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竟是怪物暴君   作者:云山昼   晋江VIP2023-10-12完结   总书评数:1132 当前被收藏数:7077 营养液数:1530 文章积分:58,113,968   文案:   文案一   穿书后过了十几年,虞沛终于拿到了迟来的系统任务——   【扮演女配,再攻略下原书中的反派宿盏,就可以破碎虚空,返回现世。】   虞沛:了解!   宿盏残暴扭曲、嗜杀成性,被世人视作怪物。四界万千修士合力围杀十数年,也没法彻底消灭他,只能暂时封印住他的心脏。   历经千辛万苦,虞沛终于在魔山上找到了怪物心脏——   一团毛茸茸。   虞沛:?   系统警觉:“宿主千万别被它的可爱外表蛊惑了,它其实阴戾毒辣,可怕得很!攻略慢点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   刚说完,毛茸茸就主动团吧着塞进虞沛怀里,黑漆漆的绒毛间透出可疑的红晕。   毛团子:咕叽咕叽o(*≧+3≦)o   系统:?!哪来的狗?   虞沛:可恶!阴戾在哪里?毒辣在哪里?麻袋又在哪里!   -   好不容易将心脏带离魔山,虞沛却被竹马烛玉拦在中途。   烛玉面上体贴:“你与我分手,又离家出走,便是为另寻意中人?”   虞沛还未开口,余光忽瞥见他袍下没藏好的触手——和那毛团子的附足一模一样。   虞·瞳孔地震·沛:糟糕!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知是那守山的鬼域少主,还是伴在你身边的半妖,又或你新识的同门师兄。”   少年人神情如常,但金瞳隐现,眼底见着乖张戾气。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渐有藤蔓状的雾气缠上虞沛腰身。他低笑着抚上她的后颈,气息灼烫。   “告诉我,除了为兄,沛沛还想要谁?   “放心,我不会动他。”   虞沛:……那你能先把手里的剑放一放吗?   文案二   为了收集攻击值,虞沛担起了反派重任。   对看守心脏的鬼域少主,她日日挑衅,迫他出剑。他天性清冷,也总爱斥她不守规矩,让她离开魔山。   虞沛以为他不待见她,可当她被师门诬陷时,他竟为她破例离开魔山,身后万鬼嘶鸣。   “今日若不还我师公道,孤便只能以刀剑讨回。”   虞沛:?谁是你师父?   -   对温柔体贴的原女主,虞沛整日拉她上修炼场,每隔三天便下一封挑战书。原女主虽没拒绝,可每次都欲言又止,犹疑不定。   虞沛当她不爱修炼,直到原女主的家人要她回去继承家业,她却拉着虞沛的手,坚定拒绝。   “我志不在此,唯有沛沛最懂我心。”   虞沛:……她懂什么了?   -   对伪善薄情的强大半妖,她怼得他怀疑人生,每日恨不得要她性命。   虞沛以为他视自己如仇敌,但当三界尊君要与他定下妖契时,他竟轻声言不。   “我已认主,契刻魂魄,往后与我主虞沛共命。”   虞沛:不是,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阅读指南:   1.1v1,吐槽役天才灵修×白切黑反派竹马   2.半剧情半感情,微群像,大白话   3.女主万人迷,单箭头很多,有点雄竞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女配 系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沛 ┃ 配角:尺殊,伏诀,宿盏,烛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糟糕!是竹马危机!   立意:利在人心,便是大义;利在千秋,则是大德   ​ 第1章   ◎“如果是小殿下的话,就算这人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强,也一定可以的。”◎   五月初一,云涟山脚。   一百多年前这山还是出入云涟城的重要关口,北濒云涟,南接池隐。后经妖魔侵扰,山道榛芜,人烟渐散。   如今云涟山妖魔气息厚重,敢往这儿跑的,多为身怀灵力的修士。   烈日顶头,虞沛拎着根细长凿子,刚抬头看一眼入山口,耳边就落下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   “虞师妹,你别不是一凿子把脑袋给凿没了。连几块石头都挖不好,真想一辈子住在杂役院里头?”   她循声望去——   一瘦长青年双腿大敞地瘫坐在树荫底下,一手执扇扇风。吊眼白面,神情含笑,着素白箭袖。   虞沛面无表情道:“许师兄。”   许睦之:“怎的?”   “有蛇。”   短短两字,便令许睦之浑身一僵,脸色倏然煞白。   他再顾不得扇风,哆嗦道:“何、何处?”   虞沛视线一瞥,谎话张口就来:“你右脚边。”   恍惚间,许睦之仿佛真听见了毒蛇爬过的窸窣声响。   云涟山附近的蛇沾染魔息,毒性更强不说,还极具攻击性。   冷汗洇透后背,他语气渐弱:“虞师妹,快!随意使个灵诀,驱走那蛇!”   “许师兄忘了么?”虞沛眼底仍无情绪,瞧不出丁点儿唬人的意思,“我脑袋叫凿子凿没了,这会儿竟一个灵诀也想不起来了。”   许睦之又怒又急,斥道:“虞沛!我左右算你师兄!”   “也是。”虞沛颔首,“我瞧那蛇是五步蛇,若师兄被咬了,还能就地帮你掘个坑,也算回报师兄恩情。”   “你!”许睦之寻不出话怼她,又怕真把她惹急了,眨眼就憋得脸红脖子粗。   虞沛暂时得了清静,转而看向四周。   他俩在云涟山的入山口,山道两侧竖有刻符桃木——云涟山四周布了伏魔大阵,这竖着桃木的入山口正是大阵东侧的阵门。   就是今天。   她深吸了一口气,拎着长凿的手有些抖。   从她穿进《病弱救赎指南》这本小说里,已经过了足足十六年。   她等了十六年,终于等到了小说剧情开始的这天。   《病弱救赎指南》是本酸甜口的狗血文,也是原作者的放飞之作。女主手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废柴逆袭剧本,男主则是那个身娇体弱易摔倒的傻白甜。   两人先后拜入了仙门三大宗之一——御灵宗,在携手打怪的过程中暗生情愫、互相治愈。   好消息是,这剧情听着简单,包含的人物关系也一目了然——   女主。   男主。   被打的怪。   坏消息是,还可以换个说法——   女主。   男主。   她。   作为那个将要被打的怪之一,虞沛就是藏在这块酸甜小饼干里的芥末馅儿,也是从头坏到尾,时不时就蹦出来恶心男女主的恶毒女二。   但她能穿进这本小说,纯粹是个意外。   按穿书系统的说法,是因为这一小说世界里出现了重生者。重生者在剧情开始前杀死了与虞沛同名同姓的女二,导致小说世界剧情失衡。   为掰回剧情,所以才临时挑了她来补上女二的位置。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完成反派女二的使命推进剧情,还得提防着被重生者再次抹杀。   当初听系统解释后,虞沛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出重生者。   只可惜出了些岔子——   她没有灵力,穿书后直接缩小成了一个半岁不到的婴儿。   系统又弄错了降生点,把她放在了离御灵宗百千里外的一块礁石上。   ……   当日,面对几欲翻天的惊涛骇浪,虞沛叼着根磨牙棒,陷入沉思。   挺好。   谁家服务这么贴心啊,穿书还送磨牙棒。   也用不着找重生者了。   下线吧直接。   往海里一滚就行。   但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爬去御灵宗,就有一庞大鲛人从海中爬出。   戴着青脸獠牙面具,高如山丘,满身淌水。   那鲛人盘在礁石旁,双手抱着长尾,盯着还没他拳头大的小婴儿,随即扯开阴惨惨的笑:“唤声爹爹听听?”   虞沛两眼一黑。   现在妖魔吃人都这么讲究了?动筷子前还得先认个亲?   别管男主了,现在最需要拯救的是她好吧!   等后来被捡走,虞沛才知晓她降生的海域恰好紧邻鲛族。   而那妖是鲛族首领,捡走她也真是为了认她做养女。   起先,她并没打算留下。   原因简单,这本小说里对鲛族的描写仅有草草一笔——   凶残嗜杀。   把这词儿拆开了,每个字都能成为她溜走的理由。   但相处久了她才发现,鲛族的确凶悍善战,却并没有那般残暴,待她也是视如己出。   加上系统说,只有到剧情正式开始时才能知晓任务内容,思来想去,她索性留在了鲛族。   直到半月前系统提醒她剧情将至,虞沛才以历练为由离开了家,隐瞒身份拜入御灵宗,成为了一个待考核的杂役院弟子。   今早,同在杂役院的许睦之找到她,说是宗内的问竹仙君吩咐他俩去云涟山脚掘些灵石,以作修行。   这也是原书中“虞沛”出场的第一段剧情——   【云涟山除魔】   这云涟山正是书里的终极反派宿盏的封印点。   作为原书中最大的反派,宿盏残暴扭曲、嗜杀成性,更因过分强大,而被世人视作怪物。   一百多年前,修灵界万千修士合力围杀十余年,也没能了结他。   到最后还是他自个儿打厌了,竟剖出心脏扔在了云涟山上。   ——暂放此处,往后来取。   丢下这挑衅十足的话后,他便消失不见了。   那心脏是他弱点,可放在眼前的东西,偏偏伤不了分毫。无奈之下,众修士只能用伏魔大阵将其封在云涟山上,再由天下门派的联盟组织——天域——派人镇守。   虽只剩了颗心脏,可宿盏仍是修灵界人人忌惮的角色。当日甚有无数大妖大魔为追随他,心甘情愿被封入伏魔阵。   如今还有传闻,说是哪怕只碰一下那颗心脏,都能修为大增。   原著里的“虞沛”也是为了偷走这颗心脏,才会拜入离云涟山最近的御灵宗。   许睦之让她去掘采灵石,她便将这当成了接近伏魔阵的最好机会,欣然同行。   听起来没什么纰漏,坏就坏在一本书里通常不止一个反派。   比她心更黑的,是派她来采石的问竹仙君。   云涟山四周的灵石是由伏魔阵所生,气息混乱,如果掘采不当,很可能危及性命。   问竹仙君正是深知这点,才有意瞒着宗门,专挑些没什么背景的杂役弟子掘采灵石。   又以亲传弟子的身份利诱许睦之,让他从中协助。   “虞沛”就是被这计划迫害的第一个炮灰。   原剧情里,她因掘采灵石身负重伤,又险被许睦之害死。濒死之际,恰好遇上男主闻云鹤,这才得救。   闻云鹤来这儿,本是为了救被魔物捉走的师兄和女主。云涟山被天域看管,他无法贸然闯进,只能在山脚打转。   “虞沛”听后,主动告诉了他偷偷进山的法子,还说常靠着这办法进山采灵石,告诉他也是为表感谢。   ——但其实她全在撒谎。   她根本不知晓这法子是否安全,只是把闻云鹤当作了试验品。   好在闻云鹤运气好,竟真凭借着她那法子闯入云涟山,救回了同门。   -   现在,虞沛依照原剧情到了云涟山。   距离原男主闻云鹤出现的时间已不到两刻钟,而她还没有接到系统的任务提醒。   她拎着长凿子,正琢磨该不该问一声时,耳畔便传来一道清亮声音:   【系统检测到剧情线已开启,正为您对接女配任务】   一阵滋啦乱响后,它再度开口。   【主线任务——NPC引路人——导入成功,小殿下需以NPC的身份协助达成关键剧情,确保世界平衡。   【NPC任务一:引路上山。引导男主安全进山,救下女主和他俩的师兄。】   说白了,小说里的反面角色使坏,也是为了推动剧情发展。   比如许睦之再讨厌,可只有他带的路,才能让虞沛和闻云鹤碰上面。   而“虞沛”使坏后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原文里必不可少的环节。   【在小殿下完成NPC任务时,若遭受剧情人物的攻击,系统会即时记录您所受到的攻击值。此数值将用于开启时空缝隙,以帮助您返回现世。   【目前攻击值:1.数值来源:许睦之的言语嘲讽。】   虞沛:!   原来让他碎两句嘴,就能帮她回家吗?   这哪是嘲讽,分明是天籁!   【分线任务——攻略暴君心脏——导入成功。目前互动值为0,请小殿下尽快上山,找到心脏。】   ……等等。   “你说的心脏,不会就是山上那只吧?”   系统:“是哒!”   “宿盏的心脏?”   “对呀!现在整个世界都生成了自主意识,无法保证主角光环随时生效。那怪物可以说是最不稳定的存在,如果不控制住他,很可能会导致结局崩坏的。”   虞沛:“……你知道这人强到后期虐得男女主洗脸都在吐血吗?”   “虞沛”坏,但到底还有粟米大的良心,实力对男女主也构成不了多大威胁。   而宿盏不同,可以说是黑芝麻喝墨水,黑透了,且强得离谱。   要她去攻略他的心脏,确定不会先被他捏爆心脏吗?   系统茶里茶气道:“对不起,都怪我太弱了,没法打开时空缝隙。但如果是小殿下的话,就算这人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强,也一定可以的。”   “稍微?一点点?”虞沛深吸了一口气,“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做回人吧。”   系统一本正经:“如今宿盏的本体不知所踪,只能先对他的心脏下手了。说不定他的心脏要比他本人可爱很多呢?”   虞沛恨不得把它拆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   那玩意儿再可爱,不也还是颗心脏吗?   且若那怪物身比山丘,心脏估摸着得有好几个她大。   她脑补了一颗偌大的、血淋淋的,还会说话的丑陋椰子,双眉顿时拧紧。   偏偏在她最烦的时候,那边的许睦之又闹腾起来。   反应过来虞沛在唬他后,他倏地跳起。   这哪有什么蛇,连条蚯蚓都没见着!   他已然将自己当成了问竹仙君的亲传弟子,隐隐威胁道:“虞沛,我倒能容你胡闹,可要是之后问竹仙君打听你这差事做得如何,叫师兄该如何应——”   话音未落,一柄凿子忽破空刺来。   那凿尖卷裹着凌冽气息,穿透他的衣襟,擦颈而过。   他还没回过神,就成了让箭矢射中的小雀儿,被狠钉在树干上。   虞沛远望着他含惊带惧的眼,平静道:“对不住了师兄,天热手滑——你没吓着吧?”   许睦之已是三魂没了七魄,呼吸急促,半晌应不出一个字。   系统小声说:“小殿下,您要再闹两阵,待会儿男主来救的可就是他了。”   竟忘了这茬。   虞沛抿出一点笑:“早听闻许师兄心胸大度,定然不会将这点儿小打小闹放在心上。来时我瞧见这附近有条溪流,师兄要等得累,不如去歇歇脚?”   小打小闹?   附在凿子上的灵力厚重炽烈,如旺火炙烤着许睦之的侧颈。不多时,热汗便覆过冷意,令他胆裂魂飞。   他眼一眨,视线被汗珠模糊大半。   她分明是故意为之!   那凿子要再偏一分,他可真就没命了。   许睦之忍着冲上头皮的惧意,去拔那凿子。   但钉死在树干里的凿子竟纹丝不动。   他揩去掌心热汗,浑身抖得厉害。   这人到底是有多强?他拼死拼活地使劲儿,凿子都不带动的。   “许师兄别乱动,小心伤了脖子。”虞沛操纵灵力拔出凿子,又往前两步,“我来帮你。”   “别!”许睦之惊叫出声,险些破音,“你就站那儿,别过来!”   踉跄落地后,他撑着发软的膝盖,提起半篓灵石拔腿就跑。   “我、我去那边挖灵石,你别过来!别跟着我!”   等他走远,虞沛蹲下身,仔细观察起阵眼。   约过半刻,渐有窸窣响动落在耳畔。   她眉心一跳。   来了!   男主终于上线了。   虞沛起身,扶着右膝朝前跛行两步,抬眸道:“这位道友,我不小心——”   话音戛然而止。   来的人并不是男主。   她与闻云鹤有过一面之交,而眼前这人面生得很。   看年岁不过十六七,瞳仁清浅,未见半分笑意。银袍广袖,发丝经骨簪半挽,两鬓各垂下一绺,由精巧银箍束着。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烟萝草树中,如浮出山际的银月,压下不近人情却又避无可避的冷视。   “何故闯山。”他问道。   一把嗓子也与皮相相近——被清寒乱玉洇透了。   虞沛没急着回答,而是垂下眼睫——   一柄寒剑凭空而横,剑尖直指她的颈子。仿佛她再往前一步,就会破开血肉,取她性命。   “你这人好没礼貌,哪有一上来就拿剑指人的道理?”她的表情同方才一样平静,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人态度漠然:“此为禁地,生者不入山。”   言外之意,便是她再往里踏进一步,就得送命。   “可我还在法阵外面,并没闯山,要不要先将剑挪开?”虞沛好脾气道。   银剑未动分毫。   虞沛眨了下眼。   “我知晓了。”   话落,她飞快掐诀结印。   “陵光诀七,天车止杀。”   顿有赤色气流从她袖间飞出,急速缠缚住银剑。   灵息流过剑身,眨眼就凝成薄冷刀刃。   刃尖恰抵在身前人的心口处。   “可否先将剑挪开?”她又问一遍。   那少年未瞧刀刃,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再开口时,他声音更冷:“这便是,你遵循的道理?”   一时间,流覆在剑刃上的两股气息冲撞得更为厉害。   剑拔弩张,而两人皆无退让之意。   系统:……   现在男主来了要救谁?   横在中间的那把剑吗?   作者有话说:   文案大纲改了十几遍了,再不开文估计还得改十几遍。   一些阅读指南/排雷:   1.这次想换种风格,会非常非常大白话   2.成长向、非大女主,不过这次女鹅起点会很高   3.半剧情半感情,微群像   4.1v1,女主万人迷,单箭头很多,必然有雄竞剧情,有条单箭头是伪骨科(不吃这几口一定要慎重!)   辛苦阅读,感谢! 第2章   ◎“你若觉得我不礼貌,大可以拿剑砍我。”◎   系统在虞沛身边待了十几年,就没在她脸上见过多少表情。   平日里常是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对什么都不上心。   殊不知她这人又欠又贼。   譬如眼下,她面上瞧着和气,藏在袖下的手却已经开始催动第二道杀诀。   但系统不在乎。   干他们这行的就得利索些,拖泥带水迟早要成炮灰。   它本想在她动手的时候给她摇小旗,直到它认出了来人。   “小殿下——”它陡然出声,“他是尺殊!”   尺殊?   虞沛打量着眼前这人。   若说宿盏是《病弱》这本小说中的最大反派,那守正不桡的尺殊就恰好是他的极端对照组了。   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在原著中出场极少,可回回都是天摇地动。身为鬼域少主,他精通鬼术不说,更是五界中的剑道翘楚。   可问题是,他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系统也反应过来:“他这会儿应该在鬼域啊,怎么会来看守云涟山?”   原著里看守云涟山的是几个连姓名都没有的路人甲,而尺殊第一次出场则在半年后的宗门大比——作为千光剑派的首席弟子参与比试。   虞沛想了想:“应当和重生者有关。”   那人重生后做过的任何事,都会带来不可预估的后果。现在守山的人从路人甲换成了尺殊,或许也是受此影响。   但比起路人甲,尺殊要难应付得多。   修为更高,还只认死理。   不过……   虞沛在心底问道:“他也算剧情人物,是不是也能积攒攻击值?”   系统:“是,尺殊的一道剑气足以积攒10点攻击值了。”   那不相当于十个许睦之在骂她?   也行。   速战速决。   考虑到闻云鹤即将过来,虞沛开门见山:“你若觉得我不礼貌,大可以拿剑砍我。”   系统:“……”   这么做任务会死的吧!   尺殊稍怔,冷眸中渐浮出一丝茫然。   “什么?”   “砍我。”虞沛反问他,“对擅闯禁地的人,只做口头敲打能有效么?”   尺殊拧眉。   某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误食毒菇,瞧见了幻象。   他看守云涟山已有十几年,擅闯者要么求饶,要么逃跑。   可像这样求着砍的,还是头一个。   “你入山到底有何目的。”他神情更冷,那柄银剑也跟着抵近一寸。   一道剑气如游蛇般送出,又在逼近她的瞬间,被她挥袖挡开。   虽没能刺中她,可尺殊也探清了她的灵力。   是分外纯粹的金火双灵,并无邪息。   【攻击值+10,来源:尺殊的剑气。】   拿到想要的东西,虞沛心满意足,连带着看尺殊也顺眼不少。   是座小冰山不假,可好歹给分痛快。   暂且先养着,往后再慢慢薅。   现在只剩一件要紧事了,就是赶在闻云鹤来之前将他糊弄走。   她步伐轻快地朝后跃跳两步,避开那剑。   “我只是想在附近掘些灵石,你也瞧见了,背篓就在这儿——”她指了下右手方。   尺殊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物。   他复又看她,还是那表情,却满脸写着“我不瞎”。   虞沛:“……”   那许睦之才是深藏不露的大反派吧!   方才腿都软了,竟还能扛走半背篓十斤重的灵石?   他不瘦谁瘦!   “灵石还没掘采多少,不过采灵石的工具——”   也被许睦之卷跑了。   虞沛攥紧了拳。   这人八爪鱼吗这么能带!   “其实……”她定定道,“为了修行,我们平日里都靠手来掘采灵石,所以不带工具也很正常。”   话落,她躬下身,直接用手破开一块灵石,再面不改色地拿起。   “——就像这样。”   尺殊怔了。   尺殊紧拧起眉。   尺殊将脸别至一旁。   【恭喜小殿下!攻击值+1,来源:尺殊的嫌弃】   ……别恭喜了,她也没有多开心。   虞沛移过视线,恰好看见他腰间的玉简泛出光亮——应是有人找他。   尺殊亦有察觉,不过并未搭理。   “你所采之石,在云涟山境内。”他忖度片刻,“若再不离开,按禁规当处十鞭。”   “我没有那种癖好啦。”虞沛下意识接了句。   尺殊的眼中流露出些许错愕。   须臾,薄红便从脖颈蔓延至耳根,他恼道:“不成体统!”   【攻击值+1,来源:尺殊的恼羞成怒。】   “我也想走。”虞沛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儿,“可我师兄还在这附近采石。我不知他去了哪里,只能在原地等他。”   她踢开石子的动作引起了尺殊的注意。   他垂下眼睫,顺势瞧见了地面的印子。   凌晨刚下过一阵雨,烈日当空,但阴凉处的地面仍旧湿软,印着些乱七八糟的鞋印。   她没撒谎。   凭印记轮廓来看,除她外的确还有一人。   又见她身着御灵宗宗服,尺殊态度有所缓和,问:“你师兄何时到?”   “我之前就与师兄定好了时间,午时在这儿碰面。等他回来,我便和他一块儿离开。”   午时。   离午时不到半刻。   而他的玉简已经泛过好几回光,想来那边催得很急。   “况且云涟山四周布有阵法,我也不可能直接闯进去。”   确然。   那大阵为天域所布,足有八十一道法阵。若贸然闯进,会被锁入迷境不说,更有可能遇上妖魔。   虞沛落下最后一句:“你方才砍我一剑,便不能让我在这儿待一小会儿,休息片刻么?”   思及那一剑,尺殊终有定夺。   他稍动手指,横在半空的银剑顿时散为气流。   “是我逾矩。”他转过身,“等到你师兄后,速速离开。”   虞沛连连点头。   时间正好。   按计划,男主将在五秒内,于正南方出现。   五。   尺殊进了山林。   四。   尺殊取下腰间玉简,扫了眼。   三。   尺殊顿步。   二。   尺殊侧身,冷睨向她。   虞沛眼皮一跳,忽觉不妙。   一。   闻云鹤并未出现。   反倒是尺殊身边,飞来了一团黑气。   那黑气凝成人形,身披漆黑斗篷,帽子将头遮去大半,露出的小半面部煞白。右手持一木牌,上书“日巡”二字。   虞沛认出了那人。   是鬼域的日巡使,常在白日四处巡游。   看来尺殊在此处守山,是以鬼域身份,而非千光剑派。   拱手做礼后,日巡使在尺殊耳畔低语几句。   而后者的视线从始至终都紧锁在虞沛身上。   她直觉出了岔子,神情自若地朝他挥手:“看来师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先走了。”   尺殊眸光作冷:“绑。”   系统乐了:“他夸人怎么还有口音啊。”   ……别人说地你谈天。   日巡使领命,手中木牌飞出数道鬼息,交缠着径直朝虞沛飞去。   虞沛抬手,意欲掐灵诀作挡。   而就在这时,她忽听见那日巡使道:“少主,蛛魔当如何处置?属下依那御灵宗弟子所说,在蛛楼附近找到了另外两名修者,但那蛛魔坚持自己并未伤人。”   原著里,闻云鹤要找的魔物正是云涟山蛛魔。   看这情况,他不光已经找着办法进山,还被守山的人发现了。   而她似乎被当成了“同谋”。   虞沛倏地收手,任由鬼息缚身。   同谋就同谋。   闻云鹤是安全进山了,可她还得去找宿盏的心脏。   尺殊久未应声。   虞沛知他在顾虑什么。   云涟山封印着宿盏的心脏,满山妖魔皆奉他为主。要真把这些个大妖大魔逼急了,拿死祭强行重塑宿盏血肉,麻烦恐怕不小。   半晌,他终于开口。   “一并引去云涟阁。”他扫了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虞沛,“关在两处。”   日巡使:“是。”   *   虞沛被带去了云涟阁西阁的一处小房间。   一进门,她就瞧见了自个儿的“室友”。   三人排排坐在对面,都被绑成了粽子,昏迷不醒。   最左边的女子蛾眉皓齿,乌发高挽,面容间隐有几分异域风情,应是女主姜鸢。   被挤在中间的青年脸色苍白,哪怕昏迷了,也时不时要咳一阵,一看就是傻白甜闻云鹤。   他俩的师兄在最右边,剑眉星目,虽睡着了,却面带微笑,显得安详而诡异。   三人依偎着挤在一块儿,让虞沛莫名想到了一群相约去郊游,结果在大巴车上睡着了的小学生。   自在且心大。   待日巡使锁门走后,她挑了处角落坐下。   虽不知为何闻云鹤会提前进山,又被日巡使发现,但好在现下三人都已安全,她的任务也就成功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便是确保他们仨能安全离开。   想到这儿,她看向那三人。   每个都睡得正香。   虞沛:“……”   御灵宗的作息这么好吗,被绑得这么紧也要按时睡午觉?   这么一看,她真的很像幼儿园园长。   见他们没有要醒的意思,园长干脆将看护小孩儿的任务放在一边,散开鬼息,从怀中取出一白瓷小瓶。   她拔了塞子,瓶身稍斜,流水缓缓倾下。   水流接触地面的瞬间,忽跟沸腾了似的,不断化出白雾。   渐渐地,那白雾竟凝成了巴掌大小、蒜头样的长耳小妖。   这小妖是她的随侍水雾,由她进入鲛族时接触的第一片水域化得。   她小声道:“水雾,我要魂魄离体去找个东西,你帮我在这儿看着壳子。”   水雾面露惊恐,扯开嗓子乱嚎:“呜哇哇——!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虞沛一怔。   险些忘了,她现下已改换身份。   但没等她解释,水雾妖就瞧见了被捆在角落的三人。   绑匪!   腿一软,它跪倒在地,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求求你别吃我,我没钱,肉还柴,炼成丹了都不够给蚂蚁塞牙!骨头也脆,做剔牙签儿都不好使!”   虞沛:“……闭嘴。”   “好的。”哭声戛然而止。   水雾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   为什么?   它竟从这人身上看出了几分殿下的影子。   但明明长得不一样。   眼前这人柳眉星眼,娇俏可人。   而它家殿下要更明艳些,如灼烧在汪洋中的一捧火焰。一双猫儿眼瞧人时,哪怕少见精神气,也端的明快灵动。   水雾盯她半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虞沛:“你又明白什么了?”   “绑匪大人,您同我家殿下一样。”它态度真诚,“训人时很利索,很干脆。”   虞沛:“……”   她要真是绑匪,第一个死的就是它。   想起自家殿下,水雾妖忽然有了底气,腰板儿也直了不少。   “她很可怕的,您要是吃了我,难保能活到明天。”   虞沛撕下轻薄面具,露出原本的面容。   “谁活不到明天?”   “我。”水雾爽快应道。   虞沛又施展灵诀,覆好面具。   水雾妖吸了下鼻子,边哭,边迈着小短腿就往她怀里奔。   “小殿下,您可算召唤我了,您还要在外历练多久呀?我都十六天半没见着您了!”   虞沛一把捂住它的嘴,将它挡在一尺开外。   “别学牛叫。”她面无表情道。   水雾的泪水冒得更快。   呜呜,好无情!   “小殿下,烛玉少君在四处找您,光我都叫去两回了。”想起烛玉找它时的面容,水雾不安地揉搓起手。   听它提起烛玉,虞沛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烛玉同她一起长大,勉强算她竹马。   其实《病弱》这本小说中并没有他这一角色,但要是论及人设,他简直比主角还像主角。   他出身龙族,如今龙族分三脉,烛氏为主,而他则是烛氏独子。恰如名姓,他生来便像海中珪玉,少有人能及。   虞沛开始还觉荒谬,这种人设放小说里,竟连个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可也正因为诸如烛玉一类的存在,她才觉得周围一切都是鲜活的。她所看到的小说剧情,不过是这世界的峥嵘一角。剧情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但说归说,虞沛现在并不想见他。   原因很简单,她如今改换身份出行,与认识的人越少见面越好。   而且她爹娘再三嘱咐过她,让她远离云涟山。   要是被烛玉发现她在这儿琢磨着怎么接近邪物心脏,下一个知道的估摸就是她爹。   最重要的是……   虞沛揪起水雾,问它:“我的玉简坏了还没修好,联系不上他——他都和你说些什么了?”   水雾抽抽噎噎道:“少君问我可曾见过您,知不知道您要去哪儿,又问您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小殿下是不是和他闹别扭了?”   “没有。”虞沛干脆应道。   不过是刚分手了而已。 第3章   ◎这就是……宿盏的心脏?◎   严格说来,她和烛玉算不上分手。   顶多就是结束了一笔交易。   三月前,有其他鲛族的少殿主上门求亲。   但求的不是鲛人,是她。   那鲛人在鲛宫外头,言宣爱慕的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篇。   她明里暗里回拒多次,那鲛人却把这当成了对他的考验,斗志更盛。   鲛族嗜杀,可族群间关系亲密有如大家庭。她正为如何拒绝而犯愁,烛玉就找上了门。   依他说法,往后此事只多不少,他俩相伴长大,堪有兄妹情谊,若给他一颗鲛珠,就能帮她做挡亲的靶子。   鲛珠珍贵,虞沛却不缺。她当即从箱箧里取了颗,往他怀里一塞。   烛玉便拽着她的手,站在了那鲛人面前。   未言一字,那鲛人就开始飙泪,又将祝福的话说了一大通。   可还没完——   前不久,烛玉的父王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此事。   龙君不喜人。   哪怕龙族与鲛族交好,他待虞沛也顶多算是客气。   他让人送她入海宫,只谈了一件事。   要他俩分开。   火速分。   立马分。   按着古早小言的传统套路,当威严大家长强行棒打鸳鸯时,怎么着也得甩她几百金作分手钱。   但龙君说:“本尊了解你的脾性,即便不谈那些蝇头小利,也知晓该如何做。”   她谈啊!   怎么不谈!   蝇头小利就不是钱了吗?   虞沛懒得与他吵,索性敷衍应下,转眼就和烛玉提了这事。   他没应好,也未拒绝。沉默片刻后,只让她先考虑一晚,翌日再谈。   虞沛照做,回去仔细想过,次日就背着包袱跑了。   其实用不着龙君提,她也会和烛玉分开。任务为重,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鲛族。   更何况,他俩又不喜欢彼此,总不可能强凑在一块儿。   -   虞沛回神,看向水雾:“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水雾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大殿下刚好回来,让人把我带回去了。”   她哥?   虞沛:“那条入魔的鲛已经捉着了么?”   一月前有条鲛人入魔,为捉他,她那养兄一直在外奔波。   水雾点头:“关进海牢了。”   它很不解。   看小殿下这样,她和少君似乎真没闹别扭。   可少君唤它去时,神情又着实不算好看。   没烦恼多久,它的注意力就被角落里的三人引走了。   “他们是……人?”   “对。”   水雾凑过去嗅了嗅,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一样,耳朵直抖。   “和小殿下一类的族群,气息也相近——他们为什么被绑着,这是人族礼仪吗?好真诚。”   “我在魔窟里头,寻宝。”虞沛伸出食指抵在它的额上,“我现在要去探探情况,待会儿你就坐这儿装晕。无论何人来了,都别理会——还有这三人,别离他们太近。”   水雾常年和妖魔打交道,倒不怕,反而觉得新鲜。   它点头应好,下一瞬就散为白雾,顺着那纤长手指沁入她的身躯。   与之相反,虞沛的魂魄逐渐离体。   此为鲛族的换魂秘术。   千年前,鲛人多靠这法子爬上陆地,到后来才渐渐修得化人之法。   换魂的事儿他俩不止做过一回,已是轻车熟路。   水雾摆出她常有的坐姿,眼一阖,头一歪,便佯装昏晕了。   虞沛则化成白雾,轻松挤过门缝。   云涟阁几乎占满了整座山头,但宿盏心脏的所在地再明显不过——放眼四周,就属中间那块儿乌云攒聚、邪息厚重。   ……这不摆明了给魔物引路吗?   系统:“要是找到那颗心脏后,能狠狠抱抱它、蹂//躏它,让它感受到关怀与爱,宿主一定能拿下不少互动值!”   虞沛脚不着地地往前飘,语调毫无起伏:“我都说过了,我没有那种癖好。”   感受到她的消极情绪,系统安慰:“它不过残忍了点。”   “嗯。”虞沛放缓了飘动的速度。   “杀的人多了点。”   “嗯。”她的速度更慢,近乎爬行。   “长得惊悚了点。”   “嗯。”她的双眼逐渐放空。   别说了,更想罢工了。   “但是!”系统陡然拔高音量,“一个能说话会武功还无敌的心脏简直酷毙了好吗!”   它现在超级兴奋的!   “对。”虞沛补充,“先毙了我。”   虽作调侃,系统也不忘提醒:“宿盏就是个没心的怪物,十分残忍。系统没有返档功能,要是宿主被杀害,将彻底失去重生的可能。所以,请宿主以自身安全为上,这次拿不到互动值也没关系的,咱们可以慢慢来。”   “我明白。”虞沛抿紧唇。   正是知晓前路凶险无数,所以在鲛族的十几年里,除了必要的歇息,她几乎把每一秒都用在了修炼上。   她很清楚。   只有一次机会。   -   乌云密布,在眼前的破旧石阁上投下灰败的影。   这座时年已久的石阁由绝品灵石砌成,灵力强度太高,以至于扭曲了空气——虞沛拂开凝滞半空的灰尘时,顿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侵袭而上。   不过十息,冷汗就浸湿了后衫。   若是她的灵力再低些,只怕魂魄都要被撕碎。   她调整好内息,从门缝钻进了石阁。   光亮倏然褪去。   昏暗的石阁里堆满了伏魔宝器,墙上、地面横七竖八贴了不少明黄符箓,血红符文令人触目惊心。   但即便如此,也压不下那冰冷、潮湿的邪息。   虞沛从没遇到过这么阴寒的灵力。   修士灵息概分五种,若灵息属金则浑厚锋利,木灵温和条达,属水则凉、润,属火多锋利狂躁,土灵包容广阔。   灵息特质不同,擅长的灵诀亦有分别。借化二十八星宿,分监兵、孟章、执明、陵光和勾陈五类。   可涌动在石阁内的气息竟在五行之外,阴戾刺骨、寒彻迫人。   置身其中,仿佛掉入了泥沼,寸步难行。   她忍着满背恶寒,视线落在了房间正中。   那处有一大坑,光线太暗,看不出深浅。   乍一瞧,还以为是人挖出来的。但看得再仔细些,就会发现那深坑是被邪息经年累月地腐蚀而成。   宿盏的心脏应当就在坑底了。   望着那黑黢黢的坑底,虞沛屏住呼吸,谨慎往前。   每朝前飘一点儿,袭来的威压就更为强大,使她难以喘息。   虞沛咬紧牙,生生受着。   这打的哪是恋爱本啊,分明是恐怖本!   靠近坑沿前,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真正看清坑内的东西时,她还是僵了一瞬。   眼前,并没有什么血淋淋的“椰子肉”。   而是一团幼犬大小的毛茸茸。   通体混黑,看不出是什么。   等等!   虞沛愣住。   这就是……宿盏的心脏?   黑的?   圆的?   还长毛了?!   惊诧过后,她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   也不是不可能。   那心脏到底是肉做的,长霉也正常。   可刚这么想,那毛团子忽像皮球一样蹦了下。   随它动作,竟露出一对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虞沛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又崩塌了。   邪物呢?   残忍、惊悚又阴狠的杀人凶器呢?   这跟游戏打到最后才发现终极boss是条毛茸茸的小狗有什么区别?!   系统也懵了。   但很快,它便警觉道:“请宿主小心,别被这东西给蛊惑了。它为世间最恶,眼下定然是故作伪装,好打消宿主戒心。”   不等虞沛点头,毛团子忽然在原地蹦跳两番:“咕叽咕叽!”   声音又奶又脆,像极了小犬发现主人。   就这还不够,它又尝试着朝坑外跳。被结界撞弹回去后,它竟开始哼哼唧唧地在原地打转,显得十分委屈。   系统:???   哪来的狗?!   虞沛还没回过神。   她实在难以接受宿盏的心脏会是这么一个……   可爱的东西。   毕竟当系统告诉她,攻略宿盏是为了确保他不会搅乱剧情时,她还想过不如直接杀了这大反派,再由她披马上阵,替他走完全部剧情。   可没想到那怪物的手段如此高超,竟会利用人的怜悯心。   虞沛定下心神。   冷静啊沛沛!不能被迷惑!   她都化成一团白雾了,也隐匿了灵息,可它还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这足以说明它有多可怕了。   虞沛小心翼翼地飘入伏魔阵,打算碰它一下就跑。   但刚进去,毛团子忽然撞进了她化成的雾气中,且从身体两侧延展出两条黑雾状的条状物,就像是两条触手。   系统:【互动值+1,警告!警告!以防攻略对象攻击,请宿主尽快离开!】   一阵麻意窜上脊骨,哪怕现下是一团雾气,虞沛也仿佛看见了被触手洞穿身躯的景象。她往后退去,可无论怎么动,毛团子都紧紧贴着她——   她现在没有实体,它竟靠着自己的力量维持在半空。   就在虞沛退出结界的前一瞬,那两条雾状触手也正缓慢举起。   【互动值+2,宿主!危险!】   她已有一半退出结界,与此同时,两条触手的尖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后比了个——   爱心。   心?   虞沛顿住,脑中一片空荡。   那被世人视作怪物的东西,不仅主动求贴贴,还在朝她比心?   比完心,小毛团心满意足地扭动两下身子,黑漆漆的茸毛间渐浮出淡淡的红晕。   “咕叽咕叽!”   抱到了!   好好闻的气息,它好喜欢。   虞沛:……   这到底是哪里的杀人礼仪?   愣神之际,她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在迫近。   定是方才毛团子撞结界引起的动静太大,让守山的人察觉到了。   她再不作犹豫,眨眼就离开了结界。   “咕叽——!”黑团子不住蹦跶着,焦躁地朝结界撞去。   别丢下它啊!   可没用。   它出不去,虞沛也没回头看它。   感受到她的气息彻底消散,毛团儿渐感绝望。   如同被丢弃的幼犬,它孤零零地蔫在坑底,望着昏暗无光的石阁。   望了一阵,它往下一趴,将眼睛藏在茸毛底下,发出不明显的微弱哼鸣,哭了似的。   是讨厌它吗?   为什么?   *   赶回锁人的房间后,虞沛与水雾换回了身子。   “今日咱俩见面这事,你就当个秘密,谁也别说。”   水雾点头。   末了,又问:“那要是烛玉少君再找我呢?”   它倒能做到守口如瓶。   但不知为何,它一撒谎,无论谁都瞧得出不对劲。   虞沛思索片刻:“要再找你,如实说便是,省得他整日烦你。”   水雾又点头应了,这才离开。   它前脚刚走,门便被推开了。   虞沛倏地闭眼。   紧接着,耳畔便落下日巡使的声音:“少主,我一直在外看守,无人离开。”   “无人离开?”尺殊在房中站定,冷声道,“人离不得,魂魄未必。”   ***   和绛山,琅玕宫。   水雾低着脑袋往前走,耳朵抖个不停。   关于会被烛玉再找这事,它本来只是顺口一问。却不想刚回和绛海域,就被他的人请来了。   它心里正打鼓,身前引路的侍卫忽然停下。   “到了,少君在殿中等你。”   “哦、哦,好。”水雾哽了下喉咙,抬头。   隔着及它半身高的门槛,它远望见了烛玉。   小少君就静坐在那儿,支颌望它,像极休憩的虎狮,瞧着懒散落拓。   视线对上,他脊背稍躬,被玄袍箭袖覆住的肌肉线条流畅,如抻足了懒腰的豹子。   “水雾,”他含笑开口,“这几日去了何处?”   水雾不住打哆嗦:“摘、摘、摘果子。”   “嗯。”他应了,“如今倒是摘果的时候。”   “是、是……”水雾觉得自己糊弄过去了,胆子也稍大些,“一些野莓,好、好吃。”   烛玉:“和绛山的野莓不少——仅摘了果子?”   水雾:“对、对。”   “她也去了?”   “对、对——什么?”水雾愣愣抬头。   “我是问,她也去了?”烛玉笑望着它。   他眉眼疏狂,却不至惹人生厌。相反,从那一举一动都瞧得出他的气度——那是天性从不得压抑的恣肆。   水雾的耳朵抖得更快了:“我听、听、听不懂。”   “是么?”   烛玉站起,束在发间的红玉细链随之垂落——那是虞沛小时送他的东西,水雾鲜少见他取下来过。   他缓步行至它面前,躬身,指尖从它耳旁一勾——   便引出了一缕极淡的赤色灵息。   水雾浑身一紧。   糟糕!   被发现了!   “若无事,她断不会找你。”   烛玉任由那灵息在指间游动,偶尔轻轻一捻。   “说罢,她遇着什么麻烦了?” 第4章   ◎寿命还长,暂且死不了。◎   虞沛听见了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布料摩挲的声音。   眼皮稍掀,她借着模糊的缝隙,看见尺殊半蹲在姜鸢身前。   尺殊伸出一指,操纵一缕灵息钻进了姜鸢的额心,似在搜寻什么。   看来他这是在怀疑有人闯入石阁了。   宿盏的心脏已经被传成了增长修为的宝物,想闯进云涟山的邪修不少。   但一旦靠近石阁,过度强大的灵力必然会在闯入者的身上留下灵痕。   这确然是个好办法。   哪怕虞沛是以魂魄离体,身上也沾附了灵痕,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   只要他用灵息探知,就会发现她去过石阁。   她视线一移,落在了大门处。   跑肯定不行。   虽然还得从尺殊那儿继续薅攻击值,但要真和他成为敌对面,麻烦也不小。   且是他在看守宿盏的心脏,若将他惹恼了,往后再想见着心脏,便是难上加难。   就这思索的片刻工夫,尺殊已收回手,转至闻云鹤面前。   不能逃跑,那便只剩一条路了。   虞沛轻轻吸气,开始运转周身灵力,试图强行吞噬沾附在身的灵痕。   筑石阁的灵石为五行灵石,与她的灵力免不了有相克的部分,必然要引起不小的副作用。   虞沛已准备好迎受噬心蚀骨的疼痛,可就在这时,她忽听见一阵朗快笑声。   是男女主的师兄——那个睡觉还面带微笑的神经修士。   他醒后,竟也不好奇自己在何处,又缘何被绑着,只扫了眼尺殊那半抬的左臂,问道:“你惯用左手?”   尺殊神情冷淡。   他确为左利。   青袍师兄当他默认,又问:“那吃饭夹菜、写字画符也用左手?”   尺殊面色作冷:“是又如何,有何不对?”   虞沛也好奇。   这位师兄着青袍,修的应是医者道。   她虽瞧出尺殊惯用左手,可还没发现他有什么隐疾。   “那你可厉害。”青袍师兄正色道,“像我们这般寻常人等,吃饭只用筷,写字仅靠笔。”   尺殊:“……”   虞沛:“……”   她终于想起来了。   《病弱》中设定了五大世家,沈家为其一。这人应就是沈家老二沈仲屿,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讲些匪夷所思的冷笑话。   但她记不大清沈仲屿是什么结局了。   另一边,闻云鹤也悠悠转转地醒来。   恍惚片刻,他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   尺殊终于反应过来,冷斥道:“荒唐!”   沈仲屿:“我没吃过。”   尺殊拧眉,脸色更差:“住嘴!”   沈仲屿:“也没住过。”   “你!”尺殊再说不出话,因着怒意,面上更是晕涨出薄红。   系统眼馋道:“小殿下,你要不跟这人学学。依他的法子,定能拿到不少攻击值。”   还是算了。   沈师兄每说一字,她都感觉有股冷意直窜发顶,比鬼息还冷。   沈仲屿那笑话没闹着尺殊发笑,反倒是他身旁的闻云鹤,忽双肩两抖,难以自制地大笑起来。   他本就面白,不一会儿便脸红耳赤。又因身子弱,笑一阵就蜷缩起身,开始疯狂咳嗽。   咳声未止,他竟又呕出几大口血。   从大笑到咳嗽再到吐血,统共不到十秒。   虞沛在旁看傻了。   不是。   等等,这人是男主吗?   尺殊的神情间亦有不明显的错愕。   偏是与闻云鹤更亲近的沈仲屿,半点瞧不出急样,甚还有空对虞沛解释一句:“我这师弟沉不住性子,说什么话都笑。”   这已经不是性子不性子的问题了,再照这样喷血,会死的吧!   沈仲屿又问她:“你是?”   虞沛的注意力还在闻云鹤身上,心不在焉道:“虞……沛。”   “虞、沛。”沈仲屿学着她的语气,在两字间故意停顿,“我叫沈仲屿——你是为何被绑来的?”   虞沛移回视线:“在山下挖灵石,就被绑来了——师兄呢?”   沈仲屿坦然道:“我与姜师妹在这附近捉妖,不小心掉进了蛛魔的陷阱。我那小师弟赶来救我们,估计被那鬼差当成偷宝贝的,就将我们仨一锅端了。”   虞沛趁机打听:“这云涟山不是有阵法保护吗?那位——咳血的师兄如何能进来?”   “这你就得问他了。”沈仲屿瞟了闻云鹤一眼,“——你瞧他,人长得好看,连咳的声音也颇为悦耳。我打算拿留影珠录一段儿,宗里有不少弟子视他如楷模,便让他们买去,每日若起不来就放一遍,以作自励,价钱就定在一枚中品灵石——你觉得如何?”   虞沛迟疑:“会不会有些贵?”   一枚中品灵石,都能吃两三顿好饭了。   沈仲屿沉思半晌。   “有理,那半枚?”   虞沛认真想了想。   这都咳成破锣嗓子了,是她半枚都不想给。   但为了不打消他的积极性,她道:“倒是……可以?”   另一边,闻云鹤已从咳血转为喷血。   面对满地殷红,尺殊忍无可忍,对日巡使道:“生死簿。”   等日巡使拿来生死簿,尺殊盯着闻云鹤的脸,边看边翻。   直至翻到某页,他的神情终有所缓和。   寿命还长,暂且死不了。   虞沛对那生死簿很是好奇,问道:“这上面也能看见我的吗?”   她不属于这世界,也不知簿子上会不会有她。   尺殊却将本子一合:“不能。”   “为何?”沈仲屿追问,“这生死簿还是连载的不成?”   尺殊已不愿朝他分去半分眼神。   闻云鹤咳声渐停,沈仲屿提议道:“我修的是医者道,不若先将这绳子解开,让我给他疗疗伤。”   尺殊又翻开生死簿。   “不可。”   话音刚落,他便紧拧起眉,瞥向日巡使。   “解开。”   闹了这么一通,等尺殊再来探查虞沛的灵力时,她体内的灵痕已消失干净。   可他的眉头并未舒展,他问:“你与他们相识?”   虞沛摇头:“今天刚见。”   随即,她竟看见他明显松了口气。   仿佛飘摇的船找着了归港,他与虞沛离近一步,这才道:“此事确为蛛魔作乱在先,亦是我未明辨是非,才叫你们蒙了池鱼之殃。”   说话间,日巡使上前,从怀中取出四个锦囊,分递给他们。   尺殊:“袋中各百枚灵石,聊表歉意。诸位若有求,我会竭力满足。”   沈仲屿正熟练地往闻云鹤嘴里塞药。   听了这话,他抬头道:“灵石便算了,倒另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我们原在这附近捉妖,这关系到我们能否进入天域学宫。但现下那妖跑了,回去恐怕难以向师父交代——可否请你写封信,帮我们解释解释?”   “自然。”尺殊应下,转而看向虞沛,“道友有何求?”   虞沛只想讨要一块进山牌。   但这样未免太直接。   忖度过后,她问:“若有机会,能否再比试一场?”   这令尺殊始料未及。   “为何?”   “先前与你在山下比试,还没分出胜负,故此想再作较量。”   一道剑气就是十点攻击值,她不得再多赚点儿么?   而且他不能离开云涟山,若要比试,就只能让她上山了。   到时候她再想办法接近那毛团子。   尺殊不语。   从她在山下使出的那道灵诀,他就看出她修为不浅。   年岁虽小,却有如此造化,平日里定然常作苦学。   良久,他应了声好。   他醉心于修炼,也更喜与勤勉之辈相交。   -   等闻云鹤服完药、平复些许,尺殊让日巡使带他们下山。   姜鸢还昏迷不醒,闻云鹤又虚弱难行。沈仲屿犹豫许久,忽将虞沛叫至一旁。   “虞、沛师妹,可以帮个小忙么?”他撩开右臂袖子,小声道,“我的胳膊不小心叫蜘蛛咬了口,毒还没解。”   虞沛看向他的右臂,一怔。   他说话的语气分外轻松,可那伤口却严重到骇人。   几乎整条胳膊都变成青紫色了,咬伤处发肿发胀,应用过止血诀,但还在缓慢渗出近黑的淤血。   奇怪。   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沈仲屿又飞速放下袖子。   他稍躬了身,以与她视线平齐。   “小师妹吓着了没?本来不该让你瞧见,但总不能头回见面,就落下个撒谎的嫌疑。”   虞沛稍拧起眉:“你伤得很重。”   “只是看着吓人,已处理过了,不打紧。”   沈仲屿露出朗笑——虞沛这才发觉,他竟还有颗尖尖虎牙。   “不过,还请小师妹帮忙守住秘密,别告诉他俩——我那师弟常爱大惊小怪。”   虞沛不大习惯陌生人的亲近。   她往后稍退一步,才问:“你说的帮忙,是什么?”   “我如今中了毒,姜师妹身上伤口不少,若不小心沾染上,恐会将毒过给她。闻师弟又寸步难行,两人都不便与姜师妹接触——能否请虞师妹帮着扶她一把?”   虞沛:……   所以现在放在她面前的,是男主剧本吗?   她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交给我便是。”   “多谢。”沈仲屿笑道,“往后定要请虞师妹吃饭。”   刚说完,他身后的闻云鹤便道:“大师兄,我们何时走?”   那声“大师兄”有如一柄银针,径直刺入了虞沛的脑中。   一些模糊的、断断续续的碎片逐渐在她脑中交织、成形。   她记起来了。   虞沛倏地抬头,看向眼前笑容爽朗的沈仲屿。   虽没提到名姓,可书里明确给过闻云鹤大师兄的结局——   天资稍欠,好在性情洒脱。   擅使弓,但右手毁于魔毒。   修医者道,却无法自医。毒发三回,通身腐烂而亡。   自中毒后,至死也未能再送出一箭。 第5章   ◎“我尚未及冠,不宜做此事。”◎   尺殊原想让日巡使带虞沛他们下山,但正好赶上其他事,只能换作日巡使身旁的小吏引路。   几人下山时,恰好赶上最热的时候。   烈日顶头,晒得人头顶泛烫,偏偏四周又阴冷得冻人骨头。   应是受毒瘴影响,姜鸢到现在还半昏不醒的。   偶尔醒一回,便会错愕看向扶着她的虞沛,含惊带惧地问:“你是……?”   再瞟一眼走在最前头的日巡小吏,低喃一句:“见鬼了。”就又昏了过去。   如此重复几遍,刚开始虞沛还有耐心解释,到最后她索性一言不发,由着姜鸢醒了又晕,晕了又醒。   倒是殿后的沈仲屿,每瞧见她睁眼,就要兴致勃勃地戏耍她一回——   “我们已快到阎罗殿了,姜师妹,记得别乱说话。”   “姜师妹,待会儿我还得去找我的尸首,你要一块儿去么?希望别被那蛛魔吃干净。”   一会儿又变出牛头马面的面具,还塞给虞沛一个,让她与他一块儿吓姜鸢。   要不是方才见过他的胳膊,虞沛真瞧不出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而且,她到现在都没想通。   御灵宗修医者道的人不多,却不乏高手,沈家又为世族大家,按理说不会让他因毒而死才对。   还是被世家大族的明争暗斗给牵连了?   也不是不可能。   原书里沈家的风评似乎一般。   正想着,她忽停了一步。   沈仲屿及时停下:“虞师妹,怎的了?”   前面的鬼吏与闻云鹤听见,也跟着顿住,转身看她。   虞沛望向成片的郁葱树林,道:“我们已走了一个时辰了。”   日巡小吏抬起森白的脸,问她:“道长何意?”   虞沛:“走了这么久,却好似还没走到山腰。”   方才上山,花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而现在,他们连山脚的阵门都还没看见。   鬼吏声音平缓:“上下山的路不同,所需时间自然有别。况且……”   他一一扫过眼前的人,语气中带进几分倨傲。   “若几位都无伤,且修为高强,倒是能走得再快些。”   系统:?这能忍?!   “这鬼在原书里就没出场过,被他骂也捞不着什么攻略数值,小殿下快打他!!!”   虞沛:……   沈仲屿听出鬼吏话中的贬讽意味,面上笑意不减。   “有劳巡使带路。不过方才我与姜师妹在山下也遇见了这种情况,像撞见鬼打墙般。”   鬼吏被“鬼”字儿刺激得不轻,神情陡变:“听你这意思,倒像是我在使坏了?”   “并非。”沈仲屿难得正经一回,“我和姜师妹绕不出那段路,之后才发现是掉进了蛛魔陷阱——虞师妹所言不无道理,这云涟山妖魔众多,还是小心为上。”   日巡小吏忽笑一声,像是听着什么稀奇话般。   他捞起腰间的一块木牌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闻云鹤仔细看过,语气虚弱地猜测:“可是进山牌?”   鬼吏:“错了。”   虞沛:“驱鬼符?”   鬼吏笑意渐凝:“什么?”他用驱鬼符驱自己吗?   “我认为这般模样,这般材质,若没想错……”沈仲屿认真思索过后,定定道,“应是澡堂里的号码牌。”   “胡说八道!”鬼吏气得不轻,“此为鬼域通牌!若再胡言乱语,便将你舌头割了去!”   沈仲屿却面生薄红:“我尚未及冠,不宜做此事。”   鬼吏:?   这人脑子有什么毛病?   御灵宗是要完了吗?   他压下怒火,道:“我手持鬼域通牌,那小妖小魔还敢胡作非为不成!”   虞沛不大赞许:“鬼魔两界,魔物认的是魔界之主,而非鬼域域主。”   况且,这云涟山上的可不是什么小妖小魔。   就是千年大魔,在这儿也要被追着咬。   鬼吏却未听进这话,反问:“你几个到底还走不走?要不愿我引路,便自个儿就地了结,再等着拘魂大人来带你们下山。”   他跟在日巡使身边多年,向来只与魂魄打交道,何时替活人引过路?   若非少主吩咐,他又如何会护送几个小喽啰。   见他动了怒,闻云鹤出来打圆场:“巡使带我们下山已经不容易,想必有巡使在,寻常妖魔不会出手。”   “是。”虞沛还惦记着她的任务,“但也可以用辟魔诀开路,更安全些。”   鬼吏问她:“你会辟魔诀?”   虞沛摇头。   辟魔诀对她来说,并无多大用处。   鬼差重哼:“不会还多什么话?几个小小灵修,以为少主通情达理,就能蹬鼻子上脸了?”   系统:【下面为宿主发布NPC任务:痛击对方鬼差。】   虞沛:……她倒是想。   鬼差又道:“这云涟山已归我鬼域管辖,谁敢在此造次。”   话落,他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可刚迈出一步,眼前的场景就开始急速变化。   像是被丢掷了石头的湖水,四周山野树林逐渐破碎、消失,换之以阴冷潮湿的石壁。   石壁朝内倾斜,再在尖端聚拢,像极楼塔。   眨眼间,他们就成了被关进昏暗石塔的笼中鸟。   鬼吏僵怔不动。   “好稀奇。”沈仲屿开口了,“看来那些个妖魔不仅敢造次,还敢当着巡使的面造次。”   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笑着往鬼吏心上补了一刀:“而且,这似乎就是那蛛魔的巢穴——我与姜师妹前不久才来过。”   *   蛛楼昏昏,唯上方狭窄窗口漏进些许暗淡光亮。   塔内死寂无声,偶有滴水脆响。   虞沛环视一周,很快发现了不对:“这塔里没有蛛网。”   既是蛛魔,如何连张网都不结?   “方才也是这样。”沈仲屿接过话茬,“虽没蛛网,但这塔里的蜘蛛却多得惊人,诸位小心。”   他已叫蛛魔咬过一回,眼下谨慎不少。   那鬼吏却不以为意,厉声道:“小小蛛魔,还敢与鬼域作对不成!”   话落,暗处忽传来一阵阴笑:“鬼域算个什么东西,是能助我修为,还是能帮我填饱肚子?”   鬼吏眉头紧锁,举牌道:“鬼域通牌在此,尔等是想受尽挖眼剥皮之苦?!还不快散去迷障,放我通行。”   那蛛魔大笑两声:“待我吸尽这些人的灵力,得了长寿,还怕那些死后之刑?好不容易寻了些食物,偏被尔等搅乱--此仇还未报呵。”   沈仲屿看向鬼吏,正色道:“我认为他说得更有道理。”   鬼吏:“?”你到底站哪边?   他收起通牌,苍白的面容间渐生怒意。   “如此顽固,那便休怪鬼域不留情面。”   蛛魔冷哼:“若真论情面二字,当日又怎会布下伏魔阵。”   沈仲屿又对鬼吏道:“真的,要不你跟他学学。别害羞,三人行必——”   “闭嘴!”鬼吏打断他,迁怒道,“若非带了几个累赘,我何苦遭此罪受。”   这时,一直沉默未言的虞沛忽然开口:“迷障还没完全筑成,如果现在用辟魔决,也能平安离开。”   她只是想尽好虞园长的职责,把人安全带走而已。   鬼魄情绪本就极易起伏,此时更是怒火攻心。   他早便探过这几人的修为——   其他三人的灵力都在他之下,眼前这女修能探到的灵力,更是少得可怜。   不出所料,应是最低。   他面色阴寒道:“你既不会辟魔决,又多什么话。一个蛛魔而已,还怕我对付不了么?”   闻云鹤在旁观望。   他对虞沛并不熟悉,但也认出她这身打扮,是宗内的杂役弟子。   相较之下,倒是那鬼差更值得信赖。   可方才,又是后者更为莽撞。   斟酌许久,他开口道:“虞师妹,他对此处更为了解,不如先听听他有什么办法?”   鬼吏冷声道:“敢薄我鬼域脸面,自要将他这塔楼毁了!”   忽地,周围渐传来窸窣响声。   放眼望去,那黑漆漆的墙面竟在动。   “是蛛群!”闻云鹤脸色陡变。   几人这才发现,那些石壁并非天然的黑色,而是爬满了蚊虫大小的蜘蛛。   此时,连片蜘蛛轰泄而下,有如浪潮,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急速涌来。   虞沛闭眼。   刚刚那个任务还作数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惊枝、YY 20瓶;明天 9瓶;宿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我唤烛玉,非你尊主。”◎   见蛛群如潮水般围来,鬼吏不惧反怒。   他不知那蛛魔在何处,仰头朝着半空骂道:“小小魔物,胆敢与鬼、天两域作对,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蛛魔大笑:“我在这山上侍奉尊主百多年,人、鬼、妖、魔,哪个没吃过。哪管他什么鬼域、天域,在尊主面前也都不过蝼蚁,又有何惧?”   沈仲屿听了,压低嗓子问虞沛:“这山上不是只有宿盏的心脏吗,那心脏还需怎么侍奉?”   虞沛想起坑底那坨毛茸茸。   毛团子小模小样的,还会哭,看着倒的确像是需要人照料。   “兴许他的心脏……”她稍顿,“和小狗差不多呢?”   “狗?”沈仲屿没忍住笑,“虞师妹,你是说,当年那怪物从心口掏出了一条小犬,扔在了云涟山上。那小狗心脏还被天下人当作灭世怪物般,拿伏魔大阵给锁起来了?”   虞沛:“……或者小猫?”   反正她没瞧出那毛团子究竟是什么。   沈仲屿认真忖度一番:“可若这样,那头怪物又算什么?狗窝或是猫舍吗?我还没听说过狗窝会成精成怪,果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竟还真顺着这思路往下想了。   闻云鹤在旁弱弱道:“大师兄,这太荒谬了。嗜杀的怪物,又如何会有那般奇特的心脏。”   虞沛也觉得很荒谬。   可是是真的啊!   关在云涟山伏魔大阵里头的,真的是一团动不动就嘤嘤嘤的毛茸茸!   那方,鬼吏已取下通牌,化为长刀。   “冥顽不化!”   他挥出的鬼息狂风般扫向身前的蛛群。眨眼间,方才还快速爬动的蛛群就成片枯死。   逃避危险是动物的本能——哪怕它成了魔,但那些蛛群不但不避,反而爬得更快,一阵又一阵地扑涌向阴寒鬼息。   不止鬼息,虞沛几人打出的灵力,它们也分毫不惧。   不怕死似的。   灵力与鬼息缠绕涌动,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不过片刻,蛛群就被尽数消灭,整座蛛楼都充斥着烧焦的臭味,地面更是漆黑一片。   “这就是你与鬼域作对的底气?”鬼吏收刀,冷笑,“无知蠢物,还要在暗处躲多久!”   “无知蠢物?”那蛛魔故作怪腔怪调,“鬼吏大人,不过守了几年云涟山,就真当鬼域在魔界之上了?”   鬼吏神情冷然。   但不等他再度挥刀,一旁的闻云鹤忽错愕道:“大师兄,那些蜘蛛……好像没死。”   鬼吏一怔,垂眸望去。   只见焦黑难辨的尸堆中,竟不断爬出密密麻麻的蜘蛛。   身形更小,不足米粒儿,速度却奇快。   不光如此,还有黑雾从尸堆缓慢逸散开来。   饶是他再自视甚高,也瞧出了不对劲——   这些蜘蛛,竟都是蛛魔变出来的。   所以才会死而复生。   换句话说,若不解决藏在背后的蛛魔,就算打得内息枯竭,也杀不光这些蜘蛛。   可他偏偏不知道那蛛魔在哪儿。   一想到蛛魔正躲在暗处,如谑玩猎物般盯着他们,鬼吏更是怒火中烧。   他强忍着不安说:“莫不是以为用些邪门歪道,就能困住我等?”   蛛魔阴恻恻开口:“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想玩得尽兴些。等玩够了,这人肉鬼魄入口也才更香更甜。”   鬼吏被他激得怒意更甚,又要举刀。   “先别动手。”   虞沛远望着尸堆上方淡黑色的魔息。   “这魔息有毒,蛛楼又狭窄,若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不说,对我们也有害无利。”   沈仲屿应道:“这魔息的毒性很强,若沾上——”   “若沾上……”鬼吏打断他,“尔等便是死路一条。”   沈仲屿听出他话中别意,笑容稍淡。   若遭蛛魔啃噬,鬼魄便会魂飞魄散。   但魔息不同。   这些魔息腐蚀的是血肉,对鬼吏的伤害微乎其微。   鬼吏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远方的楼门。   眼见蛛群越围越近,他再度高举起刀。   “虞师妹,”见他无意听劝,沈仲屿敛起平日里的随性,“你与姜师妹就待在我和云鹤中间,切莫走远。”   虞沛的注意力还在地上。   尸堆正不断散出毒息,且有蜘蛛从中陆续爬出。   它们就像是傀儡一样,毫无意识,被驱使着不断朝前进攻。   可她并未从蛛群身上感受到魔息。   魔毒,似乎并非来自那些蜘蛛。   沈仲屿看向闻云鹤,冷静道:“云鹤,若他动手,便使执明诀七,挡住蛛群魔息。”   闻云鹤颔首以应。   与此同时,鬼吏挥下利刃。   刀风径直朝楼门劈去。   鬼息凌冽,竟生从蛛群中劈开一条阔道,就连那蛛楼的大门也被打个粉碎。   破门外,隐有光亮透进。   成了!   “我还以为你这蠢物能折腾出什么东西,原也不过如此。”鬼吏大喜,拔腿就朝门口奔去。   既然杀不完蛛群,那就毁了这蛛楼!   可正因他这一刀,蛛群陡然爆开更多魔息,急速朝虞沛他们蔓延而来。   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沈仲屿几乎能嗅见魔息的腐烂气。   鬼吏能跑,但他们不行。   他斩杀的蜘蛛太多,整条小道都被魔息占满。即便他们能跑出去,也会被魔毒腐蚀至死。   强攻也不可。   只有先挡住蛛群,待魔息散去,再想办法离开。   蚀骨的疼痛从手臂传来,沈仲屿却未挪一步。   身后几个,皆是他的师弟妹。   他为兄为长,便是身死此处,也当护着他们。   他屏息凝神,忽唤:“云鹤!”   闻云鹤会意,转至虞沛和姜鸢身后。   两人一在前一在后,同时合掌结印道——   “双星宿外,东壁破杀!”   有两道淡色气流拔地而起,迅速扩张、围拢。   几息过后,便围成了一个半圆罩子,将四人护在了中间。   也是在圆盾形成的瞬间,蛛群爬至他们脚边,又顺着圆盾往上。   不一会儿,整个圆盾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撕咬、啃噬着灵盾。   冷汗顺着面颊滑下,沈仲屿问:“云鹤,还能撑多久?”   血腥气呛上喉咙,闻云鹤强忍着道:“大师兄……至多一刻。”   沈仲屿送出更多灵力,两边灵盾的灵息浓度有别,没过多久,那些蜘蛛就都爬向他这边,寻找着能钻入灵盾的孔隙。   “留些许灵力,待会儿从你那边打出一条道,再带着两位师妹离开。”   闻云鹤自是不愿:“可……”   “如今仅有这办法。”沈仲屿轻笑,“无须担心,师兄有法子自保。”   “走不了,另想法子罢。”虞沛蹲在沈仲屿侧后方,借着缝隙看向圆盾外面。   沈仲屿一怔:“怎的?”   “这蛛楼……”虞沛盯着鬼吏的背影,“地面一直在变化。”   那鬼吏的确开出了一条道。   道上的魔息也伤害不了他。   有刀在身,更无蜘蛛能拦住他。   可问题是,无论他跑了多久,步子迈得多大,也始终没能靠近那扇门。   大门看似近在咫尺,却到不了。   就像是在原地跑一样。   鬼吏也察觉到了这一异常。   他停下,挥刀杀死身旁涌来的蛛群。   “混账!”他怒喝道,“你耍的什么旁门左道!”   那蛛魔怪笑两声:“大人怎的不多跑两步,也让我瞧瞧鬼域的差使有多厉害。”   鬼吏怒不可遏,竟高举起刀,径直朝地面刺去。   “待我捅穿了这破地,大开鬼门,看你再如何造次!”   但就在刀尖触地的刹那,忽有蛛群攀上利刃,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大人何故动怒,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那嘶哑、阴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要的只是这几个灵修,无意与鬼域作对。”   说话间,有一云梯从塔楼上方的小窗子落下,梯尾恰好甩在鬼吏身前。   蛛魔道:“若大人愿意将食物留下,现在便可离开——大人是要走,还是留在这儿陪他们?”   似是为了表明诚意,簇在鬼吏身边的蛛群也僵停不动了。   鬼吏看向身后的半圆灵盾。   那上面的蜘蛛还在窸窣爬动,似乎已啃咬出缝隙,随时都会破盾而入。   少主的命令是让他带着这几人平安下山。   若完不成,必然少不了一顿责罚。   可这几人灵力低弱,又身负重伤,他自己出去都困难,更别说带着他们。   “此事……”他稍顿,“少主可会知晓?”   蛛魔笑道:“那尺殊少君今日唤我去云涟阁,听他的意思,与这几人并不相识。不过一面之交的人,你不说,他又怎会知道他们是下了山,还是入了肚?”   鬼吏握紧了刀,犹豫着做出选择。   也对。   这几个于少主而言,都只是陌生人。   而他在他身边侍奉多年,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你若再戏耍我一次,定要你性命!”他收回刀刃,踩上了云梯。   借着蛛群涌动间露出的缝隙,沈仲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眼睁睁看见鬼吏攀上云梯,心头渐被一丝绝望拢住。   这蛛楼诡异,哪怕他们能强行打破墙壁,也会像鬼吏那样,无法接近。   而一旦散开灵盾,他们就会被蜘蛛啃噬,再遭魔息入体。   该怎么办?   他竭力思索着逃生的路径,可愈想,便愈绝望。   退不得,也进不得。   毫无生路。   目下,只有死路一条。   闻云鹤也已撑到了极限。   他和沈仲屿一样修的医者道,平日里多学的是治疗类的孟章诀。并不精通常用于防御的执明诀,故此十分消耗灵力。   闻云鹤咽下一口血唾沫,热汗覆了满脸。   他看不见后方情况如何,只能问道:“大师兄,那条云梯有多远?”   “十丈开外。”沈仲屿道,“蛛楼诡异,即便就在眼前,怕也碰不着。”   闻云鹤:“生机渺茫,可总要试一试。”   他不甘心就此丧命。   不等沈仲屿再开口,虞沛忽道:“沈师兄说得不错,怕是竭尽全力,也到不了那云梯。”   她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地面——那是方才鬼吏刺中的地方。   他那一刀竭尽全力,哪怕没挨着地,也破开了指甲盖大小的凹洞。   四周覆满了蜘蛛尸体融化后的黑色汁液,接连有蛛群爬出。   可所有蜘蛛都避开了那一点。   也仅那一处,没有产生魔息。   就像是蛛网破开了一个小洞,其他地方都还能黏住猎物,唯独洞口可任由猎物穿过。   那魔的网,藏在地底下吗?   她放下姜鸢,让她倚坐在地上。   “可闻师兄说得也不错,总要试一试。”   闻云鹤愣住:“你是说赶去云梯?”   “不,你们待在里面,别出来。”虞沛瞟了他一眼,“若还有余力,就再把灵盾化得更强些。”   沈仲屿没听懂:“虞师妹何意?”   虞沛起身:“那魔物要玩游戏,陪他玩便是。”   沈仲屿还糊里糊涂的,就见她冲出了灵盾。   霎时间,盾上的蜘蛛俱随她而去。   他神情紧凝:“虞师妹,危险!”   虞沛却恍若未闻,飞速朝云梯跑去。   但与沈仲屿说的不同,她离云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蛛魔以为她是冲着云梯去的,在暗处大笑:“舍弃同伴也要求一条生路,好一个名门正道!”   就在她离云梯仅有一步之遥时,梯子忽然极速后退——就像地表陡然放宽了一样。   蛛魔本想借此让她体味希望将至又跌入深渊的痛苦。   可出乎他的意料,莫说绝望,虞沛的表情根本没有丝毫变化。   蛛魔收住笑,一丝不悦涌上心头。   如此重复几遍,当云梯又一次后退时,虞沛忽然躬伏了身,一掌撑住地面,借此跃跳向右方,又朝鬼吏先开始打出的那道门跑去。   蛛魔嘲她:“灵力低得可怜,心眼儿却多得吓人。”   又有意操纵成群蜘蛛跟在身后,像猫捉老鼠那般戏耍着她。   蛛群涌上的前一瞬,虞沛再次撑地,跃跳向另一边,继续飞速跑动。   “跑,再跑快些!”面对她的平静,蛛魔已有些不耐烦,“等何时跑不动了,我再慢慢儿吃你!”   见她像小雀儿一样在塔里乱飞乱撞,闻云鹤越发糊涂。   “虞师妹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沈仲屿也不解,“总不能是在和蜘蛛跳舞。”   话音落下,被围在中间的姜鸢缓缓睁开了眼。   然后便看见了蜘蛛。   满地蜘蛛。   密密麻麻,张着无数尖细的利嘴,追着方才扶她的那人四处跑。   姜鸢两眼一黑:“……我下地狱了?”   “姜师姐,你醒了?”听见她的声音,闻云鹤的耳根泛起一点薄红,“师姐可还好?”   “中了些魔毒,不算严重。”姜鸢踉跄起身,在闻云鹤身旁化出灵盾,“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人便与她说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虞沛则还在塔里乱跑。   到最后,蛛魔已耗尽耐心:“再跑又如何,还能跑出去不成!”   有冷箭从墙壁射出,朝虞沛的后背径直攻去。   可就在冷箭近身的刹那,她忽顿了步。   箭矢凭空停住,离她不到半寸。   “方才听你说,你常吃人?”虞沛忽问。   蛛魔却未应。   只因太过惊骇。   他分明没叫那箭矢停下,为何会僵在半空?   而这人的灵力低到他几乎探不到,总不可能是她所为。   蛛魔倏然看向闻云鹤他们,却见他们维持灵盾都已吃力,更别说操纵那箭矢。   他再度发力,但箭仍旧一动不动。   虞沛缓缓转身,抬手,指腹搭在箭矢正中。   “听闻蛛魔的内丹堪比天地灵药。”   她手指轻一拨,那箭矢便调转了方向。   “那可有人,吃过你?”   话落,箭矢急速飞向墙壁,刺出蛛网般的纹路。   蛛魔眉心一跳,忽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探知不到这人的内息,不是因为她的灵力微弱。   而是她的修为远高于他!   他又惊又惧,只想即刻将这人赶离蛛楼。   可已经晚了。   虞沛半跪半蹲在地面,一掌覆地。   “监兵诀六,天剑伏阵。”   顿有赤红色的灵线从她掌心蔓延开,顺着她方才跑过的轨迹迅速流去。   不到三息,塔内就被横七竖八的红线覆满,有如蛛网。   “你要做什么!”蛛魔分外慌乱,又甩下一道云梯,“等等,方才是我有所冒犯,我可以让你走,现在便让你离开!我、我还可将方才那人抓回来,任由你处置!道长冷静些,冷——”   “阵启。”虞沛轻声道。   每处灵线交接的地方都凝出了一柄悬空的赤色剑刃,而后飞速朝下刺去。   霎时间,那些赤线便像是被解开绳结的网般,碎得七零八落。   地面的蛛群瞬间消失了一大半。   蛛魔顿觉胆裂魂飞。   仓皇中,他忽想起虞沛之前和那鬼吏说过,她不会辟魔决。   见她无意放过,他目露狠意,竟催动魔息,爆开了埋在地下的剩余蛛网。   毁了他的蛛网,那便别想活着离开!   混黑的魔息冲出地面,朝虞沛袭去。   虞沛抬手,并拢两指。   面对冲天魔息,她没什么表情道:“陵光诀六,困。”   赤色气流从她指尖飞出,化为遮天巨网,将那混黑魔息尽数网住,再急速收紧。   “轰——!!!”   二者相撞,气流翻飞。   魔息竟被吞噬得丁点不剩。   最后一点魔息消失,蛛魔只觉摧心剖肝。   现在他知晓了。   她不会辟魔决,是因没有用处。   对妖魔邪物,她竟只杀不辟。   -   起飞的那刻,沈仲屿才后知后觉到虞师妹要他们加强灵盾的缘故。   两息相撞时,就算有灵盾作挡,他们也还是在盾碎后,被那赤色气流给掀飞了。   三人就和掷出的石子儿般,挨个撞到了墙上。   “嘶……”   沈仲屿撑着地面勉强起身,忽觉掌心黏得慌。   他抬起手,掌心竟沾了些黑色蛛丝。   不光他手里,地上也全是断成小截的蛛网。   “原来这老贼把蛛网埋地底下了。”   姜鸢盯着指腹处粘黏的蛛线,惊奇道:“以前就听说有些蛛族大妖能将网埋在地底,以此缩放地脉,不想能亲眼看见。所以……”   她抬头看向虞沛,眸中还余留着惊愕。   “你们是哪儿找到我那命中注定的师父的?”   沈仲屿:?   师父?谁?   *   蛛魔早将魔魂附在了这整座蛛楼上。   蛛网尽毁的刹那,他也元气大伤。   为了保命,蛛魔只得凝出原形,趁着虞沛去扶姜鸢他们的空当慌忙逃窜。   逃出蛛楼没多久,他便远远瞧见了一人。   个子颇为高挑,玄袍箭袖,墨发经银冠高束,端的意气。较之灵都的矜贵少爷,他的皮相要不可多得许多,眼底也压着灵都山水养不出的野性。   瞧清那人面容的瞬间,蛛魔先是惊怔,随即就被狂喜占满心头。   尊主!   竟是尊主!   知晓尊主真容的人屈指可数,他也是无意中见过一次。   虽仅那一回,可他断不会记错!   好,好啊!   尊主既回来了,定能轻松杀了那帮人,为他寻仇!   蛛魔大喜过望,飞快往前爬去。   “尊主大人。”他随在那人身后,急切道,“我已在云涟山侍奉尊主多年,忠心天地可鉴!这满山妖魔,也都盼着尊主回来!”   可与他想的不同。   那人对他的热情视而不见,也未看他一眼。   直到他说:“那贱女子毁了我的网,又要我性命,还望尊主为我报仇雪恨!”   那小郎君顿住,缓将视线移向他。   “是你绑了她?”   “什——”   刚说一字,蛛魔就觉呼吸一滞。   窒息感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艰难地垂下目光。   一条由灵力化成的、近乎透明的带子紧缚在他的脖颈上,且在不断收紧。   “尊……主。”   “你认错了。”   那人唇边似抿着笑,眼神却冷得厉害。   他手指稍动,任由灵带绞断了蛛魔的脖子。   “我唤烛玉,非你尊主。”   作者有话说:   烛玉:她遇上了什么麻烦?   水雾:小殿下被坏人绑了!QAQ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礼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棕棕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自掘坟墓◎   绑了她?   谁?   剧痛伴随着窒息感袭上,让蛛魔的意识越发模糊。   他恍惚记起当日见着尊主的那一面。   俊美无俦的男人,却像是适才落地的婴孩。不会说话,走路也摇晃难行。   或说,他根本不像是“人”,从他身上,瞧不出丝毫活着的痕迹。那双骇戾、漆黑的眼死寂无光,唯有在杀人时,才会从放大的瞳仁间彰显些许情绪。   是了。   杀人。   蜘蛛僵硬垂下视线,看向那紧缚着脖颈的灵带。   他的炁竟也变了。   初见宿盏那回,他亦在杀人。浓黑稠厚的邪息有如八蛸腕足,毫不费劲就将人撕得粉碎,可怖到令人毛骨悚然。   眼前这人的灵力却恣肆畅快,任谁来看,都会将他视作光风霁月的小郎君。   仿佛是个和宿盏面容相同,脾性却天差地别的另一人。   可他知道,不是。   不是!   蛛魔从喉咙挤出喑哑的嘶鸣。   此人就是宿盏!   只可能是他!   是那个不通人性、只知杀戮的怪物!   蛛魔死盯着他,忽大张开血糊糊的嘴。   他的脖子已近断裂,眼下竟爆出骇人的尖利大笑。   神情中的错愕与怔然,也渐渐扭曲成近乎癫狂的敬仰。   他活动了下螯牙,血液不住从喉管冒出,绿血与透青的毒液淌下,将地面腐蚀出焦黑的洞坑。   因为疼痛,他的附肢疯狂扭动着,连毛簇都在剧烈颤抖。可他却强忍痛意,将残存的魔息凝成一股,引向烛玉。   “献……献给……您……”   便像为尊者递刃,向主上献忠。   烛玉扫了眼他拼死送出的魔息。   灵带骤然收紧,像打了个死结。   魔息猝然消散,硕大的蜘蛛脑袋掉落在地,砸溅开浓绿的血。   他后退一步,避开那血。   下一瞬,那漆黑暗淡的蛛眼上映出了几点小小的身影。   烛玉抬眸。   不远处,正有四人互相搀扶着走出蛛楼。   也是看见有人过来了,他才想起什么,缓动瞳仁,眨了一下眼。   他没有看去那几人的脸,而是在浓厚的血腥气中耐心寻找着什么。   直至一丝微弱、灼烫的气息破开腥气,萦绕在鼻尖。   他循着那气息抬眸,随着视线逐渐定焦,一张面孔映入他的眼帘。   是个年岁不大的女修。   面孔陌生,穿着打扮他也从未见过。   可看见那人的瞬间,他便像是飞蛾看见火光,踩过一截螯肢,径直朝她走去。   找到了。   *   毁掉埋在地底的网后,蛛楼也恢复了正常。   如堤岸溃决,整座蛛楼的魔息都朝一处逃去。   虞沛原想跟上,却被几阵闷哼牵住了脚步。   她转身望去,正好看见主角团三人跟下饺子似的,挨个儿被墙壁弹到了地上。   差点儿忘了。   要等男女主安全下山,她的第一个NPC任务才算完成。   虞园长及时收回了步子,问道:“你们还好吗?”   “我很好,虞师妹不用担——咳——咳——咳——”闻云鹤擦去满嘴血迹,“心……”   虞沛:“……”   他到底是男主还是扎了个口子的移动血包,看着都快死了喂!   系统:“小殿下放心,在座几个,属他命最硬!”   因为太弱就把天赋全点血条上了是吧。   虞沛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另外两人:“姜师姐和沈师兄呢?若还走得动,咱们就先离开这儿。”   姜鸢一改方才的惊喜错愕,忽变得拘谨万分。两人眸光刚对上,她便突然移开。   “我没事。”她声音不算大,“方才多谢虞师妹。”   沈仲屿则从怀里取出一册蓝皮簿子,翻了几页。   虞沛见他神情凝重,还以为那簿子上写了什么要紧事。刚要问,就听他道:“现下午休时间已过了,走也无妨。”   不是。   谁家好人会在这种时候看日程表啊!   “既然没事,那就先离开这儿吧。”虞沛往塔外走,“等出了塔,再决定去处。”   沈仲屿随在她身侧,又恢复了往常眉眼见笑的模样。   “不知虞师妹是几时入宗?”   “半月前。”   半月?   竟才半月。   几人皆觉讶然。   灵术施展的效果,与咒诀的完整度相关。   好比他们,到现在还需念出完整的咒诀,才能使灵术发挥效用。   可她适才不光连续使用了两道难度极大的灵术,竟还简化了咒诀。   这等修为,就算是进到天域学宫,也少有人能与之相比。   这等天赋,又如何会在杂役院?   瞧见三人面上的疑色,虞沛解释:“我以前是随师父隐居修炼。”   跟着鲛群整日打杀,应当也算隐居吧。   闻云鹤追问:“那师妹如何会来御灵宗?”   “师父说,天下俊才颇多,修炼方式也多,让我出来长长见识。”   临走前她和师父打了一架。   她师父输了,便让她滚出来见见世面,也好知道天外有天,以免生了傲心。   姜鸢:“不知师妹拜师何处?”   虞沛沉默了。   许久,她才慢吞吞开口:“我爹爹。”   一条近丈高的恐怖大鲛,没打赢她就算了,竟还抱着尾巴躲进海宫痛哭了整整一宿。   那晚,整片海域都飘荡着他嘹亮的哀嚎声。   -   等出了蛛楼,几人才发现他们离云涟阁很近,还不到半里路。   ——应是他们刚离开云涟阁,就进了蛛魔的迷障。   蛛魔不知所踪,鬼吏也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闻云鹤望了眼擦着朦胧暮色的天际,道:“那鬼吏贪生怕死不说,还心性狡诈,折回云涟阁后必然会颠倒黑白。”   沈仲屿在旁悠悠开口:“云鹤,他都已是鬼了,哪是贪生怕死,当时怕死了又死。”   闻云鹤重咳两声,呛得满面薄红。   他缓了阵,才道:“我们既穿了御灵宗的宗服,便须顾及宗派颜面,决不容人污蔑清白。况且,也不能轻易放过那鬼差。”   “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沈仲屿笑道,“今日天色已晚,与其贸然下山,不如折返回去,也好向鬼域讨个说法。”   虞沛默默听着他们合计如何对付鬼吏。   好。   这个NPC做得还算值。   至少都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最后,是姜鸢温温柔柔地开口:“讨说法便行了么?他今日能陷害我们,明日就能做出更为丧尽天良的事。不如此时赶去云涟阁,拧了他的脑袋。若拧一回脑袋长不了记性,那就疗好他,再多拧两回。”   听她用最为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凶狠的话,虞沛沉默了。   所以,原书里的“虞沛”到底是抱着什么决心,才整日上蹿下跳地和这些人作对。   姜鸢温笑着补充:“况且我们修医者道,不就是为了这样吗?”   ???   为了哪样?   你说清楚啊!   四人还没走,不远处便来了一人。   最先见着那人的,是沈仲屿。   他眼帘稍抬,就瞧见了一马尾少年。   出身沈家,又早早拜入御灵宗,使他见过不少意气风发的年少俊才。   可那些人笼统加在一块儿,竟还不及来人半分明快落拓。   仅作片刻愣怔,沈仲屿就挡在了其他三人身前。   见那少年直直朝他们走来,他目露警惕:“阁下是……?”   烛玉挑眉:“我来寻个人。”   “找人?”沈仲屿笑说,“不知道友要找谁?”   烛玉稍歪脑袋,看向躲在他身后的虞沛。   “银弋。”他道。   “银弋?”沈仲屿瞟了眼身旁的人,“你们认识这人吗?”   “不认识。”   “没见过。”   “不知道。”   三个人的脑袋一个比一个摆得快。   “想必道友听见了。”沈仲屿道,“我们都不认识这人。这云涟山满山妖魔,怕也难找见。”   “不认识么?”烛玉将佩剑抱在怀中,斜倚着树。   看似在与他们四个说话,望的却只有虞沛一人。   和他不同,虞沛尽量不看他。   银弋便是她在鲛族的名姓。   她早猜到烛玉会再找水雾,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   从她叫水雾过来,到现在还不足半天!   但细一想,这次她离开和绛海域,已经算得上是两人分别时间最久的一回了。   与烛玉结交朋友,就和被鲛族收养一样,都是在虞沛计划之外的事。   她头回见着烛玉,是在五岁。龙君要外出平乱,就将烛玉扔去了鲛宫。   那时的烛玉还不像现在这样明朗,整个人跟不见光的草一样。   每日就静坐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从身前过的每个人。   不笑,也不说话。   同龄的小孩儿——无论是鲛人还是龙族——都不喜与他玩儿,多数时候都躲着他,骂他是怪胎。   虞沛一心修炼,又不喜欢跟小孩儿待在一块儿,干脆把烛玉揪在身边做起了“护身符”,求个安静。   时日久了,她才发现他确然有些怪异。   不光是沉默寡言,还有许多细节——   他竟不会眨眼。光是教他眨眼,她就费了不少心力。   灵力也贼高。平日就没见他修炼过,却什么都会。   还喜欢模仿别人,且模仿速度很快。今天学着这条鲛人快步走路,明天就又换了种方式,慢慢吞吞地走。   等和虞沛混熟了,他甚还模仿其他小孩儿与她吵闹。   到八岁那年,虞沛被他烦得不行,顺手往他头上拍了本书,让他安静些。   也不知那本书砸通了他哪处经脉。   从那天起,烛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复往日的阴沉孤僻,而是轩如霞举,却又光而不耀。   他本就长得好,放在多出美人的鲛族里,也几乎没人比得过他。如今又转了性子,往日在背后厌嫌他是怪物的人,便又纷纷表以好意。   到最后,他那好脾气反倒成最不足以称道的优点了。   -   虞沛抬眸,恰与烛玉撞上视线。   也是瞥见他眼神的瞬间,她就明白他认出自己了。   她含糊提醒:“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烛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应道:“既不在此处,那便算了。”   沈仲屿眸光稍移,忽发现他脚边蜷着一坨巨型蜘蛛。   不过脑袋和身体已经分家了,浓绿的血淌了满地。   ……这不会就是那只蛛魔吧。   “不知这蜘蛛是……?”   “拦在路中,便杀了。”烛玉语气本想一脚踢开,却见虞沛时不时就瞟一眼那蛛魔。   他忖度片刻,忽道:“也不知这蛛魔,是腿好,还是内丹好?”   “内丹好!”虞沛抢答,那没什么精神气的眼里,目下竟见着些许光亮,“螯肢也不错,锋利坚硬得很。”   “又不知是血好,还是毒液好?”   “毒液!”虞沛又道,“必须是毒液!”   要不是旁边还有别人,她只想现在就把这蛛魔拖走。   烛玉低笑出声。   他垂下手,只见一截寒光乍现,那蛛魔的内丹就被轻松挑出。   “瞧你是个识货的,这东西便送你了。”话落,那荧绿色的内丹便在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稳稳落入虞沛手中。   !   虞沛眼底光亮更甚。   他早该来了!   在她把内丹当宝贝似的装进储物囊时,烛玉又挑破毒腺,用瓷瓶装好,也一并给了她。   在旁目睹完全程的三人:……   这两人真的刚认识吗?   见烛玉所着并非哪派宗服,又探不出他修为高低,姜鸢问道:“不知道友是哪派弟子,如何上了云涟山?”   这云涟山四周皆有阵法,按理说,寻常人等闯不进来才是。   可他不仅全须全尾地上山了,竟还要在这儿找人。   如何上山?   烛玉收剑回鞘。   自是化龙飞进来的了。   他正要应声,虞沛便抢先接过话茬:“道友莫不是也被魔物所害,与同伴走散,才误入了云涟山?”   烛玉却只听见那个“也”字,问她:“哪处魔物害了你?”   虞沛:?   哥,重点不是在这儿啊!   她委婉提醒:“要是道友也为魔物所害,我们正好可以同行。先去云涟阁,之后再一齐下山。”   “确是如此。”烛玉朝旁一瞥,“便是这魔物。”   四人望向那被五马分尸的蛛魔。   ……   谢谢,但看着不像呢。   -   原路返回后,他们刚到云涟阁外,就听见了那鬼吏的声音:“属下已将四位道长安全送到山下,少主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虞沛震惊了。   这人——不是,这鬼的脸皮如此厚吗?   姜鸢在旁轻声细语道:“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闻云鹤弱声应她:“师姐消消气。”   门内,尺殊忽问:“途中可遇到过什么?”   那鬼吏说:“其他事倒没什么,就是下山时碰见了蛛魔。那魔物将我们引入迷障,想要吃了我等。”   尺殊淡声道:“山上妖魔非我族类,又久居阵中,闻不得人息。若遇见迷障,只需用辟魔决。”   这说法恰应了虞沛先前的话。许是心有不快,鬼吏顿了片刻才道:“是小的失职,着了那蛛魔的道。但他一见鬼域通牌,知晓是您差遣我送几位道长下山,便放我们走了。”   虞沛听得太阳穴直跳。   这鬼倒厉害,撒的都是些半真半假的谎,还顺道恭维了一番尺殊。   若遇上耳根软的,只怕还要给他些赏钱。   但尺殊这小冰山显然不是。   他语气冷淡:“本君以为蛛魔对鬼域素来不敬,今日才知,原来他敬的是那块通牌。”   “少——”   “你说将他们送去了山下。”尺殊稍顿,“那缘何此时,他们又在门外?”   话音刚落,大门就自个儿敞开了。   瞧见门外的人,鬼吏浑身一僵。   他们竟还活着?   怎么可能!   这几人明明抵不过蛛魔才是。   怎还还多出一个人了?!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抢先开口:“你们既已下山,又为何回来了,莫不是想讨要些什么!”   说着,还有意用余光观察着尺殊的表情。   但后者始终冷着脸,瞧不出丝毫情绪。   “你怎的这般颠倒是非。”   闻云鹤无甚耐心,直言。   “迷瘴来时,我师妹提醒你用辟魔诀,你自视甚高,偏不用。掉入那蛛魔的陷阱后,虞师妹又提醒你一回,若你用了,也无需遭此罪受——可你还是不用!   “那蛛魔攻击我们,你又不顾魔息有毒,擅自行动。等蛛魔朝你抛出好处了,你便弃下我们,自个儿逃跑。   “这桩桩件件,你有脸面反驳吗!”   他身子骨弱,强撑着说出这番话后,就又开始捂嘴咯血。   尺殊见了,拧眉。   “他所言是真,还是假?”   鬼吏笃定他们没什么证据,便道:“少主,属下也不知他们何故回来,又缘何说这些话,但属下确然将他们送出去了。”   沈仲屿忽笑:“幸好你已经死了,不然,恐怕还要拿项上人头来发个誓。”   “你!”   虞沛忽道:“这般解释下去,只会吵个没完没了,不如……”   沈仲屿:“不如?”   “不如直接取出记忆,一看便知谁真谁假。”   鬼吏再维持不住冷静,惊愕看她。   若被取出记忆,遭受的痛苦堪比天雷劈击。   这是哪儿来的活阎王?   他怒道:“如何不取你的!”   “可以。”   虞沛爽快应道。   她走近几步,取出一枚荧绿色的内丹,放在桌上。   “但比起我的,取用那蛛魔的记忆更为公正,是么?”   瞧见那荧绿珠子的瞬间,鬼吏的后背就被冷汗给浸湿了。   他早该想到。   他们能安全出来,必然是打赢了那蛛魔。   可这魔物的汁液毒性极强,他们怎能取出他的内丹?   慌神中,他语无伦次道:“少主,属下为鬼域差吏,又如何会做损害鬼域脸面的事。”   对!   他身后可是整个鬼域。   而对方不过几个御灵宗的小弟子罢了。   要是尺殊同意查看这内丹里的记忆,岂不是在打鬼域的脸?   他定不会同意的。   定不会!   尺殊却道:“若有过错,此事承认还不算晚。”   可鬼吏早被惊惧冲昏头脑,认定他会护住自己人。   况且愿意来云涟山守山的鬼差本就没几个,如果没了他,麻烦只多不少。   由是,他咬牙道:“我依照大人吩咐去做,并无过错!”   闻言,尺殊看向虞沛他们。   “那内丹无需查了,此事或有误会。”   鬼吏心喜若狂。   果真!他就知道,少主定会以自己人为先。   可他并没有高兴太久。   只听尺殊又道:“让诸位身陷险境,又遭贼子迫害,俱是我鬼域过错。”   鬼吏的面部抽搐两番,神情僵凝。   贼子?   他忽地抬头,恰好对上尺殊的眼睛。   眼神漠然,还带着不易显的怒意。   完了。   他的心倏然一坠。   “少——”   “你说你入了蛛楼,那蛛魔并未害你。那你可知,如今你的魂魄已受蛛魔腐蚀,不多时便要魂飞魄散?”   仿佛有重石击头,鬼吏脑中空荡荡一片。   “少主……我怎的……听不明白?”   尺殊冷斥:“自取其咎。”   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看出他在撒谎了。   他以为那魔毒对他没有影响。   若他一直久居鬼域,确然如此。   可如今他身处人界,有灵气入体,那魔息便会借由灵息,缓慢腐蚀他的魂魄。   若他早在迷瘴出现时就使用辟魔诀,魂魄定不会受损。只要没吸入太多魔息,也不至于伤得这般严重。   但偏偏,偏偏要自掘坟墓。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泡似 7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还有些发癫。”◎   鬼吏再难维持冷静,面部肌肉小幅度地抽搐着。   他跪伏在地,滴下的冷汗在地面聚成了一小滩水洼。   “少主,我、我……那蛛魔修为高强,我若不走,定会丢了性命!求少主——”   话音戛然而止。   只因他忽看见了灰雾。   深灰色的雾气从他的口中、衣襟慢慢飘出,如被手指捻碎的烟灰。   他慌忙掀起衣服,发现腹部已经被魔息腐蚀出一个拳头大的洞口,不见血肉,唯有灰烬飘出。   眨眼的工夫,那洞口就又扩大不少。   “少……少主,少主救命。”鬼吏已是惊恐万状。他膝行至尺殊腿边,意欲抓住他的袍角,“少主救我,求少主救我!我错了,我知错了!”   尺殊不为所动。   他避让一步,唤道:“拘魂左使。”   地面渐渐飘出纯白鬼息,最终凝成白衣白帽的瘦高鬼吏。那鬼吏满面笑颜,手握一条勾魂链。   “少主唤属下所为何事?”他笑道,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并未看虞沛他们。   尺殊看向两股战战的鬼吏,道:“将他引去第二殿,发狱受刑。”   “不!我不去!”鬼吏骇然嚎叫,面容愈发扭曲,“少主饶命!求少主饶命!属下知错了,求少主饶命!”   拘魂左使上前,好笑道:“你一魂魄,哪有什么命可饶?”   见他举起勾魂链,鬼吏又作骇叫,张皇失措地朝后跑去。   左使却丝毫不急,慢悠悠甩动着那链子,再往前一抛——   鬼吏连门都还没跑出,就叫那锁链勾住锁骨,又被拽至拘魂左使身旁。   “少主,”左使瞥了眼他破碎的腹部,“此鬼中了魔毒,可要先疗伤,再引去发狱受刑?”   “不治。”尺殊淡声道。   “属下听令。”拘魂左使正要牵着鬼吏离开,忽顿了步,看向虞沛几人。   看着看着,他忽然露出亲和笑容,道:“改日见。”   等他走了,闻云鹤犹豫开口:“虽然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活着和鬼差见面,这已算是奇遇了。但是……和他再见一面是不是不大好?”   这句“改日见”,听起来真的很像“你快要死了”。   可关键是,他们这几个都好手好脚的,也没谁看起来快死了啊。   沈仲屿在旁笑道:“他就算来自鬼域,也要讲些礼节不是?”   虞沛看他一眼,神情微妙。   这句话可不是在讲什么礼节,且八九不离十就是冲他说的。   尺殊将飘在屋中的鬼息散尽。   “此事过错在我,天色已晚,山间妖魔出行,还请诸位在此处歇息一晚,以便疗伤。待明日,我再亲自送诸位离开。”   他将视线移向烛玉。   “阁下并非御灵宗弟子。”   主角团三人也都齐刷刷看向他。   对啊。   这人跟了他们一路,可不光底细,连名字都还不知道。   “我并非哪派弟子,唤我烛玉便是。”   烛玉?   烛……   尺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直至看见他腰间的盘龙玉,才记起什么。   “和绛海域烛氏一脉?”他问。   烛玉应是。   竟真是龙族。   尺殊神情未变,心底却讶然。   他与龙族打过交道,此族自视甚高,鲜少与人类来往,又如何会和几个御灵宗的弟子同行。   “我知晓了。”他没有多问的意思,“你也留下罢,明日再下山。”   *   夜里,虞沛趴在蜡烛跟前,翻开一个巴掌大小的册子,在上写下“尺殊”二字。   系统:“小殿下,尺殊有可能是那重生者吗?”   “应该不是。”虞沛在名字旁打了个问号,“我问过闻云鹤,他说他能进山,是受日巡使的指引。”   系统分析:“所以是那重生者做了什么,导致看守云涟山的人从天域的几个路人甲换成了尺殊,又影响到了现在的剧情?”   “嗯。”虞沛道,“只可惜暂时还打听不到尺殊来守山的缘由。”   尺殊对她仍有设防,断不会将这种事告诉她。   “有没有可能是他重生了,想到宿盏会复活,所以才主动请缨镇守云涟山啊?”系统猜测。   “逻辑上没问题,但你瞧见了,他根本就不认识‘虞沛’。在原剧情之外,女二和他也没什么交集,所以他在我这儿的嫌疑,还不到10%。”   系统:“可到底还有10%呢。”   “因为我只知道小说写出来的内容嘛,或许他们在剧情之外打过交道呢。”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每一步都需走得万分小心,“再者,也不排除他在演戏的可能。”   话音刚落,虞沛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搁了笔,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熟练服下。   系统担忧道:“小殿下,头又疼了吗?”   “嗯。”虞沛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的灵力用得有些多了。”   从能走动开始,她就跟着鲛族一块儿修炼。   她修炼的速度太快,而身体又难以承受过于强大的灵力,平时只能用抑灵器抑制住大部分灵力。   但即便有抑灵器抑制,若使用太多,也还是会引起副作用。   “小殿下,”系统忽唤她,“攻略系统又发布新的任务了!”   “这么快?”   【恭喜攻略者顺利完成与怪物心脏初次接触的任务,目前积攒互动值:3.】   【下一个任务:怪物的力量在子时最为虚弱,请攻略者趁此机会,在两刻钟内收集一缕宿盏的邪息,倒计时将于3秒钟后开启。】   听到这话,虞沛倏地起身。   两刻钟。   她住在云涟阁西宅,去石阁至少要五分钟。   时间很紧。   召出水雾肯定不行了。   以白雾的状态的确能潜进石阁,却没法收集邪息。   虞沛收好册子,望向窗外的沉沉黑夜。   潜入石阁倒不是问题。   石阁周围威压是强,但她还承受得住。只要再加一枚抑灵器,也不会被人察觉到灵息。   问题在那毛团子身上。   它太闹腾了,尺殊又住在石阁附近,如果阁内闹出什么动静,免不了会引起他的注意。   虞沛正忖度着该怎么支开尺殊,忽有人在外叩门。   声响沉闷,又混着呜呜丫丫的阴风,险将她吓了一跳。   开了门一瞧——   烛玉就立在门口,快高她一头的个子将门堵了个严实。   少年人双眸见笑,像是这暗夜里的一簇火花,明亮又不羁。   什么嘛!   她还以为是鬼。   虞沛挑眼看他:“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算差——她还记着龙君骂她那事,可也知晓烛玉是烛玉,他爹是他爹,倒不至于把对他爹的不快撒到他头上。   只要他没和他爹一样排抵人族,那他俩就还算是朋友。   “找你。”烛玉应道。   “找我?”虞沛警觉,“找我做什么?”   “水雾说,你叫人绑了。”烛玉简言道。他倚着门,马尾尖儿搭在右肩上,微往上翘着,活像一角月牙儿。   叫人绑了?   虞沛盯着那角月牙儿,没忍住笑出声:“水雾多半时候都糊里糊涂的,你也信它的话。”   “便是十句中九句不靠谱,也怕它有一句成真。”烛玉稍躬着背,逗她,“——你来云涟山又是为了什么,还要弄副假脸贴着,莫非你才是那行凶的山匪,怕叫人认出来?”   “是。”虞沛乜他,“要我是山匪,也先拿你开刀。”   烛玉哼笑:“出来一趟倒有长进,已有胆子谋财害命了。”   虞沛本想呛他能有什么财值得谋的,但转瞬,她忽想起什么。   “烛玉,你和那守山的尺殊是不是认识?”   白日里他刚说出名字,尺殊就猜出了他的来处。想来,应是知晓他出身龙族。   烛玉与她相识多年,常是她眼珠子一转,便知道她“有事儿”了。   他双手一环胸,斜倚着门道:“要我做什么?”   “帮我拖住他,最好能让他去你屋里坐坐。”虞沛从袖中掏出两枚鲛珠,递出去,“若成了,这些给你。”   能让她拿出两枚鲛珠的,就算是大事了——至少比挡亲那事儿还大。   烛玉没接:“先记账,事成了再说。”   见他应得爽快,虞沛问道:“你就不问我要干嘛?”   “你现在有时间解释?”   虞沛摇头,顺手锁了门。   时间紧得很,越早去石阁越好。   “那不就成了。”烛玉扬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便往后说。”   虞沛腹诽道,要真说出来,恐怕得吓死他。   谁能信她要去抓怪物的心脏啊。   “还有一事,”她不放心地追问,“你不会跟爹爹说罢?——我来了云涟山什么的。”   她爹答应她出来游历,但绝不会同意她靠近云涟山。   烛玉反问她:“我是与他交好,还是和你是朋友?”   虞沛不吃这套。她快步越过他,跃上两节台阶,回身看他。   “你保证!”   烛玉突地止步。   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能在她的眼中望见自己。   她改换容貌,可那双眼到底没多大变化。   明亮,沉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野心。   那野心如肆意上窜的火苗,烫得他心尖一颤。   一股异样的情绪随之漾开,堵得他呼吸愈发不畅——这已不是第一回 了,可他至今都未弄清缘由。   虞沛耐心等着他的答复。   不多时,烛玉低声应道:“保证。”   与他的长相相近,少年的气息也张扬灼烫,活像开了满山谷的转日莲,金灿灿地簇拥在周身,叫人难以忽视。   “那就说定了!”虞沛拉起他的手,与他击掌作誓。   两人一道去了尺殊的寝殿附近,虞沛躲在暗处,没等多久,就见烛玉和尺殊一前一后从寝殿出来。   待他俩走远,她屏着呼吸潜进了石阁。   在石阁门口,她远远瞧见了那团毛茸茸。   “那什么,”虞沛挠了下面颊,“这毛团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   系统:“怎么了?”   “就……”虞沛竭力找着合适的形容词,“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还有些发癫。”   她没开玩笑。   那毛茸茸现在浑身都泛着红晕,且在阵法里不住狂跳——疯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没有帅哥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传闻中大怪物的心脏,好像真的是只小狗诶。◎   已至深夜,烛玉找上尺殊时,后者还未歇下。   敲开门后,他开门见山道:“现下可有空?”   “何事。”尺殊手持烛台,语气不好不坏。   烛玉:“听闻你在天域学宫求学,我父王有意让我去那儿。但我鲜少来岁洲,对天域学宫并不了解,想提前打听些情况。”   早在见着他时,他就认出这人了。鬼域的小少主,也是常被龙君挂在嘴边的温良君子。   但眼下这位“君子”的表情却不算好,更谈不上温良。   “打听情况……”他重复道,“在子时?”   烛玉倒是理直气壮:“既还未睡下,如何不行。”   尺殊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转身道:“请进。”   “不了。”烛玉一摆手,端的洒脱,“你这儿靠近法阵,威压闹得我不痛快,要谈就去我那儿。”   他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敲定了此事,却不惹人生厌。   尺殊思忖着。   龙族与鬼域来往不多,但勉强算作交好。   细思片刻,他终还是跟了上去。   路上,他主动提起此事:“较之天域学宫,和绛学宫不差分毫。”   “是。”烛玉浑不在意道,“可我入读学宫,又不看那地方是好是坏。”   “不看好坏,难不成看学宫用度?”   烛玉瞥他一眼,好笑道:“看你这模样,竟也能说些玩笑话。”   尺殊语气冷淡:“只道实话。”   与他谈了三两句,烛玉就忍不住暗地里盘算起来。   这人长得不错,但性子太过淡漠,说话也不好听。   想来,应当招不了沛沛喜欢。   突地,他顿住原地,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尺殊随他停下,正要以眼神询问,就见他眸中竟沉进骇然戾气,像要将人生吞活剥般。   但短短一瞬,那明亮眸子就恢复如常了。   他只当是错觉,问:“可有异常?”   “没什么。”烛玉继续提步往前走,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有人胆大,碰了我的东西而已,除了便是。”   尺殊没有关心旁人私事的习惯,并不多问。   -   确定两人离开后,虞沛悄声潜进了石阁,却在门口踌躇不前。   她盯着那发狂跳动的粉毛团子:“它该不会要变异了吧?”   这是什么?   蹦迪气氛组吗?   系统:“小说里好像没提到过宿盏的心脏会变异啊。”   难办。   虞沛没进门,谨慎问道:“如果我靠近宿盏的心脏,会不会被他发现?”   毕竟宿盏只是消失不见了,还没死。   而且和上回不同,这次她并非以云雾状态进入石阁。   “小殿下放心。”系统说,“他把心脏剜下来了,这心脏就顶多算是他一部分力量的承载器。有伏魔大阵在,只要他不进云涟山,哪怕旁人接近心脏,他也不会知晓。”   虞沛点头。   按剧情,宿盏还要在很久之后才会出现。如果顺利,到那时她就已经完成任务了。   她垂下扶在门框上的手,跨进门。   听见声响,毛团子急停在半空,看向她。   那黑漆漆的茸毛还染着淡淡薄红,一双滚圆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咕叽~”它软绵绵地唤了声,和动物幼崽儿没什么分别。   系统:“小殿下小心!这毛团子肯定是在故意伪装。”   “嗯。”虞沛应了声,步子迈得格外轻。   那毛团子并无反应,只呆愣愣地盯着她。   虞沛又往前一步。   忽然!那毛团子竟跟遇险的河豚一样,开始急速胀大。   不好。   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朝门后躲去。   也是在同一时间,毛球射出了无数尖锐的黑刺,细密如雨。   “簌簌”几声,黑刺轻松破开了伏魔阵,接连钉入石墙。片刻后,那还不及银针大小的黑刺,竟将绝品灵石筑成的墙壁腐蚀出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借着门缝,虞沛看见了那些被腐蚀出的洞。坚如铁壁的绝品灵石,却被侵蚀出浓稠的黑水,冒出袅袅白烟。   看来那毛团子不是逃不出伏魔大阵。   而只是出于宿盏的恶趣味,被故意留在这儿罢了。   系统惊叫:“果然!它白天就是伪装的,现在总算露出真面目来了!殿下小心!”   毛团子的身体还在继续膨大,眨眼的工夫,就从拳头大小胀成了吹足气的气球。   又一波黑刺袭来,虞沛并拢两指:“陵光诀六,困。”   赤色气流飞出,急速扩散成遮天大网,将密集的黑刺裹了个干净。   随她指动,又倏地收紧。   两股气流轰然相撞,那些黑刺像是被塞进袋子的小兽,在里横冲直撞着,愣是没有服输的意思。   系统提醒:【请攻略者注意,任务时限还有十分钟。】   虞沛抬手,捏住左耳上的耳珰轻轻一转。   裹着黑刺的赤网再度收紧。   不过几息,里头的动静便渐渐没了。   “本以为你是什么乖崽儿,险些着了你这小混球的道。”虞沛看向“气鼓鼓”的毛团子,“原还在怀疑你是猫是狗,现下一看,竟是只刺猬。”   毛团儿不服气似的,又将身子鼓胀几分。   虞沛面无表情地威胁:“要再乱飞刺,小心我将你的毛全给拔了。”   -   烛玉卧寝。   尺殊还在聊学宫的事:“天域学宫将在下月初纳入新弟子,但……学宫内弟子大多不喜妖族,一些仙师也对妖族多有看贬。你若去,最好瞒着身份。”   烛玉一手搭在桌上,指腹缓慢游移着,偶尔一敲。   百无聊赖地敲了两回,他忽听见一句:“本以为你是什么乖崽儿,险些着了你这小混球的道。”   烛玉怔住。   沛沛?   怎会是她?   他对她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便是一个小小的气音,他都不可能混淆。   所以她说的事,便是去找那心脏?   可她要那心脏有什么用,莫不是听信了传闻,以为吞食心脏真能助长修为。   正想着,他又听得一句——   “原还在怀疑你是猫是狗,现下一看,竟是只刺猬。”   猫狗……   烛玉试图记起他心脏的模样。   他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可那混混沌沌的一团,的确像是猫犬幼崽儿。   他印象中,她没与这些小动物打过交道。   是喜欢么?   ——“要再乱飞刺,小心我将你的毛全给拔了。”   听得“乱飞刺”三字,烛玉才想起方才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紧拧起眉,眉宇间见着烦躁。   尺殊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他不快。   他忖度着道:“学宫弟子不喜妖族是有缘由,无需为此置气。”   烛玉忽抬眸看他:“寻常猫狗,如何讨人喜欢?”   尺殊一时未反应过来。   良久,他才不大赞许地开口:“即使招致他们厌恶,也无需将自己视作小宠,讨人欢心。”   烛玉:“……”   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尺殊补充:“更何况便是猫妖狗妖,也有人不喜。”   烛玉却已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朝后一倚,束在马尾间的红玉长链随之晃动,折出点点碎光。   那些猫猫狗狗,到底怎么讨宠来着?   -   光威胁一句还不够,虞沛又抬起手,掌心有灵息盘旋。   仿在说:如果它还敢乱飞刺,她就真动手了。   但刚才还硬气得不行的毛团子,忽然就瘪了下去,露出两颗晶莹莹的圆眼。   也是这时,虞沛才发现它的眼睛湿润润、红通通的,似乎快哭了。好像方才的一举一动,并非出于它的本意似的。   不等她深究,它便朝上一翻,露出柔软的肚皮,左右两扭。   “嗷——!”   快来摸摸它啊!   摸摸它啊!   虞沛:?   这毛东西是属奶牛猫的吗这么反复无常。   出于谨慎,她并未急着靠近它,而是观察着四周。   方才它射出的毒刺大多都因为和威压相撞而爆开了,只有靠近它的小部分还没有。   如果是收集邪息,只要拿到一枚毒刺就够了。   虞沛小心翼翼地靠近伏魔阵。   阵内,毛团子还在地上左右扭着。见她没搭理,它又变出一条黑雾状的尾巴,螺旋桨似的疯狂摇着。但因摇得太快,它的后半身渐渐离地,快飘起来了。   虞沛视而不见。   她拈起毒刺,装进提前备好的瓷瓶里。当装入第三根时,系统提醒:【恭喜攻略者完成任务,奖品稍后发放。机会宝贵,攻略者可以顺便收集一点互动值哦!】   还有奖品吗?   她正想多问一句,那毛茸茸竟冲出了阵法,径直撞进她怀里。   “嗷……”   抱到了。   好喜欢!   【互动值+1.】   虞沛当它又要偷袭,下意识甩开它。   毛团儿划过一道弧,摔落在地,又弹跳几番,最后稳稳停住。   但很快,它就蹦跶起来,哼哼唧唧地叫着,瞧不出丝毫怒意。   见它乖巧黏人得紧,虞沛心生怀疑。   难道刚才它攻击她,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为没认出来?   为了验证这猜想,她从袖中掏了颗糖。   “给。”虞沛试探伸手,“糖,要不要?”   毛团儿盯着她掌心的剔透糖果。   好一会儿,它化出两条柔软的触手,小心捧过。   它笨拙地撕着糖纸,足过两分钟,才将那糖球完整剥出。   但它没有吃。   它用糖纸垫着糖果,然后捧至她身前。   “瓤……瓤。”它生疏地学着她发出“糖”的音节。   虞沛尚未反应过来:“给我?”   “咕噜噜!”   是哒!   怎么办。   看着它满眼放光、尾巴连甩的模样,虞沛懵了。   传闻中大怪物的心脏,好像真的是只小狗诶。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苷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你若要,给你便是了。”◎   虞沛有些懵。   她对《病弱》这本小说的最深印象,除了男女主总在一块儿相互治愈疗伤,再就是宿盏的坏。   小说里没提到过他的来处,也不知他是人是妖,是魔是仙。但在数百年前,他仅凭一己之力就屠尽了满山修士。如今在民间,提到他的名字还能止小儿啼哭。   到了小说结尾,点满光环的男女主拼尽全力,又联合各界大能,也只勉强封住宿盏的肉身。   而现在……   虞沛盯着那毛团儿。   后者还在满目羞涩地甩尾巴。   ……大怪物去哪儿了?   她躬身往地面瞥去。   被埋在地底了吗?   还是说,她穿的根本不是原著,而是什么同人?   见毛团子扭扭捏捏地看着她,虞沛试探性地摊开左手,指尖稍弯。   “上来。”   毛团儿盯着她的掌心动也不动。   半晌,它伸出一截触手,但只轻轻碰了下,就又飞快缩回。   如此重复几遍,确定她并不排斥它的接近,它才蹦到了她的手上。   虞沛抬起手,凑近了瞧它。   这才发现它不光有眼睛,五官是一样也不缺。只不过和小黑猫似的,被黑茸茸的毛给挡住了而已。   她伸出右手食指,力度很轻地碰了下它的额心。   ——很软,暖烘烘、毛茸茸的。   毛团儿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挤过微弱的呼噜,那条黑雾状的软尾无意识地缠住了她的手腕。   【互动值+1、+1、+1……】   耳边不住传来系统的提醒,虞沛心满意足地揉了把它的脑袋。   但就在这时,毛团儿突然睁大了眼睛,隐有炸毛的趋势。   虞沛以为它又要攻击人了,正要防备,就见它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紧接着,粉毛团子便开始在她手上狂跳。   毛茸茸的一团砸下来,沉甸甸的,却不疼。   虞沛:……   它身上是带了什么机关吗,一碰就跳。   系统:【请攻略者注意,下面将为您发放任务奖励——复影镜。】   虞沛忽觉储物囊沉了些许。   她将疯狂跳动的毛团子放在一边,散开储物囊一瞧,果见其间多了两面铜镜。   【复影镜共有两面,攻略者持主镜,另一使用者持副镜。将各自内息注入镜子后,即便远隔千万里,只要按下主镜镜柄上的红玉按钮,就能看见彼此。】   这不就是视频通话么,还是由她主导通话时间的那种。   难怪要她收集宿盏的邪息。   原来是要用在这儿。   虞沛将那两面镜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在心底问道:“这镜子是不是还能改造?”   “改造?”系统不解,“小殿下为何要改造它?”   “我有玉简,这镜子对我来说用处不大。”虞沛在石阁里四处走着,最后停在一处角落,“但如果能把镜子留在石阁,还可以拿来积攒互动值。”   系统没明白:“可这镜子只能看见彼此,无法触碰啊。”她必须和宿盏的心脏接触,才能积攒到互动值。   “所以才要改造嘛。”虞沛蹲下,从储物囊取出蛛魔内丹,又以灵力一分为二,每面镜子各嵌一枚。   这工作看似简单,其实繁琐得很。   为了不让魔丹腐蚀复影镜,且能发挥效用,她在镜子上布下好几道禁制,又反复调整、尝试了十多遍,这才成功镶嵌上去。   将镜子藏在隐蔽处后,虞沛跑到另一端,握着主镜。   她按下红玉,镜面上渐渐映出毛团儿疯狂弹跳的身影。   与此同时,毛茸茸也被角落里陡然浮现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它盯着镜子里的“人影”,再看向虞沛,最后又望了眼镜子。   “咕叽?”   怎么到镜子里去啦?   毛团儿身子两扭,跟团火球似的跳向镜子。   它在镜前站定,然后犹豫着探出一条触手。   虞沛也伸出手去。   贴上指腹的,竟是一片温热,而非冰凉的镜面。   【互动值+1,目前已积攒11点数值。】   系统:???   “这什么情况?!”   怎么就加数值了?   “那蛛魔能缩放地表,利用他内丹的能力,就可以造出一面‘隔空触物’的镜子。”虞沛戳了戳那柔软的触手尖儿,在心底回应系统,“不过我能力有限,目前只能接触,还没办法穿过镜面——你可以把镜面想象成一张薄纸。”   虽然用处有限,可这样一来,只要不出现紧急情况,她就不需要再想办法潜入云涟山了。   而在触碰到她的手后,小毛团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圆滚滚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镜子。   只要虞沛一动,它就会跟着转动眼珠,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背朝着背,隔着面镜子大眼对小眼,足足盯了小半刻。   到最后,还是虞沛先移开视线。   该回去了。   她瞥向大门处。   朦胧月影压过门缝,落下一道窄光。   要再不走,她担心会撞上尺殊。   *   烛火明灭,已燃了大半。   尺殊却无睡意,又续了杯茶。   “如今进天域学宫,需有人引荐写下荐书,再通过考核,方能入学。”他道,“故此,大多数人都是先入宗门,再进学宫。不知你——”   话至一半,他就停了。   他看向满面通红的烛玉,迟疑片刻,终问:“是有哪处不适?”   “没有。”烛玉支在下颌的手移到了额心处,轻轻抚着,顺将视线一并挡住。   头上残留着温润的触感,还有一丝微弱的痒意。   他的脑袋又垂了几分,唯见得烫红的耳根。   与沛沛相处这多年,也不见她碰过他的头。   尺殊越发看不明白这人。   难怪能和御灵宗那几人混在一块儿,原也是如出一辙的神经质。   “既然伯父有意,想必也无需忧虑荐书。”尺殊话锋忽转,“那几个御灵宗弟子方才找我,说你在寻人?”   “是,怎的?”   “你要找银弋?”   烛玉倏然抬头,脸上已无笑意。   “何故提她。”   “她兄长银阑——你应认识——与我为旧交,时常提及她。”尺殊稍顿,淡漠神情有所松动,“我方才问过银阑,依他所言,银弋似乎也有意拜入天域学宫。你若要寻她,不妨先等入学。”   “不用。”烛玉拒绝得干脆,“我已找到她了。”   找到?   可他下午并未离开过云涟山。   但尺殊无意打听他的私事,颔首以应。   “现下便找到自然更好。”他起身,“学宫之事我已说得差不多,其余待你入学后再作了解也不迟。”   感受到虞沛的气息已离开伏魔阵,烛玉并未拦他,也跟着站起。   “今日事多谢了,待去了学宫再请你吃茶。”   走至门口,尺殊犹豫再三,终还是转身道:“我无别意,但若情绪时常大起大落,偶作……偶作疯症,天域学宫也有仙师擅长诊疗心疾,不妨一试。”   烛玉:?   “此话……”尺殊补充,“亦可转述给那几人,总归是有益无害。”   烛玉:??   尺殊走后不久,虞沛就来了。   打从她进门开始,烛玉便关注着她的表情。   确定她没有因毛团儿发疯一事生气后,他才松了口气,问:“事情办好了?”   “嗯。”虞沛几乎是飘着进来的,“那尺殊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未曾。”烛玉挑眉,“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   虞沛这才松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白水,一口灌得干净。   总算可以休息了!   哪怕是跟猫猫狗狗打交道,一旦沾上绩效,也累得慌。   烛玉没问她去做了什么,只提起另一事:“你要去天域学宫?”   虞沛警觉:“谁告诉你的?”   “银阑。”烛玉脸不红心不跳道。   “他左右算你兄长,按理说你也应唤他哥哥,怎的天天直呼名姓?”虞沛往桌上一趴,“算是罢,但我只拿到了荐书,能不能通过考核还不一定呢——我先眯一小会儿,今天用了太多灵力,实在走不动了。”   烛玉没应声,一手压着茶盖,轻轻摩挲着。   耳畔的呼吸越发绵长,他这才移过目光,看她一眼。   而后,他稍往前倾去身子,一手抬起。   指尖稍颤,离她的额心愈来愈近。   距离不足半寸时,他忽地停下,竟不敢再靠近。   他轻轻拂开搭在她额上的碎发,明明没挨着她,耳根却先泛起烫意。   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何物,似乎每一个举动都是由本能驱使,而又受本能困束。   “沛沛。”烛玉轻而又轻地唤了一声,“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呢?”   自然等不到回音。   他趴在了桌上,大半张脸藏在臂弯后头,只露出双明亮眸子看她。   好一会儿,他才如自语般道:“你若要,给你便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留留留留 30瓶;Melody没吃胖、月挂、Y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你便是那虞师妹?”◎   云涟山离御灵宗不算远,虞沛一行早上出发,接近日中时,便远远瞧见了御灵宗的山门。   只不过……   沈仲屿看向走在最后头的烛玉,左思右想,终还是问出了口:“道友要去的地方,也在这方向?”   这人跟了他们一路,还没要走的意思。   看起来着实怪怪的。   “不。”烛玉道,“我要去御灵宗。”   御灵宗?   他又非宗内弟子,去御灵宗做什么。   主角团三人对视几眼,最后还是沈仲屿问道:“不知道友入宗为何事?——我们宗里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   “我要找玄隐仙君。”烛玉解释,看的却是虞沛,“父亲在他那里寄存了一样东西,要我去帮忙取回。”   虞沛:“你找玄隐仙君,得去旁边那座山上,他的洞府就在峰顶。”   龙君不喜人族,但和玄隐仙君难得交好。   他为御灵宗长老,也是天域学宫的仙师之一,只不过很久都没收过弟子了。据闻他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修为更是鲜有人能比及。   烛玉反问:“你不去?”   突然接收到三人组炽热打量的虞沛:……   她去做什么!   “我只是名杂役弟子,恐怕没法给你带路。”她委婉提醒。   “我知晓了。”烛玉转身,“那等拿到东西了,我再来找你。”   “嗖嗖嗖——”   又有三道视线望过来了。   “虞师妹,”沈仲屿低声道,“他看起来好像很想和你交朋友。”   “我也不知道啊。”虞沛干笑两声,扫了眼烛玉的背影,“这人还挺自来熟。”   系统:【恭喜宿主成功完成第一项NPC任务,请您耐心等待,当触发关键剧情后,系统将为您发放下一个任务。】   终于完成了。   虞沛松了口气。   她正欲和三人组告别,身后忽响起一声怒斥:“站住!”   ?   虞沛转身望去。   只见山门处站了个瘦高少年。   那少年身上的黄白宗服被他改得华贵许多,不光换了料子,连玉器珠宝,身上都满满当当戴了不少,活脱脱一金贵少爷。   虞沛起先还没认出这是谁,直到身旁的闻云鹤唤了声:“大哥有何事?”   大哥?   她想起来了。   这人是闻云鹤的堂兄,闻家嫡长子闻守庭。   闻守庭和她一样,在原书里也是个反派角色。不过戏份不多,顶多算个炮灰,剧情没过半就领了便当。   可他和“虞沛”又有不同。   若说“虞沛”是阴着坏,那他就是明着蠢。他从小就被惯坏了脾气,行事常带着天真的恶。   因为瞧不起闻云鹤身弱体虚、天资不足,所以总爱处处针对他。   又因为沈家与闻家的竞争关系,他对沈仲屿也常作刁难。   这会儿,他又搬出了趾高气昂的劲儿,指着闻云鹤的鼻子盘问道:“别叫我哥!你们几个昨天到哪儿去了?”   沈仲屿一步越过闻云鹤,站在了最前面。   他笑得和气,问出的话却犀利:“闻大少爷是以什么身份过问?若为云鹤长兄,可你方才已否了这弟弟。若为宗门弟子,那就更奇怪了——你是问竹仙君座下弟子,如今怎的还来盘问我等的去处?”   闻守庭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他才瞪着双圆眼道:“你管我是什么身份。总之你们三个擅闯云涟山,已经违背了宗规,还不快随我去惩戒堂领罚!”   莫名被忽略的虞沛:?   行。   她现在连人都算不上了是吧。   还有,他是怎么知道他们去了云涟山的?   系统:【攻击值+1,数值来源:闻守庭的无视。】   ……其实也不用算得这么仔细。   沈仲屿又笑:“闻大少爷安排得倒妥当,你难不成已在一夜之间升成长老了?”   “你住嘴!”闻守庭气急败坏,恰好有条大黄狗打他旁边经过,他应景生情道,“你已犯了错,怎还敢学狗乱吠,就不怕错加一等么?!”   “我学狗?”沈仲屿瞟了眼那条狗,笑眯眯道,“好嘛,大少爷说得有理。”   他侧过身,双手一揣袖,像模像样地朝那条狗鞠了一躬:“姐姐好。”   闻守庭冷嗤。   果不其然,沈家人就是这副德性。   一帮趋炎附势的狗。   可刚这么想,就见沈仲屿又看向他,朝他再一拜。   “姐夫好。”   “你!你!”闻守庭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骂不出好话来。   这人怎的这般没规没矩!   偏偏闻云鹤又因沈仲屿的几个字儿,仰着身子狂笑出声。   边笑边咯血。   闻守庭脸已涨得通红,狠瞪着他。   “闻!云!鹤!”他咬牙切齿道,“你笑什么!”   “对不起,大哥。”闻云鹤捂着嘴,却防不住血从指缝间渗出来,“我并非有意,也并非是在笑你像狗——不是,我没说你像狗。”   虞沛仰头看天。   所以这本书主打的救赎真的是字面意思吧。   剧情才开始两天,但感觉男主的血已经快吐完了喂!   争执间,山门处忽晃晃悠悠来了一人。   是个女修,身形高挑,乌发垂挽。那女修生得冰肌玉骨,步伐却摇晃漂浮,脊背稍躬,手里还拎着个白玉瓶。   活像宿醉刚醒。   见着她,姜鸢三人拱手道:“师尊。”   虞沛跟着唤道:“婵玥仙君。”   婵玥仙君。   是主角团的师父,也是四洲之内最强大的医修之一。   ——就是看着不大靠谱。   “你们几个回来了?怎么样,那妖抓着了吗?”婵玥揉了下额角,低喃,“就不该在打叶子牌的时候喝酒。”   沈仲屿应道:“弟子出了些差错,叫那妖跑了。”   “嗯。”婵玥似乎并不奇怪,“我昨晚连夜帮你们写了荐书,今日不免有些困倦。”   虞沛侧过脸去。   ……你刚刚已经把实话说出来了哦。   且都被听见了。   但主角团三人像是早已习惯她这作派,问:“师父,那妖没抓着,对荐书有影响吗?”   荐书中需写下实绩以作考量,婵玥让他们去捉恶妖,正是为了写在荐书中。   婵玥正要应声,就被闻守庭抢过话茬:“婵玥仙君!您的徒弟擅闯云涟山,违反了禁令,按照规矩,至少得关半月禁闭,处十道鞭刑!”   婵玥看见他就头疼。   她敷衍道:“你平日里学得不多,原是把工夫都花在熟背宗规上去了。怎的,捉妖除魔时,对他们背背宗规就能杀敌了?”   闻守庭气极:“您若不管,我就告我师父去了!”   “行了。本君的弟子,何时轮到外人来管。”婵玥看向闻云鹤他们,“让你们去捉妖,怎的捉到云涟山去了?”   赶在沈仲屿开口前,她看向姜鸢:“鸢儿,你来说。”   像是上课突然被点到名的社恐,姜鸢的脸“歘——”一下红了。   她哽了下喉咙,声音有些抖:“回、回师父,我与沈师兄在捉药时,不小心掉进了蛛魔陷阱,所幸有闻师兄和虞师妹,这才得救。又有鬼域的尺殊少君引路,得以下山。”   “虞师妹?”婵玥看向虞沛,“你便是那虞师妹?”   说话间,她送出股灵力。   却只探到丁点儿灵息。   婵玥心生讶然。   此般情况,要么是这人的修为低到可怜,要么,便是高到离谱——甚在她之上。   但可能么?   婵玥存疑。   她并未见过此人,想来入宗还不到半年。   若是后面那种情况,到底有些荒谬。   虞沛应道:“婵玥仙君,弟子虞沛,是——”   “是个杂役弟子。”闻守庭瞟了眼她的打扮,嘲道,“姜鸢,你撒谎也撒得像话些,被个杂役弟子救了,还是从云涟山的魔物口中,说出去谁信?”   系统:【攻击值+1,数值来源:闻守庭的嘲讽。】   虞沛:“……你现在能看见我了?”   婵玥仙君脸上的笑容已非常不耐:“听闻问竹有意写荐书,送你去天域学宫。你可知这荐书还需四位长老一同认定?”   闻守庭听出她在威胁,却是不怕:“仙君今日不罚他们,我师父到时候也不会在他们的荐书上签字。”   婵玥看他半晌,忽说:“按规矩,违背禁令的确要罚个三五十天,恐怕得错过学宫入学。”   闻守庭总算吐出了憋在心里的那股气。   他就知道。   就算有婵玥护着他们,他们也别想逃过这顿责罚。   可紧接着,婵玥又道:“不过,若能得到尺殊笔信,为师倒能替你们适当减罚。”   闻守庭没忍住笑,眉毛飞扬。   “仙君别开玩笑,他们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能让尺殊引路下山。   可那尺殊少君是出了名的恪守规矩,如何会替他们解释。   刚说完,沈仲屿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仙君,信在这儿。”   闻守庭的神情愈发僵凝。   但即便这样,他也犟着没走,非要听到他们的下场不可。   婵玥看过书信,将信折了放入袖中。   “信虽为真,但你们到底误闯了禁地,便去惩戒堂待个两天吧,也算有个交代。”   闻守庭双眉一拧:“两天?!这和没去有什么区别?仙君,您偏袒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偏袒?”婵玥看他,隐有些暴躁,“混账崽子,问竹就没教过你识字?若我关你两月,关他们两天,这才叫偏袒——你若要说本君偏袒,便先去惩戒堂待上两月,再滚出来说这废话!”   闻守庭已快气疯。   偏巧这时,先前那大黄狗又溜回来了。   婵玥指着那大黄狗,对他道:“小崽儿,跟它玩去罢,说不定还能多学两个字。”   眼见着闻守庭的脸又煞白到通红,再到青紫,虞沛缓缓送出一气。   她现在知道,主角团那几张巧嘴是跟谁学的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你的小可爱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我有哪处让沛沛不满,才得到了这等答复。”◎   闻守庭忍了又忍,忽看向虞沛:“他们三个可以,但这人不行。如今杂役院归我师父管,这混账既然是杂役院弟子,就应让我师父来罚。”   好。   这是找她撒气来了。   虞沛:“混账骂谁?”   闻守庭:“骂你!”   虞沛点头:“辛苦了。”   等其他几人忍不住笑了,闻守庭才迟钝反应过来。   他愈发怒不可遏,拔腿便往她身前冲去:“总之,你快与我去见师父,也好领罚!”   沈仲屿上前:“你做什么!”   “没事。”虞沛避开闻守庭伸来的手,“那你说说,要怎么罚?”   闻守庭将宗规背得熟络:“擅闯禁地,当罚半月禁闭,十记鞭刑!”   “打人呢?”   他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嘴巴就自个儿动了:“轻则十天禁闭,一记鞭刑。”   “我知道了。”刚说完,虞沛就往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朝他脸上来了一拳。   这一拳落得实在,打得闻守庭眼冒金星、面颊刺痛。   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脸不敢置信道:“你打我?”   虞沛揪着他的衣领,又将他拽回来:“左右要挨罚,也要罚得划算些。”   “你敢!我爹都没打过我!”闻守庭捂住发烫的脸,一个劲儿地往外挣,却发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怎么也挣不脱。   “那就对了。”虞沛曲肘抬拳,“小时候没挨过的揍,长大了自有人补给你。”   闻守庭慌忙看向婵玥,拔声道:“仙君!仙君她打人!仙君救我!”   他在脑中急速回忆着能用的灵诀,可他随问竹修的是化物道,学习其他诀法时总变着法儿地偷懒,眼下竟是一个也想不起来。   到最后,只能横臂作挡。   可那拳头落在手臂上,竟比打脸还疼。   婵玥在旁双手揣袖,长叹一声:“年轻人就是好,随时随地都能较量比试,为师很是羡慕。”   又挨一拳的闻守庭:?   她哪只眼睛看出这是比试了?!   什么比试光一人挨揍的。   又见其他三人也只有看戏的意思,他咬咬牙,索性求饶:“小师妹,方才是我不对,你——”   话音戛然而止。   只因他余光瞥见了一人。   “师父!”他的眼睛顿时亮了不少,腿不软了,脸也不疼了,拔开嗓子便尖声叫道,“师父救命!她要杀——唔——!!”   虞沛又往他嘴上来了一拳。   这才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   来人身形瘦削,偏于虚弱,光看皮相与二十多岁的青年无异。端有几分道风鹤骨的气派,瞧着亲和,唯一双三白吊眼显得锋利了些。   正是闻守庭的师父,问竹仙君。   也是利诱许睦之,想骗她去挖灵石的反派。   虞沛顿生防备。   在原剧情中,女二身受重伤,但还是强挺着回了御灵宗。可等着她的并非疗伤或歉疚,而是问竹的责罚。   为防她说出挖掘灵石的事,问竹将她罚进惩戒堂关了足足半月。到最后,还是奄奄一息的女二主动提出合作,他才放过了她。   “师父!”闻守庭如看见了救星,趁着虞沛松劲的空当挣开,捂着脸就往问竹身前奔,“师父!她……她——”   但他小报告还没打出来,就被婵玥笑着接过话茬:“问竹,你倒是收了个好徒弟,知晓生杀道重在实践,便帮新来的杂役弟子练起来了。”   问竹面上带着温笑。   “你们这一言一语,倒把我搅糊涂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转过略有些苍白的脸,看向虞沛,“我记得你是杂役弟子,按规矩不当随意离宗,怎在山门外与守庭起了争执?”   他的嗓音如潺潺流水倾过,任谁听都只觉亲切。   但只有虞沛清楚,他这是想把自己摘干净,顺便提醒她别说些不该说的话。   虞沛神情平静道:“弟子想下山采买些东西,坏了宗规,还请仙君责罚。”   “无需这般拘谨,刚来半月,还未记清规矩也正常。待回了宗,切要记得熟读宗规。”问竹又看了眼闻守庭,“虞沛方进山门不久,你身为他师兄,按理当作谦让。”   “可她擅闯了云涟山!”闻守庭捂着通红的脸,“还打我,整整三拳!三拳!”   “三拳而已。”沈仲屿咕哝一句。   闻守庭冲他翻了个白眼。   沈家狗!   “擅闯云涟山?”问竹笑容稍敛,眼中锋芒更甚,“这又是怎的一回事。”   “此事事出有因。”婵玥道,“我这两个徒儿误闯了蛛魔陷阱,是这小弟子和云鹤一起救了他们的命。若不然,她也不会违反禁令。所以本君想着,让他们去惩戒堂里待两天得了。”   “这般么……”问竹稍作沉思,片刻后道,“既如此,便按仙君所说的办罢。”   “师父!”闻守庭并不服气,“可她——!”   “弟子间切磋难免会受伤,守庭,身为师兄当晓大度。”问竹提步便走,“本君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不便多留——婵玥,就请你将她一并带去惩戒堂了。”   闻守庭急匆匆跟上他,经过虞沛时,又冲她翻了个白眼,磨着牙低声道:“你给我等着!”   虞沛却没心情理会他的白眼儿。   她原已做好了应对重罚的法子。   在惩戒堂关十天半月而已,那地方也锁不住她。   偏偏问竹选择了从轻处理。   可她不信他会真放下此事。   毕竟只要被宗门知晓他让人在云涟山附近掘采灵石,定会招来不小的麻烦。   她看向问竹的背影,若有所思。   “虞师妹,还望什么呢。”沈仲屿往她身旁一站,笑道,“是被吓着了?