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分居七年后》   作者:仙子伊布   简介:   长孙蛮是个胎穿。   她爹:十三州最强兵力的异姓诸侯   她娘: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嫡长公主   七岁之前,长孙蛮一直过着咸鱼且废的躺赢生活。   对于她爹娘这种长期分居两地的丧偶式婚姻,长孙蛮感慨“人生总是不完美的”。   七岁之后,突然觉醒穿书意识的长孙蛮原地滑跪——   有一对相杀至死的反派父母是什么酸爽人生orz   *小学鸡文学,女主弱鸡(从内到外),一家三口愿打愿挨,不用替她爹娘委屈。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甜文?穿书?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平平无奇上房揭瓦。   立意:做个好人。 第1章 长安(一)   这天大雪,长孙蛮却坐在自己屋门口的台阶上,试图让雪花给自己一点勇闯天涯的勇气。   这是一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作为一个胎穿,长孙蛮咸鱼且废。对于她爹娘这种长期分居两地的丧偶式婚姻,长孙蛮最初只感慨着“人生总是不完美的”。   现在,刚摔完一跤觉醒穿书意识的长孙蛮懵逼了。她的大脑持续宕机,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完球。   ——有一对相杀至死的反派父母是种什么酸爽人生。   她左唉一声,右叹一气,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未来人生无望。   简单来说,长孙蛮穿书了。还穿了一本名字叫做《为帝》的男频群像政斗文,大概讲的是男主从一介世家子越级杀怪最后称帝的故事。   很不巧,里面男主斩杀的最大boss燕侯与长公主,正是长孙蛮的亲爹娘。她娘挟天子以令诸侯,她爹屯兵已久威震天下。   男主在这期间那叫一个机智无双,有勇有谋,让她爹娘直接达成了“大业未成,半道崩殂”的吐血结局,看得读者姥爷们大呼过瘾。   过不过瘾她不知道,但回顾完大结局的长孙蛮开始牙疼,脑壳疼,全身都疼。   长公主萧望舒虽然出身高贵,但那时候的萧氏皇权早已分崩离析,群狼环伺下,她的父亲成宗懦弱慈悲,的的确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天子病弱,加之中宫无子,皇储迟迟未立,四地诸侯对着司隶部虎视眈眈,敏慧过人的萧望舒从少年时就深深明白:帝王之术,重在制衡。   若说成宗身上有什么突出业绩,那必属于他三十岁缠绵病榻时,于外宫之内设立的一处殿阁,名唤平就殿,内置三十三博士,司掌太学事宜。敕书下达十三州诸侯手里时,各地质子纷纷进京,连同各大门阀权贵,与萧家人同入平就殿进学。   也就是这一举措,为萧望舒铺平了摄政弄权的后路。异地而来的少年郎们共聚一处,谈古论今,挥斥方遒,或为兄弟义气,或为美人折腰。而她爹作为幽州燕地质子,少年心动时,或许也曾有过付诸真心。   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萧望舒不愿懂,也不敢懂。书中体弱多病的长公主,入幕之宾繁多。长安各臣各派,均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一牵一引下,制衡各方势力保住萧氏皇权。   她背负岌岌可危的帝运,踩着世人谩骂,一步一步涉过波涛汹涌的江河。庶弟登基,外戚争权,诸侯蠢蠢欲动,各自招兵买马,公然示朝廷为无物。天高皇帝远,十三州治下属臣阳奉阴违,私立称王的流言数不胜数……   长孙蛮再叹口气。她娘是反派没错,可也只不过是挡了杰克苏男主的道路,不得不“反”。换了任何一个处于她娘位置上的人,都会这样做。   至于她爹……那名头可是更响亮了。   自古以来,幽州就是军防重地,老燕侯打着扩充军需的名号招兵买马,是常有之事,这不稀奇。成宗无治国之才,他在位的十几年间,一度让幽州军力发展到了顶峰之势,这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她爹重回幽州继任燕侯后,那发展势头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却兵力军防,最为瞩目的是“门客三千”。   她爹“仁而下士”的名头响彻天下,乱世中无数不得志的游士争往归之,渐渐地无人不知“燕侯门客三千”。以至于将来,手握重兵、杀伐果决的燕侯会用短短七年时间踏平九州,大军一路南下,直指京畿重地。   说到底,她爹就是一个典型的乱世争霸头子。   长孙蛮很是头疼。女人最爱的可以有很多,金钱、权利、丈夫、儿女。可男人最爱的往往只会二择其一:江山与美人。   七年不见再无少时芳华的美人,和唾手可得称霸十三州的江山——长孙蛮都会选择后者,更别说她那个一点都不傻的亲爹。   长孙蛮望天长叹。   她早就该知道,自己出生时公主娘还挣扎着起来平兵乱,就预示着她娘是个名副其实的狼灭。   而她爹重回幽州后,依然能笑着说出“君臣之礼不可废”。年关朝贡时还不顾门下幕僚反对,千里走轻骑,于东都万寿宴上大贺天子华诞,直白露骨的忠心日月可鉴。   谁知道呢,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会演。   算算日子,距离往年朝贡的日期还有七天,她爹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了吧。   ……   思考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乳嬷春娘撑着伞从雪地里奔来,焦急万分地抱起长孙蛮,惊呼:“小郡主!您怎么在这里!可冷着冻着了?来人,来人呐!”   长孙蛮缩进她怀里,温暖回归身上,宕机的大脑似乎在这时也慢慢活跃起来。她总算是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长雪覆顶的回廊下。   她得去纤阿台跟她娘吃饭。   纤阿为御。听说这名儿还是成宗尚在时亲自拟的,同她娘名字里的“望舒”抹不开关系。长孙蛮没辜负种花家十二年铁血教育,能明白望舒、纤阿都是指月亮女神。   春娘从婢女手中接过蜂蜜,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再滴几滴新鲜玫瑰露,混着热气腾腾的羊奶搅了搅,送到她嘴边,“小厨房才送上来的,正新鲜呢,郡主快喝吧。莫要让殿下等急了。”   这里远还没有现代科技发达,能将羊奶制作得不含任何膻腥味。长孙蛮憋着一口气,极为迅速地喝下每天的必需品。没法子,她生来脾虚胃弱,太医给她娘仔细嘱咐着要每日喝奶。   浓重的膻腥味在嘴巴里爆开,长孙蛮瞬间掏出了痛苦面具。   ……   纤阿台暖阁里飘散着淡淡药味儿,即使有馥雅的清香掩盖,长孙蛮蹿进屋里时,还是闻了一鼻子苦味。她蹬蹬几步跑上前,还没打起莹润的珠帘,就被婢女温柔地拦下来,“小郡主,您可慢些走,雪天路滑,当心摔着。”   长孙蛮一听就知道里面不对劲,她收住腿,刚要开口问上一句,就听得里面传来她娘的声音。   “……陛下心慈,多有放任,然仪制不可尽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你比孤更为清楚。”   她昂起下巴,仔细往珠帘里望去,只看见一道背影立在硕大屏风前,头戴黑色高山冠,弓着腰低声应道:“殿下提点的是,微臣这就回宗正`府重拟玉牒。”   过了会儿,屏风那头淡淡道:“李卿慢行。”   守在珠帘门前的婢女打起帘子,那人走了出来,见长孙蛮站在那儿,还停下施施然行了一礼,方才离去。   长孙蛮认得他,这是宗正`府上的宗正卿李倓。宗正`府向来掌管着皇亲国戚的事务,平日里若是这些皇亲们犯了错,都得先向宗正申述,宗正再奏呈陛下天听。可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让她娘请了李倓过府一叙……   若是在平日里,长孙蛮万是不会多想这些的。可今时不同往日,长孙蛮抠破脑袋,愣是没想出半点头绪。   “阿蛮?外面可有什么乐子迷住你了。”这是她娘在唤她了。长孙蛮愁眉苦脸地绕过屏风,一眼看见床榻上坐卧的美丽女子。   浓如泼墨的乌发散了满肩,蜿蜒着勾在她颈侧。春山折黛,鸦睫如羽,随着她的呼吸静静绽放。许是才喝了药,往日里淡色的唇变得水色含光,像是初春开的一瓣桃绯。   时至今日,长孙蛮还是不得不由衷的发出一声感慨,她娘真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   萧望舒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苦药。长孙蛮自顾爬上了床,搂着美人娘的细腰,二话不说先甜甜唤了声:“阿娘。”   萧望舒低眼看她,唇边漫上几分笑意,“今日怎么想起玩雪了?”   她清清淡淡一句话,说来是没什么深意,但长孙蛮就是没来由地心下咯噔,连忙解释道:“我想看看雪,白茫茫的很好看。”   “那看够了吗?”   “看够了。”长孙蛮识相的点点头。   萧望舒仍面带微笑,理了理她方才在春娘怀里弄乱的额发,“看够了就好。”   长孙蛮一听就知道她娘是没信刚刚那番说辞。她鼓了鼓腮帮子,道:“其实也不是想看雪……”婢女递来一把精致小巧的犀角梳,不一会儿,长孙蛮就感觉到头皮被梳弄后的麻意。   她松懈了几分心思,小声说道:“听说长安的雪还不算大呢!越往北边儿去,那儿的雪越大,下起来能有手掌那么大呢!”   ……   天下十三州,越往北边走越是苦寒之地。南边虽富庶,兵力却日渐消颓。慢慢发展到如今,北边几大州府,譬如幽州、凉州等,皆是现在数一数二的屯兵重地。   长孙蛮口中的北边,恰恰又戳了长公主的心窝子——鼎鼎大名的燕侯可不正盘踞幽州。   小姑娘生得娇,养得也娇。长至如今,都还没踏出过司隶部。跑得离家最远的一处地儿,也都还是隔壁的东都洛阳,根本不会知晓北地境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定是将燕侯每年递来的书信记在了心上。   春娘简直是悔不当初。说到底,她就不该心软让书侍读信。   长公主和燕侯这事儿,可是连陛下也没这个胆子去重提啊! 第2章 长安(二)   “下起来能有手掌那么大呢!”   小孩子的话逗趣,萧望舒冷淡的神色一松,“塞北风光,旷野飞雪,想来的确不错。”   “是呀,阿爹说那儿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每次他送来一车的小玩意。阿娘,你说他也太闲了吧!”   萧望舒停下梳头的手,“怎么这么说?”   长孙蛮扳着小指头,“因为你就很忙呀。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你了,可阿爹总会时不时给我写信。阿娘,你少喝一点药,我就很高兴了。”   萧望舒一时有些哑然。她应道:“等我忙完手中的事,就请教坊司来府上排戏,好好陪陪你。”   长孙蛮忍不住提醒道:“阿娘,我不想听戏。南市那儿好多胡人杂耍,我们请一两个好不好?”   她娘断然拒绝:“南市太过混乱。你若想看杂耍,教坊司里也有胡姬。”   “不要,我要看南市的胡人。那儿的胡人好看。”   萧望舒简直是要被她气笑了。她捏着长孙蛮的脸,微微使力,等小姑娘眼睛里包起泪花,才松了指尖,冷不丁轻笑两声,“行,给你请。”   ……   陪公主娘吃完饭,长孙蛮就被带到庭中晒太阳。   这会儿就只有春娘和几个婢女陪着。她闲来无趣,坐在扎好的小胡床上晃悠小腿,眼睛不安分地往屋里瞟去。那儿站着个身影纤细的人,披了一件黑色大斗篷,从头到脚盖得严实。   长孙蛮瞅了好几眼,越看越熟悉。似有所感,那人侧过头,露出了白皙的下巴。   她一惊,双手一撑,从小胡床上跳了下来。   居然真的是万俟葵——从小服侍她娘的贴身女官,萧望舒真正的左膀右臂。新帝登基后,万俟葵被她娘任为内舍人,待在宣室殿审阅奏折。   说白了,万俟葵是萧望舒的眼睛,在内宫监视天子之权。   她突然这副打扮出宫,宫里一定是出事了!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孙蛮猜得也没错。   这七天萧望舒不会闲着。岁末朝贡越近,每个人不安分的心思都显露无疑。朝中大臣要防,各地诸侯更要防。   收到斥候讯报的萧望舒没有多余表情。她冷静翻完最后一页,脑子里过了一遍名单上的人,想了想才平稳开口道:“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跪在底下的亲卫不敢隐瞒,“还未大好。前几日陛下突然起了兴致,要巡游沧池风光。夜里发起高热,病至如今,不曾踏出紫宸殿。”   萧望舒蹙眉,“是谁在陛下跟前伺候着?”   “回殿下,是文淑妃。”   意料之中的答案。   文家乃陛下母族。在前朝,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破落户。陛下身为成宗唯一的皇子,御极之后,文家水涨船高。青梅竹马的表妹成为淑妃,文国舅更是接任丞相一职,统领百官司政。   若不是成宗留下遗诏,命文太妃殉葬平陵,只怕外戚争权之风更甚。   萧望舒没有动怒,只轻叩桌案,答答地、一下又一下地敲着。万俟葵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萧望舒展阅。这是前几日搜查出的丞相党大臣名单。   室内阒然半晌,才听得她慢悠悠说道:“去宗正`府告诉李倓,陛下还等着他的折子。再遣人往兰台里递个话,就说司天监夜观星象异变。”   亲卫微愣。文淑妃宠冠六宫,丞相借女争权,朝堂上多次与殿下的人作对。殿下放任多年不管,现在却使出了宗正卿李倓这步棋。蛇打七寸,文家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   长孙蛮正想着,突然被人牵起手,她抬头看见笑眯眯的万俟葵。   “小葵?”   “诶。”   万俟葵理了理她微乱的额发,温言哄道:“郡主今日的羊奶喝了吗?”   春娘喏喏道:“午食前就喝了的。”   长孙蛮才出生时,正逢朝政混乱。尚在襁褓时,大多是万俟葵在看护。后来新朝初立稳定,才进宫监政。   万俟葵牵着她走上台阶。等一绕过屏风,长孙蛮径直钻进她娘满是馨香的怀里,“阿娘。”   萧望舒轻拍她的背,道:“外面玩累了?”   长孙蛮摇头,闷闷说:“没,我就是想抱抱你。”   这句话惹得她娘有些好笑。萧望舒抬起她下巴,“我听春娘说,你昨日没怎么睡好。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明日老师要做课考,我有些紧张。”   这是实话,在这儿生活了七年,从牙牙学语就被萧望舒教导大字,长孙蛮到现在看到小篆还头疼。   都不说做题,能看懂题目说啥就阿米豆腐了。   萧望舒颇有深意的看她一眼,继而接着说道:“想来是平就殿的课业太过轻松。这样吧,夕食过后,阿娘就来考考你的功课。”   “……”   长孙蛮立即补充道:“阿娘,我明日只考算学。您今夜就只考校我的算学吧?”   “那怎么成?我的阿蛮如此聪慧,四书自然也不可落下。”   长孙蛮贼心不死:“可是我们还小,老师说不必注重四书,都是先背背词句的。”   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点头:“言之有理。那阿娘也不为难你了。”   长孙蛮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娘又漫不经心地说道:“吩咐书房准备好笔墨。夜里备与郡主默书。”   长孙蛮原地石化。   ……   当然,觉醒穿书意识的这天,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一天。   书房案牍积压之下,长孙蛮眼尖的瞥见一个熟悉的火漆。   青黑的蜡印泛着细碎金粉光,上面刻着一只匍匐回首的巨兽,遍体鳞纹,首形如龙,脚踩一捧熊熊烈焰,赫然是只气势雄伟的麒麟。   长孙蛮瞪着那封露出一角的信,大脑短路,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这只浴火麒麟是象征长孙氏的家族图腾。除了家族掌权者以外,无人能用。长孙氏上一代的老燕侯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如今能亲手印下这枚火漆的,非她亲爹莫属。   长孙蛮一脸复杂。   她忍不住放下笔,在萧望舒淡淡飘来的一眼中,慢吞吞抽出了那封积压多日的信封。   很快,长孙蛮就察觉到,美人榻上翻书览看的亲娘,顿住了动作。 第3章 长安(三)   已是入夜,长孙蛮头上的两个小揪揪早就被婢女松开,烛光摇晃,温软的细发垂在两耳旁,衬得一双湿润鹿眼明亮又无害。   长孙蛮高举着那封信,佯做不知,歪着头扬声问道:“阿娘阿娘,这是给阿蛮的吗?”   萧望舒脸上神色未变,“不是。”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长孙戳着封口上的那枚火漆,“我那里有好多这个,都是阿爹送给阿蛮的。难道——”小人儿睁着眼,欣喜叫道:“这是阿爹专程送给阿娘的!”   指尖一颤,萧望舒松开了手,那页被放下的松香纸轻轻摇晃,随后安然飘回书册。她丢了书,几案上烛火猛颤,将那处深深的月牙印吞入暗影。   萧望舒眉眼冷淡,“我让你默的书可默完了?”   “……还没。”   长孙蛮贼心不死,继续道:“阿娘,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不是阿爹送给你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只是一封书信,你若真的好奇,可以拆开来看看。”萧望舒淡淡说着,搭在腰上的织毯滑落,她扶着几案起身。   长孙蛮本能地放下了手,“阿娘,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长孙蛮蹬蹬跑上去,拉住她因行走微动的佩玉,好歹是让萧望舒停住了步子。就见煌煌烛火下,她娘低下头,脸色平静的唤了她一声:“阿蛮。”   虽然声音还是那样淡然无波,但长孙蛮敢对天发誓,她娘这个白切黑绝对是生气了!   蛮姑娘心领神会地掏出小棉袄,软软说道:“阿娘,我知道错了。”   说完,她还抱住了萧望舒的大腿,肉肉的小脸使劲往上蹭了蹭,鹿眼纯真,尽是让人又爱又怜的娇憨。   别的办法她不知道准不准,但这个方法绝对百试百灵!   萧望舒果真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牵着她的手走回那张堆满书牍的桌案。   “阿娘?”长孙蛮不解。   谁知萧望舒指着那封信,白皙莹润的指甲悬在空中,被案角明烛照得宛如一块璞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孙蛮,问道:“很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公主娘有些可怕,“不,不想。”   萧望舒莞尔:“刚刚不还闹着要个答案,怎么转头就说不要了?阿蛮,你是我的女儿,这世间少有能将你拒之门外的东西。你若想要,无数人会为你双手奉上。为娘也不例外。”   长孙蛮微愣。   萧望舒又一声轻叹:“可是阿蛮,身份如此尊贵的你,又是否明白哪些东西真正值得你’想要’?”   “我……”长孙蛮噎了口唾沫,小声道:“我想要爹娘陪陪我。”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萧望舒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眸色平静,“阿蛮,你很聪慧,你应该知道我们家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相安无事了几年,并不代表以后还会如此。终有一日,你会庆幸现在的生活,不要妄图去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长孙蛮急了,她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爹娘势必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   想起书里的结局,长孙蛮万分焦急地抓住萧望舒的手。后者静静看着她,在那双清凌的眼眸下,长孙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辈子咸鱼至死,这辈子胎穿后发现自己衣食无忧,长孙蛮重操旧业,继续咸鱼了七年。这些年来,她日日跟平就殿的小伙伴们上房揭瓦,思维早就退化得跟小孩儿一样天真。   以至于如今,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   长孙蛮硬着头皮,道:“可是,你们是我的父母,是我最亲的人……”   萧望舒打断了她的话,“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先为萧氏公主,而后才为你的母亲。十三州战火连天,数万百姓颠沛流离,他们是我的子民,亦是我该庇佑的孩子。他们或许没有出众的本领,能够领导国家走出困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仍然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你每日吃的点心、喝的羊奶、穿的衣裙,皆是这些百姓日复一日辛勤劳作得来的。他们为朝廷缴税,为江河修缮堤坝,为萧家守住七零八落的疆域。这是他们对国家的真心,我不能愧对天下百姓。”   “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抿紧唇,眼珠黑黑的,映出两抹跳动的烛火,“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为了你,我也断不会与他同席而坐。阿蛮,长孙氏狼子野心,天下共赏。他们现在按兵不动,只是在等罢了。”   “在等,在等什么……”   萧望舒轻轻一笑,“在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长孙蛮打了个寒颤。她呆愣愣的模样让人怜爱,萧望舒不由缓和着语气,轻言道:“为君者,称孤道寡,凌驾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这是无数人渴求至极的权力。阿蛮,你现在还小,你可以不用明白。但你心里要清楚,我们这种人,什么都不缺,惟有真心最难得。”   ……   大概是这么些年来,头一回接触到残酷的现实,长孙蛮夜里就病了。   先开始是惊梦,哭醒过来后又抽抽噎噎,没一小会儿就起了高热,直吓得春娘连忙去请府里医工,又让人去禀报萧望舒。   宫内出行不易,万俟葵没打算太早回去,正要侍奉萧望舒寝眠时,春娘派的人来了。萧望舒靠着软枕,手中的一页信纸已是摊开了小半宿,信封上还残留半边青黑的兽形火漆。   万俟葵不慌不忙地取来玄鸟令。这是萧望舒的令牌,见令如见人,亲卫持令才可夜入宫闱,去请太医院的人过来。   待外面的人散去后,万俟葵轻叹口气,有些不解的问道:“殿下忍了多年,怎么今日就没忍住呢?小郡主孩子心性,与父母亲近实属自然。再者您同她说了这么多,她也未必懂得您的苦心。”   萧望舒折起信纸,递给她,示意就着烛台烧了。手掌心上惟剩一面信封,上书“燮启”。   十三州天地里,能让燕地斥候跑废五匹骏马的,除了兖州驻军大将逢燮,别无他人。   信纸被扔在香炉里,万俟葵用金签拨弄了两下灰烬,确保再无痕迹后,才盖上坐金兽。她皱起眉轻声说着:“兖州地处五州交界,虽然不比幽、凉等地为边防要塞,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燕侯为避人耳目,派人从并州绕道河东。若非司隶部边军中的暗棋警觉,拦截下了这封’请士书’,只怕没几日……”   “逢燮不会。”萧望舒阖上眼,额角传来的刺痛让她不禁蹙眉,“逢家世代忠于皇帝,他又是个最讲忠义的将才。况且萧家尚有天子坐镇宫闱,只要陛下还在,他便一日不会反。”   万俟葵控制着力道为她轻揉额角,“也是。若非如此,幽州那边也不会等了这么多年。”说着,她又叹气道:“小逢将军的死讯已传回外宫,下面递的折子一茬接一茬的,可陛下缠绵病榻,根本不理会国事。这封兖州传来的军报压了快一月了,燕侯如此行事,也是找准了时机一举攻心。”   数月前自青州刺史被杀,各地流寇趁机作乱,从高密一路向西往兖州而去。逢燮之弟领命出兵,却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暗杀于营帐内。虽然后来寇乱平歇,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青州出了一个青衣军,专杀为昏君卖命的朝廷大臣。   萧望舒按住万俟葵的手,示意停下,淡淡道:“追封其为安东将军,再厚赐逢家诸人。至于青州刺史一事,陛下既然无心朝政,就暂且让他卧床养着吧。擢令逢燮暂接青州军防,告诉他,清理掉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外头隐隐约约的闹腾声渐渐消了,萧望舒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告诉小庭院那边,明日的平就殿不用去了。让她好好歇一歇。”   万俟葵轻声应下,接过她手里那张捏皱的信封,伺候着人睡下,又吩咐婢女去小庭院传话。   ……   长孙蛮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蒙蒙亮时,她的高热便退得差不多了,整个人缩在被窝里,耷拉着眉眼。春娘看着心疼,又拢拢帘子,将微亮的光线挡在外面,“郡主,今日不用去上学了,您再睡睡吧。”   这么一睡,就睡到了前院扈从递来的书信。口齿清历的书侍捧着信展读,说她爹已经到东都洛阳,或许明晚上就能赶到长安。   长孙蛮当即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4章 长安(四)   没多久,纤阿台那儿也得了消息。   萧望舒放下饮尽的药碗,书侍低头复述书信。她听了会儿,就有些疲乏,耐着性子等书侍说完最后一句:“……洛阳夜深,明日或可到长安。”   过了良久,萧望舒淡声传人:“让王野过来见我。”   王野,曾为萧望舒的贴身侍卫,现任执金吾统领,掌京畿军防。若说万俟葵是左膀右臂,那王野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时,内宫斥候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殿下,昨夜淑妃惊怒交加,当庭晕厥,陛下连召太医署十二人。”   萧望舒微微挑眉:“太医署每日当值十五人,孤昨夜请了三位…陛下倒真心疼她。”   亲卫头冒冷汗。   正巧王野赶来了。他进屋停在屏风前,眼睛锐利如隼,几近要穿透那幅云山瞭望图,“殿下。”   萧望舒慢慢叩着桌。木声沉闷,冷风让她回转眸光,“现在可调度多少人马?”   王野略一思索:“除却京防巡行,北军内可调度三千人,执金吾内不足一百人。”   萧望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百人…他向来轻骑简装,足够了。留下北军军令,你现在即回执金吾,立刻前往洛阳截杀燕侯。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夜之前,决不允许他踏入长安。”   王野颔下一紧,沉声应道:“是。”   正要出去时,她忽而又自顾摇头,“等等,他不在洛阳。”   ……   这一封信来得很是时候。吃完早饭的长孙蛮总算冷静下来。她咬着笔杆,决定先制定一个阻止她爹娘相杀的可行动方案。   多亏萧望舒帮她告假,正好不用去平就殿跟小萝卜头们扯头花。   在平就殿,长孙蛮度过了一段她娘听了都会手痒的光辉岁月。上房揭瓦,插科打诨,横行霸道…没事嘲嘲平就殿的规矩多,顺带拉踩一下掌殿博士的得意门生。   所以当得知下午还是要进宫时,长孙蛮忍不住心里打鼓。真怕她娘拐个弯,进平就殿问候一下掌殿博士。虽然萧望舒耳目众多,这些事也瞒不住的。   等春娘把她拾掇好送进马车后,正是午后犯困的好时机。长孙蛮打着哈欠,冷不丁就看见她娘微微一笑。   她娘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染疾,你多日未去拜谒,这不妥当。原想着今日让你歇歇,可宫里传了消息,你还是跟我一起进宫去看看得好。等见过了陛下,若没有什么事,就让小葵领你出去。”   长孙蛮心下一喜,看样子她娘并不打算去平就殿问候学业。   “那阿娘说话算数!我最喜欢阿娘了!”   萧望舒挑眉:“自然。不过陛下要是留你,这可怪不得我食言。”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她娘又不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姐姐,人家有亲侄女,哪儿能算得上她。   紫宸殿里没待上一盏茶的功夫,长孙蛮果真被万俟葵领出去了。   后者似乎有些匆忙,带着长孙蛮来到平就殿,嘱咐她不能乱跑后,就匆匆离去。长孙蛮站在垂花廊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   这次进宫似乎来得也太突然了。   ……   平就殿的课业不算轻松。至少能教出她娘那种把持朝纲的长公主,就可见这里面的学问有多大。   长孙蛮想了会儿没想出头绪,索性就不想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这里是学堂角落,很少有人注意到。长孙蛮不费吹灰之力,寻见了愁眉苦脸地小伙伴们。   坐在正中央的年纪最小,还是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这会儿正艰难抓着笔写字,旁边飞来的纸团猛然砸过来,惊吓过度的小手一划拉。   霜霜撇嘴,通红着眼控诉纸团主人。   始作俑者六皇子挠了挠头,没觉得不好意思。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十分实诚地暴露自己不仅缺牙还缺心眼的事实。   长孙蛮长吁短叹,果断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脆弱的耳朵。   空气安静了几秒,接着,霜霜打了个哭嗝,发出惊天一嚎:“呜呜呜!你打我!泥猴打我呜呜呜呜——”   这火车呜呜开得,比种花家高级技师都还顺溜。   绰号泥猴的六皇子脸一黑。当即恶人先告状:“老师!萧成霜她打扰我考试!”   “呜呜我没有!”   “啊这个那个,七公主啊,现在是考试期间不能喧哗,您要不先移驾外面……”监考老师是个新上任的小学官,估计是没见过这种皇家阵仗,脸上汗如雨下。   “老师,我可以作证,是六皇子先用纸团打霜霜的。”靠墙坐的小姑娘文文静静,说出来的话也有理有据。   学官松了口气,正好顺着往下问道:“六皇子,是这样的吗?”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平就殿里年幼的皇亲国戚们。   六皇子昂起下巴,眼一斜,冷哼道:“本皇子会做这些事吗!文曦你别胡说了,谁不知道你和霜霜关系好。”   文曦收归好小笔盒,把桌子上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递给学官:“老师,我没有胡说。”她抱起案底的两卷书,走到霜霜跟前,“霜霜,别哭了。咱们回淑妃娘娘那儿吃糕糕。”   霜霜抽噎两声,好不容易止住了泪花。   六皇子捏紧小拳头,也把试卷拍给了学官:“老师,我也没有说谎!”   长孙蛮与学官两脸懵逼,随后满脸复杂。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你把你同桌的卷子拍过来,这就很迷惑。   长孙蛮不忍直视,打算退出这个菜鸡互啄的场面。   “老师,萧同学确实扰乱学堂秩序了。”   说得好,泥猴这个兔崽子趁她不在欺负霜霜……等等,萧,萧成霜同学?   长孙蛮面色古怪,费力往下一瞅。   好家伙,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她从小拉踩的平就殿得意门生,也是剧本里的杰克苏男主。   烛火煌煌,坐在那儿的小郎君锦缎群青,束发的绫带上绣着不知明银纹,衬在他乌黑的发上相得益彰。学官拿起那份漂亮的试卷来回称赞。他偏着头,苍青色的绫带垂了几许,落在肩上。   “说得好!”六皇子用力拍了拍桌子,输出全靠吼:“他卷子写得最好,最不会胡说!文曦,你还有什么话?”   众人无语凝噎。   ……谁不知道他是你伴读啊!   霜霜哭着跑出学堂大殿,临了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来不及撤离的长孙蛮:“霜霜,你慢些…”   抹着泪花的霜霜现场表演平地摔。   长孙蛮的眉毛拧巴成了毛毛虫。   霜霜乳燕投怀:“呜——阿蛮!”   好歹文曦是跟来了。她抱着书蹲下身,有些焦急:“霜霜,你没事吧!摔着哪儿了?”   霜霜哭得急,停不下来回话,只能一个劲儿抽抽,顺带憋两句:“疼,我疼……阿,阿蛮呜呜。”   声势小了些,长孙蛮叹口气,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萧霜霜,你再哭把老头儿引过来,看见又得罚我了!”   老头儿是平就殿的掌殿博士。除了他的得意门生,小萝卜头们平时最怕他。   一听这话,霜霜顿时捂住嘴巴,止住了哭声。   文曦松了口气,作为公主伴读,再作为表姐,她可得好好看着这个宝贝疙瘩。   文曦拾掇起地上的两卷书拍了拍,小手上还有刚刚霜霜流得两滴哈喇子。她面不改色地扶了扶小姑娘藕粉色的腋窝,一本正经道:“霜霜,你是公主,不可以在殿前失仪。”   可能是书卷上带起的落灰,霜霜没忍住,对着文曦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侧站着接了一手的长孙蛮:……。   文曦掏出小手绢,擦了擦脸,又递给长孙蛮。她再次忍不住说教道:“霜霜,你是公主,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   长孙蛮哆嗦着手,企图解决掉霜霜干得好事。没想到一抡膀子,直接解决到了后面刚出学堂的人身上。   “哎呀!”松花绿衣裙的小姑娘一声尖叫,“长孙蛮!你扔得什么东西!”   “……好东西。”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她口水!”   小姑娘怒气冲冲指过来,霜霜一脸无辜。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睛,诚恳万分:“林滢,这铁定不是口水。”   长安城里,有两个贵女轻易惹不得。一个是公主府里的长孙蛮,一个是将军家中的林滢。她们皆是皇帝子侄,同样有个当长公主的亲娘,同样有个手握重兵的亲爹。更为奇葩的是,这俩人的父母都常年分居两地,俗称丧偶式婚姻。   以前,长孙蛮只觉得林滢事儿逼。现在,长孙蛮只想摇旗呐喊:原来不是你事儿逼,原来你是剧本女主啊!   林滢悲愤:“你都说出来了,这肯定是事实!你还说不是!!”   长孙蛮无奈耸肩:“你不信可以问文曦,她的话你总相信了吧?”   林滢将信将疑:“这真不是口水?”   文曦沉默,道:“不是。不过,”   她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帕子尖,轻轻抖落开揉成一团的小手绢,“霜霜打了个喷嚏。按理说,这应该算鼻涕水。”   林滢瞬间飙泪。 