写,实在是质量数目难两全。   一个时辰五十首诗,写出来的东西狗都不看,小爷还夸立意高远,遣词极佳,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已经脏了……呜! 第18章 温宪   徒弟天资远超常人,作诗堪比贡士水准,短短几日,水平却退步如斯,如何对得起长孙殿下的看重?!   王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住训人的冲动,厌世脸拉得愈发长了。   望着那黑漆漆的脸色,杨柏战战兢兢差些跪下,就在这个时候,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好诗。”“好诗啊!”   天底下谁不喜欢夸赞?对于不差钱的文人来说,诗词字画更能博得他们的欢心,这礼物两者兼得,风雅又夸得含蓄,简直送到他们的心坎里了。   长孙实在聪慧过人,太子真乃礼贤下士!   “微臣谢过太子与小爷的厚爱。没想到东宫竟是藏龙卧虎,后生可畏哪。”张廷玉越是读诗越是喜欢,忍不住看向杨柏,“这位小友可曾拜师?鄙人不才……”   事情发展太过离奇,杨柏整个人呆住了。   没等王大人炸毛,弘晏笑眯眯地说:“实在对不住张大人,杨哥哥已有师门了。”   那声‘哥哥’叫得杨柏一哆嗦,亦叫得王士禛褪去怒意,暗暗欣慰。他狠狠剐了徒弟一眼,长孙殿下倾心相待,为臣者怎可如此敷衍?   “如此,是我晚来一步。”张廷玉遗憾地叹口气,依旧难掩喜爱道,“杨小友跟在小爷身边,日后前程远大,实乃幸事。”   听得大人们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弘晏的神来之笔刷满了好感度,就连脾气又臭又硬的王大人都变得软和,心说杨声总算干了件好事。   临行前,汉臣们动容地望向太子,目光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他们贤明的储君呀!   太子受到的惊大于宠,深深打了个哆嗦。   等院里就剩父子二人,他一言难尽地望向弘晏:“孤怎么不知这礼物?”   “谁叫杨柏效率高,诗作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为您树立高大形象,多好。”   弘晏推销似的继续说:“您瞧这效果,没失望吧?再等几日,儿子准备编纂一本《戊寅诗集》,把这些都收录进去。作为朝臣清正廉洁的证明,出版定会大卖,杨柏也能扬名京城了!”   尽管太子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还是猝不及防。   元宝要人的用处,原来是这个。   他的手微微颤抖:“你想得挺周全。”紧接着追问:“难不成每个还债的,都要杨柏写一首诗?”   “那哪能呢。”弘晏连连摆手,肃然道,“人品上佳的有份,贪官就免了。四叔说了,抄家,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太子面无表情,再一次忍住了揍儿子的心,就听弘晏忽然补充:“还是有例外的。”   太子并不想知道更多,他沉浸在酸溜溜的醋里。   明明是他的崽,怎么就和老四臭味相投了呢。整天想着抄家抄家,冰山脸有什么好的?   他唯有默念,元宝还是惦记孤的。瞧,王士禛对他改观了,这可是汗阿玛都做不到的事。   太子学会无师自通地安慰自己,那厢,等张廷玉等人还银的动静传出,京城再一次轰动了。   太子爷与四贝勒的效率,可真是生平罕见,这才几日?   即便明珠知道汉臣所借极少,还是生生掰断了手中珠串,半晌不发一言。   大阿哥在他身旁来回踱步,眉心紧锁焦躁道:“舅舅,难不成真要让胤礽办成了?知己的事,你拦着我求见汗阿玛,现在看来大大不妥!”   大阿哥的性子十年如一日,明珠气得沉了脸:“贝勒爷何时能够耐心一些?老夫料到太子有高人指点,其用心不纯手段诡谲,毕竟没有切实证据。难不成要和皇上明说,说惠妃娘娘动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准确无误?”   大阿哥面色一僵,不情不愿止住了脚步。   汗阿玛最宠爱胤礽,如此一来,他额娘必得吃挂落,指不定落得与德嫔一般没脸。   见他听明白了,明珠放缓语气:“急躁是人之常情,贝勒爷大可宽心。户部如今有了进展,八贝勒尽心辅佐于您……”提起八阿哥,明珠眼底划过欣赏,继而微笑道:“佟国维等人最是谨慎,只要生出一二怀疑,事儿就成了。”   “简亲王世子是个混不吝的,安郡王因着八阿哥,拍胸脯应了您。心存不甘的宗室多了去了,太子的难处还在后头。”   说罢,眼中精芒一闪:“贝勒爷只需记下官名与错处,制成密折,头一个上呈御前,恭请皇上裁决——这才叫本分,那些得罪人的活,又何必沾了手。”   要他说,皇上这回只是试探,试探诸位皇子的手段与心思。太子与四贝勒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一次抄家无伤大雅,可次次抄家呢?   这叫失了本分。   明珠细细分析,大阿哥越听越是振奋,沮丧失望一扫而空。   “正是如此!”想起昨儿设宴的成果,大阿哥哈哈大笑,心间满是畅快,“我等着太子跌大跟头。还有弘晏那小子,就该乖乖读书,掺和朝事做什么?”   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却白蹭功绩,衬得他们这些叔伯可有可无,实在可恶。他低声承诺:“我定为舅舅出气,舅舅放心。”   即便慈宁宫太后诸事不管,随着办差的推进,也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   尤其内务府闹出的事情,让多年屹立不倒的德妃降了位,还欠了十几万银子,满后宫都在关注,幸灾乐祸之余偶有担忧,生怕自己的母家牵扯进去。唯一自若的只剩太后了,太后姓博尔济吉特,出自科尔沁草原,整顿国库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慈宁宫听戏养花,看看热闹,别说日子过得还挺多彩。养在膝下的五阿哥不日搬出宫外,太后就更闲了些,唯一挂念的,也只有九公主的婚事。   九公主被册温宪公主,赐婚佟家的旨意已经下达,婚期定在今年十月。驸马名唤舜安颜,是佟家的长房长孙,生得一表人才,却独独不爱为官,远离家族中枢,向往四处风景。   这桩婚事是太后求的,说舜安颜的性子与温宪很是相配,皇帝施恩的同时不必担心佟家坐大,因为驸马无心仕途。   皇上留了温宪在京,实乃多方面因素。施恩的家族、人选还没有定下,恰有太后相求,皇上思虑过后,同意了。   太后仁善敦厚,虽是嫡母,与他的情分着实不浅。这么多年只求这一件事,且太后看得通透,处处为他考虑,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   宫中贵妃如同摆设,佟家从未生出怨言,也没暗中接触老四,冲着这份识趣,他亦该安抚一二。   只要佟国维保持清醒,不去掺和夺嫡自寻死路,皇上乐意给母族恩典。   太后解决了温宪的婚事,本该无事一身轻。这日,身边嬷嬷为逗她乐,说书似的提了提王士禛还钱的事,因为王大人出了名的不慕名利,视金钱为粪土,还向国库借了三十两银。   三十两银?太后扑哧笑了出来,哎哟一声:“莫不是皇帝逼他借的。”   半晌,太后扭头一看,只见温宪公主笑容勉强,于是叹了口气:“九儿啊,想说什么,尽管同哀家说,藏着掖着做什么。”   温宪抿抿唇,终于鼓起勇气:“皇玛嬷,我额娘……”   太后早就猜到她的心事,毕竟这孩子太过纯善,虽没养在德嫔膝下,母女情分还是有的。   太后本不管宫中诸事,此时摇摇头,破天荒地反问道:“你觉得你四哥做错了?”   温宪一下子被问倒了。她秀丽的眉眼露出慌乱,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你同胤禛一母同胞,只见他大义灭亲,却不理解他心里的苦。叫哀家说,胤禛比你更在乎额娘,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太后也不解释其他,譬如德嫔是个拎不清的,譬如皇上可能看德嫔不顺眼。   绞尽脑汁分析完胤禛的苦衷,太后缓缓道,“为了德嫔,为了十四,也是为了你。”   “有个犯了死罪的舅舅,有个胡作非为的外家,光彩吗?不罚德嫔,皇上绝对生气,九儿又将出嫁,到那时,别人会怎么看你?你四哥都是为你好啊。”太后语重心长,随即卡壳了。   那十几万银子……呃,得想什么理由呢。   太久没动脑了,有点困难。   太后还没来得及现编,温宪瞬间眼泪汪汪,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四哥有这么多的苦衷,我不懂也就罢了,还、还以为额娘受了罪!皇玛嬷,四哥好苦!我知道错了……”   太后吓得往后一靠。   哀家的口才有这么好??   当晚,德嫔等了又等,终是忍不住问:“九儿没动静了?”   九儿心善,依旧惦记着额娘,只要九儿按她的话做,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大概率会生出怜惜的。   绿芜也着急,她道:“娘娘,待奴婢出去打探打探。”   一刻钟后,绿芜呆呆地回来,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然后呆呆地说:“温宪公主……温宪公主边哭边寻四贝勒去了,还念叨什么‘我对不起四哥’……奴婢、奴婢还打探到,皇长孙也在阿哥所。”   德嫔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太阳落山两个时辰,四贝勒的长子弘晖突发低烧。周岁的孩子最不能怠慢,听闻消息,太子妃赶忙遣人去了阿哥所,都是抱着药材的老嬷嬷,只其中掺进了一个弘晏。   说来也巧,弘晏刚到里间,弘晖的低烧恰好褪去,也吃得进东西了。   低烧的时间很是短暂,四福晋大松了一口气,看向弘晏的眸光温柔,四阿哥更不用说,紧皱的眉心松开,面上微微有了笑意。   弘晖还小,住在四福晋所居的正院,弘晏今年五岁,更没什么避讳。待弘晖动动小嘴,香甜地进入梦乡,四阿哥朝侄儿招招手,弘晏会意,转身悄悄退了出去。   叔侄俩刚刚进了书房,忽然有人禀报说,温宪公主来了。   来人的神色有些奇怪,胤禛一愣,九儿?   都那么晚了,皇祖母会同意?   毕竟是最疼爱的妹妹,胤禛忙不迭迎了出去,弘晏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大老远传来阵阵婉转哭声:“四哥,是我错了!妹妹不懂你的苦衷,是我对不起你!”   胤禛:“……”   弘晏:“……”   太子刚忙完手上事务,一回头发现儿子没了。   这小子不是去正院请安了么?飞快打探出原因,他铁青着脸来到阿哥所,目标坚定朝四弟书房而去,半晌,听见一道抽噎女声,大晚上的很是瘆人。   太子打了个激灵,狐疑转头——   温宪公主不住地抽噎,哭得眼眶都红了。   她抹了把泪,秀丽的面庞满是坚定:“元宝说得对,这事,错在额娘。那十多万两银子,额娘不但要还,还需还得光明正大越快越好,一旦得空,我就去永和宫催她!”   胤禛在旁麻木听着,弘晏真诚夸赞:“姑姑人美心善,顾全大局,驸马见了您定会神魂颠倒,心里只装得下姑姑一人。”   温宪连连摆手,双颊漫上红晕,羞涩道:“那,那我明早就去催催?”   弘晏真心实意地点头:“甚好。” 第19章 逆子   夜晚哭声听起来很是瘆人,太子第一反应便是拧眉,心道是谁在整阴间的活,孤得让她去慎刑司游一趟。   走进之后却是大吃一惊,温宪怎么出现在这里?   弘晏真诚的声音响起,太子随后变得面无表情:“……”   他竟毫不意外,毕竟连索额图都能变得昏头昏脑,遑论温宪了。元宝也不收敛一些,这么损的招数,要是气得德嫔中了风,他很难圆场的。   四阿哥眼尖地瞥见太子那杏黄衣角,赶忙脱离双目发直的情态,叫了声二哥。温宪公主慌忙转身,不好意思地擦擦眼:“二哥,是妹妹失礼了。您是来寻元宝的么?”   “无碍,有什么委屈发泄出来就好。”太子轻飘飘瞥了弘晏,关怀道,“听闻弘晖发了低烧,元宝实在着急,方才叨扰四弟了。孤合该同他一道过来。”   太子一家待他至真至诚,四阿哥心下极为感动,拱手道:“二嫂遣人送了药材,哪还需二哥亲自前来!弘晖退烧安睡,都赖元宝的福运,该我谢谢二哥才是。”   福运?见胤禛神色不似作伪,太子这下骄傲了,可不是么。   两人互相吹捧谦虚得很,半晌回头一看——   温宪与弘晏双双不见了,只留一个何柱儿,一个苏培盛,凄凉得很。   太子不敢相信:“人呢?”   “弘晏阿哥说,时辰晚了,该睡美容觉了,否则姑姑的美貌大打折扣,他会心疼的。”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回。   “温宪公主当即同意,说要护送小爷回宫,还摘了腰间玉饰当做赠礼。”何柱儿呐若蚊蝇地补充。   胤禛:“……二哥,你莫生气。”   “孤没有。”太子微笑道,“天晚了,孤也该回了,四弟好梦。”   毓庆宫。   弘晏今晚说要住在正院,太子妃高兴得很,忙叫人收拾从前儿子常住的那间房,并遣人通知了太子一声。   没过多久,阵阵脚步声响起,太子掀起帘子,“福晋,我同元宝一块睡。”   没等太子妃反应,他淡定解释:“元宝主意多着,孤想同他商议催债之事。这不是白日忙碌,还没来得及聊么。”   太子妃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办差辛苦,太子给的理由无懈可击。她沉吟一瞬,心道父子俩增进感情也好,于是莞尔:“爷记得早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太子悠悠道:“自然。”   那厢,弘晏盖着软乎乎的被子准备入眠,只听吱嘎一声响,他爹闲闲漫步而来,继而吩咐外头:“再添一个枕靠,一床锦被。”   弘晏似是听到鬼故事一般,“??”   太子笑吟吟的,语气温柔极了:“元宝大了,咱们的父子之情也该叙叙,你说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金黄小轿照例停在原处。   唯有那张圆圆脸,不复从前甜甜的笑,看上去很是萎靡,惹得胤禛心疼不已:“今儿别来了,回去补个囫囵觉也好。”   太子却是意气风发,闻言插话说:“元宝睡足了时辰,四弟着实不必担忧。”   “睡是睡够了……”弘晏缓缓点头,慢吞吞地道,“我要办差,我要催债。”   四阿哥震撼又动容,元宝对着目标一往无前,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不愧是他胤禛认定的知己,有这份毅力,何愁国库问题不解决?!   他正准备夸上几句,有人高声喊道:“太子爷留步,四贝勒留步。”   刚磨蹭这么一会,乾清门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太子回头望去,只见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快步而来,谨慎往四周环顾一圈,继而挤了挤眼,低声说:“太子爷,四贝勒,臣弟有要事相告,不如去简王府一叙。”   简亲王承袭郑亲王一脉,乃世袭铁帽子之一,祖辈打下的功勋不计其数,手中掌有镶蓝旗。简亲王世子年二十一,有一张还算俊朗的面孔,人高马大身材结实,只眼下略有青黑。   如今老简亲王卧病在床,做主的轮到了他,尽管年轻气盛,众皇子皆是亲切相待,太子也不例外。   胤礽略略思考一瞬,难不成雅尔江阿是来还银的?   简亲王府共借五十万两,绝不是小数目,加上铁帽子王的名号,他不得不顾忌。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太子颔首道:“还请世子爷带路。”   雅尔江阿大喜,却未发现一旁的长孙正聚精会神注视着他。弘晏仰起头,一扫萎靡之态好奇问:“听说简王府美轮美奂,我能前去观赏吗?”   “能,哪不能呢。”雅尔江阿连连点头,笑呵呵的,“小爷尽管来就是。贵客盈门,王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哪!”   瞧他那喜滋滋的模样,太子与四阿哥对视一眼,心下有所猜测。   指不定是大好事呢。   简亲王府面积极广,世代积累的财富装点了假山池塘,雕楼画栋,还有九曲回廊。世子殷勤地带路,将太子四贝勒等人迎进正门,挨个介绍了府中景色,话间不乏自豪之意。   因着太子驾临,亲王府很快清了场。园里不见嘈杂,唯有繁花盛景,还有许多识不出的种类,看得弘晏眼花缭乱。   雅尔江阿偷偷观察长孙许久,见此笑着说:“小爷若是喜欢,不妨带几盆去?都是手下寻来的花草,不稀罕的。”   弘晏摇摇头,神色很是乖巧:“这些都是世子喜欢的,弘晏欣赏就够了。对了,您不是有话同我阿玛四叔讲么?我在园里逛逛就好,你们快忙吧。”   雅尔江阿吃了一惊,长孙也太过懂事了些!   这般想着,嘴角咧得更开,难怪皇上看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贝勒妒忌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给贴身侍从使了个眼神,小声同弘晏道:“就让明化陪着您,有什么需求,吩咐他就是了。”   弘晏应了一声,朝太子与四阿哥挥挥手,笑容灿烂:“阿玛四叔,我等你们哦。”   四阿哥神色柔和,太子动动嘴唇,终是没说什么,留下何柱儿跟着弘晏,随雅尔江阿去了书房议事。   “前日大贝勒与八贝勒宴请臣弟,席间咱们饮了酒,也说了话。臣弟思来想去,心里很是不安,还是想着告知太子爷,告知四贝勒,以慰这颗良心。”雅尔江阿指指胸口,将大阿哥的‘计划’和盘托出,说罢郑重道,“……怕是不利于您哪。”   太子微微挑眉,胤禛紧皱眉心,半晌开口:“这又是何必。”   “是啊!这又是何必?”雅尔江阿一拍掌心,愤慨道,“背后使阴刀,算什么君子?可太子爷绝不能小觑这事。那些世子郡王联合起来,可是好大一股势力,足以搅得京城天翻地覆了!”   四阿哥的眉心越皱越紧。太子含笑听着,忽然问:“依世子所见,孤要如何做?”   正题总算来了。雅尔江阿眸光一闪,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好叫太子爷知晓,臣弟是站在您这边的,否则何必做这得罪大贝勒的活计?”   他和安郡王那蠢货不一样,将目前局势看得分明。皇上信重太子,宠爱长孙,储位至少十年内动摇不了;就算储位岌岌可危,也轮不到有勇无谋的大阿哥,呵呵,他脑子又没进水。   简亲王府身为铁帽子,是不急着站队,可如今不得事急从权么。   四阿哥早就被认定为太子铁杆,故而他也不避着。见太子若有所思,像是相信了他的话,雅尔江阿心里一喜,继续道:“臣弟的阿玛虽病,却依然是宗人府令。只需您一句话,就算再大的风浪,他们也翻不起来!”   雅尔江阿说得天花乱坠,太子微微沉吟。片刻,他不动声色地问:“世子所求,又是什么呢。”   “臣弟望太子爷体恤一二。”坐着的都是聪明人,雅尔江阿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说,“……五十万两欠银,王府实在是捉襟见肘。”   不等太子回话,胤禛骤然绷紧面容。   雅尔江阿似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臣弟求二位哥哥通融。只需太子爷一句准话,我简亲王府为您马首是瞻,旗下牛录佐领任您驱使,还有良田土地,美人无数……”   这话听着便让人心动,好似抹去五十万两,得到的会是更多。   雅尔江阿坚信,太子不会拒绝。毕竟铁帽子王的支持,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不了。”太子云淡风轻开了口,“两相对比,还是五十万两重一些。”   胤禛松了口气,雅尔江阿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不可置信极了,面容霎时变得阴沉,半晌,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   深深吸了吸气,雅尔江阿挤出笑容,“太子爷莫不要考虑考虑?”   这话说的,似威胁似逼迫,太子亦有些恼了。   书房气氛很是凝重,刹那间,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直直钻入人的耳膜。   雅尔江阿倏然起身,厉声问:“谁?”   他不是遣散人了吗?!   “世子,是我。我有事儿找您。”弘晏模糊的嗓音传来,雅尔江阿心间大石落了地,随即阵阵恼怒升起。   狗奴才也不拦着,任由娃娃闯入书房重地,他记着了。   很快,书房撒入日光,重新变得亮堂起来。弘晏快步走进,身后跟着欲哭无泪的明化,还有抱着包裹的何柱儿。   “方才回了马车一趟,想拿好东西给您瞧瞧。”弘晏笑眯眯的,亲自拆解何柱儿手里的包裹,然后掀开遮盖的黑布——   此乃一块牌匾。   做工说精致也不精致,说粗糙也不粗糙;唯有烫黑的四个大字很是醒目,还是皇上的字迹。   国,之,蛀,虫。   霎那间满室寂静,只剩弘晏的指挥:“既是汗玛法御笔,就该好好挂起来欣赏。阿玛敲铁钉,四叔爬梯子,我们齐心协力挂上王府正门,宁愿自己累着,也不要世子出力。”   没等太子回神,胤禛呆愣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   简亲王府彻底乱了。   碍着身份,谁也不敢冒犯太子几人,下人们只能哭诉求饶,磕头请皇上恕罪。   雅尔江阿望着牌匾,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既惊且惧,不断呢喃着“不”字。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牌匾绝不能挂出去!!   他六神无主,头一次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头一次念起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年事已高的简亲王面颊潮红不断咳嗽,被人搀扶着蹒跚而来,见到雅尔江阿便哆嗦着怒吼:   “逆子——” 第20章 瞎话   简亲王年初生了风寒,断断续续总不见好,卧床修养至今已有三个月。加上年纪大了,精神不若以往,太医委婉暗示过后,简亲王心里便有了数,他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幸而世子雅尔江阿年过二十,他走之后,简王府不至于失了顶梁柱。老王爷交挪完事务,放心地撒手养病,周围清净了好些日子;可就在方才,一阵喧闹响彻府邸,竟如鬼哭那般刺耳瘆人!   简亲王立马从浑噩中惊醒。没等侍从出去打探,下一瞬,有人跪在外头大声哭诉:“王爷救命,王爷救救我们世子!太子爷,太子爷还有四贝勒……”   怎么同太子扯上了关系?   老王爷忍住昏沉,招人进来询问。只听了个大概,他差些没有气晕过去,国、国之蛀虫?雅尔江阿干了什么龌龊事??   要是挂上牌匾,简亲王府焉有脸面在?!   “逆子,逆子!”老王爷勉强下了地,指着世子的鼻子骂,越骂中气越足,气得整个人都精神了,“竟敢冒犯天家,谁给你的胆子?!”   雅尔江阿没料到此事竟惊动了阿玛。他不住摇头,面色一片灰白,实在来不及辩解一二,只哆嗦着指了指外头——   老王爷抬眼一看,一口气没喘上来。好啊,太子爷亲自拿了匠具,四贝勒淡定扶着木梯,身旁站了个极俊极俊的男孩儿,以及那斗大的、令人血压升高的瞩目牌匾。   弘晏指挥完他爹他叔,继续指挥何柱儿和苏培盛,以及跟在身边的三喜:“梯子不够高,再去杂货铺买一个。你记着,匾额角度要对齐……”   太子心知弘晏在装模作样,毕竟牌匾是造的,真挂上去那还得了。但他一反常态地没有训斥,也没有阻止,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顺着儿子的剧本演:“说的极是。”   胤禛更愿意给雅尔江阿一个教训,一双凤眼冷厉至极。苏培盛诺诺应是,视死如归开始动工,没过多时,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声音:“还请太子爷恕罪,四贝勒恕罪!”   老王爷已从雅尔江阿嘴里拷问出前因后果,恨不能当场昏厥。   舍不得五十万两,竟还想着挟恩图报,太子爷奉命催债,如何会搭理这狂妄自大的蠢货?   还有这牌匾,皇上、皇上难不成知道逆子的打算了?!   简王府依赖皇恩,决不能有违逆之举,简亲王越想越是恐惧,颤巍巍地行了礼:“逆子无状,甚至冒犯小爷,都是臣管教无方。以明日为限,不消太子爷催促,王府自将五十万两尽数归还!”   雅尔江阿呼吸一窒,心痛得不能自已,就听简亲王继续道:“逆子犯下如此大错,臣惭愧!还请太子爷领路,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请罪。只是这牌匾,这牌匾……”   简亲王亦开始心绞痛。如此批语,逆子活该受着,可从今往后,京城哪还有他们立足之地?祖祖先先挣下的功劳都丢光了!   太子微微惊讶简亲王的出现,见他如此,轻轻点了点头,转而瞥了弘晏一眼。   弘晏向来就事论事,也不欲为难老人家。他叹了口气,忧愁道:“王爷是个好人,可世子半点也没有承继您的风骨。正月初五,他收下了八万行贿,正月初十,他欺负了有夫之妇,二月十九,他郊外纵马撞伤百姓,连医药钱都不给。”   好似被人扒开了外皮,雅尔江阿面色扭曲一瞬,变为无穷无尽的惊怒与恐惧。   怎么会?皇长孙怎么会知道?   这绝无可能!   闻言,简亲王的脸越来越黑,差点白眼一翻昏厥在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赐字是有缘由的,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警告雅尔江阿,这“国之蛀虫”四个字,真是贴切无比,绝无掺假啊。   “既是自作孽,臣也没脸进宫了。”老王爷惨淡摇头,似活生生老了十岁。他平静道:“来人,上棍棒。”   雅尔江阿打了个哆嗦,哪知弘晏话锋一转,脆生道:“世子既已受到教训,牌匾就不必挂了,谁叫王爷的品行,连汗玛法都赞赏不已,还同我说起您年轻时的英姿。”他停了一停,小声吩咐三喜,“去把你背的东西拿过来。”   临门被留在宫里看家,三喜忙不迭地应了,在众人的一头雾水下,屁颠屁颠出了府门一趟,又立马跑了回来。   太子有了不好的预感,四阿哥脸色微变——   依旧是个牌匾,做工精致,上写“雄姿英发”四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王爷自己欣赏就好,万万不能大肆宣扬。嫉妒您的人多了去了,就如明珠大人,做梦都想汗玛法赐字呢。”弘晏凑上前悄悄说,“唯有您得了这殊荣。”   简王府寂静无声,半晌,老王爷堪堪抑住亢奋,连连点头,直接满血复活。他的脸色涨红,这次是激动的,连将死之人的病气都不见了!   简亲王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念叨着皇上,看向弘晏的目光蕴含感激,就像看着最最疼爱的小辈:“托小爷的福,皇上觉得我还没老呢。不错,老夫还能等到我孙儿长成,还能披挂上阵,为皇上征战四方!”   说罢狠狠剐了世子一眼,胡乱擦了把泪,再次重复道:“来人,上棍棒。”   王爷很是激动,只觉浑身有了力量,如今都不用人搀扶,打儿子打得更凶了:“我叫你收贿,叫你抢人!从今往后,乖孙由我亲自教养,那些贪的,都给老子吐出来!”   伴随阵阵惨叫声,弘晏忍住笑,往太子身后躲了躲。   简亲王见此动作稍停,连忙安抚道:“这是逆子应得的,小爷莫怕,莫怕。”   胤禛沉默看着这一切,太子脸皮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找回声音:“未免打搅王叔的雅兴,孤也该回宫了。”   出来一趟,见证了医学奇迹,还白挣五十万两功劳,太子与四阿哥大受震撼。   简亲王打完儿子之后,急急去了书房一趟,一刻钟后,又神神秘秘塞给弘晏一封信件,说是给长孙的回礼。   马车上,不等太子暗示,弘晏双手奉上信件,神色很是乖巧。   太子哼笑一声,想了想,这小子还是不能夸,于是叮嘱说:“今儿事发突然,万万没有下次。再胡乱编造,孤可保不住你,知道了?”   弘晏很好说话:“知道了。”   蛀虫这块匾既然用过,那就不算胡编乱造,在他爹允许的范围内呀。   太子满意颔首,拆开信件一瞧,眉梢高高挑起。   信中写了两件事。一来,简亲王身为宗令,在宗室里头辈分极高,有他背书,大部分的宗室债务都不用愁;二来简亲王提了建议,说若有不愿还钱的,也该让人尝尝“国之蛀虫”的滋味儿,废物利用也是方法嘛。   “……”对第二条视而不见,太子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得劲儿。   短短几日对元宝示好的,有多少个了?   胤禛坐在一旁,已然沉思许久。他越是沉思越是惊异,元宝的主意,看似天马行空,却次次有的放矢,从不做无用功。   这是天赋,也是聪慧所至,他再一次感叹,这么一个催债的好料子,为何不是自家的呢。   胤禛琢磨来琢磨去,忽然醍醐灌顶,他同样是有儿子的。   待弘晖弘昀长到五岁,也学元宝接触这些,父子一脉相承,岂不乐哉?   ·   同一时辰,乾清宫。   皇上翻了翻手中名册,随即搁在桌上,打量候在御前的大阿哥:“上头所写,都是真的?”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与八弟一一筛查,决不敢欺瞒与您。”胤禔恭声说,“这些只是部分。”   半晌,皇上温和颔首:“不错。”   胤禔眼底露出喜色,却听皇上继续道:“不若拨给你一队人马,查抄名单所记,如此一来,也算有始有终。”   大阿哥渴望功劳,张嘴就要答应下来,可明珠的话突兀出现在脑海,他当即凛然。   ——皇上不喜越权之人,贝勒爷可要掌好分寸,切记!   “汗阿玛,儿臣做好分内之事便够,其余可由四弟代劳。”他谦虚一笑,犹豫道,“毕竟牵扯到四弟的侧室,儿臣总该避讳一二。”   皇上嗯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摆手让他退下,“太子办得不错,你们当以他为榜样。去吧。”   大阿哥一个咯噔,难不成太子又有了进展?   他心下着急,无意识加快步伐,李德全看在眼里,暗暗摇了摇头。   御书房静悄悄的,皇上忽然冷笑一声,“好一个分内之事,朕倒要看看,老大还能谦虚到什么地步。”   重新拿起笔,皇上悠悠道:“根子烂了,就一次性连根拔起。在这之前,得好好养着它,养得成规模了,才好下手不是?”   李德全垂眼不敢说话,皇上说罢竟是乐了:“元宝真是聪明,剪了根茎,还懂得浇水松土,让它按想象的样子生长。”   提起这个,李德全倒是有话要说。   小爷就算上了天,在您眼中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一个面目机灵的小太监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正欲开口,皇上却是制止了他:“先别急着说,让朕猜猜。”   “雅尔江阿不愿还银,送他‘国之蛀虫’,足矣。若简亲王出面……莫非是‘长命百岁’?”皇上绞尽脑汁。   小太监捧场说:“皇上英明!只后一个是‘雄姿英发’,听说王爷喜极而泣了呢。”   皇上沉默了,李德全也沉默了。   半柱香后,皇上拍桌道:“朕不会睁眼说瞎话,来人,换块‘老骥伏枥’过去,顺道把索额图那俩偷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简亲王:医学奇迹   索额图:人生巅峰   元宝:造梦人 第21章 拆伙   皇上拍桌拍得震天响,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李德全呆呆站在一旁,不知摆出什么表情。   “皇,皇上。”李德全陪着笑,小心翼翼道,“您说的很是,可元宝阿哥那儿……这不就露馅了吗。”   还有太子爷与四贝勒,皇上记着账呢,此间事了一个也逃不掉。皇上就想看二位爷惊慌请罪的模样,这万一提前暴露,延误了催债不说,哪还有看戏的乐趣在?   李德全想得不错,皇上就是这么双标。   元宝是他默许的,虽说对牌匾的题字不是很满意,但成果摆在那儿,他骄傲都来不及。胤礽和胤禛倒好,两人日日与元宝形影不离,隐瞒就罢了,身为长辈连建议都不会提!   想起“雄姿英发”四个字,皇上就生气。狠狠给太子记下一笔大的,他若无其事地收回前言:“也是,要耽误了元宝办差,朕可受不住他的哭诉。”   李德全擦了把冷汗,诺诺应是,哭诉?不见得吧。   小爷两日没来乾清宫了,您猜牌匾猜得乐此不疲,就没发现这回事么?   弘晏还真有些心虚,心道等这一阶段过去,牌匾没了作用,他再去御前刷脸。毕竟‘雄姿英发’太夸张了些,他实在对不起亲亲祖父。   元宝阿哥忏悔一秒,淡定规划好行程,转眼到了傍晚,以四叔名义筹备的宴席即将开始。   四贝勒递帖相邀,五品以下的京官哪敢不来?他们离权力中心远着,赴宴便是天大的荣幸,就算混个脸熟也好。   大部分人心知肚明四贝勒的目的,官员里头,也有少许大贝勒的拥趸。他们对还钱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没有逃避的办法。   四贝勒身后站着太子,他们敢不来吗?   皇城里头,大官多了去了,太子爷或许顾忌明珠,顾忌大贝勒,却绝不会顾忌他们。一顶不敬储君的帽子扣下,他们只能去大理寺申冤,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头还会保下小喽啰?   故而酒过三巡,四贝勒出场说了几句,官员们连声应是,趁着火热的气氛,收缴欠银完成得很是顺利。   前厅觥筹交错,借着屏风遮掩,弘晏翘着腿儿坐在凳上,不时打量赴宴之人。   杨柏立在一旁奋笔疾书,很快,名册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   李大人,吏部员外郎,藏银十万两,皆为贪污所得;喜塔腊大人,顺天府刑狱主簿,趋炎附势仗压百姓,手下冤假错案无数……   杨柏从未见识过这些,越记越是心惊肉跳,面色发白,只觉浑身血液冻结了一般。   上头所记的贪污昧银,竟成了最为浅薄的罪行!   他颤抖着骂:“他们、他们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少部分罢了,天底下还是好人更多。”弘晏叹息回答。   为官者皆有私心,或想光宗耀祖,或想青史留名,真正无欲无求的又有几人。居京城大不易,两袖清风更是罕见,故而他很能理解,只挑了无可救药的大蛀虫出来,一如整治内务府时。   这些人,无论哪个都是死罪,逍遥自在那么久,梦也该醒了。   杨柏闻言咽了咽口水,慎重点点头,忍住愤怒继续提笔。等前头散得差不多了,何柱儿过来请人,弘晏一见他爹便笑眯眯道:“阿玛,该干活了。”   太子今晚没有出面,独自在厢房下棋,本想拉着弘晏一道,却被臭小子溜了出去。   元宝身边有汗阿玛的人,他不用担心,于是气定神闲地坐下,还叫人上了好茶。   悠闲没多久,骤然听到这话,太子眉心一跳,干活?干什么活?   四阿哥刚巧推门而入,闻言双目微亮,问道:“元宝莫非有了催债的新主意。”   弘晏没说话,把杨柏所记名册递了过去。太子招来四弟一块儿看,没过多久,二人齐齐变了脸色,霎那间坐不住了。   太子说了句‘放肆’,胤禛眼底泛上滔天的怒意。这些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也就罢了,其中竟有关乎永定河堤的罪行,这是来年即将开凿的大工程!   汗阿玛对此很是看重,曾不止一次召人商议,还亲自阅览了绘图。太子捏了捏眉心,丝毫不怀疑信息的真实性,半晌开口道:“名册牵连得太深太广,若要解决,如今唯有上报汗阿玛,过了明路才行。”   四阿哥凝重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若弟弟连夜进宫……”   “天色已晚,明儿我们一道去。”太子轻轻摇头,似笑非笑,“人在衙门,岂不是更易动手?”   四阿哥一想也是,神色松弛几分:“就听二哥的。”   弘晏对抄家跃跃欲试,可进宫这事,能拖最好。于是他乖巧询问:“阿玛,明早我能不能起晚些?”   太子一时间忘记牌匾这回事,理所当然拒绝了他:“皇上多日不见你,定是想念的。”   事实上,有元宝陪着,汗阿玛的脾气就会和善许多。太子研究多年,早就摸得透透的,心道汗阿玛看了名册若是盛怒,有元宝在旁,也能收敛一二,不至于肝火旺盛伤了身。   除了德妃降位那回,汗阿玛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绝对是例外!   皇上不知太子如此孝顺的想法,否则定会赞扬他的贴心。   另一头,索额图不知道他的宝贝牌匾差点没了,他正为弘晏的催债业务添砖加瓦,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索大人近来活跃得很,谁叫他彻底转变了念头,那些不愿还债的,都成了他的敌人。   苦苦等待多日,却没听见一众勋贵还钱的消息,遑论明珠佟国维那几个老货!   索额图气坏了,怎的,他们要抗旨不遵?太子爷的脸面还不够,还需皇上亲自出马?   出于债权人心理,索额图趁夜深人静,率先敲了佟家的小门。   佟国维一听来意,差点没有揪断胡须,面皮抽搐着道:“索大人真是好雅兴。”   半夜三更的让人还钱,还的还是国库钱,这不是有病是什么。佟国维上上下下打量索额图,目光深沉,心头越发警惕,索不吐如此殷勤,其中绝对有诈!   银两,绝不能早还。   脑中再一次浮现明珠的话,佟国维不动声色地打太极,索额图终是无功而返。   过了片刻,手下人回禀说,马车朝马齐大人的府邸去了。佟国维便是修养再好,此时也无言以对,索额图与明珠还真是心有灵犀哪。   感叹过后就是恼怒,他佟佳氏招谁惹谁了,竟成了两人相争的靶子。佟国维一拂衣袖,冷声吩咐左右:“从今往后关上小门,谁也不见。都给我记住了?”   第二天一早,乾清宫。   大贝勒与八贝勒联袂请见,再次递上一本密折。皇上一见长子就觉心烦,只摆手说‘知道了’,八阿哥见此神色微黯,抿紧嘴唇。   密折是他通宵所制……   难不成大哥昨儿言语无状,惹了汗阿玛不悦?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来报,说太子、四贝勒与皇长孙求见。   皇上面容明显带了喜意:“宣。”   大阿哥感受到皇父的差别态度,手心一紧,酸得能熬一缸醋。等太子一行请了安,就格外凸显弘晏的与众不同来,皇上亲自叫人上端果子露,还赐了软凳给他坐着,美名其曰旁听。   什么旁听,分明就是舍不得他累。大阿哥呼吸一紧,告诫自己放宽心,就听太子拱手道:“汗阿玛,儿臣与四弟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禀,亟待汗阿玛定夺。”   说着也不在意旁人,将名册双手奉上。   皇上瞧他许久,暗道牌匾的事延后再议,随即翻开册子,大致扫了几眼。   神色不辨喜怒,可仔细望去,弘晏能够清楚地察觉到不同,皇上的好心情呱唧一下,掉了。   大阿哥八阿哥屏住呼吸,各有各的猜测,下一瞬,皇上平静开口:“你想如何做?”   太子拱手,低声说:“儿臣请求汗阿玛许可,与四弟一道查抄蛀虫!”   四阿哥重复一遍太子的话,坚定道:“汗阿玛,儿臣愿往。”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侧头看向大阿哥胤禔:“上头写的名字,一半与你昨日所提分毫不差。老大,这查抄的事儿,你是打定了主意,全托付给老四?”   一席话说得人心震动,大阿哥瞳孔微缩,好半晌回不过神。   什么意思?太子和老四也找了户部的茬?   自己有活干,还抢他的差使,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大阿哥想到此处,血液都在逆流;在他身旁,八阿哥彻底怔住了。   他俊秀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抖着唇想要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哥不愿管,为何也不愿他管?   查抄得罪人,可也是立功的好机会,他不怕的。   “汗阿玛,”大阿哥深吸一口气,心道绝不能这样下去,斟酌半晌总算开口,“此事牵扯到的李文璧,身为格格李氏亲父,也算四弟的半个丈人,儿臣万万不好插手。如若四弟怨我,做哥哥的里外不是人;可若四弟亲自处理,不知得忙到何年马月,儿臣实在过意不去。”   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胤禛徇私,说他包庇李氏的父亲了。   潜台词是汗阿玛,此事绝对不能交给四弟,他没这能力。   从天而降一顶大帽,胤禛闻言脸色铁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他绝不知李文烨的猫腻,李文璧也不是半个丈人!!   可大哥扣着失察之罪不放……四阿哥少有窘迫的时候,太子心里着急,却也不好帮着辩解。   弘晏坐在一旁,当了半场的看戏人。   正观察不太熟的八叔,四叔突然遭受敌人进攻,他当即喊了一声大伯,极为动容道:“大伯友爱兄弟,上天都感动了。”   大阿哥吓了一跳,随即在心底嗤笑,小娃娃懂个什么?   弘晏感动过后,推心置腹地建议:“您怕四叔怨您,又怕四叔劳累,这好办。八叔清廉正直,又不怕得罪四叔,抄家这回事,八叔在行!让他与四叔一道,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说罢叹息一声:“勇敢八叔不怕困难,大伯也无需殚精竭虑,就当给脑子松松土。无事一身轻,快活得连我阿玛都羡慕,真好。” 第22章 暗涌   八阿哥怔怔站在原地,蓦然睁大了眼。暗含的失落一扫而空,电光火石间,他的神色变得格外复杂。   勇敢八叔,不怕困难……   当着汗阿玛与大哥的面,让他与四哥一块抄家,按理说,胤禩应该利落拒绝,也该惶恐不安。这是放他在火上烤,谁叫他与大哥绑在一块儿,像四哥追随太子那般,倘若自请单干,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很久之前,胤禩便清楚地知道,他和四哥不是一类人,四哥远比他幸运。   不提出身与其他,胤禛跟着太子,不必担心逾越,不必讨好相迎,更不必收敛个性;太子身为储君,从没有打压弟弟的念头,譬如催债这事,他们都商量着办,好似身旁站的是兄弟,不是君臣。   听说弘晖发了低烧,太子亲去探望,胤禩亦是羡慕的。太子生来就是储君,最得皇父爱重,高高在上之人如此行事,岂不更为难得?   四哥倾心相随,而他却不能,也不敢。额娘还没过上好日子,跟随大哥办差需小心谨慎,事事马首是瞻;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离脱颖而出的机会越来越远,再也不能拔得头筹。   难道这贝勒头衔,只能是个虚名吗。   得知查抄的差事,大哥从未考虑过他,胤禩是落寞的。谁知骤然有了转机,他的心砰砰跳动,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以至大逆不道的念头——想要立下功劳,就算与四哥一道,挨大哥的斥骂也好!   八阿哥闭了闭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他身旁,大阿哥却是脸绿了。   弘晏这小子,装的一副乖巧样,实则拐弯抹角地挖苦他。什么叫给脑子松松土,什么叫无事一身轻?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何况还要八弟跟着老四,这是要从根上瓦解他们!他胤禔焉有威信在?!   好毒的计谋,好毒的手段,臭小子不懂尊长,好啊!果然是胤礽的种。大阿哥的脸绿了又紫,咬牙切齿之余忽然有些慌乱,这小子提的建议无懈可击,汗阿玛不会答应吧?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不会的。弘晏虽然受宠,但汗阿玛绝不会儿戏……   “元宝说的有理。”皇上哪会不知弘晏打的什么主意?身为知己,自然要给四叔解围。只他对长子实在失望,也存了警告的念头,于是缓缓开口,顺着弘晏的话说下去,“密折与名册,便交由太子督察,老四老八秘密处置。未免打草惊蛇,查抄当快、狠、准,找到证据定罪,绝不冤枉无辜之人。”   太子松了口气,睨了儿子一眼,唇角微微泻出笑意。   出息了,还学会挖人墙角,真是好样的。   四阿哥沉声应是,总算脱离了窘态,此时情绪暗涌,又是感激又是后怕,在心底狠念“李文璧”三个字。   八阿哥不可置信,随即抑住激动连忙谢恩,唯有大阿哥咬紧牙关,脸色猛地转为灰败,“汗阿玛……”   “既然自己推卸,那就交给胤禩去办。”有弘晏在,皇上终是按捺住脾气,神色和缓地安抚,“毕竟组队办差,朕不会忘你的功劳,退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听着怎么像讽刺呢?   太子肩膀抖动几下,大阿哥有苦说不出,只好僵着面庞,尽力挤出一个笑:“是,是。儿臣告退。”   查抄耽误不得,时辰越早越好。大阿哥失魂落魄离去之后,弘晏像是忘记牌匾那回事,旁若无人地上前卖乖,说要同叔叔们一道开眼去,不然吃不好睡不香,汗玛法就应了他吧。   皇上睨他一眼,吃不好睡不香?   造牌匾不是造得溜溜的,每天滋润的很,尽会哄人。他总算认得了乖孙的真面目,改日是不是要和老八做知己,发展一段另类叔侄情了?   酸归酸,却拿弘晏没办法,皇上拗不过那双湿漉的瑞凤眼,还没佯怒便道好好好,看得八阿哥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又敬又怕的皇父吗?   太子含笑看着,忽然笑容一僵,总算忆起‘社稷之臣’‘雄姿英发’等等题字,顿时心虚了起来。   胤禛也是如此。他慢慢垂下头去,脚尖不安地挪了挪,没发觉李德全望来的怜爱目光——   二位爷,真惨呐。   不过别怕,只要熬过这一劫,脸皮便能百炼成钢,泰山崩而面不改色了!   延禧宫。   大阿哥最近事忙,甚少前来请安,今早能够见到儿子,惠妃很是高兴。   还没高兴多久,却等来如此大的噩耗,惠妃生生掰断了护甲,胸口不住起伏,半晌指着他说:“糊涂!”   “何必用李文璧刺激老四?一开始便托付给胤禩,哪还会有如今的局面。”惠妃手指都在哆嗦,实在气得狠了,“还能被五岁娃娃反将一军,若你舅舅知道,他该多么气怒,心血全付之东流了!”   她不求胤禔争得头筹,却未料到头筹没有,反而丢了大脸。要让那些嘴碎的妃嫔知晓,她能活生生被嘲笑几月,延禧宫安有脸面在?   胤禔耷拉着脸,半晌低声道:“额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可汗阿玛偏爱弘晏,儿子没法。”   这事能怪八弟吗?不能怪。   要怪就怪皇上对弘晏无原则的宠溺,毕竟是小兔崽子尖牙嘴利、威胁相逼,八弟才会深入敌营。真要算起来,是他对不住八弟。   惠妃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知为何,这小子总是针对胤禔与明珠,办差路上有他拦着,总不是办法。   弘晏定是得了太子授意……想到此处,惠妃眸光一冷,父子俩实在欺人太甚,当她在宫里白待了这么多年?   ·   那厢,太子指挥全局,四八两位阿哥雷厉风行,趁着朝臣当值的机会,当机立断领了人马开始查抄。   名单上有一个是一个,全都没有逃掉,且有弘晏这个开挂的人形探测仪,差事办得隐秘且顺畅无比。   四阿哥心知这是元宝与生俱来的天赋,八阿哥却是震惊到失语,最后变为麻木。他机械地听着弘晏的指挥,指哪打哪,叔侄配合倒也十分默契。   弘晏可算与八叔熟悉起来,也发现了他的长处。胤禩老成的不像十七岁,善解人意且极擅变通;若说如今胤禛是锋利的刀刃,胤禩就是温润的玉石,只要他想,便能让你如沐春风,身心都觉舒服。   这不是催债的完美人选?   弘晏眼睛渐渐亮了。   八阿哥头一回与他们相处,总有些拘谨与不自在,很快,不自在消失的无影无踪,变为深深的麻木。   这就是获得汗阿玛褒扬的秘诀吗?   麻木着麻木着,也就习惯了,只是他有一事极为迷惑。   四哥看他的眼神,本来有些警惕,他很能理解。可到了最后,不过问了四哥一句‘侄儿为何这样厉害’,那眼神竟带了丝丝炫耀,这又是为什么呢。   秘密查抄带来的影响尚未发酵,毓庆宫尚且一派宁静。   夕阳西下,小院的抱厦里边,数名宫女正忙碌着。皇长孙年纪小,身边只有嬷嬷与太监伺候,可穿着这一块,譬如上呈衣物、修补纹样,还需年轻的二等宫女负责。   “小爷的香囊旧了,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佩饰,检查一下可有疏漏。”掌事嬷嬷放下托盘,叮嘱道,“太子妃吩咐说,明日换上红底鱼纹的,芹玉,活儿就交给你了。”   芹玉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清秀,闻言沉稳地应了是。   她是毓庆宫的老人了,抱厦里边算她资历最足,做事也最稳重,嬷嬷一般都把重要的活计给她,算是一种提携与信任。   宫女个个领了差事,几人各司其职,互不打搅。   掌事嬷嬷吩咐完便匆匆出门,芹玉背对同伴坐在桌旁,里里外外检查香囊的做工,紧接着环视四周,面色不变,极快从衣襟掏出一包红色粉末。   粉末映盖了香囊颜色,让人肉眼分不出区别,芹玉双手极稳、极均匀地将粉末与香囊内壁混合,按揉,直至细微的香气散开,最终变得毫无痕迹。   没过多时,芹玉系好香囊,遮住眼底深沉的暗色。   身后猛不丁传来一道稚嫩嗓音:“你在做什么?” 第23章 贼船 三合一   电光火石间,抱厦寂静了一秒。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啪嗒声,那是饰物接连掉落的声音。宫女们或是惊讶或是惊喜,放下手中活计,齐齐福身道:“奴婢给小爷请安!”   芹玉却是经历了别人没有的心理波动。惊喜没有,更多的是惊吓与惊慌——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双手僵硬地附在身前,凭借强大的意志才堪堪压下了痉挛反应,霎那间心乱如麻。   这个时辰,小爷如何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   回想那句“你在做什么”,芹玉呼吸一窒,他又看到了多少,是否发现了自己的隐秘动作?   一切太过猝不及防,芹玉差些露了馅。可她毕竟沉稳惯了,很快调整好呼吸,强自镇定面对弘晏的打量,心狂跳而面不改色,与其余宫女一样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主子。   掌事嬷嬷不过出去了一会儿,谁知小爷竟是回了宫,还径直来到抱厦里边,这个他平日从未涉足的地方。   嬷嬷见此措手不及,心下忐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问道:“芹玉可有逾矩之处?”   芹玉虽得了她的看重,但孰轻孰重,嬷嬷分得很清楚。小爷是她们精心伺候的主子,若小爷不喜欢,换下芹玉又何妨?   弘晏倒没发现芹玉的小动作,他不过刚到而已。   摆摆手制止嬷嬷的话,认真打量面前的清秀宫女,弘晏没从她的脸上发现心虚,于是沉吟几秒,开口道:“她叫芹玉?芹玉没有逾矩的地方。”   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嬷嬷大松了一口气。   芹玉心中大石缓缓落地,微微俯身,露出一个恭谨的笑来,“谢小爷……”   话音未落,弘晏忽然打断了她,目光有些冷:“来人,先搜查芹玉的住处,查完搜身,别让证据长腿跑了,小院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不过五岁的三头身,圆圆脸嗓音稚嫩,却说出这样的话,听着很是违和,可抱厦众人实在不敢玩笑对待。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一片哗然!   三喜站在后头,闻言脸色大变,赶忙应是,狠狠剐了芹玉一眼,像要把她凌迟了一般。临门领着搜房的人马去了,那厢,皇上赐下的灰衣侍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继而望向管事嬷嬷幽冷道:“住处,指路。”   管事嬷嬷身子一软,不再抱有侥幸,忙说:“东边厢房的第三间……”   芹玉清秀的脸唰的变白,直直跪了下来,张张嘴想要辩驳什么,嗓子却如堵塞一般,只能发出一道气音。   铺天盖地的不可置信,以及震惊、绝望接连上涌,怎么会?   她做得这般隐秘,小爷怎么会知晓?!好似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心思,一寸寸扒开她的皮,让她再也无所遁形!   芹玉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了。她白着脸跪在地上,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要屋里搜不出来,再幸运地躲过搜身,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二等宫女。   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弘晏让人搬了小板凳坐着,事无巨细地叮嘱灰衣侍从,却也轻飘飘打破她的希望,“柜门右上角,红木凿出的缝隙里。按我说的去做。”   芹玉眼前一黑,灰衣侍卫再次拱了拱手,转瞬消失不见。   ——   抱厦闹出的动静极大,又是毓庆宫宝贝疙瘩的住处,正院关注得很,转眼闹到了太子与太子妃跟前。   太子办差归来,也不扎根书房了,安顿好儿子便去正院用了些膳食。太子妃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夫妻时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十分和乐宁静。   大清习俗本为一日两顿,宫中饮食向来是御膳房供应。可弘晏自小就是三餐,皇上迁就孙儿,专给毓庆宫设了厨房,五年来,连带着太子太子妃也变了习惯。   全嬷嬷嘴角带笑,候在帘外欣慰得不得了,主子熬过那段艰难时候,如今总算变得顺心了。   感慨万千之时,弘晏身旁的三喜由宫人领着匆匆赶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怒意。全嬷嬷见此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抱厦里头的芹玉……一千两以及一根金钗……”三喜低声说着,全嬷嬷霎时没了笑容。   伺候小爷轻忽不得,就算洒扫奴才也要经过层层筛选,何况负责衣饰的二等宫女?太子爷太子妃对此分外上心,可严密防范至此,竟还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芹玉这个名字,全嬷嬷有着隐约印象。办事踏实,性格沉稳,也不是包衣世家出身,如何会做出这等贪慕虚荣,偷藏银票的事?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光凭二等宫女的月例,万万攒不下来。若是有人重金收买,指使她暗害小爷……   全嬷嬷悚然一惊,生生制住上报的步伐,低声问三喜:“可有搜身?”   三喜摇摇头,为难地说:“芹玉反抗太过激烈,又是女子,掌事嬷嬷制不住她。”   全嬷嬷沉着脸不说话,转身进去了。   太子妃正为弘晏绣着瓜皮小帽,加绒加厚,以供冬日穿戴。太子大致说了说办差诸事,尤其是弘晏挣下的功劳,听得太子妃杏眼弯弯,笑得很是温柔。   帘外忽然传来动静,太子微微不悦,抬眼望去,听完全嬷嬷的禀报,却是凤眼一凌,骤然起了身。   太子妃放下小帽,厉声道:“领一队粗使嬷嬷过去,本宫倒要看看,她身上都藏了些什么!”   ——   自弘晏明确指出赃物位置,芹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心理防线摇摇欲坠。   她又惧又恐,看着弘晏就像看一个怪物。   等搜完住处,银票金钗摔在她的面前,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芹玉面色灰败,不再辩驳,像是认了命一般。   可搜身这一环节,需遣退众多奴才,芹玉的力气又出奇的大,惹得嬷嬷宫女狼狈不堪、恼怒万分,终是没有得手。   弘晏搬了板凳坐在院里,双手托腮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太子携太子妃双双赶来,身后浩浩荡荡,见元宝浑身完好无损,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阿玛,额娘。”弘晏乖乖叫人。   “别怕,额娘在呢。”太子妃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抚,继而淡淡道,“搜身。”   全嬷嬷使了个眼色,率先进了门,五大三粗的婆子一窝蜂涌进抱厦,将动静掩在帘子里。   太子牵起弘晏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怒意褪去后,心下略微有了数。他知晓儿子对于‘抄家’的天赋,许是发现了大额银两的不对劲,收受贿赂的婢女这才暴露。   就像书房那回发现他袖口的猫腻,抓包抓得他毫无反抗之力。枉他还听信元宝的话,暗骂索额图那么多天,不该,实在不该。   不到片刻,里头的反抗声渐渐歇了。   全嬷嬷铁青着脸掀开帘,左手拎着鱼纹香囊,右手捏着一包红色粉末,颜色似血般鲜艳,还沁着浅浅的香气。   太子妃远远盯着粉末,眼神骤然一暗。太子扶着她,抑住满腔怒火:“请太医!”   灰衣侍卫干完活计便隐在弘晏身后,很没有存在感。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凝重,其中一人上前道:“太子爷,太子妃,奴才对药物有些研究,未免损耗过多香气,奴才请求即刻查验。”   太子知道他们的底细,当即准了。时间不等人,焉知这玩意儿放久了,对福晋元宝有无伤害?   灰衣侍卫接过粉末,先行嗅闻,然后打开看了看。越瞧越是严肃,他小心地伸手搓捻,蘸了粉末一尝,接着拿起香囊,用指腹磨了半天内壁,放在鼻下继续嗅闻。   最终,他把两样东西搁在地上,低声说:“回主子的话,粉末乃是红花研磨而成,研磨之前浸透了麝香。其中掺杂另一味药,奴才从前闻过,若是天长日久地佩戴,功效……就不仅仅作用于女子了。”   话音落下,院里忽然没了声。   太子妃杏眼微闭,红花,麝香,都是使人流产的禁物,‘功效不仅仅作用于女子’,意为男子也会有生育的困难。   健壮的青年或许不受影响,可五岁的幼儿呢?如果佩戴至成年,岂不要绝了子嗣?   元宝坏了身子,她也不明不白地落了胎,幕后之人一箭双雕,真是好计策。   全嬷嬷脸色变了,何柱儿脸色变了,太子更是勃然大怒。不提福晋的身孕,弘晏身为他的嫡长子,皇上的嫡长孙,若是中了毒计,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幸而上天庇佑,若是让芹玉得了逞……太子不禁后怕,冷汗渐渐爬满脊背,半晌,怒声道:“押下去拷问,不拘什么刑罚。何柱儿,你亲自带人去查,银票和金钗的来处都给孤查明白了!”   太子妃失神一瞬,极快恢复了常态,轻声说:“抱厦的人,全都审问一遍。爷,是臣妾的疏忽,毓庆宫安逸太久,也该好好清理了。”   “不怨你。给你们主子煮碗安胎药来!”太子怒过之后恢复平静,稳稳扶住太子妃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务。   大宫女茯苓急急应是,满院一时陷入忙碌,弘晏倒成了最为空闲的那一个。   他扯了扯太子的衣襟,又踮脚抱了抱太子妃,仰头安慰道:“阿玛额娘别怕,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有真龙护佑,我可是百邪不侵的。”   弘晏使劲撒娇卖乖,可算让太子妃露出一个笑模样。   “是!我们元宝百邪不侵,有大福运在。”她温柔地说。   ——   与此同时,阿哥所。   四阿哥成了四贝勒,即将出宫开府,也将领来皇上给的安家银。工部早早画好了图纸,呈给几位封爵的阿哥瞧,看看有什么修改的地方,四阿哥与四福晋商议过后,改了几处布景,赐了格格李氏一个单独小院,不必与其余侍妾住在一块。   毕竟是大格格与二阿哥的生母,四阿哥不会亏待李氏,即便知道李文璧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过多迁怒。   李文璧早在前年,外放地方做了知府。四阿哥严于律己,更是眼里揉不得沙的性格,故而李文璧在京老老实实,更不敢凭借四阿哥的关系作威作福。   可天高皇帝远,外放之后,李文璧仗着外孙是皇孙,贪污受贿,剥削百姓,并上了大贝勒的黑名单,此次查抄如何也逃不掉;四阿哥与八阿哥商议过后,派去押解的侍卫已在路上了。   胤禛用膳之时,和福晋乌拉那拉氏稍稍提了一提,神色明显有些冷淡。四福晋膝下有弘晖,且极得四阿哥的敬重,日子过得温和安稳,闻言夹筷的手一顿,叹道:“若是李格格求情……”   “大是大非面前,她拎得清。大格格与弘昀也不需这样的外祖。”胤禛道。   后院里边,李格格算是除福晋之外的第一人,生的两个孩子都给了她养,月例供给算得上丰厚。前几日还有风声传出,说贝勒爷开府之后,定是要把李格格提为侧福晋,这样一来,献殷勤的下人就更多了。   四福晋冷眼看着,并不发话,毕竟李氏生育有功,迟早要提的。可今儿来了这么一出……她微微笑了笑,李氏拎得清?   这滤镜都有十米厚了,她有预感,自家爷马上要步太子的后尘。   二嫂同她说过,当年太子爷被疯魔的李佳氏吓得够呛,都有心理阴影了。她只求李格格厉害些,最好也吓出爷的心理阴影,这样才皆大欢喜嘛。   四福晋暗暗祈祷,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过了片刻,有人前来禀报:“爷,福晋,李格格求见。”   四阿哥皱了皱眉,放下碗筷,“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让她回……”   谁知四福晋温婉一笑,头一回抢了他的话:“来趟也怪累的,请李格格进来罢。”   四阿哥默默看她一眼,在苏培盛为难的目光下摆摆手,就当默认了。   得知爷允了她的求见,李格格心里一松,娇美面庞刹那落下了眼泪。她款步而入,梨花带雨跪在了地上,紧接着轻轻仰脖,展示出白皙面庞最美的弧度,哭道:“求爷救救妾的阿玛,救救妾的阿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   哭得楚楚可怜,极有美感,且极惹人怜惜,胤禛的俊脸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黑如锅底。   四福晋憋住笑,轻咳一声,温和道:“别哭了,快起来。有什么委屈,爷会给你做主,哭着不是让人心疼么。”   李格格充耳不闻,只继续梨花带雨地哭,渐渐带了真情实感。   父亲遭受苦难,做儿女的哪能袖手旁观?有贝勒爷撑腰,福晋暗里使坏也无甚作用!   他同福晋说了短暂的话,这才多久,李氏就得知了消息。想到此处,胤禛的脸色愈发黑沉,耳边嗡嗡传来不断的声音:“……定罪者其心可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爷!”   四阿哥久久不语,李格格终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的哭声噎了一噎,怯怯抬头望去,下一瞬,四阿哥一拍膳桌,怒极而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哭够了?哭够就闭嘴。定罪的是爷,抓捕李文璧的,也是爷亲自派的人,怎么,你要诛了我?”   厅堂静悄悄的,李氏愣住了。她的脸色定格在惨白上,骤然变得六神无主,怎么会这样?   不等她出言辩解,胤禛却是受够了。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伸手指向外头:“给我滚回去禁足,朝廷什么时候处死李文璧,你便什么时候解禁。大格格与弘昀搬去小院,由奶嬷嬷照料,苏培盛,听见没有?让她们把李氏抬走!”   四阿哥处在盛怒之中,气势极为恐怖,苏培盛鹌鹑似的点点头,飞速叫了伺候李格格的宫人,小声吩咐:“速度快点,力度大点,别毛手毛脚的。说你呢,德行!”   四福晋憋了全程,憋到李格格哭天抢地被扶了出去,终是忍不住用手遮脸,扑哧了一声。   四阿哥怒火浮在胸腔,顿时变得不上不下的,半晌出声问:“福晋,你笑什么?”   四福晋放下手,面庞温婉极了:“我笑爷英明神武,不断追随太子爷的脚步,皇上若是瞧见,定会夸赞于您的。”   胤禛:“……”   ——   当晚,乾清宫。   “金钗是小李佳格格身边婢女的物件,银票出自内务府,粉末却是宫外流入,芹玉嘴硬得很,太子爷问不出什么,就把人送去了慎刑司。奴才按皇上吩咐,找了几个审讯好手,把她祖宗八代都掏了出来,最终发现了这个。”李德全躬身禀报,双手奉上一张画押。   皇上接过一瞧,缓缓念道:“宫中线人依旧不明,长姐嫁与广储司大管事……家里藏了暗门的那个?”   “正是。”李德全低声说。   五个大管事全部赐死,家里人也不干净,涉事的一个也没逃掉,其中也包括芹玉的长姐。芹玉正是长姐带大的,在毓庆宫当值也少不了姐夫的运作,长姐死后,她就一心想着报仇。   皇上微微一笑:“真是姐妹情深哪。”   李德全不敢说话,皇上又问:“小李佳氏,养了胤礽的长女?”   “是,大格格生母为大李佳氏。奴才前去毓庆宫的时候,小李佳格格说她是冤枉的,听着情真意切,”李德全客观地说,“至于那根金钗,婢女说是芹玉偷盗,审讯也是这个结果,如今倒也扑朔迷离了。”   “哪有那么多扑朔迷离,全处理了就好。大格格七岁了,能够独自起居,挪出去之后,太子妃还需多加照拂,毕竟是元宝的长姐。”皇上抚了抚腰间佩玉,轻描淡写地道,“小李佳氏罚俸禁足,婢女罚入辛者库,至于芹玉,诛九族。”   李德全心下一凛,对此结果毫不意外,闻言低低应了是。   小李佳氏主谋的可能性极低,说白了势力不够。这金钗银票粉末,各有来源各不相同,她自个有了养女,害小爷有什么好处?   想起毓庆宫来人时,皇上的震怒之态,李德全至今心有余悸。   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在后头——   “给朕盯紧惠妃的动向,还有德嫔。”皇上放下佩玉,大步往寝殿走,声音透过御帘若有若现,“后宅阴私,再没有人比她们懂了。”   ——   时辰已然很晚了。   毓庆宫中,小李佳氏哭天抢地,求完太子妃求太子,却终是没有逃过禁足的命运。   “汗阿玛的口谕,本宫不敢违背。”太子妃坐在上首静静望着她,忽然道:“你尽心养着大格格,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话语微微带着引诱,小李佳氏就如绝望之中抓住稻草,忽而眼睛一亮。   她连滚带爬上了前,扯住太子妃的袍角,急声道:“爷,太子妃,奴婢一直守着本分不敢逾矩,至于得罪的,唯有一个李佳氏!奴婢定是给她陷害的,求二位给奴婢做主,求二位给奴婢做主!”   这话让人听着,像是没有真凭实据胡乱攀扯,太子妃沉吟半晌,却直直望向了太子。   太子坐在她的左手边,凤眼沉沉,即便不耐烦听到这些,也对小李佳氏的话信了一二。   又有福晋这般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回想起李佳氏的疯状就觉惊吓。说他迁怒也好,随心也罢,反正命令下达,谁也不能违抗,于是拍板道:“既如此,李佳氏跟着一道禁足……”   太子妃柔声补充一句:“臣妾生怕李佳妹妹禁足得不舒服,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为好。换上身强力壮的,也耐她打骂不是?”   太子一想有理,更对李佳氏生了厌恶。原以为她改过自新,却依旧恣睢弄性,这个禁足很有必要,他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妃三言两语,扯下了暂无涉案、‘干干净净’的李佳氏,小李佳氏心如擂鼓,再也生不出其它念头,只想仰天大笑三声。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定是李佳氏那贱人害的她!   那贱人如何有这般隐秘的手段了?   既然她不好过,李佳氏也别想好过,小李佳氏伏在地上哽咽谢恩:“谢过太子爷,谢过太子妃娘娘!奴婢这就自领禁足,还望……还望太子妃多多照拂大格格。”   太子妃温和颔首,允诺道:“本宫是大格格的嫡额娘,你且放心。”   ——   祸从天降,偏院的厢房里头,李佳氏不可置信地起了身,“你说什么?”   有德嫔娘娘的帮扶,她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找了小李佳氏那个替罪羊,既能断了弘晏继承皇位的可能,又能堕了瓜尔佳氏的骨肉,让她痛不欲生。   准备了这么久,计划一朝败露,她已是五内俱焚,至今没有想明白香囊是怎么被发现的。   被人察觉是天意,李佳氏只得感叹那贱人的运气好,剩下的唯有侥幸,德嫔娘娘的手段高绝,没有让人查到她的头上。侥幸之后便是欣喜,扯下小李佳氏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重新抚养大格格,与她的女儿团聚了。   李佳氏已经许久没有生过期盼了。她满是欣喜地等待,谁知等来了禁足的命令,太子爷不仅突兀禁了她的足,甚至撤换了身边的宫人!   为什么?凭什么?   期盼破碎,目光所至都成了荒谬的虚影,李佳氏跌坐在地,形貌姣好的脸庞满是狰狞,凭什么呢。   传旨的何柱儿笑眯眯的,对她的灰白面色、绝望眼神视而不见,转而向后招招手。霎那间,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还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宫女鱼贯而入,朝李佳氏齐齐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   “格格,奴婢们来伺候您了!”   李佳氏嘴唇颤抖,终究受不住刺激,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   德嫔今夜没有睡着。   前些日子,温宪公主非但没有帮她脱困,反而站在胤禛与弘晏那边,反过来劝她还债。望着纯善天真,口口声声说‘对不住四哥’的女儿,德嫔差点犯了心绞痛,颤声让温宪出去,闻了好半天红花油才有所缓解,可心头重创却是怎么也恢复不了的。   她定要让兔崽子付出代价,不拘是何手段。德嫔差些按捺不住,幸而有嬷嬷提醒,毓庆宫还有个投效于她的李佳氏,以及主动找上乌雅家的暗棋。   李佳氏是颗好用的棋子,用之有出其不意之效,德嫔终于沉下心来,利用李佳氏布了一个长远的局。   这个局天长日久才能生效,但她有的是耐心,谁叫香囊日日都要佩戴,而检查香囊的芹玉,与弘晏有着血海深仇,无需银子便能收为己用。   乌雅家的势力十不存一,却骤然迎来这样的惊喜,德嫔思来想去递话拒绝,转身让绿芜换上洒扫宫女的装束,悄悄与之接触。   芹玉从未见过绿芜,更不知这是德嫔娘娘的贴身婢女,就算失败也牵连不到她。话是这么说,德嫔却是极为确信芹玉能够得手——   浸了粉末的香囊,幼童只需戴上一年,便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香囊用旧了,就换下一个,只要芹玉不倒,弘晏就永远没了登上皇位的资格!   到那时,皇上就算再不舍得,也得放弃嫡孙,她的十四重新有了出头的机会,一切都还来得及。让皇长孙得意一时又何妨?   德嫔自降位以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此计倒能安抚她那焦灼的心。哪知今晚毓庆宫有了大动静,连带着慎刑司那边灯火通明,稍稍一打听,说是有个叫芹玉的贱婢谋害长孙未遂,被皇上诛了九族。   满腔心血付之东流,德嫔闭了闭眼,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阵阵疼痛。   绿芜候在榻边,实在不忍见到主子这般神色,低低带着哭腔喊:“娘娘……”   “你退下。”德嫔深吸一口气,道,“本宫该歇息了。”   那厢,延禧宫中,惠妃同样没有睡着。   她的神色带着可惜,披着寝衣起了身:“怎么就被发现了?枉费本宫这番心力,还白花了一千两银。”   “娘娘,给芹玉的一千两虽多,就当给她安葬费了。”大宫女莲儿点上烛火,安慰主子道:“永和宫那才叫枉费心力,不知该有多么恼怒呢。”   “你说的是。”惠妃轻笑一声,讥讽道,“德嫔倒是聪明,只那李佳氏,真是愚不可及。以为计划万无一失,竟还想着用金钗嫁祸他人,如此错漏百出的技俩,若没有本宫替她扫干净首尾,如今进慎刑司的,就是这个蠢货了!”   莲儿附和道:“可不是?”   主仆俩聊了一会,惠妃叫人熄灭烛火,重新躺了下去。   她早就思虑过,计划能成最好,不成,她也吃不了太多亏。只是终究有着遗憾,惠妃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   弘晏的运气,怎的就这么好?   ——   毓庆宫中,弘晏打了个喷嚏,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眸光渐渐清明。   守夜的三喜听到动静,连忙爬起身走到榻边,掀开纱帘担忧问道:“小爷莫不是魇着了?可要起夜?”   “没有,不用。”弘晏小声回答,“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守了,去歇息吧。”   三喜再三问询,终是放下心来,垂下帘子,轻手轻脚地离开。   月色洒入窗楹,只余一抹探入床榻,弘晏趁着清醒,琢磨起香囊的事儿。   以往事例全证明了,狗贼系统从不会出错,包括今日的芹玉。突然收了一千两贿赂,想想就有猫腻,既然是他院里伺候的,目的当然是害他。   跟着四叔八叔跑了一下午,回宫正准备休息,可抱厦的标记可醒目了,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肃清蛀虫,还毓庆宫一个安宁。   红花、麝香这些后宅阴私,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弘晏这般想着,动了动唇,发出一个气音:“……延禧宫。”   系统能力大致能够定位行贿之人,譬如第一回 ‘行贿’阿玛的,他清楚知道是索额图。但若是多人行贿,银票夹杂在一处,那就无能为力了,他也没有这个闲心去数,譬如明珠藏银的府库。   给芹玉银票的唯有一人,弘晏大致感受一番,是延禧宫正殿没错。   延禧宫的主位是惠妃,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又是贿赂又是下毒的,有这手段不早当上皇后了,还用得着熬资历?   她又何必苦心帮助大伯夺嫡,干脆拎来所有后宫嫔妃,一个一个喂鹤顶红,既省事又高效,多好。   幕后主使唯有惠妃一人,弘晏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显而易见,她想害他,这点毋庸置疑。   害人者人恒害之,只是惠妃的手长,他的手短,暂且伸不进延禧宫。要是同汗玛法实话实说,说孙儿感应到您的妃嫔要害我,汗玛法还不把他打出花来?   弘晏沉思许久,颇有些苦恼。   倏然间,瑞凤眼亮了亮,惠妃不行,这不还有个大伯,还有个明珠么。   大伯没了八叔,已经够惨了。那就换个人,明珠逍遥那么久,贪的银两欠的债务还没还,正是完美的人选,何况这些银子,都在为阿玛的夺嫡路增加障碍,实在留不得。   按阿玛与四叔的说法,是要把明珠留到最后,用大势逼迫于他。可如今的大势也差不多了,真正算得上困难的,不就还有佟大人,富察大人,以及安郡王等一众顽固勋贵?孰先孰后,还真没多少区别!   时不待我,我不待人呀。   弘晏打定主意,安心闭上眼,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是休沐日,可办差的脚步尚未停止。   四阿哥早早到了毓庆宫,身后跟着不常来的八阿哥,前院大管事王怀一见两人,忙不迭将他们迎进书房。   “二位爷喝盏茶。太子爷稍后就到,昨儿安置晚了些……”   昨儿毓庆宫很不安宁,他们也略有耳闻。八阿哥坐在一旁尚有些拘谨,四阿哥却是仔细问询,得知阴谋全是针对弘晏去的,心下一紧,霎时坐不住了。   八阿哥听着也是一惊,凭借二嫂治家的手段,幕后之人竟能把手伸到侄儿身上,这是谋划了多久,又起着怎样的心思?   如今的胤禩,尚是一个渴望立功的小青年,心愿便是让额娘过上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对于不甚相熟的弘晏,八阿哥原先有赞赏,有羡慕,毕竟长孙的聪慧与受宠,算得上人人皆知。   可相处了短短半日,他竟无法抑制地生出喜爱,一度怀疑大哥为何会与五岁侄儿计较——   弘晏长得好,乖乖巧巧懂礼貌,小嘴甜得抹蜜一般,谁不喜欢?小小年纪立下大功,才不是大哥说的‘蹭功劳’,他与未来福晋的嫡子,就该照着这个模板生!   且弘晏还帮了他一把,让他有了立功的机会,八阿哥都在心里记着。故而得知昨晚的变故,他清澈的眼底浮现担忧。   “二位爷实在不必忧虑,那贱婢没得逞。”王怀一边沏茶一边道,“太子妃将奴才们都筛查了一遍,生异心的都送回了内务府,就是再有,也掀不起风浪了。”   王怀沏完茶躬身告退,一刻钟后,太子大步踏入书房,面色如常,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弘晏甜甜地打招呼:“四叔,八叔,早上好。”   四阿哥见他精神充沛,顿时松了口气,面色柔和地颔首。八阿哥头一回被侄儿问好,堪称受宠若惊,心下又酸又软,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八阿哥的眼睛不是纯粹的丹凤状,略微有些圆,笑起来面庞很是清俊,太子脚步一顿,霎时不得劲了。   他刚刚还在骄傲,骄傲元宝年纪虽小,却有着强大心脏、天生气度,没被芹玉那贱婢吓到,可这问好是怎么回事?   早先只有老四就罢了,如今还多了个老八,福都给这俩享完了,他呢?   太子心里头酸酸的,活似喝了八缸子醋,可对面全然没有接到二哥的讯息。   对面两位爷,一位在打量‘知己’,一位在心里感动,过了片刻亦是抬头望向侄儿。弘晏被瞅得汗毛倒竖,心道你们不会忘了正事吧,他爹要拿刀砍人了。   弘晏很有求生欲,于是给自己救了场,建议道:“阿玛和两位叔叔商议,我旁听就好。”   有他的话,书房那诡异的氛围总算回归正轨。   四阿哥八阿哥收敛了笑意,开始严肃地同太子商讨正事。弘晏托腮听得很是认真,时不时拎起茶壶,给他们添一盏茶,以防喉间干渴。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查抄的差事暂且告一段落。   八阿哥爱极了这样的相处,没有你争我夺,不用提心吊胆,即便有些不舍,却也只能起身拱手:“弟弟谢过二哥,四哥。此回都赖二位哥哥的提携,还有弘……”   弘晏眨眨眼,委屈地开口:“八叔,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汗玛法让您与四叔一道催债,您忘了吗?”   太子被茶水一呛,四阿哥猛地一噎,八阿哥停下话头,圆凤眼渐渐睁大,“有……有吗?”   “有的。”弘晏极为肯定道,“不信您同我进宫问问?”   八阿哥犹豫了。   弘晏又说:“催债,多好的立功机会!我们也是有秘密武器的,远比查抄更多。您放心,这活儿简单的很,累不着人。”上了贼船还想下来,做梦。   太子与四阿哥:“……”   劝说者实是舌灿莲花,冷静与渴望不断撕扯,八阿哥终是一咬牙,忍住激荡答应道:“好。”   ——   自从去了简亲王府一趟,弘晏就当上了催债领头人。   今儿的目标当是剩下的亲王郡王,很快,马车停在了宫门口。皇阿哥换上常服,却见弘晏主仆背着大包小包,何柱儿苏培盛也被拎去当了苦力,包裹都要遮住眼帘了。   八阿哥满是不解,四阿哥一脸超脱。太子看得嘴角抽搐:“东西怎么又多了?”   弘晏笑眯眯的不说话,太子点点他,也就随他去了。   车夫恰由两名灰衣侍卫充当,车厢很是宽敞,加上八阿哥主仆绰绰有余。赶路赶到一半,弘晏忽然道:“阿玛,咱们别给明珠留脸面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车厢里坐着的人,全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等轱辘辘的车辕声停下,太子掀帘一看,府前印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纳兰府”   四阿哥早有心理准备,见此淡定如初;八阿哥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嘴唇微颤,面色一片空白。   弘晏下了马车,转眼望见八阿哥的空白面色,于是拉起他的手,叮嘱说:“八叔别怕,我护着你。”   八阿哥:“…………”   他这是怕吗?   他这是打到大哥的老巢来了!! 第24章 气晕 《您走好嘞》   今儿是休沐。往日这个时辰,纳兰府总是热热闹闹的,一众同僚或赏花饮茶,或品鉴诗词,端的是格调风雅,十分快活。   但昨儿查抄一事,终是渐渐发酵,最后震动全京城,惹得朝臣们全无心思休憩,尤其是明珠大人,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贝勒最好的帮手与拥趸,被他错手推给了对面,深入敌营立功去了!   其中骤然有皇长孙的捣乱,可若贝勒爷不犯浑,能落到这个境地吗?   八阿哥年仅十七,办事却分外细致,老成持重,连他都觉欣赏。他走之后,文书谁看,漏洞谁找,就凭贝勒爷一人?   明珠气笑了,气过之后便是恨铁不成钢,八阿哥的立场绝不会变,却也有被拉拢的风险,贝勒爷万不可轻忽。   太子那头,眼看着国债就要讨完了。离间的计谋未成,简亲王府竟是服了软,大张旗鼓送去五十万银,佟国维几个老狐狸怕是坐不住了。   就算再忌惮那个‘知己’,哪有切身利益来得重要。从众从众,若是众人都还了债,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心中浮现大势已去的无奈,明珠至今也没搞懂,太子与四贝勒的催债为何那么顺利,就如得天相助一般。   难不成真是天命?   叹了口气,心知很快就要轮到自己,花园里,明珠神色凝重,望着池塘沉思半晌。如今的破局之法,算来算去……   “老爷,老爷!”门房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在管家不悦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壮着胆说,“有个男孩儿敲了正门,自称是讨债的,身后跟着一群青年人,个个气势不凡,吓人的很!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来禀报老爷。”   没等管家大声训斥,明珠面色一沉,摆摆手制止了他。   缓缓吐出一口气,明珠闭目道:“就说家中无人,老夫访友去了,还请贵客改日再来。”   ——   纳兰府外。   八阿哥那恍恍惚惚的模样,连一向寡言的胤禛都不忍了。伸手拍了拍胤禩的肩,他开口安慰:“八弟,第一次总会艰难些,熬过了就好。”   毕竟习惯成自然,指不定还会爱上抄家呢。   胤禩:“……谢四哥。”   太子忍笑睨了弘晏一眼,很快,门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各位爷,实在是对不住!”   等他满面歉意说完理由,四阿哥霎时冷了脸。   太子微微挑眉,八阿哥原本心存忐忑,可听见这番话,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访友,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假的。但他们还真不能破门而入,一来不占理,而来不占情,若是强闯重臣府邸,必会遭到御史弹劾,从而坏了皇家名声。   弘晏却如早就料到此事一般,慢吞吞地问:“明珠大人不在,几位少爷呢?”   “少爷们也访友去了,”门房赔笑说,“这位小爷,您不若改日再来?”   “来趟也怪累的,不必了。”弘晏微微摇头,指挥道,“苏培盛,把最上头的包裹拿来,阿玛,四叔八叔,你们往后退上几步。”   迎着八阿哥不解的眼神,苏培盛乖乖递了过去。太子眼角一抽,最终还是按照儿子的‘指示’,拉着胤禩胤禛向后走。   门房眼睁睁地看他拆开花花绿绿的布,拎起一个做工精致,一看就颇为昂贵的——   迷你版唢呐。   弘晏双手握着唢呐,蓄力完毕之后,激昂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悲壮的乐曲。   声音嘹亮,响彻云霄,真是听者落泪,闻者哀伤,惊起檐上停靠的飞鸟,惊得门房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都被震聋了。   他离弘晏最近,遭受了毫无阻挡的冲击波,故而神色呆滞无比,像是失去了魂魄。   太子与四阿哥稍稍好些,却也打了个哆嗦,神色一片空白;八阿哥明明站得很远,却同门房的反应差不了多少,只觉受到了心灵的洗涤,整个人都升华了。   我是谁?我在哪?   门房两眼发直说不出话,连喊停都开不了口。统共有两三分钟时间,像是过去一个世纪,弘晏满意地收起唢呐,揉揉腮帮子,道:“怪累的。”   他问门房:“好听吗?”   门房没说话。   弘晏又问:“想不想知道曲儿的名字?”   门房恍惚点点头。   弘晏一拍手:“您走好嘞。”   门房:“…………”   “你们大人访友去了,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先把曲儿练熟再说,至于上门,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嘛。”弘晏友好一笑,拎起迷你小唢呐,准备吹奏下一首。   “小爷,小爷!”门房痛哭流涕抱住他的腿,“奴才马上进去,奴才马上进去!您定要等等奴才!”说着连滚带爬冲了进去,活似背后有鬼在追。   不过片刻,他恭恭敬敬打开正门,接着恭恭敬敬把一行人迎了进去,颤颤解释说:“我们大人刚从侧门回来。”   弘晏一副惊喜的模样,感慨道:“好巧。”   门房抹了把冷汗,喃喃说:“巧,巧。”   见他至今还是神志不清,皇阿哥们:“……”   ——   一手唢呐惹得纳兰府人仰马翻,明珠亦是浑身巨震。   得知吹奏者正是上门催债的皇长孙,那首曲子名叫《您走好嘞》,明珠一瞬间血压飙升,堪堪忍了下来。   哪想长孙还欲继续‘练习’,他那一张脸绿了又青,只得憋着口气,迫不得已请了贵人进府。   世上竟有这般不讲理的操作,这是正经人想出的主意?!   随后八阿哥的到来,又给了他重重一击。此时此刻,明珠勉强挤出一抹笑,一一给贵客沏茶,最后轮到胤禩,他有些欲言又止。   八阿哥张了张嘴,眼底浮现丝丝尴尬,弘晏善解人意地插话说:“这是汗玛法的命令,八叔哪能违背呢?八叔可难了。”   明珠闻言一个咯噔,却不敢抱怨皇上的决定,只好拱手应道:“是,是。”   话题结束,前厅骤然变得寂静。   太子已从唢呐声中缓了过来,他悠悠地抿了口茶,也不说话,含笑打量着明珠。   还是四阿哥率先开了口:“今儿来意,想必纳兰大人心知肚明。”   四阿哥的意思,明珠哪里会不清楚。到底是站在大阿哥身后的权臣,他恭敬笑了笑,把万般情绪压了下去,道:“自然是知道的。”   “国库欠银,奴才怎敢不还,”明珠斟酌着说,“只是暂且拿不出现银罢了。四贝勒有所不知,就在五日前,北疆闹了小旱,奴才为布施水粮,耗费府里诸多银两……”   这事,明珠倒是没说谎。   趁着这个档口慈善,目的有待商榷,花费却是实打实的,流水一查便知。太子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在心底哼笑一声,余光瞥向何柱儿手里尚未开封的包裹,而后极快地收了回来。   弘晏像是与阿玛心有灵犀似的,甜甜一笑,制止了明珠的话头:“赈灾花了十万两,还有五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摆在库房。不提手下人的孝敬,明珠大人轻轻松松能够还上,难不成欠国库的,比五十万两还多?”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把明珠的里子面子全都弄没了。   八阿哥知晓纳兰府欠了三十万整,闻言奇异地望向明珠,就像看着拿钱不还的老赖;后者笑容慢慢变得勉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颤抖了起来。   他将把守库房之人全换了一遍,确信再也没了疏漏,既如此,十万两赈灾银是怎么被发现的?   “小爷,”明珠尽量和蔼一笑,垂死挣扎道,“此等隐秘,奴才不知您是从哪打探的。奴才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从不做亏心之事,且纳兰一族忠君爱国,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汗玛法自然知道您的忠心,这点毋庸置疑。”弘晏一边吹捧,一边接过何柱儿手中的包裹,先拆一个,再拆一个,最后拆盲盒似的摆在地上,吸引了所有目光。   从左到右,一共四个牌匾。前两个红底金字,刻着“治世能臣”“两袖清风”,后两个黑底白字,刻着“国之蛀虫”“臭名远扬”,看着还挺对称,很有风骨美感。   明珠为官多年,怎会不认得皇上的字迹?他不自觉后退一步,面色五彩纷呈,“这,这……”   八阿哥目瞪口呆,远不如两位哥哥一样淡定。他眼睁睁看着侄儿如同超市大甩卖一般,推销着开了口:“反正都是御赐,两红两黑无甚区别,同色选一赠一,端看您喜欢了。”   明珠:“……”   明珠只觉犯了心绞痛,妄图找出弘晏的漏洞,可翻来覆去打量千百遍,牌匾仍是皇上的字迹,做不得假。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见他半晌没有做出选择,弘晏遗憾地掏出唢呐,道:“明珠大人既不愿还银,也不愿把孝敬所得捐赠国库,那我只好练一练小曲,为阿玛助兴了。”   说罢,弘晏的语气开始激昂:“四叔为我打节拍,八叔记得站远些。阿玛,来,亲自给明珠大人挂上黑匾,正堂一个府前一个,一个也不落下!”   这厢,腮帮子刚刚凑上管口,那厢,四阿哥郑重颔首,太子捋起衣袖。   明珠眼前一黑:“还,我还!”   ——   一个时辰之后。   还款以及捐赠全都清点完毕,弘晏感动地说:“汗玛法定会记得您的高风亮节。”   明珠脚下扎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弘晏半点也不介意,叫人收好两块黑匾,继而飞快解开最后的包裹,塞到明珠手里。   那是一本诗集,装订粗糙,看着像是初稿,封面写着《清官集》。   不等明珠翻动,弘晏笑眯眯的:“前一百首署了名,是其余大人的真实写照。至于后两百首,全都是您的,想挑哪首挑哪首,选好了同我说,千万别客气。”   明珠僵硬翻开,发现里头全是赞扬清正廉洁的诗篇,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血压继续升高,他的手抖啊抖的,不小心蹭上了正文,弘晏眼睛一亮,恍然道:“原来您喜欢这个。”   轻巧地夺过诗集,他从衣襟掏出一支迷你狼毫,并一罐磨好的迷你墨汁。   在诗旁署下“纳兰明珠”四个字,弘晏沉思片刻,一笔一划加上序言——   ‘附:明珠是我朝最为清廉的官员,没有之一。’   写罢,献宝似的摆在明珠眼前,悄悄问他:“您看如何?”   明珠:“…………”   今日目标超额完成,弘晏收拾包裹满意离开,八阿哥不知今夕何夕,脚步飘飘坠在后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悲呼:“老爷!来人啊,老爷晕倒了,快请大夫——” 第25章 教诲 真品vs赝品   管家的悲喊还没结束,贴身随从悚然一惊,焦急地圆场道:“胡说些什么?大人忠于皇上,这是喜极而晕!快叫大夫!”   喜极而晕……   弘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纯良开口:“阿玛,不若我们为明珠大人请个太医?”   太子围观了儿子的整场操作,不得不承认元宝是天纵奇才,闻言忍住上扬的嘴角,体贴道:“罢了,孤怕他承受不住。”   “阿玛说的是。”弘晏恍然大悟,小圆脸笑眯眯的,继而望向两位叔叔,“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还有几位亲王郡王没有上门,四叔八叔,可别放过这些功劳呀。”   父子俩一唱一和,说得八阿哥晕陶陶的,尚未从刺激中缓过神,下意识跟着弘晏的脚步走了。   四阿哥平静地应了一声,心头却是波澜壮阔。   即便免疫了各式各样的牌匾,他还是受到了震撼。明珠何德何能,得到元宝如此尽心的招待,手段一个接一个的招呼,最后晕了过去。   想到此处,丝丝痛快上涌,谁让你欠银不还呢。   “接下来去哪儿?”胤禛问。   “康亲王府。康亲王年少有为,此行定会顺利无比的。”弘晏胸有成竹地说。   ——   八阿哥糊里糊涂上了贼船,然后下不去了。   事实正如弘晏描述的那样,康亲王椿泰谦逊将他们迎入府中,不敢有丝毫怠慢。椿泰年仅十五继承王位,在宗室里头不够硬气,更不敢交恶众位皇阿哥,少年郎脸皮薄,干脆利落地奉上银票,那份实诚劲儿,使得太子很是欣赏。   康亲王自小习武,英姿勃勃,弘晏觉得“国之英才”的牌匾很衬他。这下倒好,康亲王惊喜得红了眼眶,还债继而变得心甘情愿,他坚定地许下誓言:   “椿泰日后定然严于律己,争立功劳,不让皇上看错了人!”   八阿哥:“……”   原来如此,大哥败的不冤。   椿泰和雅尔江阿一样,是前日大阿哥宴请的宗室之一。八阿哥眼睁睁看着自个的离间计失败,表情难以言喻,紧接着有些心虚,特别是椿泰那奇怪的眼神望来,他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保佑千万别漏了馅。   幸好椿泰不是个嘴碎的,胤禩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等催债催到下一站,胤禩生怕哥哥侄儿发现什么,褪去一副恍惚的态度,忽然变得积极起来——   劝说顽固分子安郡王的时候,八阿哥抢在最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弘晏还来不及掏出牌匾让人选,一切就结束了。   四阿哥不敢相信,随后打心眼里佩服!   安郡王是个混不吝,不要脸面又极为难缠,仗着阿玛岳乐的遗泽日日蹦跶,蹦跶得太子都觉烦躁,于是把他划为重点老赖名单,排在倒数第二位,仅次于纳兰明珠。   八阿哥却是不急不缓,笑脸相迎,推心置腹地同他谈天,含蓄吹捧,同时夸大办差的难处。   胤禩大致解释了催债原因,暗示自己处境艰难,最后扯起亲戚大旗,摇头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好劳烦郡王。”   句句搔到安郡王的痒处,让他油然而生一股怜悯的情绪,皇上强令八贝勒跟随太子,可真是可怜呐。   他还奇了怪,八贝勒不是同大贝勒宴请过他么?怎么投身敌营,出尔反尔地上门来了。   听完理由,安郡王的神色从恼怒变得缓和。撇开皇命不说,他与八贝勒的确是亲戚,未来八福晋可是背靠安郡王府的!   这么一来,他和八贝勒紧紧连在一块,帮贝勒爷立功,不也是帮了外甥女,帮了安郡王府?   安郡王觉得八阿哥不容易,心头的怜悯愈浓。他把自己放在了长辈的位置,拍拍胸脯,豪气万千道:“不过是十八万两,凑凑就出来了,哪还用得着贝勒爷如此忧心?来人,开库房——”   八阿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一旁看戏的太子骤然沉默了。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弘晏忽然觉得,自己与八叔有着数不尽的相似之处。瞧瞧,上贼船的小白菜多自觉多主动,不用他拿着鞭子催,自个就把事情办完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包裹挂回三喜身上,心中感动的同时,坐在凳上开始沉思。   还没用上简亲王的介绍信,躺赢的感觉,真好。   八叔定是被他的唢呐声感化,故而决定‘弃暗从明’,日后得多吹吹才行!   ——   时辰渐渐流逝,日头渐渐高照。叔侄几人草草用了些午膳,也不在乎精细程度,东奔西走忙活一下午,终是解决了所有宗室的欠债。   亲王郡王总要面子,加上八阿哥开挂似的话术,还有花样繁多的人造牌匾,催债之路所向披靡,全无败绩。赐字都是什么‘威风八面’‘神采英拔’,唯二例外的裕亲王与恭亲王,各得了一块“朕之手足”,那可真是老泪纵横,感恩涕零!   即便裕亲王世子保泰再不情愿,还对八阿哥生出些许意见,见到那块匾,只能瞠目结舌闭上嘴,一个劲地谢恩。   老王爷望向太子的目光隐含欣慰,连连叮嘱说,让他好好为皇上分忧。太子心虚地应了,再一次后悔起来。   两位王叔与汗阿玛的情分极深,这要是兜不住,他能有好果子吃?   望了望胤禛,又望了望胤禩,太子心下稍安,回宫路上终于恢复了淡定。还没淡定多久,面前冒出个大总管李德全,他朝弘晏殷勤笑道:“皇上召见,小爷快随奴才去吧。”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很难不让人生出怀疑。太子忙说:“孤正要向汗阿玛复命,不如孤也同去。”   听说明珠被气晕了,皇上老怀大慰,想召小爷问问其中细节,却暂且不想见到糟心儿子,谁叫那题字太过离谱。李德全不说话,只弯腰赔笑,太子微微遗憾,捏了把弘晏的脸蛋,“去吧。”   八阿哥今晨忙碌,回了宫便要往延禧宫请安,此时站在一旁,脑中浮现明珠与大阿哥的脸,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笑容渐淡。   李德全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八贝勒今儿的行程,是皇上准了的。”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却叫太子神色微顿,四阿哥琢磨过后,眼底浮现丝丝欣喜。八阿哥绷紧的心弦一松,原来侄儿没说谎,汗阿玛真的允了他。   弘晏却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大事不好!他随口扯的大旗,汗玛法知道了!   ——   乾清宫。   皇上坐着,弘晏站着。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就这么对望许久,久到弘晏的眼睛酸了,皇上还在坚持。   这时候,拼的就是心理战。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却见皇上还是八风不动,终于换了个姿势,解开腰间沉甸甸的布袋,伸手就要探入——   皇上眼角一抽,“慢着,不许在这吹!”   “……”半晌,弘晏困惑了,“您知道里头是何物?”   皇上一笑,悠悠地回:“明珠府前的动静,三条街都听得见,朕能不知道?”   “可动静再大,也吹不进乾清宫来。”弘晏实话实说。   李德全差点没厥过去,小爷怎的还刨根问底了?   皇上噎了噎,见乖孙实在好奇得很,于是朝他招招手,没好气的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朕吃了你?过来。”   弘晏这才露出甜甜的笑,挪了几步上前去,悄悄拽住皇上的衣角。   紧接着,脸蛋儿被揉了又揉,力道轻轻的,掌心老茧带来阵阵痒意。皇上揉够了,心也满足了,让弘晏靠在自己的膝头,开口问道:“明珠府上,元宝都干了些什么?”   祖父有令,弘晏哪敢不从?他声情并茂地还原当时场景,细节分毫不落,只略去了赠匾这一个环节,“明珠大人都喜极而晕了呢。”   一旁的李德全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道扑哧气音,接着打了自己一巴掌,赶忙跪下请罪:“奴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摆手让他起来,也没和他计较。继而板起脸教训弘晏:“计策成功,却尚有疏漏之处。唢呐一出,听见的不止明珠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又何苦牵连那些后宅女眷,以及邻里人家?”   皇上对器乐有些研究,指点道:“不如改造管口,改进收音,在明珠耳旁吹奏,也不会波及他人。”   不等弘晏回话,皇上继续道:“再有,明珠身为朝中老臣,被逼至此实在不甚体面,此为疏漏之二。可在出行之时捎上太医,以显浩荡皇恩;如若他人问起,你就说是宫中派下,为忠臣调理身体而来。”   这样一来,即便明珠晕倒,也万万无人生疑,他们艳羡都来不及。   皇上分析完漏洞,微微一笑,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处事可以锋芒毕露,却要考虑好退路。元宝年纪小,如今尚且无妨,可再大一些呢?”   弘晏愣住了。   他神色震撼。   这一席话,称得上醍醐灌顶,片刻,弘晏郑重道:“孙儿谨遵汗玛法教诲。”   “如此甚好,”皇上欣慰颔首,招来李德全道,“把朕给太子的赏赐拿来,元宝也该回毓庆宫了。”   ——   毓庆宫中,太子稀奇地瞅着儿子,“这是怎么了?”   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副情态倒是少见。   弘晏动了动唇,半晌转身出去,视死如归抱了赏赐进来,小声说:“……汗玛法赐给您的。”   太子闻言颇为惊喜,掀开遮掩着的红布,定睛一看——   如假包换的御赐牌匾,上写“宝刀未老”四字,还盖了皇印。   弘晏干干一笑:“汗玛法还说,要您挂在书房正中央,就当……就当是给储君的激励了!” 第26章 图谋 一更   话音一落,弘晏有幸见到了太子的川剧变脸。   他那丰神俊秀、气度雍容、朝野内外赞誉有加的阿玛,一张脸慢慢没了笑意,生生忍住变僵的趋势,把那‘宝刀未老’接了过来。   如今太子万分肯定,弘晏造匾这事,汗阿玛知道了。至于知道多少,他也不用问,谁叫简亲王得了‘雄姿英发’,和宝刀未老还挺衬。   可他老吗??   孤如今风华正茂,英俊过人,比老大年轻了太多太多!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皇上知道真相也就罢了,元宝的大锅,为何要扣在他的身上。思来想去唯有迁怒二字,胤礽顿时委屈了,他再也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皇上怎能有了孙子忘了儿呢。   想起书房空白雅致的挂墙,太子心痛万分,颤着嗓音问:“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汗玛法赐下牌匾,还说、还说要看您的觉悟。”闻言,弘晏愧疚地抹抹眼睛,“阿玛,都是我拖累了您。不过不用怕,儿子已在御前认罪,说欺君与您毫无关系,皇上明察秋毫,还对我笑了呢。”   太子:“……”   太子打了个哆嗦,实在无法预料那副场景。他幽幽望了儿子一眼,终是按捺住手拿鸡毛掸子的念头,半晌开口:“何柱儿,让人好好挂上,挂在正中央,挂好了随孤去乾清宫请罪。”   出门前,他仿佛不经意地问:“皇上没提起过老四?”   弘晏暗松一口气,想了想小声说:“您可以请四叔前来观赏,效果也没什么区别。”   太子额间冒出一根青筋,并没有被安慰到。   这儿子,不能要了!   ——   乾清宫,太子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表情沉重,诚恳万分地请罪。   皇上高深莫测地看着他,而后慈和一笑,叫了起,“朕的题字如何?可有进步?”   “……风骨遒劲,笔力深厚,是儿臣达不到的境界。”太子一连被祖孙两人噎到,心道汗阿玛不会是和元宝学的吧,怎么越来越喜欢讽刺于他?   闻言,皇上伸手点点他,这小子的脸皮也锻炼出来了。   “保成啊,”他也没有严惩的意思,毕竟一个‘宝刀未老’就够了。接着语重心长道:“元宝主意大,催债当得首功,可做阿玛的也得规劝,不能让他胡闹不是。”   皇上不轻不重敲打了几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吃白饭不可取。   弘晏冲锋陷阵,知己在一旁加油威慑,连后加入的叔叔也开始发光发热,亲爹怎好在一旁看热闹?全天下人都看着!   一旁的李德全两眼放空,太子恍恍惚惚,汗阿玛的怨念原来是这个。   说教那么久,皇上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儿子,不吝夸奖道:“除了乱用题字,这事办得好。办差勤勉,友爱兄弟,未有徇私之举,衡臣当值的时候,还同朕含蓄提起,说储君如此,当是朝臣之幸。”   人人都知太子厚待外家赫舍里氏,此回催债却一视同仁,得了朝野无数称赞。还有皇长孙殿下,小小年纪显露人前,生生打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脸;震惊之下,他们皆说长孙承父之志,有父之风,连带着毓庆宫收获了一大堆好感。   皇上知道这些,含笑瞧着,更没有打压的意思。   如今这话一出,算得上极重的肯定,太子自小到大,头一回受到皇父全方位的褒扬,还说他是‘朝臣之幸’!   心跳渐渐加速,太子忘却了委屈,激动与热意一股脑上涌,眼眶微微红了。元宝真是孤的福星,他深吸一口气,就要跪拜下去——   皇上冷不丁道:“十万两没了以后,太子妃给了多少私房?”   太子的满腔动容呛在胸膛,顿时变得不上不下:“……”   皇上一笑,亲昵地说:“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切勿胡乱花费,勤俭节约才是正理。存钱作元宝娶亲用,岂不一举两得?”   ——   另一边,延禧宫中。   若要探望良贵人,八阿哥须向惠妃请安,得了首肯才行。惠妃待他一向亲厚,衣食方面经常招人过问,惹得大阿哥时不时醋上一醋,说额娘从来偏心八弟,自个就是山上的草,破篓里捡来的。   每每这时,延禧宫总是欢声笑语,惠妃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胤禔是讨债的。八阿哥也跟着笑,一边露出愧疚的神色,望着母子俩一片和乐,插不进外人。   胤禩两岁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在惠额娘面前讨巧卖乖,跟屁虫似的追着大哥走,饿了渴了也不哭闹,生怕额娘会心疼。   渐渐的,八阿哥养成一副谦逊气度,与其余皇子截然不同。因着一副好脾气,读书时候得了九阿哥与十阿哥的亲近,还有宜妃偶尔的照拂,如此一来,惠妃对他更为上心,紧接着严惩了奴大欺主的奶嬷嬷。   直到今岁,胤禩年仅十七同哥哥一道封爵,同大阿哥一道办事,朝臣也开始正视这位出身不高,显山不露水的贝勒爷,良贵人卫氏那儿,惠妃不拘他的探望,还提了偏殿的份例。   今儿却有不同。八阿哥直直跪在殿前,惠妃凝望他许久,叹了口气:“你啊你,怎的学起老四了。”   胤禛大义灭亲灭了德胜,德嫔至此一蹶不振,惠妃看笑话看了许久,却万万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事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老八跟随太子讨债,竟讨到纳兰府去了!   得知消息,惠妃一口气没喘上来。胤禔不慎给太子送去帮手,已经成了阖宫的笑话,如今帮手转把刀锋对向自己人,真是,真是……   翅膀硬了,就这么想自立门户,以军令状投靠太子了?!   惠妃心里闷闷的疼,瞧向八阿哥的目光尖锐,再也没了从前的亲切。   殿外凉风凛冽吹来,八阿哥没有辩解,只跪在那儿低声说:“惠额娘,汗阿玛有令,儿子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   蓦然间,气氛缓和了些。   惠妃只知查抄的命令,却不知催债的命令,闻言出神了好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叫他起身:“好孩子,是额娘错怪了你。”   声音温和,笑意却是浮于表面。八阿哥恍若未见那审视的目光,诚惶诚恐地连连请罪,恭谨地连宫女嬷嬷都不忍了起来,心想皇命难违,八阿哥也是身不由己。   惠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心头疙瘩还是牢固地扎了根。明珠库房的银两,都是为胤禔拉拢下属之用,如今又是还债又是捐赠的,还剩几个银?   她是对夺嫡没有信心,可终究存有几分希冀,忽然来个当头一棒,谁受得了。   听说皇长孙站在府前吹唢呐,惊动了邻里,逼得明珠不得不请他进去,一个时辰之后请了大夫——莫不是被气晕了?   惠妃也要被气晕了。这般胜之不武,皇上半点表示也没有,实在偏心!   她疲惫地揉揉眉眼,不再看与弘晏‘狼狈为奸’的八阿哥,放平心气道:“良贵人这几日清减许多,想来是担心你的缘故,去瞧瞧吧。”   此番事了,胤禔不能失去亲近的兄弟,她得利用卫氏好好筹谋。   ——   偏殿,良贵人一见儿子,露出分外惊喜的笑容:“今儿办完差事了?”   她是碧玉型的美人,眉眼精致如画一般,年轻时候冠绝后宫,而今未到四十,容貌依旧,鬓间已生白发。   “办完了。”胤禩笑着回答。   他瞧得明明白白,额娘虽藏好了愁容,面庞却仍有残留。他什么也没问,只濡慕地与良贵人说着话,话里行间让她放心,惠额娘并没有迁怒自己。   “内务府有没有送来新的衣料?有没有慢待于您?”他接着问询。   良贵人就笑:“你成了贝勒爷,她们见我都得恭恭敬敬,哪敢慢待呢。”   不多时,惠妃身边的嬷嬷便过来催促,说贝勒爷该离宫了。   八阿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握着良贵人的手道:“额娘,您放心,儿子定让你过上此生无忧的好日子。”   这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回;下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下回。用积攒的功劳换额娘的嫔位,若汗阿玛不应,他便舍了脸面央求二哥……   他以为二哥高高在上,实则不是;他以为二哥会因大哥忌惮于他,实则没有。万幸有了弘晏侄儿,有了两日相处,否则他机关算尽,永远不会发现这条出路。   做不成君子,被人戳脊梁骨又何妨?   ——   这厢,太子再一次断了金钱来源,私房钱竟成了弘晏的老婆本,回了书房,他面无表情望着‘宝刀未老’四个字,兀自伤感,心思在打不打儿子中反复横跳。   汗阿玛夸他是个好储君,可从古至今,有他这么穷这么惨的储君吗?   片刻,太子恍然大悟,幸而福晋怀了身孕,是该再生一个了。   那厢,四阿哥复盘这两日的办差行动,满足抄家的同时,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最近实在忙碌,顾不上德嫔那边,胤禛只好让福晋送点吃食用物,继而风风火火来到毓庆宫,见了太子便压低声音:“二哥,八弟能力卓绝,话术不凡,我实在欣赏。可在弟弟看来,其言有所图谋,不得不防。”   太子心下一凛,四弟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不是背后说小话的人。如此郑重其事,莫非发现了什么?   太子顾不得伤春悲秋了,凤眼分外锐利,“你说。”   四阿哥绷紧面颊,一字一句道:“定是图谋弘晏的知己之位,想要与我争上一争!”   太子:“…………”   半晌,他指了指书房的挂墙,“看到了吗?”   胤禛抬眼一看,只见宝刀未老四字,明晃晃地迎入眼帘。没等他出声,太子呵呵一笑:“汗阿玛让你别想太多,回家和福晋生十个八个孩子。去吧!时候不等人。” 第27章 困扰 二更   四阿哥头一回被赶出毓庆宫,抿着唇回到阿哥所,耳廓有些发红。他也没心思去书房坐着,转道去了正院,四福晋正抱着弘晖哄睡,清秀的面庞一片温柔。   自从带着侄儿办差,四阿哥来正院的频率直线上升。时常与四福晋说话,多数时候逗弘晖玩儿,那一片慈父心连苏培盛都吃了一惊,爷居然还同奶嬷嬷抢活干!   殊不知胤禛眼馋弘晏,更眼馋弘晏的‘天赋’,决定从小培养嫡长子,让弘晖成为堂兄那样志向远大、意图肃清吏治的好孩子。   弘晖得了阿玛喜欢,四福晋只有高兴的份,笑容见天的多了起来。加上前日李格格禁足至今,距失宠也差不离,四阿哥好像忘记这号人似的,只过问大格格与弘昀,后院也不常去了,夫妻俩的感情肉眼可见变得亲密,少了几分生疏。   四福晋哄睡儿子,见四阿哥耳廓红红的,顿时觉得稀奇。两人去了梢间说话,四福晋问:“爷不是有要事?怎么一会就回来了。”   胤禛清清嗓子,道:“同二哥谈完差事,爷就回来了。”   四福晋不疑有他,笑着说起另一件事:“弘晖前些日子低烧,我去求了求二嫂,说要几件侄儿用过的东西,给弘晖添福。二嫂今儿送了几件小衣裳,是弘晏穿过的,定能保佑弘晖身强体壮,远离病痛。”   “你做得好。”四阿哥很是赞同的模样。嫡子有恙无异于剜他的心,有元宝的福运照耀,弘晖定能健健康康的长大,随哥哥一道立功去。   说起这事,胤禛终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弘晏有乳名伴身,自小到大没生过病,弘晖却没有,福晋你看……”   四福晋立即恍然,思来想去觉得很对。   都说贱名好养活,皇家也没到这个地步,不必取什么狗剩,狗蛋的名儿,压一压八字,朗朗上口即可。例如弘晏的元宝寓意极好,又不失可爱,四福晋觉得可行。   “既如此,”她温婉抬眸,期盼道,“弘晖的乳名,爷来取吧。”   胤禛想叫人递字典来,最后忍住了。   寓意上佳,朗朗上口,同元宝一脉相承。他眼睛一亮,试探着问:“熊宝如何?”   四福晋:“……”   爷给弘昀取的大名,不是很正常么。   四福晋很是后悔,委婉劝说:“弘晖长大之后,怕是不喜……”   哪知四阿哥越想越觉合适,拍板道:“就叫熊宝了。长得跟熊一般健壮,不正是福晋的期盼,也是爷的期盼?”   什么宝刀未老,二哥真乃胡言乱语。他不需要十个八个嫡子,熊宝一个顶俩!   胤禛认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四福晋恨不能时光倒流给自己一巴掌,也好过弘晖顶着这名字长大。   熊宝元宝,这能一样吗??   她勉强一笑,心痛道:“爷,你高兴就好。”   ——   毓庆宫中,弘晏再再再一次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不知四叔替他分担了阿玛好大一部分怒火,弘晏溜达去了额娘的院子用膳,那厢,太子妃正指挥宫人搬运什么东西。   “额娘在做什么?”弘晏问。   “皇上的寿辰将至,宫宴也该筹办了。”太子妃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问,“元宝准备好寿礼没有?”   弘晏一愣,汗玛法的寿辰到了?   时间好似一晃而过,眨眼到了三月中,他成日想着抄家抄家,还没来得及准备。想到此处,弘晏的圆脸严肃起来,多亏额娘提醒,否则汗玛法赐他个‘老年健忘’怎么办?   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准噶尔。   万寿节即将来临,太子妃因着掌管宫务,从昨日起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后宫的佟佳贵妃、惠宜荣三妃协理宫权,亦是不得空闲,成日处理些繁杂琐事,故而惠妃的脾气远不如往日平和,也是有缘由的。   别说她们了,年长的皇阿哥同样焦头烂额,暂且顾不上万寿的事。   三阿哥勤勉是勤勉,可始终不得其法,简直再也不想看到礼部的卷宗;五七两个磨磨蹭蹭,小心翼翼,不敢挑破其中猫腻,看得宜妃成嫔两位娘娘血压升高,恨不能抽他们几个大嘴巴子。   真是出息!   太子与老四一骑绝尘,拉的仇恨远超水平线,怕个什么?朝廷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至于大阿哥,莫名有了玄学的味道。他完成的好,又不好,尤其是御前惹出的笑话,把八阿哥扔进‘敌营’,结果抄了明珠的老巢,后宫嫔妃听说过后,都笑疯了。   每每初一十五去往慈宁宫请安,必有一个倒霉蛋。上一个倒霉蛋是德嫔,如今成了惠妃,这让德嫔很是松了一口气,嘴角的燎泡消了,也渐渐恢复了平日心态,顺着台阶收下四阿哥送来的吃食用物。   对于太子与胤禛来说,皇上布置的差事大体完成,催债事业步入尾声,如今只缺一众朝廷重臣,如佟国维,马齐等人的欠银。   另一方面,有了皇上密旨,户部牵连的贪官陆陆续续被押解上京,京城也完成了一波清洗,蛀虫都被抄了家。此事引得朝野震动,有人夸有人贬,却是无人质疑帝王,想来都是皇阿哥的主意。   一来太子无人敢诽,二来八贝勒没有那份凶狠气质,于是闻风丧胆的名号冠在了四贝勒头上,说他是“抄家阎王”。   得知绰号的胤禛:“……”   他才二十一,怎么就成阎王了。   四阿哥很是郁闷,与之相反,太子却是开怀不已。如今他们正去佟府的路上,弘晏听闻松了一口气,幸好大伙有意无意忽略了他,没将“抄家小阎王”扣在他头上。   说起来,这也赖他自个的未雨绸缪。   知道弘晏抄家天赋的嫌疑人,全都进了大狱;另一半还债的,被他与八阿哥哄得不知东南西北,守口如瓶不敢宣扬。   吃瓜的朝臣唯独知道皇长孙立下功劳,至于多大的功劳,却也不甚了解。   至于知道实情的唯一受害者明珠,他不要面子的吗??   ——   胤禛就这么被误会着,扣上一顶黑漆漆的大锅。太子很是欣慰,心道这才是同甘共苦,孤得了‘宝刀未老’,你也不能落下。   八阿哥坐在一旁,成为弘晏魔爪之下罕见的幸存者,忽而有些心底发凉。   弘晏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胤禩心头一软,同样回了温和的笑容,胤禛见此浑身一凛,渐渐蹙起眉心,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老四这是抄家抄过头了,脑子出了问题?   马车转眼到了佟府。   与纳兰府的风声鹤唳不同,佟府正门大开,管家热情之至地迎了他们进去,殷勤笑道:“我们老爷正在前厅候着贵人呢。”   太子微微挑眉,心下有所猜测。果不其然,到了前厅,佟国维身穿补服,手捧一只木匣,颤巍巍行了一个大礼。   “延误还款,是臣之罪,”佟国维歉声说,“还望太子爷,贝勒爷以及长孙殿下宽恕奴才。”   天知道,佟国维要被气死了。   昨儿纳兰府又是还银又是捐赠,他悔不当初,脑中唯有一句“明珠狗贼误我”。不管小爷用了什么手段,明珠还不是服了软?!   多好的争夺皇恩的机会,眼睁睁从指缝间溜走。自从简亲王府还了银,慢慢的,佟国维察觉到了不对劲,还在犹豫间,促使他犹豫的罪魁祸首,率先倒下了。   他总算回过味来,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得知消息已是傍晚,当日重开库房万万来不及,只能拖延至第二日,可第二日也晚了!   太子爷已然上了门。   佟国维一向城府深,唯独这回气得不轻,为了挽回印象,唯有放低身段再三致歉,让众阿哥看在国戚的份上,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佟佳氏的好话。   像他这么识时务的重臣,太子还是第一次见。心思一转,胤礽立马明白了其中猫腻,莫非明珠从中作梗?   太子笑脸相迎,态度亲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让佟国维心弦一松。   犹豫再三,他终是压低声音:“恕奴才逾矩,实在困扰多日,想要问问太子爷与四贝勒。不仅仅是奴才,马齐大人,富敦大人也是一样的,这、这四贝勒的知己……到底是谁?”   要不是这突然冒出的知己,致使索额图行径失常,他们能被明珠忽悠,能谨慎到这个地步吗?!   倏然间,太子沉默了,四阿哥也沉默了。   只四阿哥沉默得更深更久,沉默得如同一座石雕。   八阿哥难得生出疯狂的好奇心,竖起耳朵抓心挠肺,忽然间,身边传来一道动容的稚嫩嗓音——   “佟大人,”弘晏双手捧心,瑞凤眼亮晶晶的,“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第28章 炫耀 一更   此话一出,佟国维唬了一跳,连忙低头看向弘晏,霎那间,前厅一阵可怕的寂静。   方才太子做主,弘晏认真旁听,维持一副背景板的模样,哪知背景板也有转正的一日,瞧瞧,四叔的知己,说的不就是他么。   大声应答的同时,他生出了些许疑惑。佟大人口中的知己,怎么像幕后黑手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思阴险操纵全局?   他可没有这能耐。   疑惑没多久,弘晏渐渐恍然,佟大人怕是被人带进坑里,故而袖手旁观,想着明哲保身,推迟还债了吧。   佟国维的惊诧实在太过明显,面色变了又变,看他这副神情,弘晏想得到,太子他们如何会想不到。   胤礽又想笑又想醋,继而叹了口气,心道知己这事瞒不住了。四阿哥依旧如一座雕塑,八阿哥望了眼胤禛,又望了眼弘晏,谦谦气度消散无踪,神色那叫一个丰富多彩,知己?   四哥与弘晏侄儿??   听着很是荒唐,可事实就是这样。   八阿哥不可置信,佟国维心态崩了。他的手抖啊抖的,半晌停不下来,“这……这……”   长孙定是在诓他!   弘晏生怕老人家出事儿,体贴万分地道:“佟大人先缓缓,再找张椅子坐。这知己难寻,年龄差大的多了去了,您也别看不起忘年交,何况我同四叔相差十六岁,还算不上忘年交呢。四叔,你说是不是?”   胤禛动了动眼珠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不再如那石化的雕像,“……是。”   因着孝懿皇后的缘故,佟国维为了避嫌,甚少与四阿哥接触,以防皇上误会佟家居心不良。但即便接触少,他也知晓四阿哥的信誉度极高,一板一眼从不骗人,算是皇子之中最为较真的那一个。   皇长孙可以说童言无忌,可四贝勒一旦承认,绝对无假。   佟国维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只觉前日小心筹谋的自己就是个笑话。什么明哲保身,静观其变,好你个纳兰明珠!   意图摧毁皇上江山的,难不成还是皇长孙本人?!   原本佟佳氏可以取代赫舍里氏拔得头筹,现在倒好,因着一念之差,他硬生生掐掉了皇上的赏识。   他这又是何苦?   佟国维血压升高,恨不能打死明珠那坑人玩意,半晌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拱手道:“小爷明鉴,奴才万万没有看不起忘年交。奴才这是感念叔侄之情,由衷为您与四贝勒欢喜。”   这话说得很是巧妙,既捧了弘晏又捧了胤禛,可偏偏太子不高兴了。   什么叔侄之情?   你把孤至于何地?   他不高兴,佟大人却是没看出来,他那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全往四阿哥身上去了。也亏佟国维神色谦卑,没有仗着孝康皇后与孝懿皇后摆皇上亲舅舅的谱,有他尽力圆场,胤禛终于脱去尴尬之情,神色渐渐自如起来。   弘晏自催债以来,就没见过佟大人这般识趣的,暗暗竖起一个大拇指,殊不知佟大人心里的苦。   圆满完成了第一站任务,还旁敲侧击得出了重臣推延之因,弘晏若有所思地出了门。那厢,佟国维再三致歉,等目送贵人们上了马车,脸色蓦然变得又青又紫,又红又绿,似打翻了油盐酱醋混成的调色盘。   佟大人为官多年,早就养出一身儒雅气度,管家从未见过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小心地叫了声:“老爷?”   佟国维没说话。   知己这回事,不是臣子可以置喙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   什么知己,抄家的知己吗?   “你去打探一番,纳兰府有没有主人在,明珠是否走亲访友去了。”即将风化成沙的佟国维冷声道,“他若在,即刻备轿,老夫定要上门叨扰叨扰!”   ——   今儿催债的第二站,富察·马齐的府邸。   同样的流程,同样的歉然,同样的请罪,马齐就如佟国维的翻版,甚至犹有过之。   八阿哥眼睁睁看着朝中重臣谦卑相迎,千般动作透出悔不当初,他:“……”   他逐渐变得麻木,罪魁祸首还真当得起这四个字,厉害程度堪与弘晏侄儿相媲美了。   太子没觉得罪魁祸首有多厉害,不禁为大清未来生出深深的担忧。在他身旁,四阿哥板着脸严肃以待,生怕马齐提出与佟国维同样的问题。   哪知递交欠银的一瞬间,弘晏眨眨眼,诚挚无比道:“马齐大人,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啪嗒一声,装满银票的木匣落在了地上。   马齐的长须止不住抖动,下一刻,就听皇长孙笑眯眯地问四贝勒:“四叔,你说是不是?”   沐浴在无数双探照灯里,四阿哥的脚趾蜷了蜷。   半晌,四阿哥艰难开口:“是。”   马齐:?!   ——   走出富察府,还有百花齐放的将军府,尚书府,提督府……   不出一日,全京城知道了四贝勒的知己是谁。   每到一站,总是弘晏先声夺人,积极为各位重臣解决困扰,解答四叔的神秘知己是谓何人,到最后,改良完毕的迷你唢呐与牌匾都没用上。   直至回宫时分,不仅仅八阿哥麻木了,太子沉默了,四阿哥的脸颊更是发红。   红色虽不明显,但面颊远比耳廓引人注目,故而没多久,全紫禁城同样知道了他的知己是谁。   据说当日,纳兰府前车水马龙,来往重臣络绎不绝,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明珠大人外出公干去了,去的还是遥远的盛京城。   各位大人扑了个空,却也不走,反而心平气和与门房谈天,把后者的祖宗八代都问了出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看热闹的百姓也说不清楚,他们唯有在心里感叹,明珠大人的同僚缘,可真是好呐!   百姓们最多好奇一会儿,宫中却大不一样。   嬷嬷在慈宁宫一说,太后顿时来了兴致,乐呵呵道:“知己?胤禛同元宝?”   “正是。”嬷嬷笑道,“宫里头都传遍了,说叔侄不愧是叔侄,喜好也是一脉相承的,此回办差,少不了‘知己’的功劳。”   小辈感情好,太后很是乐意,叔侄俩不论哪个,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说起来,她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乖乖曾孙了,于是忙不迭地问:“皇上交代的差事,他们哪时候办好?也不知元宝瘦了没有,那忙碌劲儿,哀家想想就心疼。”   “皇玛嬷,您放心好了。听说二哥、四哥还有八哥解决了国库欠银,是最快的那个,”温宪公主从侧殿出来,抿嘴温柔地笑,“元宝不日就可以向您请安了。”   太后点点头,颇有些惊奇地看她,听九儿的语气,何时与弘晏这么熟稔了?   温宪像是明白太后的疑问,羞涩地垂下眼:“四哥与元宝心有灵犀,成为知己再天经地义不过。我要不是女儿身,也想争一争这知己之位呢。”   太后:“……”   ——   慈宁宫一片欢笑,永和宫恰恰相反。   十四阿哥似是听见笑话一般,请安之时同德嫔学舌:“四哥同太子家的弘晏?绝无可能。还有四哥那抄家的诨名,十三很是崇拜的模样,儿子实在不忍说他。”   德嫔听不得抄家二字,更听不得胤禛与抄家混合在一处。她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女儿被蛊惑也就罢了,如今倒好,冷硬心肠的老四竟同那小子成了知己!   也不嫌闹出大笑话。   她的神色说不上好,嘴唇微微发颤,十四声音渐弱,表情渐渐变得难看:“额娘,难不成是真的?”   德嫔闭了闭眼,没说话。   十四咬着牙,却是气红了眼眶:“四哥宁愿提携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也不愿提携儿子,额娘,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吗?”   凭借四哥天大的功劳,向汗阿玛求个恩典,允他一块办差去,汗阿玛如何会不同意?!   胤祯是德嫔的心头宝,见儿子如此,她心如痛绞,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四哥成日与太子一处,哪还顾得着我们娘俩。舅舅流放,额娘降位,都赖的谁?他只认孝懿皇后,十四,额娘日后唯有靠你了。”   十四通红着眼,用力点点头,不过十岁的孩子,眼底不再纯真。   既然老四不认他做弟弟,他也就当没这个哥哥。   不过早生几年罢了,有什么好矜傲的?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德嫔用帕子擦了擦泪,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万寿节将至,正是我儿难逢的时机,献给皇上的寿礼,额娘定要好好筹谋。”   ——   夕阳西下,四阿哥与八阿哥回了乾西五所。   三阿哥焦头烂额泡在礼部,五阿哥七阿哥活都不干了,早早回宫守株待兔。远远见到人影,胤祺用肘子推了推胤祐,压低声音道:“来了。”   四哥难得一见的窘态,他们如何也不能错过,毕竟差事不会长腿,胤禛社死可是百年难遇。   两人藏好位置,偷偷抬眼瞅去,却见八弟浑身透着麻木,至于四哥……   四哥脸红没错,怎么还笑了??   五阿哥吓得不行,像是见了恐怖故事,差点软了腿儿;七阿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扶着墙战战兢兢,生怕四哥发现自己,母族戴佳氏从而遭了殃。   不远处,胤禛浅浅发红的脸上,扬起一副似击败宿命对手的骄傲笑容。   “八弟,”他瞥了眼身旁的胤禩,低声说,“哥哥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八阿哥还未从麻木中回神,一时间有些茫然。   四哥的事?什么事?   胤禛微微一笑:“弘晏的知己,是我。”   胤禩:“…………嗯。” 第29章 礼物 二更   八阿哥与四阿哥的院子并不相邻,平日里相处不多,等胤禛娶亲上朝,不再去往无逸斋读书,两人的交集就更少了。   此回一起办差,对于胤禩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体验。万万没想到别人口中严肃较真的四哥是这样的四哥,像是……像是同他宣誓主权似的!   这是怕他争夺弘晏的知己之位?   八阿哥半晌无言,眼睁睁望着胤禛满意离去,眼神透着点点无奈,点点麻木。过了片刻,他轻飘飘地回了院子,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墙根贴着的衣角,以及惊恐万分的两位哥哥。   五阿哥长出一口气,浓眉大眼的面庞没了紧张,露出丝丝憨实,他道:“四哥越来越唬人了。”   七阿哥从墙根闪出,身手灵敏极了,半点看不出患有足疾,闻言认同道:“可不是?”   众皇子里头,唯有他俩立志做个闲散王爷,本就有着共同语言,这回赶鸭子上架查清国库,更是建立了革命的友谊。五阿哥就笑:“不如去哥哥家里喝杯茶?”   七阿哥心里一个咯噔,赶忙道:“五嫂近来不是心情不好么?改日,改日。”   要是撞见尴尬的场景,五哥的面子往哪搁?   想起五福晋他塔喇氏,胤祺脸色一青,这母老虎,凶名都传到外头去了。   额娘常常骂他慢待福晋,没有给福晋该有的尊荣,可问题是他想给,人家不想要啊!   ——   “尊荣?”五福晋一抬眼,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你让刘佳氏的儿子养在我跟前,这叫尊荣?就该让天下人看看,五贝勒生不出嫡子,是如何抬高庶子的身份,如何榨干福晋价值的!”   “你,你……”五阿哥气得差些厥过去,伸手指着她道,“他塔喇氏,你别血口喷人!什么叫榨干价值?你是弘昇的嫡额娘,他养在你跟前,到底是谁的好处?!”   还说他生不出嫡子,这可真是颠倒黑白,没了天理了。要不是福晋这性子,嚼菜帮都比她有味儿,正院能四年没个动静?   五福晋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道:“你瞧瞧太子,瞧瞧四哥,最后瞧瞧自己。弘晏居嫡居长,又是太子的儿子,皇上多喜欢?”   “不说弘晏,长孙身份贵重,连你都比不上。就说弘晖好了,皇上亲自赐名,周岁之时赏下一粒金锁,四嫂即刻就给弘晖挂了上去。”   她那眼神展现得明明白白,弘昇两岁了,皇上可曾有过半点表示?   皇上爱重太子,众阿哥就必得爱重福晋,大福晋生下弘昱之前,大阿哥不让妾侍生孩子,为的什么,人人心里清楚。听说李格格犯了四阿哥的忌讳,弘昀被挪出亲娘的院子,不也没让四嫂照看吗?   呵呵,唯独爷是个棒槌,宝贝刘佳氏宝贝得不得了。   二嫂还有四嫂,谁都受过妾侍的苦。她是不盼着苦尽甘来了,胤祺爱咋咋地,不来她院里,还想把庶子充作嫡子教养,真是美的他!   等等就从河里捞个王八,精心照料细心呵护,气死胤祺这玩意儿。   五阿哥原本气得浑身哆嗦,听完这席话,骤然沉默了。   他忽然发觉,福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其中含义,胤祺越想越是心惊,若他以后成了亲王郡王,汗阿玛不会不给册封世子吧?   太子和弘晏,可都是嫡子。三哥有弘晴,四哥有弘晖,七弟妹刚进门没多久……就剩他一人了。   半晌,五阿哥讪讪道:“福晋,你也别气。咱不提弘昇了,爷今晚歇在正院,爷诚心给你赔罪,如何?”   五福晋拿剪子拨了拨烛芯,笑了:“爷,妾身今晚不得空,得黑灯瞎火去池里捞王八,赶快出门左拐,刘佳氏正盼着您呢。”   五阿哥的脸绿了。   ——   这厢鸡飞狗跳的不安宁,另一头,八阿哥的院子里,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学,忙不迭地前去寻他:“八哥!”   一见他们那兴奋的模样,八阿哥就明白了。   九弟与四哥有‘陈年旧怨’在,幼时作死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见四哥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明明害怕,还要忍不住招惹。十弟与九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他们想来打探消息,胤禩半点也不意外。   九阿哥胤禟欣喜得不得了,压低声音问他:“听说老四同大侄儿成了知己,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为真?”   十阿哥跟着点头,小眼睛闪烁着满满的求知欲,以及幸灾乐祸。   八阿哥沉默一会儿,道:“确实是真的。”   胤禟一拍大腿,捂起肚子准备大笑,八阿哥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叹了口气:“四哥乐在其中,意图捍卫知己的地位,丝毫不在意他人看法,你笑也没有用。”   九阿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十阿哥不可置信道:“老四的脑子坏了?”   “叫四哥,什么老四。”八阿哥肃然了脸,耐心道,“四哥与弘晏相处极好,连汗阿玛也是认同的,怎么就脑子坏了?这话要让四哥听见,谁都保不住你。”   十阿哥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那儿凉飕飕的,冷风吹来有些瘆得慌。   他老实应了,九阿哥气焰跟着弱下来,却还很不服气:“四哥都是老男人了,哪里懂五岁孩子的喜好?”   说着,胤禟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胤俄的手:“老十,倘若我把知己之位夺了过来——”   胤俄反抓回去,语气昂扬:“四哥就得无可奈何地跳脚了!”   “不仅仅是跳脚,”胤禟深吸一口气,陷入无尽想象,“长夜漫漫,他独自一人,眼眸含泪,黯然伤神。”   八阿哥:“…………”   你搁这演苦情话本呢。   胤禩觉得九弟十弟的谋划绝不可能成功,正准备好言相劝,谁知胤禟越想越是激动,拉着胤俄一溜烟地跑走了,说是要回房制定妙计,一举攻陷弘晏侄儿的心,还让八哥替他保密。   八阿哥挽留不住,愣了许久的神。   他不过跟随二哥办了几日的差,为何身边人全不正常了?   ——   弘晏不知道他成了万人迷祸水,即将引发兄弟相争的惨剧,他正埋头苦思万寿节的贺礼。   一要别出心裁,二要讨人喜欢,像什么手抄佛经,玉像寿图,太过常见,想来是不成的。   按理说他年纪小,不必单独列席,由太子代送即可,但弘晏觉得,祖父待他好,他也得待祖父好。   额娘说了,他的贺礼不能少。问题是皇上执掌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也不缺,以他目前的积蓄,送不出什么好东西,岂不是惹人笑话?   弘晏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于是悄悄遣了临门去往乾清宫,叫他借着夜色掩护,问一问李大总管。   李德全刚伺候皇上歇息,闻言差些没噎着,这贺礼难寻不假,小爷却是头一个问皇上喜好的。   皇上最喜欢什么?   他想都不用想,笑眯眯地道:“皇上喜欢元宝阿哥,至于其余的,奴才实在不知。”   李德全没有诓骗徒弟,说的是实话,每到寿辰,皇上不过瞧个乐子,贺礼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礼人。   至于心诚,谁的心敢不诚?   临门趁着夜色回宫,完完整整将话复述了一遍,弘晏沉思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开始让人量尺寸。   三围,体重,身高,记录得详细万分,无一遗漏,看得侍从眼花缭乱,脑袋冒出无数个问号。   “主子,这是做什么?”三喜忍不住开口。   弘晏罕见地有些羞耻,半晌哼哧道:“我……我送我自己。” 第30章 彩衣 一更   转眼到了第二日。   太子早早起身,换上朝服去了乾清门,临行之前叮嘱弘晏院里的宫人,今日不必办差,让阿哥多睡一会儿,宫人们诺诺应是。   今儿有极为重要的大朝会,特别在整顿国库这个档口,人人正着脸色,严阵以待。朝会不期然出现了一个倒霉蛋,受到御史的猛烈弹劾——   倒霉蛋正是元宝阿哥的知己,胤禛。   一个说四贝勒抄家的手段太过严苛,另一个说四贝勒没学到皇上的半分宽仁。还有痛心疾首说他带坏了皇长孙殿下,身为未来国本,怎可沉迷严刑峻法与抄家?!   弹劾这些,也有含蓄的意思在,谁叫四贝勒身后站着太子。有人意在隐晦劝谏,太子爷当立身持正,旁观为妙,何苦掺和金银一事,惹上一身腥。   背锅的四阿哥脸都青了,太子忍着笑意,低低咳了一声。   收到暗示的索额图当即跨步而出,义正辞严道:“此言差矣。四贝勒惩治的,无一例外是国之蛀虫,难道他们不该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大清律法就是这么制定的,你若要怪,就怪老祖宗好了!”   这话一针见血,让人生生噎住,也让刚刚回京的明珠面色微变,心脏开始绞痛。   索额图无愧于他的滚刀肉称号,望向发话的御史,语气咄咄逼人:“你莫不是嫉妒四贝勒成了长孙的知己,故意胡扯中伤罢?”   御史:“……”   御史一口血憋在喉咙里,他嫉妒??   一听此话,大阿哥也要吐血了。八弟投身敌营一去不回,还得了汗阿玛的命令,把舅舅的银两讹了十之六七,没过几日,太子居然把差事做完了!   完成得尽善尽美,少有漏洞,速度比他快了一大截;弘晏那小子,更是扮猪吃老虎,使劲儿坑他。   烦心事全撞在一块,胤禔想要同明珠倾诉,明珠却出了远门,于是大阿哥的脾气肉眼可见变得暴躁,尤其听不得“还债”“知己”几个字。   昨夜胤禔辗转反侧,在心里不住焦急,汗阿玛会给胤礽什么奖赏?既完成了差事,八弟能否回来帮他?   大阿哥提着心上朝,紧接着四弟被弹劾,高兴还不到一秒,情绪哗啦啦地急转直下,变成了气怒。   更让他恐慌的在后头——   病愈的简亲王、裕亲王、康亲王等一众宗室,你一言我一语,接连反驳御史的话。他们若是联名上书,就算皇上也要顾忌几分,不出多时,御史灰溜溜地宣告败退,满朝上下,再也没了攻讦四阿哥的人。   大阿哥见此,心里一个咯噔,他们明明没了银两,怎的还帮起催债人了?!   胤禛莫名其妙脱离了“险境”,不得不说人造牌匾占了大部分因素,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有些动容,又有些恍惚。   下一瞬,朝会风云变幻,忽然换了一个弹劾的对象,也换了一个弹劾的人。   又一位御史颜色一肃,拱手出列道:“皇上,臣要弹劾纳兰明珠,谣言惑众,不敬储君,其心可诛!”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都是些分量极重的勋贵大臣,还有暴脾气的将军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明珠后背瞪出个窟窿。   不敬储君是个万金油借口,至于谣言,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可如此声势浩大的声讨,算得上前所未有,十分罕见。   朝会顿时骚动了起来,明珠面颊僵硬,灰黑如炉底的颜色,终究没为自己辩解。   这要如何辩解?   幸而拿不出证据,他还没有陷入绝境,否则真要把人得罪光了!   索额图难得有如此舒畅的一日,好似众人都与他站在同样的立场,神色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太子含笑瞧了眼大阿哥,风水轮流转,被指桑骂槐的滋味可好?   明珠殚精竭虑为的什么,大人们心知肚明,对大贝勒的印象蹭蹭跌落,认定他是一个拨弄是非,暗里使坏的非君子,连太子爷的毫毛都比不上。   都说有对比才有衬托,太子整顿国库,手段严苛,好像、好像也算不上事了。   周身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大阿哥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阵阵眩晕上涌。不多时,皇上终于缓声开口,结束这一场闹剧:“好了。”   “弹劾一事延后再议,还望众卿家递折陈述,冤枉不得。”皇上微微一笑,朗声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叙功折子,李德全,念。”   奏折太子所撰,详细阐述了总的办差成果,更有为四阿哥、八阿哥与皇长孙请功,字里行间不吝夸赞。   不等朝臣有所反应,皇上继续道:“都说内举不避亲,太子行事坦荡,所叙为实,充盈国库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万两,大善!”   此话一出,大阿哥脸色剧变,果不其然,皇上把太子一组归为首功,赏珍品马褂,金锞绶带,不仅长孙,八阿哥也得了赏。   八阿哥抑住激动的神色,眼眶竟是浅浅红了。皇上允他当差吏部,不必再回无逸斋读书,有二哥鼎力相助,他终于入了汗阿玛的眼!   赏完太子等人,皇上不轻不重地夸了句大阿哥,说他“不错”,至于赏赐,什么也没有。   其中区别,任谁都看得出来。胤禔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仿佛听见阵阵窃笑声,明珠闭了闭眼,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经此一役,贝勒爷的威信大减,纳兰氏更没了存银。想要扳倒太子,十年之内,怕是绝无可能了……   ——   另一边,毓庆宫的小院里。   天气和畅,卧房寂静万分,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气息,弘晏准时准点睁开了眼。   办差多日,他已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大清的‘早睡’搁在后世,称得上养生局中的养生局,加上晌午的回笼觉,孩童的睡眠也尽够了。   催债催完了,内务府也查完了,棘手差事步入尾声,弘晏终于尝到了休息的美妙滋味,睫毛一翘一翘的,搂着锦被躺在床上发呆。   按理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弘晏翻来覆去换了无数种睡姿,还是没有酝酿出睡意,顶着红红的印子爬了起来。   穿衣洗漱,去额娘处用完早膳,弘晏开始准备“我送我自己”。   让人打着太子妃的名义,去内务府要了几块木板,厚薄都有,接着按照自己的尺寸,打磨成恰好能够容纳他的、巨大的礼物盒。盒底板厚一些,钉上几个简陋木轮,可以推着缓慢移动,四周凿开无数透气孔,最后盖上盒盖,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工程量小,算不上繁杂,无需借用宫外的老工匠,院里伺候的都被抓了壮丁,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半天。太子妃中途遣人来问,得知这是元宝准备的寿礼,当即放下了心,脸庞带笑,瞧着很是欣慰。   礼盒还需外包装,弘晏吩咐宫女扯了金黄色的布匹,布料无需珍贵,裁剪完毕之后,仔仔细细给礼盒包上。   下一步骤,缝一个大红色的、繁体的“寿”字,无需计较细节,展现大致形状就好。整体胖乎乎的,里头用棉絮填充,犹如现代的等身玩具服,只顶端留下一个放脸的圆窟窿,两边缝空露出手脚,中间可以塞下弘晏的小身体。   形容稍显复杂,手艺却很简单,对于四五个巧手宫女来说,一人一个部分,按照尺寸制成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们效率飞快,当天傍晚弘晏就试上了。圆圆脸嵌在玩具服里,手脚笨拙地动了动,走起路来犹如肥胖的企鹅,那抹红色晃眼得很,看呆了一众宫人!   “壽”字居然成了精,三喜活了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双眼瞪得老大老大,他咽了咽口水,喃喃道:“谁也比不过主子的奇思。”   小爷的寿礼一出,皇上若不龙颜大悦,他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临门站在一旁,神情同样震撼。震撼着震撼着,就见主子忽然倒了下去,手脚朝天,像只乌龟似的扑腾:“……”   他们顿时傻了眼。   弘晏尚未掌握好平衡,左脚绊右脚倒了下去,面色呆滞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他淡定地仰视屋檐,安慰自己道,彩衣娱亲,没什么好丢人的。   换做以前,就算他有万般娱亲的手段也无处施展,两相对比,他赚大了。   弘晏成功安慰住自己,右手扑腾了一下:“扶我起来!”   ——   两日之后,便是万寿节。   宫内宫外喜气洋洋,太子妃早早出了毓庆宫,与贵妃她们一道布置家宴。家宴设在乾清宫,是后妃皇嗣少有的团聚日子,特别是贺礼这个环节,人人都想夺得头筹,以争皇恩。   上午,由文武百官进献寿礼,皇上于太和殿接见朝臣,午宴随后设在保和殿。   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松快下来,皇上换上明黄常服,乘着轿辇慢悠悠去往乾清宫,不禁生出些许期待,听说元宝准备了贺礼,是为何物?   太子本要捎上弘晏,父子俩一道前往,左寻右寻却不见儿子的人影,还是全嬷嬷前来禀报说,小爷为了捣鼓惊喜,率先赴宴了。   惊喜?什么惊喜?   太子心里一鼓,转念一想,元宝主意再多,也没法玩出祝寿的花样,遂放宽了心。   与此同时。   九阿哥好不容易从宜妃处打探出弘晏的席位,处于皇子席的末尾,与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相邻。   小十六前几日受了风寒,故而不能出席,于是九阿哥拉上十阿哥一起,趁着周围稀稀落落,一屁股占了弘晏左手边的“专座”,准备与大侄子套套近乎。   四阿哥见此眉心一皱,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一刻钟过去,太子来了,两刻钟过去,妃嫔到得整整齐齐,再一刻钟过去,皇上与太后接连驾临。   宴席即将开始,太子不由瞅向后头,没人。   四阿哥八阿哥扭头望去,不禁忧虑起来,没听说弘晏告了假,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九阿哥逐渐变得坐立不安,生出与哥哥一模一样的疑问——   大侄子人呢?? 第31章 开怀 二更   家宴男女分席,席位与御座有着一段距离。不出片刻,宴席正式开始,御膳如流水般端上,太后年纪大了,眯着眼望去,皇子蟒袍层层叠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唯有太子的杏黄很是醒目。   弘晏年纪小,理所当然要被叔叔们遮掩,太后没看见乖乖重孙,也没有怀疑什么。她乐呵呵一笑,转头同皇上道:“保成这回立功,能够独当一面,称得上最好的贺礼,哀家总算宽心了。”   皇上放下酒盏,心道保成立功靠的是谁,皇额娘怕是不清楚。他今儿心情好,含笑点了点头,右下首的惠妃一瞧,心间酸涩了起来,皇上只惦记太子一家,其余人都是根草。   没有认错大宫女方才的手势,惠妃垂下眼,眼里流光一闪而过,继而温婉开口:“若说功劳,皇长孙更是青出于蓝,不仅如此,对皇上与太后的孝心,那叫一个难能可鉴,太子妃实在教导有方。”   这个时候,特意提起皇长孙,在座妃嫔若有所觉,悄悄往下首瞧去。   宜妃左看右看没找着弘晏的身影,却见九阿哥十阿哥坐了小十六的位置,衬得小十五懵懂的脸庞醒目得很,霎时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太后眼神不好,皇上的凤目却是雪亮,按理说,那儿应是元宝的位置,怎么没人了?   皇上不动声色瞥了眼太子,又瞥了眼太子妃,见儿子远不如儿媳淡然,不自觉评估起来,这养气功夫,还应好好练练。   不就是耽误了宴席,有什么慌张的?朕还会训斥元宝不成?   太子妃盲目信任儿子,想必弘晏是给皇上准备‘惊喜’去了,还没来得及回来。闻言浅浅一笑,不急不缓道:“惠妃娘娘谬赞,娘娘教导大贝勒更是有方,臣妾远远不如。”   谁不知道大贝勒最近的倒霉事?惠妃碰了个软钉子,笑容顿时变得勉强,但她还真不敢在太子妃面前摆长辈的谱,于是把话题扯到贺礼上面,烘托得气氛火热了起来。   德嫔坐在三妃后头,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带刺,让她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她没底气掺和惠妃的话,只好掐了把自己,渐渐沉下心来,就盼着十四精心准备的贺礼打动皇上,争得头筹。   同时又有隐秘的痛快,皇长孙见天标榜孝顺,如今连皇上的万寿都敢缺席,胆大包天至此,真当紫禁城是他来去自如的家?   大阿哥的席位与太子相邻,见此憋了笑,本想讽上太子一句,想了想,终是忍了下去。除了看笑话的,心怀恶意的,不知情者都为弘晏捏了一把汗,如此重要的场合,元宝/侄儿别掉链子才好。   皇上左等右等,依旧没等到心心念念的乖孙,只好按住遗憾,摆摆手,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   李德全也在心里嘀咕,小爷人呢?   见皇上如此,只好祛除杂念,一甩拂尘高声道:“进献寿礼,贺皇上喜——”   按照顺序,头一个便是太子。都说夫妻一体,太子妃的心意也在其中,贺礼不是高价购来的珍品,而是二人亲手制作的茶具。   一整套烧制的青瓷,卖相不是很好,却让皇上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笑。   “儿臣的手艺不好,还望汗阿玛将就着看。”太子不再去想弘晏的行踪,起身拱手,俊朗的脸庞一片濡慕,“汗阿玛从前教导儿臣,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回亲自实践,儿子才知烧制泥胚的苦。天底下,没有一行是容易的,知道何为民生,才能为民生计。”   皇上望着太子,似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是百姓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话间含义让一半人变了脸色,尤其是惠妃,还有排他身后的大阿哥,藏在桌底下的手竟是颤抖了起来。   太子这一手,衬得大阿哥的贺礼黯然失色,让人觉得高僧开光的和田玉佛像不过如此。接下来的进献皆是中规中矩,四五七八几人无意与二哥抢风头,三阿哥即便有意,名家名画还是差了一些,远没有亲手所制的青瓷来得‘巧’。   九阿哥十阿哥磨磨蹭蹭地上来,皇上也知道这俩是个什么德行,笑骂了几句,惹得宜妃瞪了又瞪。接下来的十二十三尚且腼腆,即便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片心意仍让人动容,皇上温言鼓励过后,两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   十五阿哥今年五岁,奶嬷嬷领着上前磕头,嘴里再说几句吉祥话,就当圆满贺寿了。在他之前,十四阿哥的贺礼却是让人惊了一惊——一头毛色斑斓的半大老虎!   半大老虎比不得成年的凶性,可放在十岁孩子的身上,简直了不得。如此场合,献礼绝不敢作假,沐浴在德嫔欣喜的眼神里,十四阿哥昂然拱手:“回汗阿玛的话,前日不用读书,儿子闲来无事前往后山猎场,哪想碰上了这般好运气。”   自皇长孙出生以来,十四阿哥沉寂太久了。此番进献除了太子,当属他第一,皇上忍不住道了声好,让人当场赐下赏赐,称赞道:“十四勇武不凡,当属未来的巴图鲁!”   连太子都忍不住微微点头。   德嫔死死掐住掌心,闭了闭眼,无尽的骄傲上涌,额娘的十四……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磕巴的通报声:“皇、皇长孙进献寿礼——”   刹那间,十四阿哥的笑容没了。   所有人扭头望去,就见一只滚动的巨大礼盒缓缓而来,金黄得闪瞎人眼,在无数双惊愕的眼神下,缓缓停在了空旷殿内,皇上跟前。   有人低低惊呼了起来,这礼盒光凭体型,竟是完胜十四的半大老虎!   三喜与临门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推,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们气喘吁吁地磕了个头,道:“小爷设计的盒盖,还请、还请皇上亲手打开。”   太子站起了身,四阿哥站起了身,九阿哥伸长脖子向前望去,恨不能把眼睛贴在御座上。   这是个什么玩意?   他也算见多识广,可这样的寿礼,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太后一听是弘晏准备的,上下打量面前的庞然大物,惊奇地叫了声:“皇帝……”   皇上又何尝见过这样的礼物?   加上亲手打开这个步骤,满足感与新鲜感夹杂在一块,皇上登基多年,少有这样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应了一声好,满脸笑容地上前几步,垂下头,定睛望去。   金黄的盒盖上,居然缝了一朵粉色的蝴蝶结。   皇上一愣,模模糊糊地想,朕和这颜色不搭吧?   皇上没有再犹豫,双手用力一提,盒盖终是缓缓掀开,下一瞬,他蓦然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壽”字冒了出来,红彤彤喜洋洋,顶端嵌着一张熟悉的圆脸蛋。   大殿骤然变得寂静,太子端着的酒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他们眼睁睁望着“壽”字成了精,打了个晃又站稳,继而艰难地拱起双手,说起了吉祥话:“孙儿祝汗玛法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德全下巴都要脱臼了。皇上依旧怔愣着,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朗声大笑,摸了摸“壽”的尖尖角,连连道:“好!好!”   眼角竟是带了丝丝湿润。   皇上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弘晏也跟着笑,手脚笨拙地动了动,忽而脸色一变,惹得皇上紧张起来,扒在礼盒边缘问他:“怎么了?”   话音一落,太子吸了一口凉气,满大殿都紧张地望去。   弘晏:“……”   他真的不想说,可是不能不说。   “孙儿……”弘晏干巴巴地笑,“孙儿爬不出来了。” 第32章 招惹 一更(捉虫)   不是腿胖尺寸不对,而是礼盒太深,玩具服太重,一时间抬不起劲儿,想爬爬不出来。弘晏只觉脸面都在今日丢光了,当初设计礼盒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侧边凿个洞呢??   皇上:“……”   这是朕万万没有想到的。   弘晏说这话时,声音不响,唯有临近之人听见,却因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没法翻篇糊弄过去。譬如九阿哥脖子伸得老长,神色震撼得不得了;也譬如他的太子爹,又喜又忧百味陈杂,有些手痒,还担心儿子遇上了事儿,想要上前相帮。   皇上欣喜过后便是感动,感动过后在心里想,他怎能让乖孙没了面子,大庭广众让人围观。   故而重重一咳,遮掩道:“来,汗玛法抱你出来。待里面许久了吧?”   说着倾过身去,微微蹲下,双手用力一拔——   没拔动。   弘晏与他面面相觑,片刻小声提醒:“汗玛法,这个东西很重的。”   皇上:“…………”   李德全在一旁听了全程,嘴角一抽一抽的,心道我的万岁爷,您可千万悠着点儿。弘晏好心好意,皇上顿时不服气了,心道朕还没老呢,气沉丹田,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拔。   这回拔动了!   弘晏无处安放的腿儿在半空中扑腾,很快落了地,企鹅似的晃了一圈,堪堪稳住了重心。众人的眼神随着他晃,终于看清了玩具服的全貌,还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壽字,红得耀眼,萌得小心肝颤颤,霎那间,数不尽的羡慕嫉妒往太子身上涌去。   皇上都上手抱了,谁在万寿节拔得头筹,还用多说?   在场之人全都在想,这主意太妙了。   还以为长孙恃宠而骄忘记赴宴,谁知恰恰相反,他既聪慧又省心,使得皇上龙颜大悦,连带着太子受益匪浅。这怎么就不是自家的,怎么就便宜了太子呢?   还有为人所不理解的、执着“知己”的四阿哥胤禛,同样收到了小眼神。里头有恍然,有赞同,居然还有艳羡,胤禛唇角一翘,脊背挺得直直的,只觉扬眉吐气,看得四福晋眉心狂跳,半晌无言。   德嫔望着祖孙和乐融融的一幕,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恨不能晕厥过去。   这小子天生就是来搅局的,朝老四温宪伸出魔爪还不够,竟还破坏了十四的大好前程,吸走了皇上的有限注目。他定是故意的!   十四的神色亦是阴霾万分,那厢,弘晏站得稳稳的,真情实意地说:“汗玛法神威盖世,臂力超群,连我阿玛都比不上。”   趁着太子离得远,弘晏毫无心理负担,哄得皇上哈哈大笑。太子妃隐隐听见了他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杏眼不自觉地流出温柔,半晌,后座的三福晋压低声音道:“我也真想抱上一抱。”   这话引来了四福晋与五福晋的赞同,谁不想呢?   太后年纪大了,更受不得可爱风,等皇上终于舍得放开弘晏,忙不迭地召他过去。她拉着弘晏仔细地瞧,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揉了揉字儿尖尖,慈爱道:“元宝热不热?累不累?累就脱了,皇帝已经知晓元宝的心意。”   弘晏摇摇头,初春的天气尚且不热,他这么折腾,只出了一滴两滴汗水。   皇上太后的欣悦笑容,十里外都能瞧见,九阿哥坐在小十六的位置上,伸长脖子咋舌不已,今晚风头都被大侄儿夺光了!   那厢,十四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半垂着眼,无人看清他的表情。十三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捧着他、安慰他,十阿哥有意无意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拉着哥哥们拼酒去了。   “来,好容易有了机会,八哥可别让着我。”十阿哥憨厚地笑,手上功夫极快地斟满了烈酒,递到八阿哥嘴边。   八阿哥年纪尚轻,甚少饮酒,实在拂不过弟弟的好意,只好一口闷了,清俊面颊泛起红晕。   另一边的太子却被酒盏包围,先是四阿哥敬酒,随后三阿哥起哄着让他喝,话间蕴藏恭贺与艳羡,“二哥生了个好儿子。我家弘晴若有弘晏一半机灵,今后也用不着我愁,二哥二嫂是如何教养的?同弟弟好好说说,千万别藏私……”   ——   太子酒量不赖,可一来太过高兴,二来兄弟们那艳羡的小眼神让他受用,特别是老大那副模样,酸味都要漫出殿外,却只能不情不愿地给他敬酒,那滋味怎是一个‘爽’可以概括的!   好小子,后发制人连十四都比过了,实在给他长脸。   诸多因素叠加,太子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再也想不起教训儿子的事,被何柱儿搀扶着回到毓庆宫。   弘晏还在皇上那儿,皇上舍不得让人回来。太子妃没什么不放心的,元宝在乾清宫住了多回,早就熟门熟路,当务之急是照料身后的醉鬼。   于是叫人煮了醒酒汤,哄着太子灌了下去,又哄着他洗漱沐浴,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   太子酒品好,喝醉了不疯不闹,半阖着眼,面庞在昏暗烛光下显得俊美至极,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半晌,他喃喃了一句:“福晋,元宝呢?元宝去哪了?”   太子妃凑近了听,只觉当下的太子与‘寿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抿唇笑道:“元宝被皇上留了,爷不必担忧。”   哪知醒酒汤需要一段时间起效,太子怔愣了一会儿,道:“汗阿玛有儿子,同孤抢什么抢?孤也要住乾清宫去。”   