放心,那惩戒堂不是什么坏地方,师兄每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那儿,跟回家差不多。”   “仲屿,你暂且不领罚。”与方才不同,婵玥脸上全无笑意,“随我来。”   沈仲屿:“不罚?为何?师父莫不是还要区别对待,沈家哪来的这等面子。”   婵玥看他,眼含厉色:“藏着伤不说,是要沈家人明天去惩戒堂替你收尸?”   沈仲屿笑容渐敛,语气却还轻快。   “师父,哪有这么严重。”他将视线移向面含担忧的姜、闻两人,“没事,小伤,你们就去惩戒堂玩儿两天。待出去了,咱们再一块儿去捉妖。”   虞沛在旁不语。   若是婵玥仙君来治,他的伤的确不算什么。   可这就更奇怪了。   既然有婵玥在,原书里他又如何会死?   *   惩戒堂被分为了数十内室,每室有两桌两椅,供受惩弟子罚写自省书。   每室两人,可虞沛他们来了三个,意味着必须有一人独处。   闻云鹤抬着惨白的脸,说:“虞师妹,姜师姐,你们可以待在一间。我随意挑一间便好。”   “还是你俩一间吧。”姜鸢道,“我写的自省书不算好。闻师弟,你和虞师妹在一间,正好可以指导她写自省书。”   他们是在客栈挑房吗?   虞沛看着他俩面生薄红地推来推去,就是不肯说出第三种选项。   万恶的小情侣!   系统:【已检测到关键剧情——惩戒室的交心。】   原剧情里,女二是在男女主之后被关进了惩戒室,且恰好在他俩旁边。中途,闻守庭带着许睦之来打岔,结果找到了女二这里,与她吵了起来。   而旁边的男女主则相安无事地共处一晚,又在写自省书时彼此交心,进一步增进了感情。   虞沛反应很快:“我在这儿等着闻守庭和许睦之,再把他俩打一顿就行了吧。没事,我能打一晚。”   【不是哦。】系统无情否定,【NPC任务二:守门人。宿主需守住惩戒室的大门,确保男女主能够在惩戒室交心,防止外人吵扰。】   行。   这回不做虞园长,改当门卫了。   虞沛大步上前,一手抓一个,就近挑了处惩戒室,把他俩往里一推。   “我自己一间房,你俩一块儿写检讨,写完了打门缝底下塞过来给我看一眼就行。”   话落,又飞速合上了门。   拿张桌子抵住门后,她郑重其事地将一沓纸放在了桌上,又研好墨、选好笔。   然后往纸上一趴,开始睡大觉。   恍恍惚惚间,虞沛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响。   很轻。   但足以吵醒她了。   她半眯着眼抬头,右手一把抓住毛笔。   今天她必须往闻守庭的脸上画满大王八!   映入眼帘的,却是更为高大的身影。   “烛玉?”虞沛顿时清醒了,“怎么是你?”   烛玉顺手拎过椅子,往她对面一放,坐了下来。   “路上碰着了沈仲屿,他说你在这儿。”他瞟了眼那空荡荡的纸,“你来御灵宗做弟子,便是为了学写自省书?”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虞沛一手撑脸,“我来这儿自是有我的事要做了。”   “若沛沛不想提,那便不提——只是还有另一事。”   烛玉取过一支笔,拿笔尖儿慢条斯理地蘸着墨,没有抬头。   “沛沛缘何要与我分开?”   虞沛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一愣。   “什么?”   烛玉在纸上缓写下两字。   ——分手   虞沛心一紧。   那天她跟烛玉提起此事后,他只让她先想一晚。翌日她去找他时,却没见着人,便只留下了这两个字。   而他写下的那两字,从大小到横撇竖捺的用墨,再到字迹,竟与她当时写下的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烛玉搁笔,看向她。   “不知这二字为何意。   “我有哪处让沛沛不满,才得到了这等答复。”   他问。 第13章   ◎“鳞片出现的时候你会有感觉吗?”◎   虞沛不愿提起龙君找她那事,便说:“挡亲的事都已过去了,我也给了你鲛珠,自然该结束——还是说,你觉得一枚鲛珠不够?”   “并非。”烛玉下意识否定,随即拧眉。   他也说不清为何,可就是不愿这么轻易断开。   弄不清缘由的茫然使他心烦意乱,像是身处高墙四起的迷宫,呼吸都作艰难,遑论寻着出口。   烦闷间,他忽想起她潜进石阁那事。   想了想,他还是隐晦提醒道:“听闻如今有传言,说是吃了云涟山上那颗心脏便能修为大增。”   虞沛来了兴趣:“你也想偷那颗心脏?”   “也?”见她兴致颇高,从眼梢显出几分雀跃的样子,烛玉只觉烦闷渐散。   他一手支颌,随性排贬着自己的东西:“你跑来这儿,原是为了偷那邪物。”   “谁说的!据说碰一下那颗心脏就能修为大增,但修炼到底要循序渐进。”虞沛碰了下自己的耳珰,“你也瞧见了,修炼太快并不总是好事。”   烛玉:“鲛族嗜杀,你随他们修炼,身体难免承受不住。待去了学宫,经由仙师教导,自会好转。”   虞沛点头:“我知道。”   说白了,鲛人的身体素质远强于人族——百倍不止。   而她拿鲛族的法子修行,身体远远跟不上灵力增长的速度,若非抑灵器压制,恐怕早就吃不消了。   但即使有抑灵器,只要她过度使用灵力,头都会疼得跟快炸了似的。   所以她爹才会放她离开鲛宫,转用灵修的法子继续修炼。   “还有,”烛玉稍顿,“那邪物并不能拿来助长修为。”   虞沛狐疑看他:“你怎么知道?”   宿盏的心脏能拿来提升修为,这可是五界公认的事儿。   “若真有用,满山妖魔早已冲破伏魔阵。”   虞沛深以为然:“其实吧,我也觉得那东西没什么用处。”   就一小毛团子,还只会撒娇。   凶起来都没什么气势。   见她无意拿心脏助长修为,烛玉放下了心。   但更深的不解又紧随而至。   既然她闯入修为不是为了修为,那又是为了何物。   “对了,”虞沛低着脑袋写字,马尾尖儿垂在颈侧,“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别总与我搭话,免得叫人看出我俩相熟。”   烛玉呼吸稍滞,瞳仁放大些许。   “沛沛现在,有了更好的朋友?”   虞沛手一顿。   ……她怎么听出了几分怨气。   “你也瞧见了,我现在是瞒了身份出来的。如果你一上来就跟我熟悉得不行,岂不惹人生疑。就算交好,也得慢慢来嘛。”   她并不是被密养在鲛族,与不少妖族打过交道,如今出来了,也很有可能遇上其中一二。   这解释确然合理。   但未等烛玉舒下心,就又听见她说:“不过……若能交到朋友就更好了。”   搭在桌上的手攥紧不少,他平心静气地问:“为何?”   虞沛解释:“仔细想来,我还是头回见着人族。”   毫不夸张。   从她穿书到现在,每天遇着的不是妖就是魔,就没见过一个人。   鲛宫于她而言是第二个家,而人族却给了她不一样的归属感。   这令她心安不少。   烛玉脸上的笑浅了不少,他稍别开脸。   “人与妖,有何分别。”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长得都一样,也没什么不同。”   “有什么分别……”虞沛细想着。   见她就未应声,烛玉回头望她,恰好撞上那明澈视线。   像是茫茫雪原中的两点漆光,漫天粹白中的焰火。   怔神之际,虞沛忽然撑着桌子倾过身。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烛玉。”虞沛唤他。   烛玉感觉自己几乎不能动了。   “何事?”声音也干涩。   “你又不会眨眼了。”虞沛轻轻戳了下他的眼睛下方,“机器人一样。”   烛玉早习惯她嘴里蹦出些他听不懂的怪话。   他垂下眼睫,一并掩住快要漫出的情绪。   虞沛目光一转,落在他颈上。   他的侧颈布着小片波浪状的金线,浅浅的,和淡金色的纹身差不多。   “还有鳞片,也冒出来了。”   怕他不晓得,她移过手指,轻轻点了下那几条淡淡的金线。   “就在这儿,鳞片出现的时候你会有感觉吗?”   她的动作很轻,草叶尖儿一样扫过侧颈,引起不大明显的痒意。   可那丝微弱痒意跟生了根似的,埋进他的血肉,随着经脉游走在周身,令他止不住地发颤。   “没什么感觉。”烛玉将眼帘垂得更低,喉结微滚。   他仍不明白翻涌在心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却清楚感知到它已呼之欲出。   颈上的金鳞轻抖着,仿佛在迎合她的动作,就连被他掩藏在深处的邪息也蠢蠢欲动,想要翻出身躯,勾缠住她的灵息。   “沛沛,我……”他抬起手,试图握住她的腕。   可指尖还没碰着,虞沛就已收回手去了。   她曲肘抵在桌上,说:“就像你的鳞片——人和妖哪怕长得再像,到底也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半抬的手一顿,烛玉倏然抬眸望向她。   “那你呢?”他颈上的金线渐渐褪去,“你会不会因为人和妖不同,而抵厌妖族?”   他的眼神再平静不过,却让虞沛记起刚到鲛族的时候。   头几年里,哪怕养父是鲛族首领,也鲜少有小鲛人愿意与她玩。   原因无他,同年纪的小鲛人还不会化形,每日都甩着条长尾巴四处嬉闹。但她还得靠着吞服海玉珠,才能在鲛宫里生存。   那几年就同他现在的眼神一样,平寂到没有丁点儿波澜。   却又让她无可避免地感受到被排斥在外的滋味。   “不会。”虞沛答得干脆,勾住他的小指拽了拽,又摁了下他的指腹,“我保证,就算遇见再多同族,最好的朋友肯定也还是你啦。”   烛玉本以为自己会心喜于这样的许诺。   最好,往往也占据着唯一的位置。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心绪没有丝毫好转。   反而渐生出更为厚重的、压得他无法平静的烦躁。   他的表情仍没变化:“听闻天域学宫的人,多讨厌妖族。”   “你是担心这个?往常你到哪儿不都受欢迎得很,如今倒有所顾虑了。”   在云涟山时,虞沛就听他说也会去天域学宫——也不知他是如何让老龙君松口的。   烛玉一言不发。   他并不在意旁人如何。   只不想叫她生厌。   两人没聊多久,虞沛便叫烛玉先离开了。   他走后,她时不时就扫一眼门口。   倒奇怪。   闻守庭和许睦之怎么还没来。   又等了小半钟头,见还没人过来,她索性拿出了复影镜。   摁下红玉后,石阁的景象逐渐映在了镜面上。   镜面倾斜,她恰能看见坑底的毛团儿。   可毛团儿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它正在抖。   混黑的身躯还在不住散发黑气——跟烤焦了的包子差不多。   渗出的邪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坑底,不一会儿,她就只能看见半边毛团了。   虞沛迟疑问道:“你怎么了?”   毛团听见声音,一僵。   它转过身。   看见她的瞬间,它爆出一声哭嚎:“嗷呜呜——!!!”   一双葡萄大眼几乎被泪水泡透了,面前的茸毛也湿哒哒地黏在一块儿。   虞沛:?   所以它刚才是在偷偷地哭?   毛团儿飞一样跳至镜子跟前。   一砸一个坑,眼泪横飞。   跳到镜前后,它死死贴在了镜子上,一对附足紧抱着镜子痛哭流涕,泪水蹭得到处都是。   惊天动地的哭音里还混着幼犬似的微弱哼哼。   “哇——呜呜呜!”   为什么它不是人?   为什么要跟她不一样。   到底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14章 (二更)   ◎“到时候来给你送花。”◎   虞沛把镜子拿远了些。   再可爱的毛球,这么贴着镜子嚎啕大哭,也成了五官挤成一堆的圆饼。   镜面被毛球痛哭时哈出的热气打得模糊,又在它吸气的瞬间变得清晰可见。   圆饼就在这隐隐现现间不断冲击着她的视线。   她没忍住,把镜子转了过去。   好多了。   没见着她,毛球哭得更大声了。   “呜啊啊啊啊——!”   果然在嫌弃他不是人对吧!   虞沛只能又转回来,头疼道:“你哭什么啊?”   等等!   她陡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统子,你上回说如果宿盏不在云涟山,就无法感知到心脏的状态,是吗?”   “对哒!”系统应道,“云涟山有伏魔阵保护,除非他上云涟山,或者毛——不是,心脏离开云涟山,他才能有所感知。”   “那它的心脏呢?如果在云涟山上,也会受到宿盏的影响吗?”   系统想了想:“会。心脏只承载了宿盏的一部分修为,所以会受伏魔阵限制。但宿盏的修为强大到可怕,所以哪怕有阵法,也会影响到心脏的状态。”   “你的意思是……”虞沛看着痛哭流涕的心脏,嘴角抽了抽,“心脏的状态是在随他的情绪而变化?”   “嗯嗯!”   也就是说,上回它跳得那么快是受宿盏影响。   现在它哭得警报器似的,也是因为宿盏在……难过?   一想到臭名昭著的大怪物此时正蜷缩在某个角落默默伤心,虞沛就打了个哆嗦。   这可能吗?   太!离!谱!了!   简直比宿盏的心脏是坨毛球还离谱!   他能为什么而难过。   今天杀人没够数吗?   虞沛把镜子往桌面上一扣,双眼一闭。   冷静!   沛沛。   你眼前的只是团毛茸茸,和那个怪物反派没什么关系,抓紧时间攒互动值就好了。   她又拿起镜子。   毛茸茸没抱着镜子了,规规矩矩坐在镜子前仰看着她,红通通的圆眼睛正无声往外滚泪,看着无辜又可怜。   “嘤——”   虞沛顿时脑补出一团看不出人形的怪物嚎哭的画面。   她又把镜子一扣。   不行啊。   不行!   脑子已经被大怪物掉小珍珠的场景给挤满了。   平心静气许久,她勉强将这画面忘了,这才转回镜子。   毛团儿哭得没那么狠了,不过还在抽抽搭搭。   因为沾了满身泪水,整坨毛球都变得乱七八糟的,软毛一簇一簇地翘起,凌乱又可爱。   “咕——嗝叽……”   “你别哭了。”虞沛抓了抓头,“我现在也没法去找着你主人安慰他啊。”   再说了,就算能找着,她敢安慰吗?   不得被一巴掌把脑袋拍没了。   毛球哼唧两声,又抬起雾状触手,试图揩净眼泪。   但越擦越多,止不住似的。   虞沛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条糖。   “这块巧克力我都珍藏十几年了,一直舍不得吃,到现在都还记得它的味儿——没其他的那么甜,又不至于酸苦到涩口。小毛球,你要不要尝尝,尝不到闻闻味儿也行。”   就在毛球满眼疑惑地探出触手时,她把巧克力一翻,看清了上面的日期。   “哦,果不其然过期了。”   她又收回了那块百年珍藏老巧。   毛球的触手僵在半空。   它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瞬间,泪水忽跟开了闸的大坝一样,狂涌了出来。   “你瞧你,怎么又开始哭了,是不是不爱吃糖啊?”虞沛欠欠地补了句。   毛团儿哼唧两声,泪水竟沁过半透明的雾状附足,滴滴答答打在地面。   虞沛越发觉得它好玩儿。   上回她就发现了。   这毛团子是真能听懂她说话。   “不逗你了。”虞沛又从储物囊里拿出一样东西,“这是开在御灵山下的野茉莉,昨天早上下雨,打掉了几朵,我就都捡来了——好看么?”   她将花拿近了些,白瓣儿轻贴着镜面。   稍一转,黄蕊便扫出一圈朦胧的影。   毛球抽噎两下,哭声渐止。   那抹亮色与它身后阴暗、灰沉的石阁太不融洽,仿佛是攒聚乌云间乍破的一缕天光,哪怕不去刻意关注,也会情不禁地投去视线。   它往前一跳,挨近那小朵野茉莉。不由得屏住呼吸,眼也不眨了。   “咕叽……”   好香。   隔着镜子,它嗅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和充斥在石阁里的烂霉、酸腐气息一点也不一样。   自睁眼开始,它就被锁在这瞧不见天的昏暗铁笼里了。   这是它一百多年间从未见过的东西。   也是它从没闻过的气息。   “这是花。”虞沛又一转,拿瓣尖儿轻轻碰了下它的额心。   柔软抵在额心,毛团儿呆愣愣地开口,学着她唤道:“乌……乌……洼。”   它伸出触手,隔着镜子万分珍怜地碰了下花瓣。   很脆弱,仿佛一碰就碎。   可是又满是生命力,与它周遭的一切都不一样。   它喜欢这个。   好喜欢。   “嘭——!”它的头顶竟长出了一朵小小的、灰黑色的花。   除了颜色,那花的外貌与她手中的野茉莉一模一样。   “洼!”毛团儿甩了下脑袋,头顶的小花随它一起摇动。   它也有!   甩动了两下,毛球又往镜前凑,眼睛里揉着碎光。   摸摸它的花呀!   它那模样实在太过可爱,虞沛伸手,指尖点了下毛球头顶的黑茉莉。   那小花两抖,一小瓣花抬高了些,也轻而快地碰了下她的指腹。   虞沛原还想多和它玩会儿,但还没到一刻钟,她就听见了脚步声。   杂乱,又带着刻意压抑的沉闷。   “今天先不玩儿了。”她的手指移到了红玉上,“我有些事要处理。”   “咕叽!”毛球在原地蹦跳两下,有些焦灼。   什么时候能再见?   “过两天。”   虞沛读懂了它的眼神,点了下它的额心。   “到时候来给你送花。” 第15章   ◎“借张纸。”◎   惩戒堂的每间房都布有隔音阵,隔音效果极好。虞沛特意开了条门缝,以留意门外的动静。   闻守庭和许睦之应是偷溜着进来的,脚步放得轻,说话时也刻意压着嗓子。   乍一看的确都是像模像样的反派。   不过——   虞沛盯着映在门窗上的两道身影。   那两道人影鬼鬼祟祟地搀在一块儿,背稍躬,进三步退一步,跟跳操似的,时不时还故意停一脚,学蛐蛐儿小鸟唤两声。   ……   他俩干坏事能再明显点儿吗?   虞沛静坐在桌前,耐心等着他俩近前。   等他们快走到门口了,她才起身,准备直接把他俩揪进来。   可刚走一步,便听得“扑通——”两声。   那两道人影竟齐刷刷倒地上了。   虞沛:?   她还没出手呢!   就在这时,嵌在两边墙上的烛火一抖。   烛火熄灭,房间里霎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虞沛顿住,屏息凝神。   突然间!一道黑影破开房门。   那人高足八尺,身形壮硕。   破门而入后,他直冲虞沛而来。   他身手不差,拳脚利落干脆,招招冲着她的面门、侧颈。力道不至于要人性命,却也难缠。   “你是谁?”虞沛横臂挡下肘击,另一拳握紧,直朝他心口打去。   他有所保留,可她却是下了死手。   那人生受住这一拳,却未应她,连声闷哼都不曾泄出。   交手间,虞沛竭力观察着他的面容。   但房间里太过昏暗,莫说脸,她连他的穿着打扮都难以辨清。   又过十余回合,忽见寒光一闪——   他竟掏出一把匕首,冲着她的颈子划去。   虞沛避开,随她动作,装着宿盏邪息的瓷瓶从怀中掉落。   她一手抓回,同时运转灵力,打向刃尖。   “铮——!”二者相撞,匕首敌不过强悍灵力,从中断成了两截。   瓷瓶也被相撞的气流震碎,仅剩的一小缕邪息消散在半空中。   那人速度奇快,在匕首断裂的瞬间便一把抓在手中。   赶在虞沛催动杀诀之前,他又朝后跃跳两步,隐匿在了暗处。   她正要追上去,却被横在门口的两人绊了一下。   虞沛打了个踉跄,站稳。   就这眨眼的工夫,那黑影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   差点忘了地上还有人了。   她紧盯着黑黢黢的通道,双眉稍拧。   而从那人出现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刻。   神出鬼没,可并不像是来杀她的。   毕竟从始至终他都没使用过灵术,就连使用的匕首,也是未经灵力锻打的普通刀刃。   所以他处心积虑地混进惩戒堂,又放倒闻守庭和许睦之,就是为了过这么两招?   什么鬼。   虞沛垂眸,扫了眼蜷躺在地上的两人。   也算走运。   先不论那人是谁,至少帮她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   闻守庭感觉自己做了场大梦。   再醒时,他的头疼得厉害——像是被什么撞过一样。   他恍惚抬眸,对上许睦之的惺忪睡眼。   ?   闻守庭目光一落,这才发现他俩竟在惩戒室里。   两人各占着一张木桌,面对面坐着,桌与桌之间隔着半丈距离。   桌上端放着一沓粗纸,旁边搁了枝毛笔,还没蘸墨。   什么情况?   他俩还不是在走廊吗?   怎么到惩戒室里来了。   许睦之也察觉到了不对。   但还不等他开口,耳畔便落下一声亲切问候——   “醒啦?”   许睦之浑身一紧。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他僵硬转过头,看见了盘腿坐在角落的虞沛。   一看见她,他就记起了那日擦颈而过的凿子,还有满身热汗。   他声音发抖:“怎、怎么是、是……”   “是你!”闻守庭愤然起身,抢过他的话茬,“果然是你,你又在耍什么龌龊手段!”   “等等!”许睦之大惊失色,“你说的找你麻烦那人,就是她?”   白日里,闻守庭找上他,说是有人寻麻烦,要他一块儿去教训教训那人。   他早习惯被这大少爷支使了,便没拒绝。   可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人会是虞沛。   “是。”闻守庭怒瞪着虞沛,几欲拿眼神扒下她的皮,“——你以为在惩戒堂里躲着,本少爷就找不着你了?!”   虞沛起身,忽问他:“就你们两个人?”   “什么?”闻守庭没好气儿地呛道。   “我是说,来惩戒堂的就你们两个吗——可还有其他人?”   闻守庭冷笑:“你没长眼吗?对付你这种人,两个便足够了。”   虞沛又看向许睦之:“你也是来对付我的?”   许睦之摇头:“不是,虞师妹误会了,怎么可能呢。”   闻守庭:?   他瞪了眼许睦之:“姓许的,你什么意思。”   虞沛来回打量着他们。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刺杀的人是谁。   “算了。”她暂将此事放在了一边,“你俩先写封自省书吧,一个时辰三千字,谁先写完谁便先走。”   “我?自省书?”闻守庭被她气笑了,“你这真是刚来御灵宗,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许睦之,你——你做什么呢?”   他正欲转过去让许睦之给她些颜色瞧瞧,却见他已开始抓着笔埋头苦写了。   不光写,他嘴里还念叨着:“弟子许睦之,今悔吝补过……”   虞沛提醒:“把名字划了重写。”   “好嘞。”许睦之悟性极高,直接将那纸撕了,又另取一张,“弟子虞沛,今……”   闻守庭被他这举动气得不轻。   他直接破口大骂:“许睦之,我让你来是叫你写自省书的吗?”   说话间,虞沛忽取走了他桌上的笔,拿笔顶轻敲着桌面。   闻守庭:“你还想不想拜入我师父座——”   只听得“梆——”一声,虞沛手中的笔竟生生插进了桌面,只留了半截在外头。   “——坐会儿。”闻守庭突然往椅上一坐,“我坐会儿。”   虞沛掰断了露在外面的半截笔,好心递给他:“现在可以开始写了吗?”   “许睦之!”闻守庭忽然大叫道。   “又怎么了大少爷。”许睦之头也没抬道。   他写得飞快,只恨不得能多长只手。闻守庭写字素来比他快,他得赶在他前头,能多写点儿是一点儿。   “纸。”   “什么?”许睦之一愣,抬头看他。   闻守庭坐得笔直端正,接过虞沛手中的笔,但尽量不去看她。   “借张纸。”他顿了顿,又问,“‘虞沛’俩字儿怎么写来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留留留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刺猬比你可爱得多。”◎   闻守庭和许睦之写写改改,两份自省书一直写到了第二日清晨。   顶着乌青熊猫眼,两人争先恐后地将自省书塞给了虞沛,紧接着就跟被豹子追着咬似的,忙不迭跑了。   【恭喜宿主完成“守门人”任务,请您耐心等待下一剧情点。】   把自省书交给守堂弟子后,虞沛也离开了惩戒堂。   跨出门的刹那,虞沛顿了步。   有哪儿不对劲。   她环视着四周。   惩戒堂地处御灵宗的半山腰,有幽林掩映,绿水环绕,整座宅堂都静谧少人。   乍一看,周身场景的确没什么变化。   可气息变了。   虞沛探出股灵力,仔细搜寻着。   御灵宗弟子众多,多数弟子也不懂得如何收敛灵力,各样灵息常混杂在一起笼罩着御灵山。   而现在,方圆十里的灵息竟少得可怜——加上她,至多三人。   也是在她意识到不对的瞬间,远处忽急急奔来一人,正是刚走不久的闻守庭。   “喂,那谁!别走,就在那儿,别走!”   闻守庭惊慌失措地大步跑着,数丈远的羊肠小道绊了好几回,终于跑至虞沛身前。   他粗喘着气,瘦白的脸涨得通红。   “吓死我了!可算见着活人了。”   虞沛探查着他的灵息。   化物土灵,确然和闻守庭的灵息一致。   她不露声色地往后避了步,问:“你不是和许睦之一块儿走了吗,他人呢?”   “他、他消失了!”闻守庭揩着额上热汗,显然还没回神,“我俩正往山上走,刚转过一道弯,他就消失了。不光他,其他弟子也都见不着踪影了,我心底害怕,所以才赶快回来,幸好你还在这儿。”   虞沛半蹲在地上,一手摁住石阶,朝四周放开灵力。   灵力如游蛇般向四处急速奔走,十几息后,忽像是撞上了墙壁,被生生逼停。   ——他们被围在了一个偌大的罩子里。   起身时,她悄无声息地往闻守庭身上放了缕灵息,再才道:“我们掉进盘古域了。”   “盘古域?”闻守庭愣了。   “是。”虞沛应道。   土灵修士的灵息常广阔包容,此类灵修多修勾陈诀,走的是化物道。   说白了,就是能将灵力化为万物。   而高阶土灵修士不光能化出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还能将这些东西组合在一块儿,在识海中造出一个独属于他的小世界,即为盘古域。   放眼天下,能造出盘古域的高阶土灵也不超出十个——问竹为其一。   闻守庭在旁嗫嚅道:“可是……可是整个岁洲,有能耐化出盘古域的也只有我师父,他将我们锁进来干什么?”   他这般吞吐犹豫,原因也简单。   寻常修者即便能化出盘古域,也不会轻易使用。灵修化出的东西始终为假物,需要靠持续不断地燃烧灵力来维持稳定,盘古域所需的灵力更是多到难以想象。   能费尽心思造出此域,目的通常仅有一样——   杀人。   将人的灵识强行拉入界域,再进行攻击。一旦灵识破碎,本体十有八九也存活不了了。   要真是这样,那昨夜里来刺杀她的人,应也是问竹派来的。   刺杀为假,要取她灵息好锁走灵识为真。   但奇怪得很。   原书里问竹对女二只作惩戒,并未下死手。   怎的到她这儿,就非死不可了?   还有……   虞沛看了眼哆哆嗦嗦的闻守庭。   抓她就算了,为何还要绑他的徒弟?   总不可能是看不惯他,想顺手把他也杀了吧。   闻守庭慌神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真是在师父的盘古域里,咱俩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虞沛:“……你不也修的是化物道吗?”   “是又如何?”闻守庭皱眉,“你以为我打得过我师父?”   “你——算了。”虞沛索性明说,“现在盘古域还没攻击我们,设域的人应当不知道我们已经掉进来了。先找到域核,再将域核毁了就行。”   由于盘古域太过真实,修士在构建域界时通常会将灵力聚凝在某物中,这东西就是整个域界的域核。   域核能提醒造域者何为真、何为假,以免沉沦幻象,耗尽灵力至死。同时,域核也是整个世界的力量源泉。摧毁它,整个世界都会崩塌。   “可就算我们能毁掉域核,那……那我师父不是会……会死?”闻守庭踌躇着吐出“死”字,随即变了脸色,仿佛犯了什么大忌似的。   “现在这情况你竟还要心疼你师父?”虞沛忍着再揍他一顿的冲动,“那这样行不行,咱俩直接对砍到死,省得他再浪费灵力。”   “不太好吧。”闻守庭往旁挪了两步,“我也打不过你。”   虞沛拧眉:“你既修的是化物道,应当学过如何寻找域核才是。”   闻守庭挠了下额角,指上的玉戒折射出温润的光。   “这门课……我学得不大好。”   “是会,还是不会?”   他连连摇头。   虞沛:“……”   她拍拍他的肩:“至少没撒谎。”   闻守庭反呛:“你会?”   “会一点儿。”虞沛有些犹豫。   若非必然,她不想叫旁人看出她的修为,免得引来麻烦。   但细思片刻,她终还是蹲下身,指腹贴于地面。   “六星六甲前,四时之气备,去万象。返——”   有赤色灵息从她指下伸出,渐渐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她不知道宿盏修的是什么功法,所以尽可能考虑到了每一种情况,再不断苦练。   搜寻盘古域的域核也是其中之一。   闻守庭与她离了一丈远,满眼惊奇地看着那蛛网逐渐成形。   “你不是才入门的弟子吗,怎么会寻找域核?”他紧盯着那“蛛网”,“还是说,有哪处的师父教你?”   寻找域核需全神贯注,虞沛打断他:“除了咱俩,还有一个人掉进盘古域里了。你要是有闲心,不妨先找找那人在哪儿。”   闻守庭却像听不见似的,不住问她:“以你的修为,进宗前就应当有师父了吧,又或是自学?你是金火双灵,主修生杀道才是,如何也会搜寻域核?”   “蛛网”成形,赤色的灵息开始朝四周游走,仔细搜寻着每一处气息。   闻守庭继续问:“那什么,你爹娘是谁,入宗的簿子上啥也没写啊。”   虞沛忽然顿住。   昨夜里他写自省书时,连她的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怎可能去弟子簿上找她?   况且依他脾性,又如何会这般刨根问底。   地面的赤线也在此时延伸至了闻守庭脚边。   赤线与他的鞋沿相撞,末端发出一点淡色金光。   金光乍现,虞沛反应极快,起身去捉闻守庭的手臂,另一手则已开始掐诀。   但还没抓着,闻守庭便朝后退了两步。   在他动身的同时,忽有泥墙从他身前拔地而起,足高十数丈,将他俩隔在了两端。   果真如此。   虞沛紧盯着泥墙,右掌有赤息盘旋。   这人根本不是闻守庭,而是问竹设在盘古域中的域核。   就在她动身破开泥墙之际,天际忽有轻笑传来。   “倒比我想的机警许多。若非不得已,本君还真不想杀你。”   是问竹。   虞沛警惕抬眸。   “不得已?”她抓准了他话里的深意,“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他不可能是重生者。   若他是,早在入宗前就会下手,而不至于等到现在。   那便只剩一种可能。   在她来御灵宗之前,那重生者就见过问竹,且提醒过什么。   这就说得通了。   为何问竹会想杀了她,而不是像原著里那样,先想尽办法罚她,再逼她与他合作。   问竹嗓音亲和:“与其盘问这些,倒不如先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   话落,虞沛身下的地面开始陷落。   她身形两晃,刚站稳,地面塌陷出的缝隙间便开始飞出土刺。   密集如雨,朝她急速刺来。   虞沛挥出灵力,尽数扫落,视线却始终紧盯着那堵高墙。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闻守庭。   所幸她先前在他身上埋了灵息,要找到他并不算难。   挥扫开土刺后,虞沛抬手,掌心盘旋着赤红灵息。   在灵息击向泥墙的瞬间,她忽感觉对面有气息迫近。   但不是域核。   那气息炽热强烈,是分外纯粹的火灵。   对方似也有意摧毁泥墙——隔着十多丈高的墙,虞沛都瞥见了些许赤光。   两人同时出手,泥墙塌陷,她在冲天尘土中看清了墙对面的人。   对方也瞧见了她,身形一顿。   虞沛却没停下,手中赤息已凝成一柄长刃。   刃尖直对他的心口。   刃尖没入肉身的前一瞬,那人忽道:“你小时在鲛宫学堂里和别人传的纸条子……”   虞沛手一僵。   “皆藏在床下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暗格的红漆——”   “啊啊啊——!住嘴!”   她顿时散了气流,又躁又恼,一掌拍向烛玉脑侧。   “你怎么还记得,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烛玉任由她拍了一掌,再才抬手握住她的腕子。   “若不说,”他扬眉笑道,“等你将我扎成刺猬么?”   虞沛抽回手,恼道:“刺猬比你可爱得多。”   “你见过?”   虞沛心说那毛团子生起气来也跟刺猬差不多。   由是,她点点头:“算是吧,见过刺球。”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凯莉小可爱 10瓶;大蓝水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她怕吓死他。◎   烛玉:“刺球?”   虞沛点头,手上还在比划:“就我在御灵宗附近遇见的一小毛团子,生气的时候,能膨胀到这——么大,还会往外放刺,很厉害。”   她现在已经没法把毛球当成是宿盏的心脏了。   聊起它时,她甚而有种炫耀自家小狗会翻跟斗的自豪感。   烛玉:“……”   小毛团子。   还是头回有人这么称呼他的心脏。   她去云涟山,总不会是为了养小宠吧。   他将嘴张了又合,终没忍住问:“你既然见着它放刺了,那可有伤着你?”   “怎么会,它很听话的。”虞沛道,“等有机会了,我带你去找它玩儿。”   现在还不行。   她怕吓死他。   烛玉含糊应好。   想来眼下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以免惊着她。   “倒是你,你怎么会掉进这儿?”虞沛狐疑看他,“昨夜那人也找了你么?”   问竹杀她情有可原。但烛玉与他无冤无仇,如何也会被拉入域界里。   烛玉:“什么人?”   虞沛便将昨夜的事与他粗略说了,又猜想道:“估计是你昨天来找我的时候,在惩戒室留下了灵痕,被那人一并引走了。”   “或许。”   比起他为何会掉进盘古域,烛玉其实更想弄清楚另一件事——   她来御灵宗适才半月。   半个月。   十几天的工夫。   依她的慢热性子,如果与人打交道,估摸着还处于拘谨生分的阶段。   但她怎么就惹来了宗门长老的追杀。   烛玉压下不解,看了眼闻守庭逃走的方向,问:“方才我还探到了另一人的灵息——他如何跑了?”   “他是问竹化出的域核。我在他身上放了缕灵息,追踪灵痕就行。”虞沛看了眼天,“也不知问竹要打什么算盘,总之得快些找到他。”   话落,两人便朝灵息所在的方向追去。   但他俩刚动,地面就突长起尖锐密集的石刺。那些石刺宛若游蛇,在后面不断追击着他们。躲闪间,石刺尖端在地面砸出无数大小不一的深坑。   不光有石刺,身旁的高树藤蔓也像活了般,或砸或扫,阻挡着去路。   虞沛踩过砸下的又一株巨树,正要跃跳而起,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所在的小部分空间竟在扭曲。   失重感涌上,她下意识向烛玉伸过手。   后者一把拉住她,将她甩至左旁的高树上。   在树枝落定后,虞沛又将灵力凝为绳索,朝他掷去。   烛玉抓住绳索,赶在地面陷落前跃至她身旁。   虞沛扶着树干,抬眸看向远方。   “灵息离我们不远,正东,十丈开外。”   烛玉看她:“轸七?”   虞沛想了想:“不,翼六。”   烛玉应好。   随即,他俩分南北两向跃下树。   落地的瞬间,两人皆消失在原地。   -   溪旁山路上,域核化成的闻守庭快步跑着,热汗顺着抖动的颊肉滑落,沁入衣衫。   他身后的地面正在加速塌陷,而他前面却何物也没有。随他奔跑,原本空荡荡的眼前才有山林树木不断拔地而起,快速构建出御灵山的景象。   正当他转过山路拐角时,左右两畔忽落下人声——   “陵光诀六,困。”   听声音是一男一女,清澈干脆。   他尚在思索该往哪边看,两腿就被迫并拢,双臂也被强力束缚住,紧紧贴在身侧。   下一瞬,他便往前一跌。   额头重重砸在了泥巴上。   一阵眩晕过后,有人从身后揪起了他的领子。   “抓到了。”身后那人嗓音明快,隐见笑意,“沛沛,我来杀他?”   虞沛落在闻守庭身前,面容平静地点点头。   见她点头,闻守庭脸色顿白,哀求道:“别杀我!我、我可以送你们出去,真的,只要别杀我!”   “竟还会求饶。”烛玉低笑,“盘古域这般真实?”   说话间,他拔出剑。   剑锋抵着闻守庭的衣襟,并没挨着颈子——那颈上淌满了热汗,他不想沾在剑上。   闻守庭浑身都在抖,说:“求求你们,饶我一命,我虽是域核,可也并非定要听他命令。”   虞沛看着他百般求饶,心头忧虑未解。   她总觉得奇怪。   哪怕盘古域需要消耗巨大灵力,可追杀域核实在来得太轻松。   而且方才袭击他们的那些石刺树木,似乎并不是为了杀他们,而是催促他们尽快找到闻守庭。   烛玉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轻嗅了下,忽道:“沛沛,他身上有你的气息。”   不是灵痕。   而是更为复杂的、融缠在魂魄里的气息。   虞沛一怔,倏然抬头。   难怪。   “这里……”她侧过身,看向身后白茫茫的一片,“是我的识海。”   问竹是在她的识海里构筑了盘古域。   换言之,若将闻守庭杀了,域界破碎会造成识海崩溃。   死的将是她,而非问竹。   就在这时,方才还满脸冷汗的闻守庭忽伸长了颈子,直直朝他面前的剑锋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留留留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柴.?_?? 24瓶;江清游 20瓶;是你的小可爱呢 4瓶;全世界龙最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虞沛掐断了与系统的联结。◎   烛玉反应更快,手腕稍转,以剑柄击中闻守庭的脖颈。   “呃——!”   剧痛掐住喉颈,闻守庭躬蜷了身,捂着脖子疯狂咳嗽着。   一掌将他打晕后,烛玉看向虞沛:“现下当如何?”   虞沛:“你在这儿守着他,我去找问竹。”   这域核是耍了阴招,有一点却没说谎。   问竹用人来作为域核,灵活性更高,可也意味着放弃了一部分的控制权。   至少现在问竹没法唤醒昏迷的闻守庭,只有等他慢慢苏醒。   “好。”烛玉一手拎起闻守庭,将他拴缚在了树上。   -   虞沛将灵力聚于腿上,顺着石阶向东赶去。   修者在脑中构筑盘古域时,可以直接用意识操控整个域界的变化。   但问竹是在她的识海中造出了域界,他的灵识就必须跟着一块儿进来,附身在灵力浓度最高的地方。   故此,找到他不算难事。   但她搞不懂。   如果真毁了域核,她确然会死。   而问竹也定会身负重伤。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才会选择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就连原小说里,对于后期女二的反叛,问竹也只使了些阴招,而不至危及性命。   正想着,虞沛忽望见了一棵巨树,被密林遮掩着,盘根错节地伏在地表。   高可擎天。   就是那儿了。   虞沛正欲抬手结印,但脚下的土地忽然开始扭曲变形。   地面逐渐裂开无数条丈宽的缝隙,隐见赤红岩浆沸腾翻滚。   在这剧烈的变化中,她根本没法维持平衡,一个踉跄,便朝缝底坠去。   虞沛缓缓吸着气。   这么变着法儿地折腾她,问竹跟她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有哪本小说是把男女主往惩戒堂一丢,让反派在背后互啄的?   她奋力甩出一道灵力化成的绳索,就近拴住了一截露出的树根。   背部径直晃打在泥壁上,震得她头晕目眩。   但没过多久,那树根就开始急速枯萎,最后齐根断裂。   脱手坠落的瞬间,身下的岩浆窜起丈高热浪,须臾便将她烤得浑身淌汗。   虞沛心底的怒火也跟着直往上冲。   啊啊啊!混账狗东西!   她非要杀了他不可!   眼见着离熔岩越来越近,虞沛再顾不得其他,往外不断释放着灵力。   磅礴灵力与岩浆相撞,撞开的气流反扑向她,将她卷裹着狠狠抛出了深缝。   像是被弹弓弹出的石头块儿,虞沛重重摔落在斜坡上,又朝下摔滚而去。   地面陡然生出无数尖锐石刺,她来不及躲避,翻滚间,竟有枚石刺生生刺破了大腿。   血一股脑儿地涌出,虞沛疼得心都在发颤。   什么破仙君,真是冲着要她的命去的。   为防失血过多,她只能先将那石刺从根部断开。   断开时,粗粝的石头磨过,又疼出她一身冷汗。   虞沛急促喘着气,忍痛唤出系统:“问竹也是剧情人物,会算攻击值吗?”   到现在她都没听见过系统的播报音,要是不加攻击值,岂不白挨打了。   “在加了在加了!”系统似乎也很急,“您受的攻击太多快加不过来了!”   虞沛:……   等等。   她为什么听见了算珠碰撞的声音。   “你……”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不会是在用算盘吧?”   声响陡然停住。   一片死寂过后,系统嘿嘿两笑:“为了配合小说背景嘛。”   ……   挺好。   虞沛将全身重量倾压在左腿,踉跄站起。   算盘也准得很。   问竹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地面再度开裂,沸腾的岩浆顺着泥壁一冲而上,在半空化成火龙。   那火龙身上零散分布着漆黑的岩石,内里火浪翻涌。它昂头长啸一声,随即朝虞沛急速攻去。   龙头砸下,虞沛堪堪躲过。   她回身看去——   那火龙竟砸出了几丈深的焦黑大坑,烟雾缭绕下,它的脑袋又颤颤巍巍抬起,再次向她冲来。   龙的两旁则拔生出十数根两人合抱粗的石柱,交缠着砸向她。   虞沛的右腿伤得太重,即便躲得快,也有好几回都险些被砸中。   浑身更是被飞蹦的石块儿弄出不少伤口。   如此躲闪过几回,她不仅没接近那棵巨树,反倒越离越远。   突然间,又一条石刺砸来。   虞沛正要躲开,却因抽痛的右腿慢了一步。   石柱斜砸在她的背上,尖利的石刺更是直接扎破了她的肩膀。   就像是被粗针穿破身躯的蚂蚁,她摔躺在地,再难动身。   远处,那株巨树摇摇晃晃。   问竹轻声道:“你若安心赴死,还能留你同伴一命。”   历经过一阵短暂的昏死,虞沛抬起沉重的眼皮:“到底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问竹笑道:“你都快死了,关心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话落,那赤红长龙摇晃着直起身躯,大张开嘴,朝虞沛扑去。   可就在它快要吞了虞沛的刹那,却陡然僵停在半空。   问竹没有下达过这一指令。   他心生犹疑,但还是操纵着火龙继续攻击。   火龙依旧一动不动。   他甚至听见了微弱的哀鸣。   哀鸣?   问竹怔愕。   他离得太远,瞧不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他的的确确听见了火龙在痛苦哀叫。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它缘何痛嚎——   那灵修的灵力竟在急速暴涨,任何树晃草摇都在这强压下被迫凝滞。   就连他也渐觉呼吸困难,心神难安。   问竹眼皮一跳,忽觉不对,想要操纵火龙回到渊底。   可已经晚了。   龙头前端陡然爆开一片赤色灵息,眨眼间,就将整条火龙撕得粉碎。   为了攻击她,问竹将域界缩至了小山尖上。   周围景象不过十几里地,再向外望去,只见白茫茫的虚无。   而现在,那白皑皑一片中,有四溅的金芒与赤光交织,如山兽破开密林那般,以不可阻挡的气势闯进视线,几要铺满半边天。   烟雾缭绕,在这霞光绕残阳般的恢弘景象上蒙了层模糊的影。   虞沛从中走出,一身灰白弟子服被血泡透了,远远望去,有如赤霞映身。   她就像是刚迎得复生涅槃的小凤凰,哪怕身上还沾着脏污泥秽,也掩不住那身骄矜傲骨。   虞沛抬起右手,挥开弥漫在眼前的烟尘。   手中虚握着一小枚耳珰。   她的步子迈得不算稳,踩过焦黑石块时还有些跛。   没走两步,被烧掉一大半的面具就掉落在地,露出原本面容。   这变化来得猝不及防,问竹错愕道:“你……你不是虞沛,你到底是谁?!”   虞沛的脸上不见过多表情,瞧不出惧或不惧。   唯那双猫儿眼里,见着明晃晃的怒戾。   她没搭理他的话茬,只抬起手,两指并拢。   “七星攒雪,朱目开——”   打从她说出第一个字开始,问竹就心生慌乱。   足有一人宽的高大石墙拔地而起,一堵连着一堵,挡在了巨树前面。   又一堵墙竖起,虞沛落下最后几字:“——动星摧尘。”   一束赤息从她的指尖迸出,再在半空散落成流星般的流弹,朝石墙打去。   “轰——!!!”   接连巨响之下,看似纤长的细流竟洞穿了所有石墙。   不过几秒,挡在树前的石墙便被打成了筛子,最后轰然倒下。   赤息破风而过,急速缠绕出树身,再倏地收紧。   只听得一声痛吟,问竹的灵识竟被强行拖了出来。   他被灵息拴缚着拽过断壁残垣,衣袍被石块沙土划得稀烂,印下道道血痕。   虞沛往前一步,缓蹲下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现下可以说了么?”她轻声问,“那人是谁?”   问竹无力感受着呼吸将尽的痛苦。   他的四肢都被缚紧了,根本没法制止。   只能气息奄奄道:“你……你……到底……是……”   虞沛收紧手:“还不愿说吗?”   被她死死掐住颈子,问竹的眼珠胡乱转动着。恍惚间,他忽瞥见她的侧颈竟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   而那纹路间,隐能看见赤红色的气流在横冲直撞地游走。   竟是朱雀印。   他目露骇然。   她竟已经蕴出了灵印。   当修者的灵力突破高阶,便能炼化出灵印。而若身体难以承受,极有可能出现灵力失控的情况。   目下她双眸泛有赤色,正是灵力暴走的征兆。   问竹惊惧交加。   暂且不论她的灵力如何会这般强大,若真等她失控,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拼死挣扎着,嘶声道:“我说!我……我……说。”   虞沛放轻了力度。   空气涌过喉管,问竹大张了嘴,剧烈咳嗽起来。   直等咳得面红耳赤,他才蜷起身,捂住干疼的颈子嘶哑道:“是个男人,我……我没见着他的脸。那人一身黑袍,没……没穿鞋。”   他竭力想着,唯恐漏下一点儿。   “是……是在前年,我在山下见到了那人,他说等我很久了,还说有事要告诉我。”   那人说,不久后可能有一个叫“虞沛”的弟子拜入山门。   如果她没来,他自会相安无事。但要是她拜入了御灵宗,将来定会害他惨死。若要活命,就必须想办法除了她。   他起先没当回事——那人应看出来了,又接连预言了好几桩事。   这两年间,那些预言一一应验,问竹也越发心慌。   他想过去找“虞沛”,可正如那人所说,她来历不明,根本寻不着踪影。   直到半月前,虞沛拜入了山门。   他又依照那人预言里说的,驱使她去了云涟山采石。   虽然中途出了些差错——虞沛并没受什么重伤,可她竟真平安回来了,还遇着了婵玥的几个徒弟。   这些足以验证预言为真。   -   断断续续地说出实情后,问竹虚弱道:“我……我不知晓那人是谁,我真的不知道。”   虞沛若有所思。   找上问竹的那人,八九不离十就是重生者了。   这样一看,那人真是恨透了“虞沛”。   赶在她出生时杀了她不说,竟还害怕杀不死她,又特地跑来御灵宗嘱咐问竹。   可为何他会选择假借预言嘱托问竹,而不是亲自来查看情况。   是来不了,还是……杀不死?   问竹哑声道:“我都告诉你了,你……你可以放过我了吧?”   “放你?”   虞沛稍倾过身,手里渐渐收紧。   “为何?”   问竹眼见惊愕,再度挣扎起来:“你……答应过……”   系统:【警告!系统检测到宿主精神状态失衡,请宿主立即停下!警——】   虞沛掐断了与系统的联结。   她俯下身,左手仍掐着他的颈子,右手则蛮力拔出了扎在腿上的石刺。   鲜血汩汩流出,她却恍若未觉。   将那根指粗的石刺抵在他腹部后,她轻笑出声:“做错事,不当有歉礼么?”   话落,石刺径直刺进了他的腹部。   一颗近乎透明的内丹被轻巧剜出。   “你!内丹……我的内……”问竹怒视着她,却再没力气挣扎。他不住呕着血,灵识塑成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竭。   在他身死后,整个盘古域濒临塌陷。   虞沛不慌不忙地起身,盯着手中血淋淋的内丹。   紧接着,她开始往里注入灵力。   随着她的灵力注入,那些塌陷的废墟间渐渐拔生出新的宅落楼宇、花草树木——便像是重新构建了一个域界。   问竹的盘古域还在塌陷,一只小雀儿拍扇着翅膀,落到了虞沛的手臂上。   隔着淡淡的血帘,她盯着那只雀儿。   无论花纹或是叫声,与真正的鸟儿都一模一样。   虞沛停止了输入灵力。   小雀儿不再拍打翅膀,叫声也戛然而止,就像雕塑假物般。   虞沛把石刺丢在了枯骸上。   “歉礼我很喜欢。”   她平心静气地看着那枯骸,盈盈笑眼里沉着不明显的血光。   “有劳仙君。”   -   眼看着火龙爆碎,烛玉忽觉不安。   域核也在此时悠悠转转地醒了。   醒来的瞬间,他就下意识想要咬舌自尽。   但根本动不了。   ——他的下颌骨竟被人卸了。   他忍下痛意,想跑。   可腿疼得厉害。   再一看——   腿骨也断了。   不光是腿,他的腕骨也碎得彻底。   域核含惊带惧地看向烛玉。   这人竟把他求死的路全断了。   哪儿来的活阎王?!   烛玉却没工夫关心他。   那火龙消失后不久,周围的景象就如旺火烧纸般,渐渐开始破碎。   在碎裂的树木间,他终于望见了虞沛的身影。   她一瘸一拐地走在林间,浑身是血。右肩插着一根石刺,血水流过石刺,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满目皆红。   刺得他眼疼耳鸣。   仿佛挨了千万刀,烛玉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浓厚邪息向来掩藏得妥当,这会儿却在不受控地往外逸散。   可他刚往前一步,树林间的虞沛便身形一闪,消失了。   烛玉横臂作挡。   下一瞬,虞沛便闪现在他眼前,横腿扫过,恰好踢在他的手臂上。   域核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怎么回事?   怎就突然内讧了?   但他也没机会弄清楚了——随着虞沛逼近,强大的威压也一并袭来,须臾便令他昏厥过去。   烛玉弃了右手剑,试图去拉她的手。   “沛沛,你的抑灵器呢?”   虞沛却跟听不见似的。   她是金火双灵,二者间火又居主位,恰与他的灵力相同。   相同的气息诱出了更深的杀欲,使她愈加兴奋。   ——杀了他。   她脑中仅剩了这一个念头,手中化出灵刃,径直朝他刺去。   烛玉朝旁一躲,那利刃擦过他的侧颈,割出一线血。   他顺手擦拭,垂眸便瞧见沾在手侧的淡金色血迹。   那血没能让虞沛止住,反倒令她瞳仁间的赤红更为明显。   没法唤醒她的意识,烛玉忽从袖中取出一瓷瓶。   在虞沛再次进攻前,他倒出几粒丹药囫囵吞下。   瞬间,龙血竟散出了淡淡的木香。   虞沛手一顿,刃尖离他的心口已不到半寸。   可她再未推进,而是轻轻耸了下鼻尖,像在嗅什么似的。   “沛沛,”烛玉低声唤她,“过来,到我这儿来。”   虞沛犹豫着挨近——却并非因为他,而是出于对那木香的渴望。   同样的灵息仅能挑起她的攻击欲,这股子淡香却抚平了她的躁动不安。   她又靠近了点儿,犹疑嗅着。   烛玉早便知晓强行改动灵息会分外痛苦,却不想竟难受至此。   他强忍着头部的抽痛,躬伏着身半拥住她,侧颈已快挨近她的唇。   “沛沛,”他轻抚了下她的头,低声道,“可以咬。”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李涮肉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蓝水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   虞沛的灵力头回失控,是在十岁。   那会儿她跟着她哥一起去抓入魔的水妖妖群。   结果与水妖打了不过十来回,她便出现了“乱灵”的情况。   烛玉不清楚当日的情形如何,但上百水妖,最后竟没能捉回一只。弥漫的血雾却一直飘散到了和绛海域。   虞沛被她哥带回鲛宫,足足半年没出过门。再出来时,她身上便多了几样抑灵器。平日里灵力使用过度,也需借助丹药平稳。   半月前那条鲛人向她求亲,鲛君没有出面阻拦。   同族情谊为小,更重要的是那条鲛人的妖息属木。   妖息属木,便能随时蕴养、安抚她的灵力。   若他俩结亲,哪怕不使用抑灵器,也无需担心她的灵力会再失控。   木灵而已。   烛玉不露声色地压抑着自己的气息,任由木息香在血液中横冲直撞。   他也可以的事,又凭何要让旁人来。   虞沛离得更近,两手搭在他身上。   少年的身躯在蛮生蛮长中渐近成熟,一身肌肉紧实有力。那是经年累月的搏杀养出的线条,流畅结实得恰到好处,蓄着亟待偾张的力量感。   而眼下,那线条却因她的触碰不受控地轻微鼓跳着。   虞沛仔细嗅着,终于找着了木香的来源——   侧颈的伤口正缓缓溢出淡金色的血,没有任何腥气,反倒沉着股清新木香。   龙血消失得快,常是刚刚流出,就散作了淡金色的雾气,经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与之相应的,那股子木香也时轻时重。   木香一淡,那令她杀欲陡起的灼烫气息便倏然涌上,如刀戈迎面而来,挑弄着她本就不算平稳的神经。   木香浓了,她又得以平缓。   虞沛在这反复折磨下变得越发躁怒,渐渐地,那点淡息也没法安抚住她。   敌意驱使着她攥紧灵刃,刃尖对准烛玉颈上微弱起伏的脉搏。   颈上压来一线凉意,烛玉没制止她,而是又咽了几粒丹药。   一时间,他浑身的筋骨都像在被虫蚁啃咬。   却有更为浓烈的木息香争相溢出伤口。   像是得到安抚的凶兽,虞沛手一顿,又开始茫然地嗅闻。   她来回嗅着,鼻尖偶尔碰着他的肩或颈。   微弱的痒意如雨滴般星星点点地落在身上,又漾开若有若无的酥麻。烛玉屏了呼吸,扶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由得拢紧。   隔着层血雾,虞沛什么也看不清,仅能凭借闻嗅引导行动。   反复对比下,终于叫她找着了木息香最为浓厚的地方。   她不作犹豫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犬齿毫不留情地扣进伤痕,激起令人颤栗的痛。   “嗯……”烛玉闷哼一声,颈上顿时浮现出波浪般的浅色金线。瞳仁也被疼痛刺激得不断收缩、放大,在近似针状的金瞳与圆眸间来回交替着。   她几乎使出了要咬断他颈子的劲儿,牙尖偶尔勾扫过鳞缝,引得脆弱的金鳞也颤抖不止。   烛玉垂下眼帘,前额轻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渐重。   微弱的吞咽声不仅在他耳畔游移,仿佛还钻进了血管,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周身。他被那细小的声响蛊惑着,喉结也跟着上下滚动。   “沛沛……”他低喃一句。   好想咬她。   更想一直这样抱着她,仿佛他二人是密不可分的共生体。   光是想象血液相融的滋味,就令他灼躁到难以平静。   他再没法控制住邪息,那些稠黑、柔软的气息缓缓涌出,团簇着凝聚成胳膊粗细的附足。   一条、两条、三条……   附足越聚越多,十数条触手拨开血腥气,底端的吸盘不住翕合,像是在寻找什么气息。   等感受到一丝灼烫气息,十几条附足接二连三地晃摆起来。   随即,它们兴奋地贴上虞沛的后背,缠住她的腰身,愈缠愈紧。   那点木息香确有用处。   狂躁的灵力逐渐平静,虞沛的意识也得以清明。   周围的声响重新入耳。   她听见了一阵低哑的喘息,似压在嗓子里,沉闷、含糊。   她偏过头,习惯性地轻嗅着,试图靠嗅觉来判定那声响的来源。   恍惚中,她瞥见了一点唇角。   不知是谁的,却生得唇红齿白。抿得很紧,只偶尔松开,急促而小声地呼吸一阵,像在忍着什么似的。   虞沛感觉自己像是被绑住了,浑身箍得很紧,连喘气都难。她心里烦躁,下意识想咬点儿什么,便瞄准了那抿得发白的唇。   可刚要挨着,她就模糊瞧见那唇一张一合——   “沛沛。”那人唤道。   ——沛沛。   虞沛点头,“嗯”了声。   这是她的名字。   她记得很清楚的。   这声音听着也好耳熟。   虞沛迟钝地眨了下眼,视线缓缓定焦。   然后,她便看见了烛玉的脸。   与她相隔不到半拳,面颊隐见薄红,眼底沉着她从没见过的情绪。   稠得快要化不开。   !   !!   !!!   虞沛连蹦带跳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腿伤作痛,疼得她紧拧起眉。   人是跑出去了,心却还提在嗓子眼儿。   什么情况?!   他俩怎么抱一块儿了,还贴这么紧。   奇怪得很!   怪的不止这处。   刚才她竟觉得自个儿像被绳子结结实实捆了十几转——跟做梦一样。   背后泛着湿润冷意,有些痒,她顺手摸了把,再一看——   毫不意外地摸了满掌血,不过那血里似是混进了些水,冷彻刺骨,和早晨的雾气差不多。   这什么东西?   虞沛轻一捻。   那些水顿时化作了雾气,飘散不见。   “沛——”   刚冒出一字儿,烛玉就顿住了——他的嗓子实在哑得厉害,陌生到他有些赧然。   他不自在地咳了声,别过脸去,耳根的薄红还没完全消褪。   “抑灵器。”   对!   抑灵器。   虞沛记起来了。   刚刚为了打问竹,她把抑灵器给摘了。   定是因为摘了抑灵器,她才会失控到毫无意识。   戴耳珰时,她不住瞥着烛玉。   他的脸怎么这么红。   虞沛手一顿,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那个……”她捏了下耳垂,很不好意思,“方才……对不起啊。”   烛玉的神情越发不自然,心头却生出一丝隐秘的、模糊的期待。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许什么,可他万分清楚,他对方才的亲近并不排斥。   反而……很喜欢。   “没事,我——”   “我就不该乱取抑灵器,是不是打疼你了?”虞沛满脸真诚,不安地捏着手,“就算你要告诉爹爹,我也认了,毕竟是我不对。”   烛玉怔住:“……什么?”   见他脸上没笑,虞沛以为他气得不轻。   也是。   脸都气红了。   从小到大,他就没这样过。   她合起掌,万分诚恳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没法解气,你也可以打回来,我保证不还手!”   烛玉拧起眉。   他自也不能说,她没打他,不过是啃了他一会儿,再不过是……   不过是适才他俩离得太近。   近到嘴唇都快挨着了。   他抬手捂住下半张脸,泛烫的眼神朝旁移去。   怎的这般热。   跟快熟了似的。   “真的!”看他不语,虞沛发誓,“骗你是小狗。”   说着,她抿了下唇,却抿出了些清雅木香。   奇怪。   她也没啃木头嚼树叶啊。   “算了,再不提此事——你手上也有血,这样擦不干净。”   见她被血污弄得睁不开眼,又要用手去擦,烛玉大步上前,躬下腰身。   他抬手托住她的侧颈,另一手则仔细擦拭着她眼周的血迹脏污。   “你赢了他,又杀他以绝后患——即便你与他是同族,这样处理也最为妥当。”他稍顿,“我亦知晓你在关乎安危的事上向来有分寸,是么?”   虞沛由他擦去左眼上的血污。   “当然!在识海里受伤也没什么,即便断了胳膊没了腿,离开这里照样能好。”   擦干净血污后,烛玉揉了下她的发顶。   “可若再碰上这种事,并不是只有取抑灵器一种法子,你……也可以叫我。”   虞沛没多想,随口应了声好。   两人挨得近,她自然瞥见了他侧颈的伤。   印着好些个齿痕,将那如玉皮肤咬得通红,与他有仇似的。   她视线一转,瞧见昏死在地的域核。   他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哈喇子乱流。   咦……   下嘴多狠啊。   难怪被卸了下巴。   真不知该先同情谁。   见她神情有异,烛玉问:“怎的了?”   “没什么。”想到他是为了帮她才被咬成这样,虞沛认真道,“辛苦你了,等离开这儿,一定请你吃茶。”   烛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不动 15瓶;大蓝水母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好妈妈◎   周身景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着,就连天空也出现了黑黢黢的裂缝。   再待下去,只怕他们要跟盘古域一起消失。   烛玉望了眼天。   “待会儿抓稳。”他一把抓过虞沛的腕,“我带你出去。”   虞沛眨了下眼。   灵力失控的副作用太大,现在她看何物都蒙着层淡淡的血雾。   耳朵刺疼无比,呼吸也不大顺畅。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但刚点下头,就感受到人中有湿润滑过。   望着滴落在地的殷红,虞沛下意识抬手擦了下。   指腹沾着刺眼的红。   流血了。   不多,可也吓人。   紧随而至的,便是难以忍受的头疼。   像有人用凿子在凿她的头。   ——应是她置身盘古域太久,灵识受到了影响。   见状,烛玉再不犹豫。   他稳稳背起她,说:“抓好。”   随即便化身为赤金长龙。   长龙破空而上。   虞沛趴伏在龙脑袋上,紧抱着龙角——他还没及冠,龙角也不似其他龙族那般坚硬如石,而有些软。   上面还覆了层浅浅的松软茸毛,摸起来很是舒服。   小时候他还会让她揉摸龙角,现在却连龙形都鲜少化出。   虞沛没忍住,轻轻戳了下那软角。一碰,那角就跟狗耳朵似的,轻轻抖动。   域界顶端破碎后,砸下无数尖锐的石块,擦过龙身,划出道道长口子。   有好几回甚而险些撞上脑袋。   淡金色的血洒下,其间还混杂着无数半透明的金鳞。   “烛玉,”虞沛忍着头痛,在呼啸的风中开口,“你飞慢点儿,我没事。”   照这样下去,他得脱层皮。   就算是在识海里,疼痛也不会减轻半点儿。   可他并没有放慢速度,反而飞得更快,大有一口气冲出天穹的打算,如桀骜不驯的风。   -   冲破天穹的刹那,虞沛倏然惊醒。   她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在惩戒堂外的小竹林里。   身上的伤口都已消失不见,头也不疼了。   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系统:【攻击值+20,数值来源:问竹的陷阱。】   这么多?   虞沛心满意足。   至少没打白工。   她又恢复了精神气,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刚站直身子,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桃花目,不过沾染了几分病气,显得很是虚弱。   虞沛:“……”   闻云鹤:“……”   走在前头的姜鸢顿了步,回过身。   “闻师弟,怎么不走——”视线一移,就瞧见了头上插了好几片竹叶的虞沛。   姜鸢:“……”   虞沛:“……”   最后,还是闻云鹤先开了口:“虞师妹还没走吗?”   虞沛分外冷静地拂下头顶的竹叶:“方才有些困,就在这儿睡了一会儿。”   “这样么……”闻云鹤看了眼地上——满地铺着竹叶,唯她站的那块儿被压出了明显的人印。他嘴角两抽,“师妹好雅致。”   姜鸢则分外认真地观察着她躺过的地方,又望了望天,似在确定时间。   最后,她踌躇许久,终忍不住问道:“虞师妹每日都习惯在此时歇息吗?”   虞沛一愣,颔首:“大概吧。”   “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   她声音冷淡,表情也严肃,似乎说话做事都不会留人半分情面。   虞沛也不由得正经了些,将具体时辰说与了她。   随即,她便看见姜鸢拿出了一个小册子,用炭笔匆匆写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需将每日午休提前一刻。”   虞沛:……   你们修医者道的是人手一个册子吗?!   她走出竹林,原想着去找烛玉,不料刚出惩戒堂的大门,就恰好撞上他。   烛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眼不见笑,上来就问:“还好么?”   虞沛下意识瞄了眼身旁两人。   他俩站在一块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一块石头。   闻云鹤:“这石头挺好看。”   姜鸢:“是,青苔生得好。”   闻云鹤:“……”   姜鸢:“……”   闻云鹤:“旁边还有蚂蚁。”   姜鸢:“嗯,估计要下雨。”   闻云鹤:“……”   姜鸢:“……”   闻云鹤:“蚂蚁跑得很快。”   姜鸢:“对,它们腿多。”   闻云鹤:“……”   姜鸢:“……”   虞沛:……辛苦了。   她移回视线,说:“没事,写封自省书罢了——烛道友找我们有何事?”   她有意咬重了“我们”两个字,唯恐他听不出暗示。   所幸默契还在。   烛玉道:“听沈道友说你在惩戒堂,就特意来看看你——们。”   见她眼睛眨得飞快,他才加上那个“们”字,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闻云鹤干笑:“多谢烛道友。”   唬谁呢。   说是来看他们,可从头到尾有瞧过他们一眼吗?   姜鸢点头:“有劳烛道友。”   她面上冷淡,心底却免不了多生犹疑。   他也想拜师么?   可按时间来算,应是她先来的。   也不知虞师父更看重什么,诚意还是资质。   呸!   怎么就叫上师父了。   若让人发现,该多丢脸。   她的颊上多了两抹淡红,飞快瞥了虞沛一眼。   可她到底是看诚意还是资质?   姜鸢又神游起来。   诚意她有,资质却不确定。   毕竟……她从小就修了医者道,还没接触过其他任何诀法。   但婵玥仙君一向夸她勤勉,应当也可以勤能补拙吧。   她正为此烦恼时,闻云鹤在旁小声道:“姜师姐,他们已经走了。”   姜鸢回神,果见他俩一前一后出了惩戒堂。   她神情平淡:“嗯。”   闻云鹤:“要跟上去吗?”   “不用。”姜鸢下意识道。   刚说完,她就心生懊恼。   破嘴!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说不用呢?   *   过了两三天,虞沛听杂役院的其他弟子提起了问竹。   据闻长老门放了消息,说是问竹在修炼时被盘古域反噬,导致灵石破碎,就此仙逝。   还有人将他以前中饱私囊的事儿抖搂出来,惹来不少骂声。   但骂归骂,仙葬还得进行。   仙葬从五月初八开始。   问竹在化物道上造诣颇深,名望甚高,其死引起的轰动自然不小。哪怕风评有损,吊唁的人也不少。   杂役院的弟子都去了灵堂帮忙,虞沛也不例外。   一直忙到傍晚,她才得空休息。   灵堂旁侧屋多得很,她挑了间没人的,直到坐下了,还觉得有些恍惚。   挺离谱。   人是她杀的,灵堂前的果盘也是她摆的。   若不是问竹的灵识都碎了,魂魄不再,她真怀疑他会在晚上找着她。   坐下不到一刻,门忽被人从外推开。   烛玉提着个锦盒,跟进自己家门似的大喇喇进了门,在她身旁坐下。   虞沛蔫蔫儿地看他一眼:“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问人。”烛玉答得理直气壮。   虞沛:“你——算了。”   她起先还注意着让他保持距离,以免叫人发现端倪,但好像除了她大家都见怪不怪。   也是。   在这仙门里稀奇看得多了,什么都算正常。   她好奇地戳了下他带来的锦盒,问:“这是什么啊?”   这锦盒看着眼熟,像是他娘常用来装糕点的那个。   烛玉散了锦盒,掀开盖儿。   一股淡淡的鱼香飘扑鼻而来。   “鱼糕!”虞沛顿时来了精神,疲惫被这香气洗得干净,“伯母做的?”   “嗯。”烛玉单手撑脸,“她知晓我在这儿,托人送来了些。说若是见着你,便也给你带一份。”   “她定是知道我快饿瘪了。”龙君不喜她,龙夫人却是将她当亲生女儿宠的。   虞沛夹了一筷,一口咬尽。腾腾热气卷着原汁原味的醇香,弥散在唇齿间,细密爽滑,不闷不腻。   “瘪了?”烛玉挑眉笑道,“怎么个瘪法?”   虞沛囫囵咽下。   好妈妈。   终于又活过来了。   “现下没空与你解释。”她把锦盒往他面前推了推,“你不吃吗?”   “我还有。”烛玉专心看着她吃,一眼没落下。   等她快吃完了,他才问:“你何时去修玉简?银阑传过我好几回讯息,皆是打听你的去处。”   虞沛咽下最后一口鱼糕,住了筷儿,另取一杯清茶饮了。   “玉简虽坏了,可这半月里我至少往家里寄了五封信。”她的语气不好不坏,“而且,他找我做什么?”   烛玉觉察到不对:“吵架了?”   虞沛没应。   她将凳子拖至他身旁,道:“我觉着他有些讨厌我。”   烛玉哼笑:“讨厌你,所以才整日问我你的去处?”   整天问问问,闹得他躁得很!   “我这么说自是有依据了。”虞沛认真分析,“小时候归小时候,现在他整天臭着张脸,话不愿与我说,出去办事也不带我了——这不是讨厌是什么?”   上月他去捉魔鲛,甚至都没告诉她。   烛玉:“若想不明白,亲口问他便是。”   “亲口问?”虞沛好笑道,“我去哪儿找他?”   话音刚落,侧屋外就有人提声道:“和绛海域鲛族吊唁,奉香——”   虞沛一怔,朝窄窗外望去。   窗外,恰有一拨人进了庭院。   鲛人一族本就生得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如今十几个成群走进,个个凶神恶煞,又玄服加身,活脱脱一副坏人样。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尤甚。   同是玄袍,他却只着了半身,左袖系在腰间,斜插着一把短剑,护腕上则覆着层银鲛纱。   若头回见他,除了那高大身形,必定还会注意到他的脸。那张脸生得极好,五官深邃,眉目含情。但右眉上纵布着一小道伤口,又因眸中眼白偏多,看人时眼神太过凶狠。   仅论容貌,他确然出众到少有人能及。   可偏偏太过凶悍,一副瞧谁都不爽的模样。   他进庭院不过十几息,就有好几人经不住那戾气,仓皇移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抱歉忘了排伪骨科的雷了!已经补上了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留留留留 3瓶;4875760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她目前还没有跟团毛茸茸谈恋爱的兴趣。◎   虞沛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银阑。   银阑是她养兄,杀心重,脾气暴躁,耐心也差。   比起这种需要应酬的场合,他平时更愿意在外头追杀堕魔的邪妖。   但这些都不重要。   虞沛往下一滑,将自己藏在了窗户底下。   烛玉看她,忽笑:“这般躲来躲去,倒更像是他惹你不快,招致了你的厌恶。”   虞沛压低声音:“不躲,等着他把我揪出去吗?”   她给家里的信上说的是已去了天域学宫所在的池隐城,就等着学宫考核了,完全没提来御灵宗的事。   银阑这人看着粗疏,其实精明得跟只狐狸差不多。要是被他抓着,很有可能会被他套出来御灵宗的目的。   到时候挨训事小,要是被他一状告到爹娘那儿去就麻烦了。   烛玉移过视线,扫了眼窗外。   “现下似乎不是你想躲就能躲了。”   虞沛:?   什么意思?   她正疑惑着,侧屋的门忽被人从外推开。   银阑大步跨进来,高莽的个子快比门高,进门时还需稍低着头。   一股潮湿的冷意随之涌进,屋里的热气顿时消散不少。   虞沛:……   您可真会挑地方啊。   她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把自个儿团成球。   由于她躲得隐蔽,银阑进门时起先只看见桌旁的烛玉。   “你在这儿做什么?”语气冲得很,表情也含凶带戾。   烛玉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桌上的银筷儿。   “吊唁。”他道。   银阑大马金刀地坐下,正要开口,余光忽瞥见虞沛——像仓鼠一样缩在角落里,还在拼命扒拉着两边的头发。   他睨过视线,表情不善:“那弟子躲那儿做什么。”   虞沛又往两边扒了两绺头发,遮住耳朵。   她的抑灵器是银阑打的,他怕被人偷去,特意往上使了诀法。任何诀法在这耳珰上都起不了效,连外形都没法改变。   “……害怕。”她拔尖嗓子说。   那一声儿跟鸭叫似的,令银阑眉头紧锁:“怕什么。”   虞沛瞟了眼他身后,以作暗示。   银阑更不耐烦:“我问你怕什么。”   虞沛:“……”   大哥,看看你后面吧。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凶神恶煞的,身上的戾气快冲破屋顶了,是个人都怕。   她又往里缩了点儿,一并掩住腕上的抑灵镯。   “人太多。”声音尖亢到快破了。   说着,她瞟了眼烛玉。   本想让他打个配合,谁知他跟看新鲜似的,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笑。   ……算了。   要是他真帮了她,反而会引起她哥怀疑。   银阑被她那声儿刺得耳朵一抖。   原来人族这般说话么?   也不知沛沛习不习惯。   他敲了敲桌子,正琢磨着该说什么,忽有一灰袍弟子从门口探进半边身子。   那弟子原本满脸菜色,五官更是痛苦到皱作一团。直到看见虞沛,他的神情顿时舒展开了。   “诶——虞师妹,太好了!”那灰袍弟子朝她招手,“师妹,快过来!”   救星!   虞沛又活了。   她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躬下腰身,从鲛人群中挤了出去。   但下一瞬,“救星”就坑了她一把。   “虞师妹,帮我把这些茶送进去。”灰袍师兄将她带至一边,往她身前怼了盘茶水,如释重负,“赶明儿师兄送你几枚灵石。”   虞沛往后一退,没接。   她压低声音提醒:“我记得递送茶水是师兄的事。”   “师兄现在有急事,很急,非常急。”   虞沛不想再和银阑他们打照面,但这理由也说得过去。   送些茶水而已,顺手的事。   可她正准备接过茶水,就听见那灰袍师兄埋怨道:“况且你也瞧见了,里面都是群什么人——不对,哪儿能算作人啊,就是帮披着人皮的妖怪,也配赶来吊唁仙君?弄得整个御灵宗都乌烟瘴——啊——!你干什么啊你!发什么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虞沛反推回来的茶水弄湿了前襟,连嘴上都浇着不少。   那茶水烫得很,疼得他龇牙咧嘴,方才那怯懦样儿没了,反凶猛得很。   但有茶盘隔在中间,他没法出手,只能狠瞪着她。   “虞沛!你发什么疯!”   “帮师兄洗洗嘴,省得你乱喷脏话。”虞沛面无表情,“虽然并非谁都是长着人脸却心比蚊脏、嘴比溷臭,但师兄也无需自卑。”   “你!你敢骂我?!”那灰袍弟子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近乎猪肝。   “师兄,”虞沛仔细盯着他,半晌,她担忧道,“你的脸好像有什么不对,最好还是去找医师看看,怕得了什么绝症。”   ?   谁得绝症了?   怎么开口就咒人啊。   但还不等他骂回去,虞沛就移开了视线。   走廊尽头,许睦之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踱来。   虞沛提声唤道:“许师兄。”   一见着她,许睦之顿时容光焕发。   “诶!”他快步上前,抬手就要接茶,“虞师妹找我什么事儿?”   虞沛挪开手,没让他接。   她扫了旁边的灰袍弟子一眼。   “这位师兄身体不舒服,师兄若有空,不妨带他去医师那儿去看看。”   “好嘞!”许睦之何话都没问,上前便揽住灰袍弟子的胳膊,“走罢师兄,医馆我熟。”   “不是,谁有病了?!”那灰袍弟子往外挣着,“得疯症了吧你们!我没病,我好得很!”   虞沛正色道:“记得请医师着重看看他的嘴,时间拖久了,不好。”   “没问题,一定嘱咐到位。”许睦之个儿瘦,力气却大得惊人,拖着他就往另一端走,“师兄快些走,以免耽误病情。”   灰袍弟子挣不脱,只能冲虞沛大叫:“我没不舒服,我错了行吧,不让你去送茶水了,我去送,我去送!”   虞沛看向许睦之:“让医师给他看个全套的,什么钻子锯子都往嘴里使一使,我怕检查得不仔细,漏了什么病情。他要不愿,便让医师先看看他脑子,就怕他讳疾忌医。”   “好嘞!”许睦之又爽快应道。   “许睦之你也发疯了是吧,我是你师兄!”   “抱歉,师兄。”许睦之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前拖着,“虞师妹说你有病,你就一定有病。”   等许睦之将那弟子拖走了,虞沛这才转过身。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门外的好几个鲛人都注意到了。   不过她刚望过来,他们便佯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其中一个站出,伸手接茶:“小弟子,将茶水给我便是。”   语气很僵硬,明显还不习惯这般好声好气地说话。   这些鲛人都是银阑的近卫,大多她也眼熟,皆是些不看场合,动不动就打杀的暴脾气。   要放往常,从那灰袍弟子说第一个字开始,他们只怕就出剑了。   今天倒奇怪,个个儿忍得青筋暴起,却没动手的意思。   她忍住心底狐疑,往后一退。   “茶水泼洒了,我再去重新打些。”   “有劳。”那鲛人收回手,时不时就打量她一眼,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似的。   背后一直投来视线,虞沛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转身问:“总看我做什么啊?”   “不好意思。”那鲛人慌忙收回视线,憋了半天才道,“我们小殿下也是人族,前些日子刚离开家。所以……我们便想看看人族都是何模样,与小殿下又有何分别。”   其他鲛人跟着连连点头。   虞沛:谢谢。但你们看的还是我。   又端来一盘茶水后,她本打算直接递给最后头的鲛人,再溜之大吉。   不料刚走近,那些鲛人便自动替她让出了一条路。   “小弟子,你可以先去给殿下奉茶。”其中一人道。   虞沛:……   才走十几天就一点儿默契都没了是吧。   她只得进了房间。   房内的气氛很是凝重。   烛玉与银阑迎面而坐,烛玉正悠悠哉哉地整理着食盒,银阑则在用软布拭剑。   谁也没说话。   虞沛低垂着脑袋,将茶往桌上一放。   “二位请用茶。”含含糊糊地抛下这句后,她转身便走。   “等等。”银阑忽道。   虞沛步子一顿。   不会吧。   这么披头散发的,他总不会还能看出来吧。   她僵停在原地,没回身。   “还有何事?”她问。   银阑性子疏放,倒也不在意她转没转身,只问:“你身上所着衣物,可是人族女子最喜欢的样式?”   怎的问起衣服了?   虞沛解释:“这是宗内统一安排的服饰。”   “这般么……”   银阑眉头紧拧。   外边的人十个有八个这么穿,他还以为颇为盛行。   他想了想,又问:“这山下何处衣坊最好?”   “不清楚。”虞沛应道。   两三句话的工夫,银阑就已没了耐心。   “没其他事。”他收剑回鞘,再不看她,“有劳奉茶。”   虞沛沉默点头,也不管他和烛玉间是何状况,钻出鲛群就跑了出去。   -   以防再撞上他,虞沛在杂役院躲了一下午。   夜里,她收到了系统的任务提醒。   【下面为宿主发放攻略任务:请前往云涟山,找到宿盏的心脏。】   虞沛不解:“我不是已经找着了吗?”   【——再完成与心脏的亲密接触。】系统不紧不慢地补完了话。   虞沛:“我这两天都在和它接触啊。”   最近她每晚都会开启复影镜,逗那小毛团玩儿。   【正在为您调取三天内的互动数值统计图。】   一阵滋啦乱响后,系统再度开口。   【数据调取成功,已自动为您开启数值分析功能。】   【功能开启成功。据图显示,近期宿主共积攒5点互动值,数值增速呈下降趋势,远低于计划进度。】   虞沛明白了。   复影镜能看见和感受彼此,但并不是实打实的接触。   所以互动值积攒得格外慢。   【系统提示您,牵手、拥抱或亲吻,会积攒到更多互动值。如果确定恋爱关系,数值会增长得更快哦~】   虞沛:“……是,但前提是对象不是只小毛团子。”   她目前还没有跟团毛茸茸谈恋爱的兴趣。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留留留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送你的花。”◎   当天夜里,虞沛就偷溜进了云涟山。   她没走山路,而是专挑了树林最密的陡坡摸上了山。   客舍与杂役弟子院离得近,她原本担心会撞上银阑或是其他鲛人,要是再倒霉点儿,说不定还会碰着尺殊。   所幸路上一个人都没见着。   但这份运气并没有持续多久。   刚进云涟阁,虞沛就远远望见阁门外的凉亭底下燃着几盏烛火。   夜色深,飘摇烛火格外显眼。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外面乘凉?   虞沛脚步一转。   凉亭在入阁的必经之路旁,为防被发现,她换了条远路,从亭子后面的矮山绕进石阁。   在矮山里摸索着走了一半,恰好行至离凉亭最近的地方。   虞沛便朝那儿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叫她怔住了。   凉亭底下一共坐了三人。   尺殊在中,和平日里一样,跟冰山似的动也不动。   烛玉坐他左边,手里正把玩着一根细长竹子。   而小冰山的右侧,竟是银阑。   烛影在他面上跳动,将神情间的躁戾衬得晦暗了些。   虞沛本能地往树后一躲。   几乎是同时,银阑就跟觉察到了什么一样,朝她这边望来。   但不过匆匆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虞沛从树后探出脑袋,观察着凉亭底下的动静。   这三人到底是怎么聚在一块儿的。   而且,看着也不是相约乘凉的样子。   反倒暗潮汹涌,像快打起来了。   尤其是她哥和烛玉。   一个眼中有笑,神情却冷得很;另一个就更明显了——脸臭得要命。   但她没心思关心这些。   正好,他俩把尺殊牵制在这儿,她就不需要再想法子引开他了。   虞沛收回打量,继续朝前赶路,趁黑潜进了石阁。   一进石阁,她就瞧见了毛团儿。   而它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出现。   它面对着墙,像是愤怒的小狗般,喉咙里不断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头顶上的黑雾小花却蔫了,软趴趴地耷拉着。   虞沛狐疑地看了眼墙。   那儿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   干干净净的。   “嗷嗷嗷——!”毛团儿突然吠叫两声,浑身都炸起毛。   比上回还像刺猬。   虞沛吓了一跳,突然不敢进门了。   它虽然像狗,但到底不是狗啊。   那里……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吧。 第三回随它一起看向墙面时,虞沛忽然想起来了。   毛团儿这般狂吠可能不是看见了什么。   而是因为现在的宿盏,正在哪处和别人斗气。   真是……   上回哭这回闹,那宿盏是什么坏脾气的小朋友吗?!   还有没有终极大反派的觉悟了。   虞沛放缓了步子,悄声上前。   等走到了毛团儿身后,她蹲下身,戳了戳小刺猬。   “诶,你怎么啦?”   毛团儿像受了惊的猫,浑身的毛炸得更厉害。   它倏地跳起,回过身。   看见是她,它先是一愣,然后哼哼唧唧地跳起来。   “嗷嗷嗷——!”   气死了!   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啊啊啊!   -   ——“诶,你怎么啦?”   烛玉正用指腹摩挲着细竹的竹身,忽听得这句。   他停下动作。余光里,月影从云间露出一角,洒下淡淡银晖。   她又去找那玩意儿了?   银阑虽在饮茶,注意力却一直在他身上。   见他不动,他放下茶杯,力度不小,水面却平稳而不起一丝波澜。   “白日里你一声不吭,现下总该能动嘴了——银弋到底在何处?”   烛玉神情不改,手中的竹管却渐渐裂开一条细缝。   “我记得是你说她去了天域学宫,如今怎又来找我要人。”   银阑冷笑:“她要真去了学宫,你会整日在这儿耗着?”   “我去何处,在什么地方耗着,与你何干。”烛玉慢条斯理道,“便是你父亲,也无甚资格过问本君私事。”   “如今便学着拿君臣那套压我了?”银阑脸上那一点儿作讽的笑意也敛得干净,唯见凶戾,“倒是得了你父真传。”   竹管猝然断开,声音脆响。   烛玉的指腹被断竹扎出一点儿血珠,但他恍若未觉,只问:“你这话为何意。”   “你心里清楚。银弋拿你当朋友,我尚且能容你几分。但若你与那老糊涂一样,将她视作小儿玩物,高兴时哄她两句,不高兴了便拿权拿位压她——那就离她远些。”   银阑往后倚去,双手环胸,每个字儿都像是打唇齿间硬磨出来的。   “若不然,我自会以刀剑伺候。”   烛玉虽不清楚他为何会说这些话,但也反应过来,虞沛离开和绛海域前定发生过什么事。   她之所以提出分开,兴许也与此相关。   他将那细竹攥得更紧,血液顺着修长手指滑落,又消失不见。   “若要争论,就将话说得更清楚些。”   银阑眯了眯眼。   “争论?   “谁与你争与你论?听闻上月有鲛人求娶于她,那鲛人妖息属木,对她有利无害。你也知晓她受罪于乱灵,却非要来横插一脚,究竟是何居心?   “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姓烛,眼下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掺和进我银家私事。”   烛玉也不知那股翻腾在心底的怒火从何而来。   又或许他说的每个字儿,都叫他不快。   他弃了手中断竹,笑容尽敛。   “听你的意思,是想她与那鲛人成亲——就算她不喜欢?”   成亲两字入耳,银阑忽觉心被什么给刺了一下,叫他闷得慌。   但异样来得快,走得也快。   他忍着那股不舒服的劲儿道:“一条鲛人罢了,她喜欢就当玩意儿养着,不喜便丢开。本殿为她兄长,她要什么皆可允她。”   烛玉正欲驳他,额心忽传来一点温润——   是虞沛在碰那小毛团子。   与此同时,他听见虞沛道:“小毛团儿,让姐姐亲亲你,好不好?”   烛玉愣住。   满心的怒火和戾气被这句话给散得干净。   他那如玉面庞瞬间染上淡淡的绯色,呼吸也僵凝了。   尺殊在旁冷冷出声:“我请两位来,似乎并非为了吵架。”   他和银阑交好,知他来了岁洲,便邀他来云涟山小坐。   听他说在找妹妹,又想起上回烛玉来时说自己找着了银弋,他便擅自做主把烛玉也叫来了。   不想竟闹成这副场面。   打从见面开始,两人就跟吃了火药似的。   说话间,他又睨了眼僵坐不动的烛玉。   到底年岁小,脸都气红成这样。   -   虞沛看着毛团儿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又伸出两条雾状的附足,对着空气狠狠出拳。   表情很凶,但震慑力大概为零。   约等于一颗长了手的汤圆儿在打军体拳。   发泄一通后,它又开始抽抽搭搭地流泪,就差能说话了。   天。   那大反派是得受了多大的气啊,竟委屈成这样。   虞沛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戳了下它的额心。   蓬松柔软,还有些暖和。   毛团儿抬起附足不断晃着。   “叽——!”   它受欺负了。   要抱抱才能好。   虞沛摊开手,让它跳到了掌心上,然后托起。   她盯着圆滚滚的毛团儿,半晌,忽问:“小毛团儿,让姐姐亲亲你,好不好?”   “歘——”一下,她便看见它头顶的那束小黑花活了过来,“昂首挺胸”地在脑袋上招来摇去。   毛团儿又变成了虞沛熟悉的粉毛团子。   “咕叽咕叽!”它高高跃起,然后重重砸下。   紧接着便开始在她掌心狂跳,蓬松的毛洋洋洒洒。   进度有点快吗?   虞沛挠了下面颊。   趁它跳得欢,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上回与你说好的。”她将那枝野茉莉低至它面前,“送你的花。”   毛团儿缓缓停下,愣愣地盯着野茉莉。   和隔着镜子看时不一样,此时它能清楚瞧见花瓣上的每一丝脉络,甚至是黄蕊上小到不能再小的茸毛。   “乌……洼……”它的嘴一张一合,学着她道。   它伸出一条附足,似想碰它,却不敢碰。   是花。   和它头顶上的不一样。   鲜活又漂亮。   像是它永远见不着的天光。   而它的花呢?   它视线稍移,借着伏魔宝器看见了自己头顶上的黑雾小花。   暗淡、单调。   和这石阁里所有的东西都差不多,蒙了层灰似的。   不漂亮。   也不讨喜。   毛团儿蔫哒哒地垂下附足,愣看着那朵花,不出声了。   就连头顶上的小花也跟枯萎了一样,蜷缩起身。   虞沛瞧出它情绪不对。   她想了想,说:“咱俩换好不好?就换彼此喜欢的东西。”   毛团儿可怜兮兮地吸了下鼻子。   “咕……”   它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啊。   就算知道,它也一定没有。   这样破旧昏暗的地方,它什么都拿不出来。   “这枝送你,至于你送我的……”   虞沛手一歪,野茉莉的瓣尖儿碰在了它头顶上的小花上,像在达成什么约定。   “就暂且放你那儿,帮我养好我的花。”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若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她的花。   她喜欢它的花。   毛团儿大睁着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   半晌,它慢吞吞地挪近。头顶上的小花弯成月牙,雾状的瓣尖儿轻轻碰了下她的手。   “咕叽……”   它会好好养着的。   “唔——!”似是要证明这点,它全身都在攒劲儿,触手也攥得紧紧的。   片刻后。   “嘭——”   灰黑色的花中间,突然爆开一点红豆大小的、淡绯色的雾状花蕊——与她灵息的颜色别无二致。   毛团儿又开始蹦蹦跳跳,头顶的花也随它摇来摆去。   “嗷!”   它养得可好了!   虞沛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   她就没遇见过这么可爱的毛茸茸。   一手托起它后,她忽对素未谋面的宿盏有了几分好奇。   也不知道他本人是什么样。   如果他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混蛋,能有这么可爱的心脏吗?   “小毛团儿。”她戳了戳它的额心,“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啊?”   毛团儿伸出触手,抱住她的手指,整个身子都紧紧贴着她的掌心。   主人?   它眨眨眼。   那是什么鬼东西。   -   ——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啊?   额心上传来温热的触感,烛玉移过支着下颌的手,转而遮住泛烫的眼。   稍作忖度后,他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   毛团儿没弄懂虞沛说的“主人”是谁。   它正准备继续跟她摇花,忽感觉像被电了下,浑身一抖。   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急速涌进体内,充斥着整个身躯。   过了会儿,它的触手不受控地抬起,开始在虞沛的掌心里缓慢地比划起来。   每划一笔,就会印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渐渐地,那些水痕组成了几个字。   ——为何要问。   !   虞沛震惊。   “你竟然会写字?”   这跟家里养的小狗突然站起来说话有什么区别!   毛团儿呆呆点头。   虞沛敛住讶然,想了想,才选了个相对合理的答案。   “我就是好奇,大家都说他很厉害,所以想与他切磋。”   毛团儿动也没动。   过会儿,它又开始慢吞吞地写字。   ——你更厉害。   刚写完,它黑茸茸的软毛间就多了抹娇羞的粉色。   它在原地跳了两下,然后扭起身子撞了撞她的手指。   虞沛:……   它在害羞什么?   虽然她的任务是攻略心脏,但宿盏就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指不定哪天就会蹦出来。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个了解他的机会,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她又问:“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毛团儿回复。   ——与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长得跟我一样?”   虞沛懵了。   什么鬼?   毛团儿慢吞吞地补了句。   ——长得像人。   原来是这意思。   虞沛松了口气。   虽然不明白它为啥要用“像”字,但至少现在确定了,宿盏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物。   这就好。   但经它这么一说,她反而更好奇了。   她近乎自语道:“要是能见见他就好了,实在见不着,听听声音也好啊。”   毛团儿一动不动。   许久,它才继续写道。   ——你想见他?   虞沛下意识道:“想归想,但应该见不着。”   毕竟在原书里,宿盏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为何?   为什么?   虞沛想了想,最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逗它:“喜欢啊,我好喜欢他的。”   “咚——”一声。   毛团儿突然跳起,直直撞在了房顶,撞出一小片坑。又飞速下坠,在地面砸出大小不一的深坑,紧接着就发疯了一样开始在石阁里横冲直撞。   虞沛只能看见一道黑中带红的影子在眼前上蹿下跳,所经之处全是坑。   她捏了下耳尖。   是不是说错话了。   -   放下一句冷斥后,尺殊得到了短暂的平和。   身旁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银阑一言不发地续着茶,烛玉则将脸遮了大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尺殊看他一眼,隐约瞧见他面颊上泛着些许烫红。   竟气成这样?   尺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而对银阑道:“你先前不是说,银弋往家里寄了几封信么?信里未曾提及过去处?”   他与银阑的妹妹没怎么打过交道,印象里还是她三四岁时见过一回。   比同年纪的小娃娃沉默寡言许多,整日抱着本诀书看。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懂,但从没见她放下过那本揉得皱烂的书。   “没提具体位置,只说已去了池隐,就等着入学考核。但她向来能唬人,这话十有八九是假。况且……”银阑脸色不好地睨了眼烛玉,“她要真在池隐,这小混账能安心坐在这儿?”   父亲让他代为吊唁,顺便走池隐一趟,好去看看银弋。   但现在人都找不着,他去哪儿看她?   心知再聊下去,只怕又要吵闹一顿。尺殊转开话茬:“她怎的没去和绛学宫?”   和绛学宫与鲛族离得近,客观而言对她更有好处才是。   而且银阑也在那儿,更方便照顾她。   “和绛学宫的修炼路子,不适合她。”   银阑答得含糊,又看向烛玉,毫不遮掩锋芒。   “倒是你——听敛之说你要去天域学宫,且是承了你爹的意思?却是可笑,我怎不知那老糊涂何时说过让你去天域学宫的话?”   尺殊稍拧了眉。   怎的何话放他嘴里,都能牵扯到烛玉身上。   早知便不与他说起此事了。   他正欲岔开话题,右旁的烛玉突然起身,椅子擦过地面,声音尖锐。   银阑放下茶杯,声响不比他小。   “怎的,你还要动手?”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却见烛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并非。”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得平静,却抖得厉害,“我……”   他喉结微滚,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只有虞沛的那句话在来回盘旋、打转。   喜欢……   烛玉低下脑袋,手不受控地抖着。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吗?   那种……要结亲的喜欢。   还是随口一言的玩笑?   他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只觉得脑中不断有银针拨动,引起一阵阵轰鸣。   搅得他思绪空荡,难以呼吸。   但很快,他便清醒了。   如果她所言为真,那她喜欢的人也是“宿盏”。   而非他。   脸上的热意一点点褪去,他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她是因为喜欢“宿盏”才冒险闯山?   接近他的心脏,也是为了找到“宿盏”?   见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眼底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绪,银阑的眉头皱得愈紧。   因为沛沛,他才认识烛玉。   沛沛来鲛宫时还小,但一直不大习惯在鲛族的生活,小时的她不爱玩闹,整日就缩在鲛宫里看诀书。   小小一只团子,抱着本比她脑袋还大的簿册,翻来覆去地看。   后来龙君把烛玉丢来了鲛宫,两个小豆丁便整天偎在一块儿。他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常常跟两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几天下来能一句话都不说。   偏又以这样相处的方式,养出了谁都插不进的默契。   直到他有意带着沛沛四处捉魔,她才钻出了密封的小罐子,变得开朗许多。   而不知为何,烛玉也在八岁那年性情大变,再不如之前那般孤僻内敛。   如此算来,他与烛玉也相识了十多年,算是看他长大。   可他俩并未因此交好,反倒对彼此有着天生的敌意。   这股莫名的敌意不知从何时出现,在长年累月间扎了根,如今已浓厚到渐生憎恶的地步。   若有沛沛在,他二人自能忍。   但在她的视线外,两人对对方使下的绊子绝不算少。   银阑懒洋洋地倚着椅背,右肘杵在扶手上,虚握起拳撑着脸。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来岁洲后,当真没见过沛沛?”   烛玉复又坐下。   不同于之前的否定,这回他眼含挑衅,显得张扬又恣肆。   “见过。”他道。   银阑一怔:“什么?”   “我说见过。她想见谁,自会让谁找见,而那不想见的,便是掘地三尺也难见她一面。你说是么——”   烛玉双手环胸,挑眉一笑。   “哥哥。”   听得那一声意味不明的哥哥,银阑险被他气笑。   他神情含戾道:“那老糊涂只生了一个贱崽儿,别上赶着认亲。”   烛玉直迎上他的视线,搭在桌上的手稍稍一动。   与此同时,在石阁里的虞沛看见毛团子缓慢挪动着附足,最后在她掌心里划下几字。   ——若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第24章   ◎它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虞沛怔盯着掌心渐渐消失的水痕。   见面?!   可她只是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啊。   没等她拒绝,系统就化身成了尖叫鸡:“啊——!小殿下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啊!!!”   “什么好机会,领便当下线吗?”   系统:“虽然小殿下目前的任务是攻略这毛团子,但宿盏也可能随时蹦出来影响剧情发展。如果能利用这次机会一把子攻略他,就等于是一步到位了。而且和宿盏本人接触增加的数值要比心脏多得多哦!”   虞沛认真思索着。   它的话不无道理。   她看向毛团儿,迟疑问道:“面对面那种?”   毛团儿犹豫许久,才回道。   ——若你想。   ——可以让他分一抹灵识附在我身上。   不想。   面对面绝对不行。   虽说毛团儿不讨厌她,可能也会影响到宿盏对她的态度。但万一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上一秒还笑脸相对,下一秒就一剑捅了她呢?   “我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虞沛想了想,“要不这样,如果他能分抹灵识过来,咱们就隔着镜子聊。”   这样她也比较有安全感。   毛团儿呆呆望她。   好一会儿,它模仿着她的语气说:“宁……宁至……”   “对,镜子。”   虞沛已经习惯它的“茸言茸语”——和它的字一样七扭八歪的。   她指了下隐蔽处的复影镜。   “就那个。”   毛团儿点头,自言自语般道:“宁至。”   “那就暂且这样定着,有什么变动再说。”虞沛将它放回地面,“我也该走了,再待下去怕被发现。”   -   烛玉取了杯茶水饮尽,试图缓解烫红的面颊。   但没什么用,呼吸难平,手也止不住地抖。   等他连喝了三杯茶水,忽听见对面的银阑问:“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当真见到她了?”   烛玉放下茶杯,转眼就摆出混不吝的样儿:“即便我说见过,你又能拿什么法子撬开我的嘴?”   银阑目含躁怒。   “今日已不早,我该走了。”   感受到虞沛的气息离开了石阁,烛玉也跟着起身。   等走到两人的视线之外,他顿了步,抚住心口,手背上青筋起伏。   奇怪。   不过是约了见面而已,怎会如此喘不过气。   以前不也常与她约着四处耍玩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来,却感受到虞沛的气息再度靠近心脏。   ——她竟去而复返了。   烛玉倏然回身,往凉亭处折返几步。   那儿早已空无一人。   连茶盏都收拾得干净。   烛玉脚步一转,望向石阁处。   下一瞬,他便消失在原地。   -   石阁。   虞沛悄声推开门,往内探进颗脑袋。   里面,毛团儿正在焦灼地四处打转。   见她来了,忙往前蹦跶着。   “咕叽咕叽!”快走呀!快走!   虞沛只当它又在撒娇。   “刚才走得急,东西忘给你啦。”她从袖中取出那枝野茉莉,“这花有灵术保护,养不死的——只要你别往它身上乱放邪息就行。”   她四处打量着,最后走到复影镜前,把花插在了镜子上的小孔洞里。   毛团儿奋起一跃,往她胳膊上撞了下。   “叽——!”再不走守山的就来啦!   它气力不小,动作又突然到令人猝不及防,虞沛踉跄一步。   勉强站稳后,她躬下身,揉了把毛团子。   “你还要玩儿?今天不行,太晚了,改日再来找你。”   “叽——”   毛团子急得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它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所幸虞沛只留了一会儿。   插好花后,她便离开了。   毛团儿惴惴不安地盯着那扇合上的大门,满心担忧。   她停留的时间不长,应该……不会碰上那人吧。   -   夜深月起,云层浮动在淡淡的银晖之中。   虞沛本打算走原路回去,可还没绕上矮山,一道剑气就疾刺而来。   她下意识抬袖遮脸,往后退了步。   一道白芒从左刺来,几乎擦着她的鼻尖。   “轰——”   右侧,接连几棵大树在剑气的刺斩下轰然断裂,砸得地面震颤。   ——出剑的人摆明了要她性命。   虞沛睨过视线。   来人恰好逆着光,脸掩在夜色中看不明晰。   可那挺拔身量,还有置人于死地的打法,只消见识过一回便再难忘记。   【攻击值+10,数值来源:尺殊的剑气。】   尺殊左手提剑,寒声道:“何故掩面,自知无脸见人不成?”   虞沛却笑:“遮住脸又怎么了。你弄倒的这几棵树砸出的灰尘,几乎要呛死人。”   幸好她今晚没穿宗服,不然很可能叫他认出来。   “强词夺理。”尺殊冷斥,“擅闯禁地,是为重罪。”   “所以你现在追来,是想让我伏罪?”   被袖子捂着脸,她的声音不免沉闷了些。   这捂脸的动作其实有些滑稽,可放她身上竟融洽得很,仿佛一只狡猾的小狐隔着篱笆,冲人骄矜自得地摇尾巴。   她的反问让尺殊短暂拧眉:“何故明知故问。”   这有何值得问的。   他在维护规则,抓她自然是为了让她伏罪。   “这哪儿是明知故问呢?”   虞沛的眼尾勾起一丝浅笑,承着细碎银晖,明艳又漂亮。   “若想让我伏罪,也得先抓着我才行啊。”   话落,她打出一股灵力——却并非对着他,而是冲向地面的断树。   两人合抱的半截大树被灵力轻松击飞,然后飞旋着朝尺殊砸去。   巨影压下,尺殊举剑以应。   随着一道白芒落下,树身被径直劈成两截。   而裂开的缝隙间,已无任何人影——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又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妄贼子。”他攥紧剑刃,提步追上。   树影摇曳作响,虞沛疾行在林道间,有些不耐烦地瞥了眼紧随身后的人影。   这人怎么回事儿,刚甩掉一截就又追上来了,烦得很。   系统:“小殿下,好机会啊!趁这会儿跟他多动两回手,也好多攒点攻击值!”   虞沛:……   她越来越感觉系统像是商场促销的喇叭了。   无论见着谁都有好机会。   正想着,忽有数道剑气挥来。   虞沛却没停,连速度都未放缓丁点儿。   灵巧躲过后,她忽觉后背一阵泛凉。   虞沛往后瞟了眼,险惊得她就地上树。   身后,竟跟了数十个鬼魄。每个都面容模糊,瞧不清脸,惨灰的嘴一开一合,发出阵阵哀嚎。   尺殊你个狗东西!   竟然耍这种阴招!!!   那些鬼魄飘得极快,眨眼的工夫就追缠上她的身。甚有几个狠咬住了她的胳膊,袖子转瞬就被鬼息浸得森冷潮湿。   虞沛在心里记了一笔,抬手抚上右腕的抑灵镯。   和耳珰不同,这镯子只封住了一小部分灵力。若解开,释放的灵力虽少点儿,可也安全一些。   她把抑灵镯的暗扣松开些许,霎时间,暴涨的灵力就逼退了周身的鬼魄。   但正因顿了这一步,尺殊恰好追上。   他抓住她的胳膊,再往回一拽。   他今日便要看清楚,到底是谁这般明目张胆地擅闯禁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朵焦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沛沛,你想咬谁?”◎   可待尺殊看清那人的面容,满脸冷意皆化作了错愕。   眼前的女修竟带了张牛脸面具。   莫说脸,就连眼睛都瞧不大清楚。有面具遮掩,她的声音也含糊不少。   虞沛有意逗他:“小少主,便不能看在同行的份儿上,放我一马么?”   尺殊的面色由惊转怒。   “胆敢放肆!”   “看来是不行了。”虞沛轻笑,“那下回抓我时,记得再加把劲儿。”   说罢,她抬了手,作剑指状。   “陵光诀六,困。”   几道赤色灵息飞出,拢成了网,把尺殊裹缠得严严实实。   “你!胆大妄为!不成体统!”他一时气极,素日里不见情绪的脸也涨出薄红,眼里更是见着明晃晃的怒意。   【攻击值+1,+1,+1……数值来源:尺殊的痛骂。】   系统:“小殿下,快!继续逼他,看他脑袋里还装着多少词儿。”   虞沛:……   但即便被她困住,尺殊的手也抓得死紧。   她挣扎了好几回,才终于甩开他。   身后,尺殊已住了声儿。   他冷眼看着虞沛的背影。   许久,他才垂下眸去,视线落在了右手掌心处。   掌心正中,静静躺了枚镯子。   那镯子不知什么质地,如融进了淡淡月晖,温润精致。暗扣处更是做工精巧,足见打造者的用心。   尺殊攥住了镯子,薄唇抿紧。   他非要亲手抓着她不可。   -   虞沛是在成功逃下山后,才发现抑灵镯丢了。   方才天色太暗,抑灵镯的暗扣又解开了,脱落时没有多大感觉,故此,她并未发现。   等看见空荡荡的手腕,她才后知后觉到镯子很可能被尺殊给抓走了。   她扫了眼魔息厚重的云涟山,有些躁恼。   现在回去肯定不行,尺殊指不定在哪儿守着她呢。   只能下次找机会拿回来了。   所幸上面没什么印记,还不至于根据这镯子找到她头上来。   要真找着了,那也是银弋做的事儿,与她暂不相干!   虞沛取下脸上的牛脸面具,仔细收回储物囊。   这还是上回下山时,沈仲屿塞给她的。她拿了牛头,马面在沈仲屿那儿。   那时是为了吓姜鸢,不想眼下竟派上用场。   好师兄!   有机会了一定当面谢他。   收好面具后,她顺手抓了把丹药,囫囵塞进嘴里。   现下没了抑灵镯,灵力很可能随时失控。   但多吃点药应该问题也不大。   这样想着,她彻底放了心,踏出了云涟山脚的阵门。   *   循着虞沛的气息,烛玉一路追下了云涟山。   方才他找去石阁时,她已经离开,他便只能循着灵息相斗的方向跟去。   离开阵门后,他刚走两步,忽听得一阵窸窣响动。   侧身望去,烛玉远远瞧见了虞沛的身影。   不过地方很奇怪——   她竟蜷在一棵树上,背朝着他,不知在做什么。   虽有些古怪,可到底找着人了。   烛玉松了口气,仰头唤她:“沛沛。”   末字落下,他隐约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顿觉有异。   下一瞬,虞沛转过身,在暗沉沉的夜色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的右颊溅了几滴血,眸里流转着淡淡的赤光,脖子上的灵印泛出浅金色的光亮。   而她的手中则握了把殷红灵刃,刃尖已破开了一只魔物的腹腔。   看见烛玉后,她鼻尖几耸,嗅闻着什么。   空气中渐渐飘过一丝阴冷的气息,那气息远比魔息厚重,也更能挑起她的杀意。   顿时,她手腕一翻,扔了那死透的魔物,然后踉跄起身。   血顺着灵刃滑落,她静立在树上,没动。   似在对比两人的实力。   随后,她抬起手,指腹搭在了耳珰上。   但就在她摘下耳珰的前一瞬,烛玉喂下了几颗丹药,随即面不改色地划开胳膊。   血液涌出,淡淡的木息顶替了那股子阴冷气,弥漫四周。   “沛沛,”他忍着冲向头顶的绞痛感,“你想做什么?”   虞沛顿住。   好香。   她又仔细地嗅了两下。   确定那气息源于他后,她丢了灵刃,然后慢吞吞地蹲下身,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   她似是在靠这种方式,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敌意。   可她的目光依旧锐利,攻击性也没有得到丝毫遮掩。仿佛盯准了什么可口的食物那般,下一瞬就会跳下咬开他的脖颈。   “想……咬……”她含糊不清地说。   烛玉知晓她现在根本认不出他是谁,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她:“沛沛,你想咬谁?”   “你。”   虞沛每个字都说得慢,视线紧锁在那渗出血的右臂上,眼底是最为纯粹的、想将他吞吃入腹的欲望。   “咬……你……”   作者有话说: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镇伏特加 20瓶;人生好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要记得我。”◎   烛玉走至树下,仰起头看她。   “沛沛,下来。”他轻声道。   随着他靠近,那股木息香也更为浓烈。   清爽冷冽,透出若有若无的冷杉气息,引诱着她。   但虞沛盯着树下爽朗清举的小郎君,没动。   等他又唤一遍,她才扶着树干站起,然后往下一跃。   烛玉抬手接住她,抱了个满怀。   虞沛分外满足地抱紧了眼前的“移动粮仓”。   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后,她终于找准了清香的来源处——右胳膊上的伤。   她还没咬,就被烛玉叫住:“沛沛,等会儿。”   虞沛拧眉,威胁式地瞪他一眼。   “这样咬太吃力。”烛玉耐心解释。   说着,他单手解开了右臂护腕上的系绳,丢了护腕后,又撕扯下半边袖子。   线条紧实流畅的手臂得以露出,因着改灵丹带来的副作用,青筋在肌肉收缩下起伏得更加明显。   虞沛看见了那道伤口。   他的肤色偏白,淡金色的血液渗出数寸长的伤口,瞧着并不渗人,反倒如暖阳映照镀出的淡淡金芒。   但虞沛瞧不出那伤口漂不漂亮,眼底只有快要漫出的渴欲。   她正要动嘴,烛玉忽往后退了步,不过还拉着她的手。   虞沛眼底凶光渐显。   好烦哦。   又怎么了?   “随我来。”   烛玉引着她坐在了树下,又将她侧抱在怀里,这才抬起胳膊,抵在她的唇边。   虞沛嗅了嗅,然后一口狠咬了下去。   她显然没有要留情的意识,吮咬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将他的伤口咬透、撕裂。   改灵的疼与这痛意混杂着,须臾就令烛玉冒下一身冷汗。   他抚着她的发顶,发白的唇稍颤着。   “可好些了?”他问。   没有回音。   怀里的人已想不起他是谁,或说已经失控到忘了人的概念,兀自放纵在欲壑之中。   他也知晓她不会应他,更清楚即便她清醒了,恐也会将此事忘得干净。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与她说会儿话,哪怕听她说一个字。   虞沛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觉累得慌。   这气息引诱着她,却很难啃。   不光如此。   龙血胜于大补丹药,她喝得有些多了,游走在周身的内息愈发灼烫。   夜里本算凉爽,眼下她却仿若置身灼日下,渐起了热汗。   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她停下,不再加劲儿,而转为轻舐。   烛玉浑身一抖。   伤口处的剧痛渐渐消褪,换之以酥酥麻麻的痒意。   那点痒麻不止游走在伤口周围,还从尾椎阵阵窜起,几欲将他的整条脊骨劈开。   他低哼一声,圈在她腰上的手不由得收紧。   “沛沛……不能这样。”他嗓音作哑,还有些压不住的抖。   虞沛听见了,却没理。而是紧抓着他的手臂,不叫他挪开。   那点酥痒开始往心尖上钻。   渐渐地,他那近黑的瞳仁闪烁成淡金竖瞳,眼白反倒被漆黑填满。   烛玉哽了下喉咙,呼吸愈沉。   数条灰黑色的雾状附足不受控地探出袖管,尝试着碰了下虞沛的指尖。见她不反感,才缓慢缠绕上她的腕。   好几条附足互相推挤,缓慢摩挲着她的胳膊,翕合的吸盘渐渐沁出了朦胧的水雾。   又湿又冷。   虞沛感受到那股子冷意,顿住,看向那些半透明的触手。   它们在用贴近的方式讨好她,分外温顺。   可她很不喜欢。   弥漫在附足上的气息阴冷、稠重,像是来抢夺食物的敌人,顷刻间就挑起了她的攻击欲。   她抬起手,掌中化出一把灵刃,也不管那触手是缠在自个儿的胳膊上,便要狠狠扎下。   烛玉及时制止了她。   他握住她的腕,却没收回附足。   “为何厌它?”他面色酡红,哑声道,“沛沛,它们不会伤害你。”   虞沛看向他的脸。   那双凤眼此刻正承着些微潮红,眼帘半垂,瞳仁里隐见淡色金芒,在漆黑眼白的衬托下更为明显。   ——与龙血的颜色一样。   虞沛转眼就将那条惹她烦躁的东西忘得干净。   她直起腰身,一手撑在他的腿上,渐渐挨近了他的脸。   气息迫近,烛玉屏住呼吸,眼眶都在泛烫。   他起先还觉得不自在,耳尖甚至发红到有些痒。   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她靠近没别的意思。   而是想吃了他的眼睛。   ——就像她咽下龙血那般。   意识到这点了,他却没推开她。   反而又探出条附足,缠在她的腰上,缓慢地拉近她。   “沛沛……”他低喃,纵容着她的一切行动。   将他吃了也好。   光是想到能一点一点融进她的血肉里,与她亲密无间,血液便在他脑中冲涌,使他兴奋到难以自制。   吃了他。   吃了他。   血液与她相缠,气息与她的灵髓相融。   烛玉握住她的腕,使她的指尖贴在发烫的眼角处。   “沛沛……”他声音作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似是感受到他的想法,那些触手也开始泛烫,在胀缩间沁出烛油般的热雾,滴滴答答落在草叶间。   但虞沛只作轻嗅。   在确定他眼中的金芒没有木息香后,她分外干脆地放弃了再靠近一步的念头。   一点香味也没有。   横冲直撞的灵力在木息的帮助下得以缓和,她的心绪也渐渐平复。   又不大上心地啃咬了会儿胳膊,她便像八爪鱼似的抱住了烛玉,心满意足地阖上眼。   大鸡腿。   她的。   烛玉倚着树干,一手托住她的背,右臂垂在草叶间,任由血液流下。   他低喘着气,喉结上下滚动几番。   那股子酥痒还没散尽,草叶子般扫过他的背,使他茫然无措。   他从未体味过这感受。   更不明白平日里寻常可见的痒意,眼下为何生出令他沉沦到难以自拔的瘾欲。   茫然间,他又陡生出股躁戾。   她现在这样,一旦灵力失控,根本没法认出谁是谁,而只靠气息辨人。   如果方才不是他先找着了她,不知会出什么问题。   倘若往后她再失控时,他不在她身旁,又该如何。   且他是靠着改灵丹,才强行改换了灵息。任何一个修医者道的人,都拥有着比他更为纯粹的气息。   若有旁人……更吸引她呢?   一旦想到这一可能,烛玉几乎浑身都在颤栗。   他愈发躁恼,情不禁地躬伏了身,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几乎将她整个儿抱在了怀里。   “沛沛……”他低唤道,“要记得我。”   ***   虞沛睡醒后,入眼便是熟悉的床帘。   她只觉神清气爽,就连平时常有的倦意也散得干净。   !   她就知道!   镯子丢了也没关系,吃了药效果也是一样的。   如果这样,倒不急着去找尺殊了。   等他忘了此事,她再去找回镯子就行,这样也更安全些。   确定吃药也能顶替镯子的效用,虞沛心情好上许多。   她简单洗漱了番,打算去找沈仲屿。   昨晚是托他的福,她才没被尺殊抓着,理应要好好谢他。   但她刚出门,就在外面瞧见了烛玉。   他抱剑倚墙,也不知等了多久。   见她出来,他侧过身,端的明快。   “醒了?”他问。   虞沛点头:“找我有事?”   烛玉打量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他才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么?”   作者有话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mysu.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清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见着喜欢的人,害羞也正常嘛。◎   昨晚?   虞沛陡然想起昨天他和银阑也去了云涟山。   不会被他看见了吧。   她试探问道:“我该记得什么吗?”   果真忘得干净。   昨日里还将他咬得伤痛肉疼,睡一觉便忘了。   烛玉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不甘。   但他到底没提此事,只隐晦问道:“你的抑灵镯呢?”   虞沛下意识摸了把空荡荡的腕子。   她顿时反应过来:“你昨天看见我了?”   烛玉将剑抱在怀中:“你不也瞧见我了么。”   否则怎可能避开凉亭潜进了石阁。   虞沛心一紧:“那阿兄呢?他看见没。”   “他就算看见了,是将你当成妹妹,还是昨日里给他奉茶的小弟子?”   “不一样。”虞沛担忧道,“我的抑灵镯叫尺殊拿走了,昨天如果真被阿兄看见,再和尺殊聊起这事,准会被他发现什么问题。”   “放心,他没看见。”烛玉没再逗她,“昨夜他后我一步离开了云涟山,连你的影子都没瞧着。”   虞沛大松一气。   那就好。   问竹的仙葬明天就结束了,到时候他便要回和绛海域。   一天。   顶多再撑一天。   “你一大早来找我,便是为了问我这事儿?”她看了眼烛玉的衣裳——不是昨夜里穿的那件,明显换过。   “嗯。”眼下算是个好时机,烛玉佯作无意提起,“你怎的三番五次跑去云涟山——别告诉我这回也有同门被困在山上了。”   当然是为了养小狗啦。   虞沛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就是好奇。”   她太了解烛玉,跟银阑一样,也是个不好糊弄的。   须得说一半真话,再撒一半谎,才能骗到他。   烛玉挑眉:“好奇?”   她对宿盏的喜欢,难不成也是出于好奇?   “对啊。”虞沛点头,“都说石阁里关着宿盏的心脏,难免让人好奇嘛。”   这理由有些勉强,但也说得过去。   以前在鲛宫时,她就是哪儿危险便常往哪儿跑的性子。   烛玉尽量平心静气地问:“见着了?”   “什么?”   “那颗心脏。”他道,“不是说关在石阁里面吗?”   “算是吧,没大看清。天域看得那么紧,哪能随便让人接触啊。”怕他去找毛团儿,虞沛特意补了句,“况且就是个心脏,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应该没兴趣。”   竟还学会撒谎了。   烛玉险被她气笑。   撒谎倒是无关紧要,昨夜里还姐姐长姐姐短,又要亲又要抱的,现下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见她有意含糊这话题,烛玉索性再不提起。   “你镯子丢了,没出现什么意外么?”他扫了眼她空无一物的腕子,心底尚还存了一丝希冀。   “没啊。”虞沛答得自然,“镯子虽丢了,但我昨晚及时吃了药,灵力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就直接回来了。”   好。   倒还自个儿补足了回宗的记忆。   烛玉不大甘心,又问:“身体并无不适?”   “也没有。”虞沛语气轻快,“幸好那药有效,不然要被爹爹知道了,准会再把我带回去,又在家闷个一年半载的。”   烛玉转身便走:“我去找那人把东西拿回来。”   “不用,我带的丹药足够多。”虞沛拽住他,“况且你要去了,他准会顺着查到我头上,到时候又要被我爹揪回去。等他差不多忘了这事,我再找机会去拿——也不算难办。”   “可你——”   “真没事。”虞沛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越过他朝院外走去,“我还得去沈师兄那儿走一趟,你要不要与我一起?”   烛玉没动:“找他做什么?”   虞沛:“多亏他给的面具,尺殊才没认出我,自然要谢他。”   烛玉:“他早便离开御灵宗了。”   “离开?”虞沛顿了步,疑道,“可你那日来惩戒堂,不还是他指的路吗?”   “就是那日走的,我撞上他时,他正巧携了行李下山。”烛玉道,“还有几个下人随在身边,说是接他回去疗伤。”   疗伤?   虞沛更不解了。   沈家的确是修仙大家,但跟她一样,以修生杀道为主,在治疗术上远不及婵玥仙君。   明明让他留在御灵宗更为妥当,干嘛要接他回去。   烛玉看出她心中所想,道:“他走时,婵玥仙君也伴在身边,一并给了他不少丹药。”   虞沛:“这样么……那兴许就是沈家有什么要事,非得回去不可了。”   不过也好。   接回家去照料总更方便些。   就是只能等他回宗后再谢谢他了。   “还有一事。”烛玉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话锋一转,“你离开鲛宫前,去见过那人?”   虞沛顿时明白他说的是谁。   只有他俩的时候,他总爱这么称呼他父王。   仿佛两人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   “是见过,怎么了?”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答得也自然。   烛玉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银阑与我提起了此事。”烛玉皱眉,“他若与你说过什么,就权当他在胡扯,那张嘴里总归蹦不出什么好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   虞沛打小就清楚那老头子傲得很,眼里容不进人。   她摆摆手。   “既然沈师兄不在,那我就不出去了,待会儿还有其他事,我得提前做些准备。”   她说得含糊,烛玉也没追着问。等看着她进了房间,他才离开。   -   傍晚,虞沛趴在床上,将枕头抱在怀里好撑着脑袋。   她戳了下明亮的镜子,余光往旁一瞥。   床上堆满了各种符箓。驱魔辟邪符、遁地逃跑符——都是她怕发生什么意外,而提前准备的。   到点后,虞沛把镜子往右边侧去,以使镜面上只映出房间一角,而看不见丁点儿面容。   等调整好了,她才按了下那颗红玉。   镜子上的画面逐渐褪去,换之以毛团儿的身影。   跟往常不同,它没有凑上来卖萌撒娇,而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表情甚还有些严肃。   这就是宿盏了?   真见着他了,虞沛不怕,反倒觉得新奇。   她没想到竟然真能见着传闻中的怪物反派,还是以这般诡异的局面。   两人谁也没说话,过了半天,还是宿盏先开口:“人在何处?”   声音很好听,是明朗轻快的少年音。   虞沛心说这人的声音跟烛玉的也太像了。   她咳了声,以示应答。   宿盏又问:“何故不出来?”   “害羞。”虞沛几乎要压不住笑了。   那人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问道:“缘何?”   虞沛答得飞快又自然:“见着喜欢的人,害羞也正常嘛。”   作者有话说:   这本文22号入v,明晚照常更新,然后万更在更新两小时后的零点(就是22号零点),谢谢支持,啵啵!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朵焦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他确然是个恬不知耻的混账。◎   宿盏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开口问:“为真为假?”   虞沛听出他的声音在发颤——这令他语气中的生疏多了几分作假的意味。   系统及时提醒:“小殿下!要是能拿下他,咱们的互动值还不得蹭蹭蹭往上涨!”   虞沛觉得有理。   他与她想象中的宿盏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确信在来云涟山之前,没有见过他或是这毛绒团子。   但从进石阁的第一瞬开始,毛团儿就莫名对她展露了好意。   他本人也是如此。   别人口中的宿盏,是个冷血扭曲的怪物,而她所见到的宿盏,竟有着和毛团儿如出一辙的青涩。   书里的大反派说杀便杀,这个却对她这个陌生人客客气气的。   综合种种迹象,她觉得定然是哪儿出了问题。   要么宿盏根本就不是传闻中的那样,其间有什么误会。   要么,他便是个伪善至极的人,装模作样地戏弄她。   但她并不是很担心。   如果他的脾性本就如此,当然更好。   倘若他这副模样全是装出来的,那就陪着他演——毕竟她要薅的是互动值,而不是好感度。随他怎么戏耍人,只要能接触到他就行了。   由是,虞沛分外干脆地选择了直球战术:“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啊。”   对方显然不信:“你未曾见过我。”   虞沛:“可现下不就见到了吗?”   宿盏一字一句道:“你现下见到的,并非是我。”   而只是一个傻憨憨的毛团子。   “又有什么不同?”虞沛说,“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也可以看见你的表情——这些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吗?脸长什么样并不要紧。”   他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冷淡:“你并不了解我。”   “可以给我个了解你的机会啊,哪有见面就知根知底的。”虞沛理直气壮道。   宿盏:“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名声如何?”   虞沛:“我不介意。我爹爹说过,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能给我摘来。”   宿盏:“你应当将心思放在身边的人上,你身边……兴许有更合适的人。”   虞沛:“谁?你又不认识我,怎知我身边有更合适的。”   宿盏再度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他语气冷淡道:“别再靠近石阁,若再让我发现,便杀了你。”   “这么凶?”虞沛稍顿,“那要是这样……你能先停一下吗?”   “什么?”   “就是……”虞沛戳了下镜子,“从我说喜欢你开始,你就一直在跳诶。”   眼前的毛团子不光跳得欢,浑身的茸毛也变了色。   不是先前那种淡淡的粉红,而像熟了的苹果似的,红得要命。   毛团儿僵停一瞬,然后飞快跳出了画面。   虞沛再忍不住笑,半边脸捂在枕头上,浑身都在抖。   什么鬼?   传闻中的大怪物竟是个纯情大傻子不成?!   她笑得太过,倚在被褥边的镜子也跟着一歪,将她的脸照进大半。   等和镜子里的毛团对上视线了,她才反应过来,倏地把镜子一扣。   镜子里的毛团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红了,但还有些炸毛,像是刚刚用力挼过。   宿盏:“用不着躲,我看见你了。”   虞沛一动不动。   她没有戴面具,也就是说他见着了她真正的脸。   “不公平。”她道,“我还没看见你长什么样。”   宿盏:“方才不还说脸不重要么?还是说,那些不过是在撒谎?”   他那声哼笑短促而轻快,被虞沛听得清楚。   令她顿时想到烛玉。   怎么回事。   这两人声音像也就算了,连语气都如此相似。   可烛玉的声音也不是大众款啊。   幸好两人还有区别——比起烛玉,这人的态度明显冷淡不少,嗓音也更低沉些,不然她真可能认错。   她向来慢热,但经过这一茬,与他反倒没那么疏远了。   “当然不是在说谎,否则我为何要偷偷溜进云涟山?”   宿盏又不说话了。   这人的性格真的很闷诶。   虞沛跳下床,说:“你要不信,就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虞沛已经在原地做起了立卧撑跳,在跳起的间隙应道:“你照做就是了。”   “可我何物也看不见。”宿盏犹豫着伸出附足,贴在了镜面上。   在他踌躇不定的空当,虞沛又做了十好几立卧撑跳。   等心跳快到要蹦出来时,她才停下,用净尘诀将手弄净,然后翻过镜子,把右腕贴在了镜面上。   刚碰着那柔软的附足,系统就提醒:【互动值+10】   10点?   这么多?!   都快赶上她和毛团儿聊五六天的点数了。   “感受到了吗?”她问。   “什么?”   “心跳。”虞沛尽量平稳着呼吸,“这下你知道我没说谎了吧。”   宿盏许久未言。   那剧烈的脉搏经由柔软附足,被他尽数感知。   过会儿,他自言自语般道:“你竟真喜欢么?”   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虞沛没听出来,只当他在抵触这份喜欢,便“循循善诱”道:“如果我的心意对你来说是负担,往后我们可以多接触。等慢慢发现你与我想象的不一样,说不定就不喜欢了呢?”   烛玉抱剑倚在石阁门口,原望着那端坐在镜子面前的毛团儿,手收得愈紧。   他甚至想现在便拿起那镜子,好叫她看见宿盏到底是谁。   站在她眼前的是谁。   听她言宣爱慕的人又是谁!   但不行。   时候还未到。   他没法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是直接拒绝?   他也清楚眼下最好应拒绝她,再断了两人的联系。   可他却像是被肉骨头吊着走的野犬,陷在她的主动里难以自拔。   沛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沛沛。   张扬又热烈地诉说着自己的喜欢,好似天际的赤日般吸引着他。   不属于他,可又独独被他看见的沛沛。   他在心底反复重复着拒绝的话语,但手指稍动,毛团儿说出的话却是——   “好。”   “说定了。”虞沛伸手,“击掌作数!”   毛茸茸的触手贴上。   系统:【互动值+10】   值了。   虞沛的眼梢见笑。   值得很!   镜子上的景象渐渐消失,最后恢复成阴冷潮湿的石阁。   烛玉一言不发地收回毛团上的那抹灵识。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与人类没什么区别,偶尔却又散出灰蒙蒙的雾气。   这时,毛团儿犹犹豫豫地挨近他。   它已经一百多年没见过他了。   却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每一丝变化。   就如眼下,它竟被欢愉和失落同时包裹着。   很奇怪。   也叫它有些不舒服。   踌躇许久,它才试探着伸出一截触手,戳了戳烛玉。   “咕叽?”   它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啊?   这样阴冷昏暗的地方,它一点也不喜欢。   “再等等。”烛玉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毛团儿蹦跶两下。   “嗷——!”   它很喜欢沛沛。   往后是不是能经常见到她了?   “嗯。”烛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你应当最清楚她喜欢些什么,别闹她不开心。”   “叽!”   她可喜欢它的花啦!   毛团儿摇头晃脑的,朝他炫耀头顶上黑雾红蕊的小花。又蹦跳着拿来镜子,高高举起,以使他看见镜子顶端的野茉莉。   “叽!”   是她送它的花!   烛玉躬下腰身,一手捞起那柄镜子。   他轻一转,便扫出黄白色的影。   平日里寻常可见的颜色,在这座昏暗冷清的石阁里却格外显眼。   