第5章 长安(五)   长孙蛮与林滢的最大不同,在于一个“亲”字。皇帝可以有很多子侄,但胞妹丹阳所出的亲侄女,却只有林滢一个。   萧望舒身为中宫独女,不论孩提还是少年,皆为当之无愧的天子掌上珠。在她的光芒下,文氏诞下的龙凤胎,不得不相形见绌。   直至成宗病逝,十三州动荡。萧望舒像是敛去了所有锋芒,恭敬地低下头颅,将庶弟尊为天子,不仅任由外戚倾轧朝堂,还提议让丹阳与执掌重兵的林家结亲。长安城内贵族名流看了许久,总算是接受了嫡长公主在明晃晃地让权。   可事实上呢?长孙蛮手握剧本,不忍直视。   她娘以制衡之术笼络住萧家皇权。可她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任萧望舒怎么搅混中央朝廷政权,出了司隶部,天高皇帝远,她爹该怎么造还是怎么造。   “阿蛮。”文曦正拉住抱腿的霜霜,朝她说道:“我们要去千秋殿,你一起吗?”   日头有些大,长孙蛮回过神,看见林滢已经走远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婢女。   长孙蛮望了两眼,随口问道:“不是去淑妃娘娘那儿?”   文曦掩嘴,小声朝她咬耳朵:“嘘,我祖父交代了,让我们去千秋殿先待着。他跟淑妃娘娘这会儿都在陛下那儿,说是要谈些重要的事。”   “不会吧,我刚从陛下那儿过来,没看……”长孙蛮突然顿住话。   紫宸殿内室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丞相淑妃若在,那只能是在前殿。可淑妃作为内宫妇人,怎么会待在前殿里,还有她娘……   长孙蛮猛然抬起头,盯紧了林滢身旁的婢女。   不对!这人是丹阳公主的心腹。她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丹阳也进宫了!   长孙蛮的眼神逐渐惊惧。她低下眼,不谙世事的霜霜还缩在文曦怀里。   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日后骄横无匹,接连杖杀三位驸马的公主萧成霜;名动京都的才女文曦甘为细作,最后死于一杯毒酒,不过二十芳龄就被鸩杀在天牢。   这一切,只是因为今日之后,长安城内再无文家。   ……   如果说天下十三州风雨欲来,那么这一天,被后世称之为“紫宸政变”的乱世开端,足以宣告中央政局土崩瓦解。   长公主萧望舒以“清君侧”之名,罢黜丞相淑妃,掀起朝堂一阵腥风血雨。   本来未生反意的萧望舒只想清扫文氏爪牙,谁知丹阳在这个时候突然带兵进宫。   兵戎相见,萧望舒不得不反。她将丹阳圈禁十年。直至女主林滢长大,丹阳才被人解救出来。   紫宸政变或许在青史上只是一场乱世开端,可于长孙蛮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现在无比清楚地认知到,命运齿轮即将推动着一切飞速往前运转——正是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政变,她爹娘的夺权战争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长孙蛮心头涌起莫大恐慌——   怎么会就这么巧,让她在这一天之前觉醒意识。   她不由地咽了口唾沫,手指发抖。时间紧迫,她又是头一回撞上这么大的事,长孙蛮哭丧着脸,咸鱼七年的大脑最终都只盘旋着一句废话:紫宸政变绝不能发生。   否则,她爹娘势必走向相杀至死的终局。   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不好。   文曦担忧问道:“阿蛮,我听老师说你病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快回去吧,等下了学,我去撷芳斋给你买点芙蓉酥过去。”   霜霜虽然人小,但也听得懂话。她点点头,糯糯附和道:“我也把我的小点心送给你。阿蛮,等你好了,进宫找我玩呀,你说好的一起堆雪人呢。”   长孙蛮哽了哽喉咙。   她这七年来全当了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儿,萧望舒也不拘她,任她结交平就殿同窗。   可时过境迁,文曦和霜霜都是她最好的朋友。长孙蛮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冷眼旁观。   她要是没猜错,这会儿丹阳已经在去往紫宸殿的路上了。万俟葵是去开宫门给她娘放兵进来;至于林滢,应该是被带去紫宸殿。现在宫里并不安全,丹阳得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   跑去找万俟葵肯定是来不及了。   长孙蛮眼睛一闭,咬咬牙一把牵起霜霜的手,“那啥,咱们一起去见陛下好不好?”   霜霜发呆,文曦按住长孙蛮:“怎么好好儿的要去见陛下了。”   长孙蛮瞅了两眼准备要走的林滢,来不及多做解释,只能脱口道:“等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那方,林滢正朝侍婢说些什么,她扬起小脸,满是骄矜。   长孙蛮深深吸了口气。   她娘本意只想清扫文氏势力,收归丞相府政权。只是丹阳横生枝节,一肚子坏水直接明起兵戈,把所有事情都明晃晃摊在牌面上,一点余地也不留。   要想阻止紫宸政变,最好的法子就是拦住丹阳。   而林滢嘛……长孙蛮不厚道的揉了揉脸。   相比于不择手段的丹阳,她娘的为人可以算得上是高风亮节了。   至少撕票这种最坏结果不会出现在一个没有威胁力的小孩儿身上。   ……   长孙蛮拉着霜霜就往前跑,追上了准备抄近路去紫宸殿的林滢,“林滢!你等等!”   林滢放下花裙子,很矜持的开了尊口:“干什么?我很忙的,你别耽误我去跟舅舅请安。”婢女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她两下,惹得后者炸毛道:“别动我!”   长孙蛮清了清嗓子,“那赶巧了,霜霜也要去给陛下请安。咱们顺路一起?”   林滢本能抗拒:“不要,我拒绝。”婢女脸色稍稍回春,有些欣慰。   长孙蛮不解道:“你拒绝啥啊,最近的路就只有一条,我和霜霜这么懒肯定是要走这儿的,你既然不想跟我同路,那你……勤快勤快?”   林滢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婢女倒是变了脸色。   长孙蛮面上淡定,私底下却捏紧了霜霜的手。绕远路暂且不说,单就危险系数直线飙升,说不定还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兵卒,只要这个婢女不傻……   “我堂堂长平郡主,怎么会跟你这个懒虫同行!咱们走!去奉义门!”林滢拎裙扭头就走。   长孙蛮差点绷不住脸上表情。   幸好那婢女眼疾手快,拦住了林滢:“郡主,殿下等得急,您就走这儿吧。再说、再说清阳郡主也不是外人。您二人姊妹同行,带着七公主,陛下看见也欢喜。”   好说歹说,林滢这匹野马总算拉回了正轨。   不过她们到达紫宸殿的时机似乎不对,不远处依稀能听闻兵甲声。   婢女神色慌张,连忙抱起林滢往一处殿门奔去。长孙蛮见状拉紧霜霜的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进了殿门,原是一处堆放杂物的耳室。早有人在那儿接应,等看到长孙蛮时,耳室里候着的诸人眼皮子一跳。   “郡主……两位郡主感情甚笃,故而同行。”婢女很是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当然,贵女不和这个传闻,宫里早就满天飞地传扬了。   大家深谙皇家套路深,权当瞎子信了这番说辞。   长孙蛮打量一圈耳室,算是看懂了。敢情除了丹阳心腹,这些人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要是没这么迂回行事,大大咧咧跑去紫宸殿,估计还没踏上台阶就被人给压住了。   这会儿,林滢闹起小脾气,众人都在哄她。   长孙蛮趁没人注意,悄悄对霜霜说道:“我让你跑,你就甩开腿使劲儿冲,进去后别磨蹭,拿出你的看家本领!”   霜霜犹犹豫豫:“我,我没看过家啊。”   “……那只是一种比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进去要哭,嚎得越大声越好,最好是抱着你爹的大腿嚎!”   长孙蛮算盘打得啪啪响,先放火车车长萧霜霜同志过去震一震场子。然后嘛,她再拖着林滢……   “那,那哭不出来呢?”   这一打岔,长孙蛮大脑一卡壳,差点思绪顿飞。   她正了正脸色,苦口婆心道:“萧霜霜,待会儿你一定要哭出来,而且是越伤心越好。你,你就想想要是你娘没了……等等!我没让你现在哭,憋回去。”   霜霜瘪嘴,两眼包着泪花,委屈巴巴:“阿蛮。”   长孙蛮艰难扶住膝盖,以免自己当即跪地。   正好时机来了。   她撞了撞霜霜的屁股墩,示意开跑。等了几秒没反应,长孙蛮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见一个撅得老高的小屁股,“……萧霜霜,你干嘛呢?”   大概是撅久了,霜霜涨红了脸,她扬起小拳头,严肃问道:“阿蛮,我往哪儿跑鸭?”   鸭,鸭个屁股蛋!   ……   霜霜是颗勇敢的小炮弹,虽然心里慌得雅痞,但这并不耽误她义无反顾地冲进boss圈……然后抱错了大腿。   长孙蛮蒙住脸,实在不想承认她选了只找不到亲爹的笨蝴蝶。   趁耳室众人皆被这场惊变呆怔原地,长孙蛮拖着尚处呆愣的林滢就往她娘身边冲。   果不其然,丹阳脸色骤变。她刚想命人把林滢带过来,萧望舒身边拱卫的亲卫早已迅速侧过身,将林滢掩在身后,丝毫不露。   长孙蛮抹了把薄汗,又吭哧吭哧跑进去,费劲扒拉开霜霜的手。   后者感受到外力阻扰,破音的嗓子越发卖力,她嚎道:“父方!父方呜呜呜!父方——”   长孙蛮捂住她的嘴,看着殿中同样呆立的数人,心中嘶吼:别嚎了别嚎了,那不是你爹,那是你外祖父!! 第6章 长安(六)   她娘见惯了大风大浪,第一个调整好表情问道:“阿蛮,你们怎么在这儿?”   长孙蛮一激灵,连忙答道:“我们跟林滢一起来的。霜霜,霜霜想她爹了,一激动就——”她比划了两下,一旁尴尬不已的淑妃丞相等人总算缓过神来。   听到自己名字,林滢忙扒拉着跳了两下,挥着手叫道:“阿娘,阿娘,长孙蛮她使诈,是她——”话音一顿,她瞪大眼“唔唔”两声,长孙蛮一边捂紧她嘴,一边抹了抹额头冷汗。   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盯了丹阳一眼。   丹阳面色铁青,估计是被林滢气得不轻。   不过几个小孩儿跑进来闹这么一场,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丹阳操纵的局面,似乎已有了突破口。   相比这边支支吾吾纠缠良久的表姐妹,霜霜更是上道。   只见她饿虎扑食,准确无误地抱住了亲爹跷起的二郎腿,“呜呜父皇!我要母妃呜呜,呜呜呜!”   淑妃局促地搓了搓手,勉强露出一个笑:“母妃在这……”   霜霜卡壳了一下:“……呜,呜呜呜!!”   长孙蛮抬头望天,萧成霜你能不能行啊!   后来的后来,据权威人士回忆,当年紫宸殿现场的场面一度失控。   文丞相是个顺杆上爬的老狐狸,又是撞柱又是抢地,大义凛然以死明志的模样无不动容。林滢成为公主府人质,丹阳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果如长孙蛮所料,举棋不定,斟酌复斟酌。   虽然再等上半个时辰,丹阳从临潼调来的林家亲兵就能赶来了。到那个时候紫宸殿局势大变……不过萧望舒可不会留给她这个机会。   丹阳只能求助看向她哥。   谁知皇帝正被淑妃两母女哭得头疼,当即一拍板让大家各退一步。   这会儿,萧望舒已经无意再做纠缠。   她今日调用三千禁军,是打着保护陛下的名号入宫的。无人置喙,本就要速战速决。   若丹阳兵至,紫宸殿内撕破脸来,一旦被打上“叛军”烙印,萧望舒不反也得反了。   两相权衡,大家都不得不采纳皇帝的建议。   当然,最后结果于萧望舒的计划并没有太多出入。   淑妃被褫夺主位,长居永巷;文丞相功过相抵,闭门思过。现在,丞相府事由暂由丞相征事高佑接管。   高佑是公主府这边的人,算下来文家势力也能瓦解的七七八八。   ……   忙碌了一夜的众人都很疲惫。到了第二日下午,长孙蛮才坐上出宫回府的马车。   她安分坐在一旁,乖巧得不似平日。萧望舒在闭目养神。寂静的马车摇摇晃晃,长孙蛮昨夜没怎么睡好,到这会儿开始犯困。   “昨儿没歇息好?”   长孙蛮困意顿消,小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摇头否认:“没有,我睡得很好。不信你问小葵。”   昨晚装睡,万俟葵半夜来看了她一次。   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后,长孙蛮放弃挣扎。   萧望舒漫不经心盯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是去了平就殿。怎么突然离开了?是学堂里不好玩吗?”   学堂里当然不好玩啊!   长孙蛮没敢说实话,嗫嚅着嘴:“老师在考算学,我在那里等得有些无聊,便出来了。”   她娘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所有的问题都让人窒息。   “既然无聊,为何不进去同考?”   “我,那个……刚想进去就考完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林滢是怎么一回事?”萧望舒揉着眉心,那里很快留下道红印子,“你俩不是打小就不爱待在一处吗?”   长孙蛮只想当场表演原地去世。   她急中生智,一边整理呈堂公证,一边佯做无知地问道:“那阿娘先告诉我,为什么陛下要惩罚淑妃娘娘?”   萧望舒淡淡扫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着:“三十六计这本书,你可读完了?”   长孙蛮点点头,“这是老师去年布置的课业,我听小葵念完了。”   “那其中有一计,名偷梁换柱,是为何意?”   “……以假代真,以劣代优。阿娘,你的意思是淑妃娘娘偷梁换柱?可她为什么呀。”   长孙蛮很不解,只生了霜霜的淑妃怎么可能偷梁换柱呢。   她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呀!   ——换一个皇子总比换公主来的强吧。   萧望舒却不欲多说。她有些敷衍回道:“差不多吧,人各有命而已。好了,你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林滢是怎么回事?”   早想好了思绪的长孙蛮迅速坦白:“是林滢先来找我的。她骂我,我很不服气,就跟她比谁能最先到陛下那儿,结果我俩都想抄近路,然后就一起来紫宸殿了。这没比出结果来,林滢在发脾气,我急着跟她掰头、啊是辩论,就没顾上霜霜,然后……”   她瞄眼去看萧望舒,发现她娘笑意很深:“骂你。她骂的什么?”   有一说一,长孙蛮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她骂我懒虫。”   萧望舒笑出声,点点头:“嗯,骂得不错。”   “……娘!!”   突然间,马车急停。   长孙蛮嚎了一嗓子,完全没有想到这还有停车功效。   萧望舒却反应很快,她一把将长孙蛮揽在怀里,下一秒,马车开始剧烈得颠簸前行。   长孙蛮抓紧了她衣袖,“阿娘?”   萧望舒摇头:“别说话。等会儿有机会,你就从后边儿……”马车又戛然止住。   骏马嘶叫,杀气腾腾,刀剑声铮鸣入耳。   长孙蛮头一回在现场感受到死亡威胁,她不由抖了抖身子,蜷缩在萧望舒怀中。   “殿下!快——”刚靠近车厢的亲卫猝然没了生息。   萧望舒收紧手心,眼底惊疑不定。   出宫到公主府的路有很多,但少有人知她疲累时更爱走这条小道。文家刚一倒台,在这个时候选择出手的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急于割裂的同盟。是公西氏,还是薛皇后,抑或魏太尉……   “长公主殿下。”   不!这个声音是——   萧望舒的眸光微滞。她面容冷淡,恢复平静的神色恍若未闻。   “君侯有令,命我等恭迎郡主。”何错手执长剑,一滴血迹滚落颔下,“望殿下开恩放人。”   长孙蛮一下蹭起身来,目光几乎能穿透紧闭的车门。   何错,她爹身边的死士头子,若非必要从不离身。可她明明记得往年都不是这样请人的,怎么今天直接来干架了啊!   萧望舒面无波澜:“孤若不放,你又奈何。”   何错一横刀锋,“殿下尊贵,我等自不敢妄上。但王统领生杀大权,全在殿下手中。”   “何错,你放肆!”   何错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属下不敢。”   瑟瑟发抖的长孙蛮:我看你敢得很!   虽然不明白形势,但长孙蛮从几句对话中隐隐猜到了几分:她娘大概率是去派王野搞事情了,不然紫宸殿那儿不会是万俟葵去领兵进宫。而这个搞事情的对象,很大可能是她亲爹燕侯。   所以她爹的亲卫头子杀过来……打算抢她走?   长孙蛮面色古怪。这种略显幼稚的行为,怎么会有小孩子抢洋娃娃的强烈既视感。   ……   萧望舒少时傲骨烈性,从未有过低头,即使众人哗议中宫无子,她也能对成宗提出“进学谋士”的想法。然平就殿五载春秋,造就的不仅仅是萧望舒,还有日益壮大的乱世党阀,诸如长孙无妄。   对,没错。长孙无妄,拥有这么一个装逼妥妥霸气侧漏的古早名字,就是她的亲爹燕侯。   虽然吧,这七年来她爹娘这段堪称丧偶式婚姻蜚声十三州,但长孙蛮却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说她娘把她当眼珠子在看,那她爹对她可以说是当命根子宠了。   除了少有入长安相见,不能像寻常人家的父母陪伴她身边,其他事情她爹可谓是面面俱到。从元夕到腊八,凡逢佳节,幽州府那边总会快马加鞭送来东西,有些时候是她爹偶然得到的奇珍,有些时候是些应景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儿,不重样的一箱箱堆了满车。   当然了,若碰巧让她娘撞见了,那些箱子就会被抬进后院小楼。长孙蛮还没摸热乎,就听到她娘美其名曰来一句不能耽误课业。   总而言之呢,长孙无妄这个父亲当得还算及格。这些年纵容无度的地步就连长孙蛮也深深感慨,要不是她长于萧望舒之手,估计就她爹这副样子,不用十八年,就八年她都能成长为幽州一霸。   ……   马车外,兵戈声依然未止。   萧望舒冷笑:“王野的确是孤的手中刀,可他失败了,只能说明无用。无益之刃,孤从来不屑掌握。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王野任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长孙蛮呆滞。同样的,何错握剑的手也是一僵:“殿下此话当真?”   “当不当真,你心里清楚。还有,”萧望舒闭眼静了两息,“燕侯如若平了怒气,麻烦遣人到公主府知会一声。孤虽刻薄,却也有一口薄棺敛葬。”   长孙蛮抓住她娘的手。   自她出生时,就有王野的影子。看得出来,这名亲卫统领追随她娘很多年,或许是跟万俟葵一样,打小就在身边伺候。   而何错同样如此。一个是她娘的亲卫,一个是她爹的死士。虽然阵营不同立场相悖,但这两位都不约而同待她极好。   这次随行的亲卫没有防备,被她爹的人杀了大半。再打下去,不是她娘出事,就是何错等人被赶来的府兵缴杀。而且……王野也会丢掉一条性命。   长孙蛮咬唇,“阿娘,阿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见见我,我去看一看他就好了。”   “不行。”萧望舒干脆闭眼,任凭长孙蛮怎么摇晃,都不再理会。   车外一片死寂。   半晌,何错放下剑,唇角笑意讽刺:“殿下的话,属下一定带到!不过今天郡主……”   “我去!”   车门轰然打开。   长孙蛮动作迅速地爬下马车。她站在地面上,看见她娘蓦然推开车窗。 第7章 长安(七)   距离再见她爹,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长孙蛮一想想自己要阻止她爹娘相杀,脑袋就很是头疼。   她思考来思考去,一路对何错问个不停。   比如——   “我爹他吃好了吗?睡好了吗?”   “我爹他最近很闲吗?”   “我爹他又多了几个朋友?”   “这几个朋友……是男是女?”   何错哭笑不得,安抚住她:“小郡主,您马上就要见到君侯了,这些问题自会知晓。”   长孙蛮气滞,“你就不能提前给我来点预告?”   “预告?”   “就是预先告知情况。”长孙蛮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你看啊,我跟我爹好歹也有一年没见了吧?我连他长啥模样都记不清了,一会儿进去要是喊错了爹,那多难看啊!”   何错正色:“君侯天人之姿,常人难比,郡主定不会认错。”言下之意看见帅哥别犹豫,上去喊爹就完事。   长孙蛮闭麦,她不想浪费口水在木头身上。   一行人马停在一处别院,按日头估计,他们只走了小半个钟头,应该还在长安周遭。   何错抱着她下马。寒冬腊月,路行颠簸,虽然她被厚厚的兽皮毯子裹得严实,身上不冷,但鼻子不太舒服,刺刺的泛疼。   等双脚重新踏在雪地上,长孙蛮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扯着何错衣袖,示意他低头:“抱我进去。”   “……?”何错不太懂。   长孙蛮开始牙齿打架,她愤愤抬起脚尖,绣着白兔的鹅黄鞋面洇开深色,“这是丝履,丝做的!不是革靴,不防水!!”   何错脸色一变,连忙将她抱起,又吩咐人赶紧去烧备热水候着。   他是长孙无妄的身边人,自然清楚长孙蛮的身子有多弱,不然也不会想到在马匹上带着厚毯。可百密终有一疏,他一介男子,肯定不懂女儿家的华服美衣只为装饰,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好在热水来得及时,长孙蛮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到底没冷着。等她迷迷糊糊从浴桶里出来,登时被眼前景象吓得一激灵。   她爹派过来的美貌婢女不少。长孙蛮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排环肥燕瘦,艰难出声:“你,你们都是我爹的人?”   小姐姐们温柔一笑,齐声行礼道:“奴婢生是君侯的人,死是君侯的鬼。”   长孙蛮眼前一黑。   ……   别院另一处,山石嶙峋,积雪初消,枯木交错遮掩,斜斜盖住假山上的角亭。八面垂有素纱,越顶的寒风略有阻碍,顿时消褪不少。   何错正跪在亭前,长剑杵地,脸色平静如常:“属下失责,请君侯处罚。”   寒风呼啸,有人笑着问他:“人都送过去了?”   “按您的吩咐,这次随行死士已挑出十二人,皆扮为婢子侍奉在郡主身侧。”   “那丫头什么反应?”   “……郡主,似乎有些不快。”何错想了个折中的词。   素纱被一柄折扇挑起,朦胧露出萧疏清隽的男人。他的肤色极白,衬得素纱下那瓣红唇更艳,没有束冠的乌发垂过肩侧,更显得笑意慵懒,“这丫头,似乎一直都不待见我这儿有姑娘……唔对,你见到她了?”   何错不假思索:“没有。车门一直紧闭,属下不曾得见长公主。小郡主也是后来自行下车的。”   长孙无妄慢悠悠步下台阶,他按着何错的肩,错身而过,“好了,我要去看阿蛮了。南崤道扣下的人马,你处理好。”   “那王野呢?此人如何处置,是杀是……”   “送回去。不过,”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掌心,长孙无妄温和笑道:“礼尚往来。死了多少弟兄,一并还在他身上。记住,公主府见不得血腥,把人收拾干净。”   ……   长孙蛮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她爹豢养美娇娘一事。   就连长孙无妄进来时,她仍然恹恹伏在桌案上,满脸绝望。   她本来还打算琢磨琢磨,看能不能让她爹娘见个面,缓和一下关系。最好能顺水推舟,两个人握手言好。   结果这一排排的小姐姐,直接让长孙蛮气得几欲捶胸:老爹,你这是在搞我心态啊!   长孙无妄摸了摸她的小脸,感知到温度适宜没起高热,才神色微松,道:“阿蛮在干什么?”   长孙蛮拍开他的手,扭过脸不说话。   她爹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下,先倒了杯茶,再支着下巴静静看她。   长孙蛮深呼吸,“阿爹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她爹一脸无辜,捧着茶喝了两口,恍然大悟:“何错少有与女子亲近,今日让你受寒,也非他的过错。你若真不解气,阿爹一会儿便让他去扫雪。”   长孙蛮只感觉血压在狂飙。   如果说她娘是个白切黑,那她爹绝对从里到外都是黑芝麻馅的。   记忆里最明显的区别,就在她不经意提起对方时,她娘是显而易见地冷淡与不虞,她爹则是察觉不出什么变化。说他不喜欢听呢,她爹又是附和又是微笑,搞得长孙蛮每次都不好意思停下话头;可说他喜欢听,那些附和微笑未免有些信手拈来和漫不经心。   现在,长孙蛮觉醒了穿书意识,纵观全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有危机嗅觉。   “我……”   长孙蛮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外面的吵闹声给打断。   不一会儿,一个身披狐裘,貌美柔弱的女人走了进来。长孙蛮的危机嗅觉瞬间引爆。她打量着那个妆容素淡的女人,看见她袅袅娜娜走过来,对着长孙无妄柔柔唤了声:“时郎。” 第8章 长安(八)   拜剧本所赐,长孙蛮知道她爹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字,唤时。   长孙蛮的冷静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动了动脚。直到长孙无妄喊住她,长孙蛮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   “阿蛮。”长孙无妄又握起了那柄少有离身的折扇,“你要往何处去?”   长孙蛮认认真真回道:“我要回家。”   “家?”   “我想阿娘了。”   毕兰因僵了脸色。好不容易压下心头那股郁气,桌案旁的男人却起身绕过她,径直走向那个小姑娘。毕兰因咬咬唇,使劲掐了掐婢女扶着的手。   长孙无妄蹲下来,想摸摸她脑袋,被轻易躲过了。他不免失笑:“生气了?”   “没有。”长孙蛮不想看到他,垂低了眼睛,硬邦邦说道:“我阿娘身体不好,你们硬要带我过来,她肯定气得不行。现在我过来了,你也见到我了。我、我得回去照顾她。”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怎么照顾她?”   长孙蛮嘴硬:“我不小了,我已经七岁了。小葵在这个年纪时,已经会照顾阿娘了。”   空气静了几分,她爹站起身,似乎正在思考她的话。毕兰因在那头站着没动,见长孙无妄神色淡淡,不免插了一句:“公主府奴仆众多,何以让你一个小娃娃去照顾?难不成唯利是图的长公主,连这点蝇头小利也贪得?”   毕兰因很是畅快,总算是把郁气给说出来了。燕侯与长公主向来水火不容,她恋慕长孙无妄已久,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况且父亲在临行前万分嘱托路上’成事’,现在路都走了一半了,结果……毕兰因想想都气得咬牙。   长孙蛮先是抬头看她爹,发现长孙无妄没有反驳,懒懒的笑意一直挂在嘴边。她握紧了小拳头,深吸一口气,转脸看着毕兰因,道:“你是何人?”   长孙无妄也投来目光。毕兰因连忙扬起柔美清丽的笑容,轻言细语:“妾乃并州刺史毕显之女兰因,现为时郎的……”她说着说着红了脸,声音也低了许多。   长孙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指着毕兰因,毫不掩饰地问长孙无妄:“这就是你将来要娶的女人?”   毕兰因脸色发青,“时郎……”   拍打掌心的折扇一顿,长孙无妄微笑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你身边那个乳嬷,还是万俟葵……”   “谁都没有教我。”长孙蛮打断了他,“我是清阳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区区一个刺史之女,还不配让我放在眼里!阿爹你要娶谁,我管不着。但你的人要过来逞威风,那我无论如何不会咽下这口气。更别说她还这样诋毁我阿娘!”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不想让泛红的眼眶暴露人前。   她爹很有眼色,“来人,先送毕姑娘回去歇息。”毕兰因的脸又青又红,但她不得不退出去。   长孙无妄沉默了会儿,安抚着她:“没有人诋毁你阿娘。只是怕你身体不好,还没照顾好她,自己就先累病了。”   长孙蛮背过身,抹了把脸,“可是阿娘的身体也不好啊。我前几年生病的时候,她还能抱抱我,夜里也不休息的哄我睡觉。可现在她连抱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前夜我发高热,阿娘在床上起不了身,只能托小葵来看我。阿爹,你不知道阿娘每天要喝多少苦药!不论你们怎么说,在我心里,阿娘永远是阿娘,谁都无可替代。”   半真半假的话最让人相信,长孙蛮不否认,对她爹卖惨是计划中的一环。只不过毕兰因来得恰恰好,她正有一肚子火气没法消,借此说出来也不惹人怀疑。   这是头一回从女儿口中得知’不再强势’的长公主。长孙无妄眼一垂,“怎么会在夜里起了高热?长安这几日的天气的确有些寒冷,你自小体弱,更应让下人们注意时令,莫要受凉。”   长孙蛮眼角抽搐。不是吧不是吧,这样重点都能跑偏!   她稍作提醒道:“没有受凉,我是因为阿娘。”   “哦?”她爹来了兴趣,牵着她往回走,“你娘做什么了?竟然让小阿蛮气得病了。”   长孙蛮摊手,“也没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们都陪在我身边。可是阿娘说不能勉强别人,还说我不懂事。我心里一赌气,就病了。阿爹,你也不认同这话吧?”   一句话把她娘说得善解人意识大体,长孙蛮暗自得意,高级茶艺课程适用于任何人。她爹这回总听明白了吧!你来追妻,火葬场我来挡!   长孙无妄一抬手,折扇轻轻落在她发顶。他淡笑道:“长公主惊才风逸,世无其二。自然不与他人并肩。让她同我待在一处,确实勉强。”   ……?   长孙蛮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一定不是茶艺不熟的问题。   ……   毕兰因能打败无数同龄贵女,从并州一路跟来长孙无妄的身边,不是没有几分手段。她一回院子就原形毕露,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引得燕侯的人警觉。胸闷气短的毕兰因拍了下桌子,对着贴身乳嬷陈媪吩咐道:“赶紧拿着父亲令信,把长安周边的部曲都召集过来,要快!一个病秧子,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她娘现在也是个落汤鸡!萧家这群短命鬼,活该受不住贵极的运势!”   ……   长孙蛮近日很是消颓。她爹不愧是大boss中的战斗机,天天跟她打太极就不说了,还句句都往心窝子戳,直把她噎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听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长孙蛮松口气,打算捋捋思路,为她爹重新量身打造一个攻略方案。她就不信了,她爹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桶!   刚吃过午饭,她院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毕兰因提着一笼小点心,温柔浅笑,“郡主,这是妾亲手做的小点心,聊表歉意。那日是妾失言,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长孙蛮瞪眼:“我刚吃完饭,你就来送点心,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毕兰因笑容一僵,但很快整理好表情,盖上了盖子,“郡主莫怪,是妾考虑不周……”   “等等。”长孙蛮指着毕兰因的婢女道:“我娘说了,不能浪费粮食。你来把这个吃了。”   想给她下药是吧。看你们怎么收场。   结果长孙蛮没等到毕兰因神色慌张,就看见两人神色如常,婢女还多吃了几块。   长孙蛮皱了皱小眉头。   这时,毕兰因开口说话了:“郡主,妾思来想去,还是为那日口不择言感到歉疚。正巧离这儿不远有座浮露寺,听说今日在做法会,很是热闹呢。”   “你想带我去浮露寺?”   “寺里了尘大师的平安符也是万金难求,妾想着,您不如去寺里求一道,送给长公主……”   居然是造诣高深的了尘和尚!   长孙蛮眼前一亮,“他云游回来了?”   毕兰因微愣,这话是她胡诌的,谁知道回没回来。不过这个了尘确实跟她家有些渊源。   “自、自然。”毕兰因怕她不信,连忙从腕上剥下檀木珠,露出珠子背面笔迹熟悉的梵文,“前不久我刚见过大师,大师说这段时日便会在浮露寺开坛做法事。”   萧望舒前几年请过他来府中,长孙蛮认得这纹刻的笔迹的确出自了尘。   看来这人还真有点本事。   实话实说,长孙蛮还真有点心动。今年元夕太忙,府里并没有过来上香,春娘一个乳嬷也不好太过张扬,想要浮露寺高僧手里的平安符,总归是有些麻烦。   长孙蛮唤来她爹塞过来的婢女,道:“这位大姐想要带我去寺庙玩儿,可是我一个人有些怕。小姐姐你去前院带几个小哥哥过来吧。”   ……大姐?   婢女一愣,看了两眼毕兰因,转身出去了。   毕兰因差点咬碎银牙,努力维持微笑。   ……   浮露寺是长安的四大国寺之一。长孙蛮对此并不陌生,甚至还有点熟悉。毕竟有个喜欢求神拜佛的奶嬷春娘,天天在耳边念叨菩萨保佑她。只不过……林滢这厮是怎么蹦跶出来的!   长孙蛮略带谴责地看了一眼毕兰因,后者神色也有些不自然。林滢惊呼:“长孙蛮,你什么时候换了个这么有档次的婢女!”   毕兰因重重咳嗽了两声,身影单薄得憔悴动人。   长孙蛮忍不住想竖起大拇指称赞。顾全大局,她避重就轻地回道:“咳,你去找你爹试试,说不定也能拥有。”   林滢撇嘴:“我爹今年又不回来,我怎么找他……难怪你出现在这里,原来你没跟你娘待一处啊。”   事发当天她走得急,还不知道她娘怎么样了。长孙蛮故作高深地瞥她一眼,“我娘……”   林滢果然上当,“你娘又闭门谢客了。谁不知道每年你爹一来,你娘就不出来啊。这么一想想,长孙蛮你真可怜。我爹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好歹他俩还能见面。”   长孙蛮满脸黑线,林滢还是记忆中的讨人嫌,就不该给她递话头,“别说我了,你怎么在这儿?”   她哼了一声,鹿皮小靴踩在石头上,“要不是我娘约了魏夫人上香,本郡主怎么会踏足此等乡野之地。”   长孙蛮眼皮一跳,“停,你别告诉我这里面也有魏山扶。”   魏山扶,长安顶级门阀魏氏嫡长孙,平就殿三十三博士寄予厚望的得意门生,更是长孙蛮从小拉踩的杰克苏男主。   林滢提到他就来气,“让他等我换衣服,他转头就给我跑没影了!你要是见着他了,告诉他赶紧回来给本郡主提裙子!”   长孙蛮感慨,敢让男主提裙子的人,也就只有女主了吧。不过她可不想遇上魏山扶,穿书定理说过,任何事只要男主在,不可控因素将大大提高,随时面临情况突变。   所以,当她还没见到了尘,反而被毕兰因迷晕过去,再醒来看到魏山扶时——   长孙蛮:我裂开了。   ……   角落里是堆得老高的谷袋,魏山扶坐在上面,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见长孙蛮醒来,他“呦”了一声,群青色的衣摆一扬,转瞬跳了下来。   他手撑膝盖,脸上还是熟悉的意气风发,“喂,长孙蛮。老实告诉我,你又惹着谁了?”   长孙蛮不想说话。她慢吞吞翻了个身,默默为自己即将突变的情况哀悼。她实在想不明白,男主身上到底拥有怎样的可怕磁场力,她那几个死士保镖到底是怎么齐齐掉线的。   魏山扶挑眉,扔掉手上的青草,仔仔细细瞅着她,道:“你不对劲。”   “……你可一边儿去吧。”   “我也想啊,奈何事与愿违。”魏山扶直起身,抱臂睨她,“你要不去把门撞开,咱俩或许能分道扬镳。”   长孙蛮脾气上来,麻溜坐起身瞪他,“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魏山扶,你就是故意的吧?”   他耸肩,无辜喊冤:“这可冤枉好人了,谁知道他们连路人都不放过啊。不过,”魏山扶指了指她,唏嘘长叹:“你真是太弱了,人家迷香都没吹两口,你就晕了。”   “魏山扶!”长孙蛮就知道,有他在绝对没好事!她气得牙痒痒,抬起手威胁比划:“你是不是想打一架。”   魏山扶诚恳点头,手软脚软的长孙蛮呼吸一滞。   “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   “……咳。”   “但你得先说说,这是什么情况。毕竟我也是要保命的嘛。”他笑得一脸欠打。   长孙蛮深吸一口气,时刻提醒自己这人有杰克苏男主光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按着他爆锤,“我爹身边有个女人,她想害我。我本来防她防得好好的,谁知道碰上你……”   魏山扶啧啧两声,“人菜怪刀钝。”   长孙蛮握拳忍气吞声。   “算了,小爷就勉为其难的帮帮你吧。”   魏山扶走到紧闭的窗门前,接着,在长孙蛮震惊的目光中,袍子一撩,自信抬腿使劲一踢:“来人啊,有没有人啊,长孙蛮要跑啦——”   他嚎完一嗓子,扭头回看,唇红齿白的眨眨眼:不用谢我。   长孙蛮:……拳头硬了。 第9章 长安(九)   雨雪绵绵,纤阿台里寂静了好几日,被疾步而来的亲卫打破。事情紧急,婢女不敢拦着,轻轻唤醒萧望舒。她揉了揉眉心,疲倦问道:“有消息了?”   亲卫蓑衣带雪,跪在帘外,“殿下,京郊斥候来报,已查探出燕侯的位置。只不过……”他顿住,萧望舒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她坐起身,再问:“出了何事?”   “昨夜燕侯人马在浮露寺暴动,似乎,似乎是小郡主出事了。”   “你说什么!”   暖阁里的侍婢纷纷下跪,亲卫埋低了头,不敢再说。   萧望舒几乎要咬紧了唇,才能遏制住心头恐慌。她当机立断吩咐道:“备车浮露寺!立刻着人去北军调度人马……不,”她收紧手心,摇头喃喃:“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调兵。林家军还在城外,丹阳就等着接掌京畿,南北两军都不能动。长安剩余散兵里,廷尉查办丞相党,京兆尹……去请京兆尹孟河!让他带上纠察人马,速往浮露寺办案!”   她挣扎着要下榻,被婢女慌忙拦住:“殿下!殿下!您大病未愈,章太医仔细嘱咐过不能下榻,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婢女垂泪,死死按住她的腿不放。   萧望舒厉喝:“让开!孤的身体,”她猛然停住,慌忙拿过榻边方巾,捂着嘴剧烈咳嗽。一声一声,宛若杜鹃泣血。婢女软了身子,再不敢拦。   ……   毕兰因不是个善茬,但没人想到她如此丧心病狂。恶臭熏天的木桶里,下了迷药的长孙蛮双手反绑。刚一苏醒,她就委婉地询问同伴:“你是有法子的吧?”   魏山扶斜眼:“怎么,终于忍不住问了?”   长孙蛮软绵绵道:“浮露寺我太熟悉了,大大小小在这里上了那么多次香,闭着眼我都能溜达一圈出去。她选择在这里动手,无非是先将我关起来,再等时机灭口,好做得不留痕迹。你突然嚎这一嗓子,是想逼她们先动手?”   “唔,猜得不错。”   魏山扶突然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谁能想到,偏偏我撞上了这茬子事。虽然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如今他们认出了我身份,看守更为严密。看来你我这次,在劫难逃啊。”   长孙蛮捏了捏拳头,“……你没法子就闭嘴。”   魏山扶淡淡说道:“谁说我没法子。《京郊地志》上说浮露寺靠山环水,是难得一见的好福地。常人拜佛进香,要么绕道衡山,要么坐船直登寺内河岸。你在浮露寺里出了事,你爹肯定把寺内河岸看牢了。要想出去,只能从浮露寺后山密林入衡山。衡山地势险要,又多丛林,最能方便他们躲避搜寻。但我们的机会,也在这里。”   “可我爹也不傻,他肯定也会派人搜寻衡山啊。”   魏山扶轻嗤:“长孙蛮,你忘了你爹是谁了?幽州燕侯来长安朝贡,最多能带多少人马。浮露寺内登岸口少说也有六七个,光沿河岸搜寻就已经够呛的了。不过……”他觑眼盯过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娘会怎么做?”   长孙蛮一愣,“我娘?”   魏山扶眼皮子一撩,懒洋洋道:“公主府侦察情报的能力,长安城内谁家不闻风丧胆。也就你爹能耐,让你娘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过怎么算,长公主这会儿也出府了吧。”   想到萧望舒身体,长孙蛮心下猛地咯噔,“不行!不能让我娘过来……”她连忙蹭着桶身,想借力起身,奈何浑身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劲。   停滞良久的车架陡然一动,开始轱辘作响。   魏山扶少见的好脾气劝道:“你省省吧,等你跑下山黄花菜都凉了。还不如等会儿听我的,说不准……也没那么坏。”   长孙蛮颓然靠坐,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脸色忽而更加苍白。   ……   衡山脚下,一辆马车停在浮露寺门口。何错眼底闪过不耐,打马上前,道:“君侯正忙,毕姑娘无事请回吧!”   毕兰因撩起窗帘,满脸憔悴,眼角犹带泪痕,哭哭啼啼:“郡主是因我走失,至今未归。若真出了什么事……就算时郎不说,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何错压下满心烦躁,冷声:“毕姑娘慎言!郡主吉人天相。若真有人以下犯上,”他一振剑锋,眉目寒峻,“我等定奉君侯之令,逐杀其族十三州,不死不休!”   毕兰因喉头一紧,哭声顿止。   雪天愈寒,何错不欲同她再论,“若无……”他突然停住话头,耳尖一动。随后翻身下马,紧贴地面,辨认远处异动。周围待命的人马也静息屏气,凝神看着何错。   毕兰因被他这一动作弄得松缓几分,眼风扫过车旁的婢女。婢女趁人不备,在寺门口一晃而过。   何错撑起身,似是无意地看了眼寺门,抬手示意众人戒备:“前方三里地有大批人马将至。注意各方动向。”雨雪交杂,视野并不开阔。众人等了片刻,才从官道上遥遥望见急速前行的兵卒,待瞧清服制,齐齐脸色微变。   京兆尹孟河率先策马奔来。他夹住马腹,急声问道:“各位可是燕侯麾下?”   何错点头:“正是。不知孟大人带人过来,所为何事?”   “接长公主之令,彻查浮露寺。”孟河抹了抹额头的汗,回望一眼即将驶近的玄色马车,低声:“殿下亲至。某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阁下勿怪。”   何错颔下一紧。他当即招来一人:“快去报与君侯!长公主……”另有死士忽然疾驰过来,急声说道:“统领!君侯有令,速速赶往衡山北面!”   玄色马车已然逼近。孟河停在车窗下,马车内传来婢女的声音:“孟大人,殿下命你押一人,与之同行。”   “何人?”孟河小心询问。   无人回话。孟河不解地瞥向何错,见他拉紧缰绳,着人拿住另一辆车架,随后调转马头,呼道:“君侯令,速往衡山!”   ……   山中积雪,路并不好走。颠簸中来回撞荡,两人也渐渐有些发疼。能疼是好事,说明药性已经在慢慢退却了。长孙蛮龇牙咧嘴地甩甩手,腕上青紫的淤痕触目惊心。魏山扶趴在木桶缝前,虚起眼仔细看了看:“应该是进衡山了。”   长孙蛮指了指桶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一会儿我引他们过来。你能干掉几个?”   魏山扶长于魏太尉膝下,虽然年纪尚小,但近几年习了些拳脚功夫,很是不俗。平日里连长孙蛮见着他,也得斟酌一番,再不敢像幼时胡闹。   魏山扶想了想,“最多三个。他们力气比我大,只能依凭巧劲获胜。迷药的药性还没过完,我坚持不了多久。”   长孙蛮细细回忆了一遍人数,点头:“三个应该够了。他们人多肯定会引起我爹怀疑,而且说不定附近就有我爹的人。动静一大……”木桶突然被人抬起,长孙蛮吓得连忙背过手。魏山扶握紧了拳头,就等着盖子一开揍人脸上。   奈何事与愿违,魏山扶虎虎生威的一拳头,只扫到了来人头发丝。长孙蛮看直了眼,实在不愿相信自己这么些年居然会对这货认怂。   “……你认真的?”   “你行你上啊!”   长孙蛮惊呼:“你不行你早说啊!!”   魏山扶比她更大声:“谁说我不行???”   捧着盖子心有余悸的陈媪:……。   陈媪咳嗽一声,扶着桶沿踮起脚,兜头黑袍下,好歹是露出了一个脑袋。她恶声恶气地恐吓道:“不知死活的贱蹄子!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来人,再给他们下点迷药!”   驾车壮汉站在一旁,颇为拘谨。两列刚刚赶来的黑衣人,正是分布在长安各处的毕家部曲。他们实在不愿相信,毕兰因大动干戈就是为了俩孩子。   长孙蛮闻言怒叫:“再下迷药我跟你同归于尽!”   陈媪大怒:“把她的手脚都绑了!再下三倍迷药!”   黑衣人头子很有些不满。他扔下一大堆破事赶过来,不是为了接下更糟心的破事。遂站在一旁没动,直截了当道:“我们可没有那些下三滥的玩意。”   陈媪气滞,看到长孙蛮挤眉弄眼的样子,更是烦心。她让壮汉把两人抱出来,指着魏山扶说道:“姑娘吩咐了,把这个送往并州,交给家主处置。”她又指向长孙蛮,恶狠狠道:“至于这个,扔下山喂狼!”   魏山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长孙蛮黑脸。她就知道!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全是因为男主光环!要不是因为魏山扶,毕兰因怎么会想到找这么多人送他去并州!   不料破空一箭,打破了这份松懈。   ……   看到她爹策马奔来时,长孙蛮松了口气。看来她跟魏山扶的’大动静’起了作用。只要她爹雄威一发,她再赶回公主府……长孙蛮的思绪陡然卡住。她愣愣看着那辆驶来的马车,眼眶瞬间发热。   与此同时,高大骏马上的男人放下手中弓箭,淡笑的脸上一派平静。   何错带人停在长孙无妄周围。府尹兵卒蜂拥而至,瞬间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孟河随着马车停下。他心肝猛颤,来不及擦汗,翻江倒海地想着今天是什么命煞星日,怎么摊上了这两个冤家的事!   黑衣人反应也很快,他们迅速拿捏住长孙蛮二人。陈媪躲在身后带起兜帽,生怕被人认出。长孙蛮被卡着脖子,呼吸不顺,转眼脸就憋得通红。何错大呼:“贼人!还不快放开郡主!”   “放了她,我数十名弟兄顷覆!谁也不是傻子!放我们走,过了衡山,我等自会放人!”   大概是长孙蛮身子发虚,她很快就头昏眼花。等再度眼前清明,居然看见了面色铁青的毕兰因,婢女正按着她的肩跪在马车前。黑衣人身后缩着的陈媪再也稳不住,她怒喝道:“燕侯!我家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本来还能苟一苟的毕兰因:……。   她爹云淡风轻地拉满弓箭,“最后一次机会,放人。”   不知道是不是毕兰因太过自信,致使她的乳嬷陈媪也自信心爆棚。面对黑衣人冷汗不止的劲敌,陈媪指着马车张口就来:“放人可以,得把我们姑娘也放了!还有,让那里面的人出来下跪磕头!如此大辱不报,我家家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何错和他的手下:……?   孟河和他的兵们:……?   长孙蛮气得几欲吐血。紧闭的车门被人轻轻推开,雪花滚落。一双白如润玉的手扶在门边,紧接着,露出了一张苍白的、清绝的脸。   萧望舒站在马车上,手持轻弓。   她平静地张开弓弦,对着陈媪一箭射去,“要孤下跪,尔等也配。”   耳旁同时响起两道“嗖嗖”的箭声,长孙蛮微张着嘴,愣神中被魏山扶一把拖了过去。她回过神,才看见陈媪和挟持她的黑衣人一同倒在地上。那两只颜色各异的羽箭沾满鲜血,分别来自她的爹娘。   混战很快就结束了,何错与孟河带着人马清缴现场。魏山扶抱臂撞了撞她肩,下巴一扬,往不远处看道:“长孙蛮,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啊。”   她忍不住投眼望去。   萧望舒依旧站在那儿,底下的婢女接过弓箭。她侧着一张脸,嘴角轻抿,眉眼很是平静。恍若没有瞧见三步开外的骏马,以及银鞍上笑意慵懒的男人。   直至此刻,他们都不曾看过对方一眼。   长孙蛮低下头,看见自己鞋面上沾着血渍。婢女抱起她,心疼万分:“小郡主,可是惊着了?快随奴婢过去吧,殿下正等着……”   长孙蛮伏在她肩头,下一秒,瞳孔剧缩。   “殿下!”数人纷纷惊呼。   冶艳的血珠淌过她嘴角,记忆中那道永不倒下的身影,宛若溃碎高山,在这一刻轰然坠落。   “阿娘——”   骏马嘶叫,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连长孙蛮也忘了呼吸。漫天都是细碎晶莹的雪,落在萧望舒乌黑的发间,清风曳雨,尘埃落定,男人紧紧抱住了她,如同揽住了天边最遥远缥缈的孤月。   这是长孙蛮第一次看见,没有笑容的长孙无妄。 第10章 玉京(一)   雪已经停了。长孙蛮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雨丝垂暮,景致冷淡晦暗,纤阿台里寂寂无声。婢女领着一行人悄声前行,陡然哭声刺耳,惊得长孙蛮移开眼,瞥见廊下靠近的彩衣伶人。她再回过身,不耐烦地看了眼何错。他刚押人进来,毕兰因还啼啼哭哭“时郎”。   何错非常尴尬,他实在没想到,一路上安静如鸡的女人会在这时候猛然发作。   彩衣伶人们悉数渐近,待瞧见这副景象时,也都装聋作哑埋低了头,不敢多看一眼。除了胡姬楼氏。她讶异地看了眼毕兰因,而后又看了眼暖阁。长孙蛮恰好站在身边,看清了楼氏的神态。她皱起眉,吩咐婢女把毕兰因的嘴给堵上。   耳根子一清净,长孙蛮问着婢女:“这些是什么人?”   “教坊司里请来的伶人。原先按日子,是该今日到府上排戏,夜里说与郡主高兴。”婢女又指了两人,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吩咐过,从南市寻来的胡人。”   长孙蛮鼻头一酸,她扭过脸不再看了,“我不想看杂耍了。你让他们都回去吧。”   婢女为难:“这……”   忽然一声响动,不远处暖阁打起帘子,里面侍奉的婢女焦急道:“快!将那个女人带过来!殿下召见!”   长孙蛮冒雨小跑过去,拉住婢女。她急声问:“阿娘可醒了?太医说什么了吗?我要进去看看!”   婢女却拦住她:“殿下吩咐,您不能进去。”毕兰因被亲卫押着进去了。   企图浑水摸鱼跟进去的长孙蛮被亲卫拦下。她瞪大了眼,没承想亲卫更为熟练地低下头,当自己暂时性眼瞎耳聋脖子弯。   好家伙,长孙蛮直呼好家伙。   看来不憋大招是不行了。她撸起袖子,开启恶魔低语:“不让开没关系,不就是一个门吗。今晚谁都别想好好休息……”   混世小魔王不是浪得虚名。亲卫们一个激灵站直了身,阁门大敞。   ……   太医令章守义收拢金针,一边嘱咐婢女熬制药汤,一边隔着屏风打量虚影。等萧望舒命人退下时,满心好奇的他不免扼腕长叹。长公主与燕侯的事,长安多少人等着看稀奇热闹。好不容易碰上一出,现下又没着落了。   屏风一侧,铺着雪白厚实的裘毯,窗旁坐着一人。他撑着下巴,鸦睫垂羽,修长的手指搭在唇侧,那柄折扇在指尖灵活翻转。   毕兰因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不停。她泪如断珠,挣扎着想从婢女手下逃脱,一个劲儿朝长孙无妄摇头哭声。奈何他眉眼静谧,未有所动。毕兰因没了力气,后知后觉地绝望涌上来,她的眼泪掉得愈多。   直至这时,软厚轻密的罗帐终被婢女挽起。   萧望舒倚枕而坐,面色雪白。她冷静说道:“把她嘴里的布取了。”   这是一道迟来的赦令。毕兰因顿时哭叫道:“时郎!时郎!救我……救救我,时郎!”窗旁笑意慵懒的男人停下折扇。   萧望舒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吩咐道:“来人,掌嘴。”   毕兰因被人死死按住,她惊慌失措地喊道:“时郎!时——”一巴掌狠狠地呼在了她脸上。毕兰因痛苦倒地,她一张嘴,一滩血就涌了出来。无人喊停,婢女抓住她的衣襟,继续施刑。很快,她脸上就青紫一片,痛得再没力气哭叫,要不是被人拉扯住,只怕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   长孙蛮躲在屏风后,呼吸一滞。实话实说,她从没见过萧望舒怒极的模样。就连紫宸殿生变、何错半路截杀,萧望舒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似乎无事能比这更生气了。   这会儿,萧望舒擦完了手。她命人停下,淡淡说着:“长安城不是并州,毕显来不及做的事,孤来教。长安虽距幽州万里,但孤尚未写过放夫书,侯夫人此位,仍是天子诏令,十三州共证。再者,孤不要的东西,烂在了地底也是归宿。旁人侥幸得了,仔细当个哑巴,孤也许还能容。”   乍然响声,长孙蛮惊得回神。   她爹拊掌一笑:“长公主的威风,依旧不减当年。”   长孙蛮凝神,生怕一不小心错过重点。磕磕绊绊折腾了这么久,似乎终于要达成所愿……哀哀痛喘的室内,陡闻萧望舒一声冷笑:“燕侯改道洛阳,为的不就是这个威风?”   洛阳?她爹刚从那儿过来的,怎么又在说改道。   长孙蛮打算再听壁角,却听见她爹让何错进来拖人,她手忙脚乱地缩在置物架下,凭借纱帘完美遮掩。好歹是等所有人退出去了,门扉掩住,室内终于只剩下她爹娘二人。   透过纱帘,她窥见长孙无妄站起身,折扇轻轻点着下巴,懒懒笑道:“公主府的斥候遍布长安,京都人人自危,无不闻风丧胆。传言宫闱之深的风声,也能片刻间传入长公主的耳朵里。”   这句话是事实没错。但萧望舒知道他意不在此,“比不得燕侯声东击西。一封哄小孩儿的书信,能伏击孤数十人马,实乃……”她移开眼,平平吐出两字:“卑劣。”   长孙蛮心头咯噔。   紧接着,她娘一声闷哼。纱帘外光影暗淡,长孙蛮只瞧见她爹屈下身,钳制住了她娘的手。两张靠得极尽的脸,尽数被昏暗淹没。   光线似有似无,长孙蛮视线昏花。只听到她爹又沉又缓的声音:“卑劣?萧望舒,若论卑劣,你比我更胜一筹。这天下谁不知道,萧氏女,堪为卑劣之徒。”   室内阒然无声,浓重的呼吸被无限放大。长孙蛮紧张得攥紧了袖角,听得她娘再度开口,声音极哑:“孤再卑劣,也不会让我的女儿舍身入局。”   长孙蛮实在是没想到,这壁角还能听到自己身上。   她目光有些呆,望见她爹松开了手,又变成了那副从容带笑的模样。天光倾露,罗帐紊乱,萧望舒阖上眼,道:“幽州到长安的路,一为并州,一为冀州。为免朝廷猜忌,你从不涉足兵力强横的并州。可谁能想到,并州刺史毕显,早就与你暗通款曲。”   长孙无妄摇头轻笑,“看来并州之内,也有公主府的爪牙。那封从河东郡发出的书信,长公主想必早就看了吧?”   萧望舒不置可否:“燕侯若想故意为之,谁能看破真假。你早就知道这封信送不到逢燮手上。”   折扇轻轻拍在他掌心,长孙无妄的声音很轻:“是啊。逢燮拿不拿得到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句忠孝仁义,就能抹去萧氏裙下臣的痕迹……逢燮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这么傻。可若是长公主拿到了,那就不一样了。”他停手,眼一抬,“诛杀结党营私的叛臣,这是你最容易拿捏住的幽州把柄。你肯定不会放过。”   萧望舒平静睁开眼,“所以你用第二封信,告诉我你的位置在洛阳。可有了逢燮之信,我很容易猜出洛阳官驿停留的人马并不是你,你仍在河东。而这一点,正是你所想要的。”   “没错,我停留河东数日,正是为了恭迎长公主派出的精锐。南崤道一役,想必公主府损失惨重。”   萧望舒眉眼冷淡,她别过脸,似是不想再看见那人,“若不损失惨重,燕侯的步步为营岂不是付诸东流了。你明知毕兰因嫉妒成性,却仍要带走阿蛮。南崤道埋伏王野的上百人马,到了长安连一个孩子都搜寻不出……你不过是想借孤的手,把毕显推入幽州,彻底收服。”   她稍顿,而后淡淡说道:“一个阿蛮,换来对孤恨之入骨的毕显。两封信,查探出我在并州的暗棋;重伤王野,公主府势力折损,我自然也无法破坏你的计划。当然,孤乃长公主,即使再怎么走投无路,只要孤想要兵,总会有办法的。燕侯这一手算盘打得极为漂亮,孤自叹不如。”   长孙蛮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一天她爹也会把棋局布在她身上。她眨了眨眼,尽力说服自己,这或许都只是她娘的臆测。但很快,没有否认的长孙无妄,又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他俯下身,捏住萧望舒的下巴,笑道:“所以呢,你这次又许给孟河什么好处?权利,地位,还是长公主这张诸臣酣眠的床榻……”   “啪!”   一声脆响,长孙蛮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这巴掌大约是她娘最后的气力。萧望舒喘着气,吐出一字:“滚。”   她爹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冷冷勾唇,道:“一碗落胎药,长孙氏七年不犯长安。长公主孤高自许,又与我击掌盟誓,一定明白’期满人还’这个道理。萧望舒,你为了帝位不折手段,从来都不期待她的降世,如今虚情假意,做给谁看?”   长孙蛮被这一席话震在原地。纱帘卷动,她呆愣愣的缩在架子下,袖角不知何时松开了,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第11章 玉京(二)   长孙蛮跑回了小庭院。   窗扉半开,雨停后天色转明。她伏在案上,小指头戳着毛绒绒的笔尖。越过窗沿,不远处的春娘正站在廊下,指挥婢女们扫雪。   日子懒散闲适,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长孙蛮慢吞吞想着,除了她听到了这场秘密交谈。她爹利用了她,但也为她立下七年之约;她娘曾经想杀她,可现在对她的疼爱全然真真切切。   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孙蛮无法否认,萧望舒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至少在这七年里,她和其他小萝卜头们没有区别,一样拥有天真快乐的童年。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传召。也不知道殿下的身子好些没有。”春娘在碎碎叨念。长孙蛮停下思绪,扬起脖子往外唤道:“春娘,出了什么事?”   春娘走过来,应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大好,请殿下去一趟。这会儿前院正在安置车辇,准备进宫呢。”   长孙蛮皱起眉。她娘刚在众目睽睽下晕倒了,宫里就传了旨意,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她不容多想,飞奔似的跑回内室,喊道:“春娘,快来帮我更衣!我要跟娘一起进宫!”   ……   婢女领人进来时,萧望舒刚喝完最后一碗浓药。她喝了口淡茶去味,随后命人梳妆。宫内突然传召,极有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萧望舒睁开眼,镜子中的脸苍白羸弱,她按住婢女的手,道:“再晕点胭脂。”   收拾妥当后,萧望舒步出内室,屏风旁跪着一个丰腴美丽的女人。听到动静,她又伏低头,彩衣垂落在地上。   萧望舒不欲过多停留,简单交待道:“你随孤一起进宫。明日就是国宴了,好好准备。”   “是,殿下。”她抬起头,眉目深邃秾丽,赫然是一张异域风情的脸。   萧望舒为她扶了扶斜钗,声音轻缓:“好好把握机会,让陛下的目光为你停留。孤不希望天子口中,再念出永巷罪妇的名字。”   楼氏眼睫一颤,颈侧堆起森冷寒意。她连忙迎着寒风,跟上离去的众人。   ……   长孙蛮好歹是拦住了她娘的马车。   看得出来萧望舒为了遮掩气色,废了不少功夫。长孙蛮心虚地唤了两声“阿娘”,萧望舒没赶她下车。她松了口气,老实巴交地坐在马车里,把自己当成一团空气。   结果空气·蛮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跟进紫宸殿。   万俟葵早就候在奉义门多时。她扶住萧望舒,边走边说:“今日上奏了份兰台文书,是御史大夫魏崇递的折子。”   跟在旁边踩蚂蚁的长孙蛮脚下趔趄。魏崇,杰克苏男主他爹。能教出魏山扶这种人间祸害,可想而知,他爹又是个怎样的究极老狐狸。   萧望舒问:“他写了什么?”   “魏崇说地方驻军势力过大,想请陛下速速裁夺青州刺史人选,以正朝纲。”说话间,紫宸殿的殿门已近在眼前。万俟葵停下来,松手去牵长孙蛮。她轻声道:“他推选了孙兴。”   御史丞孙兴,兰台属官中地位仅次于魏崇,监察百官和南北两军,是丹阳手中的好棋。   萧望舒顿步。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万俟葵,后者轻轻点头,面带忧虑。   昨日公主府就接斥候讯报,魏夫人与丹阳同游浮露寺上香。那会儿忙着探查燕侯人马,萧望舒便放下没提。毕竟无人能考量到,丹阳能让魏家低头合作。   长安之内,门阀勋贵不计其数,但惟有两家最为瞩目。一个姓魏,满门英才军功彪炳,自雍帝时期便鼎盛不衰,至今历四朝,无人敢争其锋芒。另一个公西氏,为高祖开国时居功至伟的顶级士族,曾出’五相七后’,煊赫至极。   自古将相难和,魏家与公西氏也不例外。丹阳曾数次公然支持公西氏,关系早就心照不宣。魏崇要推举她的人赴任青州,实在是令人意外。   萧望舒一个人进去了。留下长孙蛮两人大眼瞪小眼。宣室殿政务繁忙,万俟葵走不开身,指派婢女来照顾她,自己又回去忙了。   长孙蛮决定干回老本行偷听。   她绕到紫宸殿后面,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蹲墙根。守卫们纷纷眼瞎,权当自己是殿门口的石狮子。   ……   萧望舒从紫宸殿出来后满是疲惫。   她刚在京郊衡山大动干戈,回来后又跟长孙无妄剑拔弩张,现在还马不停蹄地进宫议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损耗,万俟葵赶忙吩咐人去备辇。   萧望舒摇头,道:“不用备车,我今晚宿在宫中。御史丞以后会由傅誉接任,你派人去知会他一声。”   万俟葵一惊,“这……陛下同意了?”   萧望舒倦怠笑笑:“陛下如何不同意?丹阳的人赴任青州,那自然我的人要接替这个位置。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只是丹阳学聪明了,还想要丞相府的代领之权。”她慢慢走下台阶,“要就要吧,高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顺带再去跟他说一声,早做准备。”   万俟葵应下。   两人还没走几步,迎面撞上面会皇帝的燕侯。   夫妻俩谁都没开口说话。还是一旁战战兢兢的黄门令提醒道:“殿下,燕侯,陛下还在紫宸殿里等着呢……”   长孙无妄轻笑了一声,萧望舒别过脸,两人目不相视地错身相过。   冷汗狂流的黄门令讪笑赔罪,心里直犯嘀咕,他这倒霉催的怎么在今天值班!   ……   婢女传来她娘的消息,长孙蛮只好失落的告别守卫。哪知道刚转弯就碰上了她爹。长孙蛮想了想,还是决定大度的喊他一声:“阿爹。”   长孙无妄握着折扇,身披鹤氅,从雪地里慢悠悠步上台阶,端得一副君子润玉的模样。他摸了摸长孙蛮的头,道:“怎么还在这儿玩?雪虽然停了,但还是有些寒气,你小心在外待久了冻着。”   长孙蛮后仰着头,企图逃过她爹的魔爪,“阿爹怎么进宫来了?”   “明日就是国宴,我今天再不过来见一见陛下,你娘可有的说了。”   长孙蛮诧异的盯他一眼。怎么见了一面后差别就这么大!之前她爹可从不会主动提及她娘。   长孙无妄没觉得不对。他扬了扬折扇,指着紫宸殿大门说道:“我该去拜会陛下了。等忙完这茬,我让何错过来接你。你不是一直想去南市看胡人吗?咱们就去南市逛逛。”   长孙蛮拉住她爹的袖子,眼巴巴说:“阿娘刚传了人递话,说是今晚要歇在宫里。阿爹,你一会儿过来含光殿找我吧。”   她爹笑眯眯婉拒了她:“深宫内院,阿爹作为外男不能轻易踏足。”   “……。”是她失算了。   长孙蛮绞尽脑汁:“那要不跟陛下说一说?含光殿周围也没什么嫔妃,陛下应该不会…”   “阿蛮为什么一定要我过去?”   长孙蛮噎住。   她讪讪放下手,小脑瓜转得飞快:“阿娘,阿娘不好好歇息,她药还没喝完就进宫了!我想让你过来,劝劝她。”   说到最后,长孙蛮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她挺了挺小腰板,开始满肚子打草稿,准备给她爹来场男默女泪的游说。   不承想她爹拍了拍扇子,露出掌心上的厚茧,道:“好。”   ……嘎?   长孙蛮的满腹经纶再无用武之地。 第12章 玉京(三)   黄昏时分,含光殿上了夕食,万俟葵也从宣室过来,她一直不放心萧望舒的身体,打算今夜亲自照顾。长孙蛮坐在殿门口的高槛上,翘首以盼。   万俟葵正在布菜,她来来回回路过了好几次,最后忍不住问道:“郡主,坐在这儿吹冷风是会着凉的。还是进去吧。”   长孙蛮固执摇头。   萧望舒刚从床上起来,发间惟用一只金蝶簪挽住。她坐在食案前,喝了口浓茶醒神,淡淡扫了眼长孙蛮的背影,唤万俟葵过去,“别理她。等夜里生起病来,她就知道好歹了。”   发现亲爹很可能是只鸽子精,长孙蛮火猫三丈。但她还是转过身,对着她娘唯唯诺诺说:“我还不饿,我在这儿消消食。一会儿饿了就进去。”   她娘没理会她。   长孙蛮猫猫落泪。   好在没过一会儿,含光殿外的小道上走来一人。敢情她爹这只鸽子是踩着蚂蚁,不紧不慢地悠过来。   长孙蛮大怒。她赌五只鸡,这是等到长孙无妄把风景都看透了吧!   ……   含光殿的宫人是又惊又讶又心慌,万俟葵汤勺一落,脸色僵硬。只有她亲亲爹娘永远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长孙蛮上蹿下跳招呼着人再拿碗筷。她娘又扫她一眼,长孙蛮瞬间老实。她拘谨的放下手,“阿娘,今天这只鸡真好吃。”   萧望舒淡声戳破:“你筷子都没碰,怎么就知道好吃了。”   长孙蛮卑从中来。   幸好她爹是个枭雄,枭雄一般脸皮都厚。长孙无妄入席端坐,满面微笑的为她夹了块鸡肉:“看起来确实很好吃。你尝尝怎么样,要是不合口味就撤下去重做。”   长孙蛮眼泪汪汪,万俟葵脸色更僵,惟有萧望舒一脸平静。她撑着桌案起身,嘱咐道:“好好吃饭,晚上备的羊奶记得要喝,不许挑食。”   她娘说完就转身离去,含着鸡块的长孙蛮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她默默转头,瞅见她爹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你乖乖把饭吃完。”   他也从容起身,步子刚一动,又停下来再说了句:“不许挑食。”   爱神·丘比·蛮:…………。   她丘比蛮今天就不信还不让你们恋爱了!   ……   萧望舒本来头就有些疼,看到长孙无妄后就更疼了。万俟葵想送她回去,被萧望舒拦下:“你赶紧回去歇息。明日国宴事多,还要你操劳。”   万俟葵万般不放心,也只能领命退下。她仔细叮嘱含光殿的小宫女,务必看紧长孙蛮,莫要被饭食呛着;还有燕侯,也得打起十二分的注意盯着。   小宫女严肃地点点头。结果等她转身回殿,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长孙蛮对含光殿很是熟悉,她躲在窗沿下,悄悄咪咪往里面探头探脑。不巧她娘在这儿支了张屏风,长孙蛮的个头只能让她瞄见几分虚影。   一号虚影开门进了屋,按身形来看估计是她娘。没等一会儿,二号虚影也出现了。没错没错,这是她爹!   长孙蛮按耐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屋子里,萧望舒站着没动,她冷淡提醒道:“燕侯,这里不是幽州。你应该明白尊卑有别,立刻出去,不要再触犯孤的底线。”   长孙无妄置之一笑,“长公主尊贵无双,世所皆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天下竟还有能让燕侯忠诚的人。当真奇闻。”   长孙无妄摇头,端着一碗药,懒懒道:“是啊。长公主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我的忠诚,你应是无福消受了。”   就这?就这?   长孙蛮快要掰碎了窗框。这都是些什么作精!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仔细说明白吗!   “看来幽州待了几年,燕侯是听不懂人话了。”她娘声色转冷,往外走了几步,看样子是打算出去。   虚影重叠,开门声砰然阖上。她娘一声怒喝:“长孙时!”   她爹笑道:“长公主,把药喝了去歇息。等你入睡,我自然会离去。”   男人将她抵在门上,萧望舒冷冷瞥他,“你手上送来的东西,孤焉知不是绝命断肠的毒药。”   “说的也对。”长孙无妄点点头,单手托药碗,拇指按住汤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浓药。他低眼看她,“有没有毒,长公主心下清楚了?”   长孙无妄慵懒笑着,苦涩的药汁沾在薄唇上,更衬得唇瓣嫣红似血。萧望舒别过脸,“孤不与他人共用一物。”她垂着眼吐出一字,“脏。”   长孙蛮蒙住眼不敢听了。   突然,屋内传出一声闷哼。长孙蛮瞬间尖起耳朵,她听了半晌,实在没分清那些响动声,只好从指缝里偷偷窥去,正好看见屏风脚下,落了一根振翅欲飞的金蝶簪。   长孙蛮眨巴眨巴大眼。虽然但是,这似乎大概貌似差不离是她娘头发上的……吧?   长孙蛮顿悟,小脸通黄。 第13章 玉京(四)   一群小宫女疾步跑来,候在门外,其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敲了敲门,斟酌着轻声问道:“殿下?殿下可歇息了?”   萧望舒挣脱不开他的手,又不愿旁人窥伺,只能冷冷道:“无事退下!”   小宫女们一缩脖子,听出了长公主心情很不好,纷纷低头往后退去。   长孙无妄松开手,懒懒站直了身,将手中空下的药碗放在一旁。   他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夜已深了,长公主早些歇息吧。紫宸殿国事虽多,但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我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长公主不必过于忧思。”   他留下这句话,扬长而去。殿门大开,外面的小宫女们埋低了头,谁也不敢往里细看。   萧望舒喉头发紧,苦药味儿卷土重来。   ……   没想到她爹过来还真就为了完成任务。药碗一空甩手走人,干脆利落得让长孙蛮叹为观止。   