说着一骨碌站起身,身披单薄中衣往外行去,太子妃一时阻止不及:“……”   幸而前院有侍卫把守,这要真让他办成了,毓庆宫的脸面也丢完了。   何柱儿在外头守夜,就见身穿中衣的主子游魂似的飘来,吓得嗝了一声,战战兢兢魂飞天外,牙齿打颤道:“太子爷、爷?”   “孤不是你爷爷,别胡乱认亲。”太子口齿清晰地回了句,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终是走到帘外回廊处——   外头更深露重,冷风堪比杀伤力武器,呼啸着一吹,再浓的酒意也清醒了。   太子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往里撤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记起自己做了什么智障事。   见他终是清醒,太子妃忍住笑意,揶揄道:“爷去了乾清宫一趟,舍得回来了?可曾看见元宝入睡?”   太子:“……”   “孤在外头转了一圈,”太子强自镇定,给自己挽尊,“没见着元宝的影子。”   在心底狠狠记了一笔,下回定要给老三几个灌回去,想逃,没门。   ——   弘晏不知他爹心心念念惦记自己,更不知今儿成了宫中风云人物,引得叔伯们争相谈论,特别是九阿哥,震撼之后简直心痒痒,大侄子太过合他的胃口。   瞧那小脑瓜子,聪明又新奇,这不就是翻版的自己么?   大侄子的知己之位,他志在必得!   一想到胜券在握的四哥输得一败涂地,转而变了脸色、暗自痛哭的场景,胤禟就激动不已,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去往无逸斋读书。   十阿哥一瞧,在心底啧啧两下,凑上前小声劝说:“九哥啊,避火图看多了伤身,九嫂还没进门呢,咱要注意身体。”   “……”   九阿哥呵呵一笑,给他一个大脑瓜子,“龌龊!”   十阿哥满心不解,谁龌龊了?   一晚上精神萎靡,还能怎么着?   为顾及九哥的面子,十阿哥满口好好好,背诵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比胤禟还不专心。众兄弟里头,就属他俩最不上进,写的策论随意无比,师傅们提醒没用,告状没用,只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毕竟他俩不用继承皇位,日后吃喝不愁,皇上亲口发话说‘爱咋咋地,不用逼太紧’,若太子爷这副德行,他们便要以头撞柱,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幸好,幸好啊。太子是位贤明的储君,文武双全出类拔萃,长孙殿下亦是聪明伶俐,孝心可嘉,眼瞧着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昨儿万寿过后,小爷彩衣娱亲的事迹传遍京城,无数汉臣当场哽咽,感动得眼含泪水,只觉人生圆满。都说百善孝为先,长孙今年五岁,便有了明君之相,未来有望,未来有望啊。   明岁,小爷是不是要去无逸斋读书了?   想到此处,他们的心思沸腾起来,特别翰林院的各位老大人,暗自估量过后,开始互相较劲。还有厌倦官场、一心想要辞官归隐的刑部尚书王大人,窝在家中琢磨了几日,生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的学问,在文风鼎盛的江南都是拔尖的。若成了长孙的汉学师傅,顺道鞭策他那不上进的徒弟,一举两得,岂不乐哉?   王大人暗自下定决心,一扫万事万物不入于心的厌世姿态,开始积极上朝,积极办公。   皇上悄悄观察许久,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这日放下朱笔,朝李德全问道:“朕最近没招惹他吧?”   李德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赔笑道:“没招惹的。”   “不过逼他借了三十两银,那是五年前的事。”皇上在殿内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当年那副淡然模样,唬得朕有些怕……难不成现在想明白了,准备发作了?” 第33章 慈母 一更   一听这话,李德全下意识拔高了对王士禛的敬畏之情,心道这么多年来,能让皇上仔细揣摩心理的,也就王大人一个了。   凭着良心,李德全忍不住为他说了句好话:“奴才觉着,王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或许是遇上什么好事,又或许……忽然有所顿悟,发现了皇上的英明神武,从而对您死心塌地,都是有可能的。”   皇上一想也是,人都是会变的嘛。转而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让人传老大、老三、老五老七进来,太子一行已经做出成果,也该听一听他们的进度了。   ——   乾清宫里,大阿哥的脸有些涨红。   汗阿玛虽然没有给出期限,但在太子远胜他们的情形下,若清查的时间超过一个月,他也没脸待在这了。朝会之上,汗阿玛还亲口认定八弟的差事‘已然结束’,故而如今他没了帮手,效率明显慢了下来,与几个弟弟站在一处,像是公开处刑一般。   三阿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单打独斗,选的又是猫腻较少的礼部,即便有些后悔,进度却也不慢。他逐字逐句地斟酌汇报,生怕在御前留下坏印象。   至于剩下的五阿哥七阿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完全不想同哥哥们争,成了进度最落后的那个。皇上看着他们,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同胤祺道:“日子过得挺滋润,还养起王八来了。”   迎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五阿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脸上烧的慌。   他塔喇氏说到做到,偏要把王八当儿子养,还说动她‘儿子’就和他拼命,他能怎么办?一气之下抢了王八养在书房。   现在想来真是魔怔,竟还被汗阿玛知道了!   五阿哥嗫嚅几句,不敢辩解什么,七阿哥站在一旁,只觉后脖冷飕飕,果不其然,很快就轮到了他。   皇上点了点胤祐:“皇城根下的老大爷都没你悠闲,见天的看戏呢?”   倒霉蛋们隐隐觉得有哪里变了。   汗阿玛从前甚少骂人,更别说暗里讽刺,态度多数是平静的,能让你捉摸半日,自己吓坏自己。如今动嘴多了,直叫人面红耳赤,无法反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如此情境之下,大阿哥三阿哥双双低下了头,呼吸放轻,顿觉难熬。   难捱的寂静犹如折磨,一声声敲在他们心上。半晌,皇上大发慈悲开了口:“最后留你们三日,该查的查,该上报的上报,有多少算多少,别想着瞒朕。否则……”   否则后头跟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唯有未知更让人恐惧,加上忽然来临的短暂期限,让他们打了个哆嗦,心道坏了。   大阿哥低垂着头,拱手听命的同时咬紧牙关。太子收缴的一千多万银两,硬生生拉高了汗阿玛的期待,也磨低了他的耐心,三日,三日能查出多少东西?   皇上却是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哼笑一声:“退下吧。”   ——   对于八阿哥来说,此番立功是为大喜,却也没有彻底拂去忧虑。   跟着二哥四哥,办差速度太快太快,他还来不及为额娘谋得嫔位,一切就结束了。也是他错估了形势,白白丢开大好机会,汗阿玛既已宣布奖赏,破格让他上朝参政,他又怎能大言不惭地要求更多?   他的底气还不够,胤禩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切有了好的开端,惠妃的态度重新软和下来,毕竟此事已告一段落,如今的大贝勒,已经不是刚刚封爵的大贝勒了。   同样,明珠渐渐沉寂了下来。   对于太子来说,被儿子带飞的经历很是新奇。锻炼了一副大心脏,气度有了质的升华,除却时不时的手痒,时不时被皇上敲打,过程堪称爽快至极,酣畅淋漓。   他竟莫名其妙地巩固了储位,打击了竞争对手,还扭转了赫舍里氏的形象,太子迄今有些恍惚,这些,不会都是元宝算好的吧。   念头短暂地一晃而过,太子没去细想。   让他欣慰的是,自过了万寿节,弘晏像是恢复从前的乖巧,再也没有搞什么牌匾唢呐,唯有乾清宫毓庆宫两头跑。《礼记》换成了《游记》,太子丝毫不在意,只要没有苦读就好。   更妙的是,没了办差的借口,四弟八弟与元宝相处的时机变少了。   除了九弟近来行踪鬼祟、不太正常,太子只觉生活美好,花儿在笑,偶尔与福晋散散步,共同期待元宝的弟弟妹妹,日子那叫一个美滋滋。   可弘晏没觉得美滋滋。   首先,早起的习惯养成便改不掉,想睡懒觉都不得劲儿;其次,有了【抄家我在行】,成日肃贪抄家忙忙碌碌,他已许久没有惦念烟雨楼与烤羊肉了。   多么可怕的腐蚀力呀,可以腐蚀人的梦想。   最后——   今儿是月抛系统更新的一天,也是忧虑之源。   没了二选一新手大礼包,狗贼会给他匹配什么坑爹的能力?   弘晏实在不敢高估系统的良心。   匹配是随机的,并没有规律可言,大清早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   一会儿想,【治河高手】也不错,小花园的池水是该治治;一会儿又想,他这手短腿短的三头身,一下河就得被冲走,成了有史以来头一回治河失踪的皇长孙,找都找不着。   就差虔诚地拜上一拜,保佑菩萨保佑自己,来个普通点的平凡点的能力,譬如养花弄草吃得多,他没有求胜欲的。   毓庆宫有个小佛堂,只太子妃忙于掌管宫务,这几年不常去。若是突兀让人清扫,难免引来怀疑,弘晏硬生生止住了出门的步伐,严肃着脸呆在房里。   三喜很久没见主子这副模样了。   像是一个月前的重现,他心底咯噔一下,犹犹豫豫看向临门,临门也没辙,只好试探着问:“您可要玩些什么?太子爷说了,好容易有了空闲,小爷绝不能想大人的事,也绝不能苦读。”   弘晏谢过他爹的好意,三言两语把宫人忽悠出了房门,说有要事思考。下一瞬,他的心脏微微一痒,像是什么抽离了一般。   ——【抄家我在行】,系统能力消失中。   弘晏沉下心,闭起眼睛,发现他对金银的敏锐依旧存在,应是使用能力的馈赠。   清晰的数值没有了,财宝的来源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六感,简而言之,是对贪官蛀虫的六感。   弘晏眉梢一动,暗道这玩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夸赞的念头刚刚浮现,霎那间,脑海深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电子音:“叮!系统能力【慈母手中线】,持有者瓜尔佳·容臻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月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彻底愣住了。   慈、慈母手中线??   他以为自己活在梦里,谁知电子音“善解人意”重复了一遍,留给宿主足够的震撼时间。   弘晏:“…………”   很好,还是慈母手中线,他没耳背,也没听错。   弘晏面无表情撑起自己的腮帮子。   隐约知道系统离谱,没想到能这么离谱。容臻是他额娘,也就是当今太子妃的闺名……   这般能力,放在额娘身上毫不违和。问题是,他,一个五岁的男孩子,给谁当慈母呢??   弘晏伸出小手瞧了瞧,手指嫩嫩,又白又短。   就是这双手,在电子音落下的一瞬间,好似被赋予了灵活的力量。让人有了一种错觉,刺绣简简单单,织毛衣更是天才,针线落下的准头,称得上百分百。   弘晏怎么也想不通,他要这系统能力有何用。   辞去皇孙身份当绣娘,还是临行盼着游子归家?   还不如治河高手呢!!   ——   一个时辰之后。   弘晏淡定地寻来三喜,淡定地吩咐道:“你悄悄的,去抱厦拿个针线篓子,还有几卷毛线球,千万别被嬷嬷发现了。”   人都有好奇心,没了生存的威胁,好奇心就会被逐步加大,简而言之就是闲的。   自我安慰了许久,弘晏终于想通了。虽然不知【慈母手中线】的用意,但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羊毛都送到你手中了,怎能不薅它?   只要不被人察觉就好,他先试上一试,试完了就扔掉。   ——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一天,除了请安用膳,弘晏待在寝卧没出来。   更换月抛能力的第二天,他连房门都不出了,更别说皇上的乾清宫。   ……   太子近来很是忙碌。催债告一段落之后,延后的常事堆积如山,大多需要他拿主意,故而这几天,太子忙得脚不沾地,与幕僚商议到很晚很晚。   一个不留神,他已三日没见宝贝儿子了。扔下手中狼毫,太子揉了揉眉心,问一旁伺候的何柱儿:“元宝有没有听孤的话,难不成还在苦读?”   何柱儿有些支支吾吾。   太子霎时起了疑心,凤眼变得迫人,何柱儿连忙赔笑:“回太子爷的话,小爷没有苦读。”   太子气息缓和了不少,微微露出一抹笑,却听何柱儿结巴道:“小爷……小爷学会了织毛衣,手艺可好了。”   太子:?? 第34章 笑脸 二更   太子怀疑自己听岔了。   本来有些慵懒的坐姿唰一下坐直,微微抬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何柱儿就知道主子会这么问。   要不是抱厦里的毛线球‘失窃’得太严重,惹得小宫女人心惶惶,以为闹了鬼;要不是他恰好撞见三喜那小子鬼鬼祟祟,小爷学会织毛衣这事,怕真能瞒过去。   发现三喜之后,继而被弘晏闪闪的凤眼瞧着,何柱儿也是左右为难。   终是下定决心,若太子爷忙于事务不问起,他就当不知道,若是问起……也要替元宝阿哥说好话不是?   ‘手艺可好了’,还真不是何柱儿胡诌。短短几日学得有模有样,唯有天才两字可以概括,就像小爷昨儿织的那件,针脚细密还保暖,一摸手感绒绒的,半点也不膈人,说句大不敬的,他可想当场套上试试!   主子出声的一瞬间,何柱儿内心波澜壮阔。他肃然了神色,躬身重复一遍:“小爷近来在学织毛衣,织得可好了。”   太子:“……”   太子只觉魔幻照进现实,同样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织毛衣,这不是女子的针线活,元宝一个五岁的男娃娃……?   他蹭地站起身,面色恍恍惚惚,半晌低声问:“福晋可曾知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何柱儿自然明白其中关窍,忙不迭说道:“太子妃以为阿哥读书呢,全嬷嬷每回过去,都没有发现猫腻。除了小爷亲近之人,整个毓庆宫也唯有奴才知道了。”   按理说,针线和积木拼图一样,皆为打发时间的玩具,只不过被大众定义了性别而已。小爷年纪小,忽然生了兴趣,捣鼓这些只为玩乐,他们很能理解;可心怀叵测之人绝不会这么想,他们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   皇长孙身份贵重,若有不好的谣言传出,何柱儿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太子颔首,神情放松了一些:“做得不错。”   继而细细叮嘱了几句,保密工作要做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何柱儿心头大石落了地,太子爷看样子没生气,很好,顺利熬过了这一关。   却听太子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宝织的毛衣,都送谁了?”   听着像是随口一提,何柱儿也没多想,笑着道:“成品统共没几件,小爷只是自个玩一玩。”   太子嗯了一声,俊脸很是莫测,半晌重新执起狼毫,开始处理积压的事务。   一刻钟之内,书写速度有些凝滞,太子勾起一个弧度不甚明显的笑容,心道老四啊老四,知己之位也该让贤了。   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遥远距离,终究导致了一场悲剧——   你知道元宝织毛衣么?   ——   远在自家正院的四阿哥打了个喷嚏。   这不冷不热正正好的天气,忽然打起喷嚏,惹来一旁四福晋的担忧:“爷莫不是着凉了?”   胤禛琢磨着,没有啊。   昨儿宿在福晋处,锦被盖的牢牢的,甚至有些薄汗,这个喷嚏的确有些突兀。他也没多想,抱起弘晖掂了掂,安抚道:“爷的骑射虽不拔尖,身体却是一等一的,福晋莫怕。”   自从抄家过了瘾,一展胸中抱负,四阿哥的心情一直很好。也是面容冷肃惯了,自内而外的变化虽不明显,亲近之人却能感受出来,譬如四福晋,譬如苏培盛。   现下弘晖醒着,眼睛黑葡萄似的眨啊眨,被胤禛抱在怀里,嘴里嘟囔唤着‘阿玛’,满脸都是快乐。   弘晖说话早,伶俐劲儿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定是聪明的孩子。四福晋满面温柔地看着这一幕,想要叫声儿子的名字,半晌卡在喉咙里:“……”   四阿哥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熊宝叫一句额娘听听?”   角落里的苏培盛闭了闭眼,一晃脑袋,然后坚强地睁开。   弘晖却是十分听话,软软唤了声额娘,四福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哎’了一声,在心底安慰自己,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夫妻俩逗弄了好一会,片刻后,四阿哥低声开口:“汗阿玛不日便要巡视塞外,许是奉太后出行。”   去岁皇上没有东巡,四福晋早就有所猜测,闻言也不吃惊,只问:“爷要随行么?”   “按照以往惯例,留太子监国,这回……我也说不准。”四阿哥想了想,不确定道。   清查国库的风波还没过去,但此番清查,就是汗阿玛对吏治的严厉敲打。许是被下了通牒,大哥三哥、五弟七弟都发了狠,也不管得不得罪人了,昨儿递上了三本薄薄名册,里头记的全是违法乱纪、胆大包天的贪官,想必不日就会押解进京,接受刑部与大理寺的宣判。   至于秋后问斩,定是要等汗阿玛回程再议,这事还早着,不急。   胤禛的不确定,就是不确定皇上会不会捎上太子。   二哥办事办得漂亮极了,同汗阿玛的关系好似更加亲密,若汗阿玛体恤,给二哥一个恩典,留京的朝臣鹌鹑一般,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何况整治刚过,有亲王重臣坐镇,京城怕是一片祥和,用不着担心。   从另一角度想,汗阿玛定得捎上弘晏,弘晏若去,二嫂也要跟着去。难不成独留二哥一人,凄凄冷冷独守衙门?   妻儿都跑了,这是何等惨剧!   胤禛顿觉唏嘘,心道二哥也不容易,人人只知监国的风光,不懂监国背后的苦啊。   “二哥若去,爷大概率也是去的。”四阿哥笑道,“爷去了,福晋可要跟着去?”   四福晋心动了一瞬,转而摇摇头,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弘晖还小,离不得额娘照料。等他大些,我再和爷一道欣赏塞外风光,那会也没了牵挂。”   四阿哥一想也是,轻轻一叹,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难得的柔情,令四福晋有些动容,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   “再等上四年。等弘晖五岁了,学习完毕肃贪的技巧,”四阿哥微微一笑,勾勒出未来的美好蓝图,“福晋便能放心出游,管他闹出什么祸,回府打一顿便是。”   四福晋的感动僵在嘴角。   四福晋:…………?   ——   弘晏越是织毛衣,越是觉得针绣文化博大精深。   在没有任务催促的情况下,这等活计不仅悠闲自在,还有极强的沉浸感与成就感。亲眼看着成品制出,犹如创造一个小世界,小世界的构成由你决定,不论是落针的地点,顺序,还是勾线技巧,刺绣技艺,称得上千变万化,却也有迹可循。   躁动之人可以静心,浅浮之人可以锻志,老少皆宜,不分男女。   短短几天,由不熟练到熟练,弘晏终于织成一件满意作品——   一件奶白色的套头毛衣,仿照现代样式,胸前绣了一张黄色笑脸。笑脸大大的,上下弧线翘得很高,老远就能体会到青春与欢乐,让人情不自禁勾起笑容。   织了那么多天,小短手依旧白白嫩嫩,半点针眼也无,弘晏忽然发觉了【手中线】的好,至于【慈母】两个字,被他自然而然忽略了过去。   毛衣是成人男式,不适合献给太子妃,弘晏决定送给近来忙碌的太子,接着努力练习女款。   可翻来覆去左看右看,弘晏沉默了,这笑脸……也太欢乐了些,好似不太适合他爹。   送给太子的笑脸图案,一定是含蓄的,矜持的,一如高贵的储君气度,否则威严何在?   罢,等他下下件再来。   不期然想到合适的人选,弘晏眼睛一亮,今儿头一回出了房门,附耳让三喜过来:“找个好看的盒子,送往……”   三喜欲言又止,终是听从主子的命令,屁颠屁颠地去了。   ——   傍晚,太子终于处理好堆积的事务,缓缓吐出一口气。   本想去寻儿子,旁敲侧击问一问毛衣的事,外头忽然传来奏报,说第一批蛀虫抵达京城,其中便有李氏的父亲李文璧;皇上交由太子爷与四贝勒全权处置,四贝勒得到消息,此时已在毓庆宫外等候。   太子忙说:“请四弟进来。”   片刻后,兄弟俩相对而坐,太子忽然发现胤禛的衣着竟与往日不同。   外衫微微敞着,与他平日严谨的穿着大相径庭,里头裹着一件……奶白毛衣?   太子心下狐疑,心道天气已经转暖,毛衣怕是不合适吧。   四阿哥见二哥的眼神老往衣襟瞟,顿时恍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换了个坐姿,展露出胸前那完完整整的黄色表情。   弯弯的眉毛,两个黑点作眼睛,皿字形的嘴边还绣了红晕。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笑容嘲讽了一脸!   他面色空白:“…………”   耳边传来胤禛压低的声音:“二哥,这是元宝送予弟弟的礼物,你觉得如何?” 第35章 谣言 一更   太子从来没有觉得老四这么欠打过。   一来,元宝送的第一件毛衣不是他的;二来,乾西五所到毓庆宫的距离竟没有造成悲剧,反而搭建了喜剧的桥梁。   配上前襟嘲讽的坏笑,他连议事都不想议了,心头那叫一个怒火中烧,忽然间,像是一盆凉水泼下,给火盆降了降温,太子盯着图案,恍悟了。   或许,是他没有领悟儿子的用意。   冷脸人士就该多多关怀,这表情的杀伤力,要是穿在他身上……   被套麻袋是肯定的,指不定还要缺胳膊少腿。   若有所思片刻,他说:“四弟,元宝的手艺很好。”   太子这副态度,让四阿哥觉得不对劲。难不成他预估错误了,二哥手中没有毛衣?侄儿头一个惦记的就是自己?   套头毛衣不仅制式新颖,还很是暖和,他不过想同二哥分享喜悦,顺道问几个问题。   天知道三喜送上门的时候,他有多么感动,就连侄儿什么时候对织毛衣生了兴趣,他也忘了问。这样的手艺,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侄儿抄家的时候就练上了?   震惊之下,四阿哥忘却原本的来意,有些坐立不安,就听太子继续道:“这幅图案,很衬你。元宝的意思,四弟想必知道的,如此诚恳的劝诫,上面的笑容若不学着点儿,怎对得起知己的艰辛?”   太子意味深长:“人衣合一才是正理。”   语速不急不缓,四阿哥却是噎住了。   人衣合一,学着点图案的笑容?   他是喜欢上面刺绣的,一看便是用了心,看久了能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谁知二哥的反应非同一般。四阿哥运用贫瘠的想象力,想象一番自己坏笑的模样……   他默默掩起前襟,轻咳一声,道:“二哥,时辰不早,该办正事了。”   太子扳回一局,微微一笑,心间畅快,却还是有些不得劲。   最终不动声色地应了:“好。”   ——   太子气势汹汹前往小院的时候,弘晏恰恰完成了太子妃的款式。   浅蓝色系,静谧又温柔,其上缀了点点碎花,让人联想到清澈池塘中的倒影。哪知他爹忽然来临,像是要揍人一般,弘晏唬了一跳,这是知道了?   但阿玛的反应也太大了些。织毛衣也是玩乐,他可听话了,没有抱书苦读!   小手拿着长长的粗针,还来不及藏到隐秘处,等太子提起四阿哥的笑脸图案,弘晏愣了愣神。   蓝颜祸水万万没想到修罗场到来的如此之快。   等太子瞧见浅蓝色的碎花毛衣,当即似有所悟,浑身的酸味儿弥漫至整个卧房,就这么静静盯着儿子,似笑非笑道:“是为你额娘织的?”   何柱儿站在外头,听见此话,同三喜面面相觑,为小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电光火石间,弘晏开口了。   “儿子怎么会忘记阿玛?”他真诚地说,“您有所不知,优秀的歌舞节目一向排在最后,织毛衣也不例外。重要的都是压轴,就像您和汗玛法,还有乌库玛嬷,至于四叔……儿子早早看出了,那幅笑脸不适合您。”   他给自己辩解道:“不仅不符您的身份,且会引来诸多注目,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我这不是舍不得吗。”   也不知哪句使得太子恍然,他的脸色由阴转晴,缓声道:“原来如此。”   弘晏乖巧地点点头。   太子不知信没信他的话,笑吟吟地,揉了揉儿子的脸颊:“孤的毛衣是何样式?”   “阿玛的毛衣是最为高贵的毛衣,谁也比不上,”弘晏信誓旦旦地道,“您等着就是了。”   太子唇边的笑容翘得更为明显。   就当弘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微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太子开了口:“就依着你的话,顶多再织三件,玩过以后不许再玩。虽是白日,却也伤手伤眼睛,要让你额娘知道,岂不心疼?”   接着不容置疑地定下规矩,譬如织毛衣的速度限制,譬如半天只能玩一个时辰,说罢继续道:“孤让何柱儿盯着你,免得阳奉阴违。”   弘晏傻眼了。   刚刚培养出的一点小爱好,就这么被扼杀摇篮之中,他睁大眼睛问:“阿玛,为什么?”   其间理由多了去了,太子想了想,挑了最有力度的那一个:“孤不高兴。”   弘晏:“……”   很好,这个理由无法反驳。弘晏委委屈屈地应了,目送太子心满意足地离去,片刻恢复常态,伸出双手,瞧了瞧自己白嫩的指节。   适应多日,不得不说,【慈母手中线】很是好用,弘晏便也不再计较名字,毕竟慈母只是个前缀罢了。   难不成他送出一件毛衣,就要多一个好大儿?   想象的场景太过可怖,弘晏摇摇头,把画面从脑海驱逐出去。   他沉思半晌,这般沉稳的手劲,从不绣歪的准头,除了织毛衣,是时候开发新功能了。   ——   四阿哥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与二哥商量议事的时候,时不时被含蓄地刺上一句,还不允许在毓庆宫穿毛衣;要穿也行,进书房必须脱下,说是天热为他着想。   太子的态度依旧亲切十足,笑容无可指摘,胤禛左瞧右瞧没有发现猫腻,只好不确定地想,二哥排挤自己,大概率是错觉。   四阿哥尚且年轻,却已跟着太子多年,合作的默契已被培养出来,二人埋头办差的效率很快。一项项事务有条不紊地安排过去,直到提审李文璧这日,看清那副痛哭流涕的丑恶嘴脸,四阿哥面色铁青,只觉一阵反胃。   京城里边装得好极了,外放这才原形毕露,这样活该千刀万剐的贪官,竟与他有着密切关联……   他还是大格格与弘昀的外祖父!   回想禁足的李氏,这些天闹了不少幺蛾子,生生把最后的情分折腾光了,四阿哥的脸色更臭,不愿承认从前的自己瞎了眼。   随行官员见四贝勒依法处置,半点也没有徇私,不禁生出无尽的敬仰之意。行在胤禛的左手边,太子忽然摇了摇头,低声感慨道:“后院那个李格格,四弟竟宠得下去,真是勇气可嘉,孤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说着长长一叹,神色万分钦佩。   如一把刀插在心上,四阿哥:“…………”   ——   毓庆宫自香囊事件发生后,太子妃大力整治了一顿,而今铁桶似的刀枪不入,除却皇上,谁的手也伸不进来。   李佳格格被膀大腰圆的嬷嬷看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无法联系上永和宫的德嫔,耳边传来长孙在万寿节大出风头的事迹,气得咬牙切齿,心急如焚却毫无破局之法。   李佳氏犹如末路困兽,延禧宫的惠妃却是沉寂下来。   胤禔的差事已了,针对皇长孙也无济于事,何况打探不出毓庆宫的消息,再怎么筹划不过是无用功。来日方长,当务之急便是挽回胤禔的恩宠,用良贵人牵制胤禩,否则本末倒置,明珠的心血全付之东流了。   遑论宫外,纳兰氏骤然跌入低谷,家族情势很是严峻,更容不得她行半点错。   另一边,认定十四被抢了风头,德嫔近来恨得滴血,无可奈何之下,却忽然迎来了转机。   毓庆宫手伸不进,四阿哥的后院却有她的眼线,待在四福晋身边。从前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有源源不断的消息传来,因而对胤禛后院了如指掌;而今失势了,眼线像是彻底脱离掌控,忘了她这个真正的主子。   德嫔无法,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的她连惩戒叛徒都做不到。   谁知昨儿眼线‘复活’,忽然传出一个大消息,德嫔惊愕之下,在殿内来回走动。   老四身上的毛衣,是弘晏的手笔?!   这要是真的,这要是真的……   ——   一日后,乾清宫。   皇上搁下朱笔,神色不辨喜怒。   他沉声问:“你说什么?”   李德全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道:“不知哪个不要命的胡诌,后宫私下都传遍了,说皇长孙殿下沉溺脂粉,喜好刺绣,还、还给四贝勒织了毛衣!”   皇上好半晌反应过来,竟是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敢乱传,真是不要命了。你去查流言的源头,该告诫的告诫,该封口的封口,半天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李德全赶忙应了,张了张嘴,终是不敢欺瞒主子:“皇上,其他为假,只小爷给四贝勒织的毛、毛衣,是真的。”   皇上愣住了。   什么意思?   元宝真给胤禛织了毛衣?   ——朕没有??   李德全预料到皇上对于谣言的震怒,脊背慢慢地佝偻下去,屏息静气等待命令。这回的流言不是儿戏,若传到宫外,坏了众人对长孙的印象……   几乎是当机立断的,皇上淡淡道:“把知情的都给朕处置了,嘴碎的不留活口。”   李德全大吃一惊,背脊剧颤。   皇上对小爷的爱护,真是前所未有,竟舍弃了一贯的宽仁!这样一来,铡刀落下,谣言必将平复得无声无息,掀不起半点风浪。   谁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李德全低声应是。也不知紧张还是惶恐,脑袋忽然搭错了弦,他小心问道:“太子爷与四贝勒……也要处置?”   皇上一顿,奇异的目光瞧向李德全,半晌沉吟道:“你这个主意,不错。” 第36章 天才 二更   一个知情不报,把消息瞒得死死的;一个竟得了元宝亲手织的毛衣,忙着炫耀从而走漏风声。皇上冷哼一声,他们创造烂摊子,最后解决的还不是朕?   胤礽胤禛,磨练不够,都还年轻了些。   这回巡视塞外,老四就不必跟着了,毕竟弘晖还小,抛下嫡子像什么话?   皇上玩笑似的一答,却让李德全两眼一黑,终于反应过来。   方才秃噜了嘴,坏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正欲掌自个的脸,皇上看着他,摆摆手道:“好了,别跪着了。去查流言的源头,不许放过,也不许有错漏……”   说着皇上顿了顿,双目一眯:“朕上回让你盯着惠妃德嫔,如何了。”   李德全一惊,又是恍然,是了,此等阴损手段,基本同后宫脱不了干系。   “下头都是三日一报,前些日子,他们回禀一切正常,只德嫔娘娘有些躁郁,摔了许多宫中瓷器。”李德全轻声说,“至于这三日的情景,奴才今晚才能得知。”   皇上微微颔首,让他注意着些,忽然问道:“太子可在毓庆宫?”   李德全恭敬地回:“太子爷同四贝勒去了衙门,正忙着提审。”   “既如此,朕去看看元宝。”皇上叠起奏折,笑道,“不必让人迎驾,也不必大张旗鼓,否则就不美了。”   织毛衣这事,皇上同太子持有一样的态度,却没有过多担心。他亲自启蒙的乖孙,万不可能沉溺其中,不过一时玩乐而已。   只弘晏看重胤禛这个知己,让皇上觉得酸。   这亲手制成的毛衣,也该有他的份吧?   ——   毓庆宫。   弘晏陪太子妃用完午膳,神神秘秘递上了一个精美盒子。太子妃怎么也没有想到,里头竟是一件毛衣,做工精致,手感软绒,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碎花点缀浅蓝,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全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心底直夸小爷孝顺,还在一旁凑趣道:“绣娘的手可真灵巧。”   太子妃惊喜地点头。   弘晏:“……”   “额娘,这是我亲手织的,”他很是委屈,“绣娘的手没有儿子灵巧。”   霎那间,全嬷嬷呆住了。   太子妃也是一愣,低头看了看毛衣,又抬头看了看儿子,动动嘴唇说不出话。那厢,弘晏已经开始讲述他的学习经验和心路历程,眼看着就要拐到针法上去,太子妃听得恍恍惚惚,半晌终于接受了现实——   她儿子是个女红天才。   这事超出了太子妃的预期,给她沉稳平和的心境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实际是惊大于喜,毕竟元宝还小,要是爱上针绣,熬坏了眼睛用坏了手,或是不愿上学读书了,该怎么好?   母亲总是顾虑得更多。   太子妃拉来弘晏的手仔细瞧,见上头白白嫩嫩没有针眼,微松了一口气。   她是女子,更懂得针线活的繁杂,还没来得及表达担忧,弘晏像是知道额娘心里所想,笑眯眯地,将太子的霸道要求重复了一遍,“统共还有三件,儿子就收手了。物以稀为贵,我才不吃亏。”   说话的瞬间,他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出道即巅峰的滋味。   太子妃被儿子逗笑了,心里头紧张尽去,剩下满满的骄傲与欣然。她捧着毛衣爱不释手,不禁埋怨起转暖的天气,为何就不是寒冬了?   放眼皇家,哪家小子会如弘晏这般贴心?别说皇家,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她真想同妯娌说上一说,可是不能,得忍着。光是一想,太子妃浑身都熨帖起来,笑意盈盈,露出颊边两道梨涡。   见她如此,弘晏也笑,瑞凤眼闪烁着点点微光。少顷,他小声道:“额娘,我去演武场逛一逛。”   太子妃温柔答应,就听弘晏继续问:“去岁儿子生辰,汗玛法赏下的小弓呢?”   “放在前院库房,钥匙在王怀那儿。”太子妃微微一怔,问他,“拿弓做什么?”   弘晏抿唇一笑:“我就瞧一瞧。”   ——   弘晏身边的灰衣侍从存在感极低,紧跟主子片刻不离。皇上命他们保护长孙,是保护不是监视,故而长孙的行踪不需同皇上汇报,一心一意尽本职便好。   他们的武力值不用多说,医术毒术会上一些,箭法更是娴熟。一听主子召唤,说要观摩箭术,他们欣然应下,从库房挑了两把大弓,转瞬到了演武场。   只脑袋里有些疑惑,从织毛衣到箭术,主子的兴趣转变也太快了些。   毓庆宫库房里的弓,随便一把都是珍品。二人交错而立,执手搭箭瞄准靶心,一瞬间恍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看得弘晏入了迷。   射箭与驭马不同,考验的更多是手上功夫。   重心保持的情况下,比较精度,稳度,准度,还有手指的灵活度,尤其是活靶,容不得半点僵硬出现。   至于臂力,他还小,使的是轻巧的小弓,尚且用不着顾虑。只需吃得了苦,扎得了马步,加上【慈母手中线】的馈赠,这不是送上门的福利?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系统能力不用白不用,弘晏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恍悟了。   织毛衣的天才,准头都不会差。   ——   半个时辰之后。   日头高挂却不刺人,照得人暖洋洋的。灰衣侍从练得酣畅淋漓,不忘为弘晏细细讲解,并且纠正主子的开弓姿势。   初学者最缺的就是一个‘稳’字。只要手臂不打晃,手腕不挪移,准度自然而然便会提升,两者相辅相成。   弘晏沉静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手指很稳,至于手臂,没法子,超出系统能力的范围了。   弘晏还没有开始习武,对箭术更是一窍不通。在灰衣侍从的指导下,他那拉弓的姿势,从晃晃悠悠变得摇摇摆摆;手臂上上下下,带动箭尖左左右右地挪动,直至挪出残影,连带着侍卫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弘晏的手肘酸麻,手臂实在维持不住稳度,更别说绷成一条紧紧的直线,浑身上下唯有一个字,累。   只有稳,才能准吗?   弘晏严肃了面色,盯着不远处的靶心,箭尖依旧打着晃,那蓄势待发的模样,看得灰衣侍从紧张起来。   他们已然调整了靶心的距离与高度,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远。   也是,小爷毕竟初学,是他们错估了。   侍从刚要上前阻止,就在此时,弘晏闭上眼,复又睁开。   耳边传来风吹的声音,他凝视远处的草靶,骤然找到了织毛衣时,那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穿针引线,找到落点,就是这个时候!   在旁观者看来,无比随意的站姿,无比随意的一箭,咻的一下——   居然正中红心。   嗯?正中红心??   三喜下巴都要掉了,实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就主子那歪歪斜斜的姿势,歪歪斜斜的手臂,是如何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完成目标的?!   灰衣侍从也不能理解,那震惊无比的眼神告诉旁人,此题已超纲。   其中一人不信邪地递上第二支,望着弘晏屏息凝神。依旧随意的一箭,依旧正中红心,刹那间,演武场陷入一片寂静。   场外,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了不得。   什么织毛衣,小爷明明是在练箭,这样准的落点,这样傲人的天赋,真是,真是……闻所未闻。   皇上身着玄色常服,专注无比地望着场内,望着弘晏一人。凤目锐利,看似波澜不惊,只弘晏射出第二箭的时候,皇上背在身后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朕的乖孙,是个箭术天才! 第37章 露馅 一更   也是李德全倒吸冷气的动静大了些,弘晏放下小弓朝外望去,圆圆脸蛋惊讶又惊喜:“汗玛法。”   众人霎时反应过来,哗啦啦跪了一片,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上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到毓庆宫,还是头一回!   皇上摆摆手,“都起来吧,不必闹出大动静。”说罢瞧向弘晏,慈和笑道,“午后闲来无事,朕便来看看元宝,哪想发现了如此惊喜。”   李德全心想,哪里闲来无事,奏折多着呢,您还不是醋了四贝勒。这话憋在心里,万万不敢说出来,他跟着点点头,笑容满面,脸上几乎笑出了褶子。   弘晏在长辈面前一副模样,始终铭记乖巧的职责,唯有几次露馅的时候。闻言不好意思极了,蹬蹬蹬地跑过来,眼睛弯弯地道:“孙儿当不得汗玛法的‘惊喜’,今儿头一次练,姿势都没学会呢。”   说起这个,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小爷还没有过武学师傅,未扎马步就有这样的准头,唯有天赋二字可以形容,皇上又是惊喜又是欣慰,安抚道:“不急!慢慢来。朕拨给你的侍从,箭术都是数一数二的,等明岁进了无逸斋,元宝就能先人一步了。”   皇上很是高兴,亲自替弘晏整了整衣襟,牵着他在演武场慢慢走,传授自己练箭的经验。皇上幼年登基,届时又有鳌拜之祸,自我要求很是严格,像是弓马骑射,不论寒暑从不落下,去岁西山围猎,更是开弓射下了巨鹿。   弘晏听得很是仔细,皇上最后道:“练多了,稳度就会上去。不用急着求成,稳扎稳打,打下基础才是正理。”   说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随意一问,“朕听闻胤禛得了一件毛衣,是元宝亲手所织?”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弘晏面不改色心不跳,自觉开始讲述他的压轴理论,继而指了指远处的小弓,“练箭才是重心,至于织毛衣,一件给阿玛,一件给乌库玛嬷,还有一件给您,孙儿就收手了。”   又笑眯眯地说:“针绣与练箭有着相通之处。前者也有大效用,是它锻炼了孙儿的直觉。”   这下,皇上恍悟了。   不用弘晏解释,皇上自发给他补上了理由。原来织毛衣是为了练箭,为了锻炼直觉与准头!   他倒宁肯元宝玩乐。心里漫上骄傲与动容,这孩子,太过勤奋刻苦,怎么就不懂得松快呢?   ……   回程路上,轿辇行在长长的宫道里。皇上问李德全:“都听明白了?”   李德全忙说:“听明白了。既如此,中伤小爷的流言……”   他们亲眼目睹阿哥练箭,流言不攻自破,再也用不着担忧,怕也不必采取严酷手段封口了。织毛衣好啊,孝心勤勉两不误,要不是李德全生了双糙手,他也想上手试试了!   皇上微微一笑:“就按你想的办。”   ——   夕阳渐落,很快到了傍晚,太子与四阿哥下衙之时,谣言已不再是谣言。   听闻何柱儿禀报,太子一头雾水,片刻才弄明白其中关窍。   这织毛衣,怎么又同练箭扯上关系了?   练箭的事儿另说,毓庆宫不是整治了一回,怎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太子面色微凝,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睨了胤禛一眼。   胤禛眉心紧皱,冷色蔓延至整张面庞。他万分愧疚地拱手:“此乃弟弟的过失!院里出了不干净的东西,牵累了弘晏侄儿,都是弟弟监管不力,还望二哥恕罪。”   不过是暖春穿毛衣,被太子一排挤,他便在毓庆宫裹得严严实实,要说四处炫耀,四阿哥还真没有。除了在阿哥所放松了些……   话说回来,在自家院里放松,岂不是天经地义?   兜头来了一场无妄之灾,胤禛也冤。太子没有怨怪的意思,只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院子也该好好整顿了。万不能心存侥幸,弘晖才刚满周岁。”   一席话说得胤禛手脚冰凉,不敢再有片刻耽误,快步朝乾西五所行去,眼底藏着深深的厉色。   太子眺望他的背影,半晌,沉声问何柱儿:“你说,永和宫那头,四弟可下得去手?”   其间含义惹得何柱儿一个咯噔,张张嘴说不出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四贝勒嫉恶如仇,分外较真,虽离不开母子天性,但奴才以为,付出都是双向的。”   这叫爱之欲其生,你对他好,他就还你加倍的好。若对他不好,就算关系割舍不断,这份情谊也会渐渐淡去,最终化为虚无。   说不定还会转化为恨。   太子若有所思,道:“说的不错,回宫罢。”   当下查明流言的源头,是第一要紧事。   ——   短短一日时间,四阿哥的毛衣风靡宫中,皇长孙亲手所织这个传言,更为毛衣添上一层神秘色彩。   弘晏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九阿哥想要套近乎却不得其法,若是殷勤万分地同太子搭话,谁也瞧得出猫腻。   乍然听闻此事,胤禟啧啧一声,大侄子对知己真是好哪。   感叹过后,脑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机会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十阿哥疯狂摇头不愿意去,九阿哥只得一咬牙,小腿打着摆子,单独敲上四阿哥的院门。   此时院内风雨欲来,见过毛衣的宫人,正一个一个地被审问。时机不凑巧,被迎进门的胤禟恰恰对上四哥的冷脸,即便胤禛放缓了面色,他还是打了个哆嗦,结巴道:“四四四四四……哥!”   胤禛:“……”   胤禟肖似宜妃,长得颇为俊丽,这副模样有些辣眼睛。   爱犬狗毛被剃,把九弟狠狠揍了一顿,那都是幼时的往事。除了不常来往,他待九阿哥就是普通的兄长心态,于是耐心问道:“什么事?”   九阿哥心里冷哼,抢你知己的好事。   腿儿稍稍不打摆了,他不好意思地谦逊道:“四哥,我能瞧一瞧你新得的毛衣么?听说与时兴的做法大不一样,弟弟对款式有些好奇。”   九阿哥平日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特别是西洋传来的新东西,故而四阿哥没有多加怀疑,只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这般大剌剌地开口,还真不见外。纠结过后,胤禛同意给他瞧自己的‘宝贝’,毕竟九弟已经上门,做哥哥的不好拒绝。   ……   与太子一样,九阿哥被黄色表情嘲讽了一脸。   他的面色一片空白,瞅了眼板正严肃的胤禛,又瞅了眼暖和厚实的毛衣,弘晏这是认真的?   胤禟憋住笑,仔细打量片刻,飘飘然地回了住处。不一会儿,书房传来一阵爆笑,九阿哥断断续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侄子真是个妙人!   好容易收起笑,胤禟抽出一张白纸,按记忆描图勾勒,不一会儿,等比例的毛衣图案跃然纸上,样式分毫不差,就连胸前笑脸也是一样。   胤禟标好尺寸,捏着图纸陷入沉思。   随手一摸,便知毛衣的保暖功效,简直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还有套头的款式与织法,他从未见过,最重要的一点——大侄子是如何做到使羊毛服帖,半点不刺人的?   因为羊毛的特性,一到寒风刺骨的冬日,宗室勋贵宁穿绢绸披大氅,也不愿裹上羊绒。民间百姓更青睐棉花,既保暖又好制,故而羊毛价贱,往往不经处理全部焚烧,卖不了几个钱;除却宫里绣娘所必要的各色绒球,羊毛真不常见了。   九阿哥试过棉花做出的衣裳。棉衣相比绢绸保暖许多,但同弘晏织出的毛衣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何也比不过。   只要染上鲜艳的颜色,加上皇长孙这个噱头,高门大户绝对动心,且毛衣价格低,还比棉制品舒适保暖,不愁百姓买不起。   如若推广实在困难,只需汗阿玛带头穿一穿。上行下效,困难不就解决了?   九阿哥沉思半晌,渐渐激动了起来。毛衣老少皆宜,不论贵贱,若是做成一门生意,蕴含的商机大有可为!   想到此处,胤禟奋笔疾书,心道大侄子真是我的福星。他比老四机灵,比老四能干,要是弘晏同他合作,这知己之位,还有胤禛什么事儿?   老四能赚钱?能做大生意?   除了抄家唬人,他什么也不会。   说服大侄子的计划书,今晚便赶制出来!   ——   暮色逐渐深沉,繁星高挂,弯月动人,明儿是个好晴天。   夜空干净如洗,能让人忘却烦恼,享受静谧,可永和宫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宫女的哭喊声隐约越过宫墙,“娘娘,娘娘!”   皇上今晚没有翻牌,却驾临了永和宫正殿,德嫔是惊喜的。哪知皇上大步而来,神色莫测,摔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在地上,道:“乌雅氏,你瞧瞧。”   乌雅氏?   德嫔咯噔一下,温婉的笑容渐隐,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捡起册子慢慢翻阅,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浑身失了力气。她不可置信地开口:“皇上!您……”   您竟然派人监视我?   皇上冷笑一声,对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连话都不想说了。   李德全候在一旁,见此恭敬笑道:“娘娘老实的时候,是保护;娘娘不老实的时候,是监视。端看娘娘怎么想了,您说是不是?” 第38章 深情 二更   李德全的笑容和语气,都让人感到恐惧。   竟用“老实”来形容膝下有子的嫔位娘娘,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若没有皇上的首肯,一介奴才哪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德嫔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心气,重重跌在了榻上。一颗心又痛又悔,焦灼得像是火烧,继而生出强烈的慌张。   皇上会如何处置她?   皇上这般宠爱长孙,重视太子……不,不会的,她的大儿子封了贝勒,女儿即将出嫁,小儿子尚未成年却英勇有加,皇上总会顾及一二的。   何况弘晏半点损伤都没有,反倒赚了勤奋练箭的名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颤抖的目光落在册子上,犹如看着洪水猛兽一般。上头所记,是暗中人手对她的监视,把她暗藏的面皮扒得一干二净、明明白白,包括前日着人散播谣言的举动。   德嫔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滚滚留下。   她不再为自己求饶,跪在地上哽咽道:“嫔妾犯了错事,嫔妾都认了。嫔妾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任由皇上责罚,只是胤禛,十四还有温宪几个,他们,他们都大了……”   皇子如有犯下大错的额娘,连带着他们也被看不起。这是温宪即将嫁入佟家的档口,要忽然闹出丑闻,佟家难道就不膈应?   李德全在心底哎哟一声,德嫔娘娘到底不笨,知晓触到了皇上的逆鳞,以退为进求饶来着。   若是从前么……顶多禁足几月,风波过了,宠爱没了,还有阿哥公主作为最后的底牌。只是娘娘料错了,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从前宽仁的皇上了。   德嫔匍匐在地,展现一副顺从姿态,一边急速思考着,皇上应不会再降她的位分。要么禁足警告,要么撤掉月例,只需熬过这一劫,她安安分分地养大十四……   哪知皇上转了转玉扳指,忽然道:“胤祯懂事了,离了额娘也无妨。”   德嫔压抑的抽噎霎时一静,大殿落针可闻。   “传朕口谕,德嫔乌雅氏身患重疾,太医束手无策,故挪至景祺阁修养,因有传播之风险,禁止他人探视。”   皇上叹了一声,嗓音满含沉痛,“朕怕是再也见不得她一面,李德全!务必请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并数个贴心勤快的宫婢,好好照顾娘娘。正是亲近之人看护不力,才惹得娘娘着凉,继而引发重病,她们也该进辛者库好好反省了。”   皇上话中的景祺阁,正是北边清幽的小殿,与冷宫也差不离;最后那句‘她们’,指的是大宫女还有德嫔的贴身嬷嬷。   这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反而让人感怀皇上对德嫔的体贴,可要知道内情的人听见,那就是讽刺中的讽刺,怕是能笑破肚皮。   李德全始料未及皇上的操作,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简直是一劳永逸——   从今天起,再不用担心德嫔生幺蛾子了!   震惊过后,对皇上的敬仰之情滔滔不绝,李德全忙不迭地应了,转瞬变成苦瓜脸,一抹眼睛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见德嫔娘娘危在旦夕,快去请太医!!”   跟着大总管的小太监立即作鸟兽散,嘴里哭喊“德嫔娘娘不好啦”“皇上您千万要振作”,不到片刻,永和宫的动静惊醒了整个紫禁城。   全后宫都知道德嫔不好了。   ……   大宫女绿芜没有逃过辛者库的命运,一下就被侍卫拖出大殿,李德全使了个眼神,他们微不可见地点头,拖着绿芜,往慎刑司的方向走了。   德嫔眼睁睁看着皇上一秒入戏,颠倒黑白,硬生生给自己安上‘仁慈关怀’的标签,实在受不了雷劈似的打击,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一旁,李德全悲戚无比地喊:“娘娘,娘娘——”   有大总管带头,鸭子叫此起彼伏,皇上被震得耳朵疼,沉痛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下去。   乌雅氏即便身患重疾,也算活着。   他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哭丧呢?力度给朕收一收。”   ——   消息传来,胤禛一下从被窝起了身:“你说什么?”   四福晋也没了睡意,一张白净面庞讶然又担忧,可真切的担忧又有几分,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苏培盛小跑而来,气还在喘,闻言惶惶然重复一遍,“德嫔娘娘着了凉,继而身患重疾,说是有传、传播的风险,皇上一连召了四五个太医……”   四福晋一愣,着急道:“怎么会这样。”继而披上外衣,掀开锦被,“我去瞧瞧额娘。”   四阿哥一把按住了她,低声道:“有传播的风险,不要命了?如今情势,去也是添乱,何况有汗阿玛坐镇,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烛火朦胧,照出胤禛晦暗的神色,四福晋借机瞧去,心里咯噔一下,爷这反应……很不对劲。   忧虑是有,却看不分明,像是被另外的情绪冲淡,压抑着,就要冲破牢笼。   遇上什么事了?   难不成与今儿的谣言有关?   四阿哥摆摆手,让她不要多想,转而闭起眼睛,仰头躺了下去。   嘴边露出一个讽笑,夹杂涩然苦意,额娘啊额娘……   ——   永和宫的动静太大太大,传到毓庆宫的时候,太子的神色有些奇异。   似惊讶,又似毫不意外,唯一剩下的念头是:汗阿玛还挺豁得出去。   太子妃听闻动静,跟着起了身,就听太子吩咐何柱儿:“撤下人手,不必查了。”   何柱儿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寝卧只留浅浅的呼吸声。   “是德嫔?”太子妃沉静地问。   太子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怀着身孕,莫要动气。”   太子妃微微扬眉,浅笑道:“三个月了,不碍事的。汗阿玛惦记孙儿,今儿还来毓庆宫瞧了瞧,有他护着元宝,臣妾大可放心。”   说起这个,太子很是遗憾。汗阿玛出手太快,衬得他这个阿玛没有发挥,还错过了元宝的首回练箭,令人扼腕。   那出人意料的准头,原来是织毛衣练就的,太子头一次听说都惊呆了,是他太过狭隘,还是宝贝儿子太过天才?惊呆之余有些愧疚,枉他还是元宝亲爹,竟误会他一心玩乐,实在该打。   难不成无逸斋也要改规矩,皇家子弟练习骑射,入门功课就是织毛衣……   没过多久,太子便淡定下来。联想催债之时弘晏的精彩表现,两者竟是有着相似之处,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揣摩。   当你懂了天才,离痴傻也不远了。   “……爷?”   “嗯。”下床吹灭烛火,太子温声说,“睡吧,时辰不早了。”   ——   翌日,上午。   今儿是无逸斋放假的日子,毓庆宫迎来了两位稀客。九阿哥特意算了算时间,这时候朝会基本结束,大侄子也应该起了,于是给宜妃请安过后,拉着十阿哥一道,厚着脸皮敲响毓庆宫的大门。   太子上朝未归,太子妃却刚刚从慈宁宫归来。一听前院的禀报,她笑吟吟地:“弘晏在演武场,让王怀请两位爷过去。”   元宝有个特质,很是吸引几位叔叔,如今她已见怪不怪,且乐见其成了。   ……   弘晏设计完太子的毛衣,已经上手织了一半,织着织着灵感爆棚,想要找找练箭的感觉。   系统能力会消失不见,打下的基础却属于自己,谁也偷不走。弘晏想了想,既然产生了兴趣,就得坚持下去,至于放松玩儿,下回再说。   一个月而已,如白驹过隙,唰一下就过去了。   九阿哥十阿哥寻来的时候,弘晏正在扎马步。   看着像是扎了许久,圆脸蛋有些泛红,一声“大侄子”霎时卡在喉咙里,九阿哥人都傻了。   他五岁的时候,招猫逗狗淘气得很,在剃老四家的狗毛!   十阿哥人也傻了,半晌找回声音,捅了捅身旁的九哥,“为今之计,如何让大侄子感兴趣?”   说不定人家志不在毛衣,瞧瞧这刻苦劲儿,太太太勤奋,沉迷箭术无可自拔。   九阿哥也急,绞尽脑汁想办法。第一印象很重要,得想个有趣的开场白,吸引弘晏的注意力才好。   半晌,胤禟眼睛一亮,想到了昨晚震撼无比的八卦,压低声音道:“大侄子——”   弘晏微微一愣,扭头看向身侧,九叔?   九阿哥笑得很是灿烂,配上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真真是赏心悦目。下一瞬,那赏心悦目的嘴唇上下一碰,“弘晏想不想知道,你汗玛法最爱的人是谁?”   汗玛法,最爱的人。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弘晏眼睛亮闪闪的,马步也不扎了,转眼跑到九阿哥跟前。   胤禟十分满意,也不卖关子,挥手退下伺候的人,声情并茂地开始讲述:“皇上的心,全在德嫔身上。一连召见五个太医,忍痛下了挪宫命令,悲戚之情十里外都能瞧见……”   他们背对演武场入口,十阿哥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如同见了鬼般——   他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属于太子,一旁站着退朝之后,欲看乖孙练箭的皇上。皇上的面色黑如锅底,黑得隐隐泛青,只觉早膳在胃里翻滚。   他的心,全在德嫔身上??!   逆子!! 第39章 热心 一更   随着太子的手撤下,十阿哥往后望了一眼,霎时浑身僵硬。   完蛋。   他结结巴巴道:“汗、汗汗阿玛……”   九阿哥却是浑然不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微微叹息:“对,汗阿玛藏的深,真心只给了一人。”   弘晏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点一点头,九叔这个故事,编得很不错。   太子:“……”   太子不敢瞧皇上的脸色了。他心生怜悯,实在看不下去,心道九弟若是折在毓庆宫,也有孤的责任,真是无妄之灾。   于是重重一咳,以彰显自个的存在感。   咳嗽如惊雷般响彻耳畔,九阿哥吓了一大跳,差些原地起蹦;弘晏也是一惊,叔侄俩齐齐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熟悉无比,也威严无比的面庞。   只一个怜悯,一个阴沉,皇上死死盯着胤禟,满脸风雨欲来。   李德全不忍直视,我的九爷哎,这话要让宜妃娘娘听见,她也不愿救您。   九阿哥十六年的人生里,没遭过这样的滑铁卢。编排八卦被正主听见,还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亲爹,刹那间魂儿都飞了,恍恍惚惚,扑通一声跪下请安:“二哥,汗汗汗、汗阿玛。”   十阿哥立马跟着跪下,后脖子缩了起来。   皇上头一次忽略了乖孙,指着胤禟的手都在哆嗦,怒骂道:“你好大的胆。朕的心在德嫔身上?朕悲戚?赶快去太医院治脑子!读书不读,策论不写,还跑到侄儿身边嚼舌,朕怎么就同宜妃生了你这混账?一颗打人的心,全在你胤禟身上!”   火力凶猛而集中,九阿哥被喷得狗血淋头,一时间脸色空白反应迟钝,半点也想不出求情的话。   至于计划书,更是好好藏在衣襟里,可怜地不见天日。   十阿哥幸运地逃过一劫,弘晏站在一旁,也没有被迁怒。他终于懂了,九叔是幸运E,刚好撞在汗玛法的枪口上,顿时有些唏嘘,又有一丢丢惭愧。   为了编好故事,九叔也不容易。   那厢,皇上骂够了,冷笑一声,准备上手:“来人啊,上鸡毛掸子——”今天他非得好好治治老九不可!   弘晏一听,这不行,九叔的屁股不得开花?   十六的人了,来年就要娶亲,他由己度人,于是抢话道:“汗玛法,毓庆宫没有鸡毛掸子。”   语气小心翼翼,很是真诚。   皇上面色缓和下来,狐疑望向一旁的太子,太子:“…………嗯。”   何柱儿紧绷的弦一松,忙不迭跟着点头,皇上只得遗憾按捺住念想,朝九阿哥呵呵一笑,整天想着什么风月话本,还是太闲。   “大字一百张,有关吏治的策论五篇,限时三日,给朕滚回去写。”话音一落,九阿哥的面容一寸寸龟裂,这还没完,皇上转眼吩咐十阿哥,“盯着点胤禟。若他偷懒找代笔,塞外你也不必去了,福晋更不必娶,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错。”   十阿哥:?!   他吓坏了,恨不能拍胸脯发誓,一定盯好九哥,吃喝拉撒都寸步不离。下一瞬,两人未等勾搭大侄子就被赶了回去,站在毓庆宫的大门前,风一吹很是凄凉。   九阿哥心都碎了,悔恨道:“爷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回应他的,是十阿哥撕心裂肺、十万火急的催促:“九哥,该写策论了!!”   ——   德嫔忽然间生了‘重疾’,忽然间挪出永和宫修养,撇去皇上出人意料的反应,要用常理解释,依旧存有少许疑点。   譬如什么病如此凶猛,半日便来势汹汹?为何不封永和宫正殿,反而挪到景祺阁修养?   在李德全模糊重点、太医统一口径的情形下,更多的妃嫔将注意力放在皇上的‘关怀’上头,唯有少数聪明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怀疑归怀疑,没有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上赶着接触传染,八条命也不够赔的。   大总管清理了正殿所有的痕迹,还单独带走了贴身伺候德嫔的人,难不成是……出痘?   后宫谣言满天飞,只不过主角成了德嫔。四贝勒朝后提出探望,被皇上驳回,随即沉默不再开口;剩下反应最大的,当属十四阿哥了。   他们这些没有成年的阿哥,消息渠道有限,往日有德嫔保驾护航,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而今却是六神无主,天崩地裂。   德嫔出了事,十四第二天早上才听说,粥碗‘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他一脚踹开报信的奴才,还未变声的清亮嗓音满是恐慌:“额娘病了?!”   不等小太监爬起身,十四立即道:“爷去看看额娘。”   “主子,可不能!”小太监死死抱住他的腿,哆哆嗦嗦道,“娘娘得的是重病,有传播的可能……”   十四的脚步迟疑一瞬,眼眶通红,喃喃道:“就算是重病,汗阿玛怎会不顾额娘的尊荣?景祺阁偏僻,吃的穿的定没有永和宫好,若那些狗奴才不尽心,让额娘受了委屈,我却不知道!”   “走,寻四哥去。”十四深吸一口气,憋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拔腿就走。   小太监阻止不及,急得红了脸:“四贝勒下了朝,定要去往衙门办公,爷——”   “四哥不在,四嫂难道不在?”十四阿哥瞥他一眼,让小太监如坠冰窟,生生定在了原地。   “再聒噪,爷割了你的舌头。”   ——   还真给小太监说中了,四阿哥心里烦闷,即便差事解决得差不多,用不着他操劳,下朝之后,依旧一头扎进刑部审讯贪官去了。   只剩四福晋一个女眷不好招待,十四阿哥勉强一笑,垂眼道:“四嫂自去照顾弘晖,弟弟只需在前厅等待,毕竟额娘的事拖不得。”   他都这么说了,四福晋再劝岂不是不孝?只好叫人摆上茶水点心,一边温声安抚:“十四弟莫忧,你四哥同样着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请见,端看汗阿玛允不允。”   十四像是有了希冀,低低道了声“谢四嫂”,端着茶盏不说话了。   四福晋唤来前院宫人,让他们好好照看,继而吩咐左右,去厨房多提一份加荤午膳,在前厅驻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转身朝后院走去。   出门的一瞬间,神情微微淡了下来。   皇上的口谕,岂能朝令夕改?一次求情,尚且没什么;若有第二次第三次,惹人生厌,得不偿失。   皇恩是有定数的,皇阿哥也不例外,除了太子,谁都没有这个底气。十四弟不愿自己挥霍,就指望哥哥来,这副聪明劲儿,爷却没学到半分,两人相差太远太远了。   ——   今儿皇上再一次心血来潮,驾临毓庆宫,却险些气出病来。九阿哥十阿哥灰溜溜地走远,皇上黑着脸回宫之后,太子观看儿子练箭的主意也不成了。   弘晏得知如此劲爆的八卦,起先听故事一般,半晌,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想起三喜怒气冲冲前来禀报的,什么“沉溺脂粉”,空穴来风的谣言,他恍悟了。   或许设计毒香囊的幕后之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德嫔娘娘。   这恨意来得无凭无据,不是天降大锅是什么?   莫名背了深情人设的汗玛法,惨。   ……弘晏老后悔了,他刚才不应该心生怜悯,救下九叔的屁股。这简直是活该,代入一想,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敏锐觉察到“巡视塞外”这个词儿,弘晏沉思片刻,想问问随行名单。但还是将它抛之脑后,悄悄问太子道:“四叔去刑部衙门了?”   太子点头,还来不及问上一句,弘晏便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看样子是要出宫。   太子的脸呱唧一下拉长,何柱儿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爷,高贵无比的毛衣!听说小爷织了一半了呢。”   “……”太子拉直的嘴角扬起,赞赏地看他一眼,做得好,保持下去。   孤得脱离平凡人的境界,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   ——   出了小院,弘晏让灰衣侍从备辆马车来。   正是午膳时分,刑部官员们依旧忙碌,草草吃了精心准备的府中外卖,用敬佩的眼神望着伏案工作的四贝勒。   他一人处理的贪腐案卷,比得上四人的总和,虽说脸色吓人了些,气质凛冽了些,却让他们觉得可亲,觉得可爱。也有人心想,贝勒爷太拼了哟,累坏了身子可咋办?   两刻钟后,一辆轱辘马车停在衙门前方。不等小吏上前问询,灰衣侍从掏出一道令牌,他们赶忙行礼,恭敬退到一旁,看向弘晏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   于是官员们忽然瞧见一个俊男孩儿,背着手踏入门槛,小小年纪气度不凡,大方不怯,左右梭巡着什么。   找到四贝勒,他眼睛一亮:“四叔!”   四阿哥却是震惊了。他蹭一下起身,就听弘晏安抚说:“男儿流血不流泪,要是忍不住,就靠着我哭一会儿。”   “我在呢,肩膀很宽。”   语气软软,竟有了慈爱的味道,一众大臣目瞪口呆,诡异的视线落在四阿哥身上。   胤禛:“…………”   ——   胤禛再也不烦闷了。   弘晏托腮看他办事,等到太阳落山,高高兴兴护送知己回阿哥所,哪知在前厅遇上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已是等得不耐烦,忽见四哥领着弘晏一道进来,嘴角带笑,眼神温柔。   他何时见过胤禛这样的表情?霎时不得劲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四哥吗?   心间不愉,面上就带出了一些,待他说明来意,眼眶逐渐湿润,却一下被弘晏抢了话——   热心市民弘晏最见不得别人遇到困难,他热情万分地出主意:   “十四叔,这个好办!用不着劳烦四叔,侄儿帮您解决。既然担心,不如去景祺阁陪伴德嫔娘娘?母子情深感天动地,侄儿帮您同汗玛法说,汗玛法可疼我了!” 第40章 高贵 二更   十四阿哥喉咙一堵,脸色青青白白,眼泪霎时不流了。   热心市民的建议带动了火热的气氛,好似听着很有道理,却让他的心冰冰凉凉,无法抑制涌起一股慌张。   十四说不出话,手指贴在身侧,紧紧攥了起来。弘晏最得汗阿玛的宠爱,是众所皆知的事,这话要让他怎么回?   母子情深感天动地,如果不去景祺阁陪伴额娘,岂不是不孝?!   他年幼,弘晏比他更年幼。胤祯头一次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望着大侄子的三头身材,顿生一股无力之感。他没法和这小子计较,万一弘晏当了真,真的闹到汗阿玛面前……   十四阿哥垂下眼,嘴唇张张合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必了,怎好劳烦侄儿。”   弘晏眨眨眼,可惜道:“不劳烦的,比求助四叔方便多了,十四叔可要再考虑考虑?”   十四阿哥:“……”   弘晏一番话语,将他求助胤禛的后路堵住,十四深吸一口气,气血在心间翻腾,只觉讽刺得很。   不愧是老四倾心相护的知己,仗着年纪使心机,把人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竟连额娘的安危也抛之脑后!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觉得煎熬,离谱,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开。四阿哥敛起笑容,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幕,没有责怪弘晏的意思,只最后叫住他道:“十四弟,清晨我同汗阿玛提了额娘。”   十四的脚步一顿,耳边继续传来沉稳的声音:“汗阿玛斥了我,因着病情之故,不许任何人探望,说我要是为了额娘好,便让她好好静养。十四弟若不信,大可亲自求见,想必得到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四阿哥没说的是,皇上不仅不允,且态度令人心惊,带有些许打量的意味。虽说很快缓了神色,但胤禛却是知道,汗阿玛在观察,在评估。   观察他是否心有怨恨,评估他是否对毓庆宫生出隔阂,毕竟他们父子心知肚明,弘晏三番两次遇上事儿,同德嫔脱不了干系。   一旦有太子不利,对长孙不利的苗头,皇上便会毫不犹豫地弃用他!   皇父皇父,先是君,才是父。   知道太多,也是一种痛苦。他雷厉风行,已然查明正院那吃里扒外的眼线,正是德嫔的人,自他娶亲始,月月向永和宫汇报后院的消息。要是从前,胤禛怕走不出自责的漩涡,可是如今……   自处置德胜以来,他的心已经变硬了。   渴求的母亲的爱,并不是无可替代,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温暖。兄弟情谊,叔侄情谊,近在咫尺可拥入怀,何况福晋在他身旁,孩子们也在。   大丈夫立于世,若不能辅佐二哥,还天下清平吏治,又有何脸面来这一遭?   ——这一切的产生,源于弘晏前往衙门寻他的瞬间。   那一刻,背在胤禛身上的枷锁不见了。   ——   四阿哥这话说得心平气和,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这人即使有千般缺陷,却从不会说谎,十四阿哥霎时泄了气,胡乱地一抹脸,拖着沉重的步伐拱手告辞。   却没有去往乾清宫的意思。   背影透着不甘,四福晋站在帘外,隐约听到屋内传来的对话:   “四叔,又想哭了吗?侄儿肩膀借你。”   “……没有的事!”   爷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四福晋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半晌,胤禛牵着弘晏的手出来,见着福晋有些意外,声线也意外的低沉柔和:“十四没了额娘照料,只剩爷这个亲兄长,能顾着,便多顾着些。他领情最好,只那些冰和炭,都紧着自己用;若不领情,也不必上赶着。”   四福晋讶异一瞬,笑盈盈地应了。   ——   弘晏飞奔去寻知己这个举动,打翻了几缸醋坛子。   太子的自我调节能力直线上升,且有毛衣吊在眼前,尚能保持淡定;皇上却是黑着脸,翻开巡视塞外的随扈名单,添了胤禛的名字,又用一道杠杠划掉了。   都是气朕的逆子!   李德全:“…………”   不是,这,皇上出气的法子,还真挺别致哈。   时间流逝得飞快,塞外之行渐渐临近,宫里头发生了一件大事。德嫔重病的风波渐渐消弭,宜妃娘娘却是忽然发飙,莫名其妙开始揍儿子了。   倒霉蛋正是九阿哥胤禟。   他一母同胞的亲哥苦苦相劝也没劝住,反而遭到殃及,宜妃扬起马鞭就要往胤祺身上抽:“和你弟弟一样,个个都要气死本宫。办差唯唯诺诺,回府来了威风,天天和福晋吵架,能的你!养个王八当儿子,还养出滋味来了,有本事生个嫡子叫王八,本宫还真没意见!”   五阿哥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吭声,只得干干一笑。死道友不死贫道,九弟,哥哥撤了。   挡箭牌没了,九阿哥直面马鞭冲击。   宜妃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背地里编排你汗阿玛的情史,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是你的幸运,也是额娘的不幸。”   胤禟:“……”   宜妃真是恨铁不成钢,年轻时候论宠爱,谁能盖得过她?就算当下,皇上极少往后宫去,她依旧是最得圣恩的那个。   还深情给了德嫔一人,呵呵,皇上做戏都看不出来?   你额娘我还在呢。   生了个眼瞎玩意儿,宜妃真是后悔不迭,“太医瞧不出来,只盼草原有治眼睛的秘方,不拘好的坏的,全都拿来用上。”   此番出行,宜妃也在随驾之列,为侍奉太后,也为十阿哥瞧瞧未来福晋。   皇上同她说过,老十的福晋姓博尔济吉特氏,人选却未定下,温僖贵妃不在了,她身为半个额娘,就得替他好好筹谋。   姓氏没得选,这不还有长相性格,夫妻总要合得来才是。   宜妃忽然变为慈爱的眼神,结合她的话语,九阿哥深深打了个哆嗦。   策论好不容易写完,却还被汗阿玛臭骂一顿;如今额娘又要随行塞外,想都不用想,定会全程盯着他。   老四留守京城,这很好。可太子竟在随行之列,二哥对儒学那叫一个精通,能允弘晏同他做生意?   胤禟心头火烧火燎的,摸摸衣襟里的宝贝计划书,终于体味到牛郎织女的苦。   什么时候才能和大侄子深夜畅聊?   苍天大地,玉皇老爷,赐我划破银河的力量吧。   ——   九阿哥从翊坤宫逃出生天,那一瘸一拐的惨状,皇上看在眼里,并不阻止,还对李德全道:“宜妃这叫真正的识大体。”语气很是欣慰。   一个高兴,皇上赏下了丰厚的赏赐,并同太后乐呵呵地提了一提。   太后刚刚得了弘晏所织的毛衣,笑容满面爱不释手,恨不得跳过夏秋两季,立马进入冬天,故而注意力不在皇上话间,心不在焉点点头,“嗯,嗯……打得好,宜妃该赏。”   于是赏赐又哗啦啦地涌进翊坤宫,还有一句太后金言,“打得好”。   九阿哥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十阿哥人都傻了。头一次见九哥被整个紫禁城排挤,不得不说,他还挺乐呵,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笑。   笑完之后给予胤禟爱的关怀,“咱不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是毛衣?英才都要经历艰难困苦的!”   说起毛衣,皇上手中那件,那可真叫精致绝伦。大面积运用明黄的颜色,两面各绣了一条五爪金龙,龙眼如灯,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能活过来遨游。   太后的毛衣不逞多让,素白浅绿交织,显得雅致又端和,上头绣了太后最喜欢的,科尔沁草原的模样。   弘晏虽没见过,但一望无际的宽阔绿地,低头吃草的牛羊,五彩斑斓的帐篷……并不难想象。   收到如此贴心的礼物,太后当场红了眼眶,搂着弘晏心肝肉地喊,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连自小养大的五阿哥都得退射一席之地。皇上在一旁笑,空气流淌着脉脉温情。   当下,皇上陪着太后吃茶,余光瞥见太后膝上的毛衣,忽然想起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   保成也有一件,却从未在长辈面前提过,藏着掖着许久了。难不成他的那件更精美?怕把朕的攀比下去?   皇上当即传达口谕,叫太子带上毛衣,立刻去慈宁宫一趟。   ……   皇命难违,太子僵着脸,老老实实递上了儿子的爱心毛衣。   模样精美,手感绵软,不比皇上太后的差。整体颜色乃是矜贵的浅蓝,只左前方绣了“高”,右前方绣了“贵”,玄黑小字高贵无比,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皇上一眼被震住了。 第41章 启程 一更   这可真是高贵的毛衣,独一无二,仅此一件,想买都买不到。   皇上被震住之后,一时间不知羡慕还是怜惜,面色有些奇异,半晌轻咳一声,把毛衣还给太子,昧着良心赞道:“……构思奇巧,不错。”   心底霎时变了个念头,还是他的那件龙纹衬他,要是左前方绣一个“威”,右前方绣一个“严”,他也不好大肆显摆。   太后凑近了瞧,片刻也沉默了。   有皇帝这句话圆场,她赞同地点点头,太子瞅了眼亲爹,又瞅了眼祖母,缓缓收起毛衣。您俩急急传我过来,就是为了瞧上一眼,然后夸一句“构思奇巧”?   天知道,何柱儿已经被太子狠狠教训了一遍。   弘晏聪明得很,上交高贵毛衣的下一刻,拉上太子妃还有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做保护伞,非但保住自己的屁股,且毫发无损,谁叫额娘如今是毓庆宫最大的那个。   这样一来,何柱儿便倒了大霉,差点被罚去扫茅厕,堂堂太子爷身边第一人,真是时人闻之伤感,见之落泪。   皇上忍着笑,变着法儿夸赞毛衣的独特,同太后一唱一和,心满意足让太子告退了。   都说有对比才有直观感受,太后摸着滚烫的良心,慷慨挥手,又给毓庆宫赏了许多好东西,太子有份,弘晏也有份,惹得大阿哥眼热不已。   宜妃也就罢了,后宫本就是太后最大,有五阿哥在,赏多少都不足为奇;太子随随便便去个一趟,私库又添了一层,这还是向来不管事的皇玛嬷……皇玛嬷多年积攒的宝贝,算得上天文数字,因着她是太后,显而易见收大于支。   胤禔光是一想,酸水咕嘟咕嘟冒着。还有此次巡视塞外的名单,胤礽也在其列,他越想越是心惊,汗阿玛对太子越发宠爱了!   此番出行,大阿哥不在名单里,同三阿哥四阿哥一样留守京城。随行者有太子、皇长孙,八、九、十阿哥,以及十三十四,女眷有太后、贵妃、惠妃与宜妃。   八阿哥风头正劲,十三一向得皇上喜欢,至于十四阿哥,众人猜测,皇上许是顾及德嫔重病,心底怜惜,叫他出门散散心。   宜妃随驾不难想象,贵妃是皇上的表妹,可惠妃却是出人意料。惠妃自个也是诧异,虽说草原是无数人的向往之处,但路途少不了颠簸劳累,大阿哥不在,她去做什么?   旁观太子长孙多么受宠,宜妃母子多么情深??   唯有侍奉太后一词可以解释。   皇上依旧看重于她,想到此处,惠妃面上带了笑,叫人仔细准备行囊,不论如何,随驾都是一种荣耀。   ——   塞外没去成,四阿哥回院面对四福晋的时候,脸色有一瞬间尴尬。   想他信誓旦旦,说二哥若去,他也会去,谁知汗阿玛竟不按常理出牌。弘晖还小,能多陪陪嫡子,他也没有过多遗憾,只是出巡少说有两个月,老九若勾搭上元宝可怎么好?   九阿哥十阿哥结伴去寻弘晏,结果冒犯皇上被赶出毓庆宫,此事胤禛也听说了。宜妃揍儿子的动静闹得挺大,多番打探之下,胤禛这才知道胤禟的险恶用心,顿时不得劲起来。   四阿哥恍然大悟,上回请求看他的毛衣,原来是阴谋。   尚未成亲,就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还找哥哥做跳板,怎么,想撬他的知己之位?   自那天起,‘九弟’也不说了,退化成了‘老九’。四阿哥对弘晏很有信心,对胤禟却是提防不已,万事皆要未雨绸缪,他想了想,同弘晏郑重道:“不要轻易和陌生人来往。”   弘晏可听四叔的话了,只是,胤禛千算万算料错了一件事——   胤禟冒着生命危险讲故事,给大侄子的心留下了震撼的印记,所以,他们算不上陌生人。   眼下,瞧见爷的不自在,四福晋体贴地没有多问,转而温声道:“二哥明儿就要启程,爷有什么东西给侄儿捎上?二嫂方才着人来问了。”   ……   太子妃怀有身孕,即便胎像已稳,却受不了长途。太后皇上都走了,后宫大权离不得她,诸多因素交叠,太子妃忙碌几日,为爷俩准备大大小小的行囊。   什么驱虫水,跌打膏,换洗衣物,日常用具,还有弘晏爱吃的零食肉干,一股脑地带上。草原吃食火气重,解腻茶包必不可少,还有清热降火的金银花,内服草药……   若不是所携之物有定例,她恨不得把整个毓庆宫打包,那堆积如山的行囊看得弘晏一脸震撼。   太子扬起嘴角,一边劝说:“带的东西尽够了,孤糙些也无妨。”   太子妃神情一顿,您糙些当然无妨,多大的人了?   这些吃食属于元宝,她儿子可不能受苦。   正想委婉回复几句,外头来报说,四贝勒送来了一个木匣,说是给小爷途中解闷。东西没到弘晏手中,太子率先打了开,只见里头躺着圆滚滚的碎金银,还有几张小额银票。   数目不大,给小孩儿却是尽够,甚至称得上奢侈。   也是,出门在外,哪能不用钱呢。   胤禛一个大男人,细心比不过太子妃,思来想去没个好主意,不如回归朴实,还特意换了些碎银。向来都是他抄别人的家,少有倒贴银两之举,可对于真心接纳的知己,这些钱他还嫌少了。   还是四福晋拦了一拦,表达心意就好,否则要戳二哥的心肝。   ——这方木匣,已经戳了太子的心肝。他给胤禛贴上‘心机男人’标签,心道孤简直看错了人。   榆木疙瘩?他会得很!   ——   胤祯那儿,少不了四福晋为他筹备。长嫂如母,如今德嫔‘重病’,十四阿哥的院里没个贴心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不到半日,行囊便理好了,即便再严苛的人也挑不出错。   四福晋离去之后,十四阿哥沉默一瞬,道:“额娘从前说过,四嫂是最像太子妃的女子。”   这是德嫔少有的公正评价。   四福晋出身满洲大族,阿玛费扬古在世之时,极得皇上重用,即便费扬古逝去,家族不复往日荣光,他还记得这位肱骨忠臣,让年幼失父的嫡女做了皇子福晋,既是恩典,也为她找个依靠。   四福晋家世好,与四阿哥很是般配,当年皇上拴婚,德嫔是高兴的。有哥哥在前,十四的婚事如何也不会差,可渐渐的,德嫔生了不喜——   她无法掌控这个儿媳。   乌拉那拉氏的眼界处事,无一不在提醒德嫔,她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包衣。   除了为人板正了些,四福晋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接着生了嫡长子,堪称顺风顺水,让德嫔想起早年伏低做小的岁月,她被孝懿皇后死死压着,永无出头之日的岁月。   于是她抬举了空有脸蛋的李氏,通过内务府的手,死死保住胎像不稳的弘昀。   有她派去的嬷嬷指点,夫妻之间产生裂缝太过容易。胤禛年轻,乌拉那拉氏更不懂如何争宠,她要脸面,学不来伏低做小,德嫔很快如愿以偿。   可是一切的一切,全被突然冒出的弘晏破坏了!   清查内务府,抓捕李文璧,李氏失宠,德胜流放,下一个轮到了她。   十四阿哥感叹的同时,景祺阁内荒草丛生。   德嫔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头发散乱,从榻上强撑起来:“水……”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楹慢悠悠地打开。   “德嫔娘娘,水来了。”来人笑吟吟的,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您渴坏了吧?慢慢喝,别着急。”   瞧见碗的模样,德嫔瞳孔一缩,嘴唇颤抖地指着她:“你放肆。”   来人是个小宫女,年纪不大,穿着二等宫女的服饰,婴儿肥的脸庞好似留存着天真。她哎呀一声,像是不高兴了,重重搁下破碗,道:“什么放肆?爱喝不喝。”   德妃何时见过这样的宫女?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小宫女见她这副模样,当即一转眼珠,愧疚道:“德嫔娘娘莫气,主子吩咐了,要奴婢好好照顾您。都是奴婢的错,来,奴婢喂您!”   说着拿起碗,凭借一股蛮力咕咚咕咚地喂——说是喂,其实是灌,呛得德嫔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就算早年伏低做小,她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好不容易缓过气,一张床浸了水,已然不成样子。   德嫔又惊又怒,顾不得和她计较了。半晌,她忍住心里的恐惧,嘶哑道:“你主子是何人?”   空气仿佛寂静了一瞬。   小宫女眉眼弯弯,实诚得很,弯下腰,附在她耳边道:“奴婢的主子,是太子妃娘娘。主子心疼小爷,怎会放过您呢?奴婢也心疼小爷,这回自请过来,定会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说罢高兴地拿起碗,哼着小曲走了。   ——   翌日清晨,皇上启程巡视塞外。   排在宫城前方的队伍很长,一眼看不到边,唯有几辆马车很是醒目。其中有皇上的御驾,太后的凤驾,太子以及众位妃嫔的驾辇,相比之下,留给皇阿哥的马车灰扑扑的,停在最后,很是不起眼。   九阿哥嘶了一声,在心里嘀咕,这可是区别对待。   说是区别对待,胤禟仍旧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满意环视了一圈,不错,内里宽敞,光线明亮,这就是爷赶路时的住处。   随即沉思起来,听说大侄子同二哥待在一块,他得找什么借口,爬上太子的驾辇呢。   片刻,一阵敲击声笃笃笃响起,九阿哥掀帘一看,窗外映出老四那张欠他八百万的脸。   胤禟吓了一跳,身子直直往后跌,下一瞬,胤禛平缓的声音响起,堪称温柔:“九弟,该下来了。”   “这辆马车,是乾清宫李大总管以及诸位大总管歇息的地方,至于你的住处,在这儿呢。”四阿哥温和说罢,拍了拍身侧的骏马。   黑色马儿听言,大大的眼睛斜了未来饲主一眼,随即骄傲地一蹶蹄子,在九阿哥目瞪口呆的眼神下,喷了个响鼻。   胤禟:?? 第42章 错过 二更   胤禟与黑马大眼对小眼,顿时悲愤了,老四这不是磋磨自己是什么?   像他金贵养大,细皮嫩肉的,平时练骑射还行,可一旦几天几夜奔波在马背上,谁受得了。   自认为找着四阿哥排挤自己的证据,九阿哥一下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准备向汗阿玛告状,哪知下一瞬,八阿哥十阿哥打马而来,身后跟着年纪尚小的十三十四,同样坐在马鞍上头。   十阿哥见了他,扯着大嗓门喊:“九哥,钻大总管的马车做什么?快下来,同八哥和弟弟们一道。”   他们在无逸斋读书,平日出门的机会不多,此回能够随驾塞外,还不纵马奔驰,撒欢似的享受自由。   毕竟机会难得,连十四都露出了纯粹的笑,直到四哥的身影映入眼帘,这才隐了隐。   胤禟:“……”   失策,原来老四不是单独排挤他。   瞧见弟弟们兴高采烈的神色,他只觉大腿内侧隐隐作痛,半晌憋屈地挪下车架,不情不愿上了马。   黑马有点小脾气,转了几圈这才安分下来,朝天嘶鸣了一声。四阿哥在旁看着,温和道:“九弟,一路平安。”   说是‘一路平安’,配上奇异的温和,胤禟鸡皮疙瘩直冒,听着像‘一路走好’。他干干笑了一笑,“谢、谢四哥。”   八阿哥瞅瞅胤禛,又瞅瞅胤禟,生出些许探究的意味。十四攥了攥手心,四哥什么时候同九哥关系这么好了?   紧接着,胤禛上前几步,一一送上了祝福。轮到十三的时候,他仰头望着笑容越发开朗的弟弟,心头莫名一软,压低声音道:“遇事不决找二哥,万不要自己忍着。”   十三阿哥胤祥有两个崇拜对象,其中一个就在他的面前。闻言受宠若惊,慎重应是,四阿哥一笑,接着叮嘱十四:“压一压急性子,凡事三思而后行。”   十四即便对同胞兄长生了隔阂,也知道四哥这是为他好,于是僵硬地点点头,“弟弟知道了。”   那厢,太子领着弘晏,父子俩立在太后跟前。 BaN   弘晏终于近距离地瞧见贵妃,惠妃还有宜妃,悄悄打量过后,心间唯有一个念头——   德嫔对上宜妃娘娘,简直是清汤寡水对上珍馐佳肴,怪不得汗玛法勃然大怒,九叔果真是瞎了眼呀。   几位娘娘对待长孙的态度,也十分明了,贵妃和善,惠妃自持,宜妃笑容最是明艳。   太子对宜妃的印象不错,含笑说了几句胤禟的好话,这样一来,弘晏便有了数,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小梨涡。   弘晏生得好,极得长辈眼缘,宜妃称不上他的长辈,却也软了心肠,下意识生出喜欢。回到自己的驾辇,宜妃同贴身嬷嬷道:“怪不得皇上宠爱,要换成本宫,怕能宠得更狠一些!小九能同弘晏来往,不是坏事。”   嬷嬷很是赞同,继而想起了什么,又有些乐:“九爷看样子着急得很,娘娘倒成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棒打鸳鸯?这词用的,又不是牛郎织女。宜妃点了点她,笑吟吟地道:“本宫如何不知?此番出塞就当看不见,遂了他的意罢。”   ——   启程不到两刻钟,皇上就把弘晏召进了御驾。   御驾很是平稳,颠簸可以不计,皇上端坐其间,手中拿着有关蒙古的奏报。李德全亲自动手,摆上果脯点心,弘晏伸手便能够得着,好似枯燥赶路的日子,与宫中也没什么两样了。   皇上放下奏报,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笑道:“元宝可要了解蒙古诸事?”   弘晏坐直身子,点了点头。   皇上平缓而有耐心的声音响起:“大清与蒙古的关系,尚没有真正安稳下来。”   “蒙古按地域分,惯称漠南,漠西,漠北。草原广袤,分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唯有漠南称得上安宁……孝端文皇后,太宗宸妃,以及朕的皇祖母,皇额娘,皆来自漠南科尔沁,凭借世代联姻,科尔沁终是彻底倒向朝廷。”   “肥沃草场,骏马牛羊,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为了生存,流血,纷乱不可避免,部落之间少不了吞并,也少不了揭竿而起的野心家。”   皇上目光悠远,像是叙说故事,“先帝爷对蒙古,既拉拢又提防,崩逝之前耳提面命,让朕做好满汉的皇帝,有朝一日,再也用不着与蒙联姻。朕一刻不敢懈怠,两次亲征,打服了准噶尔,熬死了噶尔丹,使得土谢图汗部归附,只这远远不够。”   大清的马,比不上蒙古的好马。大力扶持喇嘛教,只能分化贵族;只有年年巡视塞外,恩威并施,才有震慑效用。   如今奉皇太后回驾科尔沁,正为此意。   弘晏仔细聆听,捕捉到皇上话间的一抹怅然,伸手拉了拉身侧的明黄衣摆。   皇上露出笑容,低头看向乖孙,就听稚嫩的嗓音脆脆道:“汗玛法用不着担心。阿玛在呢,叔伯们也没一个是庸才,等二十叔长成,让他们各领一支军队,谁不臣服便打谁,岂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李德全竖起耳朵偷听,蓦然震住了。   二十叔?小爷哪来的二十叔?   皇上下意识顺着弘晏的话去想,嗯,除了异想天开了些,元宝的主意可行,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想着想着,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却不知乖孙这是编排自己,还是夸赞自己了。   皇上大怒,都是老九带坏的元宝!   略微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弘晏睁大眼睛故作求饶,惹得皇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传到独守空房的太子耳边。   太子骑了会马,此刻捧着书籍,只觉手中的肉干都不香了,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吃相分外优雅,那叫一个赏心悦目,何柱儿欲言又止,心道那是太子妃娘娘给小爷准备的,太子妃还特意叮嘱了他,别让爷发现存放肉干的暗屉。   太子瞥见何柱儿的眼神,微微拧眉,忍住心痛,给了他一片。就当尽心伺候的奖赏了。   “福晋专给孤备的,味道极好,”太子不舍道,“拿去解解馋。”   何柱儿:“…………”   ——   入夜,冗长队伍缓缓停下,于原地修整。皇阿哥骑了一天的马,怎会没有住处休息,胤禟登上独属自己的马车,这才发觉今早犯了蠢。   怎么就爬到大总管的地盘去了?   面颊有些烧红,更多的是亢奋,九阿哥深吸一口气,熬到万籁俱寂,鬼鬼祟祟地下了马车,说要去小解。   就这么独自一人,悄悄往太子的驾辇行去,也是他运气好,沿途没有遇见巡逻的人马。为打破牛郎织女的诅咒,胤禟决定主动出击,出击之前打探好周边环境,才能有备无患,拿出计划书,一举夺得大侄子的心。   然后被晌午睡了一觉,此刻出来散心的宜妃娘娘撞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   趁着太子睡熟,让三喜临门守在外头把风,悄悄爬上九阿哥住处的弘晏疑惑不解:“九叔人呢??” 第43章 生意 一更   世上有个词,叫做喝凉水塞牙缝。   九阿哥形迹可疑,被额娘当场抓包,宜妃见他浑身僵硬,狐疑道:“大晚上的,做甚?”   这可不止大晚上,都要两更了吧。   借着微弱的夜色,终于瞧见来人的面庞,胤禟魂都要惊飞了,半晌故作镇定,虚虚地笑:“额娘,儿子去小解呢。倒是您,赶路疲累,怎么还不歇息?”   小解?小树林可不在此地。伺候的人都不带,需要摸到这儿来?   宜妃养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其中猫腻,顾及夜深人静,这才没有将胤禟骂得狗血喷头。她抚了抚心口,告诫自己莫生气,心平气和道:“你若想做一回刺客,同刑犯牢里做伴,本宫成全你。”   话间浓重的威胁意味,使得胤禟警铃大作,如催命一般拔起脚步就跑。   残影迅速融入夜色,看得嬷嬷目瞪口呆!   宜妃:“……我怎就生了这么个蠢东西。”   ——   蠢东西灰溜溜去了趟小树林,召回放风的贴身太监。   惊魂未定地爬上自家马车,正待钻入的时候,贴身太监百两眼尖地瞧见三喜、临门,守护神似的站在另一边。   百两顿生疑窦,还来不及提醒,骤然听见主子消音的惨叫:“鬼——唔——”   望眼欲穿的弘晏:“……”   弘晏捂着他的嘴,哀怨道:“九叔,是我啊。”   胤禟不敢相信,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活在梦里。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必将承受九公主殿下猛烈的报复,但面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侄子,幸福来得太快,胤禟飘飘然入坠云端,赶忙压低声音,斥退慌张的百两:“闭嘴,里头是爷的侄儿。”   说罢整了整衣领,感动地心想,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大侄子主动送上门,可见与他神交已久,老四可有这待遇?   孤男寡孩,深夜畅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胤禟掏出衣襟里的计划书,笑容满面,像是引诱小红帽开门的狼外婆——   “好侄儿,我有一桩大生意!”   “好九叔,我有一桩大生意。”   话语同时响起,蕴含一模一样的诱哄,连字儿也分毫不差,叔侄俩双双一愣,两人大眼对着小眼。   胤禟严肃了面庞,再也没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不再把弘晏当做小孩儿看待。   大侄子怎的也有生意?   他压低嗓音,略微忐忑地说:“我说的,是毛衣的生意。凭借侄儿的特殊手艺,交给九叔办,必能赚得盆满钵满,决不亏了你。”   生意如果顺利,长此以往,造福百姓不是难事。名有了,利也有了,还满足了自个的小爱好,一箭三雕,值得不能再值。   说着翻开计划书,清清嗓子准备讲解,昏暗间,弘晏拉了拉他的衣袖,“九叔,毛衣的事儿,恰好符我心意。”   不等九阿哥露出喜色,弘晏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不见丝毫困顿。   他小小声地道:“只这是基础。侄儿所说的生意,是谋夺整个草原。”   ……   一声扑棱巨响打破寂静的夜,半晌归于停歇。   ——   第二日。   太子起身的时候,弘晏睡得正香。何柱儿轻手轻脚地服侍,并不知小爷失踪了小半个晚上,主子叫他歇,他便去后头歇息了。   李德全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弘晏依旧在睡,卧在榻上怀抱毛毯,还打着细微的小呼噜。   李德全瞧了一瞧,语带怜惜,声音都变轻了些:“昨儿真是劳累小爷了。”   大总管转身回御驾复命,遇上打马而来的皇阿哥们,无一不是神采奕奕,只除了一人格格不入,很是醒目。   硕大的黑眼圈,面色无神却亢奋,连带着身下马蹄都漂浮起来。李德全当即吓着了,九阿哥何时变这样了?如同宿醉三天三夜似的,不会落马吧?   八阿哥担心不已,十阿哥完全不懂,好好的俊小伙,咋就被人吸干了精气神。难不成九哥带了一屋子避火图出来,每天夜里偷偷地看?   幸而九哥避开了汗阿玛,要让老爷子瞧见,臭骂一顿都是轻的。   宜妃也担心,观察了好些天,见胤禟没什么异常举动,也没再鬼鬼祟祟,试图摸进太子轿辇,也就随他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蠢东西自个不上进,她还能天天管不成?   九阿哥的异状,一直持续到几日后,广袤无际的草原映入眼帘才有所缓解。   ——圣驾终于到了塞外。   此乃科尔沁左翼辖地,一众王公贵族跪地迎接,乌泱泱一大片人,口中高喊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太子殿下金安,礼仪标准万分,与关内没什么不同。   太后慢慢走下轿辇,深吸一口气,眺望周边风景,目中隐隐有了泪花。   曾祖母的手心湿热,弘晏轻轻一扯,引得太后低头看他。太后叫了声元宝,分外慈和地笑:“这是哀家自小长大的地方。”   弘晏从未见过草原,哪知一趟公费旅行,迅速实现了他的梦想。虽然是与咸鱼截然不同的方式……   他由衷道:“乌库玛嬷,这儿很美。”   太后欣喜地点点头,露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放松至极的笑容。   因着太后是族中姑奶奶,郡王世子偷偷抬头,又迅速垂下了眼。只见太后娘娘牵着一个男娃娃,长得白嫩可爱,与草原长大的男娃大不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聪慧过人的皇长孙殿下吗?   不多时,皇上朗笑道:“诸位请起。皇额娘说了,今儿论家礼,见了朕不必拘束,科尔沁与我大清亲如一家,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皇上用的蒙语,含有显而易见的亲近。话音一落,寂然无声的气氛轰然散开,转而变得喧哗热烈,领头的科尔沁郡王红光满面,连连弯腰,大声道:“皇上请,太后请!”   娘娘们自有女眷招待,唯有宜妃会些蒙语,使得对方惊喜无比地寒暄。今儿算不上正式接见,其余部落的王公还在赶来的途中,漠南诸部,最受优待的唯独一个科尔沁,他们羡慕也羡慕不来;每当眼热的时候,他们便安慰自己,付出与收获一向成正比。   科尔沁占着最大的羊群,肥沃的草场,尽管实力不强,却受边塞将士保护,代价却是潜移默化,以至彻底臣服。   他们没有智慧的孝庄文皇后,也没有受人尊敬的皇太后。赌上整个部落的命运,其余首领豁不出!   当下,皇上走在最前,微微弯腰,进了一顶宽阔无比的大帐。   炙烤羊肉的香气弥漫,配上浓郁的奶茶,蒸腾热气阵阵上涌,皇阿哥们一进帐篷,无一例外地饿了。   皇上太后坐在上首,太子紧随其后。弘晏一屁股坐在阿玛身旁,小手指了指面前的烤全羊,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那叫一个望眼欲穿。   太子犹豫一瞬,自觉拿起桌上匕首,试探着戳了戳。   烤全羊皮焦肉脆,滋滋冒着油。   摆在眼前的绝顶美味,不是沿途的膳食可比,于是太子切了一小片,动作矜贵优雅,在弘晏眼巴巴的注视下,放进嘴里尝了尝。   弘晏:“……”   那厢,皇上为增进双方友谊例行发言,极为靠前的一个角落里,弘晏生气地虎口夺食。父子俩旁若无人,唰唰解决了一条羊腿,引来万众瞩目,准确的说,是弘晏引来了万众瞩目。   谁叫他的腮帮子一刻不停呢。   太子沦为儿子的苦工,任劳任怨片羊肉,那熟练的刀功,看得科尔沁郡王目瞪口呆,整个帐篷寂静了下来。   坐在郡王身侧的两个男孩儿,大的十岁,名唤桑敦,早早被册为世子;小的五岁,名唤果敦,乃是世子的同胞弟弟。兄弟俩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果敦即便吃惯了这些,依旧咽了咽口水,惹来哥哥的低声提醒:“注意礼节。”   世子桑敦年仅十岁,却长得分外高大,皮肤微黑,眼神警惕,像只草原幼狼。果敦听话地缩回手,半晌,又忍不住看向弘晏,小眼神满是渴望。   他的羊肉,看着好好吃……   皇上讲着讲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余光一扫,太子切肉切得正顺手。   保成竟敢无视朕!皇上不悦,正欲咳嗽一声,却又发现太子的努力,都到了弘晏嘴里,于是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开席罢。”   科尔沁郡王大受震撼,太子果然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怎一个受宠了得?!   ——   烤羊肉肥而不腻,没有半点膻味,弘晏吃得心满意足,却见一个小男孩儿偷偷望着他。   看席位,应是世子的弟弟,皮肤比哥哥白了几个度,眼神纯澈又天真,一看就是被宠着长大。   许是太久没见同龄人了,果敦鼓起勇气,发出交友的讯息,弘晏精神一振,立马同他眨了眨眼。   果敦咻一下低头,耳朵红了起来,皇长孙殿下他,他好热情哦……   弘晏眼睛渐渐亮了。他同太子道:“阿玛,能不能教我几句蒙语?日常交流就好。阿玛是南书房最博学的语言天才,五叔都比不过!”   太子搁下奶茶,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南书房就孤一人,哪来的最博学?”   弘晏:“……”   失策了,他爹和叔伯不在一块读书。   太子怼了儿子身心舒畅,也没另起疑心,笑吟吟地教了半天。转眼到了傍晚,皇上出了帐篷,与诸位王公议事,太子与八贝勒旁听,至于还在读书的九、十、十三十四阿哥,广袤草原任由他们撒欢,想去哪儿去哪儿,太后笑呵呵的,也不约束。   十阿哥策马奔腾,那叫一个畅快,转眼一看,九哥人不见了。   跟着不见的还有大侄子,胤俄挠挠头,九哥终于苦尽甘来,踩鹊桥破诅咒了?   另一边。   世子桑敦年纪尚小,却已跟着郡王处理事务,皇上夸了句少年英才,破例允他旁听。只剩果敦孤零零的,正沮丧呢,刚刚交的朋友突然出现,还带了礼物来,他惊喜地叫了声:“皇长孙殿下!”   “小王子。”弘晏一笑,用蒙语亲昵地说。   九阿哥自告奋勇给大侄子把风,规避一切不安定因素,故而站得远远的,并不清楚两人的对话。   过了片刻。   果敦面颊红扑扑的,认真想了想,“羊毛……羊毛不值钱的,阿布想卖都卖不出去呢。弘晏哥哥,想拿多少拿多少,这个我能做主!”   弘晏摇摇头,伸出五根手指,严肃道:“我们是朋友,哥哥不能占你便宜。市价的五倍,我们全收,怎么样?”   果敦还来不及感动,蓦然瞪大眼睛,市价的五倍?   羊毛价贱,即使他年幼,跟着哥哥耳濡目染,却也知道这是一笔超超超划算的买卖。   果敦兴奋极了,继而想起了什么,生怕他找别人买,慌慌张张道:“弘晏哥哥要多少?我们好像、好像没有那么多羊毛……”   每个部落都这样,不是拿来做垫脚的毡布,就是拿来焚烧,羊奶羊肉才是值钱的好东西。   弘晏唔了一声,皱起眉头,像是陷入为难之中。   果敦顿时急了。   ——   第二天一早,得知太后想瞧瞧科尔沁的草场,以及草场之上的骏马牛羊,这些都是科尔沁最引以为傲的根基,郡王高兴不已,连忙亲自领路。   太后去了,皇上怎能不奉陪,太子以及诸位阿哥也在其列。正是晴好春日,气候温暖宜人,马儿骠肥体壮,牛犊肥嫩可爱,还有绵羊……羊……   羊。   所有人沉默了。   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白得晃人眼。它们全被剃了毛,惊恐地四处乱窜,一眼望去,白花花,光秃秃的一片。   郡王骄傲的神色还在,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毛……毛呢? 第44章 会审 一更   皇上愣了,太后愣了,太子以及众位阿哥都愣了。   唯有九阿哥脚趾扣了扣,听见十阿哥嘀咕道:“这景象,还挺别致。”   郡王捂住胸口,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呼吸都不畅了。   羊毛是不值钱,加上暖春天气,没毛也碍不着什么,只那光秃秃的视觉效果太过吓人,既不美观也不齐整。当着皇上太后的面,漫山遍野一大群果奔羊羊,在他面前奔跑,奔跑——   活似银瓶乍破水浆迸,郡王脑子嗡嗡嗡地响。   朝皇上、太后僵硬地扯出一抹笑,他把管理羊群的台吉拉到一旁:“这是怎么一回事?”   羊群进贼了?!   台吉欲哭无泪,颤巍巍地回:“王爷,下臣,下臣也不知啊!”   一晚上的时间,山头变了一副模样,狂风过境也没那么快的。羊毛还剃得挺干净,光光溜溜半点不留,定不是一人能够完成的差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团伙作案!   他想到了,郡王如何会想不到?   郡王沉着脸来回踱步,余光忽然瞥见一位信任的心腹,那反应很是不对劲儿。心里一个咯噔,他有时奔波在外,无法照看小儿子果敦,就派心腹料理果敦的事,既是宠爱,也是一种保护。   正欲开口问询,心腹碍于压力扑通跪下,自个招了:“回郡王的话,是、是果敦王子所为。”   说着,一股脑将果敦与弘晏的交易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却也客观,公平,公正,“如今又是春日,长孙殿下欲与市价的五倍收购,小王子生怕库存不够,这才,这才唤上奴才……”   小王子的撒娇攻势,很少有人能够抵御,心腹头脑一热,何况赚钱的事儿,王爷着实不会亏本。   竖起耳朵聆听的九阿哥干干一笑,转开了头,这人说得分毫不差。十阿哥惊呆了,这其中怎么还有大侄子的参与?   太后也惊呆了。她不知其中猫腻,眼睁睁看着郡王的脸色,从忽青忽白转为无言以对,一股脑全向着果敦去了,顿时有些讪讪的,元宝收那么多羊毛做什么?难不成毛线不够了,哎哟,这……   皇上太子也是讪讪,父子俩同步轻咳了一声。   想都不用想,定是元宝忽悠的人家。   太子若有所思,皇上凤眼一深,刚要说句胡闹,郡王却是瞬间转变了神色,连连摆手,丝毫没有怪罪弘晏的意思:“不过几捆不值钱的羊毛,哪需要长孙殿下付银子?都是果敦不懂事儿,回头我便教训他!”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果敦的受宠,那是与抓贼完全不同的一副态度,与皇上宠爱弘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桑敦和果敦小小年纪没了额吉,郡王看重大儿子,疼爱小儿子,此时此刻竟生不起气来,而是觉得惶恐,生怕皇上太后怪罪果敦。   虽不知长孙收购羊毛的用意,但是市价的五倍,太高了,听着连他都心动。   臭小子,坑钱坑到皇长孙头上去了!   太子:“……”   皇上赶忙把郡王安抚下来,微微一笑,三言两语给事情定了性:“弘晏近来迷上织毛衣,宫中原料有限,收购羊毛,怕也为了这个。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闹,哪需要什么教训?”   太子也道:“弘晏这小子顽皮,孤给郡王赔不是了。”   “不敢,不敢!”郡王闻言,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间忐忑尽去,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看样子很是感激,此时此刻,离他最近的一座山头,弘晏躲在石块后面,悄悄对果敦道:“看,郡王绝不会怪罪的。”   只需和他待在一起,屁股总能保住,弘晏已经悟出心得来了。   果敦亮晶晶的崇拜眼神看向他,“弘晏哥哥,你真好。”单纯孩子又有些愧疚,吞吞吐吐道,“那么多银子花了,哥哥还够不够吃羊肉呀?”   果敦拍拍小胸脯,大包大揽地就要请客,还想包了一日三餐。   弘晏忍不住用慈爱的眼神望向他,“够的,哥哥钱多着呢。”   知己的爱心银子,管够!   ——   皇上一行人回驾之后,果敦揣着银子,兴高采烈回了帐篷,献宝似的上交给父亲。   然后差点挨了哥哥的一顿揍。   郡王顿时心疼了,一叠声地阻止大儿子。除了手段粗暴了些,羊皮光秃秃难看了些,果敦小小年纪大赚特赚,亏的可是大清的皇长孙!   郡王可骄傲了,桑敦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的眼神警惕又疑惑,仔仔细细盘问果敦其中细节,得知连夜剃毛的主意是弟弟想的,与弘晏毫无关系,顿时放下一半的心,想揍弟弟的念头更深刻了;至于另一半,是狼一般的敏锐直觉。   皇长孙殿下细皮嫩肉的,他会织毛衣吗?   织毛衣……需要羊毛大批发吗?要是做成毛毡,足够铺满几个山头了。   科尔沁不是没有中原运来的织机,也不是没有心灵手巧的姑娘,却都是制作麻与棉。桑敦实在不懂,思来想去凭借直觉,给弘晏盖上一个戳,有猫腻。   那厢,弘晏被亲爹祖父包围,来了个三堂会审。   太子眼底明晃晃一句话:孤还不懂你?   他与弘晏的帐篷后头,一摞摞的羊毛灰白交错,堆积如山,都不用走上几步,明晃晃映入眼帘,存在感实在太强。太子脸色一青,他该庆幸元宝尚有分寸,没把他汗玛法的皇帐堆满么。   要不是科尔沁郡王的脑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要不是果敦自小受宠,这回丢脸就要丢大了,少不了一顿打。   皇上却是目光炯炯,想起乖孙神乎其神的织毛衣技术,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迎着两道炽热的目光,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已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能再隐瞒什么了。   其实,他也没想到小王子会那么实诚,说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如蝗虫过境的剃毛术,拖延症与强迫症,看了都说好。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十多日前说起,”弘晏坐在小板凳上,沉思片刻,声情并茂地道,“那天傍晚,残阳如血,赤霞如练,九叔敲开了四叔的家门。”   太子:……   皇上:??   ——   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它们也有瑞兽凶兽之分;只皇上的儿子,没一个是庸才。   九阿哥胤禟是兄弟里头长得最好的,幼时受宠,额娘呵护,长大之后,却慢慢不显人前。   读书比不过七哥八哥,骑射比不过十三十四,且对洋文兴趣极大,成日捣鼓什么奇巧玩意儿。宜妃也没寄予什么厚望,只盼他平平安安长成,娶个福晋成个家。   亲哥胤祺的亲王之位跑不掉,转嫁给胤禟的压力极小极小,于是成日与老十玩在一处,成为皇上心中的混世魔王。有人艳羡有人不屑,特别是膝下有子的高位妃嫔,不知暗里嘲笑过多少回,可怜宜妃把他捧得如珠如宝,老九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胤禟今年十六,尚且单身,没有了不得的大志向,更没有八哥那般为额娘过上好日子而奋斗的拼劲。   做生意是他的一个小爱好,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来,好不容易寻得天赐良机,九阿哥满足不已。哪知大侄子骤然拔高了立意,竟要经营一桩蒙古的大生意,震惊之下,胤禟呼吸急促,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这要真做成了……   谁没有过经天纬地大丈夫的梦?他也想让额娘乐呵乐呵,让汗阿玛另眼相待,老四眼珠脱眶。想到此处,胤禟飘飘然的,都要飞起来了,什么老十,什么玩乐都得往后挪,为他的大生意让步。   胤禟刚刚入学的时候,都没那么认真。熬夜制定计划框架,替大侄子交友把风,把风的时候,一边琢磨科尔沁的局势,一边在心里迷惑。   五岁的果敦小王子,能拿主意?能卖原料?   第二天瞧见一群果奔羊羊,胤禟:“……”   是我狭隘了。   那堆积如山的羊毛,带给九阿哥极大的震撼。同十阿哥回来的时候,他压低声音,郑重道:“老十,听哥哥的话——宁惹老爷子,别惹大侄子。”   汗阿玛不会扒他的衣服,顶多抽上一顿,这惩罚可轻多了!   被十阿哥诡异的眼神瞧着,九阿哥坐直身子,用怜悯的眼神望回去,帐外,李德全的声音忽然响起:“九阿哥,皇上宣召,同奴才来吧?”   ——   九阿哥提起了心,轻手轻脚走入皇帐。   皇上听得头昏脑胀,太子听得恍恍惚惚,满脑子胤禟和胤禛的兄弟情深,这么说来,元宝即将开展的毛衣大业,老四也有贡献。   弘晏的故事也即将来到尾声。他感动地说: “高价收毛,以羊代马,全是九叔的主意。九叔聪明绝顶,是我的引路人,也是夜空高挂的启明星,闪烁着,照耀着我前进。”   太子嘴角抽搐,皇上沉默以对。   胤禟一个趔趄,引路人?启明星?都是他的主意??   从天而降一大锅,这还得了。   做生意这回事,哪能大剌剌地提?只能潜移默化、徐徐图之,若让汗阿玛与二哥误会,说他带坏侄子与民争利,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鞭子抽的!   九阿哥打了个哆嗦,隐约觉得两道锐利目光刺在身上,冷飕飕,透心凉。   弘晏余光瞥见,眨眨眼,动容地为故事收尾:“……九叔最后说,同我五五分成。”   皇上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了。   从“做生意”转到“五五分”,皇上颔首,太子亦是点了点头,微微露出一个笑。   九弟如若办成,利在千秋。   落在身上的视线蓦然暖和起来,胤禟狂喜,他这是过了明路了?   下一瞬,皇上温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四六分,弘晏六,你四。” 第45章 脑疾 二更   胤禟脸上的狂喜微微凝住:“……”   四、四六分?   老爷子定是对他有意见。   他瞧了眼弘晏,又想了想大生意能够获得的利润,在心底安慰自己,大侄子方才转移了汗阿玛的注意力,救他于危难之中,这一成,也没……没什么舍不得的。   半晌,他忍住心痛,艰难地出了声:“是,儿子遵命。”   皇上满意点点头,瞧向胤禟的目光都和蔼了三分,商才商才,这才是用在正道上。于社稷有益,于百姓有益,出格一些又何妨?   图谋草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不如让老九试试。几个儿子之中,也唯有老九能与三教九流之人交往,放得下身段,也还得起价钱。   这何尝不是一个优点。   “朕把羊毛的买卖全权交由你,遇事不决同太子商量。你还年轻,掌握好其中分寸,万万不要心急,毕竟慢工出细活,徐徐图之才是长久之道。”皇上叮嘱他。   胤禟让出了一分利,得到了官方撑腰,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经费,也不用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哪还顾得着心痛?   九阿哥很有觉悟,立马表述自个的忠心,说他定不会让汗阿玛失望,让二哥失望,定会对得住侄儿的付出,颠三倒四说了些话,继而雄赳赳气昂昂地告退了。   弘晏笑眯眯的,也跟着一块告退。   把羊毛打包运回京城还不够,还应附上织毛衣的心得技巧,其中人手调动,商铺选址,全由九叔头疼,他是深藏功与名的技术人才,动脑不动手。只不过说这些还早,他们远在蒙古鞭长莫及,当务之急便是收购羊毛,有多少收多少,得用什么借口呢。   弘晏有些发愁,在科尔沁的成功不可复制,从今往后,怕是再也遇不上像果敦一般的好朋友。   想了想,弘晏恍然大悟,羊毛生生不息,他与果敦的友谊长存,来年春天再来做客,不就又能收一茬了?   科尔沁搞定了,至于其他部落,回头再和九叔商量商量。   ——   商量的结果,让弘晏有些无言。   皱起小眉头,他踌躇地问:“九叔,一定要这样吗?不如换个方式……”   胤禟却是截了他的话,扬起一个止也止不住的笑容,故作严肃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弘晏瞅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好吧。”   为了家国大业,自我牺牲是必要的,九叔既不怕,他也不能退缩。只是框架有了,艺术性还不够,得加工加工。   于是圣驾抵达塞外的第三日,草原疯传起了一则流言。   传说大清的九阿哥,与皇长孙侄儿情谊深厚,乃是一对天下闻名的好知己。皇长孙练箭之余,发展出团毛线的小爱好,九阿哥怜惜他的小爱好,开始大肆收购羊毛。   科尔沁的羊毛,全被皇长孙收入囊中,可他每日消耗大,团的毛线能绕宫城十圈,仍旧觉得不满足。   九阿哥为博知己欢心,深邃的目光,望向更远的部落,他霸气一笑:“我有十万两,给知己烧着玩儿。五倍市价,我胤禟照单全收!”   ……   冲冠怒买为知己,这个故事太过浪漫。短短几天,九阿哥的名字同霸道宣言一起,火遍了整个草原。   纯朴的蒙古百姓都被震住了。   姑娘们绝大部分认为是真的,小伙们绝大部分认为是假的。各部首领还在赶往科尔沁的途中,闻言瞠目结舌,很快笑出了声,心道哪个不要命的在这编?编得半点没有水准。   也不怕大清皇帝一怒之下拔了他的舌头!   京城的羊毛要钱,塞外的羊毛多了去了,白送都不要。用十万两银子采买,不是智障是什么?   还五倍市价,做慈善呢??   他们看笑话似的左等右等,没等来流言的消弭,反而愈演愈烈。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什么知己,什么羊毛,不会确有其事吧??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犹豫。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引爆它的,是一则千真万确的消息。   巴林部落的使者到了科尔沁,私下里与九阿哥接触,想要问问羊毛的买卖,哪知九阿哥慷慨得很,还没交货,就先付了一大笔定金,听说还是避着大清皇帝的。   这下,他们不信也得信,九阿哥不是脑子坏了,而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叔叔,好知己。   妙就妙在胤禟的年轻,年仅十六的少年郎,一眼就能望到底,那副霸道模样童叟无欺。看着既不沉稳,也没有心计,应该是自发行为,不像被皇帝委以重任的样子……   九阿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光头阿哥,这点毋庸置疑。他还交了定金呢,能有什么阴谋?   于是,离谱的流言忽然变得不离谱了。   霸道宣言放出去,想反悔也晚了,九阿哥被盖上一个‘可信’的标签。巴林使臣前脚刚走,后脚一堆使臣排起队来,他们偷偷摸摸的,躲着皇帝和太子,甚至躲着自己人——   有江湖就有竞争。使臣也是贵族,家中有几十个奴隶,上百头羊,两车羊毛的价钱就抵得上一个奴隶,他有什么理由不心动?几乎白送的银两,没人嫌弃钱多。   王公如此,贵族如此,首领也心动,但首领有着诸多顾虑,真正愿意行动的极少极少,更有心怀警惕,暗中敌视大清的部落,认定这是皇帝的诡计,九阿哥不过是皇帝的傀儡而已。   他们耳提面命,让手下人不许同九阿哥交易。其中不乏高瞻远瞩的聪明军师,一下想到了关键处。   羊毛价格高,自然可以带动牧民的热情,话说回来,如果牧民都去养羊,谁来训马,拿什么对抗朝廷?   却也有人提出异议,询问军师,皇帝为何要如此。   羊毛盈利不了,卖不出去,撑死只能做毡布,供皇长孙团一万年毛线。大清皇帝宁愿破产,也要整垮他们吗?   他们只是一个千人小部落呀。   这是一个好问题,军师顿时语塞:“……”   首领坐在军师身旁,面色阴沉地作总结:“皇长孙喜欢团毛线,九阿哥脑子有问题。就算是真的,管这些做什么?不许去!”   ——   草原遍地是羊,贵族有,平民有,奴隶也有。堵不如疏,一旦开了口子,就算首领也止不住。   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句话叫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世上聪明人不少,逐利者更多。   那天夜晚,孤男寡孩马车相会,胤禟被大侄子一点拨,立马勘破了这个道理。   十万两采购羊毛,是他想出的绝妙的主意。经过弘晏的精加工,流言蔓延得轰轰烈烈,九阿哥自得的很,心道爷真是聪明绝顶,不仅顶了老四的知己之位,还完美走出了第一步,这样一来,不费一兵一卒,计划定能顺利实施。   不过被怀疑聪明与否,有什么好在意的?   外在形象都是虚的,何况流言无论如何也传不到京城去。又有使臣偷偷找上门来,九阿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皮子说干却乐在其中,终于忙完了一天事务,哼着小曲,弯腰进了自个的帐篷。   这几天忙忙碌碌,成日与大侄子商量计划,连额娘都没见几面,更别说老十,还有其他哥哥弟弟了。明儿得同他们解释一番……   哪知宜妃等在里头,眉心紧蹙,来回踱着步。   九阿哥惊讶了:“额娘?”   “本宫方才出门散心,遇上了太子爷。”宜妃复杂万分地瞧着他,半晌试探道,“咱也不寻看眼睛的名医了。额娘也有十万两,能给你治治脑疾么?” 第46章 比试 一更   宜妃原也没有如何,甚至很是高兴。   做额娘的,谁不盼着孩子有出息?没想到出塞一趟,还有这样的惊喜,不仅能瞧瞧小十的未来福晋,小九更是有了差事,与长孙一道,得了皇上前所未有的重用!   宜妃差些喜极而泣。虽不甚了解内情,但她明镜似的清楚,若不是太子心存善意,弘晏也对九叔亲近,小九撑死就是一趟游玩,不会有‘奇遇’。   胤禟忙忙碌碌,她巴不得他忙忙碌碌。心中大石落了地,宜妃看着惠妃略微僵硬的神色,心里畅快无比,出门遛弯的频率直线提高,也是巧了,就在方才,她遇上了太子爷。   太子对胤禟生了意见,尤其是他散布的流言。   团毛线,十万两,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比老四还要离谱,人家好歹是正宗知己,不是假冒伪劣。   流言暂且不说,儿子还被拐跑了,太子那叫一个后悔,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千金难买早知道。   好不容易遇上告状的时机,太子怎能放过,把胤禟的霸道宣言,同宜妃简略讲述了一遍。   宜妃:“……”   她儿子好像听着脑子不太好使。   于是就有了当下一幕,宜妃忧心忡忡,一句‘脑疾’噎得九阿哥无话可说。   额娘,您是我亲额娘吗?   想撬老四墙角,这事是万万不能和盘托出。   “额娘,这都是策略,瞒天过海的策略。”胤禟打了几套拳法,展示自个四肢健全,还背了几首长诗,证明脑子没有问题,一叠声地让宜妃放心,“我都十六的人了,您别操心。等着儿子的好消息就是!”   瞧他一副自信模样,宜妃更不放心了。   稀里糊涂被哄回去之前,她耳提面命:“照顾好弘晏,万不能让他受了委屈。”否则马鞭伺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话,胤禟没有反驳。他把自己代入知己的位置,慎重地点点头,“自然!”   ——   另一边,十四阿哥的帐篷里。   九阿哥得了皇上布置的特殊差事,随驾的皇阿哥不是蠢货,胤祯亦是心有所感。   九哥往日与十哥形影不离,如今和弘晏混在一处,成日不见人影,不知做些什么,太子也不阻拦。   旁敲侧击询问八哥,八哥只是笑,他只好悻悻然地收回打探的念头,骑着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奔驰。   他不愿拉上十三,宁愿享受独自一人,无拘无束之感。第一日爽快无比,第二日郁气尽去,第三日,额娘病重的惶惑慢慢淡了,可久而久之,十四竟是觉得,脚下草地绿得恼人,策马奔腾也无甚意思。   当下,一向‘泯然众人’的胤禟有了差事,十四心间复杂,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其中缘由,与弘晏有没有关联?   他只恨自己年纪小,又恨自己不是汗阿玛最喜欢的儿子,心头焦灼,脸上渐渐没了笑。若巡视塞外改为木兰秋狝,若能在骑射一道大展身手……   心情不好,连带着老四家的降火清茶,他不愿意用。十四闭起眼睛,用舌头顶了顶口中燎泡,沉沉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猎的半大老虎,万寿节被弘晏抢了风头,那是他的霉运,再没有下回。   ——   八阿哥隐约知道九阿哥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住在塞外,唯一发生的特殊事件,便是漫山遍野、被剃得光秃秃的羊,还与弘晏侄儿有关。   弘晏具有忽悠属性,八阿哥乃是最早一批的受害者。事实证明,跟着大侄子,绝对错不了,八阿哥一笑,真心实意为九阿哥高兴,胤禟心心念念做生意,他是知道的。   九弟同他感情好,只盼九弟能够心想事成。   若牵扯到羊毛的买卖,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胤禩无意刨根问底,拉着日渐幽怨的老十道:“收一收这副模样。都要娶福晋的人了,若让汗阿玛瞧见,那还得了?”   “九哥突然变得奋进,我这心啊,总是空落落的。”十阿哥长叹一声,摆摆手,“至于娶福晋,早得很!八哥在前,明后才能轮到弟弟。福晋嘛,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要歪瓜裂枣,随便过过日子就得了。”   听他一番歪理,八阿哥哭笑不得地摇头,低声道:“皇玛嬷昨儿接见了几位贵女,哥哥瞧见了。”   论心细,胤禩算众皇子中拔尖的那个。哪知十阿哥半点不感兴趣,神情不以为意,“汗阿玛闭着眼睛点鸳鸯谱,哪能让弟弟选?哪个都一样。”   他是贵妃之子,谁也不敢亏待他,熬着熬着就成了郡王亲王。   除了探听八卦找九哥,胤俄颇有得过且过的意思,八阿哥点了点他,在心底暗叹一声。   贵妃早逝之后,十弟就成了这副性子,幸而有宜妃娘娘的照拂。也是十弟让他不敢怨怼,让他由衷感激上天,即便出身不高,在惠额娘手下讨生活又如何?   额娘还在。   ——   流言渐渐发酵,羊毛的买卖也渐渐火热起来,除了动乱之地,各部使臣终是齐聚科尔沁。   拜见完皇帝陛下,他们就如做贼似的,要么围着九阿哥的帐篷打转,要么热情相邀,与他相约小土坡。诸多手段错漏百出,皇上捏捏眉心,装作眼瞎看不见,太子更不愿瞧见那些辣眼睛的场景,提溜弘晏到了自己身边。   见阿玛有往醋王方向发展的可能,弘晏嘴甜的不得了,立马向太子献起殷勤,终于把他哄高兴了,还哄了一块太子妃亲备的肉干。   弘晏感动接过,吃着肉干,在心底仔细琢磨。   若说八叔是润物细无声的好手,心思细腻话术高超,九叔就是交友遍地的生意人,热情无比不拿架子,和谁都能掏心窝。   九叔现年才十六……   弘晏顿觉唏嘘,人不可貌相,等九叔再大一些,手段真正成熟起来,同他做生意的那群人,被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一转头,弘晏去寻果敦小王子了。   果敦很是高兴,成日黏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地叫,还拉着弘晏去看自己的宝贝,有嵌着宝石的小弓,还有巨型狼牙吊坠。   两人就这么窝在帐篷里,到了傍晚,三喜在外头小声提醒,该去赴宴了。   ……   相当正式的篝火晚宴,摆于空旷的露天之地,集齐了几十个部落首领,还有诸多王公贵族。   皇上太后高居主座,皇子皇孙处于太子的下首,左边是朝廷,右边是蒙古诸部,似是泾渭分明。   弘晏远远望了一眼,应下果敦的邀请,两人手牵着手坐在席末,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   位置丝毫不显眼,可一个大清的皇长孙,一个科尔沁的小王子,本就是人群的焦点,哪会无人关注?何况流言轰轰烈烈,弘晏如今可是大草原的名人。   首领们神色各异,齐刷刷望向最前的科尔沁郡王,只见郡王满脸笑容,用与有荣焉的眼神望着幼子,顿时觉得牙酸。   世子桑敦沉稳一些,见皇上太子没有丝毫不悦,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头好好教训弟弟,让他注意礼节。   科尔沁与朝廷亲近,多的是人眼热,也有少部分嗤之以鼻;望见郡王的笑,有人艳羡,有人不屑,有人沉了脸。   酒过三巡,少不了助兴节目,就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站了出来,要同世子桑敦比试搏克(摔跤)。   他的嗓门洪亮:“桑敦,你应还是不应?”   席间顿时哗然。   郡王一愕,面上没了笑容,果敦坐在弘晏身旁,神情慌张起来,倏地握紧双拳。   少年名为巴克尔,乃是漠西一位首领之子,与桑敦同龄,生得并不高大,甚至称得上矮小。论体型,桑敦远胜于他;论力量,桑敦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巴克尔更胜一筹——   天生臂力,人尽皆知。   漠西距离漠南较远,巴克尔所在的部落,与准噶尔相邻,实力不弱,更因巴克尔一人出了名。首领与郡王不睦,对朝廷也不甚恭敬,郡王却拿他没办法。   首领狡猾得很,表面恭恭敬敬,岁贡年年上交,与噶尔丹那浮于表面的狂妄大相径庭,朝廷找不到错处,讨伐也是师出无名。   巴克尔不是没有同桑敦比试过,两回,回回都赢了。桑敦勇武,可巴克尔比他更勇武,巴克尔有天赐的力量,桑敦没有!   桑敦咬咬牙,即便知道必败的结果,他却不能退缩。   当着皇上的面,巴克尔都指名道姓了,他身为世子,如何能够逃避?   手心有了汗水,他微黑的面颊竟是红了。   在场之人,任谁都能瞧见桑敦的骑虎难下。蒙古王公很能理解,他们窃窃私语,多数人等着看好戏,还有人趣味地想,世子不如直接拒绝,也好过大庭广众之下,败了科尔沁的脸面。   十三阿哥胤祥察觉到不对劲了。   比较二人的体型,结果像是显而易见,桑敦在犹豫什么?   轻松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矮小的巴克尔,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其貌不扬的蒙古少年。   皇上眯了眯眼,太子搁下酒盏,就在这时,桑敦有了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应下挑战,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十四阿哥站起身,朝皇上拱了拱手,笑着看向巴克尔:“世子醉了酒,不如我同你比试?” 第47章 牛刀 二更   要让弘晏说,十四叔的时机选得好。   这个时候,就不适合十三叔出面,十三叔的年纪超了十岁,若是赢了,难免落人口舌。十四叔解围解得恰到好处,理由选得也恰到好处,加上他与巴克尔同龄,体型差距远不如桑敦,算不上以大欺小。   十四叔想的不错,若是压下巴克尔,必能惊艳全场,获得郡王的感激,却也沉不住气,嘴快了,冲动了。   他的目光落在巴克尔健壮得过分的手臂上,悄悄问果敦:“他是天生巨力?”   果敦的小脸不再那么苍白,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安道:“他的搏克从无敌手。”   弘晏唔了一声。   那厢,巴克尔望向十四,眼神闪烁,似在思量。片刻,他往席间瞥了一眼,心下一定,右手环在胸前,躬身道:“既然桑敦醉了,那就如您所愿。”   阿爸带他认过人,当下站出来的,是大清皇帝的第十四子。据说精于骑射,算是少年英才,若能一举击败,朝廷可就颜面无存了。   送上门来的猎物,恰好能出一回恶气,小孩子间的比试犹如玩闹,长辈也不好插手不是?   这么想着,巴克尔咧嘴一笑:“搏克的规矩,十四阿哥应该很不熟悉。听说阿哥擅长弓马,这样,你我不如比试箭术?”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更大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瞧,不插手也不出声,太子转了转酒杯,深深记住了首领的长相。十三心下担忧,想要解围却不得其法;十四猛地攥住掌心,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看不起谁呢?   事实上,十四阿哥抢话完毕,便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胆敢挑衅桑敦,巴克尔定有依仗,定然藏有秘密武器,万一没有比过……   心下生了忐忑,十四阿哥焦灼万分,不敢再看皇上的脸色。可现下,巴克尔竟要同他比试箭术!   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既然求仁得仁,爷就成全你。   胤祯藏了多日的火气,顿时找到发泄的地儿,他盯着巴克尔,皮笑肉不笑地道:“好。”   于是宽阔的草场竖起数道草靶,火把围成两条长龙,照得人的面颊通红。夜晚的光线远不如白日,虽没有风力阻挡,视力难免受到影响,对于比试者来说,算得上极大的考验。   巴克尔却是胸有成竹,丝毫不放在心上。   为显公平,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同样材质的弓与箭。弓的花纹朴素,由小到大一字排开,重量任由主人选择,十四凝重着脸,率先上手掂了掂,细细比对过后,选了最顺手的那把。   巴克尔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拿起最大的那张,目测有八石以上的重量。低低的惊呼响起,巴克尔扎好马步,用力一拉,弓弦霎时如满月——   这下,众人全明白了。   八阿哥脾气一向温和,见此罕见地青了脸色。   天生臂力,这还怎么比?   人群之中,首领低低一笑,朗声对左右道:“我儿若是再长几岁,堪称万里挑一的射雕者!”   世子桑敦脸色苍白,郡王闭了闭眼,没说话,脑中极速转动该如何圆场。   万众瞩目之下,即使对手强大,也容不得十四阿哥退缩。胤祯咬紧牙关,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火气,死死盯着远处的草靶。   此番由近到远,逐轮比试。譬如五米外的靶子,谁的准头好,谁就获胜;若两人全都射正了,继续下一轮,草靶距离也一轮轮增加。   两人搭箭的瞬间,四周忽然变得寂静。   第一轮,不分胜负;第二轮,不分胜负;第三轮,依旧不分胜负……   直到静靶用完,还是不分胜负。   十四阿哥的每一箭,全都正中红心,蒙古王公看得震惊不已,就连巴克尔都没了笑,不复开始那般成竹在胸。   那么多箭了,他还有力气?!   比试总要有个输赢,巴克尔收起轻蔑,总算重视起来,同十四商量道:“不如上活靶。”   十四阿哥眼神发狠,半晌没说话,唯有自己知道,他拉不动弓了。   手臂酸疼万分,虎口即将开裂,凭着满腔火气,还有惯性的麻木拼到现在,一旦改成活靶,他绝对比不过巴克尔。   如今骑虎难下的,轮到了他。   认输?还是找抱恙的借口?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展现自己,十四真真切切后悔了,可他不能。顿了顿,话语从牙缝挤出:“好……”   “好”字未落,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要比活靶,这位哥哥绝对比不过我十四叔。”   弘晏双手背在身后,不急不缓走到巴克尔身边,用不甚流畅的蒙语,仰起头真诚道:“十四叔不过小试身手,用静靶热热身。要真比试活靶,十四叔就没法给你留面子了!我们皇家讲究礼貌,如果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   这话说得巴克尔一愣,几乎气笑了。   留面子?胜之不武?!   大人的事,兔崽子掺和什么?传说中聪慧无比的皇长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也不怕笑掉大牙!   这话说得太过荒唐,众人瞠目结舌,眼珠子掉了一地,果敦惊恐地捂住嘴巴,弘晏哥哥疯啦?   太子一句“胡闹”憋在嗓子里,皇上愣神过后,按住了儿子们上前的脚步。十四被他说得进退不得,心底尴尬万分,恨不得脚趾抠出一个地洞钻进去,也好过公开处刑。   他是真没力气了。这小子想做什么?   首领皱起眉,给儿子使了好几个眼神。巴克尔碍于身份,忍着怒气强笑道:“长孙殿下,这话可有证据?”   说着,再一次将弓弦拉成满月的形状,证明他天赐的实力。   天生臂力也不是无穷无尽,巴克尔收弓的时候,呼吸终于有了不稳。虽很快调整过来,却被弘晏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弘晏叹了口气,用力睁大眼睛,试图让巴克尔看清其中的真诚:“比试活靶,用不着十四叔出手。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我同你比就是了。”   巴克尔不过是个十岁的蒙古少年,箭术再强,养气功夫还不到家。这话说的,他像听见天方夜谭一般,怒极而笑,好悬强忍了下来,连连道:“好,好,好。”   这里的‘好’是个语气词。   他不耐烦极了,想同十四说比试继续,哪知弘晏眼睛一亮,立马顺杆爬:“你应啦。来人,上活靶!”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弘晏如愿以偿,骑虎难下的轮到了巴克尔,十四阿哥居然成了局外人。   茫然拎着弓的十四:“…………”   巴克尔矮小,弘晏比他更矮小。十岁比五岁,赢了也无甚光彩,大好局面就这么被破坏,巴克尔整张脸都是紫的。   首领也笑不出来,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   瞧那歪歪扭扭的站姿,歪歪扭扭的拉弓姿势,巴克尔往左一看,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境再也稳不住了。   现在的局面,是他活了十年收到的最大嘲讽,活似一个耳光扇到脸上。他做错了什么,要和一窍不通的奶娃娃比箭术??   巴克尔涨红着脸,重新瞄准移动的草靶。   一箭射出,稳度虽然出现瑕疵,碍于强大的实力,箭尖只偏离红心一寸,力透三分。   不错的成绩,叫好声却弱了下去,蒙古王公干干一笑,这,这也没法道喜啊。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孙身上,巴克尔见此,眼底闪过深深的阴霾。   ……   轮到弘晏了。   手中小弓很是轻巧,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继而随意地射出一箭。   巴克尔强笑一下,看都不看一眼,这箭除了脱靶,没有第二个结局。   可空气忽然寂静得吓人,围观群众像是失了声。   检查之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了又瞧,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皇长孙殿下的箭,正、正中红心!”   霎那间,巴克尔浑身巨震,笑容僵在嘴边,这怎么可能?!   巴克尔抬头望去,像是要把靶心瞪出窟窿,脸上骤然没了血色。   ——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   人群之中,首领的面容跟着灰败起来。   弘晏放下弓,朝对手抿唇一笑:“都怪十四叔不礼貌,还想亲身上阵。杀鸡焉用牛刀,真是太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第48章 猪头 一更   巴克尔没读过书,不懂杀鸡焉用牛刀是什么意思,可这话大致的含义,配上弘晏的小表情,直让他血压升高,面色发紫,灵魂轻飘飘地出窍。   还被反问一句‘你说是不是’,他恨不能就地晕过去!   太过分了。他引以为傲的臂力,引以为傲的射术竟是一败涂地,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局势突然来了个大逆转,所有人都惊呆了。   郡王怔愣过后便是狂喜,果敦眼里满是崇拜,桑敦露出无尽的感激;从天而降一个意外的惊喜,皇阿哥们却是担心侄儿的生命安全,戳着巴克尔的痛处来回蹦跶,万一拳头砸下来,十个弘晏都得砸成肉饼。   八阿哥缓缓吐出一口气,既震撼又动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以他的心细,不难看出巴克尔的挑衅之意。十四弟已是强弩之末,弘晏先夸张后激将,这样的神来之笔,不仅保住了十四弟的脸面,也保住了朝廷的脸面,化为重重的耳光扇回去,让人拍案叫绝。   弘晏出头的时机,太好了。   九阿哥理所当然地想,不愧是爷的知己。同时又有些酸溜溜,斜着眼看向十四,自个冲动也就罢了,被大侄子救场的滋味如何?   十阿哥张大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十三阿哥激动无比,实在不明白弘晏取胜的原理,挠心挠肺的,恨不能当场向侄儿取经。   五岁的孩子,唯有箭术天才可以解释,否则如何赢过天生臂力的少年?   十四阿哥呆愣愣的,哪里还有开始的烦躁与火气。遇见无法想象的梦幻结局,他觉得自己活在梦里,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巴克尔,嘴唇动了动,抓着弓的手紧了又松。   太子见了好一场大戏,神色依旧有些恍惚,见弘晏将人刺激得不清,回过神赶忙说:“到阿玛这儿来。”   弘晏可听话了,笑眯眯地朝巴克尔挥挥手,轻快地回到长辈身边。途经十四的时候,十四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弘晏高贵地目不斜视,哪里还有一口一个“十四叔”时的亲近。   活似川剧变脸。   十四阿哥神色一僵:“……”   原是再普通不过的比试,可皇阿哥与皇长孙接连下了场,好似掺了一层不普通的色彩。皇上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终是朗声大笑:“弘晏,胤祯和巴克尔,都是朕心中勇武的巴图鲁。此番比试点到即止,人人都是胜者,没有输家!”   皇上既然开口,众人只有附和的份儿。只首领读出了皇上暗藏的自豪,一口血气憋在喉咙里,点到为止,没有输家?   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偏偏等长孙放完话,这才发表总结之言。其中的纵容之意,十里外都看得出来,好似在首领耳边循环播放,输给五岁长孙的巴克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部落的脸面都丢光了。首领脸色灰败,人怕出名猪怕壮,从今往后,巴克尔如何在草原立足?   聪明人容易多想,蒙古大多数的王公贵族,望向十四阿哥的目光,却带着止不住的敬畏。   今儿的比试,说出去谁信?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怕能笑掉大牙。   大清藏龙卧虎,高人齐聚,皇长孙如此准头,只有叔叔五分之一的水平。这真的太恐怖了,十岁孩子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他们,何况年长些的皇阿哥?   十四:“……”   他干干地笑了笑,却生不出半点骄傲之情,有些迷茫,有些忐忑,更多的是不解。   汗阿玛会如何看他?会不会对他失望?   弘晏那小子,为了四哥尖牙嘴利,把他往死里怼,又怎会给他圆场?!   ——   回到帐篷,十四阿哥食不知味地用了些点心,皇上却是迟迟没有召见。   越发提心吊胆的时候,门外传来几声动静,李德全送了上好的金创药来。胤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接过之后,半晌沉着脸,仔仔细细地涂在虎口。   方才,李德全向他传达口谕:“阿哥年少气盛,冲动些无可厚非,皇上说了,要您以此为戒,凡事三思而后行。用完气力,想必也累了,阿哥可要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   送完金创药,继而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里头摆着一张花纹繁复,制作精巧的弓。十四摩挲许久,望着帐顶出神,这是汗阿玛给他的奖赏。   想寻一趟弘晏,却终是舍不下面子,十四拉长一张脸,面色阴沉沉的,当晚,翻来覆去没了睡意。   ——   夜色降临,京城处在静谧之中。   四阿哥下衙归来,沐浴洗去一番疲累,同福晋用了膳,瞧了弘晖弘昀与大格格,过后坐在书房,处理案卷埋头办差。   这是他一天的作息,健康向上,沉迷工作,习惯成自然。   汗阿玛奉太后出行,朝廷还在运转,京城近来风平浪静,没有谁出幺蛾子。胤禛对此很能理解,众人争宠无人看,可不就得安分下来。   看了会案卷出了会神,也不知元宝吃得好不好,玩得尽不尽兴,算算日子,再有三日,他们也该回程了。   知己不在身边的日子,饭都有些不香甜,四阿哥搁下笔,颇为想念。就在这时,苏培盛敲了敲房门,声音有些凝重:“爷,太子爷急报。掺在毓庆宫家书里头,快马加鞭没走官道,太子妃刚刚遣人送来。”   已是入夜,太子急报?为何不走官道?   四阿哥眉眼一凌,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沉声道:“进来。”   苏培盛屏息递上信,封口涂了火漆,并没有拆阅的痕迹。   胤禛略有些迫切地抽出,展开,逐字逐句读下去,俊脸倏然变得暗沉,乍一眼看去,像是暗得能滴出水。   书房笼罩着无与伦比的低气压,首当其冲便是苏培盛。苏培盛战战兢兢,摸了摸冰冷的衣裳,大气不敢喘一声。   塞外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太子爷急迫至此,他们爷发了那么大火气?   自从与弘晏阿哥成了知己,爷被哄得服服帖帖,冷脸变少了,笑容变多了。除却德嫔娘娘重病那回,这副情态实在少见,苏培盛缩起脖子,越想越是慌张。   胡思乱想间,他们爷嘴里吐出两个字:“知己……”   苏培盛糊涂了,知己?   “原来如此。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胤禛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且让他鸠占鹊巢,得意一段时日。”   说着冷笑起来,“尚未成亲就有一肚子诡计,是爷小看了他,竟干出引狼入室这等蠢事。跌了一次跟头,就不会有第二次,等他回京……”   四阿哥不说话了。烛影晃动,他的脸庞显得晦暗莫测。   苏培盛:????   ——   篝火晚宴告一段落,之后便是朝廷与各个部落冗长的扯皮。朝贡的数目,内部的动乱,还有相邻草场的归属,鸡毛蒜皮的纠纷,桩桩件件,有大有小,让理藩院的随行官员忙碌不已。   巴克尔与他的阿爸,好似被人遗忘了。   草原强者为尊,天生臂力又如何?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试。   这是科尔沁的地盘,漠西那边鞭长莫及,他们父子还能当场造反不成?   往日交好的王公收起友善的笑容,同官员们殷切谈天,还有鼓起勇气向太子探听长孙是如何练箭的,能否让十四阿哥教教他们不成器的孩子。   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织毛衣实在说不出口,太子沉默一会儿,含笑道,“弘晏天生直觉,至于十四弟那儿,孤做不了主。”   他们这才遗憾作罢。   郡王今晚实在高兴,拍着胸脯同皇上表忠心,顾及时候晚了,这才没有领着世子给十四阿哥道谢,给弘晏道谢。   思来想去,他叮嘱幼子道:“若能获得几句箭术指点,该是何等无价之宝啊。果敦要好好侍奉长孙殿下,明白吗?”   果敦兴奋极了,郑重地点点头。   那厢,弘晏被皇上大力夸奖了一顿,被太后揉搓许久,也再一次被太子奖励肉干,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迎着月色,绕进一处偏僻之地,弘晏拍了拍手,下一瞬,灰衣侍卫幽灵似的出现在身旁,静候他的吩咐。   弘晏冷酷道:“套麻袋,揍巴克尔。”   从今往后,巴克尔的部落,乃是羊毛重点发展对象,九叔生意的试验田,享受中央直发的优惠政策,经济水平走在世界前列。   “下手重一点,人家皮糙肉厚,下手轻了没感知。助人为乐,你我义不容辞。”   灰衣侍卫:“……”   “是。”   ——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十四阿哥的帐篷面前,趴了一个人。   说是人,也不是。整张脸鼻青脸肿,看不出清晰的五官,头发如稻草一般,像极了猪头。   沿着草地去寻,不难看出挣扎的痕迹。此人被打之后,爬了好一段路,许是想要求救,直至看到帐篷隐约的轮廓,这才放心晕了过去。   周围很快聚集了人,若有似无的眼神飘来,十四阿哥脸都绿了。   昨夜睡不着觉,大清早还遇上晦气!   没等众人上前辨认,忽然之间,首领跌跌撞撞地赶来,抱着猪头悲喊道:“我儿——”   众人哗然,这,这是巴克尔?!   弘晏揉揉眼睛,掀开帐篷,踮起脚尖远远一望,困意消散无踪,立马清醒了。   他……他不是叫人扔远些,怎么还能爬到十四叔的面前去?? 第49章 红娘 二更   十四觉得晦气,觉得不可思议,巴克尔被打同他有什么关系?   天生臂力,他比不过。何况这儿不是第一现场,他疯了才会给自己留下证据,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像是显而易见的陷害,可巴克尔的父亲不这么觉得。   他压住怒气,搀扶起地上的儿子,一双眼犹如暗夜毒蛇,嘶嘶喷着毒液,像是记恨上了十四一般。心里怒极,表面依旧恭敬,谁叫朝廷占据大势,如今他们远在科尔沁,没有证据,想要让尊贵的皇阿哥付出代价,是远远不够格的。   即便巴克尔醒来,指认对方就是凶手,他依旧得吃下这个暗亏。大清皇帝护谁显而易见,可怜他的儿!   被他隐晦地盯了一眼,哪怕情绪很快消失无踪,十四阿哥还是变了脸。   自从来了塞外,他不是在受气,就是在受气的路上,这要让汗阿玛知道,什么小肚鸡肠,嫉贤妒能,全得扣在他的头上。如今没了额娘替他筹谋,凡事都要靠自己,十四的脸色骤然阴沉,甩袖就走不再纠缠,在心里狠狠念叨首领的名字。   冤枉爷?   总有一日,爷要灭了你的部落,当着你的面把巴克尔揍得死去活来,以报今、日、之、仇。   ——   胤祯生命中的宿敌出现了,大侄子为此助力颇多,弘晏却是浑然不知。   他用颇为怜爱的眼神瞧了十四的帐篷一眼,打着哈欠睡回笼觉去了。   还没挨到毛绒软垫,十阿哥与十三阿哥相伴而来,在十哥积极的鼓励下,十三犹豫一瞬,悄悄问道:“弘晏侄儿还在安睡?”   这两位爷倒是很少聚在一处,也很少来寻主子。   三喜摇头,忙不迭进去禀报,弘晏一骨碌起了身,继而收拾好自己,掀帘朝他们笑:“十叔,十三叔。”   圆圆脸蛋嫩呼呼的,一戳一个小坑,看着十分惹人喜爱。十阿哥响亮地哎了一声,恨不能上手摸一摸;十三微微红了脸,鼓足勇气,却也不见扭捏:“昨儿的比试……”   弘晏当即明白了十三阿哥的用意。   昨日比试,有故意的诱敌成分,譬如歪歪扭扭的姿势,歪歪扭扭的站姿,实则出塞之前,他便已在毓庆宫练习多日,马步也扎得像模像样了。   【慈母手中线】的能力堪称实用,只需钻出慈母限制,悟出一个道理:手上功夫都有共通之处。   唯一可惜的便是时间不够,今儿是月抛的最后一天,明日能力是好是坏,系统想不想坑人,他也猜不透。   言归正传,十三叔是个大好人,一废太子之时,为给他爹求情,把自己都赔了进去。趁着有限的时间,把系统能力带来的心得一股脑地说给他听,弘晏十分愿意。   迄今为止,他与胤祥还没有多少交流呢。   至于胤俄,弘晏想都不用想,定是九叔忙于薅羊毛,十叔觉得孤独,觉得寂寞难受。作为罪魁祸首,弘晏半点愧疚都没有,笑眯眯地叫人搬来草靶,几张木弓并几支木箭,开始讲述提升准头的小技巧——直觉。   十三阿哥是真心热爱骑射,相比十四,他的热爱更多了几分纯粹。   胤祥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若放在现代,定是一个正襟危坐的乖学生;听到许多没有听过的‘歪理’,也没露出奇怪的眼神,若有所思片刻,慎重地点点头。   他看着弘晏,眼睛亮闪闪的,后悔没有随身携带小本本,十阿哥本是凑热闹,可听着听着来了兴趣,原来侄儿比试靠的不是眼睛,是心。   心到位了,外在因素反而靠后。这话说得极好,十阿哥跃跃欲试,情不自禁拉弓搭箭,对准草靶之上的红点点,嘴里念叨随心,随心——   咻的一声,箭尖落了靶,不知飞向了何处,可伴随而来的,是一声仓皇的惊叫。   弘晏睁大眼:“……”   十三放下弓:“……”   十阿哥吓坏了,怎的,他这是射到人了?!   ——   十四阿哥花了一晚上,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等到日上三竿,悄悄避开人群,去了弘晏的帐篷。   这个时候,汗阿玛和太子皆在议事,天时地利人和,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哪知大侄子不在,伺候的人也不在,十四想了想,反正闲来无事,这儿遇不见他的仇敌,再等等吧。   ……   太后的大帐里头,传来老太太的数落声。   弘晏与十三身为局外人,得了一张观光券,还得了一碗香浓奶茶,一旁的十阿哥心虚又愧疚,蔫头耷脑站着挨训。   伴随着阵阵抽噎,太后怜惜不已,数落得更厉害了:“你看看你,把人格格吓成什么样了?”   正在抽噎的姑娘姓博尔济吉特,名娜林,乃是阿巴垓右翼的乌尔锦郡王之女,身份着实不低。   阿巴垓部同样属于漠南蒙古,曾有两位有名的娘娘,入了太宗皇帝的后宫,一位麟趾宫贵妃,一位衍庆宫淑妃,那时的阿巴垓如日中天,科尔沁远远不如。   虽说如今调了个儿,阿巴垓部仍不容小觑。郡王最宠这个闺女,如方才闹出的乌龙,搞不好要有大麻烦,故而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老十这样的憨货,练箭练到人家格格头上去了!   十阿哥僵硬着脸,无言以对。   无意之举也是错,不是他不肯赔罪,是娜林不肯收。马不停蹄告状也就罢了,瞧瞧,那只木箭好巧不巧插在发髻里,多危险多触目呐,正常人不是应该立马取下,指着他大骂一顿吗?!   而她呢?顶着木箭大摇大摆,抽抽噎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   他道歉道了两刻钟,嘴皮子都磨干了,不论银子还是宝物,作为赔礼一切好商量。   可这人,赔笑当看不见,说话当耳旁风,狠狠瞪着他,目光凶得很。哎哟,瞪什么瞪?眼睛大了不起?   就算长得顺眼,比其他蒙古格格都顺眼,也不能掩盖脑子有问题!   十阿哥没法子,谁叫太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一抹脸,胤俄继续低声下气,娜林格格继续瞪着他,两人僵持不下——   十三阿哥坐立难安,弘晏察觉到不对劲了。   目光在十阿哥脸上打转,嗯,浓眉高鼻,眼睛细长,称得上俊小伙;再想想他的身份,皇家二代,贵妃之子,仅次于他阿玛。   这,难道……?   反过来看,十叔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弘晏大受震撼,奶茶也不喝了,瞅瞅十阿哥,又瞅瞅娜林。   太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老太太思来想去,领悟不到其中重心。她也急,想着两个小辈快快和解,哪知宝贝曾孙忽然发问:“娜林姐姐,我十叔长得如何?”   这一声姐姐,换谁都会心花怒放,何况弘晏作为皇长孙,身份远高于她,嘴甜更是难得。   这话问的,像是打开一个不得了的开关,娜林收回瞪视,面颊慢慢红了起来,哼哧半晌道:“长、长得不赖。”   箭术也好,一下就射中了她。   ……   大帐忽然寂静下来。   弘晏再接再厉:“十叔既然有所冒犯,该不该赔?用什么赔?”   轮到十阿哥见鬼似的瞪大眼,娜林恍然大悟,指着他大声道:“太后娘娘,就罚他做我一辈子的丈夫!” 第50章 毒虫 一更   娜林的话一出口,震住了历经两朝,见过无数风浪的太后。   弘晏左脸写着“果然如此”,右脸写着“十叔你就从了吧”,高深地笑了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十三阿哥喷出一口奶茶,“砰”地一声,手中壶碗重重落在地上。   壶碗滚啊滚,滚到十阿哥面前,最后停在他的脚边,胤俄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面色一片空白。   他怀疑自己耳背了,或是活在梦里。   这这这,这人说什么胡话?罚、罚他做她的丈夫?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这么不害臊呢??   不是,当着皇玛嬷的面,他俩本是纯洁的受害者与道歉人的关系……   十阿哥的耳廓微微红了起来,伸手颤抖地指向娜林,娜林却是丝毫不以为忤。从天而降一支木箭,但凡偏上一些自个就要没命,她本应愤怒至极,皇阿哥的身份也消不了她的愤怒——   可一见到罪魁祸首,她便改了主意。   喜欢谁便要坦坦荡荡,要不是这人身份高,她早抢回部落成亲去了。方才脑中念头朦朦胧胧、尚未发酵,得经弘晏提醒,娜林醍醐灌顶,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儿!   犯下过错以身相许,岂不理所应当?   感激地望了弘晏一眼,娜林把“恩人”记在心底,气势汹汹地对胤俄道:“你应还是不应?”   胤俄:“……”   原本顺畅至极的一声“不”,居然卡在喉咙里。   奇了怪了!!   太后终于不再沉默,看着两人,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那是激动的。   万万没有想到,练箭的失误还能造就一段姻缘。老太太活得通透,心眼明亮,瞅瞅胤俄又瞅瞅娜林,越看越是欣喜,越看越是般配,哎哟,若小十喜欢,成全他俩又何妨?   瞧瞧,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除此之外,还赖她的乖乖曾孙,幸而元宝问了问娜林的心意,否则不得错过缘分?   皇上说过,小十的福晋许要出自漠南蒙古。太后左右思量,觉得娜林再合适不过了,一来两人身份般配,二来,娜林爽朗大气,毫不扭捏,她喜欢得很。如若嫁到京城去,可以时常同她说说话,谈谈天,有她照拂呢,不用害怕人生地不熟。   太后笑呵呵的,见十阿哥说不出话,迫不及待替他开了口:“我们小十这是害羞,没有不应的意思。”   十三依旧处于震撼之中,弘晏跟着郑重点头,真诚道:“乌库玛嬷说得对,十叔最是害羞,看上眼却不说,娜林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娜林羞涩地望了望胤俄,要不是顾及场合,差一点点就想抽出马鞭逼迫于他。   原来如此,她不会生气的。   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胤俄:“……”   胤俄后退一步,擦了擦额角冷汗,想要反驳却是不敢。   老天爷,这婆娘眼神瘆得慌……   怎就越过汗阿玛他老人家,直接谈婚论嫁了呢。   赶鸭子上架都没这么快的!   【慈母手中线】的最后一日,弘晏挖掘出了红娘的天分,贡献出的随心箭法,成了连接一对有情男女的桥梁。   明明看上了眼,不拒绝就是默认,这一切的一切,逃不过大侄子的火眼金睛。   他捧着脸,闻了闻空气弥漫的酸臭味,只觉自己牺牲颇大,忍不住叮嘱道:“十叔,明岁成婚的时候,不要忘记侄儿的份子钱。”   