毛团儿挥舞着两条触手,看着有些急:“咕……”   它也想碰,可又不敢。   怕把花弄坏了。   烛玉往上施了道灵诀,递还给它。   “现下可以了。”他道。   毛团儿接过,屏了呼吸,抬起附足小心翼翼地碰了下。   花枝摇曳,却并未受到伤害。   真的!   它心满意足地抱紧了镜子,面部紧紧贴上。   烛玉:“如她再要找我,就及时告诉我。”   毛团儿弹跳两番,以作应答。   -   离开云涟山后,趁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烛玉又去了趟杂役院。   他没敲门,只站在院门口,远远望着那扇明亮的窄窗。   杂役院的每间寝舍至少住了两人,可眼下他只能感受到一股属于陌生人的气息——这再正常不过,虞沛从小就惯于收敛自己的灵力。若她不想,谁也没法找到她。   他有想过去找她,向她坦白一切。   可他不能。   不能述明真相。   烛玉蹙起眉,心绪复杂难言。   不能说出实话,但他也能拒绝她的靠近不是吗?   以宿盏的身份拒绝她,是最为妥当的做法。   毕竟往后他总要丢弃这名字。   偏偏没有。   嗅见一点儿好意就摇尾乞怜地迎上去。   像小偷一样窥探、接受着她的喜欢。   烛玉躁恼地深呼吸着,可胸口还是闷涨得慌。   银阑说得不错,他确然是个恬不知耻的混账。   待窗口亮起一豆烛火,他朝那扇窗投去最后一眼,提步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暗处忽走出一人。   身形高大,缓慢行至他方才站的位置。   不多时,便有一面部布有透蓝纹路的鲛人出现在他身后,半跪在地。   “殿下,已查到了那小弟子的信息。”那鲛卫道。   银阑没说话,只远看着那扇窗,掩在夜色中的脸晦暗不明。   鲛卫会意,接着道。   “那弟子是半月前进宗,来历不明。她尚未进行入宗试炼,但属下向与她交好的宗门弟子打听过,她的灵力为金火双灵,火居主位。”   他顿了顿,犹豫开口。   “除脸外,一切信息与小殿下皆对得上。”   “嗯。”银阑应声。   鲛卫一时摸不准他的态度。   昨天离开灵堂后,他便让他们去查奉茶小弟子的身份信息。   刚开始他们还弄不清他的用意,可越查越心惊。   除了脸,那小弟子怎的这么像前不久才离家的小殿下?   可小殿下不是去了天域学宫么?   应当只是巧合。   “殿下……”他踌躇开口,“现下当如何?”   夜色渐深,银阑的脸色尚还平静,眉眼却郁沉,如蛰伏在暗处的野兽。   昨日他便察觉到不对,那小混账何时与其他女子走得那般近过。   莫说同处一间屋,便是眼神都未曾分给别人半分过。   不想,这俩兔崽子竟合起伙来糊弄他。   “去看看她。”他忽道。   鲛卫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银阑提步便往那间屋子走去。   “昨日得了她一杯茶,岂有不言谢的道理。” 第29章   ◎总不可能是真金子吧。◎   银阑敲开门后, 看见的却是个面生的女弟子。   那女弟子只开了条窄缝,透过门缝打量着他。   “什么事?”她问。   “找人。”银阑开门见山道,“银——虞沛何在?”   若仅看脸, 他的确出挑到少有人及。偏目光太凶,一见便知惹过不少杀债。   被那人凶神恶煞地睨着, 女弟子头皮一麻, 慌忙错开视线。   “你要找的人不在。”她道,“要找宗内弟子, 得去弟子院。”   “不在?”跟在银阑身后的鲛卫开口,“她去了哪儿?”   那鲛卫虽也戾气不轻,但比银阑好上太多。女弟子像是寻着了喘气的时机,看向他。   “我见过你们,你们是和绛鲛族, 是……妖。”她咬着唇吐出这字儿,又怕惹他俩发恼, 寻她麻烦,“你们找虞沛做什么?她没说过今天会有人来找她。”   她一连说了好些话,鲛卫却是不恼,极有耐心道:“我们殿下与虞姑娘交好,这回来御灵宗吊唁, 顺道看望她。上回见着虞姑娘时, 听她说玉简坏了,故此今日联系不上——烦请小道长转告一声。”   女弟子将信将疑。   虞沛的确说过玉简坏了, 可从未听她提起过与鲛妖相识。   鲛卫提起手中锦盒:“我们殿下顺带了些和绛糕点, 这糕点若放久了, 口感恐会坏了不少。”   “那你这礼是送不出去了。”女弟子疑心渐消, “虞师妹刚走, 且坐的是仙鹤,这会儿定已行远了。”   “走?”鲛卫一愣,小心看了眼银阑。见他神情没多少变化,才接着追问,“不知她去了哪儿?”   “池隐。”女弟子道,“去给沈师兄送东西,你们要能等,明天再来吧。若快的话,她明天就回来了。”   鲛卫踌躇不定:“殿下。”   银阑细思片刻,问:“她的行李在何处?”   “都带走了。”女弟子还是不大敢看他,“她本就没什么东西,连衣服都只带了一两件。”   他们私下里还聊起过这事儿,都觉得她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宗门,毕竟没见谁入宗时只带了那么点儿东西的。   “有劳。”银阑不露辞色,对身旁近卫道,“谢礼。”   “是。”鲛卫应声,取出一蓝绸绣金锦囊,递与她,“多谢小道长,一些薄礼,还望您收下。”   女弟子连摆手,正欲拒绝,就恰好对上银阑那双戾眼。   她顿时僵住,伸手接过。   “不、不客气。”   等他俩走了,她大松一气,这才敢去看那锦囊。   还挺沉。   视线一落,她瞧见了锦囊上绣得精巧的金色细线。手稍一倾,便有光华流转。   ——总不可能是真金子吧。   这荒谬想法刚冒出脑袋,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怎么可能呢?   她不过是回答了几个问题而已,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般想着,她顺手解开了锦囊的系带。   借着朦胧烛光,她也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蚕豆大小的数十枚莹润珠子攒在一块儿,被烛火映照着光耀夺人。   她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不会吧。   这该不会是鲛珠吧?   她笑容僵凝,呆滞到蹦不出一个字儿。   许久,她才颤抖着伸进手,摸出一颗珠子。   莹莹温润。   不像假的。   是真鲛珠!   她神情恍惚了。   他们鲛族出手都这么阔绰的吗?!   几十枚鲛珠子说送就送,这一枚都比得上一块上品灵石了吧。   还是几十枚。   几十枚鲛珠!   她顿时感觉这布袋子又沉了几分。   娘。   她面部抽搐两番。   她好像……可以直接在城里买地皮了。   -   鲛卫跟在银阑身后,问道:“殿下,是否要去沈家一趟?”   “不用。”银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尾透蓝的鲛纹在夜色下泛着淡光,“去天域学宫。”   不管她去沈家给谁送信,到时候总归要去学宫。   在此处逮不着她,那便索性去学宫。   *   虞沛趴在偌大的仙鹤上,一手紧抱着鹤颈,另一手则抓着身前的小包袱。   她身旁的姜鸢坐得端端正正,时不时就瞟她一眼。   踌躇许久后,她才扯开被风吹得僵硬的嘴,说:“麻烦你了,虞师妹。”   虞沛随口应道:“是我要谢谢师姐愿意带着我。”   姜鸢听了,神情仍旧冷淡,耳尖却染上一点薄红。   “小事而已,同门一起出行再正常不过。”   虞沛:一点也不,这完全是救命的恩情!   方才在杂役院,她刚和宿盏聊完天,许睦之就领着一位仙君找上了门。   起先她还以为他又是来找茬的,直到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已打算离宗了。”   虞沛这才知道,他主动向宗门告发了问竹的事,又自行领了十记戒鞭。而那位仙君来找她,也是为了代问竹向她赔礼。   她仔细想过,没拿仙君带来的十枚上品灵石,而是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另要了一封进学宫的荐书。   ——她身上虽有封荐书,但上面写的到底是“银弋”的名字。   许睦之走前,又犹豫着提起了另一事,说是去弟子院消籍的时候,碰上了一个鲛人。那鲛人正在查她的信息,还问了他不少话。   鲛族大多嗜杀好斗,他怕会出什么问题。   她登时反应过来——定是银阑发觉什么了,便提着包袱要跑。   出门时正好撞上姜鸢,听她说要去池隐给沈仲屿送荐书,就干脆与她一块儿走了。   -   两人紧赶慢赶,又在山下歇了一夜,终于在翌日正午赶到了池隐城。   还没找着沈家,便听得鞭炮连响,似在庆贺什么喜事。   她俩循着鞭炮声找去,果真瞧见了沈家牌匾。那大宅修得气派,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多衣衫华贵。   虞沛拉着姜鸢跟着人群往里挤,还没进府门,就被眉眼慈和的沈管家拦在外头。   “不知两位从何而来,可有帖子?”   周围人多,姜鸢得神情愈发僵硬,应话时也有些结巴:“御、御、御……”   虞沛:……懂了,这是社恐又发作了。   听见周围人多提起沈老祖君高寿云云,她一把拉住姜鸢发冷汗的手,上前道:“云涟御灵宗,贺老祖君大寿。此番前来,是为给你家二公子送信。”   “原是仙家来的贵客,请二位稍等。”老管家笑着转身,看向一边迎客的小仆人,“木冬,去禀老爷,说是有两位御灵宗来的仙长求见。”   “好嘞!”木冬忙不迭走了。   不过半刻,他便引着一人来了。   但并非什么老爷,而是个年岁尚小的姑娘。   十三四岁,一双柳叶眼里沉着明显的怒火,每走一步,系在双螺髻上的细长铃铛也跟着不断作响。   那人一瞧就是个风火性子,一身大红袍裙,冲过来时足像个小火球。   她劈来视线,凌冽扫视一周,拔高嗓子叫道:“御灵宗的人在哪儿?!”   沈管家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木冬,笑意稍淡。   木冬会意,忙拱手解释:“管家,我还没找着老爷,便遇着小姐了。小姐听闻是御灵宗来人,就说要来看看。”   “行了,这里无你事了,接着去迎客。”沈管家笑吟吟上前,对那小姑娘礼道,“小姐,您如何过来了,老爷他——”   “我不能来吗!”   小姑娘满脸通红,不像含羞,倒像受了什么大气。   “御灵宗的人到底在哪儿!”   打从她出现开始,虞沛就感觉她恨不得把周围所有人都揪起来揍一顿。   小炮仗一样。   系统提醒:“小殿下,这是沈家小姐沈舒凝,也是沈仲屿的亲妹妹。”   沈舒凝……   虞沛仔细回忆着原书的剧情。   原著里的确有这么个人,但出场并不多。   好像从始至终,她就一直待在沈家来着,没往别的地儿去过。   虞沛把姜鸢拽至身后,道:“在这儿。”   那锐利的目光登时扫过来了,箭矢一样扎中她。   “你就是御灵宗的?”小炮仗气鼓鼓上前。   她闹出的动静不小,四周进出的客人都有意放缓了步子,不时便扫她一眼。   沈管家在旁低声提醒:“小姐,不若带她们去客堂一叙。”   “去个屁的客堂!”小炮仗出言不逊,那些客人俱都停下了,错愕看她。   一时间,低论不休——   “那姑娘是谁?”   “你不知道沈家小姐?跟她俩哥哥一样,本事小,气性倒大,要不是还有个大少爷撑着,只怕沈家早败了。”   “倒没听说过沈家还有个女儿,不过这看着就是个不懂事的,沈家老太爷寿辰,还敢在外头如此胡闹,败坏名声。”   “如今还能仗着沈家作威作福,几年后还说不一定呢。”   他们声儿都放得不算小,被沈舒凝听去大半。她却是不羞不躁,剜向他们。   “看什么看!”她泼辣道,“要给那老棺材祝寿就快去,再看一眼,本小姐将你们的眼睛全给挖了!”   “还挖眼,沈家好大的气派!”有人冷笑道。   眼见众人神情俱变,老管家忙上前陪笑道:“诸位,诸位莫怪,我家小姐并无恶意。诸位这边请,府内备了延年益寿的上好仙茶——木冬,快送仙长们去府中小坐。”   待木冬应好,他又补了句:“回来时顺便将小少爷请来,就说御灵宗来人送东西。”   “诶。”木冬应道。   等将府外的客人迎得差不多了,老管家才揩去额上冷汗,看向沈舒凝。   “小姐,您……”他委婉提醒,“不若带两位贵客去客堂,也免得叫老太爷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我不怕他。”沈舒凝转而看向虞沛,拧眉,“你们就是御灵宗的人?现下才来道歉?告诉你,要替我二哥抵命,也得看你们的命值几个钱!”   姜鸢仍旧神情冷然。   但若细看,便会发觉她已是耳根通红,手也在抖。   “抱……抱……”   虞沛突然截过话茬:“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送荐书,而非道歉。况且我也没听明白,不知要道什么歉?”   沈舒凝愣了:“你说什么?”   虞沛将她上下一扫,疑道:“方才听你答话答得顺溜,不像听不见的样子啊。”   沈舒凝大睁着眼:“你!你骂我聋?!”   虞沛点头。   沈舒凝:“没人敢骂我!”   虞沛:“那是你见的人少了。”   沈舒凝:“你凭何骂我!”   虞沛:“顺心而为的事。”   沈舒凝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眼眶都憋红了,才道:“不准骂我!”   “为何?”虞沛真诚发问,“方才那些人说你没教养,也不见你多委屈。”   沈舒凝狠擦着发红的眼:“骂我没家教也是在骂我爹骂我爷,我倒乐意听见。但光骂我就是不行!”   虞沛:……   真孝顺啊。   “而且,”沈舒凝隐见哭腔,“分明、分明是你们有错在先,是你们非要逼着我二哥去捉妖。”   虞沛:“是你二哥亲口这么说的?”   沈舒凝一愣:“那倒不是。”   虞沛面无表情:“所以你现在是出于想象,在凭空指责我俩?”   概没想到她突然讲起道理,沈舒凝神情慌张:“我……”   “道歉。”   “对不起。”沈舒凝下意识接道。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神。   ?   不是。   她怎么就道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镇伏特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二更)   ◎“此为家事,不便告知。”◎   但虞沛没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   她递出荐书:“这荐书是你去送, 还是让沈师兄来拿?”   方才小炮仗还只是眼眶发红,眼下见了那荐书,竟一瘪嘴, 泪珠子直往下滚。   “要荐书又有什么用,他人都起不来了, 还怎么去学宫?”   虞沛拧眉:“什么意思, 沈师兄的伤还没好?”   沈舒凝胡乱擦着泪水,不等她解释, 府内就又出来一人。   刚见到那青年,虞沛就差点将他认成了沈仲屿。   他与沈仲屿长得很像,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但差异也明显。   虽五官相近,可沈仲屿常是笑眯眯的,而这人沉稳许多, 脸上仅见礼貌淡笑。   “舒凝,如何在这儿哭闹, 惊扰了客人。”他唤道,嗓音温润。   “三哥。”沈舒凝吸了下鼻子,没像之前那样跋扈,“她俩是御灵宗的,来给二哥送学宫荐书。”   “好。”青年颔首以应, 正欲开口, 木冬就急匆匆跑过来。   木冬拱手道:“少爷,小姐, 老太爷让小姐去他那儿走一趟, 说是有话要与她说。”   “爷爷找我?”刚刚还嚣张得不行的小炮仗, 转眼就见了慌色, 袖口更是攥得死紧, “二哥……”   青年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笑说:“木冬,舒凝哭成这样,去见爷爷只会惹他不快,待会儿我替她去。”   木冬不为所动:“小少爷,老太爷说了,要小姐即刻去见他。”   青年笑意不改:“可——”   “去就去。”沈舒凝越过他,又恢复了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我怕那老棺材不成!”   见她气哄哄地走了,青年脸上笑容渐淡。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看向虞沛她们:“在下沈叔峤,适才小妹多有得罪,还请两位见谅。二位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府中小坐。”   “没事。”虞沛不愿多留,又把荐书往前一递,“这是沈师兄的荐书,麻烦你带给他,我与师姐就不进去了。”   沈叔峤接过:“有劳。”   他再不提迎她们做客的事,仿佛刚刚真只是随口客气一番。   走前,想到沈仲屿送的面具,虞沛多问了句:“沈师兄的伤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沈叔峤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   “好、”他稍顿,似乎说得格外艰难,“好些……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姜鸢忽然开口:“师父给了沈师兄不少丹药,如果都服了,贵府的病气不会这般重。”   沈叔峤愣怔,随后挤出笑:“道友许是弄错了,我二哥已大好。”   “大好?”虞沛挑眉,“沈少爷,我师姐修的是医者道——你猜我信谁?”   “这……”   沈叔峤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   他抿紧唇,目光落在来去匆匆的宾客上,又扫了眼一直拿余光打量他们的沈管家。   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提声道:“路途遥远,两位道友必然劳累,不妨去府中小坐一会儿,也好饮杯茶。”   听出他话有别意,虞沛这回再没推托,与姜鸢一道去了沈叔峤的茶室。   说是茶室,其实狭窄破旧得像是堆柴的木屋。   但打理得格外精细。   整洁不说,墙上所挂字画也颇为精妙。   “茶室简陋,请二位多担待。”   沈叔峤坦然坐下,温烫着壶杯。   “适才府外人多耳杂,一些话不便告知两位道友,我二哥他……恐怕时日不久。”   这倒和原书里的剧情对上了。   虞沛不解:“用婵玥仙君的丹药疗伤,虽不至立马见效,十天半月总养得好,怎么就时日不多了?”   来的路上她也问过姜鸢,婵玥仙君给的丹药可都是绝品灵丹。   “那些丹药……”沈叔峤犹豫再三,“并未用在他身上。”   虞沛一愣:“没用在他身上,那给谁了?”   沈叔峤放下壶盏,却道:“此为家事,不便告知。”   虞沛心恼:“你这样说话说一半,很烦的!”   真恨不得摇摇他的脑袋!   沈叔峤面露愧色:“抱歉……”   虞沛:“……你是什么道歉怪吗?”   沈叔峤还是没看她俩,始终低着头。   “总之,多谢御灵宗记挂我兄,也劳烦仙君炼药。但眼下家内事务繁忙,只来得及让两位道长饮杯茶。招待不周,往后定要去御灵宗登门言谢。”   虞沛听了半遭,才把他这堆车轱辘话给理清楚。   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她俩喝了茶就走。   她已快烦得受不了了,身旁的姜鸢忽说:“我要见沈师兄。”   沈叔峤:“二哥现在不便见客。”   姜鸢头回显露出强硬态度:“一面就好。”   沈叔峤再度拒绝:“现下有医师在为二哥看治,恐会惊扰。”   姜鸢:“我要——”   “师姐,别听他啰嗦了,这小子不吃好话。”   虞沛往后一倚,一手托住脸。   “我师姐说要见他,今天便必须见着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么你现在就把他带来,要么我们自己去找。届时若把府上闹得个底朝天,你从我嘴里可捞不着什么抱歉的话。”   沈叔峤被她那山匪似的作派给惊着了。   现在御灵宗的灵修都改这种路子了吗?   他踌躇不定,半晌道:“那……仅一面。”   虞沛看了眼姜鸢。   见人点头,她才道:“好,我师姐应你了。”   -   她俩跟着沈叔峤绕了好半天,才终于走至一偏僻小院前。   同他的茶室一样,这院子也清幽破旧得很,不知道的多半会错认成哪个下人的住所。   且闻不着一点药味。   虞沛拽了下姜鸢的袖子,两人顿了一步。   “师姐,怎么说?”她压低了嗓音问。   姜鸢目含担忧:“病气比他走之前更重了,而且……四周好像设了禁制。”   病气倒在其次,最关键的就是设在院子的禁制。   但凡身子虚弱点儿的,恐怕连院门都走不出。   虞沛越发觉得奇怪。   这哪儿像是照料病人啊,简直和关犯人一样。   想到方才姜鸢提起了禁制,虞沛问:“姜师姐,你学过御术诀吗?”   如禁制结界,防御驱邪一类的法术,都包含在御术诀里。   姜鸢怔住,喉咙有些发紧。   她想说没有。   打小她就被教养着熟读医道诀,其余诀法一概不许接触。   但眼下是她盼了好久的机会。   也或许只有这一次。   姜鸢呼吸渐重,须臾间便满背热汗。   “我……没……没……”她攥紧拳,最终改口,“没仔细学过,不过平日里会看一些御术诀的诀书。”   许因紧张,她这话说得磕磕绊绊。   虞沛只当她还处于社恐状态。   “那就够了。”她小声道,“我对御术诀一窍不通,待会儿我进去看沈师兄,你能不能在四处转转,看看院子周围有几处阵眼,都在什么地方,又设的什么诀法?”   这些并不算难事,但姜鸢不敢轻易点头。   “我可以吗?”她问。   “怎么不可以。”虞沛没察觉到她的不对,顺手拍了下她的肩,“你方才不还看出这周围设禁制了么。”   姜鸢攥紧拳。   “好。”她定定道,“我会尽力而为。”   -   沈叔峤是在进门后,才察觉到少了个人。   他转过身,伸长了颈子往外看:“那位道友呢?”   “在外面。”   虞沛毫不犹豫地合上门,将他的视线遮了个彻底。   “她也受了伤,这院子里威压太强,她在外面等我们。”   沈叔峤不疑有他,收回打量。   “二哥,御灵宗的人看你来了。”   虞沛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却见一旧木大床,外有厚重床帘遮盖,几乎感受不到床上人的气息。   良久,那里头才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应答:“谁?”   “是我,虞沛——师兄可还记得?”   那方传来轻笑。   “哦,是虞、沛师妹啊。”   他故意在两字之间顿了一下,仿佛她的名字合该这么念似的。   “你来做什么,查师兄有无偷懒么?”   虞沛真不知他怎还笑得出来。   她径直往里走去,说:“我来送荐书,顺便看看师兄。”   “荐书……”   方才这几句话已将沈仲屿的气力耗得干净,他大喘起气。   “有劳师妹,就是现下……有些……起不来,师妹莫……莫怪。”   见她往房间里走,沈叔峤忙上前拦她。   “虞道友,不能再近前了。”   虞沛睨他一眼。   随即甩出一道灵力,将他困在了原地。   沈叔峤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变脸,急道:“你说过只看一眼就走!”   “那是我师姐应你的,又非我。”虞沛再不看他,“况且连他的脸都还没见着,哪算得上一眼?”   话落,她恰好行至床前。   可还没拉开床帘,便有一手从中伸出,攥住了帘子。   那手干瘦、纵横着道道乌黑。有些地方甚至破开口子,流出漆黑的脓——简直已看不出人形了。   他的力气明显不够,只攥过一下,便无力垂落。   “虞师妹,师兄现下……恐不便见你。”   虞沛拧眉:“我只看一眼,看一眼便走。”   至少,她要确保他还剩几口气儿。   “虞师妹……”沈仲屿气息更弱,“那你……稍微躬着点儿身。”   虞沛照做。   内里窸窣作响。   过了会儿,那手又伸出来,手中却多了个面具,恰好挡在她脸上。   那面具和他之前给的有些不同,连眼睛窟窿都没挖,遮得严严实实的。   眨眼间,虞沛便陷在了一片昏暗中。   他的手抖,面具也跟着颤抖不止。面具周沿漏进的光线疏疏密密,晃得她眼疼。   在摇曳晃动的光与暗中,她听见的沈仲屿声音。   “我如今……有些……难看。”   他说话几乎一字一顿,又轻又慢,却还能听出些许笑意。   “别……吓着……师妹……”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再更吧 第31章 (三更)   ◎“师妹,别不开心。”◎   虞沛到底没掀开帘子。   隔着那厚重的床帘, 她听见他气息奄奄的呼吸。   那呼吸太微弱了,比风轻,可又比山重, 沉甸甸闯进她耳里。   她没说一句话,系统却像是猜中她心中所想, 及时提醒:“小殿下, 您绝对不能插手这段剧情。”   虞沛抬眸,眼睫轻颤。   “为什么?”   “沈仲屿的死对剧情发展很重要, 在他死之前,闻云鹤足够善良但太过优柔寡断,姜鸢勇敢却又决心不足——是他的死促成了男女主的性格转变。   “如果您贸然插手,对后续情节的影响无法估量不说,甚至可能有更多人受到剧情牵连。”   虞沛明白了它的意思:“所以他必须死?”   系统委婉答道:“除了剧情, 系统也会考虑到宿主的最大利益,帮您完成任务, 回到现世。”   换言之,如果她影响了剧情发展,很可能就没法离开了。   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说话,沈仲屿忽然开口:“虞师妹,我那日回府, 家里养的旺财上来迎我, 便在吃饭时给它丢了块肉骨头——你猜它与我说了些什么?”   他说得慢,每个字儿都耗费了大气力, 虞沛自不会以为他现下还有心情讲冷笑话, 便问:“旺财是狗?”   沈仲屿气息奄奄:“是, 打小伴我长大。”   虞沛:“狗也会说话?”   “人都会飞, 狗能说话又有何稀奇的。”沈仲屿笑道。   虞沛仔细想了, 才说:“要能说话,大概也是肉骨头好吃之类的。”   沈仲屿再没应声。   他的呼吸弱下去、缓下去,像春日里的一阵微风,悠悠长长地拂过耳畔。   许久——久到虞沛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回道:“并非。”   虞沛极有耐心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它说了什么?”   沈仲屿咳嗽了几声,闷出一声轻笑,说:“汪……”   一声惟妙惟肖的小狗叫。   虞沛:“……”   她面无表情地摘下脸上的面具,塞回床帘,再起身,动作一气呵成。   “沈师兄,改日再来看你。”她转过身,一步也没停。   “好。”沈仲屿以笑应了,等她快走到门口时,才又气不足地补上一句,“师妹,别不开心。”   虞沛顿了步。   “我知道。”语气仍听不出多少起伏。   *   离开院子后,沈叔峤又隐晦提起送客的事。但虞沛和姜鸢只当没听出来,反以路远为由留在了沈府。   夜里,姜鸢找到虞沛,提起了沈仲屿院子四周的结界。   “有人在沈师兄的院子周围布下了执明斗阵。”   “斗阵……”虞沛细思,“便是那执明第一阵?”   “对。”姜鸢点头。   虞沛面露狐疑:“我记得这阵法是凶阵。”   “是,如果被锁在阵法内,会持续不断地消耗灵力,到死方停。”姜鸢稍顿,犹疑道,“而且……此阵为七杀阵。若只克沈师兄一人的性命,那便代表着阵内埋了具……埋了具与他命格相冲的男尸。”   “真的?”   姜鸢颔首以应。   一想到那院子底下埋了具尸体,虞沛紧拧起眉:“看来沈家非要整死沈师兄不可了。”   姜鸢犹豫着开口:“一家人即便再不和睦,也不会故意拖着师兄让他死吧。会不会……是被什么邪物给侵占了身体?”   虞沛往桌上一趴,闷声道:“这府里没什么妖魔邪气,可能性不大。”   “那怎么办?”姜鸢忧心道,“现在那些丹药的下落也没查到,再这样下去,沈师兄就只有等死了。”   虞沛却应不上这话。   她不大自然地转开了话题:“师姐对御术诀了解挺多,怎么没有学此类诀法?”   姜鸢一愣,倏然看向旁边的窄窗。   “没有多余的工夫。”   “为何?”虞沛一手撑脸,“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姜师姐你是水灵息,按理说修御术道比医道更有效果。”   但姜鸢只“嗯”了声,显然不大愿意提起此事。   虞沛看她半晌,心中存疑。   这人是不是不喜欢御术道啊。   也是。   原书里她最后可是成了大医师。   姜鸢不愿提这事儿,她便也不再追问。   可不知道是不是沈仲屿那冷笑话作祟,她的精神气蔫儿了不少。到夜里睡时,又辗转反侧,总也闭不上眼。   到最后,她干脆不睡了,睁着双黑溜溜的猫儿眼,盯着高悬的月亮发呆。   忽在这时,怀中的复影镜传来阵阵灼烫。   虞沛顺手摸出一瞧,发现镜上的红玉正泛着淡光。   按下红玉后,毛团儿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镜面。   “找我有事儿吗?”她也不确定对面是毛团儿还是宿盏,便歪过镜子对准一方窗角,没露脸。   对方开口便问:“你换了住处?”   原来是宿盏。   “嗯。”虞沛答得敷衍。   这纯情大反派的眼睛倒厉害,看一眼就知道她换地方了。   宿盏对她总遮着脸的做法显然有些不满:“上回已见过你,如何还不愿露脸。”   虞沛情绪不高,索性破罐破摔地转回镜子。   “你找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宿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在辨着她的神情。   片刻,他道:“在为何事为难?”   虞沛惊讶:“你怎么知道?”   宿盏:“……猜的。”   哪儿用猜呢。   打小就这样。   一纠结什么事,眼珠子都不转了。   他又道:“若对什么事为难,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不就行了。”   虞沛顿时恢复了些许精神气。   她一下坐起,双手握着镜子。   “你还挺了解我,我的直觉向来准得吓人。”   “也是猜的。”宿盏道,“想做什么便去做,你还怕担不了结果么?”   虞沛越发觉得这人跟长在她脑子里似的。   怎么什么事都跟她想得一样。   她点头道:“是吧,要瞻前顾后,好多事都做不成了。”   “那便是了。”镜子里的毛团儿哼笑一声,“你不连我都敢来往么?”   虞沛的心情大为好转,挥舞着手中的镜子。   “小毛团儿!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毛团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宿盏忍着乱跳的冲动,说:“什么毛团儿,我有名字。”   虞沛答得自然:“我知道,宿盏嘛。”   像是被浇了泼冷水,毛团儿身上的淡红顿时褪得干净。   他垂下视线,闷声应道:“嗯。”   虞沛还想与他再聊会儿,却感受到一股灵力正朝对面的房间逼近。   ——姜鸢就住她对面。   她倏地抬头,望向窗户。   窗上逐渐映出一道黑影,且离对面越来越近。   对面的宿盏却未察觉。   “沛——虞沛,你现在在何处?”他问。   “在——”虞沛陡然住声,“你想打听我,不应先聊聊自己吗?”   上来就问她在哪儿,难不成还能出来与她见面?   宿盏平心静气道:“那好,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想……”虞沛抬头盯着那鬼鬼祟祟的人影,照着他的问题往下问,“你现在在哪儿?”   “云涟山。”   什么?   什么!!!   虞沛一下坐直身子,有些不敢置信:“你在云涟山?!”   大反派已经要上线了?   可剧情刚开了个头啊!   “嗯。”宿盏稍顿,“如今灵识附在此物上,我自然也随它在云涟山了。”   原来说的是灵识。   吓死她了。   虞沛松了口气,说:“我是问的本体——你的本体在哪儿?”   “海底。”   还真说了。   虞沛心生狐疑。   没听说哪处的海底封有什么邪息啊。   正想着,那道黑影已推开门缝,潜入房间。   她压低声音道:“我还有事,咱们改天聊。”   再不等他应声,她便按下了红玉。   揣好了镜子,虞沛推开门,屏住气息随上那黑衣人。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时,那人已走到姜鸢床前,高举着手准备下刀。   而姜鸢睡得沉,没有丝毫反应。   刀将落。   虞沛忽然出声:“那谁。”   那人显然没察觉到她的存在,浑身一僵,突地转身,一双鹰眼锐利警惕。   “下刀也不找个好点儿的时机吗?”虞沛扫了眼他的灵刃。   通体淡红,属火。   被她发现,那人却是不怕。   “待解决了她,再来收拾你!”他当着她的面转回身去,又欲动手。   可无论他怎么使劲儿,举在半空的刀刃都一动不动。   他错愕抬头,发现刃身被另一道更为强势的赤息束缚着。   怎么可能?   那人的灵力分明弱到难以察觉。   他突然惊醒,忽想起他连她是何时进门的都没意识到。   意识逐渐被骇惧攫住,他嗓子发紧:“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听不懂人话。”   虞沛右手作剑指,再轻一动。   “天车止杀。”   裹覆在刃身上的赤息瞬间凝成一条细线,径直刺透了他的额心。   一丝血线从阵眼大小的伤口里流出,他往后退了步,瞳孔急速放大,最后僵死在地。   他倒下时弄出的声响不小,姜鸢被吵醒。借着月光,她恍惚瞥见一坨黑影。   还有血。   满脸的血。   她脑子一晕,险些又昏过去。   看见虞沛站在门口,她慌忙披好衣裳,问:“师妹,这人是……?”   “应是沈府的人,来杀我俩的。”   虞沛顺手提起桌上的包袱,丢给她。   “师姐下午说的事我想过了,这里治不好沈师兄,便带回去让婵玥仙君治。”   系统急着提醒:“小殿下!您不能这样,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   “我知道不能。”虞沛神色不改地掐断了与它的联结,“今日做出的事,还有一切后果,我会担着。”   姜鸢忍住冲脑而上的眩晕感,跳下床,尽量绕开尸体。   “直接带沈师兄离开恐怕有些不妥。”   虞沛点头:“也是,他坐上仙鹤飞两阵就得死。”   姜鸢:“……师妹,我的意思是他如今在家。”   他虽为御灵宗弟子,但到底是沈家人,如今又在家,哪有随便被人带走的道理?   “所以得偷摸着走了。”虞沛问她,“姜师姐,你带玉简了吗?”   “带了。”姜鸢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拧眉道,“但玉简没法联系上仙君。”   也是。   要能联系上婵玥仙君,他们那会儿也不会被困在云涟山上了。   虞沛想了想:“那闻师兄呢?”   “下午刚联系过,但他出任务去了,现在也不在御灵宗。”   “那便直接回御灵宗,找婵玥仙君。”虞沛很快做下了决定,“沈师兄撑不了多久了,我先带他出府,再想办法找到那些丹药。”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到门口时,虞沛忽顿了步,化出柄灵刃就朝外打去。   姜鸢:“师妹?”   虞沛:“有人。”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应是在躲避灵刃。   紧接着,大门就被推开了。   沈舒凝站在外头,揪起被灵刃割开一大条口子的右袖,恼怒质问:“你要杀我?!”   虞沛点头:“虽然耳朵不好使,但所幸你还有眼睛。”   “你!”小炮仗被她气得够呛,“我都听见了,你们要反我爷爷!”   虞沛好笑道:“怎么就反你爷爷了?”   沈舒凝嘴唇都在抖:“你们要救我二哥,就是在反他。”   虞沛意识到什么:“是你爷爷把他关在那院子里的?”   “是!”沈舒凝头上的铃铛换成了两条赤色长带,被风垂着胡乱飘摇,“若我去告发,你俩今天谁也别想离开沈府!”   虞沛渐渐敛起逗弄她的笑意,袖下手已凝出把长刃。   但沈舒凝又道:“除非带上我。”   虞沛:……   下回能先挑重点么?   姜鸢在旁斟酌道:“师妹,若有两人,仙鹤能飞得更快些。”   这小炮仗脾气是坏了些,但性情率真。   时间太紧,虞沛眨眼就做出选择。   “那好。你俩回御灵宗,我去找沈师兄。”   三人动作极快,几乎在敲定的刹那便分行两处。   走出两步后,沈舒凝顿在夜色中,回身望向虞沛:“我看见了。”   “什么?”   “那个人。”沈舒凝若有所思地望向漆黑房间,“你杀了那个人。他是我爹的近卫,火灵中阶。”   虞沛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你莫不是还要替你爹向我讨账?”   “不是。”沈舒凝抿紧唇,“今天白日里的事,抱歉。还有……谢谢。”   说完最后俩字,她像是很不适应似的,飞速转回身,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   虞沛顺着白日里的路,找到了沈仲屿的住处。   刚进院子,她就听见了微弱的痛吟。   她推门而入,小声道:“沈师兄。”   “是……是虞师妹?”沈仲屿将痛吟压了回去,换之以轻笑,“这时来拜访,是不是有些晚了?”   “师兄要计较,也等到往后再说。”虞沛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牛脸面具,摸着黑往他脸上一扣,“今日是来还师兄面具了。”   “是么?”沉闷笑声穿透了面具,“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归还的道理?”   虞沛没闲心与他插科打诨,将他的胳膊搭上了自己的肩,生把他拽了起来。   沈仲屿大喘着气,浑身都在抖。可因无力,只能任由她摆布。   “师妹……这是……作何?夜间修炼吗,不免有些……累人……我——”   “闭嘴。”虞沛小声恐吓他,“若再说话,便将你舌头拔了!”   “哦……”沈仲屿却笑,“原来虞师妹……今夜是……化了……无常,要引我往……拔舌地狱走一趟。”   虞沛:……这人心态真好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嘴地闹着,刚出房门没走两步,身前忽落下好几道黑影。   远处,一高壮男人负手而来。   那男人神情含笑,生了双窄缝眼,右脸长颗痦子,瞧着很是精明。   “你这小女子夜里带着我儿,要往哪儿去?”   这就是沈仲屿的爹了?   虞沛神情自若:“哪儿有药,就往哪儿走。”   沈仲屿抬头,汗水已将面具边沿润透了。   “师妹,”他急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原来……不是要去……修炼吗?”   虞沛:……   她真的很想揍他。   沈老爷冷笑:“好大的胆,白日里给过尔等逃命的机会,如今却赶着来送死。”   虞沛:“不及你胆大,连亲儿子都要害死。”   沈仲屿及时补充:“师妹……他非我亲爹。”   虞沛:?   “真的?”   沈仲屿虚弱点头:“千真万确。”   虞沛:……   好像被迫知道了什么家族秘辛。   沈老爷仅作大笑:“你这小女子好一身污蔑人的本事,只可惜本领比不上心气,太过狂妄。”   虞沛意识到不对:“你什么意思?”   沈老爷:“你叫那两人跑去御灵宗污蔑老夫,又可曾想过她俩能不能活着走出池隐?”   虞沛眉心一跳,却问:“你知道去的人是谁?”   “你是说舒凝?”沈老爷听懂了她的话,笑道,“那贱子早该吃些苦头了。”   他末字落下,虞沛迅速转过脚步,手中化出灵刃。   沈老爷慢悠悠道:“老夫知你修为不错,可这府内高阶灵者二十好几,追出府的也有十个。等你应付完,那边只怕人头早已落地。”   “父亲。”   沈仲屿拉过虞沛,一步一跄地往前,把她护在身后。   “错皆在我。孩儿……我这便回去,还请父亲……手下留情,放了……放了她们。”   虞沛眸光一斜,隔着面具,她仅能看见他的下颌。   被汗打湿了,和着血水,接连不断地往下滴落。   须臾,便聚成了一小泊血滩。   沈老爷大笑:“仲屿,沈家教你的规矩,便是站着认错?”   “是,孩儿忘了规矩。”沈仲屿膝盖一弯——   却没能跪下去。   虞沛拽着他,不叫他再动一步。   “都要去拔舌地狱了,还给活人磕什么头认什么错?”   沈仲屿一怔。   不等他开口,虞沛便从怀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听闻今天是沈老太爷大寿?”她垂下手,掐破了那珠子。淅淅沥沥的水落下,却没沁入泥地,而是如沸腾的水般,在地面鼓煮着泡泡。   沈老爷眯了眯眼:“所以让我一对儿女赴死,便是御灵宗送的‘大礼’?”   虞沛恼拧起眉。   没脸没皮的狗东西!   地面的水还在“沸腾”着,渐渐地,升腾的水雾竟凝出了两道人形。   左边的女子梳着长辫,肤色偏深,身姿健美。她紧闭着眼,右手拄一根盲杖。   右边那少年与她有几分相像,不过比她欢泼许多,每笑时,耳上的银环便晃出银光。   “殿下。”两人齐唤道。   长辫女子单膝跪地,晏然自若。   少年则时不时抬眸瞟她一眼,双眼弯弯如月牙,语气更为轻快。   沈老爷渐收笑意,冷声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虞沛却没应他,只道:“我在两个女修身上留了灵痕,那两人如今正遭追杀。”   少年嘻嘻笑道:“小殿下要我和姐姐去找追杀她们的人?”   “共有十个,皆是高阶修士。”   长辫女子语气平淡:“殿下有何令旨。”   “全杀了。”   虞沛看着沈老爷,缓声道。   “将他们的脑袋提来,为沈老太爷祝寿。” 第32章   ◎“仲屿薄命一条,如今心甘情愿托付于师妹。”◎   银月高悬, 夜色朦胧。沈老爷一声不吭地打量着虞沛,脸上已无笑意。   眼下的局面太过诡异。   方才那两人没声没息地出现,可还不等守卫出手, 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开始,他以为那两人是她召出的灵兽。   修士突破高阶时, 便可以随时召出灵兽。   但那两人的身姿体态与灵兽迥然不同, 面上又带有浅蓝色的细纹。   ——倒像妖。   脑中陡然蹦出“妖”字,沈老爷的目光顿时尖锐不少。   与妖厮混, 实乃邪修!   “你到底是何人,又修的什么邪术?!”说话间,他扫了眼虞沛的衣裳。   灰底棕袍,应是御灵宗的杂役弟子。   区区杂役弟子,竟能使唤动妖族,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虞沛反问:“被别人砍脑袋之前,你还要打听她落的什么刀吗?”   “强词夺理!”沈老爷神情冷然, 斥道,“你一小小弟子,胆敢与妖族勾结。而今又依仗妖族,在我沈府里为非作歹,当真活腻了不成!”   他认定她必然走了旁门左道, 自然而然地摆出了长辈作派, 恨不得当下就困她入狱。   虞沛恼蹙起眉。   什么老古董?   这人简直比烛玉他爹还烦。   真把年纪大当资历高了,对谁都能训上两句。   她索性直言:“既然觉得我活腻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   沈老爷重哼一声, 蔑然道:“倘若适才你留下那两只妖, 倒还能勉强搏出条活路。可惜……愚不可及!”   他抬手示意。   突地!院子里的十几暗卫交错而上, 速度快到只见黑影。   沈仲屿吃力抬手, 将虞沛护在了身后。   他亦瞧出那两个妖族实力不低,但并不清楚虞沛的底细,便想尽力护着她。   “虞师妹,”他忍痛道,“小心。”   这人真是。   虞沛叹气。   难怪闻云鹤和姜鸢会被他的死刺激得不轻。   她再度连上系统,问:“统子,这些人会算攻击值吗?”   系统:“!!!”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还一个比一个凶。   它才下线不到半个时辰吧!   “小殿下你——算了。”它认命道,“这些沈家护卫在原书里没怎么出场过,按戏份连炮灰都算不上,受他们攻击也不会算进数值。那边那老头勉强能行,不过估计也加不到多少点。”   “我知道了。”   虞沛抬手,双手飞速结印,赤息绕指而动。   “鹑首八星,南门敞,召弧矢,东井化箭——”   话落,指间的簇簇赤息交缠着破空而上,耀目如流星逐日。   升至半空后,那赤息竟陡然爆开,化成无数赤身箭矢,急速射向地面。   “噗嗤——”几声,大半暗卫都被数根箭矢刺中,顿停在原地。   “停下做什么?别磨磨蹭蹭的,快杀了她。”沈老爷没把她的攻击当回事,“这点修为,念了全诀又能起多大用处,还怕她不成?”   但他们仍旧一动不动。   就连没被射中的那三两护卫,也踌躇不前,面露难色。   沈老爷眉头紧锁:“一帮蠢货!这便被吓着了?一两根箭而已,还能要了你等的命不成!”   “老爷……”离他最近的一个护卫僵硬转过头,望向他的眼中含惊带惧,“我……”   他只挤出了这几个字。   下一瞬,他胸前的箭尖处忽爆散开无数赤线——就如瓷器被尖锐石块砸中后裂出的纹路。   那些蛛网般的赤线在他的皮肤下快速游走、膨胀着,所经之处亮得惊人。   片刻,他浑身——甚而是脸上,都遍布着赤色的线。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像是将碎的陶瓷娃娃。   不光他,其他中箭的人也都成了这样。   沈老爷大惊,慌忙后退几步。   但他的反应到底太慢。   “滋啦——”像是冷水浇在油锅上,那些侍卫身上的赤线接连爆开。他们的血管、灵脉,乃至骨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碎在这强大的灵爆之中。   眨眼间,那些暗卫就没了气息,倒地僵死。   系统:“……”   到底谁才是反派啊!   血溅在脸上,烫得沈老爷浑身一抖。偏偏背部又冷得惊人,连脊骨都似在打颤。   这人不是杂役弟子吗?   一个杂役弟子,怎么能催动这般可怖的灵诀?!   剩下的两三个暗卫也再不敢上前,一脸惊恐地朝后退去。   好半晌,沈老爷才回过神。   他狠瞪着眼,额角青筋暴起。   “加强斗阵。”他咬牙道。   杀不了她,还对付不了将死的沈仲屿么!   那几个暗卫却已经被吓到动弹不得了,直等沈老爷又重复一遍,才忍着恐惧合掌结印。   霎时间,布在院内的阵法被强化不少。   蚀骨的疼痛如潮水般涌上,沈仲屿躬伏了身。   不过几息,他就已支撑不住,呕出好几口淤血。身体腐烂的速度也在加快,有些伤口甚至已能看见森森白骨。   见他近乎痉挛,沈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他冷笑道:“小弟子,老夫不管你耍了什么手段,可你今日,休想带这孽子走出我沈府!”   虞沛知晓是他把沈仲屿关在这院子里,却没想到他的心能狠成这样。   即便不是亲父子,也用不着这般折磨人吧。   偏偏她又不能再肆意催动灵诀。   ——刚刚她虽是在攻击沈老爷的侍卫,可灵力的威压也影响到了沈仲屿。他已经只剩半口气了,忍过一回已算不易,要是再来一道灵诀,多半得死。   心烦之际,沈老爷又道:“你现在认罪,老夫还可留你一条性命,待去了御灵宗,也能帮你说上两句好话。若你再诚恳些……也能让我儿多活两日。”   乍一听是退让一步,实则步步紧逼。   虞沛拧眉。   身旁,沈仲屿忽唤她:“虞师妹。”   “怎的了?”   “你……”他气息奄奄道,“若仅你一人,定能……想办法离开。师妹无需……管我。”   虞沛:“师兄不信我?”   “并非。只是……不值当。”   冒着送命的风险救他这样的人,于她而言,不值当。   “好。”虞沛忽然松开了手,“我可以不救你。”   沈仲屿像是松了口气,轻笑:“如此最好。”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前,一步一步的,似是前路无所惧。   “但有些话要与你说清楚。”身后,虞沛道,“即便不救你,我也会与他打。没什么弯弯绕绕的理由,不过是他惹着我了而已。”   沈仲屿顿步。   虞沛又说:“还有一事要请教沈师兄,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放过我么?”   能对素未谋面的人下死手,这样的人真能信守诺言,放她离开沈府?   沈仲屿闭目。   这事并不难想清楚,没过多久,他低叹一气:“是我糊涂了。”   虞沛伸出手:“沈师兄,你可以把命交在我手中,也可以现在就去他那儿——目下,选择权在你。”   另一边,那几个侍卫又开始结印,意欲继续加强阵法。   沈仲屿侧身看她。   苦于魔毒,现下他已经不大能视物了,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也模糊不清,仅能隐约看见些轮廓。   可就是这样朦胧不清的光景,却如见赤乌,通脱张扬,灼目不可视。   耀目得他心惊。   沈仲屿眼帘稍垂,缓握住了那只手。   他轻声道:“仲屿薄命一条,如今心甘情愿托付于师妹。”   阵法带来的强压几乎使他口不能言,每个字都说得勉强。   “一刻钟,师兄再忍过一刻钟就好。”虞沛单手结印,低声念道,“奎照十六星,蒙秦山开,千卷藏。”   一副空白画卷凭空出现,在半空浮动着。   见状,沈老爷骇然大叫:“快!快去!毁了她那千卷藏,莫叫她把人送进去了!快去!”   但无人敢动。   “老……老爷。”他身旁的侍卫道,“不若……不若还是放他们……”   “蠢货!”沈老爷掴了他耳光,怒不可遏,“一帮蠢货!没用的东西!老夫自己来!”   话落,他开始合掌结印。   虞沛却并不着急,只是觉脑袋有些沉。   她下意识地耸了下鼻尖,唤他:“沈师兄……”   沈仲屿:“师妹有……何事?”   “你身上——”话音戛然而止,虞沛摇摇头,话锋一转,“没什么。”   沈仲屿担心是身上血污太脏,意欲松开手。   “抱歉,虞师妹。”他轻笑,“如今师兄倒成了泥里乱滚的花猫儿。”   “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虞沛挠了下面颊,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   她只是突然觉得……他身上好香啊。   是股不知何时出现的清新甜香。   且这味道她好像在哪里闻过。   可又不同。   她记忆中的气息多了些炽热,像烈日下的松木。   那灼烈叫她头疼,木香又抚平着心中的躁动。   而眼下,那气息若有若无,却如密林一般绕在周身,令她分外心安。   看她欲言又止,沈仲屿又问:“虞师妹,可是哪处不对劲?”   “没,没什么。”虞沛屏着呼吸,尽量不去嗅那味道。   太怪了。   没屏两口气,她就再忍不住,又嗅闻了两番。   等闻见那股子淡香了,她眉一拧,暗自谴责自己。   眼下是什么时候啊沛沛!   怎么能像只见了猫薄荷的猫,控制不住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不更,放在后天一起更。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妍不咸 4瓶;春之调音师、逢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才不过两天。”◎   沈老爷接连打出好几道灵力, 卷滚着朝虞沛和沈仲屿袭去。   但到底晚了步。   灵力还未近身,虞沛就已经把沈仲屿藏进了千卷藏里面。   她合起卷轴,负在身后。同时朝旁跃跳两步, 躲过了扑面而来的汹涌灵力。   沈老爷眉头紧锁,心跳渐重。   他本以为她只是与妖族勾结, 却没想到她的灵力竟这般深厚。   而那边, 虞沛已抬手作剑指。   “陵光诀一,东井化箭——”   几乎是她念出灵诀的瞬间, 沈老爷就拽着仅剩的两个侍卫挡在了身前。   灵箭四飞。   虽被侍卫挡去七七八八,可还有几根刺进了他的胳膊。   他疼得汗如雨下,却唯恐灵爆,只能咬牙拔下箭矢,并将脚边几具死尸往虞沛身前一踹。   趁着她用灵力挡开死尸的空当, 他颤抖着连撕了好几道瞬移符,唯恐会被她捉住。   他跑得实在太快, 还不等虞沛解决完眼前的麻烦,他就已踉跄着逃出几丈开外。   虞沛并不急着追人。   她倒不担心沈老爷留有什么后招,但眼下时间紧迫,片刻都耽误不得——千卷藏能储存活物,却至多一刻。   挡开最后一具死尸后, 她带着千卷藏就逃出了沈府。   她去了与姜鸢提前约好的客栈, 进了房间,再才解开后背的系绳。   受沈仲屿影响, 千卷藏也沾染了些许淡香。   活像冬日里的木头, 清新淡雅。   虞沛抱着卷轴, 一时舍不得松手。   沈仲屿以前就这么香吗?   她好像从没注意过。   她接触过的香料不少, 可目下这香却有些奇怪。   像是喉咙烧干时遇着了清泉, 饥火烧肠下看见了白米——寻常不过的淡香,竟挑起了她的渴欲。   她哽了下喉咙,竭力忍着把卷轴当鸡腿啃的冲动。   冷静点儿沛沛。   要真啃了,沈师兄就没了。   不是!   虞沛连连摇头。   沈师兄不在里头也不能啃啊。   虞沛尽量屏着呼吸。   直忍得掌心都掐红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往床上垫了层被褥,再把卷轴放在床上,散开。   沈仲屿被放了出来   前后不过半刻钟,他的伤情就又恶化许多。衣袍已经被热汗浸透了,乌黑的血一阵阵地流,已瞧不出他衣裳原本的颜色。   气息也微弱至极,连睁眼的力气都不大有。   他的状态实在太差,虞沛不敢给他乱塞药,只能尽量帮他平稳着灵力,以防内息崩溃。   又过了小半钟头,终于有人敲响了门。   开门一瞧,外面只有婵玥仙君一人。   她面生薄汗,素日平和的眼中见着明显焦灼。   “你是虞沛?鸢儿说仲屿伤重,他在何处?本君送他不少丹药,理应早早痊愈才是,伤情如何会加重?”   她一连问了好些问题,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虞沛索性侧身,好让她自个儿看看沈仲屿。   婵玥仙君移过视线,这便瞧见了床上的人。   只一眼,就叫她阖眼攥拳,身子有些微晃。   沈仲屿走时身上还有伤,可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才几天工夫!   不过两三天,她座下的大弟子就被拖没了人形!   捱过那阵头晕目眩,婵玥仙君抬起眼睫,看向虞沛。   她心中怒火不小,但面对这救了她大徒弟的小弟子,还是尽量缓和了语气。   “依鸢儿所说,他是被关在了沈府,用斗阵锁了起来?”   虞沛点头。   婵玥:“如今本君能保住他的命,但要他彻底恢复,还需毁了阵法。”   只要斗阵在,他的灵力就会持续消耗。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灵力耗尽的下场。   虞沛移过脚步:“现下便毁?”   大有婵玥点头,她就能将沈府也一并毁了的意思。   “不。先要散尽他体内的邪毒,毁阵至少要等到明日。”婵玥说着,眼中浮出压不住的赞许。   这弟子年岁小,心性却是不错。   竟能孤身将沈仲屿带出沈府,修为更是难以想象。   届时进了学宫,应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苗子。   婵玥走至床边,取下沈仲屿的面具,这才发现他还睁着眼——大概是受伤痛折磨,时昏时醒。   他虚弱喘气,竭力转动着眼珠,在烛火下寻找着虞沛的身影。   “虞师……妹,可还好?”   虞沛守在房门口,听了这话,转身应道:“好得很,也没受伤,师兄安心疗伤便是。”   只是有些闻不得他身上的气息,越闻,脑袋就越糊涂。   “师妹……操劳了。”沈仲屿又看了眼婵玥,却笑,“师……父,如今……您已成……成了拔舌地狱的……刑官了吗?”   不同于往日的调侃谑弄,婵玥此时满面严肃。   “若不想见你娘,就暂且闭嘴。”   沈仲屿轻笑出声:“我娘……自是成……成了仙的,死了……也见不着。”   “既见不着,更当闭嘴。再多说两句,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婵玥往他嘴里丢了颗丹药。   沈仲屿已无力气应声。   他闭了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便昏死过去。   婵玥扫了眼他脸上的淤恨,眉头紧锁。   她知道沈家不喜他,却不想竟能狠心到这一地步。   她敛住怒火,双手结印道:“天根四星,灵入百骸,辰生破黯。”   渐有淡青色的气息从她指尖溢出,缓慢沁入那些乌黑伤痕。   随着青息渗入,他身上的淤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痊愈。   虞沛背朝着他俩,脑袋抵在门上。   她将手攥得死紧,却压不住愈发狂跳的心脏。   怎么回事。   仙君也香香的。   且婵玥用了灵诀之后,那股子香味就更浓了。   如此想来,她闻见的应是木灵息的味道。   可不应该啊。   她以前从没闻见过。   虞沛被那香味惑得心痒,正想推门出去守着,就听见婵玥道:“你进了沈府……遇见过哪些人?”   虞沛吞咽两番,闷声应道:“就沈师兄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父亲。”   “沈思典?”婵玥语气冷淡,“他不是仲屿的亲生父亲。”   “嗯。”虞沛语气渐弱,捏着鼻子道,“听沈师兄说过。”   她的声音有点儿怪,婵玥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见她快要扒上门了,她叹笑道:“疗伤不是什么秘事,你无需这般躲着。”   若她愿意,她倒还想教教她孟章诀——修者并非不能修习本身灵息外的其他诀类,不过难度更高,效果也更差。且寻常修者,终其一生能精通十条灵诀就已有登天的难度。   虞沛贴着门缝,小声道:“我就在这儿,守守门。”   婵玥不知她心中所想,反倒讲起往事:“仲屿、叔峤和舒凝的亲生父母,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会儿仲屿和叔峤不过一岁,舒凝也刚出生不久。至于沈思典,他是仲屿的大伯。哥嫂死后,他便给他们仨都改了名姓,当亲生儿女养在了身边。”   那沈老爷就是沈仲屿他爹的亲哥哥了?   虞沛:“可既然沈老爷是沈师兄的大伯,为何还要害他?”   婵玥语气不善:“世家向来利在前,血缘在后——那沈思典膝下还有个亲儿子,他要拆了仲屿的骨头,概也是为他儿子铺路。”   虞沛抵着门,视线落在地上。   鲛族天性嗜杀,可最讲求敦亲睦族。银阑脾气暴躁,哪怕现下与她生疏了,也断不会做出害她的事。   她瞟了婵玥一眼:“仙君您好像很了解沈家的事。”   “本君……”婵玥稍顿,“我与他父母从小便交好,只不过自他父母离世,与沈家就淡了来往,也不常去见仲屿他们。”   虞沛收回目光。   可看她对沈仲屿的关心程度,并不像是不去见他们,倒更像是沈家人不让她见。   婵玥声音渐低:“这孩子当日一步一磕头,硬生生从山脚拜到了御灵山巅,这才让沈家松口,进了御灵宗——那时我就该想到,沈家接他回去,断不会好生照料他。”   虞沛拿余光瞥着沈仲屿。   邪毒渐散,他脸上的淤黑也褪去许多,气色更是好了不少。   哪怕昏死过去,他也仍面带淡笑——就和当时他在云涟山上睡着时一样,仿佛何等愁苦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只瞟了两眼,那股子渴劲儿就翻涌得更厉害了。   “仙君。”虞沛飞速转回脑袋,吞咽两番,“我去门外守着吧,这房里有些热。”   热?   婵玥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大开的窗户。   白天是热,可夜里应凉快得很啊。   虞沛又补了句:“顺便在外面等着姜师姐她们,也免得她们撞上沈家人。”   再待下去,她保不齐能做出什么事儿。   “鸢儿她们慢我一步,估计明早才到,倒不急。”婵玥稍顿,“不过,仲屿的毒再过两刻便能散尽,届时还请你帮忙守着他——本君需炼些丹药。”   “没问题。”虞沛飞快应道,一推门,眨眼的工夫就钻了出去,又紧紧合上。   *   子时。   夜深月悬,沈仲屿被噩梦惊醒,恍惚睁眼。   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过一遍,疼得他动弹不得。   他急喘着气,视线未聚焦,唇边就压来浸湿的软布。   “沈师兄,你可以抿点水喝。”   那嗓音轻快,与救他脱离噩梦的声音别无二致。沈仲屿的思绪尚未回笼,就已照做。   他没什么力气地转过目光,瞧见了端坐在床边的虞沛。   “虞……师妹?”   “是我。仙君炼丹去了,我在这儿守着师兄。”虞沛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守着他简直是门苦差!   他确然恢复了,可那股香味也越来越浓,就像是勾在钩子上的鱼饵,在她面前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师妹……早些……歇息。”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字,沈仲屿难以撑住,又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色没亮上多少,隐见月影。   沈仲屿又看向床边,果不其然对上了虞沛的眸子。   但与方才不同,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连长睫都不见眨动。   他正昏沉着,没瞧出有什么不对,只含糊着催她去歇息:“师妹……我这里……无需守着。”   见他说话,虞沛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她歪了下脑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枚上品灵石,递在他身前。   沈仲屿这回也没撑多久,还没看清她拿的什么东西,就眼一闭,再度昏死。   不要吗?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灵石。   他不要,她怎么好意思动嘴啊。   - 第三回醒来,月光更甚。   沈仲屿勉强瞧清了虞沛的脸,也终于察觉了一丝异样。   ——她的眸中,竟见着淡淡的赤影。   沈仲屿起先还以为是看错了,正想看得更仔细点儿,眼前就递来一样东西。   是两枚灵石。   “虞师妹,你……”   虞沛又往前一递。   “给……你。”她慢吞吞道。   “给我?”沈仲屿浑身疼得厉害,抬手间,就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颤抖着碰了下其中一块石头。   价值不菲,至少为上品灵石。   虽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可他也没打算收。   他原想让她把东西收回去,但一句“财不外露”还没说出口,那股昏沉劲儿就又冲脑而上。   手无力垂落,他又昏了过去。   虞沛直勾勾地盯着他。   方才他碰过了,那就是接受的意思吧。   她缓慢伸过手,把两块灵石规规矩矩地摆在了他枕边。   既然接受了,那她便不客气了。   她端正坐好,俯过身,紧盯着他的右臂,而后微张开嘴,合牙一咬——   结结实实的一口,直将皮肉咬破。   却与她想要的不同。   溢在唇齿间的气息灼烫、恣肆,没有丁点儿木息香。   虞沛缓慢转过视线,顺着嘴下的胳膊朝上望去,恰对上一双戾眼。   那人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他的右臂横在她唇边,左手则搭着她的手背,牵引着她松开紧攥的被角。   “沛沛,”他扯开唇角,眼底却无笑意,“才不过两天。”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没更。前两天洗澡了,没把鞋弄干从楼梯摔下去了。大家也要注意安全,下楼梯的时候慢点,别往下飞T T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空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AI 26瓶;弎浔 13瓶;磨磨磨磨磨_ 12瓶;又是想要跑路的一天T^、知秋、膏肽冥少爷驾到 10瓶;白花花很烦恼。、代码。、胤、好无聊,可恶 5瓶;58555414 2瓶;今天大大更新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舍得醒了?”◎   但虞沛并没认出他。   她直接松开嘴, 右手化出一把灵刃,猛地朝旁刺去。   烛玉握住她的腕,迫使那道赤影僵停在半空。   虞沛紧拧起眉。   她的情绪与往日大不相同, 起伏的线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海,随时都可能因为某个微乎其微的细节而掀起大浪。   而现在, 那躁恼的浪潮吞没了她的意识。她曲起手肘, 往后打去。   烛玉没躲,这一下落得实在, 撞得他快要窒气。   攻击成了本能,在察觉到他气息凝滞的瞬间,虞沛倏地使劲儿,又操起灵刃往他身上刺去。   烛玉横臂作挡,震得她手臂一颤。   虞沛果断弃了灵刃, 与他缠斗在一块儿。   两人每一招都过得利落干净,烛玉怕真伤着她, 又还要分神去瞧床上昏迷不醒的沈仲屿。细思片刻,他一边挡着她的攻击,一边有意往后退去。   他引着她进了旁边房间——沈仲屿的房外被虞沛设过禁制,他走前又特意加了一道。   门缝紧掩,最后一点木息香也散得干干净净。   不算宽敞的房间内, 充斥着两道缠斗不止的滚热灵息。   闻不见那温和的气味, 反被灼烫的火息包裹,虞沛愈发躁怒。她怒视着烛玉, 呼吸急促, 仿佛随时都会跳将而起, 刺穿他的喉咙。   烛玉并未急着服下改灵丹。点燃烛火后, 他低声问:“沛沛,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   虞沛化出把灵刃,以作应答。   这回的灵刃更为锋利,刃上还布满了锯齿状的倒刺。   在她冲上来之前,烛玉熟练地塞了把药,又就着她方才咬过的部位,划开一道长口。   淡金的血液争相溢出,迅速冲散了房间内的灼息。   虞沛停在了离他半丈开外的地方,鼻尖轻耸,便嗅见了清冽的木香。   烛玉没有靠近她的意思。   他忍着剧痛问道:“那毛团子,你也不认识了?”   什么毛团子?   虞沛有些烦躁地抿了下唇。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展露出嗜杀的攻击性,可也不比前两回那般亲近他,而是极有耐心地嗅闻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好烦。   大餐找不见了,就剩了根小白菜。   烛玉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楚,也瞧出了她的不快。他登时反应过来,是他的气息与真正的木灵息有差别。   不比那人的纯粹,对她的吸引力也就小了许多。   意识到这点,他心底顿生怒戾——但并非是冲着她,而是对他自己。   他也不知为何。   伴她十几年,凡她想要的东西,他常是有求必应。   若她喜欢、需要那气息,他甚而可将那人的内丹剖了,任她吞吃个够。   可偏偏,他不愿。   不愿看着她亲近那人。   不愿她沾染上旁人的气息。   怫郁的源头呼之欲出,仿佛下一瞬就会向他诉明。   但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里面有人吗?”门外人的声音清脆欢泼,隐见笑意。   烛玉应道:“是我。”   “少君?”那人语气更为欣喜,“我是银禾啊!原来您真是来找小殿下,方才听您说要找她,我和姐姐都还以为您在说笑呢,毕竟少君一向比我们更清楚小殿下的去向。”   烛玉:“嗯,有何事?”   若非感受到银家姐弟的气息,他也不会循着找到虞沛。   银禾说:“小殿下让我与姐姐去追人,砍下的十颗脑袋我全带回来啦,不过不知道该放去哪儿,也没找着小殿下,她和您在一块儿吗?——我和姐姐都是头回见着灵修,还以为他们很厉害,不想连还手的工夫都没有。”   他在外不停地碎碎念,虞沛听见了,却只当他是来抢东西的。   她反应极快,抓起烛玉的胳膊便狠狠咬下,标下印记一般。   烛玉闷哼一声,发尖垂在颈侧,随着呼吸不住颤抖。   “沛沛,”他的耳尖浮起一丝薄红,耳语道,“别这样,不可以。”   他的嗓子哑了些许,送出的低喘像羽毛一般拂过虞沛的耳畔。她不大自在地避开,挑起视线看他。   因为意识混乱,她的情绪陡起陡落,任何念头也不会加以掩饰,任由本能驱使。   譬如当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在说:既然不可以,为何不把手收回去?   烛玉被她的打量烫得心乱。   他想要侧过身子,但刚动,就碰倒了一旁的茶杯。   茶杯摔落的声响不小,门外,银禾顿住。   “少君,怎么了?”他作势推门。   浓烈的血腥气挤过门,扑鼻而来。   烛玉倏地抬头:“银穗,守好隔壁那人。”   话落,刚开了条缝的门就被严实合上。   银穗在外道:“走。”   “为什么?”银禾不快,“我还没找着殿下,也还未向她复命呢。”   银穗语气冷淡:“现下什么时辰了?”   “我……”银禾顿了半晌,声音弱了不少,“我知晓了,明早再去找她。”   两人离开后,烛玉低下脑袋,几乎抵着虞沛的前额。   他二人挨得太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现在认得我了吗?”他问。   借着烛火,虞沛仔细盯着他。   良久,她点点头。   烛玉以为她真认出来了,可心绪还未平缓,就听见她唤了声:“沈、仲、屿。”   他浑身一僵:“谁?”   虞沛眼也不眨。   从她的视角看去,眼前人的面容是模糊的。唯有流转在他周身的气息清晰可见。   淡淡的青色混杂着赤红,那赤红令她焦躁恼怒,淡青则让她心安。   她望着那淡青气息,慢吞吞道:“沈……师……兄。”   烛玉缓抬起手,虎口掌着她的侧颈与下颌,以让她看着自己。   “银弋,你好好瞧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语气平淡,却并不平和,极易听出埋在其间的怒意。   “让你咬的是那沈仲屿?你便是想咬他,他能从床上爬起来由着你咬吗!”   话落,压在他体内的邪息也随之迸出,渐凝成一条条乌黑的附足,在周身甩动着。   虞沛的目光落在了附足上。   那些附足俱为雾状,乍一看更像是虎豹的尾巴,生着浅浅茸毛似的。   这气息她也记得。   虞沛歪过脑袋,戳了下那毛茸茸的附足,喃喃:“宿盏。”   宿盏?   烛玉险被她气笑了。   好。   记得沈仲屿,记得宿盏,偏记不住他是吧。   受他影响,围绕在他周围的附足也甩动得更为厉害,开始互相推挤着往虞沛的手臂上缠去。   她被触手拉近,也借此看清了他的眼睛。   外显的怒戾使他的眼神锐利,压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攻击性。   但偏还有一丝委屈。   让人想起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却还要强撑着冲人龇牙咧嘴的流浪小狗。   是在发狠不错,可浑身都在打颤。   像在愤怒又委屈地讨要着一条绳子,独属于他,旁人碰不得丁点儿的绳子。   但虞沛理不清这些情绪。   她只感受到“食物”的状态在变坏。   木香更淡,三股气息在“食物”里横冲直撞着。   她扫了眼那些乱动的触手。   是这些东西在影响“食物”的状态么?   她翻过腕,就近揪住了一条触手,再掐紧。   痛意经由触手窜上脊骨,烛玉低哼一声,冷玉般的面庞上晕涨出薄红。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步,背抵在桌边,微躬着喘气。   他只当她是对这些触手心生不满,却并未拦她——断一两条触手算不得什么,顶多有些疼。   但虞沛没掐断那截触手。   她缓缓抚过附足,似乎在寻找触手是从哪儿长出来的。   她的指尖引起阵阵痒意,烛玉被那不轻不重的酥麻折磨着,挤过一声微弱的哼吟。   “银弋,”他突然钳住她的腕,眼底被淡淡的湿红洇透,呼吸也重,“不能这样。”   虞沛直迎上他的目光,一脸正色,右手不消用力,就挣脱了他的束缚。   食物的变化与这些东西无关么?   她心生疑惑,然后离近一步,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在安抚小狗。   烛玉怔住。   “不、能、这、样。”虞沛学着他说,不过语气慢了许多。   烛玉将唇抿得平直。   过了会儿,他缓躬下腰身,由着她乱揉。   等她揉捏够了,他才把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   “沛沛,”烛玉将脑袋抵在她的肩窝处,仿作低叹,“你便不能记得我么?”   感受到他的气息渐趋平稳,虞沛满意地蹭了下他的颈子。   *   虞沛再醒来时,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   她恍恍惚惚地盯着床帘,直到余光瞥见床旁的行李,她忽想起什么,一下跳起。   这不是她的房间吗?   她睡着了?!   虞沛懊恼地捶了下前额。   她怎么办事的,说好守人,怎么守着守着就往自个儿的房间守了。   她往外探出股灵力,确定沈仲屿的气息平和,禁制也没受影响后,再才趿拉着鞋往外跑。   但刚走出两步,她就顿在了原地。   虞沛往旁一瞧。   房间中间的桌子上,趴睡着一人。   烛玉?   他怎么在这儿。   是碰着银穗他们了吗?   她走过去,正犹豫着该不该叫醒他,注意力就被他的胳膊吸引走了。   他平时吃穿用度讲究得很,连袍上的绣线都万分金贵。但眼下,他的袍袖竟被割开了几寸长的口子,破口下隐见一条伤痕。   虞沛盯着那条伤痕,眉头越发紧蹙。   烛玉常年与邪祟相斗,身上多几条伤口并不奇怪。   怪的是伤口周围,竟布着两三个咬痕。   很重,且深,愣在伤口上咬出了淤青。   不光是伤口四周。   虞沛眼一抬。   还有脖子。   侧颈上被咬出了好几个印子,没那么深,可也足够显眼了。   她没来由地想起上回她闯进云涟山后,翌日烛玉问她,可还记得前一晚的事。   昨晚。   她哽了下喉咙。   不应该吧。   恰在此时,趴伏在桌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半眯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舍得醒了?”   嗓音有些哑,与平日大不相同。 第35章   ◎“沛沛,别岔开话题。”◎   虞沛有些磕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烛玉:“你召来了银穗银禾?”   “嗯。”虞沛点头, 随即反应过来。   他肯定是感受到了银穗姐弟的气息——龙族为万妖之主,早便接纳了鲛族的妖印,要追踪他们的动向不算困难。   她还记挂着隔壁房间的沈仲屿, 往门口移了两步。   “沈师兄受伤了,我先去看看他, 很快就回来。”   烛玉并未起身:“有银穗他们守着。”   说话间, 虞沛恰好推开门。   她探出脑袋,朝旁一瞥, 果见银穗和银禾一左一右地守在沈仲屿的房门前,且都阖着眼——鲛族与其他妖有所不同,战斗习性使他们在闭眼休息时有着更高的警觉性。   后背忽拢来一道热息。   烛玉靠近她,从后面伸过手,替她彻底将门打开。   他的手还扶在门上, 虞沛抬眼,瞧见了纵在他胳膊上的那道骇人伤疤。   还有遍布在伤痕周围的牙印。   正看着, 身后的烛玉忽道:“走罢。”   走?   虞沛一怔:“去哪儿?”   “不是要去看你沈师兄吗?”   虞沛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许讽笑的意味。   她转过身去,却见他的表情并无异样,顶多没有平时笑得那般朗快。   但刚看他两眼,她的视线就又被他颈子上的咬痕给吸引过去了。   太惨了。   被咬得惨不忍睹。   像被揉烂的碎花瓣,晕开昳丽的淡绯。   她一咬牙, 将他推进了房门。   “我待会儿就回来, 你先在这儿等我,等看过沈师兄了, 咱俩再谈。”   烛玉一怔。   还没回神, 门就被她紧紧合上了。   虞沛走过去, 路上顺手给自己掐了几道净尘诀。   刚到门口, 守在右边的银禾就有所感应似的掀起眼帘。   “小殿下!!”他顿时睁大了眼, 眸中见笑。他快步走向她,压低了嗓子,语气却轻快,“您可算回来了!要再见不着您,我都想把房里那人丢在这儿,去找您了。”   “我昨天在处理其他事。”虞沛稍顿,“沈家侍卫如何?”   银穗微低着头,道:“回殿下,都已办妥了。”   银禾在旁接过话茬:“沈家府邸又加强了禁制,没法轻易闯进,所以我和姐姐想办法把那十颗脑袋全丢进去啦——小殿下,您怎么还换了张脸呀?要不是闻得见气味,准认不出您。”   虞沛早习惯他说一茬是一茬的跳脱性子,简言道:“有些事不方便露面。”   说着,她顺手推开房门。见沈仲屿还睡着,灵息也平和,她便又将门合上了。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先回去罢。”她想了想,“记得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事,最好别叫旁人知道你俩离开过鲛宫。”   “清楚!”银禾笑嘻嘻的,“秘密行动是吗?”   以前在鲛宫,虞沛就喜欢瞒着自己的行径,换脸也不是头一回了。   虞沛颔首以应。   在他俩走前,她忽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们昨天见到烛玉了吗?”   银禾飞快答道:“见过啊,还顺道给少君指了路——小殿下还没见着少君吗?”   “见到了。还有就是……”   虞沛犹豫再三,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们看见他时,他身上有受什么伤吗?”   “没吧,我反正没发现什么异常。”银禾曲肘撞了下银穗,“姐,你瞧见了吗?”   银穗横过盲杖,打在他的背上,然后面无表情道:“我看不见。”   银禾:“……”   他的确该打。   等他俩走了,虞沛又看了眼沈仲屿。   再三确定他没事,她才拖着沉重步子,回了自个儿的房间。   推开门后,烛玉还在先前那位子坐着,不过明显洗漱过了,头发齐整不少,衣袍也换过。   虞沛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   “你的脖子……”刚开口,她便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   烛玉大喇喇坐在桌旁,挑眉道:“怎的?”   “没什么。”虞沛抿了下唇,断断续续道,“就是,我看你的脖子,好像被什么给咬了——看着挺像人咬的哈。”   烛玉:“嗯,看出来了?”   虞沛:“咬得似乎还很重。”   烛玉:“也不算重,险些断了条脖子而已。那人敢这么咬,想必是将我错当成了九条龙,认定我有九条脖子。”   分明是谑弄的话,却叫虞沛越发不敢看他。   她慢吞吞地挪过去,倒了杯白水,往他面前一推。   递水时,她也不瞧他,只低着脑袋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烛玉重复一遍。   “嗯。”虞沛连连点头,遂又抬起脑袋,“但我认错的心是很诚恳的。”   她早该想到的。   不光是上回烛玉问她记不记得前一晚发生的事。   还有那次在盘古域。   以他的修为,域核化成的闻守庭根本没法靠近他,又怎么可能咬着他的脖子?   烛玉又跟着她道:“认错?”   “对!”虞沛把头往前一伸,“再不然你也把我当九头龙,咬回来?放心,我绝对不缩一下,随你咬。”   烛玉扫了眼那白皙的颈,很快就别开视线。   “咬两口而已,一点皮外伤,哪算得什么错?不过……”他又看向她,“你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虞沛仔细回忆一番:“昨晚上,我本来在沈师兄旁边守得好好的,后来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再往后……就什么印象都没了。”   烛玉忖度着道:“寻常修士,修身、修灵、修魂、修魄,四样一件也少不得。你修灵太快,身体和魂魄皆跟不上,若是灵力损耗过多,魂魄为了自保,封闭意识再正常不过。”   虞沛紧拧了眉。   魂魄可以通过封闭意识的方法来自保,但身体却没有。   如果她在意识封闭后继续强行使用灵力,最终极可能爆体而亡。   “烛玉,现在找回抑灵器很可能也没用了。”她说,“以前我和阿兄出去时,也取下过抑灵镯,但只要服下足够多的丹药,就不会有太大影响,至多情绪起伏更大。而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失去意识不说,还随便抱着人乱啃。   烛玉:“你这次用了几道灵诀?”   虞沛:“不算我消耗的其他灵力,两道陵光井诀,再用了千卷藏。”   “井诀是初级灵诀。”   “是。”虞沛点头,“但两次中有一次,我是用的全诀。”   若将一道灵诀的诀词念完,便为全诀。而一次全诀的威力,比简诀强了十倍不止。   烛玉也拧了眉:“现下不知道你灵力使用的极限在哪儿,灵诀一类,最好是能不用就不用。待去了学宫,再找灵师讨教。”   虞沛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   要再来一回,她估计得把烛玉啃没。   思及此,她又看了眼他身上的咬伤:“你昨天来时,我就已经成那样了吗?”   烛玉一言不发,算作默认。   虞沛惴惴不安地问:“我应该……就咬了你一个人吧?”   这话也不知怎么惹着他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应答:“你还想咬谁?”   虞沛干笑两声。   看来是逮着他一个人薅了。   她从储物囊里翻出一盒膏药——这是银阑给她的,每百年才产出几两,疗伤的效果极好,她平日里几乎舍不得用。   她把药递出去:“这事我错了,往后要再这样,你就直接将我敲晕,省得我乱咬人。”   烛玉没接药,反问:“你觉得我是在气你咬我?”   虞沛:?   那不然呢?   总不可能被咬了还高兴吧。   “你昨夜里,谁的名字都记得,谁都唤过,偏记不得我。”烛玉别开脸,神情掩去大半。   虞沛一脸懵。   不是。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在拈酸吃醋啊?   烛玉飞快瞥她一眼,问:“那沈仲屿,闻着是什么味儿?”   怎么又扯到沈仲屿了?   虞沛不理解他跳脱的思维,但还是下意识接了句:“像木头。”   烛玉哼笑道:“比你还像?”   虞沛恼蹙起眉。   她还没开口,就又听见烛玉道:“那我呢?”   “什么?”   “我身上……可有什么气息?”   竟惹得她每回都跟见了仇敌一般。   虞沛顿起了玩心。   她将凳子一拖,坐在了他跟前,而后假装嗅闻。   她突然靠近,前额几乎撞着了他的下颌。烛玉倏地起身,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他问。   虞沛跟着站起,追着他说:“让我闻闻啊,得仔细查清楚。”   “查什么?”烛玉慌忙后退两步。   虞沛的眼梢挑起一点笑。   “查查你身上有什么气息,竟还要和别人比来比去——你怎么老是躲我,怕不是要躲回龙宫藏起来?”   烛玉这才意识到她在戏耍他。   他突地一顿,反朝前欺近两步。   虞沛只得往后退去,最后抵在了桌边。   她下意识想往旁边跑,可还没动,烛玉就将她圈在双臂和桌子之间,牢牢锁住了。   “我不躲。”他躬伏了身看她,“你要从哪儿开始查?”   虞沛被迫仰起脑袋。   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她眉心一跳。   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   往常她与他耍闹在一块儿,就跟其他鲛族一起玩没什么区别,至多要更亲近两分、默契两分。   可眼下的他,与小时和她一起闷着看书的烛玉不同,与四处捉魔取邪的烛玉也不同。   眼中多了些她陌生的东西,像是狼牙叼咬在了她的后颈上。   有点太过明显的侵略性。   她对这变化来得心慌,很快就归咎于他的“恶习”——   “你怎么又不眨眼睛了。”她像往常一样戳了下他面颊靠上的地方,“眼睛不会酸吗?”   可事实证明,他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要是放在往常,他准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走:先是眨两下眼,再笑着告诉她“记住了”。   而这回,他既没眨眼,也没应她,竟还一把握住了她的腕,然后覆着她的手背,压在了桌上。   力度不会大到弄疼她,可也让她没法躲开。   他的掌心有些泛烫——带着这年纪的少年独有的炙热,很容易让人想到夏天灼目的烈日。   “沛沛,别岔开话题。” 第36章   ◎这人的心真是比天大。◎   虞沛抵着桌子, 仰看向烛玉。   从那漆黑的瞳仁中,她瞧见了自己的身影。   怎么感觉怪怪的。   她尽量忽视掉那太过专注的视线,鼻子轻耸, 然后道:“什么气息也没有。”   烛玉倾过身子,越发觉得耳尖发烫。   “没有么?”他问。   他离得太近, 快不到一拳的距离了。   虞沛想继续往后退, 但被桌子挡着,竟是退无可退。   她的手攥紧了些, 微拱的指骨抵住他的掌心。   “上回感觉到沈师兄的气息,是在过度使用灵力之后。”   烛玉:“算是失控的前兆?”   虞沛点头。   不光如此,那时候她好像只能感受到木灵修者的气息,还觉得很香——是引人吞吃的那种香气。   可不对啊。   她忽然想到什么,狐疑看他:“烛玉, 算上这回,我咬过你三次?”   “怎的了?”   “每回都……”虞沛盯着那深红的咬痕, “咬成这样了吗?”   烛玉以为她是在意此事,便宽慰道:“你咬时算不得清醒,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   “嗯。”虞沛应了,片刻后,她不解问道, “可你的灵息不是属火么, 我为什么会咬你啊?”   按理说,同种内息会相互排斥才对。   她就算再神志不清, 也不会逮着灵息相斥的修士咬吧。   烛玉没想到她会顾虑到这一层, 他错开目光:“不清楚, 兴许是你我太熟悉了。”   “是吗?”虞沛瞧出他神情有异, 轻拧了眉。   他俩已经熟到连潜意识都接受彼此的地步了?   “自然是了。”   烛玉后退一步, 抬手揉着她的脑袋,顺便挡住她的视线。   “那沈仲屿也救了,你何时走?——天域学宫初一便要入学,还得提前几日参加考核,算起来如今已不到五天。”   “还有一事没处理干净,得再花个一两天。”虞沛分外自然地拍开他的手,“婵玥仙君说,沈师兄的身体要想痊愈,得先把沈府的阵法毁了。”   烛玉垂眸看她。良久,他问:“你救他,是因他帮过你?”   虞沛点点头。   烛玉:“再无其他?”   “还能有什么?”虞沛稍顿,“许还因为他人不错。”   烛玉侧身,取过剑提在手中。   “那阵法在何处,我去毁了。毁了阵法,便走。”   “诶,等等,我——”   “啊——!!!”没等虞沛说完,隔壁就传来一阵破嗓尖叫,几欲掀翻屋顶。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推门快步走了出去。   刚出走走廊,往左数第三间客房里就跑出一人。   是客栈的店小二。   他几乎是爬出来的,持续不断地骇叫着,嘴巴就没合拢过。连奔带跑间,他的头巾也甩掉在了地上。   这会儿还早,天际才翻起鱼肚白,不少住客都睡得正熟。经他这么几嗓子大叫,一二层陆续有人出来,站在走廊里,睁着双惺忪睡眼探头往外看。   有反应快又性子躁的,指着他便骂:“那混小子,瞎叫唤什么呢!还要不要房钱了!”脾气软点儿的,便笑着打趣:“小二,这才什么时辰,学着公鸡打鸣也太早了不是?”   那店小二却是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往楼下跑,腿都软得发颤,也不怕摔着。   他边跑边失声叫道:“妖……是妖!妖杀人了!!”   这一声出来,笑骂皆止,整间客栈顿时安静下来。   唯有被他推开的房门还弹撞在墙上,发出吱呀闷响。   离那间房最近的几个住户,呆滞片刻,然后满眼惧色地朝后退了几步。   “你说什么?什、什么杀人?!”   店小二却像是被吓傻了,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跑得像有豺狼在身后追着似的。   虞沛斜过视线。   在那店小二推开门的瞬间,便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腥气散出。   她朝那间房走去。   那店小二提到了“妖”,但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妖息。   确切来说,整间客栈除了几个修士,其他都是不通修为的百姓。   烛玉随在她身旁,说:“昨夜里没有什么异样,也无妖魔闯进。”   虞沛颔首:“除了沈师兄的房间,我在客栈外也设了禁制,但现在禁制没有任何反应。”   话落,她刚好走至房门前,也终于弄清了那腥臭味的来源——   房内的床榻上,竟摊着张人皮!   那人皮扁平,不住有脓黄的水从中流出,洇透了大半被褥,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地面聚成一小滩脓水。   人皮残破不堪,可套在皮外的衣衫却完好无损。   是件玄黑袍子,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玄武图纹。   陡然看见那张人皮,虞沛拧紧眉,倏地移开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目光移回了房内。   她环视一周,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然后道:“房里有御术诀的残留痕迹,应是打斗时留下的。”   烛玉:“房内没有妖息。”   有人从楼下探出脑袋,声音发抖地问:“那两位道长,楼上真死人了?”   烛玉正要应声,就被虞沛拉至了身后。   虞沛挡在他前面,顺手带上门,又在门口布下结界。   烛玉登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禁制没被破坏,说明并无邪魔出入。   杀了这房中人的凶手,极有可能就在客栈内。若在此时惊扰了众人,那人定会趁乱逃跑。   恰在此时,店老板急忙赶来。   他步履匆匆,等走到了大堂中间,才稍作喘息,拱手笑眯眯道:“诸位抱歉,我家店小二昏了脑袋,惊扰了各位贵客。”   有人怒目骂道:“店家,什么叫昏了脑袋,你快让他说清楚,楼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店家擦去额上热汗,语气平和:“诸位先别急,先等我去瞧瞧。各位贵客有什么想吃想用的,随意吩咐便是,今日饭钱全都免了。”   他态度诚恳,勉强平息了躁动。可还有不少人含惊带惧地站在原地,不住朝楼上张望。   店家快步上楼,先是借着门缝看了眼里面的状况。   瞧见那张人皮后,他顿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想着楼下还有不少人看着他,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煞白的脸,看向虞沛和烛玉——他这客栈在池隐城的东街,往西走几里便是天域学宫,平时在店内来往的修士不少。故此,他只扫了眼,就辨出他俩的身份。   那着青灰宗服的女修不消说,是御灵宗的杂役弟子。   另一个少年郎瞧着矜贵大气,可也没穿哪门哪派的宗服,更非学宫弟子。但能和杂役走在一起,怕也是个修为低下的纨绔子。   不过两眼,店家就摆明了态度。   他先一拱手,笑得客气,却有赶人的意思:“还请两位仙人先回房歇着,若是急着走,可去账房那儿退钱,分文不收。”   “走?”虞沛疑道,“若房里那人是我俩杀的,你也安心放我们走?”   你们?   店家险没笑出声。   那人就剩了张皮,能是这俩来历不明的修士杀的?   难不成是各拿一截细竹子,插进那死者的眼窟窿里,生把人的血肉给吸干了么?   他压下轻蔑,又笑:“仙长多虑了,只是您二位皆为正派子弟,断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虞沛:“……”   这人的心真是比天大。   作者有话说:   想问问大家平时看那啥都是在哪儿呀?fw,破,大眼,还是啥? 第37章   ◎“何人都欺负不得你,半分也不行。”◎   虞沛耐心解释:“这房间里还残存着些许灵痕, 只有尽快收集了,才好找到行凶的人。”   店家没动,笑得客气:“不知仙长出自哪处仙家?”   虞沛不解:“这和收集灵痕有什么干系?”   她虽是灵修, 但穿书后就一直生活在鲛族,与人族没有来往, 对人界的习俗规矩也不了解。   “是这样, ”店家搓了把手,“我瞧仙长似是御灵宗的杂役弟子, 若贸然插手,恐会祸及己身。”   他语气和蔼,长得也算慈和,虞沛当真以为他是在关心他俩,摆手解释:“没事, 御灵宗的杂役院也教了不少降妖除魔的法子——况且杀人的连魔都算不上。”   魔都算不上?   魔都算不上还能把那人弄得只剩一张皮?   瞧那死者的打扮,可还是天域学宫的弟子。要不是什么大妖大魔, 他怎可能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就死得这么惨。   店家暗笑,到底是刚入仙门的小弟子,说好听点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不好听, 那就是本事没学得几样, 倒先养了心气。   他藏起心思道:“这妖魔早些年就出来害过人,会有人来解决此事, 无需仙长操劳。”   虞沛正色道:“以前就杀过人, 现在又出来了?可不应该啊, 我见您这客栈连道驱魔符都没有。”   店家:“……”   内涵他不长记性是吧?   他笑意稍淡:“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谁还会记挂在心上——总之, 这里有人处理,还请两位先回房去。”   他作势要推他们,不等动身,就听见楼下有人唤道:“等等。”   虞沛循声望去。   不知从哪儿走出了一清瘦男子。   那男人二十七八的年纪,长发经木簪半挽。他的脸色白到有些病态,拾阶而上时,搭在扶手上的手细瘦如枯枝,就连那俊美无俦的脸都因病气脱了几分相。   “哎呀,沈少爷。”店家躬低了身,笑着迎上前,“可巧,正要去贵府请您,您就来了。”   那沈少爷的神情说不上好坏:“路过这儿,听外面人说客栈里闹了妖魔,便进来看看。”   “没错。”店家忙不迭点头,一改方才拐弯抹角的态度,尽量说得详细,“沈少爷,死的应是天域学宫的弟子——我看他身上穿了学宫的弟子服——人就在这房间里,您瞧,尸体都没叫人动过。”   他推开了房门。   沈少爷粗略看了眼房里的情形。   许是腥臭太过刺鼻,他抬起折扇掩鼻,眉作轻拧。   “合上吧——死了多久了?”他问。   “应是昨夜。”店家应道,“昨儿个天刚黑,我打走廊里过,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沈少爷问:“他与谁?”   “这就不清楚了。”店家说,“您也清楚,这池隐里神神鬼鬼多了去了,咱们老百姓夜里出门都怕,哪敢细听别人说话啊。要不是昨天喝多酒了内急,我也不会出来。”   “嗯。”沈少爷问,“没人看见行凶的是谁吗?”   “没。”店家连连摇头,迟疑片刻才道,“不过,看那妖魔的杀人手法,倒是和二十多年前那起案子一模一样。”   沈少爷扫他一眼。   店家立马赔笑:“诶,怎么可能呢!那妖魔早被沈老太爷封住了,哪可能再出来作乱,我也是被吓糊涂了。”   沈少爷又将视线一移。   到此时,他才看向一旁的虞沛和烛玉。   “他们是?”   “哦,就是两个住户。”店家没将他俩放在心上。   虞沛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终于明白了。   这老板刚刚根本就不是关心她和烛玉,而是在看人下菜碟。   在他俩面前遮遮掩掩,什么也不愿说,对这位“少爷”就尽数相告。   而这位“沈少爷”,八九不离十就是沈仲屿的大哥,沈家嫡子沈伯屹。   不过……   想到昨天才暴揍了他爹一顿,杀了十好几沈家侍卫,又顺带“拐走”了他弟弟,虞沛倏地低下脑袋,躲过他的打量。   所幸沈伯屹没怎么注意到她。   他很快就移开视线,吩咐道:“这事我来查,你先清走客栈的人。”   店家愣了:“客栈所有人?”   “自然。”沈伯屹蹙眉,有些不大高兴的意思,“不把人都清走,等着被驱魔符误伤吗?”   店家一脸为难:“沈少爷……我这也是小本生意,我……”   沈伯屹懒得与他多话,直接从怀中取出几道驱魔符和银两,一并递给他。   “将人清干净。”   他给的银两,足能抵整间客栈好几天的收入。   店家脸上顿有笑意,他乐呵呵接过:“诶,诶,好嘞!我知道了——生意再重要,也得先顾着客人性命不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急匆匆地往前赶,路过虞沛他俩时,顺带抛下一句——   “两位仙长,你们也听见沈少爷的话了,快些走罢。”   虞沛拦住他。   “昨夜的事还没查清,不能放人走。”   不仅如此,沈仲屿昏迷不醒,婵玥仙君还在炼丹,都没法离开。   店家将她上下一扫,眼里多了些轻蔑之色,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   他嗤道:“你刚才没听见?要继续待在这儿,很可能被驱魔符误伤。要出了什么事儿,你担得起责任吗?”   那讥诮的打量顿时挑起了虞沛的火气。   “杀人的多半没走,还在客栈里头。而且——”她看了眼他手中的驱魔符,直言,“你手里的符没用。”   店家飞快蹙眉,但转瞬就舒展开。   “你这小弟子,出门在外别坏了御灵宗的名声。看你年纪小,让你瞎说两句也无妨,但要是耽误除魔大事,小心毁了修行。”   考虑到他不了解符箓,虞沛压着怒火,耐心解释:“他给你的符是镇宅用的辟邪符,至多能驱散些精怪。杀那弟子的魔虽还没成气候,但修为必定不低,这符奈何不了它,反会助长它的戾气,你——”   “行了!”店家颇不耐烦地打断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胡说八道,哪来的黄毛丫——”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银剑破空而横,离他的脖子不过半寸,直指咽喉。   “店家,说话仔细些。”烛玉收剑,笑得朗快,仿若明月。   只是那滞留在半空的剑气,太过凌冽锋利,叫人胆战心惊。   “你、你……”脖子还能感受到寒意,店家被劫后余生的后怕驱使着朝旁退去,慌忙望向沈伯屹,“沈少爷,这……”   沈伯屹冷瞧着他俩,终于开口:“你的师兄就算是御灵宗宗主,也应以百姓安危为重。”   虞沛驳道:“要真以安危为重,就应先找到凶手——你若懂灵术,就应知晓再捱下去,便会错过最好时机。”   店家嗤笑着打断她:“你知道这位爷是谁吗?他可是沈家大少爷,论起捉妖降魔,不得比你清楚百倍?”   虞沛睨他一眼:“你可真有意思,那妖魔杀人难不成和你一样,还要看出身何处,是高是低?”   “你!”   店家被她这几句闹得心烦,余光却瞥见烛玉。   他还没忘记方才那一剑,只得忍下怒火,转过身。   “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们不愿走就算了,我去叫其他人!”   虞沛一步未动。   店家以为她妥协了,但就在这时,客栈四周如下雨一般,降下一圈半透明的圆罩,罩上有水浪流转。   不过一瞬,整间客栈就都被罩在了这半透明的结界中。   店家怔住,回身看向虞沛,恼道:“是你动的手脚?!”   “是。我说了,今天一个都别想走。”虞沛没个正形地倚在二楼栏杆边,言行皆作骄矜,“掌柜的,你要总拦着不让我查,我就只能另作他想了。”   店家:“你!”   这分明就是在说他和那杀人魔是一伙的!   这时,沉默不言的沈伯屹扫过那圈强化的禁制,突然开口:“不必了。”   店家一愣:“什么?”   “就依她说的办,不必清人。”沈伯屹移回视线,“如今敌暗我明,内部相争起不了任何作用——你方才说有法子找人,要如何找?”   他问得直白,虞沛却是有所隐瞒:“那人应当还在客栈内,依着踪迹去找便是。”   沈伯屹沉思片刻,道:“你设了禁制,那人没法离开。”   “对。”虞沛点头。   她设下的禁制就跟魔息探测器差不多。只要有邪物经过,她就能感知到。   但倘若经过禁制的灵修太多,便会大大削弱禁制的强度。   ——这也是不能让客栈内的人全部离开的原因之一。   “你去翻店簿罢,也好弄清每间住户的情况。”沈伯屹很快就做出决断,“我来查尸体。”   虞沛拒绝:“先一起查尸体,再去翻店簿。”   “你不信我?”沈伯屹笑容轻慢,“你亲眼看见我进了客栈,且未受禁制分毫影响。”   虞沛不吃他这套:“我只看见你上楼,却未瞧见你进门。”   沈伯屹显然没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过,脸色登时冷了不少。   他瞥向烛玉,忽问:“你与她同行,是什么话都听她?”   烛玉听出他有离间的意思,挑眉笑道:“不好意思了,我向来以她的话为准。”   “好。”沈伯屹稍顿,“但你们同有嫌疑,若要查尸体,便一起进去。”   等店家离开后,三人一道进了那房间。   扑面而来的恶臭令沈伯屹顿了步。   他打开折扇扇了两遭,才勉强拧着眉踏进房门。   虞沛则是还没进门,就被烛玉拉住了。   他递给她一枚丹药,说:“将这屏息丸吃了,以免恶气入体。”   虞沛接过药丸,囫囵吞下。借着余光,她终于瞧清了那尸体的情况。   说是尸体,其实连骨头都化了。一大滩脓水中,唯有身上的学宫弟子服还完好无损。   她没急着上前,而是仔细观察着房内的情况。   不大不小的房间里,窗旁、桌边都有御术诀的灵痕。但痕迹很浅,除却时间因素,很可能是因为死者还没完全结成灵诀,就被杀了。   粗略扫过一圈,虞沛走近了那滩尸水。   “这人确然是学宫弟子。”烛玉拿起一本破旧诀书,粗略翻看,“名唤左锻,修的是御术道,去年刚进学宫。”   虞沛看向尸水旁的沈伯屹,问:“沈道友,你认识这人么?”   沈伯屹眼都没抬:“他适才入学宫,我如何会认得他。”   语气差到离谱。   虞沛不愿再和他待在一块儿,往旁挪了两步。   但就是挪这两步的工夫,她突然瞧见了什么——   被尸水泡透的袖管旁,半藏着一枚小巧玉佩。   那玉佩做工精巧,玉上还嵌着金麒麟,一看便值千金。   而左锻住的是最便宜的偏房,吃穿用度都不算好。   见她久而未动,烛玉放下那本诀书,问:“怎么了?”   沈伯屹也恰好望过来。   “没什么,就是奇怪这房间里只有左锻一个人的灵痕。”说话间,虞沛往前一步,裤脚不着痕迹地掩住那枚玉佩。   沈伯屹移回视线:“若藏得太深,自然不易找见。”   虞沛“嗯”了声,又仔细搜寻几转,最后收集了左锻的一点灵息,才离开房间,转而去翻看客栈的店簿。   -   查阅店簿到正午,虞沛抽空上了趟屋顶,好稳固禁制。   刚到一半,烛玉就来了。   “查到什么了吗?”天际隐有乌云攒聚,虞沛心觉闷热,只想快些落场雨,也好解解暑气。   “没有,店簿上登记的客人皆无异常。”   烛玉在她身旁坐下。   思及方才房中的那滩浊臭尸水,还有她拧眉回避的反应,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有意岔开话题。   “现下只拿到这封信,待回了和绛,他会亲自向你道歉。”   道歉?   谁要道歉?   道什么歉?   虞沛不解地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信上龙飞凤舞的“歉书”二字上。   “这谁写的啊?”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烛玉:“那人。”   虞沛顿住了,倏地抬头:“你爹?”   “嗯。”烛玉应了,“银阑与我说了,你离开和绛前,那人为难过你。”   所以他为这事还专程找了趟他爹,又让那老古董写了封道歉信?   虞沛简直不敢去想他到底跟他爹说了些什么。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压住笑:“他随口说的两句话,何须较真?况且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并非较真。”烛玉将歉书塞给她,定定道,“何人都欺负不得你,半分也不行。” 第38章   ◎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爹。◎   虞沛记得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回。   那时龙君为了平底蛟乱, 把烛玉丢来了鲛宫。   过了两三年回来时,他才发现烛玉跟她走在一块儿了。   他当时笑着说两个小娃娃能玩在一起是好事,转眼就在大宴上佯作无意提起了人族的低劣。   那会儿虞沛对烛玉远不似现在这般亲近, 对他的印象还是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被龙君暗讽了这么一遭, 心里烦得很, 便打算与烛玉断了来往,两三天没理他。   不承想, 后来那老古董竟亲自来了鲛宫,与她道歉,大大小小的歉礼送了一满屋。等她消了气,烛玉便又像往日那般,拎着个小书箱和满盒糕点来找她, 一言不发地看书。   过了一两年她才知道,老古董给她道歉, 全是烛玉所为——只不过到现在她都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想起这事儿,虞沛莫名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爹。   “收下啦。”她接过歉书,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符囊,“这个送你。”   烛玉拿过那大红色的符囊:“你没学过画符。”   “是以前没学过!”   虞沛强调。   在鲛宫的时候,她把所有时间都扑在了灵术和体术上, 其他东西则学得少。   烛玉:“御灵宗教的?”   “对。”虞沛两腿一伸, 双手懒懒散散地反撑在屋檐上,“杂役院虽然事多, 可也会教些东西——这算是我学的第一道符, 先前不是答应你了嘛, 就算离开和绛,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做了这么一个, 就送你啦。”   烛玉摩挲着那小符囊。   这袋子挑得用心,一针一线绵密精细。   按理说,他当高兴才是。   无论是收到这符囊,还是被她视作挚友。   每一样都是独一份的,唯他拥有。   但并不。   他有过把她当朋友的时候,所以再清楚不过,眼下埋在心底的感情比那更复杂,更沉重。蒙了层模糊不清的纱,叫他无从开口,也捉摸不透。   也正是这陌生的情愫,催生出了与欢欣截然相反的情绪。   他俩相伴长大,几乎填满了彼此过往的每一隅。   她念出第一道灵诀时,他就在她身旁。   第一次伤人,是拿他做了靶子。   偷跑出去磕着碰着了,会抱着他的胳膊让他保密,别告诉她的父兄。   他头回开口说话,念了“沛沛”二字,只叫她听见。   是她帮他挑了表字,除她外,他眼中也容不进别人。   每一次外出游历、除魔,皆是他俩相伴而行,谁都插足不得。   ……   桩桩件件都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出了变故。   她瞒着他离开鲛宫,拜入御灵宗,学了她从未接触过的符。   是因为“宿盏”吗?   瞒着他们,没直接去学宫,费尽周折绕去御灵宗,俱是因为他?   烛玉心中已有答案,可到底不甘心。   他垂下眼帘:“沛沛,我从不知道,你对画符也有兴趣。”   虞沛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实话实说:“挺好玩儿的,听说去学宫也要学。”   “嗯。”烛玉顿了片刻,“你先前说对那邪物的心脏好奇,所以才去了云涟山。如今既然觉得它无甚乐趣,缘何还要留在御灵宗。”   许是因为他提起宿盏,系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小殿下,这几天互动值一点都没涨!”   虞沛:你觉得我现在有时间撸小狗吗?   系统沉思片刻:“掳走毛团子的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虞沛:……要真掳走了,尺殊肯定会把我拉入暗杀黑名单的。   【检测到近期互动值涨幅缓慢,系统将为您发布攻略辅助任务——与宿盏共眠。】   虞沛:?   等等,和谁共眠?   跟宿盏干嘛?   系统:【请宿主在十二个时辰内,完成与宿盏共眠的任务,期间可以获得双倍互动值。】   虞沛:我虽然没能看完这本小说,但我敢确定任何一本书的大反派都绝对!绝对不可能开发出陪//睡服务!   系统:【倒计时开启,请宿主尽力完成任务~】   虞沛低叹。   幸好还有复影镜,至少能让攻略任务没那么离谱。   她久而未言,张口便作叹息。   烛玉听见,只当她不愿提起此事,道:“若不想说,便不提这事了。”   “不是。”虞沛歪过脑袋看他,“有些事我现在没法跟你讲,也并非有意瞒着你。但等时候到了,我一定告诉你。”   烛玉抿紧唇。   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   她与“宿盏”结亲的时候吗。   但想了又想,他终应道:“好。”   “要试试这张符吗?”虞沛戳了下符囊,“把袋子扯开一点就行,应该能用个四五次。”   烛玉照做。   他扯开袋口,遂有凉风从袋中刮出,吹得他袍角翻飞。   “风符?”   “对,‘千里快哉风’。”   虞沛被吹得发丝散乱,仿佛也成了阵来去自由的风。   她的眉眼间多了些浅笑,语气轻快。   “怎么样?杂役院的师父说我学得最快,也画得最好。”   说话间,她的脑袋微微昂着,骄纵又傲气,像天际灼目的太阳。   烛玉呼吸一滞。   乱跳的心催促着他挪开视线,可他连眼睫都不曾眨动。   他下意识唤了声:“沛沛……”   “怎么了?”   烛玉眼皮一颤,倏地回神。   “没什么。”他别开视线,系好袋口,“这符我很喜欢。”   她就知道!   虞沛还想与他聊些画符的事,一声尖叫陡然刺破灰沉沉的天。   “啊——!!!”   天边隐雷滚动,眼前陡然落下豆大的雨珠。   一滴雨水恰好打在额心,虞沛眉心一跳,飞速起身,烛玉紧跟在她身后。   两人循着尖叫声找去,远远就瞧见客栈二楼的尽头处围了好一拨人。   透过人群缝隙,虞沛看见客栈老板瘫倒在地,使劲儿往角落里缩着。脸色惨白,手里还死死攥着几道辟邪符,掌侧被朱砂染得通红。   有人问他:“店家,你怎么吓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店家却只顾摇头,死死盯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虞沛跟随他的视线望去,轻拧了眉。   那是沈仲屿的房间。   确定他的气息没什么异样后,她才收回视线。   “店家,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一灵修恼道,“将我们锁在你这客栈里不让出去,房里死了人也不说清楚,现在又装神弄鬼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店家哆哆嗦嗦道:“有……有鬼,不是!不是,是魔!有魔!”   “魔?”   众人皆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问,“你不是说你有驱魔符吗?客栈里怎么还会有魔!”   “驱魔符……”店家浑浑噩噩地看向自己的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惊恐万状地丢开揉得稀巴烂的符纸,“根本没用!这破符根本没用!”   “没用?”离他最近的那修士往前一步,揪起他的衣襟,攥得一手湿濡濡的冷汗,“你把我们困在这儿,如今又说那符没用?掌柜的,信不信我把你这客栈给拆了!”   “我,我……”   张皇失措下,店家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恰巧这时,他看见了人群后的虞沛和烛玉,忙抬手一指。   “是她!是他们两个在这周围布了结界不让你们走的,你们方才也看见了,她还去查了店簿。你们要算账就去找他俩!”   话落,众人皆转过身去。   被道道含惊带怒的视线盯着,虞沛睨了眼畏畏缩缩的店家。   这老奸贼。   吓傻了就把锅往她身上甩是吧。   攥着店家衣襟的绿袍修士松开手,对着虞沛冷声道:“敢问道友有何打算,竟将我等困在这危境里。”   “道友不妨先说清楚,我哪里困着你们了?”虞沛反问。   绿袍修士眯了眯眼:“在客栈四周设下结界——这不是你所为吗?”   “是我。”虞沛面无表情道,“但你也可以走啊。”   绿袍修士怔住。   虞沛侧过身,好心让出道:“现在就可以走,我又没拦着你。”   “你!”那修士恼得咬牙切齿,却偏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确没拦。   但问题是,他们一众修士方才试过了,竟无一人能破开客栈周围的结界。就连合力,也撼动不了那禁制半分。   说白了,就是设下结界的人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根本打不过。   他们也不是不愿走,而是走不了。   他忍住怒火,抱拳道:“道友莫怪,我等并无追究之意,只是如今危机当前,不免心烦意乱——不知道友贵姓?”   “虞。”   “虞道友,在下风律岛,薛从煦。”薛从煦道,“虞道友在四周布下结界,又翻查店簿,不知意欲何为?”   “捉魔。”虞沛扫了眼哆嗦不止的店家,“他不是说看见鬼了吗,要捉的就是他看见的那东西。”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店家。   见这帮人没一个敢与虞沛对峙,店家浑身一抖,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穿着杂役服的女修,才是最惹不起的。   他慌道:“虞……虞仙长,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就是……”   “掌柜的方才说的都是实话,眼下又慌什么。”   虞沛近前,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五大三粗的男人整个儿拎了起来,顺便替他拍了拍胳膊上的灰。   “现在可以说了,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是……是鬼。”   店家忽觉她比魔还吓人,不停揩着脸上的汗,哆嗦道。   “它的脸白得吓人,没、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什么都没有,只、只有嘴。”   “只有嘴?”   店家连连点头,神情愈发惊恐。   “它的脸上,只有一张嘴。”   还有如蛇信子一般细长、猩红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惜之 5瓶;一苟、呜呜要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只一眼,他便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有一张嘴?   虞沛稍怔, 挑最要紧的问:“你有没有受伤?”   店家:“手……手上被它划了条口子。”   撞上那邪物后,他的脑子全空了,根本想不起逃跑, 手脚也僵麻不能动。   那东西逃跑时,顺手甩出一道灰黑色的气, 像刀刃一样落在他的右臂上。   虞沛:“伤在哪处, 让我瞧瞧。”   “诶,好。”店家颤巍巍地抬起胳膊。   右胳膊从腕骨往上, 纵着一条两寸有余的伤口。不深,但血流得多,把衣衫都浸透了。   虞沛抬手,搭在他的胳膊肘上。   店家以为她要帮他疗伤,大松一气。   也是。   到底是御灵宗的修士, 都心大得很,他不过骂了她几句, 哪会与他计较。   待过了这劫,他还得让她帮他除除晦气,最好再迎一迎财神,省得再撞上这等子烂事。   “多、多谢仙长,我——啊——!!!”一句谢言还没说完, 他忽地嘶嚎出声。   ——搭在他手肘处的那只手, 竟化出了一柄指长的银针,硬生生刺进了他的伤口里。   店家疼得连心脏都似在抽搐。   他想甩开, 但那手就如铁钳般锁紧了他的胳膊。   挣不脱, 也推不掉。   “松开!”他急喘着气, 龇牙咧嘴, “你做什么!快来人啊, 杀人了!杀人了!”   虞沛一顿,平心静气道:“安静些,可以吗?”   分明是商量式的语气,在店家听来却比催命铃还可怖。   又见身旁无人上前,他哽咽一声,语气弱了不少:“你、你这是趁机报复!”   薛从煦看不下去了,在旁解释:“她这是要搜寻你伤口里的灵痕,也好找出凶手。”   店家声音发颤:“当真?”   “难不成是在唬你?”薛从煦皱起眉,“还趁机报复,你当这是什么地摊话本吗?”   还真是话本。   虞沛一言不发地抽出银针,一甩,就散作气流。   薛从煦神情严肃:“虞道友,怎么说?”   “不好说。”虞沛道,“伤口里没有魔痕,杀人的不是魔。”   “不是魔?”薛从煦愣了,与身旁的人对视几眼,才问,“既然不是魔,那便是……妖?”   虞沛乜他:“你这人好奇怪,怎么除了魔就是妖?”   薛从煦一脸正色:“这不是常理么,作恶者非魔即妖,都是些该除净的低劣邪物。虞道友,你的修为如此出众,可别说从小到大没学过这等道理——况且你也听见了,掌柜的刚才说得明明白白,伤他的是个仅有一张嘴的怪物,这不是妖是什么?”   虞沛扫了眼在场唯一的一只妖。   后者倒自在,跟没事人似的抱着剑杵在栏杆旁。   “你的常理怕是错得离谱。”她直言道,“伤他的非魔非妖,而是人。”   “人?”薛从煦脸生异色,“怎么可能,他分明说了,伤他的是个仅有一张嘴的——”   “——怪物。”虞沛有些不耐地接过话茬,“左一个怪物右一个怪物,与你长得不一样就是怪物,那桌子椅子也是?”   薛从煦赧然:“我……我并不是这意思。虞道友,你说伤他的是人,总要有个缘由。”   虞沛:“他伤口里没有魔息,仅有些许灵痕。那灵痕消失得速度很快,应为‘乱灵’。”   “乱灵”两字一蹦出来,其余人脸色皆变。   “不可能。”薛从煦下意识驳道。   虞沛:“……”   这人怎么回事,说什么都要来一句“不可能”“我不信”。   她道:“要不信,你可以自己来试试。”   出现乱灵的情况有两种。   一类是如她这般,灵力修炼速度太快,很可能随时暴走。   另一类便是修者生了邪心,导致灵息入邪。放在人界,常与入魔混为一团。   但与入魔不同,邪修的灵息不会改变,且流动速度更快。   如果将寻常修士的灵息视作湖泊,运转时才泛有涟漪,那么邪修的灵力便像是湍急河流,痕迹消失的速度也极快——正因此,左锻的房间里才没有搜到丁点儿灵痕。   薛从煦大步上前,化出柄银针,又准又狠地扎进了店家的伤口里。   店家还没回过神,就又挨了一针。   他疼得直吸气。   不是。   这人有病吧!   他恼道:“你最好能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但薛从煦的神情越发难看。   良久,他收回银针:“就当你说得不错,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方才查了店簿,店内住户二十有三,其中十二人为灵修。”   虞沛环视一周。   “除灵修外,其余人最好待在一块儿,一楼大堂最好。剩下的灵修,多半修的是御术道?”   “是。店中风律岛弟子共八人。”薛从煦稍顿,语气有些哽咽,“左锻……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   虞沛点头。   风律道的确多出水灵修。   “可会执明虚诀?”   薛从煦颔首道:“虚诀算是基础诀法,不难。”   “客栈里还有个火灵修士,你们可以分三人出来,与他一起守在大堂。”虞沛说,“另外四人分站东西南北四角,帮着稳固结界。”   薛从煦应好,旋即便带着其他同门下了楼,留了个医修替掌柜的疗伤。   他们走后,虞沛原想去看看沈仲屿,但店家突然支吾着开口:“这事儿,其实二十多年前也发生过一回。”   虞沛:“你是说被沈家老太爷封印住的魔物?”   “对。”店家犹豫着说,“我先前只当是巧合,但二十多年前,我见过那东西。长得跟今天撞见的邪物一样,也是……也是仅生了张嘴。”   那会儿他刚做起生意,每天守着间简陋的茶水铺子过活。   铺子才支起三天,隔壁的布坊就闹了桩凶案——布坊老板惨死在中秋夜,翌日被人发现时,只剩了些零星碎肉和骨头泡在浊黄的尸水里。   他们在池隐东街,虽没处在闹市,可也常有修士出没。这惨事儿一出,东街的修士却只多不少,都是奔着除魔去的。   但赶来的修士十个有九个横死街头,到最后,连修士也怕了这地方,不敢再来。   东街闹得人心惶惶,店铺接二连三地关门。可他兜里比脸还干净,比起那害人的魔物,更怕穷,只能硬撑着守在茶铺离。   往后的小半月里,竟是一个客人也没来。他赔得干净,缸里米见底的那天,拖着发软的腿走到了东街桥上,打算就此了结性命。   人还没翻过桥,他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腰。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光景——月光朦胧,缠在腰上的猩红舌头像血一样刺着他的眼。   只一眼,他便被吓得魂飞魄散。   也是那时,他清醒过来,再穷也能捱下去,总比死了好——尤其是死在这等吓人的怪物嘴里。   所幸沈老太爷来得及时,在他被撕碎的前一瞬,捉住了那怪物。   “得亏有沈老太爷,我才活了下来。”店家长叹一气,“沈老太爷心慈,又给了我些银两,这才开起客栈。”   虞沛问道:“沈老太爷有没有提起过邪物的来历?”   “没有。”店家连连摇头。   虞沛想了想,问:“你确定今天伤你的邪物,与你二十多年前看见的是同一个吗?”   “当然!”店家定定道,“你不知我做了多少噩梦,就前几年,我还梦见过那东西——太吓人了,要我说,沈老太爷就该直接杀了它!只封着有什么作用,如今还不是跑出来四处作乱。”   虞沛也觉得奇怪。   既然能封住那邪物,如何不直接杀了它?   还有一事,她亦有些不解。   “听你的意思,沈老太爷倒是个大善人。”她道。   “小道长,您这话说的。”店家笑道,“你往外走,无论在哪处打听,谁不知道沈老太爷古道热肠?”   这与她看见的不大一样啊。   虞沛轻拧了眉。   那沈老太爷要真古道热肠,会把自个儿临死的孙子锁在阵法里,任他送死吗?   还有,沈舒凝他们对沈老太爷似乎也心存畏惧。   “你不信?”瞧见她皱眉,店家道,“不信倒也正常,沈老太爷不光心慈,还谦和得很。就拿这事儿来说,封住那邪物后,他老人家一二十年都没出来过。要不是昨日大寿,我还真以为他……”   “店家,差不多了。”一旁的医修忽道。   “诶,好!有劳仙长。”店家捂着伤口叹气,“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总叫我碰见这些破事儿。等此事过了,我得去附近道观里挨个走一趟。”   虞沛:……   他的运气的确够背的。   “等等,我想起来了。”店家猛地抬头,“你方才问我见着的怪物和二十多年前的是不是同一个,我仔细琢磨着,倒有一处不同。”   虞沛眼皮一跳:“哪里不同?”   店家“嘶”了声:“先前那邪物,似乎比现在小了许多。”   “小了许多?”虞沛一怔,与身旁的烛玉对视一眼。   店家仔细忖度着,最后点头。   “不错,依身形来看,是小了许多。”   话落,他咂了下嘴。   “倒也正常,一二十年的工夫,养头猪都该胖了。还是那话,沈老太爷早该杀了它,这般容它作乱,岂不是和养怪物一样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6 22:11:13~2023-07-07 22:0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皮皮 10瓶;惜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变化◎   店家撑着发软的腿往楼下走, 顺嘴提了句:“沈家大少爷不也在这儿吗,他说不定清楚那邪物的事,道长不妨去问问他。”   虞沛也有这打算, 不过还没找上沈伯屹,婵玥仙君就找到了她。   婵玥递给她一炉刚炼好的丹药, 说:“暂且炼了些祛毒补灵的丹药, 劳烦小友送给仲屿,服用三粒即可。”   虞沛接过:“仙君炼丹时, 可否听见过什么响动?”   婵玥炼丹的房间就在沈仲屿对面,说不定能听见那邪物的动静。   “这倒没有,我们炼丹时以防其他气息混入,常在四周筑起结界。”婵玥顿了一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怕她分神, 影响炼丹,虞沛摇头:“仙君放心, 有我在外面看护着。”   “此事交给你,的确叫人放心。”婵玥难掩赞许,又问,“那些丹药是不是也找到了?”   虞沛:“您是说沈师兄带回家的那些丹药?我们出府时走得急,还没来得及去找。仙君若是要, 我可以想办法去一趟沈府。”   “不必, 我就是随口一问。”   婵玥双手拢在袖里,斜倚着门框, 一副闲适模样。   “闻见你身上有些药香, 我还以为你找着了。”   药香?   虞沛一怔, 抬起袖子细细闻了番。   的确有股子若有若无的苦香, 如果不细闻, 根本注意不到。   可她没用什么药啊,给烛玉的药也根本不是这味道。   见她面有疑色,婵玥若有所思道:“这气味闻着,与我给仲屿制的药倒有几分相似。”   虞沛忽想起什么,倏然抬眸。   “我知道了,您在这儿安心炼丹便是,剩下的事我来解决。”   “还有一事,”婵玥道,“布在仲屿院中的阵法很可能是个半成品。”   虞沛:“意思是阵法没有完全成形?”   婵玥:“此为一种可能——鸢儿先前说有人在他的院中布了斗阵,既然为七杀斗阵,阵中定埋有一具与他命格相克的男尸。”   “是。”虞沛点头,“姜师姐已经把几处阵眼的所在地告诉我了,毁了阵眼,便能知晓那尸体在何处。再毁了尸体,才能彻底破坏斗阵。”   要毁了凶阵,差一步也不可。   婵玥缓声道:“依我看,这阵法没这么简单——七杀斗阵极凶,如果阵法成形,不出三天便能要了仲屿的性命。”   虞沛思忖着说:“但沈师兄在院里住了十多年,一直平安无事。时至今日中了魔毒,才受了斗阵影响。所以您才说,这阵法是个半成品。”   “不错。”婵玥颔首,“要么如你所说,阵法没有完全成形。要么,就是埋在阵中的尸体出了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届时我会小心行事。”虞沛话锋一转,“仙君,您之前说和沈师兄的父母从小就认识,那您了解沈老太爷吗?”   婵玥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怔了一怔,才道:“我很少见着沈伯伯,不过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和善性子——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虞沛转身,“那仙君,我先去给沈师兄送药了。”   -   沈伯屹房内,天光昏昏。   外头正落着大雨,雨线从屋檐坠下。风不大,屋内仍闷热得很。   沈伯屹站在桌旁,提笔写符,说话时头都没抬。   “有何事?”他问。   虞沛与烛玉对视一眼,然后道:“店家方才撞见了杀害左锻的凶手,说是跟他二十多年前看见的邪物一模一样——听闻那邪物后被沈家封印,所以想问你——”   “问我是不是沈家把那邪物又放出来了?”沈伯屹住笔,压下轻慢打量,“你也说了,是二十多年前。尚不论他记忆是否出错,就算是同一个,你以为我爷爷会到现在都没发现吗?”   “你想多了。”虞沛语气干脆,“沈家如何,我管不着,也不愿管。我来这儿只是想问问你对那邪物有没有什么印象——毕竟按店家所说的时间,你当时也已七八岁,应当能记事了。”   “不记得。”沈伯屹语气冷漠。   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虞沛恼蹙起眉,移过眼神去看烛玉。   ——他不配合啊,怎么办?   烛玉对上她的视线,瞬间会意。   他挑挑眉,指腹压在剑柄上,一截寒光乍现。   ——不愿配合,那就打,总能打到他愿意开口。   虞沛长睫一颤。   ——可瞧这人病恹恹的,好似不经打。   烛玉哼笑。   ——身子骨弱,嘴巴却硬得很。   虞沛沉思片刻,摇头。   ——这等心高气傲的人,硬碰硬反而没效。   烛玉便又压回剑柄。   虞沛望向沈伯屹。   房门紧闭,闷热的空间里充斥着一股草药香。   泛着淡淡的苦。   她想起婵玥仙君的话,忽说:“沈少爷的身子骨不大好。”   沈伯屹终于舍得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扫她一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虞沛对烛玉道,“就是想起一桩事,我前段日子不是一直在杂役院么。杂役院跟药堂离得近,总能撞见来求药的人。”   烛玉接过话茬:“宗门药堂,和凡间能有什么区别。”   “无甚区别,不过总有人把宗门的丹药当作天地灵宝,以为任何一味药都施了仙法,能包治百病。”虞沛仿是在闲话漫谈,“这其中又有些心黑的,专蹲守在下山路上,偷抢别人的药——你说这种人无耻吗?”   烛玉:“无耻之尤。”   虞沛点头:“许是遭报应,有些人两三天就能好的病,结果吃错药,当天夜里就见阎王爷去了,也不知如今在地府哪处遭罪。”   “对此辈而言,入狱如归家。”烛玉抱剑,斜倚在门边。   “是了。”虞沛坐在沈伯屹对面,“生前无爹娘管教,只能等死后认刀山作义父,火海为义母了——沈少爷,您说呢?”   沈伯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掷开笔,墨水儿泼洒了半页符纸。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他道,“你带仲屿私逃出府,又杀我沈家侍卫无数,毫无愧疚不说,如今又指桑骂槐,到底是何居心?”   原来早认出她了。   难怪处处给她使绊子。   虞沛却问:“指桑骂槐?我骂你什么了?”   “你!”   沈伯屹的脸色已经近似铁青,柳叶眼也被气得涨红。   好半晌,他才喘过气,生硬开口。   “仲屿的病,我不知情。”   虞沛怔然:“你不知情?”   沈伯屹双手负在身后。   “前些日子爷爷让人送了些丹药过来,说是仲屿回家,这些药是他从御灵宗带回来的。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回家休息,毕竟爷爷寿辰将至。但过了两三天,他一直没露面。直到昨天你掳走他,我才知道他被关在了院子里。   “如今想来,让他回府应当也是爷爷的意思。他老人家看重门风,因为仲屿他们修为低浅,他向来不喜他们。仲屿受了这等重的伤,在他眼里就是有辱脸面。把他锁在院子里,恐怕是不想叫他的病气冲撞了寿辰。”   虞沛听糊涂了。   现在她脑子里塞了两个小人儿。   左边那个摇着锦旗,告诉她:沈老太爷简直是绝世大好人,舍生忘死!深藏若虚!浑金白玉!   右边的则扒着她的耳朵:这老头子也忒坏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倒好,为了面子、寿辰,就把自个儿的亲孙孙往棺材里推。   那方,沈伯屹落下最后一句:“总之,我先前不知晓此事。若我知道,断不会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两三药钱,我沈家还出得起!”   他句句在理,但虞沛仍然心中存疑。   “沈舒凝和沈叔峤都知道沈师兄伤重,你却不知?”   沈伯屹冷着脸反问:“你觉得父亲会让我知道这种事吗?我要真想害仲屿,怎会由着你把他安置在这客栈里!”   虞沛看一眼烛玉。   ——能信吗?   烛玉用眼神示意。   ——不可轻信。   虞沛偏回脑袋,看着沈伯屹。   “我先前便说了,沈家事与我无关。你这药是如何来的,我也并不关心——我找你,只是为了打听那邪物。”   整那么麻烦干嘛。   沈老太爷是好是坏,跟她捉邪物也没什么关系啊。   沈伯屹态度没变:“我也说了,我不知道。”   跟这人说话就像是在嚼石头,硌得人脑袋疼。虞沛懒得再与他搭话,抛下一句“今晚我守二楼”,便离开了。   -   那邪物神出鬼没,又来去无痕,着实不好捉。夜里,除了沈家两兄弟和婵玥,其他人都歇在一楼大堂,虞沛又给每人发了一张传讯符,只要撕开,她就能知道。   她则和烛玉守在沈仲屿左旁的房间里。   月色渐升,虞沛趴在桌上,盯着跳动的烛火。   “你说,那沈老太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没见过他。”烛玉解开外袍——方才查看尸水时,他身上不小心沾了些。净尘诀虽能弄干净,但他总觉不适。   “我也没有。”虞沛一手撑脸,“其实我更相信婵玥仙君和掌柜,但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一二十年前的沈老太爷,万一他性情大变了呢?”   烛玉单手扯开中衣的系带,瞥过视线看她。   “他的性情变与不变,与那怪物有何相干?”   “我是觉得奇怪,当初他为什么只封住了邪物,却没杀死它。”虞沛说着,侧过脑袋,“要是他是个人面兽心的,豢养邪物也就不稀奇——”   话音陡止。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烛玉一手拎着单衣,发尾尖垂在线条漂亮的肩胛骨上。   他倒是坦然:“怎的了,又不是头回看见。”   虞沛叹气。   以前是见过。   但上一回还是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好吧!   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他一眼。   少年人的身躯远不似看起来那般单薄。   相反,覆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流畅、有力,跳跃的烛火在上面映出浅浅的影,使那线条更为深邃。   “烛玉,”她皱皱鼻子,“你好像和以前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烛玉将单衣与外袍丢在一起,顺手拿出一件薄衣。   “人都会变——你方才还说过。”   “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虞沛琢磨着,却说不上来。   人都会长大,这是常理。   小时候个儿矮的,指不定哪天就往天上冲了。瘦得跟小猴儿一样的,也有可能长成五大三粗的汉子。   而烛玉……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出类拔萃的那个——无论皮相还是身形,所以她很少关注到他的变化。   现下一看,才发觉他和她记忆中的小孩儿已大不相同。   但这变化,与变高变胖或变瘦变壮又有些不同。   “沛沛,”她正想着,烛玉忽开口,“你还要盯多久?”   不知道是不是喉咙发干,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涩然。   虞沛无辜眨眼:“好看的东西看得久些也不行吗?”   她是真不觉得有什么,说话时也脸不红心不跳的。   烛玉半晌没说话,一张脸掩在暗处,看不分明。   “你觉得好看?”他问。   虞沛诚实点头。   这种线条勾勒出的美感,与她看花看草,看树看天并无区别。   烛玉尽量把呼吸放得平稳,攥着单衣的手却绷得很紧。   “沛沛,你不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虞沛一怔:“什么眼神?”   她冒犯到他了吗?   烛玉却道。   “看待幼时同伴。”   他在沉沉夜色中盯着她。   “或是个毫无威胁的朋友。” 第41章   ◎“我想与你成婚。”◎   别把他当朋友?   虞沛懵了。   可他俩不就是朋友吗?   不拿看朋友的眼神看他, 那难不成要视他如敌,或是形同陌路?   她想问清楚,但烛玉站在房间角落里, 面容模糊不清。   可她却能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   如火,如焰。   从那暗处径直折来, 像伏在密林里窥探的豺豹。   手指一蜷, 虞沛直起身子。也是这微弱的变动,叫她看清楚了烛玉的脸。   微挑凤眸中不复往日的疏狂朗快, 而是沉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她下意识想避开这打量,视线便落在他侧颈的伤上——白日里他穿了件圆领袍,她咬出的痕迹被遮去大半,至多在动作幅度稍大时露出些微淡红。   眼下,她才看见那乱咬出的几道浅浅牙痕, 像印记一样烙在他颈上。   “你没涂那个药?”虞沛转瞬就忘记了方才的怪异,心思全在她弄出的伤上。   银阑给她的药膏效果很好, 要是涂了,莫说伤痕,连红印子都该消了。   “小伤而已。”烛玉穿进一只袖子,薄衣半搭在身上,“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这么热的天, 你要时时刻刻捂着自己的脖子吗?”   虞沛快步上前, 伸出手。   “把药给我。”   烛玉也不问她做什么,从袍子里掏出瓶药膏递给她。   虞沛接过:“坐那儿。”   他便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曲起双臂, 懒散搭在膝上。他还是半穿着那件单衣, 躬下背时, 脊柱沟若隐若现地起伏着。   膏药珍贵, 虞沛用起来却毫不心疼。   她抹了一大块,跟糊泥巴似的往他颈上涂,边涂边说:“好歹是我弄出来的,总不能不管——下回要再遇上这种事儿,你就把我绑起来,省得我乱伤人,我又不生你气。”   烛玉没应声。   “听见没?”虞沛顺手往他肩上拍了一掌。   “啪——”一声,响得很。   虞沛愣住了。   她往常也爱在他身上拍拍打打的,但声响经衣衫一挡,便会沉闷不少——而不像现在,又脆又响。   眼睁睁看着他肩上渐浮出淡红印子后,她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他只披了半边衣裳。   方才的举措也有些暗昧。   她挠了下面颊,又有些无措地垂下手。   可一句“对不起”还没冒出来,腕子就被他钳在了两边——手掌与她的腕结结实实地贴紧,连丝缝隙都没留下。   “你拽着我干嘛?”虞沛挣了下,没挣脱。   “不是说再遇上这种事,便把你绑起来么?”烛玉捏了下她的腕子,血液涌上,惹得她指尖发麻,“说话转头便忘?”   虞沛忍不住笑:“这是一件事吗?”   “怎么不算?”烛玉拉近她,也笑,“你方才可打疼我了。”   “这么疼?我瞧瞧打成什么样了。”   虞沛挣开他的手——这下倒不费劲儿,稍一用力就挣脱了。   她戳了下那已变淡不少的红印子,语气有些夸张。   “伤得这么重啊,要是叫那老古董看见了,岂不得要我性命。”   烛玉原本只打算与她发科打趣,直至她将手搭在了肩上。   力度很轻,像春日的柳梢儿拂过肩头,落下一阵微弱的痒。   那点痒意没有消失,反倒随着她的动作钻入骨头,游走在四肢百骸。   白日里下过的雨返成了闷热湿气,充斥在房间里。   连呼吸都变得潮热。   在那酥麻延至腰眼的瞬间,烛玉忽抬起手,一把握住她的腕。   “可以了。”他喉结上下一滚,压低了声儿,以掩住哑色,“药涂好了。”   虞沛没觉出他的异常,还在继续揶揄。   “可以了?这么重的伤,恐还要学两道治疗诀,帮你——烛玉,你怎么了?”   她躬伏了身,去瞧他的耳朵。   “为何在抖,还有耳朵……”   感觉有些红。   也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缘故。   可不等她细看,烛玉忽将手伸至她背后,往前一带。   虞沛一个不稳,跌坐在他腿上。   她没能再看见他的脸——他将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双臂收紧,脑袋靠在她肩上。   “沛沛,”说话间,他的鼻尖儿时轻时重地蹭过她的颈子,“别闹我了。”   虞沛被那痒意掐得浑身一抖。   虽然知道龙血对身体有影响,但他怎么这么烫啊。   身子灼热,气息也烫。   她憋了半天,才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我觉得,你可能要祛祛内热。”   烛玉低笑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沛沛,我上一瞬才说过的话,你是转眼便忘得干净。”   虞沛眼睫一颤。   ——你不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看待幼时同伴。   ——或是个毫无威胁的朋友。   那双大手压在背上,她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早不是那个静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闷葫芦,也不再是抱着长剑兴冲冲找他比试的小孩儿。   他褪去了柔软稚嫩的覆羽,长出坚硬的骨骼。   不光如此,他还会再长,直至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就像丢掉当初那个闷葫芦小孩儿一样,他终有一日会把眼前张扬夺目的小郎君抛得远远儿的,再也看不见。   他在告诉她:该以看待异性,看待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郎君的目光,去看他。   虞沛大多时候都心大得很,思绪像是乱奔的马,跳脱自在。   可偶尔也有心思敏感的时候。   她陷在这灼烫的怀抱中,心里无端生出躁恼。   “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她问。   烛玉听出她话里的不快。   他知晓该安慰她,并告诉她,他俩可以永远像之前那样来往。   就像她和水雾,和银穗银禾,和往后遇见的每一个朋友——亲密诚挚,却不会再近一步。   但不行。   他不知自己要什么,可万分清楚,他不愿留在“朋友”的位置上。   总要打破些限制,于是他道:“不能。”   虞沛更为心恼。   她泄愤似的捶了下他的后背:“那你就不该在我面前脱衣服,也不该这么抱着我。”   说着,又要往下挣。   但烛玉忽然伸过手托住她的腿,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快步走过,然后把她放在桌上。   “沛沛,我并非有意惹你不快。”他稍顿,“只是……”   只是想让她像拒绝那条求娶的鲛人一样,也把他放在同样的考量中。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虞沛同样直视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是喜欢我吗?”   烛玉陷入惘然。   喜欢?   他不清楚。   储放在他心绪中的感情,似乎并没有这一样。   他想不明白,便道:“应当不喜欢。”   虞沛松了口气:“既然不喜欢,那——”   “我想与你成婚。”   虞沛:“……”   ???   这人脑子在冒泡吧。   有病!   神经病!   脑子冒大泡!!!   既然不喜欢,又成哪门子婚?!   “你要想找人成亲,就跟龙宫门口的那块石头成去吧!”她推开他,跳落在地,“你俩天生绝配,百年好合!再发癫了还可以盘它身上睡大觉!”   烛玉:?   他哪里说错了吗?   “沛——”   “呸呸呸!”虞沛接过话茬,瞪他一眼,“别叫我。咱俩轮流守夜,你上半夜,我下半夜,到点儿了我再来。”   -   气冲冲跑回房间后,虞沛半天没缓过神。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种耍人玩儿的爱好呢?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遭,虞沛收到了系统的提醒:“小殿下,距离任务完成已经不到十个时辰啦!”   情绪稍缓,她拿出复影镜,按了下红玉。   渐渐地,镜面上浮现出毛团儿的身影。   已经这么晚了,它却没休息——估摸着是一直都在镜子前守着她,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一看见她,它的眼睛顿时亮了许多。   “咕叽!”它兴奋地蹦跳两下,贴近镜子。   ——终于愿意来看它啦!   见着它,虞沛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她盘坐在床上,语气不自觉放轻许多。   “你不用睡觉吗?”   毛团儿扭扭身子,以作应答。   “嗷!”它又甩了两下脑袋上的小花。   ——看它的花!它养得很好的!   “很好看。”虞沛将指腹贴在镜面上,摩挲着那柔软的花瓣。   毛团儿温顺地伸过花叶,碰了下她的指尖。   “咕……”   ——好久没见,它好想她啊。   虞沛与它玩了会儿,才扯回正题:“小毛团子,你能联系上宿盏嘛?”   “咕叽?”毛团儿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找他做什么?   他的主人一直都在呀。   “我有些睡不着。”虞沛戳着它的触手玩儿,“想跟他说话。”   “哐啷——”一声。   隔壁烛玉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你的小可爱呢 20瓶;TA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它看不见啦!◎   听她说要见宿盏, 毛团儿努力攒起劲,直至炸毛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但过了小半刻,它的眼神仍旧明亮且呆滞。   ——宿盏没有出现。   到最后, 它渐渐成了蔫儿了的茄子,软趴趴地往地上一瘫, 眼眶逐渐湿润。   虞沛看懂了它的意思:“他不愿出来?”   毛团儿含泪点头:“呜……”   “为何?”虞沛觉得奇怪。   之前不是还跟她见过面吗?   毛团儿想了想, 突然跳将起来,挥舞着触手张牙舞爪地打起一套拳, 又像河豚一样急速膨胀成球,嘴里还念念有词:   “嘭——!”   “嘭嘭——”   等它重复好几遍,虞沛终于勉强明白:“你是说,他很危险?”   !   毛团儿停下,触手像小鸡翅膀那样上下挥舞。   “叽!”   就是这样!   主人的情绪好差, 要是现在把灵识放它身上,它肯定会爆炸的!   虞沛不解:“可某种意义上来说, 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人吗?而且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性。”   毛团扭扭身子。   才不。   那是因为主人被困在壳子里了呀。   要是放他出来,连它都会杀的。   虞沛一手搭在被子上,指尖慢悠悠地画着圈儿。   宿盏的不出面和毛团儿的提醒,让她再度翻出了埋在心底的疑惑:原书里的宿盏凶残阴狠,男女主被他虐得好几次都险些丧命。   说白了, 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善心可言。   这样的人, 为什么会纵容她靠近他的心脏,待她又这般和善?   明明他俩就没见过, 也根本没什么交集。   虞沛指尖一顿, 忽地抬头。   她和宿盏的确没见过。   但身为女二的“虞沛”与他并非完全没有交集。   女二出于对宿盏力量的觊觎, 一直想尽各种办法潜入云涟山, 以偷走心脏。她修为不算高, 胆子却大得离谱——都被天域的人抓到过好几回了,还是不死心地往山上跑。   就这么跑了上百趟,还真让她成功找到了石阁。   不过连门都没进,就被强大的威压给振飞了。   后来她又去了几次,但没一回不是带着满身伤痕下山的。   虞沛当时看到这段儿,头都被气得生疼。   有这种毅力,做什么不能成,偏揪着颗心脏不放。   但事实证明,女二还能换着花样苟。   原书里,女二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直到天域的一位仙君找上门,说是她爹。   活了快二十年了,她才知道自个儿还有个弃子的渣爹。   但对已经彻底崩坏的女二来说,管他爹不爹、渣不渣的,统统都是她偷心脏的工具人。   从她爹那儿弄来一粒毒药后,她又拼死爬上云涟山,想尽办法把药喂给了心脏,也差点误了宿盏的重生大计。   可以说,这算是“虞沛”和宿盏唯一结怨的地方。   想到这一点,虞沛只觉后背一阵泛凉。   是啊。   既然有重生的人,为什么不会是这本书的反派呢?   如果宿盏就是重生者,重生后恰好遇见刚出生的“虞沛”,又对她怀恨在心,顺手杀了她也不无可能。   虞沛觉得这猜测有理,又顺着往下推。   一开始毛团儿见到她时,先是下意识地攻击——和女二当初的处境一样。但紧接着,它便表现出了友好的一面,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是受人控制。   她抿紧唇,越发不安。   要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它,肯定是宿盏。   他现在没法复生,力量有限,所以只能躲在暗处观察她。   或许在她和毛团儿接触的时候,他也在借机推测她到底是谁,为何会顶着“虞沛”的名姓出现在云涟山。   只要等他成功复生,说不定会拿她第一个开刀。   虞沛把镜子往下一扣,遮去了毛团的视线。   从头到尾,她都太不谨慎了。   竟然在毛茸茸的诱惑下放下了戒心。   可恶啊沛沛!莽撞大意是会送死的!   镜面上的景象晃动两番,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毛团子愣住,开始急切撞击起镜面。   “咕叽!!!”   ——它看不见啦!什么都看不见啦!   系统出声提醒:“小殿下,目前您的互动值已累计36点。按照任务进度,需在沈家剧情结束前攒到50点,时限已不到十个时辰。”   虞沛按着被蹦跳的毛团儿震得一颤一颤的镜子,平缓着呼吸。   宿盏肯定是见不着了,但只靠复影镜和毛团接触,一晚上能涨个三四点都算不错。   只能想办法去见他的心脏。   想到这儿,她重新翻开镜子。   “我明天来看你。”   躁动不安的毛团儿陡然被抚平情绪,脑袋上的小花一抖一抖的。   “叽?”   ——真哒?   虞沛想和往常一样戳戳它的脑袋,但手还没抬就放下了。   “不食言。”她说。   除了互动值,她也要试探清楚,宿盏到底有什么目的。   **   到了后半夜,虞沛去找烛玉。   进门时,后者正坐在桌旁拿小刀雕着什么。   她还在气头上,摆出公事公办的语气:“换我来守,你可以去休息了。”   烛玉手中一顿,抬头。   “刚听见隔壁房间有些响动——你没睡?”   耳朵倒尖。   虞沛往窗旁的榻上一坐,不看他。   “休息过了,现在精神得很。”   末字刚落,她眼前忽出现一个小人偶。   那人偶做得粗糙,但五官四肢,该有的一样也不少。   她移过视线,看向拿着木偶的烛玉。   “这是做什么?”   “方才是我错了。”他捏着人偶的手臂,眸中两点漆光,“你要是不开心,就将气撒出来。”   “怎么撒?”   烛玉把木偶塞她手里:“试试?”   虞沛将信将疑地接过木偶,扯着它的右臂往上一抬。   烛玉的右胳膊竟也跟着抬起。   她又攥起拳头,朝木偶肩上一捶。   然后就看见烛玉维持着右臂高抬的姿势,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虞沛突然来了兴致。   “你往这里面放了灵识啊?”她坐直身子,分别捏住木偶的双肩,再左右两晃——   烛玉的上半身便也跟着左摇右晃,活像在撒娇。   有些扭捏的姿势,由他做出来,却洒脱干净。   虞沛的不快一下没了。   她攥着木偶的小手,操纵它上下挥动。   烛玉便成了招财猫,一个劲儿地朝她招手。   但他还紧绷着身子,一眨不眨地看她。   “沛沛,这样能不能解气?”   “差不多。”虞沛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眼底渐生笑意,“只要下次别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话吓我就成。”   烛玉垂下眼帘。   他一字一言皆为真。   没想吓她。   没玩多久,虞沛就对木偶失去了兴趣。   她把人偶揣进储物囊,忽然感受到禁制出现了些微波动。   虞沛神色一凛,起身。   “烛玉。”   烛玉会意,拿起长剑,随她一道朝房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9 22:20:50~2023-07-10 22:1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呜呜要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这哥的心态是真好啊。◎   烛玉随在虞沛身后, 斜压的视线停驻在她眉眼间。   朦胧烛影映在她脸上,瞧不出心情好坏。   虞沛察觉到他的打量。   “怎么了?”   “没什么。”烛玉不再看她。   方才他有想过把灵识放进心脏里,以宿盏的身份与她见面。   但情绪起伏实在太大, 没能成功。   失败一次后,他反倒生出些卑劣的愉悦。   片刻, 他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有没有谁惹你不开心?”   “谁能惹我不开心?”虞沛抛了下腰间的储物囊, 又稳稳接住,好笑道, “就算有,歉礼不都已收到了吗?”   瞥见她笑,烛玉的神情间却多了丝郁沉。   好个没心没肺的。   上回见“宿盏”,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嘴上说着喜欢,如今倒丁点儿都不在意。   他忽顿了步。   她平日里不也这样么, 唬人的话一套跟着一套。   是了。   她刚去鲛宫时,头几年一直适应不了。鲛君想尽各种办法, 但效果总不见好。最后迫不得已,便商量着把她送回人族。   临走前,鲛族的大海巫炼出了海玉珠,说是每月服一粒,就能帮助她在鲛宫生存。大海巫还特地嘱咐, 这珠子吃起来副作用大, 比起服珠,送小虞沛回人族更为妥当。   鲛君自然将她的身体放在第一位, 当即下令毁去海玉珠, 又仔细挑选了好几处富贵人家。   但药没能毁。   小虞沛当着大海巫和鲛君的面捻起几颗珠子吞了, 然后抿着笑说, 很好吃, 她很喜欢。   大海巫看傻了。   那珠子她也尝过,苦腥无比,只吃了一颗,就险把脏器全给吐出来。   面对鲛君询问的目光,她犹豫着解释,许是人与妖构造不同。   这枚“喜欢”的珠子,小虞沛从四岁吃到六岁,对谁都说喜欢得不得了。   直到烛玉无意撞见她缩在寝殿里,苦着张脸吞下一颗珠子,然后熟练地抱着小桶,不住往外吐。一边吐,一边捂着绞痛的颈子,浑身都似在抽搐。   那会儿他才知道,她根本不喜欢甚而很反感海玉珠的味道。   说喜欢,只是不想被送走。   八岁那年,银阑带着他俩出去诛魔。   挦绵扯絮的冬夜里,虞沛第一次举起灵刃斩杀了魔物。   野风呼号,天黑得连星子都看不见。银阑搓着她冻僵的手,仔细擦净她脸上的魔血,问她害不害怕,若是怕,便带她回去。   她也是笑着说不怕,说她很喜欢这样。   烛玉以为她当真喜欢,可两三天后的深夜,他又看见她一个人躲到了小山丘似的雪堆后头,脑袋埋在膝盖里,没声没息的。直到远处传来魔物嘶鸣,她才警惕抬头。   他一眼就望见她满脸的泪。   连耳朵都哭红了。   被他发现,她也不羞不恼,只说是头回动真格,还不习惯,让他别告诉银阑。   两人回帐篷后,她翻来覆去小半时辰都没睡着。问她,才不大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夜里都是靠看话本入睡的,但现下眼睛又肿又青,看字时很模糊,还疼。   烛玉便拿过话本帮她读。   读话本哄她睡觉时,他才模糊记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她的手一直在抖,唇也抿得很紧。   -   她说过太多喜欢,难以分辨清楚是真是假。   烛玉又移过视线看她。   先前他思虑不清,只当她真喜欢“宿盏”。   如今一想,她是个慢热性子,绝不可能轻易言说喜欢。   那这回呢?   这回又是为何说出喜欢。   但无论是何缘由,都不能再让她见着“宿盏”。   -   虞沛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比平日里沉默寡言许多。   她推开门,恰好撞见一道黑影要闯进沈仲屿的房间——它正在试图冲破门口的禁制。   许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它动作一顿,转身。   月影透过身后的门窗压进长廊,让虞沛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它的面孔。   店家说得不错——那张惨白到近乎纸色的脸上,没有眼鼻、耳朵,连毛发都不见一根。   只有铜钱大小的一张嘴,且像被火烧过一样,干瘪的嘴巴黑漆漆的,没有唇瓣。   它没有眼睛,却像是能看见虞沛他俩,扯开嘴,露出条猩红的尖细舌头,阴恻恻笑了。   虞沛眼疾手快,朝它打去灵力。   邪物侧身躲过,灵力将墙面破开一道深缝。   “嗬嗬嗬……”它挤出嘶哑的气音,然后像野兽那般四肢着地,飞奔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硬生生拿尖利的爪子撕开了禁制。   它仅撕开了一小条缝儿,右爪就被爆开的灵力割破了。伤口从爪尖裂至手肘,鲜血洒下,它头也不回地跳入黑夜当中,不过动作迟缓许多。   禁制的损坏引来了不小躁动,大堂很快有人点燃蜡烛,焦灼高喊:“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禁制破了?”   “没事,你们待在下面,别乱走动。”虞沛没急着去追那邪物,它撕开禁制时,结界的灵痕也会沾附在身上,不难找见。   她在心底追踪着灵痕的去向,走近了沈仲屿的房间。   但还没抬手,门就从里面儿打开了。   沈仲屿一手秉烛,虚弱地倚在门边——下午虞沛送药时,他还有些意识不清,昏昏醒醒好几回,才勉强吃了药。   眼下他好了不少,甚还有力气说话。   “虞师妹,烛道友。”他脸上带着蔫蔫儿的笑,“听见外面有响动,出了何事?”   “没什么事。”确定他安好,虞沛转身,“沈师兄接着睡吧,我——”   “又是那魔物吗?”沈仲屿突然道。   虞沛:?   她没跟他提起过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出她心中所想,沈仲屿喘了口气,虚弱道:“晚上掌柜的来送饭,多说了两句。”   虞沛有些不快。   不是与他说过,让他保密的吗?   “是我问他在先。”沈仲屿眼帘半垂,“听闻死的是左道友?”   虞沛一怔:“你认识他?”   “算认识。”沈仲屿说话有些吃力,“大哥以前……帮衬过他,前几年每逢春节,他都会来家里看望大哥。”   这就怪了。   沈伯屹先前还说并不认识左锻。   虞沛将这事儿记下,又问:“沈师兄,听说二十多年前,沈家捉过一只邪祟?”   她本来没抱希望,毕竟捉那邪物的时候沈仲屿还没出生。   不想,他竟有所了解:“小时听管家聊起过此事,说是关在地牢里。不过我与叔峤偷偷去看过,那里面何物也没有,估计是管家拿来唬我们的。”   “要真有,也不会关在小孩儿能找着的地方。”   虞沛的心中已有了朦胧的猜想。   她神情紧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沈师兄,我前两天在客栈里捡到了一枚玉佩,上面还刻了个‘沈’字儿,不知道是不是沈家的东西。”   沈仲屿接过玉佩,瘦长的手指压在那莹莹玉上。   他缓慢摩挲着,道:“是沈家的东西,但不知是谁的。”   虞沛了然:“沈师兄是说这玉佩不止一块儿?”   “是。”沈仲屿靠在门边,低喘起气,“我们这一辈的小孩儿,人手一个——听说是小时候爷爷打的,模样都大差不差。”   “这样么……”虞沛拧紧眉,“师兄,这块玉能不能暂且留在我这儿?待此事了结了,我再亲自送回沈府。”   “好。”沈仲屿未作多想。   虞沛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沈师兄,你服过那药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仲屿轻笑:“身体已经全然恢复了,方才还练了好几套灵诀。”   虞沛错愕:“真的?”   婵玥仙君不是说那丹药仅能祛毒补灵吗,怎么效果这么好?!   “自然是真。”   “那不是很好,等身子爽利了,咱们再一块儿去学宫。”   沈仲屿笑着看她,跟着她点头:“是很好,不过有一处也不算好。”   虞沛心里发紧:“哪处?”   “这梦醒得太早。”沈仲屿笑眯眯道。   虞沛:……   这哥的心态是真好啊。   这时候了还跟她讲冷笑话。   看她无奈地舒展了眉,沈仲屿把玉递给她,道:“方才看你紧绷着脸,还以为你要去应付什么大考,这会儿倒好了许多。”   他真是……   虞沛一手抓过那玉,别开视线。   “我还有事要办,师兄好好儿待在房间里就行。”   她顿了步,抬眸看他。   “沈师兄,咱们要一起去学宫。”   沈仲屿一手扶在门边。   夜风从走廊尽头的窄窗刮进,吹得他衣袍翻飞。   他被伤痛折磨得瘦弱不堪,几乎快要融在那夜色当中。   但那苍白的唇角抿着一丝弧度,浅浅的,像是燃在暗处的一盏孤灯。   “好。”浮光霭霭,他笑着应道。   -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她去追邪物,他则留在客栈里,确保整间客栈的安全。   她循着灵痕一路追去,直到追至沈府附近,那痕迹已淡到几不可寻。   远山天光乍破,四周昏昏。   虞沛停在沈府门口,拾阶而上。   踏至第三级石阶时,身后忽有人唤她:“虞道友。”   虞沛转身。   “要进沈府,如何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带路。”沈伯屹在不远处望着她。   “沈道友?你不该在客栈么,如何追到了这里。”虞沛站在石阶上,与他平视。   “与你一样,追踪灵痕。”沈伯屹环顾一周,“那邪物应是到了这附近,怎不见踪影?但如今它既然来了沈家,自要去告知爷爷。”   虞沛语气平静:“那邪物能跑出来,你不觉得与沈家有关吗?”   “虞道友何意?”沈伯屹神情冷然,“我上回便说过,若那邪物真是爷爷封住的那只,他怎会不知道它偷跑了出来?!”   “这便要问你爷爷了。”   “虞道友这是想怪罪我爷爷?”沈伯屹大步上前,冷笑,“既如此,那便去找他问个明白,也省得某些人凭空污蔑我沈家人!”   但他只行了几步。   脚踩在第一级石阶上时,他忽地停住了。   沈伯屹垂下眼帘。   一把灵刃竖在他的颈前,刃尖抵着下颌,仿佛下一瞬就会破开皮肉,要他性命。   “沈少爷,”虞沛握着灵刃,在他身旁道,“遮掩着右手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10 22:16:35~2023-07-11 22:1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沈伯屹移过视线。   他取了护腕, 松散的衣襟远不似平时那样规整。袍袖垂落,遮住胳膊。   “虞道友此举此动,是否有些失礼?”他问。   虞沛反问:“与你要讲什么礼?”   沈伯屹却是不恼, 话锋一转:“你先前在左锻的房间里捡着什么东西了,是么?”   “是又如何?”   “到底是我太不小心, 去找仲屿时, 恰被那姓左的撞见。”他像是想起什么恶心事来,目露厌嫌, “不过舍他几两银子,就以为能与我称兄道弟——你说,这样的人活着能有什么用处。”   虞沛声音作冷:“你现在愿意认了?”   “认?认什么?我与他不过聊了几句。”沈伯屹笑得轻慢,“虞道友,你捡到了我沈府的东西, 那你可知道,那玉件儿除了我, 仲屿也有?”   虞沛眼皮儿一跳,心底渐有不安蔓延。   但不等她想清楚,沈府的大门忽打开了。   沈老爷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好几奴仆,抬着顶黑沉沉的轿子出来。   一拨人跨过门槛, 虞沛闻见股腐烂的恶臭。   她耸了下鼻子, 看向那顶轿子。   说是轿子,其实跟棺材差不多。   轿子通体漆黑, 轿顶四角钉有钢钉, 钉子上挂着纸糊的木棍, 跟送葬时用的孝棍差不多。   轿门紧封, 门框黏着剪成铜钱状的白纸条。   仅一眼, 虞沛就觉不适。   死气沉沉的。   身后,沈伯屹上前拱手道:“爷爷,关在府里的邪祟偷跑了去,又伤了百姓无辜,是否要去抓回来?”   轿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良久,虞沛听见一阵呼哧的声音,又粗又重,像是风箱声。   沈老爷靠近轿子,耳朵贴近。   半晌,他直起身子,先看了眼虞沛,眼底有惧。   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慢儿地笑了,对沈伯屹说:“你爷爷说,让你去取了那邪祟性命。”   沈伯屹没看他,也不应声。   他抬手搭在灵刃上,缓慢推开。   “虞道友,”他脸上露出淡笑,却是冷漠的,如视蝼蚁般的讽笑,“再耽搁下去,邪祟怕是要被拆骨分肉了。”   虞沛恼怒拧眉。   这不要脸的狗东西,竟然要把锅甩在沈仲屿的头上。   她忿忿垂手,转身就朝客栈赶去。   灵刃散作赤红气流,沈伯屹静立在原地。   他抬手,拇指擦过下颌,指腹上沾了些星点血迹。   “伯屹,”沈老爷三两步上前,心有余悸道,“此事要不从长计议?那女子修为高强,恐怕招惹不得。”   天知道他昨天早上一醒,在房门口看见十颗人头是什么滋味儿。   人都快吓傻了!   沈伯屹没看他,专心摩挲着指腹。   那血逐渐变得黏腻、干涸,他便又看向半空未散尽的气流。   赤红中夹杂着些微金芒。   若不出意外,进了天域学宫后,她会与他一样,被分进朱雀院。   他勾过一缕,缠在指上细细捻着。   “师父……”他低声喃喃,眼底闪烁着怪谲的兴奋,“我好像寻得了更合适的人。”   “伯屹,此事还是——”   “闭嘴!”沈伯屹冷眼睨向沈老爷。   沈老爷眸光一黯,嗫嚅片刻,也只道:“是爹管得太多了。”   -   虞沛赶回客栈时,天已大亮。   客栈外头围了许多人,她走近,听见一位过路的老人家道:“大清早的,这里头在吵闹些什么,不怕惹来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他旁边一个挑担的笑了,“就算是大老爷来了,也不敢伸手管——那里头闹了邪祟,正要打杀了去。”   “啊?!”老人家面临惧色,忙往后躲。   “诶,回来!”挑担的一把拉住他,从鼻子里挤出笑,“怕什么,里头的仙人早就在周围设了阵法,咱们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正方便咱们看热闹。”   话音刚落,身旁就大步走过一人。打扮得不起眼,走路却快,直直往客栈里奔。   他忙道:“诶,姑娘,那地儿去不得,刚才有人要进去,跟撞墙了一样,你——”   话没说完,就见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客栈大门。   ……   老人家脸色顿时变了:“你不是说进不去吗!”说罢,便转身走了。   挑担的摸摸脑袋。   刚才明明进不去啊,好几个修士往外跑,还差点被撞飞了。   他试探着往前挪一步,伸手——   “嘭——!”   手结结实实撞在了禁制上。   “嘶……”他抱着拳头,龇牙咧嘴的。   奇了。   *   虞沛一进客栈,就有人看见她了。   是个个高身胖的男修,他指着二楼怒道:“虞道友,现在那邪祟已经抓到了,但你那同伴守着不让我们进去,怎么说!”   她顺着望向二楼。   烛玉守在走廊门口,好几个修士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偏偏没有人敢上前。再一细瞧,就发现了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楼梯口那儿,横七竖八地昏了几个人,气息奄奄。   “怎么回事?”她问。   薛从煦出面道:“虞道友,先前被吓得发癔症的那店小二,今早清醒过来,说那天在左锻房间里亲眼看见了邪祟害人。”   虞沛跟着他的话往下问:“如何害的?”   “如虞道友你所说,那邪祟的确为灵修所变,而变成邪祟的灵修……”薛从煦移过视线,紧盯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沈家的二公子,沈仲屿!”   虞沛面无表情:“薛道友,说话要论证据。”   “当然,我们也不会凭空污人清白。”薛从煦指着躲在桌后发抖的店小二,“不光他亲眼看见,我们还寻着了证物。”   他这么一说,虞沛便看见了店小二手旁的一块玉。   远远瞧着,跟她手中那块儿一模一样。   薛从煦:“你可瞧见那块玉了?玉上清清楚楚刻着‘沈’字,分明是他沈仲屿的玉件儿。”   虞沛直接把怀里的玉器扔了出来,丢在桌上。   “同样的玉器,沈家有四个,这东西作不了证据。”   “这……”薛从煦被噎得说不出话。   虽靠这玉器帮沈仲屿洗脱了部分嫌疑,但虞沛的神情仍旧不大好看。   ——玉件儿原还能拿来指认沈伯屹,现下却没了用处。   薛从煦抿紧唇,又道:“物证没用,那人证呢?店小二可是亲眼看见沈仲屿变成了邪祟,你难不成还能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小二来?”   虞沛望向店小二:“真的?”   店小二被她的打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开口。   “是,我……我那天早上去二楼,听见左仙长房间里有人说话。按着店里的规矩,客人来访当在店簿登记,所以就想敲门提醒。但门没锁,我就看见……看见沈……沈……”   他踌躇半天,到底没能把“仙长”二字吐出来。   “看见他变成了妖怪,把那左仙长的血肉活活吸干了!”   虞沛朝他走去:“你确定看见的是沈师兄?他当时在房里养伤,身边还有人照顾。况且他连床都爬不起来,拿什么杀人。”   有四五个修士护在了店小二面前。   “虞道友,他不过平头百姓,又受了惊吓,经不起你这番咄咄逼人!”   虞沛耐心渐没,又看向掌柜。   “店家,你先前说过,那杀人的邪祟和你二十多年前撞见的妖物一模一样——我师兄那时还没出生,怎可能是他。”   “这……”掌柜犹豫道,“闹事的邪祟,与我看见的也有些许出入。”   “虞道友!”薛从煦打断,“你这般遮遮掩掩,到底是要干什么?莫非,你和他是一伙的?”   立即有人附和道:“他俩本就是一起入店的,不光她,还有那邪祟对面的房间里,也不知住着什么人,到现在都没露过脸,说不定也是邪物。”   他身旁的矮个修士接过话茬:“是了,看她身上穿的还是御灵宗的杂役服,若不是练了邪功,以她的年纪怎么可能这么厉——”   一道寒影陡然从他面前划过,他惊得心尖一颤,登时噤声。   不远处,烛玉抱剑,脸上有笑,语气却冷:“仔细些嘴,别把话题扯远了。”   那矮个儿修士咽了口唾沫,再不敢作声。   薛从煦倒是不怕:“两位道友,若想自证清白,就把沈仲屿交给我们,押去天域。等去了天域,自会还他公道。”   他又冲着二楼喊:“沈道友,你要没杀人就快下楼,别躲在自个儿师妹后头做缩头乌龟!”   烛玉语气轻泼:“别乱吠,门我锁了,他出不来。”   “你!”薛从煦恼羞成怒,“你们果真是同伙。”   话音落下,客栈外忽然响起阵喧闹。   有人道:“是沈家老爷!沈家的人来了!”   虞沛转身,看见门外的人让出一条道。   打头阵的是四五十侍卫,齐心合力将禁制破了。   有他们挡在前头,在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拥而入,挤在门口。   沈老爷与沈伯屹则在最后,慢悠悠地挤过人群。   沈伯屹在门口站定:“锁在府中的邪祟私自逃窜,此番前来,是为捉它回府。”   薛从煦眉头紧锁,在他面前摆出一样的严苛:“你可知那邪祟是谁?”   “自然。”沈伯屹泰然道,“是我等看管不力,让那邪祟上了仲屿的身。父亲顾及亲缘,想护着他,但如今他伤及无辜,只能忍痛除去。”   立有百姓道:“难怪……早就听说沈家二公子自回府后就闭门不出。还听闻前些天老太爷寿辰,他也没出来过,原是被邪祟附身!”   这话一出,大多人都信了沈伯屹的话。   唯有虞沛在旁冷笑:“好个忍痛除魔。”   沈伯屹却未看她。他以眼神示意,立马有两个仆侍上前,手中各抱着一箱子。   他问薛从煦:“你是左锻的同门?”   薛从煦应是,那两个仆侍便恭敬上前,打开箱子。   一箱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白银。   另一箱则全是灵石。   “邪祟伤人,是我沈府失职。”沈伯屹道,“这箱白银,是沈府向左家的赔礼。另外些灵石,还请薛兄代为转交风律岛岛主,以作赔罪。”   那两箱子一掀开,周围好几个弟子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尤其是灵石。   瞧着可全是中上品,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还得是沈家,财大气粗。   “薛师兄。”有弟子在旁小声道,“有了这盒灵石,咱们是不是就能好过些了?”   薛从煦还算平静:“这箱白银,我会转交给左师弟的父母,但灵石就不必了。”   “不,必须要收。”沈伯屹一折折扇,第三个奴仆上前,手里抱着更大的箱子。   掀开箱盖,里头又堆满了灵石,耀眼夺目。   沈伯屹道:“邪祟闹事,想必诸位也都受了惊吓。些许薄礼,聊表歉意。”   这回连薛从煦都绷不住了,眼神都有些涣散。   一整箱灵石啊。   他们几个就算攒上大半辈子,也不见得能赚到十分之一。   他哽了下喉咙,侧身道:“此事之后再议——沈少爷,你那弟弟就在最里头的房间里,被他们给关起来了。”   说着,还睨了眼烛玉。   沈伯屹往前迈了几步,停下。   大堂里挤满了人,要上楼,只有身前这一条狭窄通道。   而现在,窄路全被虞沛给挡死了。   他走近:“劳驾虞道友让路。”   虞沛一步未动:“让什么路。”   料她再找不出其他证据,沈伯屹问道:“虞道友是觉得歉礼太薄?若是如此,沈某还可以再加两分,只求道友别被蒙蔽双眼,袒护邪祟。”   虞沛还是没动。   她这反应就像往河里丢了石子儿,顿时激起周围人的不满。   有修士斥道:“御灵宗好歹名门正派,竟光学了些袒护凶手的本事?”   “再不让,你和那东西就是一样的,都是邪修!”   “还不让开!这是沈家的事,轮得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但顾虑到她的修为,这些冷斥再小声不过。   虞沛渐生恼意。   依着她往常的脾气,早在沈伯屹进门时就出手了。   可烛玉颈上的伤痕一直盘旋在她脑中。   如果跟沈伯屹打起来,又失控了怎么办?   这四周都是人,许会伤及无辜……   正想着,系统突然出声:“小殿下,要不还是放弃沈仲屿吧?”   虞沛一怔。   系统:“他只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说白了,就是个NPC!他的宿命就是为主角铺路,哪怕您改了,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惹上不少杀债——到死为止。”   为主角铺路吗?   虞沛抬起眼眸,盯着昏暗的楼梯口。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系统接着劝她:“小殿下,没必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虞沛缓慢移过目光。   恰在这时,烛玉的视线从楼道里拥挤的人群中穿来,是那般气定神闲。   他就站在那儿,与她道:“犹豫什么,顺心而为便是。”   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下,虞沛声音发干:“开锁,放他出来。”   沈伯屹一敲折扇,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好是坏。   到底年岁小,经不起钱财与人言。   旁边有人讥讽她:“装模作样。”   烛玉一动手指,锁落门开。   半晌,沈仲屿拖着步子走出。跟凌晨时不同,他的伤情又有恶化。   伤口在腐烂,脸上也长出大片紫黑,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离他最近的人看见,捂鼻厌嫌道:“生得这副模样,果真是邪祟!”   沈仲屿却是坦然,甚还有心思与烛玉道谢,又稍叹一气:“诸位抱歉了,今日没带面具出来,便权当看人演鬼神戏罢。”   “仲屿,现下认罪,为兄还可向爷爷帮你求一条生路。”沈伯屹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你向来在意叔峤,他如今还在家里等你,别辜负他的切望。还有舒凝,你想送她去学宫,也得先认错,为兄再想法子如她的愿。”   句句是关心,字字在威胁。   沈仲屿轻笑:“大哥打得一手好算盘。”   沈伯屹态度冷然:“仲屿,如今选择在你。”   “他说得不错。”虞沛接过话茬,“沈师兄,眼下又要你选一回了。”   沈仲屿远看着她。   与上回在沈家不同,这次,她要的是他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是就此伏罪,为自己,也为胞弟胞妹换得一条困在笼中的生路。   还是将他和他在乎的所有人交到她手上,求得一线自由。   沈仲屿虚弱地抬起眼睫,扫过堂中人。   大多厌嫌望他,仿佛他是污水里的腌臜石头。   而与他约定去学宫的人,却站在这群人的对面,要将他身上的脏污擦净。   目光移至沈伯屹身后的护卫。   四五十个,全都是府中精锐。   沈仲屿扯开笑:“活了这么些年,五湖四海见过不少地方,也不知地府是何模样。”   沈伯屹拧眉:“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哪算得胡言乱语。”   沈仲屿松开扶在栏杆上的手,轻声道。   “不是我。”   沈伯屹:“什么?”   “你杀了左道友,对么?” 沈仲屿望着他的血亲,眼神温和,“沈伯屹。”   沈伯屹冷笑:“荒谬,你这话说出来,何人会信!”   如他所言,堂中人皆在笑沈仲屿发了疯。   沈伯屹还欲斥他,却陡然往旁踉跄一步——   虞沛揪住了他。   一手攥着他的衣襟,另一手攥成了拳,对准了他的面门。   沈伯屹面露错愕。   “沈少爷,先提个醒。”   虞沛的脸上瞧不出情绪,以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在你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前,我断不会停手。” 第45章   ◎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沈伯屹尚未反应过来, 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剧痛落下,他恍惚听见牙齿错节的咯吱声,仿佛头骨都跟着碎了一遭。   呛喉的血腥气涌上, 他还没来得及吐出混着血水的碎牙,就被拽了回去。   又一掌劈在后颈。   他顿觉天旋地转, 眼前一片昏昏然,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挤在大堂里的人都看傻了。   虞沛出手极快,他们方才还在贬斥沈仲屿, 下一瞬就见她跟沈家大少爷打在一块儿。   说得更准确些,是她揪着人打。   那沈少爷连片刻还手的工夫都没有。   眼见着他被打得血沫横飞,沈老爷又惊又怒,冲身边的侍卫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拦住她!”   好几十侍卫这才回神,一拥而上。   虞沛一把攥住沈伯屹的后衣领, 拎着他就上了二楼。   跟提前约定好了似的,她刚跃上二楼, 烛玉就越过她,挡在了二楼楼梯口。   他拔剑出鞘,连剑影都未见着,领头的侍卫便人头落地。   剑上不见丁点血迹。   紧随其后的几个侍卫被溅了满脸血,惊慌顿住。   烛玉收剑, 抱在怀中。   他一句话都没说, 那些侍卫却再不敢上前。   沈老爷在大堂骂道:“一帮废物,几十个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打前的几个被骂醒了, 忙抬手掐诀。   “鹑、鹑首八星, 南门、南门……门敞, 召弧矢, 东……东井化箭。”   等他们磕磕绊绊地念完灵诀, 烛玉才笑道:“结巴成这样,召出的灵箭能有什么用处?”   果不其然,好几人联合召出的灵箭根本没法聚形,散乱不说,速度也慢。   烛玉轻一挥,箭矢就被尽数挡开。   他抬手作剑指:“陵光诀一,东井化箭。”   赤红气流从指尖迸出,化为利箭。   “簌簌——”几声,数十道赤影接连射出,穿透了领头几人的身躯。   那几人倒下后,更没人敢近前,纷纷推攘着往后退去。   大堂中的人又怒又怕,指着楼上骂道——   “你们这纯粹是莽匪行径!与那杀人的邪物有什么区别?”   “沈家保佑我们东街几十年了,岂容得你们这些贼子打杀了去!”   “乱伤无辜,与妖魔无异!”   沈伯屹也终于回过神,抬着张伤痕累累的脸,开裂的嘴一张一合。   “土獐八星,朱咮——”   虞沛忽夺过他手中折扇,硬塞进他嘴里,又从中一劈——   话音戛然而止,折扇也硬生生断成两截,剩一截堵在他嘴里,咽不得,吐不出。   沈老爷看见,气得脸色青白:“宵小之徒!你竟敢!你竟敢!”   这一下,堂中人视她更如邪魔,纷纷吵嚷着要除妖伏魔、替天行道。   虞沛扫了眼哄闹的人群,右手化出灵刃,刃尖对准了沈伯屹的后颈。   她高举起手,狠狠扎下——   “轰——!”   客栈里爆出声巨响,却并非源于虞沛的进攻。   坚硬无比的地面,陡然拔生出无数手臂粗细、竹子长短的浅红色条状物,仔细看去,竟像是鲜红的舌头。   那些舌头蠕动着,顷刻间就缠紧了好几人。舌面上的倒刺紧紧勾着他们,几息过后,他们便被吸成了干瘪的人皮。   而那在桌旁打哆嗦的店小二,脑袋里竟也窜出条细长的乌黑舌头,须臾就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啊啊啊——!!!”浊黄的水淌过地面,人群中爆开阵阵尖叫。   再看二楼,哪里还见得沈家大少爷的身影。   只有一个干瘦、苍白的怪物。   那怪物的脸上无目无鼻,仅有铜钱大小的嘴,还有条血淋淋的舌头。   它佝偻着腰身,一手紧扣着虞沛的灵刃,嘴里发出呼哧响声。   虞沛果断松开灵刃,朝后跃跳两步,冷笑:“看来沈少爷更怕死。”   “是那邪物!”有人大叫着往外跑,满目惊恐,“啊——!沈家大少爷竟是妖物!沈家出了妖魔!”   整间客栈都被翻搅的舌头占满了,像是丛林深处密布的藤蔓。   交织、蠕动。   走在上面,活像足陷沼泽,步步难行。   沈老爷脸色苍白,不住拽着往外逃的人,目眦欲裂:“不是!我儿是被污蔑了,是这女子使了什么邪术,我儿并非邪物!别走!你们别走!”   场面乱作一团。   见拦不住人,沈老爷又挣扎着往楼上走,目露恨意。   “贱人!”他死死盯着虞沛,额角青筋暴起,“你该死!”   一条舌头从他身后摇摇晃晃地竖起,如亟待进攻的蛇。   随即猛地朝前一刺,洞穿了他的腰腹。   沈老爷呕出一口血,双手颤抖抬起,嘴里还念叨着:“是你害了我儿!是——”   “还不闭嘴!”沈伯屹倏地看向他,嗓音尖利嘶哑。   沈老爷的身体抽搐着,泪水蓄在脸上的沟沟壑壑间。   到此时,他才像是条蔫了的老狗,嘴巴翕合着大喘起气。   “我儿……”他声音哽咽,“俱是……俱是我错。”   又一条舌头刺中他的肩。   很快,他的血肉就被抽空,化成滩脓黄的水泡在蠕动的舌头里。   如树倒猢狲散,护在他身边的侍卫张皇逃窜,但连反击的工夫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地死在这腥臭的舌头堆里。   虞沛站在二楼走廊的角落,看向薛从煦。   十几个灵修,如今仅活了六个,分布在客栈各角抵御攻击。   “薛从煦,”她唤道,“去外面结阵。”   这舌头乱翻的处境已叫薛从煦寒毛卓竖,听见她的声音,他像是猛然拿到一颗定心丸。   他现在才知道他们错怪了她。   沈仲屿并非是什么邪物。   方才递给他们白银、灵石的沈少爷,才是那吃人害命的邪祟!   出于羞愧,他不大敢去看那双明眸,“嗯”了声,便领着几个同门尽量往外跑:“咱们去外面结阵,免得那邪物跑了,祸害百姓。”   不多时,客栈周围逐渐被半透明的罩子给拢了起来。   虞沛已与沈伯屹缠斗在一块儿,烛玉在对付那些疯狂坠击的舌头。   沈仲屿则是拖着病弱身躯,一步一跛地朝走廊里走。   客栈老板就蜷缩在走廊尽头,被舌头绞断的右胳膊垂在地面,鲜血像是小股泉水般往外淌。   他吓得魂都快飞了,目光涣散地盯着那邪物,脸色灰白,牙关直打颤。   是……是那邪祟!   二十多年前的怪物!   可又有不同。   它远比那时候可怖、阴毒,仅望一眼,就足叫人魂飞魄散。   沈仲屿的伤情恶化许多,十几步的脚程,就花了不下一刻钟。   好不容易走到店家面前,他扶着墙,喘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   他哑声道:“你伤得重,若不及时止血,会死。”   店家眸光呆滞,经他提醒才察觉到手臂剧痛。   他想捂住胳膊,却无从下手,疼得龇牙咧嘴道:“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你可以安静些。”沈仲屿一膝抵地,手搭在他断裂的胳膊上,“我现在的灵力,仅能止血。”   “求你救救我!”店家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不住哀嚎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凭空诬陷你,恩人!仙家!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   沈仲屿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紧盯着那截断肢。   良久,他道:“天驷星动,灵入百骸,化凶。”   淡青色的气息从指尖溢出,他操纵着气流缓慢覆着惨不忍睹的伤口。   “晚树。”他忽然唤了个名字,“放轻松,晚树。头回遇见这场景紧张也正常。没事,习惯了便好,人总要有第一次,失败了也无碍。”   店家哭得止不住,听见他这安慰的话,心底颇为动容。   他实在太过阴毒,这般芝兰玉树的仙人,他竟也随了众口污蔑他。   合该受这肢断肉痛的大罪!   只不过……   他哽咽出声:“多谢仙家宽慰,但我不叫晚树。”   “你自然不叫晚树。”沈仲屿抬眸看他,眉眼泛笑,“这是我的表字。”   往常婵玥仙君只拿魔物尸体让他们练手,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第46章   ◎走◎   虞沛避开数条猩红舌头的刺击, 突然听见连串的凄厉惨叫。   她回过头,看见沈仲屿从走廊口探出脑袋。   他被溅了半身血,摆着副平静神情道:“没事, 我在替掌柜的止血,他可能有些疼。”   虞沛:?   真的只是有些疼吗?感觉他的魂都快叫出来了吧!   又一条长舌甩来, 她跃跳躲过, 复又看向沈伯屹。   他看着已神志不清,因着脊背深躬, 肩胛凸出畸形的骨头,戳破衣衫。   虞沛本能地抬手掐诀:“陵光诀一,东——”   一句灵诀还没念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视线从那条猩红舌头移至尖利爪子,最后落到了他浑身泛腻的死白皮肤上。   看不出丝毫人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造成的“乱灵”, 终归逃不过入邪的下场。   那她呢?   要是再毫无节制地使用灵力,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停怔, 让沈伯屹钻了空子。   他操纵数条血淋淋的长舌,朝她疾攻而去,同时急速逼近,高举起利爪。   虞沛倏然回神,避开。   “噗嗤——”   她朝后跌去, 狠狠撞在墙上。左肩一阵烧灼剧痛, 但她疼得滞了气,眼前飘着白影, 根本无暇去看。   周遭嘈杂, 烛玉听见她的闷哼, 偏过头。   只见她整个人都在抖。   捂着的左肩被生生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快要延至前胸。   衣衫破碎, 流出的鲜血须臾就将大半袍子染透。   烛玉呼吸僵停,脸上血色褪得干净。   一瞬间,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瞧不清了。瞳仁跳跃颤抖着,在圆瞳与竖瞳间不断变换,偶尔流泻出金芒。   “沛、沛沛……”他往前迈了步,狂乱的灵息暴涨而起。   围在他周身的猩红舌头像是被丢进了两面急速靠近的墙里,不断扭曲、变形。   “嘭——!”一声,数十条长舌尽数炸成了血雾。   沈仲屿也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一时顾不得店家的伤,他跛着条腿踉跄着往外跑。   到楼梯口时,虞沛正跌撞在墙上。   这景象像是盯在棺板的铁钉一样,深深嵌进了他的眼帘。   仿佛被迎头泼了桶冷彻的水,他只觉浑身透凉。偏又有急火攻心,使他喉头顿有腥甜翻涌。   “虞师妹!”他往前疾行一步。   “仙、仙长……”跟在他身后的店家扶着断臂,面近菜色,“我这伤还没——”   “死不了。”沈仲屿冷声打断他。他还习惯性地勾抿着唇角,眼底却无笑意,“小伤而已,片刻也忍不得吗?”   店家听出他话中的怒意,立马止了声。   余光瞥见四散血雾,虞沛侧目,对上烛玉那已变成针状的瞳眸。   还有旁边脸色煞白、正欲下楼的沈仲屿。   “我没事。你俩守在那儿,别让邪祟打搅婵玥仙君。”她低喘着气提醒,“烛玉,剑。”   烛玉倏然清醒,及时敛住了亟待流出的邪息。   他抿紧唇,怒火压了又压,将手中剑掷给她。   虞沛一手接过。   对面,沈伯屹正俯身冲来。   虞沛没工夫拔剑,便横过剑鞘作挡。挡住那利爪后,她以左手拔剑。   寒光陡起。   又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落下。   随之而落的,是沈伯屹的右臂。   “啊——!!”他凄声嘶叫,遍布地面的舌头也仿佛感受到了痛苦,不断挣扎、弹跳。   蠕动阻挡在他身前的长舌太多,虞沛提剑斩断一堆,跃至他身后,动作轻巧灵活。   她一手锁紧了他的左臂,右手剑则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颈前。   正要动手时,沈伯屹陡然扯开嗓子叫道:“沈仲屿!”   虞沛手中一顿。   沈伯屹疼得颈上青筋暴起,却仍在大笑:“沈仲屿,你知道这些年是谁在害你吗?!”   虞沛看向沈仲屿。   他已稳下心神,此刻正给店家疗伤,背朝着他们,仿若未闻。   她犹豫开口:“沈师兄,你若不想听……”   “他愿说,让他说便是了。”   沈仲屿耐心帮店家止着血,并未转身。   沈伯屹急促喘息着,声音嘶哑难听:“如今你联合外人谋杀兄长,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楼上没有半点回音。   他便又如自言自语般开口。   “管家与你说过是吧?——说你那爹为救百姓,死在万魔窟里头,合该是人人景仰的英雄。”   说到这儿,他又一阵大笑。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几兄妹每年是如何偷溜出府,去你那早死爹坟前磕磕跪跪的。”   沈仲屿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处理着伤口,直到这时,才应他一句:“大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左右我们磕头时,也补足了你那份儿。你若还觉得亏欠,自个儿下去给他磕头便是。”   “我并无他意。”沈伯屹那条猩红的舌头翻搅着,语气森然,“只不过是劝你别把他人的戏言当了真,真将你那早死的爹视作什么好人——你如今已知道院子里设了斗阵,又可知道,埋在院子底下的男尸是谁?”   沈仲屿手中一顿。   其他人都看不见,只有店家瞧清了他的神情。   那素来带笑的星目里,半点和气也无,唯见冷然。   他浑身一抖,唯恐对方怒火冲顶,将他另外一条胳膊也给折了。   斟酌片刻,他还是唤了句:“沈仙长……”   但总有人不理解他的苦楚——   另一边,得不到回音的沈伯屹忽放肆大笑。   “沈仲屿,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敢信?   “幼时被说百龙之智,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当真能成什么医道魁首?笑话!活该你被亲爹的尸骨克成平庸无能的命数!如今又险些因他送死,滋味如何啊?哈哈哈哈——”   一线寒意自他颈前划过,割开了皮肉,也掐断了他的猖狂大笑。   他跪倒在地,临了,那张平滑苍白的脸才缓慢长出人的眼睛。眼白充斥着血一样的鲜红,沉着不甘与愤懑。   地面翻涌的舌头,也都如枯萎的花,渐渐萎缩,直至变成黢黑的腐水。   虞沛垂手,刚甩净剑上的血,左腕就被人捉住了。   她抬眸,对上烛玉的视线。   ?   不是。   刚见他还在楼上啊。   怎么能跑得这么快的。   “走。”他道。   虞沛懵了:“去哪儿?”   邪祟不都除净了吗。   “回去,疗伤。”烛玉压抑着脾性,取出几道瞬移符。   “我真没事。”虞沛反握住他的手,捏了下,“咱们现在是在池隐,医师好找得很。”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别暴露了身份。   烛玉:“可——”   “我来罢。”沈仲屿紧随在他身后,脸上也无笑意,“伤口看着严重,要先止血。”   虞沛忙摆手:“不用,我去外面找医师就行。”   他的命能保住都算不错了,她哪还敢让他消耗灵力。   但沈仲屿却固执地跛行至她身边,低声念起止血诀。   淡青色的灵息覆来,伤口的灼痛顿时减轻不少。虞沛默了一瞬,然后诚实地往他面前挪近一步。   “虞师妹,”替她止血时,沈仲屿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先前你说要一道去天域学宫,可还作数?”   虞沛还惦记着沈伯屹的那些话,便想看看他的神情如何。   可惜辨不明。   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片刻,终只应道:“自然作数。”   “好。”沈仲屿喃喃,“那便约好了。” 第47章   ◎还得是亲兄妹。◎   简单止血后, 虞沛又从沈仲屿那儿拿了不少绢帛包扎伤口。   一通忙活下来,她的左肩和上半身都叫绢帛缠紧了。随意套了件短袍后,她把脱下的衣服往储物囊里一塞, 便匆忙忙朝外赶。   刚出房门,她就迎面撞上两人。   烛玉:“药都上好了吗, 可有涂不着的地方?”   沈仲屿:“血有没有止住?我这里还有些伤药膏。”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同时停住。又在末字落下的瞬间对视一眼,皆看不出情绪如何。   虞沛:“……”   这让她先回答哪个问题啊。   “都涂了, 跟糊泥巴一样。”   她涂的还是银阑给的那瓶药,虽不至于立竿见影,但效果也很好。   怕他们不信,她又举起左臂,拍了拍。   “血都止住了, 药膏也能镇痛,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看她还有闲心朝伤口上拍拍打打, 烛玉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   “沛沛!”他低声恼道,“这下不疼了?”   虞沛挣开:“不疼啊。”   不然她敢乱拍?   沈仲屿也跟着心一紧,不过手伸至一半,便又收了回去。   “虞师妹, 仔细伤口。”   见她又生龙活虎的, 他的眉头这才舒展开,眼尾微微勾起。   “虽然绢帛还有, 但还是不用为好。”   虞沛看他:“沈师兄, 你要去休息会儿吗?”   这么闹了一场, 他的脸色更差了。虽然方才服过丹药, 面上青紫渐消, 却仍然苍白得吓人。   “等等。”   沈仲屿从袖中掏出个蓝皮簿子,一脸正色地翻开。   翻至某页后,他屏息凝神地盯了半晌,然后把簿子一合。   “现下不宜养神,还是出行为好。”   ?   所以他的册子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喂!   虞沛:“如果你是想回家,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沈仲屿笑着拒绝:“师妹方才又救了我一命,剩下的我自己来便是。”   “都说了与你一起!现在就去!”虞沛拧起眉,看着凶巴巴的,“怕什么,又不朝你讨赏钱。”   说罢,她抬腿就往楼下跑。   沈伯屹那些话老在她脑子里打转,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沈仲屿瞧着倒是没什么反应——跟没听见那些话一样。   可他越是平静,她反而越在意,更不想放他一个人去。   她都违背系统的指令救他了,总不能到一半就跑吧。   多不划算。   沈仲屿头回碰见这样肆意妄为的人,一时怔在了原地。   烛玉扫他一眼,忽道:“她便是这副性子,既拦不住,便由她去。”   沈仲屿移过视线。   早在云涟山时,他就与烛玉打过照面。   不过并不熟悉,也未曾细看。   直到眼下,他才仔细打量起身旁气度矜贵的少年。   他问:“烛道友和师妹以前就认识?”   不知怎的,烛玉听见他叫师妹就烦,好像又碰上个银阑似的。   但念及沛沛给过的警告,他只道:“不认识。”   沈仲屿了悟:“头回见是在云涟山?”   “嗯。”烛玉懒散应了声,“怎的?”   沈仲屿摇头,半晌又说:“如此看来,我倒还先一步认识她了。”   先一步?   他先一步?!   烛玉神情作冷,险些被他气笑。   他俩认识的时候,她连走路都还会摔跟头,比这人早了不知多少年。   还先他一步。   他起码先了六七八九十万步好么!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何时相识,好似也没什么区别。十几年下来,她见过的人多了去,往后又得见多少人。”   沈仲屿没瞧见他眉梢飞怒的样,颔首道:“倒是有理。我亦遇上过不少人,可熙熙攘攘万千,尚不及眼下半刻。”   烛玉从中听出了别样滋味。   烦躁涌上,他睨过视线。   这人平日里的言辞举措的确有些奇怪——放在整个和绛海域,他也没见过任何与他相似的人。   可抛开这些不谈,身旁的青年也堪称清贵,比当日在鲛宫殿前求娶虞沛的鲛人惹眼许多。   正打量时,虞沛已经跑到楼底下。   “沈师兄,你走不走?”她遥遥望着他俩,脚下踢开一截近似枯枝的干瘪舌头。   从她蹦出第一个字儿开始,沈仲屿的注意力就全然到了她那儿。   他自己都没发觉,烛玉却察觉到了每一个细节——从他真切许多的笑,到不由得往前倾去的身子,甚而是稍滞的呼吸。   烛玉蹙眉。   可未等他出声,沈仲屿便已一步一晃地下楼去了。   ***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他在客栈守着炼丹的婵玥,顺便清理余下的邪毒。   她则跟着沈仲屿去了沈家。   沈伯屹死后,慌乱逃窜的人群又陆陆续续围了回来,挤在客栈周围不住往里探头。   他俩避开人群,另选了条偏僻小道往沈家赶。   到沈家时,两人远远看见一顶漆黑轿子。   已是正午,烈日烤得地面热浪滚滚。唯独那顶轿子周围,起伏着迫人寒意。   还有令人作呕的浓烈腐臭。   没瞧清那顶轿子是何模样,虞沛就凭着那股子臭味认出来了,拉着沈仲屿避至一旁。   “沈师兄,”她盯着轿子,小声问他,“那里头——就是那顶轿子里面,真是你爷爷吗?”   沈仲屿还是头回跟人一块儿躲墙角,动作生疏别扭。   他尽量适应着逼仄的空气,说:“虽未见过,但应该是。”   “没见过?”虞沛讶然,“沈师兄,你没见过你爷爷?——可之前我刚来这儿时,还碰上有你家仆人喊你妹妹,说是你爷爷要找她。”   沈仲屿:“要见她的应当不是我爷爷,而是沈思典。”   沈思典。   那就是沈老爷了。   虞沛接过话茬:“你的意思是,沈老爷常以他爹的名头找你们?”   这不完全是把自个儿当成沈家家主了么。   “不错。”沈仲屿道,“至于爷爷……我只小时候见过,过了四岁就再没见过他。我问过沈思典,他只说爷爷身体抱恙,不宜见人。”   “那轿子呢?”虞沛努努嘴,示意他看那顶臭气熏天的轿子,“他这是要干嘛?”   沈仲屿却摇头:“每日凌晨,他都要出府,午时再回,也不知去了哪儿——我与叔峤以前跟踪过许多回,不过多半在中途就跟丢了。”   “那肯定是使了障眼法。”虞沛猜测,又去看那快要跨进府门的轿子。   也是借了这一眼,她终于瞧出不同——   插在轿子顶端、跟孝棍差不多的白纸棍,如今变得黑漆漆的。   而黏在轿门的白纸铜钱串儿,则被撕得干净。   越瞧越诡异。   虞沛看得心慌,忙偏回脑袋。   “沈师兄,那说话呢?你和沈老太爷没见过面,那有没有说过话?——哪怕一句。”   “也没有。”沈仲屿摇头。   虞沛有些为难。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光看那顶轿子,里面儿坐着的可不像是完完全全的活人啊。   “这事儿之后再说吧。”虞沛压低声音,“沈师兄,进府还有其他小路吗?府里随时都有可能得到客栈那边的消息,现下还不知道你家里情况如何,毁阵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二哥?”   突然听见一声伴着哭腔的叫唤,虞沛循声望去。   一道火红的身影冲过来,忽又顿停在几步开外。   “二哥,真是你?”沈舒凝踌躇不前,只敢耸着红红的鼻尖。   前不久还神气得不得了的小姑娘,两三天的工夫就已经成了霜打的茄子。身子消瘦一圈不说,眼睛也又红又肿,眼底还浮着青黑。   连那身漂亮裙袍,也揉得皱皱巴巴的。   沈仲屿一愣:“舒凝?”   沈舒凝嘴一瘪,泪珠子滚了下来。   隔着朦胧泪帘,她看看沈仲屿,又望望虞沛。   如此来回看了几遭,她终于再忍不住,“哇——”一声爆出痛哭,裙子都顾不得提就往前跑。   虞沛以为她是朝沈仲屿去的,还往旁避了几步,为兄妹俩腾出地儿叙旧。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   谁知那小炮仗也跟着偏过方向,三两步一奔,撞进了她怀里。   虞沛:?   抱错人了吧。   “小虞姐姐!”   沈舒凝开始鬼哭狼嚎,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她身上。   “呜呜呜啊!我还以为只能到地底下去见二哥了,结果你一铲子把我俩都给铲回来了!   “你把我俩打包带走吧,这沈家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能梳头能裁衣能磨墨,我二哥也是个活的,能动。”   ……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啊。 第48章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虞沛被她摇得头晕目眩。   “沈舒凝, ”沈仲屿在旁道,“松手。”   但沈舒凝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抽抽噎噎地说起这两天的经历。   “小虞姐姐, 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离开沈府, 外头的天都要亮些, 树也更绿——虽然是晚上,看不大清。   “我和姜姐姐两人一路往御灵宗赶, 那纸鸟还没飞起来,爹的人就来了——不过还没打起来,他们的脑袋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挨个儿被拔了。   “还有——”   “沈舒凝,”   沈仲屿突然拎住她的后衣领, 毫不客气地往后一拽。   他还是笑眯眯的,但语气不算好。   “虞师妹受了伤, 别闹她。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沈舒凝目露紧张。   “什么伤?”她不大自然地表露着关心,“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些……”   “没事。”虞沛没放在心上,“解决麻烦难免磕磕碰碰, 已经处理过了。”   沈舒凝擦净脸上的泪水, 点点头。   然后,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道:“等回去了, 我去大哥那儿偷——拿些药, 他那儿有很多好药。”   虞沛挠了下面颊。   她该怎么告诉她, 她大哥和大伯都已经没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虞沛打量四周, “姜师姐呢?”   “姜姐姐直接去了客栈。”沈舒凝说, “我担心沈家闹出什么事,就先回来看看。”   虞沛便将斗阵的事与她粗略说了一遍,最后道:“毁阵时不能叫人打扰,所以需要人在院外守着。”   沈舒凝会意。   “这事儿交给我和三哥,三哥做事向来细心。”想了想,她又补一句贬损的话,“比二哥靠谱得多。”   沈仲屿忽开口问她:“沈舒凝,你这几年每年都要吃核桃,那你可知去年的核桃仁,为何不与今年的说话?”   沈舒凝挑眉睨他:“二哥,你又要讲什么鬼话。”   沈仲屿:“岔开话题,是因为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沈舒凝这下也忘了掉眼泪,冥思苦想着说,“是因为……一个在去年,一个在今年,面都见不着,能怎么说话?”   “错了。”沈仲屿毫不客气道。   “那……”沈舒凝想得头疼,“因为今年的核桃还没熟,做不成核桃仁吗?”   “错了。”   “我不知道了!”沈舒凝彻底把之前的难受劲儿忘得干净,恼道,“什么怪问题,你蹲核桃树上想出来的吗?”   “既然觉得怪,那就是不想知道了。”沈仲屿看向虞沛,“虞师妹,我想起一条偏路,可以从那儿偷摸进府。”   “等等!谁说我不想知道了。”沈舒凝气冲冲跟上他俩,小声嚎叫,“二哥,你先告诉我!”   沈仲屿顿了步,笑着扫她一眼。   “核桃仁不说话,是因为某些仁本就不会说人话。”   沈舒凝呆在原地,愣愣想了许久。   而那方,沈仲屿已带着虞沛走到了一大簇绣球花跟前。   这绣球生得隐秘,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他熟稔地折动几枝花,随即,墙上便化出一方狭窄石道。   此时,沈舒凝恍然大悟。   哦!   拐弯抹角嘲她不会说人话是吧!   可气死个人!   但怒容仅作片刻。   下一瞬,她就摆出副委屈模样。   “小虞姐姐……”她跟上两人,揪了下虞沛的衣角,“我有些怕。”   虞沛看着方到她肩头的小姑娘。   沈舒凝长得好,杏眼儿柳眉,只消有意敛住凌厉气,便显得万分乖巧。   “怎么了?”她问。   沈舒凝眼一眨,泪珠子直往下滚。   “我怕待会儿做不好,耽误了你们破阵。”   她的突然转性让虞沛有些懵。   这小炮仗之前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但她还是如实道:“不会,只要看见人了就提个醒儿便成。”   沈舒凝点头:“我就怕出什么疏忽,影响到二哥。”   难怪。   虞沛了然。   这小哭包还是在乎她二哥的。   瞅见她眉眼舒展,沈舒凝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   “小虞姐姐,能不能……拉着你的手?”她面作别扭,“要是不行,也没事。”   到底还是小孩儿。   “用不着担心。”虞沛拉过她的手,“这次也不一定会毁阵,只是先去了解了解情况。”   “嗯!”沈舒凝重重点头。   然后,便强行挤进了两人中间。   再往右旁的沈仲屿看去时,她哪还是方才那副委屈样子,只差把“挑衅”二字写在脸上。   哈!   她早看出来了。   二哥哪里跟女子走得这般近过。   而且进府的偏路那么多,干嘛非得走他亲自折腾出来的密道?以前她与三哥说过多少回,也不见他指下密道在何处。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沈舒凝。”沈仲屿唤她。   “怎么了二哥,”沈舒凝甩甩与虞沛紧拉着的手,“莫非你也害怕?可惜小虞姐姐受伤了,只能拉一个人。”   沈仲屿神情未变:“你往后该叫沈核桃。”   -   沈舒凝提前用玉简给沈叔峤递了信儿,三人到沈仲屿的院子时,他也恰好赶来。   俩兄妹守在阵法外,虞沛和沈仲屿则各提了把铁锹,按着姜鸢说过的地点挖起来。   挖了几处阵眼,却是一无所获。   最后一处,就落在大门前头的石凳底下。   虞沛铲起一锹土。   良久,地底有灰白露出。   像极了骨头。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掘土的速度。   渐渐地,一具完整的白骨得以露出。   可他俩忽然停在那儿,谁也没动。   “二哥,你见着那东西了吗?”沈舒凝扶在院门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   沈仲屿一言不发。   等沈舒凝又问一遍,他才开口:“见着了。”   语气如常。   唯有虞沛看见了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她此时也才明白,婵玥为何说斗阵未成——   地底的白骨套着件过于宽大的外袍,眼、鼻、口、四肢……浑身被十二道锁魂钉钉透,逃无可逃地钉死在这阴暗潮湿的泥里。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魂魄会被锁在这阵眼里,助成斗阵。沈仲屿和他的两个弟妹,也会被斗阵折磨至死。   可偏偏没成。   尸骨的喉咙里哽着一截小小的散魂锁。   虞沛错愕难言,几乎快握不住铁锹。   这具骸骨的主人,竟是在死前活吞了散魂锁,生将自己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第49章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沈仲屿已经记不大清父亲的模样了。   残存的记忆中, 高大清瘦的男人半跪在地,将他圈在怀里,教他如何射箭。   奇怪。   他分明已记不清男人的面容。   可搭在手上的温暖触感、那支箭歪歪扭扭射出时男人的郎笑, 还有拢在他周身的药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反而如刀刻火烙般印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现在孤零零地蜷在地底。   不笑。   也没有草药香。   尸骨暴露在外, 不多时,骨缝间就开始渗出浊水, 又渐渐化作浓黑的雾气。   那些黑雾漂浮而上,隐有凄嚎从中透出。   虞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这些魂魄碎片被镇在地底,时日太久。残留的灵痕又吸引了周围的许多阴魂,如今……”   她踌躇着, 面露难色。   “如今它已不是你的父亲,要是让它逃出去, 会……会……”   “我清楚。”沈仲屿温声打断她。   他面上又有浅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仅是错觉。   “虞师妹,此事便交由我来罢。”   话落,他望向院门处。   “待会儿要毁阵,你们两个再往远处走一些。”   沈叔峤眉宇不展:“为何还要走远点儿, 是不是很麻烦?”   “啊?”沈舒凝也神情焦灼, “二哥,那阵法很厉害吗?”   “将这些思虑放在功课上, 你们能长进不少。”沈仲屿语气如常, “不麻烦, 只是届时要闹出些动静。保险起见, 最好去前面的池塘口守着。”   “池塘口?”沈舒凝不大情愿, “那么远,去了肯定就没法看你解决邪祟了。我还只在书上看见过,好不容易——”   她突然垂下脑袋,语气也低了许多。   “算了。不看就不看,等以后出了府,机会也有的是。”   他俩走后,沈仲屿复又看向那副骨架。   尸骨间还在不断冒出雾气。   方才仅袅袅一缕,现下已足有腰身粗细。   黑雾在半空飞速盘旋、碰撞,快速凝成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恶鬼。   烈日炎炎,那恶鬼却丝毫不惧。   它仰天嘶嚎着,不住喝出森森冷气。   沈仲屿迟迟未动。   他自小待到大的沈家,总是潮湿的地、阴沉的天。而他们像极从烂泥里长出的新木,被扒了皮抽了筋,赤条条立在棺材似的四方院子里。   若不想办法逃出去,哪怕扎了根发了芽,也终会在寒风苦雨中长出惨绿的霉斑。   他清楚,所以才会一步一叩,生将御灵山的石阶磕出一条血路。   可他又糊涂至极。   不知晓那烂泥里,还蜷躺着他的父亲。   对面的恶鬼嘶声嚣叫着,黑雾逐渐化出尖利的爪。   沈仲屿却像是没看见,微微垂着头。   “父亲,我……”   他想了许久,才缓缓道。   “我已十七了,不久前刚过的生辰。前两年入了御灵宗,拜在婵玥仙君门下——就是小时候常来家里找娘的那位仙君。仲屿太愚笨,资质也差,全凭脸皮厚,才叫仙君松了口。   “叔峤一心想留在家里,说是不愿叫母亲养的那院子花枯了。以前旁人总把我和他认错,但如今再不会。他比我沉稳许多,小妹常说他远比我靠得住。我有时也会担心他太过内敛,不过好在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头,不管喜事还是坏事,尚还愿意与我说。   “舒凝十三了,小时候是个闷罐子,这几年倒欢泼不少。只是少些朋友相交,也爱藏话。她与母亲一样,灵息属火——说来好笑,前两年叔峤说她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夜里便撞见她抱着镜子泪汪汪地喊娘,现在一见着镜子就要撒通脾气。”   他说得慢,像是饭后闲谈。   而对面的浓雾已经完全凝成鬼形。   它拔地而起,足有半座楼阁那么高,嘶吼着扑向他。   虞沛在旁,攥紧拳,另一手则已作剑指。   阴森鬼气扑面而来,沈仲屿抬起眸。   他捱了这么多时日的苦累,目下才从泛红的眼眶间显出些疲态。   “父亲,幼时您教我习箭,这些年来,仲屿未有片刻懈怠。”   如何不让他早些知道呢?   在他强撑笑面咬着牙往前过时,也有人蜷伏地底,为他恸哭。   他抬手结印:“奎照十六星,蒙秦山开,千卷藏。”   话落,一幅空白卷轴在他面前展开,泛着淡色青芒。   他将手伸向卷轴,一握。   一柄玄黑长弓飞速在他手中成形,上刻绀青花纹。   恶鬼逼近,沈仲屿推弓搭箭。   隔着稠黑的雾,他恍惚瞧见了院子东角的那株核桃树。   他刚学弓时,父亲会在树上画些大小不一的痕迹,当作射箭的靶子。   他力小,最初瞄不准不说,哪怕射中了,箭矢也会被树皮弹开。   而现下他已要垂下眼帘,才能看见那些模糊不清的印记。   恶鬼嘶嚎着,戾气冲天。   它原想跳将而起,甚而已经伸出利爪。   可就在这时,那些游荡在身躯里的、碎裂的魂魄忽然齐齐横冲直撞起来。   如惊涛骇浪,逼得它僵停一步。   一瞬间,朦胧的雾气纠缠涌动,最终在恶鬼的心口织出一只眼睛。   清澈,明亮。   眼球上映出一道人影。   是他年轻的长子持弓在手,对准了他衰朽的心魄。   仲……   屿……   他无声呢喃。   箭矢离弦。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   虞沛和沈仲屿刚走出院子,沈舒凝就急匆匆赶来了,沈叔峤比她慢了步,但也走得急。   “方才灵力波动太大,有不少侍卫正往这边赶。”沈舒凝急道,“小虞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突然被点到名的虞沛:?   这不是他们家吗,那些侍卫说到底也是沈家人,哪怕沈思典死了,应该也不会伤害他们啊。   看出她的不解,沈舒凝解释:“赶来的侍卫是沈思典的死士,只听他与爷爷的话——小虞姐姐,要不跑吧,我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走。”   “去见爷爷。”沈仲屿打破了她的幻想。   “见他?!”沈舒凝神情一变,“我不去。”   沈仲屿:“沈思典不在那儿。”   “不在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他那儿。”沈舒凝别开脑袋,“而且他又不会帮我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叔峤忽然开口:“沈思典虽然死了,但在走前跟他的死士下过令,说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二哥的院子。家牌在他身上,如果爷爷不发话,那些人不会停手。”   “这老东西,死了也烦人!”沈舒凝皱眉大骂。   骂归骂,有死士追杀,他们不得不往沈老太爷那儿赶。   沈老太爷的院子落在沈宅东角,离得越近,寒气便越发逼人,腐臭味也更浓。   四周鸦群乱叫,沈舒凝和沈叔峤还是照例守在外头,虞沛和沈仲屿则直接进了腐烂气最重的房间。   虞沛谨慎推开门,一道漆黑轿子闯入眼帘。   正午在府门外,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沈老太爷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不可察,多半不死不活。   故此,她早早做好了对付大妖大魔的准备,手里攥了好几道杀符。   可用灵力击破轿门后,里头的景象却叫她心惊胆战。   轿子里歪坐着一人。   那人活像经烈日暴晒过的茄条儿,干瘪到只剩了张皮,浑身发黑发紫。   下半身更是已快腐烂,萎缩的小腿浸在恶臭无比的脏水里。   若不是他的鼻翼偶作翕合,根本瞧不出他还活着。   沈仲屿也愣在了那儿,明显没想到会看见这等景象。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但被虞沛拦住。   “沈师兄别动,我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她谨慎靠近。   离近那轿门后,她探出一缕灵息,从上到下仔细搜寻着。   良久,沈仲屿忍不住唤了声:“虞师妹……”   “还活着。”虞沛收手,拧起眉打量着这阴冷昏暗的房间,“不过只剩下一半魂魄了,而且看这情况,另一半魂魄至少丢了有十几年了。”   沈仲屿半晌说不出话。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些年刁难、苛待他们的爷爷,仅是个半魂之躯。   “那……”他的声音有些颤,“那另一半魂魄不会已经……”   “不会,沈师兄放心便是。”虞沛说,“要另一半魂魄散了,他早去下边儿了。既然人还在,便说明他的魂魄齐整,不过是丢在了哪处——沈师兄,你先前说四岁往后就再没见着你爷爷,那你可还记得,他闭门不出前发生过什么事?”   沈仲屿细细思忖着。   片刻,他倏地抬眸:“我依稀记得,那会儿父亲和沈思典起了争执,好似要争一盏灯。后来沈思典把那灯拿去了,父亲就此消失不见,我也再没见着爷爷。”   虞沛眼皮一跳:“灯在哪儿?”   “要找。”沈仲屿转过身,“多半在沈思典的房间里。”   说罢,他便抄近路去了沈思典的房间。不多时,就携着一盏手掌大小的灯来了。   灯里不见油,芯草却燃着一豆火焰。   “我不记得是不是这盏灯了,但白日里还燃灯,总有些古怪。”沈仲屿把灯递给她。   虞沛接过,探入灵力。   “就是这盏。”她捧着灯火,靠近沈老太爷,“这是锁魂灯,他的另一半魂魄就在里头。”   沈仲屿:“那该如何——”   “砰——!”虞沛干脆利落地摔碎了灯。   火苗熄灭,一缕白色雾气缓缓浮起,飘入了沈老太爷的鼻子。   待最后一点雾气飘进,深陷在褶皱里的浑浊眼珠突然转动起来。   虞沛刚要出声,就见沈老太爷大张了嘴,咳出惊天动地的气势。   一面咳,一面猛捶着轿子。   虞沛:“……”   她怎么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是幻听吗?   好不容易咳完,沈老太爷又放声骂道。   “沈思典你个孽种!”与那枯衰的身躯不同,他声如洪钟,“把你爹老子当畜生一样关在这儿,是等不及下油锅了不成!你一身贱骨头就算被人拆了去,也不见得有狗肯咬一口!孽种!老夫当日就该把你和你那贱子一齐塞进棺材里,统统烧了!!”   虞沛闭上了嘴。   真会骂啊这老爷子。   作者有话说:   灵诀释录:   【千卷藏】:为监兵第一诀,星守是白虎奎宿。效果与储物囊相似,区别:私密性更强,能储存活物(活物储存时间由修为决定)。   虽然“千卷藏”属金灵诀,但也是所有灵修都会学习的通用类基础诀法。(PS.金灵修士对修习“千卷藏”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目前已知的储存量最大记录保持者就是五百年前的一位金灵大灵师。他在“千卷藏”里储存了7387件物品,除开刀剑斧锤等武器外,还有流浪猫狗、野兔驴子等活物,云舟宅落、亭台湖泊等。后因飞升失败,在陨落当日爆了装备才被人发现。储放在石阁里的伏魔宝器,有三分之二来自他的藏品。) 第50章   ◎怎么没开门就进来啦?◎   沈老太爷还在骂骂咧咧, 虞沛和沈仲屿对视一眼,后者也是满脸茫然。   这时,外头一阵吵闹。   没过多久, 沈舒凝俩兄妹就一前一后地冲进来了。   沈舒凝提溜着裙子,边跑边喊:“小虞姐姐, 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他俩身后跟了十好几死士, 个个如提线木偶,神情僵硬, 动作却灵活,三两下就把两人擒在了门口。   “松开!”沈舒凝怒气冲冲道,“别把爪子扒我身上,小心本小姐给你剁了!”   沈叔峤也竭力挣着,却被扯得进退狼狈。   侍卫中为首的是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高大男人。   他扫见大敞的轿门, 还有里头半睁着眼的沈老太爷。   视线落在那发黑的浊水上时,他嫌恶拧眉, 抱拳道:“惊扰老祖君了,属下奉命捉拿贼子。”   原只是走过场的敷衍一句,不想,那轿子里头的人突然开口:“你奉了谁的令?”   侍卫怔住,猛地抬头。   ?   谁在说话?   他目露惊色, 左右张望起来。   沈老太爷随手拾起一块方才砸断的木头, 狠朝他头上砸去。   “混账东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吃猪脑时顺便把自己的眼睛珠子也嚼了不成?!”   头上落下剧痛, 侍卫捂住湿漉漉的前额, 这才确定是沈老太爷张的口。   但怎么可能呢?   他神情间的错愕不减反增。   这老头子十几年间都跟活死人一样, 不会动不会说话, 怎么突然就活了?   无暇细思, 他半跪在地,俯首道:“老祖君恕罪,属下无意冲撞。只是几位少爷小姐伙同外人,残杀了老爷与大少爷,属下也是依着老爷生前的叮嘱行事,这才惊扰了老祖君。”   语气却无多少恭敬之意。   不光是他,其他死士也仅在老爷子开口说话时有片刻惊讶,而无尊重。   他们常年跟在沈思典身边,谁不知道这整日缩在污臭轿子里的老东西是个残废。如今哪怕醒了,也人不人、鬼不鬼,和等死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况且……   男人扫视一周,眼底藏着精光。   沈思典和沈伯屹都已死了,如果能趁此机会,赶在沈家支脉的人来前下手,说不定还能叫沈家改姓易主……   而打从见到沈老太爷开始,沈舒凝便惊到说不出话了。   她印象里,就没见过这小老头。   每回有下人喊她,说是爷爷有话要与她说,多半是去沈思典那儿挨鞭子。   久而久之,“爷爷”俩字儿就再难念出口。   她叫他“老棺材”。   骂他,也是在咒自己。   总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早早儿躺进棺材里。   她也想过,哪天定要推开轿门,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   还得动手。   打得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再不敢让沈思典罚她鞭子。   可眼下总算见着他了,她心底竟比挨鞭子的时候还难受。   她想象中的“仇敌”,该是跟老古董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瞧人比沈思典更倨傲,说话十句里有八句在念叨家规。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条暮年老狗,像污水滩里枯黄的草,唯独不像人。   感觉到眼眶泛烫,沈舒凝忙别开视线,掐自己一把。   哭个什么?!   他根本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从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过,向来只会护着沈思典父子。   眼下指不定在想着怎么对付他们呢。   为首的侍卫也没把沈老太爷放在眼里,更不相信他会插手此事。   死的可是他嫡亲的儿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老爷子得护着谁。   装模作样地跪了片刻后,他意欲起身。   可忽地,他感觉膝盖似是灌了铅,根本提不起来。   紧接着是背。   背上仿佛压来千斤重的石头,他大喘一气,身上须臾就被冷汗浸透。   另一只半蹲的腿逐渐发软,他最终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生将硬邦邦的地面砸出两个坑。   身后,十几个侍卫接连倒下,地面开裂,痛喘声此起彼伏。   沈老太爷这时才掀起眼帘,冷笑:“你们几个,是把老夫当成傻子愚弄不成?”   那侍卫这才惊觉,老爷子的灵力远在他们之上。   虽拖着副病躯,可他袭来的威压便如海如潮,像碾死蚂蚁那般,顷刻间就压得他们动弹不得。   他勉强抬起脑袋,艰难道:“老祖君误会了,属下……绝无二心。我等……是依老爷的……命令行事。”   “老爷?”沈老太爷大笑,“你跟在那孽畜身边多年,难道瞧不见他是如何待我?尔等尊他为老爷,而视我如猪狗!”   那侍卫脸色顿变,下意识想跑。   可还未动身,堂中十几人就接连爆了筋脉。   当场没了气息。   一时间,房里静得可怕,唯能听见沈老太爷忿忿的呼气声。   最后还是沈仲屿先上了前。   “叔峤,过来搭把手。”   沈叔峤愣愣回神,应好。   他匆忙上前,两人正欲扶沈老太爷,就见他摆手。   “我……歇会儿,歇会儿。”沈老太爷眼睛一闭,气喘吁吁道,“到底年纪大了,想耍次威风都要了我半条命。”   好半晌,他才掀开眼帘。   看的却是虞沛。   “方才是你摔了那盏灯?”   沈仲屿下意识往旁挪了步,把她挡在身后。   “爷爷,师妹摔灯,是为放出锁在灯里的另一半魂魄。”   “老夫知道,没想找她麻烦。”沈爷爷睨他,“方才没听见你唤声爷爷,这下倒喊得好听。”   不同于沈叔峤俩兄妹的局促不安,沈仲屿面上带笑,轻声道:“只是怕误伤了沈家恩人——您身上多为外伤,不若先叫孙儿替您疗伤。”   只一眼,沈爷爷就瞧出他的不对劲儿。   但他面上未显:“忍了这多些年,再忍会儿也要不了我的命——总得先让我知晓恩人名姓。”   沈仲屿还欲说话,虞沛拽了下他的袖子,说:“晚辈虞沛,与沈师兄同在御灵宗。”   “原是虞小友。按着规矩,我当先以叩拜言谢,只是小友也瞧见了,我这把病骨头实属动不得。小友莫怪,此份恩情,沈家必当重谢。”沈爷爷的语气慈和许多,又问,“还不知小友家在何处?”   他这一问,引得沈仲屿也偏过头细听。   “我不是池隐人。”虞沛答得含糊,怕他深问,她话锋一转,“老祖君,您如何会把一半魂魄锁在锁魂灯里?”   沈爷爷怔怔不言。   良久,他才长叹一气。   “俱是我犹豫不决,才闹得这般下场。”   他垂下浊黄的眼珠,涩声道。   “思典从小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却总差他幼弟一步。长大了便拿伯屹与别人比,伯屹的母亲逝世后,他越发偏执。伯屹体弱,他便天南海北地找药给他吃,又日日打骂,斥他无用。   “那孽种太过轻视一个孩子的情绪,以为年轻便万事无忧。”   殊不知父亲的剑最利,扎得沈伯屹痛不欲生。   他也因此生了邪心。   可哪怕他已出现乱灵之兆,沈思典也要逼着他继续精进修为。   直到东街生乱,沈老太爷才察觉到不对。   一番调查后,他出面将已化成邪祟的孙儿捉回了沈府。   邪魔当杀,但念及沈伯屹年幼,他寻出了另一条法子——   把他的一半魂魄锁进锁魂灯,用此灯将沈伯屹封入棺内,埋在地底。   四年过后,再由血亲在棺木上滴血,开棺后取出锁魂灯。   灯碎灵聚,就能彻底散尽沈伯屹体内的邪息。   此法的唯一弊害,便是沈伯屹会修为大跌。   刚开始,沈思典同意了这法子,并与弟弟沈劭悉心照料着散去一半魂魄的父亲。   直到沈劭的妻子生下一对双生子。   不同于沈伯屹,那对双生子生来便康健,在修灵上更是天赋异禀。   妒意滋长,就再难扼住。   数年后,恰逢启棺,沈劭又有了第三个孩子。   就在沈劭割开手臂,往棺木上滴血时,沈伯屹反了悔。   他不仅没摔碎灯,以此掣制沈老太爷。还狠心杀了沈劭夫妇,抢走他的孩子,改了名姓,擅养在自己膝下。   -   许是想到沈劭二人,沈老太爷眼泛泪意,声音哽咽:“早知如此,我便应亲手了结了那孽种,如今害得这般多人,老夫也罪责难逃!”   其他人皆戚戚然。   许久,沈舒凝踌躇上前,握住了那枯枝般的胳膊。   “之前没来找过你。”她抵着红通通的眼,视线始终没落在他身上,“对不起。”   听见这瓮声瓮气的一句歉言,沈老太爷却笑:“怎的没找过,如今不是见着了?”   这之后,沈仲屿背着沈爷爷去了沈家药堂,沈叔峤留下处理余下的死士、   沈舒凝则是东奔西跑。   先是拽着虞沛让她在沈家歇一晚,拉着她闲聊,再去药堂看两眼,又往沈叔峤那儿跑两趟。将近天黑,才打着哈欠回屋了。   -   夜里凉快,虞沛仔细把房门锁好,然后取出三道瞬移符。   白天沈舒凝留她时,她没作过多推脱——离任务截止没多久了,她须得找个不会被人搅扰的地方。   她捏住三道符,脑中竭力思索着石阁的景象,然后一把撕碎。   天旋地转。   虞沛紧闭起眼,忍着翻涌在心间的恶心感。   不多时,她感觉到一阵失重。   她对瞬移符掌握得并不算好,还没摸透平稳落地的窍门。在石阁落地的瞬间,她打了个趔趄,摔落在地。   对面,正用铁片给那朵野茉莉搭房子的小毛团抬起了头。   毛团脑袋一歪:“咕?”   咦?   怎么没开门就进来啦?   作者有话说:   符箓释录:   【瞬移符】:常用于长距离移动。使用条件:1.具有中阶以上的灵力2.知道明确目标点,且瞬移过程保持专注。[PS.因为思维太活跃、想象力过强,化物道(土灵)修士通常很少使用瞬移符] 第51章   ◎好个古板正经的呆子。◎   虞沛扶着被她扫倒的伏魔宝器, 踉跄起身。   她把撕碎的瞬移符一股脑儿塞进储物囊里——这些用剩的符纸要不了多久就会散作气流,消失不见——然后谨慎地盯着小毛团子。   她试图从它的脸上分辨出情绪。   但可惜,除了能瞧见眼睛和鼻子在哪儿外, 她什么都看不出。   还有那个“铁片屋”。   不知它从哪些伏魔宝器上拆下了许多铁片,又拼凑在一块儿, 搭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屋子。   小屋子里面, 端放着她送它的那小枝野茉莉。   虞沛打量着那个歪屋子。   ……   合着她一直提心吊胆的,它却搁这儿玩过家家是吧。   此时, 毛团儿也回过神,意识到她是来赴约的。   “咕叽!”它丢下一大块铁片,蹦蹦跳跳地靠近她,还有两三步距离时,突然被她一把揪住, 揣进了怀里。   跌进温暖的怀抱中,“嘭——”一声, 毛团儿浑身都炸了起来,变成浅浅的粉红色。   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它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抬眼一瞧,它看见她的左肩缠着圈圈绢帛,半掩在宽松外袍底下。   受伤了?!   怎么会受伤呢?   它身上的粉色一下褪得干净, 漆黑的毛隐隐泛出灰白。   难怪它白日里一直很不安。   毛团儿慌忙看她, 却发现她已经靠在墙边,阖上眼了。   “叽……”它挤出声微弱的呼唤。   睡着了吗?   见她没反应, 它轻轻嗅起绢帛。在嗅到草药香后, 它温顺地拱了下她的下颌, 伸出两条雾状触手。   触手尖儿离她的伤口越来越近, 近到仅有半拳距离时, 毛团顿住了。   奇怪。   怎么感觉凉飕飕的呀。   像有人把刀架它脖子上一样。   它尽量忽略掉那股凉意,不大熟练地夹住她的衣襟口,再小心翼翼地往上一提。   好啦!   毛团儿心满意足地收手。   既然受伤了,就该注意防止着凉才是。   帮她理好衣服,它又开始为另一件事发愁。   好几次了,沛沛找它时主人都要出来打岔,弄得它独处时间都少了好多。   毛团儿安心蜷进她怀里,化成软乎乎的一团,闭上眼。   可沛沛是来找它的!   偶尔一次不告诉他应当也没事吧。   随着它的呼吸越发绵长、平稳,虞沛抬起长睫,清明眼底还余留着谨慎。   方才她故意露出伤口,也不见它有攻击她的打算。   是藏得太深了么?   -   过了小半时辰,虞沛终于得到了互动值攒满的提示。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正欲起身,便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了。   虞沛眉心一跳。   比她预想的晚了些,不过也不奇怪——这石阁四周布了太多阵法,多少会掩盖住她的气息。   她揪下毛团,放在地上。   毛团被晃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咕?”   天亮了吗?它感觉才合眼呀。   虞沛小声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走?!   这字儿就跟钢针似的,一下把毛团的睡意全给戳散了。   它睁大眼。   可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又要走了?   “咕叽咕叽!”它焦灼地跟在她身后,两条触手不住挥舞着。   就不能带它一块儿出去吗?   它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   但虞沛头都没回,径直跃出了窄窗。   落地后,她没急着离开,而是敛住气息站在窗外,透过缝隙观察着阁内景象。   眼见她的身影消失,毛团儿无措地垂下触手,眼眶渐有泪意。   “呜……”   早知道它就不睡觉了。   没多久,有人推开了阁门。   尺殊手提一柄森白骨剑,踏进阁内,神情冷然地打量着石阁。   与他的从容不迫相反,打从他进门开始,毛团儿就像是看见仇敌般,浑身炸毛,喉咙里也不断挤出威胁式的呼噜声。   扫视一周后,尺殊看向那漆黑团子,冷声问:“何人进了阁?”   虞沛:“……”   她实在不理解这小古董的脑回路。   这小毛团子又不会说话,能从它嘴里套出些什么?   它还能现学着说话不成。   可刚这么想,她就听见一阵低沉的应答:“与你无关。”   ?   等等。   虞沛僵住了。   什么动静?   谁在说话?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毛团。   下一瞬,就眼睁睁看着它从手掌大小的毛茸茸,逐渐膨胀、变形,最终长成了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   说是男人并不恰当。   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人的模样,而更像是一团漆黑影子。嵌在黑雾面庞上的眼睛流泻出淡色金芒,出挑身形掩在混黑的兜帽外袍下。   虞沛懵了。   她原本只是打算借机看看毛团对其他人的态度,却没想过会瞧见这场景啊。   这是没事就冲她撒娇示好的毛团儿?   这能是只会咕叽咕叽嗷嗷呜呜的毛团儿?   这怎么可能是刚刚蹲在角落里给野茉莉搭房子的小毛团子?!   而尺殊似乎已司空见惯,他道:“我今日无意与你相斗——闯进石阁的人,在何处。”   那黑影没应声,横手一握,黑雾就在他手中化成一把重锏。   他持锏而上。   在那重锏劈来之际,尺殊横剑作挡。   “铮——!”两刃相撞,挡开的气流扫向四周宝器,划出寸深的裂痕。   尺殊拧眉:“你这般遮掩不言,是因与闯阁之人相识?”   黑影一言不发,只顾劈扫着手中的四棱锏,速度奇快。   虞沛愣盯着两道缠斗的黑白身影,还未从毛团变黑影的巨大冲击下回神。   忽地,尺殊顿了步,微微斜过脸,瞥了眼那昏暗的窄窗。   虞沛心紧,直觉不妙。   她从怀中取出沈仲屿给她的面具戴上,转身便跑。   而尺殊已收回视线。   在黑影又落下一击时,他收剑回鞘,仅以鞘身挡下。   “既然不言,便是不知。”他垂手,转身离阁,“若再有人擅自闯阁,当以刀剑候之。”   -   明月高悬,虞沛疾行在密林间,取出三道瞬移符。   还没等她撕碎,身后就袭来一道剑气。   她就近撅了根树枝,回身作挡。   剑气轻易就将树枝劈断,又在空中滞了一瞬。趁这空当,虞沛朝旁跃跳两步,恰好避开。   不远处,尺殊挡在狭窄山路中,眉眼沉沉。   “又是你。”他道,“三番五次闯入云涟山,现下又擅闯石阁,已是罪上加罪。”   虞沛不惧,偏还戏耍他:“依你所说,这云涟山是严守禁地了?可为何我进出自由得很,没受什么阻拦。”   尺殊面生薄怒,斥道:“狂徒!胆敢肆言,却不敢摘下面具么?”   “不敢。”虞沛将那半截树枝抱在怀里,往树上一靠,“你见哪门子小偷小贼,是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那占山为王的土匪,也还知道戴面具呢。”   “胡搅蛮缠。”尺殊冷声落下一句,提着森白骨剑跃行而上。   虞沛不是没遇见过使剑的人,烛玉就算一个。   他买过不少宝剑,如今带在身边的这把,是前些年他俩学着书上一起铸的。   剑仅算得一般,可他使得一手好剑法,一招一式杀意凛然。   而尺殊的骨剑,则是原著里都特意提过的千古宝器。   剑脊为鬼王的一截鬼骨锻成,每一寸利刃都由千年厉鬼的鬼息铸得。   与武器不同,他的剑意恰如流水。   落剑温和,起剑锋利,招招逼得人难以还手。   虞沛拎着树枝,挡过十几回合,渐没了耐心。   她摩挲着指腹,犹豫不决。   今天没怎么用过灵力,只用一道困诀,应当不会出问题吧。   正想着,尺殊又提剑迫近。   不管了。   虞沛当机立断,抬手掐诀。   “陵光诀六,困——”   “又想逃跑?”尺殊翻过手腕,意欲斩断即将缠缚住腰身的赤息,同时伸出另一手,下意识去捉她。   可他到底慢了拍,只来得及揪住她的袖口。   衣袖被他揪得一歪,露出些许缠在肩头的绢帛。   虞沛侧身看他。   风满野林,月光摇晃,在她身上镀了层朦胧的影。   那双猫儿眼也像明月似的,如映白雨乱玉,惊得他身形一怔。   虞沛没动,睨他一眼:“守山的,耍流氓不成?”   “并非。”尺殊倏然回神。   分明没瞧见什么,他却直觉做错了事。   他松开手,眼神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如玉脸庞涨出些许薄红。   “抱歉,是我失礼,唐突了姑娘。”   “你这人……”虞沛拉好外袍,隔着面具上下扫他一眼。   好个古板正经的呆子。   哪有人追着追着敌手,突然松手不说,还反过来给人道歉的? 第52章   ◎平日里有多闹腾,最近就有多安静。◎   虽作羞赧, 尺殊还没忘了围在周身的赤息。   他提剑挥下,就在刀刃逼近时,那圈赤息陡然向四周扩散而去, 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圈住了周围树木。   尺殊心道不好,横过长剑。   可这一剑到底没挥下来——虞沛不知从哪儿撅了根竹子, 从上而下狠劈向骨剑, 震得他手腕作痛。   又抬脚一踢,恰好踢在他的剑鞘上。   剑鞘在半空翻转几周, 最后落入她的手中。   亦是同时,圈住树林的赤息急速收紧。   葱郁树木从四周倾压而来,尺殊抬手作挡——   “行宿涌泉,化盾——”   近乎透明的灵息从他的指尖散出,化为一面水盾, 勉强挡住了倒下的粗壮树枝。   可他却被严严实实地困在了树木织成的牢笼中。   虞沛就在这牢笼外头,站在枝干上俯视着他。   她一手拎着他的剑鞘, 另一手转着断枝:“小少主原来是水灵息,藏得倒够深。”   这贼人实在太过嚣张!   透过枝叶缝隙,尺殊冷视着她:“擅闯云涟,又行偷窃之事,是罪上加罪。”   “偷?可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地抢。”虞沛转着那通体温润的剑鞘, “况且你也拿了我的东西。若想讨回这剑鞘, 也得一物换一物才是。”   “痴心妄想。”尺殊另一手已抬起。   见他意图结印,虞沛停下动作。   水灵修虽多修御术诀, 可真要打起来, 杀伤力也不小。   “既然不愿归还, 那就算了。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把镯子还我, 再来找鞘吧。”像是在闹市地摊上投罐那样, 她将断枝往他面前一投,便朝后跃跳两步,消失在夜色中了。   “站住!”尺殊被投来的断枝挡去片刻视线,再看时,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紧拧起眉,拢手横袖一扫。   十几棵断树俱朝旁飞去,声响巨大。   不多时,一手持“夜巡”木牌的高大男人赶来。   “少主,属下——”   他忽地顿住,看着眼前插了满头枯枝落叶的少年。   ……   他们少主何曾这么狼狈过。   被夺舍了吗?   尺殊横过视线:“如何吞吞吐吐?”   “少主恕罪。”夜巡使俯首说,“属下感知到山上有灵息波动,但山外结界并无异常。”   尺殊移回视线,持着骨剑的手攥得死紧。   “向天域递信,山外与石阁各需多布三层结界。”他顿了顿,语气寒彻,“再请格杀令。”   格杀令?   夜巡使一怔。   当真有人闯进云涟山了?   谁能这么大胆。   他不敢多想,忙应了声是,匆匆离去。   拂净了满头枯枝,尺殊又去了趟石阁。   这回他没进去,而是站在窄窗外。   那小贼是要偷走宿盏的心脏吗?   他看向窗内。   里面,那颗邪心已恢复冷静,如往常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坑底。   若是要偷拿心脏,既然已经到了石阁,缘何不拿走?   他目光稍移,落在石阁角落。   那里端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屋子,里面似有什么东西。   可还没看清,便有一阵风将碎纸吹至他面前。   尺殊抬手一抓。   是张符箓的碎片。   边缘正逐渐化为灰烬,轻轻一捻,整张纸就都消失不见了。   瞬移符。   尺殊的脑海中再度映出那双明月似的眸子。   他拧了眉,捻净最后一点灰烬,转身离开。   ***   半月后,池隐东街口。   沈舒凝望了眼停在河畔的飞槎。   再不到一刻钟,这飞槎就要驶往天域学宫了。她和沈叔峤打早就来,为的便是送虞沛几人去学宫。只有爷爷身子仍不大利索,留在府中。   从池隐出发去学宫的弟子不少,这会儿东街口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人。   她不大高兴地挪开眼。   大半月里,她的个子拔高很多,脸也瘦削了。不过看着康健些许,精神气也足。   只还是个爱掉泪的性子,话没吐出来,眼圈就先红了。   她眼里只有虞沛,全然没顾旁边还站着个同样要去学宫、身子还没好全的二哥。   “小虞姐姐,听闻去学宫,头半年里都不能离开。”   她早打听好了。   那什么学宫建在艘巨大的云舟上,每日就在天际飘来飘去,根本摸不透在什么地方。   “是有这规矩。”虞沛说,“头半年所有新弟子都在天录斋,要等半年后过了考核,才算正式入学。”   沈舒凝不想听那学宫是如何留人的,她只清楚一件事:“这半年还不算正式入学?那不是得过好几年才能见你了?”   打从她生下来,就属最近过得最快活。以前沈家管得严,没什么贵女找她,她也不能离府。而这些天就不一样了,整日跟着小虞姐姐玩乐修炼。   “好几年?”沈仲屿瞥她一眼,“沈核桃,你倒不如抬头望着天,再算一遍日子。”   “为何?”沈舒凝倒真照做,仰起头望了眼天。   “人算不如天算么。”沈仲屿道。   沈舒凝打了个哆嗦:“……滚吧你,仔细待会儿从飞槎上掉下来!”   真是!   姊妹与兄弟到底不同。   她不愿再看他,挨近虞沛,从怀里掏出一只手钏。   “这手钏我买了一对,你一个我一个——听那些贵女说有什么手帕交,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就是你要走了,总得送你个礼物吧。”她把手钏塞给虞沛,“我真没别的意思。”   “好漂亮。”虞沛接过手钏,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支漆金符笔,“刚巧也有东西送你。”   “送我做什么。”沈舒凝别别扭扭地偏过脸,只时不时扫那支符笔一眼,“又不是我去学宫。”   “不是手帕交吗,哪有我单拿礼物的道理?”   沈舒凝眼睛一亮。   “也不是非要这个说法啦,就是……就是,”她面上装得自在,眉梢却是压不住的笑,“你去了学宫别忘了我就成。”   那边,有人在飞槎上唤道:“诸位学宫弟子,马上便要出发了。”   沈舒凝往飞槎瞥了眼。那处,姜鸢已打前上了飞槎,烛玉和沈仲屿却还候在河畔。   一见就知道在等谁。   她挑挑眉,压低声音道:“虽说沈仲屿是我哥,但既然成了手帕交,我肯定要站你这头的。”   ?   虞沛不解:“我和沈师兄又不是什么仇敌,你站哪头不都一样么?”   “你不明白。反正……”沈舒凝琢磨着开口,“我平日里总说三哥比他靠谱,但心里也清楚,关键时候唯有他最靠得住——我不是要为他说话。那个叫烛玉的是不错,但小虞姐姐,我哥也很好的,真的很好!”   虞沛更懵了。   她知道啊。   沈仲屿人要不好,原著里男女主能为他的死而发疯么。   但怎么就跟烛玉比起来了。   “先就这样吧。”沈舒凝瞧出她的茫然,亲昵抱她一下,不忘嘱咐,“小虞姐姐,若收到我的信了,定要记得回我!”   虞沛应好。   然后精神恍惚地上了飞槎。   刚上飞槎,她耳畔就传来提醒——   【检测到关键剧情:飞槎争斗。系统正在为您接收NPC任务,请宿主耐心等待。】   虞沛回神。   她想起来了。   原著里,在飞槎上的确闹出了不小的矛盾。   天域学宫建在一座神出鬼没的云舟上,这飞槎便是特意迎接新弟子的,须得坐上两天两夜。   而在飞槎上闹事的,就是男主闻云鹤的弟弟闻守庭。   原书中,男女主为大师兄的死哀毁骨立。失去大师兄的庇佑,身边又无婵玥仙君,他俩就成了丢了壳的蜗牛,谁都能欺负。   最不知轻重的就是闻守庭。   他不仅屡次在他俩面前提起大师兄的死,还处处为难他们。甚至用化物诀变出凶兽,故意吓唬姜鸢,导致她受了重伤。   闻云鹤对他的挑衅一忍再忍,终于在姜鸢受伤的那刻爆发。不仅用强大灵力逼走闻守庭,还使出了中级诀法——孟章第三诀——为姜鸢疗伤。   正是此举,引起了天域十二道君中的祖晔道君的注意,并在之后收男主为徒。   系统:【下面为宿主发布NPC任务——确保男主能够使出孟章第三诀,获得祖晔道君的关注】   虞沛扫了眼飞槎上的人。   除却五十多个新弟子外,飞槎上还有学宫派来的十个乙等弟子。而这十个乙等弟子,基本都与祖晔道君认识。   也就是说,必须要让他们看见闻云鹤使出孟章第三诀。   可关键是……   虞沛移回视线,望向着急忙慌赶来的闻云鹤。   他身子不好,又走得急,须臾就冒了热汗。但确定沈仲屿没事后,他嘴一咧,便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大白牙。   乐得跟个傻子似的。   虞沛:“……”   她该用什么办法逼出这傻白甜的潜力。   算了。   先试试再说。   她看向身旁面色发白的姜鸢,问:“姜师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话一出,闻云鹤就看过来了。   他敛住笑,有些紧张:“师姐?”   “无碍。”姜鸢摇头,“只是有些晕船。”   晕船!   虞沛倏地看向闻云鹤。   快去!   用治疗术疗她!   孟章三诀说白了也是治疗术,用在晕船上也是可以的吧。   如她所想,闻云鹤快步走近。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姜师姐,刚好带了些药,对晕船很有好处。”   “嗯……”姜鸢微低着头,白皙指尖贴近瓷瓶,“多谢师弟。”   “只是顺便带了些,师姐无需言谢的。”闻云鹤挠挠后脑勺,耳根发烫。   姜鸢:“这瓷瓶很好看。”   闻云鹤:“是,山下瓷窑烧的。”   ……   姜鸢:“里面的药似有不少。”   闻云鹤:“嗯,十九颗。”   ……   姜鸢:“飞槎飞得很高。”   闻云鹤:“对,已看不见地面的人影了。”   ……   姜鸢:“天气很好。”   闻云鹤:“是很不错。”   ……   在旁看完全程的虞沛默默移开视线。   真能聊啊两位。   “你也晕?”左边一直沉默不言的烛玉突然道。   虞沛一怔,看向他。   可刚对上她的视线,他就别开脑袋了。   这小半月里,烛玉一直在陪着她测试灵力使用的极限。咬过他好几回,终于得出结论:每回至多能使用两个中级诀法。   能测出来是好事,只是有一件事怪得很。这两天烛玉总拿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平日里有多闹腾,最近就有多安静。   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总避开她的目光。   右旁的沈仲屿也望了过来。   “虞师妹不舒服么?”   虞沛:“倒还好,就是有些不习惯。”   下一瞬,她面前就递来两样东西。   左边递来了一个白瓷瓶。   右边则是几张药膏。   “刚巧有些药。”两人几乎同时道。   虞沛面露狐疑。   这两人,怪怪的。   她没作多想,就近拿过了右旁的药膏。   “谢谢。”   -   一整个白天,任务都毫无进展。   原书里闻云鹤本就是被逼到极致才反抗。而现在他乐得自在不说,闻守庭也没冒出来作乱,就更不容易使出中级诀法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小半宿,虞沛才勉强睡去。   可刚阖眼不久,她便又缓缓抬起眼睫,眸中不见丝毫情绪。   她坐起身,在半空耐心嗅闻着。   渐渐地,一丝复杂而诱人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虞沛下了床,循着那股气味找去。   直到走至一扇木门前,她才停下,抬手敲门。   片刻,门从里面开了。   仅有一条窄缝。   门后,烛玉眉眼沉沉地望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第53章   ◎“等尾巴没了,我再送你回去。”◎   虞沛推门。   可没能推动。   烛玉抵住门, 只留下那么一道半掌宽的缝隙。   “白日里接了别人的药,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他扯开笑,却透出冷意, 像是心底的酸涩快要压不住了似的,“难道你以为我就没有半分脾气么?”   他语气中的不快作不了假, 要放在平时, 虞沛早与他拌起嘴了。   眼下不然。   她只抬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仿佛他那些大起大伏的情绪都与她无关一样。   半晌等不到门开,她渐没了耐心,想走。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一只大手从门后伸出,紧紧抓住她的腕, 也打破了这僵局。   紧接着,她身子一歪, 就被拉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烛玉紧搂着她的腰,脑袋虚靠在她肩上。   “真是……”他似是叹了口气,“当真没脾气闹你。”   虞沛鼻尖轻耸,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香。   她心满意足地回抱住他,脑袋蹭了下。   烛玉抬手, 轻一推, 门便合上了。   这样的夜晚,近半月里已不知有过多少回。   刚开始帮她测试灵诀使用的上限时, 还算顺利。   两三回过后, 他开始有意减少改灵丹的用量。   本来是想尝试着让她适应他的灵息, 也免得以后再闹出意外。但不知是不是喝多龙血带来的副作用, 她的确逐渐接纳了他的灵息, 却产生了其他依赖性——常在夜里找他。   第二天又忘得干净。   -   烛玉在床边坐下,顺手燃起一盏烛火。   而他怀里的人,已经习惯性叼咬住他的颈子。   犬齿毫不收力地扣进,淡色金芒从伤口流泻而出,又尽数逸散在她的唇齿间。   疼痛袭上,烛玉闷哼一声,搂着腰身的手圈得更紧。   经过这几回,他已清楚她并非渴血,而是攫取着龙血里的灵息。   说白了,就是将他当成了补灵的丹药。   没过多久,虞沛就失去了兴趣。   她抬起脑袋,在跳动的烛影里对上那双凤眸。   “尾……巴……”她慢吞吞道。   烛玉拿指腹擦净她唇角的淡金龙血,摇头:“不行。”   虞沛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烛玉低头——白天里高束的马尾散开,披在身后,这使他少了些平日的张扬,多了些温色。   “上回就说了,那是最后一次。”   虞沛不大高兴地蹙起眉。   然后断断续续道:“耳……朵……”   “也不行——上次不也说了么,是最后一回。”烛玉回拒得更快,他挑眉道,“何况我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儿了,岂容得随意作弄。”   虞沛的怒容越发明显。   她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僵持片刻,还是烛玉先开了口。   “你倒是惯会想着法子耍弄我。”他抿了下唇,“这回依你,不过当真是最后一次了。”   虞沛将脑袋别得更过,还是不看他。   “两样都让你玩,随你多久。”烛玉低声哄她,“别气,好不好?”   话落,他瞧见她那半掩在发丝下的耳尖动了下。   她偏回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在考验他的诚心似的。   在那样直勾勾的打量下,烛玉渐觉耳朵泛烫。   她平常对这些就有兴趣,不过不大表露出来。如今意识不清,倒是实诚许多。   他有意摆出正经面容,又强调一遍:“这是最后一回了。”   虞沛没应。   他也不指望她能答出什么话,开始将灵力有意引向发顶。   不多时,便有一对跟鹿茸差不多的龙角顶开乌黑发丝,出现在头上。   他的龙角已不像幼时那样柔软,可也还没完全长好。颜色偏浅偏白,不似其他龙族那般坚硬,还覆着层浅浅、柔软的茸毛,摸着像极短毛的猫。   随着龙角长出,他的侧颈也渐生出一片淡金色的波浪细线,掩在发下。   虞沛看见,平静的眼里泛起一点光亮,伸手就要碰。   烛玉在半空捉住了她的手。   “最后一回。”他再三强调,反倒像是跟自己说的。   虞沛挣开他的手,像对待幼犬那样,轻抚了下龙角。   因着不够坚硬,他的龙角比耳朵还要敏感。微弱的痒落在角上,就跟羽毛阵阵拂过似的。   烛玉呼吸顿乱,身子跟着一抖,龙角上浅浅的茸毛炸起,显得蓬松了些。   虞沛的注意力全在毛茸茸的角上。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团毛茸茸,好像比这圆些、胖些。   不过也有相同之处。   毛烘烘的,还喜欢炸毛。   痒意逐渐转为切实的触摸揉弄,烛玉屏住气息,烫红从颈子一直蔓延到了耳上。   “沛——嗯……沛沛,”他不受控地低哼出声,面上薄红更甚。终于,他耐不住地握住她的腕,嗓音作哑,“不可以。”   虞沛垂下眼帘。   他的眼瞳泛出金芒,像天际太阳那般漂亮,不过又沾了些水色。   湿漉漉的太阳。   虞沛稍稍弯了下眼睛,又捏揉了下那毛茸茸的龙角。   果见他身形发颤,呼吸压抑不住地急乱。   她前几次便发现了。   那小狗似的角跟开关一样,捏一捏,他就会变成被风吹的草叶子。   乱抖。   可好玩儿。   还有鳞片。   虞沛移过目光,落在他颈上。   那些布在侧颈的淡金曲线,此刻正如扇贝,随着他的呼吸翕合着。   而被她咬出的伤,像极水面上的粼粼涟漪。   她挨近那些翕合的龙鳞,又一咬。   没使出之前那般大的劲儿,可也不轻。   过度的酥麻从鳞片泛开,径直窜向腰眼。烛玉瞳仁一缩,圈着腰的手倏地收紧。   与此同时,他的双腿消失不见,换之以一条浅金龙尾,重重压在榻边。尾巴尖儿拖在地上,不算安分地摆动着。   此时,外面传来阵脚步声,又在他门前停下。   “烛道友?”是闻云鹤的声音。   烛玉停住,抬起汗涔涔的面庞:“何事。”   “噢……就是听见你屋里有声响,所以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无事。”烛玉应道,“弄掉了些东西。”   “这般么。”对相熟的人,闻云鹤常是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那我就先走了。”   飞槎上布了结界,便是夜里也暖得很。但空气不畅,不免闷热。虞沛坐在尾巴上,浑身都觉凉快。   她一手搭住尾巴,去捉布在脊上的松软尾须。   掌心陷进尾须,软而蓬松,她不由得攥紧。   烛玉感觉自己像面团似的,被她随意揉搓着,指尖落在哪儿,便引起令他战栗不止的快意。   他强忍着那酥麻,看向门口映着的小小烛火。   闻云鹤与他离得远,不该听见这里的响动才是。   故此,他多问了句:“起得这般早,你要去哪儿?”   闻云鹤收回已迈出的一步,应他:“昨天虞师妹说有些话想与我说,我去找她。”   找她?   烛玉扫了眼怀里。   他要找的人,现下正跟条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现下才过卯时,你去找她做什么。”   天刚蒙蒙亮,能找着什么人。   闻云鹤如实解释:“先前在御灵宗,不到卯时就得起,已不算早了。”   “现下不是在什么御灵——嗯……”烛玉低哼,旋即躬伏了身,脊背如蓄力的弓。   半天没等到回应,闻云鹤疑道:“烛道友,睡回笼觉去了么?”   烛玉抬起潮红的眼,望向作乱的人——   虞沛没能抱起那条龙尾,指腹却托在腹甲上,顺着线条轻轻抚过。   快感如过电般,烛玉将前额抵在她的肩上,低声说:“沛沛——哈……等、等等。”   虞沛抬头:“尾——”   烛玉一把捂住她的嘴,勉强平缓了呼吸,才对闻云鹤道:“现下不是在御灵宗,没那些规矩。你若睡不着,就先找别的事做去。”   经他一提醒,闻云鹤回神:“是我糊涂,方才醒了就想着这事,昏了头了。”   他转身又要走,不过走前顿了步,犹豫道:“烛道友,若是染了风寒,可随时来找我,我这儿有药——听着你嗓子有些哑。”   “有劳。”怕他还要说些什么,烛玉挥灭了身旁烛火,“时辰尚早,我还想休息会儿。”   “要不舒服,是该多休息会儿。那便不搅扰了。”闻云鹤道。   所幸他走得快,烛玉赶在虞沛发火前松开手。   房里陷入一片昏暗,虞沛何物也瞧不清,便松开尾巴,直起腰身靠近他。   气息迫近,烛玉眼也不见眨了。   虞沛一手扶在他的臂弯上,指腹清晰感受到起伏的青筋。   她在暗色中辨着他的面庞,愈离愈近。   直到快要碰着他的唇。   气息交缠,烛玉喉结一滚。   离得太近了。   几乎要挨着她的唇。   意识到这点,他不自觉拢紧了手臂,尾巴也甩来摆去。   可正要俯身时,她却忽往后退去,一脚已经挨着地面。   烛玉明白,她这是快醒了,下意识想回自己的住处。   但他一抬尾巴,直接将她卷回了怀里。   “又要丢我一人,自个儿跑去何处。”他语气作恼,掌心紧贴着她的后颈,使她不得不抬起脑袋,“看着我。”   虞沛盯着那双戾眼,没应声。   烛玉欺近,直至距离与方才一样,不消费力便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也不知你把我当成何物耍了。”他情绪不明道,但最终只稍一仰颈,万分怜惜地吻了下她的发顶。   随后,他躬低身,将她抱进怀里。   “等尾巴没了,我再送你回去。” 第54章   ◎“开个玩笑,闻师兄可别当真。”◎   上午, 虞沛在甲板一角找着了闻云鹤和姜鸢。   他俩一人望天、一人看地,耳根子已红到快要烧起来了,却谁也不出声儿。   虞沛上前唤了声, 二人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下松缓过来。   闻云鹤最先开口:“虞师妹,你昨日里说有话要讲, 不知是何事?”   姜鸢显然不知道此事, 怔了怔,道:“那我便先走了, 你们聊。”   虞沛忙拦她:“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姜师姐在这儿,也能顺便帮帮忙。”   “我?”姜鸢的神情中露有疑色,“我能帮上什么忙?”   虞沛算是看出来了。   姜鸢瞧着冷漠,实则不光是个社恐, 还常作一副自馁模样。   无论什么事儿,不管做不做, 都要先习惯性地怀疑自己。   能行吗?   帮得上什么忙?   确定可以吗?   虞沛从怀中取出一本诀书:“姜师姐不也修的是医者道吗,我前两天翻着一条木灵诀,觉得很神奇,但又想不明白,所以才来问问。”   “木灵诀?”姜鸢下意识说, “若是木灵诀, 大师兄或许能帮你——早在认识师父前,他就已经熟背诀书了。”   闻云鹤也跟着点头:“大师兄要靠谱得多。”   “沈师兄的伤还没完全好, 不便打扰他。”虞沛翻开诀书, 指着其中一条诀词, “就是这个——”   两人看向她所指之处。   片刻, 闻云鹤抬起苍白的脸, 冲她乐呵呵道:“这是孟章第三诀,也称‘氐诀’,效果和第五诀‘心诀’一样,都是拿来治疗伤口的治愈术。”   见他如此了解这诀法,虞沛觉得有戏,便追问:“闻师兄知晓这诀法怎么用吗?——我看这诀书上说,‘氐诀’比‘心诀’厉害得多,见骨的伤口也能很快治好。”   但闻云鹤说:“氐诀是中阶诀法,我暂且只会背诀词。”   不会吗?   虞沛又看向姜鸢,问:“姜师姐会氐诀吗?我还没见识过眨眼就能治好伤口的疗伤术,好想看看。”   闻云鹤不会也没事。   要是姜鸢会,说不定还能给他做个示范。   姜鸢瞧出她眼中的期待,心下一动,可最终也摇头道:“往常我受了伤,痊愈的过程伤口疼痒得厉害,也想过用氐诀。不过试了好几回,都失败了。”   闻守庭跟着解释:“中阶诀法得修炼个十年上下才有可能掌握,对我们来说难如登天。”   话音落下,虞沛忽听见身后有人道:“说得对,他要真能学会这套诀法,能让那姓沈的去阎罗殿逛一趟吗?”   这声音听着熟悉,她转身望去,只见闻守庭带了两个小侍,打甲板另一端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他站定在三人面前,倨傲的眼神落在闻云鹤身上:“——闻云鹤,你说是吗?”   但闻云鹤跟听不出他的嘲弄似的,正色道:“大师兄一直在家中养伤,并未去过阎罗殿。”   闻守庭一哽。   ?   这人什么毛病。   “真是个傻子。”他讥笑道,“要不是有闻家,你真以为自己能拿到荐书入学宫?如果我是你,与其等到半年后被赶出学宫,还不如尽早从这飞槎上跳下去,也省得到时候丢了颜面。”   闻云鹤还是一副正经模样:“可跳下飞槎会死,届时就不得不去阎罗殿了。”   “你闭嘴!”   “为何?”闻云鹤愣愣道。   闻守庭被他这副正经到有些犯傻的样气到说不出话。   他睨向虞沛和姜鸢,嗤笑:“你两个眼瞎的,竟也能与这样的憨货待在一块儿。”   虞沛被他骂了遭,却不生气。   她只是觉得奇怪。   上回见着闻守庭时,他还怕她怕得不行。   怎么小一月没见,就又恢复成之前的鬼样子了。   姜鸢则是面色冷然,直问:“你这话是何意?”   “听不明白话吗?”闻守庭看了她一眼,眼珠子一转,忽笑,“你们几个既然在讨论诀法,那也加我一个——我和晏迹约好一道去学宫,这会儿他在习练,我正闲得无聊。”   听他提到“晏迹”,虞沛突然懂了。   难怪。   原是找到了靠山。   同沈、闻两家一样,晏家也为名门世家。   但又与前两者不同,晏家是正儿八经的千年望族。   身为本家长子,晏迹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原著对这人的着墨不多,不过先前沈老太爷与他们聊起往事时,提到过他。说是沈思典常拿晏迹和沈伯屹作比。   对沈伯屹来说,晏迹已经不止是别人家的小孩儿了,更是压在他心头的梦魇。   有这样的人在背后做靠山,难怪闻守庭又暴露出了原本面目。   闻云鹤抬着苍白的脸,温和提醒:“堂哥,我们讨论的是医诀。”   “叫谁堂哥?”闻守庭不大高兴地皱起眉,瞥向虞沛,“她走的也不是医修的路子,就能与你们聊医诀。怎的,瞧不起人?”   “并非。”闻云鹤说,“是堂哥你想多了。”   “那不就行了。”   闻守庭朝身后两个小侍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退至一旁。   “我师父死前教过我两招,正愁找不着人切磋——你左一个堂哥右一个堂哥,不得陪我练练么?”   闻云鹤看着还是副好脾气的样子:“可私斗有违学宫规矩。”   “都说了是切磋。况且咱们还没到学宫呢。”   闻守庭折起袖子,抬手掐诀。   “六星六甲前,四时之气备。纳万象,化——”   他修的是化物道,诀法统共就那么一两条。看着简单,实则不易。   随着他念出诀词,逐渐有条巨蟒在半空显形。   那大蟒足有楼阁高,尖牙浊黄,呼出的气息打得人身形踉跄。   闻云鹤终于再难维持平静,他往前一步,护在虞沛和姜鸢身前,敛笑道:“堂哥,你要做什么?此事开不得玩笑。”   化物道修士变出的东西,并非虚假幻象。   换句话说,这巨蟒很有可能身带剧毒。   闻守庭面上带笑:“不过是条大蟒,怕什么。要真受了什么伤,还能帮你试试氐诀的疗——”   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突觉脖子一紧,紧接着整个人都朝后倒去——有人揪住了他的领子,正把他往后拖。   身形失稳后,那条大蟒也变得若隐若现。   闻守庭一怔,忙往后望去。   方才还在对面的虞沛,不知何时竟绕到了他后头,生拖着他往一旁的船舱里走。   而方才还守着他的两个小侍,竟已被强大威压镇住,昏倒在地。   “你!你做什么?!”他大惊失色,开始竭力挣扎,“姓虞的,你要干什么!!”   虞沛顿了步,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不是说要切磋?”   ?!   谁说要跟她切磋了!   闻守庭面色煞白:“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要伤了我,便休想再进天域学宫!!”   “为何?”虞沛真切问道,“学宫你家开的?”   闻守庭忍着颤抖,说:“晏迹也在这飞槎上,他要知道,不会轻易饶你!”   他就不信她对晏家也毫不忌惮!   “哦。”虞沛抿了点笑出来,“可我不认识他。”   “小殿下?”系统也急忙出声,“这就是按原剧情来的啊,等他变出的怪物重伤了姜鸢,就能逼出闻云鹤的潜力了。”   虞沛没理会它的碎碎念,将人直接拖进了船舱。   “虞师妹!”闻云鹤着急扶住木门,“私斗事小,但这飞槎上有学宫弟子在,若真闹出什么,对师妹你有害无利。”   姜鸢也道:“虞师妹,想必他再不敢擅用化物诀,不若忍这一时。”   “没事。”虞沛扫了眼他俩,“跟他说的一样,要真受了伤,不正好试试氐诀么?”   话落,她“砰——”一声,合上了门。   房内灯火昏暗,闻守庭还在不断扭动。   可任他如何挣扎,揪在后衣领上的手也没松动半分。   “我……”他不信这人当真能动手,硬着头皮道,“我可以道歉,此事好商量,我断不会告诉别人——你先放了我。”   “闻少爷是喜欢上写悔过书了么?”   虞沛把他往门上一推,一手掐紧他的脖子。   房内昏暗,唯她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她掐着他的脖子,将人拉近,声音很轻。   “闻少爷,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么?”   闻守庭愣住。   顷刻间,便觉有无数虫子爬上脊骨、头顶,带来发麻寒意。   怎……怎么可能?   他师父可是大灵师,而且所有人都说了,他师父是遭盘古境反噬,如何会被她……   “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   虞沛松手,在他腿脚发软向地面跌去时,压下俯视。   “不过你最好祈告,闻师兄真会那‘氐诀’。”   什么意思?   闻守庭心底涌上不安。   可尚未想清,左臂就袭来剧痛。几乎同时,他尝到了满嘴血腥气——虞沛竟踩着他的胳膊,又揪住衣领,朝他右颊打来一拳。   -   听见船舱里的痛嚎,闻云鹤只觉心惊胆战。   他尝试着敲门、唤人,可虞沛在里头就像听不见似的,没应一声。反倒是闻守庭,一下比一下喊得厉害。   “怎么办?”他慌忙看向姜鸢,“再这样下去,恐要叫人发现。”   姜鸢拧眉,点头:“虞师妹当堵着他的嘴。”   闻云鹤:“……”   他们担心的方向好像不大一样。   但怕什么来什么,不远处,有几个学宫弟子许是看见了方才的大蟒,正朝这边赶来。   “那两个——”一绿袍修士冲他们叫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人私用灵诀?”   他身旁的紫袍女修接过话茬:“船舱里头是谁?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他们声音不小,闻守庭也听见了。   他已然放弃求饶,一面痛嚎一面恶狠狠道:“姓虞的,你就打吧!等他们来了,老子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学宫你也休想进了,等着去仙牢里待着吧——啊!”   仙牢?   姜鸢眼皮一跳。   