翌日赴宴时分,萧望舒先行一步。长孙蛮打算去平就殿翻翻,看看有没有什么她爹娘的青春记录册。结果出了昨天那档子事后,小宫女们把她看得更紧了。   长孙蛮只能委委屈屈趴在车辇上,望着路过的平就殿迎风落泪。   幸好她有一群猪队(划掉)小伙伴们。长孙蛮小手一挥,表示要玩捉迷藏。六皇子屁颠屁颠奉送上绫带,石头剪刀布一圈,穿金戴银的林滢跺跺脚,不情不愿拿绫带蒙住了眼睛。   片刻后,跑毒成功的长孙蛮一脚蹬在台阶上。头顶悬着方匾额,“平就”二字尤为端严。   她叉腰喘口气,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嘀咕:“林滢吃什么长大的,追了我两个宫门三条道还不放过,真是……”   “真是苍了天了!”   长孙蛮木着一张脸,看见从树后跳出来的魏山扶,差点气成鼠片。   魏山扶边走边抖衣袍子,喋喋不休念叨:“林滢今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穿得像个花孔雀,跑起来比山鸡还快!就不能跟长孙蛮那个弱鸡好好学……”他一抬眼,嘴巴本能闭上。   弱鸡本人微笑:“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魏山扶你是真的狗。”   魏山扶:……?   瞟了眼平就殿大门,魏山扶放下袍子,三步两跨冲过来,蹲在台阶上叹了口气:“长孙蛮,让我猜猜,我是不是又坏了你的好事?”他诚意满满地问道:“你想进平就殿?”   长孙蛮欲言又止。   岂料魏山扶吊儿郎当站起身,袍子一撩,胳膊腿支在正中央,当起了门神。他挺了挺胸脯:“想什么呢长孙蛮!我要不举报你爬墙,我自己都不信。赶紧准备准备跑吧,林滢还满大宫的找你绑绫带呢。”   长孙蛮的拳头捏了又捏,“……给爷起开。”   魏门神威风凛凛岿然不动。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长孙蛮一跃而起,重拳出击:“狗东西!受死吧!今天就教你什么叫父爱如山!!”   ……   一炷香后,互相称爹的两人翻越窗台,狗狗祟祟摸进了藏书阁。   长孙蛮忙着到处扒拉史书,魏山扶悠哉悠哉东晃西看。一番搜寻无果,正要放弃的长孙蛮陡然听到一声天籁:“……成宗十三年录簿。”   她眨巴眨巴眼睛,那年萧望舒正在平就殿进学!   魏山扶抬头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薄册,“平就殿的史书被一场大火烧毁过。再说,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你要找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正史中。还不如翻翻殿中录事记的薄册。”   长孙蛮猛男落泪。   魏山扶就是个脚踩双buff的挂逼,杰克苏男主还会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说归说,长孙蛮还是眼巴巴地凑过去,跟魏山扶一起翻看这本录簿。   魏山扶是个好学生,好学生都喜欢念书。长孙蛮这条咸鱼自认不善识字,蹲在旁边,听魏山扶一页页读着。终于翻到一条可疑信息:“九月霜降,微雨。主与燕世子……涉事者,已移交掖庭处理。”   魏山扶哗啦啦往后翻了翻,再没瞧见其他。他捏了捏下巴,手指头戳在那两个蝇头小字上,“去这儿!掖庭掌簿里有记录,这个人一定跟你爹娘关系匪浅!”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翻窗奔往掖庭。   官署里收纳齐整,顺着年份往下数数,魏山扶一下就找到了成宗十三年的掌簿。   他俩松口气,相视一笑,临窗捧着大册子翻阅。官署昏暗,蝇头小字看不清楚,正好窗外临湖,光线尚可。魏山扶估摸月份往下划拉,却只有一行墨迹。   “贱籍楼氏,胡奴,入掖庭司仆役,后调入教坊司。”   长孙蛮一阵失望:“查来查去居然在教坊司,看来只有明天出宫去寻了。”她合上大册子,一把抱起来,“马上就要开宴了,幸好这里离宴会不远,我待会儿带你抄近路。咱们得赶紧回去,不然小葵会派人来寻的。”   魏山扶甩了甩发酸的手,道:“没事,明天我来公主府找你,咱们一起去教坊司……”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拉着她迅速缩回窗底。长孙蛮直觉不对,瞄眼一看——   湖光泛澜,不远处是一座萧条旧亭,有两人谈笑风生。黄昏余晖的暖光四散,落在雍容宫服上,女子微一偏头,露出了男人懒懒带笑的脸。   长孙蛮眼皮一跳。   魏狗幽幽低语:“钩弋殿夫人?你爹?……长孙蛮,看来你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啊。你爹这出釜底抽薪,妙,妙啊。”   ……妙你个头啊。   皇帝宫里佳丽不多。除了眼熟皇后淑妃,也就钩弋殿里的那位夫人。钩弋夫人出自公西氏,是当年陛下的伴读,年少时也曾在平就殿进学。   长孙蛮挥了挥拳头,威胁他赶紧闭嘴。魏狗摊手摇头,示意她再看看。   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钩弋夫人拔下发间玉钗,对着燕侯盈盈一笑。紧接着,她爹从容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莹润透亮的玉钗。   全程目睹了亲爹劈腿戴绿帽的阴间操作后,长孙蛮闭眼吸氧。   ……救命。 第14章 玉京(五)   水滨寒气湿重,万俟葵为阖眼休息的人披上狐裘。不远处疾步走来一人,官服苍青,俊挺端方。他匆匆停在纱帘外。萧望舒听到动静睁眼,道:“这段时间你接手御史丞事,好好熟悉熟悉,别给他人留下可趁之机。”   傅誉垂首应道:“那卫尉府那边……?”   南北两军编制,一为卫尉府,一为执金吾。成宗期间,公西丞相党羽无数,卫尉府多为其爪牙。朝中党派大多拥立显赫,萧望舒干政多年,公西氏却一直是她最明显也最棘手的政敌。   萧望舒沉吟了会儿,“长安现在不安稳,盯紧卫尉府,先不要妄动。”   傅誉领命。   稍顿后,他又苦笑道:“朝中不少人担心陛下身体。虽然丞相失势,但公西氏的爪牙并不止文家。燕侯进京,各地也派了人过来,眼看拥立五皇子的人越来越多,皇后和薛家十分着急。我听到风声,他们想联名上折,奏立六皇子为太子。”   水声涛涛,萧望舒收敛笑意。她淡声吩咐道:“你去告诉薛家,这段时间不可再提此事。太子的事,孤自有安排。”   ……   临近开宴,小道上乐声悠扬。魏山扶咬着根青草,双手枕在脑后,睨她:“你娘久居长安,两人都不怎么见面。大过节的,想开一点,你爹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爹勾搭有夫之妇,你觉得我能忍?”   魏狗嫌弃:“你娘跟他关系不好,他还不赶紧找人生个儿子?”   长孙蛮大怒:“生儿子有那么重要吗!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种重男轻女的货色!”   魏山扶摔草:“长孙蛮你脑子不好我替你治治!你爹要没儿子谁还敢替他卖命!”   长孙蛮一时语塞。   魏狗冷哼:“不是我重男轻女,你爹他压根就不是普通人。如果没有儿子继承爵位,等你爹一蹬腿,燕侯这个位置可就不姓长孙了!”   路已至尽头,宫灯灿烂,精致华美的衣裙相互簇拥。魏山扶的话如一滴冷雨,瞬间没入了喧哗席间。   ……   自古以来,领导人都喜欢说说场面话,皇帝也不例外。长孙蛮没林滢得宠,坐在她娘身边,乖巧得像只鹌鹑。   林滢蹲在皇帝食案旁,努力埋低了头,试图让案角挡住她亲舅横飞的唾沫。   待萧复说完一通,乐伎抱着琴纷纷入场。幸而丹阳念着她。林滢听到亲娘召唤,头也不回地飞奔下去,天真得没心没肺。   小小年纪就被生活剥下所有尊严的长孙蛮十分艳羡。   也不知道是谁排得筵席,燕侯与长公主相对而坐。即使中间隔着花枝招展的舞姬,在场诸位都感觉到空气在逐渐凝滞。好在她娘很淡定的举起杯子,说道:“陛下,教坊司排了新舞,您要不看看?”   皇帝很少拒绝长公主的提议,这次也不例外。教坊司里的伎子们彩衣飘飘,踩着乐声婀娜多姿。   长孙蛮没心思看这些,她一个劲儿盯着她爹,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极了春风得意的x夫。而她爹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一颗又一颗的放进琉璃碗。   “……奴楼氏。”   长孙蛮疑惑循声望去。   伎子悉数伏地,惟有中央站着一个丰腴女人,她云鬟松松,被皇帝揽在怀里。她娘再次举起杯子贺道:“陛下开怀就好。来人,带楼美人下去更衣。”   皇后脸色铁青,钩弋夫人仍在笑着,新晋的后妃楼氏面带红云。   平就殿翻到掖庭的两人:喵喵喵?   魏山扶对长孙蛮龇牙咧嘴,比着口型问她怎么回事。长孙蛮黑线,她还想知道呢!这个教坊司出身的楼美人,昨日还来公主府准备表演跳舞。   怒怼魏狗后,长孙蛮转脸看了眼公主娘。萧望舒面无波澜的在饮酒。对面走来一个宫人,奉着满碗葡萄说:“郡主,这是燕侯送过来的。”   长孙蛮嘴里疯狂冒酸,她盯了眼长孙无妄,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剧本里萧望舒是死在内宫的,太后传信说得到了燕侯把柄,而这个太后似乎……姓楼。   长孙蛮当机立断,对她娘说:“我要去阿爹那里吃葡萄。”   萧望舒杯子一顿,“这有一大碗你还没吃。”   长孙蛮站起身,捧着琉璃碗往她娘面前推推,“阿娘吃。我让阿爹再给我剥。”   洗完手准备喝酒应酬的长孙无妄:……。   长孙蛮蹬蹬几步跑过去,坐在宫人刚铺好的筵席上,小声问她爹:“阿爹,你是不是认识那个楼氏?”   她爹瞄她一眼,“嗯”了声。长孙蛮热情高涨,她拉住长孙无妄的衣袖,再问:“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会去了教坊司?我阿娘呢?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连串问题像爆珠一样滚出来。长孙无妄抱起她起来,放在自己膝头上,手扶住她腋窝,笑道:“阿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了?你以前可是从不理会的。”   长孙蛮心虚,“我,我只是觉得她不是好人。阿娘不应该把她送进宫去。”   长孙无妄颔首:“我也觉得她不该进宫。”他垂眼,看见闺女求知若渴的眼睛,摇头失笑:“告诉你也没什么,楼氏是我们在南市救下的胡奴。因为她户籍不明,且又没有去处,宫里掖庭不好待,便将她送进教坊司了。”   “这么说是救命恩人了?”   她爹笑眯眯唔了两声,伸手去剥葡萄,“因为这事我们被罚了课业,平就殿里应该是有记录的。不过,你娘知道你跑来问这些吗?”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摇头:“不能告诉阿娘!我刚刚只是一不小心翻到了册子,有些好奇而已。”   “据我所知,平就殿生过一场大火,成宗期间的书基本都被烧光了。就算留下了录簿,也应该不会提到楼氏。”   长孙无妄漫不经心说完话,一颗圆润的葡萄递到她嘴边。长孙蛮机械地张开嘴,听到她爹发出一问:“所以,你刚刚是从哪儿翻到的册子,掖庭官署吗?”   长孙蛮倒吸冷气,一颗葡萄滚进了嗓子眼。 第15章 玉京(六)   长孙蛮刚跑走,皇后的人就过来了。   万俟葵正附在她耳旁,悄声说着开宴前的事:“弯湖那边的人来报,半个时辰前,钩弋夫人和燕侯在那儿见了面。他们还看见了郡主和魏小郎君。”萧望舒蹙起眉,听到她又说:“不过郡主是在掖庭官署里,那儿幽静荒芜,少有人注意。应是没被发现。”   宫人等在一旁。萧望舒吩咐万俟葵:“在这里守着。阿蛮胡闹惯了,你多看着她。”她起身前去更衣,会见皇后。   薛皇后早已等在那里。她无法掩去脸上的愤怒:“我儿何时才可登太子位?公西氏那个贱人,她不过是一个妾!本宫才是陛下的皇后!当初若不是你拦着,本宫早就把她肚子里的贱种给去了!你也看到了吧,燕侯一来,她笑得有多猖狂!谁不知道当年平就殿里,她跟燕侯……”   “嗒。”杯子一磕,皇后停住了话。   内里侍奉的宫人纷纷伏跪在地。皇后不自在地振袖,勉强笑笑:“长公主,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只是想……”   萧望舒眼皮一抬,“你只是想扶立自己的儿子上位。人之常情,孤晓得。陛下登基七年,你受了很多委屈,这些孤都知道。你想除去公西氏,孤不会拦你,但有一点你要记在心上。”她起身,走到皇后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皇子终归是萧家的骨血。孤不希望看到他死在内宫妇人之手。”   皇后颤身,心有不甘地反驳道:“可他身上还流淌着公西家的血!殿下放任不管,是想要这宫闱再重演先帝朝的历史?”   萧望舒眯起眼,漫不经心地睨着她:“薛氏,当心祸从口出。孤当年选你做皇后,是看中了你对陛下的忠心。你若想要残害皇嗣,那孤也不介意,再换一个忠心的人。”   皇后伏在案角:“我,我不是想要残害皇嗣。是陛下,他根本就看不到霓儿!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要去对一个孩子下毒手?我是他的皇后,可他却让一个庶子爬到了霓儿头上。我,我不甘心!”   这世上不甘心的人太多了。萧望舒移开眼,折身往外步去,“诸侯在京的这几日,休要再提立储之事。孤不想再听到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   如果不是真的废物,谁又愿意混吃等死呢。   上辈子被芋圆噎死的长孙蛮,在临死前发下宏愿,愿世上再无奶茶。   眼睛一闭一睁,发现自己穿回乱世后,长孙蛮悲愤大哭:早知道宏愿这么容易实现,她一定许愿当个福布斯富婆,咸鱼九十九。   可世间难买后悔药。就像现在说不出话来的长孙蛮,直面大型社死现场,悲愤到想要脚趾刨地。   以前,七个月大时还呛奶,她可以自我安慰是新手上路,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现在,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她虽然是个幼崽,但嗓子眼儿居然细得能被一颗葡萄卡住。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长孙蛮只能疯狂拉扯她爹衣襟,试图让面前这位枭雄察觉出一丝丝的不对劲。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她爹从容微笑,光风霁月得让人想上去抽抽两巴掌。   ……   长孙无妄先是微笑,在等回答。   结果看到小闺女一个劲儿刨他衣领,张牙舞爪地蹬着腿。食案边缘上的折扇“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长孙无妄笑容一顿,他目光渐凝,摸了摸长孙蛮通红的脸:“阿蛮,你怎么了?”   万俟葵正在察看即将奉上御案的菜膳,底下宫人突然惊呼:“万俟大人,郡主……”她心头发紧,打眼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万俟葵迅速奔走过去,从男人怀里抱出小人儿,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快去请太医!郡主噎食了!要快!!”   长孙无妄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伸出手来抱,惹得万俟葵怒目喝道:“走开!不要碰她!!”   宫人们俱抖了抖身体,屏息凝气。   这不是别人啊!这可是十三州群英忌惮的幽州燕侯,手握重兵,连陛下都不曾大声呵斥过,万俟葵胆子也太大了!只有含光殿的小宫女们同仇敌忾,气鼓鼓的捏紧拳头。   面沉如水的长孙无妄,更像是一座巍峨崇山。小姑娘的脸已经发绀,身子软塌。万俟葵心跳如擂,一手抱紧长孙蛮,哄拍背部,“郡主乖,别怕,太医就来了。”她喉头一哽,嗓子压得极低,几乎声不成调:“阿蛮,阿蛮再等等。”   早就有不少人朝这边打量,一听是清阳郡主出了事,顿时炸开了锅,喧哗四起。就连皇帝也站起身,他席间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发晕,由着黄门令半推半抬的扶下台阶。   这边魏山扶刚咬了口鸡腿,听到动静探头一瞧。不得了!他赶紧往案布上胡乱抹了抹手,撒开腿要跑,半道却被自己亲爹给拦下。   魏崇支起一根筷子,点了点食案,严肃道:“屁股上着火了?陛下跟前不得胡闹,坐下。”   “我要去看长孙蛮!”魏小郎君挺了挺肚子。   “你?”魏崇一手按在他脑袋上,笑得核善,“非亲非故的,凑什么热闹。”   魏山扶不服气,死命推着他爹的手,“她,她是我同窗!先生说了,学问之上首要做人,做人得关爱弱小!”   魏崇轻嗤,又摁了摁他脑袋,低低说了句:“你祖父都分不清孰强孰弱……你爹我就是弱小!赶紧坐回去,臭小子。”   国宴一时混乱起来,席间几位大臣相视摇头,迅速稳住刚离席的屁股,默默将袖笼里的奏折掩了掩。   ……   等长孙蛮意识清晰时,耳旁传来她娘的呼唤:“阿蛮,阿蛮。”   长孙蛮皱了皱眉毛,眼前人影模糊,光怪陆离渐渐褪去,她细细咳嗽了两声,像一只孱弱的奶猫儿,“娘。”   这一声唤出,萧望舒发抖的手才强自稳下。她重重闭上了眼,身子发麻,后怕如潮水般悉数涌来。除了万俟葵,无人知道她扶住的长公主抖得有多厉害。   太医令章守义舒口气,取下金针。事情来得急,他就在筵席上诊治。再细细推拿几番,确认无误后才道:“殿下,郡主已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嗓子,最近吃食上要更为仔细些。”   四周又逐渐喧哗起来。章太医最是权威,他的话让伏地的宫人们安了心。方才长公主与燕侯剑拔弩张的局面,任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幸好郡主无碍,不然两人那架势……宫人们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妄眼皮一垂,瞥见旁边站着一个小子,浓眉星目,神情担忧。待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后,他别过脸,往后退了几步。   周围无人注意,长孙无妄俯下身,捡起那柄半开的折扇。   他扬了扬那把扇子,墨眉轻挑:“看到了?”   魏山扶盯了眼折扇,又偷瞄他两下,背过手哼道:“长孙蛮笨死了!”   男人否认:“她不笨,阿蛮很聪明。她只是很少在意这些琐事。”   魏山扶抽空瞅瞅他背后,目光又落回扇子上,眉头皱得老深,“真不明白你们藏着掖着干什么。要藏也不找个好地方…你或许应该告诉她,她能理解你。”   长孙无妄失笑。到这会儿,他脸上又是笑意盎然,与方才面沉如水的模样大相径庭。长孙无妄收拢折扇,轻轻一拍掌心,懒洋洋睨他:“小郎君,魏氏家训可没有多管闲事这一条。”   ……   这么一闹腾,皇帝的酒醒了。他咳嗽两声,脸颊酡红,准备总结陈词。   席间猛然蹿出三个老头,砰砰砰跪倒在地。   有些上头的皇帝:……?   准备散席的宫人:……?   老头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拜把子,齐齐朝皇帝磕了个响头:“陛下,臣有本奏!五皇子颖悟绝伦,聪慧绝佳,小小年纪就有钟灵毓秀之德,实乃东宫储位的不二人选。臣等恭请陛下,选立五皇子为太子!”   被迫当关公的皇帝一个激灵,狠狠咳嗽两声。   姗姗来迟的薛皇后差点把银牙咬碎。她刚哭了一番,不得已重新梳洗,谁知道屁股还没坐下去,就跳出这几个衰神!皇后怒发冲冠,早忘了萧望舒的敲打。她眼风一扫,下面几个皇后党跪成一片,跟皇帝又哭又闹。   皇帝脑仁儿突突地疼。久坐一旁的丹阳却开口了:“阿兄,我看老五是个聪颖伶俐的孩子,他又年长,堪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五皇子之前的孩子大多夭折了,排下来确实属他最大。   皇后党开始哭“嫡庶不分”,公西家撸起袖子毫不示弱,两党就差当庭互吐口水以示敬意。   长孙蛮早就缓过来了。她扒拉着万俟葵的衣裙,跟一旁的魏山扶咬耳朵,“他天天臭脸,哪里聪明了。我觉得他当不成太子,不然泥猴怎么办啊?”   魏山扶皱皱眉,“不知道。但我也觉得他不行。”他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泥猴其实也不聪明。”   长孙蛮满眼复杂,剧本里这厮可是扶立过泥猴登基的。魏狗不明所以,他摸了摸脑袋,疑惑发问:“我难道说错了吗?前几日算学他考了个倒数第二,连七公主都没考过。”   “这不还好?我记得上月他考倒数第一来着。”   “你说得对。”   长孙蛮随口一问:“那这次的倒数第一是谁啊?”   魏狗挨着她,恶魔低语:“还能有谁,当然是卷子都没摸到的长孙蛮。”   长孙蛮:……真突然啊。   ……   没过多久,国宴上热火朝天的气氛被人打断。   长孙无妄端起一杯酒,笑道:“陛下,那我就先在这里恭贺五皇子储君之喜了。”   众人闻言色变。皇后党腿下一软,扑倒在地。公西一族喜上眉梢,干得漂亮!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有燕侯作保,朝中那群墙头草肯定直接一波临阵倒戈。   谁都没料想到,燕侯会当众支持五皇子。皇帝硬着头皮看向萧望舒,指望她能说上两句。   萧望舒面容平静冷淡,她驳回了那句话:“储位当由陛下和三公议定,燕侯的话未免有些早了。”   长孙无妄放下酒杯,“早不早我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应该提醒一下长公主。”他绕过食案,满是漫不经心,“阿蛮年岁也到了,幽州故里是该回去看看。殿下,您说对吗?”   万俟葵掌心一紧,长孙蛮被捏得发疼,她“呀”了一声,惹得她爹娘齐齐投来视线。   “看来燕侯心底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储位与阿蛮,”萧望舒一笑:“你在威胁孤?”   他懒懒拍着折扇,轻慢笑笑:“长公主金尊玉贵,何人敢冒犯威胁。我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想要接回我的女儿罢了。”   折扇攥在掌心,长孙无妄停在万俟葵跟前,伸出一只修长干燥的手。他微微挑眉,道:“过来,阿蛮。” 第16章 玉京(七)   长孙蛮不由后退了一步。她紧挨魏山扶,手上还攥着万俟葵的裙摆,一双眼睛盛满了无措,“阿爹,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北方玩雪吗?幽州的雪很大,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阿爹也不拘着你,我会教你骑马射箭。你若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天南地北的风光,我也不会阻拦。”   老实说,长孙蛮可耻的心动了。   生活在长安公主府里,长孙蛮时刻接收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有在平就殿进学的时日,她才能大显身手。可公主娘的眼线无处不在,长孙蛮挨训早已习以为常。更别说萧望舒一有空就要考校她的功课。   众人皆在心里捏了把汗。大庭广众之下,燕侯这般不顾长公主颜面,恐怕难以善了。不过……魏家的小郎君怎么也在修罗场!几道目光落在老狐狸魏崇身上。魏崇面色如常,放下掰断的筷子。   魏山扶后脖颈一凉,他摸了摸脖子,环顾两下,对上了他爹阴恻恻的微笑。   “……”   长孙蛮是个有良心的幼崽。虽然她娘独断专权,好为人师,但比平就殿的老头儿何照青好太多了。她没想太久,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我要跟阿娘待在一起。”   她爹又道:“你已经七岁了,不能总待在你娘身边。幽州那儿风景不错,玩儿的也多,你会很喜欢那里的,阿蛮。”   万俟葵忍不住拉过长孙蛮,将她掩在衣裙后。她忍下怒意,低头矮身道:“燕侯,小郡主已经表明了态度,她现在还不想去幽州,您就不要步步相逼了。”   长孙无妄直起身,折扇轻拍,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掌心。   席间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峨冠博带,丹凤眼藏满算计,正是冀州刺史王岳。他夫人为公西氏族亲。   王岳朝皇帝缓声道:“陛下,七年父女久别,实非常人所受。微臣以为,应当尽快护送清阳郡主回幽州,同燕侯一尽天伦之乐。”   “陛下!万万不可啊!清阳郡主乃长公主膝下独女,怎可贸然送郡主出京!”徐州刺史姚恕站出来说话了。他是萧望舒食邑之地的郡守,一向忠心耿耿。   皇帝左右为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左手是垂眸不语的萧望舒,右手是笑眯眯的长孙无妄,前面还有两个唾沫横飞的州郡重臣。皇帝叹口气,招来下方的智囊团魏崇,“魏卿啊,这件事你怎么看?”   魏崇站起身,抖抖衣袍子,恭谨地支了个昏招:“陛下,这是长公主与燕侯的家事,我等外人岂能随意置喙?再者,依臣拙见,长公主想必已有了决断。”   话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长孙蛮在万俟葵身后探头,望见她娘亭亭立在那儿,鬓间那只凤衔珠颤颤巍巍,再往下,是一双清凌淡漠的眼睛。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心里发慌,小手蜷成拳头。   萧望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熟悉的冷香漾在鼻息,像冬日里干净的雪。长孙蛮安稳了些许,她低下头,听得她娘语调平平道了句:“燕侯多久离京?”   长孙蛮瞳孔略张,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萧望舒冷淡至极的脸。   长孙无妄早有预料般笑了笑,道:“幽州行路艰难,四日后就得离京。”   萧望舒点点头,平静放下手,“那好,离京之日,公主府会将郡主的一应行囊都收拾好……”   “娘!”   长孙蛮拉住她垂落的衣袖,急声道:“我,我不去幽州!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会乖乖读书,你不要……”   “阿蛮。”   萧望舒淡淡唤住她:“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那日书房里我说过的话。七岁知礼,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该懂得自己郡主的责任。”   长孙蛮松开手,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难过过。即便再世为人,得知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她也一直活得没心没肺。连长孙蛮自己都没想到,那个在病床前夜夜守着她的公主娘,会在今天选择放弃了她。   她扬起下巴,努力抬高视线,想要望进萧望舒的眼底,那里除了一层蒙蒙黑色,什么也看不到。   长孙无妄目露讥诮,“长公主,阿蛮是我的女儿,她不需要懂得什么郡主之责。更不用像你一样,蝇营狗苟的活着。”   全场人倒吸凉气,空气凝滞了几分,霎时静得呼吸可闻。   蓦然间,萧望舒抬眼,唇角轻勾:“长孙时,你难不成又是哪般君子?人人都道你不忮不求,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沐猴而冠。”   “啪”地一声,折扇一顿。长孙无妄盯着她,笑意渐无。   ……   一场国宴办得惊心动魄。   长公主与燕侯不欢而散,皇帝直呼头疼,火速奔回内宫去找楼美人。薛皇后和钩弋夫人相视一笑,接着狠狠甩袖而去,底下党羽见状也纷纷散开,各回各家。   人流汹涌,长孙蛮垂头丧气地绕过食案,从边儿上出去。两侧守着的宫人默默跟在后面,长公主已经先走了,她们受万俟葵交代,一定得看好小郡主。   半路上杀出一只拦路虎。林滢拎着花裙子,身上的毛绒斗篷一甩一甩,她气喘吁吁停下,拉着长孙蛮的手臂:“停,停!长孙蛮,我喊你那么久好歹吱一声成吗?”   长孙蛮停下步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吱。”   “……”   林滢匀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汗热,她扯着斗篷往下扒拉,一边脱一边嚷道:“长孙蛮,你要跟你爹回幽州去了,那幽州在哪儿啊?南方还是北方来着,要是从长安坐车过去得坐多久啊?”   长孙蛮并不是很想理她。林滢等了半晌没动静,扭过头一看,正瞅见长孙蛮站在鹅暖石上,用脚尖拨弄石头缝里冒头的草根。   “你怎么不说话?我正问你呢!”   “你问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长孙蛮!”   被喊者顿住动作,一张小脸躲在阴影里,让人瞧不清神色,“林滢,你过来找我说话,你娘知道吗?”   提到亲娘丹阳,林滢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她勉强嘴硬道:“我找谁是我的事!我阿娘管不着。再说了,就算知道又怎么了?我娘又没说不许跟你玩。”   是啊。这就是她七年来过的日子,不知风雨,也不知世故。安逸到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大人。   长孙蛮笑了笑,从鹅暖石上跳下来,她走到宫灯下,暖黄的光照在莹白小脸上。林滢见状也走了几步,她傻乎乎抬起脸,凑近宫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长孙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长孙蛮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你这是在干嘛?林滢你想满脸落灰啊。”   她扯着人往后退。林滢脸有些红,但她可不会承认,“我刚刚是在看灯画!你到了幽州就别贪玩了,好好读书,我,我会来看你的。”   “我贪玩?搞清楚是谁天天爬公西家的院墙,就等着看一眼某人的小哥哥。还不说你课业没我好呢。”   “……你跟魏山扶天天打架,你还有脸说我!”   “我们之间纯粹的父子情谊,跟你的小哥哥一样吗?”   林滢气得跺脚,她一把抢过婢女手上的小盒子,恶狠狠塞进长孙蛮怀里:“你在幽州好好等着,等本郡主学业大成,一定杀过去让你目瞪口呆!”   林滢这成语学得登峰造极,捧着小盒子的长孙蛮已经目瞪口呆。   ……   筵席已散了有一会儿了,魏家的马车却还没动。魏崇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打望了一眼,不远处他儿子正拉着平就殿老先生请教学问。   掌殿博士何照青这会儿有些醉了,他扶着门柱子,眯瞪了好几眼,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是你啊。你这么晚,嗝,找先生有什么事啊?”他扯了个酒嗝,脑子一抖,有些清醒了。   魏山扶捂住鼻子,满脸嫌弃,瓮声瓮气地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想了许久,还是请先生解惑。”他停了两三秒,又迟疑着:“先生若是醉了,那学生……”   “不醉,不醉!”何照青抹了把脸,挺了挺腰杆,做足了尊师派头,“你且说来听听,让先生好好给你琢磨琢磨。”   魏山扶喉头紧了紧,他用力蒙住了口鼻,仿佛这样也能蒙住他呼之欲出的话,“先生,朋友之间必须坦诚相待吗?”   “然也,非也。”   何照青捋着美髯,摇头晃脑,慢悠悠吟道:“《论语》中提过,当你该说时却不告诉朋友,这叫失人;当你不能说时却宣扬开来,这叫失言。朋友间如何坦诚,该怎么坦诚,都是一种智慧。当然,你年纪尚小,若要做到’不失人亦不失言’,实在是有些为难。”   魏山扶还是似懂非懂。他放下手,不安地踢着石子儿,似乎那把折扇也能踢出心头。   半晌,他闷闷道:“若是不说,她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或许,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何照青心里一琢磨,顿时想明白了,左不过是小孩子舍不下的总角情谊。他咳嗽两声,提醒自己的好弟子:“你现在还小,这种事情过些时日便会忘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总会再遇见一个更优秀的人。”   魏山扶叹气:“我当然知道会遇见更优秀的人啊。毕竟比长孙蛮还顽劣的人实在是少,而且此人还要又懒又馋,又不思进取,又好大喜功……先生,你说的我都知道啊。”   何照青扶了扶老腰,酒喝下去老寒腿又犯了,他得赶紧回去坐坐。遂没好气地哼道:“既然你都知道,那还跑过来问先生!”   石子儿一下蹦得老远,魏山扶停下脚,脸上迷茫。   “可是,长孙蛮一直想撮合她爹娘。而我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不会成功的原因。” 第17章 玉京(八)   公主府这两日很低迷。   长孙蛮趴在桌案上,春娘在耳边叨念:“幽州苦寒,殿下也不拦着。唉,长安的天都够冷了,再往北边儿去,您受不住这苦头哪。”   她转过脸,枕在小胳膊上,眼前是小巧玲珑的青釉瓶,两三枝红梅簇簇拥拥,割裂出凌乱的视线。   春娘理完香膏,手边还堆着四五层的梳奁。她心里忧虑,一想到长孙蛮会远去幽州,眼里又泛起酸涩,匆忙间低下头,背过身抹了抹脸。再回头望一眼,小姑娘伏在案上,模样静得出奇。   春娘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顿时在眼里打转,她呜咽道:“您还这般小,怎能离得了母亲!要不奴婢再去求求殿下,说不准殿下正后悔呢。”   长孙蛮撑着胳膊,又将脸转了过来,“春娘别去。阿娘决定的事何时变过,你过去哭闹一番,只会惹得阿娘心烦。”   春娘心里一颤,她又抹了抹泪,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您身子这么弱,如何能去幽州。且不说边地苦寒,就是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难熬哪。”   到底是乳嬷,她的担心不为多余。长孙蛮叹口气:“春娘,不用担心。会有随行婢女照顾我的,再说有我爹在,不会出什么事。”   春娘垂下头又落了几滴泪,“就是有燕侯在,才叫不放心。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噎食了。孩子带着不细心,偏生还要抢过去。您一个女……”话音猛顿。她背过身,僵着手翻了翻箱笼,“奴婢再去看看,还有什么忘带了。”   长孙蛮似无所觉,又伏回案上。她望着那几枝红梅,掩在袖角里的手指头蜷缩起来。   阒然无声中,院外传来阵脚步声。婢女打起帘子,手上提了个小箱笼,“郡主,文小娘子刚送东西过来了。”   长孙蛮连忙蹭起身,蹬蹬跑过去,摸了摸精致小巧的箱笼,疑惑道:“她怎么没进来?”   “这是她婢女送过来的。小娘子应该在马车上,没有下来。”   长孙蛮沉默了会儿。文家势力大损,始作俑者还是她的亲娘。任谁也生不出亲近的情分。那些在公主府玩闹的时光,似乎已经在这个年末回不去了。   “她说了什么吗?”   “婢女说,小娘子愿郡主长安。”   她打开锁扣,里面放了一条小帕子,三个香囊,还有一支笔,一本书。