太后乐道:“也加哀家一份。”   十阿哥麻木了。   ……   另一边,弘晏的帐篷外,十四阿哥苦苦等待,依旧没见个人影。   荫蔽处虫蚁颇多,不乏逮着人咬的毒虫,身上尽管遮得严严实实,脸却暴露在外。一个时辰之后,十四只觉眼皮子有些发痒,产生些许压迫力,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他的神色倏然大变,不由伸手摸了摸。   摸着肿胀至极,不用想象就知道红彤彤的,像被人迎面打了两拳!   十四:“…………”   脸像打翻了调色盘似的,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得紫黑紫黑。   十四双手遮面,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贴身太监候在原地。   扭头一看,主子不见了,小太监茫然片刻,惊恐地喊:“爷,爷?”   ——   宜妃正同嬷嬷说起十阿哥的婚事。   “本宫心里愁。”宜妃叹了口气,“对于自个的福晋,老十半点不上心,比他九哥还要混不吝。”   这儿颇多蒙古贵女,都是适婚之龄,叫他远远看上一眼,也不必打照面,若有特别喜欢的,她好同皇上隐晦地提一提。   这么多天了,问他可有顺眼的?他说娶福晋嘛,两只眼睛一张嘴,长相没啥区别,但凭宜额娘做主。   宜妃好悬忍住了,这要是她生的,鞋拔子当场飞过去。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嬷嬷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指不定缘分就到了。”   宜妃冷哼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若能开窍,本宫就算茹素一年也愿意!”   这话不过恨铁不成钢的随口之言,哪知下一瞬,大宫女急匆匆掀开帐篷,满脸喜色地禀报:“娘娘,十阿哥自个找着了福晋,太后正张罗赐婚呢!”   宜妃:??   ——   太子一个没注意,元宝又又又跟人跑了。   听说是和十弟十三弟练箭,太子一阵无言,九弟犹如昨日,这么快寻到新欢了?   给四弟的信件岂不是……咳。   皇上在旁笑道:“随他去,明儿就要回京,撒欢的时候不多了。”   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他们谈论的射箭几人组,正簇拥着太后缓缓而来。   弘晏在,十三也在,唯独缺了老十,皇上搁下笔,微微有些讶然,“皇额娘。”   太子扬眉看了儿子一眼,太后像是知道他们的疑问,高兴道:“小十还在害羞,哀家实在等不及,所以来找皇帝。”   ……?   父子俩一头雾水,很快,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徐徐展开。   爱情之箭的细节补充,自有弘晏代劳。于是皇上听了一耳朵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天作之合拆婚可耻”,配上乖孙声色并茂的讲述能力,不自觉有些恍惚。   心下第一个念头,老十可真行啊。   心下第二个念头,元宝果然是天才。   娜林格格,正是他拟定的十福晋人选。一箭钓了个未来福晋,怎一个“行”字了得?   皇上不禁琢磨起来,要他年轻个二十岁,学会元宝的随心箭法,会钓到谁呢。   太后哪里知道皇上老不正经,颇为期待地看着他。皇上没有让她失望,当即拍板道:“就依了老十的意,定下娜林格格,明岁选秀走个过场便可。”   总要等老八老九成婚,再轮到老十,否则太过仓促,郡王那边会有意见,向他哭诉就不美了。   太后大喜,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一位皇子一位皇孙,十三阿哥站在弘晏身旁,有些拘谨。   皇上看着十三,面色很是和煦,温声问了几句起居,继而问他:“十四在何处?”   “十四弟因着巴克尔一事,心情不好……”胤祥努力回想,犹豫道,“许是呆在帐篷。”   皇上颔首,吩咐李德全道:“叫十四过来。”   清晨忙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巴克尔怎么会倒在胤祯帐前。不提这事,十四的性子还得狠磨,德嫔既已入了冷宫,冲动掐尖总有掰回来的一日。   元宝救了面子,胤祯半点表示也没有,是该敲打几句,警醒警醒了,皇上淡淡地想。   直至十四到来,万般心思戛然而止,皇上不敢相信:“这是怎么了?”   弘晏捂住嘴,迅速躲到太子身后,不让众人发现他如今的模样。太子身量高,没人给他做“墙”,好悬忍住笑,俊脸肃然,只肩膀微微发颤。   李德全深深低下头,眼前一幕实在考验他的职业精神,万一没憋住,那就完了。   十三撇开眼不敢再看,生怕自己破了防,他小声道:“十四弟,你招惹蜂窝去了?”   十四瞪着一对眯眯眼,整张脸很不和谐,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何况草原哪里来的蜂窝,他连借口都找不了!守株待兔被毒虫盯上,简直是奇事;左右眼叮了个对称,更是奇事中的奇事。   彻底消肿,少说也要一个月,这让他怎么见人??   看多了就习惯了,弘晏笑过之后,生出了些许怜惜。他从阿玛身后探出头来,想了想,【慈母手中线】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唯有把十四叔的眼睛缝上,这不行。   如果有个【蚊不叮】,他就能帮十四叔脱离困境了……   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弘晏一抹眼睛,义愤填膺地道:“巴克尔太过分了。技不如人还要驱使毒虫使坏,总有一日,他会遭到正义的制裁!” 第51章 回眸 二更   弘晏义愤填膺的话语一出,十四阿哥动动嘴唇,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只好忍住内伤,把一口血咽了回去。   在场之人皆是沉默,太子睨了儿子一眼,皇上轻咳一声:“好了。”   驱使毒虫,正义的制裁?这都什么和什么。瞧见十四那副模样,皇上也没了敲打的心思,摆摆手让他退下,且拨了随行太医医治,心道胤祯的运气也是奇了,明儿便要回宫,这两个斗大的肿包,实在叮得不是时候。   十四瞪着一双眯眯眼告退,紧接着,沐浴在皇上失笑的目光里,弘晏拉着十三一块溜了。   短短几个时辰风云变幻,练箭也练不下去了。十阿哥喜得媳妇,还没缓过来,说要一个人静静,身后却跟了颇为羞涩的娜林;胤祥生怕十哥有哪里想不开,与未来十嫂打起来,连忙同大侄子告别,准备找时机劝架。   弘晏眺望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殊不知是打架,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上赶着吃狗粮,十三叔还是太年轻。   回了住处一趟,弘晏翻出一本小册子,马不停蹄去寻好朋友果敦,告诉他明日回程的消息。   果敦高兴不已,很快吃了一惊,亮晶晶的眼珠子黯淡下来,眼底满是不舍。   “弘晏哥哥……”他扁扁嘴,扯住弘晏的衣袖不放。   弘晏看向他的目光,像看惹人疼的傻弟弟,轻声安慰道:“人生总有相逢时,说不定我明岁就来科尔沁做客,果敦不用伤心。”   说着拿出小册子,悄悄塞进果敦手里,果敦睁大眼睛,低头一看——   《随心箭法&织毛衣心得》   字儿用蒙语写就,唯有中间那个符号,他看不懂。   弘晏压低嗓音:“这是哥哥悟出的,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如果学会了它,果敦远比巴克尔厉害。全世界仅此一本,决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行动力绝佳,强迫症福音,果敦前途将会不可限量,这是他未雨绸缪,早早预定的毛衣代理商,谁也抢不走。   等果敦长大成人,等郡王收获看得见的利润,科尔沁也将彻彻底底倒向朝廷,结果岂不显而易见?   他负责招聘代理,其余事宜交由九叔忙碌。弘晏躲懒躲得光明正大,这厢,果敦惊喜极了,兴奋极了,捧着小册子如获至宝。   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他再三保证,生怕弘晏不信自己:“谢谢哥哥!果敦不会告诉别人哒!”   弘晏欣慰一笑,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   出发的前一晚,弘晏睡得很是香甜。   另一边,皇上驾临宜妃的帐篷,同她大略说了一说胤俄的婚事,宜妃大喜过望,这可真是祸兮福之所倚,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幸而老十长得不丑,得了娜林格格的青眼,否则必要吃挂落。   接连解决两件心事,她可真是圆满了。宜妃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抛却后顾之忧,连入睡都是带着笑。   “郭络罗氏还不圆满?”相邻的帐子里,惠妃无法入眠,嘴角微垂着道,“老九有了秘密差事,老十定了阿巴垓部的格格,什么好处都给她得了。”   此番出行,也唯有惠妃,当属最大的背景板。   胤禔不在,她整一个局外人,就算胤禩天天请安,天天嘘寒问暖,又有什么用?   除了侍奉太后,她尴尬得很。   眼睁睁看着宜妃得偿所愿,甚至锦鲤附体一般,怎是‘怄气’两字可以形容,说句大不敬的,惠妃不禁埋怨起皇上的用意,为何要带她随行?   不说宜妃,单说弘晏,在蒙古出尽了风头。   比试时候的那一箭,看得惠妃心底发沉,想起从前给德嫔提供便利的一幕幕,失眠了半晚上。   明珠想要东山再起,她想胤禔重获皇恩,可弘晏歪歪扭扭的那一箭,狠狠击碎了她的期望。勇武过人,本是皇上对胤禔的夸赞,此番竟转移到了弘晏身上,连带着十四也沾了光!   “本宫真是受罪来的……”惠妃闭了闭眼,叫人泡一杯降火的茶。   这小子太过魔性,连老天也帮着他,老九争做知己,就连未来十福晋的人选,听说也有他的功劳。   即使不算老八,不算十四,老四,老九,老十……全都绑在弘晏的船上。上了弘晏的船,与上了太子的船,上了毓庆宫的船,又有什么区别?   越想越是心惊肉跳,惠妃揉了揉太阳穴,强行冷静下来。   皇恩宠爱都有定数,毓庆宫却是霸道地分走所有,连肉汤都不让人喝,这让扎根后宫几十年的她成了笑话。   不急,她对自己说,总有破局之法的。   风水轮流转,太子不会犯错,赫舍里氏不会犯错?花无百日红,后妃如此,皇子皇孙同样如此。   ——   一夜平静地过去。   第二天,黑夜未褪,天色将将照进一缕晨光,圣驾启程回京。   太后虽然不舍,却也面上带笑,只因没来之前,科尔沁是她遥不可及的乡愁;过了今日,科尔沁就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甜梦,能够时不时回味一番。   皇上特意吩咐郡王,此次回京精简礼节,不必大张旗鼓地送行,于是果敦王子只能待在帐篷里,哭唧唧地翻看《心得》聊以慰藉,给弘晏哥哥送上平安的祝福。   勤于收购羊毛,同卖家磨嘴皮子的九阿哥左看右看,没见十阿哥的人影,心下狐疑不已。   老十不会同娜林你侬我侬,依依惜别去了吧?   天知道,忙碌间隙得知胤俄有了福晋,还是大侄子当的红娘,胤禟品着宜妃给的茶,差点没被呛死。   瞧老十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原以为逼良为娼,哪知娜林一叫,他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典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九阿哥恨不得翻个白眼,出息!   与此同时,胤禟积极打探十四的行踪,得知没和大侄子混在一处,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从老四那儿撬来的知己之位,保住了。   不过,十四弟见了他,死死遮着眼睛干什么?不屑看到爷?   胤禟望着十四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代步坐骑来了。   他一扫来时萎靡的模样,高高兴兴上了马,哼着小曲没走几步,碰上了同样哼着小曲,春风拂面的胤俄。   兄弟俩对视几秒,九阿哥眼里有着探究。   十阿哥很有觉悟,赶忙辩解道:“九哥,大侄子是我的媒人,不是知己。”   胤禟:“……”谁要问你这个了?   爷想知道,你和娜林到底有没有钻石头!   ——   弘晏还在睡梦中,便被太子卷吧卷吧抱进车辇。   唤醒他的,是心脏传来的细微的感觉,【慈母手中线】,系统能力消失中。   弘晏一骨碌爬起,伸出双手瞧了瞧,继而闭眼感受了一番。   灵活巧手不见了,却依旧有系统的馈赠——织毛衣练出的直觉,并没有完全消失,剩下的灵感星火,将会是他练箭的助力。   简而言之,是将百分之百的金手指,降到了百分之十。   与贪财的六感一样,堪称意外之喜,弘晏露出一对小梨涡,片刻严肃了面庞。   赶路途中没有佛堂,只能在心里祈祷。习惯了操心,习惯了早睡早起,他也不求什么咸鱼能力了,只需正常一次,【治河高手】就很好。   护城河奔流多年,早该治治了,他愿意做急先锋,为改善宫城内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   弘晏抓紧小被子,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全宇宙最成熟最高贵最先进的系统,我在夸你,你听见了吗?   像是回应宿主的召唤,霎那间,脑海深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机械音:   “叮!系统能力【回眸一笑百媚生】,持有者郭络罗·宁珠(宜妃)已绑定,使用时长一个月,不可解绑。”   生怕宿主不认识能力持有者,系统加了个括号,还贴心地念出括号里的注解。   “月抛能力启动中……”   说罢,机械音隐入脑海,消散得无影无踪。   弘晏手中的小被子滑落了。 第52章 回京 一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耳熟能详的诗篇,描述美貌的诗句,弘晏怀疑系统绑错了性别,绑错了人,还取错了名。   能力取自宜妃娘娘,没毛病。可他不是女孩子,要这有什么用?   明明该叫宠妃系统,绑定对象是选秀秀女或是后宫妃嫔,凭借此等能力步步高升,攻略他那冰山冷面四叔,或是同汗玛法来上一段可歌可泣的倾世绝恋,成为霸道帝王的真爱,最后名垂青史。   现在倒好,是要他进汗玛法的后宫争宠,还是勾得满朝文武为他吃醋?!   弘晏缓了好半天,终于接受了现实。   系统就是个坑人玩意,一次比一次离谱。上回的【慈母手中线】,好歹还能开发练箭功能,这回……靠脸自救吗?   弘晏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好像没有变化,也没有特殊的感觉。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皮肤还是那个皮肤,不对啊,他的长相最多萌人,哪有勾人的资本?   难不成要扭脖微笑才有作用?   ……那不成惊悚片了。   弘晏直觉不对,狗贼定有什么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此时他睡在里间,周围很是寂静,唯有马车轱辘轱辘的声响。沉思片刻,弘晏扯了扯隔帘,同候在外头的三喜道:“拿面镜子来。”   主子醒了,第一个要求便是拿镜子,三喜虽然疑惑,还是忙不迭地答应,叫上临门一块翻箱倒柜,终于从太子妃准备的行囊里头,翻出一面雕花铜镜。   铜镜很是小巧,形状椭圆,表面泛黄,清晰度却是足够,弘晏拉上隔帘仔细打量,继而对准了自己。   镜面显现他的圆脸,霎那间,分布均衡的三庭五眼,最为适合的肤色,以及原有基础上微调的五官,组合成了另一张脸——明晃晃出现在脑海之中。   这张脸像他,又不像他,通俗来讲,精致了好几个度,像加了一层滤镜似的。   弘晏无言半晌,公正评价:有了绝色男孩的味道。   除此之外,他灵活的双手又回来了!   这回要拿的不是针线,而是胭脂水粉。几乎明摆着告诉他,只要找一面镜子,照着脑中ps过后的模样妆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你也能拥有。   不用烦恼手残,不用担心水准,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弘晏:“…………”   这不就是升级版的化妆术吗?   也对,容貌不能改变,若想要改善,唯有依靠后天技术,这是大清,不是玄幻世界,系统也得顾虑不是。   弘晏松了一口气,幸而没有到达最离谱的地步,譬如人人对他一见钟情,人人为他争风吃醋。   放松过后,他又气笑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又名美妆达人,是个绝好能力,可它绑错了性别,对他毫无作用。   男孩子照什么铜镜?要什么美貌?   用被子蒙住脑袋,弘晏无精打采,准备睡个回笼觉,翻身的动作忽然一顿。   等等。   世上没有难用的技能,只有用错的技能,若是用在别人身上……   譬如额娘,譬如四婶。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   天光大亮,弘晏用完早膳,从里间探出头来。   太子好不容易得了闲,面前摆了一副棋盘,正悠闲地品着茶,自己同自己下棋,见了他道:“醒了。”   定睛一看,儿子腰间挂了个铜镜,一晃一晃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挂件。太子挑高眉梢,刚想问询,弘晏凑上前去,不好意思地笑:“阿玛,想吃肉干。”   听何柱儿说,肉干只剩最后两块了,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太子笑吟吟地,闻言唔了一声,出于疼爱儿子的心,还是准备应下。与往日不同,太子只觉今天的元宝,笑起来格外引人注目,好似在发着光——   字面意义上的发光。   他若站在人群里笑,定是其中最靓的崽!   如此念头不过一瞬,等弘晏不笑的时候,注目之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为是错觉,太子并没有放在心上,吩咐何柱儿去拿唯二剩下的肉干。   何柱儿在心里抹泪,太子妃给小爷准备的肉干,全给爷霸占了去,惨呐。   幸而处在回京路上,很快就能实现肉干自由,看着弘晏小口小口咬,何柱儿怜惜万分地想。   被弘晏这么一打岔,太子忘了铜镜的事儿。直到皇上召见,皇上亦是一眼注意到了铜镜,放下折子稀奇道:“学魏征呢?”   继而笑道:“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不过打趣之言,皇上笑过之后,眼里充满问询,却让弘晏心弦一动,眼睛一亮。   这可真是送上门的理由,汗玛法的话,恰恰省了他绞尽脑汁地找借口。   “孙儿正有此意!”弘晏凛然地说,“把它挂在身侧,想要以铜为镜,日日夜夜地鞭策自己,身为皇孙,时时刻刻不能懈怠。”   皇上:“……”   不是,这来真的?   皇上执笔的手一顿,瞅着乖孙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李德全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小爷真是太过贤明。   想起弘晏苦读的事例,抄家的事例,以及殚精竭虑薅羊毛的事例,皇上当即信了三分,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又骄傲又无奈地数落了几句。   弘晏严肃着脸,时不时地嗯上一声,以此掩盖深深的惭愧。   汗玛法,对不住,孙儿或许要做妇女之友了。   ——   回京的速度,比出塞的速度快上许多,也没有要事耽搁,转眼过了几日,京城近在眼前。   皇上虽没有明说,出于礼法,出于孝心,留京的诸位皇子皆要接驾。大阿哥早早忙碌了起来,因着惠妃也在随扈之列,便捯饬得更仔细了些。   不仅衣着,还有仪容,只是大阿哥粗犷惯了,没有细腻的审美,看着终归不满意,远不如往日福晋替他操心的时候。   福晋如今的身体,照顾孩子、管辖后院都觉疲累,何况替他打理琐事。胤禔揉了揉眉心,忆起伊尔根觉罗氏那泛黄消瘦、不复往日清秀的面庞,愧疚如潮水般上涌,前往侍妾院里的脚步,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已经多日没有看望福晋了,他是该看看她。   踏入正院,鼻尖传来一股苦涩的药味,浓厚得像是化不开。大福晋处在卧房,扒着床沿干呕,不到片刻,面前痰盂晕开丝丝血迹,衬着一张脸格外青白。   喘着气躺回榻上,大福晋怔怔地出神,如今她连妆台也不敢去了,生怕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她不能倒下,还得强撑着身体。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熬到出宫开府的时候,爷的贝勒府建成,她怎能连新家都不瞧上一眼?   还有乔迁宴等她张罗,林林总总,桩桩件件,离不开女主人。   只是这张脸,这张脸……大福晋闭了闭眼,是连脂粉都遮不了的灯尽油枯。看久了,连她都觉瘆人,爷许久没有踏足正院,想看弘昱都是让人抱去书房,难说不与这张脸有关联。   格格侍妾娇柔可人,两厢对比,爷愿意去哪里,结果显而易见。几日后的乔迁,若不是邀请众位阿哥,众位嫡福晋,他怕也嫌自己丢人吧?   见她如此,一旁的婢女嬷嬷都红了眼,侧过身子抹眼泪。   就在这时,帘外遥遥传来大阿哥的声音:“福晋可好?”   大福晋吃力地起身,低声说了几句,贴身婢女连忙传话:“回爷的话,福晋甚好,今儿用了好些米粥……弘昱阿哥正在抱厦安睡。”   大阿哥点点头,扬声关怀了几句,叫她多顾着自己,想吃什么叫膳房做,缺了什么向他要。说罢,他道:“福晋,爷去看看弘昱。”   大福晋只淡淡地笑,叫婢女大声回话:“恭送爷。”   ——   三日后,圣驾终于到了京城。   众位皇子早早候在宫门之外,见到掌管宫权的太子妃,除却大阿哥,都恭敬地叫了声二嫂。   太子妃的品级高过贝勒,大阿哥也得行礼,譬如此回迎驾,太子妃站在这儿天经地义,皇子福晋却不然。太子妃含笑一一回礼,小腹已是微微显怀,寒暄过后,宫门渐渐安静了下来。   四阿哥眼眸深沉,笑容渐渐隐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明黄旌旗迎风招展印入眼帘,众人齐齐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上下了圣驾,朗声道:“起。”   太后、太子以及众位妃嫔依次而下,弘晏站在太子身侧,朝太子妃甜甜的笑,电光火石之间,竟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完皇上,齐刷刷看向弘晏,仿佛他是人群中最闪亮的崽。   弘晏收起笑容:……?   四阿哥看着大侄子,九阿哥也看着大侄子,没过多久,两人恰巧对上了眼。   霎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一路火花带闪电。圣驾缓缓进了宫城,人群由密集变得疏散,胤禛走到弘晏身旁,微微一笑,直直盯着九阿哥,缓声说:“元宝,谁才是你的知己?” 第53章 邀宠 二更   早在四阿哥接近弘晏的时候,九阿哥心中警觉,连忙加快脚步,状似无意地靠近。没过多久,四阿哥那毫无遮掩的、直白的问句传入耳中,胤禟一个咯噔,当即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   这是要先声夺人,确立知己的名分,好你个老四!   光明正大的阳谋,原来在这儿等着爷呢。   把令人害怕的冷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胤禟壮了壮胆,生怕弘晏听信‘妖妃’的谗言,见缝插针地插话道:“四哥此言差矣。”   弘晏猝不及防被卷进修罗场,发起者还是含蓄惯了的四叔,顿时有些呆滞。   四叔这是被人穿了吗?   笑容的疑惑还没有解决,翻车的风险紧接着到来,阿玛还在一旁看戏一般,弘晏只觉自己可怜,弱小,求助无门。   沉思片刻,他真诚地眨着眼,想说为了毛衣的大业,九叔才不得已作出牺牲,我最惦记的知己唯有四叔一人。   哪知还没开口,九叔竟是直接打断了四叔的问话,弘晏左瞧右瞧,不禁为胤禟鞠了一把辛酸泪。   那厢,胤禟胆儿肥了,突破心理障碍之后,双腿也不抖了。他的神色淡然,越说越是顺畅:“这知己一事,总有先来后到,弟弟不欲与四哥争抢。为侄儿打算的心,你我都是一样的,在旁默默付出便好,又何苦为难元宝,一定要比个高下?”   打蛇随棍上,他也不大侄子大侄子地叫了,却让四阿哥的俊脸骤然一青。   这话说得精彩绝伦,如果弘晏不是当事人,他都想热情鼓掌,大声叫好。就如风头正劲的宠妃,面对打翻醋坛子的皇后,在帝王跟前装大度,上眼药,怎一个心机了得?   ‘皇后’皱起眉,双目沉沉盯着‘宠妃’,很是不悦。却要顾及‘帝王’的感受,维护自己贤淑的形象,于是在心底冷笑一声,缓和了面色,温柔道:“你说的有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九阿哥用尽毕生之力,成功压下知己的正统性,还来不及庆幸,却被胤禛温柔的语气吓着了。   理智回归,幼年一幕重现眼前,胤禟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加油打气,爷也是有差事的人,爷不怕他。   与胤禛站着对峙,很快变为雄赳赳气昂昂,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架势,胤禟谦虚道:“谢四哥夸赞。”   祸水弘晏:“……”   默不作声观战老半天的太子:“……”   太子原本含笑看着,心道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孤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胜出;可听着听着,他受不了了。   那是一种看智障的眼神。   孤做错了什么,要同这俩呆在一处?   “多日未见额娘,元宝该回毓庆宫了。”太子温和假笑,“四弟九弟好好叙旧,孤改日再来叨扰。”   ——   毓庆宫,正院。   跨过了修罗场,便是温馨处。父子俩沐浴完毕,洗去一身风尘,太子妃拉着弘晏不错眼地瞧,一双杏眼满是疼爱与欣喜:“瘦了些,也高了些。这些天可有好好用膳,可觉肉食上火?”   弘晏乖乖任额娘打量,抿唇笑道:“额娘,儿子吃得好睡得香,反而胖了,至于上火,有您准备的降火吃食,不碍事的。”   出塞一趟,元宝居然变得如此耀目,太子妃微微愣神,扑哧笑了,心底骄傲的同时嗔他:“尽会哄骗额娘。”   这片刻的愣神被弘晏捕捉,他有了不好的预感,继而小心控制嘴角的弧度,争取不再上扬,心底的小人慢慢丧了脸。   不会吧。   嘘寒问暖了好半天,太子妃终于瞧向太子,“爷也辛苦了。”   当了半场的局外人,好不容易得了福晋的关怀,也不知为何,太子有些心酸。   往日还不觉得,此回同汗阿玛巡视塞外,身边只有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任谁都会想念自家福晋。何况夫妻俩不似从前,越发举案齐眉,感情渐入佳境……   心里这般想,淡然地应了一声“嗯”,面上丝毫不显。   何柱儿十分理解主子心中的波澜壮阔,自有了小爷,主子活得越发清醒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向往呢!   何柱儿一颗红心向太子,盼着太子妃多多关怀夫君,也盼着太子放下矜持,学会说些甜言蜜语。   哪知甜言蜜语没等到,等来了弘晏小声的抱怨:“额娘光为阿玛准备肉干,也不给儿子多留一些,回程嘴馋了一路。”   全嬷嬷一愣,太子妃也是一愣,这话怎么说?   听言,太子自得一笑,颇有扬眉吐气的滋味,驱走了方才的心酸。   下一瞬,太子妃宠溺的话语传入耳中:“额娘正是为元宝准备的,肉干放在暗屉里头,还让何柱儿记了位置。”   说罢微微蹙了眉,问道:“你阿玛同你抢了?”   真相水落石出,简直出人意料,弘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子。   太过分了!!   太子:“…………”   太子脸色骤变,何柱儿也是脸色骤变,只一个是气的,一个是怕的。   不敢偷看主子的神色,何柱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懊悔不迭,声泪俱下地道:“太子爷,奴才有罪——”   奴才错了,奴才不该怜惜于您!   ——   弘晏生气了,太子妃为哄儿子,歉意无比地递给丈夫一个眼神,主仆俩被赶了出去。   何柱儿战战兢兢,生怕有性命危险,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却听太子平静地说:“孤不罚你。”   “孤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太子缓缓道来,何柱儿的眼睛渐渐发亮。   “前去把守膳房,什么时候做成色香味俱全的肉干,什么时候回来当差。”太子微笑着说,“学成之后,也好满足孤的口腹之欲。去吧!”   与此同时,正院里间。   这是弘晏从小住的地方,自从他年满五岁,搬出正院还不到半年。   太子妃的寝卧十分宽敞,按着一线布置,西边摆着拔步床并贵妃榻,东边放着箱柜并梳妆台。大清会典规定,太子妃的份例用物,仅次于皇后规制,故而妆台入眼尊贵至极,铜镜边沿雕刻几尾振翅欲飞的凤凰。   太子妃被儿子的小手牵着,一头雾水坐在梳妆台前,不由问道:“元宝要额娘做什么?”   弘晏神神秘秘遣退了下人,瞅了摆放整齐的妆盒一眼,神神秘秘道:“儿子此去蒙古,做了一个天赐之梦。”   太子妃又喜又惊,当即追问:“何为天赐之梦?”   ……   估摸着弘晏消气了,太子独自一人前来正院,唯独身后不见了何柱儿。   全嬷嬷见了他,差些笑成了一朵花,连忙行礼道:“太子爷安好。”   太子矜持地点点头,问:“福晋和元宝呢?”   “主子与小主子在寝卧。”全嬷嬷笑道,说起这个她也有些疑惑,“进去有好一会儿了。”   太子朝里一望,正欲继续问询,下一瞬,一双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与他对上了眼。   杏眼含水,玉面朱唇,容色犹如天上神女一般,只神色有些怔愣。   粗粗一望,还来不及细看,太子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又是羞恼,又是大怒:“你是福晋准备给孤邀宠的?!” 第54章 妆扮 一更   说出口的一刹那,太子便察觉不对劲了。   邀宠这事有着重重疑点,譬如全嬷嬷话间的‘真相’,譬如福晋与元宝真正的行踪,譬如福晋身边眼熟的宫女,无人长成这副模样……   还有她身上的衣裳,他刚刚还见过。   太子定睛一看,仔细地瞧,越看身躯越是僵硬,在心底暗道不好。一句‘福晋’卡在嗓子眼里,就要脱口而出,就在这时,弘晏跟着掀开帘,望向亲爹的眼神满是复杂,蕴含深深的怜悯。   阿玛,你与我的肉干之仇还在,自求多福吧。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招惹元宝的下一瞬间又招惹了福晋,伴随着不好的预感,‘天上神女’太子妃气笑了,横眉竖目道:“爷在说什么胡话?什么臣妾为您准备的,什么邀宠?”   太子妃敏锐得很,极快领悟了太子话间含义,哭笑不得之后便是气怒,倏然沉下了脸。她也顾不得疑惑儿子的手艺了,怎么,换了一副妆容,胤礽就认不出她了?   她原来的仪容,是有多么不堪入目?!   容貌是女子的逆鳞,不论身份多么尊贵,人人都不例外;邀宠也是太子妃的逆鳞,能精准踩着她的逆鳞反复蹦跶,太子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眼熟的嗓音传入耳中,太子闭了闭眼,继而坚强地睁开。   福晋丑吗?不丑。中上之姿,秀美可人,端庄娴雅的妆扮配上一身气度,与他最是般配,只是今儿的妆扮,是全然不同的风格。   精致之中透着高贵,还有丝丝出尘,好似规避了所有短处,像那远山眉的弧度,直直弯进了太子的心,唯有惊艳二字可以形容。   方才他恼怒不已,还因邀宠深觉委屈,实则也是因为在意。   压下震惊与心中悸动,太子僵着一张英俊的脸,道:“福晋莫怪!都是孤的错,孤一时嘴快。也怪我被何柱儿气糊涂了,眼神有了毛病,只大略一望,便被福晋的天人之貌震住,思来想去,正院谁有这等精巧手艺?这话唯有夸赞,万万没有其他心思……”   人在危机之下,总能爆发出潜力,就像现在,太子的甜言蜜语有了长足进步。他拐着弯地解释,就差明说“福晋很美”,弘晏暗暗牙酸,在心底嘶了一声。   弘晏听不下去,却很好地消弭了太子妃的怒意,细细想来,爷不是沉溺美色的人,加上元宝的手艺堪称神迹,认错也情有可原。   这么想,脸色缓和了好些,却并没有如太子期望那般露出笑容。   胤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自小接受最严苛、最精心的储君教育,可南书房的师傅没教他怎么哄福晋。狗头军师何柱儿又被他罚去了膳房,故而没个出主意的人,他霎时没招了。   全嬷嬷张张嘴,却被弘晏一个眼神制止。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肉干之仇到此为止,一笔勾销,弘晏眨了眨眼,诚挚道:“都怪儿子的妆扮手艺,与时下流行的大不一样,阿玛被额娘的美貌迷住,都是儿子的错!”   说着双手捧心,歉然不已。   太子:??   ——   关于几日前的天赐之梦,弘晏是这么说的:“前有彩衣娱亲,后有妆扮之技,神女传授儿子神乎其技的术法,不正为了额娘一展笑颜?就算不合规矩,不合时宜,儿子亦是甘之如饴。”   生怕爹娘反对,弘晏补充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儿子会将术法传授给茯苓姐姐,还有其他伺候额娘的人,也不会累着自己。”   太子妃动容至极地擦了擦眼角,心道她怎会拂了元宝的孝心?元宝体贴于她,挑的都是不伤身的脂粉,也不知怎么调的,轻薄服帖的一层,半点也不厚重。   太子听得恍恍惚惚,即便不想接受,他也不能不接受,自织毛衣之后,元宝又开发出了一个新爱好。   深知儿子的天才之名,太子这回谨慎多了,没有妄下定论,也没有训斥弘晏‘不务正业’,准备观望观望。   毕竟他也得了福利不是?   ——当晚,回宫的第一天,太子冷冷清清宿在了书房。   第二日,是众妃齐聚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随之一道的,还有诸位皇子福晋。太后刚刚回京,做孙媳的于情于理都该请见,她们一大早便动身去往慈宁宫,就连大福晋也强打起精神,厚厚脂粉掩盖住青白,坐在自家婆母的身后。   嫔位以下品级不够,无法入内请安,谈笑风生的都是底气十足的主位娘娘。因着贵妃几人随扈塞外,娘娘们都欲探听草原风光,太后还未前来,正殿热闹至极,此番场景之下,太子妃是最后到的。   她的身影甫一进入眼帘,正殿骤然安静下来,众人失了声。   不论娘娘还是福晋,怔怔望着太子妃的面庞,好半晌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同她见礼。   直男审美与女子有着天差地别,她们一眼就认出了太子妃,谁叫妆容改变不了五官,也改变不了气质。不过精致了一点,好看了一点,却叫她们呆了一呆——   此等类型的妆扮,她们闻所未闻。现下的时兴手法,不过铺上粉黛,描画眉眼,最后点上胭脂、口脂,哪有什么放大眼睛,高光阴影,根据三庭五眼修饰缺陷?   没有女人可以抗拒‘神术’的魅力,这一刻谁都想知道,替太子妃妆扮的宫女是谁。   大福晋怔怔地看着,眼底的光亮了一瞬,又暗淡下去;五福晋七福晋不自觉地坐直身子,眸光炯炯有神。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五福晋不稀罕。若能化个美美的妆,只需有二嫂的五分颜色,回房揽镜自照,岂不美滋滋?   她可以一个月不出门!   七福晋的想法,与五福晋是一样的。还没进门,七阿哥就有了偏疼的纳喇格格与庶长子;嫁进来没多久,她是受爷尊重,心却不知被戳了多少回。   觉得福晋有了地位,有了脸面,便要一碗水端平,万不能委屈了纳喇氏,七福晋自小饱读诗书,把七阿哥的想法摸得透透的。   她与三福晋一样,都是闺中才女,可三阿哥就喜欢这一款,与福晋称得上琴瑟和鸣。胤祐呢?他喜欢楚楚可怜的小白花,还喜欢狗屁!   想生嫡子?下辈子吧。   七福晋清丽的脸庞浮现冷笑,继而热切地望向二嫂,只盼着请安结束,与太子妃套套近乎。   虽与她们想法不同,三福晋四福晋同样心动。宜妃眼波流转,就连惠妃也攥了攥帕子,正欲开口问询,太后到了。   托弘晏的福,太子妃成了慈宁宫最靓的人。太后即使眼神不好,却也一下注意到了她,惊奇地打量片刻,同娘娘们打趣:“保成媳妇今儿最美,连宜妃都比不上。”   闻言,宜妃笑道:“可不是?太子妃原就贵气高华,如今风采更盛,臣妾都看呆了去!”   极为明显的善意,使得惠妃心头一沉。   九阿哥的差事,十阿哥的婚事,弘晏一股脑同她说了,故而太子妃回以一笑,笑容彰显几分亲昵,看向太后的时候,微微红了脸颊。   娶妻娶贤,何况未来的一国之母。比起后宫美人,太子妃从来不在意容貌,她的心胸手段,远远凌驾她们之上;可忽然之间,成了众妃云集的焦点,谁不高兴?   太后指着她笑,“看看,看看,还不好意思了。”   接着日行一善,笑呵呵问出了她们的心声,“是哪家姑娘的巧手,织就我们太子妃的美名?”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太子妃却有些为难。按照原有的想法,说是有个手巧的侍女,偶然发现压箱底的册子……   沉思一瞬,继而失笑,是她想岔了。   即便瞒着各位娘娘,皇上太后哪会不知。何况元宝出于孝心,没有半分指摘的地方,就如张敞为妻画眉,流传后世的唯有美名,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笑了起来,带着数不尽的骄傲与满足,好似满殿生光。   “回皇玛嬷的话,不是哪家姑娘的巧手。”太子妃道,“不过弘晏闲来鼓捣的手艺,说要孝顺额娘,定要给臣妾用上,臣妾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说着,她又是一笑:“竟也不是胡闹……”   有了暗暗炫耀的意味。   众人:“…………”   太后惊呆了,众位娘娘福晋也惊呆了。   ——   乾清宫。   大朝会刚刚结束,积压半月有余的政务摆在皇上案前。   想起大理寺汇报的,京城多了几起拐卖孩童的案件,虽然规模较小,影响不大,却是趁他巡视塞外之时,忽然猖獗。   皇上沉吟片刻,叫人去传九门提督与京兆尹,此事务必好好查下去。   就在这时,李德全快步进来,脚步有些急。   皇上抬眼望去,不等他开口,李德全平了平呼吸,躬身说:“何柱儿被罚膳房,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奴才也没问出什么。”   皇上唔了一声,敲了敲御桌,与此同时,另一个小太监急急赶来,喘着气禀报:“皇上,奴才终于得知了小爷的新爱好!”   皇上倾过身子,凤眼亮了亮,不动声色地问:“能否同朕有关?”   肃贪轮到老四,织毛衣轮到老九,射箭轮到老十,接下来也该轮到他了。   ……   小太监的脸色骤然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要上妆打扮吗?” 第55章 快递 二更   皇上愣住了。   他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意思?元宝的新爱好是给人上妆打扮?   瞧见小太监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李德全心里着急,没头没脑说出这句,怕不是要挨板子,与何柱儿做伴去。   想着能救则救,大总管心生怜悯,压低声音提醒道:“支支吾吾做什么?皇上问你话呢。”   小太监如梦初醒,慌张地磕了个头,好悬把来龙去脉讲明白了。毓庆宫探听不出什么,慈宁宫却是热闹,娘娘福晋请安过后,一个两个的都在谈论,这一来二去,不就瞒不住了?   “今儿太子妃娘娘的妆容,说是出自小爷之手。”最后,小太监想了想众人评价,期期艾艾道,“可、可好看了!”   皇上:“……”   李德全:“……”   这儿没有地铁,也没有手机,皇上只觉五味杂陈,放话让小太监滚出去。   小太监不懂,可李德全很懂,这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哪能糊上万岁的龙脸?   就算,呃,皇上不介意,满朝文武怕也要以死相谏,想想都觉得窒息。   小爷的新爱好还真是……非同凡响,不比寻常哪。   皇上也不懂,拍桌想骂弘晏胡闹,可念头一转,乖孙捣鼓这些,正是出自对额娘的孝顺之心。于是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劲,“来人,去毓庆宫请长孙过来。”   ——   弘晏的小轿刚刚停下,与九门提督还有京兆尹他们撞上了。   这几人都是朝中骨干,圣上心腹,见到弘晏吃了一惊,赶忙行礼问安。弘晏下意识就想甜甜地笑,终是忍住了,严肃着圆脸道:“各位大人安好。”   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能力生出点点疑问,且有不好的预感,弘晏昨晚回房,做了一个实验。   叫三喜临门一字排开,对他们各种笑,冷笑傻笑花样繁多的笑,笑得三喜人都傻了,临门恍惚得像喝了假酒。   问他们什么感受,临门说,没有哪家阿哥能比得过小爷,金童似的引人注目;三喜说,就如光芒洒在心上,整个世界都亮堂了。他愿永远追随主子!   弘晏:“……”   让三喜收起辣眼睛的表情,弘晏明白了。   还真是表面意义上的注目buff,触发点是笑容,他就知道狗贼系统不怀好意,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再发展下去,岂不是变相的万人迷光环?   为了拥有安稳的生活,弘晏决定研习面瘫的自我修养,熬过一个月再说。   也就有了乾清宫前的严肃表情,唬得大人们一愣一愣,联想昨儿圣驾归来,“箭术天才,勇武长孙”的传说很快风靡京城,引得无数武官激动难抑……他们不由慎重了态度,与对待太子也差不离了。   弘晏入内不用通报,大臣们看在眼里,对长孙受宠又有了新的认知!   皇上一见弘晏便吹胡子瞪眼,正想刨根问底,堪堪记起九门提督等人候在外头。   叫李德全搬来软凳并一碟点心,皇上让他自个玩去,弘晏乖乖应了,端端正正坐好,竖起耳朵旁听。   重臣鱼贯而入,抬眼又是一惊,皇上与长孙的相处,比太子爷犹有过之。心下各有思量,那厢,皇上缓缓提起近来的拐卖之案,“加大巡捕力度,将恶果扼杀于萌芽之中。如有必要,顺天府与九城兵马司相互协同……”   孩童走失年年都有,相关衙门已经熟悉了流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查探、抓捕,只他们心知肚明,若被人贩子掳去,能够解救的不过十之一二。除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可一来效率低下、劳民伤财,二来人贩狡兔三窟,若是一无所获,他们便得革职谢罪了!   哪想此回皇上重视万分,众人闻言,心下皆是一凛。   也有老臣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皇上巡视塞外,拐卖骤然增加,且拐卖手法如出一辙,想到此处一个咯噔,难不成是反贼作祟?   三藩之乱那几年,京城风声鹤唳,那些反贼有一个是一个,全都跳了出来,混水摸鱼兴风作浪,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朝廷大胜之后,皇上清算总账、雷霆镇压,自此,他们销声匿迹二十余年,或被连根拔起,或是迁移到西北,西南还有南方。   谁也不知道,京城是否还有隐匿的据点。若是潜伏下来,暗中积蓄力量……   老臣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但猜测终究是猜测。人贩子处处都有,没有证据,也不能把黑锅扣到人家头上,唯有暗暗提高警惕才行。   记下皇上吩咐,众人跪拜领命,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弘晏听了全程,捏着点心若有所思,皇上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问:“元宝有何高见?”   吩咐这些,也是出于帝王的直觉,未雨绸缪,什么时候都不晚。   弘晏想了想,回答道:“人贩子抓不尽的,汗玛法。”   “是啊,人贩子抓不尽,唯有遏制一途。”皇上叹息一声,“他们合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眼瞧着气氛趋于沉重,李德全想要暖场,却绞尽脑汁想不出理由;弘晏趁热打铁安慰皇上,说汗玛法励精图治,总与一日,人贩子将没有立足之地。   皇上颔首,笑得分外慈和,忽然间转移了话题:“你额娘的妆容是怎么回事?给朕说明白了。”   “……”   弘晏尽力了,还是没有逃过。   只得再一次提起天赐之梦,这般那般解释许久,发誓绝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娱亲。还给皇上形容了一遍,譬如‘神术’作用于女子身上,该有多么多么神奇……   皇上听懂了,却又没听懂。   他皱着眉,什么神术竟能使得太子妃展颜?听着便不靠谱,还耽误正事,太子定也不甚赞同,不如练箭织毛衣。   瞥见皇上的神情,弘晏闭上嘴,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面铜镜,紧接着掏出一个布袋。   若没有汗玛法的支持,改造阿玛以及各位叔伯,培养他们成为好男人的计划,将会举步维艰。   布袋里头叮叮当当的响,不等皇上问询,弘晏迫不及待道:“这是孙儿的上妆用具,只需给您化上一次,您就明白了!”   说着低下头,迅速打开。   皇上:“…………”   “朕听明白了。”皇上欣慰道,“朕懂元宝的孝心,尽管放手去做,太子爱重福晋,他也会高兴的。”   李德全听着,脑袋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弘晏严肃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又又一次,从衣襟掏出一本小册子。   上写四个字——《私人订制》。   已经过了明路,不如破罐子破摔,弘晏上前一步,犹豫半晌,不好意思地道:“这是送给宜妃娘娘的,还请汗玛法替我转交。”   他身为皇孙,不方便进入后宫,只能远程分析,私人订制,把心得写在小册里。化妆这回事儿熟能生巧,只需交给巧手宫女参透练习,甚至探索创新,学成之后,或许不会比他的手艺差。   只不过转交是个问题,难不成要寻九叔?   不行,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一旦露了馅,又要引爆九叔与四叔的恩怨情仇,他会内疚的。   还在苦恼间,弘晏恍然大悟,面前的汗玛法,不就是上好的快递员?   顺风直达,高效快速,谁也比不得。   ……   李德全震惊了,从来没有过皇上转交的事情。   皇上也震惊了,千般疑问化为一句:“为何送给宜妃?”   弘晏深沉道:“她是我前行路上的启蒙人。” 第56章 定制 一更   实话实说,皇上醋了。   虽知这个“启蒙人”,指的是妆扮路上的启蒙人,但乖孙为何这般形容宜妃,为何替她私人订制,简直是个不解之谜。   不仅老四几个,连宜妃也来凑了热闹,难不成是老九牵线搭桥,以知己之名谋私?   留弘晏用完午膳,皇上拿着《私人订制》发愣,思来想去忍不住翻开第一页,瞧了眼又很快盖上:“……”   “元宝愈发胆大包天了。”他对李德全说,微微叹了口气,像是甜蜜的烦恼。   李德全在心里腹诽,小爷这般‘胆大包天’,不都是您纵容的?这般想着,脸上带笑:“小爷这是同皇上毫不避讳地亲近呢。”   皇上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   一边勾画毛衣大业的蓝图,一边痛苦读书的九阿哥打了个喷嚏,左瞧右瞧没发现猫腻,不禁松了一口气。   定是老四天天惦记于他。短短一天,喷嚏打了多少回了?   幸而胤禛上朝办差去了,不用看见他那可恶的冷面,否则吃不好睡不香,爷这张脸的英俊程度得大打折扣。   余光瞥见老十唇角上扬的模样,胤禟真是受够了。   十阿哥自草原归来,便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偷笑,问他为何发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惹得九阿哥狐疑万分,同时又有些羡慕,温柔乡真有这么惹人沉溺?   何况娜林格格着实称不上温柔乡,那挥舞马鞭的威风,想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媳妇若不香香软软,小鸟依人,又有什么滋味。胤禟这般思忖,不禁期待起了明年的选秀,未来福晋定然不会让他失望的。   离无逸斋遥远的衙门里,四阿哥胤禛同样打了个喷嚏。   缓缓皱起眉头,他想,定是老九在惦记自己。   堂堂正正比不过,就尽搞歪门邪道,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上回在宫门外‘争宠’,被九阿哥的茶艺摆了一道,四阿哥冷静下来之后,痛定思痛,再三反省,谋划了曲线救国的策略。   反省的结果令他笃定,知己有真假,元宝最亲的还是他。老九外强中干,虚张声势,实在不足为虑;他也不必放下身段同他相争,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众兄弟里头,二哥与他最是要好。   说起众位兄弟,胤禛不期然想到了十四,有些忧虑地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他还年幼,又是一母同胞,因为那双眼,十四弟已然告假多日,除了慢慢涂药,慢慢痊愈,太医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也幸而汗阿玛体谅,保全了十四弟的脸面……   那毒虫,怎么就可着十四弟叮呢?   心头思绪万千,手上差事不停。处置贪官的收尾阶段,工作量不大,称得上少有的空闲,四阿哥下衙回宫,发现正院冷冷清清,福晋不在。   倒是一件稀奇事。抱过奶嬷嬷照料的弘晖,四阿哥不由问道:“福晋去了何处?”   “福晋清晨给太后请安,回来小憩了一会,用过膳,便匆匆去往毓庆宫了。”一个二等宫女赶忙回禀,“想来是拜访太子妃娘娘。”   既不是二嫂生辰,也不是串门年节,四阿哥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下衙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全都发现,福晋不见了。   ——   毓庆宫中,除了大福晋,诸位皇子福晋难得齐聚,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她们前后脚地请见,相遇之后惊讶地对视,继而默契地挪开眼。不论她们爷对毓庆宫的态度如何,此时此刻以女人的身份坐在这,而不是谁的福晋。   太子妃一瞧,让人张罗了茶话会,妯娌几个聚在一处,围绕小花园的凉亭坐了一圈。   四福晋与太子妃交好,其余福晋则不然,更多的是尊敬,气氛起先有些拘谨。且不说太子妃的身份远高她们,如今有求于人,更提不起底气。   妯娌几个盯着太子妃的妆容瞧,五福晋胆子大些,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在心里琢磨着,如何能让侄儿传授一二?   都说了是对额娘的孝心,她们这些做婶婶的艳羡极了,却实在开不了口。   三福晋起了个话头:“大嫂的身体,瞧着越来越不好了。”   说起这个,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叹,何止是不好?   怕是灯尽油枯,熬不到嫡子长成了。   大福晋是个温柔的女子,持家有方,作为长嫂无可挑剔,落成这副模样,她们不免感伤。   要被后来者摘了桃,大嫂处处为爷们考虑,也不知为了什么?   眼瞧着气氛归于沉重,四福晋一叹,三嫂这话,实在提得不好。   此情此景,得说喜庆的事,于是温和笑道:“大嫂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汗阿玛护佑。迁府还需她来张罗,且八弟的婚事定在下月,见了新妇,指不定就好了。”   话题转移到婚事上头,气氛骤然一新。三福晋如梦初醒,连忙附和:“可不是?”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见闻,“听说从安郡王府出阁……”   “嫁妆准备就绪,内务府近来忙碌得很……”   扯完八阿哥的婚事,扯到了安郡王府。从老福晋几个不甚省心的子女,聊到当家人的八卦,就连一向自持的七福晋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遑论方才提错了话,懊悔不迭的才女三福晋。   太子妃平日忙于宫务,于八卦一途落后了些,当下简直大开眼界。   听她们左扯右扯,又有些好笑,太子妃哪能不知众人的目的?   这半天绕不到正事上,顿时生出促狭的念头,想要看看她们究竟能憋到什么时候。   ……   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还上了一趟净房,五福晋掏完肚子里的八卦,卡壳了。   四福晋本就不精此道,只能一遍一遍摩挲茶盏,心道,抖落自家爷丢脸的事,总不好吧。   瞧她们那纠结的面色,太子妃终于忍不住了。   好悬没有扑哧出声,她笑吟吟地道:“汗阿玛留弘晏乾清宫用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等会我叫他过来,你们亲自问去。”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就像龙卷风。   还来不及感叹侄儿的受宠,福晋们大喜过望,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了!   二嫂真是贴心的二嫂,她们心下感动,眨眼间,数不尽的恭维话脱口而出,字字发自肺腑,如不要钱似的。   有夸赞容貌的,还有祝福腹中孩子的,太子妃若不是端得住,此刻都要飘飘然起来。   相比之下,这是太子都没有过的体验,要换成众阿哥恭维,那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太子爷做梦都能笑出声。   太子妃说罢,派了全嬷嬷前去等候,给她们吃了一颗强力定心丸。   福晋们翘首以盼,有在心里打腹稿的,有后悔没带吃食“贿赂”的,拿五福晋举例,她伺候五阿哥都没这么上心。   时间好似凝滞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全嬷嬷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弘晏尽管有所准备,还是唬了一跳。   环绕周围的,全是不亚于四叔九叔的热情眼神,弘晏浑身一震,婶娘们也想做他的知己?   不可以,吃不消了。   不等她们开口,弘晏先声夺人。   迫不得已露出一个笑,趁众位福晋怔愣的时候,弘晏热心道:“免费定制妆效,赠送独家心得。一个一个来,婶婶莫急!”   说着解下铜镜,接过全嬷嬷手中的空白小册子,一二三四,一共四本。   紧接着,把铜镜递到三福晋手上,掏出迷你笔墨,把顺序安排得明明白白,“三婶先照。”   太子妃:“……”   众位福晋:“……”   五福晋呆住了,准备的手段毫无用武之地,侄儿比二嫂还要贴心!   七福晋眼馋地看向弘晏,眼底喜爱都要满溢出来,喃喃道:“那小脸儿,长得可真是俊。”   四福晋想,若是她的熊宝……不,弘晖,有弘晏对额娘的一半孝顺,她此生无憾了。   弘晏的速度极快,不到片刻,一份份独家定制交到了福晋手中,她们欣喜的同时,不知有多感激。   往日觉得二嫂尊贵,是与太子一样的高不可攀,今儿可算知道,二嫂再亲切不过,不见丝毫疏离。   还有弘晏,她们恨不能抢回家当自己的儿子,二哥二嫂怎就如此好福气??   ·   太子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处理好了积压事务,也想好了给福晋赔罪的腹稿,准备努力一把,争取今晚不睡书房。   出门没走几步,就见庞大人群结伴而行,中间掺杂着一个小小身影。   笑声阵阵,如蝗虫过境似的,太子皱起眉头,想说一句放肆。   定睛一看,这不是三弟妹吗?   还有四弟妹,五弟妹……她们簇拥着的,居然是元宝。   太子:??   弘晏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众星捧月,脸红红地同福晋们告别:“都是元宝的分内之事,婶婶们下次见!” 第57章 醒酒 二更   乾西五所。   三贝勒与三福晋董鄂氏育有嫡长子弘晴,弘晴今年两岁,正是蹒跚学步,离不开额娘的年纪。   三福晋把弘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今儿却没了人影,只留几个奶嬷嬷照看。三爷胤祉从礼部回来,刚刚踏入正院,就听奶嬷嬷惊喜道:“爷回来了!大阿哥喊着阿玛额娘,奴婢如何也哄不动,您再不来,许是要哭了。”   不消片刻,三爷怀中塞了一个奶娃娃。   他最是守礼,何曾有过照顾孩子的经验,碍于迫人的形式,只好手忙脚乱地现学。现学的结果不尽人意,弘晴哭得抽抽噎噎,三爷整个人都僵硬起来,颇有些急迫地问:“福晋呢?”   知情的人回禀说:“福晋去了毓庆宫,至今未归。”   三爷皱起眉,寻二嫂去了?   经历清查国库的事件之后,单打独斗、吃了大亏的三贝勒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得向着毓庆宫靠拢,寻机会向太子示好,闻言也就没说什么,头疼地吩咐道:“摆膳。”   等膳食摆上来,三爷惊呆了。芹菜,冬瓜,全是他不爱吃的,还有两份红彤彤的辣菜,这是对嗜甜之人的沉重打击,不由怒道:“今儿的厨子是谁?”   提膳太监小心道:“爷,厨子还是那个厨子,没变过。”   没等三爷回话,贴身太监福至心灵,抹了抹额头,低声解释道:“爷的膳食,往日都是福晋张罗。”   胤祉:“……”   毓庆宫都有些什么,叫她把他抛之脑后了?   同样的情景,同样成为奶爸的四爷,后者却是熟能生巧,把弘晖照顾得妥妥的。   终于等到四福晋归来,瞧见她的神情,四爷心下生疑,不动声色地问,“怎的回来那么晚?”   四福晋春风拂面,与平日的持重大相径庭,闻言笑道:“同二嫂聊了会天,三嫂还有几位弟妹都在。”   说罢温柔地说了一句“爷辛苦了”,再也没有旁的话,一刻不停往寝卧行去。   隐隐约约的女声传来:“研究透了……多练一练……”   弘晖迷茫地吐了个泡泡,四爷愣了神,父子俩就这么成了背景板,凄苦得很。   他还等着一道用膳呢。   五福晋自从被五爷抢走王八,也不忍了。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再也不上赶着伺候,一个人甚是自在,五爷却是不然。   回想那番醍醐灌顶的话,总觉得他塔喇氏在酝酿什么大招,胤祺慌得不行,不仅自个往正院凑,还叮嘱妾侍万万不要招惹福晋,否则谁也救不了。   他这么干,五福晋反而不乐意了,宠你的刘佳氏去,老娘还稀罕你一晚上的施舍?   梦里生嫡子吧!   最终五爷灰头土脸地溃败,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皇家没有和离一说,他得和这婆娘绑一辈子,何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五福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能拿她怎么办?   当下,五福晋哼着小调进门,就见五爷坐在正厅,沉着脸看她:“哟,还知道回来。”   众皇子一致认为,五爷是个敦厚人,哪里听过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五福晋脚步一顿,拍拍胸口,惊讶道:“哪儿传来的王八叫?怪吓人的。”   五爷脸色铁青,伺候的人腿都软了,眼睁睁望着福晋掀开帘,脚步轻快往内走去。   直到明月高悬,正院传了膳。为了争个脸面,积了满肚子怼人话的五爷苦苦等待,好悬没有饿晕过去。   五福晋把册子研读完毕,终于舍得出来,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智障。   “爷莫非有脑疾?”   相比之下,七爷的院子是最安逸的。没有争吵,没有无视,七福晋一如既往地贴心,甚至贴心过了头,给胤祐嘘寒问暖。   七爷起先舒坦极了,当即决定留宿,福晋身上的清冷与书卷气,是妾侍怎么也模仿不来的。随后起了鸡皮疙瘩,那诡异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七福晋既怜悯又唏嘘,决定珍惜最后的时光。等贴身婢女出了师,研究透了小册,她便再也不是原来的她,哪能继续忍受爷这副糙脸?   曾经沧海难为水,到那时,他们就不般配了。   ——   晚膳过后,皇上驾临翊坤宫。   宜妃有些惊喜,哪知天降一口大锅,皇上问她:“你……何时教导过弘晏妆容?”   “皇上何有此问?”宜妃讶然道,“臣妾久居后宫,从未和长孙说过话呢。”   皇上瞅着她,颇有些拿不准主意,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板着脸,履行一个快递员的职责,把《独家定制》递到宜妃手里。   宜妃满头雾水,翻开一瞧,顿时大喜。   这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神术,高位妃嫔渴望却不得其法,万万没想到,皇长孙居然惦记着她!   难不成是小九打动了弘晏,爱屋及乌,于是便宜了本宫,便宜了小九的额娘?   喜意尚未褪去,瞥见皇上莫测的神色,宜妃一个咯噔,赶忙道:“臣妾何德何能,劳烦皇上前来一趟。可这‘神术’,全然出自长孙对太子妃的孝心,与臣妾万万没有关联,还请皇上明鉴。”   语气很是诚恳,半晌,皇上嗯了一声,“朕信你。”   忽然又问:“元宝传授的‘神术’,可否遮去面上瑕疵?”   宜妃笑道:“自是能的。”   听言,皇上摸了摸眼睛,若有所思起来,十四顶着肿包不能见人,落下了许多课业,也不是个事。顾及脸面的同时,却也不能偷懒,如今倒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用神术把眼睛遮上一遮,应是可行。   宜妃的视线,随着皇上的手指上下挪动,她的面色有些僵硬,随即恍然大悟。   “皇上,臣妾懂您。”她压低声音,“翊坤宫水泼不进,特别是正殿当差的宫人,全都守口如瓶。您要试试,无妨的,太后不会知道,太子长孙也不会知道,有臣妾呢。”   随即厉声告诫:“圣上之事无小事,若有半分泄露,小心你们的舌头!”   宫人们诺诺应是,畏惧地望了一眼册子,却不敢直视圣颜,深深地低下头去。   皇上:“…………”   朕的一世英名,没了。   ——   三日后,是大贝勒一家出宫开府的日子。   前些天,瞧见婶娘包围着的弘晏,太子大受震撼。为了宿回正院,太子只得接受儿子男女通吃的事实,谁叫太子妃默许了此事?   算他表现良好,太子妃终是心软,夫妻二人回到原先的相处模式。太子渐渐觉得,福晋妆前妆后也无甚区别,越发美得耀眼,简直甩了从前的李佳氏十条街。   终是领悟了弘晏的用意,太子满意地想,这小子,还是惦记他阿玛的。   论郎才女貌,谁比得上他与福晋?老大的乔迁宴即将到来,胤礽不禁美滋滋,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   太子心情好,大发慈悲赦免了何柱儿,何柱儿终于摆脱了肉干的折磨,拎着菜刀感激涕零,“奴才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一心听从爷与太子妃的话!”   ……   弘晏从全嬷嬷处得知,三日之后,阿玛额娘将要携手赴大伯的乔迁宴,当晚沉思片刻,召来临门吩咐了几句。   临门暗里的身份,乃是大总管的亲传徒弟,别看他年轻,路子广,人脉也广。临门慎重地点点头,第二日,五福晋的贴身婢女匆匆回房,手中拿了一本小册,压低声音同主子道:“这是弘晏阿哥的主意……”   五福晋惊讶过后便是动容,站起身来回踱步,“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弘晏心善,不消侄儿提起,我也应当做它!”   胤祺哪边都没有牵扯,唯有她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第二日,五福晋往大贝勒的院里行去,为探望大福晋,叫人提了上好的药材。大福晋正强撑着身子布置事宜,闻言微微一愣:“五弟妹?”   她与五福晋甚少来往,又是即将开府的档口……   婢女低低道:“五福晋说有要事,奴婢也劝不动。”   大福晋咳了一咳,小声吩咐:“请她进来罢。”   “大嫂。”片刻,踏入正院的五福晋笑道,“我给大嫂带了好东西,要不要瞧瞧?”   ——   大贝勒的乔迁宴如期而至。   今儿不是休沐,故而太子下了衙门,与众位弟弟一道前去;马车停在宫外,太子妃也同妯娌结伴而行。   宴上男宾坐在一处,女眷坐在一处。大贝勒招待男客,大福晋招待女客,两人一大早便没见上面,故而大贝勒半点不知,女客们见了大福晋,那震惊至极的神色。   皇子福晋身份尊贵,坐在花园布置的小席中。她们相视一笑,见了大嫂都是一惊,悄悄瞥向太子妃与五福晋,随即了然。   侄儿竟是贴心至此!   酒过三巡,就有人来禀报说,贝勒爷,太子爷与诸位爷喝多了。大福晋身为东道主,当即忧虑道:“去瞧瞧。”   太子妃颔首,众位福晋连忙跟上。   很快到了前院,略微喝高的五爷扭头一看,瞧见一堆姿容出众的美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环肥绿瘦,各有千秋。这样的容色,这样的容色……就连刘佳氏也比不得,特别是湖绿衣裳的那位,简直与他少时向往的梦中神女一模一样!!   只那衣裳有些眼熟,好似哪里见过。   以为自己醉酒做梦,来到人间仙境,五爷拎着酒杯,痴痴望着,当即想要念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下一瞬,梦中神女朝他开了口:“爷,该醒酒了。” 第58章 拐卖 一更   梦醒了,酒也醒了。五爷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墩儿,端着的酒液全飞到七爷脸上。   七爷胡乱一抹脸,也顾不得谴责五哥了,震惊道:“那是五嫂?”   除了早有准备,尚且清醒的太子,其余阿哥齐齐愣住,眼珠子都要脱了眶。除了五爷,就属三爷喝得最多,谁叫太子惦记上回万寿节的仇,使了个眼神,叫四爷配合他劝酒。   四爷身为弘晏的知己,为打击竞争对手,哪能不同意?一左一右夹着三爷,不一会儿就把后者灌得晕晕乎乎。等大贝勒招待好男宾,加入皇阿哥的行列里,三爷已是连连摆手,含糊道:“老四,别灌哥哥了……”   因为脑袋迷糊,五爷以为做梦,三爷同样以为做梦。听见七爷的话,他直愣愣地看向五福晋,感叹道:“弟妹叫你醒酒呢,五弟好福气。”   五阿哥魂儿都要出窍了,大喜大悲只在一线间。   他恍惚地想,好福气?这婆娘妆扮得美,却叫他的少年憧憬破得渣都不剩,等会就要下河捞王八了。   好福气给你要不要??   “三哥也是好福气,”五爷呵呵一笑,盯着五福晋不放,继而打量她的身边人,越看越是眼熟。   随即惊道:“那不是三嫂吗?!”   他们的眼神齐刷刷望去,越看越是震惊。   四爷不确定地说:“……还真是。”   三爷酒醒了一半,张着嘴打量三福晋,继而用肘子一怼四爷,笃定道:“那是四弟妹。”   四爷手里的酒杯也掉了。   很快,他们一一对应上了身份,众人皆是呆滞。   她们集体进修去了??   唯有太子妃身旁的那位,他们拿不准。太子与大阿哥尚能端得住,一个知道其中猫腻,一个认定福晋不在人群之中。   太子叹了口气,原来元宝造福的不止孤一人。   不远处,太子妃回以一笑,惹得众阿哥前所未有地牙酸起来,五阿哥悲愤了,二哥早早知道,这是在看他们热闹呢。   太子当即被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包围,麻木单身的八阿哥注意力却在别处。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二嫂身旁的女子,好像哪里见过。   大、大嫂?   除了纤瘦了些,柔美了些,半点不见病容,面颊也不见凹陷,和幼年记忆中的大福晋对上了。犹豫着问出口,大阿哥看热闹的眼神不见了,他蹭地站起身来,“福晋。”   大福晋微微点头,淡笑道:“爷。”   眸光温和,却是没有以往那般热切。反倒是胤禔热切起来,怔怔看着,忽然回忆起新婚燕尔那段时光。   席间鸦雀无声,这已不是普通的妆扮可以形容的了。   众位福晋不过来瞧上一瞧。见他们酒醒了,不用人搀扶,也没有相争打架,五福晋无视发呆的五爷,抢话道:“爷们饮酒,不如我们也用一些?”   七福晋抚了抚面颊,当即赞同,留给七爷一个矜傲的背影。   ……   往日这时候,大阿哥与太子总要别个苗头。虽然大阿哥气焰弱了,有句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不讽刺几句,他不甘心。   此情此景,众阿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可过了今日,那些深得他们心意的面容,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即便真的怜惜,怜惜也要大打折扣,不期然便能想起今日场景,然后把妾侍和福晋做个对比。   太惊艳了。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要他们怎么往后院去?   除了本就爱重福晋,少有愧疚的几位爷,有窃喜的,有懊悔的,还有戴上痛苦面具的。   七阿哥窃喜,大阿哥懊悔,五阿哥戴了痛苦面具。纠结过后,五爷难免心猿意马起来,想了又想,回味了又回味,心道忽略他婆娘的脾气,也是可以下嘴的嘛。   抓只王八给福晋赔罪,不知可不可行?   ——   乔迁宴热火朝天,可就在晌午,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索大人的嫡亲曾孙,赫舍里氏的小少爷被拐了!   赫舍里氏乃是太子爷的外家,这可真是沸水溅入油锅,引爆了所有议论,霎时一片哗然。   府里又是报官又是派人去寻,急得团团转,前往贝勒府赴宴的大臣们却是暂不知情。   ……   一个年幼的五岁孩子,不过出府买了个糖人,相隔还不到两条街;贴身侍从不错眼地盯着,准备掏铜板付钱,才低头了一瞬,少爷不见了。   糖人摊主吓得战战兢兢,他专心致志地制糖,不知小少爷何时被拐,也没看清歹人的模样,这光天化日之下,怎有如此恶行?!   这事震惊了整条街区。   顺天府接到报官,当即觉得不好,有了皇上吩咐,他们可以顺藤摸瓜、仔细探查,不放过一个人贩子;可一旦牵扯到勋贵家的孩子,再也不能徐徐图之。   何况赫舍里氏,那是普通的勋贵人家吗?   招来糖人摊主仔细问询,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清楚,继而去往家里、邻里询问生活轨迹,最后查明与此案无关。除此之外,竟是没有相关证人,长长的一条街,谁都没有注意歹人的长相与拐卖手法!   没有线索,没有证据,捕快们一筹莫展。   九城兵马司已是暗中出动多日,这些天来,抓捕了好几个人贩子归案,却都单打独斗没有组织,也不是近来猖獗的那群人,好些失踪幼童还在受苦。   他们只知道,近来被拐的孩子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如何、高矮胖瘦,无一例外,便是长得好。赫舍里氏的小少爷更是玉雪可爱,据说仙童似的,他额娘听闻噩耗,当即哭晕了过去,人贩子想要做什么?!   女眷们六神无主,报官之后遣人去寻,还需大家长拿个主意。   索额图刚刚赴宴归来,瞧见明珠老了十岁的模样,连大喜日子也笑得勉强,心里不知有多美。   被揭得家底都没了,看你如何张狂。   虽然他也没了存银,想斗斗不起来,但一想对方失去的银两更多,索额图便舒坦极了。   皇上亲赐的牌匾,明珠老贼有么?   谁知来了个晴天霹雳,他的宝贝曾孙被拐了!   索大人对曾孙有多疼爱,暂且不提;这可是皇长孙的表弟,太子爷默认的、小爷未来的伴读,族里下下下代的顶梁柱,突然来这出,可真要了他的老命了。   火急火燎候在宫外,递牌子求见皇上,也是索额图的幸运,皇上很快允了他。   索额图入内的时候,弘晏也在。阿玛额娘赴宴去了,毓庆宫冷冷清清,杨柏跟着父亲回老家祭祖,九叔十叔忙着读书,于是前来陪伴汗玛法。   问皇上有没有把定制转交给宜妃,皇上脸色一青,在弘晏好奇的目光里,淡淡地道:“朕禁了她一日的足。”   弘晏:“……”   这个禁足,还挺别致。难不成是他拖累的宜妃娘娘?   想继续刨根问底,又怕皇上恼羞成怒,外头的小太监忽然来禀,索额图大人求见。   索额图见到弘晏,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欣喜了。他擦了擦额间汗珠,老泪纵横地道:“奴才的大哥没了后,这些年,嫡脉亦是人丁不兴。三代之后,暂且就这一根独苗,若是不能寻回,奴才以何颜面向祖宗复命,向仁孝皇后复命?便是睡也睡不安稳!”   索额图不惜揭露自家老底,听得李德全悚然一惊,心有戚戚。   皇上沉凝了面容,即便不喜梦中的索额图,看在现实大变了样,赫舍里氏风评扭转、不再要挟太子同明珠争斗的份上,他也得好好安抚。   赫舍里家的孩子,与元宝同样的年纪,以己度人,任谁听了都难受。   选在老大开府设宴的日子拐人,皇上不得不深想下去。碰巧最好,如若歹人清楚孩子的身份,将是最最不妙的情形。   赫舍里氏,纳喇氏,好不容易偃旗息鼓,可要挑起两家的争端?   当朕是摆设不成。   “朕这就传令下去,着人倾力去寻,”皇上沉声说,“爱卿莫急,九门提督与京兆尹不敢怠慢,许是明儿便有好消息。”   有皇上金口,索额图大松一口气,感激涕零地下拜道:“谢皇上隆恩!”   索额图蹒跚告退,背影颇有些老态,弘晏抿了抿唇,陷入沉思。   近来忽然猖獗,几乎一日一案,只拐好看的幼童,听着很像邪教组织。   望着皇上微怒的面容,弘晏忽然道:“汗玛法,孙儿想借八叔一用。”   这话八竿子打不着,皇上一愣,奇道:“借你八叔做什么?”   “明儿一早,让八叔陪我出宫一趟,安慰安慰索大人,还有小表弟的阿玛额娘。”弘晏眨着湿漉漉的瑞凤眼,“八叔温温柔柔,安慰人可有一套,汗阿玛,您就应了孙儿吧。”   皇上皱起眉,立马就要回绝。   被弘晏湿漉漉地一瞅,很快转了念头,乖孙心善,失踪的又是他的小表弟,出宫一趟,于情无可指摘。   太子前去太显眼了些,老四哪里会安慰人?   于是点了点头,叮嘱道:“早些回来,不许胡闹。”   弘晏严肃着脸,可真诚了:“您还不放心我?”   拉上贼船的最后一步——   打击违法犯罪活动,义不容辞! 第59章 勾人 二更   赫舍里家的小少爷失踪,如一道惊雷劈开海面,掀起了数尺高的风浪。   太子赴宴归来,听闻此事当即沉下了脸,不再质问弘晏为婶娘们开展的妆扮业务,亲自去了顺天府一趟,肉眼可见忙碌了起来。   这个时机,太巧了,让他怀疑策划之人别有居心。若孩子受了什么损伤,赫舍里氏的颜面何在?   别说颜面了,全府上下,怕要日日以泪洗面,索额图的心气儿也该没了。   没有线索,没有证据,除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别无他法。只是闹到如此地步,劳民伤财是免不了的,为今之计,唯有布好后路,安抚百姓,把影响降到最低。   ——   延禧宫。   得知消息,惠妃一惊,随后沉了脸,揉着太阳穴,在殿中走来走去。   翊坤宫,毓庆宫,算是彻底搭上线了。宜妃得了弘晏撰写的秘籍,今早便细细描画上了,那模样更胜从前,不,远胜从前,太监宫女全都看呆了去!   郭络罗氏不知有多得意,她看在眼里,心间火烧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即便她想,还能上门求一本不成?   听闻此事,本就不爽利;今儿是胤禔的大喜日子,还发生了如此惊事,晦气得像是凑巧。   可她就算再怨,也怨不到人家身上。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暗骂人贩子,招来宫人吩咐了几句,说着忽然一顿,若赫舍里氏的小少爷找不回来……   对朝廷,对衙门尽是坏处,可对纳喇氏却不然。   惠妃神色变幻,终是下不了决心,继而摆摆手,“去吧。”   还是让明珠拿主意为好。   ……   不消片刻,接到宫中传信,明珠微微摇头,道:“娘娘想岔了。”   此时搅混水,若让皇上发现,他这顶乌纱帽哪还保得住?   即便与索额图不对盘,被皇长孙弄得晚节不保,明珠却也知道其中利害。   这桩案子,不仅仅是一家的事,而是关乎所有望族勋贵的幼童安危。他们关系再深,能深得过太子外家赫舍里氏?   太子外家都没逃掉,由己度人,谁都有孙儿孙女,要是厄运落在自个身上,夜晚哪能安眠!   何况人贩子挑选的时机,让人不得不深思。   明珠尝试反推回去。如若成功,一来,能够搅和贝勒爷的乔迁宴,引发他们的不忿;二来,歹人怕是想要挑起两家争端,让索额图误解,纳喇氏也掺和了此事……   悲痛过度的长辈毫无理智,悲痛亦能转为刚愎,就算没了争斗的银两,也能拖着他玉石俱焚。   因此,他盼着赫舍里氏寻回小少爷的心,是一样的。   叹了口气,明珠道:“让娘娘稍安勿躁,静心为妙。”   这些日子理当蛰伏,怎就浮躁起来了?   与此同时,佟府。   隆科多一身甲胄,匆匆归来了一趟,便被佟国维叫住:“饭都没用几口。这么急,是要抓捕人贩子?”   隆科多年三十一,身任銮仪卫指挥使,虽处内宫,护卫御前,同样拥有领兵之权。此回与九门提督一道,接了搜查的指令,故而忙碌得很。   隆科多拱了拱手,笑道:“阿玛,正是。若儿子寻回赫舍里家的小少爷,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太子感激不说,还能获得皇上的褒扬,都统之位跑不了。”   见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佟国维拧起眉头,当即生了不悦,想要敲打几句。   隆科多不似他大哥稳重,都三十的人了,即便能力出众,学不会中庸之道,哪能长久?   瞧见他的神色,隆科多心里一哂,老爷子又要训人了。   自小不喜欢他,也就罢了。有额娘护着,没有阿玛的偏爱,也无妨;可他这么大的人了,依旧对他指手画脚,也不怕闪了腰。   这不许那不许的,不许四儿进府,也不许把四儿抬为平妻。大哥都逝去多少年了,老爷子还没有认清这个现实,还在犯糊涂,做嫡孙撑起门庭的梦呢。   宫里贵妃就是个摆设,大哥早就不在了!舜安颜尚了温宪公主又如何?   什么无心仕途,向往闲云野鹤,都是装出来给他瞧的。小兔崽子既然要装,那就装一辈子,给佟佳氏带来荣耀的,只能是他隆科多。   想起舜安颜,隆科多眼神一凌,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佟国维望着他的背影,气得捂住了胸口。   逆子,逆子啊!   ——   第二日清晨,朝会气氛有些沉重。   皇上点明了拐卖一案,命令九门提督与京兆尹搜查全城,着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只要是捕捉线索的好手,全派出去找寻。   “不仅是索爱卿,数家孩子都在受苦。”皇上眼神锐利,沉声说,“找不到,就别回来复命了。”   下了早朝,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皇上惦记着乖孙的请求,把八阿哥打包送走,与弘晏来了个‘暗渡陈仓’。   胤禩再一次见到弘晏,不禁露出温和的笑。   大哥忙于出宫开府,惠额娘近来顾不上他,此番前往索额图的府邸,他是愿意的。   围观一场又一场的知己大战,对弘晏的‘魅力’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八阿哥粗粗一数,众兄弟里头,他与侄儿的接触不算多。   不仅宜妃娘娘,昨儿乔迁宴,几位嫂嫂犹如脱胎换骨,听说也是侄儿的手笔。胤禩当即存了心思,想要同弘晏更亲近一些,不说未来福晋,只为了额娘高兴,他也该求上一求。   但小少爷失踪是悲事,这回前去慰问,既是汗阿玛的命令,也是他该做的。   人贩子简直该死!   唯有卖力一些,认真一些,等下回再向弘晏邀功。   八阿哥方方面面想得完善,却没等来甜甜的笑,定睛一看,弘晏抿紧嘴唇,是与四阿哥如出一辙的冷脸。   紧接着,弘晏冷漠地说:“八叔,好久不见,侄儿可思念你了!”   胤禩:“…………”   叔侄俩换上常服,坐上马车,依旧是灰衣侍从充当车夫。车辙声响起,一行人缓缓离开宫门。   行到与目的地相隔两条街的时候,灰衣侍从掀帘道:“主子,这便是小少爷失踪的地方。”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角落,原本摆放的糖人小摊已经消失。因为发生拐走案子,行人路过此处脚步匆匆,并不敢多看,唯有墙角爬满青苔,看着有些凄冷。   弘晏点点头,指挥道:“把车停在隐秘处,守好位置。”   灰衣侍从应是,马车继续行了一段距离,   片刻后,弘晏严肃道:“八叔,我们下去吧。”   八阿哥实在摸不着头脑,一边冷脸一边说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在琢磨,闻言神思不属下了马车,抬眼一看,愣了:“这……”   这分明是长街,不是索大人的府邸啊。   没等他问询,弘晏拉过他的手,悄悄道:“八叔,我们先做一件惩恶扬善的事。你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出声再说。”   八阿哥:“?”   ——   弘晏苦口婆心,八阿哥勉强答应,只等他半刻钟。   弘晏想了想,半刻钟也行。今儿只是初次尝试,钓到人最好,钓不到人也无妨,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可以一天换一个地方。   站在表弟被拐的地方,弘晏绕了一圈,随即停住脚步,踮起脚跟,像是在等什么人;没过多久,他笑了起来。   ——长相极俊、穿着富贵的男童,站在冷清的角落里,一边等人,一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世间万物黯淡无光,唯有他闪闪发亮,吸引着一切视线,如同灼热骄阳。   五分钟后。   弘晏笑得嘴都酸了,圆脸僵硬起来。   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为了不笑成面瘫,他略微收了收力气,以待可持续发展。就在此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响起!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隐约异香。   弘晏屏住呼吸:“套——”   大麻袋从天而降,异香消散得无影无踪。灰衣侍从面色凌厉,见麻袋还在扭动,伸手点了几处穴位,不一会儿,麻袋没了动静。   身后跟着急急奔来,魂都飞了的八阿哥,拉着弘晏左瞧右瞧,语无伦次道:“有没有受伤?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竟敢!”   八阿哥又是惊怒又是后怕,冷汗都要出来了。弘晏揉了揉腮帮,僵着脸道:“八叔,我好着呢。”   说了无数安慰的话,弘晏指了指麻袋,肃然万分地道:“进了大牢,硬骨头怕会打死不招。未免咬舌自尽,不如就地审问,八叔,这个环节,靠你了。”   八叔口才最好,有他辅助,连歹人几岁尿床都问得出来!   胤禩:“……”   胤禩慢慢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又一次上了贼船。   一言难尽地瞅着弘晏,取舍片刻,他艰难地开口:“好。”   ……   灰衣侍从解开麻袋,点开了歹人的哑穴。   其貌不扬的人贩子甫一露脸,发现自己能说话了。登时脸色大变,就要吹响暗哨,下一瞬,脸上覆了一道阴影,把他的声音堵了回去——   弘晏低头看他,挤出一个亲切的笑。   距离如此之近,使得人贩子目光涣散,神色恍惚,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眼珠子只随他一人转动。   世上怎会有如此耀眼的人??   八阿哥铺开纸笔,蹲在一旁恶魔低语:“你是何人?家在何处?据点在哪?还拐过何……慢些,慢些,不要着急,我们一个一个说。” 第60章 保密 一更   正是即将入夏的暮春时节,随着时间流逝,日头渐渐大了。   索额图还在奔走忙碌,九城兵马司还在一家一户地搜查。如今除了等待,没有第二种办法,而这等待,恰恰也是最煎熬的。   ……   早朝之后,太子回了毓庆宫一趟,发现儿子没了人影。   询问的眼神瞧向太子妃,太子妃一边绣着小衣裳,一边叹道:“同他八叔出宫去了,说是要安慰安慰索大人,小表弟的阿玛额娘不知有多难受。”   太子沉默下来,也跟着一叹。   叹过之后,他又欣慰起来,元宝心地良善,心向着孤,也惦念孤的外家。   随即察觉到了不对,“八弟?”   太子狐疑了起来。   老八与赫舍里氏,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元宝不来喊他,特意叫上胤禩做什么??   ——   乾清宫。   李德全快步而来,小心地呈上一本册子,“皇上,这是回京之后,延禧宫的三日一报。”   皇上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瞬间面色一凝,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   李德全暗中流下冷汗,惠妃娘娘糊涂啊。   这些言论,比不上德嫔证据确凿的大错,毕竟关起门来谈论几句,谁也没有宣扬出去,付诸实施。   可要让皇上得知,那还得了!   与外臣传信本就逾越,什么搅乱混水,那是后妃可以谈论的么?   生怕情势不够混乱,生怕赫舍里氏的小少爷回来不成?   李德全心知肚明,早在很久之前,皇上便对惠妃生了怀疑。前些日子巡视塞外,让她随驾既是恩典,更多的,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那些日子,惠妃很是低调安分,都快打消皇上的怀疑了,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李德全叹了一声,赫舍里氏,纳喇氏被薅走了银两,好不容易没了争斗,皇上乐见其成,哪知惠妃娘娘却不愿意。   是否为了针对太子,针对小爷?   李德全思虑得深,那厢,皇上合上册子,淡淡道:“搅混水?纳喇氏还真敢想。”   他问:“记下与宫外联络的线路没有?”   “都记下了。牵扯到的宫女太监,小林子都认了眼熟,”李德全说,“无一遗漏。”   皇上点点头,夸了一句:“做事周全。”   老大前脚出宫开府,后脚惩戒他的额娘,时机不合适。等拐卖大案水落石出,再来拔除钉子,慢慢清算……   惠妃身为四妃之首,在宫中威信甚重,又一向温婉贤淑,也就是今年丢了几回脸。   想起往日种种,皇上心情不甚愉悦,批折子的速度比往日慢了一大截。批着批着,忽然想起宫外的“慰问小分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他问:“老八与元宝回宫了?”   李德全赔笑:“回皇上的话,没呢。”   皇上唔了一声,继续埋头政务。   半个时辰之后,他又问了一遍,李德全躬身摇了摇头。   这下,皇上觉得不对劲了。   难不成要在索额图的府邸用膳?   ——   与此同时,同索府相隔两条街的拐角处。   人贩子恍恍惚惚,眼里只剩下那抹亲切的笑。神志不清间,八阿哥还在一旁低语,问的话从简单粗暴变得极有技巧。   霎时一边愣神,一边把肚子里的货存全掏干净了:“七九,京城人,分数第三舵口十二堂主麾下……郊外、郊外潭水洼交界的宅院里,有人看守。一共五个,绑在天井里头,其中就有赫舍里家的少爷……”   说到据点的时候,歹人明显挣扎了一瞬,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   八阿哥眉心一皱,就见弘晏换了个姿势,用手固定嘴角,手指一撑,保持住大大的笑脸,一瞬间,挣扎渐渐弱了下来。   虽不懂其中原理,八阿哥大受震撼,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歹人的眼神冷得淬冰。   舵口,堂主,天地会。这哪里是普通的反贼窝?!   还有据点,那处……若没记错的话,不是一座京官购置的宅邸吗?   闭了闭眼,强自按捺下过快的心跳,八阿哥拿笔的手有些颤抖。   还得忍忍。解救那些孩子还不够,需将他们一网打尽,问个透彻明白才好,也能让搜查少些弯路。   循循善诱,无师自通。随着审问的深入,接头暗号、证实身份用的令牌,以及平日里的去处,人贩子一股脑地交代了。   他含糊地说:“堂口与堂口之间互不相干,只受堂主管辖。朝廷一直追捕,我们的人死了好多,京城这边凋零得慌,如果找到好看的孩子,献给总部也能混个功劳。让先生们教导念书,培养出下一任舵主堂主,多好的主意?”   七九是个身量中等,沉默寡言的人,其貌不扬,会些拳脚,绑人的功夫了得。入会之前读过几天书,入会后少有闲话,也不与同伴交流;除非堂主召见,他独来独往,却是最受上面信任,把挑选好苗子的任务交到他手中。   因为谨慎,七九一直小心翼翼,拐的也多是平民百姓的孩子。也是近来拐的几个,长得好,却都有些蠢笨,上头实在着急,这才趁皇帝出巡塞外的时候下了死令,加大动作,多掳一些。   赫舍里家的小少爷,是舵主特意吩咐的,据说勋贵的脑袋灵敏点儿。他们舵主憎恨皇帝,也憎恨太子,不能拐走皇子皇孙,绑了太子外家的小辈,既能揭下皇家的脸面,又能挑起索额图明珠的争斗,岂不乐哉?   刚巧!昨儿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七九得手了。   刚刚迷晕了绑来,没打没骂,只是堵住小少爷的嘴,让他饿上几顿,与其他幼童待在一处;不日就要运出京城,送到川西总部“读书”。   ……   确定掏干净了,没有一分一毫的遗漏,弘晏缓缓收起了笑容。   若没记错的话,天地会与白莲教的总部一样,都在川西,不过组教的结构不同。   等脸颊的僵硬有所缓解,他冷冷地说:“打晕。”   灰衣侍从一个手刀,恢复些许神志、双目浮现惊恐的人贩子重新厥了过去。   意识陷入黑暗,仅剩的念头只有一个:妖术!!   八阿哥的神色,已是硬得不能再硬。得知他们的谋算,眼底厌恶至极,温润之意全不见了,低声同弘晏道:“时候不等人,我这就回禀汗阿玛。先回宫一趟,索大人那儿,是否要和盘托出?”   弘晏想了想,悄悄回他:“侄儿有更好的主意。”   重重碾了几脚麻袋,直至听见骨头嘎吱的声音,弘晏严肃着脸,对一位灰衣侍从说:“小灰,传话给汗玛法身边的同僚,叫他们过来一趟。我和八叔势单力薄,背着麻袋太过显眼,还不雅观。”   小灰小黑是皇上拨给弘晏的,同伴之间,自有隐秘的消息渠道。至于这个代号,听多了也就接受了,小灰闻言面不改色、拱手应是,眨眼间不见了人影。   等待的歹人的,唯有生不如死的折磨,问出了小表弟的藏身处,弘晏却也没有大功告成的轻松之感。   回忆片刻,看向另一位灰衣侍从,指了指麻袋,“小黑,你觉得,你与他有几分相像?”   小黑一愣,倒真实诚地比较起来,“回主子的话,奴才与之身形相当,只容貌形态大有区别。”   做这行的,观察力敏锐是基础,方才他将歹人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有说话的嗓音、习惯记在心里,至今还记得。   身形相当,只容貌有别。   听言,弘晏眼睛一亮,在八阿哥疑惑不解的注视下,掏出一面铜镜,以及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紧接着蹲下身,一一摆在地面上。   走出惯性思维,照着这张脸,这副五官,在另一人的脸上妆扮,好像同样可行。   已知所有信息,已知七九极得上级信任,暂代七九的身份,维持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模样,竟也不是异想天开之举。   剿灭京城据点还不够,若能摸清堂主的行踪,用暗号联络上头,就说任务失败请求撤离,继而顺藤摸瓜打入敌人内部——   来个里应外合,将天地会的老巢连根拔起。   要玩就玩大的,除了七九,京城还有其它据点,还有数个反贼藏身,可以趁着抓捕时机,一并替代了去。   放长线钓大鱼,完美!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效率,计划可以完善,易容术可以现教。   唯有一个严峻的问题。   弘晏神神秘秘看向小黑:“学过《间谍的自我修养》吗?”   小黑:“……”   那是个什么玩意?   ——   左等右等没等到叔侄俩回宫的消息,皇上搁下笔,有些坐不住了。   忽然间,一道影子立在御前,李德全定睛一看,是皇上拨给小爷的灰衣侍从的头领。   头领行了礼,从衣襟掏出一张白纸,正是八阿哥书写的审讯记录,还有画押。   把东西交给李德全,头领回忆片刻,一字不漏地传达了弘晏的话:“告诉汗玛法,人贩子已落网,乃是天地会的反贼作祟。歹人交代了作案动机,供出了作案团伙,那些孩子的藏身之处,全被八叔记录了下来。”   “孙儿还发掘了易容的奇效,营救完毕之后,准备开展间谍计划。小黑根骨绝佳,冒充反贼当仁不让,可否下令实施?请求汗玛法指示。”   提到‘小黑’的时候,头领有一瞬间的困惑。收回困惑,他继续传达:“千万不要告诉汗玛法,我骗走八叔,以身犯险,就为钓出人贩子。重复一遍,千万不要告诉,知道了吗?好了,你去吧。”   头领说罢闭上嘴,御书房一片寂静。   皇上:“……”   李德全:“……”   皇上:“不用重复,朕,知道了。” 第61章 失色 二更   皇上说罢,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李德全的脸色不再空白,被御书房静谧的氛围惊了一惊,心下不禁惴惴。   信息量太大,他接收不过来了。   那厢,九城兵马司还在搜查,小爷便闷不吭声做了一件大事,抓住了人贩,还把贼窝给找着了。   天地会,竟是这些兴风作浪的反贼!   不仅如此,他与八阿哥两个人,竟是干完刑部与大理寺的差事,直接把毫无头绪的线索扯到了最后一步,不知省下了多少心力。至于是真是假,李德全毫不怀疑,小爷可是有着上天护佑的福运,往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证明了这点。   短短半日破了大案,堪称神迹,只这骗走八叔以身犯险,让人惊吓不已。小爷尊贵之躯,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损伤,也幸而有着万全把握,安然无恙抓住了反贼,否则那还得了?   小爷还做错了一件事。   他找错了传话人。   灰衣侍从的头领,出了名的武功高强,也是出了名的实诚,最是听从主子的命令,半点不带变通。   瞧瞧这话传的,真是人才中的人才,他李德全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真是自愧不如。   这下可好,皇上知道了,小爷完蛋了。   周围太过安静,安静得他心慌,皇上不会龙颜大怒,让拿鸡毛掸子吧?   李德全手心有了汗,悄悄抬眼望去——   皇上竟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笑。   他望着灰衣侍从,眼里满是欣赏,“朕没有看错你。”   元宝身边,就得有个忠心耿耿之人,好,很好。   李德全:“…………”   头领,也就是小灰一拱手,处变不惊地道:“谢皇上。”   皇上点头,定定看了几眼手中的“审讯记录”,转而厉声道:“朕拨你一队人,把反贼押往大牢,不拘什么刑罚,全给用上,叫刑部不必按流程行事,伤或死,朕绝不会怪罪。李德全,传话九门提督,即刻派出兵马包围各处贼窝,解救被拐孩童!那宅子的主人是谁,即刻下狱,仔细审问。”   又说:“易容之术,间谍计划,朕同意了,但其中细节,还需同你主子好好商量。”   这主意异想天开,却是大有可为。   像那天地会的总坛,狡兔三窟,飘忽无踪,朝廷摸不透。这些年,它们愈发作恶,搅得江山不宁,百姓流离失所,什么复明口号,不过幌子罢了。   若元宝所说的易容,不是普通的乔装打扮,而是神术的一种,除了在京兴风作浪的天地会,白莲教、漕帮那些亦可渗透,还有不安分的漠西蒙古与沙俄,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前往?   指不定能彻底拔除心患,扫除内忧,还江山一个太平。   思及此,皇上的情绪有些激荡。   “形势不容拖延,”他点了点灰衣侍卫,“叫老八还有弘晏,即刻前来请见……”   ——   把间谍计划同八阿哥全盘托出,胤禩情绪更是激荡。   深吸一口气,好悬平复下心绪,他当即想问上一句,侄儿你看八叔合不合适?   他不怕情报繁杂,也不怕算计阴谋,筛选有利案卷,调度人员琐事,是他最为拿手的活儿。论心思缜密,他自认不输,唯一不足便是尚且年轻,汗阿玛不见得会把重任交到他手中。   何况有大哥在,有惠额娘在,他得顾虑偏殿的额娘……八阿哥抿了抿唇,眼眸黯淡了下去。   功劳不是这么好揽的,一个不慎,便得引火烧身。上回错失的机会,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到来?   心底思虑重重,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的笑容,用他的舌灿莲花之术,说得索府上上下下的主子收起眼泪,又惊又喜不敢置信:“贝勒爷所言,可是为真?”   “八叔说的不错,”弘晏压住笑容,笃定道,“表弟很快就能回来了。”   “好,好啊。天杀的反贼!来人,快通知老爷……”   索额图的夫人佟佳氏,闻言心头大石落了地。她望着弘晏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欣喜慈爱,“小爷辛苦前来,饿了没有?渴了没有?等善恒回来,老身定要叫他给您好好磕个头。”   被拐的小少爷名为善恒,他额娘连连点头,拭泪道:“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弘晏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抵住热情,与八阿哥一道,被簇拥着出了门。   就在此时,灰衣侍卫忽然冒出,一字不漏传达了皇上的话。   “小灰回来了?”弘晏刚刚到了马车前,听言眼睛一亮,道:“八叔,我们该回宫了。”   ——   叔侄俩紧赶慢赶进了乾清门,另一边,延禧宫中。   惠妃欣慰地看向大福晋,打量她不同往日的面庞,“如此甚好,本宫总算放下了心。”   昨儿宴席之上,大福晋不见了病容,堪称脱胎换骨,清丽绝伦。宴席结束之后,大贝勒直直去往正院,半点不嫌寝卧浓重的药味,拉着大福晋的手,与她回忆往昔,感怀从前,说到激动处甚至红了眼眶。   大福晋:“……”   大福晋扯出一个笑,同他一道回忆往昔,最后婉拒了大贝勒的留宿:“您是知道的,我身子骨不好,夜半时常惊醒咳嗽,怕打搅了爷。”   胤禔拗不过她,却也没有去往妾侍房里,而是宿在了外间。   昏暗烛火下,大福晋坐在妆台前,手握弘晏撰写的《独家定制》,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道:“我何德何能,劳侄儿这般记挂。”   给了她体面,便是给了她第二条命,天大的恩德,如何也不能忘。大福晋感激万分,乔迁宴上谢过太子妃还不够,她还想着去往毓庆宫一趟,可赫舍里氏的小少爷竟是被人拐了,此情此景,前往致谢就不合适了。   她决定改日再去。   翌日,临近晌午的时候,婆母忽然召她前往延禧宫。   以为惠妃想要见见孙儿,大福晋当即叫人抱了弘昱来,传话的宫人却是笑道:“娘娘想要同您说说话,尽管让阿哥安睡便好。”   大福晋面色不变,温和应了,片刻后,坐在了延禧宫正殿,惠妃下首。   听闻惠妃关怀的话,大福晋也笑,同她谈起宴席上的趣闻,“弟妹们各有一本,宝贝得不知什么似的,五弟当场看呆了去……”   惠妃笑容满面地听着,一旁的大宫女眼珠一转,凑趣道:“福晋说得神乎其神,别说奴婢,娘娘怕也想瞧瞧了!”   惠妃笑容更盛,不轻不重地嗔她一句:“谁说本宫想瞧了?小蹄子尽说胡话。”   “……”   心下猜测成了真。   大福晋笑容依旧,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   过了乾清门,弘晏板着四爷脸,牵着八叔手,满怀期待踏入御书房。   迎面而来一个陌生的鸡毛掸子,还有皇上沉沉的面庞。   弘晏心下一震,赶忙往八叔身后躲去,直面鸡毛掸子的八阿哥:“……”   八阿哥大惊失色:“??” 第62章 迁宫 一更   眼见即将打错了人,还是被骗的‘受害者’,皇上堪堪收回鸡毛掸子,对上八阿哥呆滞的脸,面色一言难尽。   “躲什么?出来。”   “汗玛法,您先放下它,有事好好商量。”弘晏抓着八叔的衣摆,从后边探出个头来。   一边说,一边觉得不对,弘晏百思不得其解。他怎的惹了汗玛法生气?   小灰不是一字不漏传了话么?   皇上看着叔侄俩,身处老鹰捉小鸡似的阵型,心底颇有些后悔。他就不该让老八一块来,元宝这反应也太快了些。   好不容易哄来乾清宫,咻地一下躲到人身后去,这速度,这敏捷度,去考个武状元都绰绰有余了。   一旁还有‘受害人’心甘情愿替他开脱:“汗阿玛息怒,汗阿玛息怒。鸡毛掸子伤人伤己,弘晏小小年纪,怎能承受得住?何况弘晏立下大功,许是该奖不该罚,还请汗阿玛明鉴……”   虽不赞同侄儿做诱饵的法子,但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八阿哥神色诚恳,说得弘晏困惑之余一脸感动,八叔真是个好人。   李德全也劝:“皇上,小爷有万全的把握,便不叫犯险。您瞧瞧,反贼毫无抵抗之力,不正依赖小爷的聪明才智?”说着上前几步,躬身就要接过鸡毛掸子,皇上瞧见教训失败,便顺水推舟交给了他。   危机解除,弘晏终于知道屁股不保的原因了。   定是小灰传话传出了问题。没跑了!   无言片刻,他来不及细想小灰传了什么话,为度过翻车劫难,拿出自个的杀手锏——笑。   一扫严肃的面色,他笑眯眯地撒娇:“再不讨论间谍计划,反贼就要察觉不对了。时候不等人,还是正事更重要,汗玛法,您说是不是?”   趁着皇上怔愣的时候,弘晏趁热打铁,同他讲述下一步安排——   头次尝试的易容术很是成功,他已帮小黑“改头换面”,当下已然去了贼窝路上。   小黑的卧底能力,他十分相信;若是露馅了,掀翻人家老巢逃之夭夭,对小黑来说也不是难事。接下来就是诓骗同伙,与九城兵马司里应外合,解救受苦的孩子们,然后装作逃难,向上级传递暗号:有卧底,计划终止。   真卧底指认假卧底,使得反贼内部自乱阵脚,如若大功告成,小黑明儿偷偷回来,他再仔细教他易容术。   小黑会了,再传授给二黑,三黑……   回头还要写一本易容心得,服务大众,方便快捷,高枕无忧!   把各项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弘晏收起笑容,严肃道:“您看着吧,间谍之王的传奇人生,即将拉开序幕。”   皇上:“……”   八阿哥:“……”   计划具有可行性,听着怎就如此离谱?   皇上听得头疼,瞅他一眼,终是被“正事要紧”的理由收服了。   沉吟一瞬,间谍计划庞杂,唯独缺个负责人与掌舵者,保密是首要,心细是基础,还需懂得变通。   搜罗一圈最为信任的心腹,皇上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难当大任,要么差事忙碌,交给刑部统领,那就更不合适了。   这活儿,不适合读书人。   王士禛那老古板,读书读傻不说,腿脚还不利索,看着就不是这块料。何况见多了阴私诡计,让人抑郁难当,没法颐养天年,就是朕的过错了。   御书房安静了下来,八阿哥心神一紧,动了动唇,却因顾虑良多,生怕被拒绝,不敢上前毛遂自荐。   就在这时,弘晏插话说:“汗玛法,不如交由八叔,没有谁能比他更合适。”   这话一出,众人浑身一震。   李德全偷偷觑向八阿哥,暗暗嘶了一声,小爷的提议听着荒谬,也不是不可行……?   年长的皇阿哥都能独挡一面,替皇上办事理所应当。九爷年纪更轻,却也身负重任,由此可见,年龄不是问题。   何况八爷稳重多了,不比三四十的老油条弱,看着就令人放心!   听言,八阿哥又惊又喜,又是五味杂陈。   他闭了闭眼,感动涌上胸腔,久久盘旋不去。上回也是这样,明明身处两个阵营,弘晏给了立功的机会,生生把他从泥沼中扯了出来。   虽有夸张的成分,却是胤禩最真实不过的想法。   因为出身以及幼时缘故,八阿哥渴望立功改善生活,渴望寻求他人的认可,不论是谁。上回凭借侄儿的帮助,汗阿玛认可了他;这回,认可他的人成了侄儿本身。   他何德何能,引得弘晏,不,元宝这般抬举?   心下存了一分希冀,他心如擂鼓,垂首等待皇上的裁决。   ……   皇上微微恍然。   还是元宝提醒了他,朕考虑忠诚的人才,甚至想到了灰衣侍从,竟把儿子给忘了。   他打量着胤禩,如今的老八有私心,私心极少,公心更重,这点毋庸置疑。   同老四一心跟随太子那般,尚未生出别的念头,除了年轻了些,稚嫩了些,条件样样符合,倒是极好的人选。   至于能力……   他从不怀疑。   皇上问胤禩:“能否殚精竭虑,保持本心?”   不等八阿哥回话,皇上沉声道:“这统领之权,朕能给,也能收回。万不要让朕失望,让天下黎明百姓失望,你可能做到?”   胤禩心间激荡,直直跪了下去,磕头道:“儿臣能!”   声音坚定万分,皇上笑了:“好,好。既如此,尽管放手去做,朕拨人手给你。”   话锋一转,皇上睨向弘晏,“你八叔不日成亲,元宝去盯着些,筹谋先放一放。间谍计划,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大喜的日子,可别累着了。”   弘晏心道保证完成任务,端庄地点点头。   皇上狐疑看他,眼里带了谴责。   同老八在一起,还学老四的做派,板着脸对朕,这是做什么?   炫耀知己多?   眼见皇上又不高兴了,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出于未雨绸缪,也出于灵敏的第六感,他分外严肃,抛出了一个惊雷:“汗玛法,如今情势危急,良贵人得迁宫。”   ……   李德全震惊了,皇上也震惊了。   八阿哥猛地抬头,不知是喜是忧,刚刚接过重任,还没做出成绩,额娘的事,不能向汗阿玛提。   可侄儿居然懂他的理想!   如今突兀地提起,还说情势危急。什么情势?如何危急了?   胤禩有些着急,也有些紧张。   众目睽睽之下,弘晏叹了口气,一脸“你们这还不知道吗”的神情,“谁叫间谍工作难,八叔干的尽是得罪人的事。如果被反贼记恨上,继而摸到延禧宫偏殿,良贵人不就有了危险?”   “为了迷惑反贼,也为了人身安全,还是搬出去的好。”弘晏循循善诱,“良贵人无恙,八叔才有干活的动力,否则就得不偿失了!”   这话,听着很对,又有哪里不对。   李德全醍醐灌顶,当即点头,是啊,良贵人是得迁宫。   八阿哥恍恍惚惚,元宝好像说的没错,为了额娘的安全,也为了自己的动力……   皇上差点被他的话洗脑了。   好悬反应过来,皇上只想问上一句:反贼如何摸得进延禧宫偏殿??   等他们摸进来,朕的江山也要没了。   还干活的动力,朕不答应,老八就要罢工不成?   心情难以言喻,但皇上终究没有出声,像是在思考。   延禧宫,惠妃……   这下,轮到弘晏震惊了。   为了转移皇上的不高兴,弘晏不过勉力一试,先在汗玛法心头种下种子,为良贵人迁宫埋下伏笔。   宫,是一定要迁的,不然八叔如何能够放开手脚,拂去后顾之忧。   只这歪理能够糊弄别人,糊弄不了他明察秋毫的汗玛法。糊弄的建议都得了采纳,不就成祸国妖妃与昏君了?   “妖妃”想着徐徐图之,哪知下一瞬,‘昏君’开了口:“就依元宝所言,为了胤禩的秘密差事,良贵人迁往永和宫偏殿。”   永和宫正殿尚且空着,皇上瞥了眼八阿哥,意思十分明了,只要好好干,升职加薪不是梦想,还能惠及亲额娘。   说罢,皇上一甩衣袖,“摆驾延禧宫。”   这效率,简直惊呆了进谗言的‘妖妃’。   眼见八叔感动得快要哭出来,弘晏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明明没有笑。   难不成,他的归宿真是后宫,而不是朝堂?   ——   延禧宫。   大福晋温和笑着,却是婉拒了宫女请求一观‘神术’的话语,同婆母聊起了弘昱的趣事。   惠妃一顿,当即淡了神色。   宫女惴惴低下头去,慢慢的,空气变得沉闷又粘稠。   忽然静鞭响起,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惠妃一惊,这个时辰,早不早晚不晚的,皇上过来做什么?   皇上大步而来,见大福晋在此,微微颔首,免了她的礼。随即望向惠妃,吩咐良贵人迁宫的事,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惠妃不可置信地站起身,迁宫?   莫名其妙、无根无据的,皇上要把胤禩从胤禔身边剥离?   没了良贵人,她还拿什么牵制老八?!   这可是最大的助力,也是最大的筹码。   惠妃顿觉荒谬,也顾不得遣退儿媳了。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谦卑又恭敬地道:“臣妾斗胆一问,皇上何有此说?”   ……   与此同时,乾清门前。   八阿哥低头看向弘晏,温柔地问:“元宝,八叔能做你的知己么?” 第63章 慧极 二更   临近晌午,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八阿哥俊秀的脸上,抬眼看去,他的眸光满是欣喜与感动。   弘晏沉默了。   此情此景,如果他换个性别,再长大几岁,那么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即将展开,还有未来八婶什么事儿?   还有知己……   他真吃不消了。   四叔和九叔的争斗历历在目,要再加进去一个八叔,那就不是修罗场,而是火葬场了。亲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想到此处,弘晏戴上一张痛苦面具,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被八阿哥温温柔柔地注视,弘晏实在不忍心。   道理他都懂,可被形势压迫的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不答应,勇敢八叔就没了办差的动力,间谍计划,该何年何月才有成效?   身为嫡皇孙,要舍小家顾大家,为了大局着想。   弘晏艰难地下了决定,艰难地点点头。就见八阿哥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至极,像是散开了从小到大积攒的自卑与郁气,从此等待他的,是崭新的人生与光明。   “元宝,八叔要谢谢你。”胤禩摸了摸他的脑袋,万千道谢的话哽在喉间,最后深吸一口气,动容道,“大婚之日就要临近,等八叔的孩子出生,定要让他向你看齐。”   额娘迁了宫,他便再无后顾之忧;办差自然会好好办,不让汗阿玛与元宝失望,唯一需要操心的,也就是尚且没影的下一辈了。   五岁的孩子,心地善良,不畏艰险,智计超绝。若未来嫡子学会堂哥的三分本事,他这辈子——值了。   ——   延禧宫。   惠妃谦卑而恭敬地问话,皇上负手而立,神色莫测,就这么看着她。   婆母没发话,汗阿玛也没发话,大福晋站在不远处,眼神平静,竟是没有多少担忧。大宫女心下惶然,不小心瞥向她站立的方向,陡然间,像被烫到了似的,立马收回视线。   大宫女以为自己看错了,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胡思乱想。   皇上竟是、竟是要把良贵人迁出去了!   殿中寂静万分,皇上终是开了口:“朕的谕旨,何需向你解释?”   惠妃笑容渐隐,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身为皇长子之母,自她升任四妃之首,少有这样没脸的时候。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她闭了闭眼,悲声低喊:“皇上……”   臣妾做错了什么,惹来您这般对待?   “乾清宫,有你安插的人。”皇上打断了她,“故而你的延禧宫消息灵通,比朕也差不了多少。”   “通过暗茬与家族通信,还不止一回。见老大办砸了朕吩咐的差事,还败给了太子,你犹有不甘;此次拐卖之案,想要趁乱搅起混水,以图纳喇氏东山再起,直至拥有一争之力。”   惠妃腿一软,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慢条斯理抖落了惠妃以往的算计,顿了顿,皇上问她:“朕说得可对?那宫女名叫景湘,在茶水间做事,李德全昨儿发现的。”   问话一出,所有人都失了声。   大福晋心间一阵阵地发凉,额娘……怎会如此糊涂?   惠妃缓缓跪在地上,再也顾不得良贵人,再也顾不得大福晋手里的‘神术’。   与皇上的信重相比,卫氏算什么?妆容算什么?   如若皇上厌了她,连着带累的,是胤禔的前程!   她想要辩解,可没法辩解。皇上认定的事,假的也得是真的,何况皇上查得清楚明白,半点没有冤枉了她。   ……延禧宫,有皇上安排的人?   惠妃伏下身,将额头抵在手背上,颤抖着闭上眼,脑中浮现四个字:大势已去。   任她千算万算,怎会算到皇上监视她?!   当今登基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又是为的什么??   “臣妾知错。臣妾没有恪守本分,做了许多逾越之举,”惠妃苦笑一声,低低地说,“但凭皇上责罚,臣妾认了。只是老大与老大媳妇……”   只是胤禔刚刚出宫开府,还有许多不熟悉的章程;还有她身体不好的儿媳,离不开额娘关怀,离不开太医照料。   惠妃抬眼看向大福晋。   她这儿媳,虽没有太子妃得皇上喜欢,却因进宫早,又是长媳,皇上太后也偶尔惦记。思及此,惠妃心下一定,胤禔如今不在,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儿媳卸了妆容!   没了病气,皇上如何会生出怜惜?   如今能挽回的,只有伊尔根觉罗氏了。   正欲递给大福晋一个眼神,哪知下一瞬,皇上忽然问李德全:“扭头做什么?”   李德全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闻言浑身一震,暗道倒霉。   战战兢兢转回脖子,面对皇上锐利的目光,大总管扯出一个笑,眼见躲不过了,却实在不敢欺君:“回皇上!奴才觉着,惠妃娘娘方才的话,和德嫔娘娘病笃那天所言,是……是一模一样的。”   德嫔那天,不也一样扯到了四阿哥,十四阿哥与温宪公主,还比惠妃娘娘多了一人!   皇上:“……”   狗奴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气氛都没了,这要朕怎么继续?   幸而大总管站得远,皇上想踹踹不到人,不由自主回想德嫔的话,神色越发奇怪起来。不等惠妃说话,他摆摆手,草草宣布道:“行了!就说惠嫔身体有恙,理应闭宫调养三年,闭宫事宜,等良贵人迁出去再办。”   李德全松了口气,竖起耳朵聆听,随即暗暗嘶了一声。   惠嫔,闭宫三年……   三年??!   等惠嫔娘娘出来,皇孙满地跑,花儿都要谢了!!   皇上说罢,无视惠嫔骤然瘫软的模样,和颜悦色对大福晋道:“汗阿玛信你是个明事理的。今日之事,切莫外传,若老大问起,你同他直说便是。朕倒要看看,他会站在朕这一边,还是不管不顾为惠嫔求情?”   说到最后,皇上的语气森冷,蕴藏丝丝凉意。   大福晋面色一凛,不敢糊弄半分,赶忙福身道:“是,儿媳听命。”   ——   与八叔依依惜别过后,弘晏蹭往太后的慈宁宫,在老太太惊喜的目光下用了午膳,然后磨蹭了好一会儿,站在毓庆宫的宫门处徘徊。   这个时候,反贼的京郊据点应该灰飞烟灭,小表弟也应该回家了。   不知阿玛忙完没有,不知额娘听没听说他今早的“壮举”?   目前清楚他以身犯险的,唯有汗玛法与八叔二人,但鸡毛掸子防不胜防,阿玛是否得了告密,弘晏实在不敢笃定。   想让小灰进去探听探听,于是吩咐道:“去见额娘,瞧瞧她在做什么。千万不要提起——”   说到一半,弘晏把话咽了回去,想起方才的前车之鉴,改口道:“不必了,随我进去吧。”   小灰:“哦。”   ……   听说,赫舍里氏的小少爷成功找了回来,除却受了惊,受了饥,浑身毫发无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辜的幼童得到解救,歹人一一落了网,唯有三瓜两枣尚在潜逃,却已不足为虑。   听说,案子是皇长孙灵光一闪堪破的,八贝勒在旁协理,此言传出宫外,京城一片哗然。   皇上发了话,那准没错。无数人震惊不已,皇长孙聪慧伶俐,是他们的共识,可这不单单是聪慧可以形容的了!!   听说,索额图仰天大笑,赫舍里一族感激涕零,飞快地递了牌子,准备齐齐整整进宫谢恩。   此乃官方消息,还有漫天乱传的小道信息。   听说,皇长孙与八贝勒发展出了超乎寻常的友谊,有望挑战四贝勒的知己之位,正经人闻言都是一笑,这也太离谱。   “真是离谱到家了。”书房里,大贝勒左等右等不见福晋归来,呵呵道,“八弟?知己?不如说良贵人拜别额娘迁出宫去,这还靠谱些!”   幕僚们环绕着他,全都微笑了起来。   最会逢迎的一人大笑道:“贝勒爷说的是。提这话的人,定是脑子不中用了,合该浸到油锅里醒醒神!”   ——   与此同时,弘晏开天辟地头一回……做贼似的溜进毓庆宫。   他提心吊胆,三步一回头,生怕忽然冒出一个鸡毛掸子,打他个措手不及。哪知一路安全无恙,宫人见了他亲切地笑,并没有发出警示之言。   顺着他们的指引来到小花园,弘晏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嗓音,踮脚一看,四叔与阿玛相对而坐,在凉亭里头喝茶。   四爷搁下茶盏,开口道:“二哥,元宝回回立功,是你我之幸,更是大清之幸。只是有句话,弟弟不得不提。”   太子微微颔首。   四爷凝重了脸色,斟酌片刻,继续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二哥难道就不担忧?”   ……   过了半晌。   太子:“说人话。”   四爷:“他和八弟走得太近了些。” 第64章 心计 一更   太子无言以对,心里道了句果然。   因着元宝去往索额图的府邸,找了胤禩没找他,太子原本有些不舒坦。可听到四爷的话,立马变得舒坦极了,有对比才有伤害,这儿有个比他急的!   他微微一笑,哥哥还不懂你。   老四和老九鹬蚌相争,孤没有得利,如今又来了个老八,那可真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争得头破血流才好,这般,就没空打搅孤儿子了,不正常的凑一堆去。   太子表面不动声色,心间波澜暗涌,矜持地抿了一口热茶,附和道:“四弟说的是。”   得了二哥肯定,四爷心弦一松,堪堪压下时时萦绕的危机感。   论心计,八弟比九弟深多了,成天笑笑笑的,又不怕他,称得上劲敌。在脑中勾勒对付‘赝品知己’的一百零八种方式,那厢,弘晏忽然冒出头来,幽幽唤道:“阿玛,四叔。”   太子差些没有呛着,回来了?这小子听去了多少?   想要怪人不通报,才发现弘晏是树从里钻出来的,怨不得兢兢业业看守岗位的何柱儿。被抓包的四阿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出宫一趟,累了没有?快坐下歇歇,同四叔好好讲讲查案的经过。”   弘晏脚步沉重,与八叔的关系还没昭告天下呢,后院失火了。   幸而有个慰藉,汗玛法没有想要致他于“死地”,阿玛额娘暂且不知情,暂且还有发挥的空间。于是佯装不知四叔在背后告状的小动作,准备给他们打支预防针,严肃万分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神术’给了我灵感。”   四爷听得认真,太子越瞧儿子越是眼熟,侧头望了眼四弟——   果然如出一辙,半点不带变的。   他有些酸,又有些震惊,难不成老四是元宝最崇拜的人,连表情都要学人家?   太子的动作实在突兀,四爷一顿,好半晌反应过来,同样注意到了这点。   霎时惊喜不已,如泡了一汪温泉似的,暖洋洋,热乎乎,望向弘晏的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什么不痛快,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在弘晏浑然不知的情形下,正宫知己被安抚了,后院的火也扑灭了。他板着脸,正对两道灼热的目光,只觉脚底板有些发凉。   这又是怎的了?   ……   大福晋乘了轿辇回府,面色很是苍白。   有了神术,面颊本是白里透红,可现如今,那抹苍白实在明显,让得知消息从书房动身的大贝勒咯噔一下,泛起心疼。   对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胤禔是喜欢的。不喜欢哪能守着她过了那么多年,若说为了孩子,那也太过委屈自己。   大可赏给妾侍避子汤,再多宿几回正院,也就是这些年,福晋身体渐渐不好了,容颜渐渐凋零了,实在没法伺候爷,他才频繁去往后院。   但怜惜与愧疚怎么也少不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越过福晋,还会时常瞧瞧她,算得上情深义重,大贝勒如此认为。   因为有着美好的回忆,现如今,胤禔轻而易举地‘回心转意’,像回到了从前时光,同大福晋粘糊起来。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粘糊,每晚睡在外间,大贝勒也没有多想。福晋对他的情谊人人皆知,从前是他对不住她!   他嘴角带笑,刚想要说关怀的话,大福晋沉默一会儿,道:“额娘召见,同我聊了些弘昱的日常,还没聊上多久,汗阿玛忽然驾临正殿,命令良贵人迁宫。”   详细描述了当时情形,一字不漏传达了皇上的话,大福晋当场落下泪来:“……妾身来不及求情,汗阿玛便处置了额娘。我实在没办法!”   如晴天霹雳一般,大贝勒脸色僵硬,如神魂出窍一般。   迁宫?降位?软禁三年?   他方才还同幕僚打趣,怎么会呢。 BaN   与舅舅通信,他自个是知道的。可额娘怎么会做安排人手,窥视帝踪的事?汗阿玛如何发现的?   还把良贵人与延禧宫隔了开。老八是不认额娘了?这与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他实在不可置信,半晌,从牙缝挤出一句话:“福晋,你在同爷玩笑吧?”   说着就要抬步,“爷得进宫一趟。”   大福晋一边拭泪一边哭,叫了他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皇上亲口所言,绝不敢欺瞒。进宫,咳咳……爷就不顾虑后果?您不是一个人,有大格格二格格她们,还有弘昱,爷就不管不顾了?”   这话叫停了大贝勒,使他心间一片寒凉。   眼睁睁看着额娘受苦,是为不孝;忤逆君父,更是不孝,还要加上抗旨的罪名。福晋说得对,他做不到不管不顾,他有女人也有孩子,不是未成亲的光头阿哥!   无力感袭上心头,大贝勒面容满是颓然。   外家没了银两,额娘受了厌恶,老八与他解绑,说不定在汗阿玛的心里,他的地位同样一落千丈。再这么下去,他还有什么资本同胤礽相争?   想到此处,大贝勒骤然一惊,额娘受罚,舅舅也会受到诘难。若罢官免职可怎么好?不,不会的,他当即刻上门与舅舅商议。   还有老八,不忠不孝,良贵人何故迁宫,是他定要搞明白的事!眼底闪过一丝戾气,胤禔深吸一口气,握了握大福晋的手,“爷去纳兰府一趟,总有解决办法的。”   大福晋垂下眼,扬起讽刺的笑,都到了这个地步,爷还不肯收手?   她死之前,定要让儿子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必提心吊胆,更不必活在嫉妒与算计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她占了个全,延禧宫里的额娘,还能出手拦着不成!   这般想着,她沉着应了是,等大贝勒转身,眼睛一闭,生生吐出一口血来,摇晃着倒在地上。   “福晋,福晋!”婢女哭叫一声。   胤禔脸色一变,生生停下了脚步,惊慌万分地抱住她:“来人,请太医!”   ……   明珠府,书房。   明珠来回踱步,时不时叹一口气,往窗外瞧去,问:“贝勒爷来了没有?”   管家摇了摇头,明珠心底一沉,惠妃娘娘……不,惠嫔娘娘降了位,身体抱恙闭宫修养,这话传出宫门,他就知道不妙。   近来与之相关的,唯有赫舍里氏的小少爷失踪,若皇上发现了传信这回事,他也不能讨到好!   为今之计,唯有贝勒爷进宫。虽不能撤销娘娘的处罚,但在皇上面前为纳喇氏求情,为他求情,却是能够。   他已打好了腹稿,润色了话术,只需贝勒爷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再哭上一哭,求上一求,念在纳喇氏劳苦功高的份上,定能消去一些皇上的怒火。   明珠后悔,可后悔也无济于事,若能改为罚俸,是最好的结果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贝勒爷人呢??   等到夕阳西下,太阳落了山,明珠没等来大贝勒,却等来了宫中圣旨,以及宣旨的太监。   “革纳喇氏明珠,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一职,改任理藩院。望卿自省自勉,戒骄戒躁,钦此。”   明珠的根基在吏部,内阁大学士乃是重臣的荣誉称号,至于理藩院,尚书另有其人,他就是个挂名的虚职。   双手接过圣旨,送走宫中太监,明珠只觉天旋地转,索额图的曾孙子被拐,同他毫无关联,怎就到了罢官的地步?!   若有求情,若有求情……   明珠又气又怒,又悲又痛,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脑海只剩一句滚屏:   贝勒爷,你,怎么还不来?!   ——   佟府,隆科多从宫中归来,心情称不上好。   他正挨家挨户地搜查,却听九门提督亲自率队抄了贼窝,还抓了天地会的反贼。立下的功劳,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何况皇长孙才是首功!   想要更进一步,当上都统的梦想破灭了,隆科多心里烦躁。佟夫人又要他瞧瞧妻子与岳兴阿,隆科多拗不过额娘,转念一想,就算不喜赫舍里氏,岳兴阿也是他的长子。   他已许久未见长子,于是转道去往后院,见了妻子,冷冷淡淡地寒暄几句,就要踏出房门。   哪知闷葫芦似的妻子忽然出声:“索相家的小少爷,得救了?”   隆科多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赫舍里氏是额娘的侄女,也是他的亲表妹。岳父姓赫舍里,虽不是索尼那一脉的,却能拉得上堂表关系,也难怪她多嘴问上一句。   可“索相”这个词儿,叫他不悦至极。   “后宅妇人无知短浅。你是我佟佳氏的媳妇,怎么,锦衣玉食过得不如意,还惦记势大的同族?”   赫舍里氏清秀的面庞一红,随即变得惨白。   “不过愤怒杀千刀的人贩子,为那孩子提心罢了……”   她低低解释,惹来隆科多不耐烦地一瞥,“行了。”   说罢掀帘而去,丝丝冷意浮上脸。   四儿进不了府,不就因为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斥骂,说他与四儿不要脸面,有悖人伦,惹得额娘流下眼泪,老爷子暴跳如雷,让他即刻赐死四儿!   要不是四儿怀了身孕,不日即将生产,便要给这毒妇得逞了。隆科多冷笑一声,有了孙女,额娘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下来,也唯有老爷子冥顽不灵。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抛开这些念头,隆科多看也没看岳兴阿一眼,径直回了书房。   就在四五年前,不知为何,皇上不如从前那般信重他了。   太子势大,显得其余皇子黯淡无光,没了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提拔,这样下去,佟家将永无出头之日,永远比赫舍里低上一头。   太子妃姓瓜尔佳,毓庆宫后院更没有佟佳氏的女子,不似四贝勒那般,被长姐抚养过,天生与佟佳氏有羁绊。四贝勒……隆科多念叨这三个字,皇上正值盛年,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事。   大贝勒与八贝勒解了绑,惠嫔降位受罚,明珠革去实职,虽不知为何,却搅乱了他的未来谋划。   得力的唯有毓庆宫,唯有太子爷!   还有现如今,皇长孙与四阿哥,八阿哥,听说还有九阿哥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些。   隆科多越想越是心惊,皇长孙聪颖也就罢了,小小年纪,用知己之名捆住众位叔叔,这是何等心计?!   ——   夕阳落山之后,大贝勒府。   听太医说,福晋思虑过重,忧惧不安,故而吐血陷入昏迷,大贝勒守在榻前,眼眶发红,面容憔悴不已。   外头忽有急报,说是与纳兰府有关,大贝勒掖了掖锦被,实在被催得不耐烦了,这才起身出门。   胤禔压低的嗓音暗藏怒火:“什么事?”   ……   大福晋缓缓睁眼,蹙起眉心,伸手触了触嘴唇。   咬破舌尖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忍了许久,谢天谢地,狗皮膏药终于走了!! 第65章 季抛 二更   延禧宫偏殿,良贵人的住处。   “主子,这红木箱可要搬走?”贴身宫女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指挥宫人把衣裳置物扛到院子里。   “虽放得偏僻了些,里头是胤禩小时候喜欢的玩具,自然要搬走。”良贵人回想一番,感怀道。   皇上的旨意一下,往日冷清的梢间可算热闹起来,短短几个时辰,不下三四个小常在小答应前来贺喜,她们即便艳羡嫉妒,也不敢说什么酸话。恭贺之余奉上一点心意,良贵人也都以礼相待,回了自个的香囊绣品。   那美丽的面庞一扫往日愁绪,变得疏朗至极,好似寝卧都亮堂了起来,看得人啧啧称奇。   良贵人有儿子傍身,即便当了几十年的透明人又如何?八贝勒又是封爵又是立功,这才是真真的母凭子贵。   永和宫没有主位娘娘,便不用晨昏定省,搬进去和享福没什么差别。一时感叹良贵人的福运,小心翼翼熬着,终于等到好日子,苦尽甘来了!   不似惠嫔娘娘,不日便要闭宫修养,落得个脸面全无的下场,谁又料想得到?   送礼的人渐渐散了,八阿哥踏着夕阳进入小院,“额娘。”   良贵人惊喜不已,如今母子再见,心境却是全然不同了。悄悄把儿子拉到一边,抓着他的手,语气有些急切:“胤禩,这是怎么一回事?”   毫无预兆地迁宫,实在有些突兀,也没有传来确切的缘由。   八阿哥哪里不知良贵人的困惑,突然来了好,反倒患得患失起来。于是安抚一笑,低声讲起皇上交由他的重要差事,只模糊了其中内容。   继而谈起知己弘晏,俊秀的脸上满是笑意,“元宝最是体谅我,也最是懂我。额娘能够迁宫,全赖元宝的功劳……”   良贵人是个温柔的女子,听得几乎入迷。得知前因后果,她动容地红了眼眶,“皇长孙殿下的大恩,额娘这辈子难还了。”   说罢,抓着八阿哥的手紧了紧,罕见地严厉了声音:“知己不知己的,倒是其次,人要知恩图报,不能瞧侄儿年纪小,便想着轻视他,糊弄他。”   “额娘把话放在这儿,他对我们母子,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你需好好护着弘晏,不能有半分亏待,否则额娘绝不会放过你!”   闻言,八阿哥收起笑容,缓缓跪了下去。   他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额娘放一百个心,儿子省得。”   ……   回乾西五所的路上,八阿哥遇上了下学归来的十四阿哥。   十四的眼睛看着恢复了正常,不再是眯眯眼的形状,唯独凑近了看有细粉的痕迹。要让知情者见到,定然大呼奇迹,短短几日之内,是什么造就了肿包消失??   胤禩没见过他原本的模样。只知胤祯一直待在院里,没想到今儿上学去了,不禁有些惊奇,那厢,十四露出一个笑容,同他打招呼:“八哥。”   他的眼睛,被汗阿玛派来的宫人化上妆容,略微有些眼熟,像是宜妃的贴身宫女。几个嫂嫂同样习得如此‘神术’,如今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命妇福晋蠢蠢欲动,碍于宫墙阻隔,这才遗憾按捺住念想。   对于哥哥们的妾侍,那可真叫晴天霹雳。特别是五哥,成日待在正院不走了,挨骂也甘之如饴,还天天下河捞王八,也不知道他图个什么。   脑子坏了不成?   这一切的一切,听说全赖弘晏。   想了想,他难以启齿地问:“八哥,你是弘晏侄儿的知己?”   八阿哥也不拘谨,微微笑了,大方承认道:“正是。”   往日,十四阿哥觉得八阿哥是个好人,对弟弟们温和相待,相比之下,四哥身为同胞兄长,半点也不关怀他。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一个两个的,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都想做弘晏的知己。   十四幸灾乐祸,恨不能仰天大笑,四哥真是没用,还能被人撬去墙角!!   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同八阿哥告别,转身的时候面色微变。   良贵人搬往永和宫偏殿,要他说,只要八哥立下功劳,一个嫔位跑不了。可升了嫔位,便要入住永和宫正殿,那可是额娘长住的地方,也是他自小长大的家!   这叫他如何面对八哥?呵呵,不过跟着侄儿混了功劳而已。   十四心里膈应极了,膈应的同时,忽然醍醐灌顶,生出前所未有的了悟。   难不成接近弘晏,讨好弘晏,就能讨得汗阿玛的欢心,就能像八哥九哥那般,尚未成亲却能受到重用?!   迄今为止,与弘晏亲近的,全都得了好处,只要能够舍下脸面……   有五岁孩子在前,十岁办差更不是天方夜谭。   十四阿哥手心紧握,眼睛倏尔暴亮。   ——   听说惠嫔倒了大霉,连带着明珠受了牵累,大贝勒反应过来的时候,额娘位分降了,舅舅官位没了。   唯独胤禔在风中迷茫,怎一个惨字了得。   太子听得身心舒畅,又有些犯嘀咕,老大即便愚蠢,也蠢不到这个地步。怎的,彻底放弃同他相争了?   何柱儿汇报的时候,弘晏也在,为惠嫔娘娘还有明珠大人流下了鳄鱼的眼泪。   太子一顿,狐疑的目光望来,弘晏:“……”   他认真解释:“阿玛,这事与我无关。”   不过建议良贵人迁宫而已,不过被迫增加一个知己,他好生冤枉。   贴心地给太子留出偷着乐的空间,弘晏溜出书房,去正院同额娘腹中的弟弟妹妹联络感情,继而回了自家小院,拿出三本小册。   把易容术教给顺利归来的小黑,【回眸一笑百媚生】便不剩几日了。   宫中专管选秀的姑姑,都在太子妃的管辖范围之内;还有忙于布置间谍计划、却对知己有求必应的八阿哥在,没过几日,弘晏大致有了数,其中两本,是交给未来八婶,还有良贵人的。   除此之外,得趁有限的时间,做最多的事。弘晏当即沉下心来,制定一本老少皆宜的化妆大全,分为上下两册,有入门篇,也有大师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写不到。   说是小册也不恰当,它有话本那般厚度,刊印出来会薄一些。大师篇当做秘籍,只传自己人;入门篇拿去卖钱,由此造福千千万万的姑娘家,至于署名……   弘晏慎重写下“回眸笑笑生”,随即大功告成。   方方面面,他都考虑到了。售卖入门篇,不必担心婶婶被艳压,独家定制,哪是他人可比?   ……   弘晏揣上三本小册,先去八叔院里,再去九叔院里。   行程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回来不忘探望四叔,与弘晖玩了好一会儿,且在四福晋的热情相邀下用了晚膳。   四爷瞧瞧福晋,又瞧瞧知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福晋这态度,恨不得把元宝抢回家,她对自己都没有这般笑过。若元宝同他年龄相仿,四爷便要怀疑帽子的颜色了。   可看向弘晏,四爷没有半点不悦。   元宝可有在八弟九弟的院子里用膳?没有。知己之位稳如磐石,还成了侄儿崇拜的人,连表情都一样,四爷自然高兴。   高兴的同时,他又看向四福晋。   嫉妒福晋同他抢人?不会。她可是熊宝的额娘,也是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想了又想,一时不知摆出什么神情:“……”   他从未遇过这样的状况,回头向二哥取取经才好。   ——   九阿哥做好前期投入,眼见生意步入正轨,终于歇了一口气,有空完成大侄子的嘱托,摩拳擦掌准备售卖《化妆大全入门篇》。   回头一瞧,额娘变得美若天仙,竟比从前翻倍好看;再回头一瞧,八哥同样成了元宝的知己,他这个撬墙角的,被人撬了墙角。   胤禟:“…………”   九爷当即想要骂娘。   这就是天理昭昭,循环不爽吗??   可八哥不比四哥,他俩的关系好着,仅次于十弟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这就难办了。   想要打击竞争对手吧,八哥即将成亲,大喜的日子这么干,不好。不打击吧,他觉得不得劲,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轻飘飘原谅第三者了?   九阿哥很是纠结,纠结来纠结去,八阿哥的婚事筹备完毕,很快到了月底。   纳彩唱名,晾晒嫁妆,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只差大婚当日合卺洞房。八福晋从安郡王府出阁,嫁妆自然从安郡王府抬出,数了一数,共有一百二十八台,稍逊于太子妃,与皇子福晋相当。   人们心知肚明,八福晋的嫁妆,当是不丰的。自小养在安郡王府,说白了就是孤女,想也不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可他们定睛一看,金灿灿亮堂堂,珍品着实不少!   其中好些,是太子妃,大福晋,以及诸位皇子福晋的添妆。   即便八爷成了弘晏的知己,四爷深感威胁,太子暗暗想着渔翁得利,对外,他们都是一体的兄弟。   八弟与大哥解绑,还有元宝的一二功劳,怎么也不能让八弟妹没了脸面,否则元宝的脸往哪儿搁?   他们这般想,刚要回房嘱咐,哪知太子妃与四福晋早早备好了。   不仅如此,大福晋,三福晋,五福晋与七福晋全都添了妆——   其余皇阿哥尚能接受,大贝勒实在不可置信,又不敢朝刚刚吐血的福晋撒气,只能好声好气地问:“福晋,这是为何?”   大福晋咳嗽一声,八弟与弘晏亲近,她合该如此。   面上温婉带笑,轻声细语地说:“良贵人搬离延禧宫,天下人都看着呢。妾身此举,更能显现爷的心胸宽广,不计前嫌,汗阿玛看在眼里,也会夸赞于您的。”   大贝勒:“……”   对于老八那个白眼狼,他想说自己不屑于心胸宽广,可他不能。   一来没了底气,二来没了声誉,额娘软禁深宫,舅舅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能顾上他?   只得挤出一抹笑:“福晋说的是,福晋说的是。”   ——   转眼到了六月初,也就是大婚当日。   今天不仅是八爷的大日子,也是弘晏的大日子。系统能力即将更新,虽然不抱希望,弘晏还是早早起了身,叫人点上香薰,虔诚地沐浴更衣。   三喜提来水桶,面上茫然万分,联想到今儿的婚事,他忽然醒悟了。   小爷最重视的知己,定是后来居上的八爷!   自觉勘破了主子的大秘密,三喜心如擂鼓,小心翼翼退出屏风。   ——上回太子爷秘密召他前去,问他:“弘晏更喜欢四叔,还是八叔?”   三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现如今心下一定,不禁自得起来。   ……   白雾缭绕间,弘晏端端正正坐在浴桶里,圆脸沉重万分。   熟悉的电子音响起,内容却是崭新:“月抛能力收集完毕,系统升级中……”   弘晏心下一震,紧接着,电子音褪去板正,居然有了些许活泼。   “叮!季抛能力系统上线啦!”   ……季抛?   弘晏眉头紧锁,思虑一瞬,很快舒展开来。   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想,季抛能力不似月抛那般离谱,定然与长期工程有关。譬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只能短期使用,否则宿主成为面瘫,话都不会说了,系统能讨到好去?   弘晏有些欣慰,狗贼系统终于靠谱了一回。   欣慰间,活泼的电子音停了一停,继而欢快地响起——   “系统能力【养猪大户】,持有者(热爱畜牧的大清百姓)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说到能力持有者的时候,系统停顿一秒,好似透着一股词穷的味道。   “季抛能力启动中……”活泼的电子音,消失在脑海深处。   沐浴着温暖的水流,弘晏把欣慰咽回了肚子里。 第66章 宠物 一更   弘晏沐浴的时间实在有些久,直至屏风一侧传来三喜的声音:“主子,您好些没有?可要奴才服侍?全嬷嬷前来过问了。”   “你在外面候着,就来了。”闷闷的奶音响起,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与摩擦声。   浴桶自身设了几阶木梯,弘晏抓着木檐爬出来,裹好毛巾穿好衣裳,继而板着脸绕过屏风。在三喜他们看来,小爷眼神湿漉漉的,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汽,让人看着便放轻了动作,不敢高声言语。   ……殊不知弘晏是气的。   【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馈赠,简单来说,是对妆容的精准把控,也就是审美的提升。听着有用,又不是那么有用,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这点毋庸置疑。   后来升级的季抛能力【养猪大户】,不管是能力持有者,还是系统能力本身,全都令人无言。三个月的时间,改个文雅些的、“养殖大户”的名儿,又有多难?   电子音落下之时,弘晏并未察觉什么动静。   脑中没有浮现养猪秘籍,如《母猪的产后护理》《如何抚育一窝猪崽》,真正的用途还需好好探索。问题来了,若要探索真正的用途,向汗玛法请示必不可少,皇上会怎么看待自己?   还有阿玛额娘,要与他们实话实说么?   弘晏有些忧愁。   忧愁之余往好处想,世上没有难用的技能,鸡肋也有大用处;再往好处想,终于可以摆脱面瘫名号,想笑就笑了……   前往正院请安的时候,太子妃揉了揉他的面颊,奇道:“今儿不肃着脸了?这可真是奇观,得让你阿玛好好瞧瞧。”   太子上朝去了,太子不在。弘晏埋头用膳,好半晌回过神来,怎么就成奇观了?   太子妃不过一提,并没有深入的意思。用了碗细鱼粥,太子妃搁下银筷,望着儿子眼神柔和,“额娘现在要去慈宁宫,同太后商议避暑一事,等到傍晚时分,我们一道前往乾西五所,喝你八叔的喜酒。元宝独自一人,不拘读书还是练箭,都要注意一个度,知不知道?”   弘晏笑眯眯地答应了。   回小院的路上,弘晏想了想,问三喜:“你……懂得如何养猪么?”   三喜被问得猝不及防,面色有些空白。想了想,他犹豫着回答:“奴才自小进宫,没见过农庄,也没见过农户的后院。”   问临门,临门倒是知道一些,“奴才只知黑猪长得慢,需精心饲养才行,至于如何照料,如何饲养,朝廷上上下下,怕只有农事官才懂得。”   黑猪是常见的本土品种,也是“东坡肉”发明的来源。羊肉价贵,牛肉珍稀,且官府颁有耕牛保护政策,不得随意杀牛,故而想要吃肉,百姓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黑猪肉。   至于现代人人熟悉的大白猪,如今尚在西洋的另一头,离引进配种还有百年时间,怕还没有被人发现食用价值。   先不提这些,农为民之本,农事官在民间最受尊敬,在朝中却与工部的匠人那般,受户部管辖,平日兢兢业业办事,少有话语权。   除非皇上召见,勋贵京官用不上他们。匠人可以修葺府邸,制作牌匾,农事官呢?美轮美奂的花园里头,养猪养鸭还是种田?   对于农事官,临门知道个大概,从前在师傅跟前跑腿的时候,耳濡目染了些。至于更多的,他也讲不上来,他也没有经验。   听闻这话,弘晏沉思着点点头,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同周围人道:“去乾清宫。”   ——   刚刚步入夏季,随着暑气渐近,避暑事宜也该提上日程。   紫禁城的夏天闷热,老人家上了年纪呆不住,这时候,皇上常奉太后前往京郊畅春园。畅春园是皇上的心头好,太子同样留有固定住处,自小到大,弘晏一共去了两回,若不出意外,今年还能去往无逸斋,围观叔叔们勤学读书。   因为明年,他就要成叔叔们的一员了。   除了避暑,天气渐热,各宫主子们需要用冰。内务府自从好好整治了一顿,包衣世家根基大伤,再也不敢做那欺上瞒下、贪污受贿之举,一个鸡蛋二两银的荒唐事再也没有出现。   内务府识趣,太子妃亦省心许多,此番前往慈宁宫,同太后笑着谈起:“杀鸡儆猴,倒真有效用。几个月前说要办差,臣妾还以为元宝胡闹!”   太后嗔她一眼,慈爱地道:“什么胡闹,元宝做的都是正经事。瞧瞧,捣鼓什么‘神术’,也是为了额娘好。老三福晋她们,不也都沾了光?日后再有,你就放一百个心,随他去。”   太子妃笑吟吟地福身:“是!臣妾都随他。”   ……   与太后恰恰相反,皇上觉得不能随他。   弘晏溜进乾清宫的时候,比刚刚退朝的皇上早到一步。皇上一身明黄朝袍,瞧着很是高兴:“什么风把我们元宝阿哥吹来了?”   被李德全伺候换上常服,皇上忽然想起,今儿是弘晏发掘新爱好的日子。   这么多回,他已发现了规律,元宝最是喜新厌旧,爱好包罗万象,出发点和落脚点却都是好的。说他歪打正着,不像;说他早有预谋,也不像。   唯有天赋一词可以解释,加上金龙入梦,乖孙生来便是护佑大清的,皇上对此深信不疑。   一边更衣,一边不动声色地期盼,上回造福太子妃她们,这回也该轮到朕了。   迎面而来的,是弘晏甜甜的笑容,皇上挑起眉梢,心情更好了些。   见天崇拜老四,看着都要心梗,天知道皇上是如何忍过来的,好悬没有罚四爷的俸!   与笑容配套的,是弘晏软乎乎的请求:“汗玛法,我想要一个庄子,最好离万寿山近些。”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请求。   万寿山上矗立着畅春园,皇上问他:“要庄子做什么?”   李德全也好奇,小爷莫不是住多了毓庆宫,想要欣赏自然淡雅的景色?   话说回来,若要自然淡雅,畅春园当仁不让,远比普通庄子精致,有山有水还有美景,何必舍近求远。就算皇庄,那也比不上园林哪!   这般想着,弘晏开口了。   他真诚地看向皇上:“孙儿喜欢小动物,可畅春园不能养。”   皇上心弦一松,随即笑骂:“朕没说过不能养。园子多的是地儿,足够给你撒欢,要兔子还是猫狗?朕这就让猫狗房的管事过来。”   弘晏感动道:“汗玛法对我真好。”   继而思考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狗狗,狗狗可以看猪。”   李德全吓了一跳,看、看猪??   皇上:“……”   皇上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震惊道:“什么‘看’,什么‘猪’?”   “看家的‘看’,养猪的‘猪’。”弘晏有些不好意思,而后期盼地眨眨眼,“猪崽,是孙儿最最喜欢的小动物了。畅春园,能养?”   皇上:“…………”   这应当是不能养的。   清幽美丽的园林,掺杂漫山遍野的猪叫,像什么话?   皇上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眉心。   斥责的话语就要出口,堪堪停了下来,因为弘晏开始委屈了。无言半晌,试探着问:“是不是馋猪肉了?你八叔的成亲宴有,想吃多少吃多少……”   “汗玛法,”弘晏摇摇头,泫然欲泣地道,“孙儿想要亲近自然,亲近动物,之后读书忙碌,就没机会了。”   皇上早知道弘晏是个什么德行。几日前引诱反贼,逼他拿起鸡毛掸子,联想到今儿的请求,想来又有难以承受的操作,皇上心里门清。   可即便知道是装的,他也狠不下心拒绝,金豆豆不要钱似的流,谁受得住?朕就被这小子吃得死死的!   爱好包容万象,没有谁贵谁贱,养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造福猪崽,造福御厨,造福不了朕而已。   皇上成功安慰了自己,开了尊口,同意给弘晏一个皇庄,就在临近的玉泉山上,唯有一个要求,要他保密。   皇长孙养猪,即便是宠物,也实在特立独行,怕会影响元宝的声誉。弘晏一口答应下来,夸赞皇上英明神武的话不要钱地提,惹得皇上似笑非笑,但不得不说,心里很是受用。   眼见哄得差不多了,弘晏小声问:“皇庄周围的地,您买下来了吗?”   这叫教科书般的得寸进尺,看得李德全大开眼界。   御书房忽然变得静悄悄。皇上抑制住手痒,沉默了一会,道:“皇庄周围,也有勋贵家的地皮、百姓家的农庄,不单单属于朕。”   弘晏恍然大悟。   他羞涩地说:“孙儿统共没攒几两银子,不过为国库赚了点钱,也不多……”   李德全面色空白,只觉魂儿轻飘飘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是不多,就一千万两而已。   皇上骑虎难下,皇上后悔了!   半晌开口道:“买,都买,朕出钱。”   “还有指点养殖的农事官,出门采买的大管事,孙儿势单力薄,身板可脆了。”弘晏忧虑不已,“独自一人,被猪崽欺负怎么办?”   皇上:“……朕就当没你这个孙儿。”   弘晏:“??” 第67章 宿敌 二更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殚精竭虑、步步紧逼,皇上居然还能在夹缝之中找到破局办法。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不要钱地流,他可亲可敬的汗玛法,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李德全也是大惊失色,皇上,可不能。您不要,天底下多的是人要,什么裕亲王简亲王,全都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最后醋的还不是您?   仿佛知道自己过了,皇上轻咳一声,没好气地看着弘晏,“给,都给。农事官还有管事,一道送去庄子里,明儿便让他们清扫,迎接小爷的来临,你说行不行?”   弘晏飞速收回委屈的神色,眼睛亮晶晶的:“汗玛法是天底下最好的汗玛法!”   “……”熟悉的吹捧方式,然而皇上并没有被安慰到。   弘晏大功告成、满载而去,皇上对着那道小小的背影发愣,半晌,问身旁的李德全:“他以身犯险的事儿,朕思来想去没有告诉太子。是不是做错了?”   李德全心道我太难了,这年头,伺候主子不容易。   他斟酌着回答:“在奴才看来,皇上没错。小爷养宠,不也是为了您?”   皇上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便听李德全继续道:“养得膘肥体壮,最后端上您的御桌,正体现了小爷的孝心哪。尝上一口,呃,满是幸福的味道……”   皇上让他滚出去。   李德全立马闭了嘴,畏畏缩缩滚远了。   ——   太子尚不知道儿子干了件大事,他今儿心情极好。   老大倒霉不说,亲近元宝的弟弟也要成家立业,下朝之后,忍痛从私房钱,不,元宝的老婆本中凑了一个大红封,当做八弟的酒礼。   回书房处理公文,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太子搁笔起身,叫何柱儿去请弘晏,父子一块前往乾西五所。   据太子了解,弘晏早起沐浴,例行去找汗玛法,回宫用膳睡午觉,之后的一下午,也不知捣鼓什么。   对于儿子非同寻常的小爱好,太子已然见怪不怪了,此时坐在轿辇里边,意有所指道了一句:“孤同四弟九弟坐在一桌,八弟须得一一敬酒。”   弘晏:“……”   他说:“我是皇孙,不和叔叔们一处。”   太子微微一笑,皇阿哥分坐两桌,弘晏的位次就在小十六身旁。谁叫皇孙辈唯有一个参加婚宴,不用另起一桌?   良贵人品级不够,乾西五所的婚宴,还需太子妃与诸位嫂嫂帮着张罗。这样一来,对于位次安排,太子心里门清,闻言含笑不语,看得弘晏心底凉飕飕的,生了不好的预感。   八爷院里张灯结彩,入眼一片正红,来者皆是与皇家亲近,或与八爷亲近的宗室老爷与福晋;受邀重臣的宴席安排在安郡王府,自有安郡王帮着招待,这也是成婚的惯例了。   太子牵着弘晏的手,甫一踏入,众人齐齐转身,忙不迭地拜见。   隐晦的眼神更多围着皇长孙转,谁叫小爷近来出尽了风头,堪称京城第一传奇人物,诸多事迹都能写成话本了!   有眼尖者发现,父子俩的笑容如出一辙,仪态无可挑剔,下意识地敬畏起来。同弘晏打过交道的几个王爷,看他就像看自家乖孙似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爱,还想叫他坐在自个身边,碍于太子爷在场,这才遗憾作罢。   裕亲王世子保泰只觉牙酸,小声提醒道:“阿玛,阿玛?莫看了,太子爷进去了。”   迎头便是一个巴掌,裕亲王重重一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斥道:“莫看?还要看你不成?你个偏听偏信的玩意儿,抵不上小爷的半分聪慧!”   裕亲王世子:“……”   不过听信了大贝勒的话,想要拖延还债,老爷子还记到现在呢?   想起雅尔江阿的软禁下场,他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应是,如何也不敢反驳,惹得裕亲王长长叹了一口气。   都是顺治爷的血脉,为何皇上的儿孙,质量远胜过他?!   ……   绕过屏风,便是皇阿哥的坐席。   “太子爷。”“二哥。”   哥几个都来齐了,见到太子赶忙起身作揖,称得上神采奕奕,连奶嬷嬷照看的十五十六,也像模像样地起身行礼,衬得憔悴的大贝勒很是醒目。   弘晏却顾不得关心大伯了。   左瞧右瞧只剩一个空位,就在十六叔身边,就差刻上“皇长孙专属”五个字,他:“……”   封闭的空间里,四舍五入就是一桌,弘晏窒息了。   四爷九爷的眼神炽热,三爷五爷七爷的眼神怨念。   要说三爷五爷七爷为什么怨念?福晋天天念叨大侄儿,一会说要送礼,一会说要上门,成日坐在梳妆台前,连自家爷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   万众瞩目之下,弘晏甜甜地叫了人,从大伯叫到十六叔,继而与太子告别,镇定万分走向另一头,一屁股坐在席间。   另有太子发话,众人专注的视线这才散了去,“吃酒,吃酒。”   弘晏这桌乃是十阿哥最大,他的斜对面,恰恰坐着十四阿哥。   忽然看到不再发肿、眼睛恢复正常的十四叔,弘晏顿时惊奇。还没礼貌地打招呼,说声“十四叔好巧”,十四忽而一笑,亲自给他端了酒盏,问道:“要果露还是茶水?往日有不当之处,十四叔给你赔罪。”   听言,十二阿哥一口喝的咽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十三阿哥瞪大眼睛,夹的菜肴掉在桌上。   十阿哥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忽而扯开大嗓门道:“什么赔罪不陪罪的?十四弟,这话不妥当。”   空气骤然寂静下来,太子那桌的交谈声停了。   十四的笑变成了僵笑,还没来得及反应,九爷眼珠一转,捂住心口道:“老十,哥哥酒量不好,同你换个座。”   说着站起身来,连连向太子他们赔罪:“等会得闹八哥的洞房,醉了哪还有力气?还请哥哥们体谅一二。”   十阿哥就等他这话呢,闻言爽快应了。胤禟满意至极,也感动至极,心道十弟是他最贴心的好弟弟,世上再没有谁比得过……   四爷眼睁睁看着九爷兴高采烈换了座,拇指摩挲酒杯,不禁面色微沉。   问询的眼神瞧向十四,十四阿哥还在发愣,没来得及接收。十三阿哥胤祥分外关注自个崇拜的人,见此赶忙道:“四哥,不如弟弟同你换个座?”   顺了四哥亲近知己的意,坐在同样崇拜的太子二哥身边,一举两得,完美!   这话真是天降甘霖,解救了四爷的困境。四爷一怔,心下动容,用堪称温柔的目光瞧向胤祥,嘴上说道:“二哥,你看着点十三。十三年纪尚小,可别饮醉了。”   太子碍于涵养,只得应道:“……嗯。”   三爷大开眼界,五爷目瞪口呆,七爷震惊不已。就连无甚兴致的大贝勒也坐直身子,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是做什么?   九爷暗骂胤禛奸猾,竟连小十三都贿赂,却阻止不了四爷的换座——   很快,十四阿哥被弘晏的知己大军包围了。   斜对面坐着四哥,右手边坐着九哥,胤祯手足无措,再也笑不出来,哪还记得“讨好侄儿”这一桩事?就连呼吸都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来了。四爷要给弘晏夹菜,九爷抢过他手中的酒杯,对着侄儿嘘寒问暖,小十六愣愣看着,手里的橘子掉在地上,过了半天,被小十五捡了起来。   弘晏无法拒绝,也狠不下心拒绝。   见四叔九叔维持一股诡异的和谐,并没有口舌之争,于是松了口气,一一接过知己的好意,然后给四叔布菜,给九叔倒茶……   就在此时,外头一片嘈杂。忽而传来欢喜的声音:“吉时已到,新嫁娘来了!”   众人忙不迭地前去观礼,就在弘晏犹豫和四叔走,还是和九叔走的时候,太子大发慈悲拯救了他:“过来,阿玛牵着你。”   ——   拜过天地高堂,正式结成夫妻,女眷们簇拥着,把八福晋送入婚房。   还没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弘晏又回到了席间,原因很简单,八叔要来敬酒了。   胤禩一袭大红锦袍,面庞俊秀得不像话,耳廓红红,笑容止也止不住。   “还请哥哥们手下留情……”绕过屏风,一眼瞧见弘晏,八爷笑意盈然,更觉欣喜。   元宝今儿不再冷脸,倒是同他有些相似,难不成不再崇拜四哥了?   紧接着,众阿哥的身影映入眼帘,八爷眉梢微扬,脸色微顿,思虑不过一瞬,目光略过九弟,不动声色地望向四哥。   弘晏若无其事地低头。   弘晏无辜地吃菜。   刹那间,四爷勾起淡淡的笑,同八爷对视了。 第68章 心声 一更   四爷与八爷对视的瞬间,也不知怎的,脑中双双冒出一个念头——   其余知己不足为虑,唯有他是我的宿敌。   有志一同忽略了九爷,八爷同样回以一笑,明明处处弥漫着新婚的喜气,却无端生了诡异。   五爷虽不是很明白其中原委,但与四爷年纪相仿,近些年没少受荼毒。如今生怕四哥的冷脸重现,于是笑着道:“咱们还不敬新郎官?来来,二哥先,二哥先……”   闻言,四爷八爷默契地不再‘对视’。   皇阿哥之中,还是有善解人意的。除了大贝勒的恭贺之言听着违心,使得气氛稍稍尴尬,都被太子含笑解了围,三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八爷最后前往婚房的时候,浑身酒气不是很重,意识尚且清醒。   九爷十爷嚷嚷着闹洞房,被四爷微笑着阻了,“二嫂她们都在,婚房拥挤,容不下几个爷们,罢了吧。”   说得很有道理,听在弘晏耳朵里,像是为打击竞争对手一般,不由放下碗筷,暗里长长地、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狗贼系统的错!   ——   红彤彤的喜房里。   盖头掀开,遭到嫂嫂们善意的打趣,还有宗室福晋们不住的夸赞,八爷眼神专注,眼底含了一丝惊艳,八福晋不禁羞红了脸。   近来,诸如此类的妆容风靡京城,有太子妃领头,又有八福晋这个活招牌,在场之人心动不已,既惊艳又赞叹,想要拥有的渴望达到顶峰。   明星效应哪里都不过时。碍于皇长孙的尊贵,她们不敢进宫相求,可想而知,若《化妆大全入门篇》发行,叔侄俩定然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弘晏的一个小心机,他还想让汗玛法在冬天套毛衣呢。   接下来的空间,留给一对新婚夫妻。   八爷开口道:“你——”   八福晋开口道:“你——”   他们异口同声,八爷让她先说。八福晋仰起头明艳一笑,“多谢爷的定制,也多谢皇长孙殿……弘晏侄儿的礼物。”   她性子要强,也是幼时环境所致。自安郡王府出嫁,不仅有嫂嫂们的添妆,还有胤禩遣人送上门的‘惊喜’,嫁入皇家的忐忑不安,还有深藏的自卑一瞬间消散许多。此回给爷挣了脸面,给自己挣了脸面,对八福晋来说,是天底下最为满足的事,没有之一了。   八爷望着她,温声说:“好叫福晋知晓,弘晏不仅是爷的侄儿,更是爷的知己。”   八福晋点头笑道:“妾身都懂,妾身也想同侄儿亲近。”   “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八爷的眼眸柔和万分,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弘晏乳名元宝,爷与福晋的头一个嫡子,就叫虎宝可好?”   虎为百兽之王,霸气万分,又有身强体壮的寓意,八爷越想越觉得合适,叫人打了盆清水,继而放下百子千孙帐,准备与福晋做些符合时宜的事。   八福晋同样喜欢这个名字,思及话间寓意,脸庞再次烧红。   “都听爷的……”她说。   迷迷糊糊间,八福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若生了宝贝长女,难不成叫虎妞??   ——   直到宴席结束,十四阿哥就没能和侄儿套上近乎。   