依着闻守庭睚眦必报的性子,断然不会饶过虞师妹。   虞师妹无人依仗,学宫又管得严,说不定真会将她打入仙牢。   怎么办?   对面的几个弟子离得越来越近。紫袍女修说:“那两个,问你们呢——船舱里面的人是谁,你们莫不是在相约私斗?!”   姜鸢猝然回神。   “不知道,我先进去瞧瞧。”她忽推开挡在门口的闻云鹤,试图推门。   这回她几乎没使劲儿,就推开了门。   也瞧见了门内的光景。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闻守庭,眼下正鼻青脸肿地瘫在地上。   他受的伤并不重,可偏偏每一处都露在外面,一见就吃了不少苦头。   虞沛住手,看向姜鸢:“是有人来了吗?”   “嗯。”姜鸢粗略打量着所有伤口,“已经在门外了。”   “闻师兄呢?”除了姜鸢,闻云鹤最看重的便是御灵宗的门风。如今在外,他断不会放任他俩内斗。   姜鸢则不然,她更在乎修道本身,而非那些宗派门风。   这法子铤而走险了些,可应当不会出错。   但姜鸢竟蹲下了身:“在门外挡着,应能争取片刻工夫。”   “门外?”虞沛愣了。   姜鸢应是。   闻守庭气息奄奄道:“你们几个都完了,挡着能起什么用,老子要让你们几个都滚出天域学宫!”   姜鸢抿紧唇,忽抬手掐诀:“天根四星,灵入百骸,辰生破黯。”   淡青色的光芒拢下,覆盖在那些累累伤痕上。   随着灵诀施展,看着可怖渗人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最后一点伤痕消失的瞬间,门开了。   几个学宫弟子站在门口,神情严肃道:“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又缘何在里头鬼哭狼嚎。”   闻守庭像是见着救星,一下蹦起,指着虞沛恨恨道:“是她!她方才将我拖进了这里,还朝我动手,打得我浑身是伤!”   当头的紫袍女修上下扫他两眼,狐疑道:“可我瞧你也没受什么伤。”   “伤就在这儿!”闻守庭撸起袖子,指着胳膊道。   那女修笑了:“小师弟,你莫不是晕船,昏了头了?我可没瞧见什么伤。”   闻守庭垂眼一瞧。   胳膊竟完好无损,哪里有伤?   他忽瞪向身旁神情冷淡的姜鸢。   是她?!   她竟真使出了氐诀!   他怒道:“是她动了手脚,她方才用氐诀疗好了伤,所以伤口才消失了。”   “氐诀?”紫袍女修笑意更甚,“小师弟,你还是先去休息会儿吧,省得胡乱做梦。这入了学宫十几年的弟子,都不一定使得出氐诀。”   话落,她身旁的青衣男修犹疑接过话茬:“师姐,这船舱里似乎的确残留着氐诀痕迹。”   紫袍女修笑容顿敛。   她看向姜鸢,认真问道:“你当真用了氐诀?”   姜鸢声音冷淡:“虞师妹方才正向我和师弟讨教医诀,恰巧碰上在练习化物道的闻师弟。闻师弟被自个儿变出了大蟒弄伤了,为表同门情谊,他说要帮虞师妹试试医诀。但她走的是生杀道,使医诀时不免出差错。我怕几位师兄姐误会,便贸然用了氐诀。”   闻守庭破口大骂:“全是胡诌!”   但姜鸢没理他,看向虞沛:“——虞师妹,是这样吧?”   而虞沛此刻还陷在姜鸢使出了氐诀一事上。   她的确逼出了氐诀。   不过……弄错对象了怎么办?   姜鸢:“虞师妹?”   “啊?”虞沛回神,点头,“是。”   那几个学宫弟子也颔首道:“难怪,我们就是瞧见了大蟒,才忙往这儿赶。”   又看向闻守庭,皱眉说:“虽还未到学宫,可在飞槎上也得守着规矩,断不能再随意使用化物诀。”   闻守庭气急败坏:“我!”   “小师弟还是去房间休息为好,也免得再坏了规矩。”紫袍女修看向姜鸢,语气缓和不少,“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宗何派?”   姜鸢一一应道。   她那边闲聊上了,系统忍不住出声:“小殿下,这下怎么办?”   虞沛语重心长:“姜鸢也是主角,对吧?”   系统:“对。”   “她用出了氐诀,是么?”   系统直觉她在给自己下套,但还是应道:“是。”   虞沛:“还被学宫弟子看见了。”   系统:“不错。”   “那不就行了。”虞沛眼尾稍弯,坦然道,“是主角,又用了氐诀,还被学宫弟子看见——这不刚好完成任务了么?”   系统:“……您这是耍赖!” 第55章   ◎进入学宫◎   按以往, 飞槎走个两天两夜就能到天域学宫。但因雨多雾重,第三天傍晚才到。   学宫所在的云舟被掩藏在高阶结界内,随着云舟逐渐显形, 飞槎上的新弟子越发目瞪口呆。   望着瞧不到边的云舟,有人惊叹:“这玩意儿能浮在天上, 得耗费多少灵力?!”   他身旁的学宫弟子笑说:“不算大灵师的协助, 光是每年投在学宫的灵石,就以千万计。”   “千万?”那人眼睛都直了, “可学费也不算贵,这不得赔死么。”   闻守庭恰好在他身旁,嗤笑着瞥他:“有五大家往里砸钱,就是再来十艘云舟也绰绰有余。”   上了云舟,众人才发现这根本不像船, 而更近似于小型集镇。   云舟外沿围了一圈集市,各种商铺应有尽有。天色已晚, 还能看见学生穿梭其间。   “你们头半年都要待在天录斋,若需要采购什么,就向天录斋的仙师打个申请来这街上买。但商铺皆在亥时闭门,这之前必须赶回寝舍。”带队的紫袍女修粗略解释,然后领着他们绕出集市、穿过密林、爬上千步阶, 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学宫大殿。   大殿高耸山巅, 放眼望去,隐隐可见六处连片建筑群, 紫袍女修指向北边一处, 说:“那儿便是天录斋了, 这半年里你们就在那儿修习。”   她又看向大殿之上。   大殿周围立有十二根白玉石柱, 顶端直上云霄, 看不分明。   “师姐,”有新生捂着心口,皱眉说,“我有些想吐。”   不止他,还有十好几人也都蔫蔫儿地喊不舒服。   “正常,待会儿离开大殿就好了。”女修说,“瞧见那十二根仙柱了吗?那是天域的十二道君筑成的,所以这殿上威压强大,待久了是会承受不住。”   “十二道君?”先前喊难受的弟子好奇张望。   在宗门时,他师父就提到过十二道君。按他师父说的,那是十二位近似仙人的神秘修士。   不想眼下竟能真真切切地接触到。   紫袍女修:“天录斋的仙师就是其中一个,你们明天就能见到了。”   话落,有三个弟子携着卷轴从大殿里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个赤袍男修。   他拱手道:“赵师姐,人都齐了吗?”   紫袍女修颔首:“来的路上雾太重,故此耽搁了些——侑山,这儿有你,我们就先走了。”   “好。”樊侑山笑道,待领队的十多个弟子走了,他才看向殿上的四五十新生。   他说:“诸位,天色晚了些,但还需按规矩行事——我奉天录斋的祖晔道君之令,来核查各位身份,核过身份就能回寝舍歇息了。”   他身旁的两个弟子皆打开卷轴,核查起每人的身份。   这时,樊侑山忽道:“你们这里面有个叫‘虞沛’的吗?”   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虞沛倏地抬头。   但还没应声,离她不远的闻守庭就提声道:“她在这儿!”   樊侑山走至她身前:“你是虞沛?”   虞沛应是。   樊侑山:“把你的修士腰牌拿给我看看。”   虞沛取下腰牌,递给他。   她的确虚构了身份,却是按照原著里女二的做法来的。   应当不会出现纰漏才是。   但樊侑山只扫过一眼,就说:“你的身份不算清楚,学宫暂且收不了。”   这话一出,周围好些弟子都看了过来。   虞沛没想到会在这儿出岔子,问:“这腰牌上名姓、年龄和籍贯皆有,怎的不算清楚?”   “非要我明说?有人递信密告,说是你交在御灵宗的身份信息有不少错漏。”樊侑山皮笑肉不笑,“现在学宫收不了你,你现下就去飞槎旁边等着,明早会有人送你离开。等把信息查清楚了再来吧。”   虞沛:?   修士间有玉简传信,既然要让她回去,在飞槎上时怎的不与她说?   等她到了学宫才来这套,这不明摆着故意找她麻烦么。   但不等她发火,烛玉便护在身前。   他道:“若是有问题,缘何在御灵宗时没有收到信?”   “这种把入学当儿戏的人,不让她吃点苦头,她能长记性吗?”樊侑山笑容冷淡,“总之你快些走罢,要再晚个两三天,可就彻底入不了学宫了。”   烛玉耐心问道:“不知哪些信息出了纰漏?”   樊侑山摇头:“这得她自己去一一核对,我哪有那么多精力。”   “这位道友是误会了什么?”沈仲屿忽然开口,“虞师妹既然能进御灵宗,又如何入不了学宫?”   姜鸢颔首道:“若是有人密告,学宫也当考虑到私人恩情。”   樊侑山神情转冷:“听你们这意思,是说我公私不分?”   他看向正在给其他新生核查信息的弟子,说:“你俩先停下,等把这事理清楚了,咱们再继续核对。”   那边的两人一停手,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闻守庭最先埋怨道:“虞沛,你又在闹什么?这天都黑了,还把我们拖这儿耗着,烦不烦啊。”   他身旁几人也道——   “若是信息有问题,就赶快回御灵宗去核查啊,耽搁别人的时间算什么。”   “咱们在飞槎上都待好几天了,能不能快些,累得慌!”   那几人说话时,有意朝其他人使眼色,试图博得附和。   不想除了他们,其他几十个弟子竟都是另一副态度——   “说有问题,又不说清哪里有问题,不明摆着欺负人么?”   “学宫要真是核查出信息有误,就该直接写信递给宗门,而不是在这儿为难一个小弟子!”   “说得是,今日敢为难她,明天就敢刁难别人。你若要摆师兄派头,倒不如去多杀两只魔物,而不是在这种事上耍那点近似于无的威风。”   更有些认出她身上穿的是御灵宗杂役服,又探到她灵力不高,越发气愤。   像这等修为不高的小弟子,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才能讨来一封荐书。   “真当咱们眼瞎?——那御灵宗的小师妹,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要耗,大家就一块儿陪他耗着,看他能不能说出来到底哪有问题!”   “你们!”樊侑山咬牙,“好,那就耗着吧!到时候入不了学宫,可别怪我。”   “你是不是自视甚高了些,别想着威胁我们。”有人冷笑,“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求学修炼,若学的都是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不如不进!”   其他人也都接连附和。   樊侑山眉头紧蹙,面色涨得通红,偏说不出一句话。   恰在这时,从千步阶上来了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长袍,修长身影融在昏昏夜色中。拾阶而上时,疑是仙人入世。   见着他,原本还一脸怒容的虞沛顿时消了火,别过身半藏住脸。   樊侑山则如见救星。   “尺师兄!”他大喜过望,快步上前,“您如何回来了?”   尺殊神情冷淡:“大灵师考核在即,需回学宫准备。”   “原是这般——尺师兄,不知道云涟山守着怎么样,可否会有妖魔作乱,您这回回来又要待多久?”   樊侑山的问题一箩筐倒来,尺殊却一个没应。   他看向聚在大殿上的人群,问:“何故聚集在此?”   “尺师兄,这帮弟子刚来,却不服管得很!”樊侑山低语,“我依着道君吩咐核查他们的身份,查出其中一人信息有误。按规矩,当遣她回宗门,可这帮兔崽子跟发了疯似的,挨个儿与我顶嘴,愣是不放那人走。”   尺殊扫了眼那帮怒气冲冲的新生,问:“何人身份有误?”   “就是那个——躲后面的女修。”樊侑山说,“她叫虞沛,御灵宗弟子。”   有尺殊在,他顿时硬气不少。   这学宫上下,谁人不知尺殊最讲规矩,做事更是不留情面。   断不会容忍那女子作乱。   就算赶不走她,也定会给她顿好果子吃!   虞沛?   尺殊只觉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   再一看,他竟从人群中瞥见好几个熟悉身影。   除了烛玉,还有那总是胡言乱语的神经修士,以及他酷爱吐血的师兄。   尺殊:“……”   这伙人还真到学宫来了。   他尽量维持着冷静,问:“虞沛在哪儿?”   “在这儿。”虞沛从烛玉身后拔出颗脑袋,“可否借一步说话?”   尺殊刚想拒绝,就见那神经修士扯开笑,说:“尺道友,你若没有一步,那我可以先借你,你再借她。到时候我师妹直接还我便行。”   随即,他身后的闻云鹤忽傻笑两声。   眼见着又要咯血。   “……”尺殊尽量不去看他俩,对虞沛道,“你随我来。”   -   两人避开人群,尺殊开门见山:“那人说你的信息出了问题,是怎么回事?”   虞沛从怀中取出封荐书,递给他。   尺殊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却写“银弋”二字。   他稍怔,抬眸道:“你是银弋?”   虞沛点点头,然后又捏着面具的下端,撕开一小角。   “这面具是定做的,阿兄也知道这事儿,你若不信,可以直接问他。”   她一开始没想告诉他。   但他和银阑交好,如今银阑估摸着已经知道她隐瞒身份进入学宫的事了,那往后也必然瞒不住尺殊。   那就干脆直说。   尺殊又看了眼荐书:“既然已有了荐书,为何要改换身份?同你一般,烛玉也瞒了身份,不过未改面貌,也不曾更换名姓。”   虽这样问,但他心中已有定夺。   毕竟烛玉不会轻易与人走近,银阑先前也跟他提过一嘴,说是在御灵宗找到了妹妹。   “这便是私事了。”虞沛眉眼稍弯。   尺殊只觉她这模样很是熟悉,但又说不上来。   他压下那股子怪异,语气缓和:“我与你兄长认识多年,见你却少。上回见你,还是在你九岁的生辰宴上。”   “是吗?”虞沛将信将疑。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如今既来了学宫,便安心求学。密告一事,我会查清楚。”   尺殊见惯了大风大浪,眼下已琢磨出些许眉目,他将荐书递还给她。   “我也算得你半个兄长,若遭人欺负,可随时找我。”   虞沛应好。   话是这样说,他拿剑砍她的时候,可比谁都狠。   而就在她转身时,衣领翻动,露出了白色绢帛的一角。   尺殊目光一扫,刚好瞥见那模糊的白色。   一些记忆忽然涌上心间,他眼皮一跳,叫住她。   “等等。” 第56章   ◎新舍友◎   虞沛脚步一顿:“怎么了?”   天色太晚, 仅侧过身,那小片模糊白影就又掩藏在了衣领底下。   尺殊收回视线。   应是他多虑了。   银阑的妹妹,如何会上山窃取心脏。   他面色如常道:“没什么。”   -   两人回去时, 那些弟子正吵个不停,多半是要樊侑山说清楚哪儿有问题的。   樊侑山却是寸步不让, 见尺殊回来了, 更是理直气壮。   “尺师兄,如何?”他一改嚣张态度, “需要我叫人来赶她走吗?”   尺殊语气冷淡:“她带了荐书,便是道君在此,也无权赶人。”   樊侑山笑容一僵:“师兄,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尺殊却未解释,向另两个弟子道:“卷轴。”   那两个弟子愣住, 忙递上卷轴。   “剩余信息我来核查,你们几个可先回去了。”尺殊打开卷轴,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事我会上报祖晔道君,如何处置,由他来定夺。”   樊侑山以为他是说让祖晔道君处置虞沛,放了心。   他就说么。   尺殊这认死理儿的, 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事。   他就又多问了一句:“尺师兄, 我晓得了——那虞沛呢?是让她去飞槎旁等着,还是暂且住在客舍?”   尺殊抬眸:“你似乎有所误解。要处置的人, 是你。”   樊侑山愣了。   什么?   “为何?!”他急道, “信息有误的是她, 怎的就要处置我了?”   “调查不清便行事, 是为一;   “滥权渎职, 为二;   “并有公私不分之嫌。”   尺殊稍顿。   “如此,可还不解?”   对上那冷淡眸光,樊侑山竟觉无处遁形,心底藏着的那点儿小心思也仿佛被尽数看穿。   他的脸色白了又青,许久才言语急切道:“尺师兄,这事有误会,我可以解释,我——”   “无需对我言说,道君自会盘查。”尺殊打断他,又望向其他人,“学宫不留心术不正者,若一而再再而三,当逐。”   他公正分明的态度引来不少好感,有不少新生低声私语。   “这师兄是谁,好像没听说过。”   “哎呀,人族没有,就往鬼界找嘛。他是鬼族少主,平时不爱露面,你不知道也正常。”   “人就是不能比,要我看,他才有师兄的模样。”   “一心向道,自然不会把心思都放在蝇营狗苟的事上了。”   他们说话没压着声儿,不怕被人发现似的。樊侑山尽数听去,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突然抬脸,朝新生里狠瞪一眼,也不知在望谁。   这之后,尺殊帮他们所有人仔细核查了信息,又领着他们去了天录斋的寝舍,这才离开。   经过这一番折腾,虞沛提着行李找到寝舍时,日头已完全沉山了。   按尺殊说,新生是每两人同住一间小院。小院里分南北两间住舍,并有灶间、柴房,供还没辟谷的弟子用。   她推开小院的门,不大确定地往里探了眼。   姜鸢原说想跟她住一个小院,但寝舍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她俩没能在一块儿。   也不知道她分到的“室友”,会不会和原书里女二的一样。   正想着,她忽感受到身后有气息迫近。   虞沛转身望去。   朦胧夜色中,一个瘦高的女修走过来。   她最先注意到那女修的眼睛——倒不是因为别的,那女修竟戴了个厚重的水晶镜。   穿到这本书里后,虞沛还是头回遇见戴眼镜的人。   也是凭借这副水晶镜,她一下就对上了这女修的身份——   晏家的小女儿,晏和。   在原文里,她的存在感不高,跟女二的关系也不算好。女二为了偷取心脏,到学宫后偷跑过几回。为了这事,晏和跟她闹过不少矛盾。   晏和提着个精致箱子,在她身前站定。   有架在高鼻梁上的水晶镜作挡,她的眼神模糊不可见。仅能瞥见那薄唇一启一合,道:“要进去吗?”   语气很冷。   但这冷意又与姜鸢不同,带着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疏远。   虞沛怔了怔,随即听出晏和是在说她挡住了院门。   “噢,是要进去。”她往旁避了步。   晏和没应声,也不再看她,拎着箱箧就进门去了。   从头到尾,都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虞沛也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挠了下面颊,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进了寝舍,她刚把东西收拾好,烛玉就找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小包袱。   “你怎么来了?”虞沛把烛火放到桌上,伸直腰时顺手捶了下酸软的肩——那飞槎上的床睡着很不舒服,两夜下来,她骨头都快散了。   烛玉散开布包,里头装了个小箱箧。他将那箱箧打开,从中取出一个按摩用的白玉滚轮。   “下午见你走路僵得很,不舒服?”   “是有点儿。”虞沛往桌上一趴,没什么力气道,“按理说不应该啊,我睡的是自个儿带的枕头,可每天都跟落枕了似的,后颈子总僵得很。”   烛玉没法解释,她睡得颈子疼多半是因为这两晚与他共枕。   他一言不发地转到她身后,拿那白玉滚轮按着她的颈子,偶尔捏肩。   力度适中,舒服得虞沛眯起了眸子。   烛火在模糊的视线里飘摇着,她懒懒散散地问:“你和谁分在一个院子里啊?”   “沈仲屿。”   “沈师兄?”虞沛来了点兴致,“那不刚好,遇见熟人了——你与他说过话吗?”   她很少这么追问一个人。   就连当时在鲛宫面前向她言宣爱慕的鲛人,她也只问了句是哪座鲛殿的。   名字都没过问。   烛玉察觉到一丝异于平常的变动。   “我与他不熟。”他语气平平,“怎么,你有事找他?”   “那倒没,就是觉得他这人挺好玩儿。以往我还没碰见过他这样的人,不知道他独处的时候是不是还给自个儿讲冷笑话。”虞沛把脑子放空了,每个字儿不假思索地往外蹦。   烛玉将她认真思索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说的每个字儿都让他近乎本能地感到危险。   还有股烦躁莫名涌上。   够了。   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姓。   更不想听她说那人如何有趣、如何引她注意。   虞沛还在继续:“不是说他平常说的那些话,就是他这人很有意思,也很……好。”   她原本想说温和,可又觉得不大的当,干脆挑了个笼统的说法。   够了!   “沛沛!”   烛玉陡然出声。   那声唤叫像极失控后的宣泄,每个字都落得重,令虞沛一愣。   “怎么了?”她听出不对劲,问得有些犹疑。   烛玉手中动作已停,语气仍旧压得平静。   只是眸光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渐渐郁沉。   像是沉沉暮色将明亮的天缓慢劈开一线阴影,漏出狂乱的晦暗。   “没什么。”很快,他又恢复平静,连声音都变得朗润,“没怎么听你聊起过别人,所以有些新奇。”   “噢。”虞沛信以为真,又趴了回去,“我也觉得挺新奇的,人族与鲛宫似乎有很大不同。”   说话间,他已经放下了白玉滚轮。一双大掌抚在肩颈处,暖烘烘的,酸痛渐缓,反捏来倦意。   烛玉又按了阵,余光瞥见她闭着的眼时,停住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连瞳仁都不曾有半分颤动。   良久,他伸出手,指尖与她的右颊越靠越近。   可就在碰着面颊的前一瞬,虞沛忽然睁开眼。   !   她被突然靠近的手吓得不轻,倏地坐直,后脑勺撞着他的前胸,把睡意也给彻底撞没了。   “你干嘛啊,吓我一跳。”虞沛拧起眉揉着后脑勺。   烛玉这才回神。   “你脸上沾了些灰,许是方才收拾东西弄的。”他收回手,面不改色地撒谎。   “真的?”虞沛捞过铜镜,盯着脸看。   可烛火太暗了,什么都瞧不清。   她索性丢开镜子:“没事,待会儿洗洗脸就成。”   “嗯。”烛玉模糊不清地应了。   -   深夜,烛玉难以入眠,望着黑黢黢的房顶。   偶尔瞥过视线,瞧一眼紧闭的房门。   不知她今夜会不会过来。   先前在池隐城和飞槎上时,他俩的房间离得近,她能找到他也正常。   但有一晚他俩没住沈家,而是在一座住满修士的客栈里。   他俩的房间离得远,客栈灵息又充沛、混杂,那天她睡得格外安稳。   如今到了学宫,他俩虽住得不远,周围灵力却充盈。   应当不会来找他才是。   可万一呢?   刚这么想,他就感觉到了灵息波动——以防出现意外,他在她的院子旁边设了禁制。   烛玉倏然起身。   方才就不当走得太急。   该等她睡下了再离开。   刚下床,外头就有人敲门。   沉闷,声响很轻。   烛玉大步流星地走过。   门开了。   外面,虞沛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另一手里则抱着个枕头。   他一开门,虞沛就分外自然地走进。   跟没看见他似的,直朝着床铺去了。   走到床边,她竟捉起他的枕头,毫不客气地往旁一丢,又将自带的枕头仔细摆好。   然后,她看向烛玉,右手轻拍床沿,示意他过来。   “……”烛玉靠在门上,双手环胸。   好。   占了他的床,还要嫌他的枕头不够舒服。   真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他不动,虞沛又耐心拍了下床沿,也不作声。   烛玉的双肩松展下来,低声道:“这是最后一回。”   落下这么句似是而非的警告,他走过去,躺在她边上。   她今日应是太困太累,也不像平常那样嗅嗅闻闻,或是咬他,而是跟八爪鱼一样直接扒住了他。   清晰感受到她的触碰,烛玉浑身一僵。   好似是跃过那段连话都不大愿意讲的变声期后,他对男女间的分别逐渐有了朦朦胧胧的感知。   知晓他与沛沛不同,童年时的亲密该划出一二三等的界线。   不能像小时那样睡在一张床上,不能随时牵手、拥抱,说些亲密无间的私话。   要明白接触应限制在什么程度内,来往又要克制到哪第一步。   可真面对她时,这些又忘得一干二净。   不该如此吗?   他沉默地回拥住她,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背,与她仿佛是密不可分的共生体。   他俩从小便是这样。   从未有人横亘在中间过。   以前没有。   以后也不当有。 第57章   ◎第一次试炼◎   第二天醒来, 烛玉只觉颈子有些僵麻。   不消细瞧,他就发现了缘由——   虞沛不知何时走的,自然将她的枕头带回去了。   也顺便抱走了他的枕头。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 烛玉低叹一气。   上午见着虞沛了,他试探着开口:“我昨天睡了一觉。”   虞沛点头。   正常啊。   除了得道成仙的仙人, 谁不睡觉。   烛玉:“今早醒来时, 发现有东西不见了。”   虞沛怀疑他是跟沈仲屿待在一个院子里,脾气也在渐渐向他靠拢, 还犹豫着猜:“是你的睡意吗,还是青春啥的?”   烛玉:“……”   他没忍住揪了下她的脸:“是枕头!”   “啊?”   “我枕头不见了。”烛玉问,“这事儿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虞沛更懵了:“我该有什么头绪吗?”   她又没进过他的房间,连他的枕头长啥样都不知道。   烛玉看她半晌,最终移开视线。   算了。   按她的脾气, 估摸着是意识不清时,把他枕头藏到哪处去了。   他俩都起得早, 到天录斋时,外头院子还静悄悄的。   虞沛打前,刚到书斋,就借着窗户瞥见了晏和。   她坐在右边靠窗第三排,正在看书——书斋的座位与寝舍排布一样, 换言之, 她旁边便是虞沛。   但现在,那位子被闻守庭占去。他大喇喇踢走椅子, 正躬身对晏和说着什么。   烛玉:“怎——”   “小声些。”虞沛连头都没回, 就精准无比地捂住了他的嘴, 声音很低, “闻守庭在里面。”   烛玉握住她的腕, 也跟着她躬下身去瞧里面。   斋内,闻守庭将一样东西放在晏和的桌上。   是个灰白色的软包。   他道:“等会儿你就想办法拿这个去扎虞沛,其他的不用你管。”   晏和没抬头,也不吭声。   闻守庭重哼:“如今我与你哥哥交好,你帮我就是帮他,知道吗?前两天在飞槎上的时候,那人险些将我打死,你兄长听说这事儿了,还说要替我报仇,不过被我拦下来了——报复这种事,总得自己来——诶!你听见没?”   不知听到了哪个字,晏和终于抬头。   她没看他,而是直接把那软包收进了桌洞里。   闻守庭终于满意。他住了嘴,转身便走。   虞沛在外瞧见这幕,缩回脑袋,冲烛玉小声道:“那人叫晏和,与我同住一个院子里,她是晏迹的亲妹妹。”   作为千年世家,晏家可以算得是五大世家之首。   但与亲哥哥晏迹相比,晏和不起眼许多。   烛玉沉声道:“她要为难你了,尽管打回去,无需怕什么晏家。”   虞沛点头:“我知道。”   话是这样说,她并不觉得晏和会跟闻守庭同流合污。   原书里女二三番五次与她产生争执,她也只是态度冷然地让她遵守学宫规矩。   烛玉倚在墙边,神情不快:“我早上碰见了尺殊,他让我转告你,樊侑山在祖晔道君面前全供出来了,说是之所以使绊子,全是听闻守庭的吩咐。”   “我也想过是他。”   能揪着她的身份下绊子的,多半是御灵宗的人。除了闻守庭,她也没惹过谁。   但虞沛不大高兴。   “既然已经知道是他干的了,那他如何还这样,就没有半点儿惩罚吗?”   “尺殊没提。”烛玉嘴边有笑,目光却冷,“便是罚他也解不了气,倒不如自己来。”   -   以前在鲛宫时,虞沛多靠实战来修炼——鲛族脾性躁戾,三天两头在外面打杀。熟知灵诀后,她便跟着银阑到处跑。   到了御灵宗杂役院,没师父教导,只偶尔有师兄师姐来教他们画符。   如今来了天录斋,她总算能真正见着人族灵修的修炼方式。   只不过……   虞沛盯着桌子上的小型木塔,戳了下。   这木塔就跟她小时候玩的积木玩具差不多,但比那复杂不少。   十多层的木塔全由木条搭建而成,接口处没有钉子,仅利用卯榫嵌合、稳固。   台阶上,负责授课的祖晔道君说:“你们可瞧见桌上的木塔了?这木塔由百余根木条搭建而成,你们需用灵力控制木条进行拆解,再拼凑。”   闻守庭坐在中排靠前的位置,不屑道:“道君,咱们来学宫就是拆房子来了?”   祖晔道君鹤发苍苍,却是竹清松瘦。他和蔼笑道:“诸位小友当是拆房子逗乐也好,不过较之逗乐,今日要紧迫些——五日后会放你们去山林寻宝,但仅二十个名额。至于谁去,还需以今日的表现定夺。”   只有二十个?!   闻守庭顿时坐直身子,一手已经搭上木塔。   祖晔道君注意到他的动作,慈和笑道。   “莫急。便是游戏玩乐,也当有个规矩。既然要用灵力,这手便碰不得木塔。另外——”   他抬起瘦长手指,点了点塔旁的一块木板。   那木板更像是直接从树上劈下来的,并不平整,每一角都厚薄不一。上面还画了木塔的拆解图,很是粗略。   “这块示意图,好好用。”   话落,他抬手一挥,桌上的沙漏开始漏下。   斋内五十多个弟子大多分外紧张。   这门课看似是让他们训练对灵力的掌控度,却更像是对他们的第一次试炼。   他们都是拿了宗门荐书才进来的,就也代表了宗门颜面,自然不甘心被人比下去。   去山林寻宝对他们的诱惑力并不大,重要的是那二十个名额。   二十个。   总不能刚来就丢了门派的脸面吧。   虞沛没急着用灵力拆解。   她仔细盯着那块木板示意图,忽听见闻守庭在跟他身旁的好友嘟囔:“那祖晔道君就是个医修,懂个屁的灵术。还拆塔,当我们多少岁了!这种玩意儿,放十年前我还能多看——诶!怎么就断了,什么毛病?!”   虞沛抬眸一瞧。   闻守庭应是打算从塔尖开始拆,但刚动手,就弄断了一根木条。   他捏起那根不足筷子粗细的木条,对祖晔道君说:“道君,我木塔坏了,换一个。”   不光他,好几个灵修都弄断了木条,纷纷举手:“道君,我们的也坏了,能不能换一个?”   “不可。”祖晔道君语气温和,却是不容拒绝,“每人仅有一塔。”   “只有一个?”闻守庭一顿,“那还怎么弄,这木条比纸还脆,放点灵力上去就断了。”   祖晔道君未应。   闻守庭恼怒皱眉,忽转过身看向斜后方的虞沛。   两人视线对上,虞沛清楚瞧见他眼中的敌意。   见她桌上的木塔没动分毫,他从鼻子挤出声轻哼,飞速转了回去。   虞沛没理他,仔细观察起木塔。   不使用灵术时,灵力对灵修来说更像是一条隐形的、能缩能放的绳子,可用来移动、搬运物体。   大多数弟子也都保持了以往的习惯,用灵力拴缚住木条,再试图拆下木塔——说白了,就是把灵力当手用。   但与手不同,他们无法感知到送出灵力的深浅。   榫卯连接紧密,要是送出的灵力太少,根本拆不动。而一些如闻守庭那样的急脾气,不管不顾地送出灵力,又很可能弄断木条。   木条一断,便只能用灵力强行粘合住断裂面,使得拆解难上加难。   虞沛目光一移,落在塔旁的示意图上。   那块示意图最厚的地方,仅有一指粗,最薄则近于纸张。   她心下一动,将木塔放在一旁不管,反朝那块示意图里注去灵力。   整间书斋都安静得很,不时响起木条断裂的声音,伴随着唉声叹气。   忙得满头大汗的闻守庭又转过身,警惕地盯着虞沛。   方才的一刻钟里,他看了她不下十回。可直到现在,她还在托着示意图玩儿,木塔一动未动。   他盯着那漂浮在她手掌上方的木片,眉蹙得死紧。   这人在搞什么鬼。   难道一点儿都不紧张吗?   闻守庭目露厌嫌。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见识短浅,不知道这学宫里的每一次试炼有多重要。   二十个名额,他便是抢破脑袋都要拿到!   思及此,他环视一周。   目下拆解最快的是千光剑派的一个弟子,虽弄断不少木条,但已拆了八//九层——这也正常,听闻千光剑派学剑时,需做到以剑击尘。   这样看来,他的进度不算快,尚且拆去五层。   不过也足够了。   目前就在二十名上下游移。   只消再快些!   他擦去额上热汗,继续拆解起来。   不光他,与虞沛隔了条走廊的弟子也发现她一直没动。   那弟子已拆了一半,看她好几眼,才忍不住提醒:“那位御灵宗的道友,你是遇着了什么麻烦吗?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什么忙。”   虞沛手指微动,浮在手掌上空的示意图掉下一点碎屑。   还是多了点儿,她心道。   她轻声应道:“没事,多谢。”   那弟子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便友善道:“你拆的时候小心些,若是木头断了也不打紧,拿灵力黏住就行,只不过吃力许多。”   虞沛一顿。   她偏过头去,只见那人刚拆过一半,断了十多根木条。要保持木条黏合太耗费心力,他已满脸涨红,汗水直往下滴。   想到他方才的提醒,她说:“你这样下去,可能拆不完就要耗空灵力。不如别拆塔了,把灵力往示意图里放。”   那人愣住:“示意图?”   虞沛点头:“示意图厚薄不一,恰能试出不同厚度的木条需放入多少灵力。”   她就是这么做的。   那人轻笑着言谢,心底却不赞同。   就算试出来了又能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一根一根拆。   最多能省点力,但肯定要浪费更多时间。   倒不如他这样慢慢来。   这般想着,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木塔上。   可刚偏回头,他就听见“咔嚓——”一声。   那弟子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虞沛桌上的木塔,竟在瞬间拆解成了上百根木条,完完整整地漂浮在空中。   无一断裂。   ???   那弟子愣了。   不是。   他刚就转个头吧!   速度怎么能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暗暗发誓20w字前必须写到第一次亲亲! 第58章   ◎“读书会”◎   可还没完。   下一瞬, 漂浮的上百根木条就又在灵力的引导下重新聚合在一起。   拼成的木塔与原来没有分毫差异。   那弟子看傻了,一时忘了维持灵力。直等半截木条断开,他才回神。   这就拼好了?   但方才过去一刻钟啊!   他慌忙拿起示意图, 里里外外仔细观察着。   方才他还以为她是凭空乱想,不想这方法竟真有效。   不光有效, 他累得衣衫全汗湿了, 可她连丁点倦色都没见着。   斋内不少弟子也都瞧见这幕,纷纷停下, 面露惊色。   “那女修是谁,怎的这么快?刚刚见她似乎还没开始动手。”   “是不是昨天在大殿被师兄欺负的那个?这速度也太夸张了!”   “虽换了衣服,可看脸倒像——但不应该啊,昨天那女修的灵力并不算深厚。”   见有人完成,其他人都着急不少, 从同一门派出来的大多聚拢在一块儿,商议起如何才能拆得更快。   一时间, 斋内从方才的鸦雀无声变得吵闹许多。   祖晔道君神情不改,手中软毫却是一顿,然后在虞沛的名姓上划了个圈。   坐虞沛后面的烛玉原还一手支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见她复原木塔,忽往前倾去身子, 凤眸微挑出笑意。   “沛沛好厉害。”   虞沛的耳尖动了下, 偏过头望他:“真的?”   “自然。”少年人认真看着她,往常疏狂的神色收敛得干净。   他就知道, 她那样耀眼, 放到哪处都挡不住的。   虞沛对他的夸赞已见怪不怪。   这人何时都寻得出法子闹她, 也总能找出话夸她。   她移过视线, 隐含着期待发问:“沈师兄觉得呢?”   烛玉趴在桌上, 胳膊挡住半张脸。   “我的话已算不得数了?”他身形高大,这桌子对他来说有些小,如此伏在桌上,乍一瞧还怪委屈的。   虞沛问:“你在宗门修炼过?”   “没。”   “那可有什么师父教过你?”   “……也没。”   虞沛:“那不就成了。”   眼下他说的可不算数。   他俩都没接触过人族的修炼方式,也不知到底在何程度。   沈仲屿自然更了解些。   而沈仲屿还在想着方才木塔重聚的景象。   上百块大小不一的木条仿佛活了,被那淡色赤息引导着一一嵌合。   叫他又记起当日在沈家后院。   那支箭矢将恶魄撕裂的瞬间,他好似也跟着碎了般。   偏偏斜里伸过一只手扶住了他,道:“沈师兄,往后会好的。”   他便也像极这木塔,被重新缝补了遭。   而这严丝合缝的躯壳里,亦流动着如出一辙的热烈气。   “沈师兄?”虞沛凑近些,“你怎的不说话?”   沈仲屿眼皮一跳,恍然回神。   “自是好到无话可说了。”他笑眯眯的,也不吝夸赞,“师妹一向出众。”   虞沛便感觉她若跟烛玉一样有条尾巴,眼下也是可以摇一摇的。   烛玉瞧见她抿在唇边的淡淡笑意,竟又涌上股无从发泄的躁恼。   他手指一拨,桌上的木塔开始飞速旋转。   “轰——”一声,木塔竟碎成了一堆齑粉。   后头有弟子看见,皆忍不住低笑。   虞沛也吓了一吓——倒不是因为那声响,而是他这举动太过突然。   她小声道:“你怎么把木塔炸了,离过年可还远得很。”   烛玉也学着她压低嗓音:“不是说要拆木塔?”   ?   谁拆木塔会把木塔拆成碎末末啊。   烛玉扫了眼她拼凑完好的木塔,然后手指微动。   桌上的齑粉便又开始飞旋,最后愣是凝出了木塔的形状。   仅从外观来看,根本瞧不出是由碎屑聚成。   “这样不就行了。”他一挑眉,颇有些任何难题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的少年意气。   虞沛伸手戳了戳。   指尖碰着木塔,仿佛陷入片松软沙地。一拿开,就又恢复如初。   没玩多久,沈仲屿递来一样东西:“我也拼好了。”   虞沛侧眼一瞧。   他手里哪有什么木塔,仅一个木头拼成的玩偶,连马尾都做出来了,朝天揪一样戳在头上。   虞沛:“……你又是在做什么?”   “道君只让拼好,也未曾提过复原二字。”   沈仲屿指尖一转,那娃娃就转了个圈,面朝着她。   “——虞师妹,像不像你?”   好嘛。   一个比一个有理。   虞沛盯着那积木娃娃的朝天揪,半晌,忍不住说:“我要让雷劈一下,能更像。”   沈仲屿笑出了声。   说话的空当里,虞沛看见姜鸢和闻云鹤也都相继完成,便放松问道:“沈师兄,我可以碰一下吗?”   沈仲屿:“自然。”   虞沛捏了下积木娃娃的手。   沈仲屿便操控着那娃娃与她回握。   正玩着,忽有只小雀儿打旁边飞来,扑棱着翅膀擦过她的脸。   虞沛吓了一跳,朝旁看去。   却见晏和那儿已经被花草树木给挤满了,大簇鲜绿的藤蔓从右侧窗口探进,上头有鸟雀啾啾。   不仅是她,其他化物道的灵修也多多少少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在拆解、复原木塔的过程中,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出。   晏和推了下水晶镜,冷静扫开一只蟋蟀。   挥手的瞬间,那木色的塔竟开始变得五颜六色,塔上出现一个捧着书的小人儿,嘴里还叽叽喳喳念叨着什么。   她挥开那小人儿,神情仍旧冷冷淡淡的。   虞沛在旁看她不断扫落爬上木塔的小人儿,越发觉得新奇。   这人与她想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   这天过后,虞沛对晏和的看法有了些许变化。但对她真正改观,还是在隔天晚上。   来御灵宗之前,虞沛虽然不清楚自己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可也知道和宿盏有关,所以在鲛宫时她就想过打探他的消息。但妖族对宿盏并不了解,十几年下来搜到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而天域学宫里保存着不少与他有关的卷籍,这两天,只要她有空就会往藏书阁跑。   这晚,她在藏书阁找了大半天资料,回来时已至深夜。   大多数弟子都睡了,晏和屋里却还灯火影绰。   虞沛扫了眼,没放在心上。   走过晏和房门口时,她忽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哭?   她犹疑着望向窗户。   又仔细听过一阵,她越发确定那哭声是打晏和屋里传出来的。   说是哭,更像压抑在难过下的哽咽。   仿佛受了什么欺负。   虞沛顿住脚步,踌躇不前。   前天她和烛玉撞见闻守庭威胁晏和,让晏和拿那软包里的东西对付她,但直到今天都风平浪静的。   会不会是晏和在那之后拒绝了闻守庭,所以遭了他欺侮?   也不是不可能。   原书里晏迹、晏和两兄妹关系疏远,晏迹说不定真会任由外人欺负他妹妹。   想到这事可能和自己有关,虞沛再不能忍。   她抿了下唇,脚步一转,就叩响了晏和的房门。   不料门没关。   轻一敲,那门便开了。   虞沛也借此瞧清了门内的光景。   只见白日里冷漠寡言的晏和,如今竟分外随意地跪伏在床,右手攥着柄烛火,左手捧书,且正对着那本书哭得好不伤心。   虞沛关上了门。   然后深吸一口气。   肯定是看错了。   没关系沛沛,天太黑看花眼了也正常。   但门里人发话了:“有何事?”   这下再关着门也说不过去,虞沛又长呼出气。   “吱呀——”   她又看见了晏和。   还是那样,跪在床上,脸上还印着模糊泪痕。   也有可能是在读家书,虞沛想。   昨夜她收到娘亲的信,心底也挺难过的,还很想她。   “有事找我?”晏和又问一遍。   “啊?哦……”虞沛就差把门锁给揪下来了,“我听见你在哭,有些担心就来看看,没想到门没锁……不好意思。”   “应是方才起夜,忘了锁门。”   虞沛点头:“嗯,那我先回去了。”   晏和也没留人的意思。   虞沛转身,余光忽瞥见晏和书桌旁的小竹篓。   竹篓里扔了个灰白色的布包,正是前天闻守庭给出去的那个。   她顿住,折身问道:“你还好吧,有没有遇着什么麻烦?我见你……好像不大开心。”   晏和概没想到她还会再问,怔了下,才语气平淡道:“并未,我只是在看话本。”   虞沛愣愣道:“看……话本?”   话本?   所以她方才是在抱着话本哭?   这更让人不敢相信好吧!   “嗯。”晏和擦去颊上泪痕,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若不信,可以自己来看。”   虞沛便在门里门外犹豫了好一阵。   最终,她试探着往里挪了步。   兴许晏和口中的话本,是对什么繁复古籍的代称呢?   但事实证明,她看的就是地摊话本子。   话本子的内容没惊着她,晏和倒是叫她错愕到说不出话。   这两天无论课上课下,晏和都在抱着这本书看。   虞沛原还以为她是在读什么诀书,合着是在看小说!   还是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看。   身旁,晏和轻叹一气:“这本着实叫人伤神,一回便能写完的故事,翻来覆去写了百章回仍未扯清,实在不及上本好看。”   虞沛还是头回听见她说这么多话。   她哽了半天,才哽出一句:“那……换一本?”   “亦有此打算。”晏和倾身,从床下拖出一个精致的小箱箧——正是刚来小院时她提的那个。   再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皆是些地摊话本。   她仔细翻出一册,顺手把方才那本塞给虞沛。   “你若要看,可以拿去,不过读前需先备几张帕子,省得弄湿枕头。”   “谢……谢谢。”   -   翌日晚上,晏和抱着本书找到她,问她看得如何。   虞沛尚不习惯与她说话:“看了不到一半,你说得不错,这故事的确惹人掉眼泪。”   晏和又问:“今日还看吗?”   等虞沛颔首,她便引着她去了自个儿房间,两人凑在一块儿看书。   虞沛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她的“读书会”。   也算有趣。   她小时还有工夫看些杂谈故事,后来因着太忙,时间拿来修炼都不够用,更别提看话本了。   翻了几页,虞沛忽将书一合。   晏和抬眸问:“怎的了?”   虞沛摇头,耳尖有些发烫。   晏和想到什么,修长手指搭在她书上,往下一压。   “若不喜欢,换一本便是。”   虞沛点头,又摇头。   半晌,她将书一立,半边脸藏在后头,声音闷闷的。   “晏和,我见这书里的男妖每每受气,但与那女修吻过两回便消了脾气,也不知缘何有这大用处。”   这几番亲密,能比佳肴宝器更有效么?   晏和:“还需亲自试过才知。”   她语出惊人,吓得虞沛眼皮一抖。   “试?!”   “修习灵诀不也要一遍遍试么。”说话间,晏和取下水晶镜——夜里灯火暗,眼睛极易酸涩。   虞沛只觉喉咙有些发干:“那一般……该挑谁呢?”   晏和将手一放,抬眸,也终于露出整张脸来。   那双丹凤眼半睁着,透出懒散意味。   虞沛怔住。   这人生得可真漂亮。   她见过清清冷冷的美人——诸如姜鸢。   但晏和却与她大不同。   眉眼更显英气,又因身量颇高,透出雌雄莫辨的美感。   虞沛这才想起,她的嗓音也与长相一般,更偏中性。   性子似乎也有差异。   姜鸢性冷,实则内敛易羞。   晏和看着漠然,目下却抿出丝漫不经心的笑,惑得人心慌意乱。   “是在好奇么?”她问。 第59章   ◎“你要是好奇,大可以拿我来试。”◎   虞沛迟疑片刻, 颔首以应。   她以前从不在意这种事,看话本也只是当故事看,如今心底竟有了朦朦胧胧的念想。   好奇怪。   晏和的指腹压在书页上, 轻轻摩挲着。   她问:“你可有喜欢的人?”   “哪种喜欢?”虞沛问。   要不论类别,她喜欢的人可多了去了, 银阑都能勉强算进。   晏和:“诸如这话本里的男妖与女修。”   虞沛想了想, 摇头。   应当是没有的。   “可有厌恶之人?”   虞沛如见知音,连连点头:“有!”   以前她最讨厌的人里, 排第一位的就是烛玉他爹。   那老古董,她恨不得把他钉在龙宫殿门上,挂他个十天半月。   不过现在闻守庭已经快赶上他了,要再来招惹她两回,兴许能稳坐榜首。   “那便将厌恶之人排开, 从剩下的人里头挑。”话落,晏和又戴上水晶镜低头看起话本, 遮住了一双眼眸。   剩下的人?   那不得满世界挑。   虞沛又有点儿发愁了。   心里藏了事,她对话本的兴趣也去了大半,没翻两页便说要回去。   出了门,她望见院门口有道人影徘徊。   “烛玉?”虞沛认出那人,跳下台阶就往前跑。   烛玉也看见她, 快步上前:“跑慢些, 别摔着。”   等走近了,他压着声儿问:“这么晚了, 怎么还没睡。”   “我在晏和那儿看书。”   烛玉抬眸, 恰好和不远处的晏和对上视线。   晏和冷淡望他一眼, 转身回了房。   烛玉正想问她何时跟那人走到了一块儿, 便听见她说:“那你呢, 你大晚上的在外面做什么,找我有事吗?”   烛玉不大自然地别开视线。   “我……晚上睡不着出来逛逛,见你们这儿还亮着烛火,便来看一眼——既然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他转过身要走,虞沛却忽地记起那话本里男妖与女修拥吻的场景。   没来由的,她唤了声:“烛玉。”   烛玉看她:“怎么了?”   虞沛欲言又止,但最终摇头:“没什么。”   烛玉好像也没与她置过气,书里男妖消气的那套问他也是白问。   烛玉躬低了身,与她视线平齐。   “有什么话想说,直说便是。”   他靠得太近,哪怕天光黯淡,虞沛也瞧见了他的唇。   以往她都是看他整个人,却从未仔细观察过某一处。   眼下她才发觉他的唇形生得很好看,哪怕不笑,嘴角也勾着点儿弧度。   脾气很好的模样。   唇色亦是,不深不浅的红,好似很软。   虞沛往后退了步,摇头:“没什么要说的。”   她不愿说,烛玉也不迫她,只抬手在她头上乱揉了一把。   “知道了,快去睡吧,我回去了。”   虞沛点头。   走至房门口时,她还能瞥见那道高立的身影。沉默地融在夜色中,遥遥望着她。   她再没多想,收回视线就进了房。   ***   两天后,学宫大殿内。   虞沛早上去藏书阁跑了一趟,赶到大殿时人差不多来齐了——那日课后,祖晔道君果真挑出二十名弟子,让他们今日到学宫大殿,为山林寻宝做准备。   除了他们,最前面还有个紫袍女修,正是领他们入学宫的赵师姐。   她站在一面偌大的镜子前,说:“按照惯例,新生在头半年里不得离开学宫。但前些年云涟山频频异动,学宫对弟子修习看得更严苛,如今也改了规矩。”   山林寻宝本就新奇,且还只有不到一半的新生能去,不少弟子都意气高昂。   有人兴奋问道:“赵师姐的意思是说,要寻宝的山林不在学宫内?”   “是。”赵师姐稍顿,“依着道君的意思,会将你们分为四批次,分别去往不同地点,要探寻的宝物也不同。”   大多数人都将这当成了又一次试炼,急问:“赵师姐,这回按照什么排名,还是时间先后么?”   “不急。”赵师姐转过身,将灵力送入那面镜子,“此次寻宝,只需将宝物带回便算通过。”   话落,那面镜子渐渐泛起银色涟漪。   她折过身,温和笑道。   “诸位,寻物在次,保命为上。”   -   穿过镜子时,虞沛的眼前陷入了片刻黑暗。   几息过后,她已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   满目葱茏,四周无路。   赵师姐的话还在她耳畔回荡。   保命为上。   可见这次寻宝比他们想的危险得多。   身后,有人紧随而至。   最先出来的是烛玉,他箭步流星地踩过草地,似乎根本不惧密林里会蹦出什么骇人野兽。   沈仲屿跟在他后面,跨过镜子时顿了步,扫视一周,才不紧不慢地走出。   再然后,便是姜鸢和一个面生的男修。   那男修身着石绿劲装,背后斜负一把长剑,走起路来步步落得稳重。   沈仲屿看见他,眼里挑进笑意:“照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着你。”   陆照礼比他正经得多,拘谨道:“晚树,许久不见。”   沈仲屿转过身介绍:“他叫陆照礼,是千光剑派的弟子。前两年我在宗门比试上认识了他,倒有好些时日没见过了。”   说完,又将虞沛他们一一介绍给陆照礼。   “诸位道友,幸会。”陆照礼态度严肃,脸不见笑,说话也板正,“既然要找山鬼牙齿,不如现下便出发。”   虽不知被通天镜传送到了哪里,但出发前赵师姐说过,他们要找的东西是山鬼的牙齿。   人类打山野经过,要是遭逢不幸,亡魂很可能会被困在山间。久而久之,寻不着路的冤魂集聚,又吞吃野兽精怪,就成了害人的山鬼。   山鬼无体无骨,浑身上下唯有牙齿最为坚硬。山鬼的牙有剧毒,却是制成回魂丹的重要原料。   虞沛看了眼四周:“山鬼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这附近连条路都没有,怕是没人。”   “只能先探出哪方阳气最为旺盛。”说着,陆照礼取出块阴阳罗盘。   罗盘指针飞速转动起来,片刻不停。   根本指明不了方向。   “这林间有瘴气,竟连罗盘也失了效!”又见山林蔽日,他蹙起眉,躁恼骂道,“也不知学宫做何打算,还没教授多少东西,就将我们丢进这等险境,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明,到哪里去找牙齿?”   “无需着急,自有法子辨明方向。”沈仲屿笑着将一枚莹白珠子递给他,“你拿好此物。”   陆照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印象中,沈仲屿是言行奇怪,可也分外靠谱。   他接过珠子:“然后呢?”   沈仲屿:“将它丢了。”   ?   陆照礼面露狐疑。   丢颗珠子就能弄清楚方向了?   不解归不解,出于信任,他还是把珠子往前一抛。   “这样?”   “不对。”沈仲屿摇头,“你手中别使劲儿,让它自己落。”   身处险境,最怕的便是跟无头苍蝇一样,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现下有他提点,陆照礼心静不少。   “好。”他捡回那珠子,攥在掌中,再一松手。   珠子随之落下,砸入草间。   沈仲屿:“明白了吗?”   陆照礼盯着那颗一动不动的珠子,半晌,自我怀疑道:“……我该明白什么?”   沈仲屿抬手,指尖懒散一指那珠子。   “珠子所落的方向——”   陆照礼屏息认真听着,真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好歹话。   “——为下方。”   ……   陆照礼感觉呼吸都窒了一瞬。   “沈晚树,”他被他气笑了,“你倒是长进不少!”   沈仲屿也笑:“怕你误了道心么。”   经此一闹,陆照礼的怒火也消了大半。   刚刚他的确太过冒失了。   他面露正色:“方才是我太过急躁,一时口不择言。”   “无碍。”沈仲屿捡起那莹白珠子,又松手一抛。   这回寻灵珠并未落地。   半空似有一张网,使它滞停。随后,玉珠的一端渐有红雾晕染。   “朝那儿走罢。”他笑眯眯道,“这四面八方的,唯有那处的灵息最为稀薄了。”   “是寻灵珠?”姜鸢辨出了那玉珠。   “嗯。”沈仲屿解释,“山鬼阴气过重,不喜灵息。”   现下这法子最为靠谱,几人便朝珠内红雾所指的方向赶去。   -   这山林里野兽妖魔颇多,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天黑前找到人户。夜路难行,几人便找了处洞穴,暂作庇所。   夜里,烛玉拾捡完柴火回来,一眼就看见火堆旁的沈仲屿和虞沛。   沈仲屿在闭眼打坐,虞沛正对着火堆戳戳弄弄,时不时就瞥他一眼。   等她看过第三回 ,烛玉将柴火一放,道:“沛沛,过来。”   洞里昏暗,虞沛瞧不明确他的神情,只觉他的语气异于平常。   她丢了木枝,将手两拍。   “叫我做什么?莫不是怕黑,想我陪你一块儿去拾柴?”   烛玉哼笑:“便是何物也看不见我都不怕。”   “那你可厉害。”虞沛敷衍着夸他。   “不说笑了。我刚捡柴火时看见条河,不远,几步路就到——你想不想去踩水玩儿?”   虞沛一惊:“烛玉,你真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了?”   还踩水。   刚才过来他们可遇着了十数头魔物。   “若心里藏着什么事闷得慌,又不能跟我说,总要想办法发泄出来。”烛玉顿了顿,“闷在心里,不好。”   虞沛恍然:“你不会还惦记着那晚上的事吧。”   难怪。   原是担心她闷坏了。   烛玉不语,余光始终注意着沈仲屿的身影。   是也不是。   他确然担心她心里藏着什么,郁结不舒。   可更惧怕此事与那木灵修士有关。   “其实……其实……”   虞沛不想叫他多担心,纠结了会儿,还是从储物囊里掏出晏和给她的话本。   “其实我是看了这话本,有些好奇接吻是什么感受,嘴皮子两碰能舒服到哪里去——晏和让我找人试,可我还在想找谁。”   借着昏暗火光,烛玉勉强看清了话本里的内容,也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接吻……   他下意识看向她的脸,还有那浅色的唇。   没两眼,他就觉面颊有些发烫。   他不快道:“那晏和是胡说八道。”   “可听着也有理啊。”虞沛将书一收,“现下你知道了吧,我要是被阿兄训了,踩水还能起点儿效,但这事上踩水可帮不了忙——你估计也不懂,没事,弄不清也没关系,往后再说吧。”   但就在她转身之际,腕上忽袭来一阵热度——   烛玉牵住了她,手扣得很紧。   他将她走出的那一步拉回,使她直视着自己。   “我不行么?”他问。   虞沛愣了:“什么?”   脉搏跳动在掌心,烛玉低头看她,一字一句道。   “你要是好奇,大可以拿我来试——不行么?” 第60章   ◎“那就先成婚。”◎   “拿你来试?你还真以为我要找人试?呆不呆啊你!”虞沛没忍住笑, “况且‘应当不喜欢’——这话当初不是打你嘴里蹦出来的吗?”   上回问他,他还明确说过不喜欢她。   她就算再好奇接吻是什么感受,也知道这种事大多发生在恋人之间。   “是我, 可是——”   “那不就行了。”虞沛挣开他的手便要走,“之前还说要知晓分寸, 不能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 现在又来讲这些,也不知你整天在想些什么。”   烛玉跟在她身后, 高大身影几乎将她整个儿挡住。   “可先前你要学剑是我陪你,你说要给你娘做菜,头筷也是我来尝,还有你使出的第一道诀法,不也用在了我身上!这桩桩件件你都忘了不成, 如今缘何使不得?”   虞沛:“……”   她哪敢忘。   刚学剑,第一下就把他的胳膊划出了见骨的血口子。   头回做菜, 弄得半生不熟,他偏还说好吃,结果转头就栽她床上了,一连躺了三整天。   使出的第一道诀法是杀诀,要了他半条命。   ……   这么一看, 感觉他俩没闹成死敌都算是奇迹。   她脚步一顿, 打开话本敲了敲里面的字。   “这跟练剑做菜灵诀都不同,你爹和你娘可以, 我爹我娘也可以, 但咱俩不行——明白吗?”   “那就先成婚。”   虞沛:?   她真想往他脑袋里钻一趟, 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整日想着成婚。   “你说‘况且’, 那我也论一论‘况且’。”   烛玉将剑往怀里一抱, 倚着身后的石壁。   “某些人打小就这样,钻进什么事里便不肯出来。你这回又要想多久,才能消了那股子好奇心?”   虞沛答不上话。   他说得对,她的好奇心的确不易消磨掉。   “你要不愿,这事就算了。”烛玉稍顿,“但你要想,我可以帮你。过了今晚,这事就权当没发生过。”   虞沛攥着话本,犹豫不决:“这样岂不是对你不公平。”   毕竟他又不喜欢她。   烛玉:“我不愿做的事,何人能逼我做?”   “也是。那……”虞沛细思一阵,最终还是叫好奇心占了上风,“你别告诉别人,谁都不行!尤其是我阿兄!”   虽然银阑和烛玉在她面前从没起过什么争执,但她看得出来,他俩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兴许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吵过几架。   要让银阑知道她和烛玉这样,非得把她揪回鲛宫不可。   烛玉应好。   虞沛把话本收了回去,想了想,又将有些碍事的面具撕了。   这才说:“你靠近些。”   烛玉离近一步,躬低腰身。   虞沛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深山的夜昏暗不可视物,天不见月。山洞漏出些许火光,将他的面容衬得模糊不清。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他的脸有些红。   但那双眸子还是漆亮有神的,望她的眼神分外专注。   她又往前一步。   太近了。   甚而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烛玉,”虞沛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我有点儿瞧不清你。”   “天太暗了。”烛玉牵起她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脸上,“若看不见,可感受得到?”   “嗯。”虞沛轻声应了,只觉他的脸同手一样,都在发烫。   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窸窣脚步声,隐能听见有人说话——   “姜道友,听闻你之前使出了孟章氐诀。能使出这等中阶诀法,实属不易。”   “不过添油加醋的传闻。”姜鸢声音冷淡,“若无我师妹,也使不出这类诀法。”   “无论如何,陆某都万分佩服。”   虞沛侧过脸,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是姜鸢和陆照礼。   他俩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半个时辰前,除了伤没好全的沈仲屿,他们几个都去了外面捡柴火。   那会儿他俩走的似乎不是同一条道啊。   “姜师姐他们好像回来了。”虞沛下意识想抽出手,声音压得更低,“要不先回去罢,免得被瞧见。”   但她没能抽出来。   烛玉将手握得更紧,不容她挣动。   他退了步,拉着她悄声躲在洞口旁的灌丛后。   “这下就看不见了。”他低声道。   的确看不见,但这灌丛生得太密,空间逼仄不说,稍一动就会引得枝叶乱响。   挤在这里头,虞沛快被他完全圈在怀里。四周万分寂静,触觉变得敏感许多——那条搂在腰后的右臂便也不容忽视。   “继续。”他垂眸看着她,目光直接又热烈。   虞沛小幅度地摇头——姜鸢和陆照礼正打他们身后经过。要不是她提前隐匿了灵息,肯定要被他们发现。   烛玉却无半分惧意。   他用另一手掌住她的侧腰,又去蹭她的鼻尖儿。   “沛沛,可是后悔了?”   虞沛渐觉鼻尖发痒,贴在他脸上的手就势一拢,威胁式地捏了把。   “等会儿!”她小声警告。   烛玉挤出声轻哼,索性低下脑袋靠在她肩上,一动不动。   身后声响渐小,最终彻底消失。   他这才缓抬起头:“这下可以说话了?再不叫开口,我都快憋死了。”   怎么这么像条耍泼的大狗。   “片刻也住不得嘴么?”虞沛没忍住,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发。   但一个垂手的工夫,她又犹豫起来:“烛玉,要不还是……”   她想说要不还是算了。   他又不喜欢她。   这样总有些奇怪。   烛玉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低了头,飞快在她唇上印了下。   潮湿的热意若有若无地落在唇上,转瞬又消散干净。   虞沛一愣。   ?   刚发生了什么?   这就结束了?   她还愣着神,烛玉却心绪难平,似连眼眶都在发烫。   他强忍着发抖的呼吸,故作镇定:“我试完了,到你了。”   到她?   还要一人一次吗?   虞沛抿了抿唇,竟被莫名挑起斗志。   她又翻出那册话本。   烛玉看着她胡乱翻书,问:“你做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虞沛头也没抬——天色太暗,她须得看得万分仔细,才能勉强瞧清字。   “可以了。”她收了书,抬手直接圈住他的后颈。   烛玉感觉四肢百骸都翻滚着热意。   “沛、沛沛……”   虞沛却没应声。   她收紧了手臂,迫得他躬下腰身,随即将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与他不同,她并未急着推开,而是轻一阵重一阵地摩挲着。   没多久,耳畔便落来沉重低喘。他手中长剑也掉落在地,砸出一声闷响。   虞沛轻笑出声:“烛玉,你把剑丢了做什么?”   “我——嗯……”烛玉被那陡起的酥麻折磨得昏头昏脑,他收紧胳膊,一把嗓子哑得不像话。   虞沛本还想再逗弄他一番,不料他突然欺近一步,使她的背抵在树上——不过有他的手臂挡着,倒不算难受。   “沛沛如此戏耍我,好玩儿么?”不待她回答,他忽地咬//吻住她。   力度不重,却压着蓄势待发的侵略性。   陌生的酥麻陡然从脊背爬上,借着圈在颈上的手臂,虞沛清楚感觉到了他肩背上绷紧的肌肉。   泛着烫,一阵阵地将热意传递给她。   头昏脑涨间,她挤出几声闷哼,却引得他抱她更紧。   “沛沛,嗯……”烛玉一手掌住她的腰,另一手朝她腿侧移去,似要将她抱起来。   “等——”气息渐渐被攫尽,面颊热得厉害,虞沛再难承受住,原想推开他的脑袋,却意外碰着了另一样东西。   突兀地戳在他头上,毛茸茸的,还有些柔软。   虞沛眉心一跳,顿时清醒不少。   糟!   好像玩过头了。   “烛玉,”她侧过脸避开他的吻,尚还喘不匀气,“烛玉,你龙角冒出来了!快收回去。”   烛玉垂眸,眼底的欲色与迷乱快要漫出,却又被夜色尽数遮掩。   他陡生出莫名的依赖性,便是这片刻的抽离也使他灼躁不安。被那躁意驱使着,他低下头,在她唇边落下细碎的吻。   “沛沛,既冒出来了,何不也戏耍它一番?”他哑声道。   那低沉的呼吸分外引人耳热,使虞沛想到了话本里的男妖精,想着法子勾人。   亲吻如话本里写的一样,的确好玩儿。可活到现在,她还没见过这样的烛玉。   明明还是那个人,偏又有些陌生。   她尽量忽略掉这份陌生感,像往常一样抬掌拍在他的脑侧。   “耍个鬼!走罢,要再不回去,沈师兄他们肯定要出来找。”   烛玉竭力压抑着快要窜出身体的邪息,忍下拽回她的冲动,良久才应道:“好。”   ***   翌日清晨。   在洞穴里暂歇了一晚,一行五人照常赶路。这回行了不过小半天,他们就遥遥望见零星几处农户。   “终于找着了。”陆照礼摘下插在头上的碎叶,正色道,“山鬼极有可能就在这附近游荡,虽是白天,但还是小心为上。”   话落,他远瞧见一个猎户。   那猎户背上甩挂着一串生肉,一身粗布短打,头缠破布,露出几绺白发。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山路,目不斜视。   来这儿之前,赵师姐就提醒过他们,这座山里的山鬼犯了不少杀债,杀的还是附近村落的农户。陆照礼想起此事,赶忙上前:“大爷,不知您是不是住在这村里?”   老猎户脚步不停,沟壑纵布的脸上未见丝毫情绪。   陆照礼没因这沉默灰心,介绍自己:“大爷,我们是为降伏山鬼而来的修士,还请您将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也好尽快驱了邪祟。”   那老猎户蹙起眉,忽抬手在嘴上抹了下,又一摆手。   陆照礼愣住,面露愧色。   原是口不能言。   “抱歉。”他万分歉疚,“我着实不知道,得罪了您——我帮您拿些东西吧。”   他要去拿猎户肩上的那串生肉,却被避开。   老猎户冲他不耐挥手,提步就往村里去了。   陆照礼再不拦他,转身走向虞沛他们,一副愧疚难安的模样:“早知道就不打搅他了,惹得老人家不快。”   刚说完,村口又来了一人。   是个个高身壮的老妇,肩上担两桶水。   她应是看见了方才那幕,还没走近就高声道:“几位仙家别管他,那王老头就是这副烂脾气,跟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钱一样。”   “不。”陆照礼直摇头,“是我不清楚他老人家患有哑疾,先打搅了他。”   “哑疾?”那老媪放下担子,大笑,“他这辈子骂的粗话恐比仙家您吃的饭还要多,能是个哑巴?估摸是不想跟仙家您搭话,装的。”   装的?   陆照礼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白。   合着是嫌他烦,故意不应他?   虞沛远远望了王猎户一眼。   这人还挺有个性。   “您几位别搭理他,咱们这村里十户有八户跟他不对付。”老媪不快埋怨,“要不是没法儿走,早跑得远远儿的了。”   虞沛问她:“大娘,听说这附近在闹山鬼,您知道这事儿吗?”   大娘面露惧色,忽张皇看向四周。   来回看了好几遍,她才压低声音说:“几位随我来吧,在外头说,小心叫那邪物听见。”   那鬼祟这么凶吗?白日里也敢出来作怪。   虞沛应好,上前便要帮她提水。   不过还没挨着,两桶水就尽数被烛玉提去了。   大娘忙道:“仙家,何须您来动手,我自个儿提。”   烛玉:“几步路而已,您在前引路便是。”   “您……”大娘还想着拿过水桶,“您几位来除邪祟不说,还要帮忙做这些杂事,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姜鸢露出鲜见的温和神情,道:“驱邪是为求人族安康,是我等分内之事。杂事不小,若能分担,也恰应我道。大娘您无需放在心上。”   大娘这才松手,引着他们往村里走去。   虞沛一手拎着扁担,快步走至烛玉身旁。   “重不重?要不我也提一桶。”   他昨天说过了这晚,就权当没发生过,她便果真将那事抛之脑后,此时也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烛玉却记得清清楚楚,更被那吻弄得做了一夜乱梦。   想起昨晚,还有在她面前露出龙角的失态模样,他又觉面颈发烫。   “不用,两桶水而已。”他垂下眼帘,手攥得更紧。 第61章   ◎不好生守着,难不成叫她夜里跑去别人床上。◎   引他们进村的大娘姓赵, 路上经她介绍,他们才知晓这座山名为蛟背山,传闻山脊为渡劫失败的蛟妖骨头所化。   这山在池隐城西边, 几十年前还坐落着好几处村庄,但自从闹出山鬼害人的传闻, 人烟越发稀少。   如今, 仅山腰处的蛟背村还有十几家住户。   赵大娘家在村东头,一路过来大多房屋都荒芜成了废墟。大娘在前头推开院门, 土墙屋里就跑出个男孩儿。   五六岁,打汗衫底下露出藕节似的圆滚滚的胳膊。脖上挂了条长命锁,在太阳底下光锃锃的,很显眼。   “奶奶!”虎头虎脑的小孩儿跑出来,笑嘻嘻的。他一跑, 院角里拴着的大黑狗也跟着吠叫。   “站那儿!”赵大娘忽道,“与你说过多少回了, 见着人了该怎么办?”   小孩儿顿停在院子中间,一声不吭。   赵大娘又道:“上回才教过你,怎的又忘干净了?”   “奶奶,我没忘。”小孩儿嗫嚅着,遂从怀里掏出枚桃木珠子, 往她身上砸去。   他的劲儿不大, 桃木珠子打在粗布衣衫上,最后掉落在地。   “要是再忘了, 仔细脑袋!”赵大娘捡起桃木珠, 在衣摆处擦了两道, 神情缓和, “柱子, 快去泡几杯茶水,这几位是从山下来的仙家。”   柱子连连点头,转身就跑。   扭头的工夫,虞沛看见他脚脖子、手腕上都系着驱邪用的桃木珠。应是戴的时间久了,磨得有些发亮。   还有腰上,也坠着几道平安符。   “现在最叫老身挂心的,就是我家柱子。”赵大娘叹气,“就怕那山鬼害他。”   虞沛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那山鬼专对付小孩儿?”   赵大娘点头:“这事儿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几人进了屋坐下,她又去洗了些葡萄。   “自家种的葡萄,仙家别嫌弃——这山鬼闹事,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那会儿我还没柱子大,刚记事。”   她指了下装葡萄的木碟。   “我记得最开始没闹出过什么大事,顶多像这样的木碟儿,没谁碰,就自个儿往地上摔。还有那墙上,无缘无故多些爪印。”   陆照礼说:“山中多精怪,也时常冲人类开些玩笑。”   赵大娘:“刚开始咱们也以为是那些精怪捣乱,但隔几天就要闹上一回,又撞上几桩白事,坟前摆的吃食放一晚就不知被谁摸走了——老祖宗的东西,一般人哪敢拿。村里人请了先生来看,却没瞧出什么名堂。”   陆照礼眉头紧蹙:“若是这般,那闹事的东西多半刚去世不久,鬼息不足。要任其吸人精魄,至多半年便会成了厉鬼。”   赵大娘跟着点头。   “山鬼头回害人,差不多就是在半年后。   “我们村南边儿落了几座坟,有娃娃不懂事的,专挑夜里跑坟场去耍。   “我记得那会儿刚过完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娃娃去坟场里玩,不知爬上了哪家祖宗的坟头。打坟头跳下去后,先是戳伤了手,再往后就一病不起了。后来他家里人请老先生来看,说是那老祖宗弄伤了他的手,算作小惩小戒,可魇症却是因为其他恶鬼。到最后那孩子也没治好,就连老先生也跟着送了命。”   这时,柱子端着盘茶水来了。他走得急,腕上的桃木珠子撞出连串脆响。   “奶奶!您是不是又在讲鬼故事了?”他声音也脆,“我也想听!”   “小孩子家家的凑个什么热闹!”赵大娘伸手把他脸上的干泥巴抹净了, “到后院玩儿去。”   “噢……”柱子应了,转身时悄悄瞥了眼虞沛他们,眼底是藏不住的艳羡。   怎么都跟仙人似的。   烛玉恰好与他对上视线,眉一挑,招手。   “小孩儿,过来。”   柱子眼睛一亮,却是先看向赵大娘。   赵大娘拍了下他的背:“仙家叫你去便去。”   柱子蹦蹦跳跳地跑至烛玉面前。   烛玉捏住他的腕,指腹搭在桃木珠上。   “这串珠是谁做给你的?”   柱子乖乖应了:“奶奶托人请山下仙家打的,说是能把鬼吓跑!”   “长命锁也是?”   “嗯嗯!”   坑蒙拐骗的东西,赚这黑心钱也不怕天打雷劈。   烛玉面上未显,他收回手,大喇喇坐着:“喜欢这些东西?”   柱子连连点头:“可好看!”   村里其他小孩儿都没有呢。   “喜欢便戴着。”   烛玉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拇指一压,那铜钱便在空中翻转出铜黄的虚影,最后又稳稳落在他手中。   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跟看什么稀奇似的。   “这东西喜不喜欢?”烛玉问。   柱子这回犹豫一阵,才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那便送你了。”烛玉将那枚铜钱压在他掌心,“去拿根红绳串了系脖子上,正好配你那长命锁。”   柱子不敢合掌,看向他奶奶。   知晓仙家的东西定然不简单,赵大娘倏地起身。   “多谢仙人。”她着急忙慌地从兜里掏钱,“也不知要多少银两,老身暂且只有这些,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   “送出去的东西何来要钱的道理。”烛玉稍顿,“况且拿了钱买,这东西可就不灵了。”   听见后半句话,赵大娘停了手。   “可这……这怎么好意思,老身……”   烛玉:“有何不好意思,拿这枚铜钱也更方便除了那东西。”   “那便多谢仙家了,多谢仙家!”赵大娘又拍了下孙孙儿的背,“柱子,还不快说谢谢!”   柱子尚还糊里糊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瞧得出奶奶有多高兴,便抬起红扑扑的脸蛋。   “谢谢仙人哥哥。”   赵大娘还记着烛玉的话,忙去房里找了条红绳,系上铜钱给柱子戴着了。   等柱子走了,她才继续往下道:“几位仙家有所不知,那恶鬼不碰襁褓里的娃娃,大了也不杀,唯有那不上不下、五六岁的娃娃,不知被害了多少去了。”   “五六岁?”虞沛不解,“为何?凶鬼杀人也要挑年岁吗?”   这倒是闻所未闻。   “这事儿也没人能弄清,山下那些道人现如今都不敢往山上跑了。”   虞沛又道:“那从坟上蹦下来的小孩儿,估摸着也不是被恶鬼亲手杀死,而是受鬼息影响——不知道有没有人亲眼看见过那恶鬼?”   “这……”赵大娘仔细想了遭,忽抬头,“好似是从五年前开始。我们村东边有口井,那年有个小孩儿去挑水,走累了便坐井旁边歇着,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又是大白天的,他也不怕,找了半天,发觉那声音是打井里头传出来的。结果一探头,就在井里看见了鬼影,说是披头散发,还是个女人。”   虞沛:“那小孩儿没事?”   赵大娘回忆着说:“我记得他当时没被鬼找上,回来还能糊里糊涂地说话。不过只过了一晚,就被人发现冻死在外头了——后来又接连走了几个小孩儿,村里人害怕,能走的就都走了。剩下的要么是家里没什么小孩儿的住户——像之前那王屠户,要么就是没那条件,搬不走的。”   虞沛转眸看向烛玉他们。   山鬼的牙齿一般藏在身亡处。   而现下听赵大娘的话,那鬼多半死在井里。   烛玉会意,追问:“不知那口井在哪儿?”   “早封了。请了好几个先生都没封成,最后只能拿些桃花木将就挡着,这几年都没人去过。”赵大娘一顿,“您是想去瞧瞧?”   烛玉颔首以应。   “那口井藏得隐蔽,不好找,老身倒是可以带路,但今天恐怕不行。前些日子下了好几场大雨,去井口的路给堵了,村里正在疏路,今天恰好是最后一天。”   赵大娘细想了番。   “要不这样,等明儿一早,我就带几位仙家过去。”   烛玉没急着回答,而是问:“那恶鬼害人可看时候?”   “每月逢五。”赵大娘答得快,“前几个走的娃娃,都是在这些日子遇了害。”   也是因为这个,每个月到逢五的时候,她都格外小心。   “逢五……”虞沛细思。   今天是六月二十三,后天便逢五了。   还有明天一天。   “那好。”她应道,“明天就去井口瞧瞧。”   -   下午,他们又在村里走了趟,却没什么收获。这村子虽然空荡、灵力稀薄,但鬼息并不重,也没有哪里不对劲。   到了夜里,赵大娘领着另一个拿烟杆的农户来了她家。   “几位仙家,我儿子儿媳都去了山下镇子做买卖,每月才回来一趟,家里正好有两间空屋子。他是住我隔壁的老许,一对儿女都在外头,也有几间空房。这附近没什么客栈,今晚还要委屈几位仙家。”   虞沛觉得没必要。   出门在外,随便打个地铺都行。   赵大娘却说什么都不肯,还说床铺都已经整理好了,就差住进去了。   几人只能答应。   但两家凑起来也仅四间空房,需有两人住在一起。   陆照礼主动道:“仲屿,不妨我俩同住。”   沈仲屿应好。   哪些人同住好解决,去何家住却成了问题。   起先是陆照礼说:“至于去何处地方住倒好安排,咱们三个住一家,姜道友和虞道友另住一家,可行?”   几人都应了好,烛玉却陡然道:“不行。”   陆照礼不解:“烛道友,怎么了?”   “我跟她住一处。”烛玉抬手揪过虞沛,拉至自己身旁,“你们几个去另一处。”   莫名被揪住衣领的虞沛:???   有人率先替她问出了口——沈仲屿习惯性地弯着眉眼,脸上却没多大笑意:“烛道友,如此安排似乎有些不妥。”   “为何不妥?”烛玉直迎上他的视线,手里则揪着虞沛不让她跑,“这几人当中,我仅与她相熟。”   不好生守着,难不成叫她夜里跑别人床上去。   作者有话说:   马上八月了,我努力日六日万! 第62章   ◎屋顶都差点撞破了!◎   虞沛瘫在床上, 眼神空洞。   刚才的局面实在太过混乱,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理清烛玉他们在闹什么。   只记得烛玉和沈师兄莫名其妙地开始争论,两人分明在说说笑笑, 却连小柱子都听得出他俩话里的火药味,凑在身旁问他们要不要喝水消消火。   陆照礼也一个劲儿地问烛玉为何要跟她待一块儿——依着同门同宗的理, 她应当与姜鸢或是沈仲屿同住一屋才对。   沈仲屿就跟着来了句:“照礼的话确然有理。既然如此, 不若烛道友与照礼住一起,也好照料姜师妹;我带着虞师妹去许老伯家。”   烛玉朗笑:“左一个既然右一个如此, 也不知沈道友师从何处,能学得如此胡言乱语,也算是大造化。”   沈仲屿只当没听见他的嘲弄,也一副笑模样:“烛道友客气,只是想着我认识虞师妹在先, 又为她师兄,于情于理合该照应她。”   烛玉终于变了脸色, 斜过戾眼道:“认识在先?”   怕他说漏嘴,虞沛突然截过话茬:“又不是睡一张床上,出门在外能有地方睡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我跟姜师姐去许老伯家,你们仨睡这儿, 就这么定了——姜师姐, 我们走。”   话落,再不管他们是何表情, 拽着姜鸢就走了。   -   目下,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小半个时辰, 都没弄明白烛玉的用意。   莫非是睡不惯, 所以想找个相熟的人陪在身边?   也有可能。   他出门游历的时间不算多, 到了这陌生的环境,想有个相熟的人在身边也正常。   但沈师兄跟他闹什么啊。   且并非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而像是真在跟他较劲。   可沈师兄那样好脾气的人,也会与人较这些劲吗?   她把被子一拉,盖住了半边脸。   看来御灵宗真的把同门情谊看得很重。   她正迷迷糊糊地想着,系统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响——   “小殿下!您怎么还睡得着的呀!”   虞沛的睡意一下没了。   她倏地睁眼,坐起身。   “怎么了怎么了?”   她当然睡得着啊。   山间夜里凉快,这被子也晒得暖和又蓬松。   好舒服的。   “现在剧情全乱套了!”怕她不够重视,系统将字咬得重,“全!乱!套!了!”   虞沛默不作声。   好像是乱了不少。   在原本的剧情里,姜鸢根本没来蛟背山,而是跟闻云鹤一起擦边进了前二十名。   除了他俩,女二和闻守庭也都被分去了最后一组,去的好像是什么地下墓穴,拿了把钥匙啥的。   “那是千机匙。”系统提醒。   哦!   对,千机匙。   是把能打开大多数结界界门的绝世宝器。   系统:“按剧情,您现在应该待在阴冷可怖的千年古墓里头,想尽办法拿到那把钥匙,再去云涟山尝试偷走宿盏的心脏。”   而不是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大觉!   睡大觉也就算了,试炼的时候女主被她激出了潜力,男主也不甘落于人后,结果俩人一个到了第一组,一个到了第二组。   这还能往下走剧情吗?   虞沛:“但也没全乱套吧。”   “还有哪里没乱?”   虞沛一本正经道:“至少闻守庭还在阴冷可怖的千年古墓里面啊。”   系统:“……”   真替闻守庭谢谢她啊。   “小殿下,您也要万分小心。”它的语气严肃不少。   虞沛:“怎么说?”   “按原本的剧情,您应该去古墓。那里的确危险,但任务难度并不高。而被分到蛟背山第一组的五人……”系统稍顿,“最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虞沛抬眸,视线落在黑漆漆的窗口。   因为和原书里的女二同名同姓,她在穿越前把《病弱》这本小说看过两三遍。   穿书后的头两年,她力气太小不能写字,就只能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忆着书里的重要情节。   等到可以握笔了,才在本子上记下了所有能记住的剧情,以免忘记。   不过也只记得关键剧情,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自然也就不记得蛟背山的剧情。   她问:“是蛟背山的山鬼太过凶险,还是遇着了什么其他危险?”   她记得系统之前说过,如果她认真做任务,偶尔会提供一些关键剧情的剧透服务。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您现在已经积攒了84点攻击值。每50点攻击值可兑换一次剧透服务,请小殿下自行选择是否需要。”   虞沛想了想,点头应好。   随即就有几段字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古墓一行让闻云鹤遭了不少罪,千机匙的丢失更令他心烦意乱。就在他思索着该如何向祖晔道君认错时,却陡然听闻了另一事——   去往蛟背山的五名弟子竟尽数惨死,这五人在新生里皆是佼佼者,尤其是那叫陆照礼的,刚入学宫就名声大噪。   聊起陆照礼,给闻云鹤带消息的那弟子不住叹息:“实在死得太惨,听说尸首都不全,身上全是爪印。可惜了,实在太可惜!提到千光剑派,除了鬼界那位,大家能想到的就只有他。咱们都指望着他能以人族身份与鬼界一争高下,不想竟死得如此狼狈。”   也正是这事占去祖晔道君不少心神,一时忘了过问他千机匙的下落,给了他追查的时机。】   爪印。   虞沛的视线顿在那俩字上。   她记得白天赵大娘说过,山鬼刚开始作乱时,就会在墙上发现爪印。   那陆照礼身上的伤,会不会也出自山鬼?   她正琢磨着这事,就听见系统说:“这事儿暂且不提,小殿下,现在最重要的是互动值!自打上回去了石阁,您的互动值就一直停滞不前了,这么久了才涨了五点不到!”   虞沛试探着问:“很急吗?”   “当然急!”系统说,“之前您不是天天跟那毛团子聊天吗,怎么这段时间连复影镜都不往外拿了,蚂蚁再小也是肉嘛。”   听它提起毛团子,虞沛又想到了那天与尺殊相斗的影子。   那黑影高大,若论体型,都跟银阑差不多了。   她没急着回答系统,而是从储物囊里翻出本破旧的书。   “这是我前两天在学宫藏书阁里找到的,上面记了些关于宿盏的事。”   系统:“您查他做什么?”   “知己知彼嘛,谁叫原书里没多少关于他的信息。”虞沛翻开一页,手指游移在纸面上,“按这书上记的,他出生时间不详,亦不清楚其来处。这页还特地记载了他在云涟山一役中残杀过的修士名姓。”   这也恰恰印证了《病弱》里的说法,宿盏就是个毫无怜悯心的怪物。   系统:“可您不是说,那日见到的宿盏看起来纯情得很吗?”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然后就找到了这个——”虞沛又翻一页,“这本书里还提到了云涟山的结界。按书里的说法,虽然宿盏是主动把心脏留在了云涟山,但十二位道君为了防止他拿回心脏,花了很长时间布下结界。结界锁山,唯有人类才能带走心脏,且人类和心脏都会在通过结界时受到重创。”   可能心脏受伤对宿盏来说不算什么,但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牵掣办法了。   系统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殿下是怀疑宿盏还有那颗毛团子都在利用您?”   虞沛点头:“毕竟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类去过石阁。”   系统沉默片刻,说:“虽然有可能是这样,但是互动值对您来说很重要。”   “我知道。”虞沛把那本书放了回去,拿出复影镜,“暂且先用复影镜,能攒多少是攒多少吧。至于宿盏,随他怎么哄骗,我也不会把毛团带出石阁。”   只不过心底多少有点不快罢了。   她按了下镜柄上的红玉,镜面的图像逐渐扭曲变形。   看见镜面上浮现出毛团的身影,虞沛怔住。   这么多天没找它了,它怎么还是像之前那样呆在镜子面前?   要是为了哄骗她好带它离开石阁,不免也太有耐心了。   镜子里的毛团儿也看见了她。   它先是不敢置信地眨了下圆滚滚的眼睛,然后止不住地蹦跶起来,似乎这将近半月的等待都算不得什么。   “咕叽咕叽!”   哪怕先前亲眼看见它变形扭曲,虞沛仍旧难以把它跟那高大黑影联系在一块儿。   没等它蹦两下,她就发现了这傻团子的异常——它头顶上的黑色小花还完好无损,可小花旁边却鼓起个大包,像是肿了。   她原本都做好了公事公办的打算,但瞥见那大包,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了句:“你这里——脑袋上面——怎么了?”   毛团儿顿住,扭捏了两下身子,毛发间泛出可疑的淡色红晕。   “啾……”   她好关心它呀……   虞沛:“……”   它是不是误解什么了。   扭捏了一阵,毛团儿化出两条柔软的触手。   它先是蹦跶两下,然后抬起触手指指头上的小花,又指指屋顶。   “洼!咕噜咕噜,轰!”乱七八糟地说了阵,它歪过身子,使大包所在的地方对准屋顶,又开始乱蹦。   蹦完后,它虚捂住大包,瞧着好不可怜。   看它重复了好几遍,虞沛才勉强理清它的意思。   “你是说,跳得太狠,头撞屋顶上了。怕把花弄坏,所以只能歪着身子跳,这才把那儿撞出个大包?”   毛团儿兴奋地挥舞起触手。   “叽!”   沛沛果然是最懂它的!   虞沛还是糊里糊涂的:“那你干嘛跳得那么狠,这么大个包,脑袋撞得不疼吗?”   毛团儿便开始像幼犬那样哼哼唧唧起来。   谁知道主人昨天晚上遇着什么事了,竟让它跳了一晚上。   整整一晚!   一下比一下跳得狠。   屋顶都差点撞破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两更 第63章 (二更)   ◎“你在抽什么风。”◎   但毛团儿没法跟虞沛解释。   它可怜巴巴地凑近镜子, 试探着用前额抵靠住镜面,想让她像以前那样摸摸它。   “嗷嗷!”可疼了。   偏偏往屋顶上撞的时候不觉得,心里还很开心。   奇怪得很。   虞沛却一动不动。   过了半天也没等到回音, 毛团儿蔫蔫儿地缩了回去,唯有附足还搭在镜子上。   “叽……”它不招她喜欢了吗?   是不是因为头上长了大包, 不好看了?   可马上就会好的!   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虞沛捏了下掌心。   不得不说,这毛团子的确很可爱。   系统提醒:“殿下小心, 是苦肉计!”   虞沛抿紧唇。   不错。   肯定是苦肉计。   不然它缘何能撞出那么大个包。   她得再坚定些。   于是她道:“就这样待一会儿吧,今天不想做其他的。”   屋里昏暗,毛团儿看见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也终于察觉到她的疏远。   它蔫哒哒地收回触手,不挨着镜子了。   半晌, 它忽然想起什么,蹦到石阁角落, 费力拖过给那枝野茉莉搭建的铁房子。   确保她能看见铁房子后,它跳至歪房子旁边。   毛团儿鼓起面颊,使劲冲铁房子吹着风。   有铁皮作挡,里头的花纹丝不动。   它拍拍铁皮,含糊着说:“洼……洼……”   意思是有小房子挡着, 那枝花就不怕被人弄坏了。   系统及时出声:“殿下小心!别被它骗了。”   虞沛咬牙。   她知道。   可是、可是……   她没作声, 毛团又从角落里拖出个铁皮生揉出来的铁球。   它把铁球推到小房子底下,和那枝野茉莉紧紧挨在一块儿。   “洼!”它抬起柔软的附足, 指了下花, 再指向虞沛。   又戳了戳那颗铁球, 指指自己。   随后, 它小心推动着铁球, 使其挨近那枝小花。   做完这些,它才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虞沛。   那双滚圆的眼睛又大又亮,却因为委屈而泛着微微的水红。不仅如此,它还使劲儿攥着两边的毛,不叫自己哭出来。   系统:“殿下小心——小心一点摸摸它也没事吧?”   这毛团子也太会招人怜爱了喂!   虞沛:?   这就叛变了?   系统词言义正:“要是太抗拒它了,很有可能会被宿盏察觉的。”   “嗯。”虞沛在心里应它。   她清楚这点,刚才也是想试试这小毛团子会不会暴露些什么。   但不知道是它太会隐藏,还是真傻,竟没看出半点端倪。   她伸出一手,指腹贴在镜面上。   “屋里灯太暗了,方才没大看清。”   毛团儿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   它还以为招她讨厌了。   “呜……”它跳近两步,温顺地贴上她的手指,自个儿蹭了蹭,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呼噜声。   虞沛隔着镜子摸了下它头上的包。   一碰,小毛团就轻轻发抖,却贴得更紧,生怕她把手挪开似的。   “头上很疼?”她问。   泪水洇湿了茸毛,小毛团甩甩脑袋,挤出声哼哼。   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怕她不信,它把镜子往下一压,使她看见屋顶。   原本平整坚硬的屋顶竟然被砸出了个黑漆漆的坑。   毛团儿又把镜子竖了起来,兴奋地摇着尾巴。   “嗷!”屋顶比它伤得重!   它一副求夸的表情,尾巴也摇得飞快,几乎只见虚影。   虞沛觉得尺殊要是在这儿,兴许得把镜子砸了。   这么狗里狗气的毛茸茸,谁能信它是宿盏的心脏?   她和毛团儿玩了会儿,直到屋里黑得彻底看不见了,才关了复影镜。   收好镜子后,虞沛往床上一躺便阖了眼。   但仅一瞬,她就又抬起眼睫,不过视线涣散,没什么精神气。   她推开被褥,在空中仔细嗅闻着。   视线移至房门,她一顿,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推门,门外静立着一道高大身影,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虞沛轻轻嗅着,仿佛在确定着什么。   然后,她往前一扑。   对面的人稳稳接住她,将她抱了个满怀。   拥她入怀后,烛玉抬手揉了把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先前不就说过睡在同一屋,偏不答应。”   ***   第二天下午,赵大娘终于接到信儿,说是去水井的路通好了。   怕出什么意外,沈仲屿和陆照礼留在赵大娘家里守着村子,虞沛他们三个则跟着赵大娘去找井。   走了小半时辰,赵大娘绕过一段稀烂的泥路,指着远处说:“就快到了。那口井现在荒了,周围全是草。仙家们小心,当心有蛇。”   话落,身旁的丛林忽扫过阵阴风,鬼息浓厚。   烛玉与虞沛对视一眼,前者脚步一移就追了上去。   他眨眼就没了影儿,赵大娘忙问:“仙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虞沛宽慰道:“大娘放心,他就去瞧一眼,不打紧——咱们先去看看那口井吧。”   赵大娘犹疑着点头。   她拿棍子扫断几簇灌丛,忙活好一阵,终于扒拉出一口石井。   那井上盖着桃木板子,时间久了,上面生了霉斑,井沿也爬满苔藓。   赵大娘丢了棍子就往旁躲:“这桃木是一个先生叫砍的,先前也盖过两回,结果不到一晚桃木就烂得干净。直等第三回 ,才勉强压住井口。”   虞沛看向姜鸢:“姜师姐,这井里似有鬼息溢出。”   姜鸢颔首:“比起村里,井底的鬼息更重。”   赵大娘听了,更不敢靠近。   “仙、仙家……莫不是有鬼?”   虞沛问她:“大娘,这井里除了先前跳井的小孩儿,可还死过什么人?”   “这……我印象里好像没有。”赵大娘仔细回忆着,“但小时候家里大人不让我们靠近这井,说是不干净——仙家您要想打听,村里的老铁匠说不定能知道,他算是我们村里最年长的老前辈了。”   虞沛点头,与姜鸢对视一眼,随即合力推开了那厚重的桃木盖。   鬼息再不受阻拦,冲天而上。   赵大娘虽感觉不到,却忽觉心闷气短,脚底生凉。   她忍不住哆嗦道:“两位仙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您放心,只是炁不对,不会有什么危险。”虞沛扶在井口边沿,朝里望去。   这口井不浅,井底昏昏暗暗,隐约瞧见稀疏的草。   “井水早干了。”赵大娘道,“村里人忌讳这个,想法子断了井水。但听别人说,夜里打这儿走还能听见往外冒水的声音。”   “井里怕是藏了些东西。”虞沛往里探去股灵力,确定安全后,才抬眸看向姜鸢,“姜师姐,你在这儿守着大娘,我下去看看,说不定那山鬼的牙齿就在里头。”   姜鸢不大赞同:“这井底很危险。”   “没事,那东西不在,里头也没什么危险。”虞沛说着,伸手拽了下井绳。   绳子很结实,哪怕年岁久了,也不见腐烂。   姜鸢担忧她,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眉作轻拧,道:“师妹,小心。”   虞沛点点头,抓紧了井绳小心往下探去。   越往下,周身就越发阴冷,寒意入骨。   光线逐渐昏暗,她屏住了呼吸,不多时,脚就挨着了地。   “师妹,”姜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下面怎么样?”   “没什么异样。”虞沛应道。   在外面时她们还能感受到浓厚的鬼息,可奇怪,这井底却没什么。   只阴森得很。   她蹲下身,正摸黑搜寻着山鬼的牙,就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   虞沛浑身一僵,头皮陡然窜上麻意。   有人在哭。   还是在她身后。   低低的,难过到极致的啜泣,像动物的小爪子般挠着她的后颈。   不是鬼,她确信。   这井里没有丝毫鬼息。   也没有灵力。   她强忍住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平复下心绪,这才运转起灵息,转身望去。   看清身后景象,虞沛又觉浑身僵冷。   那湿冷的井壁上,竟嵌着十几张石灰色的、模糊的脸。那些孩童的脸都如虫子般蠕动着,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啜泣。   的确不是鬼。   而是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应当是那山鬼收集的。   上边,姜鸢又问:“师妹,怎么样?”   有一小会儿,虞沛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将掌心掐出浅浅的红印儿了,她开口道:“我还在找。”   她尽量忽视掉那些低低的啜泣,躬身继续找着鬼牙。   但地底深处也无鬼息。   虞沛摸索一阵,忽在井底角落发现了布袋子的一角。   她掘开土,把那布袋子挖了出来。   她没多作逗留,拎着那潮湿的粗布袋子就出了井。   “虞师妹,如何?”姜鸢忙问。   “没找着牙,那鬼离世的地方应当不在这儿。”虞沛展开手,使她看见那布袋子,“但我找着了另一样东西。”   -   回到赵大娘家后,虞沛才解开那袋子。   里面放着两绺头发,拿红绳绑在一起,另附一张腐烂的纸。   辨别许久,他们才勉强认出那是张婚契。   男方的名字已经烂到认不出了。   女方的名字尚还清晰可见。   “潘娘。”虞沛低声念出这名字,问赵大娘,“看这上面的时间,好像是六十多年前——大娘,您知道这人吗?”   赵大娘摇头:“村里老人大多不在了,可惜老铁匠下了山,不然他准知道。”   他们回来时顺便去了趟老铁匠家,但他家里人说他这些日子肚子不舒服,去了山下看郎中,得明天才回家。   恰巧这时,烛玉也匆匆赶回。   “遇着的不是那东西,只是抹散魂。”他道,“那东西藏得倒深。”   这之后,几人在村里问了个遍,却没一人知道“潘娘”是谁。   线索断得干净,只能等老铁匠回来。   -   夜里,在第三次想到那满是小孩儿脸的井壁后,虞沛彻底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间,她倒是想出了个查清潘娘来历的法子。   她抱着枕头出了门,本想找姜鸢商讨,可她屋里早没了动静,不知睡得多熟。   细思一番,她索性脚步一转,出了院门往旁走——去赵大娘家。   好在烛玉还没睡。   虞沛站在房前,刚敲两下,门就开了。   烛玉在里望着她,眼帘一垂,视线便落在了她怀里的枕头上。   虞沛将枕头抱得更紧,正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就听见他道:“怎的这么早?”   早?   早吗?   现下天都黑了啊。   可还没说话,烛玉就十分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拉她进了房门。   虞沛懵了,但本着“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的原则,她一时没出声儿。   直到她被拉到床上,身上盖了层厚厚被子,人还被他半拥住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烛玉。”   烛玉倏地睁眼,目露错愕。   虞沛默默移过眼神,在夜色中审视着他。   “你在抽什么风。” 第64章   ◎好好待在蛟背山。◎   烛玉倏然坐起。   半截身影模糊不清。   虞沛腹诽, 她才一脸懵好不好,怎的他还一副活见鬼的表现。   有那么一小会儿,屋子里寂静无声, 连呼吸都清浅不可闻。   最后还是虞沛先开口:“所以你到底在干嘛,梦游?”   “不是, 我……”   烛玉竟觉浑身都僵透了, 死盯着前方没敢看她。   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咬着牙生挤出应答。   “我怕鬼。”   “怕鬼?”虞沛眨眨眼。   他打小胆子就大得不行, 竟然怕鬼?   “嗯,也不是怕鬼。”烛玉语无伦次,“就是今天去追那散魂的时候,看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倒并非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有些不清醒, 方才看见你,以为是做梦——不是, 不是以为在做梦,只是——”   “烛玉,”虞沛打断他,慢吞吞坐起,一手撑在被子上靠近了去看他, “你别不是在不好意思。”   烛玉没应, 岔开话题问:“那你呢,深更半夜找我有什么事?”   找他也就罢了, 偏还抱着枕头。   “差点忘了正事!”虞沛想起什么, “你还记得我今天捡到的那个小布包吧?包里头留了两股头发, 就是那潘娘和她丈夫的。那头发上倒残留着恶鬼的鬼息, 我在想到时候万一查不清楚潘娘是谁, 不如拿着这两绺头发,用海妖的入魂术直接看看当年都发生过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烛玉斜过眼看她,“她如今已是恶鬼,入她的魂太过危险。等那老铁匠回来,向他打听也不迟。”   入魂术为海妖秘术。   若有人在海中溺亡,海妖便会用这法子进入亡者的记忆,好借助风浪将尸首送回亡者的故土。   但恶鬼与普通亡魂不同。   由于精神混乱,恶鬼的记忆极不稳定,破碎失常不说,如果被记忆中的亡者发现是外来闯入者,还会产生攻击行为,甚至很可能以自毁记忆的方式困住外来者。   虞沛:“总要做两手准备。要是从老铁匠那儿打听不到什么,再用入魂术怎么样?”   烛玉:“那便我去。”   “你去?”虞沛一笑,“可是万一被她的潜意识变成个小姑娘了该如何是好?”   出于对记忆的保护机制,亡者的潜意识一开始并不会攻击外来者,而是以修改记忆的方式接纳陌生人的存在。   常用入魂术的海妖私下里与他们说过,大多数亡魂都会将外来者默认为同性别的人。   烛玉忖度片刻,又道:“她夫君的头发也在里面,你要去可以,我跟你一起。”   往常他俩也会一起在外游历,虞沛便没多想,点头应好。   定了这事,两人又才迟缓意识到眼下的境况。   胳膊几乎挨在一块儿,但谁也没出声。   虞沛一动不动。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清,触觉却在死寂中变得越发清晰。   身旁少年的热度正缓慢透过衣衫,向她侵袭而来。渐渐地,她竟感觉右半边身子都要重了许多。   最后仍旧是虞沛打破沉默。   “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借着摸后颈的工夫,她拉开了跟他的距离,“要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再一垂手,顺势把枕头捞进了怀里。   烛玉一言不发。   她便撑着被子起了身,打算下去。   夜里黑,怕把他踩了,她弓着身走得小心。   可刚跨过一半,烛玉忽然拉住她的胳膊。   他抓得很紧,掌心的热意不受阻拦地熨帖着她的腕。   虞沛还未回神,就已经被拉拽着跨坐在了他身上。   这回,另一只手也被他紧紧握住了,连带着枕头都被压在胳膊底下。   “都已经带着枕头了,再跑回去不麻烦么?”烛玉问。   “我本来是想去姜师姐那儿睡,但她已经睡着了,我才过来的。”虞沛侧了下手。   没挣动。   他握得很紧,不疼,可也不容挣脱。   烛玉仔细听着。   她和姜鸢认识没多久,按理说也没熟到这地步。   他想了想,忽问:“你白天说在井底发现了山鬼存留的印记——那些印记是什么?”   当时聊起这事时,周围有好几个村民,她便没细说,只提醒他们在捉到山鬼前别去井边乱逛。   “也没什么。”被他专注看着,虞沛默了一瞬,还是诚实应道,“井壁上嵌着些人脸,想来应是亡者遇害时的神态。”   她没提具体有多少张人脸,也没说可怖与否,但烛玉瞧出她的神情不算好看。   他松开手,转而搭在她的腰身两侧,然后朝身前一勾。   两人亲密地挨在一块儿,几乎头抵着头。   “沛沛,你不开心?”他问。   是疑问的语气,却仿佛在阐述万分笃定的事实。   虞沛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从那些脸来看,他们死的时候很痛苦。”   说实话,刚开始听见抽噎声时,她其实有些害怕。   可真正看见那些灰白色的脸后,她心底的惧意反而渐渐消失,换之以难受。   她总忍不住想,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死时该有多痛苦,面容才会这般扭曲。   死了不说,临死时的恐惧还被那山鬼视作藏品,刻在井壁上。   烛玉低声宽慰道:“鬼魄行凶,只会越发控制不了杀欲。沛沛,我们一起尽力而为,再不叫她有杀人的机会,好么?”   他自是了解她的脾性,安慰的话见效很快。转眼间,虞沛就又恢复了精神气,定定道:“那是自然!若真是行凶的恶鬼,定然不会放跑她。”   心底的郁闷缓解许多,两人又就着山鬼的事聊了会儿天。   没说几句,虞沛忽然意识到他俩的动作未免太过亲密,她甚而能感受到他呼吸时的微弱起伏。   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会儿他还是个沉默内敛的软团子,把他当成枕头睡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却大有不同。   虞沛没来由地想到前夜的吻。   她并非喜欢他,却不讨厌那个吻。   相反,还觉得挺有意思——   像是暮春的雨水洒下,轻轻柔柔的,可又沾着初夏的潮热。   “烛玉,”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前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她问得隐晦,烛玉却立马想到那晚。   怎么可能记不得。   直到昨夜,他都还被乱七八糟的梦折磨得辗转反侧。   “不记得了。”托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他故作镇定道。   “不记得了?”虞沛离近,双手抵在他肩上,“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那天不是答应过你,过了那晚,就将此事忘得干净么——你问这事做什么,别不是现在反悔了,要朝我讨个说法。”   “你在想什么啊,我能讨个什么说法?”虞沛没忍住笑,“不过是想再试一次,若你不记得,那就算——”   “再试?”烛玉陡然出声,嗓子似乎有点儿抖,“试什么?”   难不成没听懂?   虞沛往前缓倾去身子,一手仍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抬起。   她伸出食指,搭在他的下唇上。   温温热热的,还有些软。   “这个。”她轻轻一揉,又飞快收回。   热意一下子烧到了脸上。   “别闹我。”烛玉一把抓下她的手,呼吸渐重。   “怎么能是闹你?”虞沛没发觉他的异样,“不是你问我要试什么的吗?”   烛玉:“为何?你还好奇?”   “不是。”虞沛没心没肺地应道,“只是觉得好玩儿。”   烛玉只觉自己的心被她随意揉搓着,忽上忽下。   “那……”   “没关系。”虞沛只当他已经拒绝,手撑在他腹上便要起身,“不愿意也没事的,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放在心上。”   “我何时说过不愿了。”烛玉拉回她,恼道。   “没说吗?”虞沛疑道,“你方才还说都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我那是——”烛玉陡然顿住,声音低了许多,“我没说过不愿。”   两人谁也不说话了。   虞沛瞧不清他的面容,自然也没发觉压抑在那晦暗面容里的情绪,涌动不止,仿佛下一瞬就会将她吞没。   片刻,烛玉倾下了身子,问她:“沛沛,要再试一次吗?”   虞沛的手搭在他肩上,顺势圈住了他的脖颈。   就在混乱的呼吸即将交错之际,她忽然唤道:“烛玉。”   “嗯。”烛玉应道,她还没碰着他,只是这么唤他一声,就已经有快感顺着脊柱沟爬上,挠得他又麻又痒。   “我……”   两人的唇已快挨着,烛玉屏住呼吸,喉结微滚,声音也跟着发紧:“怎么了?”   “好……困。”末字的尾音还没跳出喉咙,虞沛就双眼一闭,脑袋直直砸了下去。   肩上沉沉压来一颗脑袋,烛玉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眼底甚而还余留着未褪的春情。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她又失去了意识。他放松了僵硬的肩颈,回抱住她,面容掩在她的肩颈处。   “真是……”   这时,他忽然瞥见一道淡淡的玉色光芒。   是他的玉简。   烛玉一臂抱住虞沛,另一手拿起玉简。   随着灵息注入,一行字浮现在玉简上。   ——在何处。   烛玉没看名字,就知晓是谁。   十几年里与他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俩月里却动不动就找他。   除了银阑还能是谁。   他松了手指,不欲回复。   可对方似乎早已猜到他的反应,紧跟着又送来一条讯息。   ——银弋是在学宫,还是与你一起?   烛玉扫了眼,哼笑一声。   管得倒多。   他摩挲着那块玉简,忽轻声问:“沛沛,想不想见你阿兄?”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   烛玉:“若想见他,便应我一声。”   等了片刻,没有半点回音。   他便道:“刚巧,我也不愿见他。”   说完就送出三字——   不知道。   不过几息,他就收到了回信。   这回,对方连装都不愿装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瞧得出滔天怒火。   ——好好待在蛟背山。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65章 (二更)   ◎潘娘◎   翌日清晨, 赵大娘带来了消息,说是老铁匠刚回村,这会儿正在屋里养神。   考虑到今日逢五, 只有虞沛跟着赵大娘去找老铁匠,其余人则分散去了村里各处, 以确保整个村子的安全。   找去老铁匠家时, 他正躺在院儿里的藤椅上打瞌睡,一柄拐杖随意丢在地上。   老人家年过古稀, 一嘴牙都落得不完整,呼吸时隐约能从白须间瞥见几颗碎牙。   “叔!”赵大娘上前,亲和道,“身子好些了吗?”   老铁匠慢悠悠抬起眼,拿浑浊的眼珠子盯她半晌, 然后笑呵呵道:“哦,吃了!吃了!”   他孙女走出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说:“爷爷耳朵不大行了,赵大娘,您得大点儿声叫他。”   老铁匠在旁笑着应和:“是,是!刚买药回来。”   他孙女被逗得直乐。   半晌才停下,好奇看着虞沛:“大娘, 这个姐姐就是山下来的仙家?”   昨天她就听说了, 村里来了几位仙人,专为捉鬼来的。   赵大娘应是, 她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又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跑:“那你们坐, 我去泡茶来, 再去洗些新摘的果子, 可甜!我马上就来,马上!”   赵大娘在身后叫她:“诶,妮子!不用忙活,我们问两句就走。”   但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只得转身,扯开嗓子对老铁匠说:“叔!问您件事儿!”   过了半晌,老铁匠才笑眯眯说:“哦!是赵妮儿啊,什么事?”   赵大娘和虞沛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也跟着提声问道:“您认识潘娘吗?”   老铁匠看向她:“我没羊,你要不搬点儿别的东西走?”   “不是搬羊,”虞沛平心静气道,“是潘——娘——”   老铁匠笑眯眯点头,却没说一个字儿。   显然又没听清。   “虞仙长,您别急,我再来问。”说着,赵大娘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扯开嗓子再问一遍。   “等会儿,老人家识字儿吗?”   一口气又咽了回去,赵大娘迟疑道:“好像认得,我记得以前他还在山下学堂教过几天书。”   虞沛直接从怀里取出那张婚契,指着上面清晰可见的“潘娘”二字。   “您——认——识——吗?”   老铁匠眯起眼睛盯着那几个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潘娘……”他口齿不清道,“潘娘……记得,记得。”   虞沛忙道:“她是谁?”   “潘娘……多漂亮个娃娃。”老铁匠抬起浑黄的眼珠子,脸色渐白,“跳井死了。”   跳井死了?   可不应当啊。   那口井底下不仅没有山鬼的牙,更没有鬼息,顶多算是山鬼的巢穴之一。   虞沛追问:“您确定?”   可老铁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视线一下变得涣散。   摇晃的藤椅陡然停住,他慢慢吞吞地起身,拄着拐杖往屋里走。   他步履蹒跚,边走嘴里边念叨:“跳井死了……可惜,潘娘……可惜了,多漂亮个娃娃。”   赵大娘转身看虞沛:“虞仙长,要不要再追上去问问清楚?”   “不用了。”虞沛收好那张婚契,“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她来找老铁匠,除了想弄清楚潘娘是谁,更重要的是查清她的死因。   但既然他口中的潘娘死于跳井,那再继续追问也没什么用处。   毕竟潘娘绝不可能是因跳井而死。   从老铁匠家回去时,她俩中途碰上了王猎户。   他还是像前天那样孤身一人。   错身而过时,虞沛的视线落在他手上。   王猎户看着身子很硬朗,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但那双手却是皱皱巴巴的,长着老人斑的胳膊从高束袖管间伸出。   她顿了步,忽对他道:“您也住在这村里吗?”   王猎户眼珠一横,眼神如劈来的两道寒光。   “我们前天见过,就在村口——您还记得吗?”他没停下步子,虞沛就紧跟在他身边,“当时是我的一位同门与您搭话,不过您似乎没听见。”   赵大娘在旁看得直冒冷汗,好几次都想拽住她。   不过每回刚接近,就又被王猎户的一身煞气给逼退了。   只得婉转提醒:“虞、虞仙长,快到正午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急。”虞沛看出她的焦灼,却仍在追问猎户,“不知道您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认不认识一个叫——”   “你到底要做什么?”王猎户止步,一把嗓子如在烫沙里滚过,嘶哑不堪,“别来烦我。”   抛下这么一句后,他便大步离开了。   赵大娘摸了把额上冷汗,急匆匆上前。   “虞仙长,虽然我们都不待见这人,可也没谁敢去招惹他。小心起见,您还是别和这人打交道。”   虞沛:“为什么不敢招惹?”   “他啊……”赵大娘将声音压了又压,“杀过人!”   “杀人?”虞沛怔住。   赵大娘连连点头:“不过官府没查出什么罪证,最后不了了之了。但这村里的人都清楚,他手上沾过人血。”   闻言,虞沛复又看向王猎户的背影。   走得很稳,一身肌肉很是结实。   “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她突然问道。   “具体年岁我倒不清楚,不过他比我大,如今应当……”赵大娘仔细琢磨一番,“也是六十多了吧。”   “这样么……”虞沛喃喃。   王猎户已经走远了,背影模糊不清。   因着衣衫不合身,行动间裤腿总要往上冲一截。也因此,那灰黄的脚脖子上时不时就冒出一圈刺眼的红,像伤,更像是嵌在皮肤里的脚链子一样。   -   回到赵大娘家后,虞沛跟烛玉他们简单说了在老铁匠家调查到的信息。   听完后,陆照礼说:“那现在怎么办?这村子里只有老铁匠一人认识潘娘,他知道的若是假的,我们该去何处找她的死因?”   “倒还有一个办法。”虞沛不露声色地扫了眼烛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烛玉思索片刻,终道:“试试吧。”   虞沛便请赵大娘折下六根桃木枝,又从软布包里取出潘娘的九根头发,分三股将三根桃木枝绑死。另一边,烛玉也取了潘娘夫君的头发,捆在另外三根桃木枝上。   沈仲屿在旁看着,问:“虞师妹,这是打算做什么?”   “入魂。”   虞沛把桃木枝放在床上,拿枕头压着。   等烛玉也垫好了,她抬头看向沈仲屿他们。   “我和烛玉会进入潘娘的记忆里,但至多只能待一个半时辰。如果到时间了我和他还没醒,就必须取出桃枝,用灵息折断——必须是灵息,绝不能用手折断。”   沈仲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此法听着凶险,还是我去为好。”   虞沛直言:“沈师兄放心,我和烛玉都算了解这术法。”   “可……”沈仲屿还想说什么,他俩就已经一内一外地躺在了床上。   他俩闭眼后,陆照礼终于忍不住道:“他俩是不是认识很久了,感觉做什么都默契得很。”   “是吗?”姜鸢轻拧了眉,“我并未看出。”   “可你瞧,这些天无论做何事,那烛道友总要随在虞道友身边,她一个眼神看过来,他便知晓她是渴了还是饿了。”陆照礼正色道,“还有这入魂术,我在千光剑派修习多年从未听过,他俩却刚好都会,甚是稀奇。”   他一一举着例,试图证明自己所言为真。沈仲屿陡然出声打断:“他们刚认识不久,应是巧合。”   “是么?”陆照礼看向床上已陷入沉睡的两人。   可在他看来,他俩间的熟稔作不了假。   -   头挨着枕头的瞬间,虞沛就陷入一片昏沉。   最后,她被一声刺耳的锣鼓响给惊醒。   喧闹声入耳,她身形一晃,渐渐睁眼。   眼前画面似是蒙上了层黄沙,色调昏暗、模糊,灰扑扑的。   她身上换了件粗布衣裳,正走在条窄路上,周围好些人面露大笑,挤着她往前走。   而她的右侧,正颠簸着一顶花轿子。   锣鼓喧天,那轿子里的人掀开帘儿,偷摸着往外瞧了几眼。   这一瞧,虞沛便恰好与她撞上视线。   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十多岁,脸上涂脂抹粉,却藏不住那份稚嫩气。她看着很紧张,一会儿摸簪子,一会儿遮脸。   与虞沛对上目光后,她将轿帘压在一边——压着轿帘的那根指头好像受了伤,胡乱缠着粗布。   她大方一笑:“你瞧着好面生,我没在村子里见过你——是外村来的吗?听我爹说,今儿个有好些外村人来吃酒。”   虞沛点头:“听说这里有人结亲,来凑热闹。”   “哦,外头的人凑热闹,这轿子里的人却紧张到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她捶了下胸口,“快急死我了,也不知道还要颠簸多久,头都晕了。”   “我也不清楚。”虞沛顿了顿,忽道,“说来不好意思,虽来凑热闹,可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别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你的咧。”   似是发觉有人在看自己,那新娘把轿帘落了半分,只露出红艳艳的嘴来。   “潘娘。”她笑吟吟道,“我叫潘娘。” 第66章   ◎“什么名字?”◎   她就是潘娘?   虞沛还欲与她搭两句话, 旁边吹唢呐许是看见新娘子拉开了轿帘,忙挤过来,仰长脖子在她耳畔吹了几声。   唢呐声炸响, 虞沛躲了步,再看时潘娘已经放下了轿帘。   四周昏黄, 仿佛一件陈旧的古器, 唯有行在身旁的大红轿子鲜艳到刺眼。   隔着轿帘,虞沛听见潘娘在里面笑:“爹说成婚比扑蜻蜓好玩儿, 可我觉得像是在唱大戏,不过今天是我在台子上罢了。”   唢呐锣鼓声太过喧闹,她听得断断续续。偏偏所有人都使劲儿往轿子这边挤,挤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虞沛偏过脑袋,本想与那些人讲讲道理, 却被吓了一吓。   正往她身旁挤来的这人,脸竟像是揉皱的宣纸, 面容模糊不清。   不光他,其他人也都一样。   分别在大笑、耍乐,五官却揉成一团。   那柄唢呐,也是直接戳进烂糊的一张脸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了声儿。   “潘娘!潘娘!”突然有人在左旁的梧桐树下喊。   是个个高身瘦的青年, 手里举着一串九连环。同其他人一样, 他也是灰扑扑的,脸像被锤烂的肉, 辨不清是何模样。   隔着冲天的唢呐声, 他的清亮呼唤远远送来——   “潘娘, 这东西你还要吗?我打好了, 你要就拿去!”   “呀, 是他。”潘娘又掀开轿帘一角,许是笑得太过,口脂都晕开了些。   她在轿子里颠来颠去,头上的钗子也跟着晃。   “他是我们村里的铁匠,前些日子我托他拿些废铁帮我打串九连环,平日里没事儿可以玩。不过现在用不着了,爹说做了别人家的新妇,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闹腾。”   她扯开嗓门儿清亮亮地说着,像是在跟虞沛搭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潘娘——!潘娘——!”那青年高举起胳膊,挥舞着手里的铁环,“记得来找我拿!”   “当啷——”潘娘头上的铜钗在轿子的剧烈摇晃间坠落,磕着轿窗的铁边后掉入一片尘土间。   “等等,你钗子掉了。”虞沛想捡,可人太多,根本没法停住。   潘娘的笑声从前方传来:“掉就掉了吧,这钗子送你啦,你别嫌——哦,对了,劳烦你帮忙给铁匠哥哥说一声,那九连环做得漂亮,我以后再来取!”   虞沛仅顿了那么一步,就被拥挤的人群抛在后头。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远远儿地去了。   她垂下眸。   地面脚印杂乱,铜钗子半掩在尘土中。   在这黯淡无光的地方,这枝铜钗却亮得惊人,仿佛流光溢彩的珍宝。   她躬下身,指腹挨着钗子的瞬间,周身场景陡然发生变化。   像是被掐死了脖子,周遭的喧闹声瞬间消失。   轿子没了,人群散得干净。   天色也更黑、更暗。   ——脚下已不是那条尘土飞扬的泥路,而是一个窄窄小小的院子。   院坝打得不平整,走起路有些硌脚。   这院子里,唯有前方的一扇窄窗亮着飘摇的烛火。   虞沛下意识朝那窗子前走去,身后随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嬉笑怒骂的动静。   她转过去,恰好瞧见四五个人簇拥着新郎官进了院门。   那新郎显然喝大了,走路时踉踉跄跄,头发乱散,一条红带子缠在手上。   同样是红色,可他身上的红像蒙了层风沙,黯淡无光。   虞沛朝旁一躲,忽感觉身侧有气息迫近。   她偏头而望,在夜色里对上一双漆亮的凤眼。   “烛玉?”她快步走近,将他上下一扫,“从没见过你穿成这样。”   跟围着新郎的人差不多,他一身裋褐短打。因着身形高挑,倒显得清爽板正。   烛玉往土墙上一靠,双手环胸道:“怎么样,见着那潘娘了吗?”   “现下成婚的就是她,不过……”   “怎的?”   虞沛瞥过视线,犹豫道:“不过她的性子很好,很欢泼,也很可爱。”   恰应了老铁匠的话,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且朝气蓬勃,像是招摇在春风里的一束花。   烛玉:“听你这么说,与她成婚的那个反倒更像是害人的鬼了。”   “那新郎?”虞沛转过去看那醉醺醺的男人。   这记忆里也有他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脸庞清晰可见。模样算得清俊,不过喝多了酒,额角鼓起的青筋有些吓人。   “嗯。”烛玉挑眉,眼底流泻出蔑然,“说话做事,没一处叫人看得起。”   虞沛正惊讶于他的评价,就听见旁边那些人开始起哄,急着把新郎往门里推。   新郎进去了,那几人却没走,推攘着挤在窄小的窗户前往里看。   还有一人往手上吐了唾沫,戳破窗子,凑得更近。   虞沛拧眉,心底莫名起了火气。   “有什么好看的?”她气冲冲上前,“还不快离远些!”   那几个朝她看来。   哪怕他们的脸都像是揉皱的纸般模糊不清,虞沛也依旧瞧出了怒意。   不过那怒火在看见她身后的烛玉后,压回了不少。   其中一个道:“你这女娃,吃了酒就乖乖儿回家去,在这打什么转。”   另一个胖点儿的轻哼:“咱几个跟新郎是好弟兄,又不闯进去,喜事上闹一闹再正常不过,要你们在这儿管什么闲事。”   虞沛的怒火半点没消。   就在这时,她听见屋里的潘娘道:“诶,外面有人。”   “是有人,我几个朋友。”那新郎语气温和,他应是将蜡烛拿在了手里,烛火从窄窗的左侧慢悠悠飘至中间。   “朋友?”潘娘没羞没恼,一把嗓子很是轻快,“能不能先让他们走远点儿?他们在外头,我有些不自在。”   新郎低低笑了:“他们不会闹得太过,放心。”   “可我不喜欢。”潘娘心直口快,“你先让他们走,再回屋里来。”   一时沉默。   许久才听得新郎道:“我都说了,他们是我朋友,不会闹得太过。”   这时,他的语气已因不耐而显得有些生硬。   “我也说了!”潘娘道,“我不喜欢,你——”   “啪——!”屋里传来阵脆响。   虞沛眉心一跳,想也没想就转过身,一脚踢开门。   身后的几人原还在笑新娘子脾气大得压压,转眼就见新屋的门被踹了。   他们登时冷了脸,几个男人相继上前:“你这混账丫头,闹事不——啊啊啊——!”   烛玉就近取了根房前打狗的竹条,横过抽在最前面那人的脸上。   竟打出条见骨的血口,疼得他满地打滚。   那几人怔了一怔,随即被酒意挑起更多怒火。   “混账东西,你干——别打,啊——!别打!”   他们被打得没地儿躲,虞沛则已踢开门进了屋。   那株朝气蓬勃的花,如今却蔫蔫儿地蜷躺在床上。   盖头歪斜,潘娘捂着脸一言不发,只身子在抖。   新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还僵在半空,脸上似有歉疚。   但这份歉疚消失得很快,尤是在虞沛闯进后。   他拧眉望着闯入门的陌生人,说话时酒气飘散。   “你谁?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乱闯?!”   虞沛没理他,上前去看潘娘。   可刚走一步,就被新郎拿挑盖头的秤杆拦住了。   “哑巴还是聋子!没听见你爷说话?今儿个大喜的日子,我不找你麻烦,还不快滚出去!”   他拿秤杆去打她的肩,还没挨着,就被虞沛紧紧抓住了。   新郎重哼,意欲抽出秤杆。   秤杆却纹丝不动。   他脸色一变,怒道:“你这小混账,还真要较劲是不是?!”   虞沛也不看他,一直盯着潘娘。   她撑着床沿慢吞吞坐起身,盖头摇晃,露出小半脸颊。   还是泛着红。   却又浮着微肿的青紫。   那张红艳艳的嘴也不见丁点笑了,苦涩地抿着,隐见一点莹莹泪珠。   “真听不懂话?”新郎高抬起另一手,掌心对准了虞沛的脸,“说了让你——啊——!”   虞沛一手拧断了他的腕,又屈膝狠踢向他的腹部。   新郎吃痛,连连后退几步,捂着肚子呕出几大口酸水。   潘娘从头昏耳鸣中回神,看见他飞落在地。   她愣了愣,手背托起一角盖头。   烛火昏昏,将那小半脸庞映得暖黄。   她望着虞沛,好一阵,忽笑了。   “是你呀,怎么讨喜酒讨到新娘屋子来啦?”潘娘笑意柔和,“你有没有帮我把那句话带给铁匠?他总以为自己打的东西不够好,没法出师,可我觉得他比山下镇子铁匠的手艺还要精妙。”   虞沛张了口。   不等她出声,眼前忽一阵天旋地转。   虞沛倏地睁眼。   随即对上一双戾眸。   眸子眼白偏多,又因不见笑,凶相尽显。   此刻,这双眼眸的主人正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里攥着条长长的桃木枝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虞沛心一紧,入魂带来的昏沉劲儿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不是。   银阑?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被突然出现的银阑惊得不轻,头皮过电一样发麻。   一声“阿兄”噎在喉咙里,却是银阑先开了口:“什么名字?”   虞沛:“啊?”   银阑语气沉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沛瞧出他无意相认,便如实告知了名姓。   这时,银阑身后传出道声音:“阁下态度未免太过生硬,虞师妹是为了捉鬼才冒险用了入魂术,岂容得你大呼小叫。”   因着银阑身形太过高大,又弓着腰,将虞沛的视线遮去大半。她耐心听那人说完,才辨出这古板的腔调是陆照礼。   这时,陆照礼也恰好走至床畔。   “虞道友,你身体如何,有没有受伤?”他瞥了眼银阑,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惧是怒,“这妖非说你遇着了麻烦,须得赶快唤醒,拦都拦不住。”   “我……没事。”   虞沛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银阑说得不错,刚刚的情况的确有些麻烦。   按道理,她入魂后不能攻击魂主,否则很有可能被反噬。若遭反噬,须得费一番功夫才能离开。   想来银阑应是看出她的异常了,才强行唤醒她。   可她就是看不惯那新郎。   她耸了下鼻子,发现银阑还托着她的后颈,以免接触到枕头。   便道:“那什么,我已经醒了,可以松手了。” 第67章   ◎银阑◎   银阑掷开断成两截的桃枝, 起身,眼尾的浅蓝鲛纹随着动作折出淡光。   在他身旁的陆照礼往右一避,有些尴尬。   这男人未免生得太高, 竟将屋子衬得如此局促。   不光高,气势也可怕。   方才他不知从哪儿闯进屋子, 一来就阴沉沉地盯着床上两人, 仿佛要吃人一般。   问他话也不应,还被他用古里古怪的妖法锁了一道。要不是见这妖是要救人, 又听说鲛妖嗜杀残忍,他早就动手了。   视线陡然变得亮堂,虞沛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情形颇为奇怪。   躺她左边的烛玉还没醒。   银阑在她床畔,摆着十年如一日的臭脸。   而沈仲屿和姜鸢竟齐齐消失。   她正想问陆照礼他俩去哪儿了,就听见他说:“虞师妹, 情况如何,那鬼到底死在了哪处?”   虞沛又想起那枚灼目的铜钗。   她紧了下手, 说:“还没查清。”   陆照礼重重叹气:“可惜了。”   “可什么惜?”银阑忽然出声,神情躁戾,“难不成要她因入魂术死了,才算不可惜?”   他这一句呛得陆照礼出不了声儿。   好半晌,陆照礼才生硬回道:“在下并无此意, 只是冒了如此风险却没什么收获, 心觉可惜而已——倒是你,恕我直言, 你终究是妖, 未免管得太——”   “陆道友, ”虞沛打断他, “沈师兄和姜师姐呢, 怎么没见着他们?”   陆照礼愣了一愣:“柱子刚才叫树枝擦着了,伤得似乎有些重,两位道友正在帮他疗伤。”   “怎么回事?”   陆照礼摇头:“赵大娘来时只说柱子伤着了,见她着急,我就没有多问——他们现下在卧房里。”   思及今日逢五,虞沛担心这伤和山鬼有关,便道:“陆道友,劳烦你在这儿守着烛玉,我去看一眼。”   “好。”陆照礼顿住,瞥一眼银阑,“那他……”   虞沛不大放心把他俩放在一块儿,便说:“他跟我一起去。”   陆照礼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几回。   这鲛妖突然出现在这等荒山野岭不说,竟还主动救人。此前他分明听说过,鲛妖凶猛暴虐,绝不可能做出救人之事。   他思索片刻,神情越发难看:“虞道友莫非认识这妖?”   虞沛下意识想说是,却听银阑道:“不。”   答得干脆利落。   她一怔。   似乎从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他就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   在为御灵宗的事生她气吗?   可那会儿她是怕被他发现没去学宫,才有所隐瞒。而现下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她,又有什么好瞒的。   银阑的回答并没有消解陆照礼的疑心。   他问:“那你为何救她?”   银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冷笑:“救人也要有道理?”   “救人自然不需道理,但是……”陆照礼欲言又止,话里的意思却明显。   但他是妖。   妖救人,便是不合乎常理。   虞沛这下再难忍住:“陆道友跟妖打过多少交道?”   陆照礼:“妖族与人不亲近,今日倒算是头一回。”   “既然是头一回,你又为何处处排贬?”   “宗门自小教的道理皆是如此。”即便银阑就在跟前,陆照礼也毫不避讳,“妖族狡诈,非敌非友,当避而远之——虞道友,听闻你是御灵宗弟子,莫非御灵宗没教过?”   虞沛不悦抿唇。   哪来的歪理?   妖族与人一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判定好坏。   可不等她反驳,银阑便道:“不是说有人受了伤,如何还在这儿为了三言两语争辩?”   虞沛瞟他一眼。   平时脾气不是爆得很,怎么今天由着别人贬低。   “这里有劳陆道友照看,我先去看看柱子。”话落,她径直出了门。   银阑跟在她身后,离了两三步。   穿过客堂时,虞沛停下,转身看他。   “阿兄,”她解释,“在御灵宗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没去池隐,所以才没认你。更改名姓也是事出有因,等到能说的时候,我会说的。”   银阑也顿了步,耳上坠着的鱼骨链折出银芒。   他垂下藏青眼眸,原本悍戾的神情温和些许。   “我知道。”   “你知道?”虞沛不明白,“那你方才为何说不认识我?”   她还以为他在生她的气。   银阑:“你来了人族将近两月,想必清楚人族如何看待我类。”   她自然清楚。   大多数灵修都不喜妖族,虽不至于像魔族那般视如仇敌,可也心有厌恶。   不然当初烛玉也不会隐瞒身份入学。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因为人、妖两族不和,就将我在鲛宫的十多年尽数抹去,你也不是我兄长了?”   “你如今既来了此处求学,尚不知要与他们相处多少时日,而为兄至多待半月。”银阑神情平淡,“银弋,其中利弊你当掂量得清。”   虞沛愣住。   原来他是在担心他的身份会影响她的处境。   “我不在乎。”她直勾勾看着他,“别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会听,也不信。”   她只知道,若非鲛族,她在穿书的第一日就可能殒命在风浪中,也学不到这般多灵诀。   这十多年来培养出的感情,岂是那三言两语就能消磨得了的。   “方才只差跟那人打起来了,还叫‘不会听’?出门在外,也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莫要引人针对。”银阑又道,“至于那人……身在何处,便是学何处的道理,自小耳濡目染,怪不得他。以后无需因为此事与他争执,对你有害无利。”   “你倒是为别人想得多。”   虞沛莫名心恼,明明招致偏见的是他,偏还要他来为别人设身处地地想。   “那你呢,如何找到这儿来了?”   “此番试炼,你们学宫安排了师长照应。”银阑稍顿,“带你们这队的人我恰好认识。”   他没说是谁,但虞沛也猜到了。   十有八九是尺殊。   她转过身:“这些事之后再说吧,先去看看那受伤的小孩儿。”   “等等,”银阑忽拧紧眉,“你的抑灵镯呢,哪儿去了?”   “哦,抑灵镯啊……”虞沛忍着藏住手的冲动,神情自若道,“我这不来学宫了吗,最近在学着调整灵力,就想着先把镯子取了,也好慢慢适应。”   银阑眉头不展,显然还在怀疑。   他问:“最近可出现过乱灵?”   虞沛顿时想起烛玉那满是咬痕的肩颈。   她连连摇头:“没有。”   “当真?”   “千真万确!绝不骗人!”   “那小混账呢?”