翻开书扉,上面是满满当当的娟秀笔迹。   长孙蛮一把拿起书册,踩着木屐跑出了庭中雪地。   ……   前院亲卫看到长孙蛮跑过来,脸色微变,呼道:“郡主,这里雪路颇滑,当心脚下。”   长孙蛮喘着气,问道:“文家的马车呢?”   “似乎还停在外面。”   跨过门槛,往西路探头一望,便看见角落里停着的青色马车。文家婢女踩着杌子上车,手上垂着油纸包,是刚买回来的新鲜点心。   长孙蛮气息渐平。她一路跑过来,寒风凛冽,嘴角都有些发干。等人撩起车帘后,露出了文曦的一张脸,长孙蛮不由抿了抿唇。   “阿蛮?你怎么出来了…还是跑着来的?”   “来都来了,你怎么不去小庭院找我。”   文曦往边上挪了挪屁股,给长孙蛮腾了个位置。她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望向窗外,道:“我,我怕你娘不高兴。除了进宫见霜霜,祖父不许我出门。我也是昨日听了霜霜说的,才想法子过来一趟。”   那本书摊在膝头,长孙蛮低头慢吞吞翻着,道:“你的课业向来优秀,把笔记都送给了我,明年开学课考,老头儿责问你怎么办?”   没再提家里的事,文曦松了口气。她扬起嘴角,颊边有两个小梨涡,“不用担心,我都记住了。虽然没有魏山扶那样的过目不忘,但我看得多,也是能记在脑子里的。对啦,那个小帕子是专程绣给你的除岁礼。”   “你说得对,兔子真不好绣,我花了好些功夫才勉强绣出来。本来想过段时日送给你,可是……”文曦暗淡了眼睛,低着头道:“我绣工还没练好,只配了香料,香囊是乳嬷做的。你要是想长安了,就拿出来闻闻,可别忘了我们。”   长孙蛮停下翻书的手。小孩子的殷殷期盼多么天真。连精刃都会随时间腐蚀,更可况几个香囊。她拉住文曦的手,认真道:“我不会忘记的。文曦,你也不要忘了我。还有霜霜。”   文曦使劲点点头,眼里已经冒上了泪花。   长孙蛮顿了会儿,她其实跑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两日萧望舒看得紧,魏山扶第二日也没来府上寻她。自己心里藏着的疙瘩,正要人解。   “文曦,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怎么了?”文曦抽噎两声,掏出小帕子擦了擦脸。   没有小镜子,她擦得一点也不干净。长孙蛮拿过帕子帮她,道:“你自小读的书就多,可曾读过一些关于我朝律法的书?”   文曦微愣:“律法我看得不多。但先生曾列过一些课余书籍,里面正好有本《明律》,我是读过的。”   “那里面是怎么写爵位继承的?”   “爵位?”   文曦皱起眉,“阿蛮,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长孙蛮放下手,闷闷叹口气:“魏山扶说,再往后,我爹的爵位很有可能不是长孙家的了。”   文曦张大了眼。   过了小半会儿,她才迟疑着说:“其实,他说得也并无道理。”   长孙蛮呼吸微滞。   车厢外远远传来了春娘的呼唤,文曦绞着小帕子,一脸担心。   “阿蛮,继承这个事,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书上提到过,我朝礼法有明律,凡官荫袭爵者,惟嫡长子孙。你我都是女孩儿,是不能继承家中基业。”   “……若无嫡子呢?”   文曦默然。愈来愈逼近的脚步声停在车厢外,她轻轻说道:“我不知道。”   长孙蛮捏紧手心。   在这一刻,七年前她爹娘击掌盟誓的缘由似乎快要呼之欲出了。   长孙蛮猛然抬起头,一把撩开帘子,不顾春娘的惊呼,撑手跳下马车。狂风卷起她的碎发,却没遮住那双明亮如炬的眼。   公主府深雪覆顶,像一只匍匐在长安的沉憩巨兽。她拎起裙摆,跑过曲折回廊,急速的心跳声,和着脚下木屐作响。   “嗒、嗒——”   长孙蛮径直奔向了纤阿台。   ……   国宴回来后,母女两人就没见面。长公主避而不见,小郡主也赌气不出。后日便要离别了,府里人尤为着急,再这么别扭下去,母女俩再见之日可就难了。   廊下奔来的小身影渐渐明了,门口婢女又惊又喜。她赶忙上去搂住长孙蛮的肩,提防她雪地滑倒,“郡主怎么一个人跑来了?雪天里得小心些走,要是摔着可疼了。”   长孙蛮抿紧嘴,固执得一言不发。她推开婢女怀抱,直入暖阁。   屋内侍奉的众人皆有些错愕,王野正站在硕大屏风前。他蹲下身看着她,道:“郡主。”   到这会儿,长孙蛮才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阿娘说。”   众人面面相觑几眼,没听得长公主反对,纷纷退出房门,独留一个王野。   长孙蛮皱眉,内室传来她娘的声音:“你先回去,按孤说的做。”   门扉掩去王野的脸,长孙蛮心烦意乱,她知道,她娘又下达了什么命令。   萧望舒倚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淡淡问她:“你急匆匆过来,是找我什么事?如果还想说不去幽州,那就不必提了。小庭院那边我已吩咐好,后日一早,你爹就会派人来接你。”   “阿娘。”长孙蛮站在屏风边儿上,她的目光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榻上美人,轻轻道:“对阿娘来说,我是什么?”   萧望舒手一顿,指缝那页纸落下。她抬起眼,看见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微微蹙眉,道:“你身边怎么没人伺候?大冷天跑过来,真当自己身子好全了。”   长孙蛮抿着唇,不愿放过那个问题。   “那日在这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所以阿娘,阿蛮是什么?”她捏紧袖笼,小脸上的一双眼乌黑执拗,字字清历,“是你的孩子,还是一个困住幽州的枷锁。”   那卷书乍然坠落。萧望舒收起发僵的手,眸光微暗,“你听到了什么?”   长孙蛮没有意外,当她决定要跑来问清这一切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迎上萧望舒的目光,脆生生道:“阿爹骗了你,伤了公主府很多人。也利用了我,想除去那个并州来的坏女人。还有七年前,你和阿爹击掌盟誓,这些我都知道了。”   萧望舒点点头,问:“那你跑过来质问我,还想听到什么?”   她的眼睛锋利如冰,长孙蛮紧紧蜷起手,回应她道:“我想知道,阿娘当年为什么不想生下我。”   “那不是你。”   长孙蛮微愣,“什么?”   萧望舒站起身,膝头那件织毯滑在脚边。她慢悠悠走过来,“那不是你,阿蛮。不能生下的是嫡子,但你已经成为我的女儿。所以你跑来纠结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因为它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消失了。”   长孙蛮忍不住反驳道:“可若是阿蛮生为男儿身,阿娘也会杀了我吗?”   咫尺之距,萧望舒停下步子,静静注视着她,“你还是没有听明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才是阿蛮。若你生为男儿,那这个世上从头到尾都不会有阿蛮。”   长孙蛮听明白了。没想到上辈子她哲学回回红灯,今天还能有听懂的一日。   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释然。   “阿爹因为想要嫡子,所以答应了七年之约。可他没有想到,我是个女儿。”   “是。”萧望舒侧身,“太医受了指示,告诉他是个男婴。我在他面前药胎,他不得不与我盟誓。但这七年里,幽州的野心日益增加。狼是永远不会放弃看中的猎物。”   长孙蛮很不解,“可依阿爹的地位,他不愁没有儿子。阿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室内久久无人作答。萧望舒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沉默半晌。   她模棱两可地回道:“你应该是知道了袭爵祖制,非嫡子不可承袭。有再多的儿子,也是庶子。百年前就有不乱嫡庶的铁律,自然,现在的长孙氏只能做一头困兽。”   庶子没有继承权,没有嫡子则无人袭爵。那朝廷势必会收回封地和爵位。   “但阿爹会打仗,单凭这个是无法困住他的。”   萧望舒闻言轻笑,她正过身,道:“你平日里虽喜欢胡闹,却是个极为聪颖的孩子。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困不住长孙无妄。可借由嫡子收回封地,长孙家势必不从。一旦不从,天下群英就有了攻讦的理由。群起而攻之,任幽州百万雄师,也会抵挡不住的。”   长孙蛮心情复杂。她没有考虑到,在这个时代,她娘就已经勘透了群众的力量。这一手借刀杀人,她再琢磨十年也琢磨不出来。   “翻过年我就八岁了,你们却还没和离。所以……这也是原因吗?”   萧望舒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她平静牵起小姑娘的手,蹲下身,道:“很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幸福的家。但为了陛下,为了萧家,我不得不这么做。除非长孙氏自交兵权,否则这封放夫书,我永远也不会写下。”   帝女为尊,她娘不肯点头放人,她爹永远不会获得自由身。   这是用一段婚事,生生封死了长孙氏的活路。   长孙蛮眼里流露出几许不解和疑惑,“先生说过,幽州有很多聪明的人。那他们肯定能看出这个计谋。既然爵位需要延续,为什么阿爹还要尚公主?”   一刹那间,长孙蛮感觉到腕上那双微凉的手,力道一僵。 第18章 玉京(九)   萧望舒垂眸,回避道:“阿蛮,你还小,有些事现在不必知晓。”   “可我已经不小了。前两日宫里宴席上,阿娘亲口说我该懂得自己的责任。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望舒再度抬眼,静静盯了她许久,一言不发。   长孙蛮泄了气,明白再也问不出什么。她咬着唇,道:“那阿娘呢?”   “什么?”   “我的责任是去幽州。就像胡人手里的木偶,不必问也不必说,只需要有一双耳朵,听懂吩咐。那阿娘的责任是什么?”   物是人非,这句话跟少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萧望舒抿唇,转开眸光,“守护陛下和萧家。”   长孙蛮立即反驳道:“可那日书房里,阿娘明明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有什么区别吗?萧家在,则天下不乱,百姓亦能安稳。我护住了陛下和萧家,也就是护住了天下万民。”   “可陛下不是一个明君。先生曾说,明君或开国守业,或励精图治。但我在平就殿晨诵两月,宣室的钟鼓声就响了一回。陛下根本就没有上朝!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萧望舒蹙眉,她收紧了手,低喝道:“放肆!陛下的事岂容你来置喙,我看这些日子你是越发胡闹了。现在就回小庭院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出来。”   长孙蛮摇头,她挣脱开手腕,眼睛湿漉漉的,“阿娘明明都知道,就是不愿意去听。你其实只想守住这个位置!为了它,你可以委屈自己,不和阿爹和离。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抛弃我!”   萧望舒气息微急。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姑娘的细发。   却被后者一掌挥掉。   “可我不是阿娘,我不愿意!”   小姑娘转头跑出去,门外婢女一阵惊呼。又有几人匆忙进屋,萧望舒正撑着屏风起身,身形晃动。   婢女连忙扶住她,“殿下!”   萧望舒按住额心,深吸了口气,“无事。”   “把她带回小庭院,没有孤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躺回软榻上,她闭着双眼,吩咐道:“派人去请御史丞傅誉。”   ……   长孙蛮冲出纤阿台,头也不回地跑到前院。婢女跟在她身后,雪天里都不敢跑得急,没能及时拦住她。   眼看越走越远,婢女一急,朝门口亲卫呼道:“快!拦下郡主!”   奈何她成了水中游鱼,亲卫们也顾忌着身体,不敢下手太过。长孙蛮愣是拼着一腔孤勇,冲出了府门。   一抬头,跟刚下马车的魏山扶撞个正着。   “你……”   魏山扶讶异极了,看眼她身后,当机立断地伸出手,“快上来!”   长孙蛮三步两跨,踩上小杌子,刚钻进车厢,马儿就嘶鸣疾跑起来。车外还听得几声呼唤,渐行渐远。   魏山扶挠了挠头,憋了半天,“那啥,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长孙蛮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没说话。   魏山扶皱眉。他撩起袍子,半蹲在长孙蛮跟前,问道:“你怎么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他想了会儿,又硬邦邦憋出两句:“那日没来找你,是我遇到了没想通的问题。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长孙蛮还是没搭话。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睫,像是被人遗弃的奶猫。   魏山扶眉毛皱得越深,他“啧”了一声,手指头戳了戳小姑娘的脸。   长孙蛮终于抬起头,小眉头拧了个疙瘩。   她瞪着他:“干什么?”   “我在帮你招魂啊。”   魏山扶手撑膝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长孙蛮,你说说你,知恩不图报,有你这么做郡主的吗。”   “你见过哪个郡主被人追着跑出家的。”   长孙蛮耷拉着肩膀,下巴枕在膝头,一张小脸满是茫然,“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魏山扶,我以前真傻。”   “嗨,正常。”   “……你就不能说点讨喜的话?”   魏山扶拍拍袍子,脚尖一转,屁股一抬,顺势坐在她旁边,懒洋洋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夸你聪明?这也太难为人了。”   那股郁气滞在心头,居然被他三言两语给消了。长孙蛮动动嘴角,无奈笑笑:“魏山扶,你是真的狗。别误会,我这是在夸你。还有,谢谢。”   魏山扶吓得当即滑跪。   他靠背蹭了蹭车厢,稳住屁股,结巴两声:“你,你不对劲!你居然会跟我道谢!”   “……。”   长孙蛮抬起手,一颗爆栗扔在他头上,微笑:“天生优雅,惭愧惭愧。”   魏狗痛呼,捂住脑袋震声怒吼:“长孙蛮!这是我的马车,你赶紧麻溜的下去!”   长孙蛮蒙住耳朵,摇头晃脑:“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   半晌,车厢内重归平静。   马蹄声哒哒响着,魏山扶坐在窗下,抱臂睨她好几眼。长孙蛮转过脸,闷闷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刚到底怎么回事,跟你娘吵架了?”   “算是吧。我只是突然认清了,我娘无时无刻都在权衡利弊。”   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实在不像是小孩子。但好在魏山扶也不是个正常人。   他点点头,出人意料地安慰着:“你娘是长公主,自然会考虑得更多。你看,我家跟公西家向来不和,但我爹不照样推举他家的人上任青州。我爹说了,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利弊权衡。每个人立场不同,利弊也不同,更会随着时间去改变。固守想法的话,很容易在朝廷里待不下去的。”   单就魏崇推选孙兴一事,魏山扶铺开了跟她细说。长孙蛮大概听听,就忍不住打断他:“这些我都能懂。我只是无法接受,我也在我娘的权衡范围内。”   她别过脸,慢慢说着:“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容易抛下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我心里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还有许多事,她不告诉我。宁愿我误会她,我娘也不愿意说出来。”   魏山扶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没等到聒噪回应,长孙蛮瞥眼,见他脸上颇为苦恼,“你这是怎么了,搞得就跟是你一样。你可比我好多了,谁不把你当香饽饽守着哪。”   两眼相对,魏山扶嗫嚅着唇,实在憋不出子丑寅卯。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苍青色的绫带落在肩头。   渐渐地,长孙蛮收了笑容,“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我……”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满是纠结。   长孙蛮坐直身,脸色严肃:“我今天被告知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两件。你说吧,我好好听着。”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魏山扶放弃挣扎,端正身姿,双眼平视前方,干巴巴道:“你爹手上那把扇子。”   长孙蛮疑惑:“扇子,你是说那把折扇?我爹常年都带着它,这很平常呀。”   魏山扶瞥来一眼,迟疑发问:“你就不好奇你爹大冬天还带扇子?而且,你见他打开过吗?”   长孙蛮怔住眼。   憋在心口的话终于说出来。魏山扶松口气,软下腰身,道:“那把扇子我看见了。你如果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过……”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她,轻轻问道:“长孙蛮,你真的会离开长安吗?” 第19章 嵯峨(一)   车轱辘撞在石头上,咯噔一下,震得人左摇右晃。   长孙蛮慌忙抓住木案,眼神复归清明。她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心神不定地喃喃:“我爹每次过来,都在冬天。没错,几乎是时时刻刻,他都握着那把折扇。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她抬起眼,坚定万分地点头:“告诉我,扇子里面是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显然是忽略了那句询问去向。   魏山扶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他心里打起鼓来,犹犹豫豫:“你,你不要太当真了。说不准还是我看错了,你回头仔细去问问你爹,他保准会告诉你……”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长孙蛮仍盯着他,鹿眼圆睁,像两颗乌黑饱满的龙眼核。   魏山扶摸摸鼻尖,实在扛不住她,连连摆手求饶:“我说,我说。不过事先说明白,我也没看仔细,具体的你还得亲自去瞧瞧。”   然后,他局促地咳嗽两声,接上话:“笔墨纸砚这四物,有一种宣纸极为名贵,唤做粉蜡笺,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平日里用的宣纸不正是此物?”长孙蛮不明白他的用意,连番催促:“好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听不得你说废话。”   魏山扶无奈摊手,“我可从来都不说废话。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粉蜡笺。此物最早出自宫闱,因为纸质挺括平润,运笔有神,且不易腐坏,本是帝王御用之物。后来雍帝治下,粉蜡笺渐渐流传在长安士族中。也因此,少府监为帝王重新制作了一种御纸。”   若说御纸,长孙蛮在紫宸殿见过。她耐着性子附和:“陛下案头的纸我见过,上面还有金粉,色泽也更鲜亮。的确不是我们手中的粉蜡笺。”   魏山扶一拍大腿,“诶”了一声。   长孙蛮抿抿唇角,极力按捺住心火,端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废话。   “我三叔任少府监多年,少府里的东西,我没少去看。陛下用的御纸,是在粉蜡笺上洒层金箔,再用极细的笔勾线描边。砑蜡之后,十分富丽堂皇,故而称之砑金宣。自雍帝始起,砑金宣就为帝王御纸,旁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滔滔不绝地话音微顿,他瞄向她,“不巧,你爹那把折扇里,就有一张砑金宣。”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长孙蛮僵住脸,那股烦躁猛然消散。   她爹那份砑金宣,出自谁手,答案已经不明而喻。除了当年的成宗,别无他人。   长孙蛮慢慢支起腿,垂着眼睫,抱紧膝盖。   魏山扶见不得她这模样,总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他烦躁极了,抹把脸闷声:“那张砑金宣,你……行了行了,那两句话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你要是还想听,我马上念给你。”   她双手发紧,不自觉抠着膝头裙罗,“你说吧,我在听呢。”   临到头了,魏山扶开始紧张。他清咳两声,略微结巴:“幽州卑奴,野心昭昭,当斩草除根,灭其等夷之志。孕为子,必杀之。”   长孙蛮指腹稍停,她抬起眼,问:“你确定,这是先帝写的?”   “先帝喜欢赏赐人墨宝,赶巧,我家留了不少,满屋子都在挂。天天对着吃饭睡觉,我怎么可能会认错!”   长孙蛮吐出一口长气。那双收紧的手,也慢慢松缓开。   成宗笔下,她爹是幽州卑贱的奴仆,却生了谋权篡位的不安心思。对于此等狼子野心,应当不留余地斩草除根,万万不能让他有子息绵延。   她突然有些明悟。也许所有记录上留存的病弱帝王,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无害。   旁边,魏山扶拘谨地搓搓膝盖。他观察长孙蛮脸色,干巴巴憋了句:“反正你外祖父也没见过你,他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是实话。长孙蛮出生时,成宗已经宾天月余,两人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面。   她却微微喘口气,一把按住魏山扶的臂膀,道:“快,让车夫驾去官驿,我要去见我爹!”   魏山扶连忙传话,又转头稳住她:“你别着急啊!虽然这砑金宣看起来像是先帝的,但你娘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你爹一个大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我觉得吧,这事儿你没法再掺和了,反正你爹娘现在都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老整幺蛾子瞎撮合,到时候凑成怨偶……”   “魏山扶。”   “……昂?”   喋喋不休的魏山扶戛然止住,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见长孙蛮咬紧唇,脸色凝重。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有想过,或许我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魏山扶蹙眉,慢慢坐直了身。   ……   小雪飘飘。   雪天里人烟稀少,靠近城郊后,更无人扫雪。马车在雪泥里压出两三道辙痕,一路泥泞。凛冽的寒风吹过街口,官驿旁那棵枯树摇摆,落了一阵细密的碎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带着寒气,一股脑地钻进袖笼。   长孙蛮踩着杌子下车。魏山扶倚着车厢,不赞同地看她:“我劝你最好回去问你娘,你爹这里龙潭虎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你可玩不过。”   出来得久了,她身子发冷。长孙蛮摇头,“他毕竟是我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你不是说骊山那次……”   “就像你之前说的,利弊权衡。为了更广阔的利益,稍微做出点牺牲。”她抬起脸,唇色有些发乌,“我不敢确定未来会怎样,但起码现在,他仍然爱着我。这一点,足以保证我的性命。”   魏山扶神色微愣,目送她快步走进去。   官驿之中,各方诸侯均有定所。   长孙蛮识得路,往年都是在这儿同长孙无妄见面。顺着几座孤院走下去,就是幽州驿所。门口有两个巡逻士兵,疲惫懒散,一看就是刚值了夜。她毫不费力地避开两人,绕进门邸。   一进去,安静得不似寻常。   长孙蛮无所顾忌地穿过中庭,冠幅巨大的枯树下,是一座古朴肃穆的正屋。她深吸口气,使劲推开大门。伏案的两人瞬间抬头,逆着屋外的光,眯眼看清了小姑娘。   何错不动声色地抬手,塞了塞胸口露出的一点布防图,道:“郡主。”   他往后退了几步,露出满是香灰的桌案。看样子像翻倒了香炉,满案灰扑扑一片。   长孙无妄执着金签,正在桌案上划拉香灰。他笑着摆手,让何错先出去,“刚刚说的那些,现在就可以去办了。”   长孙蛮看眼何错,直觉刚刚打断了一番密谋。她下意识就想拦住人,眼睛却瞟见桌案边儿上孤零零的折扇。   好机会!   何错刚转身关门,长孙蛮就冲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扇子。   长孙无妄笑容微滞,“阿蛮,放下,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   她爹撑着桌案,想伸手夺回去。奈何长孙蛮转头蹦得老远。她不管不顾,“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   扇面素白,绘着迢迢山水,中间却缝了一张砑金宣。纸边针脚细密,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岁月已久,砑金宣上折痕深深,墨迹暗淡,早不复原样瑰丽。就着窗下光线,她使劲抻开折扇,目光仔仔细细扫过砑金宣。   蓦然间,视线一顿。   凌乱飘逸的墨迹之下,还有另一处不尽相同的笔锋。那是一个柔美清婉的’好’。   长孙蛮的手,缓缓落下。   她的大字是萧望舒教的,自然认得,这是她娘的笔迹。   现在,她终于恍惚想起暖阁那会儿,萧望舒似乎想要摸一摸她,却被一掌挥落了手。   默然良久,长孙蛮转过身,纠结地看向她爹。   男人正捏着金签,垂眸扫过案上香灰,手中小巧的香炉已然盛了大半。许是察觉到了目光,他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这是为什么?”   “嗯?”   长孙无妄停手,掀眼看她。   小姑娘站在窗下,没有进屋时光线忽明忽暗,露出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他眉头一蹙,责备道:“阿蛮,雪天里不可胡闹。你身边伺候的乳嬷呢?”   长孙蛮扬起折扇,目光炯炯,“阿爹,为什么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长孙无妄微微眯眼,盯了她一会儿。   他心知长孙蛮是知道些什么了,也懒得再去隐瞒。   金签划动,案上香灰被拨入香炉,他淡淡说道:“陈年琐事太多,我已忘了大半。有些东西需得日日看着,念着,想着。这样,我才难以忘怀。”   这一刻,心里那股郁气,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来。长孙蛮瞪大了眼,声音拔高:“阿爹,你早就知道先帝逼迫她。阿娘不是自愿的!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长孙无妄顿住手。   等她心绪稍平,他才笑了笑,温声说:“阿蛮,你很聪明。你娘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清楚。没有人能逼迫她干些什么,成宗这封信,只是送了一场顺势而为的东风,让她能够借风使船。至于自愿……可以不生下我的孩子,她求之不得。”   长孙蛮摇头,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如果说在马车上,还不满她娘把利益权衡在她身上;那么现在,长孙蛮显然意识到了,这里面深藏着另一个内幕。   萧望舒为了哄她,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营造出一个受害者的假象。而不是像那会儿,被她愤怒地打回了手。   这个内幕,她不知道,长孙无妄也不知道,只有萧望舒一人承受。   长孙蛮握紧折扇,她扬着声,咄咄逼人地质问:“阿爹既然能拿到这张纸,那一定提前知道了阿娘要干什么。明明心知肚明,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还要与她定下七年之约!”   室内乍然安静。   坐在案前的男人放下金签,修长的手搭在唇侧,他垂着眼,许久未曾答话。久到长孙蛮腿肚发酸,刚一动弹,陡然听得他一声嗤笑。   长孙无妄放下手,金签勾在指尖,灵活翻转。他微微敛着眸子,眼底昏幽无光,懒懒道:“幽州长孙氏,能被嫡公主放在眼里,上演一出她精心策划的大戏,实乃三生有幸。阿蛮,我只是想看看,她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他眼一抬,唇角扯出一笑:“所幸,萧氏女并非浪得虚名。她不出意料地选择了皇权,没有选择我们。我那时就在想,若有一日,幽州卑奴踩着萧家尸骨登位,她会是什么模样。”   “啪嗒。”折扇摔落,长孙蛮惊愣在原地。 第20章 嵯峨(二)   她爹这是堂而皇之地在说,自己要谋权篡位了。   长孙蛮咽口唾沫。她舌头打颤,艰难说到:“阿,阿爹,我娘她不是这样的,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你不能这么草率地下结论。”   她爹笑容未变,手指一夹,那枚金签霎时停稳。他慢条斯理地盖上香炉,起身走过来,停在那把折扇前,伸手捡起了它。   “为了印证她有苦衷,你就急匆匆跑过来问了这么多。那阿爹现在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阿蛮。”   “什么事?”   “笃笃——”   敲门声后,传来何错的回话:“君侯,所有人马已经就绪。”   长孙蛮心头一跳,不由后退几步。半道上却被她爹一把抱了起来。   长孙无妄挪挪手,微笑:“跟阿爹回幽州吧。顺利的话,十日后就可到那儿了。”   长孙蛮睁圆了眼睛,“现在!不是说后日早上吗?”   男人单手抱着她,跨步走了出去。何错早已候在门外。长孙蛮扭过头,庭院里站了乌压压一群人,身着黑色劲装。一眼瞟过去,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婢女姐姐?”   长孙蛮错愕万分,着实没想到京郊别院的一排排小姐姐,居然是她爹的死士。   她爹穿过众人,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即刻启程。”   底下人纷纷应声散去,眨眼间就走了个干净。   长孙蛮拉住她爹衣襟,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还不知道。还有春娘,她收拾了好几天东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长孙无妄低眼觑她,安抚道:“一应事物我都备妥了,你不必担忧行路难受。队伍里也有医士,是我从幽州挑选出的最好医工。”   “可是我娘还不知道!我不告而别,她会伤心的。”   小姑娘挣扎着要下地,男人毫不费力地收紧手,桎梏住她的动作。   长孙蛮气得脸红脖子粗,她爹却淡淡说道:“要是让你娘知道了,我们就走不出长安了。”   “……诶?”   长孙蛮仰头。   “阿蛮,明日入夜后,长安四城八门将派重兵把守。后日一早,公主府里是数不清的羽林箭阵。”他垂下眼,盯着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我原本打算今夜带你出来的。结果你倒自己先跑来了。这样也好,我们现在出发,公主府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长孙蛮满脸复杂。她可算是看明白了,今天她爹娘都在密谋些什么事。她冲进纤阿台暖阁,看见了领命的王野;转头再跑进幽州驿所,却发现何错跟她爹伏案对坐。   整了半天,这两人都打算暗搓搓搞事。   她爹脚程快,正屋已经离远了。长孙蛮指着那间大屋子,问道:“所以你们是被我吓了一跳,洒倒了香炉灰吗?”   长孙无妄笑意微深。何错跟在旁边,闻言“扑哧”一声,否认道:“小郡主,您可识得一物,叫做沙盘。”   沙盘谁不知道啊,作战指挥都要靠它。   长孙蛮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案上的香灰是拿来当沙盘用的?”   “正是。不过比不上大军里的沙盘,这次行事匆忙,做的十分简易。”   长孙蛮认清事实。在她爹这个黑切黑眼皮子底下,凭她的智力,就别想溜回公主府了。   她放弃挣扎,闷闷不乐说了声:“我要去跟我朋友道别。”   长孙无妄盯她一眼,无动于衷。   长孙蛮鼓鼓腮帮子,继续道:“是魏山扶送我过来的,他就在外面。我不会乱跑的。”   何错递来一柄窄刃长刀,黑鞘上勾缠着乌金沥纹,仔细打量下去,刀身足足比长孙蛮还高一头。   她爹将折扇塞进怀里,一手接过长刀,懒洋洋睨她:“让何错陪你去。一刻钟,没回来我就去公主府要人。”   刚站稳的长孙蛮一个趔趄,眼疾手快扒拉住她爹袍角。   ……   也不知道何错从哪儿绕的路。长孙蛮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没看见。快步走过环廊,步至门邸,外面停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长孙蛮撑着车辙,费力撩起帘子,拉着嗓子喊醒沉睡的人:“魏山扶!醒醒,醒醒。”   魏山扶揉揉眼,尚有些蒙昧。他呆呆盯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道:“长孙蛮,你跟你爹说完了没。说完了就赶紧上来,我还等着回去补觉。”   “……。”长孙蛮一腔热情喂了狗。她嫌弃皱皱鼻子,“睡睡睡,你家车夫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走路回去哪。”   魏狗呆滞。   似乎是不敢相信,他连忙蹿出来,东张西望好半会儿。雪色茫茫,半个人影子也看不到。   “不慌,你出来这么久不回去,你爹肯定会派人来找你的。”长孙蛮好言安慰。   “……我等你那么久,银霜炭都烧没了,再等下去会冻死人的。”   “啊这。”   