整张脸憋得通红,像是喝醉了一般,看得四爷以为他偷偷饮酒,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四终于等到了机会。趁着宾客告辞,年长的皇阿哥前去送别,席间只剩几个小的,胤祯深吸一口气,挪到了弘晏身旁,低声道:“方才的赔罪,十四叔说真的,日后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十四年纪不大,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如今这般锲而不舍,态度迥然不同,弘晏早早发现了不对劲。   但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并没有拒绝,反而应了下来:“十四叔真是及时雨!侄儿恰巧有个不熟悉的活儿,就在玉泉山上的皇庄。十四叔不读书的时候,也许可以……”   说着一停,圆脸有些苦恼,“还是算了,十四叔实在不适合。”   十四先是大喜,然后一急,顾不得询问皇庄的来处,连忙道:“怎会不适合?莫要拒绝,侄儿遇到难处,叔叔我义不容辞。就这么说定了,十四叔自有办法出宫!”   他全然堵住了弘晏的话。因着很是急切,故而声音虽低,却被一旁的小十五听了个明白。   弘晏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讷讷点头:“……好吧。”   ——   当晚,毓庆宫正院。   “汗阿玛赏了一个皇庄?”太子坐在太子妃身边,万分狐疑道,“无缘无故,赐这么大的恩典做什么?”   弘晏心道这还不止,汗玛法财大气粗,给我买下一大片地,这事不能告诉您。   否则阿玛露出嫉妒的嘴脸,他身为人子,是逃避好呢,还是偷笑好?   “儿子想在庄子养宠物,央求许久,汗玛法这才允了我的请求。”弘晏实话实说,唯独略去了细节,“明儿就能清扫完毕,我想出宫看看,顺便布置一番。”   太子瞅着儿子,见他理直气壮,没有丝毫说谎的痕迹,沉吟一瞬,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皇上命他的私房钱改名,成为弘晏娶亲的老婆本,太子嘴上不说,每每想起都会心痛。如今元宝出息了,还能从皇上手中抠出庄子,少说也值个几万两!   他的东西都是元宝的,元宝的东西四舍五入,便也都是他的。   太子喜闻乐见,太子神清气爽,至于其余的,他自有打算。太子妃却是忧虑弘晏的安全问题,出声道:“皇庄周围,可有人守卫?元宝头一次往郊外去,不若让阿玛陪陪你。”   皇庄皇庄,自然是皇家的产业,皇上赐给长孙的庄子,安保怕与紫禁城也差不离了。   至于弘晏本身的安危,有小灰,还有时不时回来一趟的间谍之王小黑在,堪称铜墙铁壁,何况京城的反贼势力大伤元气,渐渐处在八爷的监控之中,实在不必担忧。   弘晏大致解释一番,拒绝了额娘遣人的想法,看了一眼太子,扭过头来希冀道:“阿玛还得上朝办差呢,您说是不是?”   太子妃一想也对,摸摸儿子的小脑袋,“早去早回。”   ——   翌日上午,日上三竿之时,弘晏的马车骨碌碌停在皇庄前。   杨柏去往江南祭祖,来回一趟少说也有三个月,否则弘晏定要带上作诗天才,让他长长见识。如今轻车简行,只带了贴身侍从,一行人到达的时候,管事们早已候在外头,激动地跪拜下去:“小爷。”   皇庄身份再如何高贵,主人不来,只能算作空庄;现如今,守在庄里的管事可算熬出头了。与之一道的,还有皇上新赐的人手,有采买,有厨子,还有两位年纪轻轻的农事官,长得敦厚老实,一看便是精于此道。   乖孙想把猪崽当做宠物,终究有些胡闹,皇上精挑细选,挑了两个身无差事却又经验丰富,年纪轻、嘴巴严的人才。   别看农事官无需科考,在朝无甚话语权,可也要论资历排辈,年纪小的难出头。忽然间天降惊喜,二人自然愿意,又惊又喜的同时感动万分!   坐了太久的冷板凳,一身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皇长孙何等尊贵的身份,居然能够放下身段养猪,即便当做宠物,他们也觉圆满了!   管事激动,农事官也激动,结结巴巴介绍完自己,忙不迭簇拥弘晏进了庄子。   入眼便是宽阔的农田,踮脚望去,依稀可见几幢楼阁青瓦,依山傍水,掩映在树木之间。山峦青绿,流水潺潺,没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唯有‘纯朴自然’可以形容,看得人心旷神怡。   “农田灌溉方便,一凿便是一个水井,许有温泉也说不定!种下的蔬菜,奴才们平日自给自足,却还没养过牲畜。”皇庄总管在一旁介绍,直至弘晏有了大致印象,接着轮到了农事官。   大致介绍一番猪的习性,生长周期以及吃食喜好,其中一人道:“精细饲料的调制,借鉴历朝历代的农书,却也有不适用的地方。民间多是吃糠,其余全靠百姓自个摸索,或许这家肥,那家瘦,家家户户喂养的情形大不相同。”   总管一边听一边点头,继而恭敬道,“按小爷的吩咐,奴才让人买了四只猪崽,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如今住在新造的畜棚里,既宽敞又明亮。小爷可要瞧瞧?”   弘晏:“……”   宽敞又明亮的畜棚也就罢了,为何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   他尚未摸清【养猪大户】的能力是什么,但毋庸置疑,餐桌才是它最后的归宿。难不成还要对猪弹琴,陶冶情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这又不是荷兰猪。   赶忙纠正了管事危险的念头,强调不必每日一洗,一行人渐渐临近畜棚。   远远望见黑色的一团,弘晏在心里琢磨,如今西方白猪尚未引进……这倒是个绝好的主意,他若有所思起来。   与黑猪幼崽挨在一块的,竟还有一抹白。不消弘晏问询,管事笑道:“这是小爷要的看猪幼犬,四肢细长,毛色洁白,乃是猫狗房里最漂亮的那个,奴才也不知什么品种。”   稍稍凑近了看,何止是漂亮?竟如神话里的哮天犬那般典雅!!   ……他怀疑汗玛法故意的。   弘晏无言以对,半晌肃然道:“挪出来吧,挪到宽敞明亮的小窝里,待遇不能比猪崽差。小小年纪怪不容易的,你忍心吗?”   总管心下一凛,当即叫人抱走幼犬,是他没有揣摩好主子,这是一个大错误,以后决不能再犯。   ——   越是靠近畜棚,弘晏越是有了一种预感,那是玄之又玄的感觉,让人心里痒痒,好似有谁在他耳边低语。   小猪崽正在拱槽吃东西,槽里摆着细糠、玉米与绿叶混合的‘精细大餐’。   它们你挤我我挤你,尾巴一甩一甩,吃得欢快至极,看得农事官们一脸欣慰,很好,作为小爷看重的猪崽,喂得精细些也无妨,这样下去,它们定能茁壮成长,担得起宠物的大任。   欣慰过后便是慈爱,他们微笑着想,本官对你们好不好?   弘晏左瞧右瞧,最后望向食槽,慢慢皱起一张圆脸。   身边无人开口,可耳边的声音不是错觉。   是……猪崽在说话??   声音稚嫩,却是嘎啦着一口东北大嗓。原本细细密密的,随着距离的靠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化为一声怒吼:   “这什么玩意儿,猪都不吃!!” 第69章 合伙 二更   四只小黑猪崽,自从来了玉泉山皇庄,被管事洗刷,被农事官喂食,被照顾得妥妥贴贴,看着皮毛细致、油光华亮。   食槽里的豪华套餐,那是外头没有的待遇,最后落得个“猪都不吃”的评价!   嘎啦着的东北大嗓,虽然稚嫩,直叫人震耳欲聋,切身体会到猪崽的愤怒。   反应过来之后,弘晏灵魂出窍了一瞬:“……”   【养猪大户】,便是聆听动物,不,猪的心声?   系统,真有你的。   畜棚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没有半分异味,就差喷点儿香水,展现什么叫做“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推开护栏,弘晏一马当先走了进去,四只猪崽立马停下进食,警惕抬头,拱着鼻子叫了一声。   “这就是丧良心的饲主?”   “他不配吃我们。”   “这小身板儿忒地瘦弱,要我长壮了,一个能打十个!”   不屑地发表完言论,猪崽们一甩尾巴,在众人慈爱的眼神下继续进食。   弘晏脚步一顿,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和小猪崽子计较。随即皱起圆脸问农事官:“它们所食饲料,是如何配置的?”   提起这个,农事官很有话说。与皇长孙相处多时,他们发现殿下亲切又和善,渐渐褪去紧张,一人一句侃侃而谈,“根据下臣多年的经验,加上前辈教导,饲料需混合多样,满足生长所须……”   简而言之,靠直觉。   弘晏想了想:“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吗?按着定例喂食,不必劳心劳力,也不必多么精细,定时打扫一回畜棚,百姓照着学便是。”   农事官叹了一声,也不怕说实话:“小爷问的标准,朝廷不是没人提起,最好的办法便是编纂农书。就如耕种一样,大伙习惯春耕秋收,若是推广下去,将有数不尽的好处!可一来,穷苦人家吃糠咽菜,睡也睡不安稳,哪来的精力顾猪?二来,谁能笃定推广下去的,就是最优配置?”   要知道,南方土生土长的猪,与北方相比,习性偏好也有微妙不同。   另一位农事官跟着摇头:“若猪本身肥壮,按照朝廷的标准喂食,反而变得消瘦无膘,我们就成千古罪人了。”   弘晏听得仔细,他们中肯的言论,确实是要命的制约因素。   气氛蓦然有些低落,农事官不期然地回忆起往年奏报。把养猪当做生计,却因缺少经验等种种原因,难以养出肥膘,亏得血本无归的百姓,太多太多了!   他们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又有什么办法?   不想了,不想了。他们人微言轻,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替小爷照料猪崽,以求得到小爷的赏识;若能给皇上留下好印象,真真是人生圆满,死而无憾了!   “既如此——”弘晏忽然开了口。   他语气郑重:“从今天起,组织皇庄人手,开始研制成本极低,普适性极高的饲料配方,编入《养猪手册》,从而造福猪崽,造福百姓。”   说罢扫过众人,弘晏叹息道:“你们,也将是天下铭记的功臣。”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   农事官:“……”   农事官:“???”   ——   五爷打马来到玉泉山下,问身边的贴身太监:“汗阿玛赠给弘晏的皇庄,就在此处?”   贴身太监回忆片刻,确定道:“爷,福晋是这么说的。”   自前些日子,艰难完成了肃清国库的差事,还被皇上埋汰一通,五爷成了一个闲人。   不像三爷泡在礼部,四爷泡在户部,前些日子还去刑部串了门,五爷不过在宗人府挂了个名,平日里无事一身轻。   上有堪称医学奇迹的宗令简亲王,大事用不着他烦恼;下有处理繁杂琐事的宗人府官吏,小事更用不着他出马。   不过是熬资历,等到五爷四十了,宗令一职定然落到他头上。毕竟是皇上的儿子,下任新皇的兄弟,这点牌面怎能没有?   事实上,五爷对于现状满意,又不满意。   上回掺和吏治,指不定还得罪了人,他实在怕了!如若皇上指名道姓,让众阿哥再来一回,胤祺承受不住。   可人一旦闲过了头,便觉得不是滋味。比他小的八弟得了秘密差事,一母同胞的九弟更是风生水起,不仅成了大侄子的知己,还做什么蒙古的大生意。他由衷为九弟高兴,继而叹了口气,做哥哥的,不能为弟弟塑造榜样,高兴的同时顿觉惭愧。   罢,就这么着吧。   今儿去宗人府逛了一圈,五爷左想右想,准备打马听戏。不日便要出宫开府,若能寻个好点的戏班子,请来逗福晋一笑,指不定就能宿到正院,不用下河捉王八了!   谁知刚出衙门,碰上气喘吁吁的传信人,正是前院的管事,说福晋恰从毓庆宫回来,遣他给爷捎句口信。   五福晋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爷要闲得无所事事,不如去皇庄一趟,替我瞧瞧弘晏侄儿。瞧瞧他在做什么?我也好同二嫂邀功。”   什么叫‘无所事事’,什么叫‘同二嫂邀功’?五爷气得半死,感情他就成了跑腿的,还随叫随到!   拒绝之言咽在嗓子里,五爷不情不愿答应了。感慨弘晏受宠的同时,他也有些好奇,瞧瞧侄儿也好,反正回程还能听一出戏,顺路。   打马来到皇庄前,五爷只觉身心松快,太久没有欣赏自然风景,当下倒也十分难得。   让人前去禀报一声,不到片刻,弘晏身边的三喜迎了出来,让人牵了马,笑容满面地道:“五爷!您来了。小爷正忙呢,您随奴才过去便是。”   五爷认得三喜,记得他是侄儿的贴身太监,听言点点头,一边走一边道:“今儿前来皇庄,也是顺路,顺道瞧瞧爷的侄儿。弘晏在忙什么?”   “……”三喜卡壳了。   三喜沉默得太久,五爷不禁冒出满脑袋问号,不到片刻,一个光鉴明亮的畜棚映入眼帘,还有一道熟悉的小身影。   除了此起彼伏的猪叫,除了亲自捋起衣袖,下场喂猪的弘晏侄儿,整个场景和谐万分,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弘晏搬来一个小板凳,笑得如同诱拐小红帽的狼外婆,叫人撤下食槽,重新倒入配好的饲料:“青菜美味,你看看喜不喜欢?”   猪崽:“…………”   它们惊恐地睁大眼,你不要过来啊!   农事官调配的猪食,猪崽痛苦地吃到一半,就被弘晏解救于水火之中。紧接着,搭配得五花八门的饲料从天而降,弘晏一边观察,一边问它们喜不喜欢,不喜欢咱就换。   不等它们回话,弘晏恍然大悟,同满脸麻木的农事官说:“快记下,猪崽不吃这个。”   它们整头猪都惊呆了,骂骂咧咧说不出口了。   这里有听懂猪语的妖怪!!   经历了无数次试验,无数次和善问询,它们还是没有吃到合心意的饭菜。弘晏也不气馁,只是有些遗憾——   它们饱了,不能再试了,青菜美味,却也是最后一回。   没关系,猪崽一天要喂六到八次,过会儿再来。   ——   五爷远远听见,如何也不敢相信;上前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   身旁站着恍恍惚惚的皇庄管事和农事官,尤其是后者,一人拿笔记录,一人看管食槽,两人的手分外颤抖。   小爷是如何知道,他们调制出来的配方,猪崽喜不喜欢?   像是知道农事官的疑惑,如今终于得了空闲,弘晏微微一笑,淡然道:“昨儿神女入梦,叮嘱我亲近猪崽,亲近自然,说罢翩然而去,再也不见踪影。如今一看,我竟隐约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此情此景,岂能不用?”   余光瞥见五爷,弘晏沉思半晌,道:“神女还说,《养猪手册》编撰不易,凭几人之力,万万不能行,哪位叔叔最先前来,谁就是我的合伙人。”   五爷:“???”   农事官当即信了,只觉夙愿得偿,万千豪情在心头涌动。   执笔那人长长抽泣一声:“小爷与五爷,利国利民,功在千秋。请受下官一拜!” 第70章 干净 一更   五爷真真没有料想到,他顺路前来一趟,好巧不巧成了赶鸭子上架里的大黄鸭。   霎那间空气凝固,万物寂静,众人齐刷刷朝五爷瞧去,好悬抑制住下拜的冲动。特别是两位农事官,他们激动得眼眶通红,眼底既钦佩又艳羡,怪不得被神女托付重任,如小爷所说,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啊。   五爷:“…………”   他活了二十年,没见过这样的事儿。   那生得与九爷三分相似、却更为端正实诚的面容,震惊之后写满了拒绝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   被侄儿拖下水倒是其次,他堂堂一个皇阿哥,贝勒爷,怎么能养猪呢?   倒也不是嫌弃,总觉得与身份有些违和。要传出去,还不被众位兄弟,还有福晋当做奇闻?!   说起福晋,胤祺沉默一瞬,忽然恍悟,要不是她嘚吧嘚吧派人来寻自己,爷今儿会过来?爷会上玉泉山?   说来说去都是他塔喇氏的错,她和自己八字相冲,属性不合。   思及此,五爷悲愤了,勉强一笑就要开口,弘晏却是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伸出白白嫩嫩的胳膊一抹眼,委委屈屈地道:“五叔这是看不起侄儿吗?”   五爷还是太年轻,加上同大侄子不甚熟悉,一时不察,顺着他的问话走了下去。闻言不由一急,这误会可万万不能有,“弘晏何有此问,五叔冤枉。”   “因为侄儿想要与您一块养,您嫌弃养猪,就是嫌弃侄儿。”   弘晏眨着湿漉漉的眼,继续说下去,“五叔有所不知,这其中也有大学问。养好了,可是造福天下黎明百姓的功绩!譬如研制统一的饲料配方,还有其它亟待发掘的学问,不仅能够得到汗玛法的赞赏,还能让叔伯们另眼相待,青史留名,那更是不用说……”   皇上的赞赏,五爷有点点怕;青史留名,五爷有点点心动,却也深知不现实。   可说起叔伯另眼相待,那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心动的一瞬又有些狐疑,养猪这回事,真能挣回做哥哥的脸面,让胤禟钦佩自己?   他咋觉得不靠谱。   虽不知五叔为何迟疑,但迟疑了就是胜利,弘晏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同他描述美好前景与未来蓝图。   循循善诱了一刻钟,最后塞下好大一颗定心丸:“有神女在前指引,五叔只要跨出一小步,就是我们的一大步。您看到侄儿方才的作为了吧?许是有如神助,要想做出成效,用不了多少时候。”   与八爷在一道久了,弘晏耳濡目染,劝导人的功力更进一步,往日毫无经验的五爷成功落入网中。   侄儿的话,很有道理。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甚至拂去了后顾之忧,唯一不好解决的脸面问题……   弘晏把手负在身后,粲然一笑,道:“回宫我便同汗玛法提起,您放一百个心。有汗玛法背书,谁都知道五叔在做利国利民的大事,谁敢置喙?质疑圣上,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侄儿贴心至此,五爷还能如何?   此事与朝政无关,更不用担忧得罪人,让皇玛嬷挂心,让额娘挂心。本就有些心动,到了这般地步,大老爷们还不答应,便是矫情了。   这般想着,好似唤醒心中久违的热血,五爷当即应道:“好!”   弘晏感动地伸手,五爷犹豫一瞬,试探着同他击了掌,叔侄俩成功达成合作关系。   想了想,五爷提出好奇已久的一个疑问:“侄儿啊,这神女入梦,骑的是猪?”   弘晏:“……”   神女骑猪,像什么话?   弘晏尽力挽尊:“神仙腾云驾雾乃是常事,神女没有坐骑,用飘的。”   五爷在心底琢磨,不由点头道:“妙极,妙极。”   ——   为了保持精力,与对养猪的热爱,弘晏劝说五爷先行回去,养精蓄锐以待明日。   五爷在宗人府挂了个闲差,每天过得和休沐一样,哪里需要养精蓄锐?一来拗不过弘晏,二来感怀于大侄子的关心,于是没过多久,稀里糊涂走在下山路上。   好半晌,一拍脑袋问贴身太监:“爷是不是步了八弟的后尘?”   听说早先讨债的时候,八弟也是稀里糊涂上了明珠府,这才有了拆伙,有了大哥的单打独斗。   贴身太监上了皇庄一趟,三观受到了巨大冲击,闻言挤出一个笑,“怎么会?皇长孙殿下还同您商量了呢。”   所以说八爷没得选,您却是自个的锅,怨不到小爷身上,他麻木地想。   五爷一想也是,抛开最后一丝疑虑,戏也不听了,径直从郊外打马回宫。临近正院的时候,胤祺脚步一停,冒出些许忐忑之意,这养猪的事儿,该如何同福晋讲?   总归有些难以启齿。   再难以启齿,也是要启齿的。五福晋正盼着五爷的消息,知道弘晏在庄上做什么,也好告诉二嫂去。   等了半天没等到,不禁有些嘀咕,那么长时辰,胤祺不会偷偷听戏了罢。   好在爷终于回来了,却是没有听戏,他——准备养猪去了!!   五福晋面色一片空白:“…………”   她怀疑自己没睡醒,大白天的见了鬼,上上下下打量五爷,目光如同探照灯似的,“捞多了王八,脑子坏了?”   什么忐忑,什么疑虑,一瞬间全消失不见。五爷气急败坏,哆哆嗦嗦指着她:“什么脑子坏了?与大侄子合作的好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全变了味儿?真是放肆!!”   五福晋嗤笑一声,正欲讽刺回去,听到“大侄子”三个字,却忽然来了精神。   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堪称温柔:“怎么就同侄儿扯上关系了?爷同我好好说说。”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五爷蹭蹭后退了一步,小心肝砰砰砰地跳,好半晌呼出一口气,脊背透出冷汗,他迟早要被这婆娘气出病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见了,五爷最终还是开了口,不情不愿同她解释,养猪这事,都赖侄儿的诚挚邀请。   从神女入梦讲起,五爷照搬弘晏的话,不仅活儿轻松,且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听得五福晋眼睛愈来愈亮,半晌,竟是用帕子拭起泪来。   “弘晏惦记着我,爱屋及乌,便也惦记着爷,天大的好事也不忘拉扯一把!”   五爷不是没有上进心,而是害怕上进,五福晋怎会不明白?   成日闲着,不比兄弟们的实差,不说宫外人如何看待,相较自小学到的本事,总是可惜的。   虽然胤祺爱咋咋地,上天入地与她无关,但牵扯到弘晏侄儿,便值得她上心,值得她上一百个心。   “既然侄儿要养,那爷好好干,”五福晋一扫嗤笑之态,无比热情地说,“干不好,您就别回来了……”   五爷:???   ——   弘晏喂了几回猪崽,并与它们结下深厚的友谊。   眼见饲主势力强大,打也打不过,拱也拱不过,猪崽也不骂骂咧咧了,含泪品尝各类食材。   渐渐的,像是知道弘晏的目的是为了它好,猪崽中最聪明的那个终于回过味来。哼哼唧唧提醒其它三个,麻利地,赶紧地,老老实实地打配合,选出最最心爱的饭菜,就可以赶走魔鬼了!   一时间你吃我喂,皆大欢喜。   假装听不见魔鬼这个词儿,弘晏十分满意效率的提升。眼见太阳即将落山,他想了想,把剩下的工作交给农事官,准备明儿再来。   农事官打鸡血似的领命,看着猪崽灵光一闪,既然不是当作宠物……   离去之前,其中一人向弘晏请求指示:“若要肥膘,必得劁猪,下臣积累过经验。”小爷您看,它们过些天就满月了,哪时候动手好?   弘晏面色一顿,不期然看见惊恐乱窜,嗷嗷乱叫的猪崽,沉思片刻,让人继续采购几只满月的、还未受劁的小猪,公母都要。   继而慈爱地看向四小只,看在先来的份上,就对你们好一点。   种猪的艳福,总有人要享受不是?   ——   回程之后,头一站便是乾清宫。   皇上在,太子居然也在,正商议春汛之后的江南水患。   今年水患规模不大,尚在官府预计之中,民间损失少,更没有急报向京城求援。直到五月底,春汛的影响几乎消散无踪,这时候传召太子,皇上有考验的意思,考验他对水患的关注程度,了解程度——即便天灾微乎其微,太子也该放在心上。   心血来潮考察一番,皇上很是满意,余光随意一瞟,瞟到了放慢脚步、在外探头探脑的弘晏。   皇上点了点他:“鬼鬼祟祟做什么。养猪回来了?”   太子听言望去,见是养宠归来的宝贝儿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嘴角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养、养猪??   “……”弘晏暗道不妙,觉得自己没撞上好时候。   汗玛法越发学会坑人了,怎能当着阿玛的面,大剌剌说出来?   太子的俊脸晴转多云,眼看就要多云转阴,弘晏忙道:“宠物不分高低贵贱,这可是汗玛法亲自说过的话。”   皇上:朕有吗?   不等太子开口,弘晏眼睛亮亮的:“何况五叔也喜欢!五叔还说,明儿要和我一起养呢。”   话音落下,李德全差些摔了一跤,五五五五五……爷?   太子震住了,皇上也震住了。   老五也喜欢?他们不是在做梦?   平日瞧他浓眉大眼的,没发觉有如此爱好啊。   “孙儿不是胡闹,此回养猪,不仅仅用作宠物一途。”   为防屁股开花,弘晏先发制人,一改往日低调发财的策略,肃然道:“五叔和我,将要做一件大事,您俩就等着瞧吧。”   ……   或许给了太子太多的震撼,为防刺激福晋,他想了想便没开口,只等元宝“大事”的成果出来再说。   虽然儿子的爱好不靠谱,信誉度却是足够,又有皇上盯着,太子决定多给一点信任。   于是弘晏睡得香喷喷,安然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下了早朝,五爷如约前往皇庄,没想到侄儿到的比他还早。   五爷还没来得及惊讶,畜棚映入眼帘,他蓦然瞪大了眼——   就在这时,一辆朴素的灰色马车停在庄前,从上面下来两位尊贵人物。   庄外,管事忙不迭跪了下去:“皇……”   皇上摆摆手,扬颔示意太子,太子含笑道:“无需通报,带路吧。”   皇上太子前脚进门,后脚又来了一辆马车,看着稍小,却是同样朴素。   眼见十四阿哥跳下车辕,守门管事恍恍惚惚,今儿是什么日子?   ……   皇上在前,太子在后,都想瞧瞧叔侄俩在做什么正事。   畜棚渐渐临近,耳边忽然传来凄厉的猪叫,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好不容易放假一日,十四火急火燎加快步伐,万万没有想到汗阿玛和太子也在,火热的心思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不禁心下惴惴。   他坠在后头,不敢跟得太紧,直至听到声声猪叫,难以想象的场景映入眼帘,面色霎时变得空白。   农事官押着猪崽,熟练无比地手起刀落,看得十四阿哥胯下一凉……   他们背对来人,解决一个,接着下一个。趁着空隙,农事官看向弘晏,邀功地问:“小爷,您看我割得干不干净?” 第71章 贱民 一更   弘晏的眼神微微飘忽,给予鼓励夸赞:“不错,很干净。”   农事官一听,打鸡血似的激昂起来,只觉干劲更足了!   听着起此彼伏的猪叫,五爷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长那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此时面颊微颤,只觉入夏暖风冷飕飕的,不知不觉并了并腿——   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皇上实在没眼看。   此时此刻,若他再不出声,皇庄便不再是皇庄,而是辣眼睛的劁猪场。   这就是乖孙所说的“大事”??   真是好大的事。   皇上站在原地,不怒自威地叫了声:“老五,元宝。”   五爷僵硬扭头,弘晏转过身来,见到他尊敬的汗玛法,还有亲爱的阿玛,暗自感叹一声,突击视察果然来了。   众人皆是大震,农事官又惊又喜,又很是后悔,他们怎能在皇上面前露出这般手艺?   来不及多想,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齐齐下拜:“奴才(下臣)参见皇上,参见太子爷!”   “免礼。”这话,皇上说了很多年,可头一次说得这么违心。   让人小心挪开猪崽,镇定地露出一抹笑,弘晏没有想着解释,而是左看右看,左寻右寻。忽然间,瞥见东躲西藏的熟悉人影,弘晏惊呼一声:“十四叔?”   很好,如他所料那般,救场的来了。   ……   霎那间,十四阿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五爷终于得到机会喘息,抹了抹额间冷汗,一时间又是感谢,又是困惑,十四弟怎么出现在这里。   皇上眉头一皱,太子若有所思,但毋庸置疑,方才入眼的那一幕,随着十四的出现,印象变得模糊,凉意慢慢消去……   这般想着,太子重新拾起矜贵的气质。见实在躲不过了,十四只好现出身形,面色涨得通红,猪叫的心理阴影牢牢盘踞,脑中反复循环着一句话:这就是自己主动要帮的忙。   这就是劁猪。   五哥受得住,他受不住!   “汗阿玛,二哥,五哥。”短短几分钟时间,十四又是不安又是惊吓,最后失了冷静,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今儿不用读书,便想着帮、帮帮侄儿,如今却是发现我浅薄了。”   同时生出点点恼怒,他被弘晏愚弄了!   但他无法说出口,让皇上主持公道,谁叫侄儿再三拒绝,自个却主动要求。如今,十四阿哥只想逃离这个庄子,离得远远的,等养猪这事过去,另想办法谋得出路。   他堂堂一个皇阿哥,怎能与猪为伍?!   “浅薄”这个词说得妙,可十四那点小心思,放在皇上面前实在不够看。   于是劁猪的事就此翻了篇。别说皇上了,太子,五爷,甚至跟在皇上身边、平日耳濡目染的大总管,谁人看不出来?   十四爷年仅十岁,不仅浮躁,心眼实在太多了些。   皇上甚是失望,目光沉沉地瞧着他,听闻元宝养猪,就退缩了?   劁猪更是长膘必经的过程,若连这也看不得,这也吃不得苦,反倒好高骛远,心怀算计,叫他如何放心培养这个儿子,不如回炉重造来得好。   十岁了,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能娶亲,皇上实在不愿看见一株歪苗的长成,坏了齐齐整整的一亩地,连带着蹦跶不起的老大再生心思!   头一个念头,便是交给老四看管。只一瞬间,皇上否了这个念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四又是一副硬性子,焉知十四会不会恨上同胞兄长?   思虑再三,皇上恢复温和之态,微微一笑,“你有帮忙的心,甚好,只这儿有老五,实在用不着别人。”说罢沉吟道,“朕交予你一个差事,如何?”   十四愣住了。   他的双眼骤然一亮,废了好大劲儿,才压住从心底上涌、源源不断的惊喜,恭恭敬敬地拱手,“汗阿玛,儿子斗胆一问,是何差事?”   “京郊大营。”皇上平静地放了一颗惊雷,“你既擅长骑射,不若与将士一道起居,前去锻炼几年,回宫读书也不迟。”   十四阿哥死死掐住手臂,呼吸重了一瞬,几乎要喜极而晕。   京郊大营驻扎的皆是精锐,这是大哥征战准噶尔,立功之后班师回朝,削尖脑袋也没去成的地方!   若能与将领同吃同住,如此一来,户部算什么?几年积攒下来的军中人脉,连老四都要央求于他。长大之后,长大之后……   听闻此话,五爷不可置信,太子眉心一动,弘晏淡然不已。   浅浅遗憾浮上心头,他要有好些日子,见不到十四叔了。   留给十四足够的反应时间,皇上沉声补充:“从底层士卒做起,不得透露皇阿哥的身份。爬到哪一步,都是你的本事,若有违令,不得回宫。”   “……”十四的喜意僵住了。   许是觉得语气太过严厉,皇上顿了顿,慈和道:“不愿去往京郊大营,还有西北大营,江南大营,朕都由你。”   西北大营,江南大营,与京城相距千里,同放逐有什么区别?!   五爷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向来对兄弟敦厚,放在往日,定会生出不忍,从而为十四阿哥求情,可今儿,五爷沉默了。   侄儿养猪,自有爷来帮忙,不需要你。   自征讨准噶尔之后,大清久无战事,京郊大营,更是安全不过的去处。为磨十四弟的性子,汗阿玛可算用心良苦,思及此,五爷叹息道:“十四弟,还不谢恩?”   ——   时辰渐渐流逝,日头渐渐高照。   热闹的长街人声鼎沸,这儿聚集着京城最为繁华的商铺。一位长相美艳,珠光宝气,却稍显艳俗的妇人从药铺婀娜而出,手里提着几副配好的药方,眼底暗藏欣喜。   主子欣喜,伺候的人同样欣喜。贴身婢女恭贺道:“有了爷的首肯,夫人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心事,光明正大入府了!”   美艳妇人瞧着二十四五的模样,拎起药包瞧了瞧,轻声说:“只为入府,却是远远不够。你说,这里头的剂量,够不够那贱人瘫痪在床?”   提起这个,婢女绿儿显然不敢随意置喙。李四儿也不在意,笑着说:“只等买下庄子……”   一座安置赫舍里氏,相邻那座,安置自个买来的戏班子。让那贱人天天听戏,也算便宜了她!   主仆几个缓步而行,忽然间,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寻了来,“夫人,夫人!”   “什么事?”   “您要小的时刻注意的庄子,被人买了去……”   李四儿皱起眉:“什么?”随即不虞地摆摆手,“罢了,买周围的几座。”   “周围的几座,也都被人买了去,连带地皮一起。”小厮摇摇头,欲哭无泪,“他们连夜搬空家当,小的急得找了几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更别说问出买主的身份了!”   李四儿脸色挂了下来,死死盯着他:“除了皇庄,玉泉山多的是庄子,全被人买了去?!”   小厮战战兢兢地点头。   李四儿气笑了。   玉泉山上的庄子,距府邸近且景色好,远胜其余地段,是她早就瞧上的,苦于没有银子罢了。昨儿爷递给她一沓银票,乃是爷额娘补贴的嫁妆;爷还说了,要给赫舍里氏一个去处,顺便安置她喜欢的戏班子,闲暇时分可以前往松快,一举三得。   前日庄子还在,今儿就全没了,李四儿如何也不敢相信,心间像是滴血一般。   京城排得上号的勋贵重臣,或是宗室王爷,手下庄子无数,用不着一买一大片,他们图什么?   买下庄子的,想也不会是多么尊贵的人家,早知便报佟二爷的名号,早早预定下来,她倒要看看,谁还敢同佟家争抢?!   朝思暮想许久,最后却是一场空,李四儿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沉着脸道:“若爷下了衙,你去回禀,让他查查背后买家。绿儿,随我去玉泉山瞧瞧……”   她就不信了。庄子买了,地皮买了,还能没个人影?   ——   玉泉山皇庄。   临行之前,太子趁皇上叮嘱五爷的时机,把弘晏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十四的事,是不是你算好的?”   弘晏无辜望去:“阿玛,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   太子呵呵一笑,孤信了你的邪!   送走失魂落魄的十四叔,继而送别汗玛法与阿玛,弘晏一边鼓励农事官劁猪,一边开始饲料配置试验,并且手把手教导五爷。   看在猪崽十分配合的情面上,弘晏欣慰不已,眼见它们吃不下了,留了五爷看家,准备带四小只出门遛个弯。   唯独衣裳得换一身,否则被猪崽拱了,得浪费多少银两。   特意换上朴素的灰衣,弘晏心情极好,挥退管事跟随的请求。这一片都是他的,况且有小灰在,没有谁敢来冲撞。   ……   马车骨碌碌停下,李四儿踩着小厮的脊背下了车辕。   这儿坐落着她看中的庄子,四周却是寂静无人。李四儿面沉如水,左右张望了一番,忽而眼神一凝,远处走来一个小小身影,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正拎着藤条赶猪。   赶猪?!   李四儿不可思议,提起裙摆慢慢上前,这一带都是富贵人家,哪来的穷孩子。   “这儿的主人,是你阿玛?”远远传来一道骄横女声,弘晏扭头望去,不认识。   平静转过头,弘晏继续遛弯,试图多多了解猪崽的心声,一边听一边想,若它们能和鸡鸭鹅牛跨种族交流……   回头试试,许有奇效。   李四儿本就有着火气,如今倒好,连一个放猪娃都能忽视她!   她气得整张脸扭曲起来,加快步伐靠近弘晏,冷笑着道:“不过一介贱民,本夫人同你说话,耳朵聋了?” 第72章 天诛 二更   李四儿声音尖锐,充斥着怒火与轻蔑,突兀打破了山岭的寂静。   小厮欲言又止,总觉得夫人太过了些;婢女却没有阻拦的意思,冷眼看着灰扑扑的“放猪娃”,在旁劝说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气坏了身子,心疼的还不是爷?”   听闻这话,猪崽气得打了个响鼻。弘晏停下步伐,拧眉望去,忽而叫了一声:“小灰。”   话音落下,小灰骤然出现在李四儿面前,凭借雷霆千钧之势,重重扇出一掌——   用巴掌形容或许不太合适,因为李四儿整个人都被掀飞了。   她在半空停滞一瞬,“砰”地一声掉下来,趴在地上人事不省,连句呻吟都没有发出。衣裙与泥土混成一色,金钗珠环洒了一地,哪还有来时光鲜亮丽的模样?   怕连牢里的犯人都不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除了弘晏,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尘埃落定,小厮吓呆了,婢女恍惚回过神,简直唬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夫人,夫人!”   怎么会这样,世上怎有如此藐视王法的恶人?   这般荒唐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她的面前发生。   绿儿顾不得小灰,也顾不得下达命令的弘晏了。下山可以即刻报官,眼下最重要的是夫人,若夫人有个好歹,二爷还不扒了她的皮?!   她狂奔上前,用力抱住陷进坑中的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恶狠狠地朝小厮道:“还不过来帮忙!”   小厮哆哆嗦嗦走上前,不敢多看弘晏一眼,两人齐心协力,终于将李四儿翻过了身。   定睛一看,绿儿恨不能昏过去才好。因为姿势原因,李四儿的一张脸,已然不成样子——   形容狼狈至极,头发散乱如鸡窝,妆容与泥土混在一处,面颊嵌进许多碎石,额头正流着血。   绿儿眼前一黑,双手颤抖起来,完了,破相了。   她的荣辱都系在夫人身上,要是二爷迁怒,哪还有命活?   理智抛到九霄云外,绿儿一边掐李四儿的人中,一边扭过头,朝弘晏主仆尖声道:“有没有天理了?这儿是京城,你们敢动佟二爷的夫人,等着瞧!”   弘晏微笑看着这一幕,闻言眉梢一动,佟二爷,隆科多?   继而出声问:“她是赫舍里氏?”   绿儿见他半点愧疚也没有,更没有害怕的情绪,当即觉得不妙,又惊又怒地反驳:“我们夫人姓李——”   弘晏当即懂了,好巧不巧,他碰见了隆科多的真爱,这位真爱还喊他贱民。   这可真是撞上门的缘分。   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平静吩咐:“李四儿不敬皇家,妄图造反。连婢女一块绑了,带走!”   在绿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小灰肃然应是。   不到片刻,四处空旷无声,只剩小厮一人。他茫然跌坐在地,半晌,连滚带爬地跑上马车,“驾——”   ——   弘晏出门遛弯的时候,皇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四哥。”五爷迎上前,笑得有些心虚,“今儿下衙这么早?”   一边问,一边在心里大呼完蛋,谁不知道四哥乃是弘晏的头一个知己,四哥可在乎这个头衔!   知己的事,九弟曾同他抱怨过。五爷隐约听了一耳朵,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现在时移世易,他成了被看的热闹。   五爷双脚打颤,四哥,弟弟绝对没有同你相争的想法。   瞧他那怂样,四爷一阵无言,但不得不说,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如他所料,兄弟俩年岁相近,从小一块读书,胤禛了解胤祺的性子,远比老八老九威胁小。   ……   弘晏久不见人,四爷顿生疑惑,向太子一打听,不仅得知皇庄种种,还知道了十四的事。怒意尚未消散,接着沉默下来,四爷心道,这样也好。   皇上的儿子,谁都不是孬种。若十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只有欣慰的份儿,吃点苦又何妨?   “今儿事少,我便提早过来瞧瞧。”回过神,四爷和缓了面色,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好好干。”   五爷堪称受宠若惊,恍惚间,领着四爷参观畜棚。   四爷听他介绍,面上没有鄙夷,甚至带着些许欣赏。特别是两位农事官,四爷毫不掩饰自己的赏识,朝廷就需要这样的实干人才。参观了一圈,他不住颔首,忽然想起什么,“元宝呢?”   知道元宝是大侄子的乳名,五爷忙道:“带着猪崽遛弯去了,一会儿回来……”   “五叔。”说话间,弘晏的声音传来,“四叔也在?”   四爷转过头去,就要露出一抹笑,忽而目光一凝。   瞧见小灰脚边的人,还是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晕倒在地,人事不省。四爷皱起眉心,沉声问:“她们是谁?”   难不成是刺客?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五爷同样严肃了面色。就听弘晏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本是隆科多岳父的人,成了他的妾室。极受宠爱,在外自称夫人……”   空气骤然变得寂静。   五爷一向万事不沾,如今忍不住骂:“隆科多失心疯了?!没教养的玩意儿,贱妾死不足惜!”   听到‘贱民’两个字,四爷手指一紧,最后怒极而笑,“好啊,好大的胆子。窝藏反贼,隆科多怕也是活腻了!”   弘晏安抚两位叔叔:“四叔五叔别着急,审问审问就知道了。”   一盆冰寒刺骨的井水浇下,李四儿悠悠转醒。   尚未来得及尖叫,小灰幽灵似的出现,居高临下看着她,“何故出现在玉泉山?致人虚弱的药包,是为何用?”   ……   皇庄没有刑具,小灰也用不着刑具。   步步逼问,层层施压,李四儿差些疯魔。   小灰挡在跟前,用上重重技巧,渐渐的,她的目光从清明变得涣散。   不过一个放猪娃,一个穷崽子,竟敢让她落入这样的境地……   不,她不会看走眼的。等爷领兵前来救她,这些目无王法的贱民,全得下大狱!!   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让李四儿渐渐打起寒颤,再也放不了厥词。   她也不是多有骨气的人,被隆科多宠久了,哪还受得住苦?脸上痛楚阵阵传来,她哭喊求救,全都无济于事,又有‘治脸大夫’在旁吊着,她喃喃着“爷快救我”,不到片刻,小灰掏干净了她的供词。   五爷大开眼界,厌恶得恨不能拿脚踹她,四爷彻底凝重了面色。   不是反贼,不是细作,单单一个歹毒张狂的蠢妇。   区区贱妾,竟与谋划着残害嫡妻,购庄一事,更是隆科多默许的!   真是囊括了天底下所有的荒唐事。   “若我回宫禀报,汗阿玛赐她一死,反倒便宜了她,更便宜了隆科多。”四爷缓缓道,“怎么着,也要等到隆科多出面,看看他的做法,看看佟国维的做法。”   胤禛如今的年岁,爱憎分明,顾虑极少。   是孝懿皇后抚养了她,不是佟佳一族。脸面归脸面,情分归情分,可一旦扯到天理,扯到律法,扯到更为亲近的元宝,这点情分,算不上什么。   五爷指指李四儿,有些不敢相信:“隆科多不是糊涂人,他会出面?脑子坏了不成?!”   四爷说:“没有隆科多的纵容,她不敢如此。你且看吧。”   弘晏听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商量得清楚透彻,自己反倒成了局外人,感动地眨眨眼,露出一对小梨涡。   五叔经过改造,是个绝对的好男人,他没看错人。   放长线钓隆科多,与他想的不谋而合,四叔不愧是他的好知己!   ——   隆科多回了府,发现爱妾不在。   这里的‘府’,不是佟家大宅,是他安置李四儿的宅院。雕梁画栋,造价不菲,也是佟佳氏先祖打拼下来的产业,自佟国维夫人,也就是隆科多的额娘掌家以后,做主给了他。   四儿心情不愉,出去走走也好。隆科多微微摇头,也有些不悦,他们看好的庄子,如何就被人买走了?   连带着地皮一起。   今儿在宫门例行巡视,恰逢下人来报,说玉泉山的庄子另有买家,夫人请爷探查一番。隆科多对李四儿无有不依,连忙叫人去查,这个时辰,也应水落石出了。   隆科多作为銮仪卫统领,又有佟佳氏的人脉,手下的消息网,不是普通朝臣可比。与他料想的一样,不到半柱香时间,就有人前来回禀,“爷,查出来了。”   来人语气晦涩,“玉泉山的庄子地皮,是……皇上赐给长孙的。”   隆科多心下一凛,这是他没料到的。   联想到皇长孙近日的行踪,确是往京郊那边去,隆科多不禁皱眉,长叹一口气,四儿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没了玉泉山,还有其它庄子,总能有入眼的。   这般想着,忽然间,一个眼熟的下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还没来得及训斥,隆科多心里一悸,这不是跟随四儿的小厮吗?   小厮喘了一口气,惊惧道:“夫人,夫人去了一趟玉泉山,被绑走了!”   ——   佟府。   佟国维倏然起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四儿斥骂‘贱民’的孩子,极大可能是微服的皇长孙。佟国维眼前一黑,只觉天塌一般,差些没有气晕过去。   “趁天色还早,小爷尚未回宫……”他颤颤站起身来,“隆科多,随我去往皇庄,灌那蠢妇一杯毒酒,就算舍了脸面,也要争得小爷的宽恕!”   若皇上得知,一切都晚了。   隆科多心急如焚,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辩驳:“阿玛,不可。”   “当务之急便是救出四儿,至于皇长孙的宽恕,儿子这就去拿银票地契。”说着转过身,就要去往书房。   佟国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暴喝道:“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你的四儿?不敬皇家,妄图造反,此乃小爷亲口所言。李四儿必死无疑,若她不死,佟佳氏必受牵连,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佟夫人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她也知道“贱民”的严重性,何况皇长孙夸大言语,就是逼着李四儿去死。   尽管她怜惜孙女,但只能如老爷所说那般,没有第二种选择!   闻言,隆科多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   “不知者不罪,四儿骄纵有错,可错不至死。阿玛为官多年,怎就变得如此冷血?”   红着眼看向佟夫人,他直直跪了下去:“额娘,四儿生了您的亲孙女,儿子如何也离不开她。十万两不够,那就二十万两,小爷尽管拿儿子出气,儿子什么也不求,只求四儿的一条命!”   佟夫人被他说得落下泪来。   深吸一口气,她期期艾艾道:“老爷,隆科多说的,也不错。李四儿那蠢妇,就算脱层皮也好,什么鞭刑棍刑,该她受着!只要小爷出完气,给她留得一条命……”回了佟府,总能医治回来。   隆科多攥紧掌心,终是没有开口,双眼一闭,像是默认了。   ……   佟国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用同样不可思议的目光瞧向夫人,半晌摆手道:“你们待在府中,我去。”继而吩咐管家:“去拿朝服顶戴,并一壶毒酒,备好马车,即刻出行!”   隆科多猛然抬头,跪姿摇摇欲坠,哑声央求道:“阿玛,额娘。”   说罢骤然起身,狠狠往墙角撞去,“既如此,儿子也跟着一起!”   即将撞上的时候,隆科多放慢了速度。终于,佟夫人死死抱住他,流着泪对佟国维道:“老爷,你要逼死我儿吗?”   随即厉声吩咐管家:“不许去!开库房,把我的嫁妆拿出来,还有寝卧博古架上的木匣,里头藏着几万两。”   一边是老爷,一边是夫人,管家左右为难,场面一时陷入僵持。但因夫人掌家多年,积威甚重,陪嫁成了他的妻子……   半晌,隆科多阴鸷地盯着他:“还不去?”   管家吓了一跳,缩起脖子连连应是,不敢再看老爷。   佟国维捂住心口,踉跄一下,只觉头晕目眩,忙被佟夫人搀扶到了房里。   ——   凑齐二十万两,用了一个时辰。   佟夫人长出一口气,望着银票满是心疼,库房的银子还了国库,如今家里剩的,只有这么些了。   可想到儿子,终是咬牙合上木匣。   隆科多接过木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急切道:“备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通报,佟佳氏一众族老齐齐踏入正厅。   来者皆是上了年纪,白发苍苍,在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们面前,就连佟国维也要自称小子。   隆科多大吃一惊,不等他们见礼,一位族老发话了:“就在方才,大理寺接到十六张诉状,都是我佟佳氏的小辈。罪状鸡毛蒜皮,不值一提,譬如下衙寻欢,譬如宠妾过度,可你知不知晓——”   他颤声说:“状者是四贝勒。那些小辈,少不了审讯一遭。”   另一位族老慢慢道:“家族名下的商铺,不论嫡支还是旁支,忽然间没了生意,老朽心急万分,可就在来时,九阿哥递话说,是他出的手。”   “贵妃甚少动用孝懿皇后的人,就在方才,贵妃往宫外传了话。”第三位族老盯着隆科多,“太子妃让人收回族中命妇的牌子,今后拒绝接见;宜妃去往承乾宫拜访,话里话外都是宫权的归属,可即便协理之权,贵妃也不能丢。”   最后一位族老,差些拄不住拐杖,“太子爷遣人来报,明儿早朝,他将亲自弹劾佟佳氏管束不力,佟国维教子无方,隆科多窝藏逆贼,谋害嫡妻……只待天诛!” 第73章 废人 一更   拄着拐杖的族老说罢,冷冷望向隆科多,“佟佳一族仰仗皇恩,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赫舍里氏,你糊涂啊。”另一位族老叹了一声,失望地说,“若是早早前往皇庄,给那贱妾一杯毒酒,取得小爷的宽恕,便什么事都没有。还想凑齐银两赎人,白白浪费几个时辰,如今一切都晚了。隆科多脑子进了水,你和佟国维,同样进了水不成?!”   每每想到此,族老一口气没喘上来。太子爷,四贝勒他们,就等着隆科多的表态,等着佟佳氏的表态,哪想等不着,小爷已然回宫,这才忍无可忍,出手对付。   “为了佟佳一族,为今之计,唯有亲自进宫,向皇上请罪。”另一位族老双目锐利,“若你依旧执迷不悟,老朽只好做主除族。舍你一人,保全整个佟佳氏,如若佟国维在此,定然也是愿意的!”   “——你是要家族,要仕途,还是要李四那蠢妇?”   族老们的反问,不亚于晴天霹雳,劈得隆科多踉跄了一步,手里木匣差些拿不稳;佟夫人的面色惨白一片,她不住摇头,怎么会呢。   皇阿哥,太子爷,甚至宫里娘娘接连发难,却是剑指宗族,剑指整个佟佳氏,逼着他们做出选择,连退路也没有。   他们身为嫡支,却也仰仗宗族,无法与德高望重的族老相抗,若隆科多被除名,一切都完了。佟夫人六神无主,回过神来夺走儿子手中木匣,“你听见了?快快去往皇庄,快去!”   “皇庄?晚了。”佟国维被儿媳赫舍里氏搀扶着,沉沉望着母子俩,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什么叫谋害嫡妻,隆科多,你给老夫解释。”   小赫舍里氏默默流泪,烫得佟夫人僵直了身子,隆科多骤变了脸色。   佟国维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怒极而笑,“好,好。过了今晚,你我父子缘分已尽,现在,当下,即刻同我进宫!”   说罢朝族老拱了拱手,颓然道:“是晚辈教子无方,这就领孽障前去请罪。”   拍了拍小赫舍里氏的手,佟国维望向一动不动的隆科多,最后问了一遍:“你去还是不去。”   佟夫人嘶声喊他:“老爷……”   “你我夫妻几十载,落不到和离的地步。”佟国维淡淡道,“佟家要有灭族之祸了,夫人怕也摘不干净。”   和离。   这个词儿一出,佟夫人浑身失了力气,不可置信跌坐在地上。   隆科多见额娘如此,双目通红,心如痛绞,只想大笑出声,不仅几位族老,老爷子同样在威胁他。   皇长孙回了宫,皇长孙回了宫!凑齐银两也无济于事,四儿已然没了生路。   被众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张张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去。”   ——   时辰不早了。乾清宫允了请见,等父子俩跪在大殿,暮色已然黑沉。   殿前点了烛火,照得皇上的神情忽明忽暗。佟国维不敢直视圣颜,趴伏在地,痛斥自己‘管教不力’,隆科多‘宠妾灭妻’,佟夫人‘糊涂溺子’,有关李四儿的所作所为,更不敢有丝毫夸大,说到伤心处,眼眶通红,难以言语。   “都是奴才失察,阖族却是毫不知情。”佟国维哽咽道,“奴才恳请皇上严惩孽障,严惩奴才!”   对二子隆科多,佟国维心冷至极,就如方才所说,“父子缘分已尽”,这话一出口,便已不在乎他的死活。   可他还是佟佳氏的族长,不能不顾家族,若能求得皇上宽恕,贬低自己、吃点苦头算什么!   舜安颜与公主的婚事定在九月。嫡次子已经废了,嫡长孙决不能有失,他是个好孩子,如何能被糊涂的亲长牵连?   有了皇上的准话,太子爷才会下令收手,这是他唯一的希冀了。   佟国维说完,皇上没有开口。   半晌,皇上敲了敲御桌,终于打破窒息的寂静。   他看向隆科多,不辨喜怒:“李四那贱妾,惹得皇额娘亲自处置,你可知道?”   隆科多猛地抬头,眼底光亮熄灭了。   双手死死掐入掌心,即便知道爱妾难逃一死,可听闻此话,还是有了万念俱灰之感。   荒唐,太荒唐了。   “奴才……替四儿认罪。”他重重磕了个头,“奴才,更为自己的糊涂认罪。”   痛入骨髓,疯狂到顶,反倒平静下来。他一五一十诉说自己的罪状,甚至承认纵容妾室、迫害嫡妻,他知道李四儿购买药方,也知道购买庄子的用途。   佟国维死死闭着眼,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畜生。   隆科多说罢,再次磕了个头,忽而道:“奴才有罪,可奴才更为皇上表哥担忧。”   四儿没了,罪魁祸首也别想好过。   佟国维面色一僵,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太子爷和众位皇子瞒天过海,逼迫宫中贵妃,把控佟佳一族,使得连坐重现,人心惶惶,未向皇上请示,有悖皇上仁恩。”隆科多双目炯炯,“今儿是佟佳氏,明儿便是纳喇氏,难免波及整个朝堂,故而,奴才更为皇上担忧!”   这话一出,寂静变为一片死寂。   佟国维摇摇欲坠,恨不能晕过去才好。   完了,全完了,佟家也完了。   太子爷与诸位阿哥倒逼佟家,倒逼隆科多认罪,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却不能摆在明面上。   离间天家父子,暗指太子拉拢兄弟、觊觎皇位,隆科多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就算成功又如何?   佟国维想说皇上,不是这样的,您别听信这畜生的话!可因着太过惊惧,身躯剧烈发颤,话语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出不来。   隆科多一笑,眼底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当即想要抬眼,看看皇上神色如何,是否生了忌惮?   下一瞬,他的笑容凝固了。   屏风后头,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八爷温文尔雅,朝他微微一笑,“佟二爷此话差矣。”   “汗阿玛明察秋毫,怎会不知?”   八爷温声说,“早在动手的时候,二哥四哥抽不出身,九弟更是忙碌,我便当仁不让,前来向汗阿玛请示。”   最后感慨一声,“哪想刚刚说罢,佟二爷到了!这可真是说不出的缘分。”   ……   佟国维绝处逢生,隆科多的笑不见了。   缘分?缘分!   谁与你的缘分?八贝勒刚刚成亲,拥有三日休沐,怎会出现在这里?!   聚集满腔心血的雷霆一击,轻飘飘打在棉花上,怎一个怒字了得。隆科多眼前一黑,心脏剧痛,嘴角溢出鲜红。   皇上瞥了胤禩一眼,像是默认了,这一个两个的,心眼多得很。   衬得朕毫无用武之地,也只有处理逆臣,清理门户了。   对那句‘表哥’充耳不闻,皇上寒声道:“隆科多对太子不敬,对皇家不忠,拖下去,拖到慎刑司,他与李四儿,只能活一个。”   又朝佟国维道:“朕做主,去除族谱,着隆科多与赫舍里氏和离。至于牢里的刑罚,朕请来舅母来观,舅舅觉得如何?”   隆科多心如死灰,蓦然怔住了。   四儿没死?   那他说出那席话,是为了什么?!   “……”佟国维浑浑噩噩地道,“奴才遵旨。”   ——   刑部有牢狱,皇宫也有内牢。   太后因着往年经历,最见不得贱妾越过嫡妻,此时被宜妃搀扶着,站在慎刑司外,朝佟夫人摆手道:“进去观刑罢。李四儿本就该死,由隆科多亲自行刑,也算求仁得仁,你得受住。”   两人只能活一个,这是皇上的旨意。在常人看来,皇上堪称仁慈,无疑饶了隆科多一条命,因为李四儿必死无疑。   可在泪流满面的佟夫人看来,不是这样的。儿子喜欢李四儿,犹如疯魔一般,指不定……   想到此,她悚然一惊,来不及害怕即将发生的一切,火急火燎往里奔去。   隆科多与李四儿,两人关在一间牢里。终于意识到弘晏皇长孙的身份,李四儿害怕了,缩在角落绝望不已,忽然间见到了爷,眼睛暴亮,哭嚎道:“爷!爷救救我!”   隆科多心都要碎了。   死死抱住李四儿,望着她破相的面容,不仅没有嫌弃,嘴里还不住安抚,听得慎刑司大太监站在外头,似笑非笑:“佟二爷,停停。皇上有令,半个时辰之后,若牢中无人身亡,便赐一人一杯毒酒,苦命鸳鸯一道走吧。”   说罢,朝高处指了指,“墙上挂着鞭棍,您自取就是。”   隆科多僵住了,李四儿也僵住了。   不到片刻,佟夫人扑了过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隆科多,你要气死额娘吗?还不掐死那贱人?!”   霎那间,李四儿明白了一切。   她如坠冰窖,不住摇着头,泪眼婆娑地抬眼:“爷,你要杀了我?”   隆科多心如刀绞,低声道:“……爷怎么舍得。”   牢外,佟夫人不住催促,大太监笑眯眯地道:“太后赏了奴才一块西洋怀表,奴才这就给二爷计时。”   ——   被恐惧攫取住心神,另一边是生的希望。   李四儿目光闪烁起来,半晌呢喃一声:“爷,您把铁棍给妾,妾自行了断。您不能有事,您要为我好好照顾孩子。”   隆科多鼻尖一酸,一句“爷替你死”憋在心头,佟夫人凄厉的嗓音传来:“隆科多,你想想额娘,想想额娘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机械地起身,机械地取下铁棍,递到李四儿手中。   李四儿凄凄一笑,闭了闭眼,狠狠往隆科多腿上砸去!   咔擦一声,骨碎的声音响起,隆科多闷哼一声,下意识掐住李四儿的脖子,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贱人,贱人!你敢!”佟夫人尖声摇头,双目发直,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李四儿憋得面目青紫,手中铁棍拼了命地砸,隆科多死死掐着她,血肉横飞间,双腿没了知觉。   这是太医都救不回来的伤。   他废了。   李四儿嗬嗬几声,渐渐没了呼吸,依然不忘最后一击——   铁棍砸在隆科多的双腿之间,看得佟夫人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第74章 喂猪 二更   李四儿死了,隆科多废了,今后怕是连人道都不能人道了。   佟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如此大罪,昏厥在地的时候,身躯止不住颤动。血肉横飞、惨绝人寰的场面,活生生在面前上演,这般刺激,怕连成年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夫人?   即便见惯了酷刑,见惯了人性,等一切尘埃落定,慎刑司大太监依旧有些咋舌。   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   一个贱妾而已,图什么?   佟二爷一开始下狠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唏嘘地摇摇头,他召来守在外头的小太监,“你去禀报太后与宜妃娘娘,咱家亲自向皇上复命。”   ——   听闻回禀,太后惊讶不已,“这……怎能落到这个地步?”随即叹了口气,露出畅快的神色,“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宜妃抚了抚发鬓,桃花眼闪过一丝冷光,“可不是?也是自个瞎了眼,看上心肠歹毒的玩意儿,捧着护着,不知有多喜欢。臣妾倒还觉得,此番境地便宜了他!”   “皇帝说了,除族是免不了的,活下来,倒还不如去了的好。”太后拍拍她的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有小赫舍里氏,可怜的孩子。和离归和离,当受族中补贴,分去半数家产,否则哀家绝不同意!”   ……   乾清宫,八爷已然不在此地。   皇上摆摆手,让慎刑司大太监退下,随即看向浑噩至极的佟国维,语气和缓:“一切事了,舅舅去领舅母,还有隆科多回府罢。太子老四几个,为给元宝出气,实在胡闹了些!收手之后,朕自会训诫。”   言下之意,便是此事翻了篇,冤有头债有主,佟佳氏阖族逃过一劫,很快就能重获安稳。   可就算翻篇又如何?佟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佟国维踉跄着起身,进宫的愿望达成,却实在笑不出来,感激之余,只觉心里空茫茫的。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奴才,谢皇上隆恩!”   离去之前,皇上淡淡叫住他:“听说舅母为赎贱妾,凑齐了二十万两?”   佟国维面色一变,皇上制止了他的请罪,“这二十万两,加上舅母,还有隆科多名下所有产业,当作和离的补偿,你可有异议。”   佟夫人掌家多年,隆科多更是小辈中的顶梁柱,受族中所有资源倾斜,这一分,便要分去嫡支四分之三的家产。   再次跪拜下去,佟国维摇了摇头,苍老的双目噙着泪:“回皇上的话,这都是应该的。只是岳兴阿……”   隆科多成了废人,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岳兴阿就是二房唯一的独苗了。他最疼长房嫡孙舜安颜,可对岳兴阿,也是关怀有加,若他跟随儿媳离去,实在舍不得。   “舅舅舍不得,却也要舍。孩子还小,离不开额娘,待他长成,朕赐蓝翎侍卫一职,不必担心他的前程。”皇上意味深长,“何况有温宪的额驸在,佟佳一族,如何没有当家人?”   这就是明确舜安颜的下任族长之位了。   太后生怕养出佟佳氏的野心,故而挑了舜安颜,让小夫妻另起一府,可就在今日,皇上变了主意。   舜安颜先是皇家的额驸,再是佟家的族长,此间顺序再妙不过。   皇上微微一笑,看着佟国维叩头谢恩,终于放了他走:“去吧。”   ——   毓庆宫。   自绑了李四儿回宫,知己爹娘争相出马,弘晏已经当了半天的隐形人。   五爷一回宫,急急往九爷的院里去,很好履行了传声筒的职责,紧接着一刻不停奔向翊坤宫;至于八爷是如何知道的,除了隐约清楚内情的太子,其余人实在不明白。   知己之争暂且消弭,为弘晏出气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卯足了劲,简直称得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知己众多的元宝阿哥,只能被太子妃拘在身边,乖乖看额娘绣小衣裳,一边心虚一边讨好,谁叫太子妃终于知道他养猪的事儿,当即给太子甩了脸色。   父子俩一道瞒着她,怎么,怕她嫌弃元宝的新爱好?   冷声叫人撤下佟佳氏命妇的牌子,对太子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太子妃淡然端坐,不到片刻,太子没辙了。   瞒着劁猪的事,他也是为了福晋好,她怎就怪起他了?   始作俑者还在这儿逍遥呢。   目光睨向始作俑者,弘晏目不斜视,太子:“……”   这儿子不能要了。   恰逢四爷求见,太子大步而出,一腔怒火发泄在隆科多身上,这才有了后来的倒霉事。   弘晏少有好奇的时候,现下实在挠心挠肺,想要知道那俩的下场。碍于太子妃的‘威慑’,这才不敢显露出来,熬了许久,终于从去而复返的阿玛口中,得知新鲜热乎的一手信息。   太子妃专注听着,偷觑她的面容,太子放下提着的心,气消了就好。   “汗阿玛仁慈,尚留隆科多一条命,却和死了没有区别。”   听说佟夫人尚未清醒,怕有中风的征兆,想到此处,太子嘴角含了一抹笑,“都是自个作的孽,让朝臣挑不出错,更让佟佳一族感激涕零……”说罢感叹一声,“汗阿玛英明。”   还有舜安颜的族长之位,太子若有所思,一脸学到了的神情。这般掌控臣子的手段,若他处在汗阿玛的位置,能否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弘晏同样若有所思,随即感动不已,汗玛法这般,是不是也为给他出气?   感动的同时,弘晏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忘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太子妃搁下绣品,温声开口:“赫舍里氏既与隆科多和离,单凭她一个弱女子,接手族中产业,总显捉襟见肘。本宫当派几个嬷嬷前去帮扶,爷觉得如何?”   太子无有不依,颔首道:“合该如此。”   说话间,何柱儿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太子爷,皇上召见。”   “……”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召了孤一人?”   天色这么晚了,难不成有什么要事?何柱儿摇头表示不知,太子严肃了面色,让福晋与元宝早些歇息,继而匆匆离去。   弘晏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四叔他们先行动手,八叔随后添补,真要计较的话,算得上先斩后奏。   弘晏琢磨着,事情已然翻了篇,汗玛法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难不成还能怪几位叔叔抢了他的活儿?   成功吓到了自己,弘晏觉得今儿沾上晦气,脑子变得不清醒了。   迅速把思维清空,甜甜地与太子妃告别,“额娘,晚安。”   ——   夜色深沉,乾清宫站了一溜的皇阿哥。   太子领头,四爷八爷九爷在后,连报信的五爷也没落下。几人面面相觑,随即垂下头去,在心里猜测皇上的用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忐忑起来。   太子心想,八弟不是回禀了么?   四爷皱眉,老八不是回禀了吗。   八爷疑惑,我已求得汗阿玛准许……   五爷脚软,为整治佟家,报信也是错?   九爷嘀咕,生意这回事,可是老爷子允诺了的。   皇上长久注视他们,缓缓开了口:“太年轻,太冲动。顾前不顾后,急着出手,却是没有思虑周全,留给逆臣钻空子的机会,最后还得朕来解决。”   说罢看向八爷,“你如何能够笃定,佟家人不会早来一步?”   说得皇阿哥们心下一凛,齐齐惭愧起来。   皇上评价道:“用意值得夸赞,手段稍显欠缺。朕思来想去,给予你们锻炼的机会——去往玉泉山喂猪。”   迎着几人震惊的面色,皇上一锤定音:“比上一比,谁喂得更好更快,谁就回朝办差。喂猪是个技术活,静心耐心缺一不可,至于比试结果,就让元宝,还有你们的福晋裁决。”   “……”九爷面色空白,喃喃道,“我没有福晋。”   “没有福晋,不还有侄儿么?来回方便得很,若赶不回宫中,此地恰与畅春园相近,走动走动也无妨。”   皇上和善一笑,转而看向四爷,“昨儿温宪同朕说,想去皇庄瞧瞧。明儿捎上福晋的同时,记得捎上妹妹。”   “好了,朕乏了。退下吧!” 第75章 入水 一更   皇阿哥告退之后,皇上感慨着对李德全道:“莫说皇子皇孙,单单京城这些富贵人家,懂得养猪的又有几人?”   “了解农事,才能了解百姓,了解他们想要什么,缺乏什么。”皇上往御榻走去,目光极为深沉,“依朕看,不仅是喂猪,日后上山下田,都得来一遍……”   李德全诺诺应是,一边服侍皇上更衣。   心里暗想,或许有圣上说的‘体验农事’,但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小爷的知己们抢了您的活儿吗?   皇上哪里知道大总管的腹诽,一想到明儿那场面,整颗心都舒畅了。   “安歇吧。”   ——   这么晚了,佟府依旧灯火通明,闹得人仰马翻,人心惶惶然一片。   短短半日天翻地覆,佟国维没脸向皇上索求太医,回府之后,强撑着身子,请来民间颇有声誉的大夫,轮流为昏迷在床的佟夫人诊脉。   大夫瞧过之后,无一例外地摇摇头,委婉表明了佟夫人的‘不好’。   身体大幅度地发颤,许是受了刺激,有中风之兆,他们没有万全把握治好。至于凄惨万分的隆科多,佟国维领着人,只草草看过一遍,止了血,敷了药,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有大夫惊恐不已,腿脚打颤,路都走不稳了。佟大人乃是深受皇恩的国舅爷,佟二爷和佟夫人,是如何成这般模样的?   好在佟大人并没有迁怒的意思,客气地请来,客气地给了封口费,随后吩咐左右闭门谢客。   其间,舜安颜与小赫舍里氏想要求见,都被他阻了。送走大夫之后,佟国维活似老了十岁。   管家跪在廊下,手中捧着库房钥匙,直跪得双膝发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却不敢出声求饶。   里间,坐在佟夫人身旁,佟国维疲累地笑了笑,平静道:“明儿开祠堂,请族谱,除去孽障的名字,夫人怕是看不见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躺在床上一辈子,当是赎罪了。   他也不是一样?   孝康皇后与孝懿皇后带来的荣光,遮蔽了他的眼睛。时刻想着振兴家族,却忘记最为根本的修身齐家,家不齐何以治国,何以平天下?   报应,都是报应!   ——   翌日。   佟家的变故渐渐发酵,传遍了整个京城,比前些日子明珠罢官还要热闹。   诸多传言,自然是皇上过问了的,加工后的版本。   于是所有人都听说,佟二爷前途无量,却为一个贱妾谋害嫡妻,违逆人伦,而那贱妾,还是从岳父兼亲舅舅身边抢夺来的!   皇上仁慈,只赐贱妾一死,隆科多竟然抗旨不从,最终,被濒死疯狂的贱妾砸烂双腿,至今生死难料。   高门大户的爱恨情仇,百姓最是爱听,震惊过后,无一不显畅快的神色。   好!这样的下场,真是活该!   短短半日,隆科多的名声臭不可闻,甚至有遗臭万年的趋势,连带着佟佳一族蒙上了阴影。   百姓如此,那些得知内情的宗室朝臣,耳提面命家中子弟约束妻妾,牢牢记住一句箴言——宁肯招惹太子,万不能招惹小爷。   当然,太子也是不能招惹的。   总之一句话,玉泉山,是皇长孙殿下的地盘!!   ……   弘晏从床上爬起,前往正院用膳的时候,发现太子也在。   往日这个时辰,阿玛早就上朝去了,当下未着朝服,面色黑沉;还有额娘,额娘好似在憋笑。   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太子妃脸都红了,笑得太子恼羞成怒,重重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福晋,元宝来了。”   迎着儿子困惑的眼神,太子妃贴心无比,柔声解释,“今儿皇庄,额娘与你同去,阿玛要喂猪呢。”   弘晏:“…………”   太子挂不住脸色,连忙扯四爷他们下水:“汗阿玛罚的,不止孤一人。就如老四,有弟妹在,还有温宪在,他能舍下脸面?”   不过随口一说,太子成功安慰了自己,越想越觉得对。   还有老八,新婚不久,被福晋瞧见这般模样,他能自在喂猪?   老九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至于老五,光和福晋吵架去了,经验多又如何?能有什么效率。   太子琢磨着,几个知己碰在一块,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最后的胜者定然是孤。   皇庄主人,可是孤的亲儿子!   弘晏一言难尽恍恍惚惚,太子妃冷不丁道:“爷还挺会苦中作乐。”   太子:“……福晋从何得知?”   何柱儿想要笑破肚皮,可是他不敢。死死掐住腰间软肉,不小心发出一声鹅叫,在太子冷冷扫来的时候,躬身小心道:“奴才昨夜有些着凉,还望太子爷恕罪。”   太子盯他好半晌,一甩衣袖,“出发。”   ——   不过一晚上,皇庄大变了模样。   不仅有猪,还添了鸡鸭鹅,成体幼崽都有,以及两头健壮的小牛。   这些都是小爷吩咐的,总管不敢怠慢,今早准备得整整齐齐,此刻候在庄前,笑容满面恭候主子来临。   一辆马车来了,又一辆马车来了,总管笑容渐渐呆滞,最后人傻了。   四爷五爷八爷九爷,四福晋五福晋八福晋,还有长居宫中的温宪公主,除了五爷,都是来参观皇庄的?   瞧瞧几位爷的站位,泾渭分明;特别是四爷八爷,分的远远的,一个笑一个不笑,知道的以为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仇人呢。   总管百思不得其解,还在傻眼间,太子的马车到了。   太子妃笑吟吟牵着弘晏,太子下了车辕,眉梢一挑,呵呵,都挺积极。   “二哥,二嫂,元宝。”   除了八福晋是新妇,尚且有些拘谨,其余几个福晋,全用热切的眼神望着侄儿,好似自家爷不值一提。   盯着弘晏看的,还有新奇又欣喜的温宪姑姑,以及众位好知己,好叔叔。弘晏打了一个哆嗦,对即将到来的修罗场持抗拒态度,今天是团建农家乐,暨皇家喂猪大赛,绝不能歪到奇怪的地方去。   甜甜地打完招呼,弘晏板起脸切入正题:“请进,该喂猪了。”   正准备叙旧的几位知己:“……”   心脏爆裂的总管:“……”   四爷脚趾头动了动,八爷温润的笑容裂了条缝。五福晋怼了五爷一下,神情温婉,语调轻柔:“爷,听侄儿的话,该进去了。   所有人大吃一惊,五福晋对待五爷的态度,今儿意外的好。   五爷却如见了鬼似的,睁大眼望着她,五福晋顿了顿,忍住骂他王八的冲动,笑着鼓励道:“爷要一马当先,不能落于人后,这关乎妾身的脸面。”   听闻这话,众位福晋恍然大悟,可不是么?   喂猪有什么好逃避的,这可关乎她们的脸面,也关乎爷的脸面。喂不好就回不了朝,孰轻孰重,那还用选?   于是太子、四爷、五爷被赶鸭子上架,八爷被八福晋信任的目光瞅着,心下一软,当即涌上万丈豪情。   也罢,不就是喂猪么。   除了孤零零的九爷,他左瞧右瞧心下一喜,与哥哥们不同,他若磨蹭下去,不就可以逃避读书了?   刚要执行偷懒计划,温宪公主叫了他一声:“九哥。”   “宜妃娘娘请皇玛嬷捎了话,叫我盯着你的进度。”温宪害羞地笑,“宜妃娘娘说,小九好好干,如果偷懒,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九爷:“……”   额娘,您是我亲额娘吗??   ——   畜棚很干净,不脏乱,卫生条件无可挑剔,加上嘎拉着东北嗓的四小只,全体猪崽成功享受到国宾级待遇。   五爷眼疾手快,拿起目前配好的、最受青睐的饲料篮,专喂劁过的猪崽,一边抚摸一边喂食,起先是效率最快的那一个。   他有经验,四爷却没有。胤禛却半点不急,沉下心来,专盯五爷的动作,盯了一刻钟,这才不紧不慢的动起手。   八爷悟性最快,好似天生与猪崽亲近,他一笑,饲料就被喂了进去,看得一旁的九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原理?   九爷摸了摸面前的几只,目光慈爱,自觉很是温柔,却遭来凶狠地一拱,然后摔了个屁股蹲。   他不可思议地爬起来,气得面颊烧红,抬头一望,大松了一口气。   很好,几位嫂嫂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家爷,没空注意他,温宪……温宪和大侄子看鸡鸭鹅去了。   九爷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准备上手,又被拱了个屁股蹲。   胤禟:??   ——因为他运气不好,选的猪崽恰恰是弘晏遛弯的四小只,它们口味最刁,脾气最暴,还没被劁!   九爷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气炸了,另一边,太子同样盯着五爷,微微恍然,原来如此。   或许是父子一脉相承,太子上手的速度,比四爷还要快上一丝,看得太子妃含笑点头,爷没给元宝丢脸。   四福晋沉稳微笑,八福晋与有荣焉,五福晋满意点头,不错,学了那么多天,总算没学到狗肚子里。   她还说呢,胤祺捞王八这么精准,原来是天赋使然!   ……   等弘晏检查完鸡鸭,扭头一看,九叔不见了。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他仰头问温宪,“姑姑,你看到九叔了吗?”   温宪公主一惊,左右张望一番,没人。她不禁急了,高声问专注喂猪的四爷:“四哥,九哥去哪了?”   四爷刚刚感受到喂猪的乐趣,闻言手一顿,朝九爷原来蹲的位置一扫,继而起身眺望——   畜棚的另一头,是刚刚挖掘的蓄水池塘,为养鸭鹅用。四爷离得不远,定睛望去,只见池塘旁边倒着一个人,仔细一看,这不是老九么。   九爷四脚朝天,脸色空白,紧紧抓着四小只的猪蹄,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却因势单力薄,慢慢被拱进了池塘里。   扑通一声,溅起几丈高的水花,片刻,传来一道隐约的声音,与猪叫交相辉映:   “元宝,大侄子~救救九叔~” 第76章 贤明 二更(修)   弘晏隐约觉得有谁在呼唤自己,被温宪公主拉着往畜棚走去。被侄儿与妹妹困惑的眼神望着,四爷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轻咳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九弟落水了。”   不消四爷提醒,太子几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放下手中活计,朝池塘远远一望——   水里扑棱的人影,还真是老九。   四只猪崽还在哼哼叫,摇尾巴排成一排,堵住新饲主上岸的路线,像成了精似的!   太子:“……”   八爷:“……”   尽管不合时宜,嘴角泻出一丝笑意,立马隐了去。   这倒霉催的,喂个猪而已,怎的就把自己喂池里了?   五爷惊呆了,凑近看的五福晋惊呆了。这还是来时光鲜亮丽,喂猪胸有成竹的九弟吗?   尽管胤禟会水,眼看一母同胞的弟弟倒霉,扑棱得很是吃力,五爷真真是心疼不已。   天可怜见,胤禟何时受过这苦,瞧这水位不知有多深,抽筋可就完了。   也只有五爷是纯粹的心疼,其余皇阿哥严肃了脸,一边憋笑,一边催促皇庄总管,“还不救人?”   总管吓得面色空白,连忙召集会水的人手,“是,是!”   ——   弘晏奔到池边,总算听清九爷讲了什么。   “九叔,大侄子来了,您撑住。”他把猪崽赶到一旁,想了想,蹲下身指点道,“您试试站直,站稳,在水中扑腾耗费力气,我们得保存体力。”   九爷唤来了救命稻草,不知有多感动。咕噜噜吐出一个气泡,下意识地点点头,对弘晏的话言听计从——   然后他愣住了。   这水还挺浅。   救援队十万火急地赶来,定睛一看,就见九爷泡在池里,水位还没过腰,大半身子露在外头。   救援队:“……”   这,这好像不需要他们,爬都能爬上来叭。   九爷恼羞成怒,俊脸涨得通红,压低声音让他们退下。   救什么救,被奴才们瞧见,爷的一世英名都丢尽了。等他上岸,立刻把死猪崽子炖了吃!   这厢,救援队磨磨蹭蹭,迟迟不下水;那厢,五爷心急如焚,实在看不过眼,领着太子、四爷、八爷前来催促。   几位福晋与温宪公主远远眺望,小叔子/九哥遇到如此困窘,她们祝福便好,不宜凑热闹。   “你们好大的胆子。人命关……”下一瞬,五爷焦急的训斥,卡在了喉咙里。   他生生拐了个弯,“……天哪,九弟,待下面做什么,还不上来。”   九爷瞪着亲哥,脸色由青变紫。   高高低低的笑声响起,太子眼睛一闭,暗自警醒,孤是储君,孤要保持风仪。   八爷动了动唇,在心里感叹,宜妃娘娘也不容易。   四爷打心底怀疑自己,从前的他是有多蠢,要和蠢货勾心斗角,争夺知己之位?   弘晏没有笑,双手托腮,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九叔前来皇庄一趟,要是娶不到福晋,便成他的罪过。   怎么就步十四叔的后尘了?   ——   九爷狼狈地上了岸,火急火燎前往厢房沐浴更衣。   等他拾掇完毕,午膳也备好了。满满两桌子,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却也丰富意趣,有鸡鸭,有皇庄出产的青菜红薯,还有采摘来的蕨菜苋菜,让人眼前一亮,换换口味常常鲜。   微服在外,不用讲那么多规矩,慢慢的,连八福晋都放松了许多。她本就能说会道,太子妃又待她和善,不一会儿,便和嫂嫂们说说笑笑,积极融入妯娌之间。   八福晋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讲后宅,只论农事,没有看不起,更没有避讳,兄嫂们和乐一片,全托了侄儿的福。   若不是环境使然,谁愿意竖起尖刺?皇上惩罚胤禩喂猪,八福晋原有些忐忑,如今笑容灿烂,巴不得多来几遭。   另一边,众位爷落座完毕,将大侄子拱在中间。   弘晏左边坐着阿玛,右边坐着四叔,对面坐着八叔——万万没想到,一顿农家乐,竟也躲不过汹涌而来的知己暗潮。   正坐立不安之时,九爷半披着湿漉的头发,贴心地救了场。   他黑着脸质问总管,“爷负责的四只猪崽,烤上来没有?”   “……”总管赔笑,“您说的几只猪崽,得作种猪用,用处大着呢!小爷说了,暂且不能杀。”   五爷搞清楚了状况,闻言赶忙圆场:“那四小只,平日都是侄儿亲自喂养,胃口刁了些,脾气大了些,你要多多担待。”   四爷也道:“为研究饲料配比,它们付出不小,都是猪中功臣,哪能说杀就杀?”   八爷温柔地说:“哥哥坚信,九弟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和它们计较。”   太子赞同颔首。   九爷:“……既是侄儿喜欢的猪崽,弟弟就放它一马。”   要是烤了炖了,元宝心疼怎么办?   说罢悻悻然入座,朝弘晏挤出一抹笑。   那能屈能伸的模样,引得太子没眼看;四爷瞥去一眼,想了想,摘下刚刚贴上的‘蠢货’标签。   还需提防。   为阻止老九卖惨讨好,四爷夹了一筷子野菜,放到知己冒尖的碗里,“那些鸡鸭幼崽,只为养大了吃?”   不等弘晏回话,五爷笑道:“四哥猜对一半。侄儿说了,动物养殖都有共通之处,调配猪饲料的同时,一块研制鸡饲料、鸭饲料,岂不乐哉?”   众人被“乐”字震住了。   难不成,元宝饲养宠物,只是一个幌子?   弘晏被看得一个哆嗦,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重搬“神女入梦”那一套,掰着手指头道:“神女还说,大棚养殖,恒温孵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提高禽畜的成活率。”   四爷一震,虽不知大棚养殖怎么养,恒温孵蛋怎么孵,却是肃然了一张脸,“此话为真?”   弘晏同样严肃地点点头。   这可不是玩笑,四爷眼底浮现丝丝欣喜,“好,好啊。”   八爷放下碗筷,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与九爷一道,齐刷刷望向五爷,脸上浮现几个大字:便宜你了。   五爷被坑来养猪的时候,从未料想过今日。震惊之余,胤祺激动得结结巴巴:“这,这……”   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就如福晋所说,此乃天大的恩德,做得好,将被天下人铭记,侄儿没有骗他。   回头和福晋商量商量,跻身元宝的知己之位,不知可不可行?   太子既骄傲,又自豪,自豪的同时酸不拉几。   酸他儿子过于慷慨,谁都不忘拉拔,知己遍布四海。像这神女入梦,怎能大剌剌地说出来?   敏锐察觉到了太子的不对劲儿,弘晏露出一抹笑,叫了声:“阿玛。”   “阿玛贤明无比,受人爱戴,也只有您,能够满足儿子的请求了。”   当着众多知己的面,弘晏将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吹得太子醋意尽去,飘飘然起来,心道元宝最在乎的,还是他这个阿玛。   即便留有本能警惕,却依旧放柔了声音,“你说。”   弘晏竖起一根手指,郑重道:“只有阿玛,能够让人快马加鞭,运来南方土生土长的猪崽。”   弘晏竖起两根手指,肃然道:“也只有阿玛,手下人才无数,能够出海一趟,去往西洋,找寻人们从未发现过的——美味白猪。”   一连两个猪,说得太子头昏脑胀,笑容渐渐消失。   半晌,太子试图挽尊,“汗阿玛最宠元宝,岂不更合适?”   弘晏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汗玛法刚刚送我皇庄地皮,尽够了。得寸进尺,非是君子所为!”   桌案一片寂静。   四爷闭了闭眼,沉声开口:“二哥,侄儿说得对。”   五爷不住点头,八爷动容不已。   九爷一抹眼眶,“二哥,您就应了元宝吧!” 第77章 太医 一更   太子忽然觉得,弟弟多了,好,也不好。   先前你一言我一语,劝老九别和猪崽计较的时候,太子暗自欣慰,作壁上观看热闹,哪知热闹看完,如今轮到了他。   都是些坑哥玩意儿,汗阿玛生这么多做什么?   元宝希冀的眼神望来,太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别提九爷还在一旁抹眼睛,好似他不派人寻猪,天就要塌了似的。   快马加鞭去往南方,除了拉回的‘货物’不同寻常,更不符合他堂堂储君的身份,其余不是问题。   出海还需从长计议,何况元宝所说的西洋白猪,长什么模样,重几斤几两,分布何地,与黑猪有何不同?   有了人手,有了目标,还需争得汗阿玛同意,因为……他没钱。   托付索额图也不是不可以,转念一想,赫舍里氏……好像也没钱。   心间沉重,太子手里被塞了一本小册子。   翻开一瞧,入眼两幅画,便是弘晏口中的‘大白猪’,用炭笔写就,有些接近后世的素描,画得形象生动,活灵活现。   往后一翻,白猪的习性与大致分布,都在舆图上方标了出来。按图索骥,定能节省人力物力,太子越看越是惊异,这副缩小版的舆图,与御书房悬挂的万国图分毫不差。   这都是元宝画的?   弘晏贴心地解释:“这两幅画,出自农事官的手笔。儿子只需示范一遍,描述一遍,他们即刻领悟新画法,不愧是汗玛法寻来的优秀人才。至于附着的舆图……”   他神色一顿,用什么理由呢。   五爷听得聚精会神,此刻试探着问:“神女入梦?”   弘晏惊喜道:“五叔最是懂我!”   太子:“……”   太子收好小册,一阵无言,默认的同时板起脸道:“菜都凉了,快吃。”   ——   午后时分,九爷终于寻对了猪崽。   眼见新来的听话无比,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堪称热泪盈眶,“真是好孩子,爷不吃你,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吃你。”   生怕九哥再次落水,一错不错盯着他的温宪:……   这话,还是不要告诉宜妃和皇玛嬷了。   福晋们说说笑笑、消食散步,皇阿哥干劲十足地喂猪,逐渐变得乐不思蜀。喂着喂着,知己们撇开成见,默契地对视一眼,既是惩罚,元宝如今捣鼓的东西,也应瞒着汗阿玛,给他一个惊喜不是?   至于胆大包天,致使九爷落水的罪魁祸首,此时正被弘晏征用,凑到嘎嘎叫的鸭群身边,开始它们伟大的工作——跨种族交流。   弘晏摸了摸猪崽的脑袋,蹲下身宠溺道:“问问鸭鸭喜欢吃什么。问好公鸭,还有母鸭小鸭,鸭口普查,一个一个来,知道吗?”   猪崽生无可恋地哼唧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听说过牧羊犬,从未听过牧鸭猪,就在今天,猪崽开发出了新功能。它们睁着一双黑豆眼,鬼鬼祟祟凑近鸭群,还没发出友好交流,嘎地一声,鸭子惊恐奔逃,还有慌不择路,扑腾到总管身上去的。   与此同时,猪崽接收到鸭崽的跨种族反馈:“妈鸭,黑不溜秋的丑东西好可怕,呜呜呜!”   猪崽:“……”   猪崽气炸了:“说本猪丑,嘎哈子?也不看看自个黄不拉几,几斤几两……”   可怜总管被塞了一嘴毛,弘晏眼睛一闭,教导它们,“站远一点,温柔一点,两大种族和谐相处,需要双方共同努力。”随即鼓励道,“继续。”   总管直愣愣的,看得人都傻了。   慢慢吐出鸭毛,总管心下既敬且畏。农事官在一旁记录,看得心里痒痒,想了想,捧起一株白菜梆子,递到离他最近的猪崽面前,期待地低下头。   回应他的,是一记凶狠的猪蹄子。   “丧尽天良的玩意儿,猪不喜欢吃!”   ——   夕阳落山之时,众人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五爷极有眼色地拾掇好自己,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坐到五福晋身边。   眼瞧胤祺越坐越近,五福晋瞅他一眼,往外挪了一挪,那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态度,险些没把五爷气死。   他铁青着脸问,“软垫发烫,你坐不住?”   “什么软垫发烫?是喂猪。”五福晋抚了抚心口,“爷被八弟后来居上地赶超,我难受。”   见到自豪的八弟妹,她就更难受了。   “……”五爷瞪大眼,手颤巍巍指着她,“二嫂四嫂她们,全没你看得仔细,他塔喇氏,你可真行。”   五福晋冷笑:“多谢爷的夸赞。”   车厢进行一番短暂的休战。   五爷压低声音:“爷想做侄儿的知己,不知可不可行?”   五福晋眼睛一亮,可行,如何不可行?   他这么问,便是要她拿主意了。五福晋霎时来了精神,琢磨许久,却慢慢冷静下来。   “爷不如再等等。”五福晋叹了口气,分析道,“知己之位不急于一时,如今的您,能争得过四哥,还是八弟?”   这棒槌性子,哪里是知己的料,怕连九弟都争不过,还搁这做梦呢。   一席话犹如冷水,浇得五爷透心凉。   不错,福晋说的不错。   四哥一个眼神下来,他哪承受得住?   自己怕是胆儿肥了。   “唯有好好干活,让侄儿感怀爷的付出……”见他那副丧丧的模样,五福晋有些手痒,没好气地道,“我还没说完呢。”   “天道酬勤,事在人为,等‘养猪手册’出来,爷便有了底气。有了底气,什么事儿办不成?”   说着,五爷越发坐直了身体,半晌拍掌道,“说得好,等手册出来再说。”随即感叹一声,“福晋竟是女中诸葛,爷从前小瞧了你。”   五福晋没有生出骄傲的神色,对吹捧充耳不闻。   她淡淡道:“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取得喂猪的头名。超不了八弟,知己之位就是妄想,您说是不是?”   五爷:“……”这不绕回原点了?   “我喂,我好好喂。”   五爷忍辱负重地应下,往外挪了一挪,小心肝有些颤。   这女人的心计,如斯深沉!!   汗阿玛,适龄秀女千千万,您怎就给儿子挑了她?   ……   正被五爷念叨的皇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两天过去,五天过去,皇上终于发现了违和之处。   喂猪大队好像不想回朝了。   头天还挺积极,渐渐的,唯有老五还在努力。其余人像约好了似的,齐齐放慢速度,悠哉游哉过起农庄生活,半点没有抵触,反倒乐不思蜀起来。   这是皇上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老五努力归努力,他的归宿还是皇庄,哪像太子老四有政务在身,老八老九有特殊差事。   老九还得读书!   眼见毓庆宫的折子堆得老高,再等几日,怕要送到乾清宫来;再想想太子过的神仙日子,还把元宝栓在腰间,连带着他数日见不到乖孙。   皇上不高兴了,不平衡了,连发数道急诏,命令喂猪大队各回各位。   哪想弘晏还是很忙,甚至好些日子赶不回来,与五爷一道住在庄子里,更别说与汗玛法一道用膳;祖孙俩得以长时间相处,已是一个月之后。   皇上知道,李德全也知道,弘晏的新爱好总能维持一个月,算算时间也该换了。   成天泡在皇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太叫人惦念。因为有期盼,也因暑热来临,即将搬入畅春园,那儿离皇庄不远,皇上尚能沉得住气,没有天天盼,天天催。除了对待朝臣更严厉,对待儿子更挑剔,皇上还是合格的皇上,英明的皇上。   ——就连弘晏委托阿玛的寻猪事宜,也被皇上包揽了。   太子前来请示,委婉说明囊中羞涩,想请汗阿玛资助一番。皇上没有允准,只微微一笑:“朕来。”   不日便有西洋小国来朝,元宝想要白猪作宠物,倒不如直接寻朕。   胤礽管什么用?   被抢了活干,太子回宫之后,颇有些不得劲儿:“孤觉得,汗阿玛在排挤孤。”   太子妃嗔他一眼,不赞同道:“您净胡思乱想!汗阿玛排挤的,最多是爷的银子,波及不到爷本身。”   太子:“……是么。”   ——   弘晏踏进御书房的时候,皇上露出一个笑,招招手让他过来。   皇上面容慈蔼,旁敲侧击打探乖孙的新爱好,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犹豫一瞬,诚实回答道:“养鸡鸭鹅,养牛。”   皇上:“……”   李德全:“……”   虽不知汗玛法的脸色为何变了,弘晏甜甜一笑,献宝似的拿出一本薄册,上写《养猪手册》四字。   “这是由农事官编纂,五叔润笔,孙儿监制的养猪秘诀,经过重重检验,适合发行。”弘晏双眼亮晶晶的,“汗玛法若觉得好,不如小范围推广试试,孙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皇上吃了一惊,颤着手接过。   弘晏聚精会神,准备应对皇上的提问。   为说服汗玛法,他做了许多功课,自觉胸有成竹,手到擒来。果然不出所料,皇上面色震动,迫不及待地问他——   “除了《养猪手册》,是否还有《养鸡手册》《养鸭手册》《养牛手册》?”   弘晏愣了一愣,“不是的,汗玛法。”   皇上心神一松,就听弘晏乖巧道:“还有一本《养鹅手册》。”   皇上:“……”   皇上冷静道:“李德全,去给朕叫个太医。”   朕需一碗安神汤,一粒救心丸,元宝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第78章 恭贺 二更   李德全大惊失色,弘晏面露担忧,汗玛法身体可好了,几日不见,如何落到请太医的地步?   眼见李德全火烧屁股似的,就要往外奔去,皇上缓过劲来,睨他一眼,道:“罢了,朕说笑的。”   说着翻开《养猪手册》,怀揣着转变而来的骄傲与高兴,聚精会神开始阅览。   元宝花费一个月的心血,他得细细研读。   御书房一扫奇怪的氛围,变得正经起来。弘晏偷偷观察祖父的神色,像平日处理政务那般,眼神深邃万分,用‘怒不自危’形容最是合适。   皇上合上册子,望向乖孙的时候,神情变得温和万分,“里边写的饲料配比,经验之谈,还分了地域?”   “南北之间、东西之间,养猪手法各有差异,孙儿尽量写得完全。”弘晏仰起头,不好意思道,“若没有阿玛搜罗各地猪崽,试验也是不成的。”   其中确有太子的功劳,皇上沉吟片刻,彻底露出开怀的笑容。   好,好啊。   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皇上放下册子,实在忍不住,把他抱到膝上揉了又揉,慈和笑道:“元宝先行回去,朕还需同诸位臣工商议一番。最多明日,朕给你答复可好?”   推广一事不是儿戏,需要朝廷上下共同努力,更不是嘴皮子动动就能完成的。   弘晏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乖乖点头,乖乖任揉,面颊红扑扑的,瞧着很是高兴,“孙儿都听汗玛法的!”   ——   不到片刻,各部重臣,内阁学士,还有挂名户部的农官齐聚乾清宫。   可以说,这是效率最快的一次面圣,皇上连发数道急召,让他们飞奔似的赶来,面色肃然,屏息候在御前,你瞧我我瞧你,不敢胡乱猜测。   重臣如此,各位农事官更是心下惴惴。以他们的身份品级,原本参与不了议事;皇上突如其来的召见,让他们受宠若惊,更多是惶恐不安,站在人堆后头,如同路都走不稳的小鸡仔。   哪知皇上头一个点了他们,目光赞赏,“刘卿温卿功在社稷,诸位更是栋梁之材!”   皇上口中的‘刘卿温卿’,便是跟随弘晏办事的两位农事官。语罢,皇上使了个眼色,李德全恭敬应是,清了清嗓子,高声诵读《养猪手册》的内容——   众人惊异地互看一眼,起先有些躁动,不出几息,躁动平静下来。   农事官们呼吸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地,震惊变为惊喜,变为激动,他们最是熟悉这一行,手册有没有可行性,他们怎会不知道?!   记载的饲料配比,乍一听有些离谱,可一切怀疑,都在大总管念出数据之后烟消云散。   末尾粘贴了一张纸,上写多次试验记录,不论读还是看,皆一目了然。李德全诵读完毕,将手册递到玉阶之下、朝臣手中,听从皇上的吩咐,让他们轮流阅览。   皇上微微一笑,极有耐心地等待。   过了半个时辰,臣工大致翻看完毕,刑部尚书王士禛率先开口。他拱了拱手,满面红光地道:“此册堪称绝妙,建议京畿发行,如若效果上佳,继而推广各地。皇上,微臣斗胆,敢问制者何人?”   难不成是皇上夸赞的“刘卿”“温卿”?   虽然专业不对口,但王大人非是高高在上,不懂民生的朝廷官员。手册实在严谨,寻不出半点差错,何况皇上让人商议,能是不知所云,祸害百姓的“毒经”吗?   皇上等了好半天,终于等来这句话。   满意瞥了眼王大人,皇上淡然道:“这本册子,是弘晏递给朕的。”   ……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愣住了。   谁不知道弘晏的名儿?   聪慧孝顺的皇长孙殿下,大清未来的希望!小小年纪,能文能武,智谋超绝,并且不能惹。   抄家比试抓人贩,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近来沉寂了一个月,据说在皇庄养宠,他们纳闷却不敢提,就见小爷养着养着,撞上李四儿,废了隆科多……   这下,他们连纳闷都不敢纳闷了。   原来,小爷真正的目的在此。年方五岁,养的是猪,为的是民!!   皇上又道:“除了弘晏,其中也有老五的功劳,刘卿温卿的功劳,与皇庄上下的功劳。”说着,皇上不忘夸赞太子,还有喂猪的几个儿子,说他们“心系百姓”“其心可嘉”,听得众人恍恍惚惚,震撼不已。   尽管功臣众多,谁是夜空最亮的星,那还用说?   皇上面色淡然,好似今儿召他们前来,只是一次普通的御前会议。就如现在,皇上看向王大人,平静地道:“就如爱卿所言,印刷手册,发行京畿,以待日后推广。各处张贴告示,官吏深入乡里,若有百姓生疑,当尽责解惑,若有违令,严惩不贷。”   随后,任命农事官作为‘顾问’,继而点了礼部、户部、工部,让他们紧盯推广,日日汇报。   皇上吩咐完毕,便不再说话。   霎那间,众臣齐齐跪了下去,排山倒海的恭贺声响起,“臣等谨遵旨意,为皇上贺喜——”   户部尚书激昂道:“皇长孙殿下心系民生,实乃我大清之福,社稷之福!”   礼部尚书动容地说:“小爷生而不凡,慧根独具,奴才每每想来,热泪盈眶,情难自已。”   “小爷钟灵毓秀……”   “小爷天资过人……”   皇上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情,笑容满面,不住颔首。   刑部尚书王士禛:“…………”   王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   吹捧倒是其次,这排比千篇一律,这形容听了辣耳朵,最后他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皇上,臣有话说。”   忆起王大人棒槌的名号,看着他那张厌世脸,皇上面色一顿,颇有些后悔。   朕不该让他过来的。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你说。”   回想《养猪手册》,王大人闭目沉思,当场吟了一首诗,这是他打了许久的腹稿,把弘晏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一诗毕,全场寂静。   在场官员暗暗叹息,自愧不如,更有甚者,朝他投去震惊的眼神:?   这人不是厌恶官场,最排斥拍马逢迎??   皇上缓缓坐直身体,龙颜大悦,“好,好,好。”   “徜徉恣肆,妙笔生花。”皇上实在高兴,从未觉得王大人如此顺眼,一拍桌案,当场命他成为弘晏的汉学师傅,只等来年走马上任,创造一段师徒佳话!   王大人高风亮节地谢恩,转眼随着众臣告退。   走在乾清门前,王大人的厌世脸不见了,步伐生风,笑得合不拢嘴。   对暗暗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他捋着长须,发出一声质朴的感叹:“养猪,真好。”   ——   小院放着一张躺椅,躺椅上端撑着伞盖。左手捏着冰镇葡萄,右手拿着水墨折扇,弘晏一边沉思,一边享受来之不易的休闲时光。   这个时辰,汗玛法和臣工商议好了没有?   半晌,三喜乐陶陶地跨进小院,手里捧着一首新鲜热乎的诗,“主子,主子!大总管告诉奴才,皇上要把王大人的佳作,印在《养猪手册》的扉页上!”   弘晏抛开思绪,恍然间,露出惊喜的笑容,“瞧我,竟是没想到。”   既有名人效应,又不乏风雅,若遣词平易近人,还能催动百姓养猪的积极性,实乃一箭三雕,妙上加妙。   接过一看,笑容渐渐消失:“…………”   王大人,是被汗玛法绑架了么。   弘晏扔开折扇,往乾清宫狂奔而去,使不得!! 第79章 民心 一更   弘晏好说歹说,终于劝得汗玛法打消这桩念头,让《养猪手册》只是纯粹的《养猪手册》,王大人的好诗,顶多挂在御书房欣赏。   随之而来的,是皇上略微遗憾的眼神,以及京畿率先推广手册的好消息。弘晏圆脸蛋上的红晕褪去,惊奇众臣议事的效率,欣喜道:“汗玛法对孙儿真好。”   许久没有见到元宝撒娇,皇上心怀大慰,李德全站在一旁笑眯了眼睛。祖孙和乐融融,不到片刻,又一个好消息从天而降,弘晏的汉学师傅有着落了。   算算时间,这也太早了些。   弘晏浑身一震,终于忆起明年即将读书的事儿,大胆求证,小心发问:“是谁?”   皇上指了指御桌上的诗,“王大人,想必你也认识。”   弘晏:“……”   认识,何止是认识。   王大人品性高洁,两袖清风,凭借此诗上位,定是被汗玛法绑架了,没有第二种可能。   恍恍惚惚走在宫道上,忽然间,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侄儿?”   转头一看,来者是他的养猪战友,五叔。   忙碌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五爷正要去往翊坤宫给宜妃请安。五爷如今可有底气了,精气神与从前相比,堪称一个天一个地,再不避讳养猪的本职工作,巴不得人人知晓;这回也是有了阶段性成果,准备请安的时候汇报,让额娘高兴高兴。   见到大侄子,五爷眼睛一亮,想起福晋的叮嘱,终是下定决心,把弘晏拉到一边。   宫道空旷无人,唯有他们的贴身侍从,五爷左右看了看,小小声地叫了句:“元宝啊。”   这个开场白,弘晏觉得熟悉。   一切知己的缘分,都从唤他乳名开始。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就见五爷憨厚一笑,继续道:“不瞒你说,五叔也想做一回知己。五叔不求名分,这事你知我知,咱们暗里来,如何?”   秉持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的原则,五爷思来想去,自个不是那块料,不好同四哥他们相争。福晋说了,这暗地里的知己,不也是知己?   弘晏:“…………”   弘晏沉默了好一会儿,明面上的知己还不够,都已经往地下发展了么。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他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语。   瞧瞧这句“不求名分”,多么谦虚,多么卑微,把他的拒绝堵了回去。五叔这小心劲儿,处处为他考虑,都不求名分了,要是再三婉拒,岂不伤了一颗真诚的心??   到底是谁,躲在五叔背后出谋划策?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弘晏慎重地点点头。   五爷大喜过望,恨不得抱住侄儿亲上一口,碍于四边环境,这才按捺住心思,依依不舍同他告别:“下回去五叔院里坐坐,尝尝五婶做的绿豆糕,五婶可念叨你了。”   弘晏笑眯眯地应下。一听‘绿豆’,他来了好奇:“听说五叔养了五只王八,是真的吗?”   五爷面色一僵,讪讪道:“胡说,谁乱传的话?”   碍着侄儿的面,他也不好撒谎,压低声音道:“明明是八只……”   “……”弘晏肃然起敬,不愧是他的地下知己。他郑重地说:“侄儿改日定去瞧瞧。”   ——   《养猪手册》发行不到半日,震动了朝廷,震动了京畿,震动了农民牧民,乡里百姓。   里头记载的一些做法,堪称颠覆,尤其混合饲料的简易性、低成本,将是一笔多大的减省!   尽管大部分将信将疑,试图观望,但不乏对官府有着敬畏,也不乏欣喜若狂,死马当活马医的百姓人家。   李二牛住在京郊偏远的小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以养猪为生。养肥了卖给屠户,便是一年最大的收成,可就在今岁,买回的猪崽越养越瘦,吃得少不长膘,让他愁白了头发,多年积攒的经验全不管用。   再这样下去,怕要亏得血本无归。   对养猪的穷苦人家来说,猪比人金贵,猪卖不出钱,相当于全部家当打水漂,那可真是要了李二牛的命。现如今,一家子挤在漏雨的茅草屋里,连饭都不敢多吃,生怕吃光了存粮,来年饿肚子。   李二牛守着猪棚,疲惫又迷茫的时候,收到了官府下发的《养猪手册》。小吏敲锣打鼓四处普及,还有好心的秀才童生,替大字不识的农户诵读,包括同样大字不识的李二牛。   听到饲料配方,李二牛褪去绝望,眼里有了光。他咬着牙照学,没有半分犹豫,像是破罐子破摔,心道试一试,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倒进猪槽的那一刻,李二牛叹了口气,抱着微弱的希望,转瞬瞪大了眼——   死气沉沉的瘦猪,转眼打起精神,开始拼命地狼吞虎咽。   它们你挤我我挤你,为了抢食,像是在彼此指责,居然有了打架的趋势!   李二牛跌坐在地,心如擂鼓,泪水模糊了眼眶。   这不是饲料,这是回春丸,这是救命稻草。半晌,他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摊平《手册》,珍惜地抹去灰尘,塞进衣襟,撒腿往外奔去,“张秀才,张秀才!这是谁写的,官老爷有没有提?”   张秀才神色一肃,指了指天上,低声道:“方才官老爷的话,你没听么?说是皇长孙殿下的主意,刘大人温大人撰笔,五贝勒润色,还有太子爷的功劳!皇上一力支持……”   李二牛瞪大眼,我滴个乖乖。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皇长孙殿下,是皇上头一个孙儿?”   “皇上的长孙,太子的长子,居嫡居长,更是正统。”张秀才拱了拱手,面上止不住的敬畏,“殿下年仅五岁,心系百姓,为造福你我,不惜亲自养猪!方才官老爷告知,你合该好好听。”   李二牛听天书似的,唯独记住“年仅五岁”,“亲自养猪”八个字。   他激动地红了眼眶:“俺娃今年八岁,还在土里玩泥巴,殿下果然不一样!他是上天派来拯救俺的!”   继而深吸一口气,往邻里串门去了,“大伙都来看看《养猪手册》,俺亲自试过,有用,有大用!你们不信俺,总要信神、神皇孙殿下吧?”   说罢高声问:“张秀才,是不是这么念的?”   张秀才:“……皇长孙殿下。”   “是,是,皇长孙殿下。”李二牛一拍脑袋,憨憨地笑,“俺决不能念错,该打,该打!”   ——   大贝勒府。   “得民心者,立于不败之地。”明珠与大贝勒相对而坐,闭上眼睛,缓缓开口,“贝勒爷,我们输了。”   明珠历经风雨,往日更是一代权臣,扶持大阿哥与太子相较,甚至到过势均力敌的地步。   他们唯有夺嫡一个目标,可不知何时,渐渐与目标背道而驰,竟是再也够不着。眼见胤禔攥着拳头,明珠叹息一声,“贝勒爷放不下身段,养不了猪。即便愿养,能够制出手册,争得满朝同意?老夫也不行。”   偏偏给皇长孙办成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谁不说声荒谬?连带着五爷名声渐起,风头盖过了贝勒爷。   那是透明人中的透明人!   让人怀疑起自己,机关算尽又有什么用。   “现如今,纳喇氏元气大伤,比不上赫舍里氏。”明珠摇摇头,“八贝勒离去,惠嫔娘娘又……”   这么多天,明珠渐渐心平气和,也不在意罢官的事了。只能感叹运气不好,惠嫔犯错,与大福晋卧床撞到了一块,贝勒爷的脚步被绊,他能怪谁?   都是命。他的官运做到了头,贝勒爷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命,也罢,也罢。   闻言,胤禔的面容陷在阴影里。   他不甘心。   筹谋那么久,花费那么多精力,怎就到了这般境地,单凭一个弘晏?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明珠看出了他的不甘心,慢慢倾过身,说:“皇恩难测,皇上的心思,你我更是猜不透。太子受宠,长孙受宠,可日后呢?指不定犯下大错,引起猜忌,故而贝勒爷只能等。”   等,是唯一的办法,虽不知等不等得来,但总有一分希望。   现在倒好,等也没用了。   “就算太子被废,皇上必立太孙!无需朝臣支持,就凭民心。”明珠压低声音,沉沉道,“贝勒爷信,还是不信?听说皇庄不仅有猪,还有鸡鸭鹅,还有牛呢。”   未尽之意,他们都知道,将有数不尽的手册发行。   胤禔瞳孔骤缩,“舅舅……”   “纳喇氏,实在是捉襟见肘,还望贝勒爷三思。”明珠苦笑一声,打趣道,“如若长孙的爱好,发展到农田作物,再来几本手册,就算贝勒爷领兵征战,创下开疆扩土的功勋,怕也比不了了!”   ……   延禧宫,正殿。   惠嫔跟前的大宫女,跨过门槛快步而来,低声道:“娘娘,茴香告诉奴婢,她的幼弟确是生了水疙瘩(水痘)。”   茴香是延禧宫院前的洒扫宫女,真要算起来,不在封宫的范围之内。宫中规矩,宫女若无大错,两年能够出去一回,何况家有急事,上头都能通融一二。   相依为命的幼弟生病,邻里亲戚害怕水疙瘩,如何也不愿照料,因为家中有子,怕传染了去。茴香着急得很,受了姑姑允准,明儿便要出宫省亲。   惠嫔闭目而坐,半晌开口:“贝勒府正院里头,有本宫的人。叫茴香传去暗号……”   “伊尔根觉罗氏病重,四格格年纪又小。爷们奔波在外,四格格得了水疙瘩,怎能没有照料的长辈?”惠嫔睁开眼,“就按本宫说的去做。” 第80章 枕头 二更   延禧宫已然不是从前的样貌。自惠妃降为惠嫔,摆设大变了模样,小花园一片萧条破败,就连金灿灿的牌匾,也似蒙上一层阴影。   惠嫔高坐上首,面目依旧端庄,唯有苍白的面色,目中的灰翳,让她无端显出深刻的老态。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沉得惊人,大宫女心里一紧,低下头不敢再看,福了福身,匆匆转身离去。   惠嫔望着大宫女的背影出神,忽而一笑,轻声道:“皇上,您派人盯着臣妾,如今封了宫,还能盯着省亲的洒扫不成。”   茴香此人,她半分也没有接触;贝勒府里的嬷嬷,更是等闲不用。她是胤禔的亲额娘,处处为他考虑,怎会设下眼线监视他,算计他?   四格格是她的孙女,虽比不上对弘昱的疼爱,但胤禔的亲骨肉,她怎能不在意。此回患上水疙瘩,不过难受几日,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因着前期症状极似出痘,在太医没有下定论之前,四格格定是要被隔开的。   现如今,再没有比封禁的延禧宫更为合适的地方。一来水疙瘩传人,贝勒府还有四个孩子;二来,伊尔根觉罗氏灯尽油枯,眼看着好不了了,如何能够悉心看顾?   只需胤禔在皇上跟前求上一求,看在她满腔慈心,不眠不休照料孙女的份上……   长甲深深嵌入掌心,惠嫔不顾疼痛,猛然起身。   这三年光阴,她再不能耗下去。   ——   听了明珠一席话,大贝勒心神不定,再没了心思召集幕僚,询问破局之策。   天色尚早,胤禔在书房来回踱步,不期然想到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从前每逢烦躁,他总往正院去,听听福晋的轻声细语,宛若开导一般,不一会儿便能平静下来。   可自福晋病后,他的解语花消失不见,已经太久太久了。   胤禔露出怔愣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道:“去正院。”   ……   大福晋藏好咳血的痰盂,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叠好手帕,朝左右温和道:“养猪手册发行京畿,反响如何?”   如今正院伺候的人,何事都捧着大福晋,生怕惹得主子难受。知道福晋对小爷的关怀,贴身婢女笑道:“奴婢问了厨房的采买,如今养猪人家人手一册,真是了不得!皇长孙殿下的名号响彻京畿,又有衙门一力支持,流传出去不过时间问题,福晋不必担忧。”   “春芽说的很是。”另一位婢女感叹,“若不是奴婢在您跟前伺候,也想觍着脸讨上一本。”   说得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大福晋点了点她,眉眼弯弯道:“我这儿不就有一本?送你了,回去好好拜读。”   话题离不开弘晏,也离不开养猪,惹得欢声笑语一片,气氛逐渐热烈。忽然间,帘子重重地掀了起来,胤禔大步而入,面色铁青,目光扫过所有人,半晌没有说话。   房里骤然没了声。   谁不知道贝勒爷与太子爷关系不好,也不甚喜欢皇长孙,福晋与她们谈论小爷的时候,回回都避着来。婢女们脸色一白,这个时辰,没有通报,贝勒爷怎会出现在这里?!   胤禔看着她们,冷冷道:“退下。”   婢女恐惧地低下头,大福晋笑容渐淡,在心里暗叹一声,温和道:“退下吧。”   不一会儿,房里只剩夫妻二人。   因着养猪手册的事儿,他本就心情不虞,没想前来寻求福晋的安慰,反倒在心上插了一刀。胤禔闭了闭眼,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竟不知晓,福晋何时与弘晏这般亲厚了?”   大福晋垂下眼,没说话。   胤禔怒极而笑,连说三声好,“侄儿真是好本事。一本妆容定制,引得福晋心向外人,怕是连自家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大贝勒又急又气,想要一个解释,恍惚间觉得讽刺,觉得这与背叛没什么分别。他与胤礽相看两厌、水火不容,福晋难不成不知道?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大福晋抬眼望去,也不辩解,眉间显出浓厚的疲累。   她轻声问:“额娘受罚,明珠罢官,皇恩不复从前,到了这个境地,爷还在期盼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胤禔浑身一颤,死死盯着她,厉声道:“伊尔根觉罗氏,你放肆!”   “放肆?妾身想说这话很久了。”大福晋咳嗽一声,不闪不避,渐渐湿了眼眶,“爷还在坚持什么?不过不甘心作祟,想着赢过太子,赢过正统。您使出诸多手段,可有效用?收手吧。”   “妾身更没有心向外人。弘晏惦记着我,给了我这副面容,我如何不能感激,如何不能有纯粹的喜爱?”她流着眼泪,豁出去道,“是爷魔怔了!”   这话简直揭开了他的脸面,没留下半点余地。   胤禔容色由青转紫,气得嘴唇都在哆嗦,踉跄着后退一步,“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禁足”二字就要脱口而出,到底咽进了嗓子里。他红着眼低吼一声:“来人!福晋身子不好,理当修养几日。遣人把守正院,不许奴才进出,若有违令,爷剐了你们的皮!”   说罢拂袖而去。   掀开帘的那一刻,大福晋望着他的背影,平静道:“妾身活不了多少时日。孩子们没了额娘,不能没有阿玛,还望爷三思。”   这话让盛怒的大贝勒听着,与火上浇油没什么区别。胤禔脚步微顿,沉沉笑了一声,“福晋怕是不能如意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大福晋合上眼,骤然失了力气。   ——   《养猪手册》发行的第三日。   元宝养猪养出一番成就,连带着亲爹受益,太子别提多高兴,差点维持不住储君的风度。何况功劳还有他的一份,这是皇上夸他都不能比拟的满足,总而言之一句话:被儿子带飞的感觉真好。   眼瞧太子回到毓庆宫,就像变脸似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后跟,太子妃:“……”   人前人后两幅模样,爷不累么?   有太子妃的委婉提醒,太子爷轻咳一声,终于恢复往日稳重。   除了元宝老往皇庄去,如今都快一个半月,养猪爱好还没有发生改变;太子再也没有其他‘烦心事’,于是乎,往日敏锐的嗅觉失了灵,五爷这个地下知己依旧藏得好好的,成日与弘晏暗通款曲、暗渡陈仓,日子过得美滋滋。   更美滋滋的来了。取得了知己名分,五福晋一个高兴,终于放了五爷进门,不再让他下池捉王八,还少见地给了好脸色,那是发自内心的。   书房里的王八数量,终于保持在八只,五爷感动得不知所措,感动过后干劲更足,除了傍晚回宫,成日扑在皇庄里头,堪称劳模代表。   四爷八爷几个,尽管思念知己,拈酸老五与弘晏的相处时间,也知制作手册的重要性,有志一同地偃旗息鼓,偶尔去皇庄转转。   九爷一边读书,一边圆满完成知己交托的任务,忙得头发掉了好几根。《化妆大全》在京城火热开售,引得姑娘夫人竞相疯狂,赚来的银两,六成落进弘晏的小金库,其余为九爷的毛衣大业添砖加瓦,看得十爷眼热不已,想要寻求加盟——   然后在演武场,被九爷踹了个四脚朝天,并附两个字:“呵呵。”   定下福晋的人,不配和他说话。   十爷:“……”九哥这是吃炮仗了?   皇上太后正式转驾畅春园,见《养猪手册》反响热烈,弘晏放下提着的心,重新回到庄子里。   如今的皇庄,模样远胜从前。上进有才的农事官,懂得给动物治病的高人,甚至两位随行太医,全被皇上打包送来;更别提畜棚的规模,日日都在扩建。   弘晏来时太阳高挂,五爷额间有着汗水,见了他赶忙道:“山下送来两头牛,浑身用黑布掩盖,五叔瞧它没进皇庄,反倒进了最右侧的庄子。”   “这是侄儿吩咐的,”弘晏神秘一笑,解释说,“它们生了病,不好与健康同伴待在一处。”   五爷困惑不解,正想问问用途,就见弘晏叫上两位太医,几位兽医,牵起猪崽奔出皇庄,背影透着迫不及待,“五叔莫急,很快您就知晓了!”   ——   大贝勒府,正院。   四格格今年三岁,与弘昱分头住在两间暖阁,此时被大贝勒抱着,和弟弟一块玩耍。瞧着孩子们的笑容,胤禔越发觉得心头酸涩,放下女儿走到外间,“福晋可有遣人来问?”   贴身太监摇了摇头。   胤禔扯出一个笑,重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四格格所居的摇床里,奶嬷嬷倾身看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格格睡相最好,枕头怎的往左挪了几寸?枕头的重量不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秉承着谨慎的念头,奶嬷嬷伸手摸了摸,豁然间脸色大变。   枕头底部,摆着一张黄纸。   她颤抖着翻开,黄纸分为两层,中间包裹着的……是几粒痘痂! 第81章 花生 一更   “贝勒爷,不好了!贝勒爷!”暖阁连着孩子们玩耍的厢房,奶嬷嬷恐惧地跪在外头。   胤禔紧皱眉心,掀帘看向她,奶嬷嬷语无伦次地讲述方才的发现,“不过一日时间。格格被人算计,枕头底下塞了痘痂,奴婢不敢挪动,黄纸放在摇床里边……”   不仅是大贝勒,伺候的人面色全变了。胤禔看向与弘昱玩耍的四格格,抖着声音道:“你,拿爷的牌子进宫请太医。”思虑太医难等,他又急急吩咐,“你去请大夫。烧热水,把窗打开,收拾四格格昨儿用过的东西,还有弘昱,等大夫诊过再说!”   ——   以贝勒府的名义请来的大夫,一共三人,医术精湛,在民间颇有名声。   先给阿哥格格诊脉,他们对视一眼,面色开始凝重。继而检查摇床里的黄纸,翻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观这模样,说不准是水疙瘩,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天花。   大夫低声问:“痘痂放了几时了?”   奶嬷嬷颤声道:“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小主子待在一块,玩了也有两个时辰。”   半日,幼儿染上的可能性极大。痘痂放在枕头之下,如今四格格的脉象,却比大阿哥稍稍平稳一些。   这倒是奇了,许是四格格自打娘胎出生,被养得很好。   忐忑至极地同大贝勒禀报,胤禔双拳紧握,哑声道:“你的意思是,大阿哥发作的时日,会比四格格……”   说着停了一停,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阿哥格格年纪小,脉象却极健康,未染上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草民也拿不准。”大夫犹豫着道,“为今之计,只能等。”   将两位小主子隔开,等症状发作,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大贝勒没说话,半晌给了银两,让人客气地送走大夫。恰恰此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到了,得出与大夫一模一样的结论,只他忌讳更少,翻过黄纸看了又看,透过窗楹、照着日光瞧,最终发现纸上印着几缕金线,还有刻得极细的花纹。   手感柔软,做工精致,绝不是普通的黄纸,竟像、竟像宫廷御用之物。   把蹊跷之处与大贝勒一说,暖阁霎时风雨欲来。   胤禔怒极而笑,“给爷查。近来三日,都有谁进出暖阁,还有进出贝勒府的下人,行踪一并查清!”   裁剪拇指大小的一片黄纸,浸水晾干,在日光底下晒了好些时候,胤禔辨认不出,只剩名贵的印象。   他阴沉着脸,叫人前去内务府比对一二,“还请太子妃通融于我……”话音未落,生生拐了个弯,“回来。等阿哥格格发作再说。”   安排好一切,胤禔死死闭上眼,“去正房,通知福晋。”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生了怯意,终是放低声音,“去吧,她最是在乎孩子。”   ——   不到半日,大贝勒府剧变,大福晋昏厥的惊事传入宫中,畅春园也得了信。延禧宫居于封禁状态,若要得知消息,按理应延迟两日;惠嫔按捺住急迫,准备两日之后提出照料的请求。   再等两日,再等两日……   她在大宫女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纸”的字样,大宫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黄纸成功交到茴香手上,娘娘不必担忧。   惠嫔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目光跨过虚无,好似望着遥远的毓庆宫。   早年太子妃没有入宫,宫务交由四妃掌管,供给毓庆宫的纸张,她借乌雅氏的手,为自己留了一份。   不为什么,只为未雨绸缪,当下不就派上了用场?   太子势大,他们只能沉寂。若胤禔发现不了,日后寻得时机,自有她揭出太子的把柄;胤禔发现也无妨,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知道怎么做。   水疙瘩不是绝症,更扳不倒太子,如今揭露,不是明智之举。皇上渐渐年老,太子正值壮年,那时候的猜疑,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手段阴险下作,竟寻侄女出气,怎配储君之位?胤礽,弘晏,赫舍里氏害她至此,谁也别想好过!   ——   全嬷嬷禀报大贝勒府诸事的时候,弘晏恰在毓庆宫中。   太子妃怀有身孕,心肠柔软,最听不得这等事,何况孩子年幼,蓦然遭受大罪,大嫂哪还撑得住。   闻言紧蹙眉心,“水疙瘩还是……出痘?”   全嬷嬷摇摇头,“拿不准。四格格尚且安好,大阿哥发起烧来,太医守着不走了,说是要等红疙瘩冒尖,才能知晓病症。”   弘晏仰起头问:“陷害他们的歹人,还没抓到吗?”   全嬷嬷慈爱地看向弘晏,解释说:“能出入暖阁,全是大福晋的跟前人;排查府中进出,更没有想象中容易。”   大福晋身子不好,贝勒府采买众多,不乏混水摸鱼之辈,若一个个审讯,少说也有三四日,等不得那么久。   最重要的一点,痘痂从何而来?宫中没有异常,贝勒府同样没有,若要全城搜寻,就如大海捞针一样艰难。   “你去库房看看,用得上的药材,都给大嫂送去。”太子妃叹了口气,怅然道,“只盼是水疙瘩,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全嬷嬷应了下来,跟着叹息一声。   保佑上天眷顾大福晋,眷顾两个小主子,万万不能是天花,万万不能。   全嬷嬷走后,弘晏琢磨片刻,严肃了圆脸:“额娘,庄上有急事,儿子得赶过去。”   太子妃拉着他,“连晚膳都不用了?”   弘晏信誓旦旦:“急事不等人,等办好了,我陪额娘一晚上吃五顿饭!”   太子妃微皱的眉心松开,瞧着被他逗笑了,“好,额娘等着你,一顿都不能少。”   ——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   茴香跌坐在地,望向烧得神志不清,大红疙瘩生了满身的幼弟,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无助又惊惶。   床边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大夫,她跪在地上哭求:“大夫,大夫,我弟弟不是出痘,是不是?他不是出痘!求您治好他,求您治好他!”   老大夫云游至此,哪想遇见一个诓人的骗子,冒充医术精湛的大夫,骗了百姓诸多银两。送官之后出于不忍,他找上茴香的家,哪想这姑娘的幼弟,竟是得了药石无医的天花之症!   什么水疙瘩?   行骗害人,行骗误人!被耽误太久,床上这孩子,已然到了穷途末路,怕是熬不过去了。   老大夫缓缓摇头,涩声道:“老朽只能尽力,还望姑娘谅解。”说罢端来一碗苦药,“照着喂,也能让他舒服一些。”   见茴香默默流泪,充耳不闻,老大夫把药放在床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出痘不是小事,到了这般境地,必要上报官府,以求管束。茴香悚然一惊,狂奔而出,却发现大夫没了人影,霎那间力气尽失,面色青白一片。   要让官府知道,幼弟如何也保不住了。他才四岁啊!   猛然间想起什么,面色由青白变为惨白,她跌入了更深的深渊。   递给贝勒府的黄纸……四格格……   不是水疙瘩,四格格万一熬不过去……   谋害皇嗣,乃是死罪。官府登记出痘名册,只需一对比,迟早要查到她的头上来,何况她是惠嫔娘娘的人,前些日子,刚与贝勒府中的嬷嬷见了一面。   那是大福晋跟前的嬷嬷,分管正院事务,威信极重,可威信再重,哪里重得过官府,重得过贝勒爷?恐惧击溃了茴香的心,她尖叫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为什么是天花,为什么?!   ——   两日后。   四格格发起低烧,弘昱脊背冒出极小的红疙瘩,不多,却让大贝勒府一片死寂。   当值太医轮流看诊,对视一眼,艰难道:“大阿哥……出痘了。”   大福晋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麻木地看向大贝勒,麻木地转过身,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生生咽下一口血。   胤禔死死抱住她,眼睛满是血丝:“福晋,福晋。都是我的错,你看着我,弘昱会好的,四格格也会好的!”   屋内低泣一片,外头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爷,福晋,八贝勒与皇长孙来了,说是有要事,定要见爷一面。”   胤禔双眼通红,正要吩咐下人,拿上黄纸与内务府比对,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贴身太监又说了一边,胤禔扶着大福晋坐下,重复道:“等我沐浴更衣,等我沐浴更衣。”   ……   弘晏三岁那年出痘,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年纪。却是平稳地度过,没受什么苦,更不似太子三岁之时,闹得宫中人仰马翻;直让太医院众人惊掉了眼珠子,更坐实了皇上心目中的‘天赐之福’。   这个时候,大贝勒再顾不得与八弟的恩怨,与太子的恩怨,只想借一借弘晏的福,让他低声下气也愿意!故而想也不想地沐浴更衣,与八爷弘晏碰了面。   不等他说话,八爷拱了拱手,道:“就在方才,大理寺来人自首,对四格格枕下痘痂供认不讳。刑部派了人,四哥亲自去了一趟,至于更多的,还在审讯当中。”   因为握着庞大的‘间谍关系网’,八爷堪称京城百事通。茴香幼弟上了官府名单,茴香又是延禧宫省亲之人,想到大哥府中的糟心事,八爷心弦一动,不到片刻,消息出现在他的案头。   至于如何逼她自首,此事不好与大哥说道。牵扯到惠嫔,不如摆证据来的充足,单凭他一张嘴,大哥会信?   胤禔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消息。   他眼神一厉,就要询问其中细节,弘晏微微一笑,说:“大伯,皇庄发明了一个好东西。经过多人试验,太医认证,可以有效预防天花,更能以毒攻毒,治好早期症状,包括弘昱,也包括四格格。大伯信不信我?”   像被排山倒海的浪花淹没,胤禔呼吸一窒,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在做梦。   弘晏这般那般解释一通,见他蠕动着嘴唇,眼眶湿润却说不出话,不禁好心发问:“大伯,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要大伯做什么?什么都行。”大悲大喜之下,大贝勒喃喃道:“只除一事,我是不会做你知己的。”   八爷手指一动,凤眼微眯。   弘晏:“……敢问您吃了几粒花生米?” 第82章 害己 二更   虽不知花生米是什么意思,被狂喜淹没的大贝勒总算反应过来,恢复些许冷静——   什么知己?   他说了蠢得不能再蠢的胡话。   胤禔深吸一口气,忙道:“是大伯魔怔了,是大伯魔怔了。”随后闭了闭眼,露出希冀的神色,甚至带了央求,“侄儿,你要如何才肯……”   若能时光回溯,胤禔恨不能甩自己百十个巴掌,不再惹福晋生气,不再去争,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守着她好好过日子。   四格格和弘昱的病,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最后一击便是福晋的昏厥,悔恨愧疚冲溃了他的心房。   盼了半辈子的嫡子,平日疼爱有加的嫡女,哭闹喊痛,嘴里不住念着“阿玛额娘”,当着众人的面,他竟是流了泪,三天两夜没有阖眼。   等待太医宣判的日子,和凌迟没有什么两样,绝望茫然之下,胤禔彻底想明白了。   他觉得可笑,觉得讽刺,这就是执迷不悟的下场。   福晋说的对,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化作孽力,报应在妻儿身上,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太医还说,福晋的身体,怕是熬不过明岁了。   若坚持夺嫡的代价,就是丧妻丧子,夺来又有什么用?   ……   从恍惚中回过神,胤禔热切地看向弘晏,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到了这个地步,福晋再也不能承受失望,只要孩子能够恢复健康,要他付出何等代价,他都愿意。   央求的话说到一半,哪知弘晏打断了他,真心实意地道:“大伯的儿女,也是我的弟弟妹妹。他们煎熬受难,帮忙是应有之义,大伯言过了。”   幼儿无辜,即便与大贝勒不对盘,大福晋却是温柔善良的好婶婶,同他额娘一样,这样的好人,不该受苦。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胤禔怔愣在原地,红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在八爷复杂的注视下,他弯下腰,长长作了一揖,眼底蕴含由衷的感激,再也看不出半分不忿。   他哽咽地说:“谢侄儿。”   ——   一双儿女有救了,能否存活不必再靠天意,大福晋终于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挣扎着要给弘晏磕头。   婢女们高兴地抹眼泪,好悬拦住她,不住劝说道:“福晋莫急!小爷去请皇庄那头的太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您再想想,磕头像什么话?”   “……是,磕头不像话,他还小呢。”大福晋打消了念头,让人拿几颗热鸡蛋敷眼,试图消去眼眶的红肿。   忙乱了好些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她顿了顿问,“爷在哪?”   “爷同八贝勒往大理寺去,让奴婢好好顾着您。说是真相大白,谋害小主子的贼人自首,回头便与您好好说道!”   大福晋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凌厉,“好,好啊。”   她站起来,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春芽,叫厨房端膳……”   春芽忙不迭应了。   ——   大贝勒与八爷到来的时候,茴香关押进牢,审讯已然告一段落。   堂中无人,唯有四爷起身相迎,以及一位记录诉状的书吏。书吏微微发抖,垂着头,不敢直视胤禔。   牵扯到了什么人,需要屏退朝臣,秘密审问?!   胤禔蓦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爷同八爷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荒谬之感,低声开口道:“大哥节哀。”   世上怎有这样的亲额娘、亲祖母,四爷如何也不敢相信,可再不信,它也是真的。   因为茴香持有证物——黄纸,因为她是延禧宫当差之人,贝勒府中惠嫔的眼线,被她一股脑地招供出来。   掌管正院的嬷嬷,他已下令捉拿,大哥大可亲自过问。   胤禔眉心一跳,扯过诉状阅览,不到片刻,像是失了魂一般。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额娘为了解除封禁,不惜里应外合,对孙儿孙女下手,无疑又一道晴天霹雳,堪比四格格与弘昱出痘。   原以为是水疙瘩,没有生命危险,哪知摇身一变,变成了天花。 BaN   还有那张黄纸,内务府专供毓庆宫,额娘打的什么心思?   大贝勒双眼发直,连反应都不能了。   “这不是真的……”   四爷张张嘴,就见大哥向后倒去,“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叫人扶好大贝勒,八爷连忙去请大夫,四爷皱起眉心,吩咐苏培盛,“快马加鞭送去畅春园。汗阿玛催人过问,也该有结果了。”   ——   大贝勒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府中。   来不及悲恸,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胤禔。”大福晋用尽全身力气,通红着眼,冷笑看向他,“真是你的好额娘!”   ——   半日之后,夕阳渐落,延禧宫蒙上一层血色。   今儿是第四日,皇上仍旧未至,惠嫔在殿中来回走动,眉间浮现一抹焦急。   不应该。   茴香没有按她说的去做?   忐忑间,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远远传来几道静鞭,“皇上驾到——”   惠嫔理了理发鬓,焦急化作丝丝欣喜。皇上一袭明黄常服,大步跨入殿中,双目平静得吓人。   “纳喇氏。”皇上道,“朕从畅春园赶来,只为同你说说话。”   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惠嫔心神一紧,恭谨地跪在地上,短短几瞬划过诸多念头。   皇上的态度,不对。   思虑间,皇上又道:“弘昱出了痘,你可满意?”   霎那间,惠嫔脸色大变,猛然抬眼,几近失声:“……出痘?”   出事的是四格格,与弘昱有何关联?何况四格格患的是水疙瘩,不是天花啊。   她怎会罔顾孙女的性命?!   “皇上在同臣妾玩笑,对不对。”惠嫔不住摇头,忽然间分寸尽失,弘昱与胤禔一样,都是她的命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弘昱虎头虎脑,再健壮不过……”   “惠嫔娘娘,茴香自首了。”皇上摆了摆手,李德全躬身说,“骗子冒充大夫诊治,将天花误认为水疙瘩,可惜她幼弟的一条命,也连累了弘昱阿哥。”   眼神闪了闪,李德全叹息道:“太医说,弘昱阿哥年纪小,怕是熬不过去。大福晋至今未醒,大贝勒三天两夜没有阖眼,方才实在支撑不住,昏迷在榻上。”   李德全一字一句说来,惠嫔也要昏迷了。   弘昱熬不过去……胤禔支撑不住……   怎么会这样?   惠嫔心神俱裂,怔怔倒在地上,眼前略过刺眼白光。泪眼朦胧间,只听皇上笑了一声,转着手中扳指,厌恶道:“毒妇,是你害了弘昱。”   “不!”她忽然崩溃了,“明明放在四格格的枕头底下,明明是水疙瘩!为什么是弘昱,为什么是弘昱?!”   皇上动作一停,李德全暗自摇了摇头,继而缓步后退,侧身看向殿外。   殿门遮挡着的,是面色苍白至极的大贝勒,脸上横着一道红红的巴掌印,整个人风化如雕塑般。   李德全动了动唇,压低声音道:“皇上有令,贝勒爷,走罢。”   朝殿内出神许久,胤禔终是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背影萧瑟,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   李德全拍了拍掌,慎刑司大太监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酒盏,用途为何,不言而喻。惠嫔瞪大双眼,狰狞的面容布满惊惧,恍然间恢复神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皇上,您要赐死臣妾?”   “弘昱遭受折磨,你怎还有脸活?”皇上一脚把她踹到地上,双目放出鹰隼般的锐光,“朕要你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到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记住,胤禔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你害的。你,还有纳喇氏,把朕英勇率直的长子害成这般模样!”不顾惠嫔心如死灰的眼神,皇上慢慢道,“弘昱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你害的。为祸子孙,必受天罚……”   “灌酒!” 第83章 神牛 一更   “惠嫔病逝,不必操办丧仪。”宫门吱呀一声紧闭,皇上缓步而出,“也不必遏制传言,尽管让他们猜测。”   这几乎明了地告诉世人,惠嫔以待罪之身病逝,不值得祭奠,也不值得身后哀荣。   预料到即将掀起的风浪,也预料到大贝勒的彻底沉寂,李德全低声应是,又听皇上问道:“纳喇氏认罪的话,胤禔可一字不漏听完了?反应如何?”   李德全小心地回:“贝勒爷恍惚失意,神色并无怨愤,瞧着是想通了。”   闻言,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   李德全一边说,一边暗自唏嘘,大福晋也不容易:“奴才见那红红的巴掌印,不像大福晋的手劲,横在贝勒爷的脸上,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   皇上呵呵一笑,道:“朕还嫌轻!那是他该受的。”   爷们的脸面,一向是重中之重,这回,皇上却旗帜分明站在大福晋这头。李德全很能理解,贝勒爷这性子,和棒槌也没什么两样,只盼大福晋能够打醒他。   “老大福晋的身体,太医怎么说?”   “说是不好了。”李德全低声道,“本就内里亏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刺激,顶多坚持到明岁……”   “作孽。”皇上吐出两个字,沉声道,“让太医院全力医治,不拘什么珍贵药材。”   说起药材,这回弘昱与四格格出痘,不仅太子妃,从三爷到八爷,全让福晋送去好药,作为诚心祝福;就连尚未成亲的九爷十爷,也尽了自己的心意。   李德全想起这事,赶忙回禀,霎时冲淡沉凝的气氛。皇上欣慰颔首,终是露出一抹笑,一行人踏进乾清宫。   将后续事宜安排下去,皇上迫不及待地问:“元宝呢?”   牛痘一事,皇上明白个三四分,至于详细的,只等弘晏从贝勒府出来,进宫给他解释一二。李德全反应过来同样激动,这牛痘,可真是了不得。   “小爷的行踪,奴才这就派人打听打听!”   ——   大贝勒府,弘昱惊恐地睁大眼,四格格躲在弟弟身后,不敢探头。   太医笑得和蔼,抽出木筒‘注射器’,仔仔细细消过毒,一边给大福晋解释:“这等形状,这等方法,是小爷提的创新。老臣与其余医者一道,越是研究越是着迷,其中蕴含的道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大福晋红着眼,感动地点点头,与太医一起按住两个孩子。   不到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传入失魂落魄的胤禔的耳朵,他猛然变了脸色,往里狂奔而去,“福晋,福晋!你不要抛下爷,你不要抛下爷!”   大贝勒痛哭流涕,悔恨不迭,“赏的巴掌印还没对称,爷等你再打一回……”   痛哭戛然而止,因为他和太医对上了眼。   太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慢慢低下头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福晋瞧着贤淑婉约,大贝勒瞧着勇武刚直,这关上房门,嘶,谁又料想的到呢。   贝勒爷既喜欢巴掌印,还嫌它不对称,做太医的总要满足主子各种要求,他默默收回拿伤药的手。   弘昱与四格格还在哭嚎,大贝勒:“……”   大福晋冷眼看他,温柔地笑了:“好,妾身这就赏爷。”   ——   乾清宫。   畅春园乃是消暑圣地,忽然回宫一趟,皇上怪不习惯的。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气的同时,洗去些许热意,皇上叫御膳房做了冰碗,准备和乖孙分享凉爽,过后与众臣一起,分享牛痘的喜悦。   千盼万盼等来了弘晏,还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什么牛痘?明明叫圣痘!”   弘晏一副“汗玛法你落后了”的神色,满足地舀了一勺冰,边吃边含糊地道:“汗玛法心系万民,苦民所苦,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和孙儿有什么关系?”   皇上:“……”   心系万民、苦民所苦就不说了。   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皇上觉得脸一疼,摸了摸额角小坑,这是幼时出痘落下的印记。为了儿孙不重蹈覆辙,太子三岁那年,他用绸布绑起太子的小手,轮到元宝也是如此。   这孩子,不会还记着仇吧。   回过神,皇上挑眉望向弘晏,“这么说来,圣痘都是朕的功劳?”   “汗玛法英明。”弘晏搁下小勺,郑重道,“若没有您的倾力支持,要钱出钱,要人给人,圣痘问世,哪会这么顺利?”   不仅如此,《养猪手册》的头功,也该算给汗玛法。   这话说得真诚,绝无半分掺假,皇上一愣,继而失笑,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动容。   找到对抗天花病症的法子,此等功劳堪称绝世,哪是等闲可以比拟的?元宝这是念着他呢。   李德全都要抹眼泪了。   小爷这份孝心,真是……真是……   “好,好。”皇上把弘晏抱到膝上,朗声大笑,“有孙如此,我复何求?”   继而柔声说:“你是朕的嫡长孙,行走在外,自然代表了朕。”   没料到皇上会拒绝,弘晏想了想,终是羞涩地说了实话:“《养鸡手册》已在刻印,《养鸭手册》也在路上,孙儿的功劳太多了,吃不消了。”   “孙儿吃不消,百姓听得疲劳。站在万民的角度思考,若有汗玛法的名号,他们登时耳目一新,就如清流洗涤心灵,效果才会震撼!”   皇上:“…………”   清流洗涤心灵,你挺体谅百姓的感受啊。   皇上无言以对,又躲不过弘晏的歪理,只好头疼又甜蜜地应了下来,“朕都依你。”   “等弘昱和四格格好转,朕便召集臣工拟订方案,商议流程。”皇上沉吟着说。   弘晏不住点头,重新拿起冰碗,忽而警觉地问:“诸位臣工,可包括王大人?”   沉默片刻,皇上幽幽道:“王士禛从未给朕写过诗。”   李德全憋住笑,弘晏小小吃了一惊,装作若无其事,立马躲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感情王大人的彩虹屁,咳,还分人。   祖孙俩埋头吃冰。   半晌,弘晏擦了擦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庄子里的两头牛,一头已经痊愈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皇上高兴地叮嘱:“它是大功臣,决不能亏待,朕得空要去看看,以便赐下奖赏。”   还有殚精竭虑的太医,和元宝所称的“兽医”,玉泉山伺候的管事,都该好好赏。   “提到奖赏,”倏然间,弘晏眼睛更亮,“孙儿有一个好主意……”   说着,附到皇上耳边嘀咕起来。   ——   惠嫔病逝,惹得前朝后宫震动,纳喇氏人心惶惶。明珠简直猝不及防,联想到近来大事,唯有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难不成……这如何可能?!   明珠顿觉荒谬,直至大贝勒亲自派人叙说来龙去脉,他踉跄着跌倒在榻,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时也,命也。   娘娘作没了命,往好处看,却也作没了贝勒爷的不甘,这下,贝勒爷终是清醒了。   只是苦了两个孩子,弘昱阿哥,或许是贝勒爷唯一的嫡子!   撇去臣子的身份,明珠为胤禔操心这么多年,突逢变故,称得上心急如焚。苦等三日,阿哥格格好转的喜讯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个震撼世人的大消息——   皇长孙深夜有感,悟得预防天花的法子,皇上高度重视,亲自监督,命人在庄子里边合成圣痘。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它就是真的。   研发还在起始阶段,遍及大清还需若干年。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有朝一日,人们不必再为天花哭泣烦忧,幼儿出痘的夭折率也将逐年下降。明珠猛然起身,换上衣裳出门,只听大街小巷遍布皇长孙贤明、皇上万岁的声音,听着听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皇上的心意,几乎已经明了。   天意如此,天命如此,贝勒爷拿什么相抗?   ——   太子最近笑不出来。   朝臣百姓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元宝闷不吭声弄出圣痘也就罢了,还把首功扣到汗阿玛头上,这比带飞更为离谱。   连大贝勒亲自进宫道谢,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也挽不回太子的好心情。   皇上这叫喊贼捉贼。从前整治国库的时候,敲打他混功劳,现如今,汗阿玛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太子心里酸酸的,总觉得在儿子心中,阿玛没有玛法重要。   弘晏也笑不出来。什么“深夜有感”,还不如神女入梦,汗玛法独美就好,为何还要捎上他?   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思来想去,弘晏奔往畅春园一趟,向皇上要了翰林润色的发言稿,感慨辞藻的同时,在末尾添了两个字。   笔迹有些稚嫩,却因如出一辙的董体,远远看去,改动并不明显,竟还挺和谐。   ……   翌日,玉泉山皇庄,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颁奖仪式。   由皇长孙倾情建议,那头作出杰出贡献的牛,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胸前围了一朵大红花。   皇上亲自挂花,众臣神色肃穆,太子与众阿哥站在最前,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轮到皇上作总结发言。   环视一圈,皇上满意颔首,摊开奏章似的发言稿,沉声念道:“康熙三十七年,岁在戊寅。”   通篇都在描述圣痘,褒扬太医等人的功劳。   最后,皇上望向高台之上的红花牛,瞅了眼奏章,“朕赐‘神圣牛牛’尊号,望卿牢记……”   忽然间,皇上停了下来。   众臣睁大眼,神圣牛牛?   皇上许久没有说话,霎那间,庄子一片寂静。   这时候,需要有人救场。太子忙不迭跪在地上,“汗阿玛别出心裁,儿臣谨记!”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跪下,排山倒海的赞美响彻云霄,“皇上别出心裁,臣等谨记——” 第84章 非礼 二更   都说君无戏言,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开口便不能反悔。何况如此庄重的场合,还有史官在旁奋笔疾书,想必“神圣牛牛”四个字,已被记在青史之上了吧。   他沉默看着这一切,终于尝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滋味。   那稚嫩的笔迹,一看就知道谁写的。也怪他读得太顺,也怪胤礽接得太顺,什么别出心裁,那是赞美君父的话吗?   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唯有天知道。但显而易见,这是弘晏的幸运,也是太子的不幸,皇上狠狠记下一大笔,把弘晏的锅,一股脑扣在太子头上。   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和声让众爱卿起身,皇上允许他们自由活动,在皇庄赏猪赏鸭赏牛。霎时间热闹一片,众臣兴高采烈应了是,如今谁会看不起畜牧,谁敢看不起养殖?   皇长孙带头养猪,并有皇上的大力支持,就是朝中风向,政治正确。玉泉山皇庄更是农户心目中的“圣地”,瞧见活泼奔跑的鸡崽,聪明的大臣恨不能亲自喂食,望向它们的目光满是慈爱,惹得负责人五爷警惕起来,这是要和他抢活干?   “贝勒爷。”“五爷。”   五爷如今非同凡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官员们齐齐拱手,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好,吹捧得五爷飘飘然起来,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皇长孙殿下去了何处?”   五爷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被屋瓦农田掩映着的,是与皇庄相连的后山,后山地势极高,溪流清澈,某一地段冒出的泉水,居然带着微微的温热。侄儿遛猪之时,偶然撞入这片风水宝地,当即下令施工队动土,凿出一道露天温泉,今儿是他检阅的日子——   这是知己内部福利,不好与外人说道。怀着暗喜的心情,五爷打了个哈哈,脚步生风走向大棚,查看孵蛋情况去了。   堪称劳模中的劳模,看得七爷目瞪口呆。   这还是整顿国库之时,无事同他闲逛,有事一起推诿的五哥吗??   ——   今儿大贝勒没来,佟国维也没来。   弘昱与四格格逐渐好转,更是不能疏忽,大福晋一个人撑不住,皇上批了大贝勒的告假,准他在府照料几个孩子。   佟国维告假,则是因为夫人与隆科多。   听说佟夫人卧病在床,连行走都成困难;听说佟二爷躺了两个月,昨儿终于转醒,震惊了例行察看的小厮,也震惊了整个佟佳氏。   隆科多已被除族,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说不准就要魂归西天。死后不入宗坟,族里由他自生自灭,出于最后的仁慈,备上一抬简陋的棺木,只等哪时候断气,哪时候抬进去。   随意包扎了一番伤处,他竟是醒了!人们啧啧感叹,这可真是蟑螂也比不过的生命力。   醒归醒,隆科多疯了。成日叫着李四儿的名字,一会儿深情,一会儿咬牙切齿,直让人瘆得慌,即便关在偏僻的柴间,却不知怎的,传进卧床的佟夫人耳中。   许是因为母子连心,佟夫人瞬间恢复了清明。周围静悄悄的,她循着直觉走进后院,发现儿媳走了,孙儿走了,库房空空如也,地契产业不翼而飞,一口血咽在喉咙里,强忍着没有晕过去。   恍惚间摸进柴间,她与疯狂的隆科多对上了眼。   酷暑天热,下半身没有草席遮盖,已然不成样子。被她选择性遗忘的、有关慎刑司的记忆汹涌而来,佟夫人再一次直面冲击,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嘴巴霎时变得歪斜——   这回是真的中风了。   佟国维告假,便是处理妻子事宜,将她挪回祖宅修养。留在京城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他不在乎,还有宫中贵妃,还有即将迎娶公主的舜安颜,他得为了儿孙的脸面考虑!   还有隆科多,一并挪到庄子里,让人送水送饭,至于活多久,看命。   公主进门,难不成还要被孽障膈应?   ——   那厢,安顿完身戴红花的功臣牛,皇上一个转身,发现太子不见了。   他沉着脸吩咐李德全:“给朕把太子叫来。顺便瞧瞧元宝在哪儿?劳什子神牛尊号,朕得好好算算账。”   “是,是,奴才这就派人。”李德全挤出一个笑脸,在心底暗自咋舌,太子爷这是妥妥的迁怒,小爷……小爷怕也逃不掉了。   这‘神牛’和‘神圣牛牛’,虽说意思一样,威势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小爷的脑袋瓜子怎就如此灵光?   他都想好了,晚年写一本回忆录,叫《我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日子》。神圣牛牛这回事,自然也要写进去,当然,写好了带进土里,绝不能给旁人发现的机会!   大总管一边琢磨,一边寻人,找得花儿都谢了,找得皇上不耐烦了,终于逮着伺候四爷的苏培盛。   苏培盛从后山绕出,行色匆匆,李德全上下打量他,狐疑道:“急着往哪去?可有见到太子爷?”   “大总管。”对于皇上身边第一人,苏培盛不敢怠慢,更不敢有所隐瞒,否则被查得底裤都不剩,有他的好果子吃?   闻言赔笑着说,“急着给我们爷拿换洗衣裳,还有太子爷的。”   意思是太子与四爷待在一处。李德全放下提着的心,又问:“拿换洗衣裳做什么?”   苏培盛恭敬地说:“同小爷泡温泉。”   李德全:“??”   怔愣间,八爷的贴身太监快步而来,步履同样匆匆。不等李德全发话,他极有眼色地打了个千:“大总管安好。小的正为主子拿换洗衣裳……”   原来八爷也在。   李德全觉得情况超出想象,他必须请示皇上。   皇上一听,这还了得,不禁面色更沉,“叫人领路,朕亲自去见!”   ——   后山温泉,与沐浴的水温差不离,更糅合了甘泉的清冽;山里没有暑热,大夏天也适宜浸泡。   池边摆了伞盖摇椅,几盏冰露,伸手就能拿到,怎一个舒坦可以形容?   弘晏牵着猪,眼睁睁看着阿玛入水,四叔入水,八叔跟着入水,实在没有明白,他们怎就泡起温泉了。   温泉做到一半,他只是前来视察,叫三喜他们端着冰露,以防寻来的知己们口渴。现在倒好,果真派上了用场,瞧那惬意劲儿,还记得他方才说的、池边石块没砌好吗?   温泉里边,四爷八爷相隔不远,难得和谐。   一边和谐相处,一边打量着对方,在心底暗暗对比。   乍一看,身材没得说;细细看去,还是有些差别。八爷从无逸斋毕业没多久,依旧留有骑射记忆,比四爷白了两个度,宽肩窄腰那叫一个明显;四爷日日泡在衙门,身材没有变样,唯独肚子长了些肉。   四爷啧了一声,白斩鸭。   八爷微微一笑,铁公鸡。   两人挪开视线,齐齐望向太子,片刻后吃了一惊,二哥比他们保持得还要好。   羡慕的小眼神儿飞来,太子很是受用。他笑吟吟的,叫儿子一道下水:“磨磨蹭蹭做什么?牵绳放开,让它们散步就是,快下来。”   四爷八爷跟着催促,弘晏犹豫半晌,终究扛不过热情,让四猪自由活动,自个宽衣解带,露出嫩呼呼,白花花的小肚皮。   别说两位叔叔,连亲爹都眼热了。   脚丫子试探着伸到水里,弘晏一屁股坐在池边,准备先行适应温度。哪知一只手戳上肚皮,两只手摸上肚皮,三只手揉上肚皮……   尽管今年五岁,但他已然活过一遭。圆脸漫上红晕,弘晏连忙躲避,这一幕,恰恰被面沉似水的皇上收入眼底。   皇上万万没有想到,李德全也万万没有想到。   震惊之下,皇上大怒:“朕的乖孙,你们胆敢非礼?!” 第85章 包治 一更   弘晏肚皮上的手倏尔收了回去。   皇上这一怒,惊起停在树梢的飞鸟,惊得太子爷往后一仰,四爷八爷齐齐沉入水中,几秒后冒出头来,面色一片空白:“……”   摸侄儿(儿子)的肚皮,怎的就算非礼了?   何柱儿、苏培盛几人吓得跪在地上,太子呛了口水,讪讪唤了一声:“汗阿玛。”   如今的姿势,叫他们行礼很是尴尬。皇上站着,弘晏坐着,他们泡着温泉,身上还光溜溜的,唯有一条亵裤,很是不雅;连八爷的脸都微微发红,动了动嘴唇,恨不得往石头缝钻下去。   皇上冷笑一声,黑沉着面庞,抑制住手痒,命他们滚上来。   命令完看向弘晏,哪里还记得“神圣牛牛”的事儿。宽容地对上乖孙心虚的眼神,皇上怜惜不已,亲自拎起弘晏的小衣裳,遮盖住他白嫩嫩的肚皮,趁势揉了揉,再揉了揉。   朕都没动手,太子岂敢?   弘晏:“…………”   李德全实在是没眼看。   他暗自唏嘘,回忆录又多了一个素材。这样的情境下,小爷自然而然逃过一劫,太子爷怕是不好了,就不知四爷八爷能否幸运躲过皇上的迁怒,安然无恙下山了!   那厢,三人火急火燎地穿衣,这厢,皇上满眼风雨欲来,在心底酝酿着计划。   弘晏觉得形势不对,汗玛法连惩罚喂猪都干得出来,这回,岂不要罚阿玛做野人了??   绑腰带的手停了一停,弘晏眨眨眼,希冀地道:“汗玛法,您同孙儿一起泡温泉吧。”   说着,不等皇上回应,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水面,“温泉是活水,清澈得很,孙儿亲自检验过的。”又指了指郁郁葱葱的树木,“四处风景妙极,实在是消暑的好地方,比畅春园还要贴近自然!”   弘晏不遗余力的推销,惊呆了李德全,也惊呆了刚刚上岸的太子,四爷与八爷。   这叫什么?这叫趁虚而入,也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后人’还是他们的君父,想比比不过。即便知道元宝拯救亲爹的用意,太子依旧酸得要命,八爷暗叹一声,四爷心下一定,汗阿玛绝不可能答应,这不符他老人家一贯的威严。   四爷尚未思虑完毕,皇上欣然应下,“好。”   四爷:??   皇上语罢,终于不再黑着脸,笑呵呵吩咐李德全道:“给朕拿件换洗衣裳,不必快马回畅春园,干净舒适即可。”   随即看向穿戴齐整的太子,瞥了眼四爷八爷,朝他们摆摆手:“赶紧下山,别在跟前碍眼。”   三人:“……”   太子恍惚应了,沉着脸,领着弟弟下山,觉得自己泡了个寂寞。   刚巧从后山绕出,五爷迎了上来,拱手压低声音,问:“二哥,四哥。温泉造得如何了?”   继而看向八爷,叫了声八弟,“侄儿呢?”   因着五爷是皇庄负责人,知道秘密基地也不甚奇怪,故而太子没有多想,他尚未从打击之中挣脱出来。   唯有四爷眼眸微眯,把疑虑藏在心底,淡淡出声道:“没造好。元宝正同汗阿玛享受温泉,你可要去瞧瞧?”   五爷一个趔趄,震惊地瞪大眼,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悲愤。   “不,不了……”   ——   温泉池里。   皇上心情舒畅,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乖孙泡在边沿,不肯往中心走,心下有了数,元宝这是怕池水深。   他慈蔼地说:“别怕,往里边游,朕托着你。”随即笑道:“朕亲政之后,从未抛下骑射……”   这话隐射的谁,弘晏装作不知道。   他若无其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朝皇上撒娇:“我不游,汗玛法到池边来。”   皇上抵不过弘晏的攻势,心甘情愿顺着他,片刻之后,祖孙一起靠在边沿。   忽然间,此起彼伏的猪叫响起,四只半大不小的黑猪撒欢奔来,尾巴摇啊摇,围着温泉绕圈圈。   弘晏忙不迭给皇上介绍,“这是孙儿养大的猪崽,同我可亲近了!”   皇上欲言又止,不知摆出什么脸色好。   从前驻跸温泉行宫,此情此景,总离不开典雅,离不开华贵。泡着温泉,欣赏来回奔跑的猪,是他人生当中头一回。   李德全气喘吁吁爬了上来,瞧见这幕,包裹都要掉了,就听皇上夸道:“别致。”   