提起烛玉,银阑的神情陡然变得难看许多,“若他一直缠着你,或是说了什么怪话,便告诉为兄,为兄帮你解决。”   虞沛:“……”   听起来怎么好像是要把烛玉解决了一样。   “他也没惹我。”她把银阑的胳膊一挽,拽着他往前走,“阿兄快走吧,别耽误了要紧事。”   却没拽动。   银阑站在原地道:“往后在外,别唤我阿兄。”   “那怎么叫,直呼名字?银阑?”   银阑心尖忽地一颤。   这还是他头回听见她这么唤他。   脱口而出的名字像羽毛般轻飘飘落下,使心湖荡出圈圈涟漪。   他尽量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说:“随你。”   “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揪我耳朵。”虞沛又把他往前拽,“我这次出来遇见了好多事,等有空了再与你细说。”   走到卧房门口,银阑却不肯再进去了。   “我就守在门外。”   “为何?”   他环胸靠在门口,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若叫你的同门看见,不合适。”   那找不着出口的烦闷又涌了上来。虞沛忽往前两步,抱住他。   “阿兄,我知道你有多好的。”她闷声道。   这突来的拥抱叫银阑浑身一僵。   似乎从她长大开始,他二人就再没这般亲近过。   他想回拥她,手抬至半空时却顿了一瞬,最后落在她头上。   “嗯。”他揉了下她的发顶。   -   进门后,虞沛看见沈仲屿半蹲在地,正给面色苍白的小孩儿止血,姜鸢则在驱散屋内的鬼息。   “虞师妹。”两人几乎同时道。   “入魂中途出了点意外,我歇会儿了再继续。”虞沛上前,“听陆道友说柱子叫树枝弄伤了,怎么回事?”   姜鸢眉作轻拧:“柱子说,刚刚他听见了唢呐声。”   吃过午饭后,柱子和往常一样去院儿里玩。   他玩得正高兴,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唢呐声。吹吹打打从村东头传来,压过嘹亮的蝉声。   他心底好奇,以为是村里有什么喜事儿,便扒在小院的篱笆旁往外瞧。   这一瞧,竟看见地上撒着不少豆子、红枣儿,个大饱满,看着很是可口。   而这一地的枣豆对面,站着个男孩儿。   五六岁,脸白到有些失真,颊上涂着两点红红的腮。他扎着双髻,但因束得太紧,眼角都绷得往上挑去。   那男孩儿笑嘻嘻看着他,问:“你要不要吃枣子,这里好多,我们可以一起捡。”   柱子被他说得心动,那些枣子看着便很甜。   但想起赵大娘的嘱咐,他又收回了那迈出去的一步,摇头:“不行,我奶奶说了今天不太平,不准我在外头乱逛,你也快回去吧。”   “不太平?”那男孩儿说,“可今天还有人在办喜事呢,枣子撒得到处都是。这样,你不能出来,我给你送过来就是。”   说着,他朝柱子径直走去。走路的姿势有些怪,膝盖像是生了锈的铁,分外僵硬。   慢慢走到院门口后,他递出去一把红枣儿。   “给你。”   柱子:“可我没见过你。”   “我随我娘亲来吃酒的,也是头回到这里来。”那男孩儿高举着手,“你要不要啊,我手都举酸了。”   柱子其实不想拿,可那手一直举着不肯放下,他只得接过。   没吃,装了把塞在衣服袋子里。   “你记得吃,可甜了!”那男孩儿往里张望着,“我有东西掉你屋里了,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找?”   柱子往后退一步。   “我做不了主,你等会儿,我去找奶奶。”   见他要跑,那男孩儿敛住笑,一把揪住他:“你跑什么啊!我捡个东西就出去!”   可刚挨着后衣领,就有一束红光从中弹出,将他击飞数丈远。   柱子转头去看时,院角的那棵桂花树忽拦腰折断。所幸他跑得快,才只被树枝子刮伤了腿。   -   姜鸢说完,看了眼柱子:“他应是撞着鬼了,幸好没出去,有结界护着,只沾了些鬼气。”   虞沛半蹲在柱子身前,擦净他脸上的泪,问:“小柱子,那人给你的枣儿呢?”   柱子抽噎着说:“在荷包里,我没敢吃。”   “不吃是对的,柱子乖,把那些枣给姐姐好不好?”   他点点头,在荷包里摸索一阵,掏出。   但摊在他掌心的哪是红枣,而是十几只尸虫。漆黑硕大,且都还活着,腹部不断蠕动。   “啊——!虫!是虫!!”柱子吓得甩手,大叫出声,眼泪鼻涕一下落了下来。   虞沛眼疾手快,抬手便掐诀——   “陵光诀三,鹑火化叶。”   赤红的灵息飞出,凝为柳叶状,精准无比地刺中每一只尸虫。虫子片刻没了生息,流出浑浊腐水,并冒出黑烟。   “姜师姐。”虞沛道。   姜鸢会意,也飞速合掌结印:“月狐星动,灵散百骸,藏凶。”   末字落下,淡青色的气流包裹着那些黑气。   渐渐地,黑气消散不见。   赵大娘把柱子抱在怀里,躲在沈仲屿后头,也吓得骨寒毛竖:“仙……仙长,是鬼?”   虞沛应是。   赵大娘又惊又惧:“可如今不是白天吗?太阳这般大,那鬼怎么还敢出来?”   “阴极阳生,阳极阴生,正午阴气反倒重得厉害。”虞沛俯身去看柱子,“别怕,那些虫都已不见了。”   但柱子还在哭。   沈仲屿从怀里取出根木棍,半臂长短。   他握在手中,问:“你瞧这是什么?”   柱子哭得厉害,根本无暇看他。   沈仲屿却有耐心,将那木棍一转。   停住时,木棍竟变成了一个哭脸娃娃。   他问:“与你像不像?”   柱子被这“戏法”吸引了注意力,破涕为笑:“好丑的娃娃。”   沈仲屿:“你笑一笑,看它能变成什么模样?”   柱子勉强咧开笑,那娃娃竟随着他变成哭笑不得的模样。   “更丑了。”他彻底笑出声。   沈仲屿再一转,那娃娃顿时笑得开怀,与柱子确有几分相像。   “拿去玩儿吧。”他拿娃娃轻敲了下柱子的前额,有淡青色气息溢出,“那些枣儿豆子,唢呐小孩儿,尽数忘了便是。” 第68章   ◎平常人如何能跟得上他的脑回路。◎   虞沛转身出了房间, 银阑跟在她后面,微躬着高大的身子。   “怎么了?”他问。   “村子里闹了山鬼。”说话间,她恰好走到院子里, 远远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尸虫,个头不小, 在烈日的炙烤下缓慢蠕动着, 冒出青黑的烟。   “阿兄,”她问, “你过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银阑思索片刻,摇头:“我走的水道。”   这是鲛族秘法,借助水汽,眨眼可行千里。   虞沛点点头,半蹲下身, 掌心贴在地面。   他们先前在蛟背村的各角布了结界,此时结界却在受到接连不断的攻击。   她又用断裂的树枝挑过一只将死的尸虫。   尸虫经太阳炙烤, 躯壳逐渐干瘪下去,腹节间隙却渗出诡异的鲜红——这虫子的血多为深绿或近黑,鲜少出现红色。   她又挑了几只观察,发现竟都渗出了鲜艳的红血。   额角突突跳了阵,虞沛倏然起身。   “那山鬼恐怕比我想的还要麻烦。”   银阑也瞧见了那地上零零碎碎的血痕, 蹙眉:“是有人在养这些尸虫?”   “八九不离十。”虞沛神情凝重。   这些打尸虫腹节冒出的血, 多半是人血。   换言之,便是有人在背后帮那山鬼。   会是谁?   山鬼与普通鬼魄不同, 善恶不分, 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这村子里竟有人敢与这样的凶物勾结。   虞沛未作多想, 又重新进了屋。   柱子已没在哭了, 在赵大娘怀里安安静静地抱着木头娃娃玩儿。   她快步走至沈仲屿和姜鸢身边, 压低声音道:“这尸虫是人养的,八成是想破坏结界。”   “人?”姜鸢面露惊愕,“可人如何会与凶鬼勾结?”   虞沛:“暂且不知道,那人现下还在试图毁了结界——我待会儿会再入一次魂,除了赵大娘家,还有三处结界需要人守。”   “这事大可以交给我们。我和陆道友、沈师兄各去一处,不过……”姜鸢目露难色,“这样算起来,也还有一处结界没人守。”   虞沛:“没事,我还能找着一个人。”   “还有谁?”姜鸢一怔。   可他们组统共只有五个人啊。   -   姜鸢看着角落里的鲛人,沉默不语。   哪怕先前在御灵宗远见过他一回,她也仍旧怵于这鲛人的可怕气场。那是被血刃打磨出的悍戾,刀锋血剑般落下,仅对视一眼都叫人无端发慌。   她忍着惧意,将虞沛拉至一旁。   “虞师妹,若我没看错,那位应是鲛族少主——他如何会来这儿?”   虞沛语气自然:“他刚巧从这儿经过,上回他不是来宗里为问竹仙君吊唁吗,听闻我们是御灵宗弟子,又遇见了麻烦,就顺手帮一帮。”   如何会这么巧?   姜鸢疑心不减:“他若能帮我们,自然是好事,但……还是要有几分警惕。”   话是这样说,她倒不担心虞沛。这几日相处下来,她早瞧出她行事小心。   最麻烦的是沈仲屿。   他说话做事向来没个准则,叫人捉摸不透,要是招惹到了鲛族,当真麻烦。   还是得提醒他几句。   姜鸢想着,便转过头去看沈仲屿。   却见他竟已若无其事地站在银阑面前,观察起他覆着鲛纱的护腕了。   !   什么时候跑到那儿去的?!   沈仲屿神色坦然,问:“听闻鲛绡刀枪不入,不知这护腕上的绡纱是拿什么东西裁剪的?”   银阑蹙眉。   这什么鸟问题?   他不应声,沈仲屿的注意力又到了别处。   他望向银阑眼尾的淡色鲛纹,又问:“不知阁下脸上的纹路是自个儿长的,还是用了什么奇墨?这花纹倒是精细巧妙。尤记得我大伯过生辰时,想给自己做几件衣裳,但一直苦于纹路样式,我也曾画过几样,不过大伯一个都没要。”   银阑是个行胜于言的性子,向来不爱与人闲聊。   但想到这人是虞沛同门,他还是忍着心头烦躁问道:“何种纹路?”   “巧了,我正好带在身边。”沈仲屿边说边取出册子,“这几样我参考了古籍里的凶兽图,又去坊间考察百日,最后还请教了几位画师,画得颇不容易,按理说当威风凛然才对,只可惜大伯不太喜欢——你觉得如何?”   话落,他翻开一页。   银阑看见了上面的图纹。   “……”他沉默许久,才道,“你确定你大伯只是不太喜欢?”   他着重咬在了“不太”俩字上。   “自然。”沈仲屿笑眯眯道,“可惜了,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银阑盯着册子上大眼瞪小眼、撅着西瓜藤尾巴的几头小猪。   ……   谁会想在衣服上绣这些东西?!   他又看向虞沛,双眉紧蹙。   她在学宫里到底都结交了些什么同门?   可还没完。   沈仲屿又说:“在御灵宗时,我见过你——你是鲛妖?”   听他这般直白地说出“鲛妖”二字,姜鸢一时心紧,就怕他说出什么惹怒人的话。   虞沛也屏了呼吸,却是另有原因。   她隐隐盼着沈仲屿能与别人不同,对妖族不怀偏见,可又怕从他口中听到与陆照礼一样的话。   但沈仲屿竟道:“说起来,我时常也觉得自己像只动物。”   银阑顾及着这人是虞沛同门,还是耐下性子问道:“什么?”   沈仲屿:“鹦鹉。”   银阑:“为何?”   沈仲屿:“为何?”   银阑等了半晌,没听见回音,便又问:“我问你为何?”   沈仲屿:“我问你为何?”   银阑心恼:“何故学我说话!”   沈仲屿:“何故学我说话。”   银阑这才想起方才他说自己像鹦鹉的话,双眉紧蹙。   他指腹一拨,腰间斜插的短剑便现出一截寒光。   沈仲屿却是不惧,反倒哈哈笑出声:“你的剑意好似格外凉快,该说不说,不愧是从水底出来的妖啊。”   在旁看完全程的虞沛默默移开视线。   是她想多了。   平常人如何能跟得上他的脑回路。   作者有话说:   和宝子们请个假,接下来至少半个月要和家人去外面旅游,家里人还比较重视,就暂时请下假。中间会抽空码字,等回家了再一起发出来。最迟八月底就回来了 第69章 (微恐)   ◎合棺◎   虞沛躺回床铺, 这回她还没完全入魂,便听见微弱的唢呐声。   又是唢呐。   那声响越发高亢,钢针似的戳进耳朵, 令她倏然睁眼。   还是那处不平整的小坝子,但杂乱许多。   坝上的缝隙间破生出细碎草叶, 又接连被熙攘的人群踩瘪、压实。   院儿里挤着不少人。   比上回拥堵在花轿旁的人还要多得多。   但那时高悬的红灯笼全被摘下, 乱堆在墙角,瘪成废纸, 再被雨水浇得褪色。门口的喜联被成叠的花圈挡住,露出破烂一角。   她站在院门口,目光越过来往人群,最后落在一口棺材上。   棺材端正摆放在堂屋中间,离得太远, 她看不清灵牌上的字。   虞沛动身往前,刚走一步, 就被人拉住手。   转身,是烛玉。   他的脸色比之前难看许多,像是遇见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糟心事。   细看之下,额角与脖颈有青筋起伏,手竟也攥得涨出青紫, 显然是忍无可忍之态。   “烛玉?”虞沛跟着他走至一旁, “怎么样,弄清楚潘娘的死因了吗?”   烛玉冷睨着喧闹的灵堂, 吐出两字:“跳井。”   虞沛怔愕。   跳井?   竟真是跳井?   “可那井底并没有鬼息。”   烛玉便将这段时间看到的东西尽数告诉了她:“那潘娘说是成了亲, 却比坐牢还苦。整日挨受毒打不说, 家里人竟还任由她受那畜生折磨。”   若不是想着虞沛不在, 还得查清潘娘死因, 记忆又都是些零散碎片,跳转太快,他早就动手了。   那畜生便是死个千百回,也没法解气。   虞沛拧眉:“那跳井……”   “她前几日又挨了回打,郁结难舒,跳下了那口井。”烛玉道,“我当时实在难忍,没等她跳井就拽回了她。但没用,到下段记忆找着她时,她已经跳过井了,又遭那畜生毒骂一回。”   说白了,他们进入的仅是潘娘和她夫郎的记忆,即便当时能改变什么,到下一段记忆里也是如此。   虞沛察觉到不对:“你的意思是,她跳井后没有死?”   “还剩了一口气,全拿药吊着。”见她神情越发难看,烛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说是拿药吊着,其实全是那畜生在附近乱采的药,胡乱往伤口里塞,估计是……不愿花钱。如此没拖几日,那畜生就传出消息,说是潘娘已去。”   听到最后,虞沛已是怒不可遏。   这跟被活活折磨死有何区别?   明明她在轿上还笑得那般开心,可不过几年光景,就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被磋磨至尽。   她偏过头看向灵堂。   那处已有亲眷来吊丧,潘娘的丈夫在旁搀扶,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儿。   跟其他人不同,小孩儿的脸也清晰可见。像颗毛茸茸的桃儿,脸哭得通红。   隔很远都能听见他在嚎啕大哭,被那男人拍了几巴掌也不见止声。   “那是潘娘的儿子。所幸跟他爹天差地别,与他娘也亲近。”提到潘娘的儿子,烛玉语气稍缓,“若潘娘是投井而亡,井中又无鬼息,那鬼牙会不会在她家里?”   毕竟她最终阖眼的地方并非在井底,而是家中。   虞沛思忖后问:“烛玉,如果依照记忆里的片段,你能找到她的家吗?”   按记忆里看见的,潘娘的家应在蛟背村往北,恰好与坟场相反。   烛玉应道:“这倒不难。”   借着零碎的片段,他也能找出来。   虞沛:“蛟背村里有人勾结山鬼,在暗中破坏结界,姜师姐他们正在几处结界守着。算着时间,你已经快到一个半时辰了,不如先离开。”   烛玉:“那你?”   “我再留一会儿。”虞沛远望向灵堂,“如今潘娘的亲眷都在这儿,我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烛玉应好,随她望向灵堂。   灵堂内亲眷已拜了三拜,便该潘娘的夫郎叩头上香。可他没跪,只往香笼里随意斜插了三炷香便算了事。   烛玉看见,冷哼:“左右要走,总得给他找些苦头吃吃。”   话音刚落,那男人的双腿竟像凭空断裂的木枝,从中一折。   ——他僵硬地跪倒在地,成了提线娃娃,被操控着磕起头来。一下比一下砸得重,声响竟压过锣鼓唢呐,惊得那些看客纷纷侧目。   直等他将头磕得血糊糊的,烛玉才稍动手指,身影逐渐消失在记忆之中。   虞沛走进灵堂时,那男人还在磕头。   起先有人小声叹他痴情,可足足半刻后,众人的眼神就渐渐变了味。   都是一个村里的,不说知根知底,平日里也常打照面。   这男人哪是肯为了媳妇磕头磕到死的痴情种。   除非……   “爹……我有些怕。”有小孩儿拽着自家爹爹的袖子,怯怯开口,“是不是……闹鬼了?”   “浑崽子别胡说,仔细你的皮!走,回家去!”那小孩儿被大掌一把揪起,匆匆走出小院子。   带了娃娃来的走了大半,剩余些人大着胆子上前,想把那男人从地上拽起来。   拉了两回没拉动,直等虞沛看见潘娘的儿子也害怕躲至一旁,才解了烛玉的诀法。   男人的魂被磕没了一半,软着腿站不起来,嘴里骂天骂地。血糊了大半衣衫,连臂膀上的素白孝布都被染得通红。   他被带着匆匆离开,换了衣裳,简单处理过伤口才回来。   等他回了灵堂,知宾又着手让人杀鸡。按流程,下葬前该开棺让亲眷见最后一面。再杀了鸡,这棺木便能往山上送了。   沉重的棺木被推开,方才还在哭闹的潘娘儿子,现下已强忍住泪水,扒着棺材踩上椅子。   其他人都是匆匆瞥过,再挤出两滴泪水,唯他趴在棺材旁,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头。   小孩儿着实可怜,知宾不忍提醒:“逝者已去,泪水莫入棺。”   另一边,虞沛的注意力则全在棺材前的灵牌上。   她盯着灵牌上的名姓,神情渐变。   这是……   就在这时,她听见不远处的潘娘儿子急唤道:“爹——!”   尖锐又急促的一声,引来十数道目光。   “爹!”他拽了下男人的袖子,泪水都来不及擦,“爹!我看见娘睁眼了,她是不是——”   小孩儿的急切终止在一记耳光里。   掴了记耳光后,男人生把他拽下椅子,怒骂:“没长眼睛的东西,再烂说就把你嘴巴撕了!你娘脸上盖着黄纸,哪来的眼睛让你瞧见?!”   知宾赶忙上前劝阻:“孩他爹,小娃娃也是不懂事,太想他娘——亲戚们都看着呢。”   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劝他别气坏了身。   男人这才硬生生忍住下一记耳光。   他忍得,虞沛却快忍不住了。   那大掌刚抬起,她就已经冲至他身前,手都攥出红印儿了,才堪堪按捺住动手的心。   大家都没把小孩儿的话当真,虞沛却存了两分心思。趁着大家都去劝男人的空当,她走近棺材,往里瞧去。   上回见着潘娘时,她会笑会动,会搭上轿帘往外探头,看何物都好,从谁人身上都瞧得出长处,开心会说,不开心也会说。   可那样灵巧的姑娘,如今反穿着寿衣,浑身被三道麻绳捆得结实,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素来露笑的面容也被一张黄纸遮去大半,从斜缝里露出扑着煞白脂粉的一点下巴。   虞沛心里堵了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就在这时,她忽觉天旋地转。   她以为记忆又要跳转,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好像平躺在了什么地方。   身子没法动弹,呼吸艰难。脸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弄得前额与鼻尖很痒,眼睛也很难睁开。   好不容易费劲儿掀开眼帘,却有哭声、冲天的锣鼓唢呐声一股脑儿涌入她的耳朵。   虞沛呼吸一滞,顿时反应过来——   她是在潘娘的棺材里。   冷意渐渐攀上脊背,她听见知宾在外面说:“杀鸡放血,合棺!”   合棺?   虞沛挣扎起来,试图开口说话。   可没用。   她的嘴像是与黄纸缝在了一起,不能张开。身上的绳子也捆得结实,棺材内空间又狭窄得很,根本无法动弹。   隔着厚厚黄纸,她隐约看见一道宽正影子从下至上覆来。   ——外头的人在合棺。   黑影悄无声息地吞没着光线,就在棺盖覆过眼睛的瞬间,有人慌张跑进灵堂:“怎么办?刚刚杀鸡的时候,明明没怎么用力,鸡脑袋就掉了。”   棺盖停住。   “死了?”知宾的语气听起来也有些慌乱,“鸡呢?”   “他们觉得不吉利,给扔沟里去了,正在重新找活鸡。”   “鸡血没溅进纸钱盆里吧?”知宾问。   “溅着了一些,要不要紧?”   “怎的不要紧,那是给亡人引路的血——快去把纸钱盆也扔了,重新找些,别误了上山的时辰。”   那人应好,急匆匆走了。   忽然间,虞沛嗅到一股咸湿的烂臭味,像是腐肉长时间沤在脏水里。   臭味漫进棺材,随即,她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嘻嘻笑声。   从身后传来——更准确地说,是从头顶。   她费力转过视线,一阵风溜进棺材,臭味更浓,也将盖在她脸上的黄纸吹开一角。   借着一角缝隙,她对上了一双笑眸——   竟是身着喜服的潘娘趴在棺材旁。   她脸庞煞白,眼白与瞳孔融成一片血红,直勾勾盯着她。   视线对上,潘娘咧开嘴又笑了,嘴里开始哼唱起什么歌谣。   “今天……打起……离娘伞,我在东边……娘西边。   “我在东边……受苦难,娘在……西边常挂念……”   那张脸完好无损,可她一张嘴,就有蛆虫蠕动着掉出,落进棺材。   歌谣婉转悠长,断断续续地混在哭声当中。   棺材里万分阴冷,寒意窜上,虞沛不由得攥紧手。   昏黄的烛光漏下,她陡然在棺材内侧发现了无数指痕。   指痕……   全是血淋淋的指痕。   竖一道、横一道,凌乱地嵌在棺木上,看得人心惊胆战。   虞沛怔住,脑子里陡然空了。   突地,歌谣、锣鼓、唢呐、哭声……所有的声响齐齐消失。   潘娘俯下身,与她的脸仅有一拳之隔,空洞血红的眸子直盯着她。   “你在找什么呢?”   她轻声问道,搭在棺材边沿的指头被磨得惨不忍睹,指甲也破碎不全。   “竟还闯到别人的记忆里来,莫不是当成了什么好玩儿的去处?”   虞沛却没方才那么害怕了。   她直视着那双血瞳,良久问道:“你便是……死在了这里头?”   不是因为跳井。   也不是伤重难医。   而是活活憋死在了这具狭窄的棺材里。   手脚都被绑得不能动弹,只能徒劳地抓刨着棺木两侧,然后亲耳听着黄土撒在棺盖上。   一抔接着一抔,最终淹没了她。   但眼前的潘娘已不是那个笑着说把铜钗送给她的小姑娘了。   “你想找什么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扯开乌黑嘴角,笑得木然。   话落,她缓慢直起腰身,脸上仍然维持着古怪而森冷的笑意。   也是在她站直身子的瞬间,周围声响又再度涌来。   虞沛听见知宾高声道——   “合棺!   “上山!”   “轰——”一声,棺盖严实封住。 第70章 (微微恐)   ◎“陆道友,有没有吓着你?”◎   虞沛倏地坐起。   周遭不复方才的昏暗逼仄, 而是亮堂堂的,阳光从窄窗洒进,她却是满背冷汗。   她将手撑在床铺上, 指尖碰着一片温暖——   是烛玉设在床铺周围的法阵,以防入魂出现什么意外。   沈仲屿恰好走进。   “你醒了?”他坐在床沿, “我算着快到一个半时辰了, 便进来看看——虞师妹,将手给我。”   虞沛的心还跳得厉害, 恍惚半晌才伸出手去。   方才要不是及时脱离记忆,她真就被装在棺材里抬上山了。   隔着衣袖,沈仲屿将指腹搭在她腕上。   他渐敛笑意,抬眸问:“虞师妹,你在入魂后可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虞沛现下的思绪异常混乱, 她忽然想到什么,“——烛玉呢?”   “说是要去潘娘家走一趟, 我瞧他往北走了。”   “沈师兄,要麻烦你继续在这儿守着结界,我去找烛玉。”虞沛跳下床,边往外走边道,“先前说有人在背后私养恶鬼, 不出意外, 那人应是潘娘的儿子。”   “潘娘的儿子?”沈仲屿怔愕,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入魂后发现了什么, “那人是谁?”   虞沛顿了步, 双眉紧拧。   良久, 她才咬着牙开口——   “王猎户。”   那具棺材前的灵牌上, 根本不见潘娘的名姓。   仅刻有两字——   王氏。   -   虞沛依着记忆赶去潘娘家时, 烛玉正在院子里挖着什么,并未瞧见王猎户的身影。   这院子同记忆里大体一样,但崎岖的地面变得平整许多,院前栽了各色花草,角落里堆放着锄头、捕猎夹等工具。   她匆匆扫了眼,快步上前:“烛玉,没找着人吗?”   “嗯,我来时没碰见任何人,倒是发现了这些东西。”烛玉拨开碎土,拎出一样土黄色的布包。   虞沛:“这是……平安符?”   除了烛玉手里的,那坑底还埋了不少平安符。每张符上都写有不同名字,但因纸张残破,字迹已模糊不清。   烛玉猜测:“应是那些被害的小孩儿。”   他手指稍动,露出平安符一角,那里用朱笔写着排小字。   “辛……卯年,六月……廿五。”他又拿起一张,仔细辨着模糊不清的字迹,“癸巳年,六月廿五。”   再一张:“丁酉年,六月廿五……”   十几张平安符上记载的时间,均为同一天。   六月廿五。   虞沛察觉到不对:“我先前看过潘娘的灵牌,这天正好是她离世的日子。”   提及此事,她顺便将其他发现一并与他说了。   烛玉听后,面露疑色:“如果她真为枉死,化成厉鬼倒不稀奇。但厉鬼已无理智可言,那王猎户即便是她儿子,也不过普通凡人,如何能控制得了她?”   “目前还不清楚。”虞沛稍顿,“但我在他腿上看见过一圈红痕,还感受到了鬼息。那时我以为是山鬼袭击留下的痕迹,如今想来,倒更接近‘鬼缚’。”   同灵修与灵兽签订契约相似,鬼修也常用鬼缚来束缚鬼祟。说得简单些,便像是条将鬼怪拴缚在身边的绳子。   “生者拿鬼缚束鬼,只能有损阳寿阴德。”烛玉起身,遥遥望向院外,“依他留下的痕迹,当是往南边的坟场去了。”   虞沛忙问:“坟场的结界是谁在守?”   “陆照礼。”   ***   陆照礼双手环胸站在坟场外,每隔至多半刻,便要往坟场东角看一眼。   这坟场不大,多半是些无碑坟墓,唯有东角边缘的那座土坟修得气派许多。坟前立有石碑,坟上也不见杂草。   而此时,作弄过他一回的王猎户正跪在那座坟前,手握三炷没点燃的香。   余光瞥见那道佝偻身形,陆照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小半钟头了。   那猎户就这么跪着,不动,也不说话。   坟场的阴气越来越重,也愈发危险。陆照礼将先前的恩怨抛之脑后,大步上前,目光顺势落在了墓碑上。   石碑打得用心,样式也气派,放在蛟背村里很显眼,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可还没看清碑文,王猎户忽地站起,转过身看向他。   陆照礼惊于那冷厉的打量,嗓子发干:“今天逢五,那山鬼很可能跑出来作祟,您最好还是早些回去。”   王猎户一言不发,眼珠浑浊。   这时,坟场里没来由地起了浓雾。从两端快速涌来,没多久就掩住了他的大半身子。   这雾起得突然,陆照礼心道不好,正要上前,就听见模糊的唢呐声响。   他下意识朝右望去,竟见一矮个儿青年吹着唢呐从浓雾里走出来了。   青年身着素白丧服,却作笑脸,玩杂耍戏一般欢泼跳着。   陆照礼抬手握剑,回身道:“王大爷,此处很危险,您——”   ?   人呢?   他来回张望,却怎么也寻不着王猎户的身影。   另一边的送葬队伍已经陆续走出浓雾。   十多个身着丧服的人,吹唢呐的青年在最前面引路,声响震破天际。身后跟着一对高举铜钱串的老人,嘴里哼唱着古怪调子。   最中间的棺材上面竟盖着刺目的红布,晃荡出吱呀声响。   陆照礼直觉不对,拔出长剑。   “哥哥!哥哥!”有人在拽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去,恰好对上一双煞白眼睛。   那双圆眸白惨惨的,不见瞳仁。脸也白,近于纸色。两腮却红,仿佛扑了脂粉。   “哥哥哥哥!”身后也有人拽他。   陆照礼被惊出身冷汗,掌心湿冷。   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四五个小孩,团围在他身边,笑嘻嘻地拽他衣角。   力气大到快要扯烂他的衣裳。   不对。   根本不是小孩儿!   陆照礼怵盯着那些近乎透明的脸庞。   全是纸人。   那送葬的队伍也是,笑容僵硬,仿佛是雕刻出来的神情。   “哥哥!哥哥,吃甜枣啊!”右旁的纸童咯咯笑着,从怀里掏出把红艳艳的枣儿,朝他身上砸去。   枣子一挨着浮动在他周身的灵力,就变回了尸虫,紧紧扒着他的衣衫。   隔着衣衫,陆照礼甚而能感觉到细密的虫足扎附在身上,不断蠕动。   “监、监兵……监兵……”他在千光剑派时,也算同辈中的佼佼者,实战却少。如今被那些笑容僵硬的纸童拉着、拽着,他只觉满背阴寒,脑子也空了,往日熟记于心的灵诀竟忘得干干净净。   对面的棺材越逼越近,丝毫没有绕路的意思。身旁的小孩儿还在不住往他身上撒豆子、枣子,一个小孩儿灵活爬上他的背,圈着颈子,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   “哥哥,拿了枣儿就该进去啦!”那些小孩儿大笑起来,似乎遇见什么喜事,推挤着把他往前搡。   撞上了……   吹唢呐的青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尖锐刺耳。   陆照礼甚至能看见那张纸制面孔的粗糙纹理。   他浑身僵硬发麻,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撞上了……   撞上了!   “砰——!”   他迎头撞上纸棺,周身陡然陷入一片漆黑。   声响戛然而止,他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阵快过一阵。   怦——!   怦——!   怦!!   陆照礼急促呼吸着,僵曲的手臂竭力挣扎着。   ——他像是被关在了逼仄的盒子里,手脚不得舒展,空气也越发稀薄。   怦怦!   他大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剧烈的挣扎使窒息感愈发明显,仿佛有人掐住他的喉咙,随之拢来的便是临死的恐惧。   怎么办?   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怦怦怦怦怦!!!   他慌忙弃剑,铆足了劲砸着挡在身前的木板。可就连这点声响,也无声消寂在漆黑里。   渐渐地,他的衣衫已湿透,眼也被热汗糊得睁不开。头胀痛得厉害,手没法抬起,只能无力虚捶着。   绝望漫上,他被潜意识驱使着抓刨起木板,刨得指腹血肉模糊,却跟不知痛似的重复着动作。   突地,眼前刺来一点光亮。   ——一柄剑刺破眼前的木板,顿停在离他眼球不到半寸的地方。   一丝微弱的空气漏进,陆照礼眯起眼,呼吸一滞。   不过片刻,那剑又不急不缓地抽出。   一只眼眸出现在狭窄的孔洞里,明澈干净。   “好黑!”   孔洞里的猫儿眼往左右两转,眨了眨。   “陆道友,有没有吓着你?” 第71章   ◎倒香迎邪◎   终于见得光明, 陆照礼紧闭起眼,乌黑的唇一张一合,喘得很急。   虞沛蹲在他身边, 双手乖乖儿地搭在膝上。   “陆道友,你见到王猎户了吗?”   陆照礼还躺在那逼仄的棺材里, 手脚不得舒展。但他现下没力气起来, 索性忍着。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儿。   “方才见过, 不知往哪儿去了。”   如今想来,那王猎户多半是跟山鬼勾结的歹人。   虞沛:“他来这儿是为了祭拜?”   “嗯。”陆照礼哑声说,“单拿了三炷香,没点。”   “这样么……”虞沛侧过头。用来困住陆照礼的棺材在荒无人烟的野林里,离坟场足有一里地远, 若不是她和烛玉察觉到灵息,根本发现不了他。   那王猎户对恶鬼的操纵程度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吗?   “虞师妹, 能不能……劳烦你拉我一把?”陆照礼颇不好意思地开口。他恢复了大半气力,可棺材太过狭窄,卡得他没法动弹。   “哦!”虞沛这才回神,伸手去拉他。   还没挨着,一只大手忽从斜里伸过, 一把握住陆照礼的胳膊, 将他拽了起来。   陆照礼踉跄站稳。   脱离了那窄棺,他长舒一口气:“多谢烛道友。”   “不客气。”烛玉笑得朗快, “不曾想竟是那猎户操纵了恶鬼, 让人防不胜防。陆道友以身试险, 倒叫他露了真面目。”   陆照礼原还觉得狼狈, 听了这话, 顿时松缓不少。   他道:“烛道友谬赞,都是分内之事。不过那恶鬼凶险,两位道友也要万分小心。”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王猎户到底想做什么。”虞沛转身,“走罢,先去坟场看看。”   -   三人没走多久,就远瞧见了坟场一角。   不大的场地里竟跪着十好几人,皆身着丧服,跪伏在薄雾里哀嚎恸哭。   “那些人莫非也是被山鬼所害。”陆照礼已将方才的遭遇忘得干净,见他们哭得惨,作势便要上前。   “陆道友。”虞沛忽叫住他。   陆照礼顿住。   也是借着这顿停的一步,他发现那些人竟都反穿着丧服,连鞋都作倒穿。不光如此,被手紧捂住的脸上还盖着黄纸。   他被惊出一身冷汗,张皇道:“这!他们……他们是……”   “散魂。”虞沛扫了眼最后排的魂魄,“应是受王猎户控制的鬼魄。”   和王猎户一样,他们的脚踝上都刻着一圈深红色的印记。   陆照礼忙抬手握剑,仿佛只要她开口,便会将这些散魂尽数消灭。   虞沛却道:“散魂与恶鬼不同,受了‘鬼缚’困束,才没法去往鬼界。如今我们没有向鬼界请令,便不能轻易抹杀。”   “那当如何?”陆照礼被鬼嚎声弄得头皮发麻,“那人疯了吗,把这么多散魂困在这儿,到底是要做什么?!”   烛玉在他身旁抱剑而立,道:“他们虽为散魂,但也带有鬼息。”   “那猎户将散魂困在此处,多半是为了破坏坟场的结界。”虞沛接过话茬。   说话间,她一直观察着潘娘的坟墓。没看多久,她忽拧起眉。   “烛玉,你在这儿守着,别让那些生魂坏了结界——陆道友,这期间麻烦你护好那三炷香。”   “守香?”陆照礼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王猎户已将三炷香插在了潘娘坟前。   不过三炷香仍旧没点燃,且是倒插在炉中。   倒插香?   他心生错愕。   饶是他再不懂鬼怪之说,也知晓此为大凶之象。   半晌,他忽想到什么,面露惊色:“倒香迎邪……他难不成是想让那潘娘起死复生?”   作者有话说:   在外面太累提前溜了,明天开始照常更新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藏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雪缠枝(牧首的狗版 13瓶;藏生 8瓶;多情醒不得 5瓶;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蜻蜓翩飞的灼灼夏日◎   陆照礼静立在坟前, 余光始终落在烛玉身上。   他总觉得古怪。   自打虞道友去找王猎户后,这人就跟转了性似的。   方才还是个面如冠玉的意气少年,眼下却脸不见笑, 涌动在周身的气息也变得极具压迫感。   陆照礼哽了下喉咙。   不。   不能说是“变”。   比起“变”,更像是压抑在“炁”中的攻击性, 终于摆脱束缚, 全被释放了出来。   那攻击性太过猛烈,也太过骇戾, 眨眼就压得坟场里的鬼魄动弹不得。   陆照礼攥紧拳,尽量平稳着颤抖的身子。   整座坟场静得可怕,风不动、叶不摇。   他也受到了波及,体内的灵息仿佛在尖叫、挣扎。他自小经受的试炼不少,很清楚这是濒死时的本能反应。   这人很危险。   回想起来, 之前烛玉晚虞沛一步完成祖晔道君的考验,他便去查过这人的资料。   但竟是一片空白。   连年纪和家世都没有记录在簿。   可就是这样来历不明的人, 修为却深厚到探不出底。   不过……   眼下还有更危险的东西。   陆照礼谨慎斜过视线,看向坟地四周。   这些散魂力量薄弱,鬼息却浓厚,对妖魔邪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片刻的工夫,就已来了数十头魔物。   所幸修为都不高, 且惮于结界, 只围在坟地外,不敢近前。   但也只是现在。   若是围聚的邪物太多, 很可能会引来大妖大魔, 到时候恐怕会很棘手。   “烛道友, ”他想了想, 主动挑起话茬, “现下妖魔攒聚,对结界也有威胁。不若趁妖魔尚少,提前解决了它们,也免得惹来麻烦。”   烛玉未应。   他大喇喇坐在坟地边缘,始终低垂着脑袋。   以为他没听见,陆照礼咳嗽一声,拔高嗓子道:“烛道友,不如——”   还没说完,他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魔息。   他抬眸望去,一团黑雾从远方山际冲来,魔息强悍,竟使天摇地动。   陆照礼面露骇色,意欲拔剑。   “烛道友!是高阶魔物,快走!”   烛玉就算再厉害,也定然打不过堪比大灵师的高阶魔物。   继续待下去只能送死!   结界外的妖魔感受到大魔的靠近,即使被魔压震得动不了身,也忍不住兴奋大叫。更有甚者,已大着胆子往坟地里冲。   可刚有妖魔接近结界,烛玉便抬了眸。   “滚出去。”他道。   话落,狂风乱涌,片刻就将周围的妖魔碎成齑粉。   就连那团黑雾,也轰然消散。   不过一息,坟地便恢复死寂。   仿佛妖魔的出现都只是错觉假象。   陆照礼还维持着拔剑的姿势,活像截木头。   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人……   那人……   莫大的惧意从心底漫出,疯狂游窜在四肢百骸,连骨头都在发颤。   好半晌,他才僵硬开口:“你、你……刚才……”   哪怕他没怎么实战过,也知晓从烛玉体内迸出的炁并非灵力。   而是邪息!   他还是拔出了那把剑,步伐沉重。   “你!你不是灵修?”他脑中一片混乱,“难怪,难怪查不出你的来历,原是邪修,你,你——”   “站住。”烛玉忽道。   陆照礼不受控制地停住,与最后面的散魂仅有一步之遥。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连嘴都张不开了。   烛玉缓起了身,穿过坟地,最后在他身前站定。   “她让我守住这些散魂,便是你也靠近不得。”   他抬起手,掌心逐渐溢出淡黑色的气流。   “杀不得你,那方才一切,只当没看见便是。”   等……等等……   陆照礼眼睁睁看着那些气钻入脑袋,随即头一沉,合了眼。   再睁开时,他一眼就看见了面前的烛玉。   他含惊带惧地后退半步。   “烛道友?你怎么……?”   刚才他不还在角落里吗,怎的突然就到面前来了?!   吓他一跳!   “怎么这副神情?”   烛玉僵硬地眨了下眼睫,似在适应什么。   很快,他就摆出了与平时无异的笑脸。   “我见你有些疲累,过来看看——陆道友,别忘了守好那三炷香。”   “哦……哦!”陆照礼避开他的视线,心有不解。   也是怪。   他记得刚刚好像有很多妖魔啊。   是这坟地的阴气太重了么?   ***   另一边,虞沛循着鬼息,一路跟到了村东口的水井。   如陆照礼所说,守着水井结界的确然是姜鸢。   那道瘦长身影背朝着她,紧挨水井,桃木做的盖子碎得七零八落,露出漆黑幽深的井口。   虞沛正要上前,忽发觉姜鸢的腿上缠绕着几缕丝线。   线为淡红,很不起眼。但因她身着素白衣裳,就变得明显许多。   她顿了步:“姜师姐?”   姜鸢一动不动。   虞沛取出张符夹在指间,又唤:“姜师姐,可还能听见我说话?”   姜鸢缓慢抬头,脖颈僵硬如木。   下一瞬,她抬脚踩在了井沿。   虞沛飞快掷出一张符。   符箓近身,姜鸢右腿上的红色细线被打散。   “虞师妹,井底下有东西,我去看看。” 她转过身,神情与平常一样冷淡,眼睛却发直。   虞沛又掷出一张符。   姜鸢躲闪不及,被符箓打了个正着。   这回缠身的细线全被打散,她眼皮一合,踉跄着朝前倒去。   虞沛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散落的十数截赤线飘浮落地,竟变成七八个面如纸色的小娃娃。   那些小孩儿团围住虞沛,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尖锐,有如钢针扎进她的耳朵。   其中一个小孩儿抽噎着上前,要牵她的手:“姐姐,你打疼我啦!”   虞沛刚避开,另一个小孩儿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甩开后,手腕上竟印有乌青爪痕。不疼,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别碰我。”她屏了呼吸,竭力压住心底的躁意。   要是可以,她根本不想与鬼魄对上。   但那些纸人娃娃并没打算放过她。   过膝高的小孩儿一拥而上,推挤着往她怀里钻。   “姐姐姐姐!你刚刚打疼我啦,好疼!好疼的!”   “姐姐!咱们一起玩儿吧,你要的东西在井底下呀,让我们带你去找。”   周身吵闹不止,虞沛的耐心也渐被消磨。   不等她动手,身后忽袭来阵阴风。   她快速化出灵刃,回身。   “铮——!”灵刃撞上短剑,王猎户被逼得后退数步,手臂发颤。   他冷声道:“既然不愿让你师姐做这替死鬼,那就你来。”   话落,有浓雾拔地而起。   虞沛搀扶着昏死的姜鸢坐在树旁,问:“潘娘去世时你不过五六岁,如何能结成鬼缚?”   王猎户神情未变,只在听见“潘娘”二字时,眼皮稍作跳动。   “山鬼作乱,杀的全是五六岁的小孩儿,恰与你同岁——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马上就要死了,何来这多废话!”王猎户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眼眸赤红。   白雾起得更快,雾气缠身,活像被无数双手抓着。   这也就算了,那几个纸人娃娃还紧缠着她俩,好审着时机附身。   虞沛被无形的手扯得摇来晃去,耐心渐没。   好烦!   所以她才不想跟鬼打交道。   打法与他们完全不同,连如何动的手都不清楚。   对面的王猎户似也知晓鬼修与灵修大不相同,冷笑:“别挣扎了,像你这样的修士不知来了多少,到最后都送了性命。”   右臂传来剧痛,虞沛转身看去。   身旁空无一人,她的胳膊却被掐出了几道乌黑鬼印。   王猎户:“我只想要一具尸体,只要你留下那女人,大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虞沛:“是你要,还是潘娘想要?”   “与你有何干系!”王猎户抬手,白雾疯狂涌动,好几条灰白鬼魄从中飞出。鬼魄面容残缺不全,看着万分可怖。虞沛却是先扫了眼姜鸢,唤道:“姜师姐?”   姜鸢一动未动。   那边,鬼魄已飞至虞沛身后,獠牙大张。   她又耐着性子唤了声:“姜师姐,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   没有回音。   虞沛长舒一气。   昏过去了就好,至少不会被看见。   她放心转身,从怀中取出三道空白符箓,咬破手指以血写上“舆鬼”二字。   随后手指飞速翻动、结印。   “天庙五星,舆鬼鬼祠事——”   随她念诀,周身灵力暴涨。   那灵力太过强大,即便昏死过去,姜鸢也被逼得呼吸不畅。   不光是窒息感,浑身都仿佛遭了碾压,挤来难以承受的剧痛。她紧拧起眉,恍恍惚惚地睁了眼。   朦胧视线里,是衣袍翻飞的虞沛挡在她身前,眼底隐见肃杀之气。   姜鸢错愕难言。   就在这时,一道鬼影从她身旁蹿过。   !   小……心……   姜鸢嗫嚅着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又一道鬼影飞过。   她在强大的威压下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虞沛的衣角。   可身后的声响陡然大了起来,惊天动地。   她下意识偏过头。   身后,无数骷髅鬼影接连拔地而起,放眼望去,足有成千上百个。   !   鬼!   全是鬼!!   看见鬼影的瞬间,姜鸢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浑身不受控地颤抖着,骨头僵冷。   虞沛不知晓身后境况,还在专心结印,并念出了最后一段灵诀:“——见凶!”   末字落下,成千上百道鬼影相继袭上。   姜鸢终没撑住,双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云消雾散,鬼阵眨眼被毁。   王猎户也被揪了出来。   虞沛不作犹豫,化出灵刃便要切断鬼缚。   王猎户被拎着条腿,蜷在地上挣扎:“不行!不行!不能断开!”   一团灰雾从他体内飞出。   灰雾模糊,隐约能辨出潘娘的面容。但她已经神志不清,哀号着扑向虞沛。   后者抬手掐诀:“陵光诀六,困。”   数条赤红气息窜出,制住了山鬼的行动。   见状,王猎户失声痛嚎:“不行!别动她!!我自愿领罚,以命抵命也好,打入地府永受石磨刀锯之苦也好,求仙人绕过她,求仙人饶她!”   虞沛神色不改。   她转过灵刃,刀尖抵在他的颈子上。   “鬼不入阴界,而在人界飘荡,就得依着人界的规矩办事。”   言外之意,便是不能放。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错!”王猎户伏地痛哭,“俱是因为我,娘才没法走,都是……是我错了,是我……”   虞沛:“何意?”   王猎户断断续续道:“娘……是放心不下我,才没能走。”   潘娘死的头两年里,他总能看见她。   灰扑扑的魂魄被困在屋里,每日在灶台、柴房间来回打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死前的生活。   娘会与他聊天,唱好听的歌谣哄他睡觉。   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乱摔东西,绊得人摔跟头,在墙上刨出深深的爪痕。   不过没关系。   只要娘亲还在就好了。   可没想到,她滞留人界的时间太久,反而没法走了。   长到十八岁那年,他拎着把劈柴刀,站在了爹的床边。   也是娘轻握着他的手,温柔提醒他,要割开那截肉乎乎的脖子。   他落了刀,也终于意识到,娘不是以前的娘了。   她在变。   变得与话本子里害人的邪祟一样。   后来,娘开始找他。   并非每日伴在身边的他。   而是记忆里那个扒着棺材嚎哭的、五六岁的小娃娃。   从村头找到村尾,一个接一个。   找啊找,一直找到了现在。   井底下的小娃娃垒了一个又一个,娘还没找着他。   -   王猎户哽咽不止:“求仙人饶她,若不是我,她不会……”   不等虞沛开口,不远处忽出现一人。   手提骨剑,神情冷淡。   正是负责他们几人的尺殊。   他径直走到虞沛身前,道:“既然已捉到山鬼,便算完成任务。镜子就放在你们来时的地方,可以直接折返——此处鬼息动荡难平,交由我处理。”   虞沛不知他方才有没有看见她使用鬼诀,但还是问道:“那山鬼呢,会如何处置?”   “她吃了太多鬼魄,如今已变成聻,入不了轮回,但聻冥幽境不容恶鬼。”尺殊稍顿,“一旦割开鬼缚,她便会魂飞魄散。”   “你来是为了断开鬼缚?”   “按规矩,我不当插手。”尺殊道,“但唯有骨剑才能完全断开鬼缚。”   若不是感受到了聻的存在,他也不会出现。   虞沛却没动。   她攥紧了灵刃,挡在山鬼与王猎户身前。   余光瞥见姜鸢没醒,她开口道:“拿了钱接了事便要做好,鲛族行事素来如此。”   鲛族天性嗜杀,又骁勇善战,许多族群抓准这一点,奉出重金求鲛族办事。   她不是鲛人,可为了修炼,也接过不少委托。   尺殊当她要带山鬼走,神情冷然:“她确然可怜,但也行了伤人之事,阴间功过不相抵。况且若不解开鬼缚,终有一日也会魂飞魄散。”   虞沛:“……”   该说不说,比起蒙着脸上云涟山时,这人对她的态度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我没有要拦你的意思。”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这是她从问竹那儿拿来的,残留着化物道修士的灵术,足以织出幻境。   尺殊看见那枚丹珠,稍怔。   “她给了你何物,又求你何事,值得你拿出此等宝器。”   “钗子。她送了我枚钗子,很好看。”虞沛送出灵力,丹珠上逐渐裂开纹路,“她没有求我何事,是我也想送她一样东西。”   “鬼界之事,轻易不能插手。”尺殊的目光落在那裂纹上,眉头稍拧,“也罢,是我未查清此处有聻在先。”   -   潘娘睁开眼时,遥遥望见了绿油油的一片。   恍惚片刻,意识渐渐回笼。   哦,她记得。   那片望不着边际的嫩绿苗田,她曾经在那儿扑过蜻蜓。   扑到最后一只蜻蜓的时候,她爹过来揪住她的耳朵,说她要嫁人了,得本分,得听话,不能再像小娃娃一样乱跑乱跳。   她踉跄着往前跑,扫网上的蜘蛛丝被风破了个大口。   “爹!慢些,别拽我!叮叮跑了——哎呀!蛛网子全缠我指头上了!”她毫无顾忌地大叫,“爹!爹!流血了,手叫扑网刮了!”   那男人转过来看她一眼,顺手抓了把土往她指头上一擦,说:“妮子不疼,先这样弄着,回去在婚契上盖了印儿,再给你碾点儿地萝卜草。”   她记得的。   那把土黏在指头上,血还汩汩往外冒。   根本止不了疼。   她撑着地起了身,一眨不眨地盯着翻飞在水田上的蜻蜓。   那么多,像飞舞的星子般。   她迈开了腿,开始往前跑起来。   不是跑向烧开的水、掀起的盖儿,不是跑向摔倒大哭的小孩,也不是跑向阴雷滚动下晾晒的薄衣。   而是奔向那片嫩绿的田野。   她跑着、奔着,步伐轻盈,几乎要飞起来。   终于,她跑到了田沿。   松散的土块儿滑入浑浊的泥,她大喘着气,手颤抖着伸向那只低飞的蜻蜓。   捉到了。   她的眼睛很亮,映在稻叶尖儿的露水上。   然后,她轻轻捏了下那薄如蝉翼的翅膀,又大笑不止,再心满意足地松开。   飞罢。   飞罢!   无论往何处去。   留她睡在蜻蜓翩飞的灼灼夏日,一觉不醒。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秃头第一名 50瓶;uuyi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藏好。”◎   尺殊收回骨剑, 看向倒地昏厥的王猎户。   “常年阴魂伴身,如今又斩断鬼缚,他气数将尽。我会将此人带回天域, 依规问审。”   话落,那王猎户便化作寸高人偶, 被他收入掌中。   “等等, ”见他要走,虞沛紧跟而上, “我……”   尺殊折身。   攒聚的乌云已逐渐散开,漏下几缕斜阳。映在那身白净衣袍上,恰如苍山雪巅上一点熔金。   “还有何事。”他问。   虞沛拍净了掌心余留的内丹碎粉,忖度着该从哪儿说起。   “就是……先前王猎户与我说过,潘娘是把那些小孩儿当成了他, 才会杀了他们。但我不明白,既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为何还要行凶?”   他既然出身鬼界,想来应当比她更理解鬼魄。   尺殊:“为何要问?灵修死后会化为散灵,而非鬼魄。”   虞沛含糊应道:“你就当我好奇吧。”   “不可。”尺殊语气冷淡,“鬼界事宜,不容外人打听。”   “哪里算得外人?”虞沛搬出平日里糊弄银阑的那套, “我阿兄是你朋友, 按理说我也当唤你一声哥哥,这样还算不得亲近吗?”   尺殊被那声轻快的“哥哥”刺了下, 又觉她这等耍赖的作派很是熟悉。   他敛住心头怪异, 道:“人与鬼的情绪不同, 你以人的情感去看待鬼魂, 自然难以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   “情绪不同?怎么个不同法?”   “潘娘杀子, 是想将孩子留在身边。而在得偿所愿以前,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无法判断所作所为是好或不好。”尺殊稍顿,“你亦可以将其看作是鬼魄表露爱意的方式。”   虞沛惊了。   鬼都这么直接的吗?   她忍不住问:“无论什么感情,都是这样表露的?”   为了达成最终目的,便会不择手段?   “嗯。寻常人等,情绪如线,有起有伏。鬼祟之辈,感情更似汪洋大海,不知何时便会翻起风浪。风平浪止前,断不会平息。”尺殊淡声道,“往后若再遇上鬼祟,不妨直接找我,以免惹来麻烦。”   虞沛理解得模糊。   她犹豫片刻,终还是问出了口:“那你呢?”   尺殊面露不解。   “我看你……不像是鬼魄。”   按他说的,鬼魄的情绪极端而强烈。   但好像没有一个能跟他的性格搭上边。   尺殊默然不语。   良久,他才转过身去,独留如松背影。   “我出身鬼界,自然也为鬼魄。”暮色昏昏,连他的声音也模糊许多。   ***   夜里,赵大娘家。   烛玉刚点燃烛火,外面便有人叩门。   开了门,虞沛融在一片夜色中,神情看不明晰。   她问:“找我什么事?”   白天他们忙着清理蛟背村的邪息,等清理完,日头已经彻底西沉了,便索性多留一晚。   刚回赵大娘家,烛玉就说有事找她。   确定周围无旁人气息,烛玉才道:“你白日里用了鬼诀。”   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虞沛挠了下面颊:“你感受到了?我没放太多灵力出去,应当不会被发现。”   陵光七诀中,鬼诀属凶诀,唯有通过考核的大灵师才能使用这一诀法。要是被天域查到,恐会惹来不少麻烦。   “被发现倒是小事。”烛玉一顿,“但鬼诀为高等诀法。”   以她现在的状况,随意使用高等诀法很可能造成乱灵。   原来是在担心她。   虞沛如实道:“其实白天用的时候,我是有点儿犹豫。但想到之前喝过龙血,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在池隐的那些天,烛玉帮她试出了乱灵的临界点。许是龙血的作用,乱灵的出现也有了滞后性。   虽然没法彻底解决问题,但至少不会当场发作。   比如这回,她到现在都没感受到任何不适。   烛玉点头,随即分外自然地扯开衣襟。   虞沛眼皮一跳:“你干嘛?”   “不是说使了鬼诀么?”他道,“以防万一。”   虞沛:“……”   她拍了拍他的胳膊:“这样一看你真的很像移动血包,今年过年放焰火一定先让你来,年夜饭你也夹第一筷,谁都没法抢。”   烛玉却笑:“哪来的歪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虞沛往床边一坐,看着烛玉慢条斯理地解着外袍。   没来由地,她提到了尺殊的话:“我听别人说,鬼与人表露感情的方式天差地别——那妖和人有没有什么不同?”   比起问他,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等他应声,她就率先开口道:“估计差不多,爹爹和娘亲与寻常夫妻也没什么区别。”   烛玉解了袍衣,身形线条再不受遮掩。他一指搭在腰间系带上,忽问:“人呢?”   “什么?”   “人的感情,是何般感受?”   “大差不差啊。”虞沛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枕着交叠的胳膊,“开心就笑,不开心会哭。烦的时候看何物都不快,高兴了连平日里不喜欢的东西都可能多看两眼。”   不喜欢的东西?   烛玉眸光稍动:“那若是喜欢,又是何滋味?”   虞沛乜他一眼:“你这人……”   怎么平时聪颖过人,偶尔却又傻了吧唧的。   不行!   好歹帮了她大忙,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骂他呆子。   她想了想,招招手:“你过来。”   烛玉照做,离近两步后躬俯了身。   “怎的?”   虞沛忽然仰起颈子,与他的脸相隔不过数寸。   如豆灯火映跳在她的瞳孔里,叫人难以挪开视线。   不过望了两三息,烛玉便觉快要承受不住那打量了,呼吸也紧促不少。   虞沛倒是坦然得很。   她原还想摆摆师父派头,告诉他往后若是有人这么盯他,他分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觉得紧张不自在,那八九不离十就是喜欢了。   可想归想,连嘴都还没张,外头又有人敲门。   那人当是个不知轻重的,弄出的声响惊天动地。   虞沛目露警惕。   她并没有感受到气息靠近。   会是谁?   恰在此时,外面那人道:“无端落锁,要防着谁?”   语气颇不耐烦。   也熟悉得很——从小到大听了十几年了。   虞沛倏地站起,压低声音道:“阿兄怎么会来找你?”   下午她忙着驱邪,和银阑只匆匆打了个照面。夜里他一直没出现,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不知道。”烛玉简言道,“藏好。”   话落,桌上烛火抖动两番,灭了。   “嗯!”虞沛重重点头。   又四下一看。   窗户竖着木栏,没法走。屋里一桌一椅,也藏不了身。   没作多想,她就往被子里一卷,躲在了床上。   不对。   虞沛突然怔住,身子两拱,拱出一个小包。   她又没做亏心事,藏什么啊?   刚这么想,一阵“吱呀——”声便落在耳畔。   概是外面那人终等不及,直接拿法术开了门。   虞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趴在了墙沿。   方才的确不心虚。   但现下不同了。   如果被银阑从被子里揪出来,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皮皮 5瓶;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你越界了。”◎   踏进门后, 银阑扫过狭小房间,最后看向床边模糊不清的身影。   这屋里竟比外面还黑,什么都瞧不清。   “怎的不点灯?”他不悦蹙眉, 扬手一挥。   桌上的蜡烛燃起微弱灯火。   但只亮堂一瞬,就又被烛玉熄灭。   烛玉冷笑:“你睡觉还点着烛火?”   银阑睨他一眼。   虽然屋里不算敞亮, 可借着窄窗投下的月影, 也能看见他已脱了外袍。   应当不是敷衍人的假话。   思及找他的缘由,银阑耐住脾性道:“我寻你有事, 耽搁不了多久。”   说着,他又点燃烛芯。   一豆火焰摇晃着点燃,又倏然熄灭,仅余一缕轻烟袅袅直上。   “有话直说,还需根蜡烛帮你传话不成?”烛玉大喇喇坐在床沿, 动也不动,“刺得我眼睛疼。”   银阑顿生怒火。   连这浑崽子的脸都看不清, 他到底是在和人说话还是跟鬼聊天!   他忍了又忍,压回怒意道:“银弋入学宫将近半月,可还适应?”   原是到他这儿打听来了。   烛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侧后方。   平时胆子大得很,这会儿倒是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他收回视线:“她也在蛟背村,如何不直接找她?”   银阑大马金刀地坐在桌旁, 月影将那双藏青眸子映得清透许多。   他琢磨着说:“从她嘴里向来讨不到几句真话。”   谁说的!   趴在被子里的虞沛耸了下鼻尖。   银阑又道:“惯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要是直问,多半又挑挑拣拣, 只寻些好话来说。”   烛玉:“无须担心, 她不会叫人欺负。”   “不, 我是说……”银阑顿了顿, “她自小在鲛族长大, 与人界到底不同。可会……不适应?”   他其实更想问,会不会叫人看出她沾了妖性,而遭受抵触。   烛玉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缓声道:“自她离开鲛宫后,交了不少朋友。你今日所见那几个,便算其中二三了。”   银阑这才勉强放下一直高悬的心。   他话锋一转:“这些时日她可出现过乱灵?”   虞沛眼皮儿一跳,屏了呼吸等着烛玉的答案。   “没有。”烛玉答得干脆。概是怕被追问,他又补一句,“难不成你对自己打的抑灵器也无信心?”   方才的片刻平和顿时被这一句撕得粉碎。   银阑眯了眯眸子,冷声道:“你越界了。”   烛玉哼笑:“越界?”   “近些年来,你对我鲛族的事干涉不少。”   烛玉原打算回刺一句,但想到虞沛就在身后,他抿了下唇,忽改口说:“关心而已。我与沛沛交好,对鲛族自然关切。”   银阑:?   他何时学得这般好声好气。   “反倒是你——”烛玉压低了嗓子,“进门便咄咄逼人,不知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又或惹你不快?”   银阑越听,面色越怪。   这还是平日里那个恣肆骄矜的小混账吗?   他怒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烛玉一脚踩着床畔的矮凳,背微躬,右肘抵在膝上,单手支颌。   他的姿态与往常懒散随性,说出的话却显得如受冤屈:“我以为有沛沛在中间,你也算得我半个兄长。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得太多。”   银阑:“……”   撞鬼了?   “也罢,早便习惯了。”烛玉转身掀被,躺回床上,“我要睡了,不送。”   “好。”银阑忽然上前,“往里让让,我在这儿挤一晚。”   烛玉:?   虞沛:??   不是!   里面还有个人啊啊啊!   把她挤成饼子了怎么办?!   “挤什么挤?”烛玉再装不下去了,狠狠踹向他,“天上地下你还找不出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还有些话没说完。”银阑生受下那一击,毫不客气地半躺在床上,又横过戾眼,“以往出门在外,巴掌大的帐篷都挤过,如今还嫌什么?”   烛玉被挤得往里挪了不少,与虞沛紧贴着胳膊。   霎时间,两人都屏了呼吸。   被褥盖在身上,虞沛本就觉得热,这会儿更是又憋又闷。   她被挤得不能动弹,又听见银阑道:“银弋行事向来随心所欲,陡然入了学宫,只怕要受不少拘束。”   ……   原来还是要讨论她的问题。   哥,就不能直接问她吗!   烛玉背朝向银阑,勉强挣出一条胳膊,托住虞沛的后脑勺,以防她磕着墙。   想到银阑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走,他又送出一道妖息,飞快在左臂上划出一条血口,摸索着挨近虞沛。   虞沛闻见熟悉的淡香,顿时会意,寻找起淡香的来源。   不想,银阑也嗅见了那股子血味。   龙血与寻常的血不同,没有腥气,反倒沉着淡淡的异香。   “你受伤了?”他问。   “小伤。”烛玉答得自然。   “以往便听说,有些人受了轻伤,最后却断送性命——你也要当心。”说到最后,银阑舒展开眉头。   烛玉:“……”   这狗东西。   就盼着他死是吧!   他正要应声,左臂忽袭来一点痒意——是虞沛在找那条血口。   可她不敢将动作放得太大,仅用指尖轻轻扫着。   那点痒缠绕着手臂,又如游蛇般往心尖上窜。烛玉放缓了呼吸,身子却愈发僵麻。   虞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她何物也看不清,仅凭触觉判断着不同部位。但她显然不够熟络,相比起寻找伤口,更接近胡乱摸索。   渐渐地,她更是错得荒谬,竟从胳膊找到了前襟处。   她想也没想,指腹便重重擦过襟口。   一股酥麻陡然窜起,烛玉没忍住,挤出声轻哼。他一把抓住抵在胸口的手,呼吸渐急。   银阑还兀自沉浸在对自家妹妹的担忧里,全然没注意到旁边人的异常。   虞沛却将那声低哼听得清楚。   握着她的手也分外用力,还有些烫。   她怔住。   找错地方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 10瓶;虞小十、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沛沛,要再习惯一些。”◎   烛玉平缓着呼吸, 等心跳渐稳,才拉过她的手按在伤口上。   指腹碰着一点湿热,虞沛顿时反应过来。   真是找错地方了。   什么嘛。   她原以为那淡金色的龙血在暗处能发光, 不想根本瞧不见。   被子里漆黑一团,她缓而慢地凑近他的胳膊。然后挪开手, 一口咬了上去。   温热的血溢过唇齿, 像是焰苗扫过,烫得舌尖有些发麻。等细细抿过, 她竟又尝到了淡淡的松木香——她先前就发现有些不对,他分明是火灵息,血里如何会沉进木香。   不过问过他几回,都没能套出缘由,索性作罢。   烛玉梗着颈子不敢呼吸, 挨着她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房间里太暗。   视觉模糊,其他感官就变得敏锐许多。   他能清楚感受到伤口被吮舐时, 牙尖磨挑着皮肤的痛意。唇又是软的,像含吻着伤口。一阵又一阵,渐渐攫取着他的理智。   恍恍惚惚的,他仿佛听见微弱的吞咽声,令他也跟着滚动着喉结。   有些……太过了。   烛玉别过头, 忍着从心底深处翻起的渴意。   偏偏银阑还在逼着他开口:“尺殊与我说过, 天域学宫是两人同住一院——不知银弋与何人同住?”   烛玉咬紧牙,忍住气息道:“晏和。”   “晏和……未曾听闻过。”银阑琢磨着问, “不知性情如何?”   “不熟悉。”烛玉只觉额角跳痛, “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   银阑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 斜睨过视线:“你不舒服?”   “并非。”   银阑不欲追问, 接上先前的话茬:“在蛟背村的这几人, 有两人也是御灵宗子弟。我先前打听过,倒是品性不错,另一人却不算了解。”   虞沛咽下一口血,缓了口气。   好难受。   龙血性热,她又被挤压着蜷在被褥里,闷热不说,四肢更是扭曲得僵麻酸疼。   要再憋下去,说不定得抽筋。   可银阑又没停嘴的意思。   他不会真要在这儿睡一整晚吧?   虞沛侧过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响动。   没听多久,她便再难坚持住了。   不行。   左腿已经麻到没有知觉了,呼吸也困难。   腿麻得实在难受,她开始小幅度地活动起来。   膝盖曲起,小腿顿时袭上针扎般的刺痛。密密麻麻的,刺得她喘不过气。   她忍着那股麻意,又往上动着。   但这回没动多少,膝盖便撞着了什么。像是晒在炎炎夏日下的石块儿,遭人推撞了,还要轻轻晃动两番。   “哼嗯——”烛玉突然坐起了身,连带着被子也被拉开不少,露出虞沛毛茸茸的发顶。   虞沛:!   怎么就见光了!   就在银阑望过来的刹那,垫在木桌上的大块粗布忽地飞起,盖在了窄窗上。   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丝毫缝隙。   霎时间,房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片死寂,仅能听见烛玉急促的低喘,似还有些发抖。   眼前昏黑一片,银阑不耐蹙眉:“怎的?”   “没什么。”   烛玉嗓音作哑。   随即凭着记忆,将手臂抄进虞沛的腿弯里,另一手穿过后背,掌住腰侧,把她抱了起来。   陡然被抱起,虞沛下意识圈住他的颈,落在耳畔的呼吸也拉近不少。   低沉又急促,压抑着欲盖而彰的渴念。   灼烫的气息洒在耳尖,又痒又热。她揉了下耳朵,又挣扎着去拽他的领子,意思是问他要做什么。   要是窗户漏出一点儿缝,他俩就得被银阑看见。   他倒是胆大,竟还把她抱起来了!   但烛玉抬掌一拍,打在她腰侧。   “别动。”他道。   力度不大,掌心却烫。虞沛一抖,再不动了。   他没压着声儿,银阑只当是跟他说的,不快道:“你到底做什么?”   “口渴,出去喝些水。”烛玉此时倒镇定下来,没事似的跨过床铺,摸着黑朝外走去了。   等安全出了门,虞沛大松一气,抬手就要拍他的肩。   “做得不错!竟然能躲过阿兄的眼睛。”她的眼梢扬起轻笑,“当然,我也不错!”   她可是一直压着灵息,没让银阑发现。   烛玉“嗯”了声,并未多言。   “到这儿就可以了,我自己走便是。”虞沛作势要下去,“你也快回去,省得阿兄起疑。”   但烛玉没放她下去。   抄在腿弯里的手往上一拢,托掐住了她的小腿,以制住她往下跳的动作。   “你的鞋呢?”他问。   虞沛浑不在意:“刚才藏的时候甩床底下了。不打紧,没几步路,我回去弄干净就是。”   她在夜里洗漱后喜欢趿着鞋走,要睡觉了就随意往地上两甩,很少规规矩矩地摆着。   “我送你回去。”烛玉将她往上一颠,抱得更紧了,“几步路而已,他起不了什么疑。”   等回了虞沛住的屋,他把人放在了床上,又往桌旁一坐,背朝着她。   “你先睡,我坐会儿再走。”   “好。”虞沛也没客气,往床上一滚,说睡就睡。   那龙血不知有什么催眠的功效,她每回喝了都困得很。   眼睛没闭上多久,她又嫌不自在,把被子推到一边,这才四肢大摊,心满意足地阖了眼。   烛玉安安静静地坐着,耐心等到那微弱的呼吸平稳下去,才垂了视线,落在那起伏上。   光线朦胧,可也遮掩不住这份不堪。   竟到现在都没平歇。   他紧蹙起眉,心底陡生出没来由的自厌。那股厌恶突然又强烈,促使他伸过手,近乎自虐地捏掐了把。   陌生的剧痛翻搅而上,使他躬低了背,重喘不止。   偏在这时,后面忽传来阵响动。   他斜过视线,余光瞥见虞沛盘腿坐在床上,耸着鼻子四处嗅闻。   忽地,那放空的视线移向了他。   经过再三嗅闻的确定,她拍了拍身侧松软的床榻。   在她的耐心耗尽前,烛玉反复运转着内息。等压下那股子欲/念了,才走至床边。   他俯下身,抬手托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着。   “沛沛已经习惯了我的气息是不是?”   虞沛没应,双臂一伸,便像抱住大型人偶那般缠住了他。   烛玉将头埋在她肩上,低声道:“沛沛,要再习惯一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咕?”◎   翌日, 银阑又不见了踪影。   他消失得莫名其妙,虞沛只当他是回了和绛海域,没作多想, 便和沈仲屿他们一块儿回了学宫。   刚跨过镜子,大殿里就有十几个弟子围上来。   当头的是个千光剑派的男修, 他兴奋叫道:“出来了!有人出来了!是我们剑派的大师兄!!”   陆照礼脚步一顿, 向来严肃的脸上划过一抹尴尬。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见十几人里多半都是千光剑派的同门,他又道, “大白天守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修炼?”   这偌大的天域学宫里,集结了各方门派的修士。如今他们虽在同一处学习,可也代表了自家门派的脸面,平时也常在暗地里比较。   那男修飞快应道:“祖晔道君这段时间忙得很, 往天域去了,现在有几位师兄姐带我们上课, 这会儿是歇息时间,我们就过来看看。”   另一人点头附和:“师兄放心,修炼一事上咱们也没疏忽。前两天赵师姐组织一对一比试,我们还赢了不少人呢!”   “对!况且这大殿里威压高,我们往这儿跑, 也算是修炼了。前天我来时, 还头昏脑涨的,今天就好上许多了!”   陆照礼这才放心:“既然入了学宫, 就要万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倍加勤勉才是。”   在千光剑派时, 他也自诩魁首, 端的轻狂。   现在来了天域学宫, 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几人纷纷点头,起先那男修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陆师兄,快与我们讲讲,你们去了什么秘境,又拿到了何种宝器?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是不是万分凶险?”   陆照礼看向虞沛他们。   这几日在蛟背村算是过得心惊胆战,光驱邪就耗费了不少灵力,每人或多或少都面带倦色。   他想了想,道:“这些回去再说——赵师姐呢?我们还需把找到的宝器交给她。”   “赵师姐午练还没结束,最多半个时辰就过来了。”   几人便又在大殿等了会儿,待赵师姐来了,把鬼牙交给她,才离开大殿。   考虑到刚回学宫,赵师姐让他们几人暂休半天,虞沛便直接回了寝舍。   在蛟背山时,系统说是有话要跟她讲。但那会儿她一直忙着驱邪,没多少空闲。   刚到寝舍,她就听见系统道:“小殿下,原剧情里第四组在古墓里折腾了半个月才回来——您应该明白了吧?”   ……   她该明白什么?   虞沛默了瞬:“……半个月等于十五天?”   “您少和那姓沈的打交道!”   “那……”虞沛说,“我放假了?”   毕竟下一段剧情还得等闻守庭回来了才开始。   系统:“……”   “什么放假!时间不够用了!”它大叫道,“这几天攻击值累计为0,互动值才攒了五个点!”   虞沛没法反驳。   她这几天没受到过攻击,唯一一个王猎户,在原剧情里就没出过场,受到的攻击也不作数。   系统又说:“还有更关键的,按原剧情,您应该千方百计拿走千机匙,然后想办法潜入云涟山,再偷走宿盏的心脏。”   虞沛:“小说里的女二成功了吗?”   系统一顿:“那倒没有。”   不仅没成功偷走宿盏的心脏,还被那毛团子揍得够呛,最后身负重伤逃出了云涟山。   虞沛:“那这个任务的意义是……?”   “是这样的,”系统语气兴奋,“女二虽然没能偷走宿盏的心脏,但是却借着这次机会发现了宿盏的秘密!”   虞沛:“什么秘密?”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什么秘密?”   “一个事关宿盏弱点的秘密!”   虞沛:“……所以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系统答得干脆。   它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她来做这个任务吗?   虞沛一手撑脸:“我已经被尺殊抓着两回了,云涟山的看管势必会加强。”   系统担忧:“那怎么办?”   “幸好这些天尺殊都在学宫里,他不在那儿,能省去不少麻烦。”虞沛翻开储物囊,“我这里还有十张瞬移符,学宫离云涟山太远,去那儿起码得用上四张,最多来回一趟。”   系统:“那要再买些吗?学宫外头不就有集市吗?”   “之后再去吧,刚来学宫就买瞬移符,不免惹人注意。”虞沛先是拿出了复影镜。   保险起见,她打算先问问毛团石阁的情况。   它不能说话,但会写字啊。   按下红玉后,镜子上渐渐浮现出石阁的景象。   石阁瞧着和平时差不多,那毛团子却大有不同——   往常活蹦乱跳的小毛团儿,这会儿竟头顶大包,软趴趴地瘫在地上,浑身的茸毛出异样的绯红。   虞沛看出不对劲:“你怎么了?”   毛团儿蔫哒哒抬起眼皮。   “咕……”有气无力的一声。   它不住喘着气,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扑在镜面上,模糊了那张黑里透红的脸。   生病了?   虞沛凑近镜子,透过雾气仔细打量着它。   它看起来很不舒服,头顶的小花也耷拉下来,花瓣卷曲发皱,像是快枯萎了。   眼下这状况别说写字,恐怕连睁眼都费劲。   见状,虞沛索性关了复影镜。她换了身衣裳戴好面具,然后撕碎了四张瞬移符。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稳稳落在了石阁内。   也几乎是同时,石阁四周陡然凝聚起玻璃质地的半圆罩子,圆罩顶端窜起一簇青焰,摆明了是在报信。   果真加强了看守。   虞沛屏息凝神。   原本安静的云涟山顶,这会儿有鬼风呼啸。临近七月,却冷得冻骨头。   她尝试着撕碎一张瞬移符。   但没用。   石阁周围的结界锁住了灵符的灵力。   透过窗户,她看见乌泱泱的一片阴魂,灰山一般涌来。   打头阵的鬼魄黑衣黑帽,手中牌书有“夜巡”二字。   她想过尺殊会加强看守,却没想到能做到这种地步。   看来是真把他惹急了。   要在这儿被抓着,麻烦定然不小。   这时,低头耷脑的毛团儿从角落窜出,蹦上前用触手拽住她的裤脚。   “咕……”快走啊!   虞沛没明白它的意思,只觉得贴在脚踝上的触手很烫。   明显不正常。   虽对它心存戒备,但她还是将小毛团儿拎到了一旁,省得它遭受波及。   她又看向窗外。   打肯定不行。   就算能打赢,她也不能和鬼界和天域对上。   跑呢?   瞬移符没用,她又没有遁地的本事。   藏?   她瞥向周围。   这石阁里堆了很多驱魔宝器,但并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而且禁制已经被触发,他们要是进了石阁,找不出闯阁的人定然不会轻易离开。   正想着,石阁大门忽被疾厉的阴风吹开了。   虞沛眼皮一跳,往里退了步。   -   夜巡使步履匆匆,快要压不住火气。   到底是哪来的小贼,三番五次往云涟山闯,现下结界都加强到这一地步,竟还敢羊入虎口!   要是逮着那贼,他非将其生吞活剥不可!   对面,日巡使领着一拨人快步赶来,也是副焦心模样。   夜巡使眯了眯眼,冷哼。   好!   还想与他抢功?!   “快!”他厉声道,“莫让别人抢了功劳!”   他跑得飞快,总算赶在日巡使前面踹开了石阁大门。   “你个狂妄贼子,到底落在了我手——少主?!”夜巡使僵停在原地,愣盯着石阁内那道如松而立的高大身影。   “尺殊”转过身,神情冷淡。   他轻蹙起眉,斥道:“这般急急忙忙,成何体统。”   夜巡使未应声,只悄无声息地送出一道鬼息,试图查清对面的人是否真为尺殊。   但鬼息还未近身,就被“尺殊”提剑挡开。   他神情更冷:“此为何意?”   夜巡使慌忙跪地:“属下无意冲撞少主,请少主赎罪!”   虽没能探到对方的内力,但方才他的鬼息碰到了剑鞘。   那定是少主的骨剑。   放眼四海,绝无人能造出赝品!   况且,他确然使的左手剑。   “尺殊”淡声道:“也罢,总归是为了云涟安危。”   “多谢少主!”夜巡使犹疑问道,“您不是去了学宫吗,怎又回来了?”   “灵师考核未至,得了空便回来一趟。”“尺殊”提步往外走去,“这几日如何?”   “回少主,结界内一切正常。”   “那……邪物可有异样?”   夜巡使随在身后,知无不言:“少主,虽有禁制在,但我等还是不敢轻易靠近石阁。那邪物一直在石阁里,没有冲破禁制的意思。”   “今日仅作巡探,无需放在心上。”“尺殊”睨他,“往后即便有人闯山,也无需这般慌急。”   “是!”夜巡使应道,心里不住慨叹。   不愧是少主,无论何时都这般气定神闲。   “尺殊”又看了眼急急赶来的日巡使,道:“那边便由你去交代,我还要赶回学宫。”   “是!!”夜巡使更为激动。   让他去给日巡使交代,不就是认可他的意思么?   他尽量压下喜色,转身就朝日巡使急匆匆跑去。   而“尺殊”则在离阁的瞬间,催动了四道瞬移符。   天地又一番转动。   不过刹那,四周就从云涟山变成了学宫寝舍。   “尺殊”坐在桌旁,握在左手的剑得以露出——却是柄空荡荡的剑鞘,而无剑刃。   “他”毫无形象地活动了一下颈肩:“方才差点儿就绷不住了,学那小冰山说话真难!”   系统:“……小殿下,您要不先变回去?”   听她拿尺殊的声音吐槽,总觉得怪怪的。   虞沛将手伸至背后,撕下一张变形符。   顿时,她的身躯竟如民间艺人手中的泥塑,开始扭曲变形。   恢复原貌后,她大松一气,又转了下手中的剑鞘。   “幸亏上回顺走了他的剑鞘,也不枉费我使了一张绝品灵符。”她将散开的储物囊丢在一旁,“暂时没法去了,等我想办法弄些瞬移符来,再作打算。”   话落,外头有人敲门。   她开门一瞧,竟是晏和。   晏和:“白日里听闻你们回来了,现下可有空?”   “有,找我什么事?”   “上回借你那书,明日就要归还。”   虞沛点头:“刚好看完!我原还在想要是赶不回来,该用什么法子送给你呢。”   她俩看书都快,没个几天就把晏和书箱子里的书翻了大半。晏和就又去学宫外的书摊上借了几本,定的是七日归还。   虞沛拿起储物囊,往里伸手:“知道时间紧,所以我随身带着了,得了闲就看两眼。手里这两本,我觉得蓝皮子那本更好看些,故事精彩得很,另一本——”   突地,那储物囊里挤出一团蓬松松的毛球。   “咕?”那毛团眨了眨眼。   !!!   虞沛拉着两端绳子,倏地一系。   身后,晏和嗓音清冷:“咕?”   “咕……故事也不错。” 第77章   ◎“别出声。”◎   有一瞬间, 虞沛感觉脑子都空了。   不应该啊。   这毛团子是怎么跟着过来的?   不是说有禁制在,它就没法轻易离开石阁吗?   而且方才她走出石阁时,周围的禁制也没出现什么反应。   不对。   反应是有的。   那玻璃罩子上好像泛起了波浪似的纹路。   不过太微弱, 天又黑,很难看清。   “晏和, ”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还有一本书我放卧房里了,你在这儿等会儿, 我进去找找。”   她拎着储物囊进了卧房,在角落里小心解开系绳。   毛团儿又蓬了出来,它好像更难受了,连眼睛都水汪汪的。   “唧?”   “嘘——”虞沛将它压了回去,近乎耳语道, “别出声。”   起先的错愕渐消,现在她心底尽是紧张和担忧。   “统子, ”她在心底唤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把宿盏的心脏带出来了,怎么办?”   系统哈哈大笑:“怎么可能?小殿下别担心,要是这么轻松就能把它带出来, 原著早在第一章 就大结局——应该只是如果吧?”   它的笑声戛然而止, 虞沛沉默一阵,道:“我好像犯大错了。”   “!!!”系统化身为尖叫鸡, “啊——!真的假的?您确定是宿盏的心脏, 不是随处捡的小猫小狗?”   “就是它, 应当是储物囊绳子没系好, 它跳进来了。”   不得不说, 它的生命力异常顽强,连不能装活物的储物囊都可以安稳待着。   “而且我也没受伤。”   之前系统说过,要是强行带离宿盏的心脏,那人就会遭受结界反噬。最严重的情况,很可能断送性命。   但很奇怪,她现在好好儿的,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   “会不会……是因为您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那结界没效?”系统猜测。   “应该不是这原因,毕竟其他类型的结界对我就有效。”虞沛拧起眉。   她原以为这小毛团会在逃出云涟山后暴走,甚至已经做好与它动手的准备。   可事实是,它竟乖得不行。   她让它别出声,小毛球就虚弱地扒着袋口边沿,一个劲儿点头,头上的小花也跟着一点一点的。   眼底还流露出一丝不安,像是怕她嫌它似的。   是在伪装以打消她的戒心吗?   虞沛不动声色地在储物囊四周布了个小型杀阵,再才拿了两本书转身出去。   还书时,她忽然想起之前闻守庭威胁晏和的事。   那时他给了晏和一个灰白色的软包,让晏和用里面的东西扎她,还摆出了晏迹的名头。   最后晏和把那东西丢了,也不知有没有人找她麻烦。   虞沛:“晏和,这些天你有没有遇着什么事啊?”   晏和抬头,眼神被水晶镜挡得模糊不清。   “何意?”她问。   “没,就是听说你哥哥也在学宫里——你俩平时来往多吗?”   “不。”晏和答得分外干脆。   看来这兄妹俩的关系是真不怎么样。   借着聊天的工夫,虞沛打量着她。   脸上没伤,表情和平时也无区别。   看起来不像是受过欺负的样子。   晏和装好书,视线落在桌上。   那桌上放了个近似圆桶的东西,但下宽上窄,桶外画了些稀奇古怪的图案,说不清是猫还是狗,还斜插了一根不足手指粗细的管子。   不像桶,与花瓶也有区别。   她没见过这种样式的琉璃瓶子,下意识问道:“此为何物?”   “哪个?哦,那是水杯。”虞沛说,“我朋友做了送我的,出门带着很方便。”   这大肚水杯是烛玉做的。   那时她随口提起以前用过的大肚水杯,没想到隔两天他就做了个大差不差的出来。   上面的花纹还是他俩一起画的。   晏和像是起了兴趣。   “从未见过,倒是奇特。”她又问,“——今日可还要看书?”   虞沛还没忘记屋里那个不定时炸弹,摇头:“今天想早些睡,就不看了。”   “好。”晏和没多作停留。   等她走后,虞沛快步上前锁门。担心宿盏会循着气味找来,她又往门上贴了好几排驱魔符、敛息符,里外布下三道阵法,这才放出储物囊里的毛团。   她本想好好盘问它是怎么逃出石阁的,但毛球的情况比方才更遭了。   它趴在桌上,呼出滚烫的热气。灰黑色的雾气不受控地溢出,颜色在不断变淡。   虞沛碰了下它的额头,怔住。   “怎么这么烫?”   还有它的鼻子。   湿漉漉的鼻子变得异常干燥,原本的粉红也像是蒙了层灰一样。   系统:“要送它回去吗?虽说带在身边能一直加互动值,但放任它在外面实在太危险,而且要是被鬼域发现就完了。”   “肯定要送回去,烛玉那儿应该还有瞬移符。但是……”虞沛欲言又止。   小毛球瞧着实在可怜。   许是看出她的为难,它先是挨近了,拿毛茸茸的脸蛋蹭了下她的手,然后又慢吞吞跳进储物囊里,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活像一只害怕自己不讨喜的小犬。   虞沛没上前。   它要真是为了逃出云涟山才亲近她,现下也达到目的了。大可以朝她动手,或是招来宿盏,再借机逃走。   可它什么都没做,只顶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她。   系统:“殿下小心遭它蒙骗!”   “嗯。”虞沛应了,神情却没多大变化。   估摸是烧得太厉害,毛团子已经开始出现惊厥症状,身上的毛一阵阵地抖。   她松下了僵硬的肩,在心底对系统说:“云涟山上也没人管它,等退烧了再送它回去吧。”   她又轻轻戳了下毛团的额心。   “你要是敢乱跑,小心我不客气。”   话落,她去倒了碗水,抵在它嘴边。   毛团也的确渴水,蔫蔫儿地抬起眼眸,便开始舔碗沿。   虞沛:“……你把碗舔破了都喝不着水!”   无奈之下,她只能拿棉布沾了水,然后让它抿。   它慢吞吞地抿水,她就用帕子浸了凉水,让它趴在上面,又另取一块湿帕子擦着软乎乎的触手。   边擦边道:“等养好了就送你回去,别想着能逃出石阁,知不知道?”   毛团紧贴着她的手,蹭了蹭,挤出几阵哼哼:“呜……”   趁着擦拭触手的机会,虞沛仔细观察着小毛球。   石阁里太暗,看它总是乌漆嘛黑的一团。如今有了光亮映照,她才发现它的茸毛生得很漂亮。   漆亮蓬松,软乎乎的。   可光这么看,实在瞧不出它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等它身上的温度降下些许,虞沛又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她再次提醒:“这房间里贴了很多符,半点儿气息都漏不出去,你那主人找不到你的。”   “咕叽?”   主人为什么要找它?   “还有,我只是暂且留着你,你别动什么歪心思,也别想跑。”   小毛球忍着涌上眼眶的酸热,将半边脸埋进储物囊里,黑雾化成的尾巴也耷拉下去。   “叽……”它是不是招她讨厌了?   就在眼泪要落不落的时候,虞沛突然转过身,手里拎着两块小巧精致的软布。   “你喜欢哪个颜色?蓝色还是绿色?”她抖着那块浅草色绒布,“我觉得这个和你更配,这种颜色也更适合入睡——你觉得呢?”   毛团儿脑袋上的小花却“歘——”一下扬了起来,左摇右摆着。   好漂亮!   它都没见过的!   “也可以换着盖。”虞沛稍顿,“不对,你平时睡觉吗?”   好像无论何时打开复影镜,它都是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守在镜子跟前。   毛团儿点头。   “咕叽!”它会乖乖不出声,也不让别人打扰她的。   -   夜半。   烛玉倚坐在桌旁,手指有一阵没一阵地敲着。   半根蜡烛快要燃没了,门外却未传来丝毫响动。   今天不来吗?   还是……去找沈仲屿了?   最后一点烛芯燃烬,他终于按捺不住,随意披了件外袍便出了门。   找到虞沛所在的院子,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院子里除了晏和,再无其他人的灵息。   烛玉脚步一顿,随即加快。   昨夜在蛟背村时,还未等虞沛安定下来,银阑就从玉简上给他传了信文,说是有急事,改日再来找他们。   那时他未怀疑,眼下却心生不安。   会不会是他发现了什么,佯作有事离开,如今才寻着机会带她回鲛宫?   还是那尺殊发觉她闯上云涟山,将她带去天域了?   他心头闪过无数可能,迫切使然,竟用灵术直接断开了门锁。   木门大敞,他也看见了贴在门上的符箓。   驱魔符、敛息符……各种符箓,加起来竟有二三十张。   烛玉怔住。   她怎的贴这么多符?   正想着,他忽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很淡,从卧房里散出。   他抬眸望去。   也是这时,那起伏的被褥里陡然跳出一个黑团子,落地的瞬间又拔生成高大黑影,偾张的攻击性如利箭、似血网,几欲将人吞没。   除了那黑影,他还听见了一阵微弱的、近似野兽威胁式的低沉声响。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骑鸭子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开文前给沛沛约过两张稿子,都翻车了。然后刷到了一张画师的原创稿,和我心里的沛沛很搭!也超级走运,画师还没有卖过授权,就买断了这张图,可以算是休闲版的沛沛。画师还在帮忙改衣服,我把原版放大眼了,搜山今有声就能看见。没大眼也不碍事,过两天做成封面了也能看见。 第78章   ◎它怎么这么难受。◎   黑影恰如一团浓雾凝聚成人形, 烛玉从它蓄力的姿势里察觉到了敌意。   他无暇理会,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怪那门上满是敛息符,原是为了敛住它的气息。   可它如何会到此处?   不光如此……   烛玉视线偏斜, 落在黑影的脚踝上。   它的脚踝处紧扣着一条细长链子,另一端没入被窝里。虽被拴着, 可它没有表现出分毫局促, 反倒像极一条看家犬,提防着任何试图靠近床榻的人——甚至包括烛玉。   两人对望之际, 虞沛忽然踢开被子坐了起来。   月光朦胧,却能瞧清她的烦躁神情。   烛玉反应很快,登时意识到她的烦躁源自“气味”的消失。   但不等他上前,那黑影就抢先一步扭曲身形,化成一团漆黑毛球, 跳进了她怀里。   紧蹙的眉心瞬间被抚平,虞沛抱着那毛团子, 心满意足地睡下。   烛玉怔住。   哦。   他险些忘了。   这毛球也是他的“一部分”,自然有着他的气息。   他很快就变了脸色,眉眼间蓄起明显的不耐意味。   “你怎会来这儿?私自逃出云涟山,却连半点消息都不曾递出。”   毛团睁着圆滚滚的晶亮眼睛。   “啾!”它小声叫道。   ——它是跟着沛沛来的呀。   “沛沛?”   烛玉垂下戾眼,望向床上睡得正沉的人。   “她没有去过云涟山。”   言外之意, 便是认定它在撒谎。   “咕叽!”毛团小幅度地挥着触手。   ——是瞬移符, 沛沛好厉害!   烛玉双手一环胸,斜靠在桌旁。   “瞬移符?”他思忖片刻, “她去了云涟山好几次, 可与你说过是为了什么?”   毛团摇头。   不知道。   “那这回呢?她刚从蛟背村回来, 怎的又急于赶去云涟山, 是有什么想要的, 还是落了东西在那儿?”   毛团又摇头。   也不知道。   沛沛没与它说呀。   烛玉缓过一阵气,问:“她要找的到底是宿盏还是你。”   毛团再次摇头。   不清楚,不了解,不明白。   烛玉实在忍受不住,冷声问:“那你知道些什么!”   毛团儿一愣,随即整团球都浮现出诡异的淡红。   它往虞沛怀里一偎,虚弱无力地“咕”了声。   它知道沛沛好像很喜欢它。   “喜欢?”烛玉险些气笑,“你懂什么叫喜欢?”   当然了!   小毛团拖着乏力的身子,拽出了那条松松软软的浅草色帕子。   “嗷——!”   ——沛沛还送了它好漂亮的小被子。   它分外满足地抱紧那条布帕,蹭了蹭。   这里真好!   它再也不想走了。   “不过是条帕子,也值得这般炫耀。”烛玉不快道,“你尽快回去,省得给她惹来麻烦。”   毛团哼哼唧唧的。   不会被发现的。   “咕叽咕叽!”   ——而且沛沛说了,等它病好了再走。   病好?   烛玉挑眉:“你真当自己是猫猫狗狗,还会生病了?”   毛团儿有些不开心,整个身子都涨得圆鼓鼓的。   沛沛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有它在身边,虞沛睡得同样踏实。烛玉尽量忽略掉心底的异样,转身道:“既然是你自己偷跑出来,那就将气味藏干净,以免给她惹来祸端,之后我再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咕叽!”毛团扭扭身子。   ——用不着!沛沛说了,还要去石阁的。   “还去?”烛玉顿住。   毛团点点头。   她刚从石阁回到这里时,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说是会想办法再弄些瞬移符。   它解释完,烛玉神情稍变:“她与谁说的?”   “咕——”   不知道。   它在袋子里啊,而且也只听见这么两句话。   烛玉呼吸稍滞,心里没来由的又酸又恼。   她去石阁一事,从头到尾都没主动跟他提起过。   如今却在与别人商议。   ——且还是背着他。   会是谁?   毛团儿浑身一缩。   “咕……”   怎么突然这么难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 20瓶;kumo 8瓶;多情醒不得 5瓶;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沛沛果然很喜欢它!◎   翌日天还没亮, 虞沛就心神不宁地醒了。   刚睁开眼,她便把被窝里的小毛团拎了出来,从系在它身上的银链子到门上的各式符箓, 一一检查了个遍。   确定链子完好无损,符箓也没被动过, 她才勉强松口气。   “好像没那么烫了, 头上的包也消了不少。”虞沛用手背碰了下它的前额,“你感觉好些了吗, 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毛团儿心一紧,生怕她要赶它走。   触手软软地搭在她手上,它摇摇头,没力气地小声哼哼着。   “唧……”又作势往她胳膊上一靠,只差将“虚弱”二字刻在脑门上。   “还是不舒服?”虞沛又摸了把它的脑袋, “但我今天得去书斋,没法留在寝舍里啊。”   小毛球头顶上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下去。   虞沛揉了把乱蓬蓬的头发, 叹气。   “算了,把你丢在这儿我也不放心。你今天跟着我,但有一点——绝对不可以乱跑,知道吗?”   毛球眼睛一亮,在松软的床榻上蹦跶着。   “咕叽!”   它绝对会好好听话的!   虞沛取过储物囊, 里里外外拴上不少符囊, 又将银链子的另一端扣在袋口上,这才拉开系绳。   “自己跳进去。”   小毛球盯着储物囊外的符囊。   它虽然不知道这些符囊要多少钱, 可也能感受到上面灵息。   很强大, 甚至能将它的气息敛得干干净净。   “嗷——!”它的毛发间浮起淡淡红晕。   沛沛果然很喜欢它!   虞沛:?   怎么这么开心。   是她用的驱魔符还不够多吗?   毛球又慢吞吞拖过昨天垫着睡的浅绿帕子, 抱在身前, 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圆眼。   “咕叽?”   ——可不可以带着它?   “随你。”虞沛跳下床, “待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随时叫我。”   虽然她对它心存怀疑,但也没忘记这毛团子从未离开过石阁。   而且依夜巡使所说,它鲜少和外人接触。她不确定它会不会和小猫小狗一样,有什么应激反应。   毛团点头点得飞快。趁她洗漱的空当,它抱着帕子自个儿跳进了储物囊,又把那条银链子认真拖了进去,没露出一点。   远远望去,活像一团黑毛线。   储物囊里多了个活物,虞沛不免有些紧张。去天录斋的路上,时不时就要捏一把袋口。   没走多远,她碰着了烛玉。   他也换上了学宫弟子服。   若是正式进入学宫,学院不同,弟子的服饰也有所差异。但他们还没通过考核,所有人都作箭袖红袍打扮,大差不差。   这一身叫他穿着,衬得很是鲜亮肆意。   他大步上前,高束的马尾摇来晃去,坠在其间的红玉链子折出细碎光点。   “方才得了些消息,说是明年年初就要宗门大比,名次会算进天榜。”   这天底下的门派数不胜数,门派内又不知有多少弟子。人一多,就免不了要比些什么。   刚开始还只是各类大比小比,到后来,这门派里的什么长老仙师就不满足了,总觉得自个儿的徒弟才最厉害,总得让人知道吧。   于是没过两年就有人弄出了天榜,不管参加了什么比试,统统都记着,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时间再一久,竟也成了各门各派甚至是天域挑选人才的参考。   “跟咱俩应该没什么关系,咱俩还没法参加大比。”虞沛说,“不过听着倒有意思,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他俩还是初入江湖的小菜鸟,天榜找到尾都没名字的那种。而且刚入学宫的新生,哪有资格参加这类宗门大比。   烛玉“嗯”了声,又拿余光瞥她。   瞟了这么两阵,他忽抬起胳膊:“这怎么沾些露水——沛沛,有帕子吗?我擦擦。”   虞沛斜过视线,看见他护腕上打湿一片,还沾着些碎叶草籽。   “哪用得上帕子。”她丢了个净尘诀过去,护腕顿时干净如初。   烛玉沉默一阵,最后只挤出两字:“谢了。”   “顺手的事。”   没走多远,他又道:“我有件衣服破了个洞,你有没有多余的布?样式材质什么的倒无所谓。”   虞沛奇怪看他:“破了洞用灵诀就能补好,要布做什么?况且你也没缝过衣服啊。”   要现学吗?   烛玉:“……也是。”   又过不久,他再忍不住,索性直言:“有帕子吗?随便一条都行,我拿东西与你换也成。”   虞沛:“要了干嘛?”   烛玉笑得露出犬牙:“还没想好。”   虞沛曲肘推他一下:“滚远些!”   -   两人到了天录斋,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啧了声,满含嫌弃。   进门一瞧,原是个男修歪坐在桌上,隔着条走廊对着个女修咂嘴。   “陶嘉月,能不能别在桌上吃东西?弄得这屋子里全是臭味。”   虞沛眼皮一抬。   陶嘉月跟姜鸢住一个院儿,是天机阁的弟子。平时看着呆呆的,但虞沛见过她卜卦,跟神仙上身似的,是那种她没法儿说清的厉害。   找她麻烦的那个则是闻守庭的舍友秦东苓,不知来自哪门哪派,喜欢当闻守庭的尾巴,走哪儿都跟着。   遭他一顿嫌弃,陶嘉月懵懵抬头:“啊?”   秦东苓蹙眉:“说你呢!别在这屋子里吃东西,嫌屋里太香了是吧。”   陶嘉月又低头,双环髻跟着晃了下。   “可我吃的是冰皮豆糕啊,没什么味。”   秦东苓嗤笑一声:“瞧你这副蠢样。”   虞沛听得不耐烦,不过还没开口,后两排的沈仲屿就放下了手中的书。   “虞师妹来得巧。”他笑眯眯的,仿佛根本不在意前面两人的争执,“方才看了个笑话,要不要听?”   有秦东苓挡在走廊中间,虞沛没什么心思听笑话,但还是耐下心道:“什么?”   “说是有四只兔儿和一头狼一起进了这屋子,被关了一整晚,第二天还能剩下几只?”   秦东苓忽笑:“谁不知道狼吃肉?过了整晚怕是连皮都不剩一张——沈少爷,你倒是跟这蠢东西一样,整天钻研些乱七八糟没甚用处的东西。”   沈仲屿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可惜这乱七八糟没甚用处的东西,你也没答对。”   秦东苓敛了笑,蹙眉。   沈仲屿却已看向虞沛:“虞师妹觉得如何?”   虞沛猜测:“……一只?”   “师妹猜得很好,已经很接近了。”沈仲屿曲指敲了两下,“即便过了两晚、三晚,也依旧是四只小兔。”   虞沛怔住:“为何?”   狼不吃肉?   屋里的十好几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看来,就连一脸不屑的秦东苓都移过不解打量。   沈仲屿笑道:“这屋子里不让吃东西,那野狼便是再凶悍,也破不得秦道友定下的规矩。”   话落,屋里其他人愣怔片刻,随即捂嘴偷笑。唯有秦东苓咬牙切齿地瞪他:“沈仲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说你定下的规矩。”沈仲屿目光一移,落在门口处,“恰巧赵师姐来了,要不要告诉她一声,也好作为这天录斋的第一条斋规?”   秦东苓一惊,忙不迭跳下桌子。   但已经晚了。   赵师姐不快道:“秦师弟,上回便与你说过,这桌子不是拿来你乱坐的。若再记不得,就先去练功房打坐几月。”   秦东苓臊眉耷眼地认错:“赵师姐,是我不对。”   赵师姐道:“道君传了信,不光他,从今日起,你们都要去练功房修习打坐。”   先前带他们来学宫时她有多温柔可亲,眼下就有多严厉,脸上不见半分笑。   虞沛一手撑脸,听得认真。   依赵师姐的意思,他们要先修心,按批次轮流进练功房打坐,从三天开始,再到五天、十天,最后要能打坐一月。   她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直到赵师姐说:“不得带任何物品去练功房,便是一页纸、一支笔也不能。”   虞沛愣住。   什么都不能带?   那毛团儿怎么办?   但赵师姐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今日便从这些人开始——”   她连点了几人的名字,虞沛恰好在中间。   “午时过后,随我去练功房。”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藏月 30瓶;大蓝水母 2瓶;阿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托付毛团◎   坐在侧后方的沈仲屿看见她下撇的嘴角, 问:“虞师妹,怎么了?”   旁边的晏和将视线从话本上抽离,也瞥她一眼。   虞沛侧过身, 小声回了句:“没什么,在想打坐的事。”   也是她转过身后, 烛玉注意到她一直在用手指缠绞储物囊的系绳。   他道:“储物囊不能带进练功房, 你要不放心放在书斋里,我可以帮你拿着。”   “不用!”虞沛飞快拒绝。   要让他发现毛团子那还了得?   再说了, 他也没养过猫猫狗狗,而这小毛球还生着病。就算要托付给什么人,至少也得懂点治疗诀吧。   等等,治疗诀……   虞沛瞟了眼沈仲屿。   她认识的修士里,修医者道的就三个。   他, 姜鸢和闻云鹤。   闻云鹤就不用说了,还没回来, 而且他俩也不算熟。   姜鸢和她一样,这回也要去练功房待上三天。   沈师兄平时看着神经兮兮的,在大事上却靠谱得很。   要不让他帮着养几天?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念头。   毛团儿的危险性不是普通猫狗能比的,要是闹出什么事就麻烦了。   她也想过尽快把毛团送回云涟山,可她抽空看了眼, 毛球的情况还是很糟糕, 蔫头耷脑地喘着烫气。   要这么放它回去,实在有些不忍心。   -   正午, 虞沛爬到了天录斋院子里的大银杏上。   她盘腿坐在粗壮树干上, 拉开系绳。   毛茸茸动也不动地蜷着, 头上的小花左摇右晃。   “咕叽?”   “出来。”   它这才挤出狭窄的袋口。   七月的正午很热, 灼日刺得它睁不开眼。   于是它先听见了蝉声。   不比石阁的死寂, 那声响高亢而嘹亮,比摇曳的树影更惹人注意。   它在那声响里睁开了眼。   近处是攒聚的鲜绿梧桐,叶缝间偶尔溜进一缕风,它从那缝隙间望去,远看见蜚云卧山的光景。   “叽……”   好漂亮。   原来石阁外面是这样好看。   它的眼睛睁得更大,不敢眨动,呼吸也轻。   要是能一直在外面该多好啊。   虞沛拎着毛球,使它转了个方向,面朝自己。   “跟你说个事儿。”她说,“往后几天我要在练功房待着,你身子还没好全,如果把你寄养在别人那儿,你能乖乖听话吗?”   毛球眨眨眼,好半晌才理解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不要它了?!   那双黑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潮红,但它憋着没哭,又缩回储物囊,把自个儿裹进了布帕里。   “咕叽咕叽……”它弱弱叫唤。   它好好听话了的,没捣乱,也没出声。   哪怕听不懂它的话,虞沛也看明白了它的意思。   她轻轻弹了下它的前额。   “不是把你甩给别人,就三天。如果不愿意,我也可以送你回石阁。”离赵师姐说的时间还有两刻钟,跑一趟云涟山勉强来得及。   毛团儿飞快摇头。   它不想回去!   “不想走?”虞沛一手撑脸,“那就帮你选个‘新主人’?”   毛球擦去眼角的湿意,慢吞吞地学着她说:“山……颠……”   一天都不能再多了!   虞沛便拎过它,让它看向不远处的天录斋。   隔着亮窗,隐约能瞧见烛玉和沈仲屿两人。   他俩坐一块儿,但几乎没什么来往。这会儿烛玉正用竹条编着什么,沈仲屿则在看他那本蓝皮子书。   虞沛:“看见那俩人了吗?坐一、二、三……第五排那两个。”   毛球严肃点头。   左边是把它丢在石阁的前主人。   右边不认识。   “你选一个。”虞沛说,“右边那个是沈师兄,人很好,还会治疗术。他家里养了条狗,跟他关系不错;左边那个没养过什么小宠。”   她想过了,最好的法子还是请人暂养几天。   而要请人寄养,就得挑个它喜欢的。   如果它选了沈仲屿,她就多给他一些符。万一闹出什么事,他也能去练功房找她。   又道:“对了,还有沈师兄前面那个——在看书的那个姐姐。她人也很好,不过平日里可能没什么时间,总之看你吧。”   毛团认真听着她讲。   听她的意思,好似更想它选那个笑眯眯的青年郎君。   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是不行。   沛沛喜欢,它就喜欢!   虞沛问它:“你要谁?”   毛球抬起软乎乎的触手,指向沈仲屿。   “叽!”   他!   虞沛:“……抱歉,但我没看出来你在指谁——看书的那个姐姐?”   毛球乖乖地蹭了她一下,摇头。   “那是沈师兄?”   毛球正要点头,脑中忽想起一道声音——   “想好了再选。”   它呆愣愣地转过头去。   然后和烛玉对上了视线。   !   被发现了!   也是。   只要他想,随时能知道它在想什么做什么。   虞沛:“怎么不动了,还没想好吗?”   毛球甩甩脑袋。   她便又问:“沈师兄可以吗?”   毛球犹豫着摇头。   “不喜欢沈师兄啊……”虞沛稍顿,“那就是坐沈师兄旁边那个?”   怎么连名字都没啦?   毛球莫名想笑,但思及烛玉还在关注这边,只能忍着。   它违心地点点头。   “行吧,我去跟他说。”虞沛把它塞回储物囊里,跳下了树。   ***   虞沛找了个借口把烛玉叫到了外面,又特意挑了处隐蔽的角落。   她开门见山道:“烛玉,我马上要去练功房了,这些天……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烛玉心里泛酸:“你说。”   原来还想得起他。   “我之前捡了条小狗,怕学宫里不让养,就没跟人说。”虞沛斟酌着用词,并强调她只是捡了条“狗”。   烛玉扬眉:“什么狗?”   “黑黑的,很小。”虞沛打开储物囊,“照顾起来很方便,不用喂食也不用遛。但它很凶,所以要放在储物囊里,别让它跑出来。”   话落,她揪出一团黑漆漆的小毛球,把它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   它的姿势与平时大不相同。   毛茸茸的球上伸出四条细软触手,四肢着地——比起狗,更像一团黑棉花上戳了四根竹签。   烛玉:“……这是狗?”   “是,它天生就是这么个造型,估计原主人是打算把它往灵兽方面培养。”虞沛确信,拍拍它的头,“叫两声。”   “嗷——!”   毛团摇摇尾巴。   “嗷嗷嗷!”   虞沛又拍了下:“再走两步。”   毛球还不大习惯这样走路,同手同脚往前蹭了两步,然后直直朝左歪去。   幸亏虞沛扶了把,才不至于摔倒。   烛玉:“……”   他抬手拨了下它脑袋上的小花。   “狗会开花?”   “哦,那是饰品,跟你头上的玉链一样。”虞沛一本正经道。   烛玉扫了眼系在毛球身上的银链子。那样小的身板,链子却比他指头还粗。   他哼笑:“看来这狗的确凶悍,竟要这么粗一条链子。”   “凶得很!”虞沛再三强调,“现下还不知道它是瑞兽还是凶物,所以贴了好些驱魔符,一定不能放它出来——三天,就三天,等我修炼结束就拿回来,到时候再想办法把它送走,好不好?这回你要多少鲛珠都可以,只要我有。”   “可以帮你。”烛玉却道,“鲛珠便算了。”   “那你要什么?”   “还没想好。”他摩挲着那根银链子,“日后再告诉你。”   -   有他帮忙,虞沛安心不少。他俩提前约定过,要是毛团闹出什么事,就来练功房找她。   三天下来,竟是风平浪静。   她从练功房出来那天,刚巧赶上其他几组回来。   较之他们,其他几组算是吃了不少苦头,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听闻还有人一连做了十天半月的噩梦,就连素来跋扈的闻守庭都安分许多。   不过赵师姐没给他们多少喘息的机会,当天下午就带来了另一消息——   “祖晔道君递了信,说是不久后会有几桩任务落在你们头上,且免不了要和妖打交道。”   “妖?”有人惊呼,“可我们的修为这么低,妖族又素来狡诈,万一被它们杀了怎么办?”   “慎言。”赵师姐皱眉,“妖族好坏皆有,岂能一概而论。”   “狗屁好坏皆有!”被尸妖追着跑了大半月的闻守庭怒道,“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种——啊!谁往我头上丢石子儿,谁!”   他四下张望着,却没人看见谁出了手。   “闻师弟,安静。”赵师姐厉声道,“这回尺师兄特意从妖族请了位好友过来,暂任仙师一职,给你们教授一些妖族习性。”   虞沛眼皮一跳。   尺殊请来的?   总不该是……   闻守庭重哼:“什么烂妖也能坐上仙师的位置了?要真敢来,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一道身影。   来人身量极高,进门时还需稍躬着背。身着半袖,腰间斜插一柄短剑。   他站定了身,悍戾眼神就这么直直落在闻守庭身上。   仅瞥一眼,便叫闻守庭起了满背冷汗。   他实难承受住那眸里的血光,倏地垂下脑袋,胳膊不受控地抖着,再不出声。   赵师姐也不大敢往旁边看。   她退至一旁道:“这位便是新来的仙师,往后一段时间由他带着你们。便唤他……”   “银阑。”门前的男人接过话茬,脸不见笑,“若有不满可当面说清,闲言长语只自毁道心。” 第81章   ◎剧情又乱套了。◎   好。   剧情又乱套了。   虞沛脸上没什么表情, 实则思绪万千。   原书里根本没有什么与妖族相关的任务,更没有请妖来授课一事。准确说来,银阑就没在原书里出过场。   按原著时间线, 因为古墓寻宝时被闻守庭陷害,姜鸢和闻守庭都受了重伤, 宗门大比前一直在养伤。又恰好撞上去往蛟背山的几名弟子接连丧命, 闻云鹤便趁这空当找起了丢失的千机匙。   而现在剧情全变了。   想到这儿,虞沛下意识看了眼姜鸢, 却恰好与她撞上视线。   后者瞳孔一紧,慌忙移开目光。   但她显然不擅长伪装情绪,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眼神也乱。   虞沛:?   脸红什么?   她的打量太过直接,姜鸢不大自在地瞥她一眼, 主动挑起话茬:“之前在蛟背山见过那妖。”   虞沛点点头:“是,我也记得。”   姜鸢默了一瞬:“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对上那平静视线, 虞沛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在思索赵师姐先前说的那话——妖族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那边,银阑已经开始讲授妖与人族的区别,从气息到外形都说了些,但在提及妖术对人族的吸引力时, 引来了好些笑声。   虞沛瞥过视线, 恰好看见闻守庭和秦东苓两个捂嘴偷笑。   银阑一顿,问道:“何故发笑?”   闻守庭有些惧他, 登时住声, 躬低身板避开了他的打量。   倒是他旁边的秦东苓口快, 说:“没什么, 就是觉得师父您说的话有些荒谬。”   他特意咬重了“师父”二字, 显得滑稽。   银阑:“如何荒谬?”   秦东苓:“我们好歹也修炼了数年,怎么可能随意受妖族蛊惑。要真这么邪门儿,天下岂不让妖物占了去。”   银阑却未应话。   书斋渐渐陷入一片死寂。   他本就生得凶,眼下又不说话,一双三白眼压下来,让所有人都噤了口。更有许多人都摄于那股充斥房屋的威压,脊背发着颤,不大敢抬头。   就在他们以为他要动怒发火时,他忽语气平和道:“你叫秦东苓?”   秦东苓也在这安静中察觉到异样,不大自在地应道:“是、是……”   银阑双手环胸,往后一靠。   “出来。”他语气不善,“再蹲跳着去摘些野梨。”   话音刚落,秦东苓周围的好几个人都低笑出声,掩着嘴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传闻中的妖魅之术竟这般直接吗?那我小时候在学堂遇上的夫子也会,还更有效,因为他手里拿了戒鞭。”   另一人应和:“那新来的仙师肯定是不了解那姓秦的,脾气上来了连赵师姐都敢顶撞,怎么会听他的吩咐?”   “就是,还是人、妖两族差别太大——等等!那秦东苓怎么站起来了?”   窃语的弟子纷纷停住,看向陡然起身的秦东苓。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双手撑着木桌。   其余弟子自然没往妖术上想,只当他要发难回怼银阑。可他忽然往下一蹲,随即紧绷着脸,朝外蹲跳而去。   这一动作引得众人瞠目结舌。   怎么会这样?   有人在惊愕中试探叫道:“秦东苓,你干什么呢?”   但秦东苓恍若未闻,反而跳得比之前更快了,青蛙似的往外蹦。   直等他蹦出书斋,他们才惊觉,他这是中了妖魅之术。   可怎么会这么夸张?!   不过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要是方才那妖让他自我了断,难不成他也会照做?   这么一想,众人看向银阑的视线里多了些许惧意。   没过多久,秦东苓就回来了,还带了一满兜野梨。   将野梨放在最面前的案几上后,他身形一晃,眼神渐渐清明。   “嘶……疼……好疼!”他面容扭曲地蹲下,捂着小腿肚抖得厉害。   银阑在旁道:“若中了妖魅之术,看似能动能走,实则五感尽失,也无记忆。”   对上其他弟子含惊带惧的视线,秦东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中了妖术。   他面露骇意,忍着痛往旁避了两步。   一个方脸弟子高举起手:“那请问该如何化解?”   银阑:“若修为低于施术者,难以化解。”   方脸弟子还举着手:“那就是与修为高低有关了,可这天下之大,修为高于我们的妖不知有多少,岂不是碰着一个就中招一回?”   坐在姜鸢身旁的陶嘉月呆呆道:“不会吧,要是只有提升修为一种法子,那就不必请师父了。”   毕竟他们的修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起来的。既然银阑在讲这一点,就必然有应对的法子。   银阑道:“让妖寻不出潜入识海的空隙,亦可。”   方脸弟子听得懵懂:“识海空隙?请教仙师,具体要怎么做?”   虞沛也听得认真。   小时候她不听话,带她修炼的鲛师就常拿这办法罚她。   挨罚的次数多了,她也渐渐琢磨出了如何应对——拿内息强行锁住识海。   但归根到底是靠“防”,防一时可以,却没法时时防备。   也不知道银阑能不能说出其他办法。   却听银阑说:“以灵息构建屏障,屏障愈厚,效果便愈好。”   好吧,还是得造墙。   虞沛没了兴趣,蔫蔫儿地趴回桌上。   见大家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赵师姐开口道:“往后几天会有一对一修习,大家可以在修炼时逐步摸索,有什么不懂的再请教仙师。”   如她所说,银阑没给他们留下多少思考的时间,简单讲完人妖两族的不同后,就点了好几个弟子随他出了书斋,其余的人则留下看书。   虞沛翻完诀书,突然想起攻击值一直没什么进展,于是轻轻戳了下姜鸢的后背。   “姜师姐,”她小声说,“待会儿你有时间吗?”   姜鸢点头:“怎么了?”   “咱俩一块儿训练吧,我看好些练功房平时都空着,也问过赵师姐了,说是可以用。”   但姜鸢陡然一僵,手攥得死紧。   “训……训练?”   “嗯嗯!”虞沛的头点得飞快。   姜鸢不解:“可我修的是医道诀。”   “我知道。”   以后要做大医师的嘛。   但是……   “姜师姐你在看御术诀方面的书吧,看了书总得找人练练手不是?”   姜鸢是水灵息,按理来说更适合修习御术诀。而御术诀看似以防御为主,其实也有很多攻击性极强的诀法。   被她一语点破,姜鸢神情稍变。   她错开视线,指腹摩挲着另一手的虎口。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罢了,而且……”   她又想起上回在蛟背山时看见的那幕。   万鬼拔地而生,遮天盖日。   尚不论那是不是禁诀,分明只有大灵师才有可能使出这等诀法。   到底是她受鬼魄攻击,一时昏头生了幻觉,还是……虞师妹当真使出了此等诀法?   可不管如何,她也清楚对方的修为远高于她。   她的话止在半茬,虞沛接道:“而且什么?”   姜鸢回神:“而且我的灵力还不算高,就算对练,对你可能也没什么用处。”   虞沛:“不!用处可大了去了!有没有效也得试过了才知道,你就把我当成木头桩子、稻草人,随便往我身上甩灵诀。好不好嘛,姜师姐?”   她趴在桌上,拽着姜鸢的袖子。   “就练一小会儿,你要不喜欢随时可以叫停的。”   一旁的晏和移过冷淡目光:“你这样很像泼皮无赖。”   !   “小心我告赵师姐你上课偷看话本!”   这人把诀书、符书的封皮全撕了,然后黏在话本外面从早看到晚。   晏和推了下水晶镜,唇角勾起一点儿,挤出声不算客气的轻笑。   虞沛又看向姜鸢,问她:“姜师姐,等会儿练不练?”   姜鸢捏着手指。   说实话,她很想与她对练。   如果错过,就很难再遇上这样好的机会了。   可她来学宫到底是为了修习医道……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紧拧起眉。   瞥见她这般神情,虞沛只当她不喜欢修习御术。   也是。   她在御术道上的天分很高,如果真的喜欢,如何会改学医道?   她虽然很想要攻击值,但也不喜欢强人所难。   由是,她松开了手。   可不等她开口,姜鸢就说:“好。”   “啊?”   “对练吧。”姜鸢抬起头,定定看向她,“午后吃过饭了,我来找你。”   中午,姜鸢果真找上了门。   她虽然提前看过一些御术诀书,平时也试过布施结界,但刚开始上手时仍然很不适应。   两人足足对练了四五十个来回,她终于能施展出一个完整的诀法。   -   下午两人回到天录斋时,几个一对一修习的弟子已经回来了,个个跟见了鬼似的——   “我刚进门,就跟被人砸晕了一样,等回过神,已经扒在窗户上抓得手都麻了。”   “你这还算好的,我就听见他问‘千卷藏里可藏了什么东西?’就把里头的宝贝全给掏了个干净。这要遇上个恶妖,还不得倾家荡产?”   “你们都别提了,这是我这辈子头回吃草!不过也能接受,仙师说这草能明目。”   其他人越听,神情越发惊恐。   偏在这时,门口出现了赵师姐的身影:“闻守庭,过来。”   闻守庭慌张道:“赵师姐,我之前出去历练时受的伤还没好,能不能……”   “不能。”赵师姐厉声道,“快随我来,别耽误了时辰。”   闻守庭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   没一会儿,就顶着青紫的额头回来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   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虞沛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跟着赵师姐走到了旁边的小屋,进门前,师姐拍了拍她的肩:“放轻松,就当作是平常的训练。”   虞沛点头应是。   赵师姐暗在心底慨叹,前面进去的弟子大多紧张得很,一两句话也安抚不下,不想这小师妹看着倒冷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虞沛进了门,看见银阑大喇喇坐着,神情比早上臭多了——难怪那些弟子就跟和妖魔打过交道一样,就连素来沉稳的姜鸢都有些发怵。   看见是她,银阑的脸色好转不少。   等她关了门,他道:“你平时修习颇多,无需担心寻常妖术。”   见她警惕瞥门,他又补了句:“这屋外设了禁制,外面听不见。”   虞沛这才放心,眉眼间也露出点儿神气。   “那当然!一般妖术也奈何不了我了。”   她知道自己厉害,也从不刻意加以遮掩。   银阑似是很满意她这番不驯模样,道:“如今虽在外,行事也无需拘束。”   虞沛颔首以应,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阿兄,一般术法我已经能防住了,要不要再使些更厉害的?”   银阑一时犹豫。   虞沛:“就试一回!”   “那好,仅一回。”   话落,银阑抬起眼睫。   虞沛记得以前鲛师常是借助“声音”施展惑术——就跟银阑之前一样,因此做好了先隔绝外音的准备。   不想,她陡然撞上了银阑的眼睛。   那双与人类无甚区别的瞳孔,眼下却跟强光下的兽瞳似的,急速缩成一条尖锐的细线。   对上那藏青尖瞳的瞬间,虞沛竟感觉心脏顿停。   与此同时,她听见银阑道——   “沛沛,过来。”   是和平时差不多的嗓音。   但更低、更沉。   宛若缓游在深海的乐音,从四面八方朝她拢来。   她被浸在了那声音织成的网里,浑然不觉间,便往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迈得迟而缓,连呼吸都变得绵长。   银阑看见,开始思忖起该让她写下几个字,还是从旁边书架拿一本书。   可就在这时,那缓步上前的人忽然抬起手臂,扑抱住了他。   霎时间,银阑浑身僵冷,仿佛浸入寒池。   怀里的人并未察觉分毫,反倒蹭了下他的侧颈。   银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动弹不得,血阵阵往回涌着。   头开始发烫,身体却冰冷异常。   他的手还抬在半空,几乎是情不禁地缓慢垂下,似乎想要回应这个拥抱。   可就在他快要回抱住她时,却听见她在耳畔低低唤了声:“银阑……”   脑中仿佛有银针拨动,银阑忽地抬眸,瞳仁在一瞬之间扩散,恢复如初。   亦是同时,木屋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又大力合上。   “你在做什么!”烛玉大步流星地闯进,戾眼紧盯着银阑,周身气息混乱得像是乱飞的箭矢。   虞沛眨了下眼,意识逐渐清明。   ?   她刚刚不还站在屋子中间吗,怎么就抱住银阑了?   她抬起脑袋,手却没松:“阿兄!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术法灵修能学吗?”   银阑斜过眼瞥向紧绷着下颌的烛玉,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将虞沛鬓边的碎发压至耳后。   “惑术属妖,灵修修不得。”   虞沛有些泄气:“行吧。”   她身后的烛玉咬紧了牙,气血倒涌,脑仁跳得生疼。   他忍了又忍,勉强压下怒意,语气却仍生硬:“该到我了。”   虞沛松开手,回身看他一眼,疑道:“你不也是妖吗?难不成妖也会中同族的惑术?”   银阑往后一倚,单手撑脸道:“同为妖族,何须练习这些。”   虞沛跟着点头。   就是。   烛玉心梗到半晌没说出话。   好半晌,他才硬生生开口。   “那就让下一个来。”他看向虞沛,“沛沛,我们去叫沈仲屿。”   虞沛应好,临走前被银阑拽了把。   “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书要给你。”   虞沛神情自若地点头。   反倒是烛玉,目光像飞出的箭矢般钉在银阑手臂上,已恼得快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他缓过呼吸,道:“沛沛,你先回去。我再待一会儿,省得叫人生疑。”   虞沛应好,只不过出门时顿了步。   “不能吵架。”她提醒道。   这两人看着交好,可一旦到了私底下,就跟斗气的小孩儿一样。   烛玉忽舒展了眉,朗笑:“我与他能吵什么架,又非三岁小孩儿。”   虞沛还是不放心,又看向银阑:“阿兄?”   银阑姿态随意地斜坐在椅上,闻言掀起眼皮。   “嗯。”他语气淡淡地应了声。   得到了两方的保证,虞沛这才放心,转身离开了小屋。   但门刚一合,烛玉就冷下神情。   他抱剑而立,压下冷睨:“你方才意欲何为?”   “有话就直说,我没那工夫与你猜哑谜。”银阑没看他,意识不知飘在何处。   “猜哑谜?”烛玉哼笑,“你我最应清楚,惑术之下,中术者的一举一动皆受术者引导。”   眼皮稍颤,银阑抬眸,眼底是暴涨的怒意。   眨眼之间,他腰间的短剑就已出鞘。   “铮——!”   烛玉拔剑,横刃作挡,与猝然逼近身前的短剑相撞。   随那短刃一齐闯进眼帘的,还有银阑毫不压抑怒戾的双眸。   烛玉移过视线。   只差一寸,那短刃就要割开他的喉颈。   若不作挡,只怕眼下已人头落地。   银阑道:“少君谨言慎行才是。”   烛玉扯开嘴角,眼底却无笑意,掌心已不受控地释放出妖息,附在剑身,如赤红火焰,须臾就令两剑滚烫难握。   “那鲛族老儿任你远赴天域照应沛沛,那他可知,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在想些什么?”   银阑又将短剑压近半寸。   放出的鲛息如水似冰,试图压回对方的妖息。   “一派胡言!”他寒声道,“你若听不懂人言,割去双耳便是!”   最好将那烂嘴也撕了,省得胡言乱语!   两人已在杀意偾张的边沿,可突地,门外传来阵脚步声。   几乎是瞬间,烛玉收剑回鞘。   银阑也将短剑藏在身后。   门被推开,虞沛探进脑袋。   “我还是觉得得回来看看——你俩没吵架吧?”她的视线在两人之前来回游移着,隐含狐疑。   怕他俩在里头吵起来,她还提前把赵师姐支走了。   “自然没有。”烛玉环胸,端的通脱。   虞沛又看向另一人:“也是,毕竟现在不是在和绛海域,要是闹出什么事总不大好——对吧,阿兄?”   “嗯。”银阑应了,只不过身后握剑的手攥得更紧。   “那就行。”虞沛合上门,“你俩再待一会儿,我去叫沈师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上鸢 10瓶;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25%◎   傍晚, 虞沛打算往烛玉那儿走一趟——毛团已经在他那儿待了两三天了,她得去看一眼。   去寝舍的路上,她远远望见了尺殊。   不光她, 周围好些弟子也看见了他,投去的视线里满是压不住的惊羡。   倒不稀奇。   他离大灵师仅有一步之遥, 这学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将他视作目标。   不过这人性子太疏冷, 大多弟子只敢远远看着,偶尔冒出一声“尺师兄”。   虞沛原本也只想唤声师兄了事, 不想尺殊突然停下,主动与她搭了话:“新来的师父可还能适应?”   他的行径引来不少打量,虞沛能感觉到好几道视线齐齐落在自己身上。   她倒落得自在,说:“挺好,大家也都学得认真——听说是尺师兄请来的, 有劳师兄了。”   “也是便于往后行动,再者——”他顿了顿, “若不是他提起此事,我也想不到此处去。”   他说得含糊,但虞沛却听明白了。   她原以为银阑是抹不开情面,才会答应尺殊来学宫。   毕竟比起这种场合,他更喜欢在外打杀。而且在她记忆里, 他也从不和人族打交道。   可如今听尺殊的意思, 还是银阑主动要求来学宫的了?   这倒是稀奇。   尺殊又说:“现下其他几组也都回来了,过不了几日, 道君便会回学宫。时机难得, 还要勤思勉学。”   虞沛应好。   想起毛团儿还在自个儿身边, 她心下一动, 旁敲侧击道:“尺师兄, 听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灵师考核,那这些时日你都在忙这事吗?”   谈及考核一事,尺殊的神情仍作平静,瞧不出丝毫慌急紧张。   他淡声道:“灵师考核还在明年,提前回来不过是做些准备。”   看来这考核的难度还不小,他竟然要提前一年来做准备。   虞沛又问:“尺师兄,如今你回了学宫,云涟山那儿不打紧吗?”   尺殊:“云涟山有人看管,无需担心。”   虞沛点点头。   看他这样,宿盏心脏丢失的事应当还没有被发现。   虽然现在还没被发现,但一直任由毛团子在外面也很危险,还是得想办法尽快送回去。   想起那小毛团,她忍不住多问了句:“尺师兄,我之前就听人说云涟山上布设了结界,要是将那怪物的心脏贸然带出,就会被结界重创——也不知是真是假?”   尺殊驻了步,斜过的视线锐利如箭:“你很在意那邪物?”   这人也太谨慎了。   虞沛神情如常道:“就是好奇,我听好些人聊起过这事儿了。而且要是有那不知内情的闯上山了,又受邪物蛊惑,把它带出结界了怎么办?”   “不会。”尺殊稍顿,“除非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虞沛心紧。   尺殊:“那人接纳了宿盏本人的气血。”   怎么可能?!   她跟宿盏都没见过面,顶多是用复影镜与他联系过,可那也没法达到接纳气血的功效吧。   虞沛一时说不出话,好半晌问道:“只有这一种可能吗?”   尺殊“嗯”了声。   虞沛心乱如麻,快将面颊挠出红痕了,才又跟了句:“尺师兄,书上都说宿盏不知从何而生,当日大战后也不晓得去了哪儿——那这些年有没有追查到过他的下落?”   两人恰好走至分岔路口,尺殊停住,头上一柄骨钗折出温润光泽。   “虞师妹,”他语气平静,“你出来不久,或许尚不了解一些规矩。宿盏一事为天域密辛,旁人打听不得。如今鬼界担下此责,亦不会出现分毫差错。”   虞沛:“……”   不会出现分毫差错是吧。   到时候看见空空荡荡的石阁了,可别蹲在门口抱头痛哭。   她忍住与他斗嘴的冲动,放缓了呼吸。   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引起了他的注意,反倒更麻烦。   “尺师兄说得对。”她面无表情地送出一句夸赞,“如今鬼界驻守,还怕出什么意外?料想也没人能把那邪物带出去。”   尺殊反应冷淡:“鬼界接手不久,也还需事事小心。”   对哦!   原著里根本不是鬼界在守云涟山,之前她也听说过了,尺殊是十多年前守在那儿的。   虞沛尽量问得自然:“在这之前还有其他人守过云涟山吗?”   “嗯。”尺殊道,“若非意外,此事本不用鬼界经管。”   虞沛本想问问是什么意外,但今日打听得实在太多,况且他已经有了些许疑心。   下次再找机会吧。   她往左迈了步——那儿直通寝舍。右边则是去往藏书阁。   “那尺师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耽误你不少时间。”   “无碍。”尺殊丢下两字,提步便走。   ***   虞沛赶到烛玉的寝舍时,他正在拿软布拭剑。   她的储物囊就放在一旁桌上,袋口的绳子系得紧紧的,不叫一点儿气息漏出。   她关了门落了锁,匆匆上前。   “来的路上遇见尺殊,多聊了两句。”   “尺殊?”烛玉动作一顿,“他来做什么?”   天录斋地方偏僻,与其他学院离得远,他又并非新弟子。   “不知道,我看他往藏书阁去了。兴许是去找书,也兴许是找我阿兄。”虞沛坐下倒了杯茶水,“也不知道他和阿兄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   银阑的朋友她也认识许多,无一不是洒脱性子,向来不拘礼法。而规矩板正的好友,倒只见尺殊一个。   烛玉:“或许是鲛、鬼两族的交情,鲛宫附近不是就有一处鬼界大门吗?”   虞沛想了想:“倒也是。”   那鬼界大门属于禁地,死气太盛,从小爹娘就不允她靠近。   银阑却是去得多。   “对了,”她拿过储物囊,散开系绳,“那毛团子这几天怎么样,那退热的药吃了有效吗?”   烛玉收剑回鞘,顺手将剑放在了一旁剑架上。   “多半时候都待在你的储物囊里不愿出来,唯有吃药的时候才肯往外冒头。”   话落,那蓬松的毛团子挤出袋口。   它早便听见了虞沛的声音,摇甩的尾巴在布袋子上拱出一道来回起伏的弧线。   由于摇得过快,几乎整团毛球都在扭动。   “啾——!”毛球挤开系绳,像小炮弹一样弹出布袋,跳进虞沛怀里。   虞沛一把揪住它,上下打量。   “好像好了许多,也没之前那么烫了。”   头顶上的大包也消了,就连那朵小花都比之前精神。   毛球忽地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   好了许多?!   那是不是就要把它送回去了!   它慌忙看向烛玉。   “叽!”   ——它还想再多留两天的。   不行。   烛玉微睇着它。   若再待下去,只会招来麻烦。   他的态度强硬,瞬间便叫小毛球眼中有了泪意。   它哼哼两声,往虞沛怀里虚弱一缩。   “怎么又掉泪珠子了,还是不舒服?”虞沛摸了把它的头。   也不烫啊。   这毛团儿瞧着可怜兮兮的,但如今它已好了许多,自然还是得尽快送回石阁。   由是她问:“烛玉,你那儿还有瞬移符吗?”   “要多少?”   虞沛想了想:“十张有没有?我拿鲛珠或者灵石跟你换。”   “你先拿着用,往后再说。”烛玉转身开了柜子。   但足过了半刻钟,他还在柜子里翻找着。   虞沛察觉到不对:“烛玉,没找着吗?”   不应该啊。   他是个爱收捡的性子,平时要什么东西眨眼就能找见。   “我记得就放在这儿。”烛玉把那箱箧翻了又翻,翻至第三遍时,他忽想到什么,转身睨向虞沛怀里的毛团儿,蹙眉。   毛团儿心虚地移开视线。   “咕叽……”   看它做什么。   它可没吃他的符。   烛玉:“……”   他用力合上箱盖:“险些忘了,上次就把瞬移符用完了——要不去外面集市买?”   虞沛:“我之前去集市打听过了,瞬移符这样的高级符箓得先预订。从预订到制符,至少得半个月。”   烛玉:“那——”   “没事。”虞沛揉了把毛团子,“我再去问问别人。”   也不能问得太多,免得招来疑心。   “好。”   虞沛又问:“它这几天没闹出什么事吧,可还算听话?”   小毛球险些炸毛,慌忙看向烛玉,摇头摆尾。   “咕叽!咕叽!”   ——快夸夸它啊!   夸什么?   烛玉冷笑。   胃口好吗?连纸都吃。   “还算听话,与普通猫犬没什么区别。”他顿了顿,“你要是喜欢,我便让人留意一番,看哪处有乖巧听话的小宠。”   毛球耷拉下尾巴。   “呜……”   沛沛说过喜欢它的。   “再说吧。”虞沛没捏两下就把毛球放回了储物囊里。   一进储物囊,它便慢吞吞拖过那条草绿色的帕子,窝在里面,乖乖儿地听他们聊天。   虞沛:“烛玉,你是不是也会阿兄那种惑术?”   烛玉“嗯”了声,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又补道:“但从未施展过,若贸然使用,太过危险。”   “好吧。”虞沛蔫了下去。   她还想他帮她训练来着。   这时,她忽借余光瞥见他的床铺。   “你还是没找到枕头?”她忽问。   上回他说枕头不见了,现下放在床铺上的,明显不是之前那只。   “没找到,索性重新买了——模样瞧着如何?”   “挺好看。”虞沛说。   好看归好看,她还是喜欢她那只枕头,睡着很是舒服。   