长孙蛮为难,扭头看了眼何错,后者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形如石雕,就差头顶’有事烧纸’四个大字。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转过话题:“那个啥,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你帮我跟文曦她们带句话,就说我以后会回来看她们的。哦对还有泥猴,告诉他不许再欺负霜霜,不然,不然我托林滢揍他!”   魏山扶听她第一句话,正了脸色。接着越听越皱眉,最后忍不住反驳道:“林滢立志要做个淑女,让她揍人还不如让霜霜自求多福。”   长孙蛮小手一挥,“嗨,你以为她身边那几个老嬷嬷跟着干嘛的?我就是吓唬吓唬泥猴,再说了,林滢一张嘴就够损人了,泥猴每次都听得脑壳疼。”   这话说得在理。魏山扶闭嘴。   没过两秒,他犹犹豫豫又开口:“你真要去幽州啊。”   “那不然呢。我爹啥都收拾好了,就等我过去了。”   “可我听说那边苦寒,你……这么弱,能在那儿待?”   长孙蛮瘪瘪嘴,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我爹是铁了心要带我走,我娘还不知道呢……好了我不能耽误了,我走了,魏山扶。”   她朝他挥挥手,放下了帘子。   冷气隔绝在外,魏山扶默了会儿。他撩起窗帘,露出一张脸,朝长孙蛮的背影喊道:“长孙蛮!明年我就可以去游学了,到时候我来幽州找你玩!”   眼睛有些发酸,长孙蛮眨了眨睫毛。她转过身,使劲点点头:“好!你一定要来!”   魏山扶趴在车窗上,他伸出手,迎着寒风挥了挥,似是告别,又似做挽留。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何错提醒道:“该过去了,君侯还等着的。”   长孙蛮垂下头,模样恹恹,由着他抱起身,疾步离去。她伏在肩头,透过云雾般的雪色,瞧见另一头走来一道粗狂身影。   她想,车夫回来了,魏山扶应该不会冷了。   ……   长孙无妄站在骏马旁,手中白布拭过长刀,落在雪泥里。血渍洇在上面,不一会儿就晕成大团大团的绯色。   长孙蛮脖子一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爹眼观八方,当即问道:“可是冷了?来人,去把毯子铺上,再把狐裘拿出来。”   死士的动作向来很快。何错将她放在马鞍上,披上狐裘。长孙无妄系好佩刀,翻身上马,把她搂在怀里裹着,“阿蛮,先忍一忍。等到了洛阳,就可以坐车行路了。”   长孙蛮愣怔,“阿爹要去洛阳?”洛阳可有萧望舒不少眼线。   “是。”她爹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淡声说着:“兵行诡道。反其道行之。”   看来刚刚屋子里的香灰沙盘,她爹已经把她娘的招数给看透了。   长孙蛮一脸复杂。   但当他们即将驶出外城门时,后方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长孙蛮从她爹胳肢窝探头,瞄眼一看——屁股后面是策马狂奔的公主府亲卫,一辆玄色马车紧随其后,被众人簇拥而来。 第21章 嵯峨(三)   “君侯!后方追击者约百人!”何错压低了身子,几乎伏在马背上。   长孙无妄手腕一绕,缠紧缰绳,喝道:“加速前行!”   城门近在眼前。   狂风卷起狐裘白毛,露出长孙蛮不安的眼睛。她盯着那道愈来愈近的城门,心脏咚咚跳得极快。一旦出了这道门,她很有可能真会去幽州了。   大概是心理作用,长孙蛮总觉得城外索桥在缓慢拉起。   随后,马匹嘶鸣一声。她爹收紧了手,长孙蛮身子一腾空,再狠狠落回马鞍上。   长孙蛮回过神来。她攥紧狐裘,心有余悸地浑身打颤。很显然,刚刚看到的不是幻觉。护城河上的索桥的确被人拉起。而她爹明显急了,马儿跑得更快。   长孙蛮费劲扒拉住狐裘,企图蒙住脸当只骆驼。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自己空中飞人的傻样。   奈何屁股磨得生疼,长孙蛮“嘶”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垫在下面的毯子刚刚飞掉了。   ……救命。   长孙蛮绝望落泪。她的屁股有多疼,她爹的马儿跑得就有多欢快。   后方遥遥传来亲卫的呼声:“长公主令!速关城门!”   可惜来不及了。   一群人化为飞驰的残影,迅疾穿过城门,再从半高的索桥上一跃而下。   世界终于清静了。   长孙蛮呼哧带喘,脸色微微发白。随着她爹一扬马辔,身影扭转,她的视线中撞入那辆马车,正停在河对岸。   索桥停止拉升,静静悬浮在半空。过了会儿,玄色车帘被一只手撩起,露出萧望舒冷淡至极的脸。   “燕侯,四日之期未到,你现在贸然离京,恐怕不妥。”   “妥不妥,都是长公主一人说了算。只是难为了公主府整装兵戈,相候多时。”   “燕侯去意已决,孤不会强留。那便放下清阳郡主吧。”萧望舒平静说道。   长孙无妄陡然一笑,“长公主若是忘了,我好言提醒一句。前日国宴众目睽睽下,长公主亲自允诺,让我带阿蛮离京。”   “孤也问了,燕侯何日离京。”她抬眼,神色恬淡,“四日之后,才是离京之日。在此之前,我儿阿蛮绝不会踏出长安半步。”   长孙蛮夹在她爹胳肢窝下,瑟瑟发抖。   她现在不仅是屁股疼,脑壳也疼。长孙蛮算是发现了,这两人打一照面就要互呛两声才舒坦。魏山扶说得对,她爹娘根本就没必要瞎撮合。保不准脾气一上来,两人先互捅几刀过过瘾。   至于剧本里的剧情……长孙蛮眨眨眼,她跟杰克苏男主已有父子情谊,就算以后利益相悖,总不至于逼到绝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阻止她爹娘相杀。   相爱不行,相敬如宾也做不到,那当个熟悉的陌生人总行了吧。   “放索桥!”   一声大呼,迫使长孙蛮收回思绪。不知道她爹娘刚又说了什么,总之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悬在半空的索桥缓缓放下,萧望舒冷冷发声:“燕侯公然杀戮官驿士兵,挟持清阳郡主,叛臣贼子,当为诛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爹马头一转,停滞的队伍再次急速狂奔。   奔袭三百步,一发羽矢凭空射来。   长孙无妄拔出长刀,一挥斩落。他目不斜视,沉声命令何错:“左右两翼退居断后,命十五人搜寻弓箭手,就地格杀。其余人等策马上来,保护好郡主。”   “是!”何错迅速传令其下。   长孙蛮裹在狐裘里,提心吊胆,待听得座下马儿一声长鸣。长孙无妄拉住了缰绳。   她舔舔嘴角,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她爹的人,正跟她娘的人,不分伯仲地拔刀相向。不远处滚滚风尘中,萧望舒的马车平稳驶来。   长孙蛮艰难吞口水。   她爹却在这会儿,闲情逸致起来,就着掌心长刀,轻轻拍了拍。   锵声清脆,他笑道:“长公主好心思,居然用两夜的功夫,就安排的如此事无巨细。我猜猜,长安边防各路三里,你都布置了暗哨与弓箭手。”   萧望舒撩起窗帘,“孤不可能放虎归山,更何况是一头狡猾的狼。把阿蛮放下,孤许你先行十里路。”   “然后再被你的亲兵狼狈追逐?长公主,如何以物易物,我很早就教过你了。”   刀锋一侧,冷光打在他颔尖,长孙无妄慵懒笑笑:“寡恩之主,谁敢轻信。”   长孙蛮一动不动,生怕一抖腿被她爹的刀划伤。她只能看着她娘冷笑一声,抬手就要下令。   突然,后方传来更加迅疾的蹄声。   “哒、哒——”   长孙无妄凝眼,死士瞬间聚拢在他身侧,拱卫相护。   不远处尘土滚滚,现出两三策马奔来的人影。领头之人正是王野。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并不算好。   王野一身黑衣染血,鬓发微乱,手中佩剑血水淋淋。人还没到跟前,扑面袭来浓重的血腥味儿。   萧望舒指腹一颤。她微微绷紧下颚,注视着王野快马策来。   似乎太过紧急,他来不及下马,也顾不上长孙无妄,急声道:“殿下!速速撤离!此地有埋伏!”   长孙无妄眼睛微眯。   萧望舒蹙眉,极快否认:“不可能。此处提前两日清扫,谁能埋伏。”   “卫尉府生变,冀州刺史王岳私携部曲,连同丹阳长公主的林家军围剿执金吾,现已包围内城,接掌京畿重防。属下按计划带出的三百人马也在路上受伏。冀州骑兵很快就会追过来,殿下,请随属下速速离开此地!”   萧望舒瞳孔微缩。她少见的愣了会儿,随后放下帘子,再未出声。   卫尉府大半归属公西氏,而王岳是公西氏姻亲,丹阳也与公西一族往来密切。说来说去,这场兵变与政敌公西家脱不了关系。   王野此话一出,不仅公主府亲卫呆了,就连何错等人也心下惊愕。   长孙蛮张大了嘴,抬头望望她爹,再看眼窗帘晃动的马车,脑子不断回旋出一个事实:   萧望舒出城一趟,就被人联手架空了京防兵权,还被丹阳等人乘胜逐杀。   在这会儿,萧望舒每逢年关就闭门不出的缘由,悄然浮露水面。   不仅仅是避开她爹,更是时刻监察那些朝贡的各地诸侯,以防他们私自携兵作乱。今天这档子事,若是放在往年,萧望舒仔细提防,根本就不会给王岳留有可趁之机。   小姑娘挪挪屁股,龇牙咧嘴两声。长孙无妄垂下眸,不动声色回神。他这会儿才注意到马鞍上的毯子不见了,眉头一皱,道:“毯子落了怎么不说一声,屁股可是坐疼了?”   “……。”   长孙蛮决定当只鹌鹑。   虽然王野带来了这个消息,但没有萧望舒的命令,公主府亲卫仍然恪尽职守地提着刀。一时半会儿僵持不下,何错耳朵一动,肃然低声道:“君侯,有骑兵将至,约有三百余人。”   长孙蛮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   她爹这儿估摸着有百十号人,加上她娘的人马,对上三百骑兵,应当没什么问题。就是她爹娘这两个死要面子的人……   长孙蛮当机立断,一把拉住她爹衣襟。   正待下令,男人手势一顿,低眼看亲闺女捂住屁股蛋,两眼泪汪汪:“不能走了,不能走了,真的不能走了。”   “屁股疼?”   “呜呜呜,屁股要开花了。”   何错嘴角抽抽,打算说出自己还带了张毛毯以备不时之需。   下一秒,沉闷的铁蹄声隐隐传来,在场众人脸色一变,皆握紧了武器。王野站在马车旁,眉目冷肃。既然萧望舒没有下令撤走,那他只会死守在这里。   谁料,帘子突然被掀开,萧望舒扶着车厢下来。   “殿下。”王野等人纷纷低头。   萧望舒冷静唤着王野:“取剑来。”   长孙蛮发誓,她明显感觉到,当她娘说出这句话后,她爹的手搂得更紧了。然后,她娘握起一柄剑,是王野手上沾满血水的佩剑。   青衣美人,乌发缠腰,面如冰雪,手中长剑一振,洒出一大滩殷红的血。   接着,在所有人怔然目光中,萧望舒反手一剑,割去广袖,再一剑,斩去及地逶迤的衣摆。追兵将至,香衣华服已成累赘。她抬起清冷的眼,对一旁的王野说:“取带,为孤挽发。”   这次不用长孙蛮感觉了。   她屁股下的马儿嘶叫一声,高亢长鸣。长孙蛮哆嗦瞥一眼,看见她爹笑容如常,只是手中的乌金长刀,狠狠压在了马脖子上。 第22章 嵯峨(四)   那柄刀又窄又长,落在马儿身上,生生压出道肉痕。光是看一眼,长孙蛮都觉得自己脖子疼。   为免她爹冲动下扬长而去,长孙蛮颤颤巍巍举起手,朝她娘喊道:“阿娘,我,我来给你挽头发。”   王野身上少有绳饰,除了束袖的腕带,再无其他。听得小郡主这话,他取带的动作一顿,接着顺从低头,待在原地没动。   长孙蛮动了两下,发现她爹还没放手,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现场龟裂。   她吸了两口气,扭头严肃地朝她爹比划,小声道:“我得过去办正事。阿爹,你再磨蹭,阿娘的头发就要被别人摸了。”   她爹手一僵,紧绷的臂膀松缓几分,马儿渐渐不再躁动。   本以为这样能迅速脱身,哪知她爹的脑回路就不是正常人。   长孙无妄低眼觑她,漫不经心说了句:“过去就不回来了?”   一眼被窥破心思的长孙蛮:……   她咽口唾沫,小声逼逼:“我就是去挽个头发。”   她爹扬眉,表示了解。结果屁股都没挪一下。   铁蹄声愈发响亮。刚被长公主惊人之举打乱的紧张氛围,又重新弥漫起来。   王野看向萧望舒,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他上前。萧望舒垂眼,手指搭在破损袖角上,迅速拧了个小小的结扣。王野站在身后,握紧了腕带,低声道:“殿下,属下冒犯了。”   狗狗祟祟观望的长孙蛮伸出手指头,戳戳她爹手臂。   正待出声,她爹又发话了:“左翼五十人,跟着郡主过去。”   王野顿住动作,悬在半空的手放下。   萧望舒抬眼,眸色冷淡。何错将长孙蛮抱下马,她站在地面上,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死士左右相顾,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命令。此次出行长安,南崤道一役已经折损不少人马,再拨五十人离开,君侯一旦受伤,回幽州的路上恐怕更为艰难。   长孙无妄提刀下马,眄视轻笑,“好好看着郡主,别让我再费心思。”   乌金长刀杵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死士们纷纷一个激灵,当即分散左右,不敢犹豫。   长孙蛮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她娘身边。   她踮起脚瞄了一眼,远处那头烟尘弥漫,看样子敌军很快就到。她想了想,取下头上多余的花绳,仰着脸对她娘说:“阿娘,我给你编辫子好不好?”   萧望舒一抬手,周围死士瞬间面目紧张。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这位仪容尽毁的长公主殿下,平静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萧望舒捏捏长孙蛮的肉指头,确认闺女并未被惊吓后,心下微松,颔首应道:“好。”   “哒哒”的马蹄声混着铁甲,终于逼近过来。   一道箭矢凌空突袭,王野迅速拿过亲卫长剑,斩断羽箭。他大喝一声:“戒备!”   公主府亲卫神情一凛,一拨人列阵抵挡在前,另有一拨人迅速靠拢在萧望舒身侧,形包围之势,拱卫得密不透风。   何错等人则守在长孙无妄身旁,一边注意长孙蛮的动向,一边警戒敌方箭雨。   不知道什么时候,厮杀声充斥在周围。亲卫们浴血奋战,连何错等人也不能幸免。剑锋扬过之处,惊马嘶鸣,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不少骑兵摔落马下。   长孙蛮这儿是另一幅景象。   为了方便编发,她坐在车辙上。幸而宝刀未老,长孙蛮灵活的小胖手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给她娘编了条乌黑顺滑的麻花辫。   她托着腮看了两眼外面,站起身,抱住她娘的肩膀,软乎乎说道:“阿娘,我没想离开你的。”   萧望舒一手执剑,一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阿娘知道。”   “我,我有些问题没想明白,就去找阿爹了。可我没有想到他会带我离开。”她垂下头,郁郁道:“阿娘,对不起。”   萧望舒抬手摸摸她的头。感受到头顶熟悉的温柔,长孙蛮略有不解地看向她娘,后者轻轻露出一个淡笑,“阿蛮,回来就好。”   突然间,亲卫惊呼扑来:“殿下小心!”   凌空突袭的残影,是一只飞速射来的羽箭!   萧望舒眉目微紧,手腕剑花一挽,将那柄利箭挡落在空中。   长孙蛮看得是目瞪口呆。   她娘不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林妹妹吗!   上次在骊山,她能理解萧望舒用轻弓准确无误地射杀陈媪。毕竟六艺之中也有射学,她娘还是平就殿里学业异常优秀的人才。这次直接熟练用剑,这怎么看都不对劲啊!   箭雨来得凶猛。萧望舒蹙眉,握紧了长剑,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此消去胸口隐隐的疼痛。   她低下眼,嘱咐长孙蛮:“快下来,躲在我身后。暗箭难防,不要再随意张望。”   长孙蛮收敛心思,听话地爬下马车,乖乖抓住她裙摆,躲在后面。   现场厮杀一度到了疯狂。   长孙蛮随着她娘执剑移动,心里直打鼓。   按理说她娘的身体能坐车到这儿已是极限,提剑嚯嚯两下也该休息了。怎么还越战越勇,大有一战到底的架势!   她越想越不对劲,眉毛皱得老高。   这般想着,心头鼓敲得越响,掌心的手汗洇湿了裙摆。长孙蛮努力当个不惹麻烦的小尾巴,在混乱兵戈声中,瞅准时机,小幅度拉了拉她娘裙摆,糯糯问道:“阿娘,你累不累?现在已经不危险了,咱们要不回马车上……”   她话没说完,就看见一柄长戟狠狠插入车厢。下一秒,突入重围的骑兵被她爹一刀封喉。   长孙蛮当即选择闭麦。   打到这会儿,骑兵们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这个笑容满面拔刀就砍的男人,眼也不眨地手刃数十人,似乎是他们不小心招惹进来的……路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骑兵头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当即传令,改变一通乱杀的作战方案。底下人遂不再纠结厮杀,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包围圈内的执剑美人。   不过,这地方也不是他们想进来就能进的。   公主府亲卫拼死阻挡敌兵,死士们瞅了眼小郡主,认命提刀冲上去,咬牙奋力一搏。   两方队伍一拥而上,齐齐打落漫天箭雨。他们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别扭与尴尬。   谁能想到,数日前还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在今天携手御敌,共同进退。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一人骑术绝佳连番突进,铁枪横扫下,打乱了拱卫左右的众人。   长孙蛮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人前,她睁圆双眼,像只惊惧过度的奶猫。铁枪迎面袭来,枪头泛着刺眼冰光,化为一道缩影,落在小姑娘乌黑的瞳仁儿里。   萧望舒转来一眼,几乎停住了心跳。她脸色变得刷白,厉声道:“阿蛮!”   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骑兵的脑袋猝然滚落,欣喜若狂的五官夹杂着惊惧,都在那一瞬间停驻脸上。齐齐砍下的,还有与他一同跌入尘埃的马头。失去活力的马身轰然砸下,那颗头颅骨碌碌微转,转眼成了肉泥。   男人垂眸,反握的长刀横在胸前,血色蜿蜒直下,急促地砸在地面,形成一泊血洼。他半跪在地,怀中紧紧护着呆愣的小姑娘。   公主府亲卫胆寒遍身,跟随多年的死士们也不由咽了口唾沫。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再见过君侯如此暴戾了。   与此同时,传来王野的惊呼:“殿下!!!”   这一声呼唤惊醒了所有人,包括愣怔在死亡威胁里的长孙蛮。她抬头,看见一匹飞驰的战马越出重围。   面容狰狞的骑兵头子紧紧揽住萧望舒,长剑从她手中坠落,连带着还有乌黑发尾那根松散的花绳。   “阿娘!——”   长孙蛮颤抖着惊叫出声。   眼见着那人扬长而去。长孙蛮急声道:“阿爹,快救阿娘!”   她慌忙转头,想要拉住她爹衣襟,却发现男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那柄乌金长刀杵在地上,锋利的刀尖没入碎石砂砾。长孙无妄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道急速飞驰的背影。   “阿爹……”长孙蛮心头寒颤,她强忍住泪意,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那些并非都是阿娘的本意。你,你相信我。而且,而且阿娘是因为救我,才被人有机可趁。阿爹,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阿爹——”   长公主被掳,元气大伤的骑兵们匆匆遁去,王野等人飞速上马欲追。   “何错,拦住他。”   随何错扬剑一指,死士们依令上前,拦住公主府亲卫。   王野急于救主,双眼赤红,喝道:“燕侯!你是想……”   长孙无妄提起长刀,“留在这里,保护好郡主。”   刀尖垂地,淋淋厚血滚落。另一只不染血腥的手,摸了摸长孙蛮失去血色的脸。   小姑娘含着眼泪,鼻头发红:“我要阿娘,我要她回来。”   他眼一垂,安抚道:“别担心。”   “君侯!”何错蹙眉。   现在是离去的最佳时机,长安政权大乱,他们正好可以趁此良机速回幽州。   长孙无妄收刀回鞘,淡淡吩咐道:“我带走三十人马,剩下的人原地候命。何错,守在这里,如有谁擅自行动。”他微眯眼,视线落在王野身上,“就地格杀。” 第23章 嵯峨(五)   长孙无妄带人走了,却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先不说两方人马不久前才拼过刀子。就说这两大阵营的头头,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早就由来已久。   这边何错刚一收剑,王野就夹紧马腹,半分从马上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激得何死士猛振剑锋,冷喝道:“识相的,赶紧滚下来。”   王亲卫肃着脸,理都没理会他,缰绳一拉,马儿扬起蹄子就要往前奔。   呼啦啦。死士们冲了过来,瞬间围住了马上的亲卫们。   “滚下来!”   “爬远点!”   “奴颜婢膝,下来!”   “狗仗人势,让开!”   一时间,场面极其热闹,其中穿插刀剑声、马叫声、怒骂声。即使长孙蛮再心头惴惴,无暇管顾,也不得不感慨好一出大戏。   但她好歹记得清这场追杀的来由。小姑娘左右看了看,瞅准被砍得不成样子的马车,艰难万分爬上去,吸了口长气,高声朝两方头头呼喊道:“两位,你们吵完了吗?”   势均力敌正吵在兴头上的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长孙蛮一时语塞:……那我走?   幸好两人拥有专业的素养。扭回头再吵吵两句,终于反应过来刚是自家小主子在唤人。   王野扬起手,何错振了振剑,两边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殴打的站起身,比划剑的收起剑,扯头发的……缠成死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郡主。”两位头子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路旁密林霎时飞出一串惊雀。   长孙蛮举起小短手,扶额叹息:“你们一向不对付,我能理解。不过使脾气也要分分场合地点,好吗?”   小姑娘脆生生地叹口长气,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学究。   她点了点王野,道:“王叔,不是我说你,我爹都亲自过去了,你还跑上去凑什么热闹啊。我知道你担心阿娘,可我也担心哪。俗话说关心则乱,我们刚经历了一场追杀,都还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再有追兵,你倒好,现场表演了一出精武行。你一向谨慎,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王野愧疚地垂低了头,他的确冲动了。殿下被贼人掳走当然可恨,但独留体弱的小郡主,更是不该。   他沉声道:“郡主,属下立刻命人撤离此地。”   何错抱剑倚在一旁看笑话,眼里是浓郁的嘲讽。   长孙蛮一扭头,就看个正着。她站在车辙上,按住王野肩膀,悬空倾着身,贴过去使劲拍了拍何错的剑。   这一举措把两人吓得不轻。   何错赶忙站直身:“郡主小心!”   王野也伸出手,把长孙蛮抱在怀里,“郡主!不可如此胡闹!”   长孙蛮招手让何错过来,皱起小眉毛,严肃道:“何叔,我爹让你保护我,没让你跟人茬架。你在这儿打过瘾了,待会儿来追兵了怎么办?要是再来个追兵,一不小心把我掳走了……”   何错立时冷下脸,再也不见吊儿郎当的神色,“郡主,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准备转移。”   长孙蛮松口气,一手拍拍何错的肩,一手又拍拍王野的臂膀,满怀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何错:……?   王野:……?   完全没意识到不对的长孙蛮又指挥起来,“那个,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咱们一会儿就进林子去。留两个人在外面盯着动静,以防我爹他们回来后找不到人。”   人小言轻,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各自朝自家领头看去。却见两位大统领立在那儿,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何大统领脾气不好,还拔剑低喝道:“谁的耳朵不好使,我来给你治治。”   死士们如鸟兽散,亲卫们默默收起兵器。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在清扫痕迹这点上,花样百出。不一会儿,余下两个暗哨后,一行人竞相遁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概是伤兵太多,再加上已经完成了任务,骑兵们心思松懈,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停在一处密林中。   骑兵头子左右环视一圈,吩咐人下去安营。他动了动胳膊,散乱如云的鬓发滑落,粗砺大掌一撩,露出了美人沉沉昏睡的芙蓉面。   校尉跟在身旁,不自觉看愣了神。他吞咽两声,忍不住赞叹道:“罗将军,这就是长安那位嫡长公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被唤将军的罗猛冷哼一声,眼里却流露出贪婪的欲望。他不断抚摸着手心秀发,只感觉像握着一匹绵软冰凉的上好绸缎。   渐渐地,罗猛呼吸急促起来。他猛一抬头,厉声喝向校尉:“让安营的人动作快点!”   校尉也是男人,自然明白将军想干什么。可更重要的,还有刺史王岳压在头上的铁令。   “将军,刺史大人交代了,务必要把人尽快带回冀州。而且,刺史似乎不想为难……”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老子让你去你就去,再多说一句话,老子废了你!”   罗猛凶神恶煞地说完一通,抱着人下马。   营帐才刚扎了一半,他已经等不急了。罗猛粗着声音,命人原地休整,一刻也不肯多待就扬长而去。   左右围观的士兵们拥上来,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劝解校尉。等一番畅谈终了,年长者拍拍校尉的肩,叹道:“唉,咱们将军就是好这口,您也别上纲上线了。刺史大人又如何?在军营里,还是咱们将军说了算!”   校尉忍下胸口那阵郁气,愤愤朝树林望了那一眼。   真是可惜了!   好好一个美人,居然被罗猛那样的大老粗给……   “嘭——!”校尉的神思猛被打断。   士兵们迅速警戒起来,当即四散拿起兵器,校尉也连忙奔向战马。他们是骑兵,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出最大优势。   只可惜晚了一步。   突袭而来的长刀斩落马头,校尉摔在地上,尘土飞扬,兜头蒙了一脸。他仓皇失措地抬起头,看见高扬的马蹄从鼻尖蹭过,紧接着,狠狠砸进他脸旁的泥土里。   黄昏交际,炽烈的冬阳从天幕滚落,带来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男人坐在马背上,颔尖雪白,薄唇艳艳。他手中窄长的乌金刀顿在半空,刃尖滴血,像黑暗中的狼,死死地咬住了猎物。   “人在哪里?”   在死亡面前,校尉终于认出了男人。之前经历的一场大战还历历在目,恐惧从心底爬起,他颤抖着手,指了指那方幽深的树林。   “将……将军,去那儿……长公。”最后一字,淹没在校尉被割裂的咽喉里。   “咕噜咕噜”几声,血水剧烈喷射,眨眼间染红了男人胯'下骏马。   他低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头颅。   “清扫此地,一个不留。”   “是!”   跟随而来的三十名死士领了命令,手下功夫更加狠辣。   猛然间,散过一道浓重血味儿的风,得闲的死士凝眼望去,只看到君侯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   林间茂密,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荆棘交错分布,罗猛顾着怀中美人,走得很是小心。可他到底是个粗人,没走几步路,手臂上垂着的乌发就挂住了杂枝。   头皮扯动的疼痛感,终于将萧望舒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罗猛粗中有细,不然也当不上一营之长。萧望舒醒来的那一时刻,他就发现了异动。   周围杂草虽多,但也灌木林立,是个天为被地为席的好地方。罗猛忍住濒于崩溃的欲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美人放在草堆上。   “长公主……美人儿,老子,我乃冀州守军骑兵营的罗猛将军。你不要担心,我这人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向来怜香惜玉,只要你……”   萧望舒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厌恶至极地别过脸,冷淡的神色不复存在。   京畿大权被夺,依丹阳的性子,恐怕早已传递风声给了司隶部边防。王野人手不够,根本无法脱身去搬救兵。再者说,就算搬来了救兵,这会儿功夫也是来不及的。   萧望舒闭紧眼,深深吸口气,胸口的钝痛感逐渐加剧,像足尖下踩着的利刃,痛楚几乎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她只能蜷缩起手,用指甲掐入掌心,以图最后那份清醒。   事已至此,似乎除了一死,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免受这场横灾。但她不能死。萧望舒想,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了。   她得活下去,她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窸窸窣窣的衣带拂过枝桠,盔甲沉沉坠在地上,静谧林间,那阵粗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萧望舒猛然睁开眼,死死盯着罗猛,趁他取下最后一件护甲时,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推开,挣扎着往后爬去。   罗猛勃然大怒,他伸手欲抓住她的头发:“跑,你还敢跟我跑!信不信老子把你——”声音戛然而止。   林间回荡着“嗬嗬”粗声,不一会儿就逐渐归于静谧。   “锵。”长刀回鞘。   有人蹲下身,大片大片的织金白缎落在草间,眼见着惹上尘埃,却无人在意。他只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地、缓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乌发散乱的美人伏在地上,她仍然剧缩着瞳孔,惨白的脸上一片死寂。   长孙无妄静静看着她,眼底翻滚着汹涌暗潮。玉肌温凉,他重重摩挲着,良久,蓦然一声冷笑。   如嗜血的狼。 第24章 嵯峨(六)   黄昏悄然退去,暮色四合。林子里倏忽掠过几声雀鸣。   萧望舒眼睫一颤,终于从濒死之地回魂。   她抬眼,涣散的瞳光凝聚。草木渐明,稀疏簇拥在指缝间,色泽枯败。再往前,是矜贵清雅的织金白缎,落着几滴浓郁作呕的鲜血。   萧望舒狠狠拂落那只手。   乌发垂散,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小巧挺拔的鼻尖。她哑着声音:“别碰孤。”   长刀杵地,男人懒懒起身。最后一抹残光尽数挡没,阴影像回潮的江水,困住了那方美人。   他提刀欲行,“一刻钟后返程。长公主走不走,自便。”   美人扶着树站起来,脊背挺直,缓慢而稳稳地,不留给任何人窥伺异常的机会。   长孙无妄眄目,嘴角漠然。他手一抬,乌金长刀拨开荆棘。转瞬合拢,掩去了男人离开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萧望舒才慢慢弯腰。   她死死地、用力地捂住了唇。   细白指腹间,一滴鲜艳朱色砸落。她靠在树上,胸口震颤,如缺氧的鱼。却又缓慢地、极尽细致地拭尽血痕。   萧望舒垂眼,收紧手心素绢,面无波澜地转过身。   下一秒,她被狠狠抵在树上。   窄长黑鞘压着腰身,萧望舒别过脸。流云英英,月色清幽,露出他一半冰冷的面容。   ……   在野外生存上,幽州死士显然比公主府亲卫好太多。   密林多蚁虫,长孙蛮被王野抱在怀里,何错正忙着布置死士。万幸的是,幽州人马携带了行囊,等一应安置完毕后,月亮已悄悄挂在树梢。   冬夜寒冷,即使是有王野挡去大半寒风,长孙蛮还是冷得直打喷嚏。何错沉着脸,死士们终于从杂乱的行囊里翻出了兽皮毯子。往地上一铺,再用狐裘紧紧裹着,小姑娘缩在毛绒绒里,露出了一双乌黑溜圆的鹿眼。   王野皱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夜里寒气重,若不生火,郡主扛不住的。”   何错心下明白,但他还是面容凝重地拒绝道:“不行,追击路上最忌暴露,一旦明火,很有可能会招来敌军。”   “那就取点银霜炭过来,我替郡主热一热手炉。”   何错微愣,随即摇头,“我们匆忙行路,一切都从简收拾。只带了寻常火炭,且是备与路上应急用的。”   王野也是死士出身,自然明白。   “火炭烟气太重,郡主是受不了的……”   “不用啦,我这样挺好的。”愁眉不展的两人低头,看见小姑娘乖乖坐在那儿。   何错脸色微松,他蹲下身,愧疚道:“抱歉郡主,是属下失职,没有考虑周全。”   王野沉默不语地蹲下身,为长孙蛮掖了掖狐裘。   长孙蛮否认道:“这又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些事。”   她还待再说,旁边灌木突然一阵异动。王野何错对视一眼,迅速拔出兵器,示意众人戒备。等了一会儿,一个人影现出来,却是前方盯守的死士。   何错警觉,没有放下剑。不待问话,死士脸色难看地回禀道:“统领!一里开外正有大量兵力靠近,据动静判断,应是不少于千人!”   众人呼吸发紧。   何错当机立断吩咐道:“你回去继续留守。其余人等速速收整行囊!”   死士刚走没多久,另一人也回来了。   何错脸色不善,道:“又发生了什么?”   “统领,情况有变。”他看了眼王野,“领军之人,似乎与公主府有关。”   众人看向王野。   王野招来亲卫,命其前去查探。长孙蛮疑惑问他:“你是如何得知有关的?”   “回禀郡主,行军前列有两人为公主府亲卫。