大总管:???   ——   太子幸运逃过一劫,回宫之后,却丝毫没有喜色,对今日之事讳莫如深,四爷八爷亦是如此。   至于“神圣牛牛”,除了史官记载,没有传出去一丁半点。朝臣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生怕自己被皇上穿小鞋,一个两个绝口不提,久而久之,风波也就告一段落。   皇庄试验还在继续,《养鸭手册》发行的同时,三爷四爷前后脚地出宫开府。   出宫以后,便离毓庆宫远了,四爷有些不舍。转念一想,府邸离皇庄更近,却是有失必有得,只要元宝惦念自己,距离算不上什么。   这般安慰自己,四爷还是放不下担忧,连夜赶出一封奏折,只等乔迁过后递往畅春园。   上头洋洋洒洒写了大道理,简而言之一句话:汗阿玛,如今八弟参政,也该跟着五弟七弟一道开府,您觉着如何?   ……   皇阿哥的住处,相隔不是很远,譬如三贝勒府与大贝勒府挨在一处,四贝勒府对门,同样留作皇子府邸,只等哪位弟弟入驻。   四爷乔迁这日,也是弘昱与四格格彻底痊愈的第二天。   大半个月以来,大贝勒强迫自己忘却惠嫔,不再去想悲痛的事,譬如福晋衰败的身体。巴掌印消了,孩子们好了,他欣喜地出门赴宴,连带满面笑容的大福晋一起,即便大福晋彻底冷淡下来,对他再没好脸色,大贝勒也不在意。   赴宴是大福晋特意要求的,她本不宜走动,可叫胤禔说,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好。   那粘糊劲儿,使得众阿哥面面相觑,悄悄瞥向五爷,这副场景,他们见过。   五爷挂不住面子,瞧他做什么?大哥这都夫纲不振了,他塔喇氏可是允他进房了的!   皇子福晋那桌,又是另一番气象。   因为儿女安然无恙,大福晋面色红润,这是自里到外透出的好气色,‘神术’可以修饰容颜,却不可以修饰精气神。   三福晋、七福晋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为她高兴,五福晋八福晋高兴的同时,总觉得哪里不安。   太子妃与四福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见凝重。   太子妃掌管宫务,知晓皇上对太医院下达的命令。四福晋一个咯噔,如今大嫂这般,太过神采奕奕,竟似回光返照……   不,不会的。四福晋按下不好的念头,低声叫人撤下酒水,做几道清淡的菜肴,专门摆在大福晋面前,“做得隐蔽些。”   婢女连忙应下:“是。”   ——   赴了两场宴席,大福晋并未疲累,精神头反倒一天比一天好。   太医有些拿不准,大贝勒却是欣喜若狂,上朝步伐虎虎生风,看向太子的目光,再也没了原先的尖锐,虽掺杂少许别扭,却一日比一日柔和。   柔和之中包含感激,好似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看得太子毛骨悚然,饭都吃不下去,老大把孤当成了元宝?   可没过几日,大贝勒再一次告假。   好端端的,在花园散步之时,大福晋忽然咳血昏迷,没有半点征兆。太医们轮流把脉,连药也灌不进去,登时面色微变,摇摇头心道不好。   大福晋重病的消息被封锁,贝勒府彻底乱了。   一边派人暗寻神医,一边守在福晋床前,胤禔眼睛发红,胡须拉渣,仪容看着不像样,却再也无人提醒,无人给他整理衣襟。   太医院院判叹气说:“喂不进药,一切都是徒劳。贝勒爷不若抱来阿哥格格,唤上一唤,喊上一喊……就当一试。”   ——   今儿是月初,系统能力即将更换。   近来,弘晏成日泡在皇庄里头,在五爷的大力鞭策下,各种手册发行得如火如荼。唯独西洋白猪没个影子,皇上说番邦并未寻到,弘晏对此早有准备。   引入白猪的任务道阻且长。发现之后还需蓄养,蓄养之后还需成群,成群之后引进大清,撇去海上减员,以及水土不服造成的死亡,白猪只得从通商口岸下船,继而运进京城,运进皇庄。   说起通商口岸,就得扯到海禁。如今说这些还早,推广手册是当务之急,做事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把白猪的事儿抛之脑后,弘晏再一次变得忧愁。   系统能力的用处,如今半年已过,他总算琢磨出一点意思。没有鸡肋的能力,唯有用错的能力,可回回取的名字,他实在不敢恭维。   给他一次【治河高手】,好吗?   ……   皇长孙殿下今儿不在毓庆宫,而在畅春园。   照例沐浴焚香,虔诚地双手合十,如弘晏所料那般,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从脑海深处响起:   “系统能力【妙手回春,包治不育】,持有者(大清神医)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听到“妙手回春”四个字,弘晏简直喜极而泣,这名儿,比“治河高手”还要正经。谁知系统没有停,在后头加了个逗号——   完完整整,一共八个字。   弘晏僵着圆脸,瞅了眼下半身。   包治他……他吗? 第86章 讳疾 二更   弘晏在浴桶泡得太久,三喜临门等得有些煎熬。   算算时日,离上回沐浴焚香,刚好过了三个月。难不成今儿是什么特殊日子?   还在疑惑间,大总管来了,李德全传达皇上的话,请小爷前去清溪书屋用膳。   因着太子与太子妃不在,弘晏居于畅春园的时候,早膳时间常常被皇上占据,偶尔被太后占据,没有一餐是自己用的。三喜对此习以为常,正要躬身应答,就在此时,弘晏恰恰穿好衣裳,慢吞吞地出来。   弘晏望着大总管,神色有些恍惚。   一个不注意,落在李德全身上的视线有些久,久到超过五秒,后者周身出现一个红箭头。   极为粗壮,极为醒目,颜色红彤彤,生怕弘晏看不见似的,指向大总管的脑袋。   箭头旁边跟着一行注释,字体同样巨大——【脑补过度】   指明问题的同时,弘晏脑中浮现一味药方,都是现有的药材,譬如当归三钱,白茅四两……用处不言而喻,他一眨不眨盯着李德全,神色有些怔愣。   系统能力包治不育的同时,还治脑??   不到片刻,弘晏恍然大悟。   “妙手回春”在前,“包治不育”在后,两者是总分关系。神医的本事多了去了,除了治不育最是拿手,治脑也在行!   一双瑞凤眼渐渐亮了起来。   季抛来得正及时,他刚好有用处,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   弘晏眼神奇异,盯得李德全浑身发毛。   小爷老盯他脑子看,这是为何?   去往清溪书屋的路上,李德全摸了摸后领,又摸了摸前襟,自觉仪容端整,没什么大问题。想了想,他赔笑着道:“敢问小爷,奴才可有哪处不妥当?”   弘晏斟酌着,用了个温和的形容:“大总管每晚入睡,可有觉得脑袋不堪重负,带来些许压力。”   这是脑补了多少,脑补到什么程度,才会造成脑壳疼?   弘晏抑住好奇心,很想问问李德全在脑补些什么。是他汗玛法的后宫情史,还是众位叔伯的后院八卦,能否同他分享分享。   李德全对弘晏的危险想法半点不知。   他吃了一惊,左瞧右瞧见周围无人,有些激动地压低声音:“小爷如何知晓?”   这是刚刚出现的新毛病,偶尔在睡前发作。想去太医院瞧瞧,因为伺候皇上抽不出身;又因虎视眈眈盯着上位的人多了去了,大总管害怕地位不保,拖到现在都没有付诸行动。   哪知小爷一针见血,李德全激动的同时欣喜万分。算算时间,今儿是月初,难不成小爷换了新爱好,同看病有关?   弘晏没有让他失望,缓慢念出一份药方,语罢高深道:“神女入梦有保障,大总管如若信我,不如服用试试。”   李德全大喜过望。   凭借他强大的记忆力,忙不迭记下药方,一边感动地想,信,他怎么不信。莫说神女入梦,单看小爷捣鼓的东西,哪回没有保障?   见他红光满面,都不用接着忽悠,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   敏锐察觉这是一个好时机,想要趁势问问李德全脑补的内容,皇上起居的清溪书屋到了。弘晏遗憾地进门,心道汗玛法作息健康,坚持骑射身体棒棒,不是一个好的观察对象。   面上甜甜一笑,秉持未雨绸缪的念头,悄悄望了皇上五秒。   五秒之后,弘晏:“…………”   红箭头摇摇摆摆地出现,红箭头指向皇上的尊臀,后边跟着的注释,是一行马赛克。   脑中浮现的方子,有内服,有外敷,内服全是清热降火的药材,包括连翘竹叶金银花。   弘晏对马赛克佩服得五体投地,半晌没有回过神。   他呆呆地问:“汗玛法,您前些日子吃了何物?重油重辣要不得。”   皇上靠在御椅之上,朝弘晏笑得慈爱,闻言面色一僵。   南边进贡的鲥鱼鲜美,清淡口味吃多了,便叫御厨换种烧法,多加些辣。谁知吃上了瘾,从昨儿开始,每当半个时辰,皇上便要小幅度地挪上一挪,换个坐姿;因着幅度极小,伺候的人从未发现,就连李德全都被糊弄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极力隐瞒的事儿,就这么被元宝揭露了!   皇上轻咳一声,并不想深究下去,若无其事地招招手,叫乖孙一道用膳。   见皇上有讳疾忌医的迹象,弘晏瞅他一眼,万分不赞同道:“汗玛法身为一国之君,龙体为重,怎能不叫太医瞧瞧。”继而严肃地问李德全,“每逢三日,可有请平安脉?”   眼见形势不对,联想到小爷的新爱好,李德全忧心忡忡,无有不回:“昨儿太医请见,皇上忙于政事,便让他告退了。”说着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的脸色。   弘晏:“……汗玛法。”   原来已经开始讳疾忌医了!   被弘晏谴责的眼神望着,皇上的脸面再也挂不住,狠狠给李德全记了一笔,狗奴才。   他板起脸,准备用威严盖过尴尬,哪知弘晏变脸变得更快,下一秒泫然欲泣,抬手抹起眼泪,哽咽道:“您不听我,孙儿也没办法。孙儿人微言轻,这就告诉阿玛,还有众位叔伯,让他们联手进谏,定要劝得太医过来!”   皇上:“……”   那还了得?   太子面前,朕还有什么威信在??   皇上面容一阵青一阵白,生怕弘晏继续哭下去,在丢脸和丢大脸之间犹豫一瞬,终是沉重地道:“罢,请阮院判过来罢。”   ——   太医院院判今日在畅春园当值,正伏案研究大福晋醒来的办法。听闻皇上召见,还是大总管亲自来请,大总管的神色忧虑万分,当即心里一凛,拎着药箱狂奔而出。   气喘吁吁来到清溪书屋,眼见气氛凝重,皇上面沉如水,小爷更是食不知味地用膳;院判内心越发忐忑,冷汗渐渐遍布脊背。   脑中转过不好的念头,他颤巍巍行完礼,战战兢兢上前把脉,半晌睁大眼睛:“这——”   皇上猛地闭上眼,弘晏紧张抬头,院判诊治的结果,是否和系统能力有出入?   也当是一个验证。   说了个“这”字,院判拧起眉头,许久没开口。   李德全快要晕厥过去,皇上慢慢铁青了脸,阮老头儿就不能给个痛快?   终于,院判长长呼出一口气,撤下把脉的动作,蹲身去翻药箱。   里头塞了瓶瓶罐罐,让人瞧着眼花缭乱。院判眼疾手快地拎起一罐膏药,起身拱了拱手,冷静道:“皇上,先外敷,后内服。”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见他语气平常,皇上神色缓和许多,颔首表示同意。   “还请皇上屏退小爷,屏退宫人!”下一瞬,院判幽幽道,“脱亵裤吧。” 第87章 卖药 一更(捉虫)   热水准备就绪,门吱呀一声合上,弘晏与李德全站在外头,大眼对小眼。   “皇上……”李德全欲言又止。   “问得少,错得少。”弘晏深沉地说,“你好好伺候着,我先告退了。”   李德全恍惚地点点头,心下止不住生出敬畏,牢牢记着缓解脑壳疼的药方,每隔一会便念叨一次。小爷的火眼金睛,与太医院院判诊治的结果差不离,就连皇上也要遵循!   里间一片静默。不知过了多久,阮院判拎着药箱快步而出,面容淡定长须飘逸,直至走到拐角处,瞧见弘晏在那候着,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小爷。”   弘晏悄悄盯了院判五秒,周身没有红箭头出现。他抿唇笑了笑,道:“院判大人要去抓药?”   因着皇庄研制的圣痘,是各方通力合作的成果,离不开太医的辛劳,也曾给阮院判过目,故而他对皇长孙的印象极好,可以说好过了头。   年逾花甲的院判应了是,眼里露出慈爱,就听弘晏继续道:“可是金银花两钱,竹叶三片……”说着掰起手指,一共六味药。   院判怔了一怔,随后转为深深的惊讶,小爷所说的方子,与他想的大致相同,不过数量分别而已。   思虑片刻,他精神抖擞地说:“是,竹叶不宜多放,纵观皇上情形,还是三片为妙。”越想越是沉迷,他看向弘晏,就如看着一个宝藏,按捺住欣喜道:“近来,小爷的兴趣可在医术?”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院判还挺时髦,一看就是被“爱好论”荼毒的人。   他轻轻点头,照搬神女入梦那一套,说罢郑重道:“神女如此用意,许是不让大伯娘受苦。我能否去瞧瞧?还请院判教我!”   院判半晌说不出话。   喜意盎然的同时五味杂陈,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动不已。太医受人尊重,京中贵人如何也离不开,可说一千道一万,医者难为,地位俸禄也就那样。他们最怕诊出绝症,惹来主子迁怒,但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又有谁躲得过?   见多了阴私,见多了丑态,他们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常常担忧脑袋不保。   皇子皇孙,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尊贵,谁会想学医术?如弘晏这般,郑重其事用了“教”字,言语处处彰显谦逊,院判从未见过。   大贝勒与太子爷不对盘,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大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小爷分外惦记;这回大福晋重病,小爷依旧惦记。还有小爷口中的“神女”……   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对大贝勒来说,更是天大的福运。院判深吸一口气,对此深信不疑,长须发颤,躬身激动道:“老臣何德何能?大福晋的病,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路上有弘晏吹捧激励,院判如打了鸡血似的,效率蹭蹭蹭上涨,不到片刻,皇上面前摆了一碗苦药。   外敷很是有用,不难想象内服的功效。皇上神色莫测,终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与此同时,他也回过味来了,“元宝跟着院判走了?”   李德全小声应是。   “医术,看病。”皇上揉揉眉心,时隔三个月,元宝终于有了新爱好,还是与他无关。   许是为了老大媳妇,这很好。但新爱好的威力太过强劲,让他至今心有余悸,那双清透的眼睛一扫,谁吃得消?   这时候,便要李德全发挥狗头军师的作用。   大总管不惜拿自己举例,揭露脑壳疼被小爷发现的秘密,并同皇上信誓旦旦地道,没有谁能逃过。譬如太子爷,譬如四爷八爷,您等着瞧就是了!   “……”皇上奇异地看他一眼,转而变成赞许。   这个主意,不错。   打消惩罚李德全的念头,皇上沉声吩咐:“元宝每回断言,一字不漏给朕汇报。明白?”   ——   大贝勒府死寂一片,成日萦绕着浓重的药味。下人们低着头,脚步沉沉,再不敢发出响动,生怕惹怒困兽似的贝勒爷。   大福晋依旧未醒,呼吸渐渐微弱下去,连孩子们的哭泣,也唤不回额娘的睁眼。胤禔坐在榻前,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郁,从昨儿起,他再没有发脾气,眼神空洞得惊人。   “福晋,你醒来吧。从前都是我的错,你若醒来,便是给爷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他小声说,“爷同你发誓,再不去争了,好好同你过富贵日子……”   说到最后,胤禔有些哽咽,都说失去才懂得珍惜,他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悔了。如今他只有她,若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福晋去了,五个孩子怎么办,他怎么办?   独自走完下半辈子,还有什么乐趣。人的一生,就这么看到了头。   嬷嬷婢女守在外头抹眼泪,太医面色凝重,低声在旁商议着什么。   因着事急从权,太医们常进常出,更不必通报;阮院判进来的时候,众太医吃了一惊,皇长孙殿下怎么也在?   弘晏亦步亦趋跟在院判身后,眉心紧锁。   大福晋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双目紧闭,瘦骨嶙峋,且喂不进饭;为了更好的诊治,须洗去面上妆容,当下,她的脸庞青白交加,唯独显出清秀的轮廓。   如今,大贝勒眼眶通红,没有半分嫌弃,看得弘晏有些唏嘘,想了想不予置评。   都是大伯自个作的,活该受着。   余光瞥见弘晏也在,胤禔以为自己看错了。晃晃悠悠起了身,他胡乱一抹脸,努力挤出一个笑,笑容像哭一样,“侄儿怎么来了?这儿湿气重,怕冲撞了你。”   “大伯。”弘晏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开门见山道,“我给院判打下手,为大伯娘瞧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惊了!   却是没人在心里斥责“胡闹”与“不自量力”,往日种种事迹,无一不证明小爷的可靠与神奇。除了太医们心有疑虑,其余人望向弘晏,双目炯炯,尤其是仪容堪忧的胤禔,“暴亮”不足以形容他的眼神——   “侄儿。”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语无伦次地说,“你尽管瞧,你尽管瞧,大伯绝不会多嘴。”   继而火急火燎退到一旁,给院判他们让位,好似弘晏的一句话,便让他枯木逢春,与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十全大补丸也没见效那么快的。   太医看得目瞪口呆,院判也是震惊不已,不由自主上了前。   他专注地看着弘晏,弘晏专注地看着大福晋。时间超过五秒,红箭头接连出现,指向她的大脑、躯干,光是小腹,便有数个明晃晃的标记。   【忧思过度】【机能衰退】【慢性炎症】……   疾病杂糅在一块,积少成多来势汹汹,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这才导致她的昏迷。   红色箭头触目惊心,弘晏严肃着脸,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低声和院判道:“少说要有三个方子,修养两个月。大伯娘的身体四处漏风,堵上不行,还需巩固,您觉得如何?”   院判眼中异彩连连,思虑片刻,迫不及待地道,“拿纸笔来。”   寝卧霎时变得忙乱,大贝勒成了局外人。弘晏叙说药方,院判奋笔疾书,太医屏息围观,半晌,有太医不解地问:“这干橘皮,燕子羽,又是什么道理?”   院判越是琢磨越是恍然,犹如醍醐灌顶,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从前是他拘泥了!   闻言沉声道:“万物皆可入药。”   “红豆与甘草呢?”   这个,院判也不知道,纠结的同时,弘晏贴心帮忙解答:“调味。”   “……”   院判恍然大悟,神女的指点,果然非同凡响。   这药方着实巧妙,颠覆了医者一贯的思维,太医们恍惚的同时,慢慢琢磨出了一点味道。   听着有些离谱,细想很是靠谱。   原来还能这样配!   有小爷做担保,风险已然降到最小,但说一千道一万,大福晋情势危急,他们怎敢贸贸然地抓药,须有贝勒爷同意。   眼见讨论声消失不见,胤禔激动地道:“就依侄儿说的来!”   生怕太医否决弘晏的提议,他恨不能抢过纸笔,虎视眈眈盯着院判,眼底有了杀气。   院判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贝勒爷莫急,小爷的方子可行。”   听到这话,满屋子人喜极而泣,齐齐跪拜下去。   “既如此,还不抓配?”胤禔激动地流下眼泪,露出真切的笑容,吩咐左右太医。紧接着想起什么,犹豫一瞬,提出一个灵魂疑问:“福晋不醒,该如何喂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弘晏盯着【入梦不愿醒】的红箭头,后附几种解决办法,排在最前的,便是“满足患者最强烈的心愿”。   大福晋最强烈的心愿是什么?   弘昱与四格格已然痊愈,孩子们哭诉没用,大伯深情也没用。想到此处,弘晏沉吟一瞬,道:“大伯若信得过我,就让侄儿试试。”   胤禔欣喜若狂,连连说好,候在一旁望眼欲穿。   为了不打搅小爷,众人屏息凝神,霎那间满室寂静。   弘晏趴在大福晋耳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呼唤她,“伯娘,我是大侄子元宝,你在听吗?大伯已被汗玛法逐出宫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去了,每天只赚五文钱!”   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大福晋的手指动了动。   弘晏声情并茂:“你若醒来,就是我的知己。汗玛法怜惜伯娘,决定保留您的身份,我们一起围观大伯卖药……呀,他今儿分文未赚,就差上街乞讨了!”   知己。   逐出宫城,卖壮阳药。   大福晋缓缓睁开了眼,嗓音干涩地问:“……真的么?” 第88章 预售 二更   早在弘晏耳语的时候,众人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大伯被汗玛法逐出京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每天只赚五文钱”,听得他们一脸惊恐,咽着干涩的喉咙,更不敢去看大贝勒的脸色,只觉自己灵魂出了窍。   我是谁?我在哪?   贝贝贝勒爷,怎能和壮阳药扯在一块?   每天五文钱,这也太惨了,卖草鞋都不止这个数!!   院判揪断了一根长须,太医面色空白,对于唤醒大福晋一事,他们觉得悬;对于气死大贝勒一事,他们觉得稳。   哪知小爷循序渐进,贴心至极地给伯娘保留了尊贵身份,还允许她做自个的知己,一道围观贝勒爷卖药……   故事娓娓道来,加上弘晏声情并茂的叙述,在场之人全有画面感了。   除了胤禔,他们发自内心产生一个疑问:这,就是唤醒大福晋的秘诀?   你贫穷,我富贵,你越惨我心越美?   胤禔僵着脸,欣喜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真觉得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拉渣短须遮盖着的面容绿了又紫,紫了又绿,顾及侄儿往日恩情,顾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强忍阻拦的念头,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侄儿高兴就好,不过下一回脸面而已。   他在心里悲戚一笑,福晋温柔美丽,善解人意,惦记同他好好过日子;侄儿这般贬损他的手段,没用的。   胤禔这么想着,大福晋醒了。   大福晋嘶哑着声音问:“真的么?”   胤禔:“???!”   .   大福晋的问话一出,所有人失语了。   失语过后,他们面上带了狂喜,寝卧霎时变得热闹万分。搀扶的搀扶,喂水的喂水,把脉的把脉,抓药的抓药,好一阵忙乱过后,情形终于安稳下来。   大福晋斜靠在软枕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弘晏,许是刚从梦里挣脱,神色有些恍惚:“元宝,伯娘……真成你的知己了?”   此时此刻,哪还顾得上什么修罗场,弘晏肯定地答应下来。   大福晋露出一个心愿得偿的微笑。   大贝勒脚下生根似的,在一旁怔怔盯着她,眼底激动、喜悦、感激等等情绪汹涌蔓延,最后化为一滴热泪。   因为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挡住,恍惚之下,大福晋并没有看到丈夫。她继续发问:“汗阿玛果真下达命令,胤禔卖药去了?”   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众太医:“……”   大贝勒:“…………”   这下,轮到弘晏忧愁了。   不过试上一试,没想到效果超群,忽然间被赶鸭子上架,要怎么回复好呢。   生怕大伯娘失望过度,导致再次昏厥,弘晏为大伯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当即顺着她的话,万分笃定道:“是的。”   说罢,弘晏连忙打补丁:“实在对不住,侄儿撒了一个小谎。壮阳药,还在研制当中,因为朝臣联手求情,汗玛法仁慈,撤下逐出宫城的命令,就单单让大伯卖药……”   至于为什么是壮阳药,也唯有此药紧跟时事,能够衬托大伯的惨状,最是符合他的性别。   难不成卖孕子丹?不行,故事也要讲求逻辑。   大福晋没有失望,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欣慰地点点头。   她喃喃道:“只要不掺和有的没的,做什么都好。”   胤禔:“……”   胤禔莫名其妙得了个差事,和天降黑锅没有什么差别。他实在不懂,福晋醒来明明是大喜事,怎么就牵扯到卖药了?   扒开人群上前,他眼含热泪,激动地为自己正名:“福晋,侄儿一片胡言——”   弘晏咳嗽一声,给大伯使了个眼色。   院判也咳嗽一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为今之计,再不能刺激大福晋,孰轻孰重,贝勒爷当有所取舍。   大福晋略微疑惑地看着他。   胤禔生生拐了个弯,挤出真挚的笑容,“侄儿一片胡言,没想到误打误撞,实在是深得我意,深得我意。壮阳……药,爷当仁不让……承包了。”   继而闭了闭眼,颤声问弘晏:“这药,何时才能研制出来?”   弘晏实话实说:“目前没有案例参考。”   这不是普通的壮阳药,怎么着也要根治不育,否则功效何在?   总要与街边小广告有所分别。   胤禔:“……”   弘晏上上下下打量胤禔,发现后者身体健康得很,没看出有这方面烦忧,唯有【睡眠不足】一个问题。想了想,压低声音问新出炉的知己:“您觉得,大伯可需要?”   大福晋温柔一笑,缓缓道:“从前无需,如今不知。”   “不知”的意思,许是有隐患在……   一束束目光如探照灯似的望来,胤禔要晕了。   他嘴唇哆嗦着,好悬没被弘晏的问题气死,什么叫大伯可需要?   他不需要!!   弘晏若有所思,决心把大伯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不仅如此,他还是壮阳药的贩卖者,新项目的合伙人。   大致拟订出计划,准备来日同大贝勒好好商量,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养好大福晋的身体。   恰在此时,太医抓好一剂药方,里边都是最易寻得的药材;至于什么燕子羽,还需耗些功夫采购,弘晏连忙抛开杂念,吩咐说:“煮上吧。”   “伯娘莫怕。有太医在,有侄儿在,不出两月,您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出门了。”弘晏露出一对小梨涡,“药味不苦,是甜的!”   沉睡之时,对于周边声响,大福晋隐约听得见。闻言眼眶发红,鼻尖酸涩,笑着颔首道:“好。”   光是为了元宝,为了几个孩子,她也要认真休养,等待胤禔卖药的那一天!   .   留了太医院院判总揽事宜,弘晏在众人的热情簇拥下用过午膳,忙不迭钻进马车,催促小灰快快回宫。   小黑的间谍事业步入尾声,据说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就差放火烧总坛,不日就会回到身边。多日不见,弘晏还怪想他,只因小灰一板一眼会坑人,不是优异的聊天对象,哪有小黑表情丰富,还有间谍之王的光环!   对于主子的嫌弃,小灰半点不知,兢兢业业充当马夫职责,护送主子回到毓庆宫。   “额娘,”弘晏甜甜呼唤,“儿子回来啦。”   现如今,太子妃怀孕八月有余,没了精力掌管宫务。皇上太后体恤,把最大一部分宫权,交由宜妃看管,贵妃荣妃分得其余部分,却是无人提出异议,无人敢提异议。   五爷泡在皇庄里边,九爷身负秘密差事,他们向着谁,还用多说?   惩治隆科多之时,宜妃娘娘所作所为,深得皇上心意;加上对太子妃的示好,连带着毓庆宫态度温和,两相加持,宜妃在后宫里的地位水涨船高。   太子妃月份渐渐大了,即便抛开宫务,也避免不了怀孕常有的症状。   嗜睡浮肿,深夜浅眠,时常惊醒一旁的太子,为此,她劝了不知多少遍,胤礽却是充耳不闻,每晚扶她起夜。   全嬷嬷暗地里抹眼泪,觉得太子爷再也不是从前的太子爷;何柱儿感动不已,咱们爷的觉悟,定在皇阿哥里头排第一。   弘晏满意至极,好男人计划的开展,又前进了一大步。有阿玛做榜样,其余叔叔们还会远吗?   满意归满意,父子俩心疼太子妃的辛苦,除了叮嘱太医,轮流守她身边,其余却是有心无力,没有什么好办法。   弘晏遗憾不已,因为【养猪大户】的能力,无法倾听弟弟妹妹的心声……   ——   听见儿子呼唤,太子妃有些惊奇。   元宝的声音,无端透出些许欢快,难不成在畅春园遇上什么好事,同她报喜来了?   杏眼漾出柔意,太子妃叫人搀扶着起身。弘晏掀开帘子,见此面色一变,赶忙制止:“额娘靠在榻上,起身做什么?我可是长了腿的。”   说罢,小心坐在太子妃身旁,屏退众人,继而悄声道:“额娘,儿子昨晚做了一个梦。”   这个开场白,太子妃总觉得哪里听过。   弘晏这般那般叙说了一遍,郑重其事地道:“神女教我医术,教我看病,儿子这就给您瞧瞧。”   ……   太子今儿回宫早,也因‘大福晋苏醒都赖皇长孙’的传闻,想要问问元宝前往大贝勒府,都做了些何事。   踏入正院,发现嬷嬷宫女全候在外头,太子脚步一停,不由想起上回的邀宠乌龙,霎时心下一凛,摆手制止了通报,掀开帘子径直而入。   有了一回,不能再有第二回 。   不到片刻,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带着些许神秘:“额娘,大伯决心售卖壮阳药,您看阿玛……要不要来上一份?” 第89章 对峙 一更   太子妃还没从元宝给她瞧病的讶然与惊喜中回过神,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问题。   弘晏手拿小本本记录给额娘的药方,那副模样专业至极,给人的感觉特别可靠,好似泡在太医院进修过一般!   大贝勒准备卖壮阳药……   太子妃面色空白一瞬,即便她眼界宽阔,见多识广,却被弘晏的话震了一震。   大哥是有多想不开,要去卖药?   卖药也就罢了,为何要卖壮阳药?   莫不是瞧见大嫂清醒,且有痊愈的可能,他高兴疯了?   太子妃一时间没想明白,故而最后几句听得恍惚,“现如今额娘不知,想来是不需要的……”   弘晏懂了。   额娘与大伯娘的境况,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将阿玛列为普通观察对象,仅次于合作对象大伯;正欲继续问询,太子黑沉着一张俊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福晋。”太子挤出一个笑,紧接着望向儿子,再也保持不了储君风仪,不可思议地问他,“不过一日未见,出宫学了什么东西?”   弘晏:“……”   弘晏唬了一大跳,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缩,回宫这么早也就罢了,阿玛怎的没有通报,跟做贼似的。   但目前重要的不是这个,是如何度过壮阳药的危机。   问问题,是为额娘着想。但被他爹听见,性质就变了,男人尊严不能丢,阿玛若恼羞成怒,该怎么好?   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弘晏无比自觉地抓上太子妃的衣摆,露出一个傻白甜的撒娇笑容,心下转过数十个弯,想出几百个开脱的理由。   正欲解释,太子冷冷笑了一声,凤眼喷出火焰,却非朝着弘晏去的。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怒声道:“爱新觉罗·胤禔!蠢笨如猪也就罢了,竟还误人子弟,好,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壮阳药,明明是老大需要。自个虚得要命,还想扣锅扣到他身上!   胆敢引诱他的儿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以为老大改邪归正,意图好好做人,谁知没有。教元宝这席话,想着在福晋面前抹黑自己,好生歹毒的心思,好生恶毒的计谋!   若他没有撞见,后果会如何?   被福晋递来壮阳药的情形,太子简直不敢去想。   眼见太子妃尚能保持清醒,没有听信胤禔的“谗言”,太子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怜惜望了弘晏一眼,就如望着地主家的傻儿子,准备回头好好教导教导,掰正元宝误入歧途的念头。   当务之急,便是惩戒罪魁祸首。五岁孩子,怎知何为壮阳药?   太子眼神一厉,如风而来,又如风一般地走了,看得弘晏目瞪口呆,觉得事态有些超出预料。   太子妃忍不住问:“爷往哪去?”   太子遥遥的声音传来,语气沉凝至极:“畅春园。”   ——   皇上大清早没了面子,被李德全一提醒,恍然大悟的同时转变思想,准备看儿子们的热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热闹到来的如此迅速。   这才多久?元宝给老大媳妇看个病的功夫!   太子前来觐见的时候,皇上正在喝茶。   “汗阿玛,儿臣有要事。”   见胤礽怒气冲冲,皇上扬眉,顿觉有些新奇,太子越是长大,越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讲。”   太子掀袍跪下,阴沉着面容告状,皇上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你说什么?”   一国之君少有狼狈的时候,李德全见势不妙,赶忙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神,火急火燎递上帕子。   皇上擦了擦衣襟,又擦了擦嘴,好悬平复咳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实在不敢置信,就听太子重复了一遍:“汗阿玛明鉴,儿臣的声誉不容抹黑。何况元宝尚且年幼,却对壮阳药知之甚深,都赖大哥的别有用心。”   说着怒极而笑:“大哥自己需要,自己售卖即可,扯上儿臣做什么?!”   皇上:“…………”   皇上半晌没有开口。   老大好好的差事不干,准备售卖壮阳药,甚至讽刺太子雄风不振,他是不信的。   何况教坏元宝这事,真实性有待商榷;元宝已然有了看病的新爱好,一看一个准,太子怕还不知晓。   只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提壮阳?   莫非老大有了那方面隐疾?   心知乖孙不会无的放矢,皇上沉吟片刻,斟酌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这话有悖皇上平日的作风,既不霸道也不威风,更是出乎太子预料。太子震惊了,委屈了,到了这个地步,汗阿玛还要护着胤禔?   孤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连元宝也不是了么?   太子的眼神,明晃晃显出委屈的意思,瞧着瞧着,皇上心软了,“你待如何。”   闻言,太子心弦一松,缓缓道:“还请汗阿玛宣召大哥入园。”   两相对峙,他定要老大承认自己的罪行,再不能猖狂下去。   ——   大贝勒府。   大福晋喝药之后安稳入睡,胤禔终于有空拾掇自己了。沐浴更衣,剃须净面,拾掇得像样之后,守在福晋床前,一会高兴一会忧愁。   高兴自不用说,忧愁却是汹涌澎湃,既为福晋的冷酷无情,也为侄儿的不讲道理。   但他已然答应卖药,在场众人听得明明白白;大丈夫一言九鼎,若他反悔,惹得福晋病情反复,又该如何是好?   胤禔眉心紧锁,一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罢,等壮阳药研制出来,他卖就是了。   现下唯有一个问题,汗阿玛明察秋毫,诸事瞒不过他。若汗阿玛问起,该如何解释?   正琢磨着,畅春园来了旨意。皇上突如其来的召见,让胤禔心慌一瞬,以为自己暴露了。   转念一想,不对啊,药还没个影,一切都是构思而已。   他与侄儿的对话没出寝卧,窜上天也没那么快的!   何况弘晏回的是毓庆宫,他叫人打听过。大贝勒心下一定,赶忙叫人牵马,大步而出,快马加鞭奔向畅春园。   ……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哪想太子也在,望着他面沉似水,霎那间,大贝勒有了不好的预感。   尽管内心波澜起伏,犹带对侄儿的感激,胤禔想向太子露出一个示好的笑,却因与之相斗多年,惯性被养了出来,笑容条件反射般变得狰狞。   太子冷冷一笑,汗阿玛您瞧,这是无辜的表现么?   皇上揉了揉眉心,笃定变得犹疑起来,盯着大贝勒好半天,示意太子出声问询。   时辰渐渐过去,怒意渐渐沉淀。太子转向大贝勒,不咸不淡地开口:“大哥可有卖药的意图?”   胤禔面色一僵,太子是如何知晓的。   难不成是侄儿告的状?也不对,弘晏何须如此。   “非是元宝告诉孤。”太子一笑,面色变得和善,“有,还是没有?”   胤禔:“…………”   胤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太子呼吸一紧,压低声音问:“那药的用途,可是壮阳?”   胤禔震惊地看着他,完了,瞒不过汗阿玛了。   大贝勒的反应说明了一切,首轮对峙,太子大获全胜。万万没有想到,老大卖药居然是真的,皇上渐渐沉下了脸,荒唐,荒谬,成何体统?   皇家的体面何在?!   察觉到空气的凝滞,胤禔暗道不好,连忙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汗阿玛,儿子没有胡闹。儿子不得已为之,正是为了安抚福晋……”   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为了安抚大福晋!后面省略了几个字,贝勒爷这是自爆了?   太子眼睛一闭,黑锅没了,孤终于沉冤得雪。   皇上不可置信,老大媳妇身体不好,都这样了,胤禔还不行??   大贝勒正欲继续解释,皇上摆手制止了他,叹气说:“哄骗侄儿,强加太子等等行事,朕再找你算账。你还年轻,身体要紧,切不可讳疾忌医。”   蠢就蠢些,怎能患了这样的病?眼瞧着老大醒悟过来,不再同明珠掺和有的没的,他还没有欣慰多久,就出了这样的噩耗!   定是元宝说了什么,老大才会想到制药,想到卖药。皇上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怜悯谅解。   “来人,请当值太医前来把脉,就算不行,也要给贝勒爷治行了。”皇上凝重道,继而迟疑一瞬,望向胤禔,“你既喜欢研制那药,朕便允了你。”   胤禔:???   胤禔觉得有哪里不对。   什么叫不行,什么叫身体要紧,不可讳疾忌医?   面色涨得通红,他急声说:“汗阿玛,儿臣健康得很,用不着请太医!”   “大哥,孤都懂的。”   太子蓦然出声,沉痛地摇摇头,“逃避狡辩,转移视线,乃是人之常情。孤懂你的煎熬怨愤,却万万不能走入歧途,万万不能带坏元宝。你说什么都好,怎能说孤不行?”   胤禔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他捂着心口,恨不能喷出一口血。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大贝勒颤颤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子,神色恍惚,像是自言自语,“你不行?”   这话,他什么时候说过。   太子面色猛然一变,“大哥,汗阿玛都看着。到了这般地步,你依旧想着嘲讽孤,依旧执迷不悟吗?回头是岸,收手吧!” 第90章 诈话 二更   六月没有飞雪,大贝勒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   被太子指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呆滞着脸,终于回味出了一点意思,脸唰地一下变绿了。   好啊,原来是胤礽告的状,是胤礽污蔑他!!   一下子被打成“不行”,胤禔又急又气,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于是失去最佳辩解时期,愣是没有找着插嘴的机会。   太子长篇大论,劝导他弃恶从善,苦口婆心都不带重复的。好不容易停了一停,紧跟着皇上的叹息,核心论点便是“不要讳疾忌医”,皇家不缺医疗资源,总有治好的一日。   再不济还有元宝呢,神女给出的建议,比太医还要靠谱些。   皇上语气温和,眼神慈爱,这是胤禔许久没有受过的待遇,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谁要在这方面,得到汗阿玛的怜惜??   大贝勒的脸绿得发紫的时候,太医拎着药箱到了,有太子在一旁贴心指点,太医面色微变,拱一拱手,愁苦地替胤禔把脉。   把了不知多久,久到换了诸多姿势,久到大贝勒想要抬脚踹人,太医终于开了口。   太医的诊断语焉不详,你觉得他说了许多,实则什么也没说。太子已然习惯他们打太极的方式,于是换了种问法:“大哥可要补身体?”   “回太子爷的话,要的。贝勒爷眼下青黑……”想来是睡眠不足……   迎着大贝勒不可置信的神色,太子淡淡一笑,看向皇上。   皇上摆摆手,继而看向胤禔,沉声道:“幸而发现得早,不算晚。”   年纪轻轻,还没过三十,怎就得了这样的病?   ——   大贝勒黑着脸出园,黑着脸上马,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差点没有黑成面瘫。   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叨:“太子,胤礽。”   日后病了,不中用了,别想从他那儿买壮阳药!   想买,也行,十万两一颗。   临到府邸实在气不过,胤禔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贴身太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冷笑着道:“福晋已是弘晏的知己。你说,若爷也掺上一脚,太子会如何?”   太子爷气炸是肯定的,只是……   贴身太监犹豫片刻,决定忠言逆耳,“几日前,您明确拒绝过小爷。”   “狗奴才,爷反悔也不成?”胤禔剐他一眼,恶狠狠地开口,“弘晏的知己之位,我要定了。”   贴身太监诺诺应是,不敢再撩虎须,赔笑着吹捧道:“爷必定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   三贝勒的府邸,与大贝勒府隔了一条街。   胤禔说这话的时候,三爷刚刚下衙,同他离得不远。大福晋好转的消息,三爷也有所耳闻,如今见了大哥,正想上前贺喜,忽然间脚步一停,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吃惊地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大贝勒入府,半晌回过神来,向身边人求证:“大嫂成了弘晏侄儿的知己,大哥这是……也想?”   左右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是这样没错。   三爷轻嘶一声,大新闻啊。   很少有人知道,三爷除了醉心书画,还有一个碎嘴的爱好。这个爱好,荣妃不知晓,三福晋也不知晓,唯一知晓的,唯有从小一起长大、年岁最为相近的四爷——   五爷养在太后跟前,六岁还只会说蒙语,不是一个好的抒发对象。何况四爷嘴严得很,即便不耐烦也默默听着,久而久之,兄弟俩有了些许默契,直到大婚过后上朝参政,这才停了一停。   也是整治国库之后,三爷老后悔了,准备紧跟太子四弟的步伐,不再闹明哲保身的大笑话,也不再隐忍自个的小爱好,开始频繁寻上四爷,试图与他重燃多年前的默契。   说实话,四爷觉得重拾爱好的三爷比乌鸦还吵闹。   可是没法子,一来,三哥是兄长,他不能拒之门外;二来,幼年被荼毒习惯了,如今熬过不适应,倒也还好。   就如当下,三爷兴冲冲地不请自来,压低声音叫了句:“四弟。”   四爷给他倒了一盏茶,示意有话快说。   三爷自得一笑,絮絮叨叨念起近来之事,比如谁家添了美妾,谁家抱了大胖小子,那谁都六十的年纪,也不怕闪了腰。   四爷默默听着,不发一言。说到最后,三爷歇了一口气,终于说起方才的大新闻:“大哥那脸黑的,同泥鳅也差不离,还说要同大嫂一样,做弘晏侄儿的知己。要让二哥知道,那还得了?”   知己。   什么时候的事?   四爷眼神一凝,转杯的动作停了下来,道:“三哥再同我详细说说。”   三爷愣了愣。   片刻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悔,老四可在乎知己名号,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秃噜出口的话覆水难收,他讪讪一笑:“行,哥哥这就说,哥哥这就说。”   ——   晚膳时分,结束一天养猪工作的五爷回到院里,正和福晋用膳的时候,收到一张秘密字条。   字条乃是四爷的字迹,上有一句话:【神武门外一见】   四哥想要同他见面?   还是如此郑重的方式,五爷神色渐凛,心下有了诸多猜测,嘴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撂下一句“福晋先用,爷去去就来”,他霍然起身,往外狂奔而去,徒留五福晋捧着碗,望着满桌子菜发愣。   投胎呢这是?   ——   远远望见四爷的背影,五爷止不住胡思乱想,心道四哥是想体验一番孵蛋,还是想要同他一道泡温泉?   四爷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渐近,缓缓转过身,面色很是沉肃:“五弟。”   五爷咽了咽喉咙,手指紧张地一搓衣袖,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坏事。   只听四爷叹息一声,开口道:“大嫂成了元宝的知己,大哥怕也不远了。”   大福晋是女子,又是嫂嫂,他无法同她相争,但大贝勒不同。   继而将胤禔在府前的话,细细叙说了一遍,说罢摇了摇头,双目湛然地盯着五爷,“明明是五弟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知己之位,怎能让大哥抢去先机?”   四爷话间的感染力极强,五爷瞬间提起了心,不由自主顺着那副画面想象,慢慢皱起了眉。   大哥性子本直,若他不要脸面,谁争得过?   忽然间又想,不对,自个不必过于忧虑,地下知己,是有保障的。   “四哥莫忧。”五爷长呼一口气,转而笑道,“任凭大哥智计百出,弟弟已然争得知……”   四爷似笑非笑望着他。   诈出话了。   五爷笑容渐渐凝固,逐渐转为惊恐。   他的腿儿在打摆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哥这是在诈他??!   没等四爷质问,五爷深吸一口气——   他一溜烟逃了!逃进宫中头也不回,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四爷:“……”   一旁的苏培盛:“…………”   五爷这行径,咋就那么熟悉呢。   四爷气极而笑,“老五怎的学起老九了?”随即平静下来,淡淡道:“逃便逃吧,明儿还要办差去。皇庄就在玉泉山上,还能躲我一辈子不成?”   ——   五爷回房之后急得转圈圈,心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妙,更没了胃口用膳。   他这么转,转得五福晋头晕,半晌沉下了脸,“这么久了,爷是在想投胎用什么姿势好?”   五爷:“……他塔喇氏,你闭嘴。”   原本想要求助福晋,被她这么一气,更多出于大男人的尊严,五爷终是放弃这个念头,准备另觅它法。   绞尽脑汁没想出个所以然,外头有人传话说,皇长孙殿下来了。传话人的语气暗含激动,五爷与五福晋一听,神情同样变得激动,异口同声地道:“还不快请?”   五福晋叫人撤下膳桌,理了理发鬓,那模样看得五爷牙酸。打扮得再好看,爷才是元宝的地下知己,一时间忘记被四爷抓包的忧愁,笑容满面迎了出去。   ……   五爷有个新梦想。   在外帮助知己悉心养猪,在家抱上嫡子嫡女,好好将他们养大,同福晋过上神仙日子,想想就美滋滋。   为此,五爷不懈努力,脸皮一日日地变厚,好不容易留宿正院,对内梦想终于实现了一小半。   但要彻底实现对内梦想,还得靠缘分。弘晏此次前来,便是给五叔五婶看一看身体,解决缘分途中的拦路虎;至于五婶自身的意愿,他绝对支持!   五爷迎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暗暗点了点头。   除了【忧愁过度】,没什么大毛病,这个等会解决。   五福晋迎了出来,他聚精会神地望去,渐渐严肃了脸。不为孩子,也为自己,五婶需要喝一个月的药才行。   但,女子的脸面最是重要。琢磨了一会儿,他郑重地说:“侄儿最近在学医术。五叔改善肾脏的同时,五婶也得驱驱寒气,双管齐下,方是正道!”   话音落下,院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五爷,“……你不行?” 第91章 推销 一更   五爷原先以为,他塔喇氏日日怼他,嘴里吐不出象牙是最离谱的,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   他不行?他行得不能再行!!   五福晋的话一出口,沐浴着下人暗里震惊的眼神,五爷差些没有气死过去,又气活过来。   他希冀地看着‘罪魁祸首’,一时间忘却是谁说他亟待改善,想要知己评评理,大庭广众之下给他正名。   对于五福晋这话,弘晏觉得不好,惭愧之下,赶忙解释说:“五叔的身体没有问题,就如五婶一般!五婶多虑了。侄儿的意思是,多补补总没有错……”   五爷连连点头,这话才是正理,思来想去又有哪里不对,却分别不出哪里不对。   五福晋站在原地,脑中浮现四个大字:欲盖弥彰。   甭管庶长子弘昇是怎么生的,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便很难纠正过来。何况侄儿靠谱得很,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就如神术,就如养猪;他说用医术给人瞧病,便一定准确如斯,没有半点搪塞之言!!   她大松一口气,幸好发现得早,幸好侄儿有了新爱好。   近来她变了主意,觉得嫡子嫡女没什么不好。男人不能期望,孩子却不然,也因看着二嫂眼馋万分,想要如元宝这般,未来有个寄托,有个依靠,至于胤祺,一边儿去。   若是胤祺治不好,她岂不要哭死?这般想着,面上沉重稍稍淡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望着五爷愧疚道:“是我嘴快,还望爷别同我计较。”   说罢,忙不迭将弘晏迎入屋子,叫人呈上纸笔,以便记下“医嘱”。   她药不能停,胤祺更不能停!   五爷:“……”   福晋明明同他请罪,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不是。   何等的奇耻大辱,他怎么就不行了?   ——   五福晋态度殷切,招待热情,弘晏奋笔疾书的时候,坐在一旁笑眯眯的,一会问他饿不饿,一会问他渴不渴。   弘晏左手边,摆着她亲手制成的绿豆饼,个头圆滚滚,馅儿鼓囊囊,散发着绿豆特有的清甜,咬一口唇齿留香。   “五婶的药,连着一个月不能停。至于五叔……”弘晏吃着饼备下备注,这是专为五爷定制、减轻忧愁的药方,继而神神秘秘,压低声音给五福晋推销,“大伯致力研究壮阳药,研发过后就是售卖,我也有参与,品质保障,不必怀疑。”   “五婶若有需求,随时可以预定,侄儿给您打八点八折!”   五福晋惊呆了。   惊呆过后便是心动,牢牢记下这一情报,她感动不已地答应,表示定会照顾大贝勒的生意。   弘晏满意点头,不期然想到五爷养的王八,提出去书房瞧瞧的请求。   闻言,在外转圈的五爷大喜过望,书房好啊,元宝就该同他好生相处。同他婆娘待在一处,他这心如何都不安稳,血压蹭蹭往上飙,心跳一分钟二百五……   书房。   弘晏趴在大缸外头看王八,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长得漆黑一片,纯正无比。   五爷慈爱地看着侄儿,又看看王八,忽然间想起什么,一拍大腿,神色渐渐转为慌张:“元宝啊,四哥发现暗里知己的事情,该怎么好?”   这可是个大事情。   弘晏睁大眼,同样紧张起来,“五叔是如何暴露的?”   五爷面色有些发红,但再不好意思,也得还原当时场景。   删去大贝勒妄争知己的话,大略形容一番之后,弘晏:“……”   他委婉至极地问:“您不要腿了么。”   四叔可是抄家阎王,追债的一把好手,追人更不在话下,五叔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听了这话,五爷更慌张了。几个兄弟里头,他最怕四哥,此回敌人狡猾,加上自个作死,这才不由自主暴露,霎那间愁肠百结,恨不得敲自己一个脑瓜子。   他怕,弘晏也怕。为了修罗场的自身安危,弘晏沉思片刻,充当智慧军师出谋划策:“其一,祸水东引;其二,麻痹示弱,让四叔觉得您不足为虑。”   祸水东引?东引谁?还有麻痹示弱,如何示弱?   五爷目光炯炯,一下来了精神。   只听弘晏深沉地说:“祸水东引最简单。您只需躲到九叔那儿去,什么也不用管……”   五爷:“…………”   心动归心动,小九是他亲弟弟,他良心何在?   这条道行不通,那就换一条。瞥见五爷面上的犹疑,弘晏郑重其事,“若要解决隐患,再也不用受到四叔的阻击,甚至其余叔叔的阴阳怪气,须得麻痹他人,示弱他人,到那时,您同侄儿的知己关系,也不必暗地里来。”   简而言之,把自己搞惨一些,四叔哪还下得去手。   五爷眼睛渐渐亮了。   一劳永逸,光明正大,还有这等好事??   五爷很是激动,这下,轮到弘晏犹疑了,“若是五叔在意脸面……”   脸面?在生存面前,脸面不值一提。四哥出手,皇玛嬷都保不了他,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不在意!   五爷的神色已然说明一切。   弘晏顿了顿,缓缓道:“五叔只要走到大伯面前。”   “然后问上一句——‘壮阳药怎么卖?’”   ——   成功拓宽大伯的销路,保证自己这个供药商不会亏本,弘晏同五叔五婶依依不舍地告别。   没绕几步,路过八爷的小院,弘晏往里瞅了眼。按照历史分析,八叔八婶更有大问题,只是天色已晚,今儿不行,来日再拐进八叔的家。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八爷踏着暮色而来,霎时既惊讶又欣喜,“元宝?”   近来八爷下衙得晚。也是《养猪手册》《养鸭手册》等等日渐推广,朝廷的威信一日比一日上升,尤其是主持编纂的皇长孙殿下,在农户之间俨然成了顶流,还是粉丝几千万的那种。   民心齐聚,天下便会安稳,这是天地会、白莲教高层,以及其余反贼势力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发展到如今,他们早已忘记建教的初心,唯有坐拥天下、翻云覆雨的执念,为此兴风作浪,威逼洗脑,无所不用其极。   就如手册一事,他们敏锐察觉到了危机,还是足以覆灭组织的大危机。若是百姓过得好,一个个安于现状,感激皇家,还有谁会跟着揭竿而起,听从他们‘造福万民’的教义?   川陕地区,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大本营固若金汤,人人高枕无忧,并不知间谍已经潜入内部,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   八爷近来忙碌,是因反贼势力策划了一场大规模猪瘟。为此,不惜从瘴热地带运来百十头病猪,宣传得沸沸扬扬;起先,确是闹得川陕人心惶惶,但渐渐的,人们发现,按照《养猪手册》科学喂养的猪,竟是完好无损,没有一头死亡!   如此一来,民间沸腾。苦于猪瘟的农户赶忙更换饲料,依照手册的指导打扫畜棚,风波消弭于无形之间。   上报朝廷的快马还在路上,危机不费一兵一卒地解决,其中情报往来,离不开八爷主持的秘密工作。加上剿灭行动提上日程,故而他近日忙碌,如今才得了空,劳模程度堪与四爷相比了!   八爷见到弘晏温柔一笑,知道元宝最近沉迷医术的小爱好。   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知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严肃地抢话道:“八叔,不能再拖了。”   ……什么拖?   八爷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弘晏皱着小眉头,怪不得八叔子嗣稀少,不是不行,而是幼时落下的毛病,与五婶的寒气入体有些相似,隐晦无比地扎了根,诊脉也诊不出来。不影响身体,终究是个隐患,需早早治疗才行。   很好,壮阳药的研制,有了第一个现例。   择日不如撞日,他眼眸亮晶晶地道:“侄儿许久没见八婶,更想同您谈谈天。八叔,你可知大伯卖药的愿望?”   ……   半个时辰之后。   侄儿辛勤写下药方,只为她调养身体,八福晋感动得湿了眼眶。片刻,叔侄俩一道自书房而出,八爷神色凝重,唯独耳廓深深发红,如火烧一般。   他动了动唇,像是难以启齿。终是下定决心,朝弘晏点点头,“八叔都听你的,早晚各一剂,日日汇报进度,更不能半途而废。”   弘晏欣慰极了,八叔才是各位叔伯的好榜样。过上几年,比拼娃娃辈的时候,还不知谁羡慕谁!   ——   毓庆宫。   太子妃喝了儿子调配、太医都夸好的药,眉心舒展,如今睡得正香甜。   福晋睡下之后,身边变得冷冷清清,成功打击大贝勒的太子左等右等,没等到儿子回来。   说要去寻五叔,如今天都黑了,这是寻到哪个旮旯角里,还是和胤祺一起睡了?   与此同时,皇上接到一份秘密奏报。   因着李德全的提议,皇上对弘晏的行踪分外上心。老大不行是个意外,他实在乐不起来,此时噙着一抹笑,迫不及待地拆开纸筒——   “五爷八爷欲向大贝勒购药。”   皇上:??? 第92章 齐整 一更   密信读完,皇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李德全在旁躬身看着,颇有些忐忑,小爷去了哪儿、说了什么,引来圣上如此反应。正胡思乱想间,皇上神色莫测地抬起下颔,示意他瞧瞧。   大总管小心接过,大略瞥了一眼,并不敢多看。   但就是这一眼,他心脏狂跳:“……”   五爷八爷购、购药?   做到总管里边的人生巅峰,皇上自然允他识字。在心里默念两遍,自觉没读错,李德全傻在原地,半晌赔笑道:“奴才以为,其中莫不是有误会。”   这话很是耳熟,皇上觉着他也说过。尽管最是看重太子,但对其余皇阿哥,皇上也有一片慈父之心,尤其传宗接代的大事,怎能一个接一个出问题?   老八另说,老五的庶长子尚且年幼,这忽然不行也太过荒唐。皇上眼色深沉,对李德全的话很是认同,按捺召唤太医诊治的念头,头疼地揉揉眉心。   武断定论要不得,再看看吧。   ——   夜色渐深,弘晏回到毓庆宫,来不及赶回自己的小院,脚步不停去往正院。终于等来了儿子,太子微松一口气,放下茶盏,神色淡淡,唯独问话有些幽怨:“终于舍得回来了?”   “阿玛。”弘晏乖巧一笑,像是知道自己往外跑的行为太过频繁,让人等候形似渣男,霎时歉疚不已,“儿子耽搁一会,让阿玛担忧了。”   说着,赶忙转移话题:“额娘可入睡了?用了药,可有好受许多?”   也是太子妃骄傲的解惑之言,太子这才知道元宝又又又被神女入梦了。   这回的爱好是医术,听说是用“看”的方式,譬如方才给额娘开了方子,递给太医院的时候,抓药的太医琢磨片刻,直呼妙极。   这下,太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福晋清醒过来,想来是顽疾有救;怪不得老大讳疾忌医,想来是被元宝扒得不剩半点自尊,这才破罐子破摔卖药去。   他发觉自己错怪了大贝勒。   医者,怎会连壮阳都不知晓?祸水东引说孤不行是真,教唆元宝这个罪名,怕是有待商榷。呵呵,胤禔还算有点良心,惦记元宝的恩情,只一心一意针对他。   太子不动声色,心安理得抛开此事,顺着弘晏的问话道:“你额娘睡下了,瞧着很是香甜,未有抽搐惊醒之状。”   心下大石落了地,弘晏脚尖一挪准备开溜,被太子悠悠叫住,“这些日子,给额娘调理身体,给大伯伯母看病,又寻五叔玩耍。难不成一分一毫也没有想起孤?”   酸味儿突破天际,死死萦绕在鼻尖。弘晏迅速转过身,眼珠子水汪汪的,“儿子最是喜欢阿玛,如何会忘记您!”   前些天扫描过一回,他爹身体健康,更没有汗玛法那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于是放松地撒开手,治病救人去了。没想到太过草率,连问都没问上一句,这才惹来亲爹的不悦。   弘晏心下一凛,暗自提醒自己,日后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面上郑重其事,一眨不眨盯着太子瞧。   五秒过后,弘晏真诚道:“儿子瞧完了。阿玛身无隐疾,年轻力强,实乃叔伯们的榜样。”   太子:“……”   嘴角抽搐,半晌未发一言,太子爷被“榜样”两个字惊到了。   难不成,身有隐疾的,不止老大一人?   思虑其中的隐藏含义,他眼神深邃,缓缓开口:“孤是谁的榜样。”   弘晏左顾而言他,诚挚地夸赞道:“阿玛最行。”   太子:“…………”   发现亲爹的面色恐怖,加上对危机的敏锐察觉,弘晏再不敢逗留,随意找了个借口跑走。   一边跑一边心虚,再待下去,怕是要挨板子。也怪他吹捧太过,也怪阿玛太过敏锐,差点泄露叔伯的隐私,导致夸耀变得不伦不类,全毁于一旦了!   无人知晓,弘晏走后,太子变幻莫测的神情平静下来,终是矜持地笑了笑。   孤,榜样,最行么?   老大没在身旁,没听去这话,怎一个遗憾了得。   太子轻叹一声,恨不能有收录语音的神器,每晚床头循环几遍,让福晋也高兴高兴;再到众兄弟的床头轮流播放,十遍打底,上不封顶。   最好听得他们羞愧难当,再也无颜争夺知己之位,更无颜缠着孤的儿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惜,可惜了。   ——   太子遗憾的时候,四爷截下一封宫中口信,传话者正是五爷。   消息截的太过轻易,像是主动往他这儿撞,四爷还没来得及狐疑,听完苏培盛叙述,霎时浑身巨震,面色一凝。   长长的一段话,是传给大贝勒的。意思大致如下:听说大哥即将售卖壮阳药,弟弟想向大哥求上一颗。   听到“壮阳”二字,四爷眉心猛地一跳,“……”   用了“求”字,可想而知语气有多么真诚。不像是诓人,也不像是嘲讽,大哥的脾气最直,贸贸然开此玩笑,除非不要命了!   四爷骤然起身,一看天色又打消出门的念头,在书房来回踱步,半晌吐出一口气。   五弟说的荒谬,八成是真的。事关爷们尊严,想必大哥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准备研制,准备售卖,否则如何也说不通。   不仅是大哥,五弟他也……这怎么可能??   一时间心乱如麻,四爷实在不敢相信。整颗心被爆炸消息塞满,胤禛忘却渐渐知己仇恨,忘却整治五爷的一百种方式,慢慢升起怜惜之意。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当晚,四爷怀揣着叹息入睡。   第二天早朝,四爷站在三爷右侧,眼观八路,默不作声。只见太子精神抖擞,大贝勒萎靡不振,五爷亦是如此,霎时心凉了半截。   皇上高居御座之上,心情与他半分不差。   再向八爷望去,只见胤禩身姿笔挺,却少了如沐春风的微笑,眉宇万分沉凝。皇上看得眉心渐皱,终是挪开了眼。   朕再候上一日,瞧瞧密信写了什么。若明儿还是这副模样,便拖不得了。   ……   同一时间,众位皇子福晋去往慈宁宫请安。   太子妃月份渐大,大福晋卧床修养,太后体恤孙媳,只同三福晋她们聊了一会天。长长的宫道上,四福晋与七福晋走在一处,七福晋笑道:“四嫂不若去我院里坐坐,用些点心再行出宫。”   四福晋温和一笑,朝她点点头。   早在几个月前,弘晏给婶婶们量身定制‘神术’,妯娌间的关系迅速拉近,常常聚在一块探讨妆容。   加上四福晋的娘家乌拉那拉氏,与七福晋的娘家纳喇氏,近来有一桩联姻。双方都是本家嫡支,郎才女貌,身份正般配,也正因为此事,二位福晋往来渐多,慢慢变得无话不谈。   事实上,七福晋无话不谈,四福晋含笑倾听,与三爷四爷的相处模式有些相似。   四爷守口如瓶,四福晋不逞多让,七福晋可信赖了。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当着四嫂的面大开嘲讽:“我们家爷一天天的,也不知想些什么。”   都说了沧海难为水,如今的她,胤祐高攀不起。不让留宿正院,就憋屈了,恼火了,说她清高不理人,说她变得不似从前体贴。   笑话,都不食人间烟火了,还耽于情情爱爱做什么?光是对镜梳妆,自我欣赏,便要耗去半日光阴,其余时辰看书作诗,与嫂子赴宴谈天,没功夫应付男人。   眼瞧日子过得美滋滋,偏有不长眼的打搅。昨儿七爷吩咐膳房,说日后晚膳都在正院用,就这么杠着不走,对着满满一桌子菜,一边饮酒一边醉言,要同她生个嫡子。   七福晋窝火得很,今儿遇见四嫂,实在是不吐不快。   还生嫡子。别说胤祐配不上,嫡子是那街边的大白菜,想生就生?   七福晋憋了满肚子话,妯娌二人踏入乾西五所。   哪想皇长孙的小轿也在,弘晏负着小手,正从八爷院里出来。四福晋惊讶,七福晋更是惊讶,霎那间,嘲讽七爷的腹稿化为云烟消散无踪,“侄儿是要寻八弟妹?”   弘晏眼睛一亮,“四婶,七婶。”   一大早醒来,发现昨儿太过匆忙,少给八婶开了一剂药方,弘晏当即下了决定,前来阿哥所一趟,添补过后再去皇庄瞧瞧。   谁知碰上四福晋与七福晋,这叫择日不如撞日。弘晏抿唇一笑,甜甜开口道:“我正要寻两位婶婶,这倒是巧。”   “可不是巧?”二位福晋对视一眼,七福晋惊喜地道,“既如此,快去七婶院里坐坐!”   ……   还是那套神女入梦的开场白,弘晏先行扫描四福晋,心下松了一松,没有问题。   继而望向七福晋,沉吟的时间有些久,看得七福晋紧张起来。   七婶的毛病很是轻微,轻微得比不上五婶,更影响不了下一代,但思及历史记载,以防万一,还是调养调养为妙。   弘晏严肃着小脸,照搬劝说五福晋的说辞,极为认真道:“七叔需要补补,七婶同样需要。七婶的方子,我来写,七叔……七叔向大伯买药就是了!” 第93章 苍凉 二更   这是弘晏推销最为顺利的一次。   七福晋震惊的同时大喜过望,一口答应下来,没有犹疑,更不见半分忧愁。这个喜从何来,四福晋没搞懂,弘晏也不是很懂,他瞅着七福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试探道:“七婶,您还好么?”   “好,好得很,我得谢谢元宝。”七福晋用帕子擦了擦眼,感激地就差拭泪,“元宝放一百个心,七婶定然不忘喝药,也不忘督促你七叔!”   说着,让人端上好吃好玩的东西,转身吩咐的一瞬间,眼底重新漫上喜意。   元宝真是她的小福星,胤祐不行,真乃天降甘霖的大好事。大哥预售的壮阳药,她定遣人好好买,不论价钱贵贱,买它个千百来颗,让爷好好调养身体,再没机会烦她。   人都不行了,还有脸面到她这儿用膳?   这下,七福晋没了烦忧,不必再与嫂嫂诉苦,与弘晏告别之后,亲自送四福晋出了宫门。   见她笑容深深,四福晋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满怀心事上了马车。   七弟妹着实反常,反常得让人心慌。   还有七弟,七弟怎会得了这样的病?   ——   出宫之后,弘晏一边巡视皇庄,一边掰起手指算了算,需要上心的,还有四叔九叔。四叔现下年纪轻轻,不知有没有积劳成疾的先兆,至于九叔……   历史上的九叔,没有嫡子,却是和未来九婶育有嫡女,这方面想必没问题。但还是看看为好,当给壮阳药积累病例,集思才能广益。   有了数个药方,壮阳药取其精华制作而成,便可以让大伯售卖。勋贵朝臣,普通百姓,有这方面困扰的不知多少,贵价平价双管齐下,岂不财源滚滚来?   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若不是形势所迫,他都想让阿玛亲自推广,填补他爹空空如也的私房钱。   也罢,便宜大伯了!   如今【养猪大户】消失不见,对猪崽的亲近却保留下来,好似懂得它们的喜怒哀乐。听着高高低低的猪叫声,弘晏似有所悟,【妙手回春】的能力,也该制一本手册。   除了众所周知的补肾,温养女子身体的药,也应写进手册之中。不论是寒气入体,还是天生体质,总可以调养一二,等大伯的药制作出来,回头和太医院一起研究。   手册可以流传,至于独家壮阳……嗯,药方收入国库,乃是皇家的不传之秘。   等日后朝廷破产,或者后人完蛋,还有卖药的一技之长,光是专利费,就足够衣食无忧,也当是祖宗留下的仁慈与遗泽,弘晏深沉地想。   被知己盯上的九爷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牵马走进演武场,只听十爷高声叫了一句:“九哥!”   昨儿皇上太后自畅春园摆驾回宫,这才有了大朝会,有了诸位福晋的慈宁宫请安。九爷十爷以及几个年幼的皇阿哥却是没有假期,上午读书下午骑射,安排得满满当当,譬如此时此刻。   迎着晌午的大太阳,十爷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兴高采烈地奔上来,挤眉弄眼道:“九哥啊。”   九爷狐疑看他一眼:“什么事?”   “昨儿碰见五哥,听说弘晏有了看病的新爱好。”十爷跃跃欲试,撺掇道,“九哥近来忙着赚钱,累得脚打后脑勺,弟弟看在眼里,担忧在心,以防万一,不若找大侄子瞧瞧呗。”   有大福晋的先例在前,十爷心动了。如有什么太医看不出来的隐疾,早治早好,一劳永逸,这等好事,怎能落下他九哥?   九爷:“……”   他觉得自己没病!身体健康吃嘛嘛香,哪有上赶着往前凑的。   但不得不说,十弟的提议很妙。   因为白日读书,晚上赚钱,太久没和知己联络感情,他觉得这样不行。万一元宝忘记他,被哪个小妖精勾去心神,可怎么好?   还有老四,老四无时无刻不想撬回墙角。说干就干,九爷桃花眼一转,即刻答应下来,“元宝这些天住毓庆宫,不是皇庄,下学咱们就去。”   十爷快乐地点点头。   演武场的另一边,十三阿哥胤祥出神许久,一个不注意,被马撅了满身灰。   十四在京郊大营磨练,如今年岁相近的,也唯有十二阿哥胤裪。察觉到十三的不对劲,十二悄声问他:“怎么了?”   胤祥醒过神,小声回话:“近来额娘胃口不好,吃得一顿比一顿少。十二哥可知如何开胃?”   敏嫔的事儿,倒叫胤裪犯了难。有些羡慕母子俩的亲近,想了想,他犹豫道:“酸梅,还有各种蜜饯,或许能行。”   胤裪自小被孝庄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抚养,与生母定贵人相处不多,不似十三的生母晋升嫔位,能够光明正大地关怀胤祥。   他迟疑着一说,胤祥如获至宝,连连道谢,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谢十二哥!十二哥,弟弟跑圈去了。”   那抹朝气犹如初升的太阳,十二远远望着,情不自禁扬了扬嘴角,随后意识到什么,弧度慢慢淡了下来。   额娘为何不待见他?幼时是,现在更是。   他还模糊记得三岁时候在慈宁宫,汗阿玛允准额娘看望,额娘谢恩前来,眼里没有丝毫热切。老祖宗笑言,让额娘抱抱他,额娘跪在地上,语气沉静地道:“奴婢不敢逾越。”   至此之后,阖宫都说额娘安分守礼。   莫非安安静静地不成,须得出人头地,才能博得额娘欢心?   可他年纪尚小,天生与五哥的处境相似,且不如十三弟受汗阿玛喜欢,又要如何出人头地呢。   思及此,胤裪面色发沉。   额娘若有敏嫔对十三的一半……不,只要朝他笑上一笑,该有多好……   ——   九爷十爷下学之后,成功堵到了大侄子。   头一回碰上主动看病的目标,不用他追着跑,弘晏很是惊喜。把九叔的知己评分拉高一大截,他眨眨眼,郑重其事地说:“谁先?”   九爷正要开口,十爷慷慨出头:“我先。”   弘晏仔仔细细地瞧,很快下了定论:“十叔康健得很,不必喝药。”   大侄子的语气笃定,十爷大喜过望,笑容止也止不住,忙推了九爷一把,“该九哥了。”   有十弟这样的开门红,九爷全然放松下来,挺直胸膛等待检阅,谁知弘晏瞅他半晌,神色渐渐变得奇怪。   【生男难】,这是个什么病?   大侄子的反应很不对劲,九爷逐渐紧张,十爷咯噔一下,心凉了半截。   他咽了咽喉咙,艰涩道:“九哥是命不久矣,还是身患绝症?侄儿啊,你大胆地说,十叔受着。”   说着带了哭腔,就差哀嚎一声,对着九爷流眼泪。九爷面色空白,被他吓得腿都在打摆,“老、老十,闭嘴。”   弘晏:“……”   弘晏赶忙否决,详细同两位叔叔解释一番。这是个罕见情形,连病症都算不上,哪就和绝症扯上关系了?   可在九爷听来,和晴天霹雳也差不离了。   生男难,不就是生不出嫡子,不就是不行?!   未来他温柔可人的福晋嫁进皇家,还有什么指望??   现下,轮到十爷面色空白,震惊不已。他小心地望一眼九哥,期期艾艾道:“侄儿啊,这要如何治……不,如何改善?”   九叔十叔的希冀太过强烈,弘晏沉吟一瞬,瞅了眼缀在箭头之后的改良办法,居然也是一剂药方,唯独末尾写了一句:“参考价值80%”。   不是百分百的可能,这倒是头一回,但八成的可能性,已然极高。   “九叔莫急,侄儿有法子。”慎重说罢,弘晏不忘推销,“大伯即将售卖壮阳药……”   不消十爷提醒,九爷的眼睛渐渐亮了。   好侄儿,好知己,真乃他的救命稻草!!   ——   差不多同样的时辰,四爷下衙回府。   瞧见四福晋面色凝重,四爷不禁生出点点疑问。不等他问话,四福晋终是没有忍住,道:“平日里,爷与七弟来往可多?”   四爷:“……?”   两刻钟后。   四福晋叹了口气,四爷在厅中来回踱步,颇有些怀疑人生。与福晋单单挂怀七弟妹不同,他还知道大哥五弟身患隐疾,荒谬之感越发重了。   不行还带批发的??   大哥也就罢了,五弟七弟没有嫡子,这是一个大问题。如今的四爷持有兄弟爱,他越想越是忧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坐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他深吸一口气,“进宫。”   ——   乾清宫。   四爷跪在御前,语气沉重,替几个皇阿哥申请太医,“未免横生误会,也未免讳疾忌医,拖过服药的最佳时辰,还请汗阿玛体恤。”   出乎他的预料,皇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语气比他还要沉重几分。   皇上说:“你可知道,老八,甚至还在读书的老九,不约而同向老大求药去了?”   “……”四爷浑身巨震,“???”   皇上笑了一声,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竟是有些苍凉。   继而嘱咐道:“胤禛啊,别让元宝给你瞧病。朕受不住,朕也只有太子,老三和你了……” 第94章 共勉 一更   李德全在一旁伺候着,面色同样沉重,心有戚戚焉,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提醒,皇上还有十阿哥。   转念一想,成亲参政的年长阿哥,确是不包括十爷。在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贸贸然开口,不是挨削是什么?   大总管内心波澜壮阔,四爷神情变幻莫测。老八老九,一向同他不对盘,一个像是天生的宿敌,一个……也罢,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即便不对盘,乍然听到这样的噩耗,四爷还是觉得震惊,怜悯,痛惜。   八弟刚刚新婚,九弟尚未成亲,用元宝的话说,他们是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年,怎就不行了??   还有那句“别让元宝给你瞧病”,胤禛蓦然失语。他虽不可置否,还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为皇上的草木皆兵,“汗阿玛。”   二哥没事,福晋没事,他与福晋生了弘晖,自己行不行,他还不知道?   “行了。”看他这副模样,沉重的同时暗含自信,皇上终于生起一丝欣慰,“就依你说的,着太医前去瞧瞧。暗地里来,给他们留着脸面,更不能够流传出去,至于老大的药……想买就买罢。”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让买,岂不要天天吵嘴?下衙后,老七和老七福晋的动静闹得太大,听着让人头疼。   虽有元宝开药,太医依旧不可或缺,难不成还要元宝日日上门,日日把脉。无需皇上叮嘱,四爷自然放在心上,闻言拱手应是,告退之前轻声道:“还请汗阿玛莫忧,至多几月,少则几天,大哥他们会好的。”   皇上颔首,欣慰之色更浓,翻开奏折执起朱笔,摆摆手准允他出宫。   两刻钟后,深受大总管信任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急急道:“皇上,不好了。”   这个开场白,让人心头一跳,只听小太监继续道:“您叫奴才跟着四贝勒,奴才跟到宫门口的时候,恰恰撞上了小爷。”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更多的,奴才没有听清,唯有听见小爷劝贝勒爷买、买药。”   李德全:“……”   皇上:“…………”   皇上半晌无言,执笔的手微微发颤。他深深记住了四儿子,深深记住了今天,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   不知弘晏是在特意堵他,与弘晏告别之后,四爷面色沉郁,耳廓烧红,脚步打飘回了府。   知己的话犹言在耳:“四叔没有隐疾,却和八叔一样,有一丝丝的隐患在。侄儿改日进府,瞧瞧弘晖弟弟与弘昀弟弟,两相结合对症下药,日后四叔与四婶的孩子,定然身强体壮,个个活到九十九!”   越是回忆,四爷的嘴唇抿得越紧,恨不能脚趾抠出一座皇庄。   汗阿玛那儿……   明儿早朝,不如告假?   未至正院,四福晋远远迎了出来,关怀着问:“如何?”   心里咯噔一下,四爷陷入两难之中。   但元宝不日上门,终是瞒不过福晋,想到此处,视线有些躲闪。片刻下定决心,沉声道:“让苏培盛同你说,爷先行洗漱。”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徒留措手不及的苏培盛,面对虎视眈眈的四福晋。   苏培盛:“……”   救命,谁来救救他??   ——   第二天早朝,皇阿哥的方阵里边,气氛很是诡异。   除却面色正常的太子爷与三爷,大贝勒一头雾水。他看了眼五爷,又看了眼八爷,想起最近隐隐的风声,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忙着一举成为弘晏的知己,故而没有注意,他俩也被太子指认“不行”了?   至于萎靡不振的,新加进一个四爷,一个七爷。   深知自己是皇上的重点监视对象,四爷恭恭敬敬垂着头,让身后的弟弟顿觉奇怪。八爷若有所思,难不成真如他想的那般,同是天涯沦落人……   众阿哥心思各异,自以为瞒得很好,殊不知回家有个大惊喜。皇上已然安排各位太医守在府(院)里,看诊的同时盯着喝药,他们即将享受如山的父爱,并且毫无反抗之力,全赖弘晏的倾情诊断,以及四爷的神助攻。   皇上沉着脸,眼神如刀,高高俯视着他们,直至宣布退朝,让太子跟上议事。   文武百官渐渐散去,大贝勒独自往外走,一边在心底琢磨,爷的武力在兄弟里头排第一,不单单是骑射;如要真刀真枪的比,太子怕也比不过他。   仔细回忆有关弘晏的传闻,听说侄儿拥有射术天赋,其余武艺却没有听说。如今弘晏年岁小,正是打基础的好时候,若把经验倾囊相授,还不把他感动得眼泪汪汪,知己之位手到擒来!   长此以往,弘晏的一招一式,都将打上大伯的烙印,到那时,胤礽的脸色将会如何?   美滋滋想象太子铁青的脸,大贝勒放慢脚步,身心舒畅,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大口冰西瓜。忽然间,几道熟悉的嗓音同时响起:“大哥留步。”   胤禔抬眼一看,老四老五老七老八,来了个齐整。   弟弟们转瞬将他包围,大贝勒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几位爷面面相觑,比他还要震惊。   你……也来求药?   四爷知道的最多,强自淡定地走到大哥面前,提出购药请求。不顾大贝勒见了鬼般的神色,他叹了口气,冷静又贴心地解释:“五弟,七弟,八弟的来意,和弟弟是一样的。”   话都被四哥说完了,五爷他们还能如何,只得干干一笑,干干附和,把一句“好巧”咽进肚子里。   大贝勒:“……”   大贝勒一时记不起知己的事了。   他大为震撼,怀疑自己活在梦里,这壮阳药,不过是弘晏情急之下想出的、拯救福晋的馊主意,还真有人买?   还是皇家成员,人中龙凤,他最熟悉的弟弟。胤禔动动嘴唇,面色沉重,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僵硬地点点头,想说一句“节哀”,哪知八爷极会察言观色,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八爷低声道:“大哥,共勉。”   四爷补充说:“都会治好的。”   五爷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七爷跟着沉重道:“大哥!共勉。”   胤禔:“???”   与此同时,乾清宫。   对于近来政事,皇上问,太子答。例行考察过后,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太子好半晌,神色复杂,眼底思绪万千。   太子迟疑着叫了声:“……汗阿玛?”   “保成啊,”皇上拍拍他的肩,感叹道,“储君之位,是上天选择了你,不是朕。”   ——   造成如斯悲剧的罪魁祸首弘晏,正在慈宁宫中哄太后她老人家高兴。   聊了会天,弘晏撒娇着给曾祖母瞧病,太后宠溺地应了下来,对他无有不依。弘晏仔细瞧了瞧,太后出身科尔沁,身子硬朗得很,唯独饮食习惯偏于浓茶奶茶,以及诸多炙烤之物,积下一些小毛病;无需喝药,只需调一调菜谱便好。   弘晏复述,女官记录,太后听着听着,渐渐犹豫起来,“元宝啊,这菜……”   面上的不舍很是明显。   弘晏神色一整,准备再次发起撒娇攻势。恰在此时,温宪公主掀帘进来,旗帜鲜明站在侄儿这边,不赞同地道:“皇玛嬷得听元宝的。孙女不日便要离开您,不调菜谱,让我如何睡得安心!”   温宪的婚期渐近,出阁之日定在月底。与五爷一样,她自小被太后养大,祖孙感情非同寻常,这话一出口,又有弘晏飞来的小眼神儿,太后哪还坚持得住?   太后连声说好,让女官尽管记录。眼见温宪露出个笑模样,太后也笑,忽而长长叹了口气,一晃多年,孙女儿即将出嫁,日子过得也太快了些。   霎那间,殿内氛围变得伤感起来。   弘晏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活跃气氛,他义不容辞,给温宪姑姑看看病也好,于是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把视线落在温宪身上——   “……”他呆呆地说,“姑姑,不能这样下去了。”   三十岁秃头,这怎么能行?! 第95章 演武 二更   温宪公主的问题,不仅仅在于发丝的强韧。自打娘胎生下,便比较普通女子体弱一些,虽没有大病大灾,却会冬日畏寒,夏日畏暑,换季更易感冒,从而影响整个身体机能,包括生育。   疯狂掉发,只是表面看上去最为严重的病,弘晏越瞧越是严肃,替温宪姑姑开的药方,足够写成一本《女子调养手册》了。   红箭头指着温宪亮丽顺滑的乌发,后跟一行小字,上写治疗方法,一是内服,二是外敷。内服可以温养肝脏,补药延缓掉发速度;外敷可以促进头皮活力,只需一瓶毫无副作用的育发液,迅疾见效,根治烦恼。   育发液的配方,乃是系统独家出品。弘晏盯着配方瞧,就像盯着街边小广告似的,半晌灵光一闪。   既壮阳之后,他再一次发现了商机。   只需参考温宪姑姑的现状,再寻一些病例,制成大众性普适配方,造福万民又能赚钱,声誉岂不一日比一日高?   于是伤感的气氛被骤然打断。迎着满大殿困惑的目光,弘晏叫人拿来纸笔,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凑到太后跟前同她嘀咕:“乌库玛嬷,您得让姑姑重视……”   太后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亭亭玉立的孙女儿,不禁着急起来,小声问弘晏:“可有的治?”   弘晏郑重地点点头,继续同太后耳语:“要悄悄的,不好为外人道。”   温宪不知皇祖母与侄儿在打什么哑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引入寝卧。   嬷嬷执起梳子,说是按太后吩咐,要给公主换个发型,便见温宪望着梳子,柔美面庞写满抗拒,心下顿时有了底。   扶着公主出去,她朝太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太后抹了抹眼睛,愁苦道:“温宪啊,就如你说的,皇玛嬷没多少日子同你一处了。哀家唯有一个心愿,你就应了哀家,好不好?”   温宪是个纯挚感性的女孩儿,听闻这话,眼睛也红了:“皇玛嬷。”   “一来,喝些补身子的药,二来,涂抹元宝赠你的头油,一日也不能落。”太后压低声音,“头油还在研制之中,你等着便是。”   “嫁进佟家之后,你要没有用它,哀家日日给你递条子!”   温宪:“……”   温宪有些傻眼,为太后奇怪的要求。   日日递条子……难不成头油是金子做的?   还在傻眼间,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这类头油有些特殊,不是抹在发间,而是发根。姑姑喜欢桂花味儿,还是玫瑰味儿?”   ——   半个时辰之后。   太子若有所思地走出乾清宫,往毓庆宫行去,琢磨半晌,也没懂“上天选择的储君之位”是何含义。   他的太子之位,不是汗阿玛亲自册立的么?   这话,难不成是汗阿玛夸他贤明,夸他民意所向,众望所归,因为民意就是天意?   太子没吃几粒花生米,不敢醉成这样,何况近来未立大功,汗阿玛绝无可能这般夸他。眼底划过一抹深思,胤礽准备问问太子妃,接着回书房处理政务,哪想恰恰撞上慈宁宫归来的元宝。   太子眉梢一挑,“今儿没去皇庄?”   “五叔在呢。”弘晏眨巴着眼,“儿子方才给乌库玛嬷请安了。”   接着把更改太后食谱的事儿和盘托出,太子仔细听完,揉了揉他的脸蛋,欣慰道:“不错。”   神女入梦的用途多了去了,怎能拘泥于给人诊治隐疾?单单一个壮阳,实在是难以启齿,太狭隘了些。   欣慰之余,太子问他接下来的行程,弘晏掰着手指说:“回来看看额娘,问问额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再瞧一眼大伯娘,同太医们探讨手册的写法。”   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唯独隐瞒大伯代理的壮阳药的制作,如今样本有了,案例有了,只差实践了。   想起壮阳药,不期然想起新的聚宝盆,弘晏恍然大悟,准备把育发液交给亲爹代理。   这叫肥水不流叔伯田,何况还能充盈太子空荡荡的小金库。这般那般解释一通,弘晏真挚道:“天下苦脱发久矣。不仅女子,连男子都会感激阿玛的!”   太子:“…………”   “元宝。”太子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觉得,孤合适吗?”   听着像是从牙根挤出来的话,“于是全天下都知道了,当今大贝勒卖壮阳药,皇太子卖育发液。你要汗阿玛如何看孤,日后史书如何记载?”   弘晏心道,他这不是看阿玛没钱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阿玛是个情操高尚的人,连二级代理都不肯找,是他失策了。   眼见鸡毛掸子即将出场,弘晏很识时务,霎时惭愧地低下头,“我不如阿玛想得长远。”   儿子改口得快,认错态度也好,太子这才满意,面色平静下来,开始关心另一个问题。   他极为狐疑地道:“孤不卖,你要寻谁去?”   “随缘。”赚钱的事儿,谁会不爱?弘晏半点也不担心,为给阿玛打一针强心剂,想了想说,“真不行去找汗玛法,充盈内库。”   半晌,太子叹息道:“你还小,阿玛不希望你受伤。”   弘晏:“……?”   ——   大贝勒府。   大福晋的面颊一日比一日丰盈,精神头一日比一日好,如今靠在榻前,眸光柔和地看着弘晏,同他叙说养病的过程。   大贝勒站在旁边,心下酸溜溜的,转念一想,弘晏即将成为他的知己,也就是自己人,于是酸意即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胤禔笑容满面,一会问福晋渴不渴,一会问元宝饿不饿,看得弘晏鸡皮疙瘩冒出了头。   图谋知己的第一步,唤乳名,难不成大伯也有这方面的想法?   猜测很快便被否决,都卖壮阳药去了,哪还有精力想东想西。何况卖药还有他的推手,都到了这个地步,大伯想当知己,弘晏实在不信。   大伯娘的恢复状况优异,弘晏检查完毕,松下心神,笑眯眯地望向大贝勒:“各类壮阳的药方集齐了。”   胤禔美美想着知己的事,忽然面色一僵。   躲也躲不过,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些时日,不仅几个弟弟,连还在读书的九弟,甚至五弟妹七弟妹也派人来求,震惊过后,胤禔逐渐麻木了。   自个被太子陷害,汗阿玛误会也就罢了,四弟他们……这是捅了不行的窝么。   加上壮阳药方,许是几个弟弟贡献的,胤禔实在唏嘘,已然提高了不少接受度,就连太医奉命前来诊治“隐疾”,他也好声好气地接待了。   闻言一咬牙,试探着问:“……我们去讨、讨论讨论?”   弘晏惊奇地看着他,这等觉悟,和主动求看的九叔十叔也差不离了!   继而乖巧道:“去您的书房?”   胤禔摇摇头,高深地说:“不,去演武场。”   ——   跟着大伯来到露天演武场,眺望逐渐刺眼的大太阳,弘晏有些不明白。   看着大伯掂了掂重弓,轻轻松松将弓弦拉成满月,随即朝他自豪一笑,那模样,那姿态,比远赴科尔沁之时、与他比试的巴克尔霸气太多!   弘晏虽不明白,依旧赞叹地点了点头。   直到大伯拉弓射箭,不论死靶活靶,次次正中红心,不像他因为能力,歪歪扭扭随心所欲;而是淡定自若,成竹在胸,颇有大将之风。弘晏把不明白抛在一边,啪啪鼓起掌来,叫了声好。   等展示告一段落,叔侄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元宝啊,大伯有资格当你的知己吗?”   “大伯,我懂您。不必担心药效,有了它,您会变得更高,更快,更强!” 第96章 不如 一更   异口同声,甚是难言的默契,可叔侄俩出声不久,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了下来。   ……这可真没说到一块去。   大贝勒放下重弓,一张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谁要喝药,谁要变得更高,更快,更强?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惆怅之感,他心心念念的知己,竟是如此不理解他。   弘晏预感成真,顿时了悟胤禔练箭的意图,一时间无言以对,壮阳药的药方还没讨论呢,怎就谈到知己的资格了?   万万没想到,从前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拆台,风光不再的大伯居然会使心计,准备上演一出“仇人变知己”的戏码。大伯和伯娘的性质完全不同,弘晏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万人迷体质不成?   他干干地笑了笑,想要拔腿就跑。离谱另说,若让太子知晓,他阿玛绝对要炸,大伯也得炸成天空最美的烟花,掉都掉不下来的那一种。   “侄儿啊,”大贝勒眼见不妙,知己计划即将破产,急了,“是否有资格,你还没回答大伯。”   胤禔的语气闷闷,听着万分急迫,弘晏挪移的脚尖当即停了下来。   他严肃着一张圆脸,真诚地仰起头:“大伯武艺高强,百步穿杨,箭术无双,怎会没有资格?”   实在太有资格了!但他是为了双方的生命安全着想。   闻言,胤禔大松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色,“既如此——”   “可大伯来迟一步,侄儿的知己名额已满。”弘晏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掰着手指说,“四叔最前,九叔随后,还有五叔八叔大伯娘,实在容不下他人了。”   胤禔:“……”   胤禔不可置信,“知己还有名额的?”   弘晏沉重地点点头,“五人,这是神女的指示,侄儿也无法违背,至于违背的后果,侄儿实在不敢试。”   气氛刹那变得凝滞。   大贝勒皱起眉头,扔开重弓,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下棘手了。   天命不可违,即使他不信天,经历一回回的惊心动魄,譬如福晋得救,弘昱与四格格熬过出痘,不由对神女生出前所未有的敬畏,对神女代言人弘晏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   违背神女的意愿,难不成会有天罚?!   想到此处,胤禔神色一凝,道:“是大伯草率了。既如此,不提知己一事,我们前去书房探讨药方,如何?”   顺利拒绝了一份知己桃花,弘晏感动地点点头,“大伯对我真好。”   大贝勒摆摆手,好似是体贴侄儿是天经地义的小事,别提有多么光正凛然。   实则在心里冷冷地想,既是五个名额,挤下一个不就好了?   福晋的名额不能抢,其余几个弟弟……呵呵,个个都不行,不如退位让贤来得好。   知己之位,他是一定要拿的,胤礽,他是一定要气的!   ——   自以为打消大伯危险的念头,弘晏脚步轻快从贝勒府出来,转道去了太医院。   莫说皇长孙殿下有意编纂手册,此乃流芳百世的大好事,单论集思广益,制配壮阳药方,有益于提升眼界,共同进步,以便治好皇阿哥的隐疾,太医哪里会不愿意。   小爷还说,他和大贝勒商议好了,售药利润将会分出两成,作为太医院的补助资金!   院判眼睛暴亮,捋着花白胡须,吩咐药童通知各位休沐的同僚。消息流传出去,非在今日当值的太医们,紧赶慢赶从家中狂奔而来,一时间人满为患,气氛热烈,干劲十足。   药丸还是粉状,一个疗程几副,周期如何制定,都需精细探讨,最后研究普适配方,开始最后的调配制作。整个过程少则一旬,多则一月,还需临床试验,瞧瞧效用如何,至于临床试验的志愿者……   除了年过花甲,早睡养生泡枸杞的老太医,其余太医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为医献身的念头,如若运气不好碰上废品,还有小爷可以救呢。   很快,他们定下轮流试验的顺序,一时间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趁着探讨的间隙,弘晏再三强调:“壮阳药的研发,都是大伯,以及诸位大人的功劳。”   小爷喜好低调,不爱名利,太医们动容万分,连声答应记在心里,但随小爷高兴。   与此同时,他们不会忘记,为制药做出杰出贡献的皇阿哥,以及胸怀博大,自己不行(虽然他们没诊出来),便要造福天下人的大贝勒。   一位刚刚入职的年轻太医,回府之后,郑重提笔,继续他的《太医院从业日记》:“即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男人都会记得大贝勒的名字。”   ——   自九爷之后,再无‘不行’者,皇上松了一口气,李德全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太子收到“天选之子”的评语过后,继而领到乾清宫的赏赐,同样领到赏赐的还有三爷。   太子满头雾水,三爷百思不得其解,得空时与四爷碎嘴,“你说,汗阿玛为何要赏赐哥哥?”   四爷心知肚明,面上冷淡:“许是看三哥面善。”   三爷:“……”   不知自己将要名垂青史的大贝勒,暗中谋划挤下其余四位知己。   首先便要选择目标,为此胤禔纠结多日,表面变得沉寂。老四是个硬骨头,老九读书鞭长莫及,剩下在老五老八里头选……   他虽与老八有‘旧怨’,如今旧怨消得差不多了,便要考虑实力方面。这人年纪轻轻奸猾得很,不如老五端厚老实,但欺负老实人,他又有些下不去手。   不如啃一啃硬骨头?   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到温宪出嫁的前日,壮阳药的研制到了尾声,药方手册填补了三分之一。   弘晏日日观察,成功集齐育发液的配方,交给太医院负责。贡献者有温宪公主,有头发稀疏的太医,有毓庆宫中的宫女,还有太子妃身边的全嬷嬷——   全嬷嬷自小照料太子妃长大,身心全在主子身上。特别是太子妃嫁入毓庆宫那会儿,为着膈应的李佳氏,也为没个影儿的小主子,日日愁月月愁,加上体质问题,渐渐落下头发的毛病。   瞧过大夫看过名医,却都无济于事,如今日日高兴,月月欣喜,因着又一位小主子即将出生,忙碌起来,倒也不在意了。   她不在意,弘晏瞧过之后,记在了心底。   至此之后,配方齐了,只差售卖育发液的合伙人。为此,弘晏头一个想到四爷,四叔是他抄家以来的首位知己,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赚钱的好事儿,九叔在做,四叔也不能落!   但还真被太子说中了。四爷感动于弘晏的挂心,却视金钱如粪土,悠悠一笑,道:“元宝,四叔得养身体,实在没有这等空闲。何况你四婶持家有道,向大哥买药的钱,尽够了。”   接着倾情推荐八爷,说八弟夫妻刚刚成婚,积攒不了多少存银,急需这个好机会。   “……”弘晏品出了一点味道。   他微微有些遗憾,却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转身去寻八爷。   八爷摸摸他的脑袋,笑得温柔:“元宝知道的,间谍计划到了收尾的关键处,实在离不得我,何况计划有着汗阿玛支持,八叔不缺钱。”   随后倾情推荐五爷,这个异军突起的地下知己,一个不注意便冒出头来,让他措手不及,暗道失策的五哥,“五嫂向大哥定了好些药,怕是资金不足,难以为继,甚是需要育发液支持。”   弘晏彻底明白了。   叔叔们不爱钱,同他阿玛一般品行高洁;也不爱名声,宁愿把同大伯一道青史留名的机会让给他人,不愿被百姓感恩戴德,记在心间。   深知五叔有极大的可能性拒绝,弘晏不再上门,淡然无比地等待育发液的最终成品。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不急。   ……   转眼到了月底。   温宪公主出嫁那日,弘晏跟着阿玛出席喜宴,瞧见一表人才的新晋额驸,舜安颜。   额驸看着是个温柔的男子,弘晏很早便从太后口中大致了解他的品行,谦谦君子,非是野心勃勃之人。   几月之前,佟夫人赫舍里氏中风,隆科多也被挪到庄子里,弘晏听太子同太子妃感叹,舜安颜作为嫡长孙,天生便该继承家业,加上与公主的婚约,即便志不在此,却因威胁过大,招来隆科多的厌恶忌惮,在家颇有些郁郁。   弘晏霎时明白了,准姑父是个文艺君子。   后来隆科多倒了,天降族长之位,舜安颜也没有高兴到哪里去,觉得自家太过离谱,更不想收拾佟佳氏的烂摊子,碍于皇命这才作罢。   可忽然有一天,他振作起来,说是偶然见了温宪一面,从此魂牵梦萦,埋头作诗,疯狂作画,诗画的主题全是温宪一人——   弘晏:“…………”   他阿玛都知道,想必佟府的隔音差得很。   但弘晏实在不理解,“他何时碰见了姑姑?”   太子瞥他一眼,说:“喂猪那回。适婚年岁的公主,同四贝勒一辆马车,你说还有谁?”   喂猪成就一段缘分,造就文艺青年的振作奇迹,弘晏大受震撼。   因着太子的要求,他们一致瞒着温宪,提前说了,哪还有惊喜在?   今儿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入眼一片正红,弘晏瞧着舜安颜,舜安颜望着身穿嫁衣的温宪公主,面庞漫上红霞,目光深邃似海,望之尽是深情。   众阿哥暗嘶一声,“……”   看着看着,太子含笑的神色保持不住了。   他挪开视线,低头看向儿子,就见弘晏捧住心口,喃喃道:“阿玛远不如你。” 第97章 情深 二更   瞅着深情款款的舜安颜,弘晏发出极小声的感叹,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冷。   抬头一望,太子低头看他,面色复杂万分,又好似有些恼。他动了动唇,声音搓成一道细线,幽幽传入弘晏耳中,“孤远不如他?”   弘晏:“……”   他爹怎么比雷达还要敏锐,闻言乖巧地摇摇头:“阿玛听错了,儿子方才没有说话。”   太子哼笑一声,目光仍是幽幽,偏头看向大贝勒以及诸位弟弟,发现他们神思不属,反应相似,霎时平衡许多。   民间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家拴婚更不用说,如舜安颜这般得幸见过温宪公主,情根深种的例子实在稀有,若能两情相悦,更是温宪的幸运。众阿哥回忆自己大婚那日,紧张有,激动有,脸红得和妹夫差不了多少,今儿怎就牙酸看不下去了呢。   大贝勒神情动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三爷颇有感触,瞧着诗兴大发,回头便是文思泉涌;四爷默默看着,欣慰一笑,不期然想起四福晋。   五爷七爷皆是叹息一声,涌上丝丝后悔之意。   从前冷待自家婆娘,如今须得偿还,哪像舜安颜这小子,顺风顺水得天相助,也没有被‘不行’,运气好的让人羡慕。   虽说尚公主与娶福晋不同,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回事儿?   太子也在琢磨男女之间的事。想起与太子妃的大婚,胤礽颇有些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合该对福晋钟情,而不是慢慢发现她的好。   听见弘晏感叹,霎时不得劲了,觉得举案齐眉,日久生情更是不错。   舜安颜的感情太过外露,让人一眼看得到底,不若他端方含蓄,关怀于细微处、起卧间,润物细无声。   元宝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孤的深情比他少??   太子绝对不承认,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住问询的心,剑眉微蹙,对此话耿耿于怀。等到敬酒结束,婚宴告一段落,想与弘晏一道乘车回宫,顺道‘屈打成招’,扭头发现儿子不见了。   何柱儿赔笑着说:“小爷上了五爷的马车,说要早些回宫看看额娘,他不放心。”   太子妃怀孕九个多月,院判说了,这胎养的好,如今来到要紧关头,随时可能发动,不可掉以轻心。产婆奶娘都已备齐,给未来小阿哥或小格格居住的暖阁洒扫得干干净净,精于此道的太医在毓庆宫随时候命,皇上太后更是一天一问,上心得不得了。   弘晏也不往皇庄跑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额娘扫描以求心安。当下偷溜的理由很是正当,太子一口气憋在心头,霎时变得不上不下:“……”   有福晋挡在跟前,他还真不能拿儿子如何。   见主子的神色有些恐怖,何柱儿打了个哆嗦,“太子爷?”   太子剐他一眼,“回宫。”   ——   毓庆宫。   外头的人来禀,说小爷乘了五爷的马车回来,太子妃不禁生出点点疑惑,“爷没跟着一道?”   全嬷嬷也觉得奇怪,“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弘晏蹭了五叔的车,甜甜地同他告别,继而目标明确地往正院奔去。太子回宫之时,只听正院一片笑声,伴随着儿子的撒娇,福晋笑吟吟的:“有了弟弟妹妹,额娘当然不会忘记元宝。”   不知臭小子继续说了些什么,福晋不赞同道:“阿玛怎会无缘无故地打你?额娘绝不允许。”   太子:“……”   这下好了,连教训都不能教训,他重重咳了一声,板着脸走进里间。   弘晏打过预防针,心满意足地同太子妃说晚安,扭头瞧见太子,惊讶一瞬,笑容满面地打招呼:“阿玛,您回来啦,儿子这就回小院洗漱,您和额娘好好聊。”   眼睁睁瞧他一阵风似的远去,太子面色一青,他还想问呢,孤怎么就比不上舜安颜了?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今晚怕是睡不安稳。   转头望向榻上的太子妃,太子眼神一飘,忽而若有所思,挥挥手叫全嬷嬷她们退下,继而清了清嗓子,温声道:“福晋。”   太子妃顿了顿。   元宝同她说,阿玛没喝多少酒,瞧这反应,怎的有些不对劲?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太子图穷匕见:“你觉得,舜安颜此人如何。”   这是个正经问题,太子妃思虑一瞬,道:“今儿没有参加婚宴,但往日臣妾见过额驸几面。长得高挑俊秀,加上由皇玛嬷挑选,汗阿玛拴婚,品行自然无可挑剔……”   说罢笑了起来,“不是爷同我说,他对温宪一见钟情,是个极为罕见的俊才?既是情深,两人般配得很。”   通篇都是不重样的夸赞,太子面色变了又变,心情呱唧一下掉到谷底。   见福晋并没有领悟他的深意,太子强自平静下来,继续暗示:“你可羡慕温宪?”   爷的问话越发奇怪了。太子妃扬眉看他,好笑道:“羡慕作什么?眼见一段金玉良缘,做嫂嫂的唯有高兴的份儿,爷难道不是?”   是,怎么不是。   太子吃了一颗定心丸,嘴角泻出一抹笑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暗示从而转为明示:“舜安颜情深,孤比之如何?”   太子妃:“…………”   太子妃眉心一跳,胤礽要么脑子撞坏,要么撒酒疯来了吧。   她沉默得有些久,久到太子心凉了半截,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沉声道:“福晋直说便是,不必同孤见外。”   这是一定要她回答是或不是了。   太子妃为难起来,堂堂一国储君,同不到二十的妹夫比什么比?何况这也没法比,二人所处的阶段不同,单说新婚之时谁更情深,爷自个不知道?那不是降等打击么。   太子妃深以为丈夫脑子坏了,想让太医过来瞧瞧,忽然间,肚腹隐隐的阵痛传来。   她不是头胎,生弘晏时已然有了经验,霎时反应过来,这是发作了,要生了。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庆幸,孩子来的时机恰恰好。继而断断续续道:“爷,让全嬷嬷进来。传太医稳婆,臣妾肚子疼……”   太子面色大变,哪还记得什么情不情深?顿时慌张起来,顺着她的话应下,“孤这就去,孤这就去。”   一边唤人,一边拔腿往外跑,因着突如其来毫无准备,浑身漫起微微的热汗,凉风一吹,这才冷静了些。   回过神来,紧张慌乱的同时,泛起一丝窃喜,一丝懊恼。原来福晋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怪他,是他魔怔了。   孤在福晋心里头的地位,那还用说??   ……   正院灯火通明,全嬷嬷有条不紊安排起诸项事务,不到片刻,弘晏踢踏着鞋,气喘吁吁地跑来。   瞧见太子在帘外来回走动,神色焦急,时不时往里看上一眼,像要冲进去一般,弘晏的圆脸蛋盛满担忧,忍不住问:“阿玛,额娘怎么样了?”   “太医说一切都好。”   太子下意识回答,忽而想起来什么,瞅着他道:“夫妻之间的事儿,你不懂,却尽会胡说。”   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太子微微一笑,略带炫耀:“孤赢了。” 第98章 生产 一更   太子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弘晏脑袋里的疑惑愈发深了。   如此紧张的情形之下,他不忘抬起头,仔仔细细扫描阿玛周身,生怕阿玛同李大总管一样,出现【脑补过度】的红箭头,遗憾的是,没有。   唯有一个心跳速率过快,超出正常水平,但弘晏觉得自己也有这个症状,于是收起疑惑,不再在意赢不赢这回事,乖乖站到太子身边,瑞凤眼一眨不眨,伸起脖子往里探。   里间。   太医候在屏风外,瞧见宫人出入有序,井井有条的场面,微微颔首,暗赞一声。   不论嬷嬷还是产婆,皆屏息细语,凝神以待,抑住忙乱,没有高声喧哗之人。太子妃娘娘胎位极正,懂得收气,也懂得何时使力气,他这心便放了一半,只等小阿哥或是小格格顺利降生,高高兴兴领赏去。   有皇长孙殿下在前,太子妃娘娘没有生男生女的隐忧,不论如何都是大喜。能抢下安胎这个活儿,不知有多少同僚艳羡于他,想到此处,太医颇为自得,反倒变得更为专注,竖起耳朵聆听动静,生怕错过了什么。   太子妃微闭着眼,额间浸出汗水,双手攥住锦被,神色尚且冷静。全嬷嬷绕过屏风,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太子爷在外头候着,小爷跟在一旁,还问老奴能否进来瞧瞧,甚是担心您呢。”   太子妃紧蹙的眉心松开好些,睁开眼,眸光柔和万分:“元宝不是刚刚睡下?”   “是,外襟散散披着,鞋子没穿正,太子爷没舍得说教,亲自系上了。”全嬷嬷笑道,“您可要用些劲儿!主子们都盼着呢。”   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一门之隔守着她,此言胜似慰藉,同人参补丸没什么两样,太子妃眼底的光亮愈盛,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   没听见额娘的叫喊声,弘晏有些发慌。   上一世没有弟弟妹妹,没有结婚生子,孤身一人对此毫无经验,却也知道生产是趟鬼门关,何况医疗不如后世的古代?   给太子妃的扫描虽一日不落,也没有发现“不顺难产”的红箭头,历史上的额娘还有好长的寿命,但他还是怕。   太子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就差踱出残影,弘晏抿着唇,虚弱地开口:“阿玛,别晃了,再晃就要不行了。”   “……”太子脚步一停,怀疑这个不行指代多义,又觉得单他自己误解,想了想吩咐左右,“拿椅子来。”   于是父子俩排排坐,掌心紧贴膝盖,坐姿颇似后世的小学生。   弘晏见他爹照着学,为排解压力,忍不住开始唠嗑:“儿子出生之时,阿玛是何表现?”   太子一时被问住,陷入回忆之中。   心态不一样,压力不一样,期待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如今的他更为担忧,更加记挂福晋。一时间感慨万千,心下酸甜,只这话不能同元宝说,元宝不懂。   “是何表现?孤……就是那般表现。”   弘晏噎了一噎。   压力没排解,天儿被聊死了。   忽然间,太子妃略微高声的痛呼传出,在安静的夜晚很是突兀,听得弘晏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唬得太子眉眼巨颤,心漏跳一拍,便见元宝皱着包子脸,一字一句地严肃道:“神女教我医术,其术包罗万象,接生的活儿不在话下,或许帮得上忙。”   说罢就要往里冲,太子:“…………”   何柱儿站在一旁,闻言面色空白,差点跌坐在地;三喜临门不逞多让,恍惚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接、接生?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拎起儿子扛在肩上,可怜弘晏毫无心理准备,整个人横成了一字形,圆脸朝天,两腿还在半空乱晃。   里间接生的有条不紊,外间等候的鸡飞狗跳,直到皇上身边的李德全,还有太后身边的贴身嬷嬷急急踏入正院,瞧见这副场景,登时目瞪口呆:“……”   太子妃娘娘不是发动了吗?   太子爷和小爷怎的要打起来了??   弘晏委屈了,生气了,正要批评太子胜之不武,额娘还在等着他呢。哪知大总管和太后的人恰恰到来,恰恰见到他丢脸的这一幕!   这下,接生的计划泡了汤。弘晏很快落了地,揉揉僵硬的面颊,幽幽望了太子一眼,违着良心夸赞道:“您臂力神勇,是我前行路上的榜样。”   随即转过身,镇定自若地向李德全等人解释,“这是我同阿玛特意商议的礼节,为给额娘祈福,大总管不要见怪。”   太子:“……”   李德全:“……是,是。”   大总管此番前来,专为传达皇上关怀,以便第一时间报喜,太后的贴身嬷嬷也是同样的目的。虽对祈福礼节有着疑问,听闻太子妃一切顺利,李德全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模样,和几位主子一道等待喜讯。   于是外头重归寂静。弘晏端端正正坐上椅子,把手贴在膝盖上,紧张情绪经过这么一打岔,误打误撞地缓解许多。   太子时不时瞅一眼儿子,神色复杂万分,担忧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他实在不敢想象五岁孩子接生的场面,若让汗阿玛得知,那还得了?再然后,是不是要撰写《产后护理》《接生的一百种秘诀》了?   离不离谱另说。   若真到那一步,倒不如让他替了元宝……   谁也不知太子爷的脑瓜子想些什么。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一瞬间,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正院,伴随阵阵惊喜的喊声:“生了!生了!是个健康的小格格!”   压抑多时,心弦骤然一松,无尽的激动漫上心头,连带着眼眶有些酸涩。   他有嫡亲妹妹了。   弘晏飘飘忽忽站了起来,眼眸晶晶亮,扬起一个纯粹的、孩子气的笑容,想同亲近的人分享喜悦,扭头发现太子不见了人影。   “……”弘晏茫然,阿玛不是同他排排坐着么?   李德全喜气洋洋,笑眯眯地给他解惑,“太子爷迫不及待去瞧小格格了,小爷可要一起?奴才也该回乾清宫报喜喽。”   心说他爹可真快啊,弘晏忙不迭地点头。   ……   小格格出生没多久,裹在大红襁褓里头,哭嚎几声像是累了,小手握拳抵在嘴边,睡颜安稳,睡得很是香甜。   太子看着女儿,凤眼柔和,唇边含笑,过后脚步不停,就要往产房走去。抱着格格的全嬷嬷掩上襁褓,连忙出声:“爷,太子妃安睡了,里头尚未清理干净。待熏好香,换一床被褥……”   “不要紧。”太子沉声说,“容臻替孤生儿育女,孤还会嫌弃不成?”   弘晏紧随其后,听见这话呆了一呆。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好男人的典范。他正处于放大的喜悦之中,差些感动得抹眼泪,心想是他错了,阿玛和新任额驸相比,半分也不差的!   这叫含蓄内敛,叫嘴上不说,专注行动,也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全嬷嬷也很感动,哪还有理由拒绝?笑得和一朵花似的,殷勤引着太子进去,转身发现弘晏也在,顿时笑得更欢喜了,“小爷可要看看妹妹?”   “看看妹妹,再看看额娘。”弘晏眼巴巴地说。   全嬷嬷动容地哎了一声,弯下腰,小心掀开大红襁褓的一角,乐呵呵地道:“我们格格是个美人胚子,仔细一看,与小爷还有三分相像。”   弘晏不禁升起浓浓的期待,低头一望——   皮肤皱巴巴的,美人胚子,哪儿看出的美人胚子?   不多时,他恍然大悟,额娘说过,刚刚出生的孩子好像都这样,过几日就会变得白白嫩嫩,四叔家的弘晖也是如此。   至于像自己……   弘晏左瞧右瞧,瞧到眼睛发酸,也没发现有哪里相像。还没睁眼呢,单眼皮双眼皮,大眼睛小眼睛,像阿玛还是额娘,都还是个未知数。   还有,妹妹的脸型巴掌大,不圆!   弘晏眼神慈爱,仔仔细细分析一番,蓦然间瞥到什么,缓缓睁大了眼。   妹妹的头发稀疏,只铺了浅浅一层,不,半层都没有铺满。   他单知道皮肤皱不碍事,不知胎毛少会如何,额娘没同他说过。   他只知这辈子出生的时候,胎毛浓密,皇上还特地让史官记了一笔,说是‘肖似太子’。当年得知如此秘辛,弘晏甚至有些羞耻。   回过神,弘晏忧心忡忡起来。阿玛和他出生的时候,头发都多,怎的轮到妹妹,就稀疏得只剩几根??   他严肃着脸,给襁褓中的小格格扫描,发现没有红箭头提示。   可是妹妹的胎发太少了,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弘晏左思右想放不下心,女孩子都爱美,万一日后长大……   无法想象那副场面,弘晏的喉咙有些发干。火急火燎去产房探望太子妃,在太子吃惊的目光下,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   毓庆宫离乾清宫不远,足以窥见皇上对太子的爱重。   李德全快步走进大殿,连忙向皇上报喜,说是母女均安。皇上身披外衣,尚未睡下,闻言连道三声好,笑着吩咐道:“从内库挑几件好的,赏给太子妃,多些绫罗绸缎,给朕的孙女做衣裳。”   李德全笑眯眯地应了。   忽然有人来报,小爷求见,并问汗玛法安置没有。李德全大吃一惊,毓庆宫出什么事了?   皇上想得更深一些,听言眼神微凌,“尚未安置,让他进来。”   弘晏在心底琢磨妹妹稀疏的胎毛,故而面上一半喜悦,一半忧愁,瞧得李德全慌张不已,皇上竟也不安起来。   不等皇上开口,他神色凝重地说:“汗玛法,孙儿着人研制出了育发液。”   李德全震惊了,皇上愣住了。   不是只有老大的壮阳药,何时来了育发液?   “您随便出个人经营,产业挂在妹妹名下便好。”弘晏下定决心,将小格格胎毛稀少这个现象,沉痛地告诉皇上,继而坚定地说,“让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生不缺银子购买!!” 第99章 取名 一更(捉虫)   育发液,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此生不缺银子购买。   产业挂在小格格名下,就因元宝刚出生的妹妹,朕的孙女儿胎发少??   终于明白弘晏的诉求,也终于明白他面上的忧愁,大晚上的,皇上怔愣老半天,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李德全就如听天书似的,目瞪口呆地想,这天降一个大锅……小格格才刚刚出生一个时辰呐!   “元宝。”皇上揉了揉太阳穴,又揉了揉眉心,终是没有让人拿鸡毛掸子,心道乖孙也是关怀妹妹,虽然方式歪了些。   他也不问弘晏研制育发液的初衷是什么了。继而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不知婴孩胎发多寡,并不代表什么,与日后成长无关。太子胎发浓密,老大胎发稀疏,可现如今,你见大伯不长头发了么?”   弘晏:“……”   这个例子举得妙,堪称一针见血。   大伯坐在大伯娘床边忏悔的时候,不修边幅、胡须拉渣的模样,他记忆犹新。   不仅胡须,黑色发茬浅浅一层,茂盛地生长着。顶多几日而已,那速度,谁不说上一句“好身体,好营养”?   他恍然大悟,原来妹妹的问题不是问题,这下丢脸丢大了。   弘晏动了动唇,圆圆脸漫上两道红晕,头一次生出后悔的情绪。育发液的售卖,都说了要慢慢图谋,都是单身与无知惹的祸,惹他火急火燎前来自爆,连个退路都没有。   他还缺一个合伙人,汗玛法不也就知道了?   弘晏越想越是脸红,他自觉这辈子活了五岁,从没有丢过这样大的脸。乾清宫待不下去了,想要落荒而逃,却生生止住脚步,因为皇上叫住了他。   皇上睨他一眼,沉声问:“为谁研制的育发液?”   看样子是要刨根问底,可他能够供出温宪姑姑吗?不能。   凭借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弘晏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真诚道:“为未来大伯研制的。因着卖药的缘故,孙儿担心大伯烦忧过度,早生华发,各位叔叔也是如此!故而未雨绸缪,给他们的发丝一个温暖的港湾。”   皇上:“……”听着逻辑没问题,可偏偏如此离谱。   李德全:“……”温、温暖的港湾?   弘晏越说越是顺畅,“却因大伯已有壮阳药的进账,孙儿担心患寡而患不均,这回只得遗憾放弃同大伯的合作。”   说罢叹了口气,“至于妹妹的胎发,是我孤陋寡闻,心急了些,孙儿受教了。”   皇上真真是没想到,育发液的研制脱胎于壮阳药,启迪于身患隐疾的胤禔。   空气一时万分寂静,他沉默半晌,心想难不成是老大造孽太多,以至多灾多难?   毓庆宫的喜讯刚刚传来,思虑这些到底不合适,皇上头疼地摆摆手,示意自己问完了,天色已晚,弘晏该安睡了。   弘晏眨眼应下,笑眯眯叫了声汗玛法,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与孙儿的合伙人……”   皇上:“……朕身边,没有精于此道的干才。”   这事,也只有皇上可以瞒天过海,让人找不到育发液的幕后老板,更不会影响当今神武的名声,但皇上有些不愿意。   弘晏不相信皇上的话,给祖父画大饼:“我同您五五分成。薄利多销,卖向全国,按它立竿见影的药效,少说也有百万银子入账,若年年如此,都可以造一座大海船了!”   这是四爷八爷他们不知道的大饼。   “……”皇上微微坐直了身体。   大清的财政分为两样,国库与内库。国库的钱,也就是朝廷的钱,赈灾,建设,出兵打仗,全部靠它;内库等同于皇上的小金库,赏赐宫妃也好,皇子也罢,大臣们管不着。   年初之时,大刀阔斧地肃清吏治,讨银抄家,致使国库重新丰盈,而今,内库的现银却一日日地变少。因着成年皇子出宫开府需要安家费,皇上一视同仁拨给二十万两,皆走内库的账,先前走了老大,老三与老四,还有老五老七老八等着他,别说老九老十明岁成亲,算算该有多少银子?   虽说皇上的积攒深不见底,况且太子不用开府,盯他可以省下很多钱(……),但其余儿子一一长成,现银如水般地流出,加上老九频繁借钱采购羊毛,每每心腹汇报的时候,听得皇上心疼。   卖药这回事,皇上一直没有过多重视。说起来都是隐痛,谁让老大身患隐疾,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瞎搞就瞎搞吧,毕竟有太医把关,安全性无需怀疑。   可单单一个育发液,利润有这么多?   弘晏瞧出了汗玛法的心动,不遗余力朝他推销,说这不是普通的育发液,乃是创时代之举。还有大伯的壮阳药,效果用‘一鸣惊人’形容也不为过,半点不会伤身,一年赚的利润,怕与育发液不相上下!   闻言,皇上神色莫测,不由来了个对比。   老九心系毛衣事业,为放长线,赚的银子存不下几两,全用来进购羊毛,何况取得成效之后,需要交还借银,他的本钱都是向内库借的。   老大却是白白入账,只需花些药材钱……再过个十年,岂不比内库的存银都富?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皇上眼眸深沉,敲了敲桌案,道:“朕应你了。”   弘晏心下一喜,欣喜的同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幸而汗玛法忘了问他,和大伯的分成多少。财不露白,低调赚钱才是正理,如今歪打正着,成功拉到了合伙人,他也该回毓庆宫安歇了。   养足精神,明儿看妹妹去,再给今儿的无心之举奉上真挚的歉意。   转身之前,弘晏忽而眼睛一亮。   “汗玛法,您从前应过我的。如今妹妹出生,那比阿玛好听的赐名——”   ——   弘晏轻手轻脚回到小院,夜色已然深沉。   中途太子妃醒过一趟,需喝膳房熬的补汤,太子依旧待在正院,询问太医种种事项,暂时抽不出身,于是派何柱儿前来询问,方才去往乾清宫做什么。   弘晏打了个哈欠,淡然无比地道:“有关妹妹的名字,汗玛法说要想想,想好了明天赐下。”   皇上赐名?原来小爷求的是这事!   何柱儿喜气洋洋,回头和主子禀报,却见太子爷神色复杂,瞧着有些惆怅。   太子手里拿了本《诗经》,并在心仪的篇目底下折了页,已经想好宝贝闺女的千百个有内涵、发音美的名字。   那些读着好听的满人名儿,什么萱宝、玉录玳、宁楚格,寓意虽好,不够独特,汗阿玛老喜欢了,譬如温宪名为茉雅奇,嫁入巴林部落的荣宪名为雅尔檀……太子觉得宝贝闺女不能如此。   他的长女次女同样取自汉名,蕴味极深,此回更不能差。   于是叫侍从搬来一摞书,准备翻完《诗经》翻《楚辞》——   小格格很是安静,除了出生那会哭得震天响,方才饿了只哼唧几声,叫人听着心都化了。太子福至心灵,琢磨完《关雎》之后,微笑着翻开《静女》篇,不由畅想闺女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样,然后便听何柱儿汇报,皇上要给格格赐名。   太子手一抖,一时间又喜又忧,喜的是汗阿玛对闺女的重视,忧的是闺女的名字,即将泯然众人矣。   其中还有元宝的掺和,太子只觉心痛。惆怅片刻,他不假思索,当即定下小格格的乳名:“就叫姝宝。”   何柱儿不解其意,便听太子叹道:“静女其姝,如珠如宝……”   取的都是最后一个字,何柱儿听明白了。他笑呵呵地开口,一通不着痕迹的吹捧,吹得太子身心舒畅,一时间忘却皇上取名的郁闷,柔和地瞧了太子妃一眼,接着歇在暖阁,安稳入眠。   ——   第二天还有朝会,即便睡得晚,起得早,太子依旧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地出门。一路接到数不清的恭贺,尤其弟弟们那羡慕的小眼神,叫他极为受用。   如今几个弟妹都没有喜讯,算起来,倒还是孤厉害些。   朝会结束之后,皇上留了太子、大贝勒于御书房,太子先行进入,大贝勒候在外头。   皇上如此安排,胤禔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妃生女,汗阿玛召见胤礽乃是寻常,但其中有他什么事?瞧太子那骄傲劲儿,大贝勒冷嗤一声,胤礽有一个,他可是有四个嫡出格格!   撇开孩子的事,忽而想到什么,大贝勒心下一定,灵光一闪。   筹谋许久的知己名额,他已有了章程——这是一个好时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   御书房。   皇上抽出一张精致纸笺,示意太子上前瞧瞧。毋庸置疑,纸上写的,乃是皇上亲取的赐名。   对皇上的喜好很是了解,生怕听见烂大街的名儿,太子笑容稍稍勉强几分,还想替闺女争取一下:“儿子取了姝宝的乳名,取自‘静女其姝’之意……”   话间暗示性极强,皇上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瞧他。   半晌,皇上的目光带了显而易见的质疑,冲着太子的品位而去,“静宝不比姝宝好听?”   太子愣住了。   “姝宝。”皇上淡淡道,“听着像是鼠宝。太子啊,朕的孙女,怎的不叫牛宝?牛还受官府保护,鼠能做什么?”   胆大包天,竟敢怀疑朕的水平,也不瞧瞧自己!   太子被嘲得面色空白:“……”   皇上轻飘飘移开目光,照着纸笺念:“元曦,既是元宝的妹妹,又是初升朝阳,映照海晏河清。”   日字旁,且与他的年号同音,不比‘礽’字差。   皇上琢磨来琢磨去,这个名字完全符合元宝的意愿,随即和善一笑,“朕觉着,比你的名儿好听,更比你精心准备的鼠宝好听。你觉着呢?”   他在‘精心’二字加了重音。   太子:“……”   太子:“……是。” 第100章 狗血 二更   接过宝贝闺女的赐名,痛定思痛将乳名换成‘静宝’,太子绕过屏风,直直同大贝勒对上了眼。   霎那间,似喜似悲的面色重归平静,浑身不自在消散得无影无踪,犹如没事人一般,微微朝他颔首示意,好似龃龉从不存在。   那一瞬间的变脸看愣了胤禔,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在心里嘀咕,胤礽莫不是撞坏脑子,还是被汗阿玛痛骂一顿,失去了神志?   怀揣着猜疑,大贝勒走进御书房,拍拍衣袖跪下请安:“汗阿玛。”   皇上嫌弃一顿太子的品位,欣赏一幅憋屈的模样,又打脸一番不孝子,眼下心情尚且不错,摆摆手让他免礼。   他召老大来,是为了询问卖药之事。   沉吟片刻,皇上尚不知如何开口,视线在胤禔头顶来回打转,在心里叹了一声,作孽。他也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情形,御书房一时间沉默下来,唯余呼吸声。   胤禔脑袋凉飕飕的,只觉二丈摸不着头脑。   但思及五个知己名额,越拖成功率越低,如今正是皇上召见的好时机,想到此处,他拱了拱手,低声道:“汗阿玛,儿臣斗胆有一个请求。”   皇上抿了口茶,示意他说。   胤禔收起指甲盖大小的愧疚之心,图穷匕见,终是拿五爷开捏,“儿臣想去皇庄养猪。”   皇上手一抖。   站在旁边的李德全:“……”   幸运的是,皇上已然咽下茶水,这回没有呛得直咳嗽。   他以为大儿子被人掉了包,或是大清早的没睡醒,到御书房说梦话来了,于是耐心地道:“再说一遍。”   “儿子想去皇庄养猪。”胤禔深吸一口气,昂头坚定道,“《养猪手册》已然发行,故而儿子前去,不为图谋功劳,也不为指手画脚。只为提升自己,撇去浮躁之气,贴近农户,体味畜牧之累……”   眼瞧着就要说出一堆大道理,皇上喊了停。   皇上并没有发怒,只用分外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心想如今身患隐疾,未来苦于生发的人,即便犯蠢,朕还能痛斥不成。   片刻,心平气和地道:“你去了,老五怎么办。”   胤禔心里一喜,有戏。他义正言辞:“五弟已是养牲大家,如今再待下去,怕也没有多少提升!不如回归朝堂,为汗阿玛分忧。如今户部空缺,单凭四弟一人忙不过来,何况多项章程与同农事有关,不正中五弟下怀?”   那副模样,像极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看得李德全恍恍惚惚,皇上半晌无言。   “胤禔啊。”皇上慈和地喊他,就在大贝勒屏住呼吸,以为愿望即将成真的时候,眸色深沉起来,无情地打破他的梦想,“养猪这事,朕绝不会允。”   心碎的一瞬间,大贝勒面色空白。   不等他哀求,皇上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办差的同时,给朕好好卖药。当下召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以六成利上缴内库,朕遣人暗中助你,为推广大行方便。”   这话一出,大贝勒听傻了。   什么叫好好卖药?什么叫六成利上缴内库??   皇上深深看他一眼,“你该思量的,便是如何售卖为佳,累积口碑与名声。前路已然铺好,若出差错,朕唯你是问!”   他的儿子没有庸才,都说身残志坚,相信胤禔也是如此。   万般话语叮嘱完毕,皇上轻叹一声,道:“退下吧。”   大贝勒:???   ——   大贝勒脚步打飘地出宫,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卖壮阳药获得官方支持,被迫转换为必要任务,利润分出,时不时还要查阅绩效,未达标就要挨罚,怎一个离谱了得??   汗阿玛口吻一如往常,气势威如渊岳,不像是中风,也不像被人下蛊。他怀疑自己尚未清醒,或是因为福晋一日比一日好转,高兴得失去了理智,于是衙门也不去了,回府闷头睡了一觉,期望醒来回归现实。   一觉睡醒,现实没变,胤禔悲从中来,宫中传来消息说,太子爷的嫡出格格赐名元曦,谱入玉牒。   这下炸开了锅……不,炸到一半就熄火了。   元有嫡的意思,指代意义最为尊贵,或许和皇长孙的乳名呼应,这个不清楚。   曦不仅从了皇孙辈的日字旁,还与康熙的“熙”字同音,恩典太重太重,搅动着朝臣们敏感的心弦。正当他们呼吸渐重的时候,骤然想到元曦格格的出身,凝重的面色一消,登时没话说了,恢复往常的淡定之态。   皇上爱重太子,宠溺皇长孙,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便是一言不合就开喷的御史,同样处之泰然,既是太子的嫡女,小爷的亲妹妹,取这名字,也是理所应当。   皇上英明神武,都是他们少见多怪!!   ……   鼠宝的杀伤力太强,太子终是认输,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改小格格的乳名为‘静宝’,更觉‘元曦’的名儿取得好。   然而不好不行,太好又有些怕,胤礽免不了一副老父亲的心态,担忧静宝惹来注目,惹来众多的晦意与锋芒,似五年前元宝出生那般,不知掀起多少波澜。   毓庆宫正院,太子妃尚在熟睡。太子瞧过女儿,绕出暖阁,坐在福晋的床边,继而遣退下人,感慨着说出内心隐忧。   说着说着,帘外传来些许动静。   太子面色微顿,骤然起身,就见弘晏探出一个脑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小声开口,语气真挚不已:“阿玛,您真会想。”   太子眉心一跳,止住手痒,凤眼盯回去,定要儿子说出个子丑寅卯。   弘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细细给他分析,“前朝也好,后宫也罢,如今敌视毓庆宫的,您想想还有谁?”何况两尊大佛护着呢。   一席话说得太子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放眼前朝,明珠是彻底不同他作对了。老大单针对他,却也不再为了夺嫡;其余几大家族,便是中立立场,亦会表露几分善意,更别提宗室亲王,朝廷重臣,对元宝的好感度突破天际,连带着他也沾了光。   还有元宝的几个知己,罢,这个暂且不提,都是来气他的。   转向后宫,如今宜妃掌多数宫权,贵妃荣妃次之,心思不净的德嫔惠嫔,都已落到作死的下场。至于嫔位以及其余小主,哪用得着他考虑?   “您这叫关心则乱。”见太子一点就通,弘晏深感欣慰,笑眯眯地下总结,“都说一孕傻三年……”   太子:“…………”   阿玛的脸好生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鸡毛掸子,弘晏猛地住嘴,懊恼自己用词不当,一溜烟地往外狂奔。   徒留太子面色青青红红,无言之后便是欣慰,半晌哼笑一声。   欣慰归欣慰,但臭小子值得一顿教训。   如今碍于福晋熟睡,总有一日……   ——   不知太子深沉心思的弘晏,继元曦出生之后,迎来又一个惊喜。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黑回来了。   作为皇长孙殿下任命的间谍之王,精通易容的第一人,小黑身负重任,潜伏贼窝数月,最终圆满完成他的使命,回到主子身边。   教坛总部的剧变,就在几日前。如今尚未传入京城,第一手消息,或许掌握在八爷手中。除了精神萎靡点儿,黑眼圈重了点儿,小黑还是弘晏熟悉的那个小黑,语气,神情,半点不带变的。   眼见间谍之王凯旋,弘晏热泪盈眶,执起他的手亲切慰问,“过的好吗?”   灰衣侍从的特点便是忠于主子,从不瞒报。小黑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得弘晏困惑起来,心疼地指着他的黑眼圈,“这是赶路落下的?”   一旁的小灰也专注地看去。   “非是赶路。”小黑犹豫一瞬,沉声解释,“总坛坛主之女欲招奴才入赘,日日纠缠于我。”   弘晏惊呆了。   ……这就是谍战剧中常见的狗血爱情线?   他上上下下打量小黑,身材结实,面目刚毅,虽说潜伏的时候换了张脸,但单凭人格魅力,极大可能征服反贼首领的女儿。   不急着了解其它,弘晏问:“她长得如何。”   小黑想了想,道:“貌若天仙,明艳可人。”   不得了,弘晏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他继续探听,一双瑞凤眼亮晶晶的:“回来之前,你们见过面吗?”   小黑说:“见过。”   暗暗嘶了一声,弘晏屏息凝神。   莫不是金屋藏娇,或是那姑娘弃暗投明,决定一同奔向美好的未来?   “奴才一刀捅了坛主,两刀捅了坛主之女,这才放心启程。”小黑拱了拱手,淡然道,“我想主子了。” 第101章 营业 一更   父、父女一起捅?   还有那句‘我想主子了’,弘晏沉默下来,觉得事情发展和他想象的大不一样,自己真是罪恶深重啊。   这就是谍战剧最后的感情线结局,放在现代要被观众破口大骂寄刀片的。   在场三人,也唯有弘晏大受震撼,半晌回不过神;小黑说着淡定,小灰听着更是淡定,赞同地点点头,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我行我也来,保证给反贼一家捅得开花。   可惜主子说他过于正直,没有间谍天赋,小灰略带遗憾地想。   那厢,弘晏终于回过神,拉着小黑的手动容道:“辛苦了。”   接着询问几个月来的卧底细节,小黑思虑几瞬,在汇报之前,不经意给自己‘正名’,谁叫主子反应奇异,叫他看不懂:“坛主之女奢靡享受,斥骂百姓贱民,手上沾有无辜人命,两刀捅了也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   弘晏恍然大悟,竖起一个大拇指,夸道:“你是不近女色,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小黑神色淡然,细细看去,眼底藏着丝丝小欣喜。他继续道:“奴才潜伏几月,发现坛主堂主,无一不作恶多端,却也智谋超绝的厉害人物。”   “……取信他们以后,终是与下属寻得时机,放火除贼,将之一网打尽,却也有反应极快,逃脱追捕的几条漏网之鱼。至于暗藏民间,兴风作浪的分教贼子,群龙无首,暴露不过迟早,当地官府已然下达捕令,落网贼人也在送京途中,只需严刑拷问,摸清藏身之处即可。”   小黑的主要业务乃是天地会,至于总部同样设在川陕的白莲教,另有领衔人物统领间谍大军,进度稍慢一些。对于同僚的动静,小黑略微提了一提:“奴才启程之时,他们也该动手了。”   弘晏听得认真,高兴于计划的顺利实施,又是好一番夸奖,最后问他:“你可还要向八叔和汗玛法述职?”   小黑摇摇头,表示不用:“奴才传去密信,这才来见主子。”   他的周身,围绕【疲累过度】【萎靡不振】的红箭头,后附一份缓解药方。弘晏心疼万分,忙不迭赶他去休息,并要遣人抓药,忽然间灵光一闪,叫他等等。   这副方子很是熟悉,不正是顶配壮阳药的组成部分么?   太医们送来的成品,乃是最高配置,不仅仅存在本身的字面意思,还能调理身体,振奋精神。何况一颗药丸省时省力,不必兴师动众让人煎药,对小黑只有益处没有坏处,服下之后入眠,醒来说不定大有成效。   想到此处,弘晏转身去往寝卧,捧出一个小而精致的药盒,郑重递到小黑手上。   “太医院倾情研制,睡前配水服用,第二天,状态将会前所未有的好。”   ——   小黑与小灰宿在一屋,两张间隔不远的单人床,位置毗邻弘晏的寝卧,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能够赶到主子身边。   如今正是晚膳时间,小黑服下药丸,一沾枕头睡得昏天地暗,睡眠质量前所未有的好。直到夜色深沉,小灰绕过床榻叫了他一声,没醒,想了想,把手中炊饼放在一旁,和衣上榻,警惕入眠。   三更时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小灰猛地睁眼,便见小黑直挺挺坐在床上,目光炯炯,呼吸渐渐深沉。在心里计算一番时辰,同伴也该睡饱了,于是平静道:“醒了。炊饼在一旁。”   说罢一秒入睡。   小黑望向炊饼,默默点头,随即收回视线,瞅着虚空发愣。   不但不困,还不饿,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想绕毓庆宫跑五十圈。与此同时,一阵又一阵的热意窜上天灵盖,铺天顿地汹涌而来,小黑呼出一口气,惊讶的同时略觉难受,这是什么症状??   凝神给自己把脉,发觉脉象强健有力,并且真如主子所言,药丸极有效用,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这无法言说的热意……   小黑强迫自己躺倒,闭上眼睛,清空思绪。   一刻钟后,他飞速下床做俯卧撑。   动静不大,却让小灰再一次睁开眼,困惑地朝他望去。   疯狂做了一百个,终于好受了些,扭头对上头领的目光,小黑重新上床,红着脸歉疚解释:“属下精力充沛,尚无发泄之地。”   小灰哦了一声,闭眼入眠。   两刻钟后,小黑下床哼哧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小灰拧眉看他,眸光沉沉,顾及这人刚刚立下功勋,终是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   过了三刻钟,小黑又又又下了床,这回不做俯卧撑,改作倒立。   迎着头领泛青的面容,小黑倒在墙边,眼睛往上方某个不可描述之处瞥去,幽幽道:“我睡不着……”   小灰:“……”   小灰顺着他的眼神,发现了不同寻常,顿时浑身一震:“??!”   “扰人安睡也就罢了。”他一字一句地冷肃道,“你在和我炫耀不成。”   冰碴子似的话音蕴含怒火,小黑还在倒立,闻言大吃一惊,顿觉冤枉,迎面而来一阵拳风——   漆黑的夜里,他们打了起来。   ——   第二天,天蒙蒙亮,两人一前一后地上岗。   小黑挂着黑眼圈,小灰同样挂着黑眼圈,唯独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被人揍的,像极了国宝;一个熬夜熬的,精神萎靡不振。   弘晏睁大眼睛,打量面前百年一遇的奇观,试探着问:“你们吵架了?”   小灰摇摇头,小黑摇摇头,他们是在打架。   见问不出什么,弘晏只好作罢,叫三喜拿来上好的伤药,一人一瓶,顺道递给小灰装了药丸的精致盒子,按昨日所言重复一遍。   精神萎靡难不成也会传染?看得他心疼。   小黑的红箭头已然消失,证明药丸极其有用,既如此,他也能够放心小灰,前去瞧瞧额娘与静宝,转道太医院编纂手册,顺便把壮阳药的成品运给大伯。   ……   接到小黑密信,对直捣贼窝的成效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八爷马不停蹄将情报串联整合,连夜求见皇上。   川陕剧变过去多日,官府派遣的快马即将到达京城,消息想必也瞒不住了,如今对反贼组织的清扫,也该从暗里放到台面上来。   对于间谍计划,皇上秉承信任的态度,没有多加干预,放手让八爷去做,只时不时问上一问。听言朗声大笑,欣慰拍拍他的肩,道:“做得好。”   当即记下小黑等人的大功,赏下金锭珍宝,还特意叮嘱说,金锭赏给八爷买壮阳药。   八爷正要叩谢皇恩,欣喜的笑容霎时一僵。恨不能脚趾抠出一座乾清宫,就听皇上吩咐李德全道:“明儿传朕口谕,晋良贵人为良嫔,移居永和宫正殿。下月初行册礼,授予吉服册宝,着内务府提升份例,不得怠慢。”   李德全笑眯眯地应是,胤禩怔住了。   因着御前奏对,他极快回过神,颤颤跪了下去。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有对皇上的敬慕,对弘晏的感激,还有夙愿得偿的不真实感,整个人如置天堂!   福晋,可以光明正大同额娘请安了。   鼻尖渐酸,眼眶渐渐泛红,他的嗓音带了丝丝哽咽:“儿臣替额娘,叩谢汗阿玛隆恩!”   ……   早朝时分,皇上将川陕剧变的消息昭告朝堂,并将后续处理事宜分布下去。   以太子为首,众阿哥以及各部衙门分得不同的差事,皇上还着重提了一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询问八爷。   八爷这才新婚几月,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闷不吭声干了件大事。刹那间,朝堂一片哗然,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八爷的眼神带上畏惧。   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之下,天地会的总坛竟被端了去,怎一个震撼可以形容?!   有人欣喜若狂,激动不已,直呼皇上英明;有人泪流满面,想必深受反贼之害;还有人想得更多,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八贝勒年纪不到二十,能在川陕搅动风云,收集情报,手中定有一支秘密队伍,还是皇上支持组建的。   若是其心不正,转变锋刃,用于监视官员,对付政敌,甚至野望膨胀,生出不臣之心,忘恩负义,继而对太子爷下手——   不用怀疑,以上想法出自一颗红心向太子的索额图。   索大人越想越是忧虑,心道倒了个大贝勒,怎的又来了个八贝勒。还有八贝勒的大功,会不会激发毫无斗志的明珠老贼,重新燃起大贝勒的野心?   即便没了夺嫡资格,不还能胆大包天地造反么?   朝会之后,听闻皇上口谕,晋良贵人为良嫔,这下,索大人更忧虑了。忧心忡忡地下衙回府,他正准备召集心腹于书房议事,骤然得知两个引爆京城的大消息。   其一有关八贝勒。   对于明里暗里试探的朝臣,八贝勒亲口放话,大致意思如下:他能取得这般成就,有皇长孙殿下的大半功劳,没有侄儿,就没有如今的他。   其二有关大贝勒。   因着大贝勒再三要求,太医院成功制出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效果惊艳世人,对身躯绝无损伤的壮阳药。大贝勒秘密遣人,积极宣传,面向全体京官试营业了!   索额图:????? 第102章 洗三 一更   因着卖药面向全体京官,故而索额图获知消息,明珠也只落后一步。   精致的青瓷茶盏摔得四分五裂,明珠浑身巨颤,整个人似羊癫疯,抖着声音让人牵马,没有片刻耽误奔向大贝勒府。   胤禔负手而立,神色变幻,看着侍从卸下宫中运来的药丸,有顶配版,高配版与普通版。顶配版定价最贵,一来彰显身份,二来疗效超群,售卖的客户群体基本包括勋贵重臣,当然,只要你有钱,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   这三种版本,先行试营业,再分给手下人经营,店铺开遍京城,继而开遍大清……   听闻明珠拜访,胤禔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早料到这一幕,道:“让他进来吧。”   闻见满院子的药味儿,看见几大车的密封包装,不用猜就知道里边是什么,明珠快要晕了。   他神情悲戚,痛心疾首,差些老泪纵横:“便是不再与太子相争,贝勒爷还在兵部任职。您怎能自降身段,自暴自弃到如此地步?”   大贝勒有苦说不出。   非是他自降身段,自暴自弃,而是皇命难为,知己难求啊。汗阿玛下了死命令,赚不了钱就要治罪,还得分利给内库,他又能怎么办?   还有弘晏的知己名额。挤下老五的计划已然失败,老八又是大出风头,难以对付,他也没办法,唯有好好卖药,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但这等心思,不足为明珠道。   于是他摇了摇头,按照弘晏前些天给他画的大饼,艰难地开口,同明珠分析起来:“舅舅有所不知,此事造福百姓,造福你我,且获利不小。如若顺利,每年有百来万银两进账,用于调理福晋的身体,或是积累家财,置办产业,舅舅可别小看了它!”   起先,明珠眼前发黑,摇摇欲坠,谁想知道一年赚了多少钱?   听到百来万银两的时候,他震惊了,沉默了。   他不敢相信,但贝勒爷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让他不得不相信。虽然有碍名声,获利却是实打实的,可这经商之事要让皇上知道……   胤禔含糊解释:“汗阿玛明察秋毫,自是知晓,舅舅不必担忧。”   明珠恍恍惚惚告辞,告辞之前,手里被塞一大盒子,乃是壮阳药的顶配版本,里边共有五六颗。大贝勒再三叮嘱他如何使用,几个疗程下来,定将精神抖擞,雄风一如年轻时!   明珠:“…………”   盒子烫手,他花费好大的力气,这才没有把药扔出去。   半晌抽搐着嘴角,勉强笑道:“谢贝勒爷。”   ——   就在众人哗然观望的时候,早早付了定金的四爷,五爷,八爷与九爷,接连收到顶配版成品。   四爷八爷另说,五爷拿来就是听个响儿,谁叫他听信弘晏的‘谗言’,目的乃是自污,从而取得四哥的怜惜,巩固正式的知己名分。   他自认身体健康,用不着这玩意,五福晋不乐意了。她温温柔柔地捏起药丸,温温柔柔地道:“不仅爷预定了,妾身也一样。花费大半积蓄,放这儿打水漂?我这就进宫告诉额娘去。”   如晴天霹雳,五爷大惊失色,咬牙切齿:“回来!”   他是假的隐疾,可额娘不知道啊。消息瞒得死死的,生怕额娘难以接受,发起飙来用鞭子抽他,可这败家婆娘都在说些什么?   她也预定了??   苍天啊,大地啊。   五爷悲从中来,忍辱道:“我吃……”   另一边,乾西五所。   十爷打开盒子,双眼放光盯着药丸。个头圆润,棕色饱满,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让人闻了精神一振,心旷神怡。   把感受同九爷一说,九爷彻底服气。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十爷,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还是九哥最懂我。”十爷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反正有的多,不如送弟弟一颗……”   “做什么梦呢?没得商量。”九爷大怒,眼疾手快抱走盒子,“花的都是哥哥我的银子,想要自己买去。”   迎着十爷那不可置信、瞧负心汉似的眼神,九爷呵呵一笑,略微嫉恨地想,雕虫小技,来我这炫耀来了?   眼见求药失败,十爷立马换了一副担忧的嘴脸。   他压低声音:“九哥啊,注意节制,注意伤身。九嫂没进门呢,你还得照大侄子的方子喝药,这进补过度,也不是事儿……”   说罢一溜烟逃出院子,转眼不见人影。   九爷铁青着一张脸,在里间跳脚:“老十!!”   ——   大贝勒公开售药的第二天,元曦格格的洗三宴如期而至。   贺礼如流水般涌来,毓庆宫宾客齐至,场面热闹又喜庆。几位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还有索额图夫人佟佳氏、太子妃生母觉罗氏聚在一处,言笑晏晏,面带欢喜。   觉罗氏身旁,跟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一个七岁一个六岁,乃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弘晏的嫡亲小姨,眼睛亮闪闪地瞧着四周。   自康熙三十年,太子与太子妃大婚,整整比弘晏所知的历史提前两年,时任从一品福州将军的三等伯石文炳进京受恩,兼领汉军正白旗都统。   谁知日夜兼程生了累病,幸而病势较轻,受经太医调理,留京修养一年之后重返福建,至今升任闽浙总督,总管福建浙江的军民政务,已然过去七年。觉罗氏随丈夫赴任,除却皇长孙的洗三、满月与周岁,数年不在京城,连带着两子两女跟在身边。   太子妃是石文炳与觉罗氏的长女,与阿玛额娘多为书信往来,此番怀孕生产,一家子女眷兴高采烈,早早从福州动身,刚到京城又迎来一大惊喜——太后体恤,特意赐下恩典,准许小姑娘进宫探望太子妃。   也就有了现下的热闹场面,索额图夫人慈爱地望着两个女孩儿,同觉罗氏笑道:“早该领她们进宫了。藏在福州不让瞧,若连长姐都认不出来,岂不惹得太子妃娘娘伤心?”   对于太子妃的额娘,在场的福晋命妇不是吹捧便是善意。裕亲王福晋也笑:“莫说长姐了,外甥一天一个模样,神武俊气得很,如今还识不识得?”   提起弘晏,太子妃的两个妹妹,大的叫容岚,小的叫容玉,自幼教养极好,即便红着脸害羞,还是小声应道:“识得的。”   姐姐时隔一段日子便会寄来画像,她们也就知道了,元宝外甥比她们年纪小,辈分也小,须得好好保护。   童言童语惹得众人笑起来,不远处,皇子福晋们打过招呼之后,微笑看着这一幕,其中也有即将痊愈,走动再不吃力的大福晋。   大福晋甫一入场,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按理说,大福晋本身是个大新闻,也是大贝勒卖药这事太过劲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八卦市场。她们瞧着泰然自若的大福晋,憋得辛苦,想问又不敢问,终究遗憾退却,被三福晋抢了话:“大嫂可还爽利?”   大福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心态一日比一日松弛,闻言欣然一笑:“有侄儿开药呢,你瞧瞧我,如今是彻底好转了。”   几位福晋对视一眼,由衷为她感到高兴。被弘晏特意叮嘱过的五、七、八福晋,眼底皆带了喜意,连四福晋也在暗暗思忖,元宝大力推介的药丸绝不会错,需盯着爷日日服用才好。   妯娌谈笑风声,话题围绕着元曦格格,忽然间,大福晋发现了不对。   五弟妹相比从前的容光焕发,面色有些不对劲,好似打蔫一般,叫人搀扶着,时不时用帕子捂嘴。正想出声询问,吉时已到,太子领着众位皇阿哥,以及诸位王公大步而来,弘晏穿了一身红,衬得圆脸蛋越发俊秀,亦步亦趋跟在阿玛身边。   宾客到齐,今儿的主角隆重出场。   全嬷嬷乐呵呵地抱了襁褓,细致拆开,将小格格放在艾草、槐叶煮沸过的浴盆里。   替元曦洗身之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福晋,她们动作轻柔,口中唱着歌谣,意为洗三最美好的祝愿。   不出片刻,元曦响亮的哭声传入宾客耳里,一听便知是个健康的小格格,太子笑容越发欣悦,弘晏目不转睛看着妹妹,瑞凤眼布满温柔。   洗礼结束便是添盆,宾客争相送礼,弘晏离太子稍远了些,忽觉有束不容忽视的慈爱目光瞧着自己。   弘晏无需扭头,心下便有了底,定是许久未曾相见的外祖母,于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扭头一看,恰与两个小豆丁对上视线,还是不及他高的女娃娃。   她们偷偷藏在角落,望来的目光更慈爱了。   弘晏:……?   因着近来忙碌,一边跑太医院,一边跑大伯家,他暂时不知太后恩旨,心下略带思量。能进毓庆宫的,身份定然不一般,到底是谁家贵女,还是王府的郡主郡君?   这般想着,悄悄挪了出去,站到容岚容玉面前,略带矜持地问:“不知是哪家妹妹?”   容岚欣喜的笑容带了些震惊,容玉高兴的神情带了些复杂。   在弘晏越发疑惑的注视下,她们愤怒道:“我们是你姨姨!”   弘晏:??? 第103章 广告 二更   “……”弘晏愣住了。   两个小姑娘颇为委屈地盯着他,委屈中带了愤怒,愤怒中带了控诉,好似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   说坏事也算不上,不就是把小姨妈唤成妹妹了么。   七岁的容岚小声道:“太后授予恩典,准许我和妹妹随额娘进宫,探望太子妃姐姐还有元宝外甥,哪想外甥竟是认不出我。”   六岁的容玉跟着点点头,瘪瘪嘴。   耳边环绕着一声声‘外甥’,弘晏终是回过神来。他脸蛋一红,又有些僵,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动了动唇,却始终喊不出‘姨姨’二字。   短短几日,这是继生发液之后的第二次丢脸了!   额娘是家里长女,有两个弟弟与妹妹,弘晏是知晓的。但知晓归知晓,唯有一个大致的概念,他出生的时候,两个姨姨还在学说话,学走路呢。   他一个重活一世的人,叫这称谓太过羞耻,却不是因为被占便宜,反倒觉得占了她们便宜。   思来想去觉得不行,他往旁边望了望,忽而眼睛一亮:“十五叔,十六叔!”   十五阿哥现年五岁,已然懂得世事;十六阿哥现年三岁,看着十分乖巧,两人一母同胞,都是王贵人的孩子,颇得皇上喜欢。   兄弟俩手牵手站在一边,和哥哥们形成一股身高的天堑。他们正伸长脖子,朝洗三的小侄女看去,听言,十六懵懂转头,十五眨巴着眼,拘谨之余,牵着弟弟的手慢慢走来,最后停到弘晏面前,鼓起勇气、奶声奶气地叫:“大侄子。”   弘晏:“……”   他心情复杂,面色更为复杂,但为了抹去错认妹妹的尴尬,笑眯眯地给他们介绍:“十五叔,十六叔,这是侄儿的姨姨,也就是我额娘的妹妹。”   十五睁大眼睛,十六哇哦了一声。   他们与几个公主姐姐不常见面,乍然见到同龄的宫外女孩子,简直是一道奇观,眼底好奇都要满溢出来。容岚容玉也是一样,气鼓鼓的神色顿消,注意力瞬间转移,朝二位小皇子行了礼,落落大方不露怯,极有贵女风范——   行完礼后发现,外甥不见了。   弘晏转身就溜,深藏功与名,心道同一辈分的小伙伴,就该一起玩耍。   ——   添盆过后,洗三圆满结束。期间,皇上太后各赐一道长命锁,一块镶金铃,长命锁个头小巧,做工精致,由太子亲自挂在元曦颈间。   亲眼得见外孙女的受宠,又被凑过来的弘晏甜甜叫了声‘外祖母’,又是瞧病又是写药方的,觉罗氏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眶微微泛着红。   如今放眼天下,谁人不知皇长孙的神威?   《养猪手册》《养鸡手册》已在闽浙推广,还有圣痘的研发,老爷每每提到的时候,别提有多骄傲。骄傲之余,她又何尝不思念,老爷的任期还有一年,若能回京最好不过,到那时,便能日日得见女儿与外孙了。   正想得出神,太子妃跟前的大宫女亲自来迎,笑着道:“夫人请随奴婢来,主子早早盼着您了。二姑娘与三姑娘呢?”   用帕子拭了拭眼尾,觉罗氏欣喜点头,随后看向院角:“就在那……”   说着,骤然沉默下来。   若她没有看错,与容岚她们越聊越起劲的,是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容岚娓娓道来,只说闽浙有丝绸,有港口,有海船,还有各种各样美丽的鱼,在阿玛的管辖之下,近几年秩序安定,百姓富庶。十六阿哥尚且懵懂,十五阿哥听得满脸向往,坚定道:“过个几年,我定要求求汗阿玛,允我去杭州买丝,去福州捕鱼。”   靠近的觉罗氏眼前一黑:“……”   拐跑堂堂皇阿哥,该当何罪??   ——   蹭完外祖母,弘晏蹭到慈祥无比,对毓庆宫心怀善意的长辈身边,趁着齐聚的好时机,给他们一一瞧过了病。   譬如被儿子气成医学奇迹的简亲王,虽然精神头跟上了,身体硬件到底不足,只要按时服下药方,积极乐观爱走路,活到八十没问题。也譬如征战沙场,落下诸多暗伤的裕亲王,现在虽看不出来,过上几年,将会一股脑地爆发,如若不彻底根治,卧病在床都是轻的。   弘晏速度飞快,药方都被宝贝似的珍藏,这时,便有长辈唉声叹气,动容道:“若小爷不在跟前,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办才好?”   霎时一片附和之声,裕亲王羡慕嫉妒恨,皇上好福气,太子好福气。   想了想,弘晏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抿唇一笑,不好意思地道:“一本简单速成的调理手册正在撰写之中,由太医整合,上记绝大部分病症,王爷不必担忧。”   其中大部分为中药药方,至于简单易治的西医手段,他也准备补充进去,留在最后的篇幅,为此,需要拜访钦天监里的传教士,彻底写成尚需月余。   紧接着,弘晏在心底盘算,育发液已然研制成功,等壮阳药打开局面,过几日再行宣传。   闻言,几位王爷揪痛长须却浑然不觉,目光炯炯盯着弘晏,半晌道了句:“好!”   眼看夸奖就要落下,弘晏羞涩一笑,眼馋面前之人的号召力,不忘给大伯打广告:“上未记载的壮阳的配方,现在大伯手中售卖,您若需要,报我名字,可打九点八折。”   长辈们心情激荡,顺口应了下来,这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年过花甲的简亲王:“……”   ——   蹭完长辈,蹭到叔伯身边,却因知己齐聚,差一点陷入修罗场的包围圈。   他艰难地夹缝求生,‘不经意’地隔开火花味四溅的四爷八爷,挤出最完美的微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躲不过的。   静宝洗三过后,还有满月,周岁;周岁之前,还有宫中大选,九叔十叔依次成亲。也幸而利用神女的借口,顺利摆脱大伯的纠缠,罢,知己就这么些,暂且学着如何端水吧。   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五位知己的考验,不正是如此?   几位知己暗自较劲,除却搞得弘晏晕头转向,立志成为端水大师,没有吸引他人的半分目光,因为知己之位谋夺失败的大贝勒,才是人群中最闪亮的崽。   但最闪亮的崽正在郁闷。   他不是郁闷一去不复返的名声,也不是郁闷环绕周围那奇异的、偷偷摸摸的目光,而是郁闷没人上门购药。   除却硬塞给明珠的那几颗,还有身患隐疾的诸位弟弟,试营业的生意称得上门可罗雀,惨惨戚戚。他都说了,若有需求,暗地里遣小厮采购即可,贝勒府已然开了小门,只需专挑夜晚前来,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你是谁?   可还是没有客源。   这几日来,他愁得头发掉了好几根,为侄女添盆之后,大贝勒笑容渐淡,重新为售药发愁。   汗阿玛下了死命令,是其一,其二么……他可算明白了,生意不好做啊。   忽然间,余光瞥见大福晋,大贝勒甩甩头,把烦忧抛之脑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五爷离他最近,见此暗嘶一声,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道大哥真是越来越腻歪了。忽然间发现太医穿过门廊,拎着药箱,气喘吁吁朝女眷处行去,霎时面色微变,不由自主走上前。   太医?谁叫的太医?   ——   此时临近散场,五福晋虽是笑着,笑容没有丝毫勉强,但略微泛黄的脸色,软软靠着婢女的身躯,让几位福晋对视一眼,心下凝重起来。   正有着诸多猜测,霎那间,五福晋略觉晕眩,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这还了得?