两人聊到天色已黑,虞沛才走。   不过没把毛团儿带回去——之前银阑说晚上要来给她送两本书,他太过敏锐,她怕叫他发现。   烛玉送了她一段,回去坐了小半时辰,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那人显然是个没耐心的,敲了两三下不见门开,就又加重了力度。   他拉开门。   已至深夜,放眼望去灰沉沉一片,不见丁点光亮。   唯有门口那人眼睛亮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烛玉视线一落,轻笑出声。   “沛沛,怎的又抱了只枕头?”   他还特意按她的喜好挑了只新的,不想还是招不了她喜欢。   虞沛没应,直接进了房门。   进去第一件事,便是拎起烛玉的枕头甩至一边,然后抱着自个儿的滚上了床,还好心与他分出一半。   嗅见她的气息,毛团儿一下挤出了储物囊,蹦蹦跶跶地往床上跳。   跳至半空,一只大手从斜里伸过,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它。   “叽?”毛团晃了晃,呆住。   烛玉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回布袋子里。   他沉声道:“今日做了错事,竟还不知反省?”   毛团儿头顶的小花耷拉下去。   “咕叽……”   它只是想再多留两日,不会惹麻烦的。   “如今你得了她两分喜欢,也不当随心所欲。”烛玉拉紧系绳,“恃宠而骄只会招来厌嫌。”   -   凌晨。   天际已浮出一线鱼肚白,半空漂浮着潮冷的雾气。   银阑推开练功房的门,晨风扑打在汗湿的身躯上,使人神清气爽——他不常睡觉,一连两三月不闭眼也是常有的事,大多时间都花在修炼一事上。   他拎着长戟大步走过,走至一分岔口时,忽瞥见一道人影。   那身影熟悉,一见就是虞沛。   步态却陌生。   步伐虚浮,慢慢吞吞地往前踉着。   还有……   银阑目光一转,落在她手里。   她竟满满当当地抱了两个枕头。   那两只枕头的花色与样式皆有不同,但一眼就瞧得出她的喜恶——   右手那只用臂弯紧紧扣着,抱在胸前。   另一个则随意许多,单拿手指拎着,时不时还嫌重似的,要甩动一阵。   银阑扫了眼四周。   现下寅时过半,天边虽有隐约亮色,但到底还是歇息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天还没亮,她出来做什么?   乱逛也就罢了,怎还抱着两个枕头?   “虞沛。”他提声唤道。   可那人一步没停,直冲冲地朝前走。   他蹙起眉,又唤一声:“虞沛?”   她仍不应,只用力甩着左手那只枕头,借着它的力道往前走。   银阑再次扫向周围,同时放开感官。   确定无人,他才压低声音叫道:“银弋。”   虞沛还是没理他。   银阑察觉到不对。   他快步上前,并没靠近,停在半丈之外看她。   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也不眨。   银阑有所了然。   是梦游吗?   可她以前似乎没这习惯。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1号 第83章   ◎黄粱城◎   第二天, 又有一批人去了练功房打坐,剩下的则留下练习对抗惑术。   虞沛再去时,发觉银阑投向她的视线总带着几分审视。   被他看过几回, 她终于忍不住问:“阿兄,你总拿这种眼神瞧我干嘛?”   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银阑回神, 一手搭在桌上, 轻敲着。   “你……”他忖度着问,“离开家后有没有何处不舒服的地方?”   虞沛瞬间警觉。   他是不是发现“乱灵”的事了?   应该没有。   他并不是个能沉下心的, 如果发现了,只怕早就与她摊牌了。   但又不像是寻常普通的关切。   短短几息内,无数种可能从虞沛脑中闪过。最后,她平静应道:“没有,怎么了?”   银阑:“没什么, 只是你鲜少在外这么长时间,娘忧心你会不习惯。”   这倒是。   想起娘亲满眼含泪关心她的样子, 虞沛无奈叹气。   她都已经十七了,还把她当小孩儿一样。   “草籽落在石头缝里都能生根,娘亲思虑过重了。”虞沛说,“没关系,赶明儿我给她写两份信。而且中秋也快到了, 到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回去一趟。”   “嗯。”银阑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金丝镶边的箱箧, 递给她,“我让人抓了些安神药, 还有几盒安神香, 助眠的效果都不错, 对身体也无弊处。”   “哦, 谢谢阿兄!”虞沛分外自然地接了。   以前银阑就常给她塞东塞西的。   不过这些药怕是没处用了, 她每晚睡得可好!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银阑开口提醒。   “无论睡得好与不好,也记得吃,还有……”他稍顿,“若是压力过大,要记得与为兄说。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能解两分忧。”   “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破解你的惑术。”虞沛背着手,绕着他打起转,“以前鲛师说过,惑术的施展需要一个‘介质’。要想化解惑术,就得先破开介质,再寻找机会封住识海。”   她停下,正好站在他身前。   “那几位鲛师施展惑术时,常拿声音作为介质。你之前对付秦东苓也是这样——可上回明显不同。”   上次他对她使用惑术时,不光在通过声音入侵她的识海,还有其他的东西。   她正想着,外面忽有人敲门。   “银仙师,虞师妹,打搅。”是赵师姐的声音。   虞沛走过去,开了门。   在书斋之外,赵师姐的面色通常会温和许多。   “银仙师,打搅了。”她细声道,“祖晔道君回来了,说是有些事要讲。还请仙师歇息片刻,两刻钟后再继续修习。”   “无妨。”银阑起身,“道君先前就传过信,我与你们一起去。”   -   三人赶去天录斋时,去练功房打坐的几个弟子也都回来了。   书斋里不算安静,大多在窃窃私语。祖晔道君笑看着他们,并不提醒。   虞沛看见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好几样东西——是之前他们几组去寻的秘宝。   恶鬼的鬼牙。   能打开一切结界的千机匙。   可以养出灵兽的种子。   还有万年古木雕成的童子像——据说这木像可带来好运,且效果奇佳。   虞沛不由得多看了那木像几眼。   几人落座后,祖晔道君道:“诸位之前或许就听说过,新弟子头半年里要待在学宫,不得擅自离开。”   “道君!”闻守庭高举起手,衣袖落下,露出胳膊上深浅不一的伤痕,“那就是说现在有意改变了修习的方式?”   “算是,可也不尽然。”祖晔道君说。   话落,大半弟子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这次外出探宝的人,还不到总人数的一半。   这样看来,倒像是在拿两方作比。一些人依照以前的模式修炼,另一些则从入学宫开始就外出历练。   那些留在学宫的弟子原本还庆幸自己不用在外奔波劳累,也没有对上妖魔邪祟的危险。可听了祖晔道君的话后,他们不免心生别意。   就这样按部就班地修炼的确舒服,但总像是落人一步似的。   祖晔道君又道:“这次共有二十人外出寻宝,三日后,我会从中再挑选九人,继续进行下一轮试炼。”   再挑选九人?   众人皆变了脸色——尤其是那些没参加寻宝的弟子。   也就是说,从上回的历练开始,他就在进行层层筛人。   而他们竟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这叫人如何甘心?!   “道君!”坐在闻守庭旁边的秦东苓高声道,“为何要这样筛人?上次木塔试炼时,您似乎没有说过。”   祖晔道君笑得慈和:“你们来学宫不是为了踏青休假,从进来的那刻起,就处处是试炼。哪怕平常小试,也当尽力而为。”   他这话说得重,却有道理。   可是……   “弟子不服输!”秦东苓皱眉道,“那降妖除魔的苦头我也吃得!若再来一次,我也能行!”   祖晔道君放声大笑。   “好,好!”他捋了把白须,“既然有这份劲头,不妨用来潜心苦修。此回虽要从这二十人中拔选出九人,可往后也说不准会有何种变动。”   这话起效颇大,那些弟子还愤慨不平,眼下怒火顿消,个个憋着鼓劲儿,暗自攥拳。   唯有晏和立起书遮住视线,眼底有几分反感。   “老狐狸。”他低声自语。   -   三天后,天录斋。   赵师姐神情严肃道:“依道君所说,明日起你们几个就要前往黄粱城,完成下一项试炼。”   坐在最前头的是闻守庭,他左右两瞥,目露不快。   去蛟背山的五个人都被挑中了,这倒不稀奇。他们回来得最快,也几乎没受什么伤,听说同行的尺殊师兄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   “赵师姐!”他剜了眼侧后方傻笑的闻云鹤,眉头紧蹙,“道君挑人的标准是什么?他为什么也在这儿?”   他记得闻云鹤找的是能种出灵兽的种子。他们那组回来得最慢,还有两个被妖怪追杀受了重伤。要不是带队的师姐出手相助,早就送了命。   赵师姐:“道君自有他的道理。”   “师姐这解释未免太糊弄人。”闻守庭双臂环胸,“如果挑了去找童子像的那几个,我还能理解,毕竟他们只慢我们一步。”   “道君从你们组里挑了三人,是因其他两人受了重伤,不便出行。至于那童子像……”赵师姐叹气,“虽然任务做得不慢,但他们找到的童子像是赝品。道君说了,不能算他们完成历练。”   “赝品?”闻守庭愣住。   “是,赝品。”赵师姐说,“就此打住,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此次试炼,你们需要护送一些人去往黄粱城。”   听到“黄粱城”三字,陆照礼神情陡变。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师姐,您所说的黄粱城,难不成是那传闻中的半妖城?”   半妖城?   虞沛偏头看他:“什么半妖城?”   她在妖族待了多年,还没听说过这地方。不光如此,她也从没见到过半妖。   陆照礼说:“就是半妖居地。半妖向来为人族与妖族所不容,几百年前有十好几半妖犯了重罪,本该押去千妖门问罪,但中途逃跑了,此后就失去踪影。听说他们在靠近魔域界门的苦寒之地修建了城池,便是黄粱城——不过这都是没什么根据的传闻罢了。”   虞沛下意识看向烛玉。   后者摇了摇头。   她心生错愕。   他竟然也不知晓?   赵师姐接过话茬:“陆师弟说得不错,你们这次要去的黄粱城,正是半妖居地。”   虞沛问她:“赵师姐,天底下所有的半妖都住在黄粱城里吗?”   “并非。”赵师姐说,“天下半妖颇多,黄粱城里也不过两三成。”   那就好。   虞沛勉强松了口气。   原文里提到的半妖很少,按理说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但着墨较多的那半妖,却是杀死女二的最大嫌疑人,也是她最为提防的存在。   等会儿。   按原著的时间线,那半妖要在宗门大比后才会出场。   那他出场之前,是住哪儿来着?   她拧眉细思起来。   原书里好像没写,但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正想着,她听见陆照礼问:“赵师姐,我们要护送谁去黄粱城?”   “给——”赵师姐拿起桌上的三页纸,递给最前面的闻守庭,“这上面是那三人的信息,你们传递着看。”   趁他们翻看的空当,她道:“这三人去黄粱城,是为了祈愿。”   姜鸢:“祈愿?”   “是。”赵师姐说,“传闻那半妖城里有一位黄粱神,无论向他许下任何心愿都会实现。但对寻常凡人而言,黄粱城太过凶险,所以多半会雇些修士同行。”   闻云鹤乐呵呵笑道:“要是求神拜佛就能事事如意,那我们也不用坐在这儿了,只要每天许个愿望就成。”   赵师姐颔首:“所以才会让你们走这一趟。”   虞沛顿住,倏地抬眸:“黄粱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上月有四人去了黄粱城,随行的还有十好几散修。”赵师姐停了半晌才道,“近二十人,至今无一人回来。”   闻守庭头皮炸麻,把手中的纸往桌上一摔。   “那还去个屁!摆明了送命的事,不能让什么长老道君去吗?”   虽说学宫要锻炼他们,可这也太夸张了些吧,竟要他们去送死?!   赵师姐:“……你以为试炼就是送你去石头墩子上蹦两下吗?”   “可——”   “你若不想去,我会转告道君。”赵师姐道,“既然走了灵修的路,往后只会一日比一日凶险。”   闻守庭咬牙,最后“嘁”了声。   “那我要护送这人!”他高举起手里的草纸,甩了甩。   虞沛倾过身,仔细盯着那张草纸。   上面画了小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旁边还简单罗列了他的信息——   钟福易,商贾,常年四海为家。   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选他?其他人你还没看呢。”   “不用看了!我家大业大,他瞧着也有些钱,比较有共同点。”闻守庭煞有介事道,“而且这人面相不错,天庭饱满、耳垂厚大,应该是个命大的,用不着我操心。”   虞沛:“……”   考虑得真周到啊。   “虞师妹,还是少与他搭话为好。”沈仲屿笑眯眯道,“恐染上痴傻之症。”   闻守庭:“你!”   “哈哈哈哈!”闻云鹤突然大笑出声,摸着后脑勺道,“沈师兄好厉害,你是如何诊断出此类病症的?”   虞沛:“……”   沈仲屿:“……也离他远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泡似 73瓶;祯宝 40瓶;玛丽苏梦幻紫琉璃 5瓶;骑鸭子、刺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50%◎   见闻守庭抓着那富商的纸不放, 赵师姐提醒:“还是要考虑到同组和其他人的想法,再作挑选。”   闻守庭反问:“我跟谁一组?”   赵师姐翻开一个蓝皮簿子,手指在上游移:“闻守庭……闻守——找到了, 你、云鹤师弟,还有照礼师弟同组。”   闻守庭登时皱起眉, 面部肌肉都似在抽搐。   “有陆照礼就行了, 要闻云鹤来凑什么热闹?”   陆照礼先是看了眼闻云鹤,确定他神情如常才开口:“既然同在一组, 又何须起些不必要的争执?况且云鹤道友也很好。”   “好?你是金灵息吧?”闻守庭眼尾朝旁一挑,“他是木灵息,修的医者道,打不能打,防不能防, 能帮上什么忙,又有何处好?”   陆照礼那古板神情里渐有怒意:“你实在太过无礼。”   “我无礼?”闻守庭神情大变, “实话实话也叫无礼?”   陆照礼坦然道:“不合时宜的话可以不说,这是最为基本的礼节。”   闻守庭自小被养坏了脾气,在家中根本就没人敢驳斥他。一时之间,他气得脸上涨红,却无从开口。   偏偏陆照礼又跟了句:“不过你年纪尚小, 从头开始学也无妨。”   !   这不就是在说他又幼稚又不懂礼貌吗?   闻守庭咬得牙关直响, 狠瞪着他。   虞沛默默移开视线。   果然。   像闻守庭这种的,还得直性子来治。   “好了, 有什么事私下去讲。”赵师姐及时打断他俩, “虞师妹, 烛师弟还有小承师弟, 你们一组。姜师妹, 沈师弟和曲师妹三人一起——你们可以先换下位置,就按组别来坐。”   几人照做。   换好位置后,赵师姐口中的“小承师弟”坐在了虞沛左边。   是个圆头圆脑的少年,脸上的稚气还未甩净。   “我叫霍小承。”他声音发紧,“我们见过的。”   虞沛点头:“我知道啊。”   他们不是每天都见吗?   霍小承看出她所想:“是入学宫以前就见过,我是风律岛弟子,那会儿跟着薛从煦师兄一起住在池隐城的客栈里。”   哦!   虞沛想起来了。   刚到池隐城时,与他们同住一家客栈的大半都是风律岛弟子。对付沈仲屿的哥哥沈伯屹时,他们还帮了不少忙。   “原来是你。”她说,“那会儿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多言谢。”   霍小承慌忙摆手:“不不不,当是我们言谢才对!我薛师兄是个爱较真儿的,当时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事。”过往的事她早忘了。   话落,那几页纸恰好传到虞沛手上。   她接过一看,除了那富商,另外还有两人,都没贴小像。   卞映禾。   刚满十五,是某县令独女。   后面还特意注明了,这人身子骨弱,患有腿疾,需时刻照料。   另一人的信息十分简单,只写了名姓和年纪——   虎子,十二岁。   闻守庭哼了声:“一个病秧子,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所幸我抢得快,不然还得担上大麻烦。”   他咬死了那富商不放,剩下两组倒都不在乎护送谁,索性抓阄。   最后虞沛他们抓着了“虎子”,沈仲屿三人则负责护送卞映禾。   -   翌日一大早,赵师姐就领着一行九人乘飞槎离开了学宫。   行了约莫三个时辰,坐得他们腿脚都麻了,飞槎终于有了落地之势。   虞沛隔着云雾朝下望去,远瞧见好些豆丁似的人影——不出意外就是钟福易他们了。   她坐得头晕,却也发现底下的人有些对不上数。   一、二、三、四、五……   怎么不止三个人?   从哪儿多冒出来的?   随着飞槎离近地面,她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银仙师怎么也在?”虞沛捏紧了储物囊的袋口。   她还没找着机会把毛团儿送回去,只能带在身边,希望不要叫他发现。   “银仙师?”原本愁眉苦脸的闻守庭听见,登时跳起,语气兴奋,“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去?太好了!我可听说他是鲛人一族,有他在,还有什么妖敢近我们的身?!”   虞沛睨他一眼。   敢近你身的妖可多了去了,你后面就站着一个。   赵师姐说:“银仙师的确会带着你们去黄粱城,但他不会干涉你们的行动。”   不会干涉?那能起什么用!   闻守庭瞬间苦下脸,恼捶了下船沿。   待飞槎落地,他最先跳下船,生怕被人抢了似的,拔开嗓子就喊:“钟福易在哪儿?”   “诶!在这儿!”一个抱着小孩儿的男人站出来了。   “你是钟福易?”闻守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瘦长男人,面露狐疑。   穿得倒富贵,但面黄,双颊往下陷得厉害,耷拉的眼尾将无神的眼遮去大半。   跟那小像上的富贵相沾不上半点干系。   “是嘞,正是!仙家有啥子事?”   他口音杂,乱七八糟地搅在一块儿,让闻守庭愣了一愣。   他不快皱眉:“怎么回事?你与这画像上天差地别!”   钟福易干笑两声:“仙家莫怪,这不走南闯北,画得俊些更招人信嘞。”   闻守庭暗啐一口奸商,又看了眼他怀里的娃娃。   估摸着四五岁,胖乎乎的。周围这么多些人,他也不怯,低着脑袋玩颈子上挂着的财神爷金坠。   他道:“倒稀奇,头回见不挂平安锁,挂财神爷的。这么个小娃娃,你要他发什么财?”   钟福易又好脾气笑道:“仙家莫怪哩,打小这样养着,长大才坐着趁钱嗦——小秤儿,快叫速速!”   闻守庭听得头都大了。   小孩儿抬起脑袋,糯糯唤了声:“速速好。”   闻守庭:“……”   原来是叔叔。   “你!”   算了算了。   想着面前两人皆是寻常百姓,他硬生生压下怒火。   “这小孩儿你也要带去?”他问。   “对嘞。”钟福易客客气气的,“屋里头没人看着娃娃,不放心。”   闻守庭欲言又止,心底不断默念着“算了算了”。   至少比那两组省心。   他斜过视线,落在另两人上。   那叫卞映禾的小姑娘窝在轮椅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活像截削了皮的竹枝子,又白又细,看得人心惊。   许是出行不便,她还带了个丫鬟和侍卫。   另一个叫虎子的男孩就更不用说了,那草纸上写着他十二岁,可眼下一看,跟七八岁的小孩儿差不多。   瘦、黑、矮,浑身的肉估摸着还没小秤儿多。   闻守庭心觉奇怪。   之前听赵师姐说过,去黄粱城许愿得先寄钱,至少也得十两白银。   这么个衣服都要打补丁的小孩儿,哪儿来的钱?   没作多想,他便抛之脑后,心底生出几分快慰。   还好选了那商贾,相比起来还是最轻松的了。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啊?”闻守庭忽觉神清气爽,“早些到了也好先歇息歇息。”   银阑走至溪旁,吐出两字:“即刻。”   即刻?   闻守庭一愣,随即看见那条溪流竟像被人劈裂一般,纵生出一条漆黑的长洞。   “走罢。”银阑没多作解释,抬步踩进了那洞里,身影逐渐消失。   等、等等!这黑洞是怎么回事?   里头是什么东西?   闻守庭傻了。   但虞沛已经紧跟而上,轻巧跃进洞里。   再后面便是烛玉。   有前几人做了示范,其他人也都稳下心神,接连跟上。   “等等我!”眼见洞口逐渐变窄,闻守庭撒开了腿往前跑,赶在那洞口闭合前跳了下去。   跳下的瞬间,脚底陡然窜起一股凛冽冷意,又攀上小腿、脊背,最后刺进头顶,冻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缓睁开眼,这才发现周身景象已变。   放眼望去,天地共色。   两侧雪山连绵,脚下是宽阔雪原。雪原尽头隐见袅袅青烟,应有人户。   他冻得手脚发麻,忙掏出赵师姐之前给他们的御寒符,往衣服里贴了好几张——据说黄粱城天气多变,没到那儿谁也说不准是冷是热。   体温渐渐回暖,他长舒一气。   “黄粱城周围设了结界,最近仅能到此处,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到了。”银阑言简意赅,“暂且用御寒符顶着,等进了城再更换衣物。”   其他人应好,顶着风雪往城里赶。   银阑在前开路,他生得高大,小虎子紧跟着他的鞋印儿踩,风雪也被挡得干净,走路倒不费劲儿。卞映禾由侍卫背着跟在后面,轮椅早被银阑收到了储物囊里,也行得稳妥。   但这印子叫好些人踩过,压得紧实,后面的要再走不免打滑。   滑过两回后,压尾的虞沛索性往新雪上踩。   一步下去,能没过半截小腿。   没走多远,那御寒符似也失了效,冰水一阵阵往里沁。   一点雪也想为难住她?   做梦!   她抬腿使劲儿往雪上踩去,嘎吱嘎吱的声响淹没在呼号的风中。   一旁的烛玉扫了眼她打架式的走法,笑出声:“使这么大的劲儿——你这是打算把腿种进地里?”   “我——”虞沛刚张口就接了满嘴雪,只得拎起衣领挡住嘴,“我力气足得很!”   说着,又往前快跑了两步。   烛玉突然拉她一把,两人本就走在后面,这会儿更是慢了一步。   “怎么了?”虞沛警觉,四下张望。   是不是发现什么异常了?   “不好走?”烛玉松手,低声问她。   虞沛摇头。顿了半晌,又诚实应道:“其实有点儿。”   她实在没想到黄粱城是这等严寒天气,雪也厚,她穿的是平日里修炼用的鞋子,鞋口浅,着实不好走。   烛玉伸出手去,掌心平摊:“我也不好走,牵着走要好上许多。”   虞沛面露狐疑:“你是不是往手里藏冰渣子了?”   烛玉:“……”   他哼笑一声,突地抬手贴上她的后颈。哪怕还有头发隔着,虞沛也感受到了彻骨寒意。   “嘶——”她被冰得跳起来,随即抓了捧雪往他袖口里一塞,“新年礼提前给了不用谢!”   说着,又往前快跑了两步。   烛玉抖干净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还没有所动作,耳畔陡然落下一声:“就快到了,跟好。”   两人齐齐抬头。   说话的是银阑,看似在提醒大家,实则那双戾眼正冷冷盯着他俩,脸臭得要命。   虞沛:?   可他们一直跟着的啊。   跟得紧紧的。   见他俩没打闹了,银阑才回身。   只是那股郁结之气仍未消散,堵在心口。   这时,他听见闻守庭小声埋怨:“早知道就不把那些衣物送去洗了,这样还能多带两件,也不知道这黄粱城里有没有衣坊。”   银阑记起前天碰到过他一回,是在从虞沛寝舍出来的路上。   他看见闻守庭支使几个奴仆抱着竹篓子往东赶,原是要去清洗衣物。   银阑想起那只被虞沛甩来甩去的枕头,上面沾了灰尘,想必也要濯洗。由是,他问:“学宫里男女浣衣在一处?”   “怎么可能?!”闻守庭大惊失色,“我们都住在东边儿,女弟子皆在西边。各有各的居处,哪有通用之说?”   西边?   银阑稍怔。   可那日沛沛不是打东边来的吗?   他低声问道:“东西之间,可有什么界线?”   “有啊。”闻守庭答得自然,“就那岔路口,往左走是寝舍,前面再分岔,就是东西两处。”   如此,她竟真逛到那边去了?   银阑眉头稍皱,看来这梦游之症,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他怎么就答应了?◎   快到城门时, 远远就有人相迎。   领头的是个面善瘦高的灰袍老人,身后跟了十好几侍卫。   他笑着上前,拱手道:“殿下远来辛苦, 只是唐大人近些时日在闭关修炼,一时难以离开, 便令我来迎殿下进城。”   “无妨。”银阑向来任达不拘, “你是唐管家?”   “是。”唐管家又一拱手,“前些年随大人去了趟和绛海域, 实有幸焉。”   银阑不欲周旋,直言:“若要上山祈愿,当如何?”   唐管家:“请殿下和各位仙家先随我去。祈愿之前还需花些时间做准备,今日不若暂在府中歇息。”   银阑应好。   一行人入了城,直奔城主府。   虞沛还没忘记赵师姐说过黄粱城里可能有异, 没休息多久,就约着烛玉和霍小承出了府。   城主府坐落在黄粱城的东方, 背靠高山。   白雪漫天,唯有城主府后的那座高山一派葱茏,鲜绿如春。   黄粱城不大,仅一条主街,两侧如叶脉般横生出不少小巷, 衣坊客栈、酒肆茶铺……店铺林立。   乍看之下, 与寻常可见的边陲小镇没什么两样。   镇子虽然不大,但要从中找出异常也比大海捞针简单不到哪儿去。   三人索性兵分三路, 分头行动。   虞沛去了西街。   黄粱城内的风雪比外面小了许多, 人群攒动间, 地面很难积起雪。   没走多远, 她就发现了不对劲——这城里的居民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她自小在鲛宫长大, 像什么水妖、鱼妖,总爱以原型示人。   而常化作人形的鲛妖,也会保留些许妖貌——比如眼尾的浅蓝色鲛纹、尖耳、利牙。   即便是现在隐瞒了身份的烛玉,在和绛海域的时候也时不时会露出龙角或是鳞片。   但这整座黄粱城里,竟没有一个人露出妖貌。   要是外人不小心闯进来,根本不会把这里与妖城扯上半点干系。   看着平静无常,反倒让人觉得怪异。   她又往前行了一段,正犹豫着该不该找人问问,忽听见一声尖叫——   “啊——!别打了,别打!”   她循声望向右侧的一道狭长小巷。   哀嚎声从最里头传出,但巷子里挤了四五人,没法看清。   那痛呼尖利,可来往人群就像没听见般,连步子都不曾放缓。   虞沛不作犹豫,快步上前。   “你们都在凑什么热闹?”她神情自若地往里挤,“也让我瞧瞧。”   “挤什么挤?!滚!!”最外围的一个高大男人不快转身,正要推开她,却神情陡变。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冲撞。”他往旁避了两步,还不忘拍了下同伴的肩,“是外头来的修士。”   他有意压低嗓音,但这宛若蚊蝇的一声还是成了掷进湖泊的碎石。   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就连正落着拳头的两人也僵怔抬头。   倏地!好几个半妖扶着墙往后退了几步,眼底的惊恐不作假。其他几人也接连站起,争相仓皇往外逃去。   短短几息,巷子里就只剩下了痛苦的沉闷喘息。   虞沛:“……”   她连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不过好像的确是这样,这一路上遇着的半妖,看见她时多多少少都像遇着了瘟神,或避或逃。   ——这座城里的半妖似乎都不怎么喜欢修士。   对。   是不喜欢,而非纯粹的惧怕。   想到这点,她没急着上前,而是停在原地问:“你怎么样?”   那人被揍得很惨。   蜷成一团,露出的半边胳膊满是淤青,痛吟从刚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   地上也是,白皑皑的地面洒了不少梅花似的血点。   听见虞沛的声音,他一僵,随即抬起脑袋。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偏深,眼睛却亮,尖尖的牙抵着下唇。   还有……   虞沛目光一移,落在他的头顶。   那头蓬松的乌发里,竟长了一对软乎乎的耳朵。半圆状,黑茸茸的,边缘则是浅黄色,隐见褐色斑点。   两边的耳尖还各穿了个银环,随着身体的颤抖而轻晃着。   ……   是猫?   豹子?   还是老虎?   不过,好可爱……   在她打量之际,那半妖捂着左臂站起,身量颇高,一条细长的毛绒尾巴拖在后面。   他甩干净头上的碎雪,脸上不见丝毫难过或是害怕,反倒带着灼目的笑。   “是你救了我!”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不知疼似的往前快走两步,“你是灵修?要带人去神山上祈愿吗?”他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虞沛竟不知该从何处答起。   他也不像是盼着她回答的样子,眼底迸出小雀儿似的欢欣:“灵修姐姐,你的修为好似很高,比我之前遇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你也要跟着许愿的人一起上山?”   他太有活力,但虞沛除了修炼或打杀,平日里多半在发蔫,鲜少能对什么提起兴致。   她有些难招架这生龙活虎的劲儿,半晌才挤出声“嗯”。   她的任务就是护送虎子,如果祈愿要上山,那她自然得跟着去。   “果真!我就知道!”半妖的眼睛更亮了,“灵修姐姐,你既然要上山,那到时候可不可以挑我?”   挑他?   虞沛没听懂:“什么意思?”   但那半妖突然“啊”了声,躬身去刨被埋在雪里的布包,看着很是着急。   “竟然被耽搁了这么久,早知道就把耳朵藏起来了,也省得惹上那些人!”他边刨边说,“灵修姐姐,我是偷跑出来的,还得赶着回去呢。好可惜,不能与你多聊了。”   “偷跑?”虞沛问他,“从哪儿跑出来的?”   “妖月楼啊。”半妖应道。   虞沛正要问那是什么地方,但半妖已经拎起了布包背在背上。   刚往上一拎,就有只拨浪鼓从中掉出,砸在雪里。   虞沛下意识躬身去捡。   半妖抢先一步拿起。   “不干净,都是血。”他不大好意思地转了下拨浪鼓。   虞沛这才发现那拨浪鼓上也溅了些血点子。   她收回打量:“你也是半妖吗?”   “嗯。”   半妖的脸上渐渐浮出些许薄红,半圆的毛绒耳朵也一抖一抖的,眸中的期待已快要漫出。   他嗫嚅片刻,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不过呼吸有些抖。   “大人,你要是也来妖月楼,可不可以……挑我?”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可不等她开口,半妖就着急忙慌地往头上缠了块布,又抓起尾巴藏进袍子。   “不行,时间来不及了,我得快些回去,免得被发现!”   话落,他小心越过她,不敢碰着她半点。   等出了巷口,他回身看她。   他静立在斜飘而下的风雪里,出挑的脸并未因淤青折去颜色。那张还没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上尽是明朗笑容,仿佛方才挨打的不是他一样。   “今日谢谢你了,妖月楼再见。”   “等——”   那人一下就没了影儿,徒留虞沛在原地发怔。   不是。   所以妖月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   一下午虞沛都没逛出什么名堂,回府后,天际刚擦出抹暗色,她就揣着储物囊找去了烛玉的房间。   找去时,烛玉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拨弄着小炉子里的炭火。   她往桌旁一坐,开门见山道:“烛玉,要找你帮个忙。”   烛玉顿住:“什么?”   虞沛解开系绳。   一团毛茸茸从中挤出,抖了抖身子。   “咕叽!”   ——它又来啦!   烛玉放下火箸,毫不客气地戳了下那毛团子。   “这什么?”这毛团子的头上竟然扣了顶拳头大小的毡帽,就连拴在身上的银链子都被细心地裹上一层软棉。   “帽子啊。”虞沛语气自然,“它本就发热了,要是再冻着,不得更麻烦。”   “……你倒想得周全,那储物囊里连丝风都溜不进,能冻着它什么?”   “以防万一嘛。”她把毛团往前赶了赶,“烛玉,今天能不能让它在你这儿待一晚?”   “不行。”烛玉拒绝得干脆。   毛团儿的触手上下挥舞着:“叽!啾啾!哇——!”   它也不要!   虞沛把它头顶的毡帽往下一拉,遮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毛团儿抬起触手往脑袋上一拍。   “咕……”   看不见了……   虞沛:“总麻烦你是不好,但我真找不着别人了——我带的敛息符不太够,画符还需要些时间,阿兄又睡我隔壁,离得这般近,很可能叫他发现。”   烛玉拧眉:“我并非在嫌麻烦。”   “那为什么?”虞沛捂住毛团儿的脑袋两侧,将声音压到近乎耳语,“你不喜欢它?”   “不是。”   虞沛松开手:“那是……?”   烛玉无从开口。   就是因为她与银阑的房间紧挨着,才不行。   她要是留着这毛团儿,夜里还不至于乱跑。但如果把它放他这儿,银阑又是个夜里不闭眼的,极有可能发觉什么。   他思忖半晌才说:“它更亲近你,养在你身边自然更妥当。”   “你竟是怕它不喜欢你?不会的,当初还是它自己挑的你。”虞沛恍然,推了下小毛球的背,“快,亲亲他。”   毛团儿瞬间僵住,倏然扭开脑袋。那素来只见萌态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嫌弃之色。   “呱——”   它不要!   “倒用不上这等恶心的法子。”烛玉拎起毛球丢在一旁。   “烛玉,留它一晚罢。”虞沛握住他的手,“就一晚,真的,我抓紧画敛息符!”   手掌两侧陡然贴来温热的触感,烛玉瞬间僵住,一旁的毛团子陡然蹦跳起来,高度直冲房顶。   “嗯。”   “就知道你靠谱。”虞沛看了眼跳得奇高的小毛球,慨叹,“你看它也高兴得很。”   烛玉这才回神,眼皮重重一跳。   他怎么就答应了? 第86章   ◎比较◎   深夜。   银阑结束了日常晚练, 盘坐在床上调整内息。   雪风渐止,这无边无际的静谧中,陡然响起一下微弱的咔嚓声。   是在隔壁。   银阑敏锐抬眸, 原本平稳的内息乱作一团。   那响动经过片刻的放大后又猝然终止,不过几息, 就换作了脚步声。   拖得慢, 也不算平稳——跟虞沛平时的落步方式出入极大。   银阑关注着那动静,同时快步出门。   他在虞沛的门口站定, 里面的声响也变得清晰许多——   她应是在房里打转,嘴里还碎念着什么:“在……哪儿?在……哪儿……”   银阑的神情算不上好。   先前他帮她点了些安神香,安神药也是他亲眼看着她服下的。   但目下看来,效果欠佳,甚而可以说很差。   而且……她似在找什么东西。   他知晓梦行症不能轻易搅扰, 由是打算只推开一条缝,以随时确保她的安全。   不过手指刚抵着门, 他的注意力就被后面陡起的踩雪声吸引而去。   他转身,烛玉突然出现在庭院正中,步子迈得大而快。   未等银阑开口,他就抢先道:“我白日里出去逛了趟,发现一些事, 你现下可有空——”   现下?   银阑扫了眼暗沉沉的天。   接近子时, 这小混账才来寻他,说是有事?   “再说。”银阑不欲拆穿, 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作势推门。   烛玉又道:“事关黄粱城, 并非虚言。”   过后的短暂静默里, 门口前的高大身影被窸窣落下的雪筛得零碎。   很快, 银阑偏过头。   是锐利含锋的一眼,料峭尖刀般剜来。   “各尽其责,烛玉。”他道,“你该离开了。”   烛玉明白他话里的别意。   他是因在意虞沛的处境才挑起仙师的责任,亦是出于对她的不放心,才会来这黄粱城。   这种将私心放在明处的做法,让烛玉几乎遮掩不住心底的厌烦。   他早该想到,这人被习惯性的快战磋磨了不少耐心,唯独在与虞沛相关的事上,才总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   着实叫人心烦。烛玉抖落剑柄上的雪,借此勉强平复住心头的躁戾。   “我该尽什么责,似乎还轮不着你来定论。”他笑道,眼中没有丝毫暖意。   话落,门忽然从里推开了。   虞沛的身影出现在狭窄门缝里——她没披外袍,搭在门上的手指不见多少血色。   许是感受到他俩的气息,她的视线缓慢游移着。   银阑让开路,同时解开了大氅的绳扣。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却见她突然顿停在台阶上。   台阶之下,烛玉与她迎面而对,垂眸看她。   银阑动作一顿,忽斜睨向烛玉,眼神里压着审视,如飞箭离弦。   烛玉却是动也不动。   直到虞沛慢吞吞抬起胳膊,要像往常一样抱住他时,他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储物囊,往前一递。   那里面的气息比烛玉身上的更为纯粹,瞬间就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毫不客气地抱过储物囊,又转身循着来路回了房间。   一步没停。   房门紧合。   片刻后,里面的响动彻底消失。   银阑紧盯着烛玉,这才开口,质问一句跟着一句——   “那是银弋的储物囊,怎会在你手中!   “你早知道梦行之事?从何时起?在何地?   “那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又——”   “银阑,各尽其责。”烛玉轻笑,“我能解决的问题,自然无需你伸手。”   银阑不语。碎雪纷扬,有如银霜覆眉,那眸中又沉着天将明时浮动在山际的暗蓝,使他的神情看着更冷。   良久,他道:“你切莫忘了,我始终为她兄长。”   烛玉笑容渐敛。   “我自然清楚。”   沛沛平日里看着对何物都不关心,实则比谁都要在乎亲缘。   在她心底,只要银阑一日为她兄长,便一日在他之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3 22:04:43~2023-09-04 22: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灯青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她挑的人,是我。”◎   第二天, 虞沛终于明白了那半妖话里的意思——   唐管家说,祈愿所在的妖神山只接纳半妖进入,故此, 上山者需先去妖月楼挑选黄粱奴随行。   晏和常看的话本里偶尔会写到一些神秘组织,虞沛起先以为妖月楼也是这种地方。但等到了才发现, 这妖月楼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楼内中空, 四周有回形走廊,概高五层。每层都像牢狱一样, 分出数十间隔间。隔间内至多有五妖,至少两妖。   这些半妖与她当日撞见的那个一样,都保留了妖貌。但这么多半妖挤在一栋楼里,她竟没感受到丁点儿妖力——比起妖,他们更像是没完全化形的兽人。   在楼门大开的瞬间, 就有好些半妖挤到隔间门口,扒着栏杆往外张望。   “各位仙家请放心, 这些半妖大多没有妖力,断不会伤人。”唐管家道,“黄粱奴只起个引路的作用,可随意挑选。”   钟福易挨个扫了转,笑问:“不知这些奴才要几钱?”   要钱?   原还在好奇张望的小虎子顿时投来视线, 衣角也捏紧了。   “这品相不同, 价位自然也不同。”唐管家抬手一指,“像那最上头的, 模样出众, 有些许妖力, 至少得百枚上品灵石, 还需看他愿不愿跟着走。”   他又一垂手, 点了点最下面。   “而这下头的,有些未开妖智,有些缺胳膊少腿儿,自然也便宜许多——那最便宜的,二三十下品灵石就能带走。”   钟福易追问:“妖智都没开,怎么引路?”   “您放心,无论哪个半妖都能带路,不过……”唐管家稍顿,“要是这心愿太大,还是得挑个好点儿的半妖。往后这半妖跟您走了,也好吩咐做事。”   虞沛听得眉头紧拧。   这算什么地方?奴隶市场?   唐管家在旁窥见她的神情,突然开口:“诸位仙家,这地方看似荒唐,实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虞沛:“何意?”   “以往常有妖瞒了身份与人相恋,若夫妻和美、孩儿康健,也算佳话。可有些半妖生来就没有妖力,或是妖力太过微弱,无法化形,便被爹娘视作怪物弃之,甚而杀之。   “您瞧——那边那猪妖,刚生下来时就是个猪头人身的模样,险些被他亲爹丢进猪圈咬死,所幸有唐大人相助,带回了黄粱城。”   “起初这些半妖也同其他半妖一样,住在城里。但人族容不下的怪物野兽,到了妖族,又成了可随意欺贬的弱者。   “后来唐大人就修了妖月楼,让他们住在这儿。若有人去神山祈愿,就让他们到楼里挑个引路人。引完路,再带着离开,权当是买了个小奴小婢。对这些半妖而言,往后也有个谋生计的地方。   “至于钱……说来有愧,打理着妖月楼也得耗费不少心力银两。时日一久,难免入不敷出,这钱也实属无奈之举。”   虞沛想起了在巷子里遇见的半妖。   如唐管家所说,他的确被欺侮得不轻,毫无还手之力。   可她还是不喜欢这地方。   只将这些半妖当作商品一样保护、陈列在这儿,而不教他们如何自保,那即便他们被人从这儿带走了,不也照样过得提心吊胆吗?   虞沛对妖月楼没什么兴趣,这楼里的半妖又多,自然也就没发觉从中投来的一道视线尤为热切。   五楼的一处隔间里,那日被她救下的半妖兴奋扒着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伏诀!是她,她真的来了!”他回头望向角落,那里静坐着一个同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手中正画着符。   伏诀没应。   半妖甩了甩长尾巴,又重复一遍:“伏诀!你听见了吗?那人果真来了,就在下面!”   被他小狗似的热烈眼神盯了许久,角落里的人才应了声:“谁?”   “还能有谁,昨天救我的人啊!我都和你说了四五遍了,你怎么还没记住?”半妖回身,眼巴巴地望着下面,“她肯定是来挑人的,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昨天的事。她的修为很高,要是能挑中我就好了。”   “伏月,人不可信。”伏诀抬眸,露出一点下颌,语调仍然懒懒散散的,“与其浪费时间琢磨自己会挑到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倒不如想办法找到修炼的路子。”   “像你一样?”   伏月瞟他一眼。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照着本捡来的符书学画符了,但是……   “可伏诀,你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们根本没有妖力,符画得再好看也就是几张废纸。”   “如今苦学,盼的是有朝一日。”伏诀头也没抬。   “好吧。”伏月听不大懂,还在试图把脑袋挤过栏杆,以试图看得更清楚,“那你不会跟我抢吧。”   伏诀一手托脸,懒洋洋道:“我与你抢什么?”   “就是……”伏月摸了摸后脑勺,“来这儿的人都更喜欢你嘛。”   但凡来妖月楼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相中伏诀。   他模样生得太好,还有微弱的妖力,虽说没法打斗,但移动些小东西总没问题——不过他似乎并不想离开妖月楼,从未理会过任何人。   “我并无兴趣。”伏诀置笔,拿起符和符书走至他身旁,“——这几张写得如何。”   伏月对照着看了几眼。   “这不跟从符书上裁下来的一模一样吗?!”他惊叹。   “难免还有疏漏。”伏诀道。   -   楼塔里的空气不流通,充斥着各种异味。   钟福易已经抢先跑上楼,背着卞映禾的侍卫紧跟其后,小虎子则还在原地四处好奇张望着。   虞沛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见他一动不动,才问:“你不去看看吗?”   陡然被她叫到,小虎子倏然站得笔直,很紧张似的。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选谁。”   虞沛蹲在他身前,双臂交叠着搭在膝上。   怕他没听懂唐管家的意思,她又解释一遍:“他们都认识去神山的路,请谁帮忙带路都可以。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面前的矮瘦小孩儿绞扭着扣子,点点头。   虞沛站起,余光忽瞥见高楼上的一道身影。   是在巷子里遇见的半妖。   他也恰好投来视线,正高举起手大力摆动着,生怕她看不见他。   一旁的烛玉瞧见,目露狐疑:“他好像在朝你挥手,你认识他吗?”   唐管家也看向她。   虞沛正要应是,忽想起半妖昨天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便改口道:“没见过。”   唐管家跟着道:“仙家不若上楼去看看?”   “不——”拒绝的话戛然而止。虞沛忽看见半妖身旁的人,一时僵怔。   是个与那半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不过还要高出一点。乌发半挽,露出的耳朵上坠着两枚雀羽状的赤金耳坠。   他也看见了她,一双眸子很像猫儿眼,但更窄、更长,瞳仁近于明黄。   匆匆一瞥后,他就移开了视线。   !   虞沛紧盯着那副耳坠,问道:“唐管家,这些半妖都有名姓吗?”   “自然。”唐管家道,“便是没有,大人也会亲自给他们赐名。”   “方才挥手的那半妖——他身旁那人,叫什么?”虞沛问。   唐管家往五楼张望一眼,随即露出了然神情。   “仙家好眼光。”他笑道,“往常来这儿的贵人,十个有九个都要挑他——他名唤伏诀,自小就在这妖月楼长大。”   竟然真是他!   虞沛迫使自己移开视线,以免露出异样。   在系统说女二被重生者杀死后,她最先怀疑的人就是“伏诀。”   原剧情里,伏诀是在宗门大比后才出场。   那时闻云鹤查出是女二偷拿千机匙,女二也因此受了重罚,暂离学宫。   回御灵宗的路上,她恰巧碰上有人出售妖奴,便花高价买下。   被她买走的妖奴正是伏诀,他原以为就此得救,不想竟落进了另一个魔窟——女二买下他,不过是买了个泄愤的工具。无论在正反派那儿受了什么气,都要发泄在伏诀身上。   最后女二的死也与他有关。在她死后,他更是将她扒皮剔骨,以此报仇。   正想着,唐管家忽道:“仙家若是看中了他,我便让他下来一趟。”   “不是,我——”   但唐管家速度极快,已经作势上楼。   并笑道:“仙家,还是得当面相看才好。”   “这就挑中了?”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烛玉忽然开口,压着哂笑。   虞沛:“……倒也不是。”   算了。   原文里女二就是在那么多妖奴里一眼看中伏诀。   如今选他也不稀奇。   烛玉:“挑我不行?”   虞沛:?   “你凑什么热闹?”   四周无人,他直言:“我也是妖,同样进得了妖神山。”   虞沛:“你也是妖,那你也知道妖神怎么找?”   “我自有办法找见。”烛玉垂手,剑尾快要挨着地面,“听那管家的意思,买了黄粱奴,那奴就要随买家离开——你还想带着那妖走不成?”   虞沛当真犹豫起来。   她目前还不确定伏诀是不是重生者,随时带在身边许还安全一些。   见她不出声,烛玉忽冷睨向楼上那妖,笑意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净。   -   楼上,伏月紧盯着快步上楼的唐管家,难压兴奋。   她果真来找他了?!   但唐管家却在伏诀面前站定,道:“你随我来。”   伏月神情僵凝,却无错愕。   几乎是瞬间,他便生出种果真如此的颓丧。   “伏……伏诀,”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你会拒绝的吧?等拒绝她了,能不能替我说些好话?”   伏诀放下符书,看不出情绪如何。   “这般喜欢她?”他懒懒抬起眉眼。   “是!”伏月连连点头,“她救了我的性命!”   他的心底又重燃起欣悦。   对。   伏诀定会拒绝她的。   他向来如此——无论来人是谁,有多高的修为,都被他拒之门外,见也不见。   等伏诀拒绝了她,说不定她会稍微考虑下他。   不想,伏诀忽道:“她不适合你。”   什……   “你说什么?”伏月怔愕。   伏诀转身抬步:“另挑个吧。”   良久,伏月才勉强回神。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伏诀的肩:“等等——你分明答应过我!怎能反悔?!你明知,明知——”   “伏月,”   伏诀侧眸看他,目光寡淡,唯那枚雀羽状的耳坠亮得惊人。   “她挑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最后一个单箭头了,走的下克上的路子 第88章   ◎“我没说要他。”◎   唐管家带着伏诀下楼, 向虞沛介绍:“仙家,他就是伏诀。”   原书里对伏诀的着墨不多,十次出场里有九次在写他如何百般忍受各种虐待。因此, 在虞沛心里他一直是个身材瘦弱的犟种。   现在走近了一看,才知晓是大错特错。   少年人的身量很高, 身上覆着恰到好处的薄肌, 使他看着不至瘦弱,也不会过分壮硕。   那双狭长的猫眼没瞧任何人, 给人以置身事外的疏离。   虞沛仅扫几眼,就挪开视线。   唐管家又道:“若是只有一人许愿,那么愿主挑个半妖,其他人再由一妖引路就好。”意思便是统共挑两个,一个给虎子引路, 另一个给他们仨带路。如果她挑中伏诀,那烛玉和霍小承就无需再选。   虞沛说:“看着是个寡言的性子。”   唐管家:“是不常说话, 不过寻常做事都听得懂,也办得好——他看着年纪小,但总归沾了妖的血脉,按人族的算法,如今已一百五十余岁了。”   他又转过去对伏诀说:“这位与先前来的那些贵客不同, 是天域仙家的人。你随了去, 说不定还能修炼得道。”   伏诀不语。   唐管家看在眼里。   先前有客人选中他,他是连楼都不下。现在好不容易下了楼, 又一言不发。   以为他中途变卦, 唐管家脸色稍变, 正要训他一句, 就听见他应了声好。   这回反倒是唐管家一愣:“什么?”   “我说好。”伏诀重复道, “我可以引她上山。”   唐管家大喜,笑道:“仙家,只需一千上品灵石,就能带他走了。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我去拿契书。”   一千?   这么贵?!   这不明摆着坑人吗,他是金做的还是玉打的?   “等等。”虞沛忽道。   唐管家顿住:“仙家有何吩咐?”   虞沛:“我没说要他。”   伏诀眼睫稍颤,抬眸,明黄眼眸里划过些许怔愕之色。   “不要?”唐管家傻了片刻,很快回神,“是他哪里没合上仙家的心意?咱们做买卖的讲究心诚,您可以直说。”   他瞧得出,她耳上穿的、头上簪的、腕上戴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一千上品灵石虽有可能让人肉痛,但绝不是拿不出手。   虞沛往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她一手托脸,不吝于摆出骄纵气派。   “好啊,我便直说了——你说这半妖值一千灵石,也得让我看看他值在何处。”   唐管家忙道:“这妖月楼里的半妖大多没有妖力,但他还有些——”   虞沛抬手作剑指,稍一动,一股赤息就顺着手指盘旋而上。   “他的妖力对我无用。”她直白了当道。   “是,是……”唐管家客气笑道。   比起他,伏诀倒是自在许多,眼睫又懒懒散散地耷了下去。   唐管家又说:“他也聪颖好学,实在不行,也可以等他引完了路,再让他回妖月楼。这样,价格上可折去七成。”   虞沛没出声,似乎真在考虑这法子的可行性。   但就在这时,伏诀忽然上前,半跪在了她身边。   他模样生得精致,眉眼低垂时,折去几分傲然,而透出温柔讨怜的玉态,实难让人挪开眼神。   虞沛被这突然的举动惊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   直到他往她腿上放了一方泛着淡香的布帕,她才突地跳起:“你这是干嘛?”   也是同时,从斜里伸过一把长剑,精确无误地挑开那帕子。   烛玉挡在她身前,同样的话又问一遍:“你做什么!”语气含戾,明显是动怒之兆。   伏诀从容不迫地起身,将捡起的布帕丢至一旁的竹篓。   他慢声道:“我无多少妖力,只能尽奴侍之责,还望仙长莫嫌。”   虞沛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书里女二经常打骂伏诀,却从来博不到一点好脸色。可眼下他不仅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竟还甘心做奴为仆,方才更是一副要替她捏腿的架势。   被夺舍了吗?   在她错愕的空当,烛玉不露声色地瞥来打量。他俩认识十多年了,常是眼皮子动一下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因此,这会儿他也一眼瞧出——   她被这半妖的言行吓得不轻,平时不见什么表情的脸明显僵凝着。   还有。   她动心了。   虽不知缘由,但她似乎真在考虑要带走这半妖。   烛玉眼珠一转,审视的视线落在伏诀身上。   为何?   这半妖生得是不错,即便放在多出美人的鲛群里也端的出众。   但她是个慢热性子,较之皮相,也往往更看重品性,断不会因为模样漂亮就突生好感。   又或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   不。   他很快又否定这猜测。   若是因为同情,也绝不会限于这一个半妖。   那会是出于何种缘由。   烛玉抿紧唇。   落不着边际的猜想使他心生不安。   似乎从离开和绛海域开始,她就有了许多秘密。   一开始是她没来由地改换身份拜入御灵宗,再是私闯云涟山,寻找宿盏的心脏,最后是现在,她正倾向于做下往常绝不会做出的决定。   他又想到上回毛团子说的那话——她在和一个他不知道的人商讨如何闯入云涟山。那人明显知晓她的这些秘密,可到现在他都没弄清楚那人是谁。   这桩桩件件一齐涌入脑中,令他口不择言地开口:“她想要什么样的奴侍没有?尚还不差你一个。”   语气生硬至极,夹了火药似的。   伏诀懒抬起眼帘,眼神平静,没有被他的话激起半点怒火。   他慢条斯理道:“仙长的灵力似乎很不稳定。一味用抑灵器压制,时日久了,只会适得其反。”   虞沛眉心一跳。   原剧情里伏诀对灵息的确很敏感。   她问:“你有办法?”   “仙长的灵息主火,附金。”   伏诀抬手,修长的指尖渐有褐色灵息漫出,凝结成一条细长的树枝。   “可用木灵调节。”   是了。   他是树妖,拥有比医修更纯粹的木息。而且目下看来,还知道该如何帮她稳定灵力。   虞沛心下一动,却道:“天底下有太多的木灵修,并非非你不可。”   “木修确多,可唯我知晓法子。况且……”伏诀稍顿,有断她后路的意思,“便是为奴,也无平白无故教人的道理。”   言外之意,就是在买下他之前,他不会告诉她这法子究竟是什么。   虞沛坐回去,一手托脸,指尖轻敲着面颊。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他初次见面就誓死追随。   这份忠心来得太快,太强烈,反倒惹人生疑。   最后还是烛玉挑明:“听唐管家的意思,你先前拒绝过好些贵人,如今倒是自折傲骨了?”   虞沛瞟他一眼。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今天的攻击性有些过强。   伏诀应道:“仅是想更有几分效用罢了,若随旁人离开,也不过是赢得一时新鲜。”   虞沛忽一转话题:“我看你方才在看书,不知看的什么?”   伏诀神情自若:“寻常杂书而已,没什么用处。”   明显在敷衍她。   不过虞沛仅是随便问问,也不是真感兴趣。   她想,如果伏诀没撒谎,那他估计是真想通过帮她解决“乱灵”,来体现自己的用处。   要是说了谎,那他八九不离十就是重生者,且在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她——毕竟按理说,“虞沛”已经死在了重生者手中,而现在,又有一个人顶着同样的名字和外貌出现在这儿,任谁来看都不免觉得奇怪。   细思之下,她最终定夺道:“先跟着走趟妖神山吧,往后再作打算。”   唐管家笑道:“既如此,就先交三成定金,若是仙家满意,再补足价钱可好?”   虞沛“嗯”了声,面不改色地翻起“小金库”——这全是她以前做任务攒下来的,都算得上是卖命钱。   最后她从储物囊取出张票子——灵石仅在修真界流通,也推出了类似人界钱庄的组织,以便随时兑换灵石。   “何处灵庄都能兑。”   “好!多谢仙家。”唐管家接过,并提点伏诀,“仙家大恩,还不快言谢?”   伏诀的视线在那灵票上一晃而过。   “多谢仙长。”他应得不卑不亢。   话落,唐管家便带着他拿妖契去了,顺便去找前些日子失踪半妖的资料。   四周仅有烛玉和虞沛两人,他便也无需顾忌什么,开门见山道:“那半妖不可信,他的妖力远不止于此。”   虞沛:“我知道。”   伏诀的力量并不薄弱,而是被封住了妖力,原书里,他也是在封印解开后才残杀了“虞沛”。   烛玉怔然:“那为何留他?”   “他这般想跟我走,总要有个缘由。”虞沛若有所思,“他自然不肯说,那就只好我来找了。” 第89章   ◎75%◎   虎子最后挑中一只犬妖。   叫伏犬, 右眼斜横着一道刀疤,眼珠子是浑浊的白,还瘸了条腿, 走路不大利索。但性子很外向,黑茸茸的耳朵总竖着, 见人就笑眯眯地摇尾巴。   听唐管家说, 他刚生下来时和普通小狗儿没什么区别。不过没过几年,就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模样, 被吓破了胆的主人家给撵过几回,满身的伤也是那时落下的。   最后是恰巧路过的唐城主带走了他。   到现在,他脖颈上还留着条铁黑色的断链子。   虎子起先选了个最低价的,但也要十枚低阶灵石。为了能去妖神山许愿,现下他浑身都凑不出五枚灵石了。   最后是伏犬主动站出来, 说可以给他引路,且只要五枚灵石。   但有条件, 引完路他就回妖月楼,不会跟着虎子走。   虎子爽快答应,一行六人提前离开了妖月楼,直奔妖神山。   放眼望去天地共白,唯有妖神山上一派葱茏, 恰如春天。但等他们进了山才发觉这山上邪息很重, 山道被浓雾遮掩得模糊不清。   伏犬走在最前面开路,紧跟其后的霍小承打了个喷嚏, 忙披回刚解开的棉衣。   “这山里怎么这么冷, 扎得人骨头生疼!”他修的是御术道, 从感受到邪息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掐了辟邪诀, 以驱散四周邪气。   话落, 他看向衣着单薄的伏犬,好心问道:“你冷不冷?我的储物囊里还有多余的衣物。”   伏犬笑呵呵指着头上毛烘烘的狗耳朵:“我不怕冷,仙长无需管我。”   霍小承:“那你小心些,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可以说。”   伏犬应好。   许是为了方便人上山,这山道修得很宽,足能容下五六人并行。   虎子紧跟在伏犬侧后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摇来晃去的狗尾巴。   虞沛看见,小声提醒:“这地上石头多,小心路。”   虎子点头,过了半晌,忽说:“我家里原先也养了条大狗。”   不比钟福易的儿子,他要寡言得多。从昨天到现在就没说过几句话,这还是他头回挑起话茬。   虞沛问:“是什么样的狗儿?”   “跟他不一样——”虎子指了下伏犬的黑耳,“是黄色的,尾巴也短得多,不过都有很多毛,像簇蒲公英!它可厉害了,耳朵总竖得高高的,夜里还喜欢打小鼾!”   提起自家的狗,他忽然有了不少活力,走路连蹦带跳。   伏犬转过来问他:“取名字了吗?”   虎子连连点头:“叫柱子,因为它小时候老喜欢往村口的石柱子旁边跑——你呢?听唐爷爷说你以前也有主人,他们肯定也给你取名字了吧?”   “没有。”伏犬摸了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如果要叫我,‘嘬嘬嘬’几声我就懂了。”   虎子跳上石阶:“我以前也喜欢这么叫柱子。”   “你出来这么远,你家里人能同意?”伏犬弯起圆眼,“以前我家小主人刚学会走路,老喜欢往外跑,每回都是我护送他回去。”   “能啊,当然能!我爹我爷凑了好些钱才送我来的。”   虎子伸进前襟,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是枚白净净的牙,牙尖微弯,像半截月亮。   “瞧——是柱子的牙!这样我总感觉它还在我后面跟着,就什么都不怕了。”   伏犬一怔:“你的狗……”   “没事。”虎子小心翼翼把那枚牙放了回去,“它年纪太大啦!娘说它看了十几年的家,现在得好好歇息了。不过它好像不大放心我们,不愿意走,夜里总能听见哼哼唧唧的小狗叫。我也舍不得它,但我爷说它要是留得太久,魂就散了。后来我爹四处打听,说是这妖神山上的妖神格外灵,所以才要去神像前头拜一拜,让它下辈子投个好胎。本来我娘我爹还有我爷都要来的,不过灵石不够,就让我来了,毕竟柱子最亲我嘛!”   伏犬顿住,甩摆的尾巴陡然僵在半空。   等所有人都因为他的驻足停下了,他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我也是头回上山,还有些不大熟悉路。”   霍小承讶然:“你是头回上山?!那你怎么引的路?”   伏犬想扯开笑,但试了两三回,嘴角也僵硬得没法动弹。   他只得放弃,如实道:“仙长放心,唐城主在我们身上放了行路引,能够感受到妖神庙的位置,不会带错路的。只不过这山上有五座妖神庙,需要小心辨别,不然容易来回打转。”   霍小承了然:“那你放轻松些,别紧张,我们都不赶时间。”   “好。”   -   一行六人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快要爬上山顶——不远处有座孤零零的庙宇掩映在高大树木后。   看见妖神庙,伏犬停下:“伏诀,你在这儿守着诸位仙长吧,我带着愿主进庙祈愿。”   虞沛问:“我们能跟着进去吗?”   这妖神山上邪息太过浓厚,但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源头,神庙自然不能放过。   “这……按规矩,只有愿主能进庙许愿。”   伏犬说着,忽想起在妖月楼时唐管家的话,听那意思,好像是黄粱城出了什么大事。   他犹豫片刻,改了主意。   “要来也可以,但你只能在庙外,不能进去,其他人得在这儿等着——人太多,恐会冲撞了妖神——可以吗?”   虞沛看向烛玉和霍小承:“你们觉得呢?”   “可以。”烛玉顿了顿,扫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伏诀,“顺便让他带着我们在四周转转。”   霍小承:“我也没意见。”   伏犬便带着虞沛和虎子去了妖神庙。   虞沛停在庙门外的三步台阶下面,抬眸望向庙里。   整座妖神山的邪息都重得很,可这妖神庙却清净平和,感受不到什么邪祟之气。   妖神庙修得不大,神龛里满满当当挤了十几尊石像。石像外壳褪了色,又积一层厚厚的香灰,勉强掩住灰败残破的内里。   小型神龛后,一高大神像几欲冲破房顶。那神像高大面善,盘腿而坐,手持一支半开的莲荷。   庙里,伏犬从怀中取出三炷香。三根香长短不一,香身上也刻着不一样的纹路。   “这第一炷香叫‘问愿香’,等香点燃了,你就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记着,愿望一定要具体。比方说要什么东西,就一定得在脑子里想想那东西的模样——你要是想替柱子祈福,便想着它的模样,最好还有声音,再是你家住何处,它又是在哪儿走的——清楚了吗?”   虎子听得认真,唯恐落下一个字。   “嗯!”他攥紧拳头,“这些我都记得。”   “挺好。”伏犬指着第二根香,“第二炷是‘还愿香’,你要想想自己能给妖神奉上什么东西,说白了就是贡品。不过这所求之物与贡品须得相称。要是只能奉上一两块铜板,哪儿能求到金山银山呢?”   虎子面露迟疑:“我怎么知道两物相不相称?”   “放心。”伏犬晃了晃第三炷香,“这炷香名为‘称愿’,听闻如果所求与所奉相称,妖神就会降下神旨。要是不相称,妖神也会直接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引路——到时候你见机行事就行了。”   虎子抬起脑袋,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更深的困惑:“见什么鸡?”   伏犬:“……”   他失笑道:“就是让你看着办。”   “噢!”虎子恭敬接过第一炷香,跪在神像前,背挺得笔直。   拜前两炷香时,他的身子虽绷得很紧,神情却还算冷静。但第三炷香刚点燃,他突变了脸色。   往常欢泼的小孩儿一下变得沉默僵硬,局促盯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眼也不眨。   渐渐地,他头上冒出肉眼可见的虚汗,手也在打摆。   偶尔瞥一眼伏犬,眼神畏缩,犹犹豫豫。   大概是十几息后,虎子双肩一松,浑身力气泄得干净,颓丧躬伏在地,趴成了一座小小山丘。   与此同时,第三炷香猛然从中折断,上半部分陷进半笼残灰。   香断了!   伏犬怔愕,快步上前:“怎么回事,哪儿出错了吗?”   虎子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连连摇头。   “没,”他张了口,可压在心底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没出错,就是——就是……”   伏犬蹲在他身边,耳朵也耷拉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真听见妖神说话了?”   说实话,来这儿之前他根本不信有什么妖神。   要是有神庇佑,他们这些半妖至于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吗?   但虎子点了头:“嗯,听见了。”   竟真有?!   伏犬大惊,再看向那尊大神像时,竟觉得脊背被压了又压,很重似的。   他不解:“那为什么……”   虎子慢吞吞直起身子,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眼梢就已经红了。   他揉揉眼睛:“没什么,是我还没想好就许了愿。”   伏犬扫了眼香炉。   断的是称愿香。   他以为虎子是拿不出什么还愿的好东西,便笨拙安慰道:“不用放在心上。每个愿主都有九炷香,咱们还可以再来两次。”   “不来了。”虎子往庙外走,“咱们回去吧。”   不来了?   为什么?   伏犬一怔,急匆匆跟上。   “再来也无需你给灵石啊,那五枚灵石是算的上三次山的价钱。如果是心愿太大,你也可以变通变通,换种说法嘛——之前的钱总不能全浪费了吧。”他语无伦次地安慰,似乎比虎子还急。   “没事。”虎子露出笑,脸颊红通通的,“本就是来撞撞运气,实现不了也没什么的。”   “可……”   可他明明那么在乎那只小狗,拿着全家人凑出的灵石,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黄粱城,再是选了他引路……怎么能说算就算呢?   不知怎的,伏犬忽觉鼻头发酸发痛。   是啊,一条狗而已,哪值得这番来回折腾?   “真不来了?”他狠揉了把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它兴许在等的。”   “快下山吧。”虎子加快步伐,“再待下去天都要黑了。”   两人打虞沛身旁走过,她没急着跟上去,而是看向炉里的三炷香。   在“称愿香”断后,其余两炷香也迅速熄灭,像是中断了某种联结。这三炷香没被动过什么手脚,是随处可买的普通香火。   香灰也正常。   她又抬眼望向那尊神像。   她在和绛海域常见人供奉海神。海神像也是模样高大,神情慈和。   但……   虞沛视线一移,落在那双石雕的眼上。   雕神像的石头是灰白色,瞳仁却是漆黑一片,几乎充斥整个眼眶。   仅这一处不同,就使神像显得怪异许多。   不过这神庙里氛围平和,并无邪佞之气。   打量过几阵,待伏犬回来催促,她才离开了妖神庙。   他们这组是最先回去的,到唐府时天还没黑。   伏犬和伏诀被安置在客舍,虞沛三人则跟着唐管家去书房翻查信息。   书房里,银阑正在翻看先前失踪修士的资料,简单打了招呼后,虞沛将在庙里的所见所闻说与了烛玉和霍小承。   闻言,霍小承道:“你去庙里那会儿我们也向伏诀打听过,他以前也没上过妖神山。”   虞沛问:“那些以前引过路的半妖呢,都没去过妖神庙?”   “不错。都跟着愿主走了,一个都没回来。”霍小承稍顿,“听是一旦离开黄粱城,他们身上的行路引也就自个儿断了。”   虞沛:“那他有没有提起上次来黄粱城的那批修士?”   是唐城主主动修书,天域才知晓黄粱城修士失踪一事。因为黄粱城周围灵气平缓,没出现什么异样,所以天域将这事儿定为丙等事件——可能存在危险,但还用不着天域出面。   而唐管家给出的资料里目前也看不出什么眉目。   “没有。那些半妖要是离开了妖月楼,就不会与他们联系了。”霍小承叹气,“唐城主都给天域写了信,现下怎么又闭关不出了?他什么都没说,咱们也没法往下查啊。”   烛玉:“既然未在信里言清,多半是不了解具体情况。”   唐城主在信里只提到有二十多人离奇失踪,怀疑是有人擅自打开了魔狱通道,其他的并没多说。   虞沛想了想:“等其他两组回来了再问问吧,我们先看看能查到什么。”   烛玉颔首,抬手去拿身旁书架上的蓝皮簿子——那上面记载了所有失踪修士的信息。   他今日没戴护腕,刚抬手,宽袖就顺势而落,手臂得以露出。   银阑恰好抬头,忽瞥见他手臂靠近肘弯处印着几道交错痕迹。   竟像是牙印。   银阑眉心一跳,正想要看得更仔细些,烛玉就已垂下胳膊。那些痕迹也一晃而过,被彻底遮掩在了袍袖之下。 第90章   ◎黄粱枕◎   日头彻底沉下, 其他两组也前后回了城主府。   沈仲屿他们回得更早,卞映禾跑这一趟受了不少累,直接回房歇息去了。   问起她愿望许得怎么样, 姜鸢却说:“没有许成,我估计明天还要再去一次。”   “没许成?”虞沛问, “出了什么事吗?”   姜鸢摇头:“不清楚, 她不愿多聊,只说是今天没法许了——你们那儿呢?”   “也没许成, 不过小虎子说不想去了。要不是天太晚,伏犬——就是他选中的引路半妖——都打算直接回妖月楼了。”虞沛稍顿,“你们进妖神庙了吗?”   姜鸢说:“帮卞姑娘引路的半妖说不能进庙,我们只在神庙附近转了几转。”   虞沛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姜鸢和沈仲屿、曲锦对视一眼,然后道:“整座妖神山邪气遍布, 妖神庙附近却邪息稀薄。”   与她同组的曲锦说:“我们猜许是因为妖神庙净化了邪息。”   虞沛:“如果妖神像得到足够多的供奉,的确有可能化灵散邪。但问题是妖神山上的邪气又从何而来?别说邪祟, 我们在山上连只精怪都没碰见过。”   “明天再换条路上山,这样还能多去一处妖神庙,再作查看。”沈仲屿话锋一转,“除此之外,还需查一查那些失踪的人。”   烛玉把一本蓝皮簿子放在桌上:“失踪的二十多个修士都为散修, 灵力皆在中上阶。这些修士无门无派, 大多互不相识。”   “雇请他们的人也是个修士,修为不高, 也不知道许了什么愿。”霍小承接着道, “唐管家说他性子很急, 当天就许完了愿。本来打算直接出城, 但当晚下了场大雪, 实在没法走,这才在城主府留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这二十多个人就都消失不见了。”   姜鸢问:“那个雇主住哪间房?”   霍小承默了一瞬。   这时,门外渐有脚步声响起。   赶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瞬,他道:“就是闻守庭住的那一间。我们去查过,没有找到丝毫灵力使用的痕迹。”   话落,门被推开。   雪风呼啦啦灌进屋子,闻守庭出现在门口,眉头紧锁。   “冷死个人!”他躁道,“往常只有别人服侍本少爷的份儿,如今倒好,竟还叫我来给别人当奴做仆了!”   他身后,钟福易抱着个瓷枕头走进房屋。   “仙家受苦,受苦。”他看向房内其他人,喜不自胜道,“诸位仙家也都辛苦了,有什么要求尽可向我提。”   “不必。”虞沛看向他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六角瓷枕。   样式普通,花纹也简单。   什么时候买的枕头?   “尽可向你提?”闻守庭横扫他一眼,不满道,“光是逛一趟那破庙,都能顺走人家庙里的枕头,敢向你提吗?”   从妖神庙里顺走的?   其他人皆作怔愕。   紧跟着进屋的陆照礼面露不悦:“闻守庭,休得胡说!”   “我胡说?”闻守庭冷笑,“你还真信了他的话,觉得这枕头是什么妖神送给他的?别笑掉人的大牙,要真有什么妖神,那山上至于这么邪门儿?”   其他人越听越糊涂,虞沛问:“什么妖神送的枕头?”   陆照礼还未从与闻守庭的辩驳中抽回神,面色一时难看。   他道:“我们跟着那叫伏月的半妖上了山,那半妖说只有钟大哥能进庙,让我们在外面等着。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钟大哥才出来,出来时怀里就多了这么个瓷枕头。闻守庭说他是从庙里偷的,总闹着要他放回去。”   虞沛又看了眼那枕头,钟福易察觉到她的视线,把枕头往怀里一藏,笑说:“这似妖神大人给的,降福的嘞!”   他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后头了,虞沛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那带路的半妖呢?他既然跟着进了庙,应当什么都看见了吧。”   她记得“伏月”就是她在巷子里救下的那半妖,还是伏诀与她说的,没成想跟着钟福易走了。   “跑了!”闻守庭重哼,“那半妖定是看出这厮没用,不想跟他走,偷偷从妖神庙后头溜走了,要不是本少爷也带了半妖上山,兴许明天!后天!都转不出那破山!”   虞沛又看向钟福易。   后者忙赔笑道:“那小妖等得叵烦,跑咧。”   虞沛:“你是许完愿了,才拿到了这枕头?”   钟福易连连点头:“这叫‘黄粱枕’,大人说枕一晚睡一觉,就能心想事成!”   “能给我看看吗?”   “我的神啊,这哪得行!小姑娘,这黄粱枕头别人碰不得,碰了就不灵了!”钟福易转身就往外走,“不说了不说了,我心愿已成,明儿个就走!”   虞沛视线一转,和烛玉对视一眼。   烛玉会意,忽朗笑道:“你这枕头的确灵气充沛,想来定能如人愿。”   钟福易顿步,又见笑意:“那肯定的撒,大人说了,莫说一个,四五个都能成!”   烛玉:“还不知妖神是如何送来了这枕头?”   在山上时,钟福易总被闻守庭指着一顿骂,饶是他面色好看,心里却不大爽快。   如今总算遇着个好模好样的,一时舒心许多。   他道:“当时我进了庙,上完三炷香,头脑子里就听见有人说话,说我‘心诚可贵’,还让我去神像底下摸一摸、探一探,诶!果不其然,里头装了个四方方的枕头!”   他口音怪得很,天南地北地打转,直听得人脑袋发昏。   虞沛尽量理清:“你是说拜完了三炷香,就听见妖神跟你说去神像底下找枕头?”   钟福易应是。   她便问:“是那大神像,还是前面的小神龛?”   “那肯定是大神像嘛。”   “大神像底下是何模样?除了枕头可还有其他东西?”虞沛追问。   “那就不晓得喽。”钟福易说,“我当时跪在神像前面,不敢乱跑,就请那小妖去摸一摸。结果他个小畜生,跑进坑里把枕头往外一丢,就跑了!”   虞沛狐疑:“你之后没上前去看看吗?”   “能看见啥东西,天都黑黢黢的喽!哎呀不谈了,我得赶快回去睡一觉,别白费那三炷香!”   话落,他便忙不迭跑了,生怕他们再揪着他问东问西。   “听他胡说八道地乱扯!”闻守庭睨了眼那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个老精贼,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唬人!”   虞沛:?   怎么只往山上逛了一趟,他对钟福易的态度就变成了这样?   概是看出她的疑惑,陆照礼僵着神情道:“我们在庙外等了一个半时辰,他出来后闻守庭说等得有些累,但他说拿了钱就该任劳任怨地办事。”   “谁拿他钱了?!”闻守庭怒道,“要不是学宫任务,本少爷会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耗着?还真把我当奴役使唤了,也难怪那半妖会跑,搁谁身上都待不下去!”   虞沛问:“你知道他许了什么愿吗?”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闻守庭没好气地说。   线索一时断了,众人只得先回房间,等第二日再上妖神山。   -   深夜。   钟福易刚睡下,一旁的儿子就嘟囔道:“爹爹,臭!”   “你个小兔崽子,还嫌爹臭了?”钟福易低声骂了句。   “不是爹爹臭,是这东西。”小秤儿作势去推瓷枕头,“好臭,熏得我睡不着!”   “诶——别碰!”钟福易抱走枕头,生怕他挨着,“小秤儿,你去窗边榻上睡。这枕头可金贵,别沾走爹爹的财气。”   小秤儿巴不得离他远些,“哦”了声,就抱着枕头跑去了窗边。   等他睡下,钟福易长叹一气,宝贝似的摸了把怀里的瓷枕头。   早知道有这么灵的神仙,就不该听那算命瞎子的话,要了这么个小娃娃。没冲到什么喜气不说,反浪费他不少银子。   他将枕头端正放在床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大雪天,困意来得快。不一会儿,他就眼皮儿一合,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坠入了梦境。   是片荒地,连天衰草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焦黑干枯,半空漂浮着灰白碎屑。而这片荒原的尽头,孤零零立着棵矮树。   那棵树着实矮,还不及他腰高,树叶子却生得茂,葱葱郁郁地晃着。   钟福易正看得出神,忽闻见股清浅的香灰味道,随即就听见身后有人道:“那是棵生钱树。”   “谁?”他猛地转身。   身后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笑面男人,着灰白长袍,肩上落了层薄薄的细灰,右手持一枝半开莲荷。   “来帮你如愿的人。”男人走近,袍下露出的足踝上系着三圈麻绳,绳尾拖地,断口参差不齐。   钟福易在他脖子上看见了同样的麻绳,也是绕了三转,断裂的一端垂在背后,随他走动偶尔晃出。   对比了下麻绳的长度,钟福易猜麻绳的两端本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从中断开了。   实在是怪。   谁会把脚踝和颈子拴在一起?   扫了两眼,他移开视线,面上是客气的笑:“啥如愿啊,我没听明白。”   男人抬手,拿莲荷指了下不远处的矮树。   “那是生钱树。”他又重复一遍,笑得和气,“你可以试试去刮些树皮。”   钟福易乐了:“我没事刮树皮做什么?况且也没刀啊,总不能拿手刮的呀。”   男人道:“你不是许下了大富大贵的愿望吗?何不去瞧瞧刮下的树皮能变成什么。”   话落,他伸出手。横躺在掌心的莲荷竟变成一把薄弯刀,用来刮树皮再合适不过。   钟福易突地一抖,想起什么:“您是妖神大人?!”   男人笑而不语,耐心地等着他取过弯刀。   钟福易大喜过望,双手捧过弯刀。   “多谢大人,有劳大人。”他提刀走至树前。   虽认出男人是妖神,可钟福易还是心怀几分警惕。   他将信将疑地举刀,然后朝下一剔——   那矮树陡然爆出哭嚎,足像个小孩儿在哭闹,树叶子也晃得厉害。钟福易被吓了一跳,但转眼一瞧,被刮下的树皮竟变成了金片!   “奇了!!噫呀!奇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金片。   金片上还沾着树液,摸起来湿漉漉的,有些粘手。   他粗鲁甩开,然后把金树皮放嘴里一咬——   能咬动!   钟福易顿露笑意,面部的肌肉几欲抽搐起来。   “是真金——啊!”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觉天旋地转。   男人不见了。   生钱树也没了。   荒原变回了昏暗的房间,面前,那个脾气似乎不算好的虞仙长正死死揪着他的衣领,眉眼间的怒火哪怕是在雪夜也看得一清二楚。   虞沛几乎是咬着牙问:“你在梦里遇见谁了?”   什么?   钟福易疲累抬眸,脑袋疼得活像连睡了一两天一样。   他怎的一个字都听不懂。   见他双目昏昏,虞沛使劲一晃,又朝他右颊落下一拳。   “我问你梦见谁了?!”这回的怒意更加明显。   钟福易半昏半醒地嗫嚅着嘴,却尝到股直往喉咙钻的血腥味儿。   奇怪。   咬破嘴了吗? 第91章   ◎“若想杀他,就先找着他在何处吧。”◎   意识逐渐回笼, 耳畔的凄厉哭声也逐渐清晰。   钟福易僵硬转头,看见小秤儿捂着胳膊大哭不止。旁边是正散开布包,急匆匆往外掏药的姜鸢和沈仲屿。烛玉则半跪在他的床榻上, 一剑正中瓷枕。   “小秤儿!”钟福易扯开干哑的嗓子,意欲上前, “大半夜哭闹什么, 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虞沛猛地拽回来。也是这一下, 他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块滑腻腻的东西。   他垂眸看去——   竟块血糊糊的肉!   钟福易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汗毛倒竖,活像被烫着手般丢开那块肉,又翻来覆去地去擦手上的血。   “我……我……”他心神俱震,一时慌得说不好话, 心口翻搅起一股作呕的剧烈冲动。   森寒的的雪光映下,他看见了地上的一把薄刀。上面还黏着血, 旁边是割破的一块碎布。   虞沛向姜鸢和沈仲屿递了个视线,两人便带着嚎啕大哭的小秤儿出去了。   等门从外面合上,她才看向惊颤不止的钟福易。   “那小孩儿没事,我师兄师姐会治好他——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梦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方才她回了屋, 但想到钟福易从妖神庙里带走的黄粱枕, 还是放心不下,便打算往他这儿走一趟, 看能不能再打听出其他消息。   结果刚至门口, 就听见里头有哭闹声, 再推门一看, 竟见他举起薄刀, 硬生生从嚎啕的小孩儿身上剜下一块肉,嘴里还痴缠大笑。   所幸来得还算及时,没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小孩儿。   钟福易脑中一片空荡,煞白的脸不住抽搐,手抖得近乎痉挛。   哆嗦许久,他才结结巴巴道:“我……我梦见了……梦见了妖神。”   “妖神?”   见他已吓到神志不清,虞沛没急着直问。   她取出一道符,用灵力焚烬,指腹沾了些符灰,在他额上画了几道安神咒。   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她问:“他看起来是人,还是化形成了其他模样?”   在她的有意引导下,钟福易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男人的面容。   “人!是人!”他低下煞白的脸,“是个男人,很高,身上、身上能闻见香灰的气味。”   “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他脖子上、脚上都拴着麻绳,原本系在一块儿,后头断开了。还有……还有……荷花,对!他手里拿了枝荷花,后来他把荷花变成了刀,让我——让我去砍树……”   说到最后,钟福易那双沉着惊恐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我……我不知道是人,不晓得是人啊!我以为是树,他说是生钱树,砍了能变成金子,我……我不晓得,我……我不该听他啊,仙长,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儿!”   “沛沛。”一旁的烛玉忽然开口唤她。   他半跪在床榻上,一剑破开瓷枕,马尾从旁垂下,掩住面孔。   看不清面容,可他语气中的沉重再明显不过。   虞沛:“是那枕头有什么问题吗?”   “枕头里装着东西。”   烛玉直起腰身,长剑随之拔出,带出一线渗人的血光,似乎还黏着些细碎的肉渣。   他冷睨向钟福易,眸光如刀刃压下。   “是些碎肉。”   钟福易看见,膝盖一软,登时跪地,浑身抖如筛糠。   “虞仙人,我……”他伸手要去捉虞沛的衣角。   但虞沛反应更快,已快步行至榻边。   那方瓷枕已被破开一个大口,露出好些艳红刺目的肉块。血水顺着蛛网般的纹路流出,将被褥洇开一片湿红。   “两位仙家,不是……不是我!”钟福易膝行着往前,语无伦次,“不是我,不是我!我何事也没做啊!!!”   虞沛的态度也因这枕头的出现大变。   她索性接过烛玉的剑,直接压在钟福易颈旁:“你老实说,这枕头到底是哪儿来的?”   钟福易浑身冷汗直下。   他张了口,似要解释,但嘴唇嗫嚅两番,什么话都没吐出来。   虞沛与烛玉对视一眼。   后者轻快跃下床榻,作剑指搭在他后颈处。   “他被下了禁制,应是那邪物所为。”他说着,顺手解开了种在钟福易体内的禁制。   虞沛想到了小虎子。白天下山的时候他似乎有话要与他们说,但每回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脸色也不算好看。那时他们并未多问,如今想来,应是也被种下了噤言的禁制。   禁制得解,钟福易大喘两口气,哆嗦着开口。   “是……是妖神山上的邪神做的,我当时点了最后一炷香,就听见他说……说要用一些肉来做枕头。”   虞沛察觉到异常,冷着脸问他:“什么肉?”   “是……是……”钟福易已快趴在地上,每个字儿都要吞进喉咙,“半妖的肉……”   虞沛神情更冷:“你杀了那半妖?”   “不!不不!没有,没杀!我没!”钟福易忙道,“我只是……只是依着邪物的吩咐,让那小妖走……走到神像底下的洞里去。我也是受邪物蛊惑!两位仙家,千真万确!况且那小妖也没死,他不知怎的就断了条胳膊,然后就跑咧!”   “不知怎的就断了条胳膊?”虞沛险被气笑了,“难道不是你让他去那神像底下的,难道你不知晓去了神像底下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钟福易浑身一僵:“我……”   “你好好儿在这里待着,谋人性命的账,之后再算。”虞沛直接往他身上甩了几道灵息,封住他的行动,又和烛玉在他周身设下阵法。   想到妖神山上的神像是唐城主塑的,两人一并往外走去,打算去唐城主闭关的洞府找他。   见他俩要走,钟福易慌道:“仙家!仙家留步,别留我一人在这儿!要是又有邪物蹦出来怎么办?”   虞沛停住问他: “第二炷香是还愿香——你拿了什么东西来换?”   “我……我……”钟福易磕巴道,“我先开始说用屋里的地皮换,但妖神说他拿着没用,反说要另一样东西。我以为那妖神是开玩笑,不会把人怎么着,才——”   “到底是什么?”虞沛已有些不耐烦。   钟福易支吾着说:“是……是小秤儿的手杆子。”   “你!”虞沛气得脸庞陡白,又往他身上甩了几道灵索,“到时候多半会带你去天域受审,此事我也会一并上报。”   钟福易被灵索箍得动弹不得,再不敢求他们留下,只能期期艾艾地应好。   -   入夜不久,又开始絮絮簌簌地落雪。两人疾行在黑夜中,虞沛被钟福易气得不轻,索性挑起其他话茬,以转移注意力:“和他说得一样,妖神庙里的石像也雕了枝莲荷,不过倒没见脖子上有什么绳索。”   烛玉想了想:“那绳索多半是唐城主的妖力所化,绳索封头封尾,以免石像成精。但如今石像怕是吸收了太多妄念,已成精化灵。”   虞沛讶然:“我只听说敬畏伴身,能使神像得道,妄念竟也能化灵?”   “修士修行多要摒除杂念恶思,弃掉的东西就会凝成障相。”烛玉稍顿,“那妖神庙里的东西,多半也是障相的一种。如今看来,更像妄障。”   虞沛了然,又面露狐疑:“不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咱俩从小看的书不都大差不差么。”   烛玉停住,垂眸看她。风雪临头而来,使那张如玉脸上多了几分疏冷。   “你对云涟山上的东西那般感兴趣,可知他也是从障相中生出的怪物?”   “真的?——不是,我对什么宿盏不感兴趣,上回去云涟山也是好奇使然。”   “嗯。”烛玉移回视线,附和道,“不感兴趣。”   虞沛瞟他一眼。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她搜了好多关于宿盏的资料都没查到这些。   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她思忖片刻,终还是问出口:“你对宿盏很有兴趣?”   烛玉本想说不,但话至嘴边就变了:“算是。”   “为何?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烛玉应得自然:“五界上下多少人或想杀他,或想随他,有几分好奇也不足为奇。”   “也是。”虞沛点头,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说妖神山上的东西是妄障,那宿盏呢,他是什么?”   “万恶障。”话落,烛玉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脸上。   没见惧意或是惊奇,反倒像是怀疑。   “看着不像啊。”虞沛自言自语。   她是在一直怀疑毛团儿,但就目前而言,它就跟只小狗儿差不多。   一点也没显露坏心。   她抬头看向烛玉,疑道:“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烛玉忽笑:“千妖门密辛。”   虞沛了然。   她险些忘了,他已经开始接手千妖门的事了。   “可既然是密辛,是不是不该与我说啊?”   烛玉:“他们嫌麻烦,将与那邪物相关的一切都视作了机密,实则有许多说了也无妨。”   虞沛这才放心,又试探着问:“那能说的有哪些?”   烛玉挑眉:“看来你真是丝毫不怕,问了做什么,要去找他?”   虞沛没应。   她先前在毛团儿面前给出的由子是对宿盏心存爱慕,但烛玉肯定不会信。   就算信了,要不了两天也会拆穿。   想了又想,她最终谨慎道:“先前听说他在无数修士围攻下仍没死,想来定然厉害。但既然是大非大恶之徒,总该被除。”   烛玉顿了步,明了。   这段时日以来的不解终于有了些许眉目。   所以她想尽办法闯上云涟山,就是为了找出杀他的法子?   那么,她背地里联系的那个人,定然也是视宿盏如仇敌的同伙了。   不一定与她有多亲密,不过是有同一个目的。   见他停住,虞沛问:“怎么了?”   “无事。”烛玉舒展了眉,隐见笑意,“你想知道哪些?”   “就……”虞沛干脆直问,“妖神山上的东西虽然是妄障,概也是借神像而生,那宿盏又是借何物托生?”   烛玉问她:“你可知道天域的登仙台?”   “知道,不是说飞升都得打那儿走吗,得在那儿经历雷劫。”   “寻常仙人历劫前,需先拷问心境,弃去‘十病九恶’。”烛玉说,“所弃恶念都封在登仙台上的宿盏灯里,过了千年万年,便养出了一道生魂。”   “就是宿盏?”   “不错。”烛玉语气平淡,仿在谈论旁人,“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   没想到他竟了解得这般透彻,虞沛一时后悔。   该早些与他聊到宿盏的。   她又往下追问:“我记得他当时把心脏丢在云涟山并非因为战败,那他能躲去哪儿啊?”   烛玉一时沉默。   睫上落了碎雪,他轻眨两番,又消融在热度里。   良久,他道:“他入了轮回台。”   虞沛一怔:“什么?”   烛玉将剑抱在怀里,眨眼就变回往常的松泛模样,混不吝一笑:“按千妖门给的消息,他入了轮回台。如今或人或魔,或妖或鬼,除他自己无人知晓。”   虞沛心紧:“方才那消息,应该算是千妖门的密辛吧?”   “算是。”烛玉笑眯眯看着她,“怎么办,如今叫你套着了秘密,只能将你带回千妖门领罚了。”   虞沛曲肘撞他。   “泄露机密可是同罪!”末了又有些担心,“当真是秘密?”   烛玉再不逗她:“这算得哪门子秘密,就算知晓了也没法找见他。”   “为何找不到,入轮回总得登记在簿吧。”   两人恰好行至台阶,石阶上落了薄冰,很容易打滑。   烛玉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上走。   他道:“他是偷入轮回,如被人认出,只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虞沛惊了。   难怪宿盏老躲着她,既不肯露面杀她,也不愿与她联系。   烛玉踏上最后一步台阶,呵出的热气消融在碎琼间。   “沛沛,若想杀他,就先找着他在何处吧。”   雪夜沉沉,虞沛难以辨清他的面容。但在那经手传过的热度里,她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他前面说的那些都不重要,而只是为了道出这句一般。   -   两人走得快,不到两刻钟就赶到了城主府后山的洞府前。不远处,银阑恰好从洞府走出,浑身肃杀之气。   虞沛快步上前:“阿兄,你见着唐城主了吗,他何时出关?”   “他死了。”银阑的手已搭在腰间短刃上。   “死了?”虞沛怔住,“出了何事?”   “邪瘴入体。”末字落下,原本昏暗的天陡然变得通红,如染血一般,映得何处都是刺目血光。   银阑拔剑,短刃在离鞘的瞬间变成足有身高的重戟,被他轻松提在手中。   “银弋,你随我回唐府。那管家已逃,我去寻他,你将昨天上过妖神山的人都找出来——烛玉,你去城中逛一趟,查清邪瘴源处。”   两人应好。   虞沛回到城主府后,先是去找钟福易。却见他昏睡在房屋里,头冒虚汗,脊背僵直,呼吸急促,俨然已陷入梦魇。   所幸有阵法保护,程度不深。   仔细将浮动在阵法周围的瘴气除尽,她这才出门。   正打算折去隔壁看看,烛玉就回来了。   他从后院跃进,如夜间山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府里,身上还卷裹着寒气。   “从妖神山上来的邪瘴四散,城内半妖都被勾出了心魔,陷入梦魇。”他道。   “心魔……”虞沛忽想起什么,转身推开房门。   房间内,小秤儿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而给他疗伤的沈仲屿和姜鸢,一个横躺在地,另一个趴伏在桌上,神情不安,皆是入魇之态。   虞沛正要动身,烛玉就已从旁大步跨过,将沈仲屿从地上捞起,让他也趴在了桌旁。   这番大的动静,他愣是没半点睁眼的意思。   “虽说中了魇症,暂时也没什么危险。”烛玉说,“能自个儿醒是最好,要是不能,时间久了恐有些麻烦。”   他说得含糊,虞沛却是心知肚明。   是因修为在那妖物之下,他们如今才被邪瘴入体。若能自己抵抗心魔,脱离魇症自然无碍。   但最麻烦的就是被邪瘴彻底占去心神,走火入魔。   虞沛:“先等阿兄回来吧。”   “嗯。”   -   天色灰败。   刚开始沈仲屿还以为自己回了沈府。   还是那条宽阔大街,几乎占去半条街的沈家大宅坐落在眼前,漆门半敞。   乌云攒聚,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大雨。这片阴沉的天下,他看见了半敞大门后的光景——   他那早该离世的父亲笑呵呵站在庭院里,正教他小妹射箭。靶子上扎了几支乱箭,靶心却干净无物。小妹气得跺脚,对着长弓大声说:“要再落不准,就将你折了!”随即,与他生着同样一张面孔的胞弟上前,斯斯文文地拔下箭矢,递还给她。   “小妹,要耐心些,有爹教你,何愁射不准呢?”他温笑道。   “舒凝,再多试两次。无论箭准与否,都要送出去。”他爹也安抚道。   沈仲屿往前迈了一步。   恰在此时,父亲忽直起腰身,猛地转身看他。   那高大身躯上,心口处明晃晃扎着一支箭,流出黑魆魆的血水。   胞弟与胞妹脸不见笑,站在父亲旁边怒目瞪他,通红的眼不住淌泪,指着他怒骂——   “沈仲屿!你怎能杀了他!”   “是你!他成了恶鬼又如何,你到底弑了父,如今竟连枯骨都留不得半块!”   “拜了这十多年的空坟,日日睡在你父的枯骨亡魂之上,如何能安心!你如何能安心!”   沈仲屿垂眸望去,右手不知何时多了把长弓。   哦。   原来他们会怪他,气他,恨他。   骂声遍天,几乎将他吞没。原本安稳的沈宅也开始变形,每块砖瓦都摇摇欲坠。   剧烈摇晃中,沈仲屿一时站不稳,半跪在地。   在这无限放大的扭曲中,身后忽有人叫他:“沈师兄。”   沈仲屿抬头。   那人从身后绕至他身前,蹲下了身。   是“虞沛”。   她蹲在他面前,双手抱着膝,直勾勾地望着他。   “沈师兄,不要听那些骂语了,咱俩一起走好吗?”   走?   该往何处去?   “虞沛”摆出平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样,说出的话却像是浸了糖水的蜜枣,诱得人沉溺其中。   “沈师兄,我们可以一道去学宫。学宫里很好玩儿,再没人逼着你挑起兄长的担子,站在一双弟妹面前,是吗?”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道:“师兄,你才不过二十岁,并没有比他们多看几年世间的光景,何故总要像长辈那样。与我一起走罢,等离开学宫,咱们可以挑一处清静地安家。”   “安家……”沈仲屿抬眸,面前摇来晃去的沈宅陷入一瞬的安定,但很快又开始扭曲变形。   “是,安家。沈师兄,我们可以结成道侣——你也喜欢我,是不是?”说着,“虞沛”伸过手,似是想要拉他的腕。   但沈仲屿忽踉跄起身,语调轻快:“你可知天底下什么妖最不喜挥霍无度?”   虞沛一怔,愣愣摇头。   “是蚕妖。”沈仲屿笑道,“因为他们惯会结茧。”   “虞沛”像听不懂似的,跟着他站起,又要去拉他的手。   “师兄,我——”   “天下又有何物最爱构陷伤人?”   “沈师兄——”   “是魔物邪祟。”   沈仲屿抬手,手作剑指按在她额前,笑眯眯看着她。   “妖神?又或是见不得人的邪物——”他叹笑一声,“你实在冒犯了我师妹,也轻薄了仲屿的一片真心。”   话落,他指尖凝出一柄箭矢,径直刺破眼前人的额心。   那化作“虞沛”的心魔登时散作雾气。   茫茫然间,沈仲屿又记起父亲是如何教他射箭。   “仲屿,仲屿,再多试两次。”高大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引他拉开弓弦,“无论箭准与否,都要送出去。”   而如今,那支被他送出的箭矢并未停下,径直穿透沈宅半敞的大门,将那道道亲眷的身影穿透打散。   周身死寂一片,再听不着丁点人声。   沈仲屿双手抄袖,看着摇摇欲坠的沈府。   “成了这般模样,何处还能住人,让老鼠来打两处洞么?”   似是想到那场面,他放声大笑。   “仲屿,若真能栖居鼠穴也算得你厉害。”   话落,他转身而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溟濛冷雾间。 第92章   ◎她朝那深不见底的洞黑跃跳而去。◎   沈仲屿刚醒, 就看见虞沛和烛玉两人挨坐在对面,正嘀咕着什么。   虞沛听见响动,抬了眼帘。许是因为烛火映照, 她的眸子瞧着很亮。   “沈师兄!”她的语气难得轻快,“我就知道你能醒!接下来等着姜师姐醒就行了。”   姜鸢……   沈仲屿移过视线, 扫了眼趴在左侧熟睡的姜鸢。   她看起来神情平和, 不像是陷入梦魇的样子。   虞沛还想问问他的心魔是什么,银阑便回来了, 还带回了面如菜色的唐管家。   一进门,唐管家就扑跪在地,求饶道:“各位仙家,那邪物作孽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虞沛:“不关你事, 你跑什么?”   “这……我……”唐管家吞吞吐吐,终道, “那邪物很久之前就失控了。”   同天底下大多数半妖一样,唐城主的妖力起初也不算深厚。   他的母亲是猫妖,比起妖族,更喜欢在人界玩乐。后来年岁渐长,与一个教书先生成了亲, 两年后生得一子, 便是唐城主。   唐城主刚生下来时和人族幼儿没什么区别,直到三岁那年, 他被他爹送进学堂。他生性好动, 不爱听什么文绉绉的字词, 常怂恿着玩伴一起逃课。有回从学堂院墙上跳下去时, 他竟甩出一条长尾巴, 吓得同伴嚎啕大哭。   他爹也被吓得够呛,以为自家孩儿是鬼上身,周遭大大小小的修士请了数十个,最后才知道自个儿是与妖怪结亲,生了个非人非妖的小娃娃。   这教书先生对妻算得情深,知晓她是妖后何话也没说,反赶走了扬言要捉妖的修士,又见儿子不懂得如何化形,便带着妻儿搬去了深山野林,唯恐闲言碎语伤了妻儿。   在深山里住着的十多年里,唐城主没事就爱跑到山上一处野庙里玩。   庙里供着尊近似人形的小石像,他对那脑袋大小的小石像没兴趣,只觉得另一件事很是稀奇——明明是一处荒败野庙,却总有人来磕头许愿,还个个虔诚。   看得久了,他便生出些别的心思。   有回来了个腿脚不好的婆婆,抱着个瘸腿的小姑娘,对着石像拜了又拜,为亲孙孙儿求安康祈平安。   唐城主躲在神龛后头听着,那会儿他已经跟着娘修炼许久,不仅懂得如何化形,还学得了一些妖术。听那老婆婆拜了半天,他总觉得是拜到了自个儿身上,便顺手掐了个妖诀。最后虽没能治好那小姑娘的腿,但至少能跛着脚走路了。   那老婆婆大喜过望,又来还了两回愿。等她还愿时,躲在神龛后头的唐城主亲眼看见,那尊蒙灰的小石像竟发出微弱的光,最后这微茫落到了他身上。   仅此一次,他的妖力就进了一阶。   这往后唐城主又试了许多回,慢慢琢磨出门道。   人许愿时,常习惯性地幻想如愿时的场景,这种暗示会将实现愿望的能力赋予“神像”。而赋予神像的“念力”,便是他修炼的最好食物。   但他娘并不认可这种修炼方式,为此争论过无数回,最终唐城主离家出走,偶然间入了黄粱城。因妖力深厚,老城主离世后,他继承了城主之位,并在山上修筑了妖神庙,供奉起妖神像。   唐管家趴伏在地,声音打颤。   “妖神像修建起来的头几年,来祈愿的人也少,不过因为格外灵验,一传十十传百,祈愿的人也越来越多。   “头回发生意外是在前年。有一位愿主照常许了愿,大人从神像上吸取念力时,右臂竟被腐蚀出一道伤口。大人猜是妄念太多,促使神像化灵,便想了法子‘问神’,后来才知晓神像当真化出了灵。但念力里多有邪瘴,根本没法使用,所以……大人就另找了吸收念力的法子。”   说到这儿,他忽地住声。   银阑神情冷厉:“接着说。”   唐管家打了个寒噤,磕巴着往下道——   “就是……妖月楼里的半妖都没什么妖力,也无亲眷牵挂,正好、正好拿来做净化邪瘴的容器。他造出了黄粱枕,再由那邪物剔下半妖的血肉,塞进黄粱枕里。如此,愿主靠着枕头如愿,大人也能吸收到干净的念力。   “但上回来的那批人全都消失不见,唐大人发觉不对,就往山上去了一趟,回来时就受了重伤。紧接着又写了封信,让我寄去天域,再往后就闭关不出了。我……我与那邪物真没什么干系,我——”   “荒唐!”银阑怒道,“知情不举,你等害人不浅!”   话落,一道妖息飞出,掐紧了唐管家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提起。   唐管家被拎至半空,不住挣扎着。   “大……大人,仙家……饶命!”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出声巨响,还有震天撼地的嘶吼。   银阑快步走过,开门。   血红的天光笼罩了整片大地,从那高低不一的屋脊线上,陡然闯出一头足有半山高的怪物,片刻就摧毁了好几幢房屋。   那怪物浑身的肉像盘虬的树枝一样挤成一堆,庞大的身躯上竟长着二三十张人脸,此刻正大张着嘴惊恐嘶叫着,看得人汗毛倒竖。   沈管家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见怪物的脖颈上勒着条红绳,上面还挂着个玉坠子,几近崩断。   他这才仔细打量起那怪物的面庞,还有布在身上的二十多张人脸。   半晌,赶在烛玉他们出门前,他忽颤声道:“这怪物……瞧着好似有些面熟。”   “觉得面熟还是面生,你过去尝尝不就知道了。”沈仲屿笑道。   沈管家脊背泛冷。   这看起来脾气最好的仙家竟是个嘴最毒的。   他斟酌着说:“它好像就是那失踪的愿主。”   虞沛侧眸看他:“确定吗?”   沈管家又仔细打量一阵。   “确定,千真万确!还有那些个人脸,都是他雇来的修士。我虽记不全,但其中几个也还是有印象。只是……”   他看着那头横冲直撞的巨大怪物,一阵恶寒。   “头回见他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伙子,修为也不高,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些话之后再说。”银阑手持长戟,看向沈仲屿,“你在这里照看他们,烛玉和银——虞沛随我去。”   沈仲屿应好,顺手揪过也想往外跑的唐管家。   虞沛跟在银阑身后出了门,没走两步,忽瞧见一道瘦长身影从右侧回廊闪过。   细看之下,竟是伏诀。   她顿住,眼神始终落在那疾行的身影上。   “阿兄,我看见带路的半妖了。你和烛玉去对付那怪物,我想再往山上走一趟。”   他们仨在外游历时,分头行动是常有的事。如今他们都未被邪瘴影响,想来那邪物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下。由是,银阑并未多想:“好,万事小心。”   烛玉意欲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银阑侧身作挡,“如今邪瘴满城,你留下清理邪瘴。”   想到已快近子时,烛玉不耐拧眉:“让开!”   “你当分得清缓急。”银阑沉声道。   两人说话间,虞沛早没了影儿。烛玉咬牙,怒意偾张。   只有一个时辰。   他转过身,抽剑出鞘,紧盯着那四处跃跑的凶物。   一个时辰。   -   伏诀扶着墙壁缓挪着步子。   他刚脱离梦魇,心神尚且不稳,每一步都迈得踉跄。   没走多远,便有一道身影从斜里跳出,挡在他身前。   伏诀驻足,雀羽耳坠晃了两晃。   “虞仙家。”他面容平静,“似有妖物闯进了城内。”   “嗯,看见了。”虞沛问他,“你身上的行路引还没断吧?”   “尚未。”   “那便好。”虞沛侧过身,“你在前面带路,现在再上趟山。”   “现下?”伏诀还不知道钟福易出事,反应却快,“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虞沛:“算是,路上再与你解释,走罢。”   两人摸黑往妖神山上探去,这回挑的路与上此不同,走了约莫一刻钟就遇上岔路口。   左右两条路皆有葱郁树木掩映,虞沛停下,用眼神示意伏诀指路。   伏诀会意,朝左右两边分别看了眼。   片刻后道:“我……选不出,两条路好似都可以走。”   虞沛站在他侧后方,声音平静:“随便选一条罢,就按你的直觉来。”   伏诀徘徊一阵,最终往右拐去。   又行了一刻,他们就被迫停下了。   夜色拢下,眼前是一处断崖。崖边插着两根木桩子,缠在上面的绳索已经断了,摇摇摆摆地垂在崖下,随风晃荡。   对崖隐约可见一座旧庙。   伏诀面露愧色:“抱歉,是我选错了,现在绕回去恐怕要多耗不少时间,耽搁了仙长的事。”   虞沛却道:“不用回去。”   伏诀一怔。不等回神,他就感觉腰上一紧——   她竟搂住了他的腰,轻巧一跃,便跃上了那根小腿粗细的木桩。   伏诀一动不动。   料峭断崖就在身下,天太黑了,以至于崖下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这崖究竟有多高。   但他清楚,只要她松手,他就会坠下去,落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似是想到什么,冷意从心尖窜至四肢百骸,骨头都似在颤栗。他的心跳渐渐失衡,嗓子也发干,下意识想挣脱:“仙长这是何意?”   虞沛扫他一眼。   高大的少年被她一把抓在怀里,显得有些别扭。但比起脚下的陡壁悬崖,他似乎更抵触靠近她。   这般战战惶惶,活像是被她百般欺侮过。   “你最好别乱动。”虞沛收回视线,脊背微躬,“要是害怕,就把眼睛闭着。”   话落,她朝那深不见底的洞黑跃跳而去。 第93章   ◎“沛沛……碰不得。”◎   刹那间, 伏诀的注意力都被脚下的万丈深渊夺去。   一望无际的黑如大网倏然扑来,他艰难拔开视线,转而落在虞沛脸上。   满目平静, 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人定是疯了!   不见底的悬崖,竟也说跳就跳。   不过几息, 虞沛就跃过了高崖。但在崖边落定时, 靠边的山体竟陡然塌陷。脚下一滑,她反过手掌就势一推——   伏诀还没从重心失稳的惊惧中回神, 就被人推搡着在崖边站定。   一颗心如银月高悬,下一瞬又成了陡涨陡落的潮汐,使他的大半神志都倾覆在这呼啸的夜风里。   他忽地转身,背后,虞沛紧攥着条藤蔓, 大半身子在半空摇来晃去。   “虞仙长,我来拉你。”他俯身探手, 手腕上的枯木钏刚好勾在藤蔓上。那枯木钏也不知是何材质,竟将藤蔓硬生生割断一截。   许是被这突来的变动惊着,伏诀竟有松手之意。   就在这时,虞沛送出一道灵索,拴缚住他的手腕, 左掌抵在崖边突露的石块上, 借着巧劲儿跃至崖上。   两人踉跄着摔倒,伏诀平躺在地, 看着眼前低喘不止的人, 眼珠子突突跳着。   “方才我被吓着, 险让仙长坠落山崖, 实在心有歉——”   虞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矮下腰身,一双眼在夜色里显得灼亮。   “方才救你,是因为你还有些许用处。可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后腿,我会赶在下场意外前亲手了结了你。”   她语气平静,甚而将方才挑错路、险些坠落山崖都归作意外。   可伏诀却敏锐察觉到了她实打实的杀心。   他将歉语咽回肚里,沉默着,最后应道:“我知晓了。”   虞沛松开他,起身。   两人继续往妖神庙赶,山道一路塌陷,她便像之前那样拎着他跃跳往前。紧赶慢赶,终于找着了妖神庙。   这回他俩去的是另一处神庙,但模样大差不差。隐约可见内里装着十几尊小神像的神龛和后面快要冲破房顶的大神像。   快接近神庙时,虞沛清楚看见那神像持在手中的莲荷彻底绽开。   山上的林木拔地而起,如巨大的箭矢般朝他俩砸来。虞沛带着伏诀避开,眼见着那根根巨木在地上砸出巨坑。若是被打中,只怕会碎得七零八落。   突然间,虞沛将他推至一旁,飞速在他周身布下简易阵法,同时回身横腿一踢。   “铮——”一柄银枪横空扫过,她以腿作挡,力度之大,竟打出铁器相撞的声响。   手持银枪的是个身高腿长的女子,头发束成两条利索发辫,辫尾拴着两个荷花状的铃铛,耳朵上缀满了各式耳饰,腕上更是戴满银钏。   那女子原本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直到被虞沛的灵力逼得连退好几步,眼神里陡然浮现出异样的兴奋。   她突然放声大笑,瞳仁放大如寻着猎物的野兽。   “大人唤我应敌,我只当是个没本事的野莽子,不想身手这般利索。哈哈哈哈——!继续!”   虞沛横过视线,落在那女妖辫尾的荷花铃铛上。   是那邪物手上拿的莲荷?   那荷妖横过枪身,长枪上端绽出莲荷状的薄刃。她速度奇快,处处奔着虞沛的死穴打去。   虞沛还没忘不能使用过多灵力,一招一式皆以挡为主。   慢慢地,荷妖渐失兴致。   “方才不还颇有气势么,如今怎的又躲躲闪闪!”她瞥过目光,看见虞沛的耳珰,冷笑,“打便打,压着灵力做什么?莫不是看不起本姑娘!”   心下一动,她又化出一把银枪,寒芒破空而过,她竟粗鲁挑下那枚耳珰。   虞沛躲闪不及,回神时耳上已袭上剧痛。星点鲜血洒下,她捂着左耳,顿停在原地。   荷妖又作大笑,手持银枪便急速攻上,枪尖直挑虞沛心口。   但还没近身,就被无形的屏障给挡开了。   虞沛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殷红从紧捂的手指间滑落。   “如何不动!”荷妖再度狠刺向那屏障,却是连条缝儿都没撬开。   在她又发起攻击之际,虞沛忽地抬手,一把抓住那柄银枪。   通红的灵力急速缠绕过枪身、荷妖的胳膊,将她的手臂炸出无数条血痕。   那荷妖不知痛似的,更为兴奋,眼瞳也涨出赤红,辫尾的莲荷铃铛随着颤抖不住作响。她起了斗心,竟还想挑下虞沛右耳的耳珰。   可还没动手,就听见虞沛低声念道:“六龙相转,雀随轸,天车止杀。”   荷妖直觉不对,想要松手。可那暴涨的灵力如绳索般紧紧拴缚住她的手,使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红灵息飞速流过枪身,而后在枪柄末端凝出利刃。   刃尖破心。   “轰——!”赤红灵息又从心口四散,飞速游走至四肢百骸,烧灼着她的筋脉。   “呃——啊!!”荷妖吃痛,眼珠上鼓出黑色细丝,眸底更是渗出漆黑的血。   她清楚感觉到身躯成了烈日底下的泥土,几近碎裂。意识消散的瞬间,她看见面前的女修抬头,漆黑的瞳仁里何物也容不进。   “如何不动?”虞沛语气平静地问。   末字落下,荷妖的身躯完全湮灭在四荡开的灵息中。不光是她,四周的山木神庙,也在眨眼间毁得彻底,整座山的邪息更是散得干干净净。   四周一片死寂。   被气流撞开的伏诀艰难爬起,隔着烟尘望向一动不动的虞沛。   “虞——”   只冒出一个字,他便感觉像被掐住了脖子,跪倒在地。   不光是脖颈,四肢的骨头都在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虞沛手指微动,他就被提至半空,被掐得呛出好几口血。   她要杀了他……   伏诀艰难滚过眼珠,脑海中不住重复着荷妖化为齑粉的瞬间。   若不阻止,她真会杀了他——毫不留情面!   濒死之际,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尖送出一股微弱的妖力。像是无际荒漠里钻出的一株幼苗,那点妖力实在微弱到难以察觉。   但就是这缕微弱的妖息,竟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灵力。   片刻,伏诀感觉颈上的力度陡然一松。   再看虞沛,她似乎已经恢复如常,静立着,暴涨的灵力也渐渐平息。   伏诀跪倒在地,捂着窒疼的脖颈大口喘息,这时,忽从夜色中跃出一道高大身影。那人直朝虞沛奔去,赶在她阖眼昏倒前接住了她。   伏诀抬起汗涔涔的眼皮,看着陡然出现在山上的烛玉。   他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气都还喘不匀。   抱住虞沛后,烛玉借余光瞥见几点血红。   他登时变了脸色,将人平放在地上,唯用腿枕着她的脑袋,检查起气脉、真气……确定伤口源自右耳,并无其他伤情后,他仔细止了血,又从地上找到那串掉落的耳珰,小心收进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抄起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转身欲走。   “烛仙长!”身后的伏诀陡然出声。   烛玉侧眸,紧拧的眉仍不得舒展。   “何事。”语气不耐。   伏诀已快站不稳了。   他冷静判断着自己的处境——肋骨断了好几根,右手骨折了,气血反涌,脏器怕是也伤了不少。   那邪物虽没死,但不仅丢了干将,自己怕也元气大伤,这会儿不知躲在何处。如果仅他一人,定然撑不到下山。   细思过后,他竭力调整充斥着血腥气的呼吸:“虞仙长拿了我的妖契,我是与她一道上山。”   “那又如何?”烛玉冷眼看他,“一张纸而已,随时可以废了。她已不需要你,你只管自行挑选去处。”   说罢,又掷出一样瓷瓶。   “这瓶丹药,足保你一条性命。”   摆明了要与他脱清干系。   伏诀察觉到那细微的敌意。   他将呼吸缓了又缓,从眩晕中保持着冷静。   “我可以告诉你。”赶在烛玉提步离开前,他忽然开口。   烛玉一顿,眸光如寒刃劈来。   “何意?”   “方才虞仙长险些失控,是我让她恢复了意识。”伏诀紧盯着他的脸庞,不肯放过任何细微变化,“我先前便说过有法子帮她,如今看来,我并未弄虚作假。”   烛玉一时不语,似作考量。   伏诀又道:“我只求能平安下山。等下了山,便将此法告知烛仙长,往后再不往来。”   烛玉突地哼笑出声。   “巧舌如簧。你这小妖工于心计,切莫让我逮到失算之时。”他转过身,简言道,“随我来。”   伏诀的视线落在那瓷瓶子上,犹豫两阵,最终还是拾起仔细收好,这才蹒跚跟上。   ***   虞沛再醒时,只觉头晕得厉害,灵力也有些滞涩。   她恍惚两阵,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城主府。   床边是正守着她的烛玉,眼也不眨。   沈仲屿则在一旁配药。   见她醒了,烛玉的神情仍旧紧绷着,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仲屿也走过来,从额心注入一缕灵息,片刻后笑说:“内息通顺,没什么大问题。”   “我没事。”缓过那阵劲儿了,虞沛一下坐起,“现下是什么情况,那邪物呢?当时他只派了个荷妖出来,如今想来,他肯定是躲在妖神像底下,借着妖神山的山灵藏住了气息。”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和化形后的荷妖打,至于打得怎么样,她又是怎么回来的,竟全不记得了。   沈仲屿好笑道:“虞师妹,你将那邪物打得落花流水,自个儿竟然不记得了?那邪物估摸是趁着你和荷妖打斗的空隙跑了,不过银仙师说他如今元气大伤,构成不了多大威胁。天域和千妖门也来了人,剩下的事便交由他们处理。”   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虞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八成是又出现乱灵了。   她隐约记得,那荷妖好像是挑落了她的耳珰。   思及此,她的心底开始打鼓。   之前失控,她可是揪着烛玉乱咬一通。   那这回呢?   方才上山的,可就是她和伏诀。   等等!   伏诀的妖力虽然薄弱,可好歹也是木灵息。   该不会……   虞沛尽量维持着冷静,问:“那……伏诀呢?他在哪儿。”   沈仲屿:“还好。”   虞沛松了口气。   那就好。   “但也受了些伤。”   还没完全放下的心顿时紧提而起。   “什么伤?”虞沛作势掀被下床,“我去看看。”   “姜鸢在帮他疗伤。”烛玉把她按回去,态度强硬,“先顾好你自己。”   对上他的神情,虞沛顿时明白,她应当没乱咬伏诀。   但有沈师兄在这儿,她又不好开口问。   恰在这时,沈仲屿说要去帮着驱邪净气——整座黄粱城的半妖都被下了恶咒,对人类尤是灵修敌意颇深。   他出了房门,行了小半刻,忽撞上正与千妖门和天域的人议事的银阑。一行十多个坐在大堂里,远瞧着便气氛凝重。   沈仲屿将伞一斜,原本没打算停留,却被银阑叫住了。   银阑跨出房门,顶着风雪大步走近。   他思忖着问:“从山上下来的女修和半妖情况如何?”   沈仲屿敛起平日里漫不经心的作派:“虞师妹已经醒了,没受什么伤,如今烛玉正守着她。那半妖伤得也不重,不过还没醒,另有人照看。”   听他提起烛玉,银阑不悦蹙眉。他“嗯”了声,又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等结束了再去看他们。”   沈仲屿应好,提步便走。   银阑又折回去,与天域和千妖门的人谈了大半时辰,直到深夜才勉强商议出结果。   他又匆匆寒暄一番,这才快步赶向虞沛所住的房间。   待至门前,他抖落满袖霜雪,正要提步上阶,就闻得一声急喘。   带着难以遮掩的欲念,又沉又哑。   银阑倏然抬眸。   按理说风雪太大,又隔了厚重门窗,应听不见房内的动静才是。但偏巧妖族的五感太过敏锐,不消费力,他就将里头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随那闷哼落下的,是一声压抑的低语:“沛沛……碰不得。” 第94章   ◎100%◎   一个时辰前。   等沈仲屿走了, 虞沛才悄声向烛玉打探:“我在妖神山和那荷妖打的时候,被她挑落了抑灵器,然后就陷入乱灵了——沈师兄说方才是你带我回来的, 在山上应当没出什么事儿吧?”   “无需担心,没出什么意外。那邪物有一缕分神溜走了, 千妖门已派人追查。至于那先前失踪的半妖, 我也去妖神庙里找过了。有往山下的血迹,应是早前就逃了。”烛玉没详说伏诀的事, 那半妖下山就晕了,现下他还不知晓他究竟使了什么法子,也难以确定安全与否,便想着暂压心底。   他用裹了棉纱的细竹条往她耳垂上涂着药,伤口不深, 只是被耳珰勾破了一条小口,他却连呼吸都不敢放重, 涂一点儿便要问她一句“疼不疼”。   他挨得太近,热息洒在耳畔间,虞沛觉得这痒来得怪异,便一个劲儿往旁躲。但往往没躲多远,就又被他按着肩膀板回来。   “别乱动。”烛玉的神情间是少有的严肃。   虞沛干巴巴“哦”了声, 越发觉得耳垂又痒又烫, 只能借着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   “那阿兄呢,他知晓这事儿吗, 有没有说什么?”   “我刚下山他就找来了。”烛玉稍顿, “他如何会怪你, 只在自责不该让你一个人上山。”   “也是我考虑不周。”虞沛有些懊恼。   “怎又怪到自己头上?那失踪的修士应是许下了修为大增的愿, 将那二十多个修士的灵力全都吸进了自个儿的肚子里, 落得人不人魔不魔的下场——倘若不尽快除了山上那邪物,只会有更多人如此。”   烛玉停下手中动作,直视着她。   “沛沛,你已做得很好了。”   虞沛睡了将近一天一夜,这会儿天色又暗下去,屋里还点着灯。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块儿,都沉着暖融融的碎光。   烛玉有些承受不住那灼亮的目光,很快就别开眼神。   “药涂好了。”他道。   虞沛发现他有些躲着自己,偏还凑得更近。   “你躲什么?说我做得好还要躲我,莫不是在诓人!”说着还一手扶在床沿,上上下下地盯他。   被她这么一问,烛玉也不知从何生出股坦然。   他一手撑在床边,陡然倾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她:“现下不躲了,可还算诓你?”   虞沛没想到他会突然移回视线,一怔。随即意识到,他俩挨得比先前还近。许是因为烛光映照,她看见他的面颊似有些薄红。   “算是吧。”她不过脑地应了句。   烛玉从喉咙里挤出声“嗯”,再不说话了。   两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彼此,谁也没出声儿,连呼吸都清浅不可闻。大雪的天,这屋里头却热烘烘的,几让人喘不过气。   烛玉被那打量烫得浑身泛热,喉结两滚,开口道:“抑灵器暂时不戴了,这段时间你别用太多灵力。”   “嗯。”虞沛抿着唇应了声,又迟疑着说,“烛玉,耳朵上的伤有点儿痒。”   闻言,烛玉托住她的脸,食指指腹虚挨着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边沿。   “这样可会好些?”   那轻抚落不着实处,反倒引起更多酥痒。虞沛头一歪,两手扶在他的胳膊上,往下一压。   “没好。”她眼一转,那眼神又飞落在他身上,“要是我这样弄你,能止痒?”   说着,她也学他去碰他的耳朵,没彻底挨着,像隔了层纸似的来回地挲。   分明是微弱的痒意,却令烛玉半边身子一阵发麻,他甚而能听见指腹磨过耳轮的声音,沉沉闷闷。   没过几下,他忽攥住了那只作乱的手,抵在胸前,又埋下脑袋,隐约可见发烫泛红的耳尖。   “沛沛,别弄了。”他呼吸有些抖。   “烛玉,”虞沛显然没听进去,反倒跟发现了另一桩新奇事似的,“角怎的冒出来了?”   角?   烛玉尚未回神,头顶就传来阵堪称尖锐的酥麻——他的龙角不知何时冒出来了,此刻正被她攥在手中。   “呃嗯……”烛玉闷哼一声,抓下她的手,“不能碰!”   “不能碰吗?”虞沛俯过身子看他的脸,“可我之前就想说,你和其他人的龙角怎么不一样?之前我去找你,亲眼看见龙宫前的侍卫拿他光秃秃的角撞碎了一个瓷盆——倒是你,角上覆着层茸毛不说,还软乎乎的。”   烛玉紧抿着唇,眉眼间见着恼气。   “你见着的那条龙都已四五百岁了!要连个瓷盆都撞不碎,非得以头抢地不可。”   “以头抢地?气性这般大么?”   烛玉绷着脸,不搭声儿了。   虞沛鲜少看见他这恼躁模样,一时新奇,离得更近了,又发觉他的面颊烫红得厉害,一双眼也似泛着水色。   烛玉被她盯得没了恼气,心底的不自在使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她的视线,可又莫名生出种渴念,渴望能看得再久些。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身体却在无意识地贴近。   就在两人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吐息时,一旁的储物囊陡然闹出阵声响。不等他俩看过去,一团黑漆漆的毛球就从中跳将而出。   毛团儿拼命扭出与它身形不相称的袋口,又强行挤进两人中间,在床边不停跳着。   “咕叽!!!”它气哄哄地挥舞着触手,又作势打拳,招招对着烛玉。   你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两人都被吓得一怔。虞沛先回过神,狐疑低下头:“你往脑袋上绑石头干什么?”   不知怎的,这毛团子竟往头上歪绑了块石头,紧挨着小花,压得它浑圆的身体都变瘪了,活像在头上做园林景观。   毛团转过来,哼哼了两声。   “啾……”要是不压块石头,它现在都得跳到天上去啦!   虞沛伸过手,原本想帮它散开绳子,但突然想到在烛玉眼中它还是条小狗,便一脸正经道:“小狗偶尔直起腿来走路也很正常。”   小毛团听懂她的暗示,两条挥舞的手立马往下一落,又成了插着四根竹签的小毛团。   “嗷!”它呆呆叫道,“嗷嗷嗷!”又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   烛玉一手拎起小毛球,捏在手里晃了晃:“沛沛,你是不是叫人骗了,这东西横看竖看都不像是狗。”   虞沛应得自然:“灵兽嘛,往后说不定还能变成狮子老虎什么的。”   小毛球在半空胡乱扑棱着,像是向虞沛讨要拥抱。   虞沛伸出双手一捧,护在下面。   “烛玉,你小心把它摔了。”   毛团儿尾巴甩得直欢。   “嗷!”它就知道沛沛最心疼它!   烛玉睨它一眼,手一松,任由它掉在了虞沛手里。   小毛团四脚朝天地晃了两阵,勉强翻回身子。   “咕叽!”它眼也不眨地盯着虞沛的耳朵,圆滚滚的眼珠子顿时红了,似乎随时都能滚出泪来。   虞沛起先以为它摔疼了,还想帮它解开绳子,但它顶着那块石头,四肢不灵活地爬上胳膊,然后停在靠近肩头的地方,朝着她的耳朵轻轻吹气。   “嗷……”它就势乖乖趴在了肩头上,软乎乎的一团,直愣愣看着她。   沛沛耳朵受伤了,肯定很疼的。   虞沛:“……”   这小毛团子未免也太招人喜欢了。   她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问出口:“烛玉,我忽然想起宿盏的心脏不是被封在云涟山吗?他虽是万恶障,但你说他的心脏有没有可能跟他本人两模两样。”   “不可能,最好别和它打交道。”烛玉否道,速度快到毛团儿愣了片刻,才朝他呲牙。   竟当着它的面说它坏话!   “这样么……”虞沛垂下眼睫,心底越发怀疑。   如果他没说谎,那是不是她找错地方了,这傻毛团根本就不是宿盏的心脏?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虞沛一直没什么睡意。她原还做好通宵的准备,不料没跟毛团儿玩多久,就感受到一阵困倦。   突来的困意分外强烈,她甚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要睡了,便脑袋一点,没了意识。   烛玉还在依她的要求给毛团儿顺毛,耳畔陡然没了声响,便抬头看她。   一抬眸,却见她直直望着他俩,眼神无光。   烛玉顿时明了,顺手散开储物囊,想要把毛团儿塞进去。   但就在这时,虞沛缓慢靠近他,双手压在他胳膊上,转而紧盯着他头上那对龙角。   烛玉想起什么,将头一别。   “沛沛,不行。”   虞沛看出他的不愿,却比之前有耐心得多。   她先是倾过身子,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下颌。   她的唇轻扫过下巴,烛玉几乎瞬间便紧绷了脊背。   察觉到他的变化,虞沛稍侧过脸,有意无意地扫着唇角。   这若即若离的触碰令烛玉的气息越发不稳,他哽了下喉咙,低声唤道:“沛沛……”   仅是说话,便叫气息相融。   但这时虞沛陡然往后一退,视线又落在他的龙角上,直勾勾的。   烛玉抿紧唇,被他攥在手里的毛团儿突突跳着,头顶上的石块都快压不住了。   半晌,他站起,而后一膝抵在床沿,附身将两手撑在她身侧。   “仅这一回。”他道。   虞沛心满意足,却没急着摸,而是仰起颈子,将吻落在了他唇上。   “怦——”一声,石块儿落地,毛团儿彻底跳出。   “叽!!!嗷!!”   你干什么!干什么啊啊啊!!!   毛团儿跟疯了似的,索性就着乱跳的工夫直往烛玉身上撞,四散的黑气须臾就充斥了整个房间。   没撞两回,它就被一道禁制给封进了储物囊里——连同那些邪息。   房间里陡然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情动至极,烛玉一手搂在虞沛腰后,慢条斯理地含吻着她。那半睁的眼眸里流淌着快要漫出的欲念,随着重喘,脖颈处浮现出波浪般的金鳞。   渐渐地,他身后延出几条灰黑附足,尾巴似的胡乱甩动着,最后又默契地攀上虞沛的身躯,缠绕住她的腰身、手臂。   那附足像极山间密林里的晨雾,湿冷稠重。屋子里分外闷热,但叫这附足缠上,还解了几分热气。虞沛只觉舒服,喉咙里溢出两声微弱轻哼。   烛玉听见,将她搂得更紧,一边低声唤她,一边将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面庞上。   虞沛还没忘了正事,在那吐息绕至脖颈时,一把捏住了恰似鹿茸的龙角。   烛玉闷哼一声,下意识道:“沛沛……碰不得。”   末字刚落下,身后陡然袭来一阵罡风。   那罡风强劲,气势汹汹地碎了房门,仿佛恨不得将这整间屋子都毁得彻底。烛玉登时恢复清明,收回附足的同时转身拔剑以应。   剑刃强转了风向,半边屋子在这冲撞间顿化为断壁残垣。隔着狂风乱卷的烟尘,一双戾眸死死盯着他,眼底是何人都瞧得出的凌冽杀意,仿要将他生吞活剥。 第95章   ◎“阿兄要听的,是你真心实意的心里话。”◎   看见闯进的是银阑, 烛玉收剑回鞘,抱在怀中。   他语气不算好:“平白无故就毁了旁人房屋,你这是何意?”   银阑没应他, 视线一转,跃至他身后。   “银弋, 过来。”语气里压抑着高涨的怒火。   但床榻上的人像没听见般, 根本没搭理他,反还拽着烛玉的衣袍, 伸手要去捏那龙角。   银阑瞧见,忽想起之前她抱着两只枕头在外梦行,还有烛玉手臂上一闪而过的咬痕。   桩桩件件浮现在脑海中,他终于明悟这些怪事的缘由,理智也在顷刻间溃散。   好……   好!   原来一切都为这混账所为!   怪不得他早前就听海妖说, 那龙族少君背地里找她要过几回改灵丹。   气火一时陡涨,烧得他头脑轰鸣, 什么也听不见。   银阑大步流星地疾行几步,手中霎时化出把长戟。   “烛玉!”他跃跳而上,径直朝烛玉的脖颈砍去,“你这颇不知廉耻的浪荡子,将银弋视作何人, 又将我银氏一族置于何地!!”   烛玉横剑作挡, 仅这一下,两人手中锋刃竟都劈出了蛛网般的纹路, 四荡气流更是在墙壁上划出深痕。   刮骨的雪风涌进, 吹得二人发丝乱扬。烛玉收敛起平时的恣肆脾性, 认真与他挑明:“我对沛沛万分珍视, 无时不想求娶于她。”   “胡闹!”银阑怒意更甚, 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她长在我族十七余栽,鲛族一百八十余部日后至少有一半要听命于她,断不可能嫁给任何人做妻为妾,你又算得什么东西!何来的脸面说些求娶烂话!”   烛玉想也没想,便应:“我可以——”   “住嘴!”银阑打断他,那双深蓝的眼眸已气得见了血丝。   他紧闭起鼓跳的眼,不住深呼吸着。雪风涌灌,刮得喉咙生疼,他将怒意忍了又忍,才勉强寻回一丝理智。   烛玉吃那改灵丹,多半是为了帮她压回乱灵。现下她在梦行中对他多有亲近,估摸着也是对他的气息有所依赖,再加上龙血的效用。   思及此,他睁眼冷声道:“你强改灵息是为帮她,我可以当作今日何事都没发生,过往之事亦再不追究。但往后你休要再与她来往,更莫说谈婚论嫁此等荒唐淡话!!若再让我瞧见一回,非得扒你皮抽你筋不可!”   又见坐在床头的虞沛还盯着烛玉头顶的龙角,他大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往她后颈处落下一记手刀。   虞沛瞳孔骤放,转瞬就陷入昏迷。   但在银阑接住她之前,烛玉先扶住了她,让她的脑袋抵靠在腰侧。   他拂开她的头发,细看一番后颈,确定无事,才抬头睨向银阑,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打晕她,还想看她做出什么事来?”银阑掌住虞沛的手臂,被怒意驱使着口不择言,“那老东西在外作威作福,可知道他儿是个爬人床头的货色!”   他俩平时就素有争端,但银阑从未骂得如此粗鲁直接过。烛玉一时怔住,趁这空当,银阑将他的手强行挥开,抱起床榻上的人。   他态度强硬道:“她的病症我自然会想办法解决,此事无需你再插手。”   “解决?”烛玉恍然回神,眉头紧锁,“怎么解决,又把她关个一年半载?如今我已经找到办法,也已见效,更不在乎她是否将我看作随时可弃的器具,缘何不让我试?还是说,你藏了什么私心?”   银阑眉眼郁沉:“你当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再清楚不过。”烛玉直视着他,眼底积蓄着浓厚的攻击性。   两人的视线交锋相争,对彼此的敌意更是心知肚明。银阑缓声道:“只要她唤我一日阿兄,我便一日为她兄为她长,此事断不会变。”   这话是与他说,但更像是说与自己的箴言。   “此事了结后,我会带她回鲛宫。既然木灵于她有用,我会请令父王,替她找几个鲛侍。”   听到鲛侍二字,烛玉一言不发,眉眼间却已不见丝毫平日里的朗快。瞳仁漆黑,像是无生命的死物那般盯着他。若是旁人,早就被这打量吓得胆破。   