他们看起来目的明显,路上不作停留,是直冲此地奔来。”   长孙蛮问王野:“阿娘在京中还有兵力?”   王野看了眼何错,没有回答。后者抱剑冷哼:“都到了这般田地,还藏着掖着。真不怕是去见阎王!”   长孙蛮头疼,她瞪眼何错,转脸劝说王野:“王叔,你不说清楚,我们如何判断来者是敌是友?”   关乎性命,王野下颚绷紧,沉声道:“长安兵力三分,除却南北两军,还有就是各府散兵。北军执金吾已被围剿,南军卫尉府生变。若是各府散兵…殿下手里再留千人,不算难事。”   长孙蛮若有所思,她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正巧,派去查探的亲卫回来了。   王野问:“可看清楚了?”   “是我们的人。看衣着形制,那两人应是昨日布在前一里处的暗哨。”   王野微松,再问:“领军之人可认得?”   亲卫忙不迭点头,“正是御史丞傅誉大人。”   公主府亲卫们齐齐松了口气。既然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王野朝何错点头,道:“此人乃殿下一手提拔,他带兵过来,应是支援殿下,可信。”   何错思考少许,颔首吩咐那名盯守前方的死士:“你过去……”   “等等。”   何错停下,与王野同时看向长孙蛮。小姑娘皱紧眉,摇头道:“不对,别过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眼,还是何错先反应过来,问她:“郡主?”   长孙蛮抬起头,目光渐渐坚定。她掷地有声地命令道:“让所有人立刻隐蔽!那不是援军,是敌人。”   王野蹲下身,“郡主怎会如此说?”   长孙蛮注视着他的眼睛,问:“我阿娘的计划里,是不是要让你调动三百人。”   王野望了眼何错,斟酌道:“是,殿下清楚燕侯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国宴回来那夜,就在长安各路边防布下了暗哨与弓箭手。我从执金吾带三百人,提前埋伏在南崤道,防止他们冲出长安防线。”   “可是我去找了阿爹,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是。殿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公主府消息递来时,我从城东后侧赶去,结果中了埋伏。”   “那你有没有想过,京郊埋伏的根源就是这次计划的泄露。”   王野一怔。   小姑娘褪去往日娇憨,冷静的小脸上隐隐有几分长公主的影子。   “阿娘少有出错,你与亲卫们也向来谨慎,根本不会有人提前得知你会绕走城东,并在那儿设下重兵埋伏。唯一的解释就是计划泄露,而有人,正等着你们踏入陷阱。”   何错作壁上观旁听了会儿,玩味觑着王野,道:“郡主的意思是,这个叛徒正是御史丞傅誉?”   长孙蛮点头,“正是。在找阿爹之前,魏山扶同我说过孙兴赴任青州之事,他说御史丞这个位置极其重要,可以监察南北两军。所以阿娘用一州刺史加半个丞相府,才为傅誉换得了这个位置。”   何错有些讶然,没想到郡主小小年纪,已经能听懂朝政之事了。   王野的脸色沉郁,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愤怒。显然是想通了所有的关节点。   “没错,这个叛徒一定是傅誉。平日执金吾闲置者仅一百人,自那日南崤道与燕侯一役,闲置人数已大大减少。我调度三百人马出行,势必会影响徼循京师,为免敌党纠缠非议,殿下曾召令傅誉假意监察,分散他人视线。”   何错不免唏嘘,“长公主能威慑京中,大多源于她在其他州郡的军权。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围剿了执金吾大半精锐,再控制住北军,内城京畿很容易就被他人接手。公主府平日里严防死守,唯一的机会就是这几日诸侯朝贡。傅誉既是叛徒,任由冀州部曲混入京中,和卫尉府、林家军合谋,这也能说得过去。”   长孙蛮拉住王野的袖角,“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蔽起来,不让他们发现。耐心等我爹回来。”   王野涩声:“幸好郡主机敏,否则……”   “好啦,咱们也不是没有出去嘛。”长孙蛮又拉拉何错,道:“外面还是要有人盯守,不过不能再在老位置了。”   何错应道:“自然,属下会让人沿君侯离去的方向多行一里,以便君侯归来时,提前告知他前方敌军。”   长孙蛮松口气,心下疑惑未减分毫。傅誉若叛,叛的到底是谁。   ……   两方人马合力清扫,收拾的速度很快。待林边再响起动静时,他们刚要准备撤离隐蔽。   何错等人再次警戒。没多久,窸窣灌木走出两人,一位是去而复返的哨兵,另一位却是跟随燕侯离开的死士。   长孙蛮不认得,但何错认得。他急声问道:“怎么回来了,君侯呢?”   “君侯已前往洛阳,特命属下回来传信。君侯有令,按原计划行路。请统领沿路搜寻标记,速速追上。”   长孙蛮抓紧袖角,问道:“我阿娘呢?”   死士盯了眼长孙蛮,迅速低下头,言简意赅地说了句:“长公主殿下与君侯同行。”   长孙蛮立刻反驳道:“你在撒谎!我娘绝不会跟我爹同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何错一脚把人踢翻在地。剑锋压在他脖间,低声喝道:“郡主问话,还不快如实交代!”   死士捂住臂膀,艰难说道:“君侯有令,让你等速速沿路追上。途遇追兵,务必保护好郡主和医士。再多的话,只有小郡主一人可知。”   长孙蛮屏住呼吸,她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字。官驿里她爹提过,这次来长安之前,他在幽州挑选了上好的医工。   何错目光凶煞,死士顶着脖子上的利剑,硬着头皮道:“统领,君侯有令。”   长孙蛮抿紧唇。   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迎面走了过去。   “郡主!”何错王野脸色大变,欲上前拉人。   长孙蛮摇头,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她站在黑暗里,任由死士低头,附在耳边轻轻开口。   随着他一字一字吐出,盘桓在心间的猜测,凝为巨兽,张牙舞爪般,吞没了长孙蛮所有的理智。   “长公主……垂危。” 第25章 嵯峨(七)   夜色晦暗。   树影扭曲,争先恐后地伸着爪牙,那片阴影里,小姑娘一动不动,小嘴微张。   死士直起身,为难的看向何错,“统领…”   何错气结。   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指望他能干什么!   王野直觉与萧望舒脱不了关系。遂上前抱起她,低声询问道:“郡主,可出了什么事?”   长孙蛮溃散的理智,悉数回笼。   她轻轻合上唇,视线掠过周围乌泱泱的人马,突然明白了她爹为什么不肯声张此事。   萧望舒虽然暂时从长安失势,但她身边依然跟随了不少亲卫。公主府与幽州向来不睦,两方人马都交战多次。况且不说人是在她爹手里出的事。依王野的性子,势必会拼个你死我活。   再者说,现在这个时机,根本就不允许他们两方缠斗。一旦有追兵逐杀,两败俱伤的他们可经不起一场鏖战。   所以死士只告诉了她一人。只因为一会儿医士诊治,还需要用她做幌子来隐瞒众人。   她摇头,小手攀在王野肩上,朝何错说道:“何叔,立刻启程出发!”   何错虽然有些讶异,但很快传令众人整队启程。   长孙蛮抿着唇,轻声朝王野道:“我身上冷,头也疼。”   王野皱眉。他用手贴贴小姑娘的额头,冷峻的脸微松,温声道:“还好,应该没有大碍。此地不宜久留,郡主再忍忍。等追上人马会合后,再让医士仔细瞧瞧。”   长孙蛮没有反对。她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   幸好密林留守了两人。入夜之前,死士就把林间地形勘察透彻。林中路线虽然复杂,但何错有死士指引,轻而易举地就绕过了追兵。   等悄无声息地走出一里开外,众人紧绷的神经才有些松懈。   王野勒马,另一只手拖住长孙蛮,皱眉道:“沿路下去岔路颇多,你分得清是哪条道?”   何错扬剑,指着远处依稀得见的小径,“去那儿,往东行。”   王野手上一紧,面色愕然:“你们原是不打算走南崤道?”   何错回头睨他一眼,冷嘲:“君侯早就料到出城艰难。南崤道乃九衢官道,若说这里无公主府伏兵,狗都不信。”   长孙蛮噎住。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何木头挺会呛人。   夜风习习。王野一扬马鞭,率先跑马奔去。何错腿上发力,带着众人同往。   渐渐地,一行人被莽莽夜色吞没,再无踪迹。   ……   渭水河旁的林间,乍然传来哒哒蹄声,一阵风般掠过,又渐归幽静,只余下疾驰奔腾的憧憧背影。   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终于在尽头窥见缓行的马车。何错极目远眺,车厢外挂着一盏别致的萤火小灯。   正是君侯留下的记号。   众人策马飞奔而去。   长孙蛮是第一个靠近车厢的。   她竭力控制住心慌,手心发汗,咬唇使劲推开厢门。   车内热气叠涌,熏香淡淡。   长孙蛮却愣在原地。   视线之中,男人屈着袍下长腿,闲手微搭。临窗下美人脸色惨白,正枕着他膝头昏眠。寒风流窜,灯影摇光,那捧垂垂欲落的乌发,一点一点,扫在他若即若离的指尖。   似乎厢门声拉回了思绪,他抬起眼,目光一瞬锐利,而后又渐消无形。   “阿爹……”   “先上来吧。”   她连忙踩着杌子上去,她爹又道:“阿蛮,把厢门关住。”   长孙蛮依言照做。   等一切复归平静,她才忐忑着声音,问:“阿娘她到底怎么了?”   她闹出这般动静,萧望舒依然没有清醒的痕迹。   长孙无妄默然。他静了一静,而后轻声道:“应该同骊山那次差不多。不过具体的,还需要医士诊治。阿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眼色幽深,长孙蛮点头道:“我明白的。王叔已经知道了我不舒服,现在就传医士吧。”   她爹淡声朝外吩咐道:“郡主不适,速让冯远进来医治。”   车厢里还有萧望舒,公主府亲卫生疑。   王野握紧手,脸色猜疑不定,最终他轻轻摇头,道:“出发前郡主便有不适,此事我也知晓,你们不必多虑。”   医士冯远背着箱笼,快步穿过众人,进入马车。   冯远抬目细看,当即脸色微变。   林间孤鸟飞掠惊叫。他迅速低头,掩盖住脸色,“君侯。”   长孙蛮蹲在她娘身边,小脸皱成了包子。   “你过来,替她看看。”   冯远问:“君侯的意思是…长公主殿下?”   高空冷月,打在她爹雪白的颔尖上。长孙蛮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冯远微顿,顺从走过来,仔细探起脉案。   他沉吟半晌,道:“中气亏虚,肝火横逆。加上多年积劳成疾,内里亏损严重。我不敢贸然下针,只能先刺几个穴位,消解郁气。路上煎服两副方子,等吃到洛阳去,我再仔细用金针顺脉,辅以药浴,应是能好转的。”   长孙蛮忍不住问道:“现在不可以施针顺脉吗?”   冯远摇头:“她现在身体太虚,受不住金针。再说施针后必用药浴固本培元,此处临近荒郊,没有诊治的条件。”   长孙蛮忐忑,她爹颔首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刺穴吧。”   冯远垂眉应下,从随身箱笼里翻出一排细针。他上前一步,面色如常,指中银针却蓦地收紧。   ……   冯远再出来时,连忙找到何错讨药。何错看了眼药方,发现行囊里正巧都有,很快命人去收拾准备。   王野在不远处观望,想了想还是走过来,朝马车里的人问道:“殿下?”   无人答话。他皱起眉,欲再唤一声。   长孙蛮却撩起窗帘,趴着手小声说道:“我娘刚睡下,你就不要吵她了。”   “可是……”   “好啦好啦,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呀。”   王野想了想,冷峻点头,折身回去。   长孙蛮悄悄舒口气。她慢吞吞缩回身子。萧望舒已经睡下了,许是刺穴推拿的缘故,面色不复先前难看。   她担忧极了:“为什么阿娘还没有醒过来?”   车厢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长孙蛮抬起头,看见她爹脸色平淡,眼眸掩在细密长睫中,瞧不真切。   “阿爹?”   长孙无妄眼睫一垂,神色淡淡地说道:“等吃过药就好了,你不必太过担忧。冯远是幽州军营里最好的军医,这么几十年来,他见过的重伤不少。只要他说能救,就一定没事。”   长孙蛮没想到她爹是带着军医过来的。她蜷起小指头,抠着袖角,低头没说话了。   漫长等待后,冯远敲了敲厢门,道:“君侯,郡主,药已煎好了。”   车厢打开,长孙无妄倾身接过那碗药。   随后,他侧目盯了眼躁动的亲卫们。   嗡声顿止。   虽然男人很快又进了车厢,但众人皆被那一眼肃杀慑在原地。心下戚戚然几番,各相看了看,沉默着没再说什么了。   药一端进来,就有极为浓重的薄荷味儿。   长孙蛮皱皱鼻,打了个喷嚏。她腮帮子鼓了又鼓,对着药碗呼呼两下后,扬起脸,眼睛里满是着急和催促:“阿爹,快喂给阿娘,药不烫了。”   闺女瞪圆了眼睛瞅他。长孙无妄沉默地依言照做。   他舀起药,小心翼翼地喂进萧望舒嘴里。眼见着那药汁顺着嘴角滚落,溅在雪肤上,一片乌黑狰狞。   长孙蛮顿时眼泛泪花。   她拉住长孙无妄的手,急忙忙哭声道:“喂不进去,喂不进去!阿娘……”   “阿蛮。”他沉下声音,唤住了长孙蛮濒临失控的情绪。   萧望舒还没有醒来,这件事不能声张。尤其是王野等人,万万不能知道这个消息。   长孙蛮低头咬紧唇,“啪嗒”两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粉腮滑过。   男人叹口气,放下药,抬手抹了抹那张小脸,道:“你不要担心,你娘会没事的。”   “我知道。”她小声说着,却又垂下一颗泪珠。   “这样,你先出去。”   长孙蛮仰头。   她爹淡着眉目,为她拭尽泪痕,道:“出去后可不能再哭了。去吧,在外面玩一会儿,等你娘醒了,我就让你进来。”   她的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泛红,却又认真依赖道:“你不能骗我。”   长孙无妄失笑。他从怀里摸出那把折扇,交给她,“我不骗你。喏,这把扇子先教给你保管,一会儿我就来取。”   长孙蛮紧紧抱着折扇。   她走到萧望舒跟前,仔仔细细看着她娘,轻声说:“阿娘,我先出去了。你一定要乖乖吃药,一定、一定要醒来哪。”   她吸吸鼻子,小手摸摸萧望舒的乌发,然后低下头,亲了亲那张苍白无色的脸。   ……   长孙无妄没有第一时间就喂药。   他端着那碗药,静静坐了片刻。等到热气变淡,男人才慢条斯理地舀了舀,目光一垂。   萧望舒睡在那儿,乌发从她肩头缠落,又环在袅袅细腰。毛绒绒的白毯下,更衬得那张脸苍白胜雪,羸弱而又清绝。   长孙无妄又看了会儿,倏忽低下眼,抿了口苦涩的药汁。接着,攫住她下巴,带着清冽的薄荷香俯身。他低垂着眉眼,面色冷淡冰凉。似乎是药汁过苦,萧望舒有些难受地挣了挣。   男人的目光恍然一掠,蓦然停住。   她皱紧了眉,睑边的那颗小痣被眼褶模糊了边缘。这般犯恼模样,从未变过,似乎仍当年少。   长孙无妄重重闭上眼。   他直起身,喝了一大口药汁,低头渡去。药汁四溢流淌,落满了她颔下白衾。他的动作再不似方才矜持温柔。   几息后,苦药见了底。   男人托着空碗,面无表情地坐回原处。   烛芯垂落,火光昏幽。直至萧望舒一声嘤咛。长孙无妄起身,打算下车离去。   “…母后……”   男人步子微滞,掌心空碗握得有些紧。另一只手却没有犹豫地触在厢门。   呓语渐大。她惊慌低喊道:“母后!不要……阿衡,阿衡不要去…回来,回来!阿衡!”   长孙无妄眼底瞬间黑沉,他顿住手,利落回眸。   时隔多年,他再度听到了那个人。   萧望舒正摇头,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他垂眼折身,面沉如水地探出手来。美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   长孙蛮一出来,就被何错带到火堆旁蹲着。王野慢了一步,只好带人在旁边起了堆火。   何错正在烤鱼,他的手下还在拔兔毛。   萧望舒昏迷不醒,长孙蛮没有心思去干其他的事。她托腮发呆,膝头放着她爹的扇子,这会儿正愣愣望着火堆出神。   “郡主?”   “嗯?”   她回神,眼前递来一只香气四溢的烤鱼。何错温声哄道:“属下只放了少许盐,郡主快吃吧,免得风吹一吹就冷了。”   长孙蛮叹气,摇头婉拒:“我还不饿,你吃吧。”   王野在旁边听着壁角,闻言立马送上烤好的菌菇,道:“郡主脾胃弱,夜里要少沾油腻。这个新鲜采来的菌菇正合适。”   何错冷哼。   长孙蛮深觉不能多待,她连忙站起身,抱着折扇摆手:“不了不了,我,我去找我爹。”   小姑娘像兔子一样迅速跑开了。   王野默默收回手,何错再次冷冷嘲笑出声。公主府亲卫怒目相瞪,幽州死士气势汹汹。随着自家统领一个横眉起身,一个冷嘲热讽,场面一度剑拔弩张,相持良久。   只不过这份热闹没有传到另一头。   冷风幽幽,吹得云雾四涌,连头顶明月都掩住了。长孙蛮停在马车旁,踮起脚,疑惑地东张西望两圈,试图找出一丝她爹出来过的痕迹。奈何左看来,右看去,她愣是没寻摸出一点儿门缝。   她皱眉,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怎么过去这么长时间,她爹还没有动静。   正想着的功夫,车厢内突然传来“啪嚓”一声。   长孙蛮愣了下,紧接着,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那是一道声嘶力竭地哭喊。   “滚,滚!不见,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是你,是你们杀死了阿衡!你滚!你滚!!”   如平地惊雷,乍然惊住众人。   长孙无妄厉喝道:“都别过来!”   何错带着死士迅速涌来,将公主府亲卫抵在三尺开外。他冷冷瞥着王野,“我劝你带人退下。”   王野没有理他,而是急急朝马车过去:“殿下!”   冷喝声再次从车内传来:“押住冯远!把其他医士都带过来,退后三丈,违令者立刻格杀!”   人群沸腾。   王野咬牙,举剑砍来。霎时间,铮鸣声乱,两方人马各相缠斗。可到底公主府受损严重,仅仅片刻之间,就已有不敌之势。   长孙蛮在这时终于回过了神。   她手脚并用爬上了车辙,颤抖着手,微微推开厢门一隙。   地上瓷器四碎,长孙无妄眉宇暴戾,他怀中紧紧锢着一人,任由她撕咬踢打,也不曾松懈半分。乌发如泼墨飞散,露出萧望舒苍白的脸。   美人形容癫狂,被男人死死圈在臂间。她瞳孔涣散,恍惚坠进了冗长的旧梦,不知疲倦地挣扎着,嘶喊着。眼里的泪,一滴又一滴,潸然滚落。   如玉碎珠沉,濒死而又绝望。 第26章 嵯峨   长孙蛮的视线渐渐模糊。   这七年来,她从没见萧望舒哭过。她娘是朝堂里声威赫赫的长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几乎所有人,包括长孙蛮在内,都没看见过萧望舒的失态。   可在今天,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公主娘,疯魔了般嘶吼。她丢掉了公主之尊,像一只鲜血淋淋的兽,被逼迫着强行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幽州医士来得很快。他们急匆匆小跑过来,待瞧清车辙上蹲着的小姑娘后,纷纷步子一停。   长孙蛮匆忙别过脸,爬下了马车。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谁知道越抹越多,鹅黄色的绣缎洇着水渍,一圈又一圈,湿哒哒贴在腕上。   医士们互相看了两眼,不敢多话,皆提着袍子上了马车。   等人都进去了,恐惧漫上心头。长孙蛮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呜咽出声。   离得近的两位统领兵戈一顿。匆匆望过去,看见小郡主蹲在骏马前,金豆豆落了一串又一串,满脸泪痕。   王野狠狠压着剑,厉声朝何错叱道:“让开!”   何错咬牙,恶声喝道:“你带人退后三丈!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王野眼睛暗红,额头上青筋横露。他暴喝一声:“殿下还在车中,我怎可退让!!”   也就是这一声,惊醒了哭泣的长孙蛮。   她爹娘无暇分身,她不能躲在这里哭。哭泣没有任何作用,它只能使人意志消沉。   情绪来得快,压住得也快。长孙蛮使劲擦了擦脸,通红着眼,看向那群缠斗的人。   她噔噔几步疾走过去,扬声唤道:“你们不要打了!”   奈何无人听令。   何错王野两人更是往外挪了几步,生怕剑风凌厉,不小心扫在她身上。   长孙蛮差点再次气哭。她气他们分不清局势,更气自己没用。以前不好好学东西,净做些调皮捣蛋的事,到如今危难关头,说什么大家都不听,都把她当三岁小孩儿来哄。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必须要阻止这场乱斗。   长孙蛮咬紧唇,揉干眼睛里的泪水,仔细瞅准两人剑招。逮着空子,一个箭步冲过去,她抱住了王野的腿。   何错刺来的剑锋生生停住。   “郡主!”两人放下手,心跳漏了好几拍。   王野更是蹲下身抱起她,满是着急:“郡主,可伤到哪里了?您怎么突然跑过来,刀剑无眼,要是一不小心伤到你…”   “要是伤到了我,你们不就满意了!”   “郡主!”此话诛心,顿时让两人脸色大变。   长孙蛮扭过头,没再看他们。她朝旁边缠斗的两方人马喊道:“都停下来!不许再打了!”   大概是两位统领已经罢手,不一会儿,众人都收起了兵刃。   王野紧了紧下颚,道:“郡主……”   长孙蛮趴在他肩头,毛茸茸的碎发轻轻扫着。   许是哭得狠了,她声音里犹带哭腔,“你一直保护阿娘和我,很辛苦,我知道的。可是现在不能打,阿娘病了,病得很严重,我们必须要走到洛阳去。公主府的人已经不多了,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们不相信阿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人无不动容。亲卫们有人抬起手,抹了把脸。王野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深吸口气,道:“郡主,我们只是太担心殿下了。我们没有不信任您。”   “那你让他们退后。”   王野默了下,他深深凝视一眼马车,颔首:“听郡主令,所有人退后一丈。”   何错皱眉,刚想提醒是三丈开外,就见长孙蛮瞪他一眼,瓮声瓮气说道:“你别说话了!我阿爹让你押人,你就喜欢茬架!冯远要是跑了,我唯你是问!”   何错正色:“郡主放心,冯远今年五十七,他是跑不过我们的。”   “……。”   长孙蛮本来还十分郁结,听到他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转脸趴回王野肩头,疲惫地歇口气。   ……   车厢内,医士们一个在忙着扎针,一个在忙着把脉。还有一个在旁边写方子,就是手抖得不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活像蝌蚪。   没办法,谁也承受不住化身活阎王的君侯。   长孙无妄坐在窗下,他淡淡垂着眼睫,虽然没朝这边看来,但眉宇间戾气森冷,任谁望一眼都会胆寒。   三个糟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摇摇头,却又不敢过去说。只好把目光放在另一个年轻小伙身上,蹒跚着步子蹑过去,小声道:“秦互啊,你来看殿……”   结果烫手山芋还没扔出去,秦互就自顾走向车中央。   长孙无妄眉头一动,掀眼看见他捡起地上的碎碗。   秦互就着瓷片上的药汁,仔细闻了闻。接着,手指头往上一抹,送入嘴里。   长孙无妄心思猛沉,“药里也有问题?”   所有人都以为,萧望舒这般疯魔,只是因为冯远的那番施针刺穴。   舌尖的药味儿慢慢分散,秦互眉头紧皱,忽而又顿时一松。   他抬头回道:“君侯,药里被下了曼陀罗。”   “什么!”三个糟老头子大汗淋漓,砰砰砰跪在长孙无妄面前,“君侯,曼陀罗奇毒无比,殿下身子本来就弱,中了此毒,只怕,只怕……”   长孙无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三个老头儿支支吾吾。还是秦互一声轻笑,打破了车厢内逼人的威压。   他朝长孙无妄拱手道:“君侯,冯远可能是怕人察觉,药里的曼陀罗极其轻微,所以医士们看诊也没有察觉出来。曼陀罗虽是剧毒,但用量不多的情况下,仅会使人惊梦产生幻觉。殿下现在只需要好好静养,等会儿吃些安神的药,睡上一夜便好了。”   长孙无妄总算移开了视线。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举止洒脱的年轻人,问:“冯远施针可有影响?”   秦互笑笑,道:“有,冯远的金针术乃幽州一绝,多少重伤士兵都被他给救活了。虽然只刺了几个穴位,但殿下身体里久堵不疏的脉络,已有通畅之象。仔细安养半年,殿下便能与常人无异。”   长孙无妄眉宇微松。   他淡声吩咐其他三人出去,再问秦互:“我记得,你是出发前才补选出来的医士。”   “是,刘医士的妻子临产,他向来爱妻,不得已告假,又托我来顶上。幸好我的医术还能入眼,何统领便让我进来随行了。”   长孙无妄点头,又问:“那你来说说,冯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互再拱手,“冯远施针,不是为了救殿下,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开的方子能吃上四天,每日在药里下一点点曼陀罗,至多五日,殿下的身体便会承受不住惊梦……冯远不想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所以施针疏通脉络,只希望殿下能多挺两日,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猝死在洛阳。”   “可他没有想到,她的身体会这般弱。”长孙无妄垂睫。   “是。殿下身体太弱,仅仅是极其微量的曼陀罗,也抵挡不住。”   秦互心思回转,他默了会儿,又道:“我刚刚也替殿下把了把脉,发现她身上的病有些特殊。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   长孙无妄眼珠倏动,凌厉盯向秦互。   ……   车帘晃动,秦互提着箱笼下车。   长孙蛮连忙挣脱开王野的怀抱,提着裙摆跑过去。   她仰着头问道:“是你医治的我阿娘?她现在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   秦互躬下身,双手扶住疾跑过来的小姑娘,温和笑道:“郡主不必担心,殿下只是有些疲惫,睡一觉就好了。”   长孙蛮睁圆了鹿眼,惊喜万分:“真的?你没骗我。”   “当然。郡主若是不信,可以进去看看。不过,”他轻轻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发,小声提醒道:“君侯还在里面,郡主不如再等等?”   长孙蛮为难的看看车厢,不情不愿点头:“好吧。我再等等。”   好在没等多久,她爹就出来了。   长孙蛮忙不迭又跑过去,问:“阿爹阿爹,我能进去了吗?”   “可以。”长孙无妄抱起她,放在车辙上,轻声嘱咐:“但你不能再咋咋呼呼,进去的动静小一点儿。你娘要静养。”   长孙蛮鼓着脸,严肃地点点头。   长孙无妄有些失笑,捏了捏她的脸。   他转过身,眼里笑意变淡,唤来何错:“冯远押住了?”   “怕吓着郡主,属下将人押在林子里。”   长孙无妄掸了掸衣袍子,神色淡淡:“走吧,带我去见他。”   何错不敢耽误,两人脚程都快,不多时就见到林中被绑着的冯远。   守在此处的死士赶忙上前,“君侯,此人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长孙无妄摊开手,示意何错把剑给他。   他提着剑,步履散漫,走到冯远跟前,淡声:“为什么要杀她。”   冯远昂着头,鬓皤凌乱,他一声不吭直挺挺跪着,大有英勇就义赴死的架势。   长孙无妄低头笑了笑。   他猛然俯下身,拇指抵开剑鞘,冷光森然掠过,映在戾气横生的眉目上。一呼一吸间,冯远的脖子已然见了血痕。   男人低眼,逐字逐句再问:“为什么,要杀她。”   冯远抖了抖胡子,横眉呼道:“君侯!萧氏女不杀,我幽州何能安定!她若死了,我幽州就再无桎梏!天下十三州于我们不过探囊取物,您迟迟狠不下心,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老家主在世时留有遗命,我幽州儿郎与萧家不共戴天,若见萧氏子息,绝不可手下留情!”   他这声呼得震天响,死士瑟缩了下脖子,何错没忍住掏了掏耳蜗。他饱含怜悯地看眼冯远,心底嗤笑愚蠢,敢在君侯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真不怕嫌命长。   幽州的人或多或少都不愿与公主府同行,包括何错在内。可再怎么说萧望舒也是小郡主的亲娘,也就冯远有能耐,仗着自己医术卓绝,以为无人敢动他。   听到老燕侯的名字,长孙无妄顿住剑。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游移剑尖,最后停在冯远颔下,微微挑眉:“遗命,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   “这件事您不必知晓,您只需要知道,我这样做没有错!您是幽州之主,怎么可以被萧氏女迷惑心智!若非为她,幽州早就逐鹿天下。我只是在遵循老家主的遗命!我——”   冯远瞪大了眼,青筋横露的脖子血水四溅,瞬息之间,他就怦然倒在地上。   长孙无妄把剑扔给何错,“清理干净。”   他面色无虞,似乎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提着步子慢悠悠离去。   死士埋低了头,不敢多窥。   ……   长孙蛮轻轻推开厢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她娘还躺在那里安睡,只不过眉目娴静,比之平日少了许多凌厉威严,多了几分温柔雅致。长孙蛮伏在她脸庞,仔细端详了会儿,萧望舒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太多。   室内安宁祥和。   这种气氛下,奔波了一天的小姑娘慢慢阖上眼,却突然睁开。她有些慌乱地看了看萧望舒,意识到人还在沉睡,眼里恢复的清明又渐渐混沌。   重复几遭,长孙蛮的意志力越来越薄弱,她不自觉撑着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缝,酣睡的模样像只餍足小猫儿。   迷迷糊糊间,脸颊上有温凉的东西划过。长孙蛮惊得立马睁开眼,瞧见一双莹白如玉的手。   “……阿娘!”   她喜不自禁,蹭着毯子扑过去,一把埋在萧望舒怀里。   后者轻轻摸着她头,声音微哑道:“阿蛮,今天可是吓着了?我已经没事了。”   长孙蛮固执地摇摇头。她又蹭了蹭萧望舒的脖子,声音里漫上哭腔:“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以后我好好读书,好好进学,我会很听话很听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萧望舒轻拍她的背,疲惫而又温柔:“别怕。阿娘知道了,以后不会跟我们阿蛮分开。”   直至这一刻,长孙蛮强忍的泪意瞬间破堤,眼泪顷刻间染湿了她娘的衣领。   萧望舒只好扶起她的小脑袋,低声笑道:“你哭什么?”   “我以为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长孙蛮抹抹泪,“可你刚刚就很不好。”   萧望舒哑然,她哄道:“看来今天是把你吓着了。别担心,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你也不会再见不到我。”   长孙蛮别扭转过脸,吸了吸鼻子,“阿娘一向爱骗我。”   “这一次没有骗你。”   长孙蛮侧目,看见她娘温柔笑起来,眼睛里满是宠溺。   “真的吗?”   “真的。”   萧望舒躺在毯子里,绒毛微微没过了下巴。她应道:“因为有阿蛮在,就算再困难,我也会努力见一见你。”   灯火摇晃,小姑娘呆愣愣的模样惹人怜爱。萧望舒抬起手,捏了捏她绵软的小脸,“怎么又发起呆了?”   腮帮子传来久违的疼痛,长孙蛮连忙扒住她娘的手,口齿不清地叫道:“阿娘住手。”   或许是见她眼泪花真要冒出来了,她娘遗憾地松开手,微微叹口气。   长孙蛮捂住脸,眼神控诉:“你是故意的!”   萧望舒欣慰道:“你终于看出来了。”   “……。”   长孙蛮慢吞吞挪着,从她娘身上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   她就不信了,她娘还能翻身起来捉弄她。   果不其然,浑身无力的萧望舒没有再动了。能从魔爪下逃脱,长孙蛮万分庆幸。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另一个困惑良久的问题。   “阿娘,你难道不觉得这场追杀,来得太奇怪了吗?”   萧望舒的脸色淡下来,她静静垂目,没有说话。   长孙蛮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她娘又不对劲了。她惊呼道:“你早就知道傅誉是叛徒!”   萧望舒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个。她笑容淡淡说着:“不早,我也是在王野过来时才得知的。”   “可他为什么要叛变,公主府对他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人的利益永远都是相互的。或许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但其他人能给。傅誉叛变,也无可厚非。”   “那阿娘知道他叛的是谁吗?”   长孙蛮蹭过去,却见她娘又垂低了眼,平静的面容未起波澜。良久,她轻轻摇头道:“不知。”   “好吧。”长孙蛮心里明白,她娘一定是猜到了,就是不想告诉她。   距离萧望舒醒来,已经有一段时辰了。她不欲再躺着,想坐起身,手上却绵软无力。刚一撑起来就倒回去,全身仅有的力气顿时消散。   长孙蛮连忙扶住她的手,劝道:“阿娘,你起来做什么。医士说了你得好好躺着,要静养!”   萧望舒皱眉,还想再起来。长孙蛮拦她不住,只能小手撑在她背骨,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妄图帮她娘坐起来。   萧望舒哭笑不得,另一只手抬起,欲拂开她,“你来凑什么热闹,我自己能起来的。让开,小心一会儿伤着你了。”   小姑娘脸憋得通红,活像蒸笼里熟透的蝤蛑。她瞪圆了眼睛,没听劝,还在使劲儿。   萧望舒眉头微压,侧脸沉声道:“阿蛮,你……”   “啪嗒”一声,一抹白色从长孙蛮怀里掉出来,跌跌撞撞摔过榻角,最后落在小姑娘脚边。   萧望舒的眼,顿时凝住。   她手上劲儿一软,失了力般重重摔回毯间。   “阿娘!”长孙蛮慌忙抱住她。   安静的马车里,烛花爆开,她娘微喘着呼吸。   好一会儿,萧望舒才轻轻问道:“这把扇子怎么在你这里。”   长孙蛮有些迷茫。   她顺眼看去,正巧瞅见脚边折扇。   想起那上面夹着什么,长孙蛮心头一跳。她往前挤了挤,意欲挡住她娘的视线,“我,刚刚阿爹为了哄我出去,拿给我玩儿的。”   萧望舒默然。她低垂着眼,脸上平静无波,可再怎么看,长孙蛮都觉得她娘又生气了。   她娘应该不知道这扇子里有砑金宣呀。   