女眷们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还有人担忧这大喜日子,万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太子会如何想,太子妃会如何想?   也亏太医来得及时,及时控制住场面,摊开药箱开始把脉。   左手把完换了右手,太医沉吟半晌,似不可置信,眉头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看得七福晋紧张起来,忍不住道:“五嫂可有妨碍?”   万众瞩目之下,太医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福晋这是喜脉,脉象虽浅……”   脉象虽浅,似刚足一月,但跳动强劲,他绝不会诊错!按理说,五福晋身体康健,不应出现晕眩症状,难不成是房事过度,一时影响?   听言,五福晋彻底愣住了。   终于瞧见太医诊脉的对象,霎那间大惊失色、心急如焚上赶而来的五爷也愣住了。   大贝勒目瞪口呆,忽而变得狂喜。   从他这儿买去的壮阳药,五弟这才用了几天?这,这……这简直不可思议!堪称奇迹!!   眼泪簌簌落下,五福晋嗷了一声,伸出手,死死抓着五爷的衣袖,话音带着哭腔:“你得按需服药,一日也不能断,听到没有?!” 第104章 化灰 一更   太医诊出喜脉的那一刻,五爷也要喜极而泣了,当即跟着点头,想说好好好,福晋你说什么爷都答应。   可就在听清楚话的一瞬间,脸色变得无比僵硬。   这婆娘胡说些什么?   有喜定然是缘分到了,和壮阳药有什么关联?   高兴过了头,竟是秃噜了嘴,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他一个大男人都清楚,能够诊出喜脉,少说也要有一个月,而他,被逼着吃药也就两三天,两三天就怀上了,妖怪都没这么能的!!   五爷又喜又悲,又想凶五福晋一脸,思及几个月后即将出世的宝贝闺女或宝贝儿子,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声,认命了。   他幽怨望着五福晋,望到后者终于察觉到不妥,讪讪一笑,露出些许愧疚的神色,这才悲愤作罢。随即搀着太医,叫人搀好五福晋,夫妻二人逃也似的往角落走,像是要问养胎的具体细节。   周围投来的目光,满是恭贺意味,可渐渐的,随着时间流逝,掺杂了奇异,震惊与恍悟。   原来五贝勒他……   等看不见五爷的身影,人们不约而同向大贝勒瞧去。   把大贝勒狂喜的神色尽收眼底,大家全明白了。不论是想要子女傍身的命妇福晋,还是渴盼重振雄风的王公大臣,视线齐齐火热起来,如滚烫的沸水,似要将胤禔淹没一般!   太子:“……”   他好似预见老大生意滚滚来的明天,沉默半晌,俊朗的面容写满两个大字:离谱。   静宝的洗三,居然给他推销成功了,还是在毓庆宫中,孤的地盘里。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不悦,终是按捺下来,保持住完美无缺的微笑,领着儿子一道送客。   于是洗三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散场,跟在阿玛身旁,目睹一切的弘晏很是感动。   五婶怀孕,为大伯的生意打开局面,真乃一举两得。一个抹除历史遗憾,一个获得金钱快乐,至于大庭广众背了黑锅的五叔,就当是舍己为人,给未出世的堂弟堂妹积福。   这样安慰自己,会不会好受一些?   ——   京城出现了一道奇景。   向大贝勒购药之人,从门可罗雀到络绎不绝,只用了短短一天。其中蕴含的经济学与广告学原理,成为一个经典案例,刊登在后世的教辅书上,成为学者津津乐道的话题。   案例的主人公胤禔,万分感念五弟的倾囊相助,放弃同他争抢知己之位的念头,开始一门心思地经营红火生意。   可随之而来的,有一个重要烦恼,库存不够了!   一时间人群慌乱,还有急需顶配壮阳药的大主顾挥舞着银票,卑微请求加钱,大贝勒无奈至极,只好上门求助侄儿,说要不要价高者得。   正同皇上派来的人才交接育发液的弘晏:“……”   这不就是拍卖吗?   他淡然道:“不必。”   如今产量不高,这没办法。也是人力所限,若能点亮科技树,在大清建立流水线工厂,所有困难都将迎刃而解,而有系统的存在,这一日终会到来。   随即给大伯普及‘饥饿营销’的概念,让他不必提价,顶配的价格已经够高了,再高,岂不要被高门大户形成垄断?   何况试营业之后,生意将会面向京城,面向全国。商户人家再有钱,却要向权贵低头,到时乱相尽显,有违“先到先得”的规矩,也有违造福百姓的初衷。   大贝勒不懂饥饿营销,也不懂垄断的说法,闻言将信将疑,出于对侄儿的信任,对神女的信任,还是照做了。   这下,可真真是一药难求,壮阳药的名声瞬间暴涨。一些没有参加洗三宴,听闻老王爷暗中推荐,依旧将信将疑的朝臣也按捺不住了,就连索额图也偷偷遣人上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敲响大贝勒府的小门。   按理说,这等买卖保密性极强,可偏偏好巧不巧,那个小厮,大贝勒眼熟万分。   谁叫早年索额图与明珠争得斗鸡眼的时候,两大阵营互相潜伏,探听机密,顺便记下对方心腹的脸和名字,譬如这人,明珠便同他上报过。   胤禔:“…………”   回想起历来朝会,索额图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弃模样,胤禔只觉一口恶气散了个干净,恨不能仰天长笑一百声。不禁由衷感激起了弘晏,感激起了皇上,这就是翻身做主,掌握敌人命脉的感觉吗?   又有巨额银两入账,加上福晋支持,对于壮阳药的态度,胤禔从不情不愿到心甘情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第二日早朝,索额图瞅瞅面带喜意、已然多日的五贝勒,又瞅瞅太子身侧的大贝勒,略微心虚的同时,极为感慨。   哪知大贝勒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透着“你不行,我都懂”的味道,忍住同太子八卦的念头,脚步生风,昂头高傲地走了。   太子拧眉望来,霎时猜了个通透,索额图老脸一红,趁着散朝解释道:“太子爷明鉴,老臣购药,是为给族中子弟服用……”   太子淡淡听着,没有揭穿他。   只在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汗阿玛赠给孤的,那张‘宝刀未老’的牌匾,合该给索额图挂上,也当是一种激励了。   第三日早朝,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谈论风靡京城的新事物——育发液。   虽没有五贝勒这样的活广告,也没有各位亲王的倾情推荐,但其幕后老板财大气粗,不过一夜,店铺开遍了整个京城。   非但物美价廉,开业打折,且有发丝浓密的模特儿在店展示,说这是她试用一个月的效果。育发液得经神医鉴定,假一赔十,诸多噱头堆在一处,哪是纯朴的京城百姓能够招架得住的?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何况育发液不似壮阳药那般难以启齿,广告语都说了,能让本就浓密的发丝变得更黑更顺滑。   于是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下,育发液普及得更早,更快,甩下试营业的大贝勒几条街,朝臣们啧啧称奇。听闻“假一赔十”的宣传公告,索额图摸了摸斑白两鬓,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只是……   索额图略显担忧地瞥向太子。太子爷今儿脸色怎的奇怪至此?   ——   当日下衙,太子终于逮住沉迷编书无法自拔的弘晏,正欲张口问话,弘晏贴心道:“阿玛莫急,儿子这就告诉您。育发液的售卖,已由汗玛法派人接手,至于店铺里边的噱头,都是儿子的主意,虽说夸大了些,但言之有物,大体却是差不离的。”   他还送给外祖母,两位姨姨当做礼物,外祖母爱不释手,直抱着他心肝肉地喊呢。   太子动了动唇,神色复杂。   汗阿玛……怎会接手……   半晌,瞥了一眼弘晏的屁股,问:“可有遭罪?”   弘晏后退一步,无辜地摇摇头,哪知太子跟着上前一步,眯着凤眼,准备刨根问底。眼见情势不妙,弘晏扯过最近的川陕巨变,劝说道:“诸多事宜还需您来掌控。耗费大好时光与儿子扯皮,八叔却忙得跟陀螺似的,您如何忍心?”   太子想说孤如何不忍心?   他忍住了。   因着政事实在忙碌,今儿清晨,快马送来有关反贼的奏报移交朝廷,各部递来的章程堆了厚厚一叠,他需粗看筛选,继而递给汗阿玛过目,再不加紧,怕要熬个通宵。   元宝说得不无道理,且再饶他一回。   ……   随着快马入京,反贼总部覆灭的消息,终于从暗处摆到明面上来,闹得沸沸扬扬,京城皆知。   影响不是普通的朝事可比,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直至衙门张贴皇榜,搜捕逃脱贼子,公布包括散播猪瘟、拐卖幼童在内的几大罪状,附有八贝勒亲自撰笔的“檄文”,犹如火星溅入油锅,引来群情激愤,一片唾骂之声。   要论民心,现今可不是从前了。朝廷也不必藏着掖着,生怕让反贼得逞,从而引起动乱,激化矛盾,他们作恶多端,人人见而诛之!   如此一来,非但前朝,就连不问政事的后宫都隐约听见一些风声。   储秀宫偏殿,乃是十二阿哥生母,定贵人万琉哈氏的住处。定贵人样貌秀美,娴静本分,在宫中向来低调,既不争宠也不与人为难,成日里绣绣花,抄抄经,也因位分因素,无法与十二阿哥多多亲近。   ——贴身伺候的宫人却是知晓,不是不能亲近,而是贵人不愿亲近。   叫她们看来,主子样貌出色,别说还未贬谪之前的德妃,便与如今风头正盛的良嫔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人人争破头的皇恩,她却不想争,母凭子贵的荣耀,她更不想要,十二阿哥濡慕额娘,一有机会便往储秀宫奔来,主子为何淡淡待之?   宫人们不懂她。   因着定贵人温和淡雅,对下人极好,从不拘着她们,她们鼓起勇气,劝也劝过,没有效用,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   临近黄昏,夕阳洒下淡淡的光辉,定贵人抄完经书,难得出来透透气。   偏殿的抄手游廊,站着一个面目机灵的小太监,以及四五个满目好奇之色的小宫女。小太监说书似的,眉飞色舞,讲起方才探听来的消息:“八爷说了,那深入贼窝的法子,其中有小爷大半的功劳……”   小宫女捂起嘴,投去崇拜的目光,小声催促他继续。   小太监得意起来,声音稍高了些:“那叫天什么会的,总坛一股脑地被端,什么坛主,堂主,全都化成灰喽!”   定贵人离他不远,闻言怔在原地,面色忽然变得苍白。   “哪里的坛主、堂主?”她死死掐住掌心,开口询问。   猝不及防之下,小太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请罪,却见定贵人又问了一遍,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   小太监不甚清楚,通红着脸如实回答,定贵人仿佛随口一问,见此也不在意,温声让他们退下了。   空无一人的游廊里,定贵人闭起眼,身子有些颤。半晌回到寝卧,叫来身边的大宫女,朝她温柔地笑:“你去瞧瞧,胤裪下学没有?” 第105章 碰撞 一更   大宫女闻言,面上带了丝丝喜意,这是主子第一回 过问十二阿哥!   忙说:“瞧这时辰当是下学了,奴婢这就去问问。”   定贵人看她匆匆远去,温柔笑容逐渐淡了下来。室内无人,她松开手,掌心印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形状秀美的眼眸写满浓郁的悲怆,他……死了吗?   十二阿哥一身是汗地前来,容色不显,脚步是雀跃的。   胤裪刚刚结束骑射课,汗水来不及擦,仪容来不及收拾,见了定贵人却不敢高声,攥了攥衣摆,轻轻叫了一句“额娘”。   他没有养母,自小被孝庄文皇后,也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抚养。太皇太后仙逝,苏麻抱着胤裪迁居太后寝宫,却因丧主哀恸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在胤裪八岁的时候病去,把一辈子攒下的体己全部塞给她养大的孩子。   也正因如此,胤裪身上,没有养恩与生恩的牵扯,不似他的八哥与十三哥,想见亲生额娘还要获得恩准。   苏麻喇姑还在的时候,太后常常与之同榻而眠,为缅怀太皇太后,互为慰藉。等到苏麻喇姑不在了,八岁的胤裪已然搬至阿哥所,太后怜惜于他,特地同他提起定贵人,说胤裪不哭,哀家同皇帝提过,准你去见亲额娘。   这是天大的、难得的恩典,胤裪欣喜若狂,可越是长大越是领会,他想见额娘,额娘却不想迫切地见他。   他至今也不明白,把难过藏在心底,谁想今儿竟是有了转机。额娘居然打发人来看他,和天上下红雨也没什么两样了!   胤裪轻声喊了一句,踟蹰地站在原地,竟有近乡情怯的味道。   万琉哈氏定定地望着他,神色陷入恍惚。她许久没有好好瞧过胤裪,眨眼间,他便长成这般模样。   即便不拔尖,不似哥哥弟弟们受宠,他依旧是皇上的儿子,天潢贵胄,气度浑然。皇阿哥的五官,多多少少与皇上有些相像,譬如太子的眉眼像极了皇父,十二阿哥同样拥有一双凤眼。   非但如此,胤裪自小养在慈宁宫,得奉太皇太后教诲,又有佛学熏陶,望之温静平和。生出幻觉的一瞬间,犹如智慧洞察的苏麻喇姑在她面前!   像被刺痛一般,定贵人蓦然缩回视线。   单是那双肖似皇上的眼睛,让她恐惧,让她忧虑,让她无法亲近,更生不出母凭子贵的念头,仿佛一道背叛的证明。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藏着秘密,暗自希冀地活着,期盼有朝一日,那人干出一番大事业,打碎该死的束缚,迎她走出深宫——   他们再不必天涯两隔。   可就在今天,一切都化为泡影。   定贵人心想,她活得像个笑话。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在心里嘶喊,凭什么?为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帮帮他,若能递出一二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都好,哪会如当下这般,化为飞灰,连抔黄土都找不着?   “胤裪。”心如死灰,反倒笑了起来,定贵人婷婷上前,摸了摸十二的脸。   她还有身份尊贵的儿子,她能为他报仇。   “额娘从前有苦衷,不得已疏远了你。”笑着说罢,她眼眶微红,哽咽着道,“额娘向你赔罪。从今往后,额娘什么都补偿予你,好不好?”   ——   有关反贼的新闻喧闹着,沸腾着,终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息下来。   从总坛逃脱的漏网之鱼不知藏匿何处,但画像已被官府掌握在手,一旦出示路引,便是自寻死路。他们又不会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底细全被小黑他们摸了个清楚,只能作为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迟早有暴露的一日。   弘晏不急,八爷不急,皇上也不急。待章程拟好,诸事告一段落,太子终于不用通宵忙碌,埋首公务、脚打后脑勺的成了四爷。   在总坛那场暴乱之中,反抗者逃不了一死,也有来不及反抗便晕倒的,还有苟且偷生投降的,被官府一一活捉,戴上镣铐押解进京,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也因牵扯太广,工作量太大,官员们如何也忙不过来,于是当初‘整顿国库'的盛况重现——   大贝勒卖药卖的正高兴,被皇上抓了壮丁,五爷养猪养得正高兴,也被皇上抓了壮丁。遑论待在礼部的三爷,清闲无比的七爷,除却还在盯梢间谍计划的八爷,兄弟几个齐聚刑部,与出门迎接的四爷面面相觑。   然后他们收到弘晏贴心寄来的育发液,原味无香,男士专用,不够还有。   众阿哥:“……”   弘晏送完爱心礼物,继续太医院、毓庆宫两点一线,偶尔前去皇庄瞧瞧,带着两位姨姨,还有皇上打包送来的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说起这个,他实在有些怅然。   十五与十六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平日交由奶嬷嬷抚养,可忽然有一日,十五闹着要去福建捕鱼,十六闹着要去杭州买绸,惊动了时常前来的王贵人。   这还得了?   斥也没用,哄也没用。眼见他们可怜得很,眼泪要掉不掉,脸上写满渴望,问他们为何有此想法,十五摇摇头,十六紧闭着嘴不回答。王贵人无法,只好忐忑向皇上请示,皇上一听来了兴趣,搁下朱笔,亲自拎来十五和十六问询。   皇上出马,不一会儿便知晓了前因后果。他沉默片刻,当机立断转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同他们说起皇庄的风景,还有养猪的乐趣,若想体会体会,找侄儿去。   继而传召弘晏,语重心长地教导乖孙,说他错认妹妹也就罢了,怎能为图个自在,平息姨姨的怒火,让小叔叔前来顶锅?   最后奖赏弘晏五日游,命他带上容岚容玉,十五十六,去皇庄放松放松。   弘晏:“……”   天降大锅,弘晏觉得冤枉。   诱拐十五叔和十六叔的罪魁祸首又不是他,他只是犯了天下小辈都会犯的错,汗玛法何苦如此?   弘晏没法子,生怕两位叔叔逮着他,只得躲进太医院‘避难’。   哪知十五十六锲而不舍,哼哧哼哧追到太医院来。迎着满屋太医惊讶的目光,十六奶声奶气地喊:“大侄子别跑!”   弘晏震惊了,“十五叔十六叔是如何寻来的?”   十五害羞地拧了拧衣襟,“大总管偷偷派人告诉了我。”   ……   错估了皇上的险恶用心,弘晏插翅难逃。   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小外甥”“大侄子”,弘晏听着听着,也就麻木了。   如此麻木了十多日,等到元曦满月,太子妃容光焕发地重现人前,觉罗氏放心地启程出京,对于反贼的审讯也告一段落,弘晏终于摆脱姨姨与叔叔的夹击。调理手册的制作来到尾声,气候渐渐变得严寒。   寒冬将至。   若不是九爷来找,弘晏差些忘了他的毛衣大业。此时此刻,他裹着四五层衣裳,脸蛋白白嫩嫩,站在钦天监的大门前,听着胤禟贴身太监百两传达的、‘前去一叙’的邀约,稍稍有些犹豫。   想了想,他道:“待我从钦天监归来,自去九叔院里,顶多一个时辰。”   百两连忙应是,同时颇为不解。   小爷是要叫人测算吉日,还是要找西洋来的传教士?   ——   如今的钦天监监正,乃是佛郎机东渡而来的传教士白晋。   南怀仁与汤若望在世之时,白晋只是一名小弟子,看着皇上尊称南怀仁为师、授予汤若望官职,荣耀都传到故国去了,霎时心头火热,许下宏愿,要在东方做出一番大事业。   等他坐上钦天监监正之位,南怀仁、汤若望都已故去,这等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让白晋激动地叩谢皇上,热泪盈眶地感恩上帝。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名望都被前辈刷完了,譬如几何计算,康熙历法,万国舆图;他又不似汤若望那般,在火器制作一道拥有天赋,也不能徒手制钟表,徒手造银镜。   他精通数学,可皇上不需要他教,几何题目做的比他都快。   他精通五国语言,可除了九阿哥,没有一位皇子对此感兴趣。更打击人的是,九阿哥学了没几天,西洋语的发音比他还要纯正!!   除了履行监正职责,偶尔被皇上宣召谈天,白晋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地,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只好另辟蹊径,立志成为书画大家,为此虚心学习,不耻下问,得空便往翰林院跑,翰林觉得新奇,更有一种骄傲,因此不吝指点,让白晋感动至极,在游记里夸他们是‘君子之风’。   学完书画,他又无所事事起来,直到壮阳药、育发液风靡京城,白晋惊呆了。   东方不愧是神奇的国度,拥有这等神奇的药物。深知大清医术的精湛,和佛郎机相比,简直是天与地的差别,他对育发液的广告语深信不疑,采购得最为疯狂,花费了做官以来的所有俸禄,囤了满满几大箱!   至于还在试营业中的壮阳药,他正积极地找寻途径,想要和大贝勒套近乎。虽然再过一段时日,将会面向京城百姓售卖,但他等不及了,上帝啊,他立刻就想要。   远行一趟,不寄点特产回去,这怎么行?   ……   弘晏被人恭敬引着,来到监正坐班的堂屋。   就见一个身穿官袍,留着金色美髯,白肤绿睛的中年传教士,正往他浓密的金毛仔仔细细抹着育发液,那虔诚的神色,和沐浴焚香也没什么差别。   弘晏怀疑自己看错了,直至鼻尖传来一股桂花香。   弘晏:“…………”   引他进来的钦天监官员脚趾抠地,连忙上前几步,附耳提醒上司,“大人,大人?皇长孙殿下来了。”   白晋骤然回神,又惊又喜,又有些慌乱,忙不迭地跪拜下去。   屋里有着片刻的寂静。   想了想,弘晏试探地开口,“Hello?”   与此同时,白晋激动地抬起头,“微臣给皇长孙殿下请安——” 第106章 冤枉 二更   话音落下,弘晏愣了愣,白晋也愣了愣。   一个恍然大悟,是他想岔了,钦天监监正在大清扎根多年,哪还不会说中文?后世的英文也与当下相差甚远,传教士怕是听不懂的。   一个震惊不已,在心底暗暗思索,皇长孙殿下,乃是皇上、太后和太子之外最为尊贵的人物,今年五岁的年纪,竟也会说洋文!   哈喽,到底是哪国的语言?   弘晏一笑,将尴尬掩饰过去,亲切地叫他起身,“监正请起。”   随即望着桌案上的育发液,这一眼望得有些久,白晋心领神会,连忙给他解释:“殿下,这是京城近来售卖的神物!微臣采购了三大箱子,准备寄往故土,只叹钱财不够啊。”   说着眉飞凤舞,珍惜地摸了摸满头金发,细数育发液的好处。   眼看着就要推销到正主头上,弘晏聚精会神,连连点头,递去一个识货的赞赏眼神,旁听的官员快要昏迷了。   小爷可是稀客中的稀客,白大人在扯什么东西?   许是听到下属的怨念,白晋忽然住了嘴,也觉自己有些逾矩。他热情一笑,双目放光,迫切希望能够帮上皇长孙的忙,“都怪微臣太过高兴,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名为白晋,敢问殿下前来,是为何事?”   瞧这用辞敬语,瞧这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弘晏默默评估,这是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也是潜移默化的具体体现。   他也不扯东扯西,遣退官员以及伺候的人,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监正手中,可有金鸡纳霜?”   金鸡纳霜,就是洋人口中的奎宁。   康熙二十八年,皇上亲征准噶尔,大胜回宫却忽然患上疟疾,病情来势汹汹,太医束手无策,若无广州赴京的传教士献上金鸡纳霜,如今情势,便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也正是金鸡纳霜,皇上对西洋的态度变了一变,放宽政策,不再禁止传教士登陆港口,简而言之,除却传播信仰和杀人放火,干什么都行。   ……   白晋没想到皇长孙问的是这个。   据他所知,放在东方,奎宁乃是救治疟疾的主药,放在西方,价格同样昂贵。虽有制作方式,却被贵族垄断在手,只有少数商人买得起,若要漂洋过海,携带上船的成本不低,平安下船的几率更是不高。   譬如多年前向皇上献药的传教士,也是从同船病重的商人那里争抢来的,一共五颗,如若不是为了名声与礼遇献药,而是决心售卖,在京城可卖百金。   他更是知道,皇上痊愈之后,命太医院加以研究,却没研究出什么,继而召他细细过问,最终将此药珍藏高阁。   至于他有没有奎宁……   若说有,便要进献,他舍不得呐。   没听说哪位贵人患上疟疾,皇长孙殿下想要做什么?   白晋正了正神色,躬身说:“回殿下的话,微臣许久未见此药。但广州日日有商船靠岸,若能为您牵线,是微臣的荣幸。”   弘晏感叹一声,传教士果真不擅长弯弯绕绕。   瞧那满脸写着“我有”,便是十六叔也能分辨出来,糊弄不了他。   他微微敛起笑,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南怀仁南大人,可是监正的老师?”   白晋摸不着头脑,点头说是。   “南大人一生贡献无数,颇得汗玛法敬重,却是晚年糊涂,犯下排除异己,制造冤狱的大罪。”弘晏悠悠道,“汗玛法心眼明亮,将一切记在心里,终是体恤仁慈,不准备追究于他,但我们都忘记了,南大人还有弟子呢。”   弘晏笑得神秘,“老师犯错,可罪不及身后,他又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监正你说,是也不是?若我提醒汗玛法此事……”   这是他踏入钦天监,听到白大人名讳的那一刻,忽然想起的冤案,也是后世阅读清史的遗憾。   白晋咽了咽口水,绿眼睛布满慌张,脊背浸出点点冷汗。   皇长孙说的,难不成是真的?   与南怀仁有关的,唯有一个流放盛京的火器天才戴梓,至今没有得到皇上赦免,他、他是被老师诬陷的?   至于那句‘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听得白晋欲哭无泪,又惊又怕,他虽是个中国通,却也没有读透律法,倒背如流啊。   就算是假的,他一个佛郎机人,皇上信他还是信皇长孙?   他吓得牙齿都在打颤,“殿、殿下,微臣是无辜的,微臣不知此事。微臣有三颗奎宁!”   前来一趟,收获不浅,弘晏笑眯眯地说:“谢大人献药。”   有系统在,药方不是困难,手册的最后一页,从此有着落了。   白晋:“…………”   心痛之余,白晋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便听皇长孙扬声朝门外道:“三喜,搬两箱育发液过来,顺便向大伯讨一大盒壮阳药,赠给监正大人。”   这下,白晋不觉得心痛了。   他呆在原地,看着弘晏仿佛看着金大腿,看着救他于水火的恩人,眼里放出阵阵狼光。又好似遇上识马的伯乐,他感动万分,热泪盈眶地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说着,白晋恨不得拍死几秒前的自己。   想要实现大志,名扬海外,献几颗奎宁算什么,这不就来了机会?   能搭上殿下的大船,这是聆听几次天堂福音能够实现的?就如东方人所说,这是祖坟冒了青烟!!   弘晏矜持一瞬,在传教士眼巴巴的注视中,勉强答应下来。   眼见白晋大喜,时机成熟,他忧愁地叹了口气,道:“监正被南大人牵连的罪名,我绝不会同汗玛法说。可你是知道的,我的几个知己叔叔,早就得知此事,若他们一个不顺心,告了监正的状,汗玛法不会听我求情。”   弘晏语气低落,透出完蛋的意思,白晋一下子惶然了起来。   皇长孙的知己名号传得很广很广,他知道是几位皇子殿下。可他们竟然霸道至此,一个不顺心,就要他人性命吗?   白晋六神无主地说:“上帝啊,我要怎么办才好?”   弘晏为难片刻,道:“上帝告诉你,只有求见皇上,才能彻底消去这个隐患,不知监正愿不愿意用。”   谁知白晋不假思索,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愿意,愿意。微臣这就求见皇帝陛下!”   “……”弘晏头一回遇见这么自觉的,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压低声音道,“既如此,诸事宜早不宜迟,监正大人只需按我说的做。”   ——   不到一个时辰,弘晏轻快地走出钦天监,看了看天色,满意地去寻九爷。   那厢,皇上正在乾清宫批折子,就有小太监传话说,钦天监监正求见。   传话人有些迟疑,李德全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联想到监正是个传教士,赶忙出声问:“可有不妥?”   皇上搁下朱笔,凝神望去。   小太监犹豫一瞬,说:“回禀皇上,白大人在哭,哭得就跟,就跟——”   他没读过几日书,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形容,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就跟死了爹妈似的。”   皇上:“……”   李德全:“……”   皇上叫小太监滚出去,头痛道:“传他进来。”   小太监听话地滚了,不到片刻,白晋号啕大哭,不堪入目的仪容呈现在皇上眼中。   人到中年的洋人,本就长得粗犷一些,这副模样不可谓不辣眼睛,皇上闭了闭眼,发觉小太监没有形容错。   皇上决定给予一点最后的耐心,便见白晋跪拜下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皇上,戴梓戴大人冤枉啊皇上!”   听闻‘戴梓’二字,李德全心间一凛,皇上手指动了动,脸色沉了下来。   空气霎那间变冷,白晋却是浑然不觉,兀自在御前哭诉:“皇上,戴大人冤枉,都是被南大人陷害的。”   “微臣替老师保守多年秘密,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么多年,微臣苦于良心折磨,分外痛楚,戴大人一介无辜之人,忠诚之士,落到如此下场,真是,真是……”   说着哭声一滞,卡壳一瞬,偷偷翻过手心,瞥了眼密密麻麻的小抄。   心下一定,白晋痛哭着喊:“真是天理不容!!” 第107章 逃路 一更   说起戴梓此人,不但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在器械一途更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   南怀仁与汤若望合力造出的新式火器,戴梓身为工部侍郎,三日便能拆解完毕,并且稍作改动,画出更为精炼的图纸,加强了火力,提升了射程,继而毫不设防地寄信,向南怀仁探讨问询。   然后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不知人心险恶的戴大人吃了大亏。   皇上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火器总造的头衔,更是只有一人。他是个天才,让别人怎么活?   一大盆污水泼了下来,说他“心怀怨愤”“非议圣上”,简而言之就是怀才不遇,偷偷骂皇上坏话,觉得工部侍郎这个位置配不上自己。又有伪造的信件当做证据,来源正是戴梓寄给南怀仁的探讨信,一通操作下来,罪名确凿无疑。   他又是个头铁的直性子,对簿公堂的时候没有求饶,没有辩解,而是怒发冲冠,痛斥南怀仁‘奸佞小人’,还说‘皇上若是昏君,尽管治我的罪’,一时言辞激烈,颇有些大不敬,让旁听的官员吓坏了。   皇上大怒,差点要把他拖下去砍了,也是张英、王士禛等汉臣苦苦哀求,皇上终是改变主意,改为褫夺官职,没收财产,全家流放盛京。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戴大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依旧鲜明。   违逆他的臣子不是没有,头铁喷他的唯有戴梓一个,故而白晋嚎哭的时候,皇上脸色呱唧一下掉了下来,沉沉陷入回忆之中,错过白晋翻手掌的小动作。   皇上没注意,李德全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霎时咯噔一下,白大人的掌心写了什么?难不成背后有人指使?   瞧这四个字四个字的用词,他还疑惑来着,传教士的文学素养何时有这么高了,堪与土生土长的京官媲美。   深知戴梓案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又和逝去的南怀仁有关,兹事体大,李德全不敢胡乱开口,只暗中记了下来,心脏跳得飞快。   终于,皇上再也忍不了魔音贯耳,重重地一拍案桌,吓得白晋闭上嘴,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特意遗忘、尘封多年的旧事就这么突兀提起,且毫无预兆,让人不得不怀疑。但说一千道一万,如今的皇上,已不再是当年的皇上,若要细细琢磨此事,无需证据,他已相信了三分。   当年他气的是戴梓大不敬,至于冤不冤枉,已然不重要了。若是不罚,何以服众?君臣纲常,不容违逆。   现如今……   “你说戴梓是被南怀仁陷害的,可有证据?”皇上冷声问。   白晋瞧过小抄,心里不慌,见此心下一喜,殿下果然料对了所有。   他吸了吸鼻子,言辞恳切:“回皇上的话,微臣没有证据,但微臣知道,当年戴大人递给老师的信件里头,到底写了什么。那封信,要么藏在老师的书房,要么随老师一起长眠地下,因为里边画了一幅图纸,是对南大人所造火器的分析与改良,老师犯下这一切,正是因为嫉妒啊。”   说罢,白晋匍匐在地,再一次痛哭起来,“微臣不敢欺骗。微臣良心不安这么多年,昨夜做了恶魔索命的噩梦,实在忍不了了,只盼将功赎罪,获得神的谅解。皇上要么派人探查,要么掘开老师的坟墓,真相就在眼前!”   皇上:“……”   皇上还来不及愣神,便听白晋凛然地说:“找不着信件,只需召回戴大人,让他再画一幅,同样可以作为证据。戴大人是个天才,他不会忘记的!”   话语层层递进,滴水不漏,没有半点逻辑错误,实在是御前奏对的典范了。   皇上沉默片刻,眼神锐利起来,火器分析与改良……   戴梓精于器械,当年任他为工部侍郎,也有此般考虑。   “朕知晓了。”皇上淡淡道,“退下吧。”   没有听到确切的回答,白晋也不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皇长孙殿下的预料之中。只要皇上重视火器,重视神机营,必然会派人去往盛京,让戴梓画一副图纸——因为如今神机营广泛装配的红衣大炮,正是南怀仁设计的那个。   长舒了一口气,小命终于保住,白晋起身的时候,双腿都在打颤。为“毁尸灭迹”,他把手心往衣襟处胡乱抹了抹,弯腰一步步地后退,却猛不丁听皇上问:“见朕之前,你还见过谁?”   因着庆幸不已,心弦松弛下来,白晋下意识回道:“皇长孙殿……”   说着猛然闭嘴,露出痴呆的神色。   李德全正在纠结,纠结何时揭露此人的小抄行径,闻言唬了一跳,当即打消这个念头。   皇上揉揉眉心,似笑非笑地看他:“皇长孙殿下有没有告诉你,凡事不能照学?他是如何高估你的说话水准的?”   白晋的发音字正腔圆没问题,辩论逻辑却要打个问号,遑论替人求情了。他只擅长短句,还有请安的场面话,吃不消一长串,否则就要卡壳,继而叽里咕噜冒出鸟语,因为记忆力不行。   皇上需要合理安排人才的去处,包括宫里的传教士,自然对他有所了解。若白晋有这水平,早被提到理藩院舌战群儒,哪还用在钦天监坐班?   白晋人傻了。   皇上和蔼道:“是自己的,终究属于自己,谁也偷不走。来,把你刚刚同朕说的话重复一遍。”   白晋低头看了看泛黑的衣襟,想了想墨迹模糊的手掌。   白晋:“…………”   他痛哭出声,这回是真的。   ——   弘晏终于明白,人生难逢一知己是何意了。   与大伯不同,九叔的经商头脑恍若天生,譬如后世的专业术语,什么‘饥饿营销’,什么‘垄断’,用不着他点播,便能举一反三,把内涵挖掘得透透的。   还有大规模销售毛衣的生意,根本用不着他操心,九叔早已拟订好了计划,递给他过目,虚心问他哪里存在漏洞,哪里需要改进。   弘晏感动至极,连连摇头,九爷的计划尽善尽美,有些细节他都没有想到,具有高度的可行性。   同九叔相比,大伯就是一榆木疙瘩……也罢,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必太过苛求。   叔侄俩商议得热火朝天,没过多久,弘晏领得一个任务——劝皇上穿上毛衣,以便引领潮流,自上而下普及全国,为可期的未来铺平大道。   此为九爷建议,弘晏一口答应下来。   算了算时辰,白晋也当哭嚎完毕,在汗阿玛心中种下震撼的种子,下一步便是派人去往盛京求证。毕竟逝者为大,不能掘墓不是?   这样一来,戴梓回京指日可待,火器天才应当为国发热,而不是穷困交加,求赦不得、郁郁而终,病死在寒冷的冬日里。   但因戴大人头铁至极,不怕顶撞,汗玛法想起旧事,定然会经历愤怒,复杂,纠结等等一系列心态转变,彻底想通需要过程,毛衣的事儿,今晚就罢了,还是明日提起为妙。   把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弘晏准备先用晚膳,再去太医院,等候白晋送上奎宁,完结调养手册的撰写,于是甜甜地同九爷告别。   悠悠绕到毓庆宫前,发现一队小太监正四处找他。   左等右等找不到人,小太监都快哭出来了,终是瞧见弘晏的身影,大松了一口气,道:“小爷,皇上心情好,正等您用膳呢。”   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却因躬身的缘故,弘晏没有发现。   弘晏小小吃了一惊,汗玛法居然没有陷入愤怒,复杂与纠结,而是不计前嫌,决定赦免戴大人了?   不愧是他从谏如流,可亲可敬的汗玛法。   怀揣着敬佩之意,弘晏踏入乾清宫,入耳便是皇上的吩咐,听着心情不错,“派侍卫前去盛京,瞧瞧戴梓如何,要是依旧记得当年的火器图纸,便叫他重画一份,快马送至京城。如若真是冤枉——”   弘晏越发感动,准备假意询问缘由,继而大肆夸赞汗玛法虚怀若谷,仁爱臣民。   哪知皇上继续道:“真是冤枉,就让他待在盛京好好画图,别想有的没的,再有创新,让侍卫拿图寻朕。”   弘晏:“……”   弘晏惊呆了。   汗玛法这话,是要把戴梓当做工具人?   怎一个渣字了得!   弘晏觉得不行,没想到皇上并未释然,依旧记仇,霎时顾不得其它了,赶忙上前几步,声情并茂地说:“汗玛法,戴大人无时无刻不盼着回京,更是在流放途中,写了好些悔恨的诗篇,他早就后悔顶撞于您。”   乾清宫霎那间变得寂静。   李德全立在皇上身侧,朝他不断使眼色,还做出“白”的口型,疯狂暗示着什么。   “……”弘晏察觉到不对了。   “戴梓的流放之地,离京城百里之遥。”皇上笑眯眯地问他,“他又何时与你相识,请动小爷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替他翻案,替他求情?”   弘晏面色有了片刻空白。   他恍悟了,汗玛法这是在钓鱼执法。   白晋露馅了??   不对啊,白晋信誓旦旦和他说,保证不会出错,不会忘词,就连钦天监,他也是趁着编书的空隙,悄悄溜进去的,除了三喜,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殿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皇上变戏法似的拎出鸡毛掸子,悠然道:“戴梓能否回京,端看元宝肯不肯牺牲。”   潜台词:只需挨这一顿打,你想要的,朕替你实现。   弘晏:“…………”   他后退一步,皇上往前一步,直至背靠冰冷的殿门。   他——   无路可逃! 第108章 攀比 二更   一顿鸡毛掸子换来戴大人的回京,想想还挺划算。   但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岂不更妙?为何一定要选呢。   眼看着无路可逃,弘晏强自镇定,试图给自己争取时间:“汗玛法,白晋去哪儿了?”   皇上明白元宝想要问什么,微微一笑,道:“朕赏了他十板子,当做知情不报的惩戒,罚俸半年,当做同你欺君的帮凶。现下,当时回府养伤去了。”   原本赏他五板子,已是手下留情,体谅他被弘晏忽悠,白晋却哭得跟死了爹娘似的,皇上一怒,当即让人加量,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弘晏明白了。他暗嘶一声。   他还是想不通自己是如何露馅的,但思来想去只有白晋出了差错,米粒大点的愧疚也就随风消散,变得半点不剩。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不得一样步后尘?   权衡片刻,弘晏闭上眼,像赶赴刑场那般视死如归:“来吧。君无戏言,若汗玛法说到做到,孙儿作些牺牲又何妨?”   说着积极地抽束带,解衣扣,脱外裳,露出层层叠叠的里衣,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把外裳穿了回去,系好衣扣,绑紧束带,垂下他毛绒绒的脑袋,飞速往皇上跟前凑。   说要挨打,没说打哪里。弘晏捂住屁股,低着头大义凛然,“汗玛法使劲,往孙儿脑袋上抡,脑袋肉少,教训更重,打的更疼!”   皇上:“……”   见皇上忽然无言,弘晏顿时急了,扑上去抢夺鸡毛掸子,准备自己给自己来几下。   直至身上挂了个树袋熊,竟要与他争抢‘刑具’,猝不及防之下,逼得人忙乱起来,皇上发觉他失策了。   他斥道:“胡闹——”   以为万无一失,竟还有这样的漏洞!   失策的代价就是弘晏不听他的。龙颈不断后仰,龙爪不断往上伸,直伸到‘树袋熊’够不着的地方才行,这一幕看得李德全大惊失色,宫人齐齐跪下,“皇上,可不能啊!”   往小爷的脑袋上砸,那还得了?   眼见皇上陷入窘迫,李德全护主心切,慌里慌张狂奔而来。为让皇上轻松一些,他哭诉道:“皇上,把鸡毛掸子递给奴才吧,龙体为重,龙体为重啊!”   弘晏嘴上不停,殷切地说:“汗玛法,孙儿不怕的,快把它给我……”   皇上:“……”   皇上觉得这一幕很是离谱,可不得已之下,他没有别的选择。   腰被缠得紧紧的,缠了无数只八爪鱼的重量,躲避的动作比骑射都累,皇上呼吸一窒,只好把鸡毛掸子甩给李德全。   李德全大喜过望,连忙拔腿就跑,塞给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叮嘱他跑得远远的,别被人抓住,小太监慎重点头,又为难地望了眼殿门,忽然灵光一闪,猫着腰不见了人影。   前殿跑不了,还有后殿,还有厢房,还有他的小屋呢!   弘晏一边缠着皇上,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见事态如他想象那般发展,鸡毛掸子成功消失,登时轻松了,满意了,稍稍放开对龙腰的束缚,泫然欲泣道:“汗玛法为何不惩罚孙儿?孙儿的脑袋还好好的。”   皇上:“…………”   皇上呵呵一笑,在心里给李德全记了一大笔,都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随即没好气地道:“还不放开朕?要朕亲自用手不成?”   敏锐察觉到皇上放弃教训的念头,弘晏见好就收,乖乖巧巧站在一旁,朝皇上甜甜地笑。   皇上淡淡挪开视线,告诫自己不能吃他这一套,摆手道:“用膳吧。”   语气透出无奈,却叫凝重的气氛一松,宫人们欣喜若狂,忙不迭打开殿门。   ……   弘晏一边讨好地给祖父夹菜,一边希冀地道:“这回不是孙儿不愿牺牲。既如此,您准备让戴大人回京了吗?”   皇上睨他一眼,不语。   深知汗玛法记仇,拥有帝王的小心眼通病,下令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弘晏认真同他解释,“神女入梦告诉我,戴大人真是被冤枉的。”   皇上的筷子停了一停。   片刻一言难尽地道:“神女教你医术不够,还要关怀一个罪臣?”   眼里怀疑都要满溢出来,弘晏摇摇头,叹息一声:“您有所不知,神女慈悲,关照着世间每一个人。”   “她特意同我说,戴梓是个重要人物。唯有汗玛法握有天下,胸怀四海,也唯有您,能够赦免戴梓,让他记得一辈子的恩。如若孙儿挨了打,岂不抢走您的恩?”   弘晏说得煞有介事,话间隐晦的吹捧,吹得皇上心情转好,面色放晴。   想了想,这理由虽然牵强,倒也说得通。元宝出生的时候,戴梓已然流放盛京,他没见过南怀仁,更没见过火器图纸,这般突然地求情,也就只有天赐可以解释。   元宝得天庇佑,他深信不疑。   戴梓……罢,这么多年的教训也够了。   思虑片刻,皇上问弘晏:“神女还说了什么?”   弘晏郑重地道:“神女说,天冷了,该穿毛衣了。”   ——   又一次完好无损地走出乾清宫,弘晏踏着夜色,依照规划好的行程,问太医院的当值太医:“奎宁送来了没有?”   太医喜悦地颔首,“统共有三粒呢。”   弘晏决定原谅白晋,叫人抓紧送去壮阳丸与育发液,以及几瓶上好的伤药。眼看天色已晚,决定明日再来,该回毓庆宫看妹妹了!   元曦满月之后,真正显露出美人胚子的雏形,臂如藕节,白白嫩嫩,那双肖似太子妃的杏眼盛满星光,每天都能带给哥哥惊喜。   弘晏趴在摇床边,一眨不眨望着熟睡的妹妹,慈爱的目光看得太子妃失笑,招招手让他去她身边,“晚膳时分,皇上为何关闭殿门,元宝可知晓?”   “……”弘晏若无其事,想了想小声说,“汗玛法同儿子商议毛衣的事。”   太子妃恍然,步入冬日,毛衣是该派上用场了。摸摸弘晏的头,她笑吟吟地道:“额娘明儿穿上可好?”   弘晏用力点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也答应我,明日早朝的时候作里衣穿。”   说着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双管齐下,为九叔大业添砖加瓦的好主意。   他撒娇似的央求太子妃,“额娘能否帮我劝劝阿玛,替儿子宣传宣传?”   随即同她仔细说明,说和九叔分成的毛衣店铺即将开张,推广绝不能马虎。   太子妃不是狭隘的女子,心知元宝在做大事,联想到毛衣的制作材料,以及儿子传授的独特手法,柔声答应下来。   ——   弘晏前脚离开,太子后脚踏入正院。   歇下的时候,猛不丁听见太子妃的温言,霎时面色微变,想起了“高贵”二字。   他想揍儿子了。   同福晋解释一番,委婉表达拒绝之意,并且着重强调,浅蓝与杏黄不甚匹配,却见太子妃用奇怪的眼神瞧他,“当做里衣穿,被朝服遮个齐整,能碍着什么?”   太子:“……”   太子妃嗔道:“爷便是不作推广,也能暖身,不能白白浪费元宝的心意。”   太子一想,也有道理。   不仅是他,成年的皇阿哥都要保持风仪,不能像孩童那般裹个四五层,顶多穿件加绒外套,出门披个大氅。   里边套件毛衣,上朝把扣子扣得紧紧的,谁也瞧不出,况且元宝所织舒适保暖,给人享受而不是罪受。最重要的是,福晋待他情深,他如何忍心拂逆?   他当即一笑:“孤听你的。”   第二日一早,太子忍着别扭套上高贵毛衣,随即被触感征服了。   套上外裳,系好衣扣,待他走到乾清门,感受不到半点冷风的侵袭。时为初冬,严寒未至,官员们尚未用上大氅,瞧他们有人抖,有人颤,心下不禁浮起深深的优越感。   直至皇上于朝会宣布,在乾清门设演武场,早朝之后率百官亲临,活跃冬日氛围,以扬尚武精神,太子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等到皇上卸下朝服,现出一身明黄色的龙纹毛衣,在靶前拉弓搭箭,正中红心——   朝阳为他镀了一层金光,看呆了文武百官,看得太子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皇上全方位地展示完毕,意犹未尽点了他的名:“太子来。”   太子:“…………”   朝服宽衣大袖,形容繁复,无法进行骑射,除却脱下别无他法。   何况如此场合,他能拒绝吗??   于是浅蓝毛衣显露人前,带来又一重的震撼。   上面的小小字体,除却站得近的几位皇阿哥,清楚瞧见之后面色空白,文武百官激动地伸着脖子去认,一时间,斗鸡眼比比皆是,不知凡几!!   他们的态度万分热情,太子的笑容万分僵硬。   皇上单知道弘晏请他打广告,却没想太子也是宣传的一员,还凭借高贵小字,瞬间夺去了龙纹的风头。   登时不悦起来,他的龙纹还比不上小字?分明前者更为精美,更为华贵。   几乎无人注意到皇上的不悦,除了乐皇上所乐,忧皇上所忧的大总管。   李德全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道:“皇上,奴才回头就叫绣娘绣上小字。”   皇上心下一动,面上淡淡:“哪两个字?”   ……   李德全殷勤地道:“明君!” 第109章 离间 一更   李德全说完这话,遭到了皇上的冷待。   难不成太直白了些?   心念一转,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李德全懊恼不迭,赶紧补救:“是奴才想岔了!奴才愚钝,这绣字就是图个趣味,但凭皇上喜欢。”   “……”皇上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明君”二字掷地有声,皇上窒息了,后悔了。   代入一想,他受不住。自古以来的明君,都是留有后人评说,也没在史书上自我标榜,自我评判,若朕成了开先河的第一人,还不被人嘲笑到几千年后?   狗奴才,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怎么不给自己绣件‘佞臣’?顾及场合,皇上没叫人赏板子,冷飕飕瞥了李德全一眼,继而专注太子的英姿。   胤礽若有半点差错,他便有了罚的借口。   身穿高贵毛衣的太子打了个寒颤,搭箭的手一抖。沐浴着全场炽热目光,他顽强地撑住了,面上宠辱不惊,箭箭正中红心。   皇上左看右看挑不出刺,眼见时辰差不多了,终于大发慈悲,准许他下场,吩咐御前侍卫上去展示。   可即便太子如蒙大赦,飞速套上朝服,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大臣已然认出毛衣上的小字,他们对视一眼,震惊过后,齐齐沉默下来。   太子爷和高贵还、还挺适配……   大贝勒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大,随即动动嘴唇,想说太子不要脸。   三爷依旧处于震撼之中,四爷沉思片刻,一脸学到了的神色。五爷微微出神,七爷恍恍惚惚,八爷若有所思,心道二哥这字有些眼熟,怕是元宝的手笔吧?   众大臣神思不属,众阿哥心思各异,但无一例外,皇上太子所穿的毛衣,在他们心中烙下深深的烙印。   哪里可以买?   可否定制同款?   不论花纹还是刻字,他们都喜欢!!   眼见效果极好,皇上威严地宣布散场。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也是这场宣传太过灼人眼球,等到朝会结束,不出几个时辰,毛衣风潮席卷了整个京城。   京官女眷都在问询,影响如辐射状发散,等到诸多百姓知晓毛衣这个新物件,已是两日之后,他们的渴望到达顶峰。   万众瞩目之下,九爷大手一挥,地段极好的五家店铺开业了。   ——   深知弘晏的爱好不再是针线,调养手册到了最后的要紧关头,四爷珍惜地摸摸压箱底的笑脸毛衣,准备买件新的。   他没有打扰侄儿,叫苏培盛前去最繁华的那间店铺问问。   在京城行商,总有得罪不起的贵人,特别是几个王府贝勒府。作为九爷的手下人,掌柜经验丰富,门路极广,自然对苏培盛面熟得很,听闻四爷的要求,他笑眯眯地应下:“当然可以,我们的绣娘手艺精湛,绣字不在话下。”   然而送走四爷的人,来了八爷的人,掌柜觉得不对劲了。   送走八爷的人,又来了五爷的人,掌柜再也招架不住,火急火燎给主子递去消息。   九爷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没空搭理,可手下人说十万火急,这才耐住性子,展开一看——   “四爷,五爷,八爷定制毛衣,欲绣‘知己’,还望主子定夺。”   九爷:“…………”   九爷如遭雷劈,死死盯着这一行字,尤其是五爷,他的亲哥,都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冷笑的同时,疑惑排山倒海般上涌,五哥何时见缝插针,也成了大侄子的知己?   养猪养出感情来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竟连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再三提防,瞒着他暗渡陈仓!!   怪不得,怪不得五嫂有喜,五哥春风得意,连身患隐疾的谣言也不在意了,成日笑呵呵的,原是好事成双,能不欢喜么。   可作为亲哥,他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只能咽下一口气,捏着鼻子接纳。否则额娘的鞭子抽来,谁也受不住,他俩都得吃挂落。   昏暗烛光下,九爷的脸色实在幽怨,就如喝了一缸酱油,贴身太监百两战战兢兢在旁侍奉,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半晌,九爷幽幽开口,“这几单生意,叫他拒接……”   说到最后停了下来,桃花眼一眯,当即改口道:“不,让他接。接下又何妨?接也有接的学问。”   接不接的,百两都听糊涂了。   眼里转着蚊香圈,接有什么学问?   直到九爷不轻不重踹他一脚,哼笑道:“吩咐下去,五哥的‘知己’绣得最大最夺目,务必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八哥其次,老四最小。”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谈笑间借刀杀人,继而睨了百两一眼,“需不需爷同你解释?”   这等计谋,稍稍机灵一些便能领会,百两恍然大悟,主子高啊。   心中敬仰如江水般滔滔不绝,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吹捧,新的问题来了。   百两小心地问:“这最大是什么标准,最小又是什么标准?”   胤禟一时被问住了。   搁下字条,在书房来回踱步,他琢磨半晌,拍板道:“前胸一个字,后背一个字,都给爷绣满,这便是最大标准。老四那件,衣领子绣上花生大的即可,听明白了?至于八哥,自然是折中选取,正常大小。”   胤禟说得尽兴,百两听得咋舌。   爷形容的最大标准,光是一想,鸡皮疙瘩都起了来,那是多宏伟的一件毛衣呀……   “听明白了。”他忙不迭地点头,飞快往外奔去,“奴才这就传达爷的吩咐!”   ——   弘晏最近泡在太医院里。   自从请求皇上做托,间接‘逼迫’太子做宣传,弘晏自觉圆满完成九叔交由的任务,随后专注编书,便也错过了乾清门轰动的一幕,错过了毛衣绣字的潮流。   除了那日回宫,阿玛的面色有些难看,弘晏实在摸不着头脑,但因自己的屁股安全无虞,还有额娘和妹妹在,于是放心地撒手不管,洗漱过后进入梦乡。   历经两个多月的时间,调养手册制作完成。大半部分是为药方,包括疟疾的治法,写得通俗易懂,并不深奥;小半部分是为生活小贴士,包括孕妇的忌讳,幼童的护养,以及相克食谱的摘抄,若有重疾,强调通风消毒,等等等等。   这本手册聚集了太医院上上下下的心血,弘晏自觉出的力气,远远不如太医们。思来想去,他向太子讨了一封空白奏折,认认真真提笔记叙,准备向皇上请功,就算升不了官,他们也该受皇上赏,妙手仁心的名声传扬天下。   但在院判看来,皇长孙殿下放下身段,给予他们前所未有的尊重,仿佛有种魔力,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拧成一股绳。   好长一段时间,太医院弥漫着浓厚的学术气息,还有注重传承,最是藏私的老太医掏出家传绝学,打鸡血似的奉献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小爷带来的改变啊!   手册制作完毕,送去印刷的那刻,年轻感性的太医湿了眼眶,头发花白,见惯生死的太医感慨万千。此时此刻,不管他们立场如何,偏向哪位娘娘,眼底充斥着一模一样的激动,看向弘晏的眼神炽热万分。   从今往后,小爷要是生病,就是他们的失职!!   就在心照不宣间,给毓庆宫大大小小的主子们瞧病,成了太医院最为抢手的差事。   譬如今儿晌午,太子妃延请太医,例行给元曦把脉,想要瞧瞧小格格的身体如何。当值的三人为争名额打破了头,脱颖而出的那位给自己涂上跌打膏,兴高采烈拎着药箱奔向毓庆宫。   太子妃瞧见太医额间的青紫,给全嬷嬷使了个眼色。全嬷嬷暗嘶一声,试探地问:“您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淡然得道骨仙风:“医路艰辛,微臣早已习惯。”   在场宫女全都没有听懂,不妨碍她们透出敬仰的眼神,连全嬷嬷都放轻声音,不欲惊扰了如此高人。   “您请。”   ……   太医间的勾心斗角,弘晏并不知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手册编撰完毕,皇上说话算话,终于派出一队侍卫奔赴盛京,宣读赦免戴梓,允他回京的旨意。至于充公的府邸要不要还,皇上没有明说;恢不恢复戴梓的官位,皇上也没有明说。   这日正逢下衙时分,弘晏问起的时候,皇上淡淡道:“待职察看。若他满腹怨言,性子偏激,叫朕如何放心地用?”   弘晏沉思片刻,道:“汗玛法说的是。”   瞧见御桌堆了高高的奏折,弘晏闭上嘴不再打搅,临近年关,皇上需要处理的政务远胜从前。   想了想,从衣襟掏出一本小册子,悄悄推到皇上手边,小小声道:“汗玛法如若有空,随意翻一翻便好,当做闲暇时候的消遣。”   过了年关,才是推广调养手册的好时机,他不着急。说罢蹑手蹑脚地转身,露出一对小梨涡,准备去往乾西五所问问九叔,毛衣大业进展得如何了。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弘晏遇上了五爷。   五爷见到侄儿很是欣喜,面上浮现几个大字:终于等到你。叔侄俩亲亲热热地寒暄,片刻,他轻咳一声,道:“元宝啊,五叔订做了一件毛衣。”   弘晏惊喜不已,当即询问款式,五爷笑呵呵地说:“五叔穿着呢。”   说着脱下外裳,露出一件白底绿纹的毛衣。衣领绣着两只黑色猪崽,憨态可掬,前胸绣着一个巨大的——巨大的“知”字,龙飞凤舞,瞧着像是行书。   还来不及夸赞五爷的巧思,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五爷转过身去,为侄儿展示后背的“己”字,随后转过身来,含蓄地笑:“如何?”   瞧他的态度,对毛衣颇为喜爱,迫不及待想要获得知己的认同。   弘晏:“…………”   弘晏呆在原地,眼神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不仅仅是因为毛衣,也因为五爷的身后,站了两个人。   一个面若寒霜,一个笑若春风。   与往日大相径庭,四爷的衣襟有些敞。他铁青着脸,锐利的目光剐向五爷,那厢,八爷笑容渐淡,不由拢了拢外裳,把不大不小的“知己”二字遮住。   该来的总不来,不该来的从不缺席。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赶来,正正对上弘晏呆滞的视线,“小爷,皇上瞧了册子,叫奴才唤您过去……”   谁知四爷八爷也在,还有一个正在展示的五爷。   李德全卡住了,李德全不说话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奴才给四贝勒,五贝勒,八贝勒请安。”继而望向五爷,小心翼翼,难以启齿地问:“您……可要请太医瞧瞧?” 第110章 暴露 一更   现今的场面,怎一个混乱了得。   李德全出声的时候,五爷再也笑不出来;李德全提起四贝勒八贝勒的时候,五爷彻底没了笑容。   他慌忙从贴身太监手里接过外裳,鼓作镇定地套到毛衣外头,把知己二字藏好,藏得妥妥贴贴,藏得别人再也不能发现,随后动了动喉咙,在心里打起了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宝的反应不对劲,他还以为知己不喜欢。   真是天要亡他,时机怎会如此不凑巧?   他们站这多久了,四哥看去了多少?八弟看去了多少?   还有李大总管,怎么就碰上李德全了??   疯狂给自己做心里建设,五爷深吸一口气,僵硬转身,同样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劳大总管惦记,我无需请太医。”   然后对上四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五爷的腿在打摆,看向朝他温和一笑的八爷,五爷的心肝一颤。   目光落到四爷的衣领,敞开的前襟,待他伸长脖子,细细辨认那行小字,登时眼前一黑。   店家坑他!!   枉他昨儿同福晋夸起,说这毛衣颇得自个心意,还夸掌柜是个实在人,说要绣‘知己’二字,便无半点含糊。   这这这,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八爷瞥了眼四爷的衣领,便知五哥在想些什么。他悠悠笑着,把系紧的外裳再一次扯开,给五哥瞧他那不大不小的绣字。   五爷:“…………”   五爷的手在颤抖。   弘晏终于从发直的状态中醒神,稍微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心说九叔不地道,竟连亲哥都坑,坑就罢了,竟还波及到他,四叔八叔站在一块,是他能够招架得住的吗?   后院起火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   世人都是怜惜弱小的,弘晏不禁对五爷生出丝丝愧疚与怜悯,五叔往日自污的功效全都打水漂了。圆脸蛋挂上忧愁,他想要开口救场,指不定能让转正不久的地下知己虎口逃生,却忘了还有一个震撼旁观的李德全。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李德全讪讪道:“五贝勒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又看向弘晏,恭恭敬敬地问:“皇上等着呢,小爷不如随奴才动身?”   没想到汗玛法繁忙之中不忘翻阅手册,正是重视关怀的体现。皇命难违,弘晏一半感动,一半沉重地点点头,又有些庆幸逃出生天,抬脚之前,欲言又止瞧了五爷一眼。   五爷朝他悲壮一笑,就差做个口型,‘不要担心我’。   弘晏:“……”   眼看元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四爷冷得掉渣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无须言语,往日宿敌默契地达成一致,八爷微微一笑,亲热道:“五哥,这倒巧了。弟弟许久未和五哥叙旧,不若去前边的凉亭坐坐,四哥可要一道?”   四爷颔首,“闲来无事,甚好。”   五爷:“…………”   五爷愣是没有找到辩驳的机会,想要拔腿就跑,又有一种明悟,四哥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果不其然,四爷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同八爷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退路。   “五弟,请。”   “五哥,请!”   ——   乾清宫。   李德全领着弘晏后脚进殿,早有小太监在大总管的示意之下,飞快溜进御书房禀报皇上。不论是五爷展示的‘知己’,四爷八爷的反应,还是疑似毛衣攀比的证据,皇上听了个明明白白,霎时沉下面容,揉了揉太阳穴。   他越发不懂这些儿子了。   没过几息,弘晏从外边探头,甜甜叫了声汗玛法,皇上压下复杂面色,露出一个笑,招手让他走到身边。   关于调养手册,祖孙俩开始一问一答。眼见皇上持赞赏态度,欣悦之意暗藏眼底,并夸这是‘不亚于圣痘的大功劳’,弘晏抿出一个小梨涡,趁热打铁,从衣襟掏出像模像样的一本奏折,“此乃孙儿撰写的请功折子。”   皇上眉梢一挑,新奇的同时佯怒道:“朕还会漏了他们的赏不成?”   说是这么说,对于弘晏的头一封奏折,皇上看得分外仔细。即便笔迹尚且稚嫩,不若朝臣赏心悦目,却是字句通顺,感情真挚,何况董体还是他亲手教的。   通篇都在叙说太医的功劳,他微微点头,赞赏的同时更是骄傲。合上奏章,皇上摸摸弘晏的脑袋,目光柔和不已,“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就依你所说。”   “谢汗玛法。”弘晏高高兴兴地谢恩,继而眼巴巴地望着皇上,“既如此,手册能否推广?”   皇上一笑,温声道:“自然。不必等到年关,而是越早越好,朕召百官加以商讨。像那金鸡纳霜,能够拯救万民百姓,实在马虎不得。”   想起亲征之时患上的重疾,皇上多有感慨,握着奏章的手颤了颤。多年之前,召太医研究不得其法,现今如愿以偿,真是天佑于朕,天佑大清……   也对,谁让上天赐下一个元宝?   皇上慈爱地目送弘晏远去,心情激荡了好一会,忽而笑容微凝,命令李德全道:“让老四,老五,老八前来见朕。”   元宝是天赐之福,儿子就是上天扔下的孽债,甩也甩不掉,让他头疼来的!   ——   弘晏走出乾清宫,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半晌灵光一闪,他问三喜,“五叔回院了么?”   三喜茫然地摇摇头,又问临门,临门同样不知。   弘晏忧愁地叹了口气,心道他也无能为力,若五叔能够抗过今日,他定多多补偿!   与此同时,凉亭内,凄凉无比经受‘爱的教育’的五爷打了个喷嚏,眼底透出丝丝绝望。   正当求助无门的时候,皇上派人拯救了他。   还来不及喜极而泣,兄弟三人齐齐站在御前,迎面而来一根沾了墨的狼毫,精准无比怼上五爷的前襟。   皇上沉声道:“脱,毛衣也给朕欣赏欣赏。”   五爷:“……”   四爷手心一蜷,八爷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就见皇上似笑非笑望向他们,“你俩一道。要朕亲自动手不成?”   五分钟后。   面前杵着三件毛衣,形色各异,制作精美,共同之处便是‘知己’二字,虽然大小差得有点远。   盯着五爷那巨大无比的字儿,又看看四爷领口处的花生粒,若离得远,必有斗鸡眼的诞生。唯有老八的毛衣正常一些……皇上霎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皇上真是没眼看,叫来李德全吩咐几句,摆摆手让他自去。   半晌挤出一句话:“元宝五岁,你们几岁?”   犹如公开处刑,四爷眼神闪躲,五爷羞愧地低下头,八爷通红了耳廓。   皇上淡淡的目光扫过他们,第一个拿五爷开刀:“得意忘形,张扬不已。忘本之人,可还记得书房里的王八?”   随即点评四爷八爷,“吃药不好好吃,成日琢磨知己一事,谁也没你们闲。怎的,隐疾治好了?媳妇有喜了?”   哗啦一声,胸口被插了一刀。   三人脸色空白,飘飘悠悠跪了下去。   “请汗阿玛恕罪——”   皇上呵呵一笑,“恕罪,恕什么罪?朕知你们脑子不清醒,却没想撞在一块,还挺有缘分。”   随即严厉禁止他们身穿‘知己’毛衣,勤恳办差,别想有的没的,更不许围堵肩负重任的大侄子,他得天赐福的乖孙。   就差指着鼻子斥他们不贤惠,知己要有知己的觉悟,只需默默守护就好,争宠像什么话?   恨不能亲自制出《知己之德》《知己之诫》,给患有脑疾的儿子好好背上一背。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说得三人神魂出窍,面色僵硬万分,终于,皇上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瞥去冷眼,“听明白了?”   四爷年纪最长,此刻只能由他代为回答。   胤禛动动嘴唇,艰难开口:“……听明白了。”   皇上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几分,摆手让他们起来。   这时,李德全匆匆而来,赔笑道:“皇上,九阿哥在外头候着呢。”   皇上平静道:“叫他进来。”   五爷不可置信,四爷紧皱眉心,八爷目光一凝,不到片刻,九爷满头雾水,就这样突然而然的,与哥哥们对上视线。   胤禟:“……”   他瞪大眼,惊得连请安都忘记了。   皇上懒得和他计较,这也是个身患脑疾的。正欲让他解释撞字事件的始末,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老九少许露出的领口眼熟的很,瞧那材质,那款式,不也是一件毛衣?   于是扬了扬下颔:“脱。”   ——   九爷的毛衣很是特别。   粗粗望去,几百上千个‘知己’交错排列,如经文似的,密密麻麻绣满全身,连衣袖都没有放过。   皇上服了,四爷五爷八爷都服了。   在场之人大开眼界,直至皇上气极而笑,反问于他:“老九啊,这就是公器私用的便利?”   阵阵寒风刮过,气氛骤然变了。   ……   弘晏本想径直去寻九叔,中途被太子妃叫回毓庆宫,试一试新织的虎头帽,还有新做的冬日小衣。   试完天色已晚,弘晏顺理成章地窝回自家小院,准备明日再寻。手册制作完毕,了却一桩心事,松快一个晚上又怎么了?   毕竟距离季抛能力的更新,已然没有多少日子。   当晚,弘晏美美地盖上锦被,闭上眼睛。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九叔深情地呼唤于他:“大侄子救我~元宝救我~”   翌日清晨,无逸斋。   十阿哥手捧书籍,左等右等没等到胤禟到来,不禁有些奇怪,没听说九哥告假啊。   趁着课间休息,他站起身,在屋内环视一圈,还是没人。   除了角落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整张脸红红的,胖胖的。   十阿哥原先并没有在意,只因没有找到九哥的身影,这才关注起陌生人,这一看不得了,他唬了一大跳,连人带凳摔在了地上,摔得浑身剧痛,眼冒金星。   他顿觉丢脸,扯着嗓子嚷嚷:“大胆,哪里来的猪头?!” 第111章 年礼 一更   这话震耳欲聋,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   只见十阿哥口中‘猪头’的脸色肉眼可见阴了下来,红肿之中掺杂黑紫。他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喊谁呢。”   十爷:“?!”   这声音咋这么熟悉?   撑着桌案爬到一半,胤俄如遭雷劈,再一次跌倒在地。面上盛满惊恐,他睁大眼,仔仔细细看了猪头老半天,终于瞧出问题来了,毕竟脸颊再肿,人的五官没有移位。   他颤抖着伸出手,话都说不明白了:“九九九……九哥。”   不是,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九哥,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厢,十阿哥的动静闹得太大,连带着另一头的十二站起身,十三惊呼地叫了一句:“十哥。”   他们连忙放下书,把形容狼狈的胤俄搀扶起来,齐齐往角落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也被惊住了。两人目瞪口呆,半晌,十二迟疑着问:“……九哥?你的脸怎么了?”   疑惑如排山倒海般延绵不绝,往日九哥十哥形影不离,读书都是挨在一块,今儿实在反常得很。更为反常的是无逸斋的师傅,照常授课,就当没看见角落的人,还有九哥伤重至此,为何不告假休养?汗阿玛知道吗?   陌生人也就是九爷,胸口再次被插了一刀。   心痛的同时又有些欣慰,心道十二还是认得哥哥的。不像老十,忘恩负义还眼瞎,就知道胡乱嚷嚷,真是气死个人!   “昨儿同哥哥们切磋,一不小心摔下了演武台。”忽略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九爷若无其事地解释,“小伤,小伤。何况受伤也不能告假不是?落下课业就不好了。”   众人:“……”   这副热爱读书,无惧困难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十阿哥直愣愣地盯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昨儿他俩一起下学,要说切磋,唯独晚上才有时间。那么问题来了,谁吃了空在大晚上打来打去?九哥这样细皮嫩肉,能切磋过哪位哥哥?   连他这样一根筋的人都发现了猫腻,更别提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了。   九爷被盯得有些心虚。   事实上切磋是真,只不过三打一;告假也是真,因为皇上没同意。   非但没同意,还传话给授课的师傅,叫他们不要见怪,照讲就是,端得是帝王无情、霸道冷酷,九爷当即想要落泪。   毛衣这事,是怎么露馅的?   老四老八不做人就罢了,老五,他亲哥,竟也下得去手。   还警告他不许同额娘告状,这日子没法过了!!   ……   中途休息很是短暂,还没问个清楚明白,教导策论的师傅前来,众阿哥只得继续上课。   十阿哥却没了心思读书,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十里外都能瞧见。师傅委婉说了一句,没用,便也不管这混世魔王,更不往角落看去。   每每看上一次,心肝就颤上一次,天杀的,九阿哥那张脸,真是有伤风化,有损风仪!   皇上这也太狠了些……   臣子不得妄议君主,他很快将念头清空,捋捋胡须,手中拿起一沓文章,微笑看向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往日不显,最近越发用功起来,特别是策论方面,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行文稳重,言之有物,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来说,极其了不得。   和同僚一说,他们都在感慨,皇上的儿子,又有几个天资差的?   分析完前日布置下去的策论,师傅头一次夸赞了胤裪,说他观点明晰,见解深刻。这下满座皆惊,就连一个劲盯着九哥的十阿哥也回过了神,咂咂嘴,眼睛睁得有些大。   十二弟一向是兄弟之中最为低调的那一个。九哥曾经同他像模像样地猜测,说十二弟信佛,自小养在苏麻喇姑膝下,秉承什么“中庸之道”,读书不好不坏,不犯错也不出头,要他说,这样的弟弟最是省心。   如今忽然用功,还夺得师傅夸赞,十阿哥倒没有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只略微有些惊奇,十二弟出息了啊!   九爷同样觉得惊奇。他吃力地撑起眯眯眼,上上下下打量十二,见他稍显窘迫,平和冷静一朝冲散,浑身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在心里暗啧一声。   脑子灵光了还是怎的?   九爷忙着他的毛衣大业,没有攀比的心思,这般念头只是一瞬,又重新幽怨起来,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丢脸的事儿不能告诉大侄子,屋里屯着的药膏不管用,等会下了学,叫人去太医院拿上几瓶。   还有老四老五老八,给他等着!   ——   整整一晚上,梦里萦绕着九叔的求救声,弘晏清晨醒来,揉揉眼,抱着被子沉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这情形,不是应该五叔求救么?   套上温暖的小毛衣,揣着精致的小手炉,弘晏例行去皇庄巡视,偶遇一番五爷,瞧瞧他有没有事。   哪知五爷瞧见他,依旧笑呵呵的,除了颈间几道可疑的、新鲜的痕迹,红红的,看着像是抓痕。   弘晏沉默下来,心道五婶好生彪悍。   ……问题来了,五婶不是刚怀上没多久?   弘晏睁大眼,眼底明晃晃透出两个大字——“禽兽”!   五爷就算再迟钝,也瞧出些许不妙。压制许久的怒气重新翻涌,他讪讪一笑,“元宝啊,五叔和你九叔闹着玩呢。”   弘晏半信半疑,准备回宫找九叔求证,顺道问问毛衣的销量如何,谁知傍晚没有找到人影,遣人一问,九阿哥不在乾西五所。   第二天,九阿哥依旧不在。   第三天,九阿哥像是人间蒸发。   第四天,弘晏终于坐不住了,犹犹豫豫询问他汗玛法。   “男为悦己者容,”皇上淡淡道,“老九对他的脸,很有自知之明。”   弘晏:“?”   ——   冬日已至,相比京城的干冷,江宁则是彻骨的湿。   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织造府笼着一片朦胧。正屋里头暖意融融,角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摆得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烟尘,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正和老夫人孙氏商量送京的年礼。   李氏笑道:“皇上那儿的珍品自不用说,老爷的意思,是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三成。”   短短一年,京城风起云涌,种种变故传到江南,让人目不暇接。   整顿国库的事情另提,虽说地方官员有被摘了乌纱帽,也有贪污丢了性命,到底没有波及江宁织造府,以及曹家的姻亲李家,因着他们是皇上的心腹,是皇上放在江南的耳目。   惠妃又是降位,又以待罪之身死去,以致大贝勒彻底出了局;德嫔患病挪宫,十四阿哥行踪不明,许是被皇上下放到兵营历练,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毓庆宫。皇长孙的声名传遍天下,太子储位越发稳固,遑论汉人聚居,文风鼎盛的江南,民间拥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曹寅和李煦全都明白,只要他们忠于皇上,家族富贵便能绵延不休。   特别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局势不甚明朗,未免波及地方,曹大人与李大人联手,两边各自孝敬了三十万两。三十万两确有成效,他们成了两边都要拉拢的香饽饽,可就在万事不沾、谨慎观望的时候,明珠倒了。   局势变得万分明朗,称得上始料未及,只因凭空显现一个皇长孙,以及人手一本的《养猪手册》。   皇上爱重太子,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况且倒了太子,还有一个皇长孙!即便王贵人与曹家沾亲带故,但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太过年幼,绝无承继大位的可能。   此等形势之下,他们总要为家族计,为儿女计,为自己寻条退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登基,他们握有整个江南,却是不受宠信,哪能讨到好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暗地里进行,譬如送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几成。   老夫人孙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儿子的心思。听闻儿媳的话,她刚要点头,又有些忧心,慎重出声道:“三成,会不会太过瞩目?”   江南富饶不是妄言,对于京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曹家的年礼向来最厚。   李氏笑着解释,“老爷说了,今岁不同往常,想要讨好太子爷的不计其数。三成已是斟酌之选,还有更多的呢。”   孙氏放下心来,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好,这就好。”   随即细细叮嘱,慈祥的双目闪过亮光,“正月过后,皇上便要南巡,接驾事宜也该备起,不可仓促,更不可怠慢,你可知晓?”   京中传来密折,南巡诸事,曹寅怕是第一个知道的。李氏忙不迭答应:“妾身知晓,更让手下人紧着皮子,母亲放心。”   儿媳掌事妥帖,将织造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向来挑不出错,孙氏满意地点点头,“你且去吧。”   告退之前,李氏似想到了什么,希冀地望向老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她轻声说:“芸姐儿……”   芸姐儿刚满七岁,乃是曹寅的嫡幼女。老夫人敛起笑,慢慢坐直身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寅哥儿的主意?”   李氏低下头去,心砰砰跳着:“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捻着佛珠,半晌吐出一口气。   “小爷的生辰,就在二月初一。待南巡回京,恰好就读无逸斋……”她凝了凝神,“这是万里无一的好时机。”   李氏心弦一松,又是一喜,母亲这是应了?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老夫人拍板道:“从明儿起,芸姐儿同我一道起居。芸姐儿向来聪慧,只盼她耳濡目染,学去几分规矩。”   若能培养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是芸姐儿的福气,也是曹家和李家的福气! 第112章 妙笔 一更   离江宁相隔千里的盛京,第一家毛衣店铺开业的时候,正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郊外破破旧旧的村落,破破旧旧的茅屋,根本挡不住严寒,更挡不住骨子里窜出的冷意。一个两鬓微霜,身形消瘦,依旧可以窥见清癯正气的老人,跪在屋外,颤抖地接过圣旨,沟壑纵横的面上流下一行热泪。   老人身着粗布麻衣,露在外头的皮肤冻得通红,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焕发出瞩目的光彩。   屋内响起低低的、喜悦的哭声,传旨侍卫不发一言,替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大氅,又给同僚使了个眼色。同僚会意,搬来驴车卸下的物资盘缠,有衣有炭,都是上好的过冬用品,把它扛到门外,任由老人的家眷儿女取用。   一丝不苟按照皇上吩咐的流程走,侍卫心下一定,低声说:“戴大人,我们何时启程?”   他们是这么盘算的。多年来贫困交加,戴大人的身子骨还算硬朗,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就怕受不住长途跋涉,何况还要带上一家老小,不如修整一些时日,年关之前赴京便可。   戴梓拢了拢大氅,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珍惜地摸了又摸,眼底透出炽热的水光。   快十年了……   皇上的特赦,他终于等来了。   “老夫的儿子儿媳,都是熬得住苦的。”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即刻出发!”   ——   戴大人是出了名的头铁。即便流放的这些年,身无分文靠书画谋生,性格有了长足变化,头铁化作无穷无尽的坚毅,侍卫还是没有拗过他。   何况家眷渴盼回京,个个都说马车比茅屋好了千倍万倍,那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庞,让见惯世面的他们感慨万千,当即有人快马加鞭向宫中捎信,表明戴梓毫无怨言,渴盼为朝廷效力的态度,想在皇上心里加加分。   一行人往京城赶路。   吃的穿的,像是回到风光时候,戴梓恍惚多天,终于有了被赦免的实感。狂喜激动的同时,又有数不尽的忧虑冒出,他忐忑地旁敲侧击,向侍卫问起日后去处。   这么多年,就算有再多的怨气,再多的不忿,他也想明白了。   他不求官复原职,只怕皇上依旧在意他的忤逆,让他清闲一辈子。几千个日夜,他从没有放弃热爱的东西,只要让他在工部做个小官——不,一个匠人即可!   其中一个侍卫看向戴梓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还有些羡慕。   按理说,他不会知道,可偏偏皇上授意了他。   “您今儿得赦,全赖皇长孙殿下的求情。”将戴梓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侍卫按捺住羡慕的小眼神,“皇上让您跟随皇长孙殿下……”   跟在小爷身边做事的,譬如农事官,譬如太医,全都飞升了。更别提几位爷,还有神秘的灰衣侍从,据说混了个间谍之王的名号,多威风,多动听!就如戴大人此去,无官无职又如何?   至于皇上冷笑时的低语,说要让戴大人‘进宫当个公公’‘好好伺候元宝’,侍卫选择遗忘。   他艳羡地想,戴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近来朝中发生两件大事,一是皇长孙主持,众位太医编纂的《调养手册》出世,二是戴梓案的重审。   深知戴梓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一旦求情便有性命之忧,这些年,戴大人一直是无法言说的京中禁忌。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下,钦天监监正白晋终于养好伤处,递交皇上戴梓冤枉的证据,且在朝会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哭相极为辣眼睛。   那证据谁也没有看过,除了刑部尚书王大人,毕竟皇命传达绕不过刑部。   时过境迁,很少人知道王士禛与戴梓有旧,当年还拼老命给他求过情,于是在君臣不可言说的默契之中,这桩陈年旧事以飞一般的速度翻案,效率惊呆了众人。   至于在地下长眠的南怀仁,生前立有大功,此番功过相消,在史书上落下坏名声,也当是为戴梓正名。   皇上心意明了,其余人安静如鸡,即使困惑如潮水般疯狂涌来!   张廷玉等汉臣大喜过望,纷纷打探戴大人回朝的去处。   不论交情如何,戴梓的风骨为他们所推崇,还有人想替他走毓庆宫的门路,包括詹事府官员,也包括太子幕僚杨声。   太子一想,顺手之劳也无妨,他身为汗阿玛最宠爱的崽,理应掌握更多的机密。   何况他也有着深深的疑惑。   挑了皇上心情好的日子,到了皇上跟前,问询的效果极好,疑惑霎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太子的面色一片空白。   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   使唤他做什么都可以?   洗马跑腿,戴梓必须无怨无悔,谁叫元宝替他求情??   太子心虚,太子震撼,看向弘晏的眼神就如看一个渣男。   他都不敢告诉杨声,以及其余心腹了。只在心里叹息,还微微生了埋怨,几个知己还不够,连老胳膊老腿的罪臣也不放过。   瞧,又去太医院了。早就把他这个阿玛抛之脑后了吧?   ……   总觉得阿玛有些不对劲,瞟来的眼神幽幽的,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些天来,九叔行踪鬼祟,含含糊糊不愿见他,眼看没有耽误毛衣大业,弘晏只得遗憾地放弃寻人,把全副心思花在手册上头。   手册的名声打出去了,暂且还在印刷阶段,有皇上做主,推广只是时间问题。随着日子流逝,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发炙热,弘晏麻木着,麻木着,便已习以为常,只偶尔无人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   汗玛法拼命给他刷声望,偏要把他的名字安在前头,就差又一次来个神女入梦。   他才五岁,他吃不消了呀。   刚在心里叹息,弘晏便发现太子奇异的眼神,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妙。他已经错过九叔,再不能放过阿玛的不对劲,于是扬起甜甜的笑,试探性地旁敲侧击。   太子守口如瓶,坚决不受糖衣炮弹诱惑,表面享受儿子撒娇,好似扬眉吐气一般,心里不知有多美。眼看戴大人的车架即将入京,心知瞒不住了,太子微微一笑,终于松口告诉了他。   这是【妙手回春,专治不育】的最后一日,康熙三十七年最后一个夜晚。   弘晏洗漱完毕,淡定自若地爬上床,把汤婆子抱得紧紧的。只要对系统能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已历经风雨,再也不会失色,更不会沐浴焚香,一切顺其自然罢。   他淡定的神色,直至太子掀开帘,驱散满身寒气,笑吟吟地告诉他戴大人去处的时候,骤然裂了。   “……”堂堂火器天才,不去工部发光发热,却被汗玛法乱点鸳鸯谱,无名无分地伺候他?   堪称记仇的表现,亏他还夸汗玛法心胸宽广!   他是知道戴梓的心气的。强扭的瓜不甜,戴大人万一忧郁过度,寻死觅活该怎么好?   弘晏一张圆脸满是忧愁,恨不能冲向乾清宫对皇上说句‘胡闹’。可如今时辰已晚,屋外刮风严寒,除了接受现实,抱着暖烘烘的锦被入睡,还有什么办法呢?   太子面上含笑,好似只有同他分享喜讯这一个目的,实则不动声色,将弘晏的反应尽收眼底。   随后满意了,高兴了,悠悠转身出门,心道这就是四处留情,沾花惹草的下场,以后还敢不敢了?   ……   并不知道亲爹的险恶用心,也并不知道戴梓的车架已入京郊,第二天清晨,弘晏一骨碌起了身。   想去找他汗玛法,转念一想,皇上正在早朝。只好坐在床上发愣,等待系统能力的更新,神色岿然不动,端得是无所畏惧。   大伯都卖壮阳药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不到片刻,准时准点,【妙手回春,专治不育】渐渐消失。   心脏传来细微的触感,弘晏沉下心来感受,这回系统馈赠的是神医的直觉,譬如将死之人,他细细感受,便能探出一二;还有含毒吃食,他能分辨出其中不同。   非常实用,非常适时,弘晏的心情好转了一丝丝。   过了几息,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下笔如有神】,持有者胤祉、胤禟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系统这回如此正经,惊喜来得太快,弘晏不可置信。   胤祉是他三叔,不仅读书好,且在书画一道有着不俗的造诣。季抛能力一看就和书画搭边,这点毋庸置疑。   只这和胤禟,和他热爱生意的九叔有什么关系?   一时陷入疑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弘晏果断放弃,迫不及待穿好衣裳,想要试试能力。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太子妃舍不得儿子早起,冒着寒风去往正院,于是吩咐早膳分到阿哥房里。用完早膳,弘晏吩咐临门准备笔墨,自个站在书桌旁,蘸完墨的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只觉自个书圣附体,手腕力有千钧。   他有一种预感,脑海浮现清晰的图画,能够半点不差地描摹下来。   ——像是素描那般。   就在此时,三喜额间冒着热汗,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主子,戴大人来了。听说是皇上的吩咐,戴梓大人进了宫,无需面圣,便打发他来见您了!”   “……”弘晏手一抖,整个人愣在桌前。忧愁与无言交织,不知怎的,脑中自然而然迸出一副画面,那是汗玛法和他在皇庄的温馨一幕。   半晌冷静下来,点点头表示知晓,“叫人迎入院里,恭敬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三喜小心问道:“您可要在此处接见?”   能够步入内室的,向来是主子信任的心腹、臣子,弘晏不假思索:“自然。戴大人还有多久到?”他也该亲自出迎。   “大致还有两刻钟。”   两刻钟,足够他落笔画个大致轮廓了!   三喜轻手轻脚地出门,室内重新变得寂静。   弘晏接连落笔,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因沉浸太深,灵感爆棚,中途改用农事官制成的炭笔,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绘成一副活灵活现的《温泉赏猪图》。   画里共有两个人,泡在温泉里的他,以及泡在温泉里的皇上。   画里还有四只猪,围绕池边欢快奔跑,皇上瞧着它们,惬意的同时满是欣赏。   弘晏深谙详略手法,着重描绘汗玛法的形象。画面极其写实,极其生动,除了色调黑白,堪称情景重现,犹如照片一般!   最终署上名字,满意收工,弘晏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面前站了个人。   面目清癯,两鬓花白,像是饱经沧桑,神色遍布激动,可现下,激动之中夹杂巨大的震惊、感慨与怀念,调色盘似的百味杂陈。   弘晏:“…………”   弘晏低头一看,戴梓跟着低头一看。   戴梓怔怔地念:“温泉……赏猪图?”   流放多年,皇上他变了。 第113章 好画 一更   无需他人提醒,弘晏一眼就认出了老人的身份。   这就是史书为之扼腕的火器天才,汗玛法小心眼的发作对象,从今往后无名无分跟在他身边的戴梓戴大人。   多年流放,不曾击碎他的脊梁,抹去他的心气,一双炯炯双目嵌在苍老面庞之中,更没有半分混浊。   按理说,他该仔细慰问,以礼相待,可现下情景实在有些……不可言说。   挥笔作成的《温泉养猪图》,被戴大人看见了!   扭头看了看高挂的钟表,弘晏忽然了悟。怪他,原本说好两刻钟的作画,生生拖到半个时辰,也没有注意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所以他和戴梓的首次见面,阴差阳错,不郑重也不感人。   心里怀了丝丝小愧疚,却不是对着皇上去的,弘晏轻咳一声,淡然无比地点点头,道:“这是我准备送给汗玛法的礼物。”   送给皇上的礼物?   “……”戴梓艰难地挪开眼,不再去看温泉赏猪那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从未见过如此画法!如此写实,如此逼真,光暗阴影安排有当,人物情态纤毫毕现,就算水墨中的工笔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作为擅长书画的大家,他一眼注意到了桌上炭笔,这是与毛笔差别迥异的工具,当即激动至极,想要开口问问小爷这是何物。   但他忍住了。   当下不是时候。   戴梓定了定神,激动地望向弘晏,继而跪地行了大礼:“罪臣戴梓拜见皇长孙殿下,谢小爷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侍卫不吝释放善意,深知戴梓与时事脱节太久,怕是对现状两眼一抹黑,于是细细同他说起皇长孙的事迹。   聪慧善武,整顿吏治,抓捕人贩,以及养猪、圣痘、医术,等等等等。天地会总坛的剧变不知道,《养猪手册》总听说过吧?皇长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是神女安排的代言人!   说罢同他暗示说,小爷对你好感很足,只需专心办差,前途光明得很。   听着听着,戴梓的眼眶湿润了。   身为汉臣,天然是正统的拥护者,获罪之时,正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激烈的时候。窝在茅屋,除了渴盼赦免,他亦忧虑国本是否稳固,直至皇长孙出生的消息传到盛京,连他这个流放的罪臣都有所耳闻。   他暗自激动了一晚上,太子有后,天下有继啊。   时隔多年,皇长孙聪慧过人,功劳加身,这样的人物,竟亲自为他,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人物求情。   还有皇上……皇上如此爱重长孙,让他跟随小爷,有靠山如此,即便无官无职,空余时候仍旧可以琢磨爱好,不也是一种看重?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么多年,他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遑论官场争斗,他已吃过一次苦,即便不惧,却也不会喜欢。   这样的安排,皇上仍是惦记他的吧?   思及此,流放的痛,受过的罪,还有回朝的忐忑,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戴梓斗志昂扬了一路,发誓必为皇长孙鞍前马后,而今跪拜下去,眼底泛着浓重的热切,将弘晏大夸特夸,“……罪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刚要为他解释《温泉养猪图》的弘晏唬了一跳,仿佛见到为他题诗的王大人第二。   小心肝颤了颤,戴梓的反应很不对劲,着实出乎预料,这还是他头铁至极、从不屈服的戴大人吗?   并不知侍卫的神助攻,也并不知戴大人的心路历程,他连忙扶起老人家,“快起,快起。”   眼看着戴梓神色动容,张口又要来一串彩虹屁,弘晏认为不能这样下去。   身边的人,怎能一个接一个的不正常?   他自然地转移话题,握住戴梓干瘦的手,郑重说起未来的安排:“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请太医前来瞧瞧,养好身体为先。”   戴大人报道得太快了,容不得他找汗玛法收回成命。既然已成定局,他就要学做一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利用《调养手册》,把戴大人亏损的身体调养回来。   下一步,任由下属施展才华。弘晏叮嘱道:“我同阿玛打声招呼,工部衙门,翰林藏书,你自去自取;院落已经备好,还有一间敞亮的屋子,大人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专心研究火器。”   天才需好好珍惜,浪费在别处,岂不是暴殄天物?   ……   戴梓骤然失了声。   他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嘴唇都在颤抖。   小爷他……小爷他……   戴梓哽咽了。   原来上天是公平的。十年困苦,颠沛流离,就是为了等待这日吗?   弘晏看着他,微微一笑,期盼看到下属满足的神色,连带着自己也能满足。   哪知戴大人回过神,花白的胡须翘起,眼神竟然生出丝丝抗拒。他激动地说:“不能随侍您的身旁,研究火器又有什么意义!”   弘晏:“……”   弘晏:“???”   .   散朝之后,当即有小太监向皇上禀报,戴梓前往毓庆宫求见小爷了。   虽然对戴梓心存意见,无官无职正是暗中排挤,但他即将去元宝手下做事,对于弘晏的一切,皇上都很上心。   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说得详细些,可有戴梓日后的安排?   小太监答道:“说是随侍小爷身旁,更没有单独的院落。”   皇上有些惊奇,原以为元宝看重戴梓,会处处加以礼遇。惊奇过后很是满意,不愧是朕的乖孙,与朕一条心!   皇上心情极好,面上带了一抹笑,没过多久,收到弘晏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温泉赏猪图》。   李德全满脸感慨,正欲夸赞小爷的孝心,低头一看,整个人呆若木鸡。   皇上:“…………”   皇上与画中的自己对上了眼,与照镜子没什么区别,那惬意欣赏的神情,简直栩栩如生,很……真实,很奇妙。   那四只围着池子奔跑的猪,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凑到画面里,真真是有损威仪,土气十足。   他还没穿衣服!   跑腿的三喜战战兢兢,天知道看到这幅图的时候,觉得有股神奇的魔力,又是害怕又是被吸引,现下恨不能昏厥过去。   但他不能,他还要传达主子的吩咐,为皇上倾情讲解,于是咽了咽喉咙,坚强地抗住了。   御书房环绕着三喜颤抖的嗓音:“小爷说,这是、这是他发掘的新爱好,画的风格唤作素描。”   “如此温馨的场面,小爷想要进献于您,为感激皇上的拳拳爱护之心!奴才在一旁数数,小爷足足画了两个时辰呢。”   御书房一阵长久的安静。   皇上恍然,三个月了,元宝是该有新爱好了。   虽然依旧和他无关,但发掘新爱好的第一时间,不忘朕,更不忘孝顺,还花了两个时辰落笔。他该感到深深的欣慰,可这幅画……   皇上摸不准弘晏是不是故意的,脸色变幻莫测。   终究没有训斥三喜,奏折也没心情阅看了,沉声说:“叫你主子过来。”   ……   不到片刻,弘晏在御前甜甜地笑,“汗玛法。”   戴大人长途跋涉很是疲累,弘晏不忍践踏老人家的一颗红心,答应随侍身旁的同时,强制叫他下去休息,并让人请来太医。毕竟身体才是本钱,改良火器不急于一时。   随后把耗费心血的图画献给皇上,早早做好被质询的准备,皇上瞅着他,眉心忽紧忽松,半晌招招手,让他前来自己身旁,“这画——”   形势新奇,画工更是难得,但皇上不是专攻书画的大家,顾不得关注这些。   他在意的是内容。   皇上的心思,在拿不拿鸡毛掸子中反复横跳,哪知弘晏霎时变脸,蹭到他身旁,泫然欲泣地道:“孙儿花费汗水凝成的心血,汗玛法不喜欢吗?”   明明答应了他,却还是小心眼儿,甚至隐瞒戴大人的去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孙儿心存期盼,更是有着希冀,汗玛法会把它裱在御书房的挂壁上,谁知……谁知……”弘晏抹了抹眼,伤心欲绝地一跺脚,“汗玛法居然嫌弃它!”   皇上震住了,所有人都震住了。   弘晏打定主意,势必让御书房挂上他的名作,否则自己再也不是汗玛法心爱的崽,这怎么能行?他又跺了跺脚,带着哭腔道:“您嫌弃,我拿走就是了!”   说罢夺过御桌上的《温泉赏猪图》,一边抹眼泪,一边埋头往外冲。   李德全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就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顿时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明白了:“皇、皇上……”   皇上剐他一眼,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还不去追?”   ——   弘晏闷头跑呀跑,冲呀冲,有意放慢速度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画作霎时脱手,飘到来人的脚边,弘晏心下一惊,愣了几秒抬头望去,“三叔?”   三爷被他投怀送抱,脚步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同样吃了一惊:“弘晏侄儿?”   临近年关,也为新年祭祖,清闲的礼部反倒忙碌起来。三爷此番前来请见,只因礼部上下抽不开身,于是揽下活计,将定好的章程呈给皇上阅览,哪知与大侄子撞上了。   “撞疼没有?”见弘晏的额头没有红印,三爷松了口气,忙不迭蹲下身,将落在脚边的画作拾起。   准备递给侄儿的一瞬间,眼神霎时定住:“……”   他的面色转为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间,三爷艰难地挪开紧盯‘皇上’脸庞的视线,紧盯着黑白线条,揣摩着新式画法,凤眼充斥着欣喜,像是发现新世界一般!   越看越是痴迷,不禁喃喃出声:“好画,好画。”   继而激动地望向弘晏,“敢问作画者谁?侄儿可否为三叔引荐?!” 第114章 男色 一更   早在三爷出声问询,拾起《温泉赏猪图》的时候,弘晏蓦然定住了身形。   他幽幽看着那幅画,没想着争夺,也没想着隐瞒,甚至颇为希冀地等候眼前人的反应。好巧不巧撞上一个人,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不知三叔会如何评价?   这可是他耗费巨大心力,辛苦绘就的汗水呀。   谁知事情没有像他预料一般发展,三爷的注意力,瞬间从皇上的泡温泉的‘英姿’里边拔了出来。   他问作画者谁。   他想叫他引荐。   他的眼睛闪着星星!   弘晏:“……”   缓缓接过画作,弘晏没说话。   侄儿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三爷按捺住激动再次询问,神色显出着急与迫不及待,好似迟上一步,那人便会长腿跑了一般。   作画者是个天才——是的,毋庸置疑的天才!枉他自诩大家,这般新式画法,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与水墨完全是两个极端,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与积累。   三爷激动过后,竟是生出些许羞愧,仿佛他是天地渺小的一粟;彰显于表的自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探究欲。   他胤祉定要问个清楚,学个明白。   然后听见侄儿饱含低落的声音:“三叔,作画者……是我。”   三爷:???   ——   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群宫人,嘴里急急喊着:“小爷,小爷!”   见着弘晏和三爷,终是大松一口气,没时间关注三爷异样的恍惚,行完礼后赔笑道:“小爷误会了,皇上哪会嫌弃您的孝心?那幅画,皇上爱着呢。”   发展很是顺利,心愿即将得偿,弘晏却没心思跺脚,也没心思伤心地揉眼睛。   知己的前车之鉴令他警铃大作,首要之事便是逃离此处,不给三叔继续提问的机会,他把画作塞到李德全手中,欣喜地扬起笑容,“既然汗玛法喜欢,那我就等着御书房挂上它的好消息了!”   说罢拔腿就跑,徒留一道残影,三喜大惊失色,拔腿便追。   李德全:“……”   李德全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这才想起三爷的存在。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另一头,胤祉已然恢复镇定。   三爷扬了扬奏章,低声把他的疑问冲散:“劳烦大总管禀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汗阿玛。”   ——   半月以来,九爷上学读书,下学治脸,老老实实没作幺蛾子,并以生意忙碌,无法给额娘请安为借口,翊坤宫宜妃那儿,还真被他瞒了过去。   因着店铺开遍大江南北,毛衣销量节节攀升,半月以来,内库还来第一笔数额不菲的借银,皇上终是大发慈悲松了口,批他两日假,想必也被胤禟大大的黑眼圈给惊到了。   挨揍的事儿另说,若在成亲之前便把身体亏空,让隐疾雪上加霜,岂不丢了皇家的脸面?   九爷不知其中内情,只觉收获终于有了回报,放假之后的第一件事,高高兴兴去寻大侄子。这几日掩面而走,致使知己不得相见,他的内心何尝不煎熬,不愧疚,稍稍加以打听,却骤然听见戴梓赦免回朝,无官无职为侄儿做事的消息!   戴梓此人,他熟悉的。   此事说来话长。虽说流放之时,胤禟还是个稚嫩的小豆丁,比现今的弘晏大不了几岁,但自他就学起,对两样事物产生无与伦比的兴趣,一是洋文,二是领兵,至于做生意,那是后来发掘的。   身为男儿,听闻古今名将的英雄事迹,谁没有驰骋沙场,立下功勋的幻想憧憬?   可长大一点之后,每每比试骑射,胤禟总是占不到便宜,怕要练习两辈子才能追上大哥,更别说吊打其余兄弟,于是他难过地发现,自己不是当将军的料。   正值青春期的胤禟难过一会儿,便重新昂扬起来,心道自己当不成将军,就不能从其它方面着手,以图取得对战的胜利?   好长一段时间内,九爷热衷攻城器械,痴迷战车战术,还对火器生了兴趣,由此得知戴梓的事迹,生出丝丝敬佩。都说汤若望和南怀仁是火器发展的第一功臣,胤禟偏觉得戴大人比他们都要厉害,甚至在他最为痴迷的时候,灵光乍现画出一幅战车图,画过之后满是遗憾——   可惜,若有戴梓在,他定能好好请教一番。   战车图不过自娱自乐,满足心愿而已,与军中常备的款式差别迥异,为此,九爷很有自知之明,更不敢污皇上的眼,收到‘不务正业’的差评。后来,做将军的梦想逐渐远去,又有毛衣生意从天而降,胤禟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战车的事了。   哪知极招汗阿玛厌恶,流放与死刑无异的戴梓居然回来了,竟还出乎意料,被安排在毓庆宫当差!   霎那间惊讶恍惚,想起过去种种,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胤禟当即决定与元宝相约的时候,顺便圆一圆少时梦想,见一见戴大人。   他跑回书房,翻箱倒柜寻找往年旧稿,直至烟尘飞扬,终于在旮旯角里寻出那张战车设计图。还来不及感慨,便草草收拾一下自己,目标明确直奔毓庆宫。   弘晏不在,据说面圣之后直接去往皇庄,接待九爷的是前院大管事王怀。王怀心眼明亮,戴梓虽无官职,却是小爷分外看重的心腹,请来的太医还没走呢,他能说查无此人吗?   而面前这位知己……   瞧见王怀面上的犹疑,九爷摆摆手,磊落道:“王总管自可旁听,没什么要紧事。”   王怀提着的心掉落下来,客客气气地去请戴梓,后者刚刚理好屋子,瞧着太医远去煎药,抑住一颗激动的心闭目养神。   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得知九爷特意前来寻他,态度亲切不已,戴梓很是吃惊。   他的去处许会造成震荡,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前来的是九阿哥。隐约明白九阿哥对小爷的态度是友善,他不卑不亢坐在一旁,静候对方的来意。   九爷仔细打量戴梓,这个少时敬佩的人,不由露出欣赏之色,感慨更深一层。   继而问了当下最为关怀的一个问题:“不知戴大人日后做甚,被授何等差事?”得空得去汗阿玛面前说说好话。   戴梓拱了拱手,忙不迭说:“当不起您一声‘大人’,折煞罪臣了!罪臣的职责便是跟随小爷左右,鞍前马后,片刻不离。”   说起这些,戴梓眼底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把“自愿”二字明明白白刻在脸上,饱经沧桑的面容神采奕奕,就如服用百八十粒大补丸,彰显几缕红光。   即便王怀有所了解,依旧暗嘶一声,别提对形势一无所知的胤禟。   九爷:“……?”   童年滤镜慢慢慢慢地褪去,掏到一半的战车图忽然拿不出来了。   片刻不离等于朝夕相处,随侍身边那是贴身太监的职责,你这么干,三喜同意吗?临门同意吗?   若元宝的心全被老头子抢走,长此以往,将他这个知己置于何地?   空气有了片刻的寂静。   九爷换了个坐姿,忽然发问:“戴大人,您对我朝一贯配备的战车如何看。”   ——   礼部衙门。   圆满完成面圣的差事,三爷返回自己的堂屋,深思着,沉吟着。   方才差些没有忍住,直视汗阿玛的面容,因为脑海循环播放着那副《温泉赏猪图》。最后告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好似李德全在同皇上叙述弘晏的话,皇上说什么,说什么挂畅春园的御书房……   语气很是无奈了。   三爷大受震撼,即使那是一幅佳作,即使他疯狂想学画法,挂畅春园?那也不能啊。   不过汗阿玛如何,他管不着,三爷轻叹一声,幽幽想到了别处去。   按理说,今晨发生的一切,太适合发挥他的小爱好,上门同四爷唠嗑,可现如今,他存了一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生生把碎嘴的欲望压了下去。   三爷问自己的贴身大太监丹青:“爷与侄儿的情谊是否深厚?”   无需丹青回答,三爷自己便有了答案,怕连福晋都比他亲近一些……忽然美起来的那段时日,成天元宝元宝的,他还吃过弘晏的醋呢。   可叹他自认练有所成,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挥毫泼墨,哪像侄儿那般,小小年纪自创画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于他!   三爷叹息着摇头,“枉我昔日笑过老四,嘲过大哥,却没料到有今日。只有成为侄儿最为亲近的知己,才能脱离桎梏,提升画技啊。”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忽而想到什么,三爷眼一凝:“弘晏的生辰,可在下月初?”   “回爷的话,正是。”   ——太久了。   三爷又问:“年满六岁之后,弘晏何时入学?”   丹青小心地答:“按例遴选伴读,安排师傅,林林总总,许要三四月份。”您不也是这样的么。   三爷皱起眉,更久了。那他若要送礼,岂不是送不出去?   半晌他道:“回府,开库房!就当侄儿的长高礼物罢。”   ——   临近午膳时分,弘晏回了毓庆宫。   之所以如此早回,是因寒冬时分,一片山林依旧翠绿,此情此景之下,他想起史书对九爷的另一个记载——曾制新式战车。   他好像知晓,【下笔如有神】为何与三叔有关,与九叔也有关联了。望着新生的一窝猪崽,化作记忆映入脑海,只要他想,便能绘出一幅拓印的画。   可落笔成画,不仅仅包括自然!   ……   弘晏的步伐有些急,前院总管王怀迎接的速度同样急切。   他垮着一张长脸,瞧着快要哭出声:“小爷,九阿哥同戴大人吵起来了!”   临近正厅,弘晏脚步一停。   弘晏:“???”   里头传来九爷拔高的嗓音:“车辕略低不错,低个一寸就够,哪需四寸?还有滚轮,两年前我已有此设计,一如此图,戴大人还是看看为好!”   说着砰地一声响,像是纸张压上桌案的声音。   片刻,戴梓开口说话,听着不甚赞同:“九爷年纪尚轻,天马行空乃是常事,殊不知罪臣已有三四十年的制作经验,因而博得小爷信任!”   听到‘信任’两个字,九爷的语气,像是骤然平静下来。   “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他悠悠说,“譬如帝王选妃,当朝选秀,可有老嬷嬷充入后宫的规矩?”   弘晏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梓愣神许久,面容变得严肃。他拱起手,眼睛闪着锐光:“九爷,罪臣斗胆一问。您……可是偏好男色?” 第115章 刺激 一更(修)   这话极为恭敬,却是带着凛然正气,霎时震住了听众,也震住了外头的围观者。   即便问题牛头不对马嘴,还有微微的试探在里头。   九爷呆愣的时间极长,忽而大怒,瞪大一双长而狭的桃花眼,“戴梓,你放肆!”   什么好男色?他好的是知己!   这话要让汗阿玛听见,他焉有假期在?   怒极攻心之下,九爷连戴大人也不说了。贴身太监百两同样怒目而视,用眼神攻击面前以下犯上的老头儿,主子的名誉是能随便抹黑的吗?   主子今岁就要迎娶福晋了!   戴梓不似从前那般头铁,深知自己势单力薄,连忙拱手请罪,可那请罪在九爷听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他气炸了。   眼看吵架升级为人身攻击,继而有朝打架发展的趋势,前院伺候的宫人变得慌张,王怀咽了咽喉咙,小声叫了句小爷。   吵嘴的一个即将十七,一个五十七,弘晏头开始疼。他板着脸,恰如其分地走进去,便见两方齐齐停了下来,眼睛微微发亮,就像找到靠山似的,想让他主持公道。   九爷终于盼到了知己,瞧着激动万分。没等他扬眉吐气,狠狠嘲讽出言不逊的戴大人,抨击他已被时代的浪潮淘汰,就见弘晏朝两边都笑了一下,安抚着问:“不知九叔与戴先生谈论的是何战车?侄儿听着,好似有些分歧。”   被他这么一绕,喜好男色这个大锅轻飘飘地消失不见,话题回归到起始。   按理,五六岁的男娃娃懂什么战车?怕是连字都没认全,可放在弘晏身上,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长孙乃是上天所赐,又有那般神乎其神的画技,戴梓深信不疑,当下没有藏私的念头,反倒漫出丝丝喜意。   侍奉的主子垂询他的领域,有种被认同,被看重的幸福感,为彰显自己的能力,他仔细回想流放时候,对战车改良的诸多想法,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九爷已然先行一步。   九爷一把夺过戴梓手里的设计图,清清嗓子,轻柔地替知己介绍,尽量讲解得简单易懂,并拐着弯夸耀这款战车的好处,不仅可以搭载火器,还可以载人。虽是两年前的作品,但有戴梓这个‘竞争对手’在,九爷找到了重燃的激情,彰显出强大的记忆力!   弘晏认真听着,脑海慢慢映出一副立体画面,为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旋转展示,十分具有可行性,却总有一些违和的地方。   不是作用,不是威力,而是结构,虚拟平面还不够,建模才会一目了然。   忆起青史留名的几款战车,以及二战时候风靡的大家伙,如今清晰地跳入脑海,恍若重现一般,他若有所思,低声吩咐身边的三喜:“替我拿纸笔来。”   九爷嘚吧嘚吧地说完,不忘踩一脚戴大人,含蓄说他年纪大了,脑子怕是不如年轻人的好使。   戴梓却是能忍,忍到最后放出大招,一字一句找出漏洞,推翻九爷的设计,并向弘晏介绍自个的设想——在图纸到手的第一时间,他便扫描完毕,暗加思索,发现九爷的天马行空的脑洞,居然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天才,就是这么任性。   戴梓没有否认九爷图纸的闪光点,却坚信自己的理念,他太久没有舞台可以展现自己,此时在弘晏无言的鼓舞之下,说得酣畅淋漓,好似回到意气风发的年轻时候。   九爷同样不否认戴梓理念的可取之处,可车辕的高低,滚轮的大小,怎能如此设计?他如何也想不通!   紧接着,他们又吵了起来。   弘晏:“……”   这回没有老不老的人身攻击,唯有数据探讨,弘晏写写画画,没空劝架,只在灵感迸发之时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退出去。   里边已经成了新式战车辩论大会。王怀这回凑得很近,听了一耳朵便已心惊胆战,无需主子提醒,忙不迭清空院落,亲自把手外门,务必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转身时候心砰砰砰地跳,戴大人也就罢了,九爷真是了不得。   当然,最最厉害的还是小爷,他们都在同小爷介绍呢!   王怀拉住百两三喜他们,守门受得津津有味,心怀诡异的喜悦与自豪。   ……   厅内。   二人争执不休,弘晏竖耳聆听,最后干脆盘腿而坐,眉目深沉,炭笔刷刷画出残影。   天才都是傲气的。 BaN   从古至今,优秀文化无外乎集百家之长,战车也一样。见他们一一陈述观点,直到辩无可辩,抓紧车辕的高度吵嘴,弘晏松了口气,转而沉浸到思维之中,试探着动起手。   这张画,是戴梓的设想,那张画,是九叔的作品。取双方都承认的、毫无意见的精华,修补、糅合在一处……   建模完毕,按照他的想象,在糅合的基础上装甲……   一个时辰过去,弘晏过分入迷,没来得及搭理九爷与戴梓。   无人劝架的后果便是谁也没说服谁,两人嗓子全哑了。   九爷喉咙火烧似的疼,拿起茶壶吨吨吨地灌,不忘高傲地瞥戴梓一眼。戴梓动动唇,发出一阵气音,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得节省力气,在小爷跟前不能堕了名声。   继而恍悟过来,小爷呢?小爷许久没说话了!   余光发现弘晏盘腿坐在地上,戴梓面色微变,这儿虽有暖融融的炭火,坐久了依旧有寒气。白须翘了翘,他快步走去,弯下腰刚要相劝,却忽然定住身躯。   他瞳孔一缩,嗓音发哑:“这——”   九爷跟着回过神,不屑了百八十遍,戴梓根本劝不动侄儿,近水楼台有什么用?他不甘示弱地跟过去,低下头露出笑容,却骤然顿在原地。   他不可思议,大受震撼:“这——”   弘晏落下最后一笔,摊开整整五张三维素描,其上标有尺寸,随即揉揉使用过度的小手,把纸张平铺在地上。   听闻身边动静,弘晏仰起头,试探地问:“哪张可行?”   戴梓没开口,九爷也没开口。   天才拥有共通之处,对待信任的人,更是毫无保留地慧眼识珠。   渐渐的,他们激荡起来,激荡的同时对视一眼,扭过头去。   半晌,戴梓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一号:“这张。”   九爷深吸一口气,同步着伸出手,指向三号:“这张。”   实践出真知,弘晏一捶定音:“那就都试试好了!”   ——   实践之前还需商议,商议的重点应是保密。   弘晏一头钻进寝卧,带领两位天才转移阵地,叫人泡上润嗓的水。他们的午膳在房里用,从日头高照到天色昏暗,直至太子妃察觉不对,遣全嬷嬷前来探看,这才意犹未尽停了下来。   深知时辰不早,再待下去太子就要回宫,九爷依依不舍同侄儿分别,约定明日再见,离去之前不忘朝戴梓冷哼。   戴梓满心都是图纸,满眼都是弘晏,差一点热泪盈眶,发誓要为小爷奉献自己!   何况嗓子不行,没心思同胤禟再吵,戴梓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侥幸地想,九爷……幸而与小爷是血亲哪。   一刻钟后,何柱儿笑眯眯地叩门,说是太子爷请戴先生前去书房。   戴梓强压住激动,忙不迭答应下来。   ——   太子身为储君,自小为皇上手把手教导,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如今天上掉下个戴梓,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何况有关儿子,他不能不在意。   原以为戴梓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会引来不解,引来舆论,可汉臣们喜气洋洋,如同占了大便宜的神情实出乎他的预料。   更出乎意料的来了,书房里,没等他亲自试探、敲打,戴梓那副誓死效忠元宝,为他生为他死的架势,着实吓了太子一跳。   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央求,别把他同小爷分开。他生是毓庆宫的人,死是毓庆宫的鬼,求求太子爷体恤!   太子:“……”   孤就像恶婆婆似的。   这个念头一出,太子实在恍惚,问也问不下去了,于是关怀几句草草结束。戴梓感激涕零地告退,何柱儿在门外徘徊,太子扬声让他进来,“什么事?”   何柱儿的神色同样恍惚,低声禀报说:“三贝勒送来一车礼物,说是送给小爷的……长高礼。”   太子:???   老三和弘晏那叫一个半生不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高礼是什么东西?   忽然间,他似想起什么——算算日子,弘晏的新爱好也该来了。   “元宝今日都去了哪里。”他沉了脸,凤眼暗藏不悦,“何时和老三有了交集?”   难道又来一个知己不成?!   ——   戴梓走后没多久,弘晏被皇上叫去用膳。   李德全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皇上哄人的话,尽量不去回想畅春园挂着的《温泉赏猪图》。   弘晏矜持地塞了口饭,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甜甜的笑脸,一时间祖孙和乐,构成一幅美好至极的画面。   直至弘晏掏出五张新式战车设计图,麻利铺到皇上面前,着重强调这是戴梓九叔共同的成就,说罢期待地眨眨眼,“汗玛法不若任命戴先生为战车总督造。只是一个名号而已,能够自由进出工部……”   皇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他的面容一寸寸变青,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想要说些什么,或是骂些什么,最后忍住了。   他缓慢地、僵硬地跺了跺脚,然后缓慢地、僵硬地伸手,捂住两只眼睛,就差夺路而逃。   弘晏:“……?”   汗玛法学他做什么?? 第116章 信笺 一更   皇上做这些动作,并没有别的意图,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熟悉之感——是的,这就是弘晏大清早泫然欲泣,‘逼迫’祖父收下赏猪图的动作。它代表了伤心与拒绝,绝不能够继续刺激。   跺脚,捂眼,虽然缓慢,但皇上学到了精髓!   这叫以彼之道换彼之身。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骚操作,整个人愣在原地,更别提雷劈似的李德全,还有僵硬万分的乾清宫宫人。   他们战战兢兢,恨不得眼睛瞎了才好,皇上龙威极盛,别说当下了,就是亲政以来,何曾有过这样、这样的动作?天爷哎。   弘晏想问汗玛法今年几岁,终是忍住了。   不准提起戴梓,就是您最后的倔强吗?您倒是看看眼前的设计图!   心底浮现两个大字‘失策’,他故作镇定、当机立断改口道:“总督造这事,孙儿自觉需要从长计议。”   皇上缓缓放下手。   一言难尽了片刻,弘晏小声说:“戴梓随侍孙儿身旁,暂无面圣之权,至于自由出入工部的权力,是我单独向您讨要的。”   ‘随侍’二字加了重音,闻言,皇上不再跺脚,面色缓和许多,微微颔首,恢复平日里威严的模样。   弘晏服气了。   汗玛法毫不掩饰他的小心眼,就想给戴先生穿小鞋,自己能怎么办?只有捧着他,顺着他,日后慎用跺脚揉眼的招数,这招……放在皇上手中,堪比核弹的杀伤力。   弘晏受了莫大的刺激,只道御桌上的誊抄版图纸,作为提早的新年献礼,继而逃也似的离开御书房,瑞凤眼漫上些许忧愁。   下回汗玛法再用这个招数,他可有抑制方法?难不成还要比比谁跺得响,哭声大?   殊不知皇上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半晌对李德全感慨:“朕终于找着对付元宝的法子了。”   他送戴梓过去是吃苦的,休想享福!   “……”李德全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皇上不若瞧瞧小爷的画儿?”   它们已被冷落许久,更别提作出相同贡献却查无此名的九爷。   这可是新式战车,听着便让人咯噔的存在——皇上您醒醒,何时才能放下戴大人呢??   ——   永远被皇上铭记于心的戴梓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与此同时,弘晏遇上他最不想遇上的人,三叔。   按理说三爷已然出宫开府,这时在宫里闲逛算什么话,但他还有一个位列妃位的额娘,以孝心堵住悠悠众口,谁也不能指摘不是。自拉了一车礼物去毓庆宫,三爷便在荣妃宫中翘首以盼,惹来荣妃颇为不解的一瞥,见到儿子的喜意稍稍褪去,“你这是?”   三爷叹息一声,神情专注,“额娘,儿子在筹谋知己之事。”   荣妃:“……”   左等右等没等来太子的回应,唯有毓庆宫冷漠无比地矗立,三爷这才恍然,走二哥的路子怕是行不通。但他一刻也等不下去,甚至颇为焦急,新式画法摆在面前的吸引力堪称从前的夺嫡对于胤禔(大贝勒:?),是很难割舍下的!   胤祉生平有三爱,碎嘴,诗书,画画,自从整顿国库之时,明哲保身被太子四爷小分队吊打,更是消了小心思,对书画爱得深沉。   他深知不能坐以待毙,又有皇上传皇长孙用膳的口谕,决定拼一把运气,若能在哪条宫道偶遇侄儿,他便直言不讳提出知己申请——如今还真给他碰上了!   瞧见三爷面上的喜意,弘晏波动几瞬,心念急转间,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把拒绝大贝勒的‘神女说’和‘知己名额已满’这等理由,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地复述,并且诚恳说明,新式画法也是神女传授给他的技艺,不期然看到三爷骤然遗憾下去的眼神。   知己唯有五人……怎会只有五人?   三爷长长一叹,就在弘晏以为万事皆备的时候,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做不成知己,做知音却也可行。”三爷压低声线,像是轮番打击过后,终于恢复了五分自信,“从未听过你有知音,想来若有五个名额,叔叔也该占据一席之地吧?你眼中的画,却是叔叔眼中的命,侄儿啊,你忍心看着叔叔形销骨立吗。”   跟在他身旁的丹青狂点头。   “……”弘晏:“???”   ——   皇上终于对新式战车作出了反应。   皇上下令知情人士保密,否则格杀勿论的下一刻,连夜召见九爷,询问有关战车的一切设想。至于为何不召戴梓,皇上最是清楚,九爷更是乐得如此,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润喉糖(这是调养手册里的配方),兴奋得半晚上没睡着。   如若成了,光是想想便要热血沸腾;如若不成,不正好为以后打下奠基?   御前,九爷不忘把亲亲侄儿拎出来遛了一遛,又是激动又是感慨,直说弘晏是个天才!若没有他的巧手,他的画技,一切不会这般顺利,得来皇上与有荣焉的颔首,顿时底气更足,“汗阿玛,这战车制造——”   他想混个总督造的缺,虽说毛衣生意正当火热,年轻嘛,为立功总是不嫌累的。   却听皇上道:“交由打杂的看管。”   看管事多,便没道理缠着元宝了。   九爷大吃一惊。   打杂?哪来的打杂?   ——   无名无分管理耗费精力的大工程,既无补贴又无贿赂,等同一个打杂。弘晏身为上司很是愧疚,暗里谋划加班补贴,除了九爷不是很高兴,戴梓却是神采奕奕,激动不已,差些流下两行热泪。   早个十年,他只得自己探索,自己研制,没有团队,一不小心为人记恨,与汉人的身份不无关系,更别说总揽全局了。非是皇上忌惮他、打压他,而是环境所趋,满臣勋贵绝不容许旁人沾染火器制造,万一落入天地会等反贼手中,那可真是养虎为患,危害江山,何况戴梓还是一个头铁的人。   可现如今,情势已然大不相同。一来民心所向,若有问卷调查,百姓的幸福值必然提高几个百分点;二来,张廷玉等等汉臣入值内阁,成为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又没了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连带着朝中氛围焕然一新;三来,迎来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反贼势力距彻底铲除不远了。   而最重要的唯有一点,因为皇长孙是他的依仗,他的靠山。   小爷身后站着皇上,站着太子,站着宗室以及诸多大臣,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皇长孙以国士相待,他必用余生报之。   戴梓推了故友相邀,无视各方试探,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皇上捏着鼻子,拨给‘打杂’最优最嘴严的工匠,最好的铁器资源,还在工部开辟一个隐秘的院落,专供‘打杂’团队使用,势必造出石破天惊的一款战车。   战车之后便是火器,火器之后便是各类用于战争的器具,以此推算,戴大人怕是一刻也不得闲,但他却如痴如醉,为此甘之如饴。   有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在,他不必担忧后勤供给,不必担忧有人暗中算计,他身处最为良好的环境,日日都有太医把脉,只管抛开顾虑,放开了研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是好时候,除了无官无职这个不算遗憾的遗憾——   但,迟早都会有的。   用弘晏的话说,汗玛法的小心眼总有时限。   ……   正月二十八这日,皇上写完最后一个‘福’字,正式宣布封笔。紧接着,工部衙门的一声巨响,携来浓浓年味,掀起数尺高的风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消息灵通之人,知晓朝廷正在研制一款新式战车。   至于战车长什么样,研究的进度几何,没人知道,也没人想因此丧命。技术人员都被保护起来,院落布置的防线不止一道,还有八爷手下的秘密队伍镇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何况刺探情报?   怕不会变成慎刑司的肉串串。   如今的京城,还有没有反贼阵营的漏网之鱼,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捕,剩下的仓皇逃窜,有逮捕令以及巨额赏金在,抓到不过是迟早,因是天子脚下,南边的抓捕进度反倒稍稍慢些。   但不知何时,一种新式画法悄悄流传,相比墨汁绘就、总有些差异的逃犯画像,那称作‘素描’的手法,神乎其神的炭笔线条,画出的那叫一个精准,仿若真人一般!   这类画法,对于捕快那叫神技,对于反贼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雪上加霜,尤其是朝廷大力推广,使得其法向南方蔓延。眼看就要普及江宁、苏州、杭州等繁华城池,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的逃犯陷入绝望。   其中有经历总部覆灭,自川陕逃到江宁的幸运独苗——如今仅剩的、地位最高的天地会舵主,在他身旁,聚集着最后一部分逃犯,还有剩余的狂热教众,他们藏在最为隐秘的一处据点,看起来安全,可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前些日子,舵主损失了出门打探的三名手下,昨天傍晚,舵主本人差点被抓。   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探听来的情报,却值得他们不顾一切去死!   昏暗朦胧的厅堂,弥漫淡淡的血腥味。领头之人黑衣蒙面,嘶哑着嗓音道:“二月初始,皇帝便要南巡。太子行踪未定,皇长孙随驾,圣驾过水路视察黄河,一路南下,驻跸江宁织造府。”   其余人跪在他面前,呼吸齐齐粗重一瞬。   他们全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舵主停了一停,继续道:“数年之前,我对漕帮少帮主有着救命之恩。如今少帮主登位,承诺不插手,便是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阴冷地笑了笑,“够了。”   若要过水路,如何也绕不过漕帮,早在平三藩之时,漕帮畏惧朝廷之威,递书向皇帝投诚,这些年安安分分未出幺蛾子,更未作出打劫官银、官盐等牟利之事,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下,帮主欠他恩德,却也绝无可能帮他复仇,不插手的承诺看似微不足道,但舵主摸得很是清楚。   兔死狐悲,难道他们就不慌张,就不害怕?   即便天地会逐‘天地’,漕帮逐利益,但从根本上看,他们都是一类人,是对朝廷有威胁的存在!   如今总坛覆灭,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漕帮呢。   舵主笑了几声,缓缓走入内堂。他闭起眼,从衣领抽出一串吊坠,吊坠里边刻着女子小像,依稀可见浅蓝衣裳,身侧垂落一条辫子,历经长年累月的摩挲,面容已然模糊。   南巡……南巡……   他睁开眼睛,痴痴地低头看,过了许久,才又珍惜地塞回衣襟。   ——   紫禁城,毓庆宫。   戴梓秘密研制战车去了,没了胡须花白,挺会唠叨的老人家跟在身边,弘晏觉得怪寂寞。寂寞只是一瞬间,立马要到除夕夜,弘晏抛开属于上司的惆怅,高高兴兴前去逗妹妹,在额娘跟前撒了会娇,随即面带微笑回了小院。   只是看到临门的一瞬间,笑容即刻消失不见。   被主子这么看着,临门心里苦。   他抖着手,递出一封沾满梅香,瞧着极为雅致的信笺,“主子,三爷前日送来的知音信,您没拆。今儿您可要看看?” 第117章 除夕 一更   从前的弘晏与三爷往来不多。   可就在前些天,状况发生了改变。   弘晏自认为深谋远虑,却没料到大伯与三叔是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个性。换成大贝勒,哪会想到知音这个名号??   长辈总不好拒绝,直面三爷的执着,弘晏觉得躲不过去了。   他发挥前所未有的忽悠智慧,四两拨千斤,没有答应知音这回事,却答应教授三爷新式画法。回头把心得附在一张纸上,写得分外详细,包好让人送去三贝勒府,附加礼物还有几根炭笔,几幅教学图画,算是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将心得誊抄好多份,递到皇上案前,建议刑部大理寺进行一场紧急培训,用于抓捕逃犯,提高准确率。   没了戴梓这个横亘祖孙两方之间的‘矛盾’,皇上心情好,同样明白此法对维护社会安宁的用处。有意遗忘那副《温泉养猪图》,皇上很快吩咐下去,相关人士开始热火朝天地学习画法,另一头,三爷已然学有所成。   三贝勒的书画天赋毋庸置疑,关于素描,学会不是难事,学精才是难事。参透理论之后需要大量练习,足够占去胤祉大部分时间,弘晏以为了却一桩心事,不必多出一个知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三爷开始给他送信了。   起始询问对素描光影的困惑,等到弘晏详细解答,对方像是收到鼓舞一般,送信的频率增高不少。慢慢的,撇开学术交流,开始同他拉关系,套近乎,亲切地分享日常,末尾不忘附上一首风格浪漫的诗词,说请知音品鉴,知道的以为信笺,不知道的以为情书!   笔友太过热情,弘晏不得不礼貌性地回应,如今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一封不回,两封不回,三封还能不回吗?   望着那沾满梅花香气的信笺,弘晏深深感受到端水大师的痛苦。   “……拆。”   ——   三贝勒府。   三福晋哄好弘晴,面带笑容看着儿子入睡,不到片刻,跟前侍候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她的耳旁说了什么。   三福晋神色一顿,动作小心地起了身。   扶着嬷嬷的手走出内室,三福晋沉下脸,面上隐隐含怒,“爷前日没来正院,昨儿也宿在书房,竟不是为了朝事,而是尺素传书。非是后院那些格格,可查出信件的去处?”   梅香,梅香……呵,胤祉竟还折来一枝梅,生生被她看见了。   嬷嬷愧疚地摇头,低声说道:“那头瞒得很好,丹青嘴又严,老奴探听不出。”   贴身婢女无一例外,在心底暗声怒骂,不知哪里来的小妖精,勾得爷如此魂不守舍,生生破坏了爷与福晋琴瑟和鸣的情谊。不论是别院藏娇的外室,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剐的都是她们福晋的肉,忒不要脸面了些!   三福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光冷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冷笑道:“好啊,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既是探听不出,那就别探了,爷迟早要同我说道的。今岁就是选秀,她想进府,还能绕过嫡妻不成?”   嬷嬷神色悲戚,“福晋……”   “一直以为爷待我不同,哪知皇子福晋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三福晋止住她的话,喃喃道,“大嫂是彻底想开了,四弟妹苦尽甘来,五弟妹别提有多滋润,你说,如今轮到了我,爷可会回头?”   ——   新年的脚步渐渐临近,除夕这天,京城落了雪。   毓庆宫布置得极为喜庆,上上下下发了一个月赏钱,弘晏穿了暖和毛衣,套了金黄外褂,头戴太子妃亲做的瓜皮小帽,衬得面颊红润,眉目俊秀,身型意外的不臃肿,像是脱离了圆球的行列。   他窝在榻上,三个月大的元曦窝在他怀里,那一眼望去就能辨认出兄妹身份的白嫩脸蛋满是喜悦,小手攥着弘晏的指头不放,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妹妹的小身板软软的,总是好奇心重,最喜欢握住哥哥的手。弘晏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熟练无比,每每玩耍,都记得净手净脸,摘去腰间挂饰,以防造成损伤。   太子妃坐在不远处,笑看兄妹俩玩耍,秀丽的面庞布满柔意。全嬷嬷立在一旁,顶着明显增多的发量笑眯眯地道:“格格一到阿哥身旁,笑面儿都多了!真真是兄妹天性,您瞧瞧,老奴还是头一回见。”   全嬷嬷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听得太子妃失笑,失笑过后微微一怔,似陷入回忆里头。   元宝像静宝这么大的时候,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儿子于睡梦警惕,有段时间更是离不得她,离得久了便要抽噎,似是没有安全感。   而今……不期然想起那日,元宝第一次亲静宝的嫩脸蛋,小心翼翼,像是举行什么虔诚的仪式,珍惜劲儿让人心头酸软,生生让她的眼眶红了红。   回过神来,太子妃目光温柔。阿玛额娘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妹妹同样给他很多很多的爱,不论元宝立下多大的功劳,传出多大的声名,他永远会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最幸福的孩子。   如今天黑得早,趁着白日未暗,轿辇已在外头候着,傍晚时分将有盛大的乾清宫家宴。   弘晏与妹妹玩了一会儿,就将她小心地交给奶娘,如今元曦尚小,受不得寒,过段时日才能出门露脸。继而牵起太子妃的手,仰头问她:“阿玛呢?”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一袭杏黄,含笑踏入正院,“时辰差不多了。老大老三的车架在宫外候着,毓庆宫也该先行一步。”   瞅着太子的笑,弘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   阿玛单知道他的爱好,很快便接受了,只因绘画不如养猪来的跌人眼球;却不知战车设计图,也不知他和三叔通信的事,因为他大材小用,叫小灰小黑扫去收尾,掩盖了蛛丝马迹。   心虚来的快,去的也快,弘晏又牵起太子的手,当起快乐的夹心饼干,“出发!”   ……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一扫便是一片白。紫禁城的除夕却不如往年沉肃,除却众阿哥之间不再心怀算计,还有他们与福晋的相处,非是‘夫妻’这个名分将他们绑在一处,还有脉脉温情在。   尽管御道清扫完毕,终究比干燥的时候难走。大贝勒半搂着大福晋下轿,四爷牵着四福晋慢行,五爷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五福晋身上,一只手虚虚护着她的肚子。   七爷吃药吃了一段时日,差点补出鼻血,却是去正院去得更勤了。在他坚持不懈的软化之下,七福晋终是改了念头,她看着五福晋的肚子,渐渐变得眼热,不再对七爷冷漠相待,偶尔也会露出一二笑颜,譬如现在,比从前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   至于八爷八福晋,偶尔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热意。   但这脉脉温情不包括三爷。   最近几天,福晋对他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三爷没有发现异样,偶尔察觉到一些违和之处,也没放在心上。当下率先跳下马车,朝帘内伸出手,三福晋却是忽略过去,恍若没看见似的,慢悠悠踩着木梯,走了。   三爷:“……?”   福晋实在反常,三爷惊愕地睁大眼,来不及生出怒意。左看右看发现宫人低着头,四处无人注目,便松下一口气,一边同她并肩而行,碍于人多嘴杂,一边琢磨起反常的原因。   这儿离乾清宫很近,进去之后又是男女分席,故而三爷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和三福晋分了开来。   落座后,一旁的四爷见他眉目沉凝,像是在思考人生,不禁提醒了一句,“三哥,醒神了。”   三爷如梦初醒,拍拍四爷的肩,转而伸长脖子去寻弘晏,见他坐在小十六身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全然忘了四弟是侄儿知己这回事。   也忘了他的左边坐着求知己不得的大贝勒,右边坐着四爷,还有付出极大代价转正的五爷,是个名副其实的狼窝——   没过多久,皇上携太后驾到,后妃以及皇子、福晋齐齐跪拜下去。   “起身吧。”皇上随意一扫,发现他们穿得都挺喜庆,心情不禁更好了些,笑着道,“今儿是除夕,又是家宴,不必拘束。”说罢招招手,让弘晏坐到身边,那儿有张专门设下的小案。   话音落下,众人只震动一瞬,很快恢复常态,皇长孙受宠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一溜皇阿哥更是与有荣焉,笑得比自己立功都开怀,太子瞧见这幕,有些无言,又有些恍惚。   还有老大,老大是怎么回事?元宝是孤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那厢醋海生波,这厢,定贵人坐在靠后的位置,双手紧了紧,继而温和地、目不转睛地望向十二阿哥。   ……   皇上照例发言,同众人喝了几杯酒,到了御膳房上菜时间。   弘晏赴宴之前垫过肚子,看着热气蒸腾的菜肴,依旧有些蠢蠢欲动,拿起筷子给皇上、太后夹菜。皇上心头熨帖,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另一边,三福晋一杯一杯地灌酒,看得妯娌心惊胆战。   从未听过三嫂酒量好,从前聚会的时候都是轻抿,何况小酌怡情,哪有这么喝的?   两刻钟后。   祖孙和乐融融说着话,上首的荣妃注意到了这头,太后也注意到了这头。实在是三福晋喝得凶,连身子都歪斜起来,太后招招手,猜测老三福晋遇上了什么事,让人送醒酒汤的同时注意几分。   慈宁宫大太监接了这个活,端着托盘走到席间,只见人人带笑,靠得近的几位福晋担忧地朝三福晋望去。唯有三福晋笑中带泪,面上的悲恸无法忽视,怕是酒醉得狠了。   他倾下身子端汤,就听三福晋低声说:“胤祉,你对不起我。”   她流下眼泪,喃喃道:“学人养外室……算什么本事?”   大太监:!   大太监手一抖,见鬼似的躬身退下,心跳都要窜出胸腔。他咬咬牙,不知该不该上报,还在纠结的时候,太后专注望来:“如何了?”   大太监心里一苦,这下逃不过了。   他斟酌着语言,尽量含蓄地上报,可不论如何含蓄,太后听罢还是大怒!   除夕之夜,本是欢畅之时。她最见不得宠妾灭妻之举,何况堂堂皇子,养那见不得人的外室,惹得福晋强颜欢笑,哭断了肠,真是,真是……   老三最重礼教,竟闹出如此丑事,真是荒唐。   “胤祉!”太后一拍桌子,怒声道,“到哀家跟前来!” 第118章 要命 一更   太后点名三贝勒的一瞬间,鼓乐声停,觥筹交错、欢笑融融的场面戛然而止。   “……”三爷正和兄弟们拼酒,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差点咳得撕心裂肺。万众瞩目之下,他浑身僵硬地站起身,这是怎的了??   皇玛嬷的眼睛都要瞪出眶了!   三福晋端着醒酒汤的手一顿,神志略微清醒几分,就见太后朝她招招手,语气和蔼又怜惜,“老三媳妇,你也一道,到哀家身边来。今儿是除夕,辞旧迎新的大日子,没得让人坏了心情!莫怕,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虽没有明说,字里行间暴露的信息太过劲爆,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又齐齐望向三福晋。   荣妃一个咯噔,焦急不已却毫无办法,在心底痛骂儿子糊涂。瞧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胤祉做了对不起媳妇的事!   这话说的,三爷如雷劈一般,不可置信地瞥向自家福晋。恍惚瞥见皇上收起笑意,不冷不热地睨来,霎那间身子一软,小腿肚子都在发抖,恨不得昏厥过去,这……这……   皇上敲了敲桌,沉声开口:“老三,过来。”   于是弘晏眼睁睁地望着三叔三婶来到御前,一个神色迷茫犹如罚站,一个紧张之余低垂着眼。   三福晋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隐秘之事居然能被太后知晓,怕是醉酒后的伤心之言,被他人听了去。后悔与惶恐漫上心头,养外室算是家丑,为维护爷的脸面如何也不能外扬,何况除夕家宴,这不是坏了气氛,让人看笑话吗?   转念一想,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见过宠妾灭妻,从没见过皇阿哥养外室,无疑把福晋的尊荣往地里踩,太后这是为她出头呢。   霎时鼻尖一酸,她是一等公的嫡女,出身名门,绝不容许这样糟践,讨个公道也好!这般想着,三福晋同三爷一起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直直的,就是不看他。   三爷实在搞不懂,面色一片空白,周身迷茫都要实质化了。   他到底干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有皇上默许,太后点点头,目光刮过呆滞的皇阿哥们,像是杀鸡儆猴的警醒;随后落在三爷身上,音量不高不低,安慰三福晋不要怕,勇敢地说出前因后果,这儿有皇帝和她做主。   三福晋受到鼓舞,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半晌终是开了口。   她把三爷日日传信,心神不属的情形告诉太后,“形容雅致,沾满梅香的信笺,如何能是交托公务?何况孙媳派人打听,那头瞒得死死的,就如防贼一般!”   说着闭了闭眼,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委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孙媳非是善妒,更时时刻刻牢记操持家务、打理后院的职责,只这回太过没有规矩。爷院里的人,都是正经选秀指来的,从未有……未有……”私相授受之举。   但凡宫中按流程指个人,她能这样吗?   荣妃掐着手,待听明白了儿媳的控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响。   宜妃用马鞭狠抽老九的心情,她从前不懂,当下真是感同身受,胤祉这不是脑子进水,是脑子缺失了吧?!不敢再看皇上太后黑沉的面色,荣妃借着衣袖遮掩,死死掐上自己的人中。   惊呆,气怒,八卦的视线不一而足,连太子都震惊了,没想到三弟是这样假正经的三弟。   唯有两个人反应截然不同。   弘晏:“……”   三爷:“…………”   若没有座椅撑着,弘晏当场就要表演一个躺倒在地,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后悔,就是后悔。   吃瓜万万没有想到吃到自家,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思考落荒而逃的可能性,小屁股慢慢慢慢地往外挪。   也是时间不容许,那厢,社死在除夕夜的三爷快要气晕了!   从天而降一大锅,冤枉啊,作孽啊。   枉他从前骄傲来着,同董鄂氏的感情算得上独一份,哪像大哥五弟那般,幡然醒悟过后腆着脸追。除此之外还不用吃壮阳药,三爷实在美滋滋,原来谁也逃不过,报应在这儿等着他呢。   外室?王八犊子的外室!他敢吗?   他那是和知音往来!!   三爷伸手指着三福晋,手指抖啊抖,抖啊抖,胸腔堵了一团气,让人怀疑下一秒就要中风。太后更怒了,左脸写着‘不知悔改’,右脸写着‘哀家对你很是失望’,恨铁不成钢地道:“指人做什么?你还怨上媳妇了?”   三爷:“……”   他灵魂都要出窍了。   三爷觉得气死之前,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他坚强地振作起来,趁着皇上未开尊口,太后就要穷追猛打的时候,堵在胸腔的一口气终于通畅,急急证明自己的清白:“皇玛嬷,孙儿没养劳什子外室。孙儿是在和弘晏侄儿通信!!”   话音震耳欲聋,突破斯文读书人的极限,夹杂着巨大的悲愤,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   ……   殿内忽然变得落针可闻。   弘晏痛苦地闭了闭眼。   太后一愣,皇上一愣,荣妃放开掐人中的手;三福晋不可置信地扭过脸,大贝勒握起拳头,太子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更别说弘晏的知己们,看热闹看到自己家,方才还在震惊,还在唏嘘呢,当下犹如迎面一拳,打得他们七荤八素。   老三,趁虚而入,撬墙角——   一片寂静之中,弘晏虚弱地开口:“三叔说的没错,梅花笺,确是传信予我。三叔同我探讨新式画法,故而往来频繁,如若不信,毓庆宫留有证据……”   说是这么说,弘晏不希望公开,否则就不是社死这么简单了。   随侍身旁的临门赶忙跟着作证,“三贝勒府的信件,都是奴才经手的。”   留在下首,如鹌鹑般战战兢兢的丹青也站了出来,“爷的书房还有写了一半的信。”   “……”   所有人都恍惚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何也不能做假,信中有落款,封面有署名。   三福晋就像活在梦里,老半天回过神来,面色红彤彤,耳朵红彤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仿佛下一秒就要羞耻地流下眼泪。   原来是弘晏侄儿……她还讨什么公道?   她对不起自家爷。   这般想着,僵硬地不敢看向三爷,当即就要磕头认错。皇上瞧了半天,见弘晏颇有些坐立不安,圆脸蛋烧得慌,暗里哼笑一声,摆摆手制止了她。   “老三媳妇无错,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皇上一锤定音,继而笑着同太后道,“皇额娘关怀小辈,化解一桩纷争,老三一家都得承您的情。”   太后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当即舒坦了。   可不是吗,如果误会一直存在,夫妻俩生出隔阂,就要搅得家宅不宁。说一千道一万,老三还是有错,传信就传信吧,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年轻人啊,真是……   老天爷,瞧她的乖乖曾孙,差点被认成外室。   皇上说罢看向三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凤眼变得锐利,沉声问道:“写信就罢了,何故用梅花?”眼底布满怀疑,就差指着鼻子说胤祉智障。   这个问题问得好,所有人都想知道。   三爷被数不尽的炙热目光包围,其中最亮的当属四爷以及其余知己,脚底不禁窜上丝丝凉意。又有皇上威严的压迫感袭来,未免被认成骚扰侄儿的变态,他一口咬定自己的名分:“汗阿玛明鉴,知音来往,风雅岂不是寻常?”   太子一阵无言,四爷捏紧酒杯,五爷强颜欢笑,八爷没了笑意。大贝勒愤怒之余眼睛暴亮,高啊,居然还有知音名额!!   “……”皇上顿时不想问了。   他匪夷所思地瞧了眼弘晏,不是只有知己,何时又来了个知音?   弘晏同样匪夷所思地睁大眼,他还没应呢,三叔就这么打蛇随棍上了?   今儿君臣同乐,不能骂人滚,片刻,皇上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退下吧。”   家宴出了个小插曲,很快重归欢笑,鼓乐继续。三福晋感激不已,谢恩之后讪讪望着三爷,三爷却有小脾气了,摸摸额角冷汗,直到落座都没搭理她。   哪知迎面一壶酒,还有一个唇角含笑的四爷。不等三爷拒绝,四爷温和道:“弟弟特意拎了一壶米酒,给三哥压压惊。”   三爷感动地接过,说:“四弟啊,还是你对哥哥好。”他也确实需要压压惊,说罢拍拍四爷的肩,大口大口地饮。   嗯?是米酒的味道没错,怎么有些烧,还有些呛鼻?   因为没呛到喉咙,尚未来得及怀疑,五爷的嗓门响起:“三哥真是受苦了!来,这酒度数不高,弟弟敬你一杯。”   三爷刚刚接过,就见八爷笑如春风地前来:“恭喜三哥,贺喜三哥,成了侄儿的知音。弟弟由衷为三哥高兴,这酒我先干了,三哥自便。”   说罢举起满壶清水,豪迈地一饮而尽,惹来阵阵叫好声。   八爷的话太过动听,三爷熨帖不已,只觉身心舒泰,这个弟弟从未那么顺眼过。又想着作为哥哥,他怎能不敌弟弟?   当即高兴地点了点他:“好!”   ——   三爷咕咚咕咚地喝,几位爷咕咚咕咚地灌。   一旁还有太子不动声色地掺和,九爷十爷两个人煽风点火,七爷看得人都傻了:“……”   他默默挪远了些,愁得头发都要掉了,决定回去抹一抹育发液。   福晋说,只有成为大侄子的知己,才能生出嫡子嫡女,五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七爷觉得这话很对,但直面拼酒战场,他怕了,慌了,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心。   别的知己谈情,弘晏要命,纳喇氏想丧夫不成?! 第119章 妙计 二更   弘晏吃得肚子圆鼓鼓,忍住不去查看新任知音的状况,因为汗玛法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他都不必多加考虑,便知三爷此时定然被四叔他们包围着。   喝酒喝上头了吧?   ——三爷非但喝酒喝上头,连人都认不得了。这回喝得前所未有的多,比三福晋方才借酒浇愁的架势还凶,等他意识到老四几个不安好心,却已经晚了!   他在心里恍惚地骂,眼神一片朦胧,错把四爷认成五爷,太子认成弘晏,“侄儿啊,你怎么高成这样了?过来让三叔抱抱。”   此话一出,太子的脸黑了。   众阿哥憋住笑,没见他们期待的情景发生,便听皇上宣布散席,不禁遗憾万分。宴席结束,三爷脑袋晕乎乎的,扶着案桌没站稳,差些摔了个大马趴,让前来搀扶的三福晋心惊胆战,“爷?”   三爷眯着眼睛,瞧了她好久,半晌感慨道:“额娘居然变年轻了。”   随即恭恭敬敬拨开三福晋的手,“使不得,使不得,要扶也是我扶您。”   三福晋:“……”   因为放心不下,亲自派人前来探看的荣妃:“……”   听闻宫人的回禀,荣妃生生掰下一根甲套,深呼吸道:“改日前去翊坤宫拜访。”   ——   诸人依次散去,夜空升起明亮的烟火。   宫宴之后便是守岁,这是弘晏穿越而来,在毓庆宫度过的第六个新年。   前世种种好似随之远去,他也习惯了系统的存在,梦想的咸鱼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再叫他闲下来,反倒变得不自在。附在他身上的、那层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叫责任,或许叫期盼,譬如即将完工的新式战车,与之配套的火力射程,还有秘密研制的一些小东西,虽丑陋了些,却很是实用。   弘晏负手站在窗边,眼神思索,九叔同他说,蒙古那边已经小规模穿上毛衣,与之相对应的,也有一小股孜孜不倦寻求独立的贵族察觉到朝廷的‘阴谋’。   察觉到了又如何?羊毛的价格节节攀升,他们不敢强令部落放弃,羊群是牧民的命,会生大乱子的。   摸了摸温暖的毛领,不由发出感慨,这一年来,变化太大太大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阿玛真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正在背后盯着他,望着那道故作深沉的背影,有些手痒痒。   几个格格都睡了,就他一个偏要守岁,说什么第一时间拿到大红包,才算真正的年。真不真不知道,知音那茬还没过去,于是重重地咳了一声,唬得弘晏转过身来,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神色,无辜地睁大眼。   太子妃忍住笑,轻轻扯了扯太子的衣袖,太子一顿,语气拐着弯地柔和了些,“元宝,你三叔都写了什么信件?给阿玛瞧瞧好不好?”   弘晏:“……”   这罕见的、狼外婆哄小红帽的语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以“他长大了,需要隐私空间”为由,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太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眼底透出遗憾,“既如此,年后南巡便要孤一人去,你不在,阿玛难免有些孤单。”   弘晏愣住了。   南巡,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爹的意思,原本要带他一起,可现在变了主意,因为他不给看信。   说起南巡,第一个想到江宁织造府,第二么,就是江南那烟雨朦胧的美丽。弘晏心动了,在他未和系统绑定之前,曾经立下两个愿望——烤羊肉在科尔沁圆满实现,可江南还没呢。   他两辈子都没去过。   弘晏不是草率的人,尽管心里渴望,警惕他爹好算计,仍旧保持着淡然面色:“儿子求一求汗玛法便好。”   宫里头皇上最大,就算有人不同意又如何?弘晏琢磨着,南巡名单定是皇上亲拟,只需汗玛法答应,阿玛就威胁不到他!   太子笑容更深了些,“元宝可知,生辰过后,你便要读书去了?”   弘晏的生辰在二月初一,南巡启程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月,何况延水路而下,驻跸多个地方,又视察黄河与诸多河道之举,难免与课业冲突。太子细细同弘晏讲来,有条有理令人信服,最后补充说,你额娘连伴读都给你安排好了。   ……沉浸于新爱好无法自拔,弘晏万万没想到,他六岁了,即将开始早出晚归的读书生涯。   差点点挂上一张痛苦面具,他僵硬地看向太子妃,就见太子妃点了点头,笑道:“一个你认识,正是赫舍里家的善恒表弟,一个是瓜尔佳家的,皇上特意赐了恩典。还有从前就跟着你的杨柏,他阿玛对你阿玛忠心,皇上特意提了,此番也不能够落下他。”   按理说伴读一般都是两个名额,谁知轮到弘晏的时候,皇上勾笔加了一个,就是瓜尔佳氏的嫡脉小少爷。