银阑却掷出腰间短剑,道:“剜些龙鳞下来。”   烛玉接过,雪夜昏昏,唯见短剑刃尖的一点寒芒。   ***   第二日,虞沛醒得早。   眼还没完全睁开,就被坐在床畔的高大身影给弄没了睡意。   她一骨碌就爬起来,眨着昏沉沉的眼。   “阿兄?怎的大清早就来找我,是有急事?”   银阑明显一夜未睡,垂眸看她时动作还有些僵硬。   他沉默不应,斜压的视线里看不出情绪好坏。   虞沛心觉异常,忽发觉另一桩怪事——她睡的根本不是昨夜那间房。   ?   怎么睡了一觉连房间都换了?   她正欲问,银阑就已开口解释:“昨晚雪下得大,你睡的那房年久失修,屋顶压塌了一角。我去时你还在睡,就让唐管家另找了一间房。”   房子塌了?   虞沛一脸懵。   屋顶都压塌了,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都没醒?!   她尚还懵着,就又听见银阑问:“昨天打那荷妖时,你摘了抑灵器?”   虞沛解释:“打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不过阿兄放心,没弄出什么麻烦。”   银阑拧紧眉,下意识想要主动聊起乱灵的事。但想了又想,终还是转了话锋:“昨夜烛玉来找你了?”   虞沛没否定:“对,他找我说些事。”   “仅此而已?”   虞沛好笑道:“不然还能做什么,大晚上的总不能还打打杀杀吧。”   平日里她若讲什么好笑的事,他虽不跟着笑,但神情也会肉眼可见地变得温和。可眼下他还是紧绷着脸,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决的糟心事。   虞沛渐渐敛住笑,试探着问:“是黄粱城的事比较麻烦吗?”   她昨天就听烛玉说过,如今妖族对半妖的态度大为缓和,千妖门更是有意接管黄粱城,不过老龙君似乎不大赞同。   “不是。”银阑吐出两字。   又是半晌沉默,良久,他忽抬起手,半掌托着她的脸颊,指腹压在唇上。   微凉的指腹压下,小幅度地打圈揉着,虞沛的脑袋里尚还是一片空白,就听他唤道——   “沛沛,”他稍顿,“以往不觉,你竟也已长大了。”   虞沛一怔,记起刚到鲛宫时,他看着也还是个不过膝的小娃娃,整日守在摇篮旁盯着她看。但鲛人往往是一夜长大,不知何时,一板一眼的小孩儿忽长成了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   “阿兄,”她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银阑起身,面孔被床幔遮去大半,“等此事了,中秋也不远了,你随我一道回趟鲛宫。”   “好啊。”虞沛答得自然。   她刚好也想回去看看。   “还有那从妖月楼来的半妖,你买了他的妖契?”   “算是,不过余钱还没给唐管家。”   “待离开黄粱城,你打算如何处理那半妖?”   虞沛想了想:“暂且带在身边吧,等到时候回鲛宫,若是哪处有空闲位置,就让他顶一顶。”   银阑应好,又道:“还有一事。”   “什么?”   银阑顿了半晌,斟酌着问:“那老龙君的儿子,你可有与他成婚之意?”   虞沛着实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愣道:“没有啊,阿兄怎的突然提起烛玉了。”   “只是想起了此事。”银阑面容平静,“那他可曾对你言宣过心意?”   这回虞沛仔细想了想,迟疑点头:“算有过吧。”   银阑的拳头攥得愈紧,面上却不露声色道:“他说了什么话?”   “什么话……”虞沛认真想着,最后道,“就是说些不喜欢我之类的啊。”   银阑松开紧攥的拳,心头却涌起股冲天怒火。   既然不喜欢,如何还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又何故说些成亲结缘的烂话?!此等心性,断不能再与他来往。   他忍着心头旺火道:“以前你二人常在一起耍闹,是因年岁尚小。但如今你与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儿,又没什么姻缘,应当知晓分寸,再不能同小时一样黏在一起。”   他头回说这种话,语气也放得有些重。虞沛愣了一瞬,心底才涌起模糊猜想——   是在说烛玉抱她下山的事吗?   思来想去,她道:“可他也是为了帮我,阿兄,没必要为这种事置气的。”   银阑瞧出她是心有误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头疼得厉害。   他斟酌着说:“就算平时也是一样,你与他走得太近,若叫旁人看见,不免惹来非议。”   虞沛一怔。   她穿书后刚开始并不习惯这边的生活,打从能走路起就一直和烛玉待在一块儿。两个小娃娃常在一个桌上吃饭,困了也会躺在同一床凉席上睡觉,偶尔拉着手外出历险……这样的记忆数不胜数,放在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身上也再正常不过。   但如银阑所说,他俩都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却还习惯性地保留着一些亲密来往,也同往常一样无间。甚至她说好奇接吻是什么感受,他也没作犹豫地与她试了——就像以前她对什么小玩意儿起了兴趣,他就买来给她一样。   但接吻与买玩意儿不同,明显已经过了线。   “我看你最近常看话本,当清楚挚友与缘侣不同。”银阑又将相同的话问了一遍,“还是说,你打算与他结成道侣?”   “不。”虞沛再次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自己否定得太快,“我的意思是,我……我没想过。”   准确而言,是惯性使然,她从没想过或是有些惧于她和烛玉的关系会发生变化。   倒是烛玉以前就意识到这点,且还提醒过她,不过身体记忆难以抹去,那之后他俩和以前也没多大变化。   “那我就还是先前那话。”银阑语气平静,“既然亲密已经不合时宜,你二人就需要拉开一些距离。”   虞沛不知道该如何应他。   最后只挤出一句:“阿兄,你是不是在生气?”   银阑一怔。   良久,他松缓下紧绷的肩颈。   “没有生气。”   他抚着她的面颊,躬身用额头轻轻碰了下她的前额。   “沛沛,若你想要什么东西,只消说一声,无论何物阿兄都能帮你找来。但断不能是旁人帮你来求,替你来要。   “阿兄要听的,是你真心实意的心里话。”   “嗯。”虞沛垂下眼帘,“我知晓了。”   ***   又过一天,虞沛他们打算折返天域学宫。伏诀也跟着一起回学宫,在学宫客舍暂住两天,再随她去和绛海域。   黄粱城城门口,小虎子的半边脸藏在袍领后面,露出的眼睛不安盯着伏犬。   “小狗儿,”他问,“现在妖月楼已经没了,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走?”   千妖门接管黄粱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出了被关在妖月楼里的半妖。   伏犬原本还笑眯眯地摇着尾巴,听见这话,面露讶异:“跟你走?”   “对。”小虎子神情有些紧张,“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灵石,但等回去了,可以让我爹再去换些。嗯……还有吃食那些,家里也够的。”   “听起来很好,但我还是不走了。”伏犬蹲在他身前,两只耳朵一抖一抖的,“小主人以前来看过我一回,我怕吓着他,就求唐城主把我变回狗。不过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以前这么高,见着我就爱往我身上扑。现在摸我之前,还要想会不会弄脏衣服——我感觉,他好像没之前那么喜欢我了。”   小虎子认真想着,最后严肃道:“不是,可能只是因为他长大了。”   “长大了?”   “嗯,我爷说,人长大了就有好些其他事要做,重要的不重要的,不能再像小孩儿那样整天只顾着玩。”   “这样么。”伏犬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后来城主的妖术失效了,我迫不得已化出了半妖的模样。或许和你说得一样,他长得太快了,见到顶着毛茸茸耳朵的人,只会惧怕他是个伤人的怪物——我记得他小时候,还会洋洋得意地在我面前聊起晚上撞见的长狐狸尾巴的白胡子老头。”   “你没告诉他你是谁吗?”   “没有,他太害怕了,还到处找他的小狗。”伏犬稍顿,“所以我就告诉他,他的狗到了年纪,只能先走了。”   “他信了?”小虎子有些不大满意。如果是他,一定不会信的。   “应该吧,没过多久他就回去了——人类待在黄粱城里很危险。不过他离开前带走了我掉下的一簇毛,兴许会埋在哪处。最好是院里的大枣树下面,我喜欢在那儿睡觉。”伏犬喃喃,“不过也有可能丢到荒郊野岭去,只要不挂在树上,应该不会——我以前在村里瞎逛时,看见有人把一只死了的猫儿拿衣服包着挂在树上,它们喜欢往高处爬,不过我有些畏高。”   小虎子急得捏拳:“既然他都带走你的毛发了,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但是万一他没信呢?”伏犬抬起脑袋,“万一哪天找过来了,总得有人带他回家。”   小虎子有些气了:“傻狗!”   伏犬只笑,并不说话。   心底却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晒太阳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消失,看家的狗儿走了一条又一条。   猫儿挂在树上,狗儿睡在地下,爪印子烂在雨里。   可这天底下的事太多。   风起云涌,秋收冬藏。   于是披星戴月里,那些蓬松的毛发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远了,没有人为这不起眼的离开恸哭。   作者有话说:   哥哥说沛沛不会嫁给谁做妻为妾,后面烛玉跟着没说完的话是可以入赘,不过被哥哥预判了 第96章   ◎秘密◎   虞沛回学宫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处理毛团儿。   这次出去,她找机会在外面买到了足够多的瞬移符。又想到上次只有石阁周围布了结界,便打算把落脚点定在石阁外头, 以免触发禁制。   不料,她刚在云涟山山顶站稳, 脚下便荡开气流。   紧接着, 阴恻恻的鬼号声飘荡在整座云涟山上。   虞沛拧眉。   尺殊这讨厌鬼,竟然又把结界扩大了。   她拍了拍毛团儿的后背, 催促它快进石阁。   小毛球蔫垂下脑袋,哼哼唧唧地往前挪着。   “咕叽咕叽……”   它真的再不想进那间黑屋子了……   虞沛看了眼它浑身快被泪水打湿透的茸毛,还有脑袋上耷拉下去的小花,随后望向四周。   树影婆娑,隐约可见灰黑鬼影从远方飘来。   现下跑勉强来得及, 但也坐实了有人擅闯云涟山的事。尺殊又是个爱较真的,到时候免不了要追查一番。   思及此, 她迅速取出上回从尺殊那儿拿走的骨剑剑鞘。   再一个旋身,身形就变得高大许多,那张面孔也变成了尺殊的模样。   日巡使恰好赶到,身后跟了百千鬼魄。   见是尺殊,他先作惊状, 随即警惕盘问:“少主不是昨日才离开, 怎的又回来了?”   虞沛瞧出他的怀疑,却没急着应声, 只冷淡看他。   日巡使的手已搭在腰间的锁魂链上:“少主来前未曾知会一声, 竟触发了阵法, 实叫属下们难做。”   “我触发了阵法?”虞沛斥道, “你等奉命守在云涟山, 竟是连出了何等差错都不知?”   没想到反被她训斥一顿,日巡使愣住。   难道不是她触发了结界么?   又见她腰间配着鬼界骨剑,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属下没听懂少主的意思,还望您明示。”   虞沛将那小冰山的姿态模仿了个透彻。   她侧过身,眉梢间的冷态只多不少。   “石阁失守,险叫那邪物逃窜——还要我如何明示,将它扔在你头上?”   日巡使抬头看去,果见石阁大门微敞,门底是一团黑漆漆的毛球。   那毛球活像掉进水坑里的小犬,浑身湿漉漉的,脑袋上还有一朵摇摇摆摆的花。眼下,它正抬着双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盯着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巡使将那毛团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尤其是那朵黑雾凝成的小花。   ……   他嗤笑一声。   唬谁呢???   他是没见过宿盏的心脏,可也不是任人糊弄的傻子,这憨球能是那怪物的心脏?能是当年屠尽满山修士的邪物?   再看向虞沛时,他的眼神也凌厉许多,已然将她当成了擅闯云涟山的外来者。   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石阁门口的那毛团子忽开始扭曲变形。   下一瞬,它就拔生成了身形高大的黑影。黑影像是由浓雾凝成,稠重的邪息如大手一般掐住人的颈子,让人没法呼吸。   但不过几息,那黑影就又缩成一团看似无害的毛团。   掐在脖子上的窒息感来去皆快,却已叫日巡使下了满身冷汗。   他倏地跪伏在地,身后乌压压的鬼魄也跟着伏地。   “是属下看管不力,险些酿成大祸。属下已知错,请少主责罚!”   “既已说了是‘险些’,又何必讨罚?”虞沛语气冷淡。   日巡使将身子伏得更低:“属下知错,放任那邪物逃出石阁,已然是酿成大错,未有险些之说。”   话落,许久都没得到应答。   直到他眼皮子都被冷汗给糊湿了,才听见身前人道:“你等在此守山,身后便是鬼界。今日这邪物尚未走出云涟山,往后便无需再提。”   她说得含糊,日巡使却明白过来这是要守住鬼界颜面的意思,登时应道:“属下遵命。”   随即又抬起眼帘,大胆瞄她一眼。   却见她眼皮稍抬,那徘徊在门口的毛团儿就乖乖进了石阁。   日巡使在心底不住慨叹。   真不愧是少主,对付起那等凶悍邪物也如此轻松,连灵力都没用就叫它乖顺听令。   虞沛本打算直接离开,但突然想起上回系统提醒过,说是女二在石阁里发现了宿盏心脏的秘密。   便又道:“概是石阁阵法出了问题,那邪物才私逃而出。你带人在阁外巡查一番,我去阁内走一趟。”   “是。”   等日巡使带着鬼吏离开,虞沛转身便进了石阁。   一进去,毛团儿就蹦跶着靠近,拽了下她的裤脚。   “咕叽!”   ——它刚刚是不是很棒哒?   虞沛瞧出它眼底的期许,俯身摸了把毛茸茸的头顶。   “反应很快。”   毛团儿羞赧地扭了两下身子,面颊飞红。   想到还要查清秘密,虞沛小声哄它:“你先去看看那枝野茉莉怎么样了——离开这么久,怕它蔫了。”   毛团儿顿时面露紧张,转身就朝那间铁屋子跳去。   趁它去看野茉莉的空当,虞沛在石阁里打起转来。石阁跟离开前没什么两样,光线昏暗,仿佛没有阳光能照进一般。满屋的伏魔宝器堆在一块儿,许多都生锈了。唯一称得上锃光瓦亮的,还是毛团儿给那朵野茉莉搭的铁皮屋子。   她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伏魔宝器,一开始还算正常,摆的也都是常见的伏魔宝器。但挖到最底下,竟有十几样不相干的宝器熔铸在一起,像是镇压着什么。   虞沛往手上注去灵力,推开熔铸成一团的庞大宝器。底下显露出一个巨坑,光线不好,坑底模糊不清,但能看出乱七八糟堆了不少东西。   她两手撑地,倾身朝里望去。   待看清坑底的东西,她脸色渐变。   “小统,”虞沛怔怔,“我好像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了。”   系统及时上线,语气兴奋:“是什么?!”   “宿盏的心脏……”她尽力思索着一个合适的说法,“似乎并不是天生的。”   系统糊涂了:“不是天生的?什么意思?”   虞沛眨了下眼,再三确定眼前的景象为真——   那深坑里挤着几十个跟小毛团儿差不多的毛球,但颜色不一,且都是死物。许是因为长年被伏魔宝器镇压,这些毛茸茸身上的邪息都已经祛净了,看起来就跟普通的毛绒玩具没什么区别。   “这坑底全是跟那小毛团差不多的毛球。”虞沛思忖片刻,猜测道,“所以我想,所谓宿盏的心脏,会不会是他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   系统:“造出来的?”   虞沛:“对。上回烛玉也跟我说过,宿盏和妖神山上的邪物差不多,是万恶障。之前我不明白他偷入轮回台的缘由,如今想来,会不会是他想要变成真正的人。在发现制造心脏也不行后,不得已才入了轮回台。”   系统:“听着是有道理,不过原书里也没提过这点。”   “只可惜没办法弄清楚了。要是顺利的话,等宿盏现世的那天,我应该早就完成任务回去了。”   虽然有所发现,但这秘密对任务起不了什么作用。   虞沛又往掌心注入灵力,推过千斤重的宝器,复又盖住深坑。   ***   回学宫待了两天,虞沛后知后觉到另一件事——   银阑好像越发不喜烛玉了,且表现得很是明显。   之前银阑担心旁人会看出他俩相识,在人前多避着她,但现在只要看见她有和烛玉说话的意思,就会提前叫走她。   每天结课后还要亲自送她回寝舍,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新的安神香,每晚帮她点好了才会离开。   烛玉似也看出来了,却没将银阑的敌意放在心上,每天仍旧照常与她说话。   转眼便临近中秋,学宫给他们放了几天假。休假的消息刚出来,银阑就已收拾好行李,带她回了鲛宫。   才踏进和绛海域,那些相熟的鲛人就都跟闻着味似的,齐齐涌上。大多是问她在人族住得习不习惯,与人族的关系怎么样,也有些看出她修为又有长进的,说要跟她切磋。   一通忙活下来,两三个时辰后,虞沛才终于踏进鲛宫殿门。   鲛宫里只有她爹一人,说是她娘去北方海域处理鲛乱的事了,最早也得年底才回来。   起初见到她,她爹还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眼眶也红。直等她喊声爹爹,他才哼一声:“还记得你有个爹?出门这么久,连信都舍不得多写几封。怎的,如今人族都是没日没夜地修炼,片刻空闲都不给你留了?”   “爹爹好似不愿见着我,那我现在回去?”虞沛说着就要转身。   “诶!谁说不愿见你了?”她爹立马站起,“莫不是跟烛玉那小子待久了,净学着气你爹爹。”   虞沛有些头疼:“提烛玉做什么?”   聊起此事,她爹突来了兴致:“我是听说他也去了天域学宫,可有此事?”   虞沛先是瞥一眼银阑,见他神情如常,才应道:“是有,怎的了?”   她爹乐呵呵道:“他倒比他爹老子出息得多,想走就走。把他爹气得不轻,前些天和绛海域日日打雷下雨,若不是天域派人来了,估摸着还得继续下雨。”   银阑在旁重哼一声:“沛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要听你总把外人挂在嘴上。”   “不说,不说了。”她爹脸上见了笑意,话锋一转,“对了,我跟你们娘亲通了几封信,暂将那事定下了。”   虞沛没懂他的意思:“什么事?”   “替你挑王夫那事。”她爹道,“我与你娘仔细挑选了些,你自个儿再选选。”   ?   什么?   虞沛面露错愕:“您要给我挑什么?”   不等她爹应声,银阑就在旁不悦道:“不是说选几个鲛侍即可,如何成了王夫?”   ???   虞沛更为讶然:“你又要给我挑什么?!” 第97章   ◎“今日与她见面的人,是你?”◎   看虞沛一脸懵, 银阑解释:“我在学宫时请教过几位仙师,要帮你彻底解决乱灵前,须得先找些木灵修士。鲛族之中还不差几个木灵, 便让父亲留心此事。”   他爹震惊:“你没跟我说清楚啊,我只当你俩是在着急婚事, 就跟你们娘亲写了信——那现下该怎么办, 相看的人明天就来了。”   虞沛一手撑住脑袋,长叹一气。   什么跟什么啊, 人都约来了,她竟然连半点风声都没听着。   她问:“有几个?”   她爹概也知道自己这事儿没办对,有意服软:“暂且看中两个,小弋要是不喜欢,我就寄两封拒信出去, 不与他们见面了,可好?”   银阑心想虞沛定然不会同意, 便放下茶盏道:“她只需要几个鲛侍,至于王夫,她应也不会——”   “可以啊。”虞沛忽道。   银阑心一沉,目光陡然移至她脸上,打量着她的神情。   虞沛灌了几口茶, 浑不在意似的。   “就先看看吧, 权当一起吃个饭。”   既然是她爹约来的人,估摸着和鲛族关系匪浅。如今人都已经约好了, 总不能让她爹临时变卦。   她爹愣愣应好。   见她爽快同意, 银阑忽觉自己像是成了被强塞进木塞的罐儿, 情绪在罐子里一阵翻搅, 却流泻不出, 堵得他心烦意乱。   烦闷涌上,他连喝了好几口清茶,才道:“可以不去。”   摩挲着茶盖的手一停,虞沛抬眸看他。   “阿兄?”   “可以不去。”银阑又重复一遍,“无需在意其他。你若不想去,可以不去。”   “没事,反正整天闷在家里也无聊得很。”虞沛稍顿,直言,“不过下回要是再有这种事,可以先问问我的意见,免得事发突然,我也没个准备。”   鲛君颔首以应:“这回这事儿的确做得不好,是爹爹有错。要再有下次,只管照爹爹头上打。”   虞沛没忍住笑出声:“然后又抱着被子一哭哭半夜?上回鬼哭狼嚎,整个和绛海域可都听着了。”   鲛君轻哼:“哪有这般夸张,也不过是声音大了些——好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些与爹爹说说那人族的学宫是何模样,一个二个竟都赶着往那儿奔。”   虞沛便将这些月的所见所闻挑挑拣拣与他讲了,又提到了伏诀的事。她暂时对伏诀还心存怀疑,所以没告诉他鲛族的事,也没急着把他带回来,而是让他住在天宫客舍里。   三人一直聊到傍晚,讲得虞沛口干舌燥,鲛君还没听尽心,让她何时有空也带他去学宫里逛一趟。   晚上回房后,虞沛本想直接睡觉,却瞥见随意放在桌上的一沓书。   放在最上面的是本蓝皮话本,她小时候常年待在鲛宫,没什么机会读闲书,所以对来之不易的话本很是珍惜,走哪儿带哪儿。   那会儿她和银阑、烛玉两人一起外出诛魔,她也带上了这话本。她头回对上真正的魔物,嘴上说着不怕,实则夜里根本睡不着觉,闭眼就是血淋淋的噩梦。   后来还是烛玉在床边读这话本哄她入睡,她才能勉强阖眼。   似乎也是从那时候起,烛玉的性子便慢慢发生了变化,从以前阴沉寡言的闷罐子,渐渐变成朗快讨喜的小郎君。   想到以前的事,虞沛拿起那卷皱的话本。   原本她只是顺手翻看几页,却越翻越觉奇怪。   时间太久,她对话本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模糊记得讲的是某门派最小的女弟子,与一少年剑客同行破案的故事。   眼下她随便翻了几段,竟越看越眼熟——但并非觉得故事熟悉,而是这书里写到的少年剑客和烛玉实在太像了。   常笑,大差不差的装束,外放恣肆的脾性,擅长右手持剑,但平时也会学使左手剑……就连一些细枝末节的习惯都很像。   二者的相同点实在太多,虞沛忍不住多翻了两页。   细看之下,又发现有不少不同。比如小说里的少年剑客口味清淡、爱吃蜜饯、嗜酒如命,烛玉则喜辣厌甜,平时滴酒不沾——这点倒刚好跟她合拍,她好辣食不太嗜甜,也不喜欢嗜酒的人。   她正在心底比较着两人的同异,腰间玉简忽泛出柔和淡光。   往里注入一丝灵力后,烛玉的声音响在耳畔——   “现下在何处?”   真是说谁谁到。   虞沛翻身往床上一躺,用话本遮住了下半边脸。   她还没忘记银阑的提醒,又下意识想起他问她的问题。   她会和烛玉结成道侣吗?   虞沛把玉简高抛至半空,又稳稳接住。动作利索,脑子里却乱得厉害。   她是爱跟烛玉待在一块儿,可她也喜欢与银禾银穗一起玩儿,喜欢和水雾一起密谋探险,喜欢听沈师兄讲笑话,喜欢跟姜师姐切磋对练……这些喜欢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如此抛了两三回,她什么都没想清。   好烦!   她索性不再想,把话本丢到一旁,然后指尖送出一缕灵力,对着玉简说:“在鲛宫,找我有什么事?”   没过多久,她收到烛玉的回应:“明日天晴,要不要去和绛岛上玩?”   虞沛回了声:“不去。”   “为何?”   她没提与别人相看的事,只说家里有些事,改天再去。   烛玉应好。   恰在这时,水雾急匆匆跑进寝宫。   “小殿下!大殿下吩咐我来给您点安神香。”还不及膝盖高的小妖怪跑得飞快,怀里抱着一大把香。   虞沛点头:“放床边柜子上就行。”   许是上回那香效果不好,银阑又换了种,但有件事她没与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香闻着跟烛玉身上的气息很像。   “小殿下,”水雾唤她,“香点好啦,您还有没有其他事吩咐?”   “没了。”香一点燃,睡意就来得飞快,虞沛抱着枕头阖眼道,“明天我有事出去一趟,不能陪你玩了。”   水雾乖乖“哦”了声,确定她睡着了,才慢吞吞离开。   -   第二天,银阑说是与她一道去,随即便带着她去了和绛最大的酒楼。   在二楼坐定后,他问:“爹可有对你说过今日来见谁?”   “不知道啊,他没说。”虞沛面露狐疑,“阿兄你也不知晓吗?”   “暂且不知。”   他也问过,但这回鲛君的嘴巴封得太紧,竟没问出半点东西。   “若是不喜欢,可以直接与我说,剩下的麻烦我会处理,无需担心。”   “嗯嗯。”虞沛点头,埋头喝着甜汤。   银阑又说:“天下男子十之八九都不可信,不要被片刻表象哄骗。即便是相看,也应放长远。”   虞沛被他念叨烦了,头一抬:“阿兄,有些饿了,能不能去催催菜?”   银阑应好,起身便出了房门。   过了会儿,门口的玉帘被人从外掀开,搭在帘上的那只手修长如玉。随着玉帘拂开,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尺师兄?”虞沛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尺殊却似是毫不惊讶,端正坐下。   “听了父亲的话,来此处与人相看。”   虞沛更惊讶了。   他竟也要相亲?   片刻,她实在没忍住好奇心:“尺师兄来这儿是见谁啊?”   尺殊看着她,冷淡的面容间似有浅笑。“你没走错房间?”   “没走错啊,天字一号房。”   “我亦未走错。”   “这么巧啊,咱俩竟还约在同一个地——什么?!”虞沛怔愕止声。   搞了半天爹爹找的人是他?   “没搞错吧?”她还是不大信,“你知道这次见面是爹爹在替我挑王夫,也知道见的人是我?”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尺殊倒是自如,甚而还极有耐心地一一答复——   “没出错。   “知晓今日所为何事。   “也知晓是你。”   这回虞沛彻底懵了。   偏在这时,银阑回来了。   他原本紧绷的脸在看见尺殊后,因骤现的讶然而有所缓解。   “岭之?”他坐下,“如何来了和绛,先前未曾说过。”   尺殊:“也算得临时起意。”   虞沛挠了下面颊,一时不知该怎么跟银阑开口。   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银阑以为她是肚饿,便道:“我去催过了,片刻就来。”   虞沛胡乱“嗯”了两声。   尺殊眼底的轻笑明显许多。   虞沛这回看出来了,他这是在揶揄她相亲还带着自家兄长。   她不知怎的就被挑起好胜心,双手一环胸:“阿兄,你先回去罢。”   银阑瞟她一眼。   “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了,待会儿也能自己回去。”   银阑蹙眉:“等那人来了,我再走。”   虞沛:“他已经来了。”   银阑眉头皱得更厉害。   “何时来的?连声招呼都未曾打过便擅自离开,竟是如此品性?”   虞沛脑袋稍扬:“他不就在这儿吗?”   银阑怔了半晌,忽看向尺殊,目光紧锁在他身上。   这回他不叫“岭之”了,语气也坏了不少:“今日与她见面的人,是你?”   “是。”尺殊道,“父王说旧友与他联系,才有今日一面。”   依他父王所说,是那鲛君递信,说是家中小女年岁已到,想让他二人见一面。若是合心意,不妨深交。   “好,好。”银阑险被气笑。   他倒是小看了他亲爹的本事,寻夫婿竟然寻到鬼界去了,还抓的是那鬼王嫡亲的独子!   但银阑也稍有放心。   他与尺殊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是何脾性。他与虞沛认识不久,今日来这儿,多半是难以推脱。   思及此,他道:“这事是我父做得不当,勉强了你。”   “并非勉强。”尺殊道,“是我有意见她。”   正在埋头喝茶水的虞沛一顿。   ?   见谁? 第98章   ◎最后一个任务◎   银阑默了一瞬, 才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尺殊解释得也简单:“父王说要见的人是银弋,我便来了。”   银阑的目光陡然移向虞沛,仿在讨要解释。   虞沛不慌不忙地咽下茶水, 也认真问道:“为什么?”   她才不信尺殊真是为相亲来的。有时间不去云涟山守着,跑到和绛来干嘛。   尺殊却提起另一件事:“之前你们去了黄粱城, 听闻那邪物是你所杀?”   虞沛:“没杀成, 叫那邪物跑了一抹分身。不过这事儿被天域和千妖门接管了,现下我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尺殊:“黄粱城唐城主虽不耽于修炼, 但少说也有两百年修为,最终还是死在那邪物手下——你能杀了那邪物,实属难得。”   这话听着是在夸奖她,虞沛却高兴不起来。   她扣下杯盖:“尺师兄有何话直言便是。”   未等尺殊开口,银阑就接过话茬:“她出身人族, 但从修炼的第一刻起,走的便是鲛族的路子。有这等修为不足为奇——岭之, 你我相交多年,理应清楚我族习尚。”   “自然。”尺殊淡声道。   他早便听闻鲛族秘法,修炼时将人强送进魔物遍地的秘境。   秘境凶险异常,魔压厚重,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不光如此, 在那秘境里待上三五年, 外面也不过几瞬光阴。   鲛族十之八九,都是靠着这残酷的法子提升修为。   他又道:“我不过担心, 以她的身躯目下实难承受这等灵力。”   他说得从容不迫, 虞沛却在瞬间意识到——他在怀疑她。   不奇怪。   上云涟山时她虽然遮住了容貌, 又有意改换打扮, 但身形变不了, 灵力也改变不得。   就算有银阑妹妹这层身份的遮掩,也仅能瞒他一时。   而且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已经知道有人冒充他的身份擅闯云涟山了。   “你是说乱灵?”银阑道,“我们已经找到办法,不日就能解决。”   尺殊:“能早日解决自好,不过在此之前——”   “抑灵器。”虞沛突然开口。   尺殊眼神一转,如寒芒不显的刀锋直直迫来。   虞沛接着说:“阿兄给我打了一些抑灵器,戴着能大幅度压制灵力,像这耳珰,还有扎辫子的发绳都是——我平日里不会随意摘取,尺师兄不用担心我会在学宫闹出什么事。”   她语气生硬,似乎真把他的话当成了怀疑她是否会闹出麻烦的试探。   尺殊平心静气道:“我未有此意,如果让你误会了,是我该道歉。”   银阑:“她对乱灵一事也颇为看重,平时多谨小慎微。我既能送她去学宫,若出了什么事,自然也担得起责任。”   尺殊便再没多言,话锋一转:“那日你们解决了黄粱城的事,可是直接回了学宫?”   这话又叫银阑想起那晚看见的事,他神情稍冷,语气也明显不快:“风雪太大,在城内留了两天。”   尺殊看出他神情有变,问:“有何烦心事?”   “没什么。”银阑已做好把这事埋藏心底的准备,忽想到尺殊是木水双灵,又问,“岭之,往后一年你要一直待在学宫?”   “是,怎的?”   银阑没急着明说,只道:“考核将近,想来十分繁忙。”   “师父让我在学宫多待一段时日,倒是不忙。”   银阑:“既如此,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待结束了,你随意向我求什么都行。”   尺殊问:“何事?”   银阑扫了眼身旁闷头喝茶的虞沛,说:“解决乱灵前需找到木灵修,我先前想替她找几个鲛侍,但到底是在学宫,不好伴她左右,到现在还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虞沛咽了口茶水,这时神情才有所变动——她倏然看向银阑,眼神堪称惊悚。   不是吧。   他要尺殊来帮她?那不是得时时跟他打交道?!   可他早就开始怀疑她了。   “不用!”虞沛一口拒绝,“尺师兄那么忙,我哪儿能耽搁他的时间?阿兄,这事用不着操心的。学宫里木灵修可多,我身边就有好几个——我带回来的那半妖就是。”   银阑迟疑。   若坦诚而言,他也不是很想麻烦尺殊。   但不等他开口,尺殊便道:“你我相交多年,此等小事顺手而为,还称不上是帮忙。”   虞沛:“……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想一下,我可麻烦了,一天到晚事儿可多了,到时候烦得你天天头疼。”   她语气笃定,仿佛下一瞬就会闯出什么祸来。   尺殊竟轻笑出声:“你年岁尚小,是应朝气蓬勃些。”   虞沛:???   怎么就是朝气蓬勃了。   他不应该嫌她不守规矩吗?那么正经一人。   银阑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对尺殊心存误解,解释道:“岭之看着不苟言笑,实则也不乏离经叛道之心——沛沛,你多与他来往就知道了。”   她才不想知道。   虞沛泄气似的往桌上一趴:“这事儿先别定吧,等回学宫了再说,行么?”   银阑有替她引路的念头,却不是个蛮来生作的性子,甚至对她也多有纵容。   看她不愿意,他道:“好。你如今已经能自己拿主意,为兄也只是提供建议,如何做在你自己。”   “嗯嗯!”虞沛连连点头。   三人在酒楼里用过午饭,又去游湖泛舟。   小半天下来,虞沛越发觉得银阑说得不错——   尺殊看着是死守规矩,不爱笑、知分寸,但相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这人并非是固执保守的人。   相反,他本质上与银阑很像,是个特立独行的性子。   对什么乡野怪谈都知道,何种妖魔鬼怪都能打趣个一二三,甚还聊了不少妖祟作弄人的故事。不喜欢一坐就要小半钟头的象棋牌戏,反对街边杂耍颇感兴趣,要不是银阑拦着他,险叫他也上前耍一番杂戏。   逛书摊时爱挑些志奇画本,偶尔聊起地府异闻,便会冷下脸就嘲一顿那些鬼差阿谀奉承的作派,到了气头上,连他爹老子都拉出来痛斥几番。   重斥完自家亲爹,又开始贬斥天域的不是,从迂腐不知变通,到强势不知通融,什么话都能往外蹦,竟连她都听得胆战心惊。   就这半天的工夫,尺殊的形象在她心里算是颠覆得彻彻底底。   到了晚上回鲛宫时,银阑才与她道:“在我们几人之中,岭之看似保守,算得最为激进。”   虞沛:“……看出来了。”   怪不得当时尺殊会说鬼魄的情绪与人类大不相同。   银阑:“他当日是为鬼界吐故纳新,才入了千光剑派。但修真界也并非处处为好,时日一久,他不免对天域颇有微词。日后你与他免不了往来,诸多话需自加辨别,可听可不听。”   虞沛顿了步。   他以前只带她外出游历,或是教她如何应敌,却从没说过这些。   她点头应了,在进鲛宫时,忽听见系统说:“小殿下!马上就要发布最后一个任务了。”   虞沛倏地抬眸,脑海中浮现出原书的大致剧情。   如果是按照原书的剧情,她的确快到下线的时候了。   原书里,女二从古墓寻宝回来后,偷偷拿走了他们那组的千机匙。过后不久,这事就被学宫仙师查出来了,她也因此被赶出学宫。回御灵宗的路上,她买下了妖奴伏诀,并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他身上,招来了伏诀的怨恨。   回到御灵宗后,她原想让问竹仙君帮她重回学宫,但在问竹眼里,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利用价值,成了个只晓得招惹麻烦的累赘。恰逢女二的渣爹出现,见问竹仙君靠不住了,女二便决定叛出师门,并从渣爹那儿拿到了一粒毒药,想尽办法偷上云涟山喂给了宿盏的心脏。   这一决定重伤了宿盏的心脏不说,她也被联手的问竹仙君和伏诀杀害,就此断送了性命。   粗略回忆一番,虞沛追问:“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系统解释——   “女二当时能偷走千机匙,和闻守庭的协助也脱不了干系。而闻云鹤一直在想办法查清真相,最后查到了女二身上,顺带揪出了闻守庭。不过顾虑到同样出身闻家,闻云鹤最开始没拱出闻守庭,只让他去自首。   “闻守庭假意应好,其实已经对闻云鹤起了杀心,不仅把这事儿推在了闻云鹤身上,还想买/凶杀人——不过最后肯定没成功啦。闻云鹤不仅没死,还反杀了闻守庭。”   虞沛听它扯了一大通,问:“这段剧情里我好像并没有出现。”   “不错,但是闻云鹤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杀了闻守庭,是因为沈仲屿的死对他影响太大。而现在……”   系统没说完,虞沛也听明白了。   现在沈仲屿不仅没死,被禁制封住的天赋也在慢慢显露。而闻云鹤还是个整天乐呵呵的傻白甜,别说对闻守庭下死手了,连骂人都难。   虞沛了悟:“你的意思是杀了闻守庭?要是这样,可以不用闻师兄动手,我来就行。”   系统:“……”   怎么比它还积极。   “倒不至于杀了他,毕竟现在根本就没有千机匙被偷走的事,估计也不会出现毛团儿中毒的剧情。”它说,“所以小殿下的任务很简单,只要确保离开前闻云鹤平安无事就行。”   “离开的时间是?”   系统想了想:“按照原文的时间线,女二是在九月初一死在了云涟山山脚。”   九月初一……   也就是说已经不到半个月了。   “到目前为止,宿盏这条线还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那毛团子看着也没什么危险,所以这是最后一个任务。”系统语气兴奋,“等完成这项任务,小殿下就能顺利返回原来的世界了,您也别忘了趁这段时间多积攒一点攻击值!”   原来的世界?   脑中的印象已有些模糊,虞沛下意识问:“如果回去了,以后还有机会回来吗?”   “回来?”系统一愣,“您所在的世界是主世界,这个世界目前还是依附于主世界的次生世界。从次生世界穿越至主世界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才需要您一直积攒攻击值,届时换取开启时空大门的力量。不过从主世界到次生世界就简单多了——等到所有剧情结束,您应该能回来,只是还不知晓需要多久。”   “那如果回来后再想回去,岂不是还要积攒攻击值?”   “到时候就不用啦!”系统说,“只要所有剧情结束,这里就成了独立世界,可以自由来往的!”   虞沛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好。”她应道,“我知晓了。” 第99章   ◎无论好坏,更甚于昨天。◎   和绛岛。   烛玉靠坐在树上, 拧下一枚果子。刚垂下手,便看见水雾慢慢吞吞地爬上礁石,翻过身子懒洋洋地晒太阳。   倒是奇怪。   往常只要虞沛一回来, 这小妖就恨不得时时黏着她。就算她有事,它也会守在鲛宫外头, 今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许是他的打量太过直接, 水雾有所察觉。   它抬起脑袋,见是他, 登时打了个哆嗦,爬起来就往水里跳。   不过腿刚离地,就僵停在了半空。   水雾低下脑袋,看着拴在颈上的赤红灵索。   ……   算它倒霉!   “小妖怪,你跑什么?”烛玉轻巧跃下树, 手指一转,迫使它面朝向他, “我会吃人不成?”   水雾腹诽,要是只会吃人就好了。   毕竟它是妖,不是人。   想归想,它抱住脑袋,一脸正经:“好久没见少君您了, 您实在耀眼, 若不离远些,我担心往后再瞧不清——”   “再胡言乱语就封了你的嘴。”烛玉笑眯眯道。   “我是怕您。”水雾飞速应声, 语气真诚恳切。   烛玉哼笑一声, 松开手。   脖子上的灵索消失不见, 水雾掉在地上, 翻滚几周, 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   “少君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又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天地为证。”   “行了。”烛玉不快打断它,“你来这儿做什么,今日没跟在沛沛后头跑动跑西了?”   嗐。   小殿下相亲去了,哪儿要人陪呀。   但水雾迟疑一阵,犹豫两阵,徘徊三阵,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开口:“小殿下她……有些事,出去了。”   “还没回来吗?”烛玉讶然。   这都已快傍晚了。   “哦,嗯……就是……”水雾有些磕巴,“可能事儿还没谈完,要花些时间。”   它也没撒谎吧,小殿下的确是出去谈事了。   不过谈的是终身大事。   烛玉一眼瞧出它心里有鬼,提剑往下,正好敲中它的头顶。   “水雾,她出去到底是为了谈什么事?”他拨开一截寒光,“你最好如实相告。”   水雾“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中气十足道:“回少君,小殿下她与人相看去了!”   烛玉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水雾愣愣抬头。   他不知道相看是什么意思吗?   它认真比划一阵,尽力解释:“通俗来讲就是相亲,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她亲自去挑未来的王夫了,您也知道嘛,身为鲛族王女,也不一定要什么夫郎。但如果要挑,就得挑个有用的,这样也好——少君,我现在是不是闭嘴比较好。”   水雾突然止声,看着从方才到现在连眼都没眨动一下的烛玉。   “不,你接着说。”烛玉收了剑,含笑的眼神却比剑锋还凌厉,“慢慢说。”   水雾咽了口唾沫。   它知道自己惹着烛玉了。   它是和小殿下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妖,放在这大妖成群的和绛海域,比那蚂蚁还不起眼。   如果不是有沛沛小殿下在,它早就消失得没影没踪了。   也是因为没什么妖力,所以它眼神贼亮,眼珠子一转就能看出来别人在打什么算盘——至于面前这小郎君,它都看了十七八年了,能不明白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吗?   水雾清了下嗓子,忽然不怕了。   它慢吞吞站起,迎上那双凤眼。   “少君,”它语重心长道,“您既然心悦小殿下,不如去鲛君那儿说一声,现在排队还来得及。但我不建议您去找与小殿下相看的那人打架,虽然还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因为大殿下也跟着去了,说不定会和那人联起手来对付您。”   烛玉一言不发。   先前虞沛直接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她。   那时他断然否定。   他如何会生出未曾存放的感情?   但眼下,他却陷入一阵空然的迷茫。   良久,他开口道:“沛沛很好。”   水雾的头点得飞快:“是很好啊,小殿下人好,也知道好多新鲜事,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   明明都身处和绛海域,可她总能说起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就连常年走南闯北的大殿下都觉新奇。   烛玉沉默。   它说得不错,她身后似乎藏了个新世界,奇幻、玄妙,极易勾起人的探索欲。   但他没有那样的好奇心与探索欲。   即便那世界由她的想象、她的信念支撑而起,可他看那些事物,与见龙翱天际、百鸟朝凤无甚区别。   的确新奇、有趣,却不至于让他爱,让他患得患失,又让他心向往之。   但事实是长久以来,他几乎不受控地将视线投向她身后陌生的一花一木、山山水水,也不自禁想去窥探另一世界的峥嵘一角。   为何?   他知晓若不是因为她,他对那些新奇、陌生的东西并无兴趣。   可为何?这中间总要有个缘由。   他将自己投放在这无边无际的设想中,最终道:“我还需要确定。”   这话没头没尾,水雾疑道:“确定什么?”   烛玉坦诚应道:“我不敢妄言是否心悦于她,所以还需要确定。”   水雾险些没忍住笑。   说得不恰当些,他每回见小殿下都跟狗见了肉骨头似的,这哪还需要确定啊。   但它强压回笑他的冲动,认真问:“少君打算怎么确定?”   烛玉不应。这事自然不能与它说。   “你回去时与沛沛说一声,我先回学宫了。”他顿了顿,“算了,我自己说。”   ***   云涟山,石阁内。   屋里透不进多少光,昏暗中,烛玉看见毛团子缩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小铁皮屋里,抱着那枝野茉莉睡得正香,面前则端正摆着一面镜子。   他大步上前,揪出那毛团子晃了两晃。   毛团儿晕晕乎乎地睁眼。   “咕叽?”   出什么事啦?   慢慢认出面前的人是烛玉了,它忽然亢奋不少,挥舞着两条触手想要往他脸上落拳。   “唧!”   ——最讨厌你了!!!   烛玉:“……”   他把那毛团拿远了些,说:“不想见她了?”   毛团儿立马安静下来,两条柔软的触手规规矩矩地摆在面前。   “啾!”   ——所以你来到底是干嘛的。   把它丢在这儿这么久,根本就没管过它嘛。今日倒是稀奇,竟还来看它两眼。   烛玉一语不发,只揪住毛团轻轻碰了下心口。   毛团儿一愣,顿时明了。   他想把它放回去?!   不行!   绝对不行!   小毛团儿飞速摆着脑袋,目露惊恐。   烛玉睨它:“怕什么,要不了你的命。”   毛团儿晃荡了两下胖乎乎的身子。   是要不了它的命,但他很可能会死的啊!——当日他入轮回台前把障核放在了它体内,而以他现在的身躯根本没法接纳它的。   “啾啾!”毛团拼命挣扎着,只想着离他越远越好。   但烛玉将它轻按在了心口,说:“数息而已,不会有事。”   话落,那团黑漆漆的毛茸茸彻底没入了他的身体。   没入的瞬间——   “怦——!”   “怦怦——!”   突地!心脏开始剧烈鼓跳,仿佛随时都会撞出胸腔。   过快的心跳中,他感觉到心脏像是被抛进了沸水,灼痛难耐。又如刀砍剑割,蚀骨般的剧痛转瞬便游走至四肢百骸,使他不受控地颤抖痉挛着。   烛玉捂住心口,冷汗顷刻间就打湿了衣袍。   可偏是在此等难忍的剧痛中,他被石阁角落的那枝野茉莉占去了全部心神。   如今已经进秋,云涟山一片荒芜。枯枝摇曳,萧萧瑟瑟。昏暗的天光映下,唯有那枝野茉莉鲜活生动。   他的心缩在这终日不见天光的逼仄角落,四周昏昏然一片。不闻人声沸反盈天,不见春秋更迭轮转。   而在这荒败中,却有一枝春光永绽。   眼下,那春光在他心间澎湃着,带来比疼痛痉挛更为剧烈的颤动。   不知盯了多久,他往心口打进一股气息,逼出了毛团儿。   毛团儿蹦跶两番,最后在他脚边停稳,忧心忡忡地望着身前面如纸色的人。   “咕叽咕叽?”   ——你还好吧?   烛玉大喘着气,滴下的汗水已聚成一小洼。   良久,摇头。   “无事。”   毛团儿心急如焚。   “啾啾啾!”   可是!   可是你的脖子都流血了呀!   他今日穿的圆领袍,半边颈子被里头曲领给挡住了。现下,那白色的曲领被淡金色的血打得透湿,隐约透出里面裹缠了一道又一道的纱布。   也不知到底受了什么伤。   烛玉却浑不在意,恍惚的视线始终紧锁在那枝花上。   他忍痛往前迈步,最后在那株野茉莉前站定。躬身,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浅白的瓣尖儿。   终于碰着了花。   可他脑中浮过的却俱是沛沛的身影。只消想到她,便如高立悬崖,摇摇欲坠。   而那早早就涌动在心间,会如潮汐般澎湃,又会流泻出酸妒与不甘的复杂滋味也终于寻到归处。   喜欢。   是喜欢的。   烛玉半蹲半跪在地,俯身,轻轻啄吻在那摇曳的花枝上。   若问他深陷在何物之中?   不止是她的明艳、骄纵与野心。还有她的怒火,不快的怨怼,偶尔谁也不愿见的别扭,不时的气馁……他爱每时每刻的她,爱着与她相关的一切。   无论好坏,更甚于昨天。 第100章   ◎这么跳下去会死的吧!◎   有系统提醒, 这回虞沛有意在和绛多留了几天。等到学宫时,多半弟子都已经回来了。又想到烛玉之前说要提前回学宫,她便打算先去找他一趟。   但到了烛玉寝舍, 无论她如何敲门都没听见丁点儿响动,而烛玉的确在里面——那气息作不了假。   奇怪。   虞沛又敲了两下门, 唤他:“烛玉?”   没人应答。   半晌, 房门忽然映来一道庞大的弯曲身影,活像条大蛇。灼烫的气息从门缝溢出, 带着浅浅的木香。   !   他这是……化出原形了?   她再顾不得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寝舍里一条巨大黑龙盘绕在地,将这还算宽敞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那黑龙脑袋低垂,尾巴缓慢甩动,龙颈处金色的鳞片正朝外渗血。   虞沛锁门, 又往门上加了好几道锁诀,然后快步上前。   “烛玉, 你怎的弄成这样?”站在那比她整个人还大的龙脑袋面前,她抬手碰了下它的下颌,又移至前额。   好烫!   往常冰冰凉凉的龙身,现下跟滚了火似的,烫得惊人。   黑龙虚弱抬起脑袋, 轻轻碰了下她, 然后温顺地靠在她的掌心处。   虞沛从储物囊里拿了些药,顺势塞进它嘴里。趁它咽药的空当, 她又拿了些止血药, 站在龙颈前帮它止血。   靠近覆着金鳞的脖颈, 她忽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木灵息——混杂在浓烈的火息间, 如灼日下的一点阴凉, 让人情不禁地想要接近。   好香。   虞沛哽了下喉咙,竭力忍着咬一口的冲动。   烛玉身上如何会有木灵息的气味?   但眼下没时间多想,她取了止血药仔细敷在破碎的鳞片缝隙间。黑龙温顺地盘成一团,将她拥在中心,时不时拿脑袋碰她一下。   敷完药,虞沛又用湿帕子擦拭龙身。它烧得实在厉害,常是帕子刚捂上去没多久,就被彻底烘干了。一通忙活下来,把她累得够呛。擦完最后一点儿,她甚至连帕子都没来得及拧,就靠在黑龙身上阖眼睡着了。   再睁眼时日头已快西垂,虞沛恍惚片刻,才想起现在是何境况。   她移过视线,发觉烛玉好了许多——至少上半身已经化出人形了,只不过还拖着条长尾巴,紧紧圈着她。   她摸了下他的前额。   还是很烫,面颊也潮红一片。   目下他化出了人形,她也总算瞧出他颈上伤口的端倪——看起来像是被刀活生生撬下了鳞片,金血把方才涂的药全给浸透了,还在随他呼吸不断外涌。   虞沛推他一把:“烛玉,你先醒醒,别睡地上——鳞片是怎么回事?谁与你打架了?”   烛玉迷迷糊糊地睁眼,箍在她腰上的劲儿却是半点没消。   他很快便又闭上,脑袋不断蹭着,尾巴缠得更紧。   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喃喃:“沛沛……喜欢……沛沛,喜欢……喜欢……”   灼烫的吐息洒在颈上,虞沛拧眉。   什么喜欢,她才不喜欢躺地上!   她强行挣了出来,又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拖到了床上。   她坐在床沿大喘着气,胡乱擦去额上薄汗。   累得她!这回怎么着也得朝他要个一二十枚灵石吧?   又扫了眼那龙角龙尾,还有满屋子乱飞的浓厚妖息,叹气。   她只能把妖息控制在这屋子里,不让它散出去,却没法帮他压回体内。   不会被人发现,可也没法找人帮忙。   她又喂他吃药喝水,换了回药,但见他气息仍旧混乱至极,便倾身问他:“烛玉,还有哪儿不舒服?”   烛玉恍惚抬眼,脑袋抵在她的颈侧。   “沛沛,沛沛,沛沛,沛沛……”他不住低声念着,像要吞吃了这名字似的。   “是我,叫我做什么?”虞沛应答,又看了眼那条龙尾。坚硬的腹甲像是经烈日暴晒过的石头,紧紧锁着她的腰身。   烛玉再没应声儿了,倒是那条尾巴牵带着她往床榻上跌去。   一时间,两人的鼻尖儿都快挨着了。   烛玉半睁着潮湿的眼,呼吸急促又灼烫。   他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撞了下她的鼻尖。   “沛沛,喜欢……”含糊念完这句,他便眼一合——又睡过去了。   ……   他是睡过去了,把她锁这儿干嘛啊!!!   虽然现在是进秋了,但天也没那么冷,他跟个大火炉似的躺在旁边,没一会儿就热得她满头冒汗。   没法挣也躲不开,偏偏往外渗的血还香得勾人。虞沛勉强忍着,竟也这么热烘烘地睡着了,还模模糊糊做起了梦。   她梦见自个儿被一条大腿粗细的铁链子拴在了悬崖边上。   那链子跟活物似的,硌得疼不说,还一个劲儿地乱动。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底下又是滚烫的岩浆。   扑面而来的气浪又香又热,打得她头昏脑涨,只能大喊有没有人,快帮她拽开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翻腾的岩浆开始变冷,她便也跟着冷得打颤了,想尽办法抱着腰上的铁链,从上攫取着微弱的热意。   就是在这样冷热交替的折磨下,她逐渐清醒。眼皮抬起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落在头顶。   虞沛抬眸。   这才发现烛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动不动。而她身上圈了条尾巴,正跟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   ……   她倒是坦然,分外自然地松开手,然后问他:“你醒了?还有没有哪处难受?”   “还好。”烛玉紧绷着脊背,声音干哑,“你怎么……在这儿?”   “你把我拖上来的啊。”虞沛扫了眼仍旧圈在腰上的龙尾。   烛玉不大自在地别开视线:“抱歉,我有些……不记得了。”   “所以能不能先把尾巴收回去?再这样躺一会儿,腰兴许都要断了。”虞沛拍了下箍着腰的漆黑长尾,又探头去看他颈上的伤,“还有你脖子是怎么回事,看着好像掉了不少鳞片。”   “没事,刮伤了而已。”烛玉倏地坐起身,捂住颈子的同时收回长尾。   “刮伤?”虞沛跟着起身,“你拿脖子往刀口上撞了?”   “……不是。”烛玉默了一瞬,又问,“方才……我有没有说什么怪话?”   “怪话?”虞沛忖度着说,“倒说了两句。”   烛玉心紧,陡然看向她:“说了什么?”   虞沛一本正经:“你说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我了,还非要塞给我两三百灵石。”   烛玉:“……两三百灵石能够吗?”   虞沛迟疑一阵:“那再加点儿?”   烛玉哼笑一声。   “不过你也的确挺怪的。”虞沛睨他,“老是唤我,沛沛沛沛沛沛——要是换作旁人撞见你这样,兴许还会以为是我把你弄成这样。”   烛玉别开目光,耳根透红。   “还有——”虞沛疑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木灵息的味道?就是伤口上面,也不像是沾染上去的。”   概是早想到她会追问,烛玉搬出一早就想好的解释:“上回没与你说,你在妖神山陷入乱灵时,是那半妖使了法子救你。但我始终信不过他,便从他那儿学了那方法,这两日一直在练,气息有所变化也实属正常。”   虞沛狐疑:“什么办法?这样相当于改灵吧,对身体就没伤害吗?”   她以前就听说过海妖有改灵的办法,但据说要吃不少苦头,堪比剜心之痛。   “没有。”烛玉答得飞快。   虞沛察觉到不对:“那你今天怎么会这样,还被逼出了龙身,与那法子没关系吗?”   “这有何关系。”烛玉语气松泛,“不过是这几日有些劳累,又染了风寒而已。”   “当真?”   “如何会骗你,你不也瞧见了,恢复得这般快。”   虞沛将信将疑:“烛玉,你别唬我。天底下办法多的是,还不急这一时片刻。”   烛玉好笑道:“唬你做什么?”   虞沛勉强放下心,却又看见他颈下有一条黑线,一直没入衣衫。黑线细长,若不仔细看很难发觉。   她原以为是沾了脏污,嘴上说着“有脏东西”,手中就已使了净尘诀。   却没起效。   “不是污渍吗?”虞沛倾身靠近,手已捉住了他衣襟襟口。   烛玉忽地想起什么,一手捏住她的腕,想要制住她的动作。   “没什——”   话音未落,襟口就已被扯开,露出大片紧实分明的肌理。   而靠近心口的位置却是一片灰黑,活像中了毒。   虞沛蹙眉:“这又是哪儿来的伤?”   “撞着了,淤血。”   虞沛乜他:“还淤血,你把我当傻子不成?”   烛玉便又道:“是气脉瘀滞。这两天修习了一套新功法,效果不大好。”   虞沛思索片刻,点头:“看着倒的确像是气脉凝滞的样子。但我不会畅通气脉——要不请沈师兄或者姜师姐来帮忙?”   烛玉没说话,把被子一掀,露出盘曲的长尾。   虞沛明了:“那还是算了,省的被看见。”   烛玉:“放两日就好了,用不着担心。”   “但至少得先涂些化瘀的药吧。”虞沛拿出常备的化瘀药,本想甩给他自己涂,但见他唇色发白的汗涔涔模样,还是拧开了瓶塞,“你把衣服拽好,免得药沾在上面。”   她用棉纱沾了药细细地抹,时间一久心思就跑到了别处,全在想该怎么和他说要走的事。   正想着,指尖便按在了心口处。   虞沛一怔。   不是。   他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又快又重,这么跳下去会死的吧!   她原想抬头和他说一声,却恰好与他视线相撞。也是这时,她才发觉他一直看着自己,视线直接而炽烈。 第101章   ◎话本游戏◎   “很疼?”她问。   看他的脸色好像更白了, 呼吸也不大畅快。   烛玉含糊“嗯”了声,也不知是真疼还是讨怜。   “气脉凝滞肯定难受,你说的那套功法能不练就别练了吧。”涂完药, 虞沛往手上丢了道净尘诀,“要不你再睡会儿?天也刚好黑了。”   烛玉摇头:“睡不着。”   也是。   不算她来之前的时间他都已经睡大半天了, 现在不困也算正常。   连她都精神得很。   虞沛:“那干脆就躺着休息会儿, 或者玩点儿别的消磨时间?”   烛玉:“玩什么?”   “就咱们两个人也没法玩牌戏。下棋嘛,估计你现在烧得脑子都转不大动。”虞沛想了想, “你还带着骰子吧,咱俩玩比大小?”   烛玉迟疑片刻:“你带着那本书了?”   这是他们以前常玩的话本游戏。起因是虞沛在和绛海滩上捡着了一本书,里头的主角背着竹竿四处云游冒险,常做出各种离谱举动。   他们传看过几回,后来就开始掷骰子比大小, 赢家可以随意翻上一页,输家便照着那页所写的剧情去做。最夸张的一回, 是银禾托着头大鲸绕着和绛海域游了三转。   “没,但我带了些别的话本。”虞沛从储物囊里翻出几本,“刚从晏和那儿借的,都还没怎么翻过。”   她把四五本蓝皮簿子摊在床榻上:“怎么样,玩不玩?”   烛玉扫了眼那些话本, 看不见书名, 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   “好。”他取出枚十二面的玉骰子,抛空一丢。   玉骰飞速旋转, 在床榻上稳稳落定——   十一。   他挑起眼梢, 隐见笑意。   “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你只有掷得十二才算赢了。”   “骰子都还没掷出去, 如何算得输?”   虞沛合掌握住自己那枚玉骰子, 在掌心里使劲儿摇着。   再松手——   朝上那面正好刻着“十二”。   虞沛两手一环,学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快与我说几句好话,待会儿也能给你挑个容易些的惩罚。”   烛玉笑说:“随手一翻也能翻出个容易些的?”   “那是自然,我运气向来好得不行。”虞沛说着,拿起一册话本,翻开,又随手一指。   这概是本奇闻异志,讲的多是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指的那几行写的是狐妖戏耍一个老账房,说是教他一套长生的功法,要“每日面壁一炷香”。   “算简单吧?”虞沛推着他侧身往左看,“就盯着墙,不许往旁处看,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   烛玉便看向左边的墙壁。   没过多久,他忽然声音发紧道:“沛沛。”   “怎么了?”   “你能不能……”烛玉稍顿,余光里,她斜坐在床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别看着我。”   “不看着怎么监督你?”虞沛理直气壮。   她的眼神平静,烛玉却如遭火烤。好不容易捱过这一炷香,衣衫都快被汗给浸透了。   “再来。”虞沛掷出骰子。   烛玉看着那枚骰子翻滚几周,最后稳稳停在“一”上。   他抬眸看她:“要不要再掷一回?”   “不用!丢出去哪有再反悔的道理?”虞沛说,“到你了。”   烛玉一拨。   骰子翻滚、落定——   三。   虞沛往后退了点儿,以让他看见那几册话本。   “随你挑,哪本都行。”   方才那惩罚算得简单,烛玉便没作多想,直接从中选一本,再翻开,手指点在某处。   虞沛凑近了看。   这本又换了风格,讲的是些学堂趣事。烛玉指的那段写到教书的老先生打盹时不小心化出原型——竟是只山羊,然后被学生拿了毛笔在身上乱画,雪白的羊尾巴全被泼出的墨水染黑了,羊角也被涂出一圈圈的花纹。   “这怎么玩啊?”   虞沛看了好几遍,面露难色,忽又看向眼前的人。   “烛玉,”她语气平静,“你别乱动。”   说着,她从储物囊里掏出支毛笔,离他也越来越近。   烛玉察觉到什么,横臂半挡住头上的角。   “等等,你要做什么?”   虞沛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压,嘴边抿起一丝笑。   “不是说要按照书上来吗,你不配合我怎么弄?”   话落,那沾了温热水的毛笔尖儿落在龙角上,顿时将短浅的茸毛打湿一片。   尖锐的痒麻陡然袭上龙角,又窜至脊骨,烛玉咬紧了牙,才勉强压回一声闷哼。   只是烫红的面颊此时烧得更厉害了,似乎连面部都在鼓跳。   没过一会儿,他就再难承受,问道:“好了么?”   “没好。”虞沛说,“你别动,白水画不出花纹,随便绕两圈就算了事。”   天色近黑,屋里没点蜡烛,她自然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嗯。” 第102章   ◎话本游戏(2)◎   虞沛拿的是画小张符箓时用的毛笔, 笔头偏硬。虽是崭新如初,又浸泡过温水,扫过龙角时仍极具存在感。偶尔力道重了, 活像栗刺轻轻滚过,不疼, 但也带来刺刺麻麻的异感。   好不容易捱过那阵, 毛笔却又滑到了龙尾的鳞片上。   笔尖扫过鳞片缝隙,后腰窜上阵麻意, 烛玉浑身一抖,倏然抓住她的腕。   “可以了。”他气息不稳道。   “不行。”虞沛神情自若,“书里不是还给那夫子的尾巴上画了么?”   烛玉在暗处盯着她,半晌忽说:“沛沛……别再往下了。”   虞沛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隐约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大对。没平时那般松快, 也听不出丝毫笑意,反像是喉咙被绳子束紧后, 忍无可忍时挤出的那么一声威胁。   等下意识抽回手了,她忽然生出种脱离险境的错觉。   但落在身上的视线却没法抽离。好似木炭烛焰,将热度一点一点传递过来。   虞沛感觉脊骨都在发烫,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不确定:“那还玩儿吗?”   烛玉没说玩不玩,只道:“我先摇。”   这回他摇到了九。   虞沛紧跟着掷了骰子。   “沛沛, ”就在骰子即将脱手的刹那, 烛玉忽说,“惩罚要由赢家来定。”   虞沛一怔, 垂下的指尖恰好撞在已脱手的骰子上, 使得它多翻了几转, 最后掉落在地。   上面明晃晃一个“七”字。   烛玉没说话, 随手翻开一本话本, 指腹压在几排字上。   虞沛大致扫了眼,情节简单,写的是主角睹物思人,隔着帕子亲了下恋人送来的折扇。   看着倒是容易。   “你这屋里有扇子吗?”她正要下去找扇子,忽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绕住了她的腿弯。   低头一看,是烛玉拿尾巴尖儿缠住了她。   “沛沛别是忘了方才说过的话,惩罚要由赢家来定。”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试探问道,“房里没有扇子,换成别的东西——可以吗?”   “好啊,愿赌服输嘛。”虞沛问他,“你想换成什么?”   腿弯处的尾巴逐渐绞紧,烛玉岔开话题:“沛沛,那日你说有事,是去与人相看了么?”   虞沛讶然:“你怎么知道。”   “水雾与我说了。”   烛玉抬着薄红的脸,吐息泛烫。许是因还病着,语气也懒散。   “那人是何模样,脾性如何,沛沛可喜欢?”   虞沛好笑道:“你问了做什么,是我相看,难不成还要你过眼?”   “不知道,但总想与他作比。”烛玉低低喘息着,脑袋抵在她的颈窝处,“沛沛,你喜欢他?”   “哪有刚见一面就喜欢上的道理?况且见的还是尺师兄,不被他逮着过错就算好事。”虞沛推他一把,“你还没说,到底要换成什么东西?”   烛玉倦抬起头。   “沛沛,”那双湿红的眼眸承着惑人水色,“能不能和先前一样亲我。”   虞沛懵了:“啊?”   “便同之前一样。”   烛玉的手与她交叠,再十指相扣,贴得很紧,仿若不分彼此。   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儿,呼吸潮热。   “沛沛不喜欢吗?”   虞沛想了想,然后俯过身,一手撑着床榻,另一手则压在他的胳膊上。   气息还未勾缠,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银阑说过的话。   那些话在她脑中打转,使她往后退了点儿,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同时门外恰好传来不小的响动,她眉心一跳,忽说:“外面好像有人,我出去看一眼,你就待在里面。”   但连身子都没完全转过去,她就被烛玉拽回来了。   他何话也没说,只直直盯着她。   许是发热的缘故,他的目光也灼烫迫人,像一张从天扑来的大网,将她遮得严实。   虞沛避无可避,便又俯过身去。   只是在快要挨着唇的时候,她往旁一歪,将吻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烛玉呼吸一滞,眼睫也跟着一颤。   “可作数?”她问。   烛玉横掌挡住下半张脸,指腹恰好压在被她吻过的那块儿,又痒又烫。   他头晕目眩地应了:“……嗯。”   “那就先玩到这儿吧,我出去瞧一眼。若没回来就是直接回寝舍了,不用等我。”虞沛把床榻上的几本书塞回储物囊,急匆匆出了门,还不忘往门上落下几道锁诀,以免外人闯入。   出门后,她一眼就瞧见姜鸢从不远处的客舍气冲冲走出。   那等恼怒的神情在她脸上着实少见,虞沛有意看了眼房门大敞的客舍。   白日里她听晏和提起过,听说姜鸢家里人来了学宫,要带她回家里一趟。不过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已经吵过好几回架了。   姜鸢平时看着冷淡,实则脾气好得很。可一旦发火,却格外让人发怵。就在虞沛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时,姜鸢却先看见了她。   姜鸢顿步,那张脸上的怒意瞬间缓和许多。   “虞师妹,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吗?”   “去找烛玉有点事儿,刚出来。”虞沛快步上前,走至她身边,“前些日子是中秋,师姐可吃了月饼?”   “月饼吃了,不过天气不大好,没看见月亮。”姜鸢放缓步子,似有些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她才犹豫往下道:“虞师妹,我过些日子可能要回家一趟。”   “回家?”虞沛愣住。   她想起来了。   原文里姜鸢的确回过一趟家,且是为了跟随部族萨满修习医道,时间还不短。   她的家在遥远的草原部落,所承医道与学宫教授的大有不同。   “嗯。”姜鸢淡声应了,“兴许要回去一年半载,又或许更久。”   虞沛看她一眼。   原著里提过,要想拜姜鸢所在部族的萨满为师,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她不仅做到了,往后医术还远胜于部族萨满。   要是能回部族,她离大医师也就更近了一步。   听着是好事,也是人人艳羡的路,可她瞧着并不开心。   虞沛犹疑着问:“姜师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姜鸢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良久,她忽冒出一句:“虞师妹,你觉得我……我若是弃了这条路,改修御术道如何?”   修御术道?   虞沛懵了。   之前为了攒攻击值,她有事没事就拉着姜鸢对练。但那会儿姜鸢一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她还以为她不喜欢练御术诀来着。   但怎么突然就想改修御术道了?   “你——”   “小殿下!”就在她开口的瞬间,系统陡然出声,“您要仔细想过了再回答她,要是引来不必要的变动,会给剧情惹来不小麻烦的!”   剧情。   虞沛抿了下唇。   按照剧情,她的确不该乱说话——尤其是现在,她留在这里的时间连半个月都不剩了。   那么,她就应当直接告诉姜鸢。   告诉她,她在医术诀上天赋绝顶,能轻轻松松使出别人半辈子都学不会的孟章心诀。   劝她和家人回去,这样成为大医师的日子也指日可待。   与她说,别东想西想,指望另一条没走过的路。哪怕她在御术道上同样有着天赋,但从零开始定会遇上不少困难。   她莫名觉得若是她这么说了,姜鸢一定会听,会干脆利落地放下念想,与她的家人回部族去。   可她又觉得好没意思。   沉默片刻,虞沛忽问:“姜师姐为何不愿学了?”   姜鸢停下,抬头远望。   山际,太阳一寸寸地沉下去,眼下连余晖都见不着多少。   “当初我修习医术诀,是因为家中有个最小的妹妹,身体不大好。阿爸阿妈让我学,说是以后可以照顾她。   “后来小妹的身子骨渐渐好起来,阿爸又说世代修医,不学下去只会浪费。   “再大些,族里的老萨满来过家里几趟,说修习医道是条好路——还有祖晔道君,他说若是愿意,往后可以拜入他门下。”   虞沛耐心听她说完,然后道:“那你呢?”   姜鸢愣住,看她。   “什么?”   “就是听你说这么多,我只晓得你阿爸阿妈,还有你族里人是怎么想的,却没听见你的想法。”她稍顿,“既然是你要走的路,那自己的想法难道不该最重要么?”   姜鸢一声未出,似连呼吸都凝滞了。   许久,她转回脸,望着天际的最后一点亮色。   “之前在黄粱城,我也陷入了梦魇。我看见了草原,还有辽阔到望不着边际的天。风太大了,但我走得很快。   “因为有阿爸阿妈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想叫我飞起来——就像是中洲人放的纸鸢,飞得高高的,但必须攥在手里。”   末字落下,她突然看向虞沛。   “多谢虞——”她陡然住声,面上缓缓涨出薄红,似在犹豫。许久,她才接着道,“谢谢,沛沛。”   虞沛起先没觉得自己的话对她能有多大影响,后来又照常约着她对练了好几回。   直到第三天,晏和回在寝舍撞见她,与她说起了姜鸢,说是姜鸢的兄长要带她走,但不知怎的起了争执,还闹得不小。   “争执?”虞沛怔住,“是闹出了什么矛盾吗?”   “不知道。”晏和稍顿,“不过我从她寝舍外面经过时,恰巧听见她说了两句话。”   “什么话?”   晏和仔细回忆着:“大抵是不愿修习医道,想改走御术道的路子。”   虞沛心生错愕。   这话姜鸢之前就与她说过,可没想到她真会跟她那兄长说。   在学宫的这些天她也看见过姜鸢的兄长,看着凶神恶煞,脾气也不算好。   “对了——”晏和又想起什么,“她还说了什么‘只有师妹才最懂她心’之类的话,好像便是这句惹得她兄长起了不小的怒火,说她不懂事。”   虞沛哽了下喉咙。   那个所谓的师妹,不会说的就是她吧? 第103章   ◎寻灵石◎   虞沛打算去找姜鸢一趟, 去的时候恰好撞上她和她哥哥。   高大的男人像座小山,更因不苟言笑的神情显得太过严肃。他俩僵持在姜鸢的寝舍小院外面,两人都是满脸怒容, 声音也不算小。   不消费力,虞沛就听见了他俩的吵架声。   只不过……   ?   她咋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俩吵架都是用的部族方言, 与中洲话算是天差地别。   所以晏和到底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   她尚还糊涂着, 那边的男人突然拽住姜鸢的胳膊,嘴里怒斥着什么, 疾行几步。   但很快就被姜鸢甩开。   她双手攥得很紧,目光执拗。   男人又说了几句话,姜鸢急促呼吸一阵,却一言不发,不住摇头。   见状, 她哥哥气得拂袖转身,在旁拎行李的随侍也紧跟而上。   而姜鸢始终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一动不动。   男人走了几步,突然停住。   他转身看向姜鸢。   三伏虽过,这两天却热得很。烈日当空,将他的面孔映得清晰。   “阿沫——”他突然高声唤道,然后说了句什么话。声音彻亮, 几欲震天。   虞沛还是没听懂, 却清楚看见姜鸢像是陡然松开的弓弦,脊背一下就微躬下去, 眼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一片。   另一边, 她哥哥已快步离开。虞沛则想起先前晏和说的话, 急匆匆上前。   “姜师姐, ”她低声问, “他与你说什么了?若是有什么麻烦,可以与我说。”   姜鸢摇头,抿着唇一声不吭。   片刻,她背过身去,与兄长背向而立,唯有那句话在脑中盘旋——   阿妹,既不愿做被人握在手中的纸鸢,那便像鹰一样高飞。   ***   又过两天,烛玉的身体已好上许多,没再请假歇息,而是照常上课。   这日,还没到上课的时间,祖晔道君就早早赶来了天录斋。赵师姐跟在身后,相较道君,她的神情要紧张许多,脸始终紧绷着,似是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祖晔道君面容慈和道:“去过黄粱城的那几人随我出来一趟,还有些事没处理清楚,其他人今日自行修习。”   他看着与平时无异,众人也不觉这事有什么怪异之处。   直等他们九人去了外面,赵师姐才主动解释:“按千妖门报来的消息,你们在黄粱城入了梦魇?”   众人应是,她便又道:“妖神山上的邪瘴虽除,但还是有一缕分神偷跑而出。依着天域的意思,八成是附在你们其中一人身上,跟着到了学宫。”   “什么?”霍小承面露讶色,又着急忙慌地看了好几眼左右两旁的人,“可离我们从黄粱城出来,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期间中秋放假,还离开过学宫。若那邪物的分神真附在我们身上,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祖晔道君慈笑道,“不过一抹分神,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此番让你们过来,只是要用寻灵石寻出那抹邪识所在。”   赵师姐点头:“天域正是这个意思——寻灵石就放在礼殿,你们随我去礼殿检测灵识。但寻灵石每日仅能开启三次,这几日你们就住在礼殿后面的厢房里。”   虞沛听了,心觉疑惑。   让他们就住在礼殿,八九不离十是为了用大殿仙柱的威压镇住邪识,防其逃窜。但如果按祖晔道君所说,那抹邪识闹不出什么麻烦,又如何会用这法子压着?   闻守庭面露不耐:“按我们的修为,在那礼殿里待着得多难受,这真不是把咱们当成罪人关着?”   赵师姐睨他一眼,直言:“要是觉得自己修为浅薄,挺不过多长时间,可以与我说一声,就排在大家前头用寻灵石。如果没问题,便直接离开。”   祖晔道君温和补充:“你们也无需紧张,只管将它当作寻常测试。如果查出何人身上有邪识,清除干净便是。”   经他安抚,几人这才放心,跟着赵师姐一道去了礼殿。   考虑到礼殿的威压太重,赵师姐在心底估摸着几人的修为高低,第一天里先让霍小承、曲锦和闻云鹤三人做了测试。   这寻灵石用起来简单,若是灵识无恙,这拳头大小的石头就会泛白光。可若灵识中混进邪识魔气,石头便会散出黑气。   前两人倒没什么问题,测完便离开了礼殿。但到闻云鹤时,那寻灵石怎么也泛不出光亮。   无奈之下,只能翌日再测。   剩下七人在礼殿将就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赵师姐就带着他们去了寻灵石所在的偏殿。   闻云鹤排在头一个。   许是因为难以承受大殿十二根仙柱的强大威压,他的脸色已趋于铁青,喘息艰难,走路也有些晃荡。   不过情绪倒没受什么影响,将手放在寻灵石上时,脸上还乐呵呵的。   这回他刚把手放上去,寻灵石就泛出了黑气。   他盯着那团团黑雾看了半晌,忽摸着脑袋傻笑:“哈哈哈哈,怎么落到了我头上?这下可好,咱们总算能从这儿出去了。”   一旁的赵师姐却是拧起眉头。   眼下找出了邪识的下落,可她瞧着并没有松口气。   “其他人可以走了。”她稍顿,“闻云鹤,你随我来。”   闻云鹤只当是她要帮他祛除邪识,笑说一声“有劳师姐”,便跟着她从偏殿出去了。 第104章   ◎枕头◎   不想这一去便是两天。   这两天里, 闻云鹤就像消失在学宫一般,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和闻守庭同坐一桌的秦东苓也一直没回学宫。   对这事的讨论也愈演愈烈, 私下传言不断,说什么闻云鹤犯了大错, 已被学宫退学, 回了闻家分家,到最后更是传出他已经在祛除邪识的过程中死了的荒谬说法。反倒是从中秋收假开始就没出现过的秦东苓, 没招来什么人注意。   虞沛倒知晓闻云鹤没死——以防出现什么意外,她先前就在他身上放了缕灵引。现下灵引没断,也没超出学宫的范围。   但到了第三天,还是没传出什么消息。她再坐不住,到了晚上, 便循着灵引找了过去。   这一找,竟是找到了戒律堂。   戒律堂地处学宫西南角, 远远望去,有前堂、大殿和供弟子禁闭反思的两厢。除此之外,四周连棵树都看不见,为的便是防止受惩弟子私逃。   虞沛在远处望着漆黑幽静的戒律堂,心觉不安。   要只是清除邪识, 也犯不着把人关在看守森严的戒律堂里吧。   她思忖一阵, 最终还是决定去瞧一眼。   这戒律堂守得再严,也比不过云涟山。得亏她往云涟山跑过几回, 没怎么费劲儿就潜了进去。   绕过夜巡的守卫, 虞沛循着灵引仔细找去, 最后找到了东厢的一间惩戒室里。   门口有两个修士看守, 修为皆在中阶往上。她思忖着, 转到了这间惩戒室的屋顶。   小心掀开瓦,一束暗淡光亮漏进,虞沛看见闻云鹤正盘腿坐在榻上打坐,作子午诀的手被条铁链紧紧拴缚住——她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丁点儿灵力,想来也和那铁链有关。她又掀开几片瓦,一跃,轻巧落在榻上。   略硬的矮榻往下一陷,闻云鹤猛地睁眼,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目露惊骇。   “你——”   “嘘!”虞沛指指上方镂空的瓦片,压低声音,“闻师兄,我从那儿来的,找你有事。”   闻云鹤面如土色,剧烈的心跳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他揩去额上冷汗,坦诚道:“虞师妹,你险些吓死我。”   ……看出来了。   虞沛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闻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是说只是清除邪识吗,你怎会被关在这里?”   闻云鹤脸色更差,似有无奈,又有苦色。   “这事好像比我想的麻烦一些,听道君的意思,后日就要带我去天域。”   “天域何处?”   他默了一瞬,才艰涩开口:“天邢司。”   天邢司?   虞沛眉心一跳。   要是往天邢司送,那可至少是犯了杀人重罪。   她急问:“道君有没有说过缘由?”   闻云鹤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何话也没与我解释,只说要送去天邢司,还说给闻家传了信,家中并无异议。”   虞沛思忖着问:“闻师兄,你在黄粱城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叫心魔搅扰?”   邪识既能附身,多半与当时邪瘴作乱有关。   闻云鹤答得含糊:“就是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见以前闻家的事。”   虞沛明了。   他是闻家旁系子弟,明着说是闻守庭的堂弟,其实与他同父异母。不过母亲在他出生时就已逝世,后来他父亲嫌他不详,把他过继给了灵力薄弱,性格又扭曲古怪的胞弟。   这类家族密辛,他不愿往外讲也正常。   她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那从黄粱城回来后,你可曾遇见过什么怪事?”   邪识附身,总得有什么感受吧。   闻云鹤一时犹豫,摇头。   虞沛想了想:“这事可能有些麻烦,我会尽快查清。如果想起什么事一定要与我说,千万别瞒着。”   等闻云鹤点了头,她又在房间里转了几转,这才顺着来路折返。   离开戒律堂后,她先是和烛玉说了这事。烛玉听后,临时离开了学宫,说是回千妖门一趟,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虞沛则试图从赵师姐那儿套话。但赵师姐的嘴严得很,一提及与闻云鹤相关的事就转了话题。小半天下来,什么都没打听到。   回寝舍时,她恰好撞上伏诀从她的寝舍小院出来。正值烈日当空,那道身影却似孤冷游魂,打小径无声走过。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客舍养伤,虞沛偶尔会过去找他——那天听烛玉说是伏诀帮她解决乱灵后,她就去找过伏诀一趟。   依他所言,解决乱灵的法子便是将木灵修士作为承接灵力的“容器”。他那回是迫不得已,强行吸收了她的灵力,也因此才从灵力暴走中活了下来。这法子听着简单,但稍有不慎就可能爆体而亡。而另一种办法,便是将木灵息渡入她体内,再由她自己炼化为炁,覆在原有的灵息之上。说白了,就是把木灵息炼化成保护壳,以防灵息乱泄。   那之后虞沛也尝试过几回,效果的确不错。   见伏诀从她的寝舍出来,她心觉奇怪。按平常的时间她这会儿都在天录斋上课,若是要找她,去书斋不就行了,到这儿来干嘛。   她叫住他:“伏诀?”   伏诀一顿。   “虞仙长,”他神情如常道,“方才去书斋找你,没见着人,想着来寝舍碰碰运气。”   虞沛点头:“找我何事?”   “关于修炼的事。”伏诀道,“我是想问问,今日是否还要继续修炼?”   “要,下午我会来找你。”虞沛问,“还有其他事吗?”   伏诀:“今日来仅为此事。既然要修炼,那我便先走了,也好回去做个准备。”   话落,他转身便走。   虞沛在后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忽唤道:“伏诀。”   伏诀应声转头,对上那双平淡眼眸的瞬间,他顿生出被洞穿的错觉。他竭力压抑住颤栗的冲动,平静问道:“仙长还有何事?”   “没什么。”虞沛的眼神很快温和下来,“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意修炼?”   伏诀答得自然:“虞仙长将我从妖月楼救出,已是大恩。能为仙长分忧,自是心甘情愿。”   “我不是在说乱灵的事,而是想问眼下若有机会修行,不过法子苦了些,你愿不愿去?”   此话一出,伏诀神情怔愕。   他像是遇着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久久难以回神。   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往日的冷静,问道:“仙长所说……是何意?”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要是你想,我就帮你找好师父。但修炼起来定然要辛苦一些,所以选择权在你自己。”   伏诀久未出声。   “我……”   虞沛:“如果今日决定不了,那就改日再说。”   “不!”伏诀陡然出声,随后又陷入挣扎,最终他道,“多谢仙长好意,只不过我现下无心修炼。”   “好。”虞沛轻快应道,“那么,今日便是你自己做了决定。”   话落,她再不多言,转身回了寝舍。   回去后,她先是在房间里仔细搜寻一转,并没发现什么异样,最后她搜到了卧房里的大木柜子。   她东西少,这柜子也就闲置起来没怎么用过。   虽然落了锁,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找到钥匙拧开了锁。   “啪嗒——”锁扣松开,她取下铜锁。   她本就有些紧张,柜门打开后,有东西从中掉出的瞬间,一颗心更是高悬到了嗓子眼,手中更是化出灵刃。   她分明没往这柜子里装东西,如何会——   一只枕头从最上方掉出,刚好砸中她的脑袋。   等等。   ?   枕头?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无数被挤压变形的绵软枕头像是终于重获自由的鸟儿,接连砸下。   直砸得她头晕目眩,两眼昏昏。   最后一只掉下,恰好落在她怀里。   绣着简单花纹的、蓬松松的、闻着还有股淡淡清香的——   枕头。   虞沛懵了。   不是!   她房里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枕头?!   -   半个时辰了。   虞沛抱着枕头坐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理清思路。   刚来寝舍时她特意检查过,这柜子里莫说枕头,何物都没有。   但现在她却有了满柜子的枕头。   一个比一个舒服、好看,被当作杂物似的塞在这柜子里,满满当当。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别人放错了吗?   不应该啊。   钥匙只有她手里这一把,锁也完好无损,没人能打开才对。而且也没人那么神经,把枕头寄存在她这儿吧。   那是她自己放的?   更荒谬了。   她根本不晓得这些枕头是从哪儿来的,总不能是夜里梦游打别人那儿偷过来的。   真是这样只怕她早就出名了,潜伏在学宫里的偷枕头贼什么的。   况且周围也没人说过丢了枕头——等等!   虞沛眼皮一颤,陡然想起什么。   好像……   似乎……   大概……   的确有那么一个人说过自己丢了枕头,还问过她来着。   虞沛望着满地的枕头,眼神逐渐迷离。   应该……不会吧。   她满脑子都是枕头的事,到了夜里,连安神香都忘了点。直到快子时,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阖眼不过半刻,她忽坐起了身。只是眼中无神,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抱起自个儿的枕头,趿拉着鞋便朝外走。弯弯绕绕,最后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寝舍前。   找到了。   她慢吞吞地推开院门,往里迈了一步。   -   是夜。   更深露重,烛玉匆匆走进寝舍。   刚推开门,他便瞧见床榻上拱起一段弧度,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他屏住呼吸,将手搭在剑柄上。   剑未出鞘,床榻上就传来动静——   虞沛坐起了身,被子顶在头上,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床榻一角,是被她丢开的枕头。   烛玉松了口气,压回剑刃,快步上前。   他躬下了身,将手在怀里温了片刻,这才去抚她的脸。   “沛沛,你怎么来了,可是安神香不够了?”他轻声道,也没盼着能得到回应。   虞沛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抖了下,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抬臂环住他的腰。   烛玉顺势把她整个儿抱进怀里,坐在床沿。   寒气渐散,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虞沛心满意足地抱住,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淡香溢出,她便循着淡香找去。   没多久,又嫌伤口附近的草药味太重,开始有意无意地去碰他的唇角。   烛玉一手托住她的腰身,脊背微躬。   “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沛沛,要与我说了,我才知道。”   虞沛听得懂,却没说话。   她挨近了些,轻而快地落下吻,随后又飞快退回,观察着他的反应。   烛玉被她弄得意乱,将她耳边散乱的发丝顺好了,才试探性地吻住她。   力度放得轻,猫儿舔毛那般细细地吮。   情动至极,几条黑雾似的触手从身后伸出,从手臂、从腰身,缓慢又亲昵地裹缠住她。   那些触手活像找着了足以攀附的大树,沿着躯干蜿蜒而上。随着他的呼吸越发急促,附足上的吸盘不断翕合,而后有稠重的、湿冷的气泡一样的东西从中蠕动着挤出。   腰上的附足愈缠愈紧、愈缠愈紧,像要融入她的血肉一般。   恍恍惚惚间,虞沛的意识逐渐清醒。   最先感受到的是四肢,好像被绳子捆住一般。那绳子偏还会动,摩挲间让人脊骨泛烫。   然后是嘴。   似乎被什么给咬住了,舌尖传来一阵酥麻痒意。   再是耳朵。   耳畔的低喘一声重过一声,直往心尖上钻。   最后,所有的感官渐渐回笼。   她感觉像是坐在了夏日晒过的石头上,烫得心慌,又有些硌人。   虞沛缓缓睁眼,对上一双承着金芒的竖瞳。   那眼神尖锐、直接,含着避无可避的侵略性和浓厚欲念,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也是她睁眼的瞬间,那眼眸中的春情散得干干净净,划过片刻错愕后又恢复冷静。   虞沛愣住了。   两人便这样紧贴着,姿势亲昵暧昧,却半晌没人出声儿。   良久,虞沛才带着几分怀疑开口:“……烛……玉?”   每个字都不大确定。   “……嗯。”烛玉应道。   意识到什么,虞沛不自在地拢了下腿,这细微的动作便换得他一声闷哼,箍在腰上的胳膊也倏然收紧。 第105章   ◎“我应该找到你的枕头了。”◎   虞沛再不动了, 手臂也仍旧环在他颈上。   几乎是他答声的同时,她便别开目光,右眼皮跳得厉害。   秋夜冷,这房间里却热得很。烘得人思绪混乱,恍恍惚惚。   半晌, 她开口说:“我应该找到你的枕头了。”   “嗯。”烛玉应道, 声音哑得厉害。   “在我那儿。”虞沛顿了瞬,“是从你丢枕头那回开始的吗?”   “是。”   虞沛哽了下喉咙:“每回都拿了你的枕头?”   “……差不多。”   为什么?   她图人枕头干嘛啊?!   “我这样, 是因为先前咬了你,喝进了龙血?”   “是。”   虞沛还是没敢动,沉默许久又道:“我好像压着什么了。”   “嗯。”   “是你的……”   “是。”他又应道,好像只会这两声应答似的。   “……抱、抱歉。”   虞沛一时有些磕巴,随后闭眼。她深呼吸着, 再三犹豫,终还是艰涩开口, 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先前在黄粱城,是不是也这样了?阿兄他……是不是撞见了?”   这回是烛玉许久没出声。   最后他应道:“是,他看见了。”   难怪。   难怪他再三提醒她别和烛玉走得太近,难怪每回提到烛玉都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虞沛松开手, 顺便理了下他那被她扯得散乱的衣服, 掩住划出的指痕。   “杀了我算了。”她眼一闭,往床沿爬去。   这跟被家长撞见早恋现场有什么区别?   不!   甚至比那更糟。   作为当事人她竟然半点都不知道!   等她快挪到床边, 已经勾着鞋了, 一只大手忽从斜里伸出, 一把扣住她的踝骨。泛烫的掌心熨帖在踝骨上, 烛玉将她拽了回来。   “沛沛, 你要去哪儿?”   他把她抱在怀里,交融的呼吸滚烫,一把嗓子哑不成形。   “若是怪我没与你说,眼下随你打骂。”   虞沛瞟了眼他的颈子。   除了受伤的那块,其余地儿印着深深浅浅不少齿痕。   一看就是被她乱咬的。   没与她说,八成是怕她多想。   而现在她会中途醒来,应是伏诀那法子起效使然。   “没。”虞沛只觉脑袋跳疼得厉害,“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与阿兄说。”   如今想来,那间“被雪压塌的屋子”估摸着也是毁在银阑手——等会儿!   余光忽瞥见几条灰黑色的触手状物体,虞沛浑身一僵。   那些触手活动得很快,眨眼就消失在黑夜中。   虞沛却觉得它们看起来很是眼熟,分明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来着?   触手……触手……   虞沛忽然一怔。   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那触手的源处,而是其他事——   她记得他与她说过,宿盏十几年前偷入了轮回台,且不能叫人发现身份。   刚见面毛团就对她万分亲昵的态度。   幼时见到烛玉时,他阴沉古怪的性格,连眼都不会眨的怪癖。   还有宿盏那听起来与烛玉格外相似的声音……   桩桩件件轰然涌入脑中,令虞沛的心跳愈来愈快。   可怎么会呢?   他与话本里写的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半点也不像。   怎么会?   那边,烛玉察觉到她的异样,以为她是在担心再被银阑发现,便道:“若他再问起,我会与他说——可沛沛,我想知道你如何想?”   “我……”虞沛喉咙发干,半晌再没吐出一个字。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烛玉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目光比烛火更明、更烫。   眼见着那眸中要跳出什么东西,虞沛敛下复杂心绪,话锋一转:“烛玉,你去千妖门打听到了什么?”   面前的少年郎愣住,眼底流泻出明显的失落。   某一瞬间,虞沛像是看见了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犬。   烛玉垂下眼帘,掩住那份落寂,然后说:“闻云鹤这事闹得很大,千妖门传来的消息说,有名学宫弟子死了,体内还残留着邪毒。另外,那把千机匙也被人偷了,云涟山结界有被破坏的痕迹,现下正在重修山上结界。”   “死的人是谁?”虞沛忽想到一人,“秦东苓?”   “不错,天域压下了此事。找到凶手前,概不会放出消息。”烛玉说,“千妖门猜测,那凶手应是为了窃走宿盏的心脏,不过没能成功,反倒被那心脏打伤。”   虞沛蹙眉:“但现下寻灵石测出的人是闻师兄,明日就要把他带去天域问审。昨晚我问他有没有遇上什么怪事,他说没有,看着却像瞒着什么事。我猜他应当还不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所以才会遮遮掩掩。”   烛玉:“现下如何?”   虞沛思忖一阵道:“若是有人嫁祸闻师兄,不知道是寻灵石出了问题,还是那人在闻师兄身上动了手脚。眼下只有分两路,你去大殿检查下那块寻灵石,我对惩戒堂的路更熟,再去找一趟闻师兄。有些话得与他说清楚,不然他还得瞒着我们。”   天将明未明。烛玉去了礼殿,虞沛则往惩戒堂赶。   到了戒律堂,不等她在后门站定,四周地面忽拔生出半透明的光圈,几息间就将她笼罩其中。   虞沛下意识打出灵力。   灵力撞击在结界上,随后消融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祖晔道君从天而落,身后跟随着乌泱泱一群修士。放眼望去,竟有上百出头。   隔着层半透明的结界,虞沛问道:“道君带了这多些人来这儿,别不是专程为了堵我?”   祖晔道君笑得温和:“虞小友多虑,只是前些日子在大殿用寻灵石探查诸位的灵识,还未测到小友身上。此番前来,正是想请小友随我走一趟。”   虞沛扫过他身后眼神警惕的上百修士,忽笑:“要是不走,道君是不是还要将我拿绳子绑了,再‘请’我去?”   “言重了,自是以小友的意愿为主。”祖晔道君无意与她多言,侧身,“小友这边请。”   虞沛一步没动。   现下这动静,八成是要把杀人或者千机匙丢失的过错推在她身上。   但为何?   先前他们还在怀疑闻云鹤,如今却又转到了她头上。   除非是有人出面佐证,或是他们找到了什么。   虞沛眼皮一颤,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从她屋里出来的伏诀。   她问:“其他人也都补测了灵识?还是仅我一个?倘若仅我一个,那向道君讨要个缘由也不算过分吧。”   话音刚落,祖晔道君身旁的修士就不耐道:“道君,不如直接带她走,省得多作纠缠!”   也是奇了怪了。   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至于让他们这么多人来围追堵截吗?   “不慌,不慌。”祖晔道君看向虞沛。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弟子,虽然出身不详,但修炼上实有天赋,为人也勤勉。   可修为再高,也绝不能在心性上出什么问题。   经过再三思量,他还是如实告知:“那妖神山上的邪识如果附着在修士身上,极易蒙蔽人的心智,驱使修士行凶杀人,以助长邪物修为。不仅如此,那邪物觊觎云涟山上的一样东西,甚还蛊惑寄生的宿主偷走了打开云涟山结界的钥匙。前几日用寻灵石查过云鹤小友,但这几天下来,他身上的邪息渐淡,明显只是沾染些许,而非邪识附身,且未在他房中发现凶器或千机匙。而如今——”   “在我房中找到了千机匙?”虞沛冷静接过话茬,“若真是在我房里找到的,那眼下也不用去大殿测什么灵识了。如果测了,定会在我身上搜到邪息。”   到时候哪怕搜不出邪识,她也逃脱不了罪名。   祖晔道君:“以小友之意……?”   “不过是被养在身边的小宠咬了一口。”虞沛神情泛冷,“我对道君也无需撒谎,倘若我想进云涟山带走什么东西,还不需要什么钥匙打开结界。”   她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修士嗤笑出声,看她如看傻物。   “你这小弟子,知道那云涟山关着什么人吗?多少大能修筑而起的结界,难不成你还能说进就进?”   “就是,说话未免也太张狂了些——道君,还是不与她废话了,直接带走吧!”   祖晔道君仍是副好脾气的模样,与虞沛直言:“既然今日我带人来了此处,想必小友也应明白,你的话老夫至多只能信一半。老夫来前便查过,中秋那几日,无人知晓你的去向。”   两人都已开诚布公,虞沛便也不加隐瞒:“老前辈,我既能站在此处说这些话,想必道君便清楚了,若非我愿,便是再来这多些人也带不走我。”   其他修士接连冷笑,眼神蔑然。   就连祖晔道君也神情稍变,笑意敛了几分。   虞沛不再多言,抬手作剑指。   赤红灵息从她指尖溢出,飞至高空后又四散开来,须臾就将围罩四周的结界吞噬。紧接着,那些灵息又如流星坠击,散落在地后,沿着地表飞速朝那上百修士窜去。   眨眼之间,被围困在结界中的就成了他们。   修士皆目露惊骇,显然难以置信,祖晔道君则将视线移向了那赫然围立的结界上。   赤红流息织成的结界网上游走着淡蓝色的纹路,如水波,更似鱼鳞。   观察之际,他忽记起另一事—— 今年学宫招收新弟子前,他曾收到过和绛鲛族寄来的一封信。说是家中小女想入学天域,拜请他写一封荐书。   天域恰好有意改善与妖族的关系,自是乐意之至。   但直到开课那日,他都没见着那叫“银弋”的鲛族子弟,反倒是她的兄长主动来了学宫任教。   将这些事粗略想了一遭,祖晔道君逐渐了悟。   那边,虞沛也已收回灵息,又道:“晚辈可以随道君离开,但有一事相求。”   祖晔道君抚须问道:“何事?”   虞沛垂眸细思。   那人耍的计谋愚笨,即便眼下把过错推到她身上,只要仔细追查,不难揪出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可偏偏闻云鹤也被盯住了——虽不知那人为何转来嫁祸她,但在她之前,背锅的却是闻云鹤。系统以前就提醒过她闻云鹤的心性问题,目下看来它说得不错。以闻云鹤的性子,现在连寻常栽赃都处理不了,更莫说应付她离开后的那些剧情了。   仔细想过后,她道:“若能抓到真凶,望交给晚辈处置。”   祖晔道君手一顿,随即放声大笑:“好啊,好!到底年轻气盛!” 第106章 (二更)   ◎“你们就没发觉斋里少了个人?”◎   凌晨, 戒律堂。   闻云鹤盘腿坐在榻上,静心打坐。   忽有人推门而入,对他道:“邪息那事已查清了, 你可以出去了。”他腕上的铁链也应声脱落。   闻云鹤似是早料到会如此,笑着下了榻, 甚还朝那修士拱手道谢:“这几日有劳了。”   只是刚出门, 他便撞见迎面而来的虞沛。   先前他来戒律堂时,有两位修士引路, 另有两位修士在门前看守。可眼下,虞沛不仅被拴缚住双手,身后更是跟了十几修士,个个修为深不可测。   闻云鹤愣在原地,目露惊色。   “虞师妹?”   两人恰好擦肩而过。   虞沛顿了步, 看他:“闻师兄,师兄现下有没有想起什么?”   闻云鹤眼底划过一丝茫然, 明显没弄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恍惚片刻,目光无措地游离在那些人身上,最后看向虞沛。   “虞师妹,你为何会在这儿,是不是昨天——?”他欲言又止, 生怕给她多安出什么罪名, 但又急得很,横在走廊中间不肯挪步, “我虞师妹向来安分守己, 断不会做出什么错事, 诸位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领头的修士道:“让开。”   “不可!”闻云鹤心有惧意, 但还是硬着头皮挡在中间, “还请诸位告知一声,我师妹是犯了何错?我为她师兄,便也算得半个兄长。弟妹有错,兄长理应代为承担。”   “你来承担?”那人冷笑,“她犯的过错,你怕是承担不起!快让开,休要逼得我等动粗!”   话落,几个修士上前挡开他,以让虞沛进了罚过室。   只不过进门前,虞沛又停了一步。   “闻师兄,邪识一事,你可曾想起什么了?”   听她不避旁人提起此事,闻云鹤心觉有异。可踌躇之下,他又觉得以她的修为,哪怕做错什么事学宫舍不得重罚她,便道:“没、没有。”   虞沛颔首以应:“我知晓了。”说罢,她转身进了房门。   闻云鹤步伐漂浮地离开戒律堂,回了天录斋,始终恍恍惚惚。   到书斋时,大家似乎还不知道虞沛被带去了戒律堂,反围着他问东问西。他一一敷衍应了,直到烛玉站在他跟前,冷声问:“你有没有见着虞沛?”   “虞沛……虞师妹她……”闻云鹤正要应声,闻守庭便快步走来,面容里是难得的平和。   “堂兄,”他唤道,“他们直接让你出了戒律堂?”   闻云鹤神情勉强,应是。   “那便对了。”闻守庭笑道,“我可是特意给家中写信,说你没做什么错事,不然你能出来得这么快?”   “嗯,多谢。”闻云鹤反应平淡。   闻守庭又扫了眼烛玉,说:“我与我堂兄还有些话要说,烛道友不妨先让让?”   烛玉睨了他二人一眼,大步离开。   临近中午时,闻云鹤终于听到了一点风声——   有弟子从外面冲回来,气儿都还没喘匀,就急匆匆道:“出大事了!”   天录斋五十多个弟子围拢在一块儿,追问:“何事?”   那黑袍弟子急喝了一口水,囫囵咽下,然后道:“你们就没发觉斋里少了个人?”   “秦东苓?”有人道,“他好像自中秋后就没来了,我问过赵师姐,但赵师姐没说出个什么,只让我安心修炼。”   又有人紧跟着说:“还是说虞沛?那不再正常不过嘛,今日又没仙师授课,她多半又是去练功房了。”   黑袍弟子一哼:“可不尽然!她如今遇着大麻烦了!”   “什么意思?”这回是姜鸢出声,“我虞师妹出了什么事?”   “这事儿还得从秦东苓开始说。我跟他一样——”黑袍弟子指了下先前提到秦东苓的人,“也去问过赵师姐秦东苓的下落,但赵师姐一直没说。直到刚才我又遇见她,不死心,多问了一回,你们猜她怎么说?”   “别卖关子!”   “好吧,这事儿太吓人了,总得给我些时间缓缓吧。”黑袍弟子说,“依赵师姐所说,秦东苓中秋根本就没离开过学宫,等他们去找他时,才发现他早死在房间里了。”   “死了?”有人目露骇然,“你莫不是在唬人!”   “我拿这种事骗人做什么?赵师姐还说了,他的死跟黄粱城妖神山上的邪物有关。说是那邪物残存的一缕分神附在了学宫弟子上,蛊惑弟子杀人不说,还想偷走云涟山上的那颗心脏——那东西你们都听说过吧,就是那怪物的心脏,听闻吃了能修为大增,比何种宝物都要来得金贵!”   这突来的消息惊得众人说不出话。许久,才有人抓住他话里的另一条线索:“要按你这么说,那被邪物附身的弟子是谁?”   黑袍弟子面露难色,似乎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百般不信。   犹豫片刻,他才道:“这话不是我说的啊,是赵师姐告诉我的。她说……她说被那邪识附身,杀了秦东苓又偷走千机匙的人,就是虞沛。而如今,她正被关在戒律堂里,等候问审。”   “怎么可能?!”一弟子下意识道,“以她的修为,如何会让邪识附身?”   其他人也多有不信——   “就是,不是说那邪物还是被她给打死的吗,都能杀了那邪物,又怎可能任由区区一缕分神作弄?你莫不是听错了吧。”   但也有人泼凉水。   闻守庭重哼一声:“怎么不可能?传回的消息说是她杀了那邪物,可又有谁看见了?——你看见了吗?你又看见了吗?道听途说的事罢了。说不定她根本没杀那邪物,而是早早就被邪识占去心神。”   姜鸢冷斥:“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休要胡言乱语为好。”   “怎算得上是胡言乱语?”闻守庭说,“你们忘了?先前她和秦东苓就有矛盾,还闹得不小。而且人都抓进戒律堂了,这不是实打实的证据确凿——”   “守庭!”闻云鹤突然喝止住他,双眉紧蹙,“别再说了,现下事情还没查清。”   闻守庭顿住,眼珠一转,视线便落在他身上。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闻云鹤,忽笑:“堂兄,莫非你想替她顶罪?也是,你是旁系子弟,就算进了天牢,对闻家颜面也没什么折损。”   听了这话,闻云鹤的神情僵凝一瞬。   片刻,他别开视线,紧绷的肩也松缓下去。   “我未有此意,但……”他又看向闻守庭,正要说什么,就被大步走过来的烛玉抓住衣领。   从方才开始,烛玉就何话也没说。眼下直接挤开人群,抓住闻云鹤的衣领便往隔间去了。   将闻云鹤推入隔壁房间后,他直接往门上落下里外三道锁诀。   平日里矜贵有礼的小郎君,眼下却眉眼郁沉,眼底怒意偾张,浑身戾气叫人胆战心惊。   “在戒律堂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会出来,她却成了担责的罪人!”   闻云鹤从未见过他这一面,只觉他跟换了个人似的,也吓了一跳。   “我……”他吞吞吐吐,“和方才那人说的一样,她被带去了戒律堂,其他的我也不知。”   “我没工夫与你多言!!”烛玉突然提声道。   他在学室里来回走了几转,竭力压着怒火。可愈忍,心底的躁戾就愈甚,几令他发疯。   最后,他在闻云鹤身前站定,瞳仁已不受控地变成竖针状,如即将扣咬猎物脖颈的野兽。   闻云鹤怔愕:“烛……烛道友,你的眼睛……”   烛玉何话都听不进了。   哪怕怒火高涨,他也还没忘了虞沛说过的话。他紧攥着闻云鹤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瞒着什么?!”   被那双金瞳逼视着,闻云鹤脊背陡生起寒意。   他虽自小就被送养,也时常受闻守庭欺辱,可天生便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也不算胆大,受了什么欺负,常是能忍就忍。   后来进了御灵宗,作为大师兄的沈仲屿看着吊儿郎当,每日嬉嬉笑笑,其实要比他们稳重得多。有师兄照拂,他便更为轻松了。遇事哪怕躲一躲、避一避也不要紧,总归有大师兄在前面护着他。   而现在,他陡然被卷进了一桩不小的案子里。   大师兄不在跟前,也没人教他怎么做。   “你……你等等。”慌乱中,闻云鹤急于挣脱那只紧缚住他的手,“我先去找我师兄,我先问问他。”   “往哪儿去!”烛玉一把抓回他,已忍得青筋鼓跳,“眼下你找谁都没用,若不把话说清楚,何处都别想去!”   闻云鹤已是面色发白,脚步虚浮。但到底让怯懦占了上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先让我出去,我去找师兄问清楚。”   烛玉冷视着他,脸色阴沉。   良久,有妖息盘旋而出,化为绳索,缚住闻云鹤的脖颈,将他整个儿提起。   “无妨。”   他后退一步,神情平静,眼底甚有淡笑,说出的话却叫人胆寒发竖。   “若你说不得,那便我自己来找。”   那缕妖息顺着闻云鹤的颈子盘绕而上,末端停在他的发顶正中。   随后,竟如游蛇入水般,生生往他的头颅里钻去。   闻云鹤本就因被箍住脖子喘不过气,眼下头顶更是传来蚀骨剧痛。仿佛有双大手破开他的头颅,又在里肆意翻搅。   偏偏被拴住脖颈,他连声救命都呼喊不出。   疼!!   会死,再往下定然会死!!!   眼珠往外突着,他含惊带惧地盯着眼前人。他以为他们虽称不上是挚友,可也勉强交好,不想这人疯癫至此,竟要杀了他!   “呃——啊啊啊!!!”他疼得面容扭曲,身躯痉挛,忽又迫不得已回忆起被带进戒律堂后发生的每一件事。   一幕幕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看见自己被扣上锁链,继而是在惩戒室里打坐,夜深之时,又听见两声倒地闷响,紧接着便有人在外叩响了门。   随后,他起身走过,手搭在了门上,一拉—— 第107章 (三更)   ◎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信任他一些。◎   不等瞧清门外是谁, 忽有人闯进学室,强行打断了这搜魂之术。   紧束在脖颈上的妖息陡然被人斩断,闻云鹤无力瘫倒在地, 喉咙里不断翻涌起浓烈的血腥气。   头痛欲裂,他大喘着气, 耳鸣不止, 好一阵眼前都只能看见黑白虚影。   恍恍惚惚间,他看见沈仲屿挡在他身前, 手中折扇上缠绕着一缕未散尽的妖息。   “不知我这师弟犯了何等过错,竟要烛道友这般管教。”沈仲屿笑眯眯看着烛玉,仿佛他那金瞳、颈上陡起的龙鳞,还有眼底欲出的杀意都再正常不过。   烛玉的右手渐渐拢紧,掌中化出一把快有身高的长剑。比之他腰间那把, 通体漆黑,隐能听见令人胆寒的剑鸣。   “让开。”他道。   分明只差一步就能瞧清那人是谁, 偏偏被打断。这使得他怒意更甚,阴戾邪息在体内翻搅,随时都有可能冲出。   沈仲屿未动:“与其在这儿纠缠,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天域来人,虞师妹将要被带往大殿, 等候问罪。”   烛玉眉心一跳, 眼底杀意散尽,涌出更多急切, 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等他走后, 沈仲屿才垂下眼眸, 瞥了眼手中折扇。   虽断了那缕妖息, 但扇子已快被腐蚀干净, 右掌虎口处更是裂开血痕。   真是……片刻都大意不得。   身后,闻云鹤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力度大到几乎快要咳出心肺。   他扶着墙踉跄起身,忍着头中剧痛道:“多谢师兄,我——”   “云鹤。”沈仲屿背朝着他,唤道。   闻云鹤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异于平常的气息,愣神。   “师兄,怎么了?”   沈仲屿侧身看他,压下的视线里头回连半分笑都不见。   “你太叫人失望。”语气平淡。   短短几字,却比方才烛玉的搜魂术更让闻云鹤生惧。   他扯了下嘴角,试图挤出平时的笑,无奈整张脸都僵硬至极。   “师、师兄这是何意,云鹤没听懂。大师兄,还是别在这儿耗着了,你不是说虞师妹被带去大殿了吗,得快去看一眼。”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迈向门外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急切,似是想要逃避什么。   但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沈仲屿挡住他的去路。   “云鹤,师兄不曾与你说过什么重话,只因我以为等到了岁数,你自然会有所了悟。”沈仲屿稍顿,“可如今看来,是师兄犯错在先。”   一瞬间,闻云鹤竟感觉如临深渊。他想要说什么,可一个字都吐不出。   沈仲屿:“你到底在瞒着什么,竟要让虞师妹替你担错?还是你以为她天赋胜你,修为高于你,就理所应当地站在你跟前护着你?但云鹤,你可曾想过她年岁与我们相当,你眼下会怕会哭,她亦会。你有要保护的东西,她也有。云鹤,你又有没有想过,她到底付出多少,才在今日拥有远高于你的天赋和担当。”   闻云鹤摇头,下意识想否定。   但沈仲屿又道:“身为师兄,我了解你的脾性,知晓你眼下在怕什么,可又恨自己太过了解。”   话落,他跨出门去,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闻云鹤浑身僵硬,一时间竟昏昏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   “等、等等——”他忽往前一步,“师兄,等等。”   沈仲屿转身看他。   闻云鹤压下心中怯意,攥紧拳道:“我……我有事想与你说。”   ***   烛玉赶去大殿时,已是人群攒聚,却没看见虞沛的身影。   正找时,他忽感觉心跳一阵失常。想到什么,他转身就往戒律堂的方向赶去。   另一边,虞沛本是随着一众修士往大殿走,却被一群弟子堵在路中途。   二三十人中大多都面生得很,唯有领头那个看着眼熟——正是刚来学宫时拿身份资料为难过她一回的樊侑山。   他们概也听闻了秦东苓被杀一事,堵在路中间指着虞沛便骂。杀人行凶的邪修、入了魔就尽快滚出学宫、给天下修士丢尽颜面……何话难听就骂什么。   骂声入耳,连随行的修士都面色越发难看,要不是有祖晔道君的嘱托,只怕早就回怼过去。虞沛却是面容平静,只当听不见那些骂语。   但他们骂得实在太凶,还紧追不放。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得改道,转从小路赶往礼殿。   行至一偏僻小径,天色忽变。天际彤云攒聚,大风四起,吹得风沙迷眼,人也步伐踉跄。下一瞬,有股浓厚黑雾破开厚重乌云,从天而降。那浓雾速度奇快,箭矢般破空而过,径直朝他们飞来。   感受到那浓雾间掺杂的浓厚邪息,领头的修士顿时警惕。   “邪祟来袭,快——布阵。”   其他修士应声布阵,眼也不眨地紧盯着那黑雾。   只见黑雾“轰——”一声坠击在地,顿有雾气向四面腾起。   浓雾渐散,雾气中的妖祟也逐渐显形——   一团拳头大小的漆黑毛球。   众修士:?   邪祟呢?   妖兽呢?   怪物呢?   “卟!”毛团儿眨眨眼,在原地急切蹦跳两番。   沛沛!   沛沛在哪儿?   它跳得愈来愈高,隔着人群,终于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顿时划过光亮,毛团儿急迫往前蹦着,可还没蹦多远,就被一点寒芒逼停在原地。   毛团儿呆呆地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戾眸。   一青袍修士朝它举剑:“哪里来的邪物?竟敢擅闯学宫,送死不成!”   “咕叽咕叽!”   ——它是从云涟山来的呀。也不是来送死,是来找沛沛的啊。   青袍修士蹙眉,正犹豫该如何对付这身量颇小,邪息却浓厚到逼得人喘不过气的邪物。   虞沛也看见了毛团儿,面上平静,心底却在打鼓。   她还没找到烛玉就是宿盏的确凿证据,但八九不离十他俩就是同一人了。   这发现来得突然,又恰好撞上闻云鹤那事,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想清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与她相处了十多年的烛玉为真,还是活在话本里头,凶煞狠毒的怪物为真。   踌躇不定间,她对这小毛团子的态度也就越发矛盾。   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已有人认出小毛团的来历——   站在人群最后方的绿袍修士陡然惊呼:“它!它莫不是云涟山上的那东西?!”   此话一出,如巨石入水,振起千层浪。   “当真?”   “千真万确!师父仙去前同我讲过,还用毛笔画过几回。那时我见他画出的玩意儿跟团毛球差不多,只当他是在戏耍我,如今看来,竟有七八分像!”   他说得言之凿凿,渐渐引来附和——   “我看也像,不然它身上的邪息如何会这般厚重?”   “对,不是说那被邪识附身的人偷拿千机匙,把云涟山上的怪物给放出来了吗?它现下找来,莫不是为了找那邪修复仇!”   三言两语间,众修士对毛团儿的态度一变再变。到最后,已然把它当成是凶神恶煞的邪物,纷纷拔剑,试图驱邪。   毛团儿呆愣愣看着那些剑刃对准自己,脑袋上的小花抖了抖。   “咕叽……”   为什么要打它,它没做坏事啊。   可还没想清,就有一柄剑刃横过,径直斩向它。   它却没护着自己,只将两条柔软的触手覆在头顶,以免头顶的小花被剑刃伤着。   眼见那剑刃就要落在头顶,一道身影忽从身前闪过,一把捞起了它。   揪起毛团儿后,虞沛跃跳两步,最后轻巧落地。   挥出的一剑落了空,绿袍修士一怔,倏然看向虞沛,蹙眉。   “虞道友,你这是何意?”   虞沛把毛团儿抱在怀里,神情也不算好看。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法将这里当成是一本小说了。   对回家的渴望是真,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欢欣、幸福也是真,这一切都难以用话本里的三言两语言清。   至于烛玉,有些话他没告诉她,是因不能言,而非不想说。   那么,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信任他一些。   哪怕一些。   拢着毛团儿手收得更紧,虞沛道:“抱歉,这其中许有误会,但我断不能容诸位对它出手。”   !   头顶上的小花两抖,毛团儿倏然来了精神。   沛沛是在保护它吗?!   它乖顺地依偎在她怀里,几乎化成软乎乎的一滩。   好幸福。   绿袍修士拧眉:“你可知它是那怪物的心脏?为天理不容!”   另一修士冷声道:“还是说你当真被邪识附身,眼下才糊涂不清,正邪不分。”   “虞道友,还不快把那邪物交出来,若不然,只能刀剑讨之!”   虞沛将毛团儿往储物囊里一塞,右手正欲化出灵刃,就有人护在了她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几乎将她挡了个彻底,手中持一把漆黑长剑。   有人认出他:“你是天录斋的烛玉?快些过来,那人身上携了邪物,十分危险,万不能靠她太近。”   烛玉侧身看向虞沛。   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彼此都心领神会。也是在同时,烛玉垂了手。剑刃尚在外,剑意却已归鞘。那双平寂的眸子仿在无声地说——   可以说出来。   可以杀了他。   只要能换得她的清白。   虞沛咬牙,别开视线。   她道:“你过去。”   烛玉怔神:“沛——”   “过去。”虞沛往后退了步,“他们伤不了我,我会想办法把这东西送回云涟山,你只当没看见过它。” 第108章 (四更)   ◎“明天见”◎   烛玉却是一步不让。   他正欲开口, 就听得那边的一众修士语气忽变道:“尺师兄,您如何来了?”   “尺师兄,我们是依照祖晔道君的吩咐护送虞道友去大殿。”   “师兄!正是那姓虞的偷走了云涟山上的邪物, 那邪物现下就在她的储物囊里!”   尺殊出现后,那些人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指望着他判下对错。   虞沛一时心紧。   尺殊早就在怀疑她, 只是尚未找到足够有用的证据。眼下这境况,更是几乎摆明了告诉他, 她就是那个偷上云涟山的人。   尺殊从尽头缓步走来,一把没配鞘的薄刃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腰间。   他没急着判断公正,而是语气冷淡道:“前些日子有人携了我的剑鞘,又装成我的模样,三番两次闯上云涟山——虞师妹可知晓此事?”   虞沛神情冷静:“远在云涟山的事, 我如何会知道?”   “也是。”尺殊的眼中似见浅笑,“倒多亏了那不将孤放在眼底的贼人, 如今天域终于舍得加强云涟禁制,也算如了我愿。”   虞沛渐渐松开了紧攥的手。   见他俩闲聊起来,绿袍修士急唤:“尺师兄!”   尺殊扫他一眼,道:“道君已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了,她既然没叫邪识附身, 便依道君嘱托, 送她去礼殿,别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可师兄, 她身上——”   “那邪物关在云涟山石阁内, 为孤所守, 如何会任由它私逃。她身上那东西, 入了礼殿就能被十二仙柱打散, 再无需多言。”尺殊冷声打断。   一众修士只得应是。   去往大殿前,尺殊特意停了步。   见无人注意这边,他才睨向虞沛:“剑鞘,打算何时还与我。”   虞沛揉了下鼻子,坦诚以应:“等此事过了,亲自送去云涟山!”   末了,又跟他两步,低声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卖了我,没想到你这般好心,对不住了。”   尺殊轻而又轻地瞟她一眼。 “若你早早进了天刑司,只怕要少诸多乐趣。”   -   一行人赶到时,大殿上正吵得不可开交。   大抵分成两派,闻云鹤站在一边,身后稀稀落落几个人。他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逼着自己开口:“我虽拿不出证据,但也绝没说假话。”   对面则是闻守庭,他双臂环胸,神情倨傲:“信口雌黄可是在给整个闻家抹黑,堂兄,既然没证据,那有些话就得想清楚了再说!”   “我先前便是顾及闻家颜面,所以才在你说自己做了错事时,选择包庇与你。”闻云鹤垂眸道,“不想你遮遮掩掩,竟一句真话也没有!”   闻守庭好笑道:“堂兄,我何时找了你,证据在哪儿?”   闻云鹤先是看了眼沈仲屿和姜鸢,再才道:“就在我被关进戒律堂的那晚,你弄昏了守卫,在我面前哭诉,说自己不小心让那邪物附身,唯恐丢了闻家颜面,只能将一抹邪息分在我身上,求我帮你隐瞒。还说已向家中写信,不日就会离开学宫,想办法除尽邪息——可我万没想到你会说谎骗我,有意隐瞒自己的过错!”   闻守庭耐心听完,却只笑着重复一遍:“闻云鹤,这般诬陷别人,证据何在?”   他认定了这堂兄天生一副怯懦性子,能站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些话已费了他全部心神,既没证据,断然没法步步紧逼。   谁知他道:“可以搜魂。”   闻守庭笑意稍敛,几作冷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胆量。”   搜魂之痛,可比刮骨剖肉轻不了几分。   “不,不是。”   闻云鹤深呼吸了几番,眼中似有挣扎。   犹豫片刻,他终是转身面向大殿之上的几位天域道君,跪地伏身。   “弟子闻云鹤,为闻守庭兄长。父不在,兄担其责。今日云鹤以自身性命作保,恳请天域道君施搜魂术,还以公道,还我虞师妹清白。”   他字字铿锵有力,瞬间就叫闻守庭变了脸色。   他大步上前,怒斥:“闻云鹤,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谁要你替我说这些了,你又算得什么兄长?”   闻云鹤置若罔闻:“以往是弟子内心怯懦,对守庭疏于管教。若守庭有错,还望诸位道君一并降罚与我。”   闻守庭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气得双眉倒竖。怒极之下,却有邪息从体内溢出,俨然是入魔之态。   祖晔道君抬手轻挥,底下修士顿时会意,上前制住他,又当着众人的面,施展了搜魂之术,将他如何谋害秦东苓、窃取千机匙的事一一展露。   直疼得他哭天喊地,几欲昏厥。   最后还是祖晔道君定下罪责,令人将他绑去了天刑司,择日发落。   亲眼看见闻云鹤站出来,虞沛总算放了心。往后还有数不尽的困难机遇等着他,眼下不过将将开始。   -   夜晚,虞沛正要歇息,外头忽有人敲门,声音急促。   “谁?”   动静戛然而止。   伏诀的声音在外响起:“虞仙长,是我。”   “你来做什么?”虞沛隔着门道,“我白日里已与你说过了,明早就跟着飞槎离开学宫,往后去哪处都是你的自由——还是你还想要讨要些别的东西?”   “不!不是!”伏诀下意识否道,但很快又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声音发颤地说:“仙长也许不知,在黄粱城之前,我就见过仙长——或说见过与仙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那人太过自私、狠毒,待我如牲畜。”   “所以呢?”虞沛如今已敢确定,他就是那个重生的人,索性与他开诚布公,“你都已经亲手杀了她了,眼下又在害怕什么?”   伏诀错愕:“仙长你……早便知道了?”   虞沛不语,算是默认。   “既然知道,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伏诀声音发颤,“若我知晓仙长并非那人,断然不会与外人一道陷……陷害仙长。”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陷害”二字。   “先前也不敢万分确定。”虞沛说,“既然是因为认错了人,那些事我并不怪你。但当时你已经做了选择,往后便也无需再见了。”   伏诀知晓她说的是她问他是否愿意苦修的事。   “我……”他在外静立许久,终道,“这些时日,多谢仙长照拂。”   等他走后,系统提示音突然响在耳畔:“按照时间线,小殿下已经走完了所有的剧情。时空门于明早开启,届时系统将送小殿下返回原来的世界!”   “这么快?我以为还有几天才会走。”虽是听了系统的话,虞沛却没多大实感。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了,她才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晚。   将要睡着时,她听见又有人敲门。   她恍恍惚惚地起身,门外,烛玉承着秋霜看她。   “烛玉?”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白天里瞧你有些不开心,所以来看一眼。”烛玉垂下眼帘,声音发紧。   “我……”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烛玉一怔:“沛沛,你要说什么?”   虞沛斟酌着回答:“我……我想一个人出去玩一段时间,散散心。我已经与阿兄他们说过了,很可能一年半载也不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玩得尽兴,兴许往后就待在那儿不走了。所以……所以想与你提前说一声,要是往后没了消息,也别记挂我——你呢,方才要说什么?”   烛玉耐心听她说完,沉默良久,才道:“没什么。沛沛,要玩得开心。”   倘若不能言宣爱意,那便只能道一声平安顺遂。   要平安。   要如意。   还有……   还有……   他将想问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思忖着该如何说出口。可真开口时,他也只道出了他俩刚见面那天,离别时他藏在心里头,却又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   “明天见。” 第109章 (完)   ◎“找到你了。”◎   再醒时, 虞沛闻见了一股消毒水味。   她缓缓睁开眼,眼睫刚抬起,床边就倾来一道身影。   “沛沛?”有人抚住她的脸颊, 不敢用力,声音发抖, “你……你醒了?别怕, 医生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虞沛半睁着眼, 看着那道模糊的背影急得在床边打转,似是想去催促医生,又不愿离开她身边。   她恍惚许久,中间又昏了几遭,记忆终于慢慢回笼。   她想起来了。   是在高考结束的暑假, 她在从她妈公司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抢救时,她听见一个自称是系统的人在脑海中说, 她伤得重,调养身体恐怕需要不少时间,愿不愿意趁昏迷的时间去另一个世界玩一趟。   她那会儿以为自个儿要死了,连声拒绝,直到系统说是穿到小说世界, 完成任务还会有奖励, 她才点了头。   想到这儿,虞沛尝试着在脑中唤道:“小统?”   没有回音。   虞沛又尝试过几回, 可脑中什么声音都没有。   最后她实在没了力气, 疲惫闭眼。   所以什么穿书, 其实是她做的一场梦吗?   可这场梦未免太真实、太长了。   自打醒后,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快到医生几乎每天都要喊声“不可能”,还揪着她来来回回做了不少检查。   醒后没到半月,她就彻底痊愈了,不过被她妈按着又多住了两天。   出院后一个星期,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心态稳,平时成绩就不错,高考更是超常发挥。   又过了小半月,她妈妈送她去了学校。   学校在省外,她带的东西又不少,虽说是自驾,方便,可也折腾人。   等办完手续要把东西搬去寝室时,她已经缩在车里不愿动了。   停车场离寝室那么远,多累人。   “沛沛,”妈妈催她,“快点儿把后备箱的行李箱拿出来,我手上拎太多东西了。”   虞沛应了声,几乎是滚下车的。   她实在累得不行了,虽说早就把穿书当成了做梦,但还是下意识朝不远处的行李箱伸出手,试图让它自个儿蹦下来。   等伸出手了,她又觉得自己好笑。   冷静些沛沛!还当这是什么修仙世界不成?   可刚这么想,后备箱里的行李箱就跟活了似的,自个儿飘了下来,稳稳落地。   ???   !!!   虞沛的疲累劲儿一下散得干干净净,她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没人看向这边,才一把抓住行李箱。   什么情况?   穿书难道不是在做梦吗?   它怎么就,怎么就飞下来了!   “沛沛?”妈妈在前头叫她,“行李箱拿好了吗?”   “拿好了。”虞沛两眼放空道。   -   醒后的半年里,虞沛终于摸清了状况——   穿书恐怕是真的,修为也还在。   只不过这个世界并不适合修炼,修为增长的速度很慢。她仔细考虑过,最终还是决定瞒着这事儿,如果让人知道,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   又过了一年,她渐渐适应了现实世界——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忘了大部分电器的使用方式,跟人交流不大自在,说话也常被人笑文绉绉的。   只是她一直没找到通往次生世界的大门。   到了大二寒假,好友约她爬山看雪。   好友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常冒出许多新奇念头,放眼四周,只有虞沛从不扫兴,说什么都能跟在一块儿玩,因此两人关系一直挺好。   这回爬山看雪也是陡起的念头,好友念了一下午,隔天早上两人就背着小包往山上爬了。   雪风大,两人走走歇歇,临近中午才爬完石阶。   “最多再爬半小时就到了!”好友长舒一气,揉了下通红的鼻子,眼儿一扫,忽落在一旁的丛林里,“诶——沛沛,那儿是不是在拍戏?”   虞沛被雪风灌得喉咙痛,喝了几口温水才应道:“兴许,是听人说有剧组在这附近。”   “那人是演员?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好友拍她两下,“沛沛,他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虞沛连连点头:“那咱们走远点儿,别影响别人工作。”   “好嘞!”好友应了,正要走,忽又停住,“他怎么往我们这儿跑过来了?”   “走戏吧。”虞沛收好水杯,牵住她的手,“走吧,还有好一段路要爬。”   “不是沛沛,那人——”好友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惊呼。   那人刚刚都快飞起来了吧?活像轻功。   “沛沛!快走!八成是个疯子,往我们这边冲过来了!”好友催促着她走,虞沛这才慢悠悠回头看一眼。   雪不算大,纷纷扬扬往下洒。隔着朦胧雪帘,她望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还没收回包里的水杯就这么掉在地上,虞沛愣怔在原地。   “烛……玉?”她低声喃喃。   那人好似没变过,红袍箭袖随着雪风鼓动。他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最后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沛沛,”那人浑身都在抖,急促的呼吸杂在雪风间,一阵又一阵地落在她的颈上,“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写完啦,没啥问题就标完结了宝子们   感谢在2023-09-06~2023-10-12 21:2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iC 19瓶;48757605 8瓶;阿婙 1瓶;江上鸢 10瓶;长留留留留 10瓶;言之桃李 5瓶;花朝 1瓶;一颗荇菜 10瓶;咕咕 26瓶;薯片大王 10瓶;Summer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