这里的瓜尔佳氏扎根京城,与太子妃同姓不同支,虽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亲缘却是隔得很远。   也是太子妃娘家没有适龄伴读,两个弟弟远在福州,一个成亲两年,一个尚未成婚,叔伯家的孩子同样合不上,皇上挑来挑去,便挑了京中的瓜尔佳氏。与富察氏一样,他们世世代代在军中打拼,立下的战功不计其数,人脉不是旁人可比——其中蕴意,足够让毓庆宫上上下下欢喜。   还有杨柏,他不是包衣,不是汉军旗,而是纯粹的汉人,与完颜一文一武守在长孙身边。放在从前,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伴读名单出来之后,需要太子妃安排事宜,太子与她讨论过一回,最后心有灵犀地停了下来,没有深入揣测皇上的心思。   就像储君之位莫名其妙地稳如泰山,大清也在慢慢改变。   ……   得知太子妃的肯定回答,又向太子刨根问底许久,弘晏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他爹没说谎。皇上原本百分百要捎上他,如今考虑课业因素,怕也在纠结中。   尽管有汗玛法亲自开蒙,打基础,学语言,哪项不重要?它们却无法与下江南的诱惑相比。   弘晏心动了,虽然伴读有点多,但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想了想,他试探地问:“阿玛有何主意,能够说服汗玛法,使得课业延后?”   这话绝不能够他来说,否则勤奋苦学的人设就崩了,嗯,即使早就崩了好几回。   太子笑而不语,慢悠悠伸出手掌,往弘晏面前递了递。   “……”大过年的这样,真的好吗。   弘晏犹豫几秒,义正严辞地说:“最多两封!”   瞧他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有太子妃的嗔视,最终答应下来。   ——   弘晏拿了最中规中矩的两篇,没有过分热情的话,也没有诗篇附在尾页,绝大部分内容是画法交流。   谁知太子严肃了一张脸,在除夕夜挑灯夜读,逐字逐句琢磨过去,终于发现一道非同寻常之处,普普通通的交流里边,中间一段话用的是藏头诗。   藏得很是隐蔽,联合起来便是一句话:世上唯有元宝最知我心。   太子:“……”   太子:???   大年初一这日,也就是第二天,皇上祭天坛,祭太庙,接受百官的新年祝福,等到诸事已了,太子穿着一件新衣裳,迫不及待去往乾清宫。   “汗阿玛,儿臣是为南巡一事,还有元宝的学业,儿臣寻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上哦了一声,颇为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法子?”   太子悠悠道:“让师傅们随驾。一来不耽误读书,二来赏玩风景,放松身心,何其乐哉?”   读书了,就没空捞鱼了。   皇上沉吟半晌,露出赞赏的神色:“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书册描红全都带上,文房四宝多备几套,就如朕接见地方官员一般,劳逸结合为好!” 第120章 奏对 一更(捉虫)   皇上与太子达成共识的第二天,四贝勒府。   年节喜气感染了每个正院的下人,他们脚步轻快,来来往往带着一张笑面儿,碰见问安的时候说上一句吉祥话。如今他们的日子是越发好过起来,四爷来正院来得勤,与福晋的感情眼看着一日日加深,非但如此,大阿哥再也没有发过低烧或是小感冒,康健得连太医都啧啧称奇。   大阿哥还好说,听闻前院养着的二阿哥,一扫病恹恹的身体,一来靠着皇长孙殿下的指点,二来靠着那本调养手册。要知道二阿哥生来体弱,断定早夭之相,如今能够将养回来,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奇迹!   正月里过新年,皇上封笔,众阿哥也有几日假期。当差的,读书的,都得了空闲,如九爷十爷撒了欢似的出宫玩乐,四爷倒喜欢宅在府里,偶尔想起除夕家宴的种种,给予三哥‘爱的关怀’。   每每四贝勒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门前,三爷都得打一个哆嗦,他实在是怕了这个弟弟了。为了脸面,他也不好把四爷拒之门外,再说了,和老四撕破脸,谁来听他碎嘴的小爱好?   他是不可能放弃知音的,和平相处不好么。上回灌醉他的账还没算呢!   尽管三爷是个文艺青年,武力值怕还比不上九爷,但他终究是兄长,四爷不能像教训九爷那般教训他,须得表面尊敬。   这就有些为难了。   一来二去,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诡异的和谐,兄弟情暂且维持原样。四爷说起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懊恼,惹得四福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爷为知己之位,真是牺牲良多。”   四爷叹了口气,十分赞同这话。   再这样下去,便是把他扯进后宫争斗,他也能游刃有余,杀出一条血路来。   转念一想,面色缓和了好些,过些日子,将有南巡的大好机会,他在随驾的行列。除却他与二哥,还有七弟、十二弟与十三弟,都是硕果仅存的、不是知己的好苗子,如此一来,不仅耳根清净,还能与元宝朝夕相处——上一回朝夕相处,还是抄家与整顿国库,至今已然遥远,每每回忆不由唏嘘。   尤其是老八不在,他饭都能多吃几口。   四爷有太子开后门,故而知道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孙,此回没有高位妃嫔,顶多是贵人位分。同四福晋说起的时候,她微微一愣,道:“十二弟……是头一次出巡吧?”   “不错。”四爷颔首,为福晋解答疑惑,“近来十二读书用功,常常为师傅夸赞,汗阿玛都看在眼里。”   原是如此。四福晋轻声道:“这回的名单,倒是不同往常。”   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巡察河道,接见官员,桩桩件件都与朝事有关,非是一味游览。”且太后不在奉行之列,这样的情形下,主位娘娘不必跟随,捎几个贵人常在即可。   四爷说罢,眼眸深了深。去岁年初整顿吏治,京城大肆换血,江南那边却是浅浅治了一治,顶多刮掉一层表皮,摘去几颗名单上的毒瘤。此番南巡,汗阿玛可有整治江南官场的念头,可有他发挥的余地?   四福晋微微恍然。   见四爷双目微凝,她嗔他一眼,大过年的不宜思虑过重,于是笑起来,提到弘晏的生辰,“……虽说还有几日,眨眼就过去,还是提前准备为好。送些什么,爷可有主意?”   四爷瞬间拔出思绪,陷入另一种沉思。   不错,元宝快要过生辰了。预感到二月初一即将成为大型攀比现场,胤禛觉得,应该尽早准备起来。   四贝勒府的礼另算,他作为名正言顺的知己,私底下总要拔得头筹才好。   弘晏不缺银票,也不缺珍宝,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放眼世间,真情最是动人,难不成……写一本知己日记?   ——   乾清宫。   皇上习惯了日复一日批折子,每每新年封笔,仍会分出几分心思放在朝政上,听说八贝勒有要事请见,立马允准。   八爷自从接手间谍计划,过年不像别的皇阿哥那般悠闲,瞧着好似甘之如饴。他像是天生吃这碗饭,掌控下属、处理情报,堪称游刃有余,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忽略他才新婚不久,已然立下大功。   此番面君,是为禀报漕帮异动,特别是漕帮帮主,近来行踪鬼祟不似往常。   消息传至京城,八爷心生疑虑,尤其是传出南巡风声的档口。若闻天地会总坛覆灭,漕帮老实了十几年,可会继续老实下去?   他将情报念给皇上,顿了顿,低声说:“儿臣怀疑——”   皇上接话:“怀疑漕帮同反贼余孽勾结?”   八爷一怔,点点头。   “勾结如何,不勾结又如何?”皇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时机正好。”   八爷心头一跳,只觉喉咙有些干涩。   汗阿玛是想借此机会,铲除漕帮?他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脑筋转了千百个弯,怪不得……怪不得!   “攘外必先安内。”皇上站起身来,绕着御书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万国舆图之前,目光悠远。半晌开口道:“老八啊,你可知戴梓打造的新式战车,同沙俄俘获而来战车部件,有几分相似?”   虽说两者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新式战车是‘天’,沙俄战车是‘地’,但不得不警惕。   这是前去试探新式战车威力的心腹战将向他秘密禀报的。战将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参加了三次准噶尔之战,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皇上当即召见弘晏,问他是如何画的,神女又如何知道别国军情——这和老九戴梓全然无关,皇上已经摸清了他的小伎俩。   弘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神女无所不知。她说,沙俄的战车落后无比,只参透了两分设计,西洋小国装备的,全是这些呢。还有火器,西洋早就研制出连发火炮,火枪怕也在路上啦。”   连发?!   皇上第一反应不信,第二反应还是没信,此言太过荒谬!却听弘晏轻描淡写地道:“神女从不会说谎,汗玛法只需派人出海,一探究竟即可。”   又说,“您问白晋也是没用的,他没有绿卡,还是佛郎机人,何况一个传教士,如何能够探听重要的军情机密?”   皇上不知绿卡是什么,却是紧皱眉心,久久未语。   那时的弘晏没有辩解,没有想着说服祖父,他淡然无比地走了,背影如高人一般,最后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汗玛法只需查探广州沿海,可有洋商买卖黑漆漆的福寿膏,那是不列颠积蓄百年的阴谋。至于连发,汗阿玛着实不必担忧,戴先生的研制已在路上了!”   ……   这都是除夕前夜的对话。   皇上收回思绪,只见八爷瞳孔一缩,瞬间领悟其中含义,他不禁有些欣慰。   沙俄从来都不安分。三藩之乱趁火打劫,后与准噶尔眉来眼去,如今准噶尔没了,便勾搭上其余漠北部落,甚至想要勾搭西藏的两位宗教首领。这也罢了,可那战车一事,深深触动了皇上的神经。   ——大是大非上,元宝从不说谎。   当下提这些还早,将士需要休养生息,经不起一场大战。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南巡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论漕帮有没有二心,都该铲除了。   它是扎在水脉之上的刺。   还有反贼余孽,此番必将彻底清扫,皇上稍稍提点几句,便让八爷退下。   心间震撼犹在,八爷犹豫了一会儿,垂首恭敬道:“儿臣斗胆。汗阿玛雄韬伟略,要知漕帮动向,尽可捎上儿臣……”   皇上点了点他,笑道:“朕想着过几日再同你说。你胤禩不在名单之上,却是秘密随行,差事重着呢。”   八爷一喜,神色坚定地应下:“谢汗阿玛恩典!”   ——   大年初五,皇上开始研究水战,只等初七召见重臣。恍然发现两日未见弘晏,他招来李德全问:“元宝一直待在毓庆宫?”   李德全欲言又止。   皇上搁下笔,淡淡望去,李德全赶忙道:“小爷前日受大贝勒热情相邀,前去大贝勒府赴宴,昨日前往三贝勒府,今日、呃,今日前往四贝勒府。”   皇上:“…………”   是,南巡是不能捞鱼,可现在还没南巡不是。   皇上叫人守在宫门口,一见到人就请来乾清宫,存心给他找找事做。   等到傍晚时分,弘晏接受祖父召唤,脚步不停进了御书房,甜甜笑道:“汗玛法,您找孙儿?”   皇上唔了一声,神色莫测地问他,若是两军遭遇,如何才能在河湖之中打赢水战。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为难,哪知弘晏思虑片刻,抢过纸笔,没有半分犹豫,唰唰画了一个青蛙人。   迎着皇上不解的目光,他指着大大的脚蹼,深沉地说:“这是潜水……不,神蛙服。”   “只需找来终南山的杜仲树,备上神蛙服,不讲武德在敌船底部钻洞,您将会知晓,斗鱼强者,恐怖如斯!”   皇上:? 第121章 成精 一更   语罢,弘晏觉得‘钻洞’两个字不甚严谨,想了想改口说:“凿洞。”   又生怕皇上不知道神蛙服的妙处,大力推介道:“此物将人浑身包裹,在水中来去自如,身后背上器具,染上拟态颜色,既可作战又可侦查。”当然,这儿没有高科技,只是潜水服的简陋版本,却也远比芦杆呼吸厉害,远比敌方潜得深。   这幅模样像极了推销员,就差竖一个大拇指了!   皇上:“……”   皇上望着画,想说这东西长得最多是个土蛙,哪里像神蛙了。   画得活灵活现,让人不禁想起鱼塘里头的虾兵蟹将,极衬弘晏海王的身份!   没想到元宝竟还说出像模像样的主意,尽管听着有些不靠谱。他一时间有些无言,又莫名感到欣慰,思虑片刻,见弘晏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咳一声,从善如流地采纳意见:“何等原料需杜仲树上取?”   皇上博闻强识,自然知道杜仲是什么,京城这一带很是少见,算得上珍稀树木。弘晏一听来了精神,立马给祖父科普橡胶的作用,弹性防水,耐磨耐压还减震,虽说从杜仲树上提取,耗费人力物力且工序繁杂,但资金能使鬼推磨,在橡胶树大规模引入种植之前,杜仲树是最优的替代品。   不仅仅是神蛙服,马车战车的车轮,更是适合裹一层橡胶。   弘晏扯起神女的大旗,就差捧一个保温杯,皇上听得聚精会神,目光深深,如此神物……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不再记得海王晏的捞鱼行为,和蔼地目送他远去,望向青蛙人的视线与之前迥然不同,像看着什么宝贝。   他拍了拍掌,不到片刻,一列灰衣侍从出现在御前。   皇上把杜仲树的任务布置下去,吩咐他们提高脚程,灰衣侍从拱手应是,转眼消失无踪。殿内烧着暖融融的炭火,皇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背着手,走到万国舆图之前,目光定在“暹罗”两个字上,那是大清的藩属,也是弘晏所说的、橡胶树的生长之地。   既是藩属邻国,寻找树种远比出海来得便利。   “传理藩院尚书。”   皇上沉声下令,待李德全匆匆出门,忽而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教训元宝的么?   ——   躲过一劫的弘晏并没有觉得美滋滋。   不同的日子,去不同的叔伯家赴宴,回宫还要受太子明里暗里的打探。   游刃有余都是锻炼出来的,端水大师是那么好当的吗?   何况出了‘知音’这档子事,大伯就像开窍似的,一边勤勤恳恳经营壮阳药事业,一边有样学样,申请做他的知音。那神神秘秘的模样,看得弘晏牙疼,非但如此,大贝勒还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日后绝不与太子别苗头,侄儿若想精进骑射,尽管找他这个免费陪练!   弘晏也不想的,但大伯实在给的太多,何况一而再再三地拒绝,那叫不尊敬长辈,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考虑到他爹可能的反应,若让太子知道,他的屁股可能不保——弘晏提出了一个小请求,让大伯做地下知音,需要在明面上保密。   他用三爷的例子劝说大贝勒,苦口婆心地叹息道,嚷嚷得举世皆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欣喜与感动交织,侄儿这是为他着想。大贝勒一口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元宝瞧好就是!”   翻车翻了太多次,弘晏不是很相信,谁叫五叔就是前车之鉴。   但有个成语说得好,熟能生巧,只需多来几次,他麻木了,汗玛法和阿玛也会麻木的吧?   赴宴回来的翌日,九爷十爷邀他出宫玩耍,还递来一张雅致的请帖,写得可正式了,就差粘一朵梅花。   弘晏:“……”   弘晏披上小氅,把自己裹好,躲进戴梓的秘密基地,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说宁静也不然,击打声,铿锵声,声声入耳,还有时不时的炸响,但眼看成果制成的满足感与骄傲感称得上无与伦比,杂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与新式战车同时进行的项目是连发火枪,这是戴梓为官之时的灵感,流放过后,夙兴夜寐琢磨出的一颗明珠。他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见曙光,准备随它一道葬在地下,哪知峰回路转,得幸跟在皇长孙身旁,无人对他指手画脚,连皇上也持默认态度!   如今的戴梓虽无总督造之名,却有总督造之实,能力让所有同僚都信服。   弘晏窝在戴大人的屋中写写画画,目光专注。不知过了多久,戴梓笑容满面地进来,仪容特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新衣裳,唯独手上拎着一个黑漆漆的锅状物,“小爷,您要的东西做好了,可要查验查验?”   说罢,戴梓的笑容收了收,目光带上一丝欲言又止。   “钢盔结实得很,只是有些,呃……不堪入目……”   何止是不堪入目?简直丑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书画大家戴梓的审美底线!   这钢盔漆黑无比,瞧着是个半椭圆,足够套下成年人的脑袋,若是尺寸不符,还能调整系在脖子上的挂绳。除了丑了点,重了点,制作成本贵了点,没其它毛病。   放在战乱年代,它叫钢盔;放在和平年代,它叫安全帽,乃是危险作业的必备神物。除却打仗,弘晏深深觉得,制作火器也需要它。   系统赠他【下笔如有神】的能力,自然是想到哪里画哪里。都说攻防兼备,攻有战车火器,防有钢盔护甲,两厢结合所向披靡,如若遇上战争,伤亡也能少一些。   丑怎么了?实用最要紧。   假装没听见戴大人的评价,弘晏抱过钢盔,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随后问戴梓:“小黑帽的强度,可都按要求试验了?”他的设计,绝不能有三无产品。   戴梓霎时明白了,此物名叫小黑帽。   那匠人打造的、符合皇上身份的钢盔,岂不叫做小黄帽?   “……”堪堪止住大不敬的思想,戴梓正了正面色,肃然地说:“都按您的要求试了,否则哪敢递到小爷面前。”   试验的结果让他震惊不已,此物堪称神器!   捺住激荡的心情,戴梓低声开口,眼底盛着惋惜,“只是一来,耗费的精铁过多,二来人手有限,周期过长,无法大规模打造……”   弘晏微微一笑,道:“不急。”   如今改良军备,只是未雨绸缪。真要把小黑帽分发到每一位士卒身上,国库怕也吃紧,到那时,离出海贸易还会远吗?   步入热武器时代,靠的都是钱呀。   弘晏算盘打得噼啪响,将钢盔塞到临门手中,继续写写画画,同戴大人进行知己般的交流,没忘从兜里掏出银票,当作全体匠人的奖金。直到白日渐暗,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休整休整准备回宫。   临走之前,三喜临门各自背了一个大包裹,里头包括专为弘晏特制的迷你版钢盔。在皇长孙殿下的强调下,钢盔没有涂成高贵金黄,而是低调的、略有些丑陋的黑色。   戴梓呈给弘晏的时候,双手有些颤抖,想来又被丑到了一回。   弘晏淡定接过,颇为疼惜地摸了摸,像摸自己心爱的孩子,最后小声问他:“那三副、不,两副半护心软甲,月底之前可能制成?”   高精尖工艺马虎不得,一月时间,顶多只能做这么些。   说到这个,戴梓霎时精神抖擞起来,“属下盯着呢,工序已然过半,赶得上您的生辰。”   他自盛京回来,身无长物,也没有攒下多少银两,软甲由他亲自打磨,就当给殿下最好的贺礼了!   ——   弘晏出门一趟,拎了两个大包裹回宫,给还在休假期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这场面分外熟悉,太子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儿子,“里头装的是牌匾?”   弘晏震惊道:“您如何会这样想?现在没有用得上牌匾的地方。这是戴先生送给儿子的钢铁,与它待在一处,就会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太子:“……”   弘晏停了一停,转而变得若有所思:“阿玛倒是提醒了儿子,南巡之时若有机会,牌匾也不是不能行。”   江南曹家送来的礼重,李家不逞多让,连他都有所耳闻。都说富仓生肥鼠,他隐隐有着预感,四叔一展才华的机会,到了!   说罢一溜烟跑远,徒留太子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英俊的面容隐隐泛青。   何柱儿咽了咽口水,小声地自言自语:“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   太子:“…………”   ——   年节一晃而过,转眼到了二月初一,弘晏的六岁生辰。   除了周岁,皇子皇孙的幼年生辰一般不大办,特别还未长成的时候,怕折了福气。虽说皇长孙殿下得天赐福,但为人父母,总会谨慎一些,小心一些,太子太子妃商议过后,决定在毓庆宫设家宴,小小地庆祝一场。   说是小小庆祝,太后赏赐、皇上亲临,源源不断的贺礼晃花人眼,还有弘晏的知己知音,他们像是约好一般,府中代表的礼物不够,还要送上‘私礼’。   好巧不巧,这些私礼被太子殿下瞧见了。   第二天,怀着莫名的心思,胤礽在旁观看儿子拆礼物,礼物包装正是去年万寿节风靡的样式,由皇长孙引领成为京城潮流。   弘晏弯起眼睛,大大方方任由阿玛围观,礼物嘛,大多都是字画珍宝,或是趣味玩具,这么些年,他都收出经验来了!   可拆着拆着,弘晏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贝勒忠实履行地下知音的义务,礼物最是中规中矩;四爷的《知己日记》很是隐秘,并没有把题目写在封面上;除他二人之外,三爷亲手画的《高山流水觅知音》,五爷的请人画的《与知己养猪》,还有八爷亲手写的藏头对联,九爷请人题的《吾家知己六岁》……一个接一个的,齐齐摆在太子面前。   太子:“……”   弘晏:“……”   “阿玛,你听我解释。”弘晏收起满地礼物,镇定地开口。   太子表示不听,抬脚就要往外走,目的很是存疑。凭着敏锐的直觉,弘晏警铃大作,忙不迭叫住他爹,飞速地冲向寝卧,又飞速地冲了出来。   他的头上戴着小钢盔,屁股绑着一个大钢盔,望着太子的眼神视死如归,“来吧!”   太子:???   太子被丑到了。太子震惊无比。   太子:“……你是五弟养的王八成了精?” 第122章 南巡 一更   王八成了精……候在一旁,默默缩小存在感的何柱儿恍惚了。   他竟觉得太子爷形容得生动形象,虽说有些不恰当……瞧这黑黑的大铁锅,哎哟我的小爷,何必这么糟践自己?   太子话落的瞬间,弘晏也恍惚了。   他不顾形象绑上两个钢盔,是为了什么?自是护住重要部位,不给鸡毛掸子作威作福的机会,谁知逃过皮肉之苦,逃不过会心一击,阿玛居然嘲讽他是五叔养的王八!   这就是塑料一般的父子情吗。   弘晏没有跺脚,也没有佯装落泪,他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嘴,一会望天,一会看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两权相害取其轻,被说几句不痛不痒,只要能够转移太子的注意力就行。   说是这么说,实则暗地里记了一笔,昨儿戴梓秘密呈上的软甲,有一件就是替阿玛量身打造的,他还特地询问额娘尺寸问题。现在看来,不如迟一些送,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太子爷并不知道儿子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生生错过一个惊喜,此时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弘晏扣在头上的玩意儿,“精铁?”   弘晏慢吞吞地点头。   太子霎那间明白钢盔是做什么的,心中一动,不禁有些半信半疑。疑惑的瞬间反应过来,元宝这幅装扮实在辣眼睛,于是皱眉开口,叫弘晏摘了给他瞧瞧。   弘晏瞅他一眼,解开屁股上那个大的,伸手递过去。   太子:“…………”   太子面色一青,就见弘晏麻利地拐了个弯,收回手放在地上,重新递过头上的小黑帽。一边递一边笑眯眯地道:“儿子特地叫人做了阿玛的定制款,乃是明亮高贵的杏黄色!”   太子如今一听‘高贵’二字就渗得慌,更别提什么杏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接过黑漆漆的丑玩意儿,他运了运气,淡淡睨了儿子一眼:“胡闹。”   弘晏无辜看他,“怎么会是胡闹?汗玛法的明黄定制款,又名小黄帽,想必已然送到乾清宫的案头。”还有他的爱心礼物——软甲,故而两相抵消,他不必挨打。   太子:“……”   太子简直无法想象这玩意,不,小黄帽套在皇上的头顶是何模样,手指微微颤抖,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可自从弘晏开发出了第二种用处,好东西仿佛不对味了起来,这实在赖不得他!   另一边,乾清宫。   几位宗室重臣,包括兵部尚书争相阅览‘小黄帽’,皇上感慨着对他们道:“如此神物,众爱卿觉得如何?”   皇上都认定是神物了,他们哪能提出反对意见。何况这称呼名副其实,他们心服口服,那尚方宝剑重重一砍,只留一道凹槽划痕,远远望去如崭新一般!   众位大臣望向小黄帽,眼底透出渴望,喜欢,想拥有的讯息,皇上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道:“这是弘晏送给朕的礼物……还有一副软甲。”   不消皇上提醒,李德全很有眼色地转身出去,片刻捧了托盘进来。只见软甲静静躺在里边,通身泛银,闪耀着细腻的光,一闻满是金钱的味道。   众臣秒懂,齐齐露出笑容,大力称颂起皇长孙殿下的孝顺,唯独裕亲王福全也在其列,看着有些酸溜溜的。   皇上点了点他,爽朗道:“皇兄啊,这软甲舒服得很,朕怕是用不上它,不若给你穿穿?”   “……”裕亲王强颜欢笑,对自家儿孙的怨念越发深重,“谢皇上恩典,不必了。”   ——   成功炫耀了一波,皇上心情极好,叫李德全传话出去,召王士禛面见。   这是他为弘晏精心安排的汉文老师,至于满蒙师傅,乃是如今任銮仪卫掌仪内大臣的阿灵阿,也就是孝昭皇后与温僖贵妃的弟弟、十阿哥的舅舅,还在外出公干之中,今儿无法面圣。   皇上召王大人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怀他的身体,年过花甲怕是受不得路途颠簸,何况长达三四个月的南巡。   因为养猪手册那回的惊天彩虹屁,皇上越看王大人越是顺眼,和声同他商量:“途中教导元宝的差事,不若由衡臣代劳,他年轻,累些也无妨。”   王大人心头一个咯噔,要不是皇上在,一张驴脸必然拉得老长。   张廷玉,好小子,侍奉君前还不够,撬墙角撬到他的头上去了。小爷是他的学生!   他面色不变地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鉴,古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臣虽不如廉颇用得多,却也正是老骥伏枥的时候。您这是嫌弃老臣了?”   瞧着还有些委屈的味道。   皇上:“……??”   生生被扣上一顶大帽子,皇上觉得冤枉,面色僵硬一瞬。忆及从前王大人那做派,生怕给人刺激回去了,皇上扯出一抹笑,忙不迭安抚:“朕这不是同你商议么,哪有嫌弃的意思?既如此,爱卿随朕南巡,弘晏的功课便交托于你了。”   王大人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拜:“臣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登基几十年,威势赫赫,面对众臣跪拜,如吃饭喝水一般,可就在当下,莫名感觉到了不自在。   好似折寿似的……   ——   南巡的日子逐渐临近,弘晏表面不显,内心一日比一日期待。   有灰衣侍从的张罗,效率堪称飞速,几株杜仲树早早运回京城,在皇长孙的亲自指导下,匠人开始制作劳什子的神蛙服。   嗯,最后成品的模样,是和小黑帽相类似的丑,甚至犹有过之,审美在线的戴大人好悬没有晕过去。最后还是弘晏安慰的他,说非是穿在你身上,丑陋的另有其人,这样一想,好受些没有?   戴梓:“……”   戴梓恍惚地点点头。   九爷十爷却是很不好受,老四去了,十三去了,甚至连十二都去了,凭什么他们不能去?但这是皇上钦定,何况昭告天下无法更改,九爷只得板起一张怨妇似的脸,在同宜妃用膳的时候叨叨几句。   结果遭到宜妃狠狠的一戳,脑瓜子霎时一个激灵。宜妃似笑非笑道:“皇上做什么要把你捎上,给自己添堵呢?”   九爷:“……”   宜妃冷笑一声:“你瞧瞧,本宫去了没有?此番随行,位分最高唯有十二的额娘定贵人,皇上也是看在十二用功的份上,赐他额娘一个恩典。你若有人家一半勤学,都不消本宫提,就算腿断了,皇上都会把你带上!”   眼看额娘即将请出马鞭,九爷灰溜溜地跑了。转念一想,除了老四,元宝的知己知音都没得跟随,顿时舒服了好些,有太子二哥在,谅老四也不敢猖狂!   ……   二月初七这日,圣驾正式启程。   因着巡视河道,此番路线与上一次极为相似。圣驾出紫禁城,自京城前往最近的永清县,经过河间、阜城,至德州乘水路南下;驻跸县府大多都是黄河泛滥之处,最终过淮扬、苏杭一带,继而延大运河返程。   随驾的太子,四爷,七爷,甚至十三,都有过南巡的经历,唯有十二和弘晏,称得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圣驾未至,众人在城门等候之时,弘晏头一回和十二叔近距离相处,隐约嗅到几缕檀香的味道。   十二朝他一笑,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高兴,倒与从前的稳重大不一样。踟蹰片刻,十二指了指三喜背着的大包裹,温和地问:“侄儿,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弘晏竖起一根手指头,小声说:“秘密。”   那厢,四爷虽随扈南巡,依旧尽心尽责做好后勤工作。半晌,有检查疏漏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贝勒爷,奴才发现有些,有些不对劲……”   四爷心下一凛,“带路。”   小太监双腿打摆,领着四爷走到一辆马车跟前,这是皇阿哥的规格,里头分为三个厢房,空间很是宽敞。小太监指着马车,哆哆嗦嗦地道:“贝勒爷,就是里边,方才奴才听见说话的声响!”   门和窗都紧紧闭着,难不成大白天闹了鬼?   四爷彻底凝重了脸色。他记得,供他和弟弟休息的马车都有定数,既如此,这辆多出来的,又是属于谁?   四爷使了个眼色,身旁侍卫齐刷刷把手搭在腰间挎刀上。未等他下令踹门,窗楹吱呀一声打开,熟悉的声音低低传入耳畔,“弟弟秘密奉了皇命,还望四哥体谅则个……”   ——是八爷的声音!   宿敌现身,堪称一个巨大的打击,四爷面色霎时变得铁青铁青:“……”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获得假期,与十阿哥一道,准备向八哥抒发一番失落情感的九爷心态崩了。   八福晋亲自遣人告知他们,八爷不在,八爷跟着皇上秘密南巡。   这叫什么?   本以为你和我一样吃糠咽菜,哪想转身订了一桌满汉全席。   九爷捏紧拳头 ,呵呵一声,冷笑着对十爷道:“老八好算计。偷人偷到元宝身上,老爷子这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十爷:???   九爷冷飕飕的目光瞟来,十爷恍然大悟,点头应和:“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第123章 读书 一更   圣驾启程之时,四爷没有骑马。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培盛自认明白主子的心思,这猛然间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八爷,还是奉秘密皇命,谁能高兴呢!故而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伺候得越发小心。   南巡路上,爷没带后院的格格侍妾,福晋便再三叮嘱他,要他做一个贴心人,不能比格格侍妾们差。   苏培盛自认贴心人的职责,就是忧主子所忧,必要时候替主子出谋划策,于是,咬咬牙,陪着笑,充作智慧的狗头军师:“八爷身负皇命,却也是另类的妨碍,不能与元宝阿哥朝夕相处。”   意思是您放心,八爷不足挂齿!   “……”四爷神色一顿,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妄加揣测。爷何时在想这个?”   撇开老八本身的意愿不提,他的手下可有一支秘密队伍。联想到天地会总坛的下场,四爷的眼神深了深,此番南巡,汗阿玛想要彻底解决漕帮?   既牵扯到国事政务,他自然不会抓着个人‘恩怨’不放,苏培盛这话,倒衬得他像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四爷瞥来的眼神真真带了不悦,苏培盛:“……”   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苏培盛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麻溜地滚了。   他有点想哭,贴心人难当,这和福晋吩咐的不一样啊。   ——   那厢,弘晏迎来了一个大惊喜,叫他笑容尽失,遽然变色。   起先,他好好地呆在太子轿辇之中。轿辇宽敞无比,功能一应俱全,又有少量橡胶将车轮裹了裹,行在官道如履平地。休憩的地方与寝卧也差不离,锦被暖烘烘的,能够容纳他快乐地打滚;他爹端坐外间,学习阅看皇上批复的折子,车厢安安静静,暖意融融,气氛很是温馨。   没过一会儿,前头来了人,说是皇上口谕,召小爷前去陪伴。   按理说,如今虽是二月,仍旧天寒地冻,冷意袭人,这蓦然脱离温柔乡,直至皇上御辇,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弘晏挣扎一秒,毅然决然准备前去,他身为孝顺体贴的好孙儿,不能让汗玛法孤单。   快速穿上鞋袜,套上绒衫,挥手告别阿玛,太子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笑容没有醋意,而是欣慰之中夹杂着点点期待,可惜弘晏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也没有起疑。   小跑着爬上御驾,随便扫了眼车厢的空间,便知这儿比之前躺的地方更舒服,更宽敞。日光透过窗,照得里头亮亮堂堂,摆饰尽显帝王尊贵。   弘晏甜甜地请安,再一抬头,发现皇上身旁除了大总管李德全,还立着两个人。   一个老熟人——王大人,还有一个顶戴官服的中年大臣,留着一撮短须,瞧着很是英气。弘晏从未见过,却总觉得有些面熟,没等他深思,只见一方小巧桌案明晃晃地搁在中央,上头摆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论语》,一张密密麻麻列着满文的板册,用处为何,不言而喻。   弘晏浑身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皇上笑眯眯地说:“元宝,见过两位师傅。这是汉文师傅王士禛,满蒙师傅阿灵阿,朕特意为你挑的大才,专门教导你读书。”   弘晏:“……”   “你既年满六岁,南巡归南巡,学业不能落下。否则回宫一查验,连伴读也比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皇上谆谆教诲,“朕在一旁看着你,或是去后头批折子,若有不懂的功课,问汗玛法就行。”   弘晏:“…………”   皇上作为一对一课后辅导,这是多大的殊荣,怕连太子幼时都没有这样的vip待遇,传播出去能让多少人红眼,然而弘晏没有觉得高兴。   脑中缓缓冒出一句话:终日打雁,终是被雁琢了眼。   阿玛是如何同他保证的?推迟,延后,不叫学业与南巡冲突。如今倒好,冲突是不冲突了,却是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不浪费丁点空隙,真真映射了那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他阿玛是个鬼才,玛法是个不逞多让的行动派,两相一结合,彻底叫南巡变了味儿。弘晏望望王大人,这是从前不慕名利,倔强高华,不知为何对他吹彩虹屁的老熟人,又望望钮钴禄大人,这位是十阿哥的亲舅舅,另一层面上的国舅爷,皇上的心腹重臣。   成日闷在车厢里,不觉得难熬吗。特别是王大人这身子骨,千里迢迢如何受得住?   下江南,不是这么个下法呀。   可他们面上洋溢的欢喜的笑容,那副为人师表的姿态,让弘晏心头一跳,沉默下去。   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再问下去,说不定会问出个戴梓第二,于是闭起嘴,半晌竖起一根大拇指,艰难道:“汗玛法,阿玛同您都是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   说罢,像是认命一般,迅速调整好僵硬的神色,正经地一拱手:“师傅!”   ——   如今处于学业的起步阶段,弘晏的课程表是这样的:从早到晚三节课,一节学汉文,一节练满语,一节写大字,两位师傅轮流轮值。   与无逸斋的普遍教学模式不同,如今出行在外,皇上特意让人减轻强度,贴心地给乖孙留出足够的玩耍时间,没有让他起得比鸡早——虽然这个‘足够’,在弘晏眼中只有一丢丢。   被褥行囊让人搬来,吃睡都在御驾里边,他连质问太子都没法质问了!   很快,明黄色的宽敞车架响起隐约的读书声,清脆稚嫩,却又流利万分。   有皇上启蒙的基础在,皇长孙轻轻松松入了门。与太子暗自猜测的,儿子被坑也许不甘不愿、积极反抗的情形大不一样,弘晏没有消极偷懒,弘晏学得还挺认真。   一来有皇上的‘监视’,二来如今的他,和从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系统也不知要和他绑定多久,或许是十来年,或许是一辈子,但不论多久,咸鱼的梦想已经随风消逝——不过从‘保住小命,保住阿玛的储君之位’,换了另一个目标。   弘晏深沉地想,他要立功,还要催促身边人立下许许多多的大功,避免叔伯斗鸡似的的争斗,共同建设海内外美好家园,还要……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端水大师。   至于读书,那是一辈子的累积,有付出就有回报,亏不着自己。当下努力一些,争取打动皇上,走水路下江南的时候轻松愉悦,欣赏两岸风景!   弘晏的脑瓜子本就是官方认证的聪明,不出几日,便找到了从前苦读的感觉,写出来的功课、背诵出来的文章让皇上满意,让师傅惊喜。   尤其是王大人,满腹才学、严于律人,端看他对作诗天才杨柏的态度就明白,那叫一个高要求,高水准,看向弘晏却像看着自家孙儿。轻言细语,慈爱得很,常常让弘晏打一个哆嗦,心道如今还没来到写诗阶段,否则师傅非得被他气吐血不可。   他那循规蹈矩的文采,能和杨柏比吗?   殊不知王大人一日比一日激动。真是江山有继,毛遂自荐成为小爷的师傅,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和随扈的翰林院掌读学士低调炫耀:“皇长孙殿下真乃天才。”   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嫉妒得质壁分离。他压低声音:“子真啊,能否替我向皇上举荐举荐?万一你气力不支,教导小爷读书,也要有继任的人选不是。”   王士禛冷冷一笑:“汝梦乎?”   翰林学士:“……”   ——   人呢,都是复杂的;男人呢,都是有劣根性的。   就像好不容易在父子对抗之中占得上风的太子爷,儿子读书去了,明明是大喜之事,可时间一长,反倒不得劲起来,有些思念和元宝斗智斗勇的日子。   在何柱儿喜气洋洋禀报小爷读书用功,颇得师傅夸赞的时候,太子轻轻叹了口气,吓了何柱儿一大跳,转而摆摆手,跟随皇上巡视黄河去了。   圣驾未至德州,走的还是陆路,同一时间叹气的还有四爷八爷,一个如何也没有料到读书之事,等闲见不着弘晏;一个苦于秘密皇命,想见知己,比偷情还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能够碰上一面,却远远看见皇上牵着弘晏的手,手指平静奔涌的母亲河,似是传授训谕,这个时候请见,不是找打是什么。   “你瞧,今时看着水位不高,年年春汛,都需官府大力防范。”皇上目光平静,注视着沉底黄沙,“治河,治河……哪是那么好治的?”   塌岸决堤,洪灾汛灾,自古以来无法避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全绕不过,随着时间推进,河况已经改善了太多太多。像皇上亲政之后,任命的河道总督都是实干之人,譬如如今的李光地,在治河一道颇有心得,皇上让他候在德州接驾,以示信任与嘉奖。   听闻这话,弘晏沉思许久,思维不可抑制地发散,半晌悠悠道:“汗玛法。若孙儿有了治河的爱好……”   皇上顿了顿,“太和门前的金水河,朕让你随便造作。”   弘晏:“……”   他连护城河都不配吗??   当晚,圣驾没有停留,连夜赴往德州。皇上领着太子,一刻不停地接见官员,垂询政务,待诸事已毕,临近码头已是第二天晌午。   一艘巨大龙船静静停靠岸边,还有极不起眼的护航船只,数了数共有八架。仰头看着古朴威严的庞然大物,弘晏眼睛闪闪亮亮,评估着记到脑海之中。   还在打量间,便听皇上吩咐李德全:“不着痕迹地散播出去,让登船的每一个人知晓。就说朕让人捎带连发火器与新式战车图纸,带往江南秘密建造,以图增大量产,震慑四方。”   李德全低声应是,弘晏心脏猛地一跳,既如此……   皇上凤目幽深,大手牵着弘晏的小手,忽而察觉到了什么,垂头望去,就见乖孙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皇上思绪一停,摸摸他的脑袋:“热闹可看,只是昙花一现,不能长远——住在船上,也是要读书的。”   弘晏:“……是。” 第124章 刺杀 国庆快乐!   码头边,送驾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微微抬眼,就见皇上牵着皇长孙殿下的手上了龙船,顿时屏息,收住内心震动的波澜。   尽管听说皇长孙殿下多么多么受宠,各种消息从京城传遍四方,但耳朵听见不如眼见为实。沿路以来,地方官员们亲眼得见皇上对太子爷的信重,天家父子感情深厚,尤胜从前;他们也终于得见,皇上与小爷的相处,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密一些!   如此毫不忌讳的、无上的宠爱,同样是一种暗示,也是皇上透给他们看的心意。有官员想到这层,行礼越发恭敬起来,待吉时已至,龙船开动,方起身远眺,低声唤了一句:“李大人,您怎么看?”   时任河道总督的李光地站在最前,捋着短须,眼神既欣慰又遗憾。   前不久,有小道消息传来,说皇上喜他治河有方,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直隶总督。天下总督,直隶最尊,也是李大人简在帝心,从不掺和皇子争斗的缘故。   半晌,李大人叹息一声:“王士禛好福气,反观吾,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一代帝师,谁不想当?也就是那老小子,趁他外放的时候趁虚而入,还装作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样,天天喊着辞官归隐。姓杨的小徒弟天资过人,已经够人眼红了,现在占了更大的便宜——姓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都是同僚,同为汉人,祖籍也相差不远,真让他没处说理去!   官员:“……”   眼瞧着李大人眼睛红的都要滴出血,那人呆愣一瞬,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由跟着露出惆怅之色,“您说的很是!下官与您一样,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   沿岸旌旗猎猎,喧鼓震天,待随扈众人一一安置,龙船破水而行,一刻钟后,仿佛依旧能够听见官员的叩别之声。   皇上住在龙头,这儿的房间最大,最为豪华。弘晏钻进专属于他的屋子,就在龙船的最中央,太子、四爷以及诸位阿哥的隔壁;随行大臣住在中左,女眷住在中右,龙船统共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乃是宫人居住的地方。   弘晏感受许久,只觉船舷站立平稳,毫无晃动之感,体验感十分舒适。寝卧带了一个小书房,低调且不失别致,是与紫禁城颇为不同的风格,称得上雅致。   弘晏暗自点头,还没欣赏够,就见汉学师傅笑容满面地现身,慈爱地对他说:“该上课了。”   弘晏:“……”   同样作为皇长孙的师傅,阿灵阿的处境还算平安,一来是国舅爷,二来是勋贵大族的领头人,不像王士禛那般,在不知不觉间,拉满了天下汉臣的仇恨值。但他不甚在乎,整个人返老还童似的精神,每每遇见心怀不轨、欲撬墙角之徒,眼底充满了傲然,像是在说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弘晏觉得这副模样怪熟悉,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不敢深想下去,他老老实实地拿起《论语》,开始例行一日的背诵,余光瞥见门神一样的、皇阿玛派来的宫人,暗地里长长叹了口气。   何时才能瞧上热闹?   龙船在济南停留两日,继而往镇江、无锡而去,时间一长,皇长孙深居简出,勤奋好学的形象牢牢树立,传入宫妃女眷的耳朵里。   随驾没有高位妃嫔,一些小常在,小答应,都以膝下有子的定贵人为先,尽管定贵人低调和气好说话,她们却不敢慢待。眼看着十二阿哥渐渐起来了,母凭子贵的大好日子近在眼前,说不准又是一个良嫔!   ……   “皇长孙有单独的师傅教授,额娘不由想着,你出来这些时日,可会落下课业?”定贵人温柔望着前来请安的十二阿哥,嘴角带笑,眼里带了丝丝忧虑,“不若额娘去同皇上求一求恩典……”   十二失笑,而后赶忙说道:“额娘莫忧,儿子带了书籍,每晚都看的。弘晏与我不同,他年纪小,尚在初学阶段,这才不能落下功课,这么一来,反倒苦了他。”   十三弟找他嘀咕过,他们有志一同地认为,汗阿玛太过严苛了些。南巡只管玩乐,何不回京再读?   定贵人笑容不变,“原是如此。”   母子俩温馨地聊了好些时候,待十二阿哥告别离去,定贵人神色淡了下来,转而望向贴身宫女,温声问:“什么火器图纸,战车图纸,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宫女神色惊慌,见主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像是松了一口气,小声说:“前头伺候的小钱子是奴婢的同乡,与乾清宫当差的有旧,闲话时候同奴婢谈起。说皇上有意在江南训练一支火器营,为肃清反贼,震慑四方呢。”说着眼神憧憬,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若能见上一见该多好?   定贵人眸光一沉,面上恍若好奇,问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要小憩一会儿,让她退下。   转眼寝卧无人,她死死闭上眼,掌心蜷缩在一处,新式火器,新式战车,上天竟是如此不公。若能让胤祹……不,即便探听出图纸的下落又如何?   那人已经不在了!还有逃亡南边的‘反贼’,她一个深宫妇人,该如何救?!   满身悲戚化作死寂,她站起身,眺望窗外青碧色的水波,告诫自己不能急,慢慢来。   她有一辈子筹划,胤祹会是最好的帮手。   ——   乘水而下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进入淮河流域,太湖近在眼前,皇上忽而下令放慢船速,顷刻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点一点,罩住整座龙船。   紧接着,皇上善心大发,许是顾虑到王大人的承受程度,斟酌再三,终于批准乖孙两日假期,让他待在房里玩儿。   弘晏几乎喜极而泣,热闹来了,神蛙服也要来了。他麻利地套上护心软甲,继而勉为其难,将剩下的一副给太子送去,叫他好好穿上,同时感叹如今这世道,像他这般以德报怨的人,不多了!   安排就绪之后,弘晏收拾收拾,准备同汗玛法一道看热闹,然后被几个陌生的灰衣侍从堵在了门前。   领头的副首领一板一眼,“我等奉皇命轮班,守护殿下的安全。”   话音刚落,小灰小黑冒出头,朝主子一拱手,片刻不见了踪影。   弘晏:“……?”   尽管情形有变,察觉气氛不对的只有少数,也是习惯使然。谁都知道,皇上身边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圣驾南巡,沿河两岸已然戒严,不容许人迹出没,如何能够出现意外?   但凡事总有特例。   戒严拦得住人,可能拦住不要命的死士,拦住熟知水性的好手?   就算拦得住,还有皇上……有意放行。   短短几日风云变幻,八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早些时候,太子四爷虽猜到皇上对付漕帮的目的,却不知详细计策,直至龙船放缓行速,霎那间反应过来,这叫引蛇出洞,也叫瓮中捉鳖!   太子遽然变色,四爷心神不定,君主怎可置身危墙之下?   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怪不得龙船的分布如此。若刺客现身,首当其冲的是头尾两端……即便他们明白,汗阿玛算无遗策,定是做了万全安排,可若有个万一呢?   二人一刻不停地动身,齐齐请见皇上,却见皇上意味深长地道:“反贼可有火铳?可能用毒?”   四爷皱着眉,片刻摇了摇头。   若要瞒天过海,潜在水下是唯一的法子,可火铳一旦浸水,便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不若剑弓来得便携。至于毒物,不管是剑尖沾毒,还是身携粉末,浸在水中,岂不是自讨苦吃?   皇上微微一笑:“可我们有。五支连发,加上寻常样式,足够了。”   太子和四爷皆是一愣。   内心止不住地震动,连发?戴梓不是忙于研制战车,何时有的连发?!   不等他们说话,皇上望向太子,扬眉道:“你也不必担心元宝。朕拨了一半灰衣侍从,护在他的身边,真要遇上险情,你不如担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   四爷:“……”   这是亲爹,不是后娘,孤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太子念叨几遍,决心回头穿上软甲,向儿子借个丑黑帽,强自镇定道:“身为储君,儿臣同样立于危急之下。您原先赐给元宝的小灰小黑,不若借借儿臣?”   皇上瞥他一眼,“不必。朕有差事吩咐他们。”   仿佛听见太子心碎的声音,四爷干干地动了动唇,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这一趟,仿佛预料到了被二哥暗鲨的场景,挺拔的身躯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眼见两个儿子前后脚地化作雕塑,皇上看不下去了。   “那些反贼,来不到你面前!”他缓缓开口,“朕要他们上船之后,不得寸进一步。”   ——   黑衣刺客现身这日,果真应证了皇上的话。   他们从水中冒头,拼着功夫爬上船舷,远远望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显眼的杏黄,便如打鸡血一般,循着信号蜂拥往龙头而去。有人拔刀拔剑,有人持弓欲射,一时间忽略了寂静得诡异的氛围。   骤然间,四面八方的铳声响起,夹杂铺天盖地的箭雨,架势如同砍瓜切菜,不负吹灰之力。不过一个照面,三分之二的刺客惨叫着跌入水中,连甲板都没有弄脏!   皇上头戴小黄帽,太子头戴小黑帽,漠然无比地望着他们。明明就在不远处,明明一下就能够着,短短几步却如天堑,不到片刻,满腔信心变为了绝望。   这和坛主大人说的不一样——   与此同时,龙船底部。   善闭气、善水性的刺客团伙刚刚掏出凿船铁器,便见一队青蛙人猛地从深水窜出,它们丑陋如魔鬼,气势如天神,拽住他们的脚踝,死死往水下扯去!!   ……   另一边,龙船尾部与中央的衔接地段。   一轮齐射过后,炮灰死得干干净净,只剩精英负隅顽抗。炮灰们众星拱月,围绕保护的那个精英蒙面人,最是武艺高强,在小灰有意无意的引导与放水中,蒙面人成功跨过船尾,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轰然倒下。   他们叫他‘坛主’。   八爷踱步出来,接过小灰搜出的贴身饰物,眯眼瞧着模糊不清的小像。忆起近日情报,他的神情冷然又晦涩:“开始吧。”   小黑火速扒光那染血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继而扯下蒙面,撑开坛主的眼睛端详片刻,掏出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以及一面崭新的铜镜——给自己化妆。   换完脸,比划一下发现身高不够,小黑娴熟地掏出一沓棉垫,塞进靴子,再把贴身饰物放入前襟。   噗通一声,坛主葬身海底。小灰全力追捕,小黑蒙上黑巾狼狈逃亡,走投无路之下,破一扇窗而入——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他挟持了定贵人! 第125章 大戏 二更(修)   早在清晨,‘瓮中捉鳖’尚没个影的时候,皇上身边的李大总管带着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妃女眷的住处。   如此大的阵仗,引得猜测纷纭,李德全却是笑眯眯地道:“皇上谕令,今儿整日,诸位小主切莫出屋一步。”又说,“想吃什么,要用什么尽管吩咐,管事嬷嬷备了几个针篓子,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说完又浩浩荡荡地离去。妃嫔对视一眼,心下有些惶然,仿佛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们望向膝下有子的定贵人,定贵人面目沉静,温声安抚道:“既是皇上谕令,我们照做便是。”   回到厢房,定贵人久久不语,只一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呼吸微微急促,眼底泛起波澜。半晌对贴身宫女道:“你出门打探……”   话音未尽,她缓缓收了声,主子不能出屋,下人就更不能了。   深宫女子,便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探知消息,唯有胤祹前来见她,但胤祹年岁不大,又是皇阿哥的身份,皇上若要护着,想必也是出不来的。   自从心死,定贵人从未有过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候。白昼光亮透过窗楹,她闭着眼,手里绣样半分未动,就这么坐到晌午,宫女以为她在小憩,轻手轻脚不敢打搅。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隐约的刀剑声、火器声与惨叫声,恍若昙花一现的幻听,片刻归于宁静。可就是这样的昙花一现,听得定贵人面色大变,霍然起身,一旁的宫女惨白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贵人,这……这是什么?!”   这是刺杀的声音。   可它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刺客会是那人的手下吗?   定贵人强迫自己忍,有皇命在,她无论如何也出不去……满腔焦灼啃噬着她的心,她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起来,太子,皇上,全折在船上才好!   凭借一个失去庇护的垂髫小儿,如何坐得稳江山?即便夺嫡胜负难料,她也可以教导十二成为君王最信任的臣子!   进宫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注意过她,忌惮过她,日后也将如此。   定贵人心跳得飞快,在心底期盼着,祈祷着,就在这时候,沉寂许久的打斗之声重新响了起来!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瞬,形容狼狈、浑身鲜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擒过窗边的定贵人,继而一转、一抵,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重重地喘着粗气。   贴身宫女尖叫一声,和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求救,抓捕的人好似也惊呆了,朝内看了一眼,然后急促地喊了句什么,像是贵人有难,意欲去搬救兵。   扑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装扮雅致的厢房。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定贵人被刀尖抵着,没有惊惧,也没有害怕,她的眼眶霎那间红了。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塞在衣襟的挂饰露出了一小节,尾端模糊的小像恰恰显现。因着东躲西藏,蒙面的黑巾要掉不掉,露出半张熟悉至极的脸,尽管黑了,瘦了,不若当年意气风发,肮脏得沾满血迹,但她依旧刻骨铭心地记得!   他没死,他没死……定贵人浑身剧烈地颤抖,几乎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手,不顾横在颈间的利器,慢慢仰起头看他,低低叫了一句:“黎郎。”   黑衣人如遭雷劈般地怔住了。   定贵人的目光死死落在小像上,面容似哭似笑,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她!   生死危机容不得他们叙旧,黑衣人迅速转开脸,像是不愿拿她做人质,正要松开匕首,却被定贵人低低叫住。   她自是知道形势危急,那浑身血迹看得她心脏剧痛,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定贵人眼含热泪,动了动唇:“其余人都死了,侍卫在追你是不是?”   黑衣人望向窗外,僵硬地一点头。   “趁着他们未至,快挟持我!先行跳窗,往皇阿哥的住处走。”定贵人低低耳语,泪眼婆娑,“我一个小小贵人,不能制止皇帝的杀心,唯有挟持皇子才能让你脱险。”   挟持她,侍卫许会投鼠忌器,但忌得了一时,忌不了一世,她的命又有多贵重?   黑衣人没动,只嘶哑地吐出三个字:“皇长孙。”   声线有许久不见的陌生,定贵人没有怀疑,毕竟时隔多年,沧海桑田;也因没来得及怀疑,就被话间含义吸引了全部心神。她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皇长孙有专人护卫,我尚不知他的踪迹,不若换成十二阿哥,他定会急着救我。”   她知道胤祹的住处,还知道窗楹的朝向,胤祹什么都告诉了她!   至于皇长孙,来日方长,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筹划。   黑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副动容的、被说服的模样,重新把匕首抵在她的颈间,照做了。   ——   跳窗而出的瞬间,小灰眼神一凌,用剑尖指着他:“放开贵人!”   小灰身后跟着一半灰衣侍从,还有手持火铳之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没说话。   就如定贵人所说,因着人质是膝下有子的妃嫔,抓捕刺客的侍卫投鼠忌器,踟蹰着不敢上前。黑衣人一边挟持一边撤退,如落单的蚂蚁,被天敌紧紧包围着,还未闯进中央厢房,便在一处拐角遇上了八贝勒,还有八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爷眉心紧皱,十二阿哥满眼通红,大喊一声:“额娘!”   “胤祹……”定贵人流下眼泪,神色似绝望似焦急,“你快走。别管额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么仪态,什么涵养全不见了,一时间没有发现周围的不对劲之处。眼看局面陷入僵持,定贵人眼睛一闭,微微倾身,匕首在脖颈划出一条血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抢过八爷手中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向黑衣人刺去——实则是恐惧之下计算好的、最为刁钻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额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松开!   他怕,却也一往无前。   像是拉长的慢镜头,实则不过霎那间,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败了。   黑衣人手一松,定贵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虏的成了胤祹。   众人大惊失色,八爷惊怒地喊了一声十二弟,就见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嘶哑道:“弟兄们全军覆没,是我之过!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拉个皇阿哥陪葬,值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骤然僵住的定贵人,双目满是不舍与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盼我挟持十二阿哥脱险,助我演了一场戏,可事到临头反悔,是我对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脉,我断不容许他存活,下辈子,黎郎再同你做双宿双栖的鸳鸯。”   定贵人瞳孔紧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 的悲鸣,伸出手却是徒劳,眼睁睁望着黑衣人挟持十二冲破重围,跌入茫茫水中。   ——   黑衣人沉入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十二阿哥浑浑噩噩,只沾湿些许衣裳,便被一队青蛙人接住,转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人目不暇接,胤祹却是双目茫然,半晌未动。   望着头戴明黄铁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泪,他是死了么?这是佛家说的另一个世界么?   若是另一个世界……   他泪流满面地哽咽道:“汗阿玛,您别赶我走,我是您的儿子……”   皇上复杂地看他半晌,沉声说:“朕知道。” 第126章 鸳鸯 一更   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像是天籁之音,绝望却被渐渐抚平,他抽噎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汗阿玛听见了他的话,汗阿玛还认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处极乐世界了,还在乎其他做什么!胤祹絮絮叨叨说起定贵人的转变,说起额娘近来对他的好,竟都是一场幻梦,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泪眼朦胧间,他抬起头,没有半分怀疑地将皇上认成佛祖,只因小黄帽散发着明黄圣光。他挣扎着起身,攥住‘佛祖’的衣摆,继而虔诚地问他:“佛祖在上,可能给予信徒一二指点?”   皇上:“……”   太子四爷身负皇命,前去安抚人心,侍卫们各有扫尾的要事在身,面前的方寸之地,唯有皇上一人,还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轻了呼吸,真是作孽。   龙船缓缓开动,破开平静的湖面,两岸忽然现出江南大营的旗帜,还有震天的喊杀声,皇上侧头望了一眼,那儿有漕帮暗中潜伏的人手,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正四处奔逃。   皇上知道漕帮的心思。蠢蠢欲动,却又足够审时度势,刺杀成功跟着补刀,见势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没有撤退的机会。   看他的热闹,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营,已经好些年没见血了。埋在漕帮内部的钉子,虽没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绎,重来一次‘大闹贼窝’却是绰绰有余,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思绪不过一瞬,皇上负起手看向胤祹,这个存在感向来不高,近来读书越发用功的儿子。   江流送来潮湿的冷风,捎来隐隐的血腥气,止不住他的满心复杂,眼见胤祹连皇父都不认得,皇上揉揉眉心,终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将你抱给苏麻抚养,承欢太皇太后膝下,只因定贵人,万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摆的手蓦然一僵,皇上温和了面色,缓缓道:“你的生母,是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同定贵人一道小选入宫,与她情同姐妹。只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临行前央求于朕,将你的玉牒记在定贵人名下,想要多个人照顾你,朕应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这哪来的真正生母,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亲生,故而远着些,你不必怀疑自己。朕万万没有料到,定贵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贼,罔顾皇阿哥的性命,更想着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脸,凤眼酝酿着滔天风暴,那毒妇竟还打过元宝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谢罪!   想到此处,皇上只觉头上泛着绿光,顿了顿,把小黄帽摘了下来。他同胤祹讲述‘生母’的事,讲着讲着像是说服了自己,驱散了心底的别扭复杂,倒对这个儿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怜爱与耐心。   十二阿哥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极乐,不是梦境,面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玛。水声风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的泪珠霎时凝结,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开手,面上苍白与红晕交织。   还没来得及惊慌,没来得及恐惧,伤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绪冲淡了。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梦想博得皇父的喜欢,皇上是他们最为崇拜,最为信任的人。   半晌,他红着眼,极小声地问:“儿子的亲生额娘,姓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皇上难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绞尽脑汁,在脑中飞速搜寻着有效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闪,躬身说:“小主也姓万琉哈,与定贵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   回头将万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来灭门之祸,需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按他说的去做!   皇上赞许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怅惘,道:“是,朕犹记得她。”   随即吩咐:“来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让太医煮碗安神汤,给阿哥压压惊。”   ——   定贵人当场晕了过去,被简简单单包扎了脖颈。等她昏迷着醒来,怔怔地一动不动,浑身弥漫着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边场景,忽略了自始至终存在的不对劲,忽略了她的贴身宫女尖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忽略了八爷脸上,并没有丧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声,门蓦然打开。明黄身影映入定贵人的眼帘,在她面前缓缓站定,皇上平静道:“说吧。”   声音却不是对着她。   定贵人稍稍有了反应。只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将她被挟持时说过的话,完完整整,不错一字地重复一遍,这声音刻骨铭心,声音的主人,刚刚抱着胤祹跳下龙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定贵人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汇报,紧接着道:“奴才搜寻了整座龙船,再无漏网之鱼。反贼头领乃是天地会仅剩的坛主,伏首之后葬身鱼腹,奴才以为,他们是逃往江南的最后势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气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易容之术,朕瞧着有进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谢皇上赞誉。”   如晴天霹雳般,定贵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颤抖,浑身失去了力气。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喉咙发出一道破碎的嘶鸣,皇上却是看也没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审问。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也就不必顾及什么,若撬不出来,自行处置了罢。”   ……   什么叫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什么叫自行处置?!   没等定贵人哭喊,兜头一个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刺客被干脆利落地解决。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窗户不能伸头去看,连热闹的影子都见不着,顿时觉得人生苦短,乐趣不再。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四爷领着七爷和十三阿哥匆匆前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脑袋被高高的书本拦起,那坐姿,看着可挺拔,可认真!   ——唯有凑近聆听,才能发现秘密的小呼噜。   七爷震惊了,十三震惊了,四爷早有预料,见此感触颇深,欣慰不已。他在门口望了一望,见侄儿完好无损,当即放下心,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哪知弘晏察觉到动静,晃了晃脑袋,眨眨眼叫住他,圆脸蛋嵌着小梨涡:“四叔,刺客都伏诛了?龙船安全了?”   四爷软和了面色,点点头。   弘晏驱散睡意,朝满屋子的灰衣侍从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从:“……”   他们的小心肝有点受伤,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撤去。转眼厢房变得空旷,弘晏呼出一口气,撒娇般地询问四叔‘热闹’的始末。   四爷斟酌着说了几句,不过是皇上领导英明,满船无人伤亡,至于定贵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抚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于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与知己告别。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吨重的偶像包袱,万一被人抓包可怎么好?如今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生怕两位师傅魔鬼般地现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带上三喜临门,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围寂静无人,弘晏的阿玛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过长长的门廊,恰恰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干的小黑和小灰,他们换了崭新的衣裳,罕见地光明正大,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像是衣锦还乡!   “那儿有八爷带人去审……皇上拍我的肩,赏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边好好休息。”   说话的是小黑,闻言,小灰眼神波动了一瞬:“嗯。我也有赏赐。”   小黑:“皇上还夸了我。”   小灰脚步微顿,转而平静地说:“哦。”   小黑锲而不舍:“皇上夸我的易容之术有进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说,要和她来世做一对鸳鸯,还摸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宽广,必丢你进湖里喂鱼。实话实说,我以为能换个同僚做搭档,皇上,不愧是当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毕的手开始痒。忽然觉得头领说得对,皇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他开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给你,有没有保命的办法。”   小灰矜持地没说话,忽而耳朵一动,抬头望去,发现弘晏站在不远处,震惊看着他们。   弘晏望向小黑,面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玛法的手,抱了汗玛法的腰,还要和汗玛法……来世做一对鸳鸯??” 第127章 佛法 一更   弘晏高高竖起耳朵,捕捉到后半场对话,呆头鹅似的愣在原地。细细回味无数遍,自以为听力没有问题,整个人都惊呆了,这是他六岁以来,听到过的最刺激的墙脚!   小黑他……真野啊。   连汗玛法的手都敢摸,过后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真乃奇迹中的奇迹,弘晏霎时肃然起敬。除了那句鸳鸯他不太理解,也不敢细想下去,毕竟人生在世,嗯,难得糊涂。   震惊的问话脱口而出,他轻咳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努力回归淡然之态,真诚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们继续。”   小灰:“……”   小黑:“……”   这断章取义恍若神来之笔,断得小黑腿都软了,差点扑通一声跪下来哭诉,“主子,不是您想的这样!皇上龙躯何等尊贵,奴才万万不敢冒犯啊。”   小灰面色空白了几秒,跟着点点头,见小黑拿死鱼眼看他,动动嘴唇,终是凭着良心附和一句:“不是这样的。”   弘晏眨眨眼,一下来了好奇,“那是怎样?”   小黑顿时陷入百口莫辩,左右为难的境地。想他堂堂间谍之王,演技一流,有天居然会栽在任务上头。要是不解释,让误会加深下去,他焉有小命在?   要是解释……虽然皇上没有勒令,但这一桩宫闱秘事,好像不宜让主子知晓。   瞧他半晌憋不出一句话,小灰再也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为今之计,唯有主子可以救你的命,让你安然无恙,而不是丢进湖里喂鱼。”   此话如听符咒,令人震耳欲聋,醍醐灌顶!   小黑冷汗唰地下来:“……说,我说。”   ……   等摸清楚来龙去脉,弘晏来不及忏悔方才大大的误会,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他如何也没料到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拍肩——踮脚才发现够不着,没等他说话,小黑十分有眼力地弯腰,弘晏欣慰地点点头,深沉道:“有我在,你的命,谁也夺不走。”   反贼当前,没有性别,不正是任务需要吗!只可惜敢绿汗玛法的那位勇士,早就死得透透的,否则晚一点没命,吸足仇恨值该多好。   安慰了几句,又夸赞了几句,承诺给小黑打造一个奥斯卡小铜人,弘晏没有忘记武力值天花板小灰,准备赠他一块牌匾,上写“独孤求败”四个字,听着就是一股苍茫气势!   转眼催促道:“快快领路,带我十二叔的房里。”   ——   太子奉命安抚重臣,待走访完毕,额间出了微微的汗,这才有闲暇询问儿子如何。何柱儿跟着主子东奔西走,罕见地不甚清楚,忙叫人递来巾帕,说:“奴才这就前去瞧瞧。”   太子颔首接过巾帕,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船脊,在拐角处撞上八爷。八爷一身团纹玄色衣裳,不似往日低调,光明正大显现在人前,见此停下脚步,朝太子拱手笑道:“二哥。”   伺候的人大吃一惊,唯独太子没有讶然,挑眉看他,“差事办好了?”   “都办好了。”八爷贴心地道,“二哥可是要寻侄儿?十二弟水土不服,刚刚请了太医,弟弟方才瞧见元宝往十二弟的房中去,手中捧着一本佛法,想来不在寝卧。”   太子:“……”   太子万万没有料到,离刺杀才过去一个时辰,弘晏便找上往来不多的十二弟。没听说十二水土不服,难不成见到刺客的脸,或被血腥气冲撞……还有,什么叫捧着佛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而记起八爷知己的身份,这张俊秀带笑的脸蛋杵在跟前,仿佛也变得碍眼了起来。   “往日住在狭小的梢间,怕是委屈了你。”太子清朗一笑,颇为关怀地道,“既然差事已了,住去船中罢。四弟住的邻侧还有空房,与七弟隔着过道,屋内宽敞明亮,摆设都是你喜欢的,如何?”   八爷:“……”   八爷委婉的拒绝并不管用,一个时辰之后,打包住进了四爷的隔壁。   他叹了口气,望向随行的何焯,这个皇上幼时给他安排的伴读,幽幽道:“我原本想住侄儿旁边。”   何焯素有才思敏捷的赞誉,虽为八阿哥的伴读,只陪他习字一段时日,很快跟随父亲外放,成亲之后在一地府城的衙门做了师爷,如今回京不过半年。   哪想风云变幻,如今的局势,连他都看不懂了。只因陪伴了两年的八爷……竟为皇长孙的知己之位争破头脑,还要向他这个智囊请教。   何焯实在不懂,但身为主子最信任的军师,须得出谋划策,面面俱全,于是僵硬地安慰:“您住在这,便能盯着四贝勒的行踪,遏止他与皇长孙殿下多多相处。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算一记奇招!”   ——   另一边。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锦被,净面之后,再也不见面颊的泪痕。他出神地望向窗外,舌根满是苦涩的药味,半晌,摇头拒绝递来的蜜饯,只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屋里变得静静悄悄,胤祹闭起眼睛,遮住对反贼奸贼,对天地会与漕帮的滔天恨意,却听木门吱呀一声响,弘晏从屏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十二叔。”   胤祹尚未反应过来,手中被塞了一本《法华经》,弘晏求知若渴地道:“十二叔,你为我讲一讲佛法吧。”   说着掏出纸笔,准备画一幅洗涤心灵的佛祖图像,普度众生,感化伤心的人。   侄儿白嫩嫩的圆脸凑到跟前,仿佛一个皮薄馅嫩的奶包子,胤祹愣愣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一页,不期然忆起少时苏麻喇姑同他讲述经义的画面,缓缓坐直身子。   读经之前,他忍不住戳了戳弘晏的脸蛋。   真软!   ……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三喜临门听从主子的话,兢兢业业在外头把风。   把着把着觉得不对劲儿,小爷不是说探病送礼么?怎的要这么久?   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犹豫,踟蹰着,踟蹰着,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长廊忽而传来阵阵声响,紧跟着沉沉的脚步声,皇上大步而来,李德全紧随其侧,还有前来探看十二,顺便寻人的太子。   乌泱泱一群浩浩荡荡,三喜吓得咽了咽嗓子,临门当即就要跪拜下去,皇上一摆手,制止了他。   “弘晏在里头?”   临门小声说:“回皇上的话,在。”十二阿哥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补充:“只是、只是老半天没动静了。”   皇上眼神微凌,吱呀一声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入眼一副梵音袅袅,六根清净的场面,就差配上一曲仙乐,贡上一尊佛像——   活似大型宗教活动现场。   榻上铺着一副金光灿灿的画。胤祹时不时瞧一眼画像,脸上挂着超脱尘世、不再忧愁的微笑,轻轻念着《法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佛说,诸多磨难都是磨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额娘还有嬷嬷,都在天上看着他。   弘晏靠在十二叔身上,享受着心灵的宁静,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念:“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其中哲理万千,写得真好。”   能让十二叔想通的佛经,都是好佛经!   皇上:“……”   太子:“…………”   李德全呆若木鸡,何柱儿张大嘴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这,这,这……   弘晏察觉动静,恍然抬起头,悠悠道:“汗玛法,阿玛,你们来了。”连语气都带了沉静的味道。   胤祹黑眼珠动了一动,慢悠悠地下榻行礼,浅浅笑道:“儿子给汗阿玛请安,给二哥请安。”   竟是完全挣脱了悲伤的笼罩,变得积极向上起来,哪还有躺在甲板之上,对着小黄帽流泪的模样?   皇上嘴角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免礼。你这是做什么?”   弘晏终于回味过来,把领悟的哲学道理放在一边,闻言抢着回答:“孙儿在同十二叔作佛法探讨。”说罢捧起榻上的佛像画,给他爹和祖父展示,“您瞧瞧,画得如何?”   胤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眼底藏着丝丝高兴。   太子嘴角一抽,生怕十二弟自封一个‘佛学知音’的名号,看向胤祹的眼神变了,犹如看着拐带儿子的不轨之人!   皇上的眼神也变了。这三月之期还没过呢,从前元宝再怎么胡闹,都会闹成利国利民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可要闹着出家?   “朕同你十二叔说说话。饿了吧?”他和蔼地摸摸弘晏的脑袋,接着叫住太子,“你领元宝回房,这个时辰,也该叫膳了。”   太子镇定地应了是,暗道汗阿玛这法子好,心下大松了一口气。他牵着弘晏的小手,边走边低语说:“饭吃了,阿灵阿师傅就要到了,孤特意叫人请了他,走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弘晏:“……?”   今儿不是放假吗?   瞧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太子不由有些自得,既有了世俗的欲望,便不会沉迷佛法,十二更拐不了他!   ——   弘晏与十二阿哥……被隔开了。   有皇上太子轮流使劲,直到离开龙船,入驻江宁织造府,叔侄俩再也没能见到一面。   弘晏百思不得其解,等圣驾到达曹府门前,这才稍稍放下困惑。   系统的馈赠起了作用,这儿藏着大贪官,弘晏从马车探出一个脑袋,四处搜寻四爷的身影,半晌终于瞧见胤禛,他骑在马上,手里似握着一本书籍。   弘晏心头一动,趁皇上不在,君臣叙旧的时候,让三喜悄悄请四叔过来,四爷调转马头,沐浴着八爷复杂的目光,面上微微带笑,迅速来到侄儿面前。   就见弘晏朝他眨眨眼,小模样别提多可爱,四爷心神一个恍惚,只觉心都化了,缓缓展开手里的《法华经》,温声问道:“探讨佛法么?” 第128章 明悟 一更   弘晏的目光缓缓下移,挪到四爷宽大的掌心,还有那本熟悉至极的佛经,佛经拥有浅蓝的表皮,他前些天还和十二叔探讨过。   弘晏:“……”   恍惚想起历史上,四叔也是佛法的爱好者。只是如今尚且年轻,意气风发,还不到老谋深算修身养性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几回佛串,怎么就忽然?   弘晏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男子。他摇摇头看向四爷,带着微微的恨铁不成钢,都说知己心有灵犀,你站在曹家的大门口,惦记佛学做什么?   瞧见侄儿的圆脸蛋带了抗拒,四爷从善如流地合上书,朝他温和一笑,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像上回内务府那般……”   说着,不复风轻云淡,微微皱起眉,转头望了望织造府的牌匾。   弘晏没说话,只惊喜地眨巴着眼睛。   四爷当即领悟,沉凝半晌,紧绷的面色忽而松了一松。他从马上倾过身,摸了摸弘晏的脑袋,“慢慢来。”   不远处,八爷挪开目光,噙着春风般的笑容,轻飘飘落在十二的马车帘上。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四哥为人一向板正,什么时候学会的花招?   ——   那厢,织造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以及曹府众人跪在府前迎驾,苏州织造李煦也在其列。   李煦身为江宁织造曹寅的大舅哥,本在苏州挑选春日贡缎,听闻刺杀大惊失色,叫人连夜递上一封奏折,得经皇上允准之后,快马奔腾而来,如今面上是掩不住的惭愧。   他有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生得眉目端正,短须精心打理,居于身侧的曹寅不逞多让,长相斐然,唯独五官多了几分儒雅。   曹寅面色沉重,深深匍匐下去,“奴才护驾不力,任由反贼惊扰龙船,万死不足赎罪!”   消息传到江宁的时候,曹寅的冷汗当即冒出额间。两府织造看似官职不高,却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睛,掌握着诸多密报,其中自然包括漕帮。他隐约知道漕帮的异动,只等探明白些再上奏,谁知刺杀猝不及防,一个失察之罪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若皇上有个万一,天将倾覆,曹家安有宁静之日?   曹寅怕的不仅如此。皇上什么时候调动的江南大营,什么时候秘密捎带的八贝勒,他竟浑然不知;过后惊得意欲面君,皇上让他在江宁等着,说不必劳师动众,图增一二开销。此番请罪,也有试探的意味在,皇上信任是他最大的依仗,容不得半点差错。   下一瞬,曹寅和李煦皆松了一口气。皇上摆摆手,搀扶起跟着请罪的老太君,和声道:“都起来。此回朕有意瞒着,爱卿何错之有?”随即笑问孙氏:“嬷嬷近来吃的可好,用的可好?”   只这单单一句,算得上天大的关怀与荣耀,老太君高兴得眼眶通红,连声说道:“好,好。只要皇上龙体安康……”说着声音颤抖不已,皇上亦是动容,握住了她的手。   阖府女眷都要抹眼泪了,大夫人李氏牵着幼女曹芸,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婆母自小奶大皇上,宫里头年年记着,身为诰命圣眷至此,堪称天上地下独一份,谁能相比?   激动之余,悄悄望一眼太子,这个夫君时常挂念的人物。   太子胤礽立在皇上身后,唇角含笑,端得是龙章凤姿,清朗如玉。有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脸,被旁人一拧才回过神来,慌张至极地低下头,心砰砰砰地跳。   殊不知太子爷在心里啧了一声,同皇上做了个对比。同样是奶嬷嬷,同样出宫荣养,他怎么就没这么粘糊?   对于曹家,对于曹寅,太子谈不上恶感,也谈不上多少好感,今岁过于丰厚的年礼不过让他感慨一番织造府财力强劲罢了,说不定从哪搜刮了来。前些年收到曹寅递来的二十万两,索额图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直至明珠的拥趸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知道明珠那儿也有,这是递给两家的孝敬。   索额图那铁青的脸色,太子至今都想笑。   随即微微一叹,有汗阿玛盯着,银两挨不到他手里,别说二十万两,就算五万现银,何年何月才能攒下来。   慢慢的,思绪飘到弘晏那边,心想元宝有没有安分待着,有没有和知己眉来眼去?   皇上忽而停下叙旧,唤了一声:“太子。”   太子脱离开小差的状态,半点不露端倪,仪态无懈可击:“儿臣在。”   “去把弘晏叫来,进府罢。”   ——   府前耽搁得有些久,本以为见不着皇长孙殿下,哪知峰回路转,李氏心下一喜,捏了捏小女儿的掌心。织造府官员皆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皇上特意唤来小爷,用意是什么?   曹寅隐隐有些明悟,同李煦对视一眼,掩住内心震动,刹那间定下家族日后的道路。面上愈发恭谨起来,眼底暗藏慎重,待会太子爷院里的人,再加一个层级才好。   万众瞩目之下,皇长孙牵着太子的手缓步走来,细细看去,太子爷的面庞有些黑。曹寅只敢看上几眼,就见一个湛蓝衣袍的男孩儿凤眼沉静,五官极为出色,小小年纪已有威仪雏形。   那气度,别说同龄的孩子,就算颙哥儿十二三岁的时候,与之相比也是萤火与皓月之辉!   殊不知‘皓月’此时正后悔,与四叔嘀咕的被阿玛发现了,那本佛经也没有逃过一劫。也不知为什么,他爹脸色骤变,生怕他逃跑似的,牵他牵的不得了的紧,于是顾不得观察四周,亦步亦趋地走着,就当弘晏故作镇定,水深火热的时候,皇上解救了他。   皇上伸手的时候,弘晏仿佛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聚在身上的视线灼热起来!   弘晏的小手换人牵了,弘晏感恩汗玛法,终于有空打量前方候着的人群。他们行礼的时候露出一条空隙,女眷堆里冒出一个同龄的小姑娘,无他,身高实在是太过显眼。   刚瞅了一眼,好似和明岚姨姨她们同龄,便察觉到一束夹在炽热中的、奇怪的目光。   弘晏没有去探寻,因为系统馈赠再一次起了效用,直觉告诉他,这儿站着好多大贪官,超过‘国之蛀虫’雅尔江阿的那种。   简亲王世子威逼利诱不想归还五十万两,继承权火速转让,织造府坐拥江南,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可比老赖行为严重多了。没有【抄家我在行】的加持,又有汗玛法的信任,这回该如何整治?   皇上仿佛就是让他露个脸,打个照面,弘晏还在沉思,便被皇上牵进了正门。   织造府坐落在极为清幽的宽巷,整条街都是它的地儿,从府门到花园,洒扫得光鉴如新——或是换上新的木料,安安静静,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手艺,不比简亲王府的装饰差,弘晏瞧得眼花缭乱,半晌作了个对比,大伯的府邸比不上,三叔四叔的府邸也比不上。   这是专为接驾修葺的,一次比一次华美。尚未开春,花园里姹紫嫣红,足够办一场赏菊宴,还有各色稀奇花草,垂拱门后拔地而起一座行宫,规模只能算中等,却尤为绮丽精致,外头雕刻,里头摆件无一不是珍品,像是汇聚江南的所有财气与灵气,即便看惯了好东西,依旧为之目眩神迷。   难怪汗玛法喜欢南巡,弘晏恍悟了。   很快就有训练有素的婢女进来,加上原先伺候的宫人,给主子们安排住处。皇上太子的住处自不用说,皇阿哥住在东边,女眷住在西边,唯独定贵人水土不服,皇上体恤,准许她返程留在德州行宫休养,故而曹府没有分配侍人。   太子对这儿称得上熟悉,方才没有露脸的四爷,七爷,八爷,还有十二十三跟在后头,只听胤祥同胤祹小声道:“十二哥,上回我来的时候,那儿没有横柱,这儿也没有雕花,修缮了好些。”   十二收回望向弘晏的目光,温和地点点头,十三见他如此,欲言又止,南巡一趟,怎的气质都变了?就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般!   想了想,他放低声音:“十二哥……难不成也想做侄儿的知己?”   十二疑惑一瞬,不赞同地说:“你如何会这样想?我只想给侄儿念一念佛经,他的画儿还在我这里。”   随即语速渐缓,转为若有所思,最后化为明悟,对十三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透出前所未有的少年气,“十三弟所言有理,哥哥要好好谢谢你。”   十三:“……?”   十三大惊,脑中浮现到四哥找他算账的场景,霎时间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   知己误我! 第129章 织布 一更   经过胤祥的一番点醒,胤裪醍醐灌顶,在旁人看来平静无比,实则出神地琢磨起来,眼睛盛着点点亮光。然后不得不面对一个惨淡的现实,他没有机会来到大侄子面前,更没有机会探讨佛学,为他讲解,遑论像几位哥哥一般成为知己。   因为弘晏又又又开始读书了。   只逛了一小会儿美轮美奂的花园,欣赏了一小会儿居住的卧房,卧房同太子一个院落,离皇上的寝宫不远。行宫建有缩小版的御书房,乃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地,说不出的清幽雅致,藏书万千,从窗外探出,入目便是寒风中茂盛挺立的竹林,送来一片绿意。   沐浴洗尘,小憩一番,大略安顿好之后,皇上把弘晏召到身边。弘晏绕了御书房一圈,小声感叹道:“这儿的竹子长得好生笔直。”   皇上瞥了眼屏风旁的桌椅,颔首道:“曹寅有心了。这儿也是你读书的地方,元宝可喜欢?”   弘晏:“……”   紧接着,皇上面目和蔼地告诉乖孙好消息,已经到了江宁,便无需似坐船那般,只要功课做得好,半日听讲半日出游也是可以的。皇上没说的是,同游名单绝不包括十二,叔侄俩一有风吹草动,都在李德全的严密监控之中。   听闻好消息,弘晏并没有感动,也并没有觉得快乐,他惆怅地想,下江南又有什么乐趣呢?   不如佛经读得畅快。   惆怅着惆怅着,便来到了第二日,两位师傅奉旨出现,马不停蹄地开始授课。弘晏虽然有意见,还是把皇上的话记在了心底,聚精会神勤奋描红,态度远超前日的认真,由此效率飞快,本该两个时辰的临摹课提早完成。   按汗玛法的意思,明儿他有半日的出游时间……弘晏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旁敲侧击,问一脸欣慰看着他的王大人:“老师可曾来过江宁?”   王士禛祖籍杭州,与江宁同属江南傍水的繁华府城,都是风景如画,文风鼎盛之地。对于弘晏的提问,王大人向来无有不应,小爷每每叫他一回老师,心里都要美一次,感动一次,出门的步伐飘飘然,恨不得让做梦的同僚听听!   说起这个,他捋了捋长须,颇有感触地说道:“老臣少时求学,作诗游历,来的正是江宁,于此待过五六年光景。如今虽与从前不同,倒还很是熟悉,沧海桑田,都是来时的模样啊。”   见弘晏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王士禛渐渐明白了,小爷这是要他介绍介绍。   作为博闻强识的文臣才子,王大人乐意之至,笑眯眯回忆有关江宁的古籍典籍,书中记载的地形地貌,准备同学生好好叙说历史,再即兴吟诵一首秦淮河的诗篇,“小爷对江宁感兴趣,尽管问臣便是。”   弘晏当即顺杆爬,求知若渴地问:“织布怎么织?织机怎么运作?”   王大人:“……”   这儿的织布指的是织机,纺线织出布匹绸缎,至于成衣,那是织布基础上的裁剪缝合再加工。织布是什么,这个他懂,但织布怎么织,其详细的步骤与方法,实在触及到了王大人的知识盲区——他不知道。   弘晏若无其事,贴心地换了个话题,“老师可知织造府平日的差事,曹家可有豢养绣娘?”   王大人迅速脱离尴尬的境地,面色淡然地开口,很有一片翰林风范,详细而又清晰地同弘晏说起,只当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奇心。   江宁苏州两处,汇聚天下七成的珍贵布料,两府织造管的就是这一行。或是采购,或是定价,或是买卖,向宫里头供应织品,行事与皇商没什么不同,地位却远胜皇商,甚至诸多官员。譬如曹家,养的绣娘数不胜数,为踩织机,为纺布缎,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御书房寂静无人,王大人说着越发深入,一时间没有刹住车,字里行间的意思,便是曹李两家深得皇上信任,与几家豪强皇商一道,掌控江南近乎九成的布匹买卖。说到最后收了音,面色稍显复杂,随即一笑,扯到了别处去。   从前他虽厌恶官场,无欲无求,也知不该说的别说,凡事把握一个度,否则招了皇上的眼,哪能蹦跶到最后?   王大人说得很是中肯,弘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瞅了眼衣裳,这指不定就是织造府上贡的。   有垄断就有暴利,就会滋生金钱的温床,他的瑞凤眼深了一深。九叔曾和他无意间提过,开在江南的毛衣分店,生意不若北方红火。纵然有气候的原因,掌柜拓展人脉稍显艰难,可有垄断者从中作梗?   天高皇帝远,怀有聚宝盆的人,向来不容许他人分一杯羹。   王大人见他想得出神,不由问了一句,弘晏也不瞒他,露出颊边的小梨涡:“我想试试织机。”   王士禛:“……”   王大人要心肌梗塞了。试试?怎么试??   眼瞧老师捂住胸口,就要挥泪劝谏,弘晏义正言辞地解释:“汗玛法说过,为君者当心怀天下,体察民情。我身为皇室子孙,不及汗玛法为江山负责,肩上同样扛有责任,应当深入学习民贵思想,体会百姓织布不易,跟随汗玛法的脚步坚定前进!此回来到江宁,就是最好的试炼场!”   王大人身躯巨震,那厢,皇上迈入御书房的脚步一顿。   半晌,他低声问李德全:“朕什么时候同他说过?”   李德全收回瞠目结舌,绞尽脑汁地回想:“是……是……”   皇上摆摆手制止了他,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浑身如喝了蜜水那样舒坦,恨不能把乖孙抱进怀里好好搓揉。接着大步走进,欣慰地朗声道:“好!朕应你。如何体会百姓织布不易?”   弘晏反应极快,甜甜叫了声‘汗玛法’,想了想,引用陆游的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生怕皇上听不懂,弘晏贴心地加了句注释,“这话的意思是,雄辩不如实践。”   “……”伴随王大人的欲言又止,皇上的欣慰消散得无影无踪,“朕学过。”   随即换了个姿势,把双手负在身后,凤眼睨着他:“你要亲自上手?”   弘晏得寸进尺:“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   ——   曹寅曹大人不知天降差事,正和李煦李大人为张罗夜宴而忙碌。对于织造府的人来说,能与皇上共进晚膳,哪怕居于末席也是天大的荣耀,莫说还能见到太子爷,以及诸位不常得见的皇阿哥。   要说最不常得见,还是来时露了一面,因读书深居简出的皇长孙殿下。这样的场合,光凭女眷操持还不够,有曹寅在,大夫人李氏的担子总算松了些,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有了片刻闲暇,给诸位妃嫔小主请安过后,念头一转,来到老太君所居的正堂。   自皇上在府前说了那样一番话,老太君孙氏的面上满是笑容,婢女犯错也不让人训斥,额间系着一道抹额,慈和得很。   李氏脚步生风,行礼的时候不失端庄,先是唤了一声母亲,“近日儿媳有所怠慢,是儿媳的不是。”老夫人便嗔她:“一来皇上驾临,二来你哥哥在,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净说一些胡话。”   “是,儿媳这不是嘴笨么。”李氏连忙告了声罪,直哄得老夫人开怀大笑,眼底透出一抹喜意,把藏在心里许久的一幕低低诉说出来,“您有所不知,皇长孙殿下到来的时候,只盯着我们芸姐儿看了眼。”   “那样出色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与太子爷像了五成,皇上像了三成!儿媳后来才想,殿下在宫中,莫说同龄的姐姐妹妹了,就是同龄的兄弟也没有。此番下江南,伴读也没就位,您说……”   老夫人直起脊背,霎时精神了,“你观察的,可是半分不差?”   李氏轻轻摇头,嗓音压得更低,“儿媳哪敢欺瞒与您!夫君的意思是不急,皇上驻跸,少说也有月余,总能找到机会。可殿下竟还要读书,成日见不着一面,也不出门赏景,儿媳这心,起起落落没个底儿,才想让您寻个主意。”   老夫人缓缓顺出一口气,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又一一否去。李氏在旁边殷殷瞧着她,半晌,便听老夫人当机立断道:“不能拖了。同芸姐儿说过没有?活泼一些,同时别忘了规矩。老身待会求见皇上,向皇上求一道恩典,明后容殿下到我曹氏族学参观一二,指点一二!” 第130章 默契 一更   临近晚宴,太子以及诸位阿哥接连露面,风度卓然,各有千秋,叫地方官员们牢牢记住他们的面容,努力找寻着搭讪机会。   上呈的都是些简朴菜式,也没有名贵酒水,味道却是意外的不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菜,也能炒出格外鲜美的滋味。在座有皇上心腹,还有南巡的随驾京官,曹寅坐在下首,面带笑容地眯眼望去,依旧未见皇长孙的身影,不禁在心里感慨,殿下勤奋好学,倒比皇上还难见一些。   非但曹寅,皇阿哥们同样戚戚,特别是几个知己,还有意图跻身知己的半大少年,连饮酒饮水都没了滋味儿。   他们身为弘晏的叔叔,成日见不上大侄子一面,没那个胆儿询问汗阿玛,每每询问二哥,二哥只说元宝在读书。就连板正守矩的四爷都觉得过了些,这几日随着太子旁听政务,好容易得了空闲,思虑过后决定求见皇上,提上一提,就趁觥筹交错,晚宴结束的时间。   他记得承诺元宝的那句“慢慢来”。   ……   待到宴席告一段落,轻瞥八爷一眼,四爷特地避开人群,哪知半路撞见行事匆匆的李德全。李大总管稍显惊喜地道:“巧了,皇上正要寻贝勒爷您呢,快随奴才走吧。”   四爷神色一愣,颔首加快脚程,心下多了些猜测。与他预料的完全相反,皇上坐在御书房,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朕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儿弘晏出府,你看着他,莫让他织……撒欢撒到了天边去,凡事约束着些。”   简而言之,皇上给弘晏找了个叔叔做随身保镖,首选挑中四爷。惊喜来得太快,四爷有些不敢相信,恭敬应了是,继而收敛笑容,微微放轻声音,“侄儿出府,为往何处?”   皇上顿了一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轻飘飘睨向李德全。   李德全忠实履行代言人职责,连忙躬身说:“回贝勒爷,小爷想去织布的地儿,或有曹大人李大人知晓。”   晌午王大人在时,那番祖孙对话,李大总管每每回忆,总有些唏嘘——   皇上问:“为何要曹寅李煦跟着?”   弘晏的理由无懈可击:“他们熟悉路。”   皇上:“……”皇上叫人把王士禛送回住处,威严道:“朕不同意。”   弘晏仰起头,眨眨眼,开辟一条有别于撒娇的新道路:“偷得半日闲,孙儿发现曹家有个占地极广的佛堂,是探寻佛法的好地方。汗玛法您忘了吗?织毛衣与织布无甚区别,念经却大了去了!”   皇上:“…………”   皇上恨不能拎来十二阿哥训斥一顿。左右张望一番,发现没有趁手的鸡毛掸子,曹家更不会准备此物,也是生怕乖孙一去不复返,日后沉迷五台山的风景,最终无奈妥协,瞬间定下了监督的人。   李德全瞧得目瞪口呆。   这一推一拉,真是说不出的智慧。每每观看皇上与小爷的交锋,他总能有所领悟,李大总管回过神来,神色愈发感慨。   织布,曹寅,李煦……四爷真真正正地诧异了,眼眸深了深。   告退回到自己住处,胤禛一路上都在思量,苏培盛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出声打搅。当晚,四贝勒房里的火烛亮了小半夜,才终于让人打水沐浴,洗漱安歇。   烛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唯有晕黄的月光透进窗。一手撑在榻上,四爷半闭着眼,出声问苏培盛:“爷同元宝的默契,如何?”   苏培盛靠在榻前,睡意不翼而飞:“……”   大半夜的,爷这是什么问题。   他暗嘶一声,从反应到开口只用了千分之一毫秒,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无人能比,远胜八爷!”   这话让人心里舒坦,四爷凤眼深邃地点点头,“安歇吧。”   ——   相比于四爷的当面通知,曹大人李大人就寝之前,双双得到皇上口谕,实乃出乎预料,大吃一惊。什么叫“精心伺候着,见弘晏如见朕”?   皇长孙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受宠,不,这已经脱离受宠的范畴。联想到圣驾来临的一幕幕,简直、简直就是皇上他指定的,隔一辈的继承人,就差册封皇太孙了!   口谕没说小爷出府的去处,他们也来不及关心这个,震惊过后,曹大人李大人如出一辙,从心底涌上丝丝喜意。   太子身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近来地位越发巩固,待他们的态度一直淡淡。不论送年礼,还是递请安折子,回复中规中矩不显亲切,虽不至于疏离,却让人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去。   从前,明珠索额图都得拉拢他们,现今可大不相同。形式天翻地覆,朝堂肃然一清,而他们是皇家的奴才,若新帝登基不用他们,就离家族覆灭不远了!   为家族计,为前途计,未免过犹不及招来厌烦,他们合计找寻另辟蹊径的法子,而南巡的这些时日,恰有另一条路摆在面前——皇长孙。   正愁没有接触皇长孙的机会,皇上便递给了他们。哪有比近距离相处的方式,更能了解小主子的性格喜好?   李煦嘴角带了一抹笑,便是天下奇珍,他们也能为小爷找来。   因着心里存了事,翻来覆去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来不及向老太君请安,他起了个大早候在正门外,亲自挑选侍卫车辆,势要护卫小爷周全,恰与曹寅碰上了面。   二人互相颔首,心照不宣地挪开眼,却见一个绛蓝衣裳的挺拔人影大步而来——   是四贝勒。   与此同时,老太君亲自端过早膳,意图向皇上求个恩典。皇上笑容温和,依旧如府前那般扶她起身,只是刚刚提起曹氏族学,皇上没有即刻答应,又一次睨向李德全。   难不成要朕解释,弘晏忙着织布,没空前往族学?   李德全赔笑着解释:“小爷出府去了,皇上吩咐曹大人李大人跟着,怕是明后都没有空闲。”   伴随着老太君吃惊、遗憾却不敢过问的神色,弘晏迎着朝露,精神抖擞地踏出织造府,“曹大人,李大人……四叔?”   四爷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间的冰霜消融看愣了曹寅,李煦恍惚想起,四贝勒是皇长孙最早传到江南的知己,叔侄俩的情分非同寻常,好似不应出现在你争我夺的皇家。   弘晏有些惊喜,高高兴兴牵起四叔的手,侧身问候二位大人。   小圆脸盛着亲切的笑,问候得曹寅李煦受宠若惊,也让他们的担忧不翼而飞,筹谋越发甘愿,不出一刻钟,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带上了慈爱,别提心中诸多感慨,皇长孙殿下,原来是这样的人物!   “……”四爷在旁看着,不发一言。   胤禛很是熟悉弘晏的笑容。亲切无比,灿烂无比,和催债索额图的时候一模一样,只那回转身拎出造假牌匾,这回呢?   终于,曹寅温声问起出府的去处,弘晏笑眯眯地道:“二位大人身为织造,自然懂得织造诸事。我想瞧瞧绣娘如何织布,织机如何运作,可否劳烦二位大人?”   分外礼貌的语气,足以让人忽略话间内容,曹寅正欲开口,李煦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待反应过来,面色显现丝丝愕然与为难。   绣娘待的织坊,光是江宁便足有上百个,管理权都下放给织坊管事,由织造府小吏统辖,他们最多过问几句,更不会轻易涉足。   换成现代的说法,一个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平日操纵走向,指点决策,除非视察,如何会去往加工厂,看工人生产服装?   对于弘晏的要求,他们一头雾水,并打心眼里抗拒。太突兀了,如若织坊颇为杂乱,绣娘不守规矩,冲撞了小爷该怎么好?!   何况这都是女子的活计!   只是有皇命在,曹寅不敢不从,遑论那句“见弘晏如见朕”,乃是不可违背的口谕。   李煦应了,曹寅却还没应。等到弘晏望向他,四爷神色莫名,曹寅心思急转,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儒雅带笑,躬身道:“小爷既想瞧瞧,论起织坊,就近便有一座,离这儿没几步路,二位爷随奴才来。”   说罢低声吩咐身旁的随从,语气稍显急切,随从连连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弘晏当做没看见,被四爷托着钻进马车。小黑小灰在暗中跟着,车夫是曹寅安排的人,叔侄俩默契地没有说话,不出一会便到了绣坊。   此处绣坊临街,左右都是铺面,环境宽敞明亮,织机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吱呀声与唧唧声传入耳中。绣娘低着头全神贯注,唯有管事急急迎上来,向弘晏四爷磕头行了大礼,继而诚惶诚恐,同曹寅汇报着什么。   弘晏稍稍打量,只见绣娘面颊红润,双手灵活,颇有精气神,唯有零星的几座织机面前无人,当即心下有了数。   他也没问,放开四爷的手凑近几步,在旁观察织布的步骤,以及统一样式的织机结构,在脑中勾勒着图纸,半晌,左手从衣襟掏出一截短短的炭笔,又恍若无意地塞了回去。   动作不过短短一瞬,下一秒,四爷撩起眼,淡淡问道:“这里可有隔墙的独立空间?爷的侄儿想要试试织布——我亦有兴趣。” 第131章 织机 二更   四爷说罢,织机的声音骤然停下,绣坊一片诡异的寂静。   见织造大人都要以礼相待,由此略知贵人身份,从而激动得哆嗦的管事蓦然瞪大眼,连曹寅李煦都愣了好些时候,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再怎么看,四贝勒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皇长孙殿下也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就着四贝勒的话微微点头,眼睛布满赞赏,一副很认同的模样。   曹寅:“……”   李煦:“……”   他们只觉呼吸都不顺畅,差一点点就要捂住胸口,跪下劝谏了。小爷前来绣坊还不够,连带着堂堂皇阿哥,堂堂四贝勒,竟对女儿家才会上手的织布感兴趣,这、这要传出去让皇上知晓,他们该如何交代?   这怎么能行?!   曹寅选中这里的缘故,是因隐约有些印象,这儿的管事倒还机灵。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不错,无需他下命令,管事从呆滞中拔出神,急急忙忙遣散绣娘,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清场过后,管事气喘吁吁地作揖道:“二位贵人,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绣娘干的活计,怎能让您的尊贵之躯——”   四爷一挑眉,浑身威仪压迫式地散发,淡淡打断了他:“不过生了兴趣,想要尝试罢了。汗阿玛准许之事,怎么,你不愿意。”   看似对着面前人,实则对着曹寅李煦,给他们稍稍提个醒。听闻‘汗阿玛’三个字,管事腿一软,面色空白,心脏好似迸出胸腔,他平生何时见过这样的大人物?还有贵人所说的“侄子”……   当即哆哆嗦嗦地道:“有,有的!里头有个隔间,放着一架最好的织机,用了最名贵的木料,等闲不轻易动用,您,您快请。”   曹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李煦眼睁睁看着叔侄俩手牵着手,兴致勃勃地往里走。只听木门嘎吱一声响起,又嘎吱一声关上,半晌,传来四爷一句悠悠的话:   “方才观摩许久,织的不好,还请见谅。”   曹寅:“……”   李煦:“……”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一瞬间,唧唧声十分有规律地摇动着,一刻不停钻进人的耳膜。于江南叱咤风云的两位织造,慢慢化为两座雕像,等候着皇长孙殿下,还有贝勒爷织完布。   隔间。   弘晏瑞凤眼亮晶晶的。他掏出藏在衣襟的炭笔,还有折叠好的白纸,小小声地说:“四叔,我就知道,你与侄儿的默契最足了。”   现如今一人织布,一人画画,既不耽误功夫,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要知道在江宁这一块,织机可是曹家的‘垄断财产’,市面上不予流通,便是购买,也得花好大的价钱,如若不是富人,根本买不起织机!   百姓少有织机,习惯在曹家经营的布庄购买布匹成衣;手巧的女子想要赚些钱财,养家糊口,唯有成为绣娘一途,或是织布,或是制衣,还需经过重重筛选,曹家更是她们打破头想去的地儿。   ——毕竟天下百工,占据各行各业。都说士农工商,虽农耕为本,百姓的养家手段不止养猪,也不止种植,还有手工一途,《养猪手册》对她们全然无用。   如若没有猜错,方才零星的空位,或是坐着面黄肌瘦,或是刚招进工的绣娘。便是富庶无比,占尽天下税收的江南,哪有人人面色红润的奇迹景象呢。   听闻弘晏的话,四爷面上不显,心中既高兴又舒坦,冷锐的棱角变得柔和,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   元宝一拿炭笔,他便明白侄儿想做什么,毕竟三爷上位的方式刻骨铭心,他绝不可能忘记。为着更好地配合,织机怎么用,他当真默默观察了许久,沉吟片刻,方像模像样地动起手来。   见弘晏弯着眼睛,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瞧,四爷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快画。”   ——   唧唧声响了有一段时间。绣坊里,曹寅李煦脱离双眼发直的雕塑之状,在过道内来回踱步,管事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还是那句话,皇命不可违,小爷便是想要上天,他们也得兜着,出了事儿第一个被皇上责罚。   话是这么说,曹寅也渐渐恢复平静。但他如何也想不通,是江宁不好玩,还是风景不够美,叔侄俩怎么就迷上织布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沉声叮嘱管事:“约束好那些绣娘,务必做到人人封口。若有泄露,本官绝不饶你。”   李煦摸着短须点点头,子清说的好,封口绝不能忘。   等待的时间变得分外漫长,管事更是在心里数着数,待织机声停,叔侄俩终于现出身影,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道:“贵人出来了,累着您了。可要喝杯茶?”   四爷一手牵着弘晏,一手捏着几片白布,白布七零八落,也没有排列的纹路,看着简直辣眼睛,更称不上能入眼的成品。   曹寅定睛一瞧,李煦也是不由自主地望去:“……”   这又是何必呢。   二人一阵无言,顿了顿,组织着违心的恭维话,正欲说出口,却听四爷淡定道:“不必,试也试过,我们这就回行宫。”   这话如同天降甘霖,李煦大松了一口气,曹寅松口气的同时,稍稍有些遗憾。此番跟随小爷外出,收获极少,唯独知晓一个织布的爱好——这算什么爱好?   罢,时日长着,不若等下回。   ……   皇上召见官员的空隙,得知叔侄俩乘坐马车归来,不禁看了看天色,这才多久。   太子立在一旁,神色敛了敛,笑容不是很好看,老四跟着元宝出门,他怕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只是汗阿玛发话,做儿子的只能听从,只能收住酸溜溜的劲儿,凝神听李德全说话。   李德全将曹寅李煦的安排一一叙说,最后提起四爷与弘晏的目的地——绣坊,笑眯眯地添上一句话:“这是体悟民生,体恤百姓呢。”   七爷咋了咋舌,不禁感叹,四哥的知己之位真是稳如泰山。八爷立在太子身侧,唇角的笑容不变,只细心看去,才会发现弧度落了一落。   弘晏用过午膳,便是雷打不动的读书,雷打不动的功课,上完兴冲冲地去寻皇上,说要一个信得过的工匠。   皇上:“……要工匠做什么?”   “您过几日就知晓了。”弘晏神神秘秘地卖关子,紧接着怅然叹气,“可惜戴先生远在京城,为研制战车无法随驾,否则孙儿就不必找别人。”   皇上冷声道:“朕若看到他的脸,饭都少吃一碗,还是别来的好。”说罢摆摆手,说工匠朕来安排,你自去吧。   弘晏:“……”   汗玛法还记着仇呢?   他叹着气告退,一边扬声说:“明儿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出府,只耽误一点儿时间,很快回来!”   而后一溜烟地跑了,皇上搁下笔,望着他的背影发愣,半晌阖上双目,细细想着曹寅和李煦。   这小子,何时与他们如此熟稔了?   皇上忽然睁开眼,“你说,曹家李家,莫不是打着元宝的主意。”   片刻缓缓道:“他还小,面前的路,自有朕和太子扫平……”无需臣子奴才替他操心、替他拿主意,唯一的用处,便是效忠。   如戴梓那般尽心尽力,不带利用地效忠。   李德全心下巨震,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御书房陷入寂静,唯有一平缓,一急促的呼吸声。   ——   四爷重新加入听政大军,莫名遭受兄弟们有意无意的排挤,却仿佛毫不为意,甘之如饴,那模样看得胤禩很不是滋味。手下一片间谍大军无用武之地,他还能将四哥鲨了不成?   当晚,八爷唤来智囊何焯,正欲问策,却听皇上召见。   来到御书房,未有片刻耽误,迎头便是一句吩咐:“明儿一早,你跟着弘晏出府,看着他些。记下曹寅与李煦的反应,回来说予朕听。”   惊喜来得太快,八爷有些不敢相信,有着瞬间愣神,而后恭谨应下。回房琢磨皇上的后两句话,胤禩松开眉心,问何焯:“你说,我与元宝的默契如何?”   何焯:“……高山流水,无人能及。”   八爷微微一笑,熄灯入睡。   第二天清晨,曹大人李大人候在府前,发现‘保镖’换成了八贝勒。   相比于冷面的四贝勒,八爷这如沐春风的笑,让人见之舒心,一时间忘记他是覆灭天地会总坛的狠角色,也忘记另一个‘狠角色’,正是态度亲切,豆丁脸三头身的皇长孙殿下。   曹寅恭声问去哪儿,弘晏笑眯眯:“换一个绣坊看看。”   李煦:“……”   许是早有准备,今儿清场的效率很高,弘晏牵着八叔的手走进绣坊,目光在空无一人的织机上流连。   弘晏望了许久,片刻挪开目光。   八爷笑意盈然,转头望向二位大人,“我倒想买一架织机回府——织布光试不行,还需天长月久地练习,带着侄儿一道,何其乐哉?” 第132章 好处 一更   “……”曹寅李煦愣在原地,怔愣半晌,面色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搬架织机回府,天长日久地练习,这,这……   他们如何也没料到,实在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小爷好奇织布,四贝勒尝试织布,八贝勒更要把织机扛到府中去,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叔侄几人,怎么就同织布扯上关系,结下不解之缘了?   难不成织布有超越骑射,甚至超越政务的魅力在??   他们沦为带路人不说,皇上、皇上竟也任由几位爷胡闹?!   想是这般想,而今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思虑。依照八贝勒的身份,想要一台织机不过随手之举,也用不着同他们开口‘报备’。那如沐春风的笑言,风度翩翩的请求,二人能说一句拒绝么!   就算不用顾及年轻的八贝勒,皇上的心尖尖——皇长孙殿下还在面前。   那可是未来的“君”。   非但折煞他们,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倒逼,见弘晏直直盯着他们,李煦连说不敢,将震惊与不解咽到嗓子里,强自镇定地笑道:“……是,是。不过小小的一架织机,哪还用得着您出银子?”   曹寅跟着颔首,沉声召来绣坊管事,叫人挑了一架最新最精致的,秘密运回织造府中,运往八爷的住处,途中不能有半点磕碰;并将纺线原料也一并打包,若原料不够,使唤他们便是。   安排得很是妥帖,没有半点不周到的地方,弘晏抿出一对梨涡,朝他们笑得灿烂。八爷轻轻颔首,语调温和地道:“为满足胤禩的好奇,谢过曹大人割爱,二位大人辛苦。”   这‘割爱’一词听在耳里,曹寅微微一僵,不知作何反应,只得在心里苦笑,这都是什么事儿。   李煦已经绞尽脑汁开始构思,运送织机的动静该如何隐瞒,是否要上报皇上,弘晏便恍若无意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问起身为织造的起居日常,以及江宁有何如画的好风景……无一不是他们熟悉的领域,霎时间,两人如昨儿那般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诡异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加上弘晏的笑脸分外亲切,时不时应和几句,绝不让话题冷场,堪称独一无二的好上司,曹寅逐渐找回那叱咤江南官场、八面玲珑的待人手段,李煦的心也逐渐活络起来。   搬运织机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弘晏牵着八爷的手,提出去繁华的街巷看上一看,逛上一逛,对绣坊再没有半分留恋,也恰恰合了曹大人李大人的想法,心间大石缓缓落了地。   精心挑选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别提有多感动,使出浑身解数围在皇长孙与八贝勒身旁,保护得密不透风;至于两位织造大人,像是约好一般,紧靠在弘晏那一侧,八爷余光瞥见,眉梢扬了起来。   李大人的大本营在苏州,论江宁,还是曹大人更为了解。曹寅不疾不徐,娓娓介绍着府城布局、老街历史,以及各处风貌,彰显深厚素养,形容颇有意趣,弘晏听得津津有味,眼底盛着晶晶亮的向往,曹寅见此,恭敬之余,笑容更深了些。   半日游玩算得上宾主尽欢,拉近了皇长孙与两府织造好大一截距离,李煦笑容满面,曹寅心下一定,觉得是时候让芸姐儿显于人前,毕竟凡事讲究近水楼台先得月。小爷对织布的兴致已消,成日与叔叔在一块,都没个同龄人陪伴。   母亲提议的族学还是有些欠妥,不如——   正斟酌此事,回府时候,弘晏笑眯眯地呼出一口热气:“织布试过了,纺纱却是不甚明白,明儿前去瞧瞧纱机,曹大人李大人可要记得换一家。”   曹寅:“……”   李煦:“……”   ——   曹府。   今儿走的不少,额间发了薄汗,李氏接过丈夫的外袍,转身递给婢女,随即服侍曹寅净面,一边低声问:“老爷同皇长孙殿下相处多日,芸姐儿的事,可有个章程?”   老太君依仗皇上与她的情分,却是空手而归,李氏实在是心下惴惴,忐忑难安。等到曹寅得皇上吩咐,与皇长孙有着半日相处,这才松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欢喜。   听出妻子言语中的希冀,曹寅顿了顿,面上显出一抹疲惫,心累至极地道:“怕是没机会了。”   李氏一惊,“怎么会?”   “小爷成日没个空闲,遑论与芸姐儿玩耍,你我筹谋再多也是无用功。”曹寅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深知纺纱这事决不能说与人听。   只是昨儿与四爷试织机,今儿与八爷搬织机,明儿是不是要与太子爷造纱机了?!   李氏急急说道:“不是说半日读书,半日出游么。”随即灵光一闪,“不如捎上芸姐儿一道,也不耽误什么,老爷以为如何?”   “便是半日出游也不得空……”听到后半句话,曹寅沉默一瞬,夫人这个主意,除了心思太过昭然若揭,瞒不过人精以外,其他都好。   他倒是想捎,让芸姐儿做男孩打扮,可如此一来,纺纱织布的秘密岂不是瞒不住了?   自讨苦吃,万万不可!   听着丈夫斩钉截铁的拒绝,并说等会请见老夫人,叫母亲打消这个主意,李氏愕然半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曹寅稍显凌厉的目光望来,盛满不容置疑。   她心底一沉,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忍痛应是。   这到底是为什么?筹划了那么久,期望了那么久,全付之东流了!   ——   今晨出府的时间比昨天久。趁着午膳时候,八爷发动手下,将织机神不知鬼不觉运往弘晏的住处,交到皇上派来的匠人手中。   匠人姓吕,手艺极其精湛,是领朝廷俸禄,在工部挂名的能工巧匠,更与弘晏有着不解之缘——由四爷牵线搭桥,替他制作牌匾的那一个。   弘晏觉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暗暗叹息,原来他是汗玛法的人。   那厢,吕匠人动作拘谨,不甚明白皇长孙的用意,直至小爷递来一张图纸,上写‘飞梭’两个大字,他仔细看去,越看越是痴迷,半晌睁大了眼,眼底布满激动,“这……”   作为专业精匠,他不是没有造过织布的梭子,但这与往常形式完全不同。更何况图纸旁边标明了飞梭的用处,足够使效率大大增添,还有名叫‘弹簧’的新奇的东西,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吕匠人在制造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养出毒辣的眼光。越是细思,越觉得两端的小槽滚轮蕴含无尽的妙处,不用弘晏吩咐,便拍胸脯保证早早做出,简陋弹簧需要的精炼淬火,更不必想法子,他自个努力解决。   积极踊跃的态度与戴梓不相上下,叫弘晏感动不已,自掏腰包备好奖励金,当晚,吕匠人就在藏有织机的隔壁住下,方便日后打工、不,办差。   而弘晏终于被听政多日,近来熟悉江南官场,好不容易得空的太子逮了个正着。   他这几日清晨出门,午后读书,晚上又睡得早,桩桩件件都与亲爹岔开,等太子回宫的时候,察觉儿子睡得很是香甜。   一想到前日四叔陪,昨日八叔陪,太子心头倒翻一坛酸溜溜的醋,还有织布这回事,元宝从未同他解释过,寻得机会哪能不质问?   倒显的他这个阿玛像外人!   三喜他们都被遣散了。屋内不知不觉形成这般场景:烛火幽幽,太子前进一步,弘晏后退一步,退着退着退到了墙根,眼看着无路可退,即将陷入水深火热的魔爪,忽而天降甘霖,皇上唤太子前去御书房。   弘晏小小松了一口气,发现太子归来得很快,俊朗面庞多云转晴,不由眨了眨眼,问:“明儿换作阿玛当保……陪我?”   太子哼笑一声,没有开口,唯独安歇之前,整合前几日打探的消息,问了何柱儿同样的默契问题。   孤难不成比老四老八差?   何柱儿不假思索,嘴快无比:“父子天性,那还用说!”   如此回答足以打九十九分,太子摆手遣他下去,转而思考起皇上的用意,譬如陪弘晏出府,为何轮流,而不指定专人?   ——   曹寅不过随口一说,哪知第三日,还真来了太子爷。   两人:“……”   他们何德何能,纺纱这活计何德何能。   有太子在,他们收敛了所有心思,不敢有丝毫表露,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刻钟后来到纱房,围观训练有素的绣娘纺织,不等太子说话,曹寅恭敬笑道:“里头有专为您与小爷所设的隔间,您尽去,奴才在外候着。”   李煦极有眼色地补充:“最新最精美的纱机已备好,只待运回府中,您看,需不需要奴才寻来工匠,亲手造一架?”   太子:“…………”   弘晏惊奇地望去,这觉悟,这反应,不愧是汗玛法信任的心腹呀。   生生被人掐去与儿子的默契,生生落后于两个知己,太子面上含笑,心里狠狠给曹大人李大人记了一笔,浑身气势有些冷沉。   低头看着纱机,胤礽半晌做好心里建设,堂堂一国储君,开始——纺纱。   一边磕磕绊绊地动手,一边旁观弘晏画画,瞧了半天,终于瞧出图纸与手下纱机的区别。图纸之上,纱锭由平放改为竖立,也就是这小小的改动,弘晏神色肃穆,好似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大事业。   不等太子问起,弘晏放下炭笔,小小声地指着它道:“珍妮纺纱机。”   太子眉梢一动,稍显狐疑:“什么纱机?”   怎么是个洋文名儿?   霎那间灵光一闪,弘晏望着放下身段辛勤劳作的阿玛,擦去眼底不存在的泪花,郑重其事地道:“保成纺纱机!”   与此同时,织造府行宫。   皇上搁下朱笔,准备前往河堤视察。更衣的间隙,他问李德全:“你可知朕轮流派人的用意?”   李德全躬身摇头,表示不知。   “帝王之道,便是不能厚此薄彼,雨露均沾才好。”皇上目光悠远,“至于太子,朕看他按捺不住,想了想便让他去罢。”   “急什么?元宝总归是他的儿子,便是知己遍天下,也不会忘记阿玛的好处!” 第133章 厚礼 一更   当下的纺车需要手摇,还没有到取消人力自动化的地步。那“保成纺纱机”的名号一出,太子修长有力、平日握笔批折的手猛地一颤,纺织音嘎吱停了下来。   隔间出现一片突兀的寂静。   他看向郑重其事的弘晏,俊颜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顾忌曹寅李煦守在门外,忍了又忍,这才压低声音道:“纺纱机就纺纱机,不必取什么名字。”   还是他的乳名,传出去像什么话?全天下都知道他来纺纱了!   又睨儿子一眼,指了指图纸说:“都是你的功劳,孤倒觉得,元宝纺纱机很是合适,朗朗上口,寓意也好。”   “不成。”   弘晏叠好图纸,仔细放进衣襟,圆脸蛋写满不赞同。   他小小声地道:“阿玛为了解纺纱,不惜亲自动手,更是儿子得以改进纺机的大功臣,怎就当不起冠名了?此举堪比圣痘,要让天下百姓知道,定有数不清的颂扬,直至千秋万代,都会记得‘保成纺织机’的名字!”   “儿子的功劳已经足够,这不为了阿玛考虑,心系与您么。”   弘晏无辜地瞧着他,说罢眼底浮现丝丝谴责,像是在说,于名声有益的功劳,阿玛怎的还不要呢。   太子:“……”   被人追着喂声望,甚至殷殷期盼,这样的感受,太子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体悟,是与躺赢完全不同的滋味。   难以形容胤礽此时的复杂心绪,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宝贝儿子。难以启齿之余,还有些微微的得意——出门一趟,老四老八什么都没有,元宝到底与他最亲。   几日来的闷气烟消云散,不情愿稍稍消减一些,太子到底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他一针见血,问出最为关键的问题:“此举如何堪比圣痘?”   弘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好让曹大人李大人久等,于是悄悄凑过去道:“回程路上,我细细同您说。”   ……   李煦偷觑一眼,发现太子爷的模样若有所思,像是没有获得心灵的满足,更不像四爷八爷那般给个准话,对纺纱的兴趣消去没有。   但他不敢提,也不敢问,与曹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发现一抹愁,明明是天家最尊贵的身份,怎的接二连三迷上纺织?皇上他竟、竟还同意……   这和他们谋划的大不一样啊。   今儿连逛街也不去了,别提游玩赏景。回程路上,发现父子俩不乘马车,一路步行说悄悄话,还让他们跟远一些;太子吩咐,曹寅李煦不敢不遵,只好拱手应是。   那厢,弘晏声情并茂,给太子叙说纺车改良的好处:“足足有八倍的效率,您想想,能解放多少人力物力?配上织布的改良梭子,定叫此业焕然一新。更换新式火器非一夕之功,可纺机不一样,它造得容易,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更耗不了几个钱。”   继而给他爹勾勒蓝图:“神女入梦的时候同我说,先从江宁推广,普及江南,继而普及大清,让每一个有志此业的家庭买得起,方能福泽天下,福泽万民。”   太子听到神女的时候不是很意外。她从元宝五岁始,总是习惯性地出现,教导元宝不少神通,他听着听着,从敬畏、惊喜听到麻木,相信汗阿玛也是一样的。   唯独前头的八倍效率之言,让太子面色微微一变,彻底凝重了脸,又很快恢复含笑的清贵之态。   握着弘晏的手紧了紧,胤礽止不住心间激荡,普及大清……那该是何等景象?   可推广的第一步,便有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盘踞江宁、深得皇上信任的曹家。   对于江宁织造府的藏银、运作,太子不是很了解,可曹李两家连同几姓豪强,掌控着江南约八成的丝织产业,他是大致知晓的。改良梭子纺机,几家必然头一个不愿意,到那时,谁还愿意听他们差遣,哪个绣娘愿去麾下做工、织布纺纱?   老旧织机即将成为废品,聚财来源骤然斩断,支撑整个家族的利益消失无踪,这与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自个做主,换作别人掌控,堪称一个天一个地,这区别大了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若还不明白儿子的意图,他就枉为储君,枉为弘晏的阿玛。   若将此事告知汗阿玛,曹寅不会不知情。他曹寅再有私心,胆敢违抗皇命?若不想自掘坟墓,必将支持朝廷的一切决议,率先做个样子给皇上瞧,曹家半点事都不会有——甚至有机会接过推广新式织机的任务。   换言之,李家以及诸多豪强也是一样的。依旧好好做他们的生意,一时的损失可以赚回;他们的人脉还在,天高皇帝远,再过几年,又是卷土重来,江南富庶尽在手中。   然而,元宝想要他们自取灭亡。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两旁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传来阵阵冰糖葫芦的甜香。太子脚步蓦然放缓,瞥向身后相隔较远的曹寅李煦,又缓缓转过头,扬眉笑道:“你对阿玛有事相求。”   弘晏一呆,他还没图穷匕见呢,他爹全都明白了?   好生聪明的脑袋,好生强大的默契,弘晏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刚要说话,就听太子指代模糊地低声问:“为何要对付那些人?”   弘晏没有说高远的志向,咽下‘整治贪官,人人有责’这句话,板着脸深沉道:“索大人从前告诉我,他们递来二十万两,却是大伯一份,阿玛一份,钱多也就罢了,还想两面逢迎,我看他们不顺眼。”   太子无言片刻,惊讶之余,阵阵欣慰涌上心头,这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   元宝做这些,都是为了孤!   半晌轻咳一声,抑住嘴边的一抹笑,“说吧,要孤做什么。”   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弘晏大义凛然地道:“您要做的,便是答应‘保成纺织机’这个名号!”   太子:“…………”   ——   护送太子与皇长孙回府之后,出乎曹寅与李煦的意料,第二日,弘晏没有再去织布,也没有再去纺线,回归对江宁的正常游览,让他们彻底松了口气。   此后换为早上读书,午后出府,出府之时身边跟着四爷;翌日身边跟着八爷,而后又是太子。皇上贯彻雨露均沾的方针,甚至叫了七爷跟着,唯独没有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理由是他们年纪小,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如何照顾年纪更小的侄儿?   多日未见弘晏的胤裪:“……”   无故被牵连的十三:“……”   十三幽幽道:“十二哥,你我一起出府玩吧。”   十二幽幽回答:“也好。”   如此一久,在曹寅‘青梅竹马’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的时候,弘晏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住他:“曹大人,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适时,李煦也在身边,闻言愣了一愣。这几日相处得越发熟稔,李大人自诩与小爷的关系非同以往,底气也足了起来,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李大人莫急,过上几日,我再同你叙说。”   李煦只得应是,眼睁睁看他们远去,心念急转间,显现丝丝焦急。   另一边,曹寅被弘晏领着来到别院,望着眼前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慢慢的,连手指都颤抖起来,竟不知是喜是忧。   一架织机,一架纺车,模样大致如从前那般,速度却远超以往!   四倍,五倍……不,八倍,足足有八倍功效。   说是神迹也不为过,紧接着弘晏告诉他,这是改良的产物。   “制造者是阿玛从府外寻来的工匠,寻来的时候,特意瞒过了汗玛法。”弘晏叹着气说,“汗玛法允我尝试纺织体悟民生,却不许摆弄机械玩物丧志,阿玛疼我,只好私下里来。”   说罢瑞凤眼亮晶晶地道:“这是我赠予曹大人的礼物,出府的这些天,我自觉与大人最是投缘。”   “听说纺织此业,算是江宁织造府的职责所在,如此一来,改良之法可以给予大人诸多便利。你可喜欢?”   无以言喻的震惊过后,曹寅眼眶湿润了。   实在是皇长孙年纪之幼小,面色之真诚,引不起他的半点怀疑。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曹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自觉摸透小爷的脾性与爱好,看向弘晏的目光多了慈爱,多么赤诚,多么纯善,多么聪慧可人疼的男娃娃。   这是皇上指定的、他日后效忠的小主子,皇长孙秉性如此,还愁曹家,还愁芸姐儿的前程不成?!   没想到小爷真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这份礼,这份礼……   足够让曹家一骑绝尘,鼎盛万年的礼。   曹寅眼角闪烁着泪花,遮住骤然亮起的精光:“奴才喜欢,谢小爷的厚爱!” 第134章 剑指 一更   介绍完这石破天惊的大礼,弘晏托起曹寅的手,不让他磕头跪拜,亲昵之意尽显言表。接着悄悄同他道:“两个物件的做工,尚有不足之处,工匠还需完善一二。这样吧,过上两三日,曹大人派人接手就是。”   过上两三日?   曹寅呼吸微顿,长长作了一揖,掩住面上动容,心道改良之物,必得精益求精,便是过上十日也无妨!   只是面前摆的两样东西,堪称神物也不为过,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觉迫不及待,差点失了分寸,闹了笑话。天大的蛋糕放在面前,饥饿的人想要立马吃下肚里,两三日时间忒的漫长……   曹寅心下一凛,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如毛头小子似的,实在不该。   哪知弘晏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想了想,贴心至极地道:“不如曹大人现下就派心腹守着?礼物已经属于你了。”   “……”   曹寅浑身一震,无有不应,被弘晏一席话说的,真要热泪盈眶了。   小爷处处为他着想!   对于珍宝,谁也不愿走漏半点风声,派遣心腹恰恰可以保密,正中他下怀,同样可以监视工匠与别院之人的行踪,避免与外人接触。   此时此刻,他哪还记得什么芸姐儿的事,满腹心思都被飞梭与纺机牵引着,面上的红光半晌才遮掩下去。   拱手道谢之后,曹寅忙不迭吩咐两个心腹,并一列训练有素的家丁守在此处,务必看好小爷的礼物,让别院飞不进一只苍蝇。忽而想起李煦还在外头,他的神色微微一敛,继而恭敬地笑:“这份礼物,小爷同样送与苏州制造?”   “唔,我就送给两位大人,连我阿玛都不知道!”弘晏眨巴着眼,没有否认,“想必李大人也是需要的。”   曹寅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为大舅哥高兴的模样,轻声提议道:“不若由奴才复造一件,代为相送,也好让太子爷寻来的工匠轻松些。”   曹李两家是姻亲,更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他的妻兄得此,不仅于李氏,于两家联手更有好处。   还有与他合作的南边豪强……只是稍稍晚上一晚,待他摸透、参透改良之道,让江宁曹家占得先机,也无妨不是?   弘晏高兴点头,明显与曹寅更亲近的模样,“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   曹寅收拾好情绪,神色如常地回府,李煦挠心挠肺,旁敲侧击却一无所获。   曹大人低声解释:“小爷不是说了么?再过几日你就明白了。”   他一连两日心情激荡,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盯住别院的同时,又惶恐弘晏告诉别人——毕竟皇长孙孝顺之名,天下皆知,若是同样当做礼物赠予太子爷、四爷、八爷,那可怎么好?   还有皇上那儿,待规模已成,他需亲自请见,以神物旺天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凭借圣驾驻跸的主场优势,曹寅吩咐行宫伺候的婢女小厮,暗暗注意皇长孙身边人的行踪,尤其是贴身太监三喜与临门,发现无一人有动静;弘晏也不出府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读书,与太子爷唯有日常交流,从未提过改良二字。   曹寅真正放下心来,捋着短须畅快一笑,从今往后,他必为小爷效犬马之劳!   ——   夜间,烛火深深。   八爷手执棋子独自对弈,半晌听闻动静,看向鬼魅般出现的小黑,语气温和地问:“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小黑一拱手,仔细回禀道,“传言已至苏州织造,以及各位豪强的耳朵——‘曹大人将可以提高八倍效率的纺织神物藏匿别院,甚至不愿同亲近的大舅哥分享。’”   说罢补充:“奴才联合间谍小队,将别院地址一一附上,只等他们派人查访,与此同时另开暗门暗道,可以绕过把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堂屋景象。”   只要心怀疑问,只要上门查探,必将看见警惕把守的曹寅心腹,以及正在运作的织机纺机。   那几名心腹的长相,各家豪强许会陌生,李煦还不熟悉?   李煦作为曹寅的大舅哥,或许顾忌三分,可其余豪强则不然,令人疯狂的利益面前,谈不上情谊。   那不是一般的金银珠宝,而是牟利好几百倍,好几千倍的暴利,是行业的洗牌,也是新垄断、新称霸的好时机!   足以让一个家族飞上云端,或是跌落泥地,足以让他们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他们与曹家合作多年,总有些把柄在吧?   便是李煦通风报信也晚了。   通风报信,也是正中下怀,李大人同样成为与豪强作对的敌人,正好一起收拾,岂不乐哉?   回过神来,八爷的神色越发柔和。   元宝将小黑打包送他使唤,这代表着无上信任,曹家李家不倒,他如何称得上侄儿的知己?   ……   另一边,四爷住处。   “回四贝勒,诸事已然安排妥当,”小灰无声无息现出身形,一板一眼地拱手禀报,“奴才已然探明各府藏银之地,保证查抄效率。”   “还备好‘曹寅拥有各家把柄,一一记在账上,只待掌控江南’之言,待豪强对付曹家之时骤然放出,引得他们急切寻查真正账簿。”   “各家齐心协力,不辞手段,账簿的下落定能水落石出……”小灰条理清晰地道,“若苏州织造通风报信,便在谣言里边添上李煦的名字。”   四爷端正而坐,大拇指摩挲茶杯,听罢轻轻颔首:“做得好,辛苦。”   若要整治贪官,肃清江南风气,狗咬狗互相检举远远不够,还需织造府的账簿当做证据。豪强非君子,他们从前依附曹李两家而存,为了利益,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得出来!   而他,无需效仿整顿吏治之时,催促京官还银的方式,更不必温水煮青蛙,温和地慢慢来。   豪强言商,无有特赦。有皇令在,谁敢说个不字?   鱼肉百姓之官,扭曲败坏之风,唯有铡刀与鲜血才能洗刷。   想到此处,四爷眼眸一厉,唇角却是掀起一抹笑意。   元宝最是明白他的志向,不惜将小灰交由他指使,若曹李两家依旧屹立,他有何颜面自称知己?   ——   弘晏幽幽看向太子,太子微笑不语。   “您把小灰小黑分派出去,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弘晏眼神控诉,他都说了,只需太子答应保成纺纱机的名儿,其余什么也不用干,可他爹偏偏不答应,还包揽了所有事宜,让他无所事事光看热闹。   太子慢条斯理地道:“孤与你想的法子,可有出入?”   弘晏:“……没有。”   甚至更胜一筹,考虑得更加周到,元宝阿哥是绝不承认的!   “你还小,如何能够大包大揽,解决曹李两家。”太子摸摸儿子的圆脸蛋,望了眼窗外夜深,语重心长地说,“阿玛这是教导你储君之道。凡事物尽其用,需思虑周全,必要时候以情分驱使,交付一丁点信任,收回的是完完全全的忠心,你可明白?”   弘晏无言以对。   半晌幽幽道:“知己之间心有灵犀,不需要用情分驱使。还是那个问题,您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太子听到前半句有些醋,好悬暴露真实面目。   猝不及防听到后半句,见躲避不过,从容道:“孤作为元宝的阿玛,得帮你瞧瞧,两个知己值不值得深交。可今儿这句质问,甚是伤阿玛的心……”   弘晏:“……”   那副慈父面貌看得弘晏鸡皮疙瘩都起了来,飞也似的逃到榻上,盖上被子,规规矩矩闭眼,三秒打起小呼噜。   心里念着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   此番事了,他爹的乳名,距离传遍大江南北、众人敬仰的日子,不远了!   ——   近日来,皇上分出几分注意力在曹寅李煦身上。   八爷每每同弘晏出门,汇报加在一块,足以聚积成一道长奏折。皇上一字不落地听着,自觉听够了,摆摆手让八爷退下,露出一个让李德全胆战心惊的面色——   微微眯起凤眼,不带半点情绪。   “出了江宁,朕该好好敲打。”   李德全不敢问是什么敲打,在旁默默听着,忽闻皇上问他:“你说,太子老四老八这几日,很晚才歇?”   李德全小心一笑,说出猜测:“比平日稍稍晚上一些,想来是忙于思政。”   皇上颔首,又问起弘晏起居,半晌想起借走的工匠,扬眉道:“不知何日才能归还。”   ……   皇上虽派给弘晏一个吕姓工匠,但暴露了吕匠人真正的后台,弘晏恍然大悟,为计划着想,没有允许工匠复命,也没有允许他打小报告。   先是挪到别院,而后又有曹寅派人盯着,过程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皇上还真不知他捣鼓出了什么东西,在纺织方面有什么创新。   皇上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因着乖孙想要推广,必然寻求他的同意。身为一国之君,白日里政务忙碌,或是抽空微服,暗访临近府县的民生,或是巡视河堤,接见地方官员,诸多因素相加,于是没有吩咐李德全暗查——   查过了,还叫什么惊喜?   万万没想到,惊喜来得那么快,唯独换成衙门外的登闻鼓,还有层层递上来的举报信。   弘晏送礼的第三天清晨,御书房。   刚刚展开盖有血印的信纸,李德全大惊失色的脸凑过来:“皇上,曹家织坊的管事状告曹大人,说,说,曹寅德不配位,上任以来贪污受贿,强买布匹,剥削坊工,除却迎驾以及修建行宫所耗,足有……八百八十八万两之巨!”   皇上手中的信落在了地上。   又有小太监急匆匆赶来,慌里慌张道:“皇上,苏州织造府的小吏千里迢迢状告李大人,说李煦为官不仁,鱼肉百姓,足足贪了六百六十六万两!”   皇上面庞剧烈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感叹:“这个数字,倒是吉利。”   李德全:“……皇上!保重龙体啊!” 第135章 再抄 一更   保重龙体?   一个八百八十八,一个六百六十六,加在一块堪比江南两年税收,再垮的龙体都能给弄精神,何况本就没有大碍,皇上觉得自己康健得很。   他叫曹寅李煦做他的眼,以江南安稳为责,遇上特殊可便宜行事,多年下来,二人办事兢兢业业,从没有出过大差错。   除此之外,修建行宫、打探消息处处需要用到银两,单凭俸禄远远不够,用些手段敛财,也是他默许的。   正因如此,整顿吏治之时,都察院有请求清查的折子,全被他按了下去。只因曹寅李煦于他有用,做的一切利于朝廷,利于帝王,南方安定何等要紧,又有反贼渗透,不似天子脚下,全处在掌控之中,实在轻忽不得。   他们有用,且有大用。   也是元宝梦见神女以来,江南之况大有好转,南巡纵观两家作为,他这才带上审视的目光,让老八时不时汇报一次。   刚准备敲打一二,万万没想到能闹出这般丑闻,竟还敲了登闻鼓,将巨贪之名摆在明面上,绝了私下处置的路。   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那可真是豁出了命。   如此一来,群情焉不激愤?若有证据轻轻放过,江南焉不生乱?   贪不是大错,贪得多,贪得愚蠢才是!   真是出息了。   皇上瞥他一眼,平静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血书,一边吩咐李德全,一边唤来灰衣侍从:“去,给朕查明原委。曹家人求见一律挡了,秘密召府衙的官员见朕,还有敲登闻鼓之人。”   李德全心惊胆战地应是,脚步一转,犹豫着低声道:“老太君……”   皇上神色愈发平静:“不见。”   天凉了,该扩充国库了。   ——   短短一个时辰,织造府风云骤变。曹寅李煦先后求见都被拦下,老太君拄着拐杖颤巍巍前来,同样没见到圣颜。   雪上加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想去府衙了解原委,却怎么也寻不到人,想要走皇长孙的路子,发现弘晏晨起之后,便前往御书房读书;皇阿哥微服寻访巷里人家,一时间争辩无门,连句冤枉也说不出口。   还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织造府的账簿没了!   李大人作为曹大人的难兄难弟,又是气恼曹寅吃独食,又是怨他牵累自己,通风报信招来无妄之灾,嘴上急的起了燎泡。   什么八百八十八,六百六十六万两?太过荒唐,都是造谣,都是无稽之谈!!   他深吸一口气,阴沉着脸道:“是赵家刘家的人。他们安插的探子,拼尽全力探出别院机密,记恨上了妹夫你,为此不择手段,更不会讲道义,雇佣刺客偷几本账又算什么?”   杀人放火都行,他们有的是财力!   曹寅半闭着眼,听着只觉讽刺,连告知李煦实话的心思都没了。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千算万算没料到被联手的豪强捅了一刀,记载一切隐秘的账簿不翼而飞,别院那头的心腹,他亦联系不上。   最重要的是皇上不见他。   曹寅的面色是恍惚的,阴霾的,如同做梦一般。   不过短短几天,神物兴旺曹家的日子近在眼前,怎么就成这样了?   如今之况,容不得人不焦心,便是运筹帷幄,素来冷静之人也会失了分寸。曹寅没有回应李煦,缓缓开睁眼,招来最为信任的的大管家,从牙根挤出几个字:“务必寻得账簿,不论用何手段,惩治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儒雅面容蕴藏的狠意令人心惊,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是!”   ——   登闻鼓引得官场震动,这厢,曹李两家带头,和扎根江南的豪强暗地里掐起来了。   掐得愈演愈烈,手段频出,慢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告我一下,我告你一下,不出几日,几家干的腌臜事全被抖落了出来,剥削百姓,打杀仆从乃是常事,不比贪污的罪名小,堪称骇人听闻,罄竹难书!   至于无人敢提的官商勾结,最后一层遮羞布,由四爷亲手扯下,送至皇上面前。   四爷一掀袍角,跪在御前,双手呈上账簿,“汗阿玛,这便是曹家贪污八百八十八万两,李家贪污六百六十六万两的证据。”   “……”皇上一听这两个吉利数字就头疼。   好悬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问,“哪来的?”   四爷面不改色:“说来说去,不过狗咬狗罢了。赵氏豪强深恨曹家,自觉难逃一劫,便把东西交给儿子,以求揭发曹氏的真面目。”   皇上接过账簿,也不翻阅,而是搁在一旁。   随即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上交?怕是你谋的吧。”   四爷心下一震,便听皇上问他:“花了大力气,折腾一大圈,就是为了处置曹寅李煦?”   四爷俊脸微变,心下暗叹苦笑,什么都瞒不过汗阿玛。   再怎么说,二人也是朝廷命官,若汗阿玛计较起来,此番算计,他如何也讨不了好。只权衡短短一瞬,胤禛当即准备叩头请罪,头贴地的一瞬间,皇上忽而道:“朕猜的。”   四爷:“……”   门外偷听的弘晏:“……”   “进来,探头探脑也不嫌累。”皇上睨了一眼外边,“怎么,把着时机救你四叔呢?”   弘晏灰溜溜地进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怎么会。”   皇上哼笑一声,叫人端来凳子,让弘晏坐在身旁,继而重新翻开账簿,若有所思:“单凭你一人,定是办不成的。朕瞧平日里,老八同你算不上抵足而眠的关系……”   说着,眼神瞟向乖乖巧巧小学生坐姿的弘晏,霎那间全明白了。   深知元宝撒娇甩锅的德行,皇上转回视线,眼神深邃,盯着四爷一人:“胤禛,朕问你,曹家李家为何非处置不可,而不是交还银两,饶他们这一次。”   这是质问,也是考验,话音一出,御书房寂静无声。   四爷脑中闪过肃清天下贪官的大志向,抿紧唇瓣,犹豫着该不该说。思忖间,对上知己水汪汪的眼睛,手指一紧又是一松,低声吐出五个字:“保成纺纱机。”   皇上:“?”   “你说什么。”皇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纺纱机??   四爷声音稍高,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地道:“保成纺纱机。此机关乎天下百姓,足能提高八倍的纺纱效率!而曹寅竟想独吞,身为千古罪人,如何能不处置。”   皇上略微有些恍惚,李德全也有些恍惚。   弘晏心知时机已至,见缝插针地道:“孙儿已叫吕匠人候在外头,为您介绍此物的神奇之处。至于为何名为保成纺纱机,阿玛陪我织布,陪我纺纱,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心心念念为民谋福祉,唯有他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说到此处抽噎一声,眼底闪烁着泪花花,“一个吕匠人尚且不够,还请汗玛法助力孙儿,助力保成纺织机量产。”   皇上:“……”   弘晏见祖父迟迟不开口,半晌恍悟,凑过去说悄悄话:“汗玛法如果心动,取您的名字,也是可以的。只是孙儿从未听过您的乳名,要不现取一个?”   叫玄烨纺织机,总不好吧。   皇上:“……不必了。”   正在吩咐小灰小黑善后,以图万无一失的太子爷打了个寒颤。   如今寒冬已过,天气转暖,仍旧稍显寒意,何柱儿担忧地问:“爷,可是着凉了?”   太子摆摆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沉思一瞬没个头绪,便道:“不碍事。”   “胤禩可时刻盯着那边?”   “盯着。”小黑拱手回答。   用通俗些的话来讲,如今乱象都按他们模拟的剧本走,从未偏离路线半分。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八弟心甘情愿给自己打工的滋味,“甚好,你们去吧。”   ——   状告织造府的大案闹得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衙门却迟迟不加以审理。   豪强你方唱罢我登场,混水摸鱼的不知道有多少,行宫还是没个动静,皇上平静的反应更让人摸不透。直至随行御史的一封弹劾折子,彻底掀起平静表面下的万丈波涛——   奏折细数江宁、苏州织造共同犯下的三大罪。贪污受贿不过其中之一,还附带曹家账簿作为证据,一个个数字触目惊心,皇上勃然大怒,命令衙门重新开审,让曹寅李煦二人脱去官帽,对簿公堂,以伸张百姓之冤,换治下一个清平!   这般雷霆手段,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老太君闻言,当场昏厥过去,醒来死死抓住李氏的手,双眼涣散地道:“扶我,求……求皇上……”   “母亲,”李氏神色绝望,哭得喘不过气,“院子被、被围了,儿媳出也出不去,如何求见皇上?!”   老太君惊惧地看她,被围?   不——怎会如此,怎就如此?   似权高位重的江宁布政使,以及诸多与曹家往来密切,收受贿赂之小吏,金额之巨难以衡量,皇上一个也没有放过。   新晋钦差八贝勒笑若春风,与七贝勒一道,施施然‘请’贪官前去衙门,至于心怀异心,兴风作浪的作恶豪强,便没了那么好的待遇。   因为他们撞上了另一位钦差四贝勒,一个身份不明,衣着尊贵的小小少年,还有齐齐整整,满脸肃杀之气的江南大营驻兵。   弘晏牵着四爷,心中闪过狗大户三个字。   手遥遥指向朱门,下令道:“抄!”   ……   与此同时,御书房。   “保成。”皇上负手而立,“朕另有差事交由你。”   太子心下一动,郑重道:“儿臣遵命。”   审理、抄家还不够,汗阿玛难不成要三管齐下?   皇上背对着他,沉声命令:“保成纺纱机与飞梭,便交由你来负责。不管用什么做法,务必由江南推行天下,朕要让所有人听到它的名号,你可能做到?!”   太子:“……”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太子缓缓拱手,慢慢开口:“……儿臣,能。” 第136章 工头 一更   京城。   三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毓庆宫的花花草草舒展枝叶,抽出嫩芽,迎面而来春的气息。元曦一天一个样儿,半岁的年纪,会翻身,会坐起,再大一些便会爬,会走,会说话,抓周仪式恍惚近在眼前了。   太子妃杏眼温柔地抱着闺女,元曦乖乖窝在额娘怀中,不吵不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充满好奇的情绪。   全嬷嬷守在一旁,拆开南边递来的书信,足有厚厚一摞,随即把稚嫩笔迹与成熟笔迹分门别类地放好,笑着递到太子妃手中,“叫老奴说,爷和小爷可不都是想您了?瞧瞧,这比以往都厚呢。”   算算南巡的时日,至今也快有两个月,不说太子爷,这是弘晏头一回离她这么久。当娘的总抑制不住想念,担心元宝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也幸而有源源不断的家书,太子妃眉眼含笑地阅看,忽而双目一凝,浮现点点惊异。   惊诧太过明显,引得全嬷嬷低唤一声:“主子?”   太子妃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以往的家书,日常起居、关怀问候占去绝大部分篇幅,尤其太子还会说些肉麻话,而今竟是提起曹李两家的惊变,还有皇上的处置结果,似是尘埃落定之后,同她报备一声。   “——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以及诸多涉嫌贪腐案之官员,革职待办,押解进京,家产一律查封,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太子妃如何也没有料到。曹寅李煦不是汗阿玛最为信任的臣子,否则岂会把监视南方的重差交予他们手中?   这才过了多久。   全嬷嬷更是唬了一跳,瞠目结舌,“曹老太君可是皇上的奶嬷嬷……”   “犯下大罪,便是法不容情。”太子妃思忖良久,轻轻摇头,“你瞧这八百八十八万,六百六十六万,哪能轻易饶过?再多的情分也抵不上这般荒唐。”   全嬷嬷暗嘶一声,附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这数字还怪吉利的。   充盈国库好啊,来年必将风调雨顺,到处都是太平日子!   浅谈几句,主仆俩便收了声。读完父子俩的信,其中一封被元曦牢牢抓在手中,藕节似的白嫩手臂露出一小段,软软‘啊’了一声,无辜地不肯归还。   这神态,和她哥哥还挺像。太子妃失笑,一边任由着她,一边吩咐道:“拿纸笔,本宫这就回信。昨儿个喜事连连,就差一只报喜鸟,也好让出门在外的人乐上一乐!”   说起这个,全嬷嬷笑得脸上起了褶子,感叹道:“您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七福晋八福晋一前一后,都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要不是七福晋害喜突兀,请安让太后瞧出不对,怕是还蒙在鼓里。”   她仍旧记得太医诊出喜脉,七福晋那震惊至极的脸色,真真是崩了才女风范,与元曦格格抓周那天,五福晋的反应怪相像的。   “她们都是头胎,且八弟妹新婚不久,自然毫无经验,”太子妃扑哧一笑,“这才凑巧撞到了一块,既是喜事,也是缘分。”   她提笔的动作忽而一顿,笔尖在信上晕开一滴墨。   提起五福晋,便想到大贝勒的壮阳药,再联想七福晋与八福晋……这也太神了些……   它不是药,怕是送子观音吧。   垂眼看了看元曦,又想了想远在江南的弘晏,太子妃缓缓打消订购的念头。   翌日。   “保成纺纱机?”太子妃有些恍惚,朝省亲回宫的小宫女招手,“你仔细同我说说,这是从哪听来的?”   “回太子妃娘娘的话,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是太子爷体恤百姓,亲自试手的神物,加上什么、什么飞梭,足以让纺织提高八倍效率。”小宫女眼带兴奋,充满对太子的崇敬,“如今江南已有样机,奴婢前去布庄买布,绣娘们更是感恩涕零,只等皇上回宫,喻示天下呢!”   太子妃:“……”   全嬷嬷立马抓住重点,“太子爷亲自试手,这,这……”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激动地擦擦眼,提起保成的一瞬间却有些不自在。   太子爷的乳名,除却太后皇上,谁敢唤上一句?   她嗫嚅几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心道这是皇上同意,太子爷应得的赞美,京城百姓们都能叫。   便很快自如起来,盘算着储君的威望传遍四海,在心底笑开了花,面上笑呵呵地道:“保成纺纱机,万分体现太子爷的功劳,老奴贺太子妃娘娘喜!”   “奴婢贺太子妃娘娘喜——”   ——   太子妃的家信快马加鞭传去杭州,圣驾如今驻跸之处。   快刀处置完江宁与苏州诸事,让江南气象为之一新,另有国库大大充盈,皇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震怒,很快恢复平静。   这些天来,他有意锻炼太子的处政能力,因着保成纺纱机与飞梭推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却量产问题,还需协调官府与民间,让冲击放缓、新旧交替、平稳过渡,皇上下达命令之后暗暗观察,从没有插手,直至如今,十分满意太子推广的速度。   当下欣慰地把家信递交给他,拍拍他的肩,“如此一心为民,才是储君风范。”   人都有个适应过程。保成纺纱机这回事,宣扬得猝不及防,可太子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闻言面不改色地接过,气度谦逊,贵气十足,“儿臣不会辜负汗阿玛的期望。”   当你听过大街小巷喊你的乳名,无时无刻余音绕耳,便觉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变色。   然而回到房里,太子拆开书信一瞧,淡然的神色裂开一条缝。   七弟妹,八弟妹都怀上了?   这可真是……   他与福晋心有灵犀,头一个想到壮阳药的功劳,震惊之后便是沉思,经此一事,加上老五的例子,老大赚得该如何盆满钵满。   等等,老大的乳名为保清,保清壮阳药?   要是取这名儿,他倒有些心动,购药也不是不可以。心动的瞬间浑身一凛,即刻将其否决,扳回脸面倒是其次,他一个元宝都管不过来,要是福晋生个元宝第二,他吃得消吗?   臭小子先斩后奏,这儿却没有鸡毛掸子,想教训都教训不得。   仔细折好信件,胤礽吩咐何柱儿,不再去想壮阳药的事,语调透着浅浅的高兴:“将嫡福晋怀孕的喜事告知你七爷八爷。”   语罢忽而问道:“弘晏最近忙些什么?”   何柱儿迈出的脚步卡壳了。   想来他是知道的,没有禀报而已。太子眼睛浅浅一眯,“他今早没读书?”   何柱儿忙不迭道:“读了,师傅们照例夸赞呢。”   太子用眼神示意他快说,何柱儿为难不已,终是拗不过主子的威势,过了两秒钟屈从。   他吞吞吐吐地说:“小爷前些日子在玩泥巴,不知近来是否……是否……”   太子:“……?”   ——   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曹李两家事了,弘晏的季抛能力已经更新半个月了。   新能力的实用性不必【下笔如有神】差,它很简单,很明了,偶尔听着也很霸气,念着朗朗上口,不过三个字而已。   但弘晏难以启齿。   因为它叫【包工头】。   作为包工头,对工地有着独特的嗅觉。包工头可以承包修路,只要脚踏实地努力试验,总能试出混合水泥的最佳比例,只一切有个前提——实践。   他有些悔恨,悔恨上一世的专业不对口,还有些无奈,若系统给他【化学大家】的名号,直接告诉他配方该多好?   半分钟后,弘晏想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成功都要经历艰难困苦。规划修路的官员工匠都在京城,元宝阿哥只好亲自上阵,恢复抖擞精神,叫人运来记忆中的各类原料,在原料未至之前,蹲在院子的花坛里,若有所思捧起土壤,开始勤勤恳恳地玩泥巴。   玩了一会儿,大致对土壤的坚硬程度有了数,不由出神想起了海船。   江浙有几个大港,也就是后世的宁波舟山,他前些日子央求汗玛法带他前去,驾临官兵戒严的造船厂,完完整整观测了大清海船的样貌,随即穷尽毕生之力,咳,【下笔如有神】之力,画下一张改良的海船图纸。   当然,是他自认为的改良,科学性与可行性尚未得到求证。如今也不是上交的好时候,都说攘外必先安内,总要一步一步来。   弘晏深沉地想,便是最快最快的情形,也要等修完路,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包工头,再考虑这些。   一抬头,就见三喜哭丧着脸,不禁生疑道:“怎么了?”   虽然六岁玩泥巴很是常见,但生在皇家,那能与百姓家一样吗?   三喜眼含泪花地看他,片刻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道:“小爷尽管玩儿,奴才为您掩护!”   一晃便是半月过去,圣驾即将返京,为保密着想,弘晏的基地也从花坛挪到三喜后边的破旧厢房,至于三喜本人,忍受不了巨大噪音,和临门挨一块住了。   何柱儿奉主子之命,领着宫人一间一间搜过去;太子放下政务,神色莫测站在一旁,越想越是不对劲儿。   哪有在屋内玩泥巴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太子站在了厢房门口。   隐约听见弘晏指挥的声音:“铲——”   “翻——”   太子眉头紧皱,嘎吱一声推门而入,被四面八方飞来的黄泥糊了满身。   小杏人瞬间变成小黄人,何柱儿如同见了鬼一般,大叫一声“太子爷!”,双脚灵活如兔,慌里慌张窜到他身后去。   转眼又是一波黄泥攻击。   太子:“……”   太子面色泛青,从牙根挤出一句话:“你出来。” 第137章 打工 一更   何柱儿腿一软,霎时尝到条件反射的苦,脑中闪过斗大的两个字:坏了!   里间尘土飞扬,外边电闪雷鸣,太子阴沉着面容,预备同拿他作挡箭牌的狗奴才好好算算账。正当何柱儿哭丧着脸挪动脚步,就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储君之怒,一排齐齐整整的小黑帽扭过头来,停下收工噪音不再,屋内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身穿简陋版雨披,戴着简陋版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像极了刺客。   然而刺客不会手持铁铲,更不会卖力搅拌黄土,那黄土叠得如小山一般厚实,还有一小截成功变灰、变黏实,粘土飘飘悠悠落在太子的左脸颊,为小黄人添上一笔灰灰色彩。   垂眼望了望五彩斑斓的外裳,太子:“……”   太子没空收拾何柱儿了。   他的威仪气度缓缓裂开。   即便众多工头穿着一致,认不清谁是谁,弘晏也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因为他人矮。手持铁铲之人,乃是做苦力的小灰小黑,丰厚奖金驱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被抓包后依旧沉稳自如,摘下口罩拱手道:“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给太子爷请安!”   飞扬的泥土安分下来,终于不再糊脸,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相隔几米,同他儿子对上了眼。   弘晏装着警报的雷达乍响,在心底长叹一声,吩咐道:“还不给阿玛递上口罩?”   三喜哆哆嗦嗦地应是,打开一个匣子,里头盛着干干净净的土制版口罩,足足有十几片,随后鼓着好大勇气走到太子面前,抖着腿说:“太子爷、太子爷请用,戴上这个,方不会吸入尘土……”   连嗓音都发起颤来。   太子拎起口罩,瞟了眼三喜,面无表情系到耳旁。   见太子爷没有发作于他,三喜感激得不能自已,忙不迭绕到一边,小心翼翼递给其余宫人。轮到何柱儿的时候,忽而听太子道:“免了。”   何柱儿:“……”   当务之急不是教训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而是躲在屋里铲泥巴的宝贝儿子。   太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自己好像没见过世面。实在抹不消满头问号,他掸了掸五彩斑斓的灰衣裳,告诫自己莫生气,“爱新觉罗元宝,你同孤解释解释。”   爱、爱新觉罗元宝?   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即便通过口罩有些失真。在场之人全给小爷捏了一把汗,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不出片刻,弘晏慢吞吞地开口:“儿子叫人铲土,与保成纺纱机的原理很是相像。”   太子:“?”   这个词儿刻骨铭心,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太子一副“孤看你编”的表情,冷冷一笑:“如何一样?”   弘晏忽然有些伤春悲秋。   离纺纱机的改良才过去多久,他又开始当包工头,这闻者落泪的高产出,正是一刻不得闲换来的。想做一条咸鱼的梦想渐渐离他远去,怕是再也摸不着……   他幽幽道:“同样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就差一个冠名,可不就是一样么?”   说着,开始同太子叙说水泥的好处,只要回京,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助,很快便能研制出来。什么交通是经济往来的第一要素,马车如履平地是基础,一席话讲得口干舌燥,最后来个激昂总结:“您说,它是不是神物?”   接着小小声地说:“至于在厢房试验,实在是事急从权,未免造成误会。灵感来了,儿子也没有办法。”   太子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只那神色的转变,全被弘晏看在眼里,眼瞧着即将逃过惩罚,他一鼓作气、再接再厉,状似无意地道:“阿玛喜不喜欢保成牌水泥?”   太子:“……”   “此处试验不是长久之计,狭小杂乱,还扰人安眠。”半晌,太子正了正口罩,负起手道,“不如回禀你汗玛法,拨个更大,更宽敞的隐秘院子,回京前不能委屈了你。”   弘晏重重点头,眼眸亮闪闪的满是崇拜:“那就劳烦阿玛了!阿玛真是个好人。”他刚刚还愁如何同汗玛法解释呢。   太子:“?”   一边是保成牌水泥,一边是近来对他春风拂面的汗阿玛,太子权衡一瞬,不甘不愿有了决定。   他抬脚就走,实在忍不了这身装扮,想着在此之前换身衣裳冷静冷静。   然而在拐出游廊的一瞬间,恰恰遇上来寻侄儿的八爷,以及强烈要求跟着的七爷。二人霎时顿住身形,视线从太子的脸,慢慢挪到太子的鞋,喜悦犹在的脸庞齐刷刷露出震惊。   二哥一头栽泥里了??   方才宫中来信,与太子妃的家书前后脚递到皇上案前。七爷八爷接到福晋怀孕的喜讯,懵然过后便听皇上召见,按捺住狂喜前去面圣,到了地儿,皇上打量他们一圈,目光满是欣慰,好似在说“朕便也放心了”。   对大贝勒售卖壮阳药的最后一丝别扭烟消云散,皇上随口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   八爷初为人父,神色是罕见的外露,恍惚忆起弘晏开的那些药方,心头既动容又感激,想同知己分享这个喜讯。哪知七爷竟也要凑这个热闹,哥俩联袂而来,便有了眼前一幕。   太子:“……”   七爷八爷:“……”   七爷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他讪讪一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二哥这是下地去了?”   太子沉沉一笑,没有解释,他哪能不知道胤禩是来做什么的。   至于胤祐……   “臣、臣弟告退。”七爷缩了缩脖子,因调理药方好转了许多的足疾好似不复存在,一手拉着八爷就逃,逃得比兔子还快,简直要飞起来!   何柱儿看得目瞪口呆,太子眯着眼,从七爷的动作中瞧出一丝熟悉感。   这矫健的身姿,这迅疾的速度。   他转过头,视线缓缓落在何柱儿身上。   何柱儿扑通一声跪下,撕心裂肺地喊:“爷!更衣吧!”   ——   太子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皇上跟前,只身后没有了何柱儿。   “……”皇上搁下笔,同样为乖孙的高产而震惊,“水泥?”这倒是个新奇东西。   太子镇定应是。   皇上眉心一动,咀嚼着水泥的功用,在桌旁来回踱步,“元宝吩咐人就行,何故亲自上手。”   这哪需要事必躬亲?   太子面色分毫不露,一边在心里想,自然是元宝喜欢。   您是没亲眼见到那番场景,更不知儿臣受到的委屈,为一个水泥的名号,竟连揍也不能揍。更别提早上还得读书,弘晏今年几岁?作为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太子也是心服。   皇上一锤定音:“放手让他去做,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朕说。”顿了顿沉声道,“不日便要回京,让元宝松快点儿,物件多了也难搬迁,朕自命工部商讨拨人。”   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听到工部拨人几个字,太子心下微微一动,若能出个戴梓那般的人物,总领差事用不着操心,再也不用见着元宝泥里打滚的场景,甚好。   他能受着,福晋不一定受得住,还有皇玛嬷她老人家,盼了几个月的宝贝曾孙转眼变成泥猴,刺激过头,背锅的又是谁呢。   ——   半日后。   “你说,七婶八婶有孕了?”弘晏摘下口罩,怔愣了好一会儿,甜甜笑了起来,“等我洗漱一番,该给七叔八叔贺喜。”   现实一步步朝着既定的结局偏移,怎能不让人高兴?如今他敢笃定,八叔这个知己,是与历史记载完全不一样的人,嗯,也算是他当不成咸鱼的回报。   随即感叹,大伯的生意又要更上一层楼……不对,是他和大伯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弘晏前往八叔院里,时隔多天,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十二叔。叫十二阿哥胤裪看来,实在是恍若隔世,见不到侄儿的这几日,连静心的佛经读着也不香了,如今神色惊喜,举止沉稳,轻声问弘晏:“侄儿近来忙着造泥?”   弘晏笑眯眯地颔首。   连十二叔也知道,想必阿玛已在汗玛法面前报备完毕,这效率,不愧是他明事理,识大体的亲亲阿玛。   胤裪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毛遂自荐,“不知我能否帮上一帮?”   弘晏有些吃惊,左右张望一番,睁大眼道:“十二叔,你还得读书。”   十二笑得有些腼腆,“无妨。回京之前,十二叔日日空闲,正愁没地儿去。”他自然知道离启程没有多少日子,但时候不等人,唯有相处才有后续,这是十三弟启发于他的道理。   弘晏沉思一瞬,见十二叔一副期待的模样,实在不好明言,思及铲土缺人,为难地问他愿不愿意。   本就是委婉拒绝,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谁知胤裪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下,“我自小习武,虽比不上十哥,这般活计练练便会熟悉。”   弘晏:“??”   这可是铲土的活计,与你的气质不符啊十二叔。   像是应聘时推销自己,弘晏一阵恍惚。更离谱的事儿来了,十二阿哥得了准信,上岗这日拉来十三阿哥,稳重道:“十三弟臂力比我更胜一筹,定能帮上侄儿的忙。”   就这样,新来的打工人与包工头缓缓对上了眼。   弘晏:“……”   十三:“……”   实话实说,胤祥前来这一趟,一是南巡时候形影不离的胤裪说服了他,二是闲来无事,对铲土很好奇。   与弘晏对视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闻言哼哧着点点头,露出爽朗纯挚的笑,“侄儿尽管用我便是!” 第138章 土味 一更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圣驾启程的前一天晚上。   皇上捎上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南巡,本就是出于宠爱,二人还没有到听政参政的时候,纯粹让他们自个玩儿。除了让李德全好好盯着,不许胤裪缠着弘晏念经,其余的由他们去,出门在外,不比宫里头规矩多。   李德全忠实遵循皇上的命令,派人盯梢十二行踪,没想到派去的小太监是个……老实人。   十二十三加入铲土大军的时候,他简直瞳孔地震,纠结了一会儿,心说阿哥没缠着小爷念经,与佛学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应当不用隔离,于是恍恍惚惚继续盯。   这些日子,皇上拨给弘晏一个专门铲土的露天小院,期间视察过一次,被干净整洁的面子工程糊弄了过去,更没碰见尘土飞扬的场景。还是别院伺候的人察觉到了不对,两位阿哥怎么日日来?   他还见到胤祥摘下发灰的口罩,揉揉手腕与胤裪感叹:“十二哥,搅拌果然是个体力活。”   别院伺候的一听,火急火燎赶紧上报,李德全:“……”   李德全叫来盯梢的小太监问清楚,继而气笑了,重重一敲他的脑壳,“你个榆木疙瘩!”   李大总管组织一会语言,向皇上提起这事。一阵寂静过后,皇上眉梢缓缓上扬,头也不抬地道:“有这闲心,就让他们铲。”   说着,皇上还觉得挺欣慰。   吃苦锻炼心智,与养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胤裪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小小年纪参悟什么佛法?   没的感化了元宝,朕找列祖列宗哭去?   ——   七爷八爷春风得意,四爷一个人便孤单地凸显出来。   他琢磨着回京后,自去大哥府上一趟,走一走捷径,毕竟膝下还是单薄了些。再有个嫡子帮衬弘晖也好,多个人子承父业;再有个嫡女,他定放在心尖里疼,还同二哥家的元曦年纪相仿,自小能玩到一处去。   这一年来风云骤涌,历经的事儿太多太多,四爷不论是心性,还是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心里想着壮阳药的事儿,面上沉稳有度,半点不显,直至十二十三帮弘晏铲土的大新闻传入耳中,他神色一滞。   这回四爷却没有吃醋,慢慢陷入沉思,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些皇阿哥学着养猪,纺织,铲土,而不是聚会,策马,品茶?   八爷也是神色一滞,回过味来,终于明白太子那副模样是为何。   二哥……难不成也亲自动手了?   继保成纺纱机后,又有个新的神物?   针锋相对的知己二人没有察觉十二弟暗搓搓挖墙脚的小心思。他们皆是心念一动,却没时间查探个究竟,因着第二日一早,一应行囊收拾完毕,圣驾自杭州府启程,浩浩荡荡返回京中。   弘晏不忘打包近来铲出的成果,宝贝似的看着他们,还亲自上手,哼哧哼哧搬进堆放杂物的马车里。见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弘晏迈着短腿挤上太子行驾,散热似的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他爹盘腿而坐,手里捧着一本地方志,语调悠然地问:   “怎的不叫十二叔十三叔帮你搬?”   对于元宝吸引叔伯的能力,太子爷已然见怪不怪。一次性吸来两个还是头一回,还是他亲自向皇上要来的条件,想到此处不由五味杂陈。   胤裪胤祥竟想着积极铲土,孤的儿子真是罪恶深重。   弘晏一听这语气,满含深意,好似暗暗影射着什么,他赶忙正襟危坐,认真回答:“软饭不可取,劳动最光荣。”   太子:“……”   软饭这个词儿搓成细细的一条线,钻入胤礽耳朵里。太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没发现什么端倪,半晌翻过一页,含笑道:“晌午还要读书。”   习惯高强度学习生涯的弘晏面不改色:“知道了,阿玛。”   ——   回程多是陆路,加上春闱陆续而开,皇上为巡查各地,祭拜孔庙,足足花有一个月时间,于四月下旬回驾紫禁城。   皇上指定宗室与皇阿哥出城迎接,各宫娘娘以及皇子福晋候在太后处,翘首以待传话太监的消息。八福晋与良嫔对视一眼,期盼的笑止也止不住,七福晋抚着肚子,压低声音同四福晋道:“我倒觉得,他不回来也是好的。”   “……”四福晋嗔她一眼,“这话只同我说说,都要做额娘的人了。”   七福晋发髻上的步摇一动,惋惜地叹了口气。曾经沧海的誓言算是不作数了,七爷是她孩子的亲阿玛,可正当转变心态之时,爷又要随皇上南巡,这下倒好!   爷不在,府里就是她最大,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收拾谁便收拾谁,时候一长,心不就野了么。这骤然回归从前,不适应也是难免。   还有个最大的隐忧——出巡之时正是冬日,胤祐那经历风霜的脸蛋儿还能看?   等候的时间好似变得格外漫长。太后为压下急切,正与太子妃聊着话,话题七拐八拐又回到弘晏身上,猜测元宝长高了多少,有没有长壮?   不一会儿,慈宁宫总管喜笑颜开地进来,“回禀太后,皇上的圣驾进宫了!”   一刻钟之后,又有小太监禀报,“圣驾穿入乾清门……”   太后连说几个‘好’字,太子妃杏眼含了光彩。又是一声通报,说皇上领着诸位阿哥、皇长孙临近慈宁宫,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只听静鞭响起,明黄色身影率先踏入正殿,霎那间,众人齐齐跪拜请安。   “免礼。”皇上嘴角带笑,摆手让他们起身,上前几步搀住太后,头一句话便是:“皇额娘身子可好?”   “好,好。”太后面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笑得合不拢嘴,“你回来了,哀家这心啊,总算有着落了。”   刺杀的事儿没有传入内宫,这也是皇上出于孝顺,严令禁止的事,否则太后哪还睡得着?   皇上心头温软,拍了拍太后的手,又问了些体己话,随即搀着她在上首落座。殿内站着随驾南巡的皇子皇孙,太后一边望去,一边点了太子妃的名儿:“保成媳妇把后宫管得安安稳稳,无一丝错乱,你要好好奖赏她。”   提起保成,殿内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奇怪。   太子原本牵着弘晏的手,父子俩眼神同步,一错不错望向太子妃,笑容忽而一僵;太子妃略显欣喜,回望父子俩的视线忽而一顿。   太子:……福晋也知道了?   不等他脚趾扣地,皇上朗笑着允诺,叫胤礽出来同太后回话,很快轮到弘晏,还有他的几位叔叔——   弘晏白嫩的脸蛋黑了,却是肉眼瞧不出来,抽条倒是很明显,俊秀的五官更舒展了些。多日不见心肝宝贝,太后招他到身边好一阵搓揉,疼惜地抱在膝上不放,笑呵呵地问起几位皇阿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四贝勒还是老样子,七贝勒八贝勒笑容更盛,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除了成嫔良嫔,其余人大致一瞧,目光不约而同落到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身上,无他,实在是太显眼!   他们变化太大了。黑了、健壮了不说,还增添了丝丝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感觉难以形容,像是与紫禁城格格不入……   这题弘晏知道,它叫做土味。   可十二叔不听劝,还拉着十三叔一道,为天潢贵胄的尊严,誓不铲平不罢休!他又有什么办法?   刚打趣七爷八爷,叫他们好好对待福晋的太后惊了一惊。皇上同她书信说过定贵人的事,道“定贵人风寒日重,朕让她在行宫修养”,故而十二担忧额娘,变化也是情有可原,可十三呢?   乍然一看,怎么成这样了?   敏嫔望着儿子不可置信,胤祥笑起来,竟是带了些淳朴,憨实。太后不精汉学,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形容词儿,皇上看他们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不过铲土而已,今日仔仔细细地看,竟像犁了几天几夜的地。   不由沉声问:“几斤?”   这是南巡人才懂的暗号,意思是铲了几斤土。   胤祥询问地看向胤裪,见十二哥鼓励地看着他,拱起双手,老老实实地回:“两屋。” 第139章 打探 一更   皇上:“……”   四爷:“……”   一番云里雾里的对话,在场宫妃全不明白,只当是同十三阿哥打的哑谜,皇上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   眨眼间,弘晏发觉几道复杂的目光瞧向自己,其中蕴含的意味不可言说。弘晏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冤,他又不是什么黑心包工头,给十多岁的小叔叔安排两屋子混合泥土。   放在现代,那可是雇佣童工!   元宝阿哥百口莫辩,依偎在太后身旁小小叹了口气,也罢,背黑锅就背黑锅吧。   反正明儿开始,十二叔十三叔就要前去无逸斋读书,就算想帮也有心无力,他蒙上阴影的名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再也不用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是问题来了。   他同样需要读书,不能时时盯着工程,眼见进度过半,剩下的该由谁负责?汗玛法承诺工部总揽,下一步便是基建的起始——修路,得有个监督的才好。   ——   心知南巡路途疲累,太后也不多留他们,粗粗问了些话,便一叠声结束请安,让众人回去歇息。离京那么久,怕是忘了热炕头的滋味,合该同自家福晋好好相处。   皇上特意批了随行的阿哥半日假期,明儿早朝不必列席,还有贡献巨大、教导弘晏读书的师傅们,从内库里拨下赏赐,让他们好好歇上一歇,再过几日,弘晏的读书地点就要变成畅春园的无逸斋,开始正式的学习生涯。   等同于太子有半日假,弘晏有三日假,太后听着很是满意。眼瞧着众人依次散去,她摸了又摸曾孙的小脸蛋儿,同太子妃怜惜道:“元宝到底年纪小,哀家看他瘦了许多,叫膳房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太后说罢,太子妃万分认同地颔首。她笑着应下,福了福身,牵起儿子久违的小手,母子俩朝外走去。   出门这么久,弘晏仰头看着太子妃,小梨涡笑得很甜,先是一串赞美额娘的话,什么许久不见,额娘还是那么美,什么儿子做梦都在想你,直说得太子妃乐不可支,最后悄悄凑过去问:“妹妹呢?”   “妹妹在暖阁玩儿。”太子妃配合地垂下头,悄悄道,“她如今会坐会爬,一听哥哥回来了,便等不及要见你,元曦看着乖巧,实则鬼精鬼精的。”   弘晏听着心痒痒,忽然明白何为归心似箭。全嬷嬷跟在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余光瞥见一抹杏黄色衣角,再往上瞧,那不是跟随皇上离开的太子爷么?   太子立在游廊的拐角处,含笑望来,凤眼温柔。那副许久未见的英俊美色,卓然风姿,看得太子妃神色一怔,一颗心犹如泡在温水里,微微地发着烫。   春风拂过,捎来阵阵暖意,太子低声说:“福晋,孤随你回毓庆宫。”   见太子妃轻轻点头,顺势牵起她的手,交握的姿势掩在袖袍之下,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刑满释放、直面狗粮的何柱儿:“……”爷这进步够大啊。   被忽视的局外人弘晏:“……”   他明白了。南巡的时间太久,阿玛早已看腻了他这张脸,那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他爹却恍若未见。   这塑料般的父子情,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   启祥宫。   敏嫔忧心忡忡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胤祥被看得有些茫然。   母子俩太久未见,十三阿哥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容,试探叫了一声:“额娘?”   方才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浅棕黄的衣裳,十三便迫不及待前来启祥宫请安。敏嫔打量儿子许久,微微挪开眼,这才犹豫着开口:“你这身……”   胤祥接话说:“儿子听额娘的话,好好拾掇一番自己,这身可有不妥?”   敏嫔沉默好半晌,道:“日后不许穿这样的黄。”   身旁的大宫女忍笑着低下头,见胤祥一头雾水,赶忙解释说:“娘娘的意思是,等阿哥养白回来,自然什么也穿得。”   “……”胤祥不由自主摸了摸脸,联想到慈宁宫正殿与汗阿玛的一番对话,哼哧着应了下来。   母子俩和乐融融,不一会儿说起二位公主,十三的亲妹妹,没过多久,有宫女在帘外轻声禀报:“主子,夏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敏嫔一笑,轻声道:“请太医去梢间等一等。”   鼻尖像是环绕似有若无的药味,胤祥双手一紧,问:“太医前来,是为额娘请平安脉?”   很久之前,他问过十二哥额娘胃口不好该如何,过了几日,从宫外买来几罐蜜饯话梅,叫人捎去启祥宫。又是半个月过去,他心血来潮瞧了瞧,见额娘将蜜饯开了封,却很少用过,许是不甚合心意。   也是南巡前夕,额娘用膳用得多了,不再同从前那般食不下咽,他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敏嫔点头,温和又慈爱地道:“这个时辰,恰是惯常把平安脉的时候。”   胤祥向大宫女望去,见她们低垂着头,看不出半点端倪,心下越发绷紧,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笑,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帘往梢间奔去。   敏嫔一惊,起身唤他:“胤祥!”   十三疾奔而去,与夏太医看了个对眼。后者不是候着请平安脉,而是守在小火炉旁温一碗药,梢间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儿,直直让他的心往下沉,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棕黄色的身影突如其来,吓了太医一大跳,就见十三阿哥默然半晌,哽咽着问他:“我额娘得的什么病?”   夏太医缓过心神,为难地不肯说,十三眼神一厉,正欲逼问,敏嫔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瞧见儿子的红眼眶,敏嫔心下又软又酸,柔声叫住他:“胤祥,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娘已经没事了,这是补身子的药……”   心知再也瞒不住,她顿了顿,温和地妥协道:“夏太医,你来说。”   夏太医松了一口气,赶忙应是,转而看向十三阿哥:“娘娘得的是胃里的痼疾。起初蛰伏得深,让人无法察觉,唯有胃口不佳之状,可就在三月前,发作得愈发凶猛,食不下咽且时有绞痛,这才请了老臣过来。按理说,痼疾治愈难,何况生在胃里,再过一段时日,怕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胤祥听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时候,夏太医来了个大喘气,“娘娘不愿宣扬出去,成日深居简出,老臣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治愈的方子,幸有调养手册生了奇效!”   说到这个,眼底有了光彩,“痼疾都有共通之处,有调养手册在,娘娘的病哪里算得上药石无医。如今已然痊愈,再喝几剂补身子的药方,保证初愈的身体康健,才算有始有终。”   胤祥愣住了,通红的眼眶忽而定格,许久没有反应。   额娘,痊愈了?   敏嫔鼻头发酸,上前几步把他拥在怀中,“好孩子,你二嫂掌管后宫,自然知道请太医的事,是额娘央她不要告知你的。你瞧,额娘不是好了么?南巡路上,岂不让你徒增担忧。”   出门在外最忌讳这些,敏嫔一片慈母之心,胤祥如何能不知道。他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心头又哭又笑,还止不住地后怕,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额娘了。   若真有那天,他怎么办,妹妹们怎么办?!   想到这个,十三阿哥的手脚在颤抖,在发软。   大宫女瞧着这幕,悄悄抹了抹泪,与其余宫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话既讲明白,便再也不用隐瞒,太医撤下温炉,在胤祥眼巴巴的注视下,督促着敏嫔喝完药。紧接着宫女奉上蜜饯,十三眼尖,发现正是他带回宫的那些。   胤祥揉了揉眼,看向夏太医,忽而哑声问:“调养手册,是弘晏侄儿,和太医院太医共同研制的么?”   说起这个,夏太医立马来了精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捋了捋长须,与有荣焉地道:“正是!”   随即巴拉巴拉一长串,包含参与撰写的心路历程,还有对皇长孙殿下的大夸特夸,说小爷才是智慧无比的主创,他们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直夸得敏嫔都动容起来,胤祥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堪与晴朗夜空的繁星相媲美。   他记住了侄儿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胤祥暗暗攥起拳头,深吸一口气,他许是懂得十二哥想同侄儿探讨佛学,意图跻身知己的感受了。   ——   毓庆宫。   刚同太子妃撒了一会娇,弘晏便被赶进了暖阁。   说赶或许不甚精准,一来他自个想去瞧瞧妹妹,二来他爹‘好言相劝’,笑吟吟地道:“阿玛同你额娘说一会话。”   于是弘晏暗啧一声,迈着局外人的步伐,前去逗弄许久不见的妹妹。   小元曦穿着粉嫩嫩的衣裳,啊啊地伸出手,不见半点生疏,甜蜜蜜地对他笑。弘晏呼吸一窒,如同吃了蜂糖一般,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被幸福泡泡包裹,这是他的亲妹妹。   看得周围侍候的宫人惊奇起来,小爷南巡的时日不短,格格居然没有忘记哥哥,她们还是头一回见。   唯有兄妹连心可以解释了!   另一边,夫妻俩喁喁私语。先是太子说起南巡途中见闻,略微提了提曹李两家贪污一事,唯独隐瞒了弘晏‘铲土玩泥’,生怕给福晋太多刺激。   哪知太子妃关心的另有其事:“爷,保成纺纱机……”   太子:“……”   太子脸色一僵,想要蒙混过去,太子妃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难不成是元宝取的名儿?京城都传遍了,说您功在千秋,心怀百姓呢。”   知子莫如母,太子僵硬地点点头。   这小子说是为他好,他看不尽得。皇上还没把差事收回来,回到京城,他依旧有着推广宣传的重任。   在江南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习惯就好,可皇城根下全是认识的人,这名号让福晋念来,他都有些受不住,要是出现在老大口中……   汗阿玛怕是等不到兄友弟恭的那一日了。   望见太子眼底的不自在,太子妃藏好笑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秉持绝对不拆元宝台的原则,说起了宫中大小事。   今年是大选年,要在此届秀女之中定下九福晋十福晋的人选。选秀的章程年初呈到皇上案前,交由礼部筛选,如今离初选只有一个月光景,眨眼间就到了。   太子妃正为这事忙碌,宫中主事的妃嫔也不得闲,尤其是宜妃娘娘。十福晋的人选自不消说,由皇上和太后早早定下,乃是蒙古阿巴亥旗的博尔济吉特氏娜林郡主。至于九福晋的人选还没个风声,皇上南巡去了,也没给个参详,宜妃这不就急了?   九阿哥成日惦记他的商业王国,瞧着还没开窍,宜妃问起的时候,只千叮万嘱选个温柔、贤惠、顾家的。宜妃母族郭络罗氏的根基不在京中,对贵女了解颇少,温柔这个词儿真把她愁坏了,想了想,便邀太子妃前去翊坤宫坐。   太子一口茶抿在嘴里,不上不下:“宜妃央你打探孤的口风。”   转念一想,曹寅几个在押送的途中,不日就要到达京城,宜妃想必也是顾虑这个,怕在关头上惹了汗阿玛。可他对秀女又有多少了解?   片刻恍然,京中有索额图在,身为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想必没人比赫舍里氏更清楚。   事关九弟婚事,他关怀也是理所应当,太子应承下来,“明儿我便出宫一趟。许久未见叔祖父,还有伴读一事,善恒也该与元宝见见了。”   ——   弘晏得了三日假期,皇上却不一样,皇上很忙,六部与都察院也很忙。   一来江宁之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大串摘下帽子的地方官等着议罪,日日有都察院弹劾,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卷宗,忙得脚不沾地。二来纺织机与飞梭的推广,虽在江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多数京官却是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只等样机上呈,同他们一一吩咐下去。   三来水泥一事,在皇上看来头等重要,若真有弘晏说的那般神奇,研制水泥,甚至在研制火器的前列,什么资源都可以砸进去。工部上下动员起来,研究江南带回来的铲土原料,只这些还不够,还需有元宝给他们细细解释。   儿子多也有好处,议罪一事交由老四老八,推广一事交由太子,至于水泥,修路……皇上沉吟起来。   不急,处理眼前事再说。   积压的奏折如山,皇上埋头批阅,等翻到礼部递来的选秀折子,他提笔的手一愣。“老九老十的福晋……”   李德全接话:“是从这届挑。”接着含蓄提醒了一句,说宜妃娘娘尚且不知道儿媳妇的人选呢。   皇上恍然大悟,忽而有些心虚。   南巡后政事一桩接着一桩,他都忘了这茬了,也没派人去贵女群中调查一二。   思虑片刻,皇上想起消息最为灵通的的索额图,从前和明珠作对的时候,整个京城就没他不知道的事,于是沉声说:“宜妃既然着急,你去查查赫舍里氏打探得如何。”   李德全:“?”   李德全觉得皇上简直是个天才,他艰难地应答下来:“是。” 第140章 雄心 一更   索额图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全村的希望,身上承载了皇上厚重的寄托,他正在琢磨选秀的事。   这届选秀与赫舍里氏关系不大,唯有两位旁支姑娘参选。族中出过仁孝皇后和平妃,她们不可能进宫当贵人,顶天拴婚宗室或是撂牌子,索额图淡然得很。   但他还是收集各种小道消息,尤其是出身好、父兄得力的高门贵女——性情举止,样貌如何,家里有没有和太子爷作过对。   此番选秀,九福晋十福晋是重头戏,还有毓庆宫的侧福晋之位至今空缺,无数人蠢蠢欲动,要是成了,那可真是一步登天。虽说太子爷盖了戳的爱重太子妃,虽说皇长孙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但侧福晋熬一熬就是后宫娘娘,生下的儿子也有亲王郡王可当!   想了又想,他们瞄准太子外家,这几天不乏吹捧试探送好处之人,可把索额图气坏了。   老夫是皇上亲赐‘朕之肱骨’,誓要守护全天下最好的小爷,好啊,你还想弄个庶弟出来?做白日梦也没门!   索大人一扫弘晏回京的高兴,吃了秤砣似的阴阳怪气,来人只好灰溜溜地走,走时撞上了微服前来的太子爷。霎时间如同惊弓之鸟,问安后逃也似的跑了,简直不似四品的朝廷官员!   太子一挑眉梢,这是怎的了?   来到书房,索额图先是一喜,念叨着关怀几句,连南巡的惊爆事件也顾不得了,说话前所未有的小心:“爷,您可不能辜负太子妃哪。”   “……”太子:“??”   待索额图委婉说出原因,太子心下一凛,没想到九弟的福晋没问着,孤却有了贞操危机。转念一想,万一汗阿玛存了心思,不是没可能。   老大老三不提,老四老五老八的侧福晋皆为空缺,到时候来个全家桶……   太子面色微僵,转眼变得自若,说完南巡诸事,敲定赫舍里家伴读入宫的日子,闲聊般地问起索额图这届秀女如何。   索额图很是感动,他搜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可以分享,难得太子爷感兴趣,自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正白旗都统董鄂七十的闺女“温婉娴静,素有美名,与三福晋沾点儿亲,家世也是拔尖”,太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这是太子妃叮嘱他多加注意的人选。   要说身份,此届少有比过董鄂氏的,她的性情又是九弟钟爱的类型,这不是巧了么?   半日后,皇上收到了传讯。   从头听到尾,董鄂七十的闺女评价最高,联想到她的家世,便知这话定然公允。毕竟董鄂氏碍不着他索额图,董鄂七十也和赫舍里氏交际甚少,皇上沉吟半晌,用朱笔圈出董鄂氏的名字。   李德全心中便有了数,感慨的同时陷入新的疑惑。   天爷,这效率高啊。   皇上是疼九阿哥,还是不疼?   ……   弘晏不在的日子,九阿哥堪称度日如年。哥哥们走了,弟弟们走了,只留他对着老十那张蠢脸,这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胤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大侄子盼了回来,就差当场表演泪湿衣襟,生怕元宝听信老四那个妖妃谗言,把他这个勤勤恳恳打理家业的知己遗忘。   弘晏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端水大师,如何会让九叔伤心难过,趁着入学前最后的几日假,进行知己慰问大业,不忘捎去精心准备的小礼物。九爷被哄得正高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儿,转眼一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杵在门外,眼底闪烁着他分外熟悉的光芒。   和他计划撬老四墙角的时候一模一样。   九爷:“……”   心里头咯噔一声,南巡回来,怎么又多了两个?   黑炭似的!!   电光火石间,胤禟做了个假设。听说胤裪的额娘突发恶疾在行宫修养,心里难受的同时和大侄子朝夕相处,感受到温暖的力量,这还说的通,胤祥呢?莫名其妙,没道理啊。   十三可崇拜他四哥了,他就不怕老四揍他?   九爷强自镇定地问:“来哥哥院里做什么。”   十二眨了眨眼,十三抿嘴一笑:“趁空和侄儿工部铲土去。”   九爷脑袋冒出硕大的问号,就听十三有些羞涩地继续说:“不过是些体力活计,帮帮元宝的忙。”   十二把弘晏和九爷的相处模式看在眼里,闻言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   九爷哼了一哼,斜眼看向他们:“知道了。铲土归铲土,不急于一时,明儿再去为好。”   实则是变相的赶人,两位阿哥听话地转身,弘晏的心却飞到了水泥上。他掰着手指头想,工部效率高,配料搅拌到了尾声,负责人选还没有找好,除此之外,戴大人的战车也要验收,他得出宫去瞧瞧。   陡然生出一股紧迫感,弘晏笑容灿烂地挥挥手,和九叔道别,等假期结束,他们相处的时间多着呢。   九爷:“…………”   门外。   胤裪望了胤祥一眼,目光深深,“你我联手,才有胜出的机会。”   胤祥伸出拳头同他相碰:“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   南巡归来以后,真正得空的成年阿哥极少。保成纺纱机不说,江宁贪污一案,牵扯到的人员太多太广,四爷八爷几个只来得及同福晋温存,就被皇上打包去了刑部,连七爷都被抓了壮丁。   大贝勒卖药卖得风生水起客如云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知己的回京,皇上喻令一下,命他巡查动土的永定河工程,寻诸改进之处上奏御前。   可以说是罕见的委以重任,可胤禔并不觉得欣喜。他还没来得及和元宝见上面,这就擦肩而过了??   大福晋对他哀怨的神色恍若未见,手上整理的动作不停,片刻,招来婢女柔柔地说:“这些耐放的吃食,还有成套的文房四宝,元宝读书用得上,随我一道送去毓庆宫。”   婢女笑着应下,正院伺候的人全动了起来,她们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衬得胤禔的脸色慢慢变绿:“……”   侍奉他的周旺咽了咽喉咙,拉来一个丫头悄悄问:“爷出远门的衣裳用物呢?”   丫头指了指角落不起眼的木箱,悄悄回:“都在那儿。”   周旺:“……”   弘晏不知道京城又多了一个失意的知己。他领着十二叔十三叔铲完土,马不停蹄参观新式战车与火器半成品,又开始琢磨包工头的承包对象,毕竟工部承办,总要有个领头的监察。   从前盖了戳的闲人五爷养猪养出了心得,养出了水平,养得黑了好几个度,每天过得万分充实;七爷难得忙碌,被抓壮丁后脚不沾地查阅刑部卷宗,细细算来哪个叔叔都不得闲。大贝勒出远门去了,备用人选又少了一个,弘晏揉了揉腮帮子,严肃着小脸去往乾清宫。   必须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把合作对象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共同建设和谐美好的大清——   不知朝堂还有哪些俊才?   弘晏准备咨询他亲爱的汗玛法,皇上埋头案前,闻言挑起眉梢。   南巡堆积的政务繁多,他还没来得及定下人选,心里头这么想,面色丝毫未显,露出一抹慈和的笑:“我们元宝立下如此大功,朕都依你。”   话里头的纵容让人听了牙酸,弘晏收获满腔感动,却仍旧两手空空,踏出门槛时,像是被沉甸甸的重任压垮了肩头。   抬头望望高照的艳阳,照出短短的小身板,弘晏长叹一声,下定决心。   这样吧,谁先出现在他面前,谁就是主持修路的不二人选!   ——   做出决定没有多久,皇长孙殿下在毓庆宫前和三贝勒相遇了。   面对大侄子诧异、恍然继而转变为惊喜的眼神,手捧画轴的三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许久未见知己的激动占得上风,胤祉递过画轴,嘴上谦虚:“练了个把月素描,三叔实在献丑。元宝不若评判评判?”   弘晏动容地接过,暗道自己不应该。   他怎么就忘了三叔呢?   看这翩翩风度,满身书卷,还有个把月的空余时间练画,正是承包工程的大好人选。选秀的章程告一段落,用不着他操心,这么一想,与其在礼部清闲度日,不如为人民奉献自己。   弘晏抱着画,郑重万分:“三叔,可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   三爷一愣。   话题转得太快,胤祉有着跟不上思路。只这是紫禁城中,毓庆宫前,他身为汗阿玛的儿子……三爷犹豫一瞬,试探着回道:“自然有。”   心霎时落下一半,弘晏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侄儿要拜托三叔修一本书。”   鉴于从前的《养猪手册》《调养手册》,三爷凤眼唰地亮了,“什么书?”   “强基固本之书,”弘晏深沉道,“它是国家的命脉,是土地的血管,维系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生存。”   说得三爷热血上涌,逐渐激昂,修书简直精准地戳中他的理想,即便有些听不明白,却也一口答应下来:“好!”   弘晏:“——它就是路。” 第141章 闲人 一更   三爷大脑空白了一秒:“……”   修路??   且不说这和书有什么搭边,当下有哪里需要修路?   胤祉还是经验不够,对弘晏的忽悠属性提防为零,不知不觉走进巨大的圈套,上赶着给自己埋了掊土。   没等三爷说话,弘晏一副不许反悔的模样,“三叔,你都答应我了。”   紧接着条理清晰地谈起修路计划,介绍水泥这个基建神物,简直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作为汗玛法看重的监工人选,您忍心让他老人家失望吗?   堪称教科书版的赶鸭子上架了。   三爷虽不像四爷是个骨灰级实干家,但皇子龙孙没一个是庸才,平日里博览群书,脑筋一转便明白过来。稀里糊涂听着,茫然的思绪一扫而空,水泥……三爷暗暗咋舌,若真有这般神奇,不论是谁总揽,都将留名世间,何况还是汗阿玛默许的。   大侄子的可靠人人皆知,他能承认自己担不起监工么?   即便工部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心头酝酿着激荡的情绪,三爷深深地望了眼弘晏。   元宝若想,有大把大把的人选任他挑,可他没有。元宝独独相中了自己,把功劳送上门前,话语中掺杂着满满的信任,他怎能辜负知己这一番厚爱?   弘晏不知道这个美妙的误会,莫名觉得三叔看他的眼神炽热了几个度。颈间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心满意足地想,遇事不决看运气,真好。   叔侄俩达成约定,乐滋滋地凑到一块欣赏素描,经过你来我往的吹捧称赞,一个脚步生风地出宫,一个奔向乾清宫复命。   皇上没料到弘晏回来的如此迅速,听见人选的瞬间愣了愣,“老三?”   弘晏捧起脸,郑重其事地说:“三叔礼部事轻,又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孙儿觉得合适。”   皇上总觉得有些违和,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毕竟是他准许的元宝,犹豫几息颔首应下,吩咐李德全道:“叫胤祉趁早交接事务,去往工部熟悉流程,切忌纸上谈兵,做耳目闭塞之人。”   李德全面不改色地应下,悄悄瞅了眼皇长孙,在脑中想象三爷沐浴尘土,修路指挥的模样……   在心底竖起大拇指,小爷真是高啊,十二阿哥十三阿哥黑了,三贝勒也逃不掉。   弘晏也在心底竖起大拇指,汗玛法这话说得太好了。切忌纸上谈兵,不就是要实践出真知么?   水泥还差最后的工序,加个人更有效率,弘晏郑重地请示皇上:“我带三叔试试铲土。”   皇上:“……铲土可以,铲两屋子,你三叔怕是受不住。”   弘晏睁大眼:“孙儿哪有那么黑心?”   瞧他那委屈的包子脸,皇上轻咳一声,“十三……”   “那是十三叔毫无节制,如今孙儿只许他帮半个时辰的忙。”弘晏义正言辞,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皇上失笑,指着弘晏的背影摇头:“你看看他。”   李德全牙酸,心说惯着小爷的是谁哟,面上笑眯眯道:“谁人不说皇长孙孝顺皇上,敬爱叔伯?奴才瞧着不仅十三阿哥爱同侄儿玩耍,大贝勒离京没同小爷见上一面,还觉遗憾呢。”   皇上神情舒缓,颇有认同之意,一双凤目满是骄傲,半晌提起狼毫,在纸上写了一个“长”字。   又把“长”划掉,写“太”字于其上,“皇长孙,改为皇太孙如何?”   ——   三贝勒监工的旨意虽没有明令下达,工部官员心中明镜似的,私底下一传播,朝臣便有了数。   乍然听去很是违和,仔细一打听,乃是皇长孙殿下的力荐。事实上多的是人眼热,这样好的侄儿,放眼四周,那是打灯笼都找不着!   但他们不敢眼热,谁叫小爷生在天家?皇上的心尖尖,他们也没胆子撬墙角啊。   除了老王爷们酸上一酸,三爷收获了数不尽的羡慕。钟粹宫中,送走前来唠嗑的宜妃,荣妃面上的笑仍旧没有消失,眼尾褶痕依稀可见:“听说宜妃常和毓庆宫往来,依本宫看,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   如今局势明朗,那个位置,胤祉摸到不过是妄想。既如此,何不为了儿孙多多考虑?与新皇亲近的兄弟叔伯,地位哪是他人可比!   眼见着老九身负重任,老八一跃而起,荣妃也急。礼部地位虽然尊崇,除了选秀祭典,其余的不过闲差,胤祉看书也就罢了,成日练劳什子画,从前清查国库的时候比不上众位兄弟,日后哪里能行?   修路这差,即便苦了些、累了些,只要不出大错,那就是白送的功劳,弘晏愿意举荐胤祉,荣妃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恰逢三爷前来问安,鼻尖沾了点灰迹,说起铲土的事,荣妃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向来平和的眼眸瞪得老大,几乎要向宜妃训儿子的时候看齐,“你十三弟多大?你多大?铲个几斤就累了,丢的岂不是额娘的脸?!”   三爷:“……”   额娘,久坐衙门的文职,好像不能和天天练武的弟弟比。   荣妃又是忧心,又是来气,“亏得你还是皇阿哥,简直不食人间烟火,要是监工说苦喊累,本宫饶不了你!!”   三爷:“……”   ——   三爷被成功盖上“身娇体弱”的标签,心里头很是郁闷,另一边,假期告罄的太子同样觉得郁闷。   从今天起,他和保成纺纱机这个名号再也绕不开。加速生产不够,还要把它推向千家万户,从前在江南还不觉得,如今日日面对媳妇,实在有些抹不开脸。   不由给罪魁祸首弘晏又记了一比,直至下衙回宫,又忽然听闻三爷修路的消息。叫儿子到他跟前来,太子没有问别的,佯装无事地提起铲土:“可有带三叔前去?”   弘晏瞅他一眼,慢吞吞地喊口号:“要修路,先铲土。”   太子:“……”   心里头有些平衡了。   他幽幽地想,元宝有汗阿玛宠着的底气,孤却早已不是他的小棉袄。他们兄弟几个,谁都得轮到,不过早晚而已。   三日假期一晃而过,转眼就是上学的日子。   即便弘晏习惯了早起,还是被外头黑沉沉的天色一惊,扭头一看,他爹已经穿戴整齐,龙章凤姿神采奕奕。   弘晏沉默一瞬,唤了声:“阿玛。”   “嗯?”   弘晏真心实意:“今天的你极其英俊。”   太子:“……孤说过,没有保成牌水泥。”   弘晏:“……”   与弘晏一道去往无逸斋的,还有三个小伴读,作诗小天才杨柏,赫舍里家的善恒,瓜尔佳家的灵川。   其中杨柏最大,善恒最小,因着拐卖被救的经历,还有家里头的叮嘱,善恒亦步亦趋跟在表哥身旁,扑闪扑闪的漂亮眼睛满是崇拜。那信服的模样让弘晏恍惚有种错觉,他让善恒往东善恒不敢往西,他让善恒放火烧山,那把火定然烧得又快又准,绝不会烧到河里去。   身为武将家的孩子,灵川生得眉目端正,比同龄人高上一截,据说从三岁开始习武,风里雨里,不论寒暑。弘晏不禁肃然起敬,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将军预备役,这样的人才,他怎么能够放过?   杨柏,老熟人了,自从跟着皇长孙殿下讨债,历经多次三观重组,早已不是原先文采斐然书呆子的模样——他升华了。又有幕僚父亲、恩师王士禛的言传身教,为人处世进步了不止一点,至少弘晏想要写诗赠纳兰大人的时候,他能递上一支笔。   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孩子,一颗红心向长孙,师傅们很是满意。进宫之前,他们的进度都与弘晏等同,今日正式开始第一堂课程,由钮钴禄氏的族长,满文师傅阿灵阿教授。   这是给钮钴禄家一个恩典,作为未来的帝王师,荣恩如何也少不了。能够在无逸斋见到舅舅,十阿哥高兴地睡着了,九阿哥替十弟高兴一阵子,继而细细地琢磨起来。   近来九爷很是怨念。十二十三撬墙角不说,他盼着大侄子和他一道读书,哪想除了晨读,整个上午没有和弘晏说话的机会,因为他们进度不同。   跑去和老爷子说学满文,会不会被棍棒打死?   思及下场,九爷怂了。还有围绕大侄子身旁的伴读,左右护法似的跟着,尤其赫舍里家那个万分可爱的小孩,简直就像依恋母鸡的小鸡仔,想到此处,不由戳了戳旁边,“老十啊。”   十阿哥打着盹儿蓦然惊醒,就听九哥小声问:“那个善恒,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胤俄:“……”   胤俄睡眼惺忪,认真回答:“他今年六岁。”   九爷悻悻然地收回话头,觉得老十不懂自己。过了一会感慨道:“爷看兄弟里头就你最闲。连三哥都铲土去了,就你吃了睡,睡了吃的,爷迟早让元宝给你找个活计。”   听到‘元宝’二字,十阿哥警铃大作,瞌睡彻底没了。   要说起来,大侄子也算他的红娘。生怕九哥吃醋吃到自己身上,胤俄早已忘记如今的场合,不由拔高音量,掩饰心虚,“闲?闲什么?不日还要娶福晋呢!”   这突然的爆发,爆得九阿哥目瞪口呆,差点滑到地上。   十阿哥嗓门嘹亮,余音绕耳不绝如缕,讲台之上讲得浑然往我的师傅脸彻底黑了。   窗外,因着元宝进学前来瞧瞧乖孙,顺便视察的皇上:“……”   李德全心肝一颤,总师傅闭上眼睛,半晌,皇上怒极而笑:“闲是吧?不给朕写出《种田手册》,成亲就是妄想!” 第142章 觉醒 一更   皇上怒气盈然,没有收敛半分音量,话音透过窗,屋内霎时变得静静悄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胤禟:“……”   胤俄:“……”   九阿哥脑中迸出两个大字:坏了。   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早就知道老十是个憨货,他还说什么闲不闲的,这不是尽坑人吗?倒了八辈子霉运撞上老爷子,这下好了,娶亲前天降一本《种田手册》,指不定他也逃不了……   十阿哥缓缓扭头,擎着这辈子最大的定力咽了咽嗓子,露出一个笑,瞧着却比哭还难看,“汗、汗阿玛。”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眼观鼻鼻观心,暗里为哥哥捏了把汗。汗阿玛的脸色黑沉,像是山雨欲来,此时求情就如出头的椽子,实在不是好时机,对不住了,十哥。   “皇上!”讲堂上的师傅顿觉苦尽甘来,积了满肚子话要说。   识破老师告状的意图,十阿哥面色更僵,就见皇上大步而入,摆摆手沉声道:“朕都知道。”   继而看向十阿哥,压下怒意,语调不容置疑:“朕说话算话。从今儿起,无逸斋不必再来,搬去皇庄,《种田手册》就交由你主笔。养殖与播种亲如一家,要如你五哥那般,为天下百姓谋实事,手册何时制成,便何时娶亲罢。”   啪嗒一声有如晴天霹雳,九爷死死撑着胤俄的身子,不让他软倒下来,当下还在御前,皇命不得违抗,振作,振作啊!   也幸亏有人撑着,众目睽睽之下,十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遵命,思想全然放空,表情就和死了爹似的绝望。   种田,他不会,哪能凭空造出劳什子手册?   胤俄在内心哭泣,娶娜林为妻难不成要下辈子了?!   总师傅见此叹息,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随即感慨着想,在小爷的带动之下,天潢贵胄体会百姓疾苦,早已不是什么大新闻,皇上有历练十阿哥的慈父之心,种田倒也合适。   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十爷就这样同五爷做伴去了。   眼睁睁目送皇上离开,去寻他聪慧又伶俐的乖孙,十阿哥慢慢转身,用虚弱又凄凉的嗓音叫了声:“九哥。”   愤怒渐渐发酵,烧成燎原大火,汗阿玛居然没有迁怒。但只要九哥愿意帮忙,他就还是自个的亲九哥!   九爷心虚地垂头,手指几乎摇成了残影:“哥哥也不会种田……”   ——   无逸斋半日一大课,早上读书下午骑射。汉学课听王大人引经据典,骑射课上,弘晏领到了此生第一匹小马驹,它浑身火红,四蹄雪白,很有踏雪红泥千里马的风范。善恒同样领来一匹红马,灵川与杨柏领的一黑一白,望向马驹的神情满是喜欢。   教导骑射的武师傅乃是皇上精心任命的富察马武,现任兵部侍郎,富察氏的顶梁柱之一。不必谁来提醒,马武自是尽心竭力,而后惊喜发现皇长孙殿下的身体素质与意志力,实乃上乘中的上乘!   善恒马步扎得泪眼汪汪,杨柏两腿发颤东倒西歪,唯独灵川八风不动,弘晏面色淡然。马武惊喜之后便是恍悟,灵川自小习武,小爷也不赖。小爷随驾草原,比试赢了天生神力之人,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弘晏:练了那么久的箭术,他早已不是从前的爱新觉罗元宝,系统给的威风,跪着也要装完。   沐浴着小表弟崇拜的目光、灵川杨柏钦佩的眼神,弘晏初显俊秀的包子脸更为肃穆。终于挨过马步,学着分步上马、操控缰绳,骤然听闻十爷即将搬出无逸斋的消息,弘晏很是震惊,“十叔要往玉泉山皇庄去?”   三喜肯定地点点头。   刚完美安排了三叔,十叔怎么也要外出公干?看样子还是被迫的。弘晏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接过巾布擦了擦汗,等到下学时分,恰恰撞上蹲在外头翘首以盼的十阿哥。   胤俄独自一人,并没有贴身太监跟随,盼到大侄子,眼睛唰的亮了起来。他像看见救命恩人似的激动,“元宝,十叔申请做你的知己!”   弘晏:“……”   亦步亦趋跟着的善恒大吃一惊,小小后退了一步。   十爷抹了把脸,忽视善恒这个小鸡仔、不,小豆丁,瞧他都被九哥同化了。随即声泪俱下地讲述被皇上惩罚的始末,控诉九爷人神共愤的过分行为,接着喘一口气,小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希冀:“侄儿既擅长养猪,种田,可是侄儿新的爱好?”   弘晏:“……”   弘晏霎时明白了。   汗玛法是怎么想出的种田招数?   心里头念着夺笋,作为贴心会疼人的大侄子,面上对十叔的心酸感同身受,弘晏动了动唇,迟疑着开口:“侄儿近来爱好铲土。”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条件不允许,他目前的身份,是承包一切的包工头呀。   他都规划好了,水泥过后就是玻璃,定要制得又便宜又清透,让市面上厚重昂贵的琉璃无路可走。   何况金手指乃是随机,下回抽到治河高手该如何?他实在不能耽误十叔的娶亲大业。   果不其然看到十爷挂上一张痛苦面具,弘晏愧疚万分,沉思片刻,倾情建议道:“户部有擅播种的农事官,十叔不妨借上一借,再找些经验丰富的老农来。”   十阿哥忙不迭地记下来,而后又是一僵:“侄儿啊,他们身份不如我,定是要我指挥,可我懂啥?”   关键是种田手册要记什么,各种粮食的长相吗??   “……”弘晏沉默下来。   这是个大问题,可他也无能为力。想了许久,弘晏灵光一闪,小小声地透露秘密:“自南巡归来,四叔在后院种了些菜,听说长势喜人。十叔不若问问四叔?”   十爷来不及惊讶,闻言当即大喜。   他还真不知道四哥有种田的经验。这主意好,这才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好建议,十阿哥回过味来,连声和弘晏道谢道别,继而迫不及待地抬腿,就在此时脚步一停。   若说原本申请知己是为求救,也为撬九爷的墙角,当下,十爷转变了念头。   大侄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侄子,不仅仅是他和娜林的红娘!胤俄泪眼汪汪拉着弘晏的手:“十叔想要当元宝的知己,十叔有这个荣幸吗?”   语气真心实意,感情丰富炽热,弘晏无法敷衍,霎时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就在这时,救美的英雄善恒出现了。   善恒抿起嘴唇,“十阿哥,您屁股旁边的衣服开缝了,我看见白色的亵裤……”   声音虽小却清晰万分,十爷听得脸色大变,头顶差点儿冒烟。第一时间放开弘晏,他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半条裂缝,又听善恒羞涩地补充:“缝隙很小,您的手怕是够不着。”   胤俄心下一凛,只恨伺候的人没有跟在身边!   他更不想让弘晏指认,在侄儿跟前丢脸,于是告了声罪,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无人窥伺,捂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跑了。   弘晏眼睁睁看他消失,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片刻轻咳一声,不赞同道:“善恒,诓骗长辈是不礼貌的行为。”   善恒连忙点头,嗓音软糯,小心翼翼地瞅他:“表哥,知己的年纪不能相差太多,十阿哥很不合适,你可以考虑我,我愿意的。”   弘晏:“……”   弘晏戳戳他的脸蛋,若无其事道:“该回毓庆宫了。”   ——   十爷火急火燎跑回院子,脱下外衫和宫人一起找寻,发现屁股后头的针线完好无损,并没有破缝的痕迹。   顿时明白过来,他被骗了。   被一个六岁的小破孩诓骗,堪称颜面无存,丢脸丢大发了!加上《种田手册》的冲击,胤俄好悬没有气晕过去,捂着胸口深呼吸,恨不能打死清晨反驳九爷的自己,半晌虚弱道:“你去瞧瞧,四哥下衙没有?”   得了准信,十爷忙不迭动身出宫,气喘吁吁赶到四贝勒府,和四爷大眼对小眼地面对面。   四爷:“……爷为什么要帮你?”   问话心平气和,嘴角甚至微微带笑,听言,十爷彻底震惊了。   “四、四哥。”他不敢置信,四哥怎就变得如此恶毒?   “帮老九撬哥哥的墙角,此为一;打探我同元宝的秘密,此为二。”四爷瞥他一眼,“汗阿玛意在考验,哥哥何必冒着忤逆汗阿玛的大罪,教你种田?”   为给弘晖生弟弟妹妹,近来四爷十分努力。譬如生怕外头采购的蔬菜不好,想着种出纯天然无污染的青菜给福晋食用,结果水浇得太多,没一株存活,这话他不会和老十说。   十爷:“…………”   这日子没法过了。   算来算去,罪魁祸首还是九哥,难不成从小同他好,就是错的吗?   胤俄心碎了一地,拼也拼不回来,迷茫地游出四贝勒府,迷茫地绕到玉泉山皇庄,瞧着漫山遍野哼哼唧唧的猪崽,忽然顿悟了。   世上除了大侄子,无人值得他真心相待。   额娘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他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回报元宝真挚的心意,叫所有看他不起、对他不住的人悔恨交加,过后风风光光地娶妻!   壮志雄心地唤来农事官,胤俄目光炯炯,指着画册上的植株问:“这小麦是何习性,种于何处,平均亩产几何?”   农事官犹豫片刻,小心道:“回十爷的话,它叫粟米。” 第143章 赐人 一更   十爷的雄心壮志刚刚萌芽,就哗啦浇下一盆冰水,浇得整个人透心凉。   五爷正在皇庄里头忙碌,忽而接到九爷的传信,震惊之后便是心虚,小九干的这是什么事儿,竟连累得十弟撰写《种田手册》,不写完不许成亲!   不是他怀疑贬低,实在是十弟自小皇宫长大,从没见过农家情景,五谷分的清吗??   怀着深深的忧虑,五爷上门好一番关怀,更多的却是爱莫能助,他养猪能行,种田还是罢了。接着提起玉泉山有一汪天然温泉,“手册制成之日,五哥带你泡温泉可好?”   十爷:“……”   您倒是对我很自信。   想起五哥同九哥是同胞兄弟,胤俄坚定了撬墙角的决心,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然后丧气瞥了眼农事官,还是先从辨认作物开始。   虽说皇上意在惩罚,哥哥们依旧表示了兄弟爱。太子送来一沓农具,三爷送来一套农书,八爷送来一个信匣,记有农事方面大大小小的消息;九爷送来使唤的人,四爷送来一盆水灵灵的白菜。   别的也就罢了,胤俄对胤禛很有意见,当即拔下白菜煮了吃。   吃完呵呵一笑:“不过尔尔!”   ——   水泥研制大获成功,试验的成果令人惊叹。   修路一向耗时,从哪里起始,哪里结束,如何修,全都要人力规划,没个三年五载不成。在此基础上翻修全国,更是浩大无比的工程,等四面八方全通了水泥路,许要十年,二十年……三爷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慢慢有了认知。   元宝举荐的长期活计,恐怕能干一辈子,积给他源源不断的功劳!   修路实在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三爷心下打定主意,定要做出实绩,得空就往工部跑。   也是弘晏在无逸斋读书,他不好进宫打搅,沾满香气的书信依旧没断过。过了几日,听说贪腐案逐渐审出结果,江南官场震荡,涉案官员全都摘了乌纱帽,四爷他们终于能歇一口气,三爷就动了心思,想找四爷唠唠嗑,碎碎嘴,而后猛然想起,他也是撬墙角的知己之一。   算了,憋着。   书信这回事,一旦过了明路,三福晋哪里还会阻止,巴不得爷同侄儿多多交流感情。她每每想起除夕闹出的乌龙便脸红一次,有些端傲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夫妻俩倒越发融洽起来。   如今的朝廷像是迈上高速轨道,人人都不得闲,又过了几日,京城慢慢步入盛夏,三年一度的大选即将开幕。   三爷去礼部的时候撞上十爷,着实唬了一跳,这瘦了一圈,俊得棱角分明的人是老十?虽说憔悴了点儿,精神气都不一般了。   紧接着便是探究,他不好好种他的田,来礼部做什么?   十爷是来探听口风的。   十福晋的人选早已定下,他不信汗阿玛真的如此冷酷绝情,半点指示都不给。反倒是九哥,翊坤宫已经开始操持了,昨儿个宜额娘传话来,忧心他的近事,问种田种的好不好?皇上的气消没消?阿巴亥部已经护送郡主来京,娜林那边,她实在放不开手脚。   传话无疑是会心一击,这边十爷刚会下地。   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询问礼部的官吏,问有没有推敲十阿哥的大婚流程,胤俄简直用尽了手段,最后心碎地发现——没有。   “三哥,”从悲伤的回忆里挣脱,他痛定思痛,挤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问道,“听说秀女里边的董鄂格格与三嫂有亲,宜妃娘娘托我来问,不知她的性情如何。”   随着选秀渐渐临近,越来越多的风声传出,其中就有九福晋的人选。胤俄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种田的同时日日派人探听,最终圈定了满洲贵女中家世好、人也出色的董鄂格格,觉得这位可能性最大。   要是没有汗阿玛授意,谁敢传出风声?   三爷恍然大悟,原来是九弟的婚事。   宜妃居于深宫不方便,碰不上自家福晋,胤祉没有过多怀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笑着应承下来。回府和三福晋提了提,三福晋先是一愣,而后神色有些奇异,趁三爷尚未发现,赶忙掩饰了过去。   “虽不同宗,明秀算是我的堂妹。”她出嫁前同堂妹见过几面,想了想轻咳一声,“明秀长得好,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不怯场。尤其精通管家,九岁便帮她额娘管理中馈,账本没一个出错的……”还能拉弓马,射大雕,身手比许多男儿都强。   也是明秀的额娘手段卓绝,久而久之竟有温婉的美名传出,还瞒过了所有人,三福晋打心眼里佩服。   三爷一边听一边颔首,大方好啊,这姑娘贤惠。   回头和十爷字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十爷一边撑着犁,一边在地里琢磨。   擅长管账,这不又一个活脱脱的九哥吗?   十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等九爷怀揣着愧疚之心上门关怀的时候,神神秘秘拉他到一旁,“九哥啊。弟弟替你打探了,董鄂格格娴静温柔,人还长得美,怕是最有可能的九福晋人选。”   九爷大喜,将董鄂格格记在了心底:“果真?!”   十爷信誓旦旦:“我还会骗你不成?”   九爷怀揣着成亲的美好憧憬,另一头,弘晏也在听人说起选秀的事。   善恒像是亦步亦趋的小尾巴,眨巴着眼睛悄悄道:“最近好多人来找我乌库玛法,问什么太子侧福晋、太子格格,乌库玛法气坏了。”   弘晏年纪小,又是头一个进学的孙辈,拥有皇上给予的特权,每隔十天就有一日休息。作为他的伴读,善恒三个同样能够出宫,索额图想念宝贝曾孙想念得紧,哪里会加以防备?不多时,越发鬼精的善恒全探听明白了。   弘晏愣了一瞬,紧接着恍然大悟。   数了数阿玛的后院,好像、貌似,称得上人丁不旺,好不容易遇上大选,自然成为他人眼中的香饽饽。何况除了阿玛,四叔八叔他们的后院同样空荡,汗玛法有极大的可能性赐人。   把这事记到心底,弘晏小脸变得严肃,趁下学赶忙回到寝卧,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又赶忙奔向乾清宫。   这个时辰,向来是皇上结束政务,去往后宫的时辰。自从预料到太子被废的结局,金龙飞天驱散梦魇,皇上越发清心寡欲起来,除了去宜妃等人的宫里坐坐,平日甚少召幸妃嫔。   此时听闻外头动静,还有宫人的问安声,恍惚间有种错觉,他是正待元宝前来的后妃之一。   “……”皇上心道大怒伤身,前些天处理曹寅李煦气过一回,当下竟生出如此念头,实在荒唐!   “汗玛法。”弘晏哪里知道祖父所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露出深深的梨涡,接着掏出怀中小册,递到皇上面前,一双瑞凤眼满是期待,“您瞧瞧?”   皇上低头看去,书名简洁明了,《发家致富的一百种方式》。   眼尾轻轻抽搐,他接过小册,翻开第一页,上写四个大字:制造琉璃。   往下翻去,一片空白,没有制造方法,更没有二和三,皇上和李德全一道沉默下来。半晌,皇上合上册子,问:“不是有一百种方式?”   弘晏理所当然地道:“这叫未雨绸缪,留着慢慢填充。”   皇上“唔”了一声,心里头很是欣慰。即便生在皇家,珍宝佳肴享用不尽,元宝也有无可比拟的忧患意识,不愧是朕的乖孙。   祖孙话题随即转到琉璃上,造办处有琉璃厂,于康熙三十五年设立,运用传教士带来的制造方法,虽有成果却不甚清透,远比不上价值千金的西洋盏。弘晏早有腹稿,洋洋洒洒说起新式造法的好处,他得亲自操作一番,若是成了,效率与利润随之高涨,比大伯卖药的进项都多!   最后大义凛然地道:“琉璃厂本就为汗玛法所有,利润自然全归与您,孙儿半分不要。”   李大总管被他一番高风亮节的发言震住,皇上眼底漫上动容,只觉心化成了一滩水。儿子个个都不省心,成亲开府都得拨款,唯有元宝是不一样的,给国库缴来上千万两不说,还一个劲儿扩充他的内库。   有孙如此,朕复何求!   然后便听弘晏磨磨蹭蹭、哼哼哧哧地问:“此番选秀,汗玛法可要给阿玛还有叔伯们赐人?”   李德全一惊,我的小爷哎,这话怎么说的。   您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皇上嘴边带笑,闻言稍稍一愣。   太子身为元宝的阿玛,先不做考虑,老四老八的后院单薄了些,他是有这个想法。但想归想,皇上板起脸斥了句胡闹,这是元宝该问的事吗,“功课都完成了?朕来检查检查。”   弘晏:“……”   汗玛法没有否认,还转移话题,弘晏心头便有了数。火急火燎奔回毓庆宫,恰逢太子下衙,弘晏瞅着他沉痛道:   “阿玛,您的贞洁不保了。”   太子遽然一惊,“汗阿玛决心赐人了?”   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您怎么知道?”   太子摇摇头,恢复镇定自若的风姿,“孤早有准备。”   旋即步入书房,抽出写好的信,一共五封,吩咐何柱儿道:“送往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和八贝勒处。”   吩咐完毕,太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来,面对困惑不解的元宝,挑起眉梢:“大字写完了?功课做完了?”   弘晏:“……儿子这就回屋。”   当晚,除外出公干的大贝勒之外,所有成年阿哥齐聚,一行人浩浩荡荡,拉开了反对赐人的序幕。   夜色深深,唯有蝉鸣,听闻众阿哥联袂求见,皇上披上外衣,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宣。”   太子最前,众贝勒鱼贯而入,一一拜伏。瞧见他们的第一眼,皇上揉揉眉心,沉声道:“何处生乱……”   郑重的嗓音齐声响起:“儿臣夙兴夜寐,诸事繁忙,若非家国事毕,无颜娶侧福晋。还望汗阿玛明察!” 第144章 种田 一更   寂静,一片沉默的寂静。   李德全灵魂出了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无颜、无颜娶侧福晋?   皇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终看向领头的太子。   太子低垂眉眼,神情肃穆,昏暗烛光无损他英俊的容颜,皇上额间青筋一蹦,好悬忍住踹人的冲动,压低声音问:“几时了。”   声音从牙缝挤出来似的,“胤礽,你们深夜入宫,就为求朕此事?”   要不是肩负重差,其中还有大清储君,这样的儿子全拉出去戍边,有一个算一个,他不稀罕。皇宫有朕和元宝就够了!   太子预料过多种情形,其中便有汗阿玛发怒,拎他出来大加指责的场面,故而镇定如初。面上显现惭愧的神色,心道趁着人多力量大,定要把隐患去除了,“惊扰汗阿玛安宁,是儿臣的不是。只是纳人耗费物力,处处皆用银两,而今朝廷又要修路,又要推广织机,两相比较,岂不本末倒置?”   四爷目不斜视地拱手:“儿臣实在不愿因安置她们,让办差进度落下。”   八爷跟着沉声道:“儿臣的差事有外泄之风险,不能有半点轻忽。”   一堆堆的大道理,听得李德全愈发恍惚,皇上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平静下来。   他看向太子,淡淡道:“朕不欲给你指人。”   “……”太子一愣,又是一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元宝不是告诉他……   五爷缩了缩脖颈,三爷心头暗道不妙。皇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元宝做的对就是对,做的错也是对,他完完全全忽略了传声筒弘晏,迁怒上太子爷。凝望下头跪着的一排皇阿哥,皇上伸手点了点,不怒反笑,感叹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宁愿舍弃一己私欲,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   “既有如此高尚情操,下衙以后,给朕收拾好铺盖种田去。”皇上笑着说,“帮胤俄撰写《手册》,也不枉你们白日辛劳,深夜求见的心血不是?”   办差很忙的众贝勒:“……”   从前拒绝十弟的四爷:“…………”   再加辩解,老爷子怕是要开骂罚俸,由太子领衔的皇子天团唯有遵命,旋即灰溜溜地告退。   月明星稀,夜色深沉。乾清门前,八爷欲言又止:“二哥。”   若真计较,还是他的后院最单薄。福晋怀有身孕,侧福晋和格格都没个影儿,按照惯例,此次选秀定要赐下人来,是他们连累了二哥。   四爷七爷也是这般想的。一想到明儿要前往皇庄报道,还有那本难倒十爷的《种田手册》,面色略有些发苦。   老十对种田一窍不通,他们又熟悉到哪里去?   太子面色沉沉地摇摇头,“孤亦有错。”   错在觐见的时机不对,错在太相信臭小子的话!太子身披月色回到毓庆宫,转眼望见出屋相迎的太子妃。   他的眼眸柔和下来:“怎么还没睡。”   太子妃温婉一笑:“元宝托我来问,听说爷干大事去了,不知成效如何?”   太子沉默半晌,努力压下手拿鸡毛掸子的欲望,“不错。”   若非弘晏明儿还要读书,他们父子俩定要彻夜畅聊。如此丢脸之事更不能让福晋知道,不过种田而已,他养猪都试了,又有什么难?   ……   这般想的皇阿哥不在少数,他们很快就能明白,有些事不是想办成就能办成,即便天之骄子,朝野称赞,他们在种田上依然是个……菜鸡。   就像养猪那般,没有弘晏带领,没有五爷示范,他们哪里能行?不过比十爷好了点儿,不会认错小麦和粟米而已。   第二日,皇庄。   夕阳西下,土地传来丝丝热意,十爷抹了把汗,嘴张成了一个“o”型。   他捋起麻衣,全然一副农人的打扮,看着眼前一排衣着尊贵、不甚自在的诸位爷,傻眼许久,然后好悬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汗阿玛英明,汗阿玛果然惦念着他,知道他娶妻无限延后,让这么多哥哥们来陪!   胤俄憋着笑,端起主人翁的派头好一番关怀,继而殷勤地分发农具农物,还有一整套下地服。   尤其对着四爷,嘴上谦虚不已,听着阴阳怪气,“四哥,让弟弟好好欣赏您的种菜手段。《种田手册》离不开四哥的贡献,弟弟还有好长的路要学!”   四爷:“……”   五爷偷偷瞧了眼四爷,为老十的胆大包天鞠了一把泪。年轻就是好,这老虎屁股是你能撩的吗?   进度可是关系到你的婚事啊十弟。   这边,众阿哥热火朝天地开始种田,意图齐心协力编写《种田手册》,然而召来农事官询问后,从天而降一盆冷水。   “皇上有令,要按《养猪手册》的旧例编写,具有科学性与可行性。”农事官期期艾艾地说。‘科学性’还是弘晏养猪时候的口头禅,放在种田也不例外,他小心翼翼地补充,“最低的标准,便是能够印刷发行……”   太子手握锄头,光风霁月的笑容消失了。   臭小子那是有神女托梦、上天襄助,他有吗??   ——   弘晏虽疑惑阿玛神神秘秘不知在捣鼓什么,每日极晚方才回宫,想要探听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仅他爹,他三叔,四叔,五叔,好像集体失踪似的,下衙之后便不见人影。转念一想他也忙碌,白天读书骑射,过后领着十二叔十三叔前往琉璃厂,谁都不得闲!   皇上把造办处总管交给弘晏使唤,全然是一副“好好干,朕放心”的态度,消息传到外头,甚至没有掀起多大波澜。朝臣早已习惯皇长孙殿下的奇思妙想,回回刷新丰功伟绩,他们从怀疑、惊叹到麻木,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多正常,多司空见惯?毕竟英雄出少年,小爷下回准备去哪儿办差?   还有赌知己的庄开盘,大臣们一边押,一边为四爷唏嘘。瞧瞧这一个个的后来居上,四贝勒想必过得不快乐,坐镇刑部时的冷脸直教人冰冻三尺,难,难,难。   弘晏觉得自己小小年纪,早已担负起不该担负的责任,至于五岁那年的咸鱼梦,早就碎成几片拼都拼不回来。   得知太子忙碌的真相已是五天后,九爷终于找着机会打压十二十三愈发嚣张的气焰,什么铲水泥,什么琉璃厂,可把他给气坏了。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一向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可伤心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接受?   若不是害怕被打,求知若渴的九爷早就央求宜妃传授秘诀了。   骑射课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九爷万分艰难从谙达不赞同的目光中抽身,横跨演武场,来到小豆丁上学的地方。   等见到阴凉处饮水的弘晏,身后无人跟随,九爷眼睛一亮,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侄儿啊,你十叔同我说了一个大秘密。”   弘晏很是捧场,未喝完的水咽在嗓子里,眨巴眨巴眼望回去:什么秘密?   “你阿玛还有几个叔叔,全被老爷子罚去种田了。”   弘晏一口水喷了出来,差些呛到鼻腔。   “老十这运道,啧啧啧。”九爷的话还没完,感叹刚落,语调不胜唏嘘,“据说惩罚理由不可考,《种田手册》的进度却是不怎么样。莫说研究什么成果了,老四种下几株白菜,没一个发芽的!”   说到最后,一双桃花眼盛满幸灾乐祸,他胤禛也有今天。   弘晏听着听着,却是心疼了起来,不由回忆起和四叔甜蜜的岁月,半晌郑重道:“九叔,等放了学,侄儿得去皇庄瞧瞧。”   九爷一愣,挤出一个笑容,“为何?”   “四叔一味做实事,却也有不擅长之处,种田不比抄家,我得想办法帮帮他。”几乎是瞬间,弘晏做下沐浴焚香的决定,再过几日,便是新任系统能力的来临,亲爹和知己卷入其中,他早已不能袖手旁观。   九爷:“??”   弘晏甜甜一笑,发出真诚的邀请:“九叔可要随我一道?”   九爷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强笑着说好。   好不容易熬到请安时辰,胤禟面容沉郁地奔往翊坤宫,又急急喊了声额娘,惹来宜妃闲闲一瞥:“做什么?叫魂呢这是。”   “……儿子有要事请教额娘。”   胤禟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求知若渴、压低声音问:“额娘是如何做到圣宠不衰,熬过后宫一茬又一茬的美人?”   宜妃放下茶盏,笑容慢慢消失。   熬过一阵难捱的寂静,她缓缓道:“首先,要有一张出色的脸。”   胤禟站姿端正,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再然后,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脑子……”宜妃美目含霜,“来人啊,九阿哥脑疾又犯了,快给本宫扭送太医院医治!”   语毕顿了顿,伤感地询问嬷嬷:“当年生他的时候,产婆是不是抱错了?”   嬷嬷认真地回忆一番,低声说:“宫里头戒备森严,那时生产唯有娘娘一个,应是没抱错的。”   宜妃揉揉太阳穴,喃喃道:“可惜了。怎么就抱对了呢。”   九爷:“???” 第145章 传人 二更   自弘晏发展知己下线以来,皇上的后宫肉眼可见变得和谐。   娘娘们年轻时争皇恩,到后来比拼儿孙,表面笑脸相迎,暗里比较谁的孩子更出息更受宠。现在倒好,全然不用再争,有皇长孙在呢,知己个个身负重任,她们怕什么?   成日赏赏花,串串门,针锋相对化作和乐融融,惠嫔的下场犹在眼前,谁也不想步入后尘。听闻宜妃请来擅头风的太医给老九诊治,要不是选秀在即、恐吓跑未来九福晋,宜妃怕是能亲自扭送过去,荣妃顿时感叹,“她也不容易。”   诸人的目光聚集于选秀,翊坤宫忽然闹出如此动静,最后惊动了皇上。   “老九做什么了?”   李德全‘呃’了一声,颇有些难以启齿:“九阿哥问宜妃娘娘获宠的秘诀……”   皇上沉默片刻:“……让他滚去一块种田。”   儿子没一个正常的,还是孙儿得他欢心,皇上忽然慈性大发,除弘晏之外,弘晴弘晖等等孙辈皆赐下赏赐,让下回带进宫给他瞧瞧。   说罢又想起什么,“老五媳妇快要生了吧?”   李德全笑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奴才还听到些许风声,传言五贝勒早已取好乳名,同元宝阿哥有些相似呢。”   “哦?”皇上霎时来了兴致,“难不成叫金锭?”   “叫鹤宝,说是‘鹤’取自五禽戏的鸟,还能叼王八。”   “……”   五禽戏指代虎鹿猿熊鸟,皇上回味过来,勃然大怒:“元宝的元,又岂是猿猴的猿?!”   ——   五爷绞尽脑汁想到鹤宝这个名儿,自得于取名的水平,呼应元宝的名字不说,还比四哥的熊宝文雅。此时环视耕地,脚下忽然一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惹得十爷凑上前来,“五哥莫不是着凉了?”   七爷抹了把汗,望了望天空高悬的大太阳,心里嘀咕着凉才是怪事。   他半蹲下身,摸摸抽芽的白菜苗暗自发愁。此时已过春耕,这些天来,除了翻遍历代农书,明白种田诀窍,懂得时令,能观土质,其余的毫无进展。问他如何种田,能说出个所以然,可造福天下农人的《种田手册》,又该怎么写?   三哥四哥往京郊村庄寻访去了,不知有没有收获。   玉泉山皇庄如今在京城如雷贯耳,有太子爷以及众阿哥接连打卡,连黑猪都仿佛带了丝贵气。庄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伴随马车骨碌碌的声响,七爷扭头一看,惊讶了,“侄儿?”   “九弟?”   五爷大吃一惊,十爷瞪圆眼,九哥该不会是……   那表情就像开奖,就差最后几位数夺得亿万现金,一双小眼睛写满期待。弘晏圆脸蛋上笑容灿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九爷,那表情与胤俄被罚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气无力,笑得很是勉强。   解惑的人很快到位。一旁跟着乾清宫伺候的小太监,笑眯眯把皇上口谕宣读了一遍,十爷听罢大喜过望,泪眼汪汪地道:“九哥,弟弟盼你盼得好苦!千方百计也要前来,不愧是我的好九哥。”   九爷:“……”   老十像是给他找借口,可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恰在此时,太子手捧农书,自木屋缓步而出,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面色有了一瞬间僵硬。   这小子怎么来了,不是叫何柱儿瞒着他?   “阿玛。”弘晏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露出的小梨涡甜丝丝,“额娘叮嘱儿子替您分忧,让您种归种,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太子眯起凤眼,可算想起是谁导致他落到这个境地。丢脸丢多也就习惯了,他呵呵一笑,却见弘晏左顾右盼,“四叔呢?四叔去哪儿了?”   迎着几束炽热的目光,九爷幽幽旁白:“听说四哥白菜种得不好,侄儿想要安慰安慰他。”   太子:“……”   很好,元宝竟不是为孤而来。   视线挪到不远处的鸡窝,窝旁摆着洒扫灰尘的鸡毛掸子,现取现做,原汁原味,十分适合打儿子。弘晏跟着望去,悄悄后退一步,委婉又小声地暗示:“若是坏了脑袋,神女不入梦了怎么办?”   说罢觑了觑乾清宫的小太监,微微挺起胸膛,他可是汗玛法最心爱的崽!   这话十分有道理,太子回望辽阔无垠的耕地,再再再一次按捺住手痒。   心里哼笑着,总有一日……   弘晏温暖的心窝倏而一凉。   ——   四爷向来不甚耐热,虽是初夏,去往京郊农家一趟,回来的时候里衣汗湿,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四福晋瞧着稀奇,亲自为他脱下外衫短靴,叫人递来冷茶,执起团扇轻轻扇着,“爷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竹席送来凉爽,四爷换好衣裳顿觉舒畅,唇边笑意变得更深——种田大军知己甚多,元宝头一位却是惦念着他,让他觉得丢了脸面也不是什么坏事。   二哥冷眼飕飕而来,九弟的脸色更不用提,四爷略有自得地同福晋说起。四福晋扑哧一笑,道:“爷下手得早,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不是?”   四爷十分赞同,继而若有所思,适当的示弱,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话间,一个身穿大红衣裳的白嫩娃娃稳稳当当往里走来,嗓音软糯地唤:“阿玛,额娘。”   四爷眸光一柔,俯身将弘晖抱起,“今儿认字了没有?”   “认了!额娘教我认了元宝哥哥的‘元’字。”弘晖扒着阿玛的衣袖,努力说着长句,咬字还有些模糊,“阿玛,哥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哥哥读书去了,平日里少有空闲。”   弘晖扁起嘴,眼眶慢慢积起小珍珠。四福晋无奈不已,就要上前教训,四爷轻咳一声,阻止了她,熊宝没到开蒙的年纪,幼儿天性如此,更不必苛责。   他轻声哄:“这样,阿玛带你进宫好不好?元宝住在你二伯的毓庆宫,弘晖亲自去找。”   弘晖收起小珍珠,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   四爷满意颔首,开始例行考校儿子:“我们熊宝的志向是什么?”   弘晖握紧小手,奶音坚定:“肃清贪官污吏,护我太平河山!”   四爷欣慰:“大善。”   ——   夏天的清晨沐浴焚香,滋味略有些酸爽。   也是他身子骨软,不能洗冷水澡,弘晏艰难办完仪式,换上一身薄衫,旋即坐在窗前肃穆等待。   今儿是月初,也是秀女入宫的日子,他特地求了求汗玛法,将昨儿的读书假期延到今天,还和十二叔十三叔挥手再见,告别发家致富的琉璃厂。配方调制好了,偶尔前去瞧瞧就罢,他是需要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男人——   熟悉的电子音越发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农的传人】,持有者务农百姓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脑海闪过两个字:终于。   从冬天盼到夏天,沐浴焚香终于起了作用!十叔的婚事,四叔的白菜全有救了。   弘晏心下感动,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味过来。   这个系统能力听着有些耳熟。   脑海盘旋着熟悉的旋律,弘晏压下歌唱的欲望,忽然迫切地想与他人分享。思及小黑时不时去往八叔那儿赚外快,他召唤出小灰,感慨万千地念道:“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小灰面容一肃,大内竟来了刺客,而他半分也没有察觉,还要靠着主子提醒!霎那间,愧疚自责席卷而来,小灰拔出佩刀,声调极为冷沉:   “遵命,奴才这就解决了他!” 第146章 指挥 一更   迎面而来一股腾腾杀气,弘晏:“……”   怪他,忘记小灰和农的传人差了几百年的鸿沟。   弘晏若无其事地上前几步,按住他拔刀的手,“不必多心,宫中没有刺客,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废了好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拦下小灰,弘晏怀揣淡淡的、无人理解的寂寞,奔向暖阁去见元曦,只一秒就被逗得眉开眼笑。   成人的世界太复杂,还是妹妹最治愈!   初选明日便要开始,太子妃放下流程册子,抬头笑吟吟地看他:“一会可是要出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弘晏成了不输太子的大忙人,众多地段衙门等着他“临幸”。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负责人绞尽脑汁想把小爷留下来,但皇长孙殿下的爱好总是多变,他们无法长长久久地将他挽留,琉璃厂也不例外。   弘晏全然不知这茬,听言点点头,甜甜一笑,道:“正是,皇庄那头,阿玛需要儿子的帮忙。”   太子妃忍住笑,想起昨儿她问太子为什么被罚去种田,太子怎么也不肯讲的情形,笑容愈盛,柔声说好,“记得早些回来。”   挥挥手拜别额娘,弘晏坐上由小灰驾驶的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后在皇庄停下。早晨是上衙时分,太子和其余阿哥都不在,忙活的唯有五爷、九爷和十爷。   九爷对皇庄尚有阴影,万一再掉一次水,他还要不要做人了?知道南方不乏水田,胤禟蹲下身研究作物,竖起耳朵听农事官的讲解,提起十万分的小心。听说九弟在额娘面前作了大死,自个把自个送了进来,五爷神情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恨不能给他踹上几脚。   就在选秀的档口,真是天字一号大傻蛋!   十爷心里偷笑,面上满是对九哥的担忧,弘晏将他窃喜的眼神尽收眼底:“……”   几个叔伯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这回的系统能力听着没有【包工头】明晰,弘晏对【农的传人】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之心,毕竟是拯救知己于水火之中的及时雨,他得仔细研究研究。他一露脸,迎来三道欣喜的目光,却见大侄子打过招呼以后,面对三爷种下的白菜幼苗,满面虔诚地闭上眼。   和祭祀祈雨的仪式很像。   自来到皇庄,弘晏心中涌动的直觉越发明显,闭眼不过短短一瞬,面前白嫩嫩的幼苗迎风颤抖,像是害羞,又像是气愤。   “非礼啦!非礼啦!”   脑海忽然冒出的童音尖锐,弘晏被唬了一大跳。   “不给人家浇水也就算了,还用黏糊糊的眼神注视人家!”   幼苗发出超大声的控诉,弘晏缓了好一会儿,认定不是幻听,这才幽幽站起身,拎来一个大水壶。   果然是【养猪大户】的姊妹篇,连心声都是一样的。   有了水,幼苗满意地舒展枝叶,又嘤嘤嘤吃得不好,这么多天都饿瘦了,继而大力抨击给它喂饭的蠢蛋。弘晏霎那间明白了,“喂饭”指的是施肥,至于蠢蛋……这些天好像是三叔在照料。   白菜幼苗的抱怨顿时引来连锁反应,激起一片怨气浪潮。这个说蠢蛋乱喂,那个说我好渴我饿了,其中埋在土里还没发芽的种子最生气,“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探头看看世界。”   “……”弘晏记得那片耕地是四叔负责。   弘晏冷静地退后,离农田稍远了些,脑中声响即刻消失不见。   皇庄管事见他姿态虔诚不敢打搅,几个叔叔也是一样,九爷恍惚看到大侄子头上神圣的光圈。十爷小心翼翼地蹭上前,正欲问话,弘晏一本正经地开始替他们解惑,说起神女入梦的事儿。   “昨晚神女出现在侄儿的梦境,教导我农耕为大清之本,还教授了许多种植神术。”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十爷当即狂喜。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压抑得太久,眼尾差些闪烁出泪花花。种田这些时日,胤俄自认受到太多欺瞒,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坑他的九哥不说也罢,四哥是个不中用的,农家暗访没见访出什么成果,还骗他种菜很有一套!   揭穿不成,嘲笑也不成,暗地里甚至找他舅舅阿灵阿告状,气得舅舅写来一封委婉劝说的信,劝他友爱兄长,切莫骄矜,皇上都看着呢。   人生灰暗,新婚遥遥无期,哪知元宝给了他这样一个大惊喜。十爷可算扬眉吐气,若没有他的求助,元宝岂会更换爱好,引来久违的神女?   知己知己,果然是最懂他的人。   十爷选择性遗忘他还不是知己的事实,五爷九爷同样感动。他们有志一同地忘记了四爷,深深觉得大侄子就是为自己而来,为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们看向弘晏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堪比初春天的太阳。   《种田手册》有救了,真好。   可以按时成亲了,真好!   ——   等到下衙时分,白日忙碌的太子爷贝勒爷一一到齐,发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负责的农田布局焕然一新,瞧着赏心悦目毫不杂乱,老五汗流浃背喝着冷茶,老九老十面颊发红,尤其是老九,活似暴晒了三天三夜的小鱼干。弘晏也在,管事们看向他的眼神放着光芒,农事官分外亢奋地记录着什么,犹如聆听圣训似的——   这副情景越看越是熟悉,太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片刻猛然想起,这不是养猪时候的重现吗?   一双双相似的凤眼刻满疑惑,十爷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将神女倾情入梦,大侄子有意相帮的好消息嚷嚷出来,霎时惹来数道欣喜的目光,“果真?”   “那还有假!”   除了太子之外,三爷四爷八爷的脑回路立马重合:知己这是为了我。   连七爷都有些感动,侄儿学业繁重,仍不忘受罚的叔伯,怪不得福晋老是催促于他,大胆地与兄弟争一争。   察觉到四周诡异的气氛,太子嘴角一抽,“……”   爱新觉罗元宝怕是吸取了祖孙三代的聪明才智,才长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吧。   老大巡视河道去了,弟弟们全在不着痕迹地讨好他。像老四惹了他的冷眼,晚膳便送一方端砚前来毓庆宫,为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他能不知道?   知己归知己,哪里重得过阿玛额娘,太子对此有着不同的见解,半晌轻咳一声,尽量不让嘴角的弧度上扬得太过分。   除却吃醋的小部分时间,想揍元宝的小部分时间,胤礽都为儿子骄傲,思绪不由飘向乾清宫,雍容端华地想,这皇庄的一切,汗阿玛可知晓?   既有神女入梦,指挥权自然而然移交到弘晏身上,无人提出异议。叔叔们心疼他的课业,定不能时刻前来,于是八爷含笑建议:“不如提前写下计划,翌日按表执行,也不枉费元宝一番心意。”   八爷的提议得到众人赞同,终究是皇上责罚,他们哪里能够悠闲?定要亲自上阵,否则招了老爷子的眼。   弘晏还没说上几句话,诸事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知己们生怕他累着,连水壶都不让他拿,神态那叫一个呵护,和十三阿哥抢水泥铲的时候一模一样。   弘晏:“……”汗玛法,我真不是心黑手辣的资本家!   ——   皇庄那头的消息终于传入乾清宫。听说元宝有神女襄助,爱好忽然改为种田,继而成为种田军团的总指挥,皇上执朱笔的手剧烈一抖。   忧是有,喜更多,毕竟作为惩戒,让胤俄他们体验民间疾苦的《种田手册》怕是真能问世,造福的又何止一家一户?   皇上冷哼道:“便宜他们了。”   “他们”指代的谁,李德全再清楚不过,闻言小心地笑:“皇上消消气。小爷孝顺,何况太子爷也在,哪里能够坐视不管?”   皇上心知是这个理,放下笔道:“就怕元宝弹压不住,惹来阳奉阴违。”老九身为知己也就罢了,老十那是不输他的混世魔王,何况管一个和管一群,那能一样吗?   代入帝王的角度,再想想弘晏的年纪,皇上实在放心不下。元宝对待长辈一向尊敬,对待知己更不用说,谁都比不上他贴心!   表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皇上终于在十天后,也就是初选结束、弘晏放假的日子驾临皇庄,决定亲自瞧上一眼。   弘晏叹着气,软软的嗓音遥遥传来,“三叔,猪草放多了,容易影响肥力。您种的白菜正哭泣呢,说您经常饿着它,您忍心吗?侄儿知道三叔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然后变得激昂:“四叔,您是浇水,不是泄洪。发芽的日子近在眼前,奇迹即将显现,侄儿期盼着那一天!”   继而语气幽幽:“阿玛,您笑什么?播种注意距离,一寸也不能差,您说可以不用丈量,可它歪成了什么模样?众生平等,儿子着实不忍心。”   最后加以鼓励:“九叔,还差一点点。只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达成百苗斩的成就,去往您最爱的水田,侄儿相信您!”   皇上:“……”   李德全:“……”   皇上负手而立,面露欣慰,“真是朕的好乖孙。” 第147章 事发 一更   见皇上感慨过后负手驻足,李德全掩饰住震撼,颇有些小心地问:“皇上可还要进?”   皇上摆摆手,神色愉悦道:“不了,回宫。”   他若进去,胤祉几个怕是会放不开手脚,那就有悖磨练自我的初衷了嘛。   元宝无师自通掌握了御人之道,皇上欣慰之余十分高兴。目光转向看守皇庄的侍卫,这些都是宫中拨下的人,他和蔼地说:“今儿就当朕没来过。”   “是!”   ——   “你瞧董鄂氏如何?”宜妃倾过身,迫不及待地问。   “德容言功无一不出色,的确是秀女中的拔尖。”掌事姑姑笑道,“待人接物都很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听说掌家更是一把好手,娘娘见了定会喜欢。”   “本宫喜欢又有什么用?”宜妃想到胤禟就愁,不由说出了真心话,“我倒宁愿选个厉害媳妇,好好管一管他,泼辣些也无妨。别以为办好差事就高枕无忧了!那董鄂格格出了名的温柔贤淑……”   不是说温柔不好,老九脑袋缺根弦儿,又娶了个温柔媳妇,岂不更要无法无天?下回作死做到皇上面前,那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掌事姑姑回忆起这些天来,董鄂格格的一举一动,犹豫几瞬,终究没把猜测说出口。   这也是一桩怪事,董鄂氏偶尔显露的满洲姑奶奶的气度,甚至和娘娘有些相似。   贤淑或许是真,温柔恐怕有待商榷,娘娘的心愿指不定能成……呢?   那厢,宜妃越想越是叹息,正逢当晚皇上前来用膳,心一横说出顾虑。皇上放下汤盅,面对容貌仍旧明艳的宠妃,语气温和:“你说的不无道理。”   思及今早听见的种种,老九播种都播不好,还惧怕水田!太医虽没有诊出,怕是脑疾潜伏得深,皇上当机立断道:“你再遣人瞧瞧,秀女之中,有更加心仪的便告诉朕。”   她说的话堪称逾矩,皇上却没有怪罪,反而赐下天大的恩典,宜妃眼眶一红,内心喜悦之至,“谢皇上。”   但能管住男人的贵女,又岂是那么好挑的?厉害这个词儿,放在普通人家都要遭忌讳,何况是皇家。   宜妃看花眼却一无所获,愈发欣赏起表现上佳的董鄂氏,犹豫着改主意的时候,九爷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和大侄子请了半天假,火急火燎从皇庄赶进了宫。   “不是定好的董鄂格格,怎的又要换了?”九爷急切道。温柔娴静又好看,全然符合他媳妇要求的从哪找去?!   宜妃震惊地看他,九爷赶忙解释:“儿子同董鄂格格没见过面,是十弟打探后告诉的我。”   胤禟铁了心地不换人,就差当场哭诉,那委屈的俊脸看得宜妃眼睛疼,半晌揉了揉眉心,“你……”   胤禟当场剖明心迹:“额娘,家世倒是其次。儿子喜欢董鄂氏的性子,儿子非娶她不可!”   宜妃:“……”   宜妃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片刻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屏风后的马鞭。   九爷大惊失色,一溜烟地跑远,“《种田手册》还需要儿子的样本,儿子告退。”   ——   半月后便是复选,众位阿哥一边挥洒汗水,一边听总指挥的话。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种田手册》取得初阶段的喜人成果,成果摆在御书房案头,总算消了皇上的气。虽说九爷十爷没能归来,拴婚圣旨总算下达,赐董鄂氏为九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为十福晋,一个八月,一个年底成婚。   八月成婚称得上赶,传闻是九阿哥强烈请求,董鄂七十却是毫无异议,接完圣旨后激动地和夫人说:“族中盘下的店铺少,算来算去就是那些。九阿哥院里才适合明秀发挥,听说有不下三种的大生意,还铺到了蒙古各部!”   “果真?”明秀的额娘长长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满是喜悦,“再迟一些,温婉娴静的名儿怕是兜不住了。咱闺女还是早嫁早好,我得清点嫁妆去!”   ……   九爷沉浸在即将成亲的喜悦里,再也没有下地打滑的现象,技术突飞猛进,种田都卖力了许多。   弘晏欣慰地想,婚姻使人幸福,而不是爱情的坟墓,九叔给他上了极有意义的一堂课。   等到适配小麦的肥料研制成功,弘晏把注意力移到水稻以及各种水田作物上,还有福广一带常见,尚未流行全国的番薯、土豆,玉米。   番薯宫中就有,却不常吃,玉米也是一样,弘晏向内务府收集了两大袋种子,尝试更科学的方式种植。水果蔬菜绕不开大棚,大棚又绕不开适宜温度,他琢磨着去往南方一趟,来个实地调查。   然后就被无情按压了下来:“南巡没多久,又想出远门?”   太子的神色难以言喻:“爱新觉罗元宝,你还要读书。”   弘晏绝不承认他读书读多了,极为想念江南好风景。他据理力争:“我这是为了种田大业,阿玛也可以多陪陪我。”   这是发出同行邀请的意思,太子完全不理会他的撒娇,意味深长地一笑:“阿玛依旧在忙保成纺纱机,元宝不如多陪陪我?”   弘晏闭上了嘴。   太子冷酷道:“大字加十张,孤盯着你写,不写完不许睡觉。”   弘晏:“……”   不用鸡毛掸子,改用作业攻击了吗?   第二日,他忧愁地和伴读感叹:“我阿玛好像不以保成纺纱机为豪。”   善恒小声道:“从前乌库玛法听说这事,高兴了一整天,说要买整整一院子的纺纱机支持太子爷呢。”   灵川想了想,说:“听多了就习惯了,”   杨柏毛遂自荐,“小爷是否需要属下写推广诗?”   弘晏拍拍他的肩,万分欣赏地点头:“很好,毓庆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一个人掰成几瓣花。从太子到八爷,他们上衙办差,下衙种田,成日不得空闲,于是四爷放缓了买药计划,心道熊宝可以迟些见到弟弟妹妹,不急。   可就在这日,四爷正有条不紊、精心照料着禾苗,正院管事迫不及待前来报信:“爷,爷!福晋有喜了!”   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四爷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福晋晌午忽觉反胃,便请来大夫瞧了瞧,结果诊出喜脉,说是快两个月了。”管事忙照着大夫的话说,“脉象康健得很!”   四爷放下水壶,在地里来回走动,“好,好。”   瞧见他眼中的激动,十爷暗暗咋舌,看不出来,老四和福晋感情真是好啊。   当下弘晏正在读书,“父承子业”的成了太子,太子笑道:“四弟今儿早些回府,农田有孤照看,如斯喜事可不能缺席。”   四爷即刻拱手谢过,话间含着暖意:“有劳二哥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正院管事迟疑一瞬,附到主子耳旁说了几句话。四爷脚步一顿,回首低声道:“二哥可有听过大街小巷流传的诗?”   诗?什么诗?   其余皇子包括三爷,全都放下手中活计,高高竖起耳朵听着,就见四爷动了动唇,艰难地道:“……赞美保成纺纱机的诗。”   胤禛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方才念完整首诗。   诗句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皇上,天下不会如此海晏河清;如果没有太子,纺纱行业将会黯然失色,每个纺纱人都该记得保成的名字。今天你纺纱了吗?   遣词很有水平,造句很有风骨,恍若名家大作,简直不像在吹彩虹屁。   众阿哥:“……”   太子:“…………”   太子从中闻出熟悉的味道,笑容停滞一秒。四处一片安静,众阿哥散的散,拿农具的拿农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因为种田拉近很多的兄弟情忽而变得更为亲切。   大清储君,原来不是那么好当的。二哥身为太子,非但与他们同甘共苦,竟也要经受这些。   扭头看了看耕地,谁都不容易……   ——   弘晏做不成实地调查,只得延后计划,助力保成纺纱机传播得更广之后,骤然在毓庆宫用膳的时候发现转机。   在福建任满的外祖父即将回京述职,跟随的有外祖母,还有他的两个姨姨。得知回京时间在下月,弘晏眼睛骤然一亮,“额娘,儿子能给郭罗玛法递封信么?”   太子妃温柔道:“是为了种子的事?”   弘晏毫不意外太子会同她提起,闻言笑眯眯地点头,太子妃也笑,揉揉他的圆脸蛋:“你写便是,郭罗玛法高兴还来不及。”   又说:“光拿种子不够,得去南边瞧一瞧,毕竟橘生南北大不相同,元宝可有法子?”   弘晏觉得额娘说得很对,想了想道:“明儿下了学,我去请汗玛法拿主意。”顺道敬献自家皇庄种的白菜,纯天然无污染,一点一滴浸满叔叔们勤劳的汗,合该给汗玛法尝尝!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给太子爷请安的声音。太子面色略显黑沉,凤眼盯着无辜回望的弘晏,又挪向一旁坐着的福晋,好言好语让她前往暖阁哄元曦,意图来个父子单独教育。   弘晏对于大街小巷流传的彩虹屁心知肚明,正准备先声夺人,哪想太子忽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认老大做了知己?”   弘晏一愣。   太子盯着他,缓缓念出上报的字条,“大贝勒巡视河道,一晚饮酒醉言,定要带知己领略一番永定河的风采。官吏遂问:知己者谁?”   弘晏:“……”接下来的话就不用说了。   迎着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强自镇定:“阿玛,你听我解释。”   太子:“孤,不听。” 第148章 龟宝 二更(修)   面前俨然要上演一出我不听我不听的戏码,弘晏陷入苦恼之中。   他往后退到安全距离,怀揣丝丝愧疚之心,试探着问:“阿玛是要打儿子呢,还是要加罚大字十张?”   又信誓旦旦地说:“我与大伯之间,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   何柱儿深深地垂下头,太子半个字也没信。   想到儿子和他从前水火不容的‘大敌’暗渡陈仓,竟还瞒着他这个阿玛,心里慢慢烧起一把火,有种和胤禔对线的冲动。   定然是老大哄骗的元宝,等他回京……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收起盯人的视线,诡异地平静下来,和颜悦色道:“明儿有骑射课,屁股难免颠簸,孤如何会打你。”   弘晏忽然有些心惊胆战,下一刻,就听他爹说出魔鬼之言:“大字一百张,何时写完何时出宫,你九叔十叔婚期已定,种田手册不着急。”   一百张??   弘晏震惊了,十张要费半个时辰,加上白天上学,七天都写不完,对他稚嫩小手是何等的摧残。   “你应是不应?”   弘晏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上回他在书房外,偷听太子同幕僚含蓄地炫耀他,哪想他爹人前人后两个样,幕僚们知道吗?汗玛法知道吗?   他忍辱负重地说:“我写。”   翌日,乾清宫。   皇上稀奇地看着面前水灵灵的蔬菜,用手指捻了捻,叶片肥厚,叶尖鲜嫩,不难想象烹制的口感。弘晏在一旁指指点点:“这是三叔种的,这是四叔种的,这是七叔种的,让御膳房炒了给您尝尝。”   皇上满意颔首,吩咐李德全端去御膳房,“胤祉胤禛府上可有?”   “都有,乾西五所也有。”李德全笑道,“好几箩筐呢,如再多种些,日后怕是不必再遣人采买。”   忆起弘晏方才的请求,有关于南边的农作物,皇上若有所思起来。惩戒终有时日,他更舍不得累着乖孙,种田这一块,还有日后手册的发行,到底得拨专人照管。   再过几年,加上老五养的猪牛羊,宫中菜品都能包圆了,岂不正正好?   思及此,皇上不由琢磨起来谁最合适,片刻慈爱地揉揉弘晏的脑袋瓜,问他心中可有人选。   弘晏一数,叔伯们个个身负重任,好像没有多少只羊可以薅,于是乖巧地道:“谁能有空闲,全赖汗玛法做主。”   说起空闲,放在从前,皇上头一个想起老五老七。   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生有足疾,不论谁做了新皇,都有安稳日子过,不必去争去抢,自然而然成了闲人。如今老五忙于养猪,只剩一个老七……皇上越想越觉得合适,种田诸事不涉朝堂,倒是胤祐最好的去处。   至于老十,娶亲都没成,立业就再等等,毕竟是入口的东西,皇上怕他照看着照看着,地里生了虫。   沉吟片刻,皇上道:“让你七叔南下一趟如何?”   弘晏立马领悟了祖父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暗暗点头,他怎么就忘了这株羊毛呢?还是汗玛法英明神武。   祖孙其乐融融地说着话,时不时响起一阵笑声。殿里放着冰盆,宫人们按照皇上吩咐特意摆远了些,以防冷着小爷,渐渐的,弘晏像是生了汗,不经意间抬起手抹了抹前额。   皇上目光一凝,仔细望去,那白白嫩嫩的指根上方有着红红的压痕。他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望着压痕问:“怎么回事?”   弘晏倏尔收回了手,试图蒙混过关,在皇上的逼问下没有坚持五秒,小小声地说:“阿玛听闻推广保成纺纱机的诗篇,叫我写一百张大字,不写完不许去皇庄。”   “胡闹。”抓过弘晏的手翻来覆去地瞧,皇上越看越是心疼,皱起眉头,颇为不悦地道,“怎么,那诗里还赞美了朕,胤礽觉着不好?”   弘晏赶忙为他爹开脱,表情那叫一个真诚,“绝无此事。是孙儿做错了事,惹来阿玛生气,孙儿心甘情愿,大字已经写完三十张了呢。”   “……”皇上一锤定音,沉声道,“三十张尽够了,其余的不必写。”   弘晏眨眨眼,颇有些犹豫地答应下来。   等到用完晚膳,皇长孙前脚踏出乾清宫,后脚皇上便道:“瞧瞧太子下衙没有,宣他前来御书房。”   李德全送完蔬菜,回来听了全程,顿时哪还有不明白的?闻言步伐如飞地走了,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皇上的小心肝换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太子在御书房待了许久,慢慢引来各方猜测。   据说,皇上与太子长谈半宿,重温父子情深;据说,太子聆听圣训,皇上指点政务,大加褒扬。事实上是这样的——   皇上:“加快推广保成纺纱机的速度。”   太子:“……是。”   皇上:“对元宝不必那么苛责。”   太子:“……”   “他才几岁?你几岁?”皇上数落道,“你六七岁时会养猪种田么?”   不等太子回话,皇上又道:“朕原本属意你七弟南下,考察考察水田稻谷。现在想来,不若你去一趟,恰恰与推广纱机一道,耗费心力少。”   “保成啊,朕的江山是要交予你手,不能拘泥京畿的一亩三分地。”皇上语重心长地道出苦心,见没什么要说的,最终摆了摆手,“去吧。”   太子:“…………”   太子不知该激动,还是该无言,缓缓拱手道:“儿臣告退。”   大贝勒巡视归来这日,恰逢太子离京,兄弟俩于宫外擦肩而过,让弘晏长长松了口气。   汗玛法竟把阿玛派去南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内心生出深切的惭愧,写大字真是一件罪恶深重的事。   出于对亲爹的关怀体贴,弘晏积极奔走,给太子的马车塞满吃的用的,务必让阿玛一路过得舒舒服服,笑眯眯地回到毓庆宫,便听闻五婶发动的消息。   头胎总要辛苦一些,太子妃遣人送去好些药材,还有经验十足的全嬷嬷,好为五福晋的院里人指点指点。从太阳落山到夜明星稀,五爷来回走动的声音没停过,一旁被亲哥扯来的九爷心惊胆战,五嫂生产听着竟是如此艰难。   太医说是有难产迹象,焦急的气氛四处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五福晋痛喊一声,许久未闻的王八重出江湖,“胤祺,你个王八羔子!”   五爷语无伦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好,好,爷替你抓王八去。”   九爷:“……”   五福晋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她虚弱下去的嗓音忽然有了劲儿:“爷如此喜爱王八,难不成要给孩子取名王八?”   怎么会?爷想叫他鹤宝,怎么会是王八乌龟?   五爷当即就要反驳,转头一瞧,九爷正使劲给他递眼色。霎时脑子一迷糊,不由忘却了前头所想,五爷嘴巴一瓢:“不会!爷叫他龟宝!”   五福晋:“……”   五福晋气得把孩子顺溜生了下来,“胤祺,我……我跟你拼了……” 第149章 收账 一更   “龟宝”二字一出,院子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嗓音虚弱中带着熊熊怒火,恨不能把屋顶都掀翻,五爷秃噜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色青青红红地闭上嘴。   九爷面色空白一秒,逐渐糅杂成奇怪的表情,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五嫂生孩子的时候五哥都要气她?还龟宝!额娘听见怕是要打上门来。   怎么就看不懂他使眼色?取个好名字是有多难?   五爷心道坏了,赶忙补救般地解释:“福晋,福晋!爷说错了,是鹤宝不是龟宝。”话音未落,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分外嘹亮的啼哭,还有嬷嬷产婆的贺喜声,“生了,生了!是个阿哥,母子均安!”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一瞬,五爷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脚再也使不上力气,只觉自己也同样鬼门关走了一遭。   方才太医说恐会难产,恍惚之下他竟想着,这婆娘要是去了,谁还敢大不敬地骂他?心口却是钝钝地发疼。   他慢慢抹了把脸,怔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拉住九爷无处安放的手,喜意与激动交织:“爷真有嫡子了?!”   “……”九爷,“五哥,你有了。”   胤禟一边高兴,在心里唏嘘,他哥莫不是乐傻了,反应怎么慢半拍呢?   思及五福晋方才的怒喊,他刚有提醒的心思,想说五哥慢着,五爷便迫不及待朝里奔去。   小心翼翼接过襁褓,维持上翘的笑容,胤祺心道福晋累狠了,听动静像是睡了过去,他该前往产房瞧瞧她。没走几步,浓浓的鸡汤味散发,迎面而来一个硬枕。   “砰!”   五福晋喝完鸡汤,咬着牙怀着最后的力气丢出枕头,狠狠瞪他一眼,陷入沉沉的深眠。   ——   目睹夫妻失和的‘惨案’酿成,胤禟大开眼界,脚步打飘地回到自己院中。   一切都赖五哥嘴上没把门,除此之外,九爷生出新的感慨,他还是喜欢温柔娴雅的媳妇儿,全心全力支持自家爷的那种,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幸而发现得早,幸而有十弟在,否则额娘就要换人了!   庆幸过后,九爷不禁得意起自己的高瞻远瞩,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婚期的到来。然而在成婚之前,他依旧是种田大军的一员,日日忙得腰酸背痛不得空闲,偶尔看着五爷下河捉王八的背影唏嘘,院里池塘捉不到,瞧瞧,还得到皇庄来。   为恕嘴瓢造成的罪孽,小阿哥的乳名终是没有叫做龟宝。办完鹤宝的洗三,五爷惧内的传闻,私底下流传得越来越广,九爷本想拉着知己分享一番,乐上一乐,哪知大侄子身边占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大贝勒胤禔。   大贝勒巡视回京,肤色黑了两个度,几乎受到满朝官员的嘘寒问候,因为主事人不在,买药终究不甚方便。又听说胤禔早就成功当上弘晏的知己,他们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按捺住八卦之心,要知道多年以前,太子与大阿哥针锋相对不是什么秘密。   嘶,小爷这知己遍地开花,简直是非常人也!   成为八卦中心的大贝勒风尘仆仆,进宫复命后马不停蹄地重拾卖药业务,待一切事毕,招来守在京中、消息灵通的心腹一问,皇长孙殿下与诸位阿哥正在种田。   胤禔:??   大贝勒觉得荒谬,是他离京太久,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吗?   再往下深问,原来是元宝新的爱好,除此之外几个弟弟像是受到皇上惩罚,在皇庄当苦力。   胤禔当即坐不住了,觍着脸从大福晋院里出来——虽然大福晋依旧不搭理他,过后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有绘制周详的水系河道图,还有包括大型游船、运河货船等船只的木制模型,都是遣人搜集来的,放了满满一箱子,以拜访为由,上门给弘晏送礼。   也是太子如今不在,知己名声说漏嘴的缘故,否则他哪敢那么明目张胆。这般想着,胤禔在心里酸,元宝怎么就不是他的儿子?   胤礽怕是烧了三辈子高香吧。   南下途中,获得皇上默许、正在接见官吏的太子十分罕见地打了个喷嚏,看得觐见之人浑身一凉,只觉太子爷的笑容有着说不上来的味道。   太子含笑道:“孤失仪了。”   官员疯狂摇头:“哪有,哪有。”   弘晏喜欢大伯带来的礼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惊喜。未雨绸缪向前看,水系图的用处不必多说,不仅治河用得上,利用水泥改造大坝,方方面面都有关联。还有日后开海造船的计划,各类船只模型恰恰可以参考,学贯中西,集百家之所长嘛!   弘晏一感动,便忘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爹的鸡毛掸子警告,答应大贝勒带他去皇庄瞧瞧,顺便体验一番农家乐生活。于是九爷眼睁睁看着后来者居上,想要分享五爷的乐事却不得,又过了几个时辰,扭头一看,不知怎么还在读书的十二十三也来了。   十二腼腆一笑,十三露出一口大白牙:“师傅今儿请了病假,弟弟央求汗阿玛,汗阿玛便准许我帮侄儿的忙。”   九爷:“……”   放在从前,十三哪敢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老爷子,定像鹌鹑似的规规矩矩,生怕一朝不慎招来人眼。现在倒好,胆儿肥了,都是大侄子惯的,毛都没长齐就妄想知己之位了!   敌人太多,他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打击不过来,九爷心里苦,又想迎着鞭子去翊坤宫一趟,只要额娘面授机宜,怎么都好。   胤禟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事同一旁的十爷分享,十爷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说:“九哥啊,咱成婚才是要紧事。一边是知己,一边老婆孩子热炕头,十二十三他们能吗?”   这话说的堪称大智若愚,九爷醍醐灌顶,不错,来到八月,成婚之日早已近在眼前。   他动容地拍拍十爷的肩,“十弟啊,哥哥多亏了你,否则就要错过董鄂氏那样的好姑娘,改日请你吃酒去。”   十爷大义凛然地道:“九哥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小眼睛止不住地瞅着被众星拱月的弘晏,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有一日他胤俄也得占据一席之地,连九哥也不能比!   九爷感动地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心道爷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和老十穿同一条裤子长大,这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   怀着美好的憧憬,九爷步入大婚的殿堂。   形式与八爷成婚相差无几,弘晏已经熟悉过一回,因着太子还在南边忙碌数桩业务,一时半会回不了京,他义不容辞接过阿玛的担子,承担起送礼赴宴的职责。   五头身混在大人堆里,却是无人取笑。一来有众位叔伯保驾护航,那架势就像娘娘出宫省亲,二来,皇长孙自小深受圣宠,威望已然不逊于成人。三来,没看见九爷笑得和朵花似的,恨不能把小爷送的礼物昭告天下吗?   迎亲这天,董鄂七十面露感慨,董鄂夫人用帕子擦拭眼泪,终于,明秀终于嫁出去了。   “九阿哥出身好,人长的俏,还与皇长孙殿下走得近,日后定有功劳封赏,这样好的夫君人选,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董鄂夫人谆谆教诲,“你得温柔一些,讨银子委婉一些,好好伺候知道么?一整个蒙古呢,多的是账簿产业。”   明秀眼眸一寸寸亮了起来,笑得分外明媚:“额娘,我晓得的。”   瞧她这副模样,董鄂夫人实在放心不下,转念一想,皇家规矩大,入洞房后,就算退货也不成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不多时,迎亲队伍停在府前,九爷身骑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别着红花,赞礼官高昂的嗓音穿透云霄:“吉时至——”   新妇身穿正红嫁衣,莲步轻移,迎面似有幽幽香气,被人搀扶着站到九爷跟前。   入眼一片娇小玲珑,胤禟的心荡漾了。   荡漾一直持续到乾西五所,等拜堂完毕,皇亲贵胄的宴席开桌,九爷颇为急切地拉来十爷和几个宗室挡酒,四爷瞧他这般,眼尾微微一抽。   和福晋的二胎如愿得偿,作为隐形的人生赢家,四爷很是看不惯这副模样,都成亲的人了,没有半点稳重,像什么话?   夹心饼干弘晏又一次坐在四爷和八爷之间。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他再也不会坐立不安,而是视身旁暗流不见。   将九爷的神色尽收眼底,弘晏满眼赞赏,就差竖起一个大拇指。九叔简直是好男人的楷模,没和九嫂见面就如此表现,要不是毫无空闲,他都想撰写一本《好男人指南》,把九叔当做强推案例!   而他心中的强推案例,正在经历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掀开盖头,看着董鄂氏秀丽的面庞,娴静的笑容,九爷浑身残留着酒气,只觉整个人熏熏然起来。不愧是他一力坚持的福晋,无一不合他胃口,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那,那我们安歇?”   明秀红着脸点点头。   ——   夜色深沉,九爷满足地浅眠,耳边忽然轻微的梦呓,一声接着一声。意识到这是自个的新婚夜,九爷猛然惊醒,生怕福晋做了什么噩梦,连忙凑到明秀跟前。   “羊毛……蒙古……粗估七百三十一万零八十五两,得利五百七十九万四千,拒分红,不二价。收账!”   九爷:??? 第150章 脱缰 一更   “额娘……”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妇前来翊坤宫请安。等九福晋去见太后与诸位妯娌,九爷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宜妃看他笑得又高兴又勉强,嘴角一动,儿子成家的喜悦降了降温:“怎么,这是又添了面疾?”   “……您倒是说点好的。”九爷有苦难言,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欺骗。什么温柔娴静,全都是假的,她是算盘成精吧??   累极的呓语不能代表什么,胤禟不信邪地安慰自己,醒来后,试探着拿出一叠账簿,那是今岁的羊毛生意。把它放在福晋面前,福晋眼睛唰一下亮了,和灯泡似的亮——如果胤禟知道灯泡是什么的话。   明秀害羞地问:“爷,我能瞧瞧吗?”   看这表现,没跑了,九爷心凉了半截,飕飕漏着风。他艰难地点点头,九福晋哗啦啦地翻,一边含着羞涩的笑,速度那叫一个一目十行。   然后迫不及待与他探讨起来,“妾身觉得这儿可以改进。这儿的数记错了,爷!要是发展下去,得亏多少钱?”   九爷大惊失色:“记错了?”   不可能啊,他亲自上阵还能有错?   于是夫妻俩头对头地算账,完全没有陌生感与别扭感,要不是嬷嬷提醒,差点错过请安的时间。最后证明九福晋是对的,九爷一口气没喘上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这是人吗?   算盘都没她算得快!   那利落的作风,专注的眼神,等回过神来,九爷悲愤了。董鄂家居然敢欺君,委婉地同宜妃一说,宜妃坐不住了,捏紧帕子问:“果真?”   见她如此,九爷的心变得好受一丝丝:“儿子哪敢骗您。”   宜妃喜上眉梢,万万没想到有这般大的惊喜:“好啊,太好了。真是本宫的好儿媳!”   她笑得合不拢嘴,“翠珠,快把从前太皇太后赏赐的翡翠镯拿出来,再看看库房有什么好东西,单一个红封岂不是亏待了明秀?”   大宫女喜气洋洋地应了:“是!”   九爷:???   ——   木已成舟,便是想退货也不成,九爷度过三天甜蜜婚假,暗想这样的媳妇也不错,虽然有诈骗之嫌,但长得好能管家,对他也是百依百顺,贤惠没得挑剔。   有九福晋出谋划策,胤禟犹如开外挂似的,做生意都得心应手了起来!   春风得意没多久,一回神发现中馈被福晋掌得牢牢的,前院要取大额银两还得请示。   此举得到宜妃的大力支持,还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胤禟震惊了,愤怒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种田完岂不是不能出去浪了?   望望心满意足拨算盘的福晋,九爷心碎地寻上十爷,意图痛骂他坑人的行为,十爷一脸“怎会如此”“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转过身偷偷地笑,肩膀一耸一耸十分明显。   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绕到他跟前的九爷:“……”   “老、十。”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胤禟捂着胸口,“你给我等着!”   心里受了伤,只有待在大侄子身边才能感受温暖,九爷种田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几乎有了拼命九郎的风范。皇阿哥见了鬼似的看他,短短几天黑了一个度,没过多久,竟是在离弘晏最近的大贝勒身侧撕出一片地盘。   毕竟长幼有序,大哥和三哥四哥还是有稍稍的不同,他们和大哥相处得时间少。有大贝勒这个编外人霸占着,知己们诸多手段施展不出来。   哪想九爷运用最笨的方法,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堪称打工人中的战斗机,那拼命劲儿让弘晏都心疼了,捧来一壶凉茶道:“九叔,你歇歇。要是累着了,九婶会心疼的。”   受到全场注目的九爷抹了把汗,接过凉茶,满足地瞥了十爷一眼。   小样,别以为爷看不出来。想当知己是吧?   元宝喜欢夫妻相合,爷还偏和福晋好好过日子!!   ——   有知己就有竞争,种田大军的积极性呈指数上升。更别提还有外援,弘晏外祖父石文炳进京的时候,带了好些番邦种子,还有京城未见的稀有物,《种田手册》的进度一日千里,就差南方办差的太子爷满载归来。   有太子妃从中帮忙,弘晏与石大人高高兴兴地来回通信,除了叙亲以外天南海北地聊,哄得外祖父眉开眼笑,直说小爷是忘年交。   石文炳对许久未见的外孙那叫一个疼爱,自福建带了数不尽的好东西,弘晏两个姨姨也绞尽脑汁添了东西,说是给长姐和大外甥用。小一些的容玉悄悄问姐姐:“上回同咱们玩儿的十五十六阿哥,要不要送些礼物?”   容岚眼睛微亮:“有道理。”   等到了京城驿站,石大人一家得到无与伦比的高规格待遇。地方官员按例要到吏部评定叙职,接着等候召见,若宫中没有来人,才可自行回府。石文炳刚刚落地,便见身穿绛红补服的太监笑呵呵地前迎:“皇上召见,大人快随咱家来。”   ……便是宗室回京也没那么快吧?   石大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进了宫。面对数年不见的亲家,也是信任的臣子,皇上温声叫他免礼,望着他依旧乌黑的头发感慨:“文炳啊,这一晃许多年,朕瞧你没怎么变过。”   骤然转换为拉家常模式,石文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恭敬地拱手:“皇上龙马精神,我等远远不及。”   皇上摆摆手,指着他笑:“瞧瞧,还恭维起来了!你是稳定南方的大功臣,朕不会亏待了你。”说罢不经意地另起话题,“听闻弘晏常常与你书信?”   石文炳:“……”   李德全:“……”   皇上,暴露了,暴露了呀!   李大总管深深低下头去,总觉得如今日子像一匹脱缰的马,正往看不见的道路狂奔,道路的尽头就是小爷。石大人不知大总管的纠结,迟疑一瞬,秉着欺君是大罪的原则点点头,“回皇上,正是。”   “哦。”皇上像是来了兴致,“元宝都写了些什么?”   石大人身为忠臣中的忠臣,这回犹豫的有些久。他试探着问:“皇上是要臣背出来?”   皇上惊讶一瞬,恍然道:“这主意不错,朕准了。”   石文炳:“…………”   远在皇庄的元宝本人深深打了个喷嚏,招来一众知己嘘寒问暖,好不关心。   弘晏升起不详的预感,却不知预感从何而来,想了想便抛到脑后。他擦了擦汗,鼓舞胳膊粗了一圈的种田人:“再坚持几天,曙光尽在眼前。我们离成功就差一小步,又有什么理由偷懒放弃?”   接着郑重其事地问,“四叔,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四爷淡定道:“坚持就是胜利。”   弘晏满意点头,又让叔叔们重复一遍,心道等阿玛凯旋,农的传人就能告一段落,离三月之期不远了。《种田手册》大功告成,才不枉这几个月的辛勤付出,还有汗玛法的殷殷期盼嘛。   开完动员大会,弘晏回到毓庆宫,正计划和外祖父培养感情,就见李德全笑眯眯地现出身形:“皇上请小爷过去呢。”   这个时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亲亲玛法找他做什么?   皇长孙殿下刚进乾清宫,就听皇上告诉他一个大消息:“胤礽明日回来。”   弘晏罕见地愣住了。   阿玛,明日回来?他怎么不知晓?   这还没完,皇上悠悠道:“你在信里写的,石文炳都同朕说了。郭罗玛法是大清最好的郭罗玛法,更是种田手册的大功臣?”   弘晏:“……”   弘晏和李德全一起挂上痛苦面具,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来。皇上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便让他写功课去,好似目的就是为了传达两句话,但弘晏深知此时离开的后果很严重。   不是挨打,就是掉一层皮。   他顽强地留了下来,瑞凤眼湿漉漉地瞅着皇上看,皇上一边批折子,时不时抿一口茶,完全不像生气的模样。见他磨磨蹭蹭,皇上好心提醒:“老大还在皇庄干活吧?”   弘晏醍醐灌顶,往外狂奔而去,明儿得劝大伯卖药,绝对不能前来皇庄!   皇上眼底露出丝丝笑意,批完折子同李德全道:“元宝提起朕的时候,是全世界最好的汗玛法。大清疆域不比世界,如此看来,还是朕更胜一筹。”   “……”李德全不住点头,心想,您高兴就好。   ——   皇上说太子明日回京,打了弘晏一个措手不及。他想象的是半月后,最不济也是十天后,把一切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便能高高兴兴迎接阿玛归来,万万没想到,他爹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   他还是他爹最心爱的崽吗?   忽然想起大伯这回事,眼见着夕阳西下,很快就要入夜,弘晏严肃起小脸在卧房奋笔疾书,准备给大贝勒府送一封信,串好口供要紧。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船只模型都是宝贵的财富。   半个时辰之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就要招来外间等候的三喜。   倏而听到一声喜悦的通报:“太子爷的车架到宫门口了!小爷可要出宫迎接?” 第151章 治河 一更   问是这么问,弘晏作为太子唯一的宝贝儿子,能不去吗?   低头望望写好的信,阵阵凉意窜上心头,汗玛法的报信居然不准,他爹莫不是插上翅膀飞了过来,火箭升空都没他快。半晌,弘晏终于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鼓作镇定地踏出门,小手一挥,“走。”   外头等候的人喜气洋洋地应了:“哎!”   弘晏踏出门几步,又问:“我额娘呢?”   “太子爷体谅太子妃,吩咐奴才迟些禀报,万万不用动身出迎。”   “……”弘晏再三确认灵敏的耳朵没出错,脚步停了一停,深深觉得受到了恩爱攻击。   他爱新觉罗元宝就不在体谅的范围内吗?   怀着点点小心虚,还有点点小受伤,弘晏成功接到了太子。父子俩许久未见,太子揉揉儿子的脸蛋,嘴边弧度更疏朗几分,同他说起南下见闻与收获,不仅有作物种子,还带了好些种田经验回来。   见他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弘晏眨眼松了口气,不仅认真听讲,表现前所未有地捧场。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让见到的不少人感动,瞧瞧,小爷才几岁的年纪,听闻太子爷回京,就急急出宫相迎了!   不到半天时间,皇长孙殿下孝顺聪颖,实乃大清之幸的感叹传遍巷里,唯有大贝勒听了不怎么高兴。   有太子搅局,他和侄儿的快乐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不用想就知道胤礽会千般万般地阻挠。怀中抱着启蒙学字的弘昱,胤禔满面思索,忽而灵光一闪,不如学习老四的法子,另辟蹊径从下一辈入手。   听闻弘晖早就在毓庆宫熟脸,胤礽能拒绝他,还能拒绝弘昱不成?   于是太子回京的第二天,上朝面圣一刻也不得闲,弘晏下学之后忙于整理资料,立志将种田手册补充完全。大贝勒牵着弘昱,和牵着弘晖的四贝勒于毓庆宫院前相遇,胤禔惊讶着露出笑容:“四弟?好巧。”   胤禛:“……好巧,大哥。”   弘晖探出胖乎乎的小脸,和弘昱虎头虎脑的模样对上,慢慢瘪起嘴。   小小的心灵种下大大的警示,这么多人要和他抢弘晏哥哥,不努力一点儿怎么行?与二伯最要好的是阿玛,与弘晏哥哥最要好的也得是他!   四爷半点不知弘晖的雄心壮志,瞧一眼面前的大哥,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如今毓庆宫前院的管事们见到几位爷,做得到面不改色宠辱不惊,上禀太子妃后,笑着迎他们前去弘晏所居的小院。   弘晏还是头一回见到大贝勒的嫡子弘昱,不由放下笔,怀里抱着弘晖,手上拿着拼图给弘昱玩儿,感叹父子俩长得真像。至于胤禔和胤禛,他们一样端着茶盏,一样笑吟吟地不说话,二人之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继而被下衙来寻儿子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太子:“……”   胤禔:“……”   弘晏:“……”坏了,大伯主动暴露了。他总觉得阿玛在暗中谋划大事,这不是上赶着递杆子吗?   因为从始至终站在太子那一边儿,胤禛来毓庆宫来得频繁,故而最是淡然。太子盯着胤禔,嘴边的弧度稍稍落下,他不是不知道老大试图拐带他儿子的猫腻,没想到胆大包天,今儿竟登堂入室来了。   南下之时,他便查到了许多端倪,不过自有打算,引而不发。而今……   他负手而立,淡淡一笑:“大哥好兴致。”   大贝勒笑容有些僵,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专门挑胤礽不在的时候上门,谁想胤礽处理完朝事就径直往元宝房里来?   谁家阿玛有他粘糊?真是开了眼了。   因为主场原因,胤禔自诩斗不过,只好僵笑一下,牵着弘昱和弘晏道别,“你大伯母已经备好了膳,弘昱下次再来寻你玩儿。”   转身背影很有些萧瑟,太子嘴边落下的弧度又收了回去,胤禛幅度极轻地笑了笑。   弘昱头一回接触到同龄堂兄弟,还有一见就亲切的哥哥,和亲爹如出一辙的眼睛满是不舍。弘晖用力牵着弘晏的手,在心里骄傲地想,他有熊宝这个乳名,大伯家的哥哥没有!   ……   弘晖没有想到,回到府中的大贝勒正琢磨着给自家儿子取一个。   比熊厉害的有狮虎豹,豹宝总不好吧?听着像宝宝,不好不好。   比较一番狮与虎,胤禔纠结半晌,最终拍板:“就叫虎宝!”   回头和福晋一说,大福晋收起淡淡的态度,少见地支持这个决定。见取名惹了福晋欢心,大贝勒别提有多高兴,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和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大福晋眼眸微睁:“你要带着弘……虎宝去皇庄?”   ——   翌日。   “虎宝自小没见过农田,多看看也是好的。”迎着众位弟弟讶然的神色,胤禔笑得很是爽朗,“龙子凤孙,养在内院怎么行?自小学起,日后还能帮上元宝的忙。”   弘晏:“……”弘晏真真没有想到,对知己极为执着的大伯竟是坑他最深的人。望着刺目的天空,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敢再看太子的脸色。   八爷:“……”八爷也没有想到,大哥居然会有这般举动。带弘昱前来也就罢了,虎宝不是他先预定的吗??   八爷早就不是从前的八阿哥,他上前一步,不顾四爷还在一旁,笑得如沐春风,语气委婉地提起:“大哥,虎宝这个名儿,是弟弟和福晋成婚之时便商量好的。”   “果真?”大贝勒惊疑地看他。如今面对犯蠢旧事,他早就心平气和,于是歉然拱手,死不悔改:“八弟,实在对不住。不是还有个狮宝么?这名字也不差。”   “……”四爷黑了脸。   虎宝,狮宝,图谋昭然若揭,以为他听不出来?   五爷脸色也不好看,成日狮啊虎的像什么样?有勇无谋,没有半点文艺气息,还是鹤宝最好听。   眼见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九爷悄悄后退一步,眯了眯眼,同目瞪口呆的十爷耳语:“还是爷聪明,觉得银锭这名字不错。老十啊,你觉得铜板怎么样?”   十爷看热闹看得恍恍惚惚,闻言顺嘴答应下来:“好。”   “好!既然这样,日后你和娜林的孩子出生,就叫铜板了。”九爷迅速敲定,表示铜板有他的见证,抵赖不掉的,兴高采烈接着说,“哥哥这就去同汗阿玛报备!”   十爷回过神来,头顶缓缓冒出一群问号:“???”   ——   太子同样在一旁,笑容不变,显得清贵而雍容。   孤的取名水准,又岂是你们可以超越的?“元”为第一,又有黄金的意思,谁都越不过他儿子。   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胤禔,微笑越发像丈量出来似的,周身有些冷。   这场由虎宝引出的风波,最终被弘晏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一声“干活”消弭,知己们立马回归种田模式,只不过积极性与竞争力度更上一层楼。   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不能输给帮忙砸场子的不是?   就这样你卷我我卷你,效率别提有多迅速,就在【农的传人】消失的最后一晚,《种田手册》大功告成。   弘晏回房睡了昏天暗地的一觉,第二天神采奕奕地起身,在入宫求见汗玛法之前,颇为淡定地迎接新能力的来临。   准时准点,又是活泼而熟悉的电子音:“系统能力【治河高手】,持有者靳浦、李光地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弘晏:“……” 第152章 册封 正文完   心心念念,期盼已久的【治河高手】终于来了,但圆梦的同时,弘晏觉得不是很合适。   年龄问题先放在一边,他正在无逸斋读书,且上的都是要紧课程,难不成还得翘课去治河?   治河,头一个治的定是千百年来困扰沿岸百姓的母亲河黄河。前几回都在京中,这回少说也要到黄河岸边,汗玛法不同意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弘晏沉思片刻,决心趁上呈《种田手册》的时候敲边鼓,探探汗玛法的态度再说。   ——   凝聚了众位阿哥的心血,还有农事官、管事、务农百姓心血的《种田手册》就在眼前,皇上龙颜大悦,认真听弘晏叙完功劳,这才慢慢翻开。   任谁都看得出皇上的重视,还有越翻眼底越浓的赞赏之色,李德全轻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看神仙的眼神,心道小爷如今要有需求,皇上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这怎么是常人能办到的事?   几位爷贡献良多,可若没有知己的名号,没有小爷从中调和,能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吗?   结果一早就定下,《种田手册》只有小爷能办成。   这些道理,李德全都能看明白,皇上如何能不清楚。他瞥向御桌另一边,镇纸按压着的一卷明黄圣旨,向来深邃的凤目满是欣慰与骄傲。   是时候了,便是推元宝到台前,也无人能够骗他伤他。除了朕与太子,叔伯都是他的后盾,兄弟齐心,而不是视对方为仇人,这是朕盼望的,也是朕梦中遗憾未能做到的。   可是元宝能。   那条冲天而起的金龙仿佛再一次现于眼前,爆发出灼灼金光,驱散一切黑暗梦魇,皇上露出笑容,轻柔地摸摸弘晏的额角。   不等他大加褒扬,就听乖孙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您可还要派人巡视河道?”   皇上一愣,因着心情极好,笑着不吝回答:“上回朕派了你大伯,过些日子,让他再去一回。”   上回去的是永定河,下回再去多些地方。皇上琢磨着摸清情况好办差,他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儿子已长成,何必不用呢?   “……”弘晏僵着脸,心道坏了坏了。   阿玛已经如此不对劲,要是和大伯一道治河,他还能全须全尾出毓庆宫吗?   但大伯才是熟悉河况的那个人,他要换人岂不是无理取闹。何况还有课业的事,路程安全的事……   路漫漫其修远兮。   抬头看看汗玛法,下巴是那么的坚毅可靠,就连短须也给人无可比拟的安全感。弘晏油然而生一种依赖的感动,然后小小声地问:“汗玛法,我能和大伯一起去吗?”   想了想,又补充说:“神女昨晚教我治河之术。”   “……”皇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李德全渐渐变得紧张。   皇上顿了许久,没有和他扯六岁七岁怎么治河的问题,嗓音罕见地带了严厉:“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直面泛滥之景。何况出京万里,课业该如何?朕和太子又该如何?”   弘晏乖乖受训,慢慢思虑起来,觉得皇上说得很对。   皇上提起这茬没完没了,于是《种田手册》可怜地被搁置在旁。等到训话完毕,皇长孙殿下郑重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到门槛边这才想起要紧活:“汗玛法,孙儿明日再来问您推广一事!”   皇上看着他的背影好气又好笑,就这小胳膊小腿,半晌才道:“拖不得了。”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凑近,小心翼翼地等待指示,心里头摸不着头脑,什么拖不得了?   “再不立太孙,京城都拴不住他!”皇上挪开镇纸,拿起卷轴摩挲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去给太子传一句话。就说——元宝欲与胤禔治河。”   ——   康熙三十八年九月初三,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毓庆宫前院忽然成了肃穆之地。宫人垂头静立,捧着托盘侍列两旁,在他们中央,李德全与诸位总管身着补服,最前端是手捧圣旨的裕老亲王,以及文华、武英二位大学士。   院里安静万分,毓庆宫大大小小的主子等候宣旨。太子心有所感,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握了握太子妃的手,只见裕亲王展开圣旨:“太子嫡长子、皇长孙弘晏接旨——”   弘晏一身金黄色的蟒袍,怀揣着疑惑跪下。   裕亲王沉声道:“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朕荷天眷,建储胤礽,太子又生嫡长,已及六龄。皇长孙弘晏,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今以弘晏为皇太孙,授以册宝,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钦此!”   霎时一阵骚动,喜悦几乎化成实质涌现。   裕亲王笑呵呵地道:“皇太孙殿下,接旨吧。”   弘晏怔愣着接过圣旨,等到谢过宣使,将之三跪九叩、供奉于案,仍有如坠云雾之感。册封来得毫无预兆,他亲亲玛法怎么就心血来潮,册他为皇太孙了?   难不成是《种田手册》的功劳?   他悄悄瞅了眼太子,太子心情是罕见的激荡。紧紧握住太子妃的手,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等到弘晏瞅向他,霎时敛起笑容,恢复了近来惯常的不对劲。   弘晏:“?”   ——   册封皇太孙的圣旨昭告天下,各方贺礼如流水般送进毓庆宫,不过一个午后而已。   现下人人都知,有了皇太孙,太子之位稳如磐石,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动摇不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太子生了意外,那也是皇太孙继位,谁敢质疑,谁能质疑?   皇太孙在民间的威望声名,满朝文武就算加起来也不能比。大多数重臣心想,理当如此,“长”字变成“太”字,才是实至名归嘛。   等弘晏渐渐回过味,已是晚膳时分。一家人聚在一处,元曦也上了桌,有了如此喜事,毓庆宫的厨子恨不能将满肚子存货掏出来,显得菜肴意外丰盛,比往常更美味几分。   弘晏一如既往地给太子妃夹菜,笑眯眯地逗额娘开心,仿佛皇太孙只是个铭缀而已。接下来轮到太子,弘晏忽而放下碗筷,捧起脸蛋,似是要有千言万语诉说。   太子眉心一跳,就听弘晏深沉地问:“阿玛,你是不是头顶光环的男主角?”   前有重生的老爷子保驾护航,后有穿越的亲儿子摇旗呐喊。自出生起困扰的生存问题就这样被解决,他发展的知己遍天下,越看越觉得阿玛头上得有一个光圈,上写“男主光环”四个大字。   太子:“……”   太子呵呵一笑,虽然不懂男主角是什么意思,但臭小子的表情语气,他再明白不过。   直到暮色深沉,晚膳撤下,太子牵着弘晏来到书房,说是有要事需父子商谈,半晌低沉道:“就在你册封前日,汗阿玛传达给孤一句话。”   事关册封,弘晏霎时正襟危坐,紧接着,太子凤眼盯向他,缓缓道:“元宝欲与胤禔治河。”   弘晏:“……???”   弘晏生出极为不妙的预感,只听太子扬声道:“关门,上锁。递鸡毛掸子!”   随即含着笑看他:“这儿没有小黑帽,也没有皇上救你,门外有人守着,你逃不出去。无需赌孤会心软,这一顿打,酝酿了少说半旬,多则两月。孤骑射比不上老大,对付你一个却是绰绰有余。”   将一条条出路堵死,太子慢条斯理捋起衣袖,问震惊至极的弘晏:“爱新觉罗元宝,你还有什么话说?”   弘晏:“…………”   不治河了,拆迁。   系统你听见了吗?把毓庆宫前院列入拆迁计划,即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