长孙蛮讷讷在旁,忍不住拿脚踩了两下折扇。这东西属实是个祸害!   谁知道她爹这个时候窜回来了。   长孙蛮一时半会儿没收住,正巧一脚踩个结实。   “……。”   长孙无妄似笑非笑盯着她,长孙蛮慢吞吞收回自己的小脚脚。   根据她多年插科打诨的经验,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转移敌人视线!   长孙蛮拖着她爹的手,叫道:“阿爹阿爹,你快过来!阿娘想坐起来,你快扶她起来!”   没办法,她力气太小扶不动她娘,还得靠她爹扶人。   只不过萧望舒的性子,注定她这场算盘又空打了一场。   只见她爹刚弯下腰,她娘就别过脸,眉眼冷淡地说:“别碰孤。”   她爹也是好脾气,脸上笑容未变,半路改道,俯下身捡起扇子,然后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长孙蛮喉头噎住,眼里带着明显的不安。她知道两个人不和,也知道寄希望于他们和好,还不如相敬如宾来得实在。可似乎在她娘这里,就算她爹赶过去救了人,也依然讨不到任何好。   萧望舒不知何时背过身去。   长孙蛮踌躇几步,细细问道:“阿娘,你要睡了吗?”   她娘一时间没搭话。长孙蛮很是失落,她耷拉下小眉毛,转脸戳了戳她爹的大腿。   长孙无妄挑眉,“这不能怪我。”   长孙蛮急得头冒热汗,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小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阿娘在睡觉。你这样会吵到她的!”   她爹举起手,万般无奈地点头,嘴里比着口型:“那我出去?”   小姑娘咬唇看了看两人,点头。   厢门被推开,冷风瞬间灌进来。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听到她娘乍然开了口:“你要给阿蛮什么,我管不着。但不要把别人送你的东西,拿给我的女儿。”   男人顿步,回眸侧身。   萧望舒撑着壁角起来,纤细皓白的十指绷得青白。她眼里再也不似平日冷淡,清凌剪瞳中,带着毫不掩饰地厌恶。满肩乌发滑落,寒风掠过,顿时吹得四散飞扬。   萧望舒冷冷道:“她嫌脏。”   长孙无妄手上一推,厢门合拢。他眯眼睨着萧望舒,笑意不复,惟有眉眼里的慵懒一如既往。细细看去,他眼里正凝着若有所思地疑惑。   长孙蛮握紧手,心中疑窦丛生。   ……   自从那夜不欢而散,这两天她爹娘都没见过面。萧望舒在马车里静养,长孙无妄在外面跟死士们待在一处。   长孙蛮坐在火堆前,撑着下巴猫猫叹气。   她仔细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她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唯一的症结点,就是问清楚这把扇子是怎么来的。   可她爹贵人多忘事。   百忙之中得闲的男人摇摇头,好笑地捏捏她脸,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住。再说了,你娘估计就是疑心病犯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瞎操心我俩的事。”   长孙蛮气鼓鼓道:“我娘心情不好,养病就养不好。她就生了我一个,我不操心她谁操心?”   长孙无妄慢悠悠点头,“你说得对。你娘要再生一个,估计累得她够呛。”   后知后觉听出来她爹刚开了一波嘲讽,长孙蛮拍开他的手,生气道:“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她爹乐了:“我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来的,你还要去问谁?”   “我去问何叔!他要是不知道,我,我就去问王叔。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问我娘!”   “哦。”她爹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然后双手一抬,枕在脑后,懒洋洋倚在树旁。   他看戏般催促道:“去吧去吧。”   长孙蛮握拳悲愤。   她大步冲过去,一把拦住正指挥人打粥的何错。   “郡主?”何错捧着碗,没反应过来。   长孙蛮踮起脚,小手扒拉他饭碗,硬是活生生给夺了过来。   “……郡主,这粥刚熬好,还热着呢。”   长孙蛮抱着空碗,点头:“我知道。”   何错瞅了眼要见底的锅,委婉再说:“天气冷,再等一会儿就凉了。现在合该趁热吃。”   “吃太烫了对胃不好。何叔,你年纪大了,更要注意保养。”长孙蛮一本正经劝道。   今年才满二十八、正值身强力壮的何叔原地石化。   “……。”   旁边观望的死士们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死命憋住笑。   不知道谁没忍住,扑哧笑个正着,惹得统领怒目回看,咬牙切齿。再瞟眼空底的锅,恨不得一剑抽出来,砍了这群吃不饱的兔崽子。   长孙蛮也看到锅空了,她拉住何错的手,小声说道:“你别生气,咱们去一边儿吃好吃的。”   何错眼睛一亮,连忙俯身抱起她,顺带把自己的碗顺过来。   他挪挪手,谦虚道:“属下怎么可能生气,郡主看错了。”   小姑娘乖乖点头,扬手指了指另一处角落。那里隐蔽在马匹和行囊之后,除了树上盯梢的死士,甚少有人来这儿。   何错脸色复杂,他提醒长孙蛮:“郡主,那里牲畜多,味道不太好闻。”   长孙蛮的眼睛睁得黑白分明,她坦然挥手道:“我知道啊。咱们就去哪儿!”   一心只想吃口饭的何统领忍住心塞,慢吞吞挪了过去。   期间长孙蛮还皱起眉,一个劲儿催促:“走快点走快点。”   等到了地方,何错脸色发绿,长孙蛮捂住鼻子,小心翼翼绕过地上几坨不明物体,招手让何错靠过来。   何错没了脾气,蹲过去把手上的碗倒扣起来,盖在膝上。   他算是看明白,小郡主就没打算吃东西。   果不其然,长孙蛮开口问道:“何叔,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不能骗我,必须老实交代。”她想了一下,立马补充道:“我爹知道我来问你,你不用担心。”   何错没精打采地应声:“郡主问话,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长孙蛮信心倍增。   她放下手,扒住何错臂膀,两眼亮晶晶:“那我爹那把扇子怎么来的?你一直跟着他,一定知道!”   何错挠头,这不正好处在知识盲区了吗。   他琢磨两下,诚实摇摇脑袋里的水:“属下不记得了。”   长孙蛮怒:“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爹,号称从不离身!”   何错摊手犯难:“扇子这些装饰用的小玩意儿,搁一年都记不住,谁还能记这么多年啊!”   “你就是故意的!你都没仔细想想!”   “行行行,在想了在想了。”   何错揪着头发,开始冥思苦想。长孙蛮立在跟前,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喘个大气把他思绪打断了。   又过了一会儿,何错抬起头,长孙蛮惊喜扑来。   还没问话,他自己就开了口:“不行,真想不起来。”   长孙蛮捶胸痛心道:“那你就说说我爹什么时候拿到的那张砑金宣!”   “郡主?”何错讶异,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知道了。   不过,这么一提醒,他脑子里倒真模模糊糊记起了点东西。   “我记得砑金宣是在正午拿到手的。那会儿死士来得急,我也不敢耽误,就直接拿给君侯了。那时节的时令…似乎是在仲夏。”   长孙蛮耐着性子,轻轻引导问:“那当时我爹在干什么?”   何错皱紧眉,仔细循着回忆:“君侯,君侯正站着。他好似很开心,还让我去买芙蓉酥……等等,我想起来了。”   长孙蛮呼吸凝滞。   何错抬眼看着她,认真问道:“郡主,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把扇子怎么来的?”   听话听到一半,长孙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愣愣应道:“是,是啊。你接着说说,我爹让你去买芙蓉酥之后呢?”   何错犹疑道:“这是另一件事,与扇子的来历无关。我只是想起来,这把扇子是我从君侯库房里翻出来的。”   长孙蛮实话实话:“我没听明白,你展开说说。”   “简单来说,君侯那会儿急着用扇子。我想着库房里肯定存的有,就去翻了一通。然后就翻了这把出来。如果真要知道它怎么来的,还得去找当年的入库记录。”   “……真这么简单?”   何错点头:“还真就这么简单。”   “那入库记录你拿来,我看看。”   何错又一次摊手,无奈道:“入库记录自然在幽州府里。我们随君侯来一次长安,路遥辛苦,怎么可能会带这些没用的东西过来。不过,郡主如果实在想知道,等回了幽州,属下派人去取来便是。”   长孙蛮没话说了。她直觉这事儿她娘铁定知道,但更明白,萧望舒绝不会告诉她这些往事。   她叹口气,转眼另起一话,问:“你之前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何错犹犹豫豫,“郡主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觉得我不知道就能好吗?”   何错还是为难。长孙蛮见状也不多废话,探出魔爪扒拉他的碗。直唬得何错连忙护住膝头,叠声道:“说说说,属下这就说!”   长孙蛮拍拍手,寻了个干净的树根,小屁股一抬,稳稳坐在上面,洗耳恭听。   何错苦着脸,捧碗蹲在一旁,“其实这事说来说去,还是跟那张砑金宣有关。那时天热,长公主又怀有身孕,君侯担心寒冰伤身,想亲自打扇。长公主贪凉,君侯磨了许久,才着人把冰盆移出去。所以我刚把扇子翻出来,就准备按吩咐去买芙蓉酥。谁料君侯话还没说完呢,死士就把砑金宣递上来了。”   他瞅了瞅长孙蛮,“也赶巧了,那会儿长公主的婢女出来寻人,君侯顺手就把砑金宣合在扇子里。久而久之,也就拿习惯了。这么多年来,君侯常常带着这把扇子,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而是因为里面藏着那张砑金宣。”   长孙蛮眨巴两下眼睛,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始末了。   所以从最初开始,她爹娘也有一段恩爱时光。   只不过一切都断在了成宗手上。内宫里递来的那张砑金宣,毫不掩盖萧家对幽州长孙氏的轻蔑。   她爹气得破罐子破摔,冷眼看她娘还要怎么演。而她娘…长孙蛮想起那夜马车里的对话,摇头沉思。或许在这更早之前,她爹娘就产生了更深的隔阂。   成宗送信,只不过是将那些深埋地底的东西提早挖出来了。   “郡主?”长孙蛮抬眼。   何错面有菜色,“咱们回去吧。真的顶不住了,好饿。”   “……。”   能问的都问清楚,长孙蛮也不磨蹭,任由何错牵起她的手。   只是——   “长孙时!你干什么!”   两人步子齐齐一顿,继而相视一眼,何错眼疾手快要拉着小姑娘离开,长孙蛮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扑腾。   何错咬牙,低声劝道:“郡主,咱不能学人听壁脚。”   长孙蛮张牙舞爪:“学什么学,我打小就干这事!”   何错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心思一松,小姑娘就跑到树根那儿躲着。   他抹把脸,咯吱窝夹着木碗,认命地蹲下来。   ……   长孙蛮蹲在灌木丛里,借着交相掩映的枯枝败叶,瞄眼朝不远处打望,正好看见躺在地上的王野。   而她爹正闲庭漫步地左右走着,似乎在观赏周围景致。   很明显,这是她爹动手打晕的。   长孙无妄手握枯枝,慢条斯理地折去细桠,“我能干什么。自然是来看看长公主听到什么风声。行路艰难,我可不想半路上又杀出什么乱子。”   萧望舒冷眼:“你不愿生乱,正好孤也不愿,如此分道扬镳,最好不过。王野奉孤命令整队离开,燕侯就不要横加阻拦了。”   “不阻拦?”长孙无昂垂手,那截枯枝点在王野脖子上,他笑道:“是,我当然不阻拦。不过长公主向来谋略过人,我为求安稳,不想无辜受伏,这总能行吧。”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逆鳞。萧望舒凌厉盯他,“比不得你们长孙氏奸佞狂悖之徒,阳奉阴违,欺上瞒下,何其用心险恶。”   长孙无妄笑容一顿,眼眸渐冷,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他的死,与我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   突如其来地一声厉喝,惊得长孙蛮抖抖身子,她连忙躲在树后面,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   何错目露担忧,他拉住长孙蛮,小声道:“走吧,这些事您听不得。”   长孙蛮推开他,一把抱住树根,就是不肯离去。她努努嘴,示意何错蹲回去。   等再看去时,她娘已经侧过了身,面容也恢复了平静。   萧望舒闭眼:“你们长孙氏,永远都不配提阿衡。”   长孙无妄眼眸暗沉,他紧盯那道纤细高挑的背影,良久,蓦然出声:“成亲前,你也曾来问过我,他的死是怎么回事。我那日便说,我不知情。”   萧望舒握紧手,指甲绷得青白,依然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她只能咬住唇,死死闭紧眼,不让酸涩滚落,暴露人前。   “沙场凶险,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为抵御匈奴,战死在并州边疆,无人能料。”他顿了会儿,然后说:“你那时对我说,你明白了。我以为,你是真的选择相信我。”   萧望舒深吸口气,平静地扯了扯嘴角,泄出一声讽笑:“并州之战,捷报频传,匈奴十二部狼狈窜逃。阿衡纵横沙场,从无一败。偏偏幽州援兵一至,最后一战就被十二部埋伏,腹背受敌几经生死。所有人都活着,惟独阿衡死了,玄衡军几乎全军覆没。信你?我若信你,那些数万英魂如何安息?!”   她声音嘶哑,显然怒极。   长孙无妄低眼,松开手,那柄枯枝落在地上。他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就算我们走到陌路,年少时的那场亲事都还有过真心。可现在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我。成亲如此,孩子亦是如此。”   他轻轻笑了两声,抬眸问她:“你就那么信任成宗,信任你的父亲吗?”   这句话跨越了七年,直到今日,他才说出了口。   但不仅仅是因为成宗。   萧望舒回身看他,唇角笑意讽刺,“那你就那么相信长孙家吗?”   男人目光一紧。她却留下这句话,抬步欲离。   长孙无妄眯着眼,陡然笑了,笑意刺骨冰寒:“那萧复呢。丹阳带兵接掌京畿,卫尉府与冀州部曲闻风而动,这么大的动静,你的那位好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萧望舒,傅誉叛的是谁,其实你早就心知肚明,何必再自欺欺人。”   听了大半天,中途她娘还情绪激动,长孙蛮差点蹭起身进去搅局。好歹是被何错死拽硬拉地给拖住了。她气得不行,只能抠着老树皮,没一会儿就听得满头问号。   长孙蛮着实没想到,她爹娘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萧复是陛下,这她知道。可她爹娘口中说的阿衡是何方神圣。先生课业上说到军史,也没提过什么玄衡军呀!   长孙蛮挠挠脑袋,目光瞟向一旁蹲着的何错。他也算她爹娘的见证人了,说不定还知道这事儿。   她扯了扯何错的衣袖,小声问道:“阿衡……是谁啊?” 第27章 洛阳   何错正饿得头晕眼花,乍听长孙蛮这一问,立马惊醒了神。   胳肢窝一松,木碗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灌木丛响得那叫一惊天动地。   长孙蛮大为吃惊,她连忙扑上去摁住他脑袋,使劲往下捂了又捂。等两个人缩在树后面,小心翼翼抬起头时,却发现她爹娘早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虚惊一场。   两人长吁一口气,擦擦冷汗。   长孙蛮瞪他:“问你话你就好好说呀,我都没拱来拱去,你一个大人还沉不住气。丢人!”   何错抹把脸,好言好语跟她解释:“不是属下沉不住气,实在是您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唬人。属下就一个死士,哪儿能知道那么多啊!”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打工人。   长孙蛮气滞,她知道来硬的是不行了。作为领导,一定要懂得怀柔政策。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活像只古灵精怪的小猫儿。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手绢,往何错面前一摊,道:“你把碗给我。”   何错立刻警觉地藏了藏碗,他结巴两声:“郡主,有话好好说。属下就只带了一副碗筷。”   长孙蛮懒得跟他废话,灵活钻到他背后,硬生生把碗夺了过来。   “郡主……”何错痛心疾首地刚要大呼,半路上生生转了个调儿。他面色逐渐古怪,看着小郡主捏着手绢儿,跟擦金子般,仔仔细细擦去碗上包浆的油渍。   末了,长孙蛮吹口气,木碗铮明瓦亮,在阳光下发出几丝刺眼的光。   她递出去,绵软的小脸上满是关心,“喏。何叔,你以后要擦碗,尽管来找我!公主府的碗都是我擦的,我手艺可好了!”   何错满心感动无所释放,正打算接住碗,痛哭流涕说上几句肺腑之言。结果直接被她后半句给砸回了喉咙。公主府的碗要都是她擦的,萧望舒还不得把后厨那群废物点心给遣散了。   瞅见何错脸色一僵,长孙蛮立马把碗抱在怀里,“你今天要是不说,这碗我就不还了。”   搞了这么大半天,何错也不是真的木头。他心里清楚小姑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性子跟她爹娘那是一模一样。   遂撩起衣摆往下一坐,撑着下巴慢慢说:“郡主,您想知道这些往事,其实最简单的就是去问君侯。”   长孙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啊,可我就想问你。”   说完,她往前塞了塞小手绢,等稳稳夹在何错衣襟上后,才满意地退回树根坐下来,紧巴巴抱着木碗。   何错看了眼衣襟上的那截布尾巴,叹口气:“可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就算能告诉您,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您也许会被我的话误导。”   长孙蛮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愣了下,随后极快地摇头道:“没关系,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而且,我只是想知道阿衡,这有什么能误导的呢?”   何错纠结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妄说。我与君侯在长安为质五年,只远远见过他一次。那时长公主生疾,君侯就带我去公主府探望。结果刚走到街口,就看见他从公主府出来。他与府里亲卫甚为熟稔,更与长公主亲密无间。君侯便让我多方打听,可一连数日,却只收集到寥寥无几的信息。”   长孙蛮惊呼:“这么神秘!”   “是。这很奇怪。您应该知道,我们死士想要打探的消息,一般都会从各种渠道得来,很少会出现这种纰漏。君侯来长安为质,老家主放心不下,派了不少暗棋分布长安。我那时就率领这些人,在长安三市八十二坊打探多日。”   “结果呢,结果是什么?”   何错轻叹:“结果就是一无所获。再干净的人,也会泄露几分平生喜好。惟有此人,分毫不露。死士寻来的消息,与我们平日里听闻的别无二致。”   长孙蛮忍不住拉他袖子,急声道:“你别买关子了,快说快说。”   “您先别急,他的事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却也着实不简单,我得慢慢说。”   长孙蛮只好乖乖坐正,等何错想了一通,慢慢开口道:“那时的长安城里,无人不知卫国公府,他们历代戍守北疆,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因为边境战事频发,长安卫国公府少有人居,有时更是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所以对于他们的消息,除了每年贺上的捷报,其他的在坊间并无传闻。”   长孙蛮深表怀疑:“长安国公府统共就四家,英梁郑赵,哪儿蹦出来一个卫国公。我书读的少,你可不能骗我。”   何错语噎,耐心解释道:“这不是还没说到后面去。长安现在有四家国公府,但这并不代表以前。小郡主您还小,不懂得局势瞬变。许多东西在皇权面前,都很脆弱的。”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长孙蛮还是听懂了。她按住何错的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要说,卫国公最后被锒铛下狱满门抄斩诛灭九族,因为罪不可恕,所以被先帝收回爵位抹去了存在!”   “……。”何错噎了口气,按住长孙蛮。   “您到底是从哪儿听的这些话,连诛灭九族都说出来。”   “话本子上都这样写!”   何错没了脾气,打算先掰正小郡主危险的思想,“九族姻亲何其庞大。高祖以来,贵戚之间多附姻好,几百年的时间里,朝中显贵早已盘根错节。若真犯了什么事诛灭九族,动摇国本不说,连底下百姓也会惶惶不安。郡主,这种话也就只有戏台里唱唱,万不能当真。”   “既然没有诛灭九族,为什么长安城里没有卫国公府?”   “因为成宗十二年那场战役。”   长孙蛮喃喃重复着:“成宗十二年?”   何错轻声说道:“匈奴猖獗,百年来屡屡进犯,扰得边境民不聊生。后来雍帝始起,北疆兵力就划为三分,除却幽、凉两地,剩下的便是卫国公府镇守的朔并二州。可惜成宗十一年秋,匈奴十二部联合突袭。那场仗打了一年多,直至卫国公于阵前重伤未愈,病死在了并州。”   长孙蛮愕然:“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说,这个卫国公就是阿衡吧。”   何错摇头,“自然不是。卫国公征战沙场二十余年,用兵如神,被北疆众将奉为神帅。即使是惊才绝艳的司青衡,也比不过他的父亲。不过司青衡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他为报父仇,率大军深入敌境,结果中了敌军埋伏,致使数万兵马血埋荒原。军报传回长安时,朝堂群臣激愤,口诛笔伐,大骂司氏万古罪臣。也因此,成宗褫夺了卫国公爵位,抹去了史书上司家的记载。”   他说到这儿,忽然笑笑,道:“其实这样说来,司家也算灭族了。”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再加上腹中空空,饥饿的何错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草屑。他仰头望望天,“郡主,再磨蹭下去可不行。君侯那儿……”他瞟来一眼,却顿住。   小姑娘仍然托腮坐在树根上,脸上震惊又茫然。   何错直觉不对。他赶忙蹲下身,摸摸长孙蛮脑袋,问:“郡主,您怎么了?”   长孙蛮眨眨眼,吞了口唾沫。她想极力忽视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嘴巴却不受控制地问出了声:“你刚说什么,什么家?”   她这么一问,何错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说什么了。   他挠挠头,斟酌道:“卫国公司家,乃长公主母族。司青衡,为其母族最后一人。”   “啪嗒——”   长孙蛮张大了嘴,手里拿着碗落在地上,沾满了泥灰。   ……   年节过后,司隶部的天儿已微微转暖。顾忌着萧望舒和长孙蛮的身体,一行人走走停停,并不像以往匆忙赶路。好在这几日的功夫,已经离洛阳越来越近了,再行三里地,便能看见洛阳城门。   长孙蛮趴在车窗那儿透气。帘子被绳索打起来,马儿小跑着,蹄子撒得欢快。小姑娘的下巴撑在手上,小脸儿挤出丰腴的软肉。   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她娘,心下叹口气。又正过身,瞅瞅前面策马奔腾的她爹,再度叹口气。   自从那日蹲了回树根,长孙蛮的心情一度降至冰点。她茶不思饭不想,琢磨来琢磨去,她爹娘问了好几回怎么回事,长孙蛮都只沉重地摇头叹气,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这次追杀,让萧望舒找出了叛徒,也让长孙蛮真正明白了,她爹娘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大过天的人命。这里有萧望舒的至亲,也有数万名将士的热血。   没有人能把所谓的爱情,放在人命之上。   何错口中,司家战死在并州,是因为激进用兵,受敌埋伏。但他身为长孙家的死士,自然是用长孙氏的眼光去看待问题。   长孙蛮侧过脸,感受到徐徐清风吹在脸上,慢慢阖上双目。   她回忆起树林里,两人最后那番对话。她爹的意思,是与成宗脱不了关系。而她娘却意有所指长孙氏。很明显,当年出了这档子事后,两人都分别派出人马去调查始末。结果却截然不同。   想到这儿,长孙蛮幽幽地叹了口气。   以前每逢重阳节至,万俟葵总会带她去太庙进香。那里供奉着一尊牌位,正是萧望舒之母,成宗元后司氏。   所以当她听到司青衡三字时,震惊万分。   长孙蛮这七年来的唯一爱好就是摸鱼,从来没有去深究过她娘的母族。结果一趟追杀,她七年来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摇摇欲坠,面临崩碎。   “哒哒——”   马蹄声渐渐逼近,让人不得不拉回思绪。长孙蛮睁开眼,天光有些强烈,迫使她微微眯起眼皮,模糊窥到不远处疾驰而来的身影。   原来是何错带人回来了。他昨日被长孙无妄提前派去洛阳打探,这会儿风尘仆仆赶来,想来是寻摸清楚了。   众人停下行动。她爹拉住缰绳,何错从马上取下沉甸甸的包裹,身后跟着的几人也依次照做。他们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堆普通寻常的衣物。几名死士下马,将衣服分发给众人。   何错朝她爹回道:“君侯,临近天子万寿宴,洛阳城内军防聚集了大量兵力。”   刚一说完,有几人顿住了手,抬眼去看长孙无妄如何吩咐。   谁料她爹面不改色,似乎是在意料之中。长孙无妄轻笑道:“无碍,按原计划行事。”   死士们应下,动作越发迅速,不一会儿都换好了装束,乍眼看去,还真像出行的普通人。那堆包裹里还剩几个没打开,看样子是留给公主府的人。   长孙蛮看了半天,没忍住回头唤她娘:“阿娘,府里的亲卫怎么办?”   萧望舒没有睁眼,仍倚着额角养神。她淡淡说着:“我们不进洛阳。”   “什么!”长孙蛮缩回车厢里,鹿眼圆睁。   萧望舒漫不经心继续道:“天子贺寿,洛阳兵力一定剧增。我冒险进去,不如绕道避开。临近洛阳不远,就有我的一支亲兵,与他们联系上,便能护我们安全离开司隶部。”   “可是不去洛阳,怎么医治你的病呀。”   “傻阿蛮。”萧望舒睁开眼,好笑地摸了摸闺女脸蛋,“我的病没有那么严重,每日不太劳累,便不会发作。仔细将养着走到司隶部边防,没什么问题。”   长孙蛮总觉得她娘要是这会儿离开,肯定会遇上危险。但她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先好好歇一歇,一会儿还要赶路。”   萧望舒说完这话,就闭上了眼继续小憩。   长孙蛮颓然低下头,又开始抠着自己袖角。   突然间,额头被轻轻按住,干燥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长孙蛮抬头,看见她爹倚在厢门微笑。   “阿爹……”   长孙无妄又拍拍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玉牌。上面雕刻的似是朱雀,只不过生生被人断成一半。   长孙蛮看清那枚玉牌,顿时愕然。她爹手里怎么会有她娘另一半玄鸟令。   长孙无妄慢悠悠说道:“长公主,如果你还在等驻军回信,那就不用等了。随我一起入洛阳吧。”   萧望舒睁眼,面色无澜,“燕侯,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若是觉得这个东西就能威胁孤,那未免太过可笑。”   她娘刚说完,她爹脸色肉眼可见地一沉。   长孙蛮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长孙无妄指尖一松,那半截玉牌落在掌心,紧紧握住。不消几息功夫,就碎成块落在地上。   他冷笑:“萧望舒,公主府人马损失惨重,到了这个关头,你还敢消耗人力兵分三路,只为递送一个命令。若是暴露行踪,你真不怕无人相护被追杀至死吗?”   她娘神色冷淡:“你放心,长孙氏尚在,孤未达目的,这条命谁也拿不走。燕侯既然已经毁了假令,无事就出去吧。”   长孙无妄盯着她,忽而收了沉色,摇头一笑:“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但阿蛮必须留下。”   萧望舒抬眼,目光凌厉:“不可能。”   “长公主,容我提醒你一句,就算我没拦截到真正的令牌,但驻军奔袭势必要花费半日。我既然得知消息,绝不会原地待命。这里不是长安,也不是你的公主府。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她爹一撩袍子,转身扬长而去。   厢门大敞,长孙蛮小心瞄着她娘脸色,发现她爹又把她娘气得不轻。   默了好半会儿,萧望舒才闭上眼,沉声唤来王野:“让所有人更换装束,进洛阳。”   王野迟疑着,还是应下:“是。那如何整队入城?若跟幽州人马一同进入,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怀疑。”   大概是她爹一直注意这儿。长孙蛮听到她爹淡声说:“两方人马共分为五队,皆扮做游商,分次入城。一队跟着我们,其余四队入城后,自行待命。”   王野没吭声。   萧望舒静了一静,道:“依他所言。”   ……   长孙蛮到今天还是感慨,她爹能当个枭雄,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刚靠近洛阳城门,就被守城将士给拦了下来。大概是人马基数过大,他们分了五队后还是引人怀疑。   何错连忙上前扮演起管事角色。他拦住官兵,双手奉上能代表他们游商身份的文书,点头哈腰道:“官爷,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说着,袖笼里熟练地掏出一袋碎银,塞到了官兵手上。   长孙蛮从厢门缝里瞄得直瞪眼。   这还是那个何木头吗!   官兵颠了两下银子,褶子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抬眉往后面看了眼,压着声说:“这几天上头来人,城内都查的严,你让他们做做样子,我也好交差不是。”   何错心下一紧,却又不敢停顿,连忙谄笑道:“是是是,您说的是,我这就让人准备准备。官爷您先歇歇?”   “马上换差了,你动作快些,别多耽误功夫。”   何错腆着脸笑笑,刚一转身,眉毛就狠狠皱下来。他眼风扫过列队众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长孙蛮撅着小屁股,趴在厢门缝上。何错走过来,她看清他脸上粗犷的络腮胡子,以及像煤炭一样的浓眉,没忍住扑哧一笑。   何错借整理马匹的姿势,低声从窗外传话:“他们要打开车厢查看。”   长孙无妄盯了萧望舒一眼,后者别过脸,没开腔。他慢条斯理理着衣袍,道:“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长孙蛮为看好戏,一直坐在厢门边儿的木板上。这会儿她扭过身,才意识到她爹刚刚在说什么。   为了方便入城,她爹半道上改换了一个更小的马车。在这个不大的车厢里,她爹娘之间的距离,显然已经最大化了。   对于平常夫妻来说,这十分可疑。   盔甲声快速临至,长孙蛮一惊,连忙爬起身,飞扑进她娘怀里。萧望舒广袖一垂,掩住小姑娘大半个身子,接着她侧过身垂头,乌发如瀑,将脸挡了个严实。   小姑娘的一双眼睛靠在美人腹间,余光中似有一道沉沉黑影压过来。长孙蛮微愣,鼻息间不仅有她娘的冷香,还裹挟着她爹熟悉的气息。   恍神间,厢门被人推开。长孙蛮连忙埋进了眼。   官兵皱眉,喝道:“那个人,转过身来!”   何错连忙上前解释道:“我家夫人身体不好,时常呕逆,郎君刚给她喂过药,正在整理仪容。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郎君失礼吧。”又是一包碎银塞进了官兵手里。   官兵眉目大松。他摆摆手,笑道:“老弟,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查得严啊。”   何错赔笑。   官兵又往里看了两眼,确实如他所说,满车都是药味儿。他转过身,又往后面巡视去了。   车门关上,长孙蛮急忙从她娘怀里拱出来。可能是躲闪不及,她一脚踩在她爹身上。男人微微撤步,双手搂住了小姑娘的背肩。   长孙蛮昂起头,看见她爹手上握着一根竹枝。似乎是之前换马车时,从路边茶肆后折来的。   她福至心灵,再往她娘头发上一瞄,确实有被碰过的凌乱。   所以……她爹这是给她娘亲自绾发了?   饶是亲眼所见,长孙蛮还是觉得不可能。她爹娘早上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可能这会儿就绾头发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一茬好歹是过去了。   等马车驶过城门口,长孙蛮松口气。她转脸看向她爹,问出自己的疑惑:“阿爹,咱们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就只分成五队?要是多分点,分成十队,也不会被官兵怀疑拦下来呀。”   她爹转着指尖竹枝,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带了五张游商文书。”   “……。”   看看,这未雨绸缪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所以,这就是她爹能当枭雄,换她只能当个狗熊。   长孙蛮选择闭麦。   这会儿马车驶进了洛阳内城。他们已经安全走过了外城军防,便没有多大危险了。一行人牵马的牵马,推车的推车,把游商队伍扮演得活灵活现。连何错都闲心起来,往路边早点摊买了一笼肉包,垫垫肚子。   外面的动静热闹起来。长孙蛮掀开车帘,看见外面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两侧摊贩簇拥,不远处还有精彩纷呈的杂耍。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甚少离开长安,连东都洛阳也只来了一次。原因无他,只因为她娘每逢年关就闭门不出,天子贺寿的东都盛宴自然也不会参加。那会儿长孙蛮磨了万俟葵许久,才勉强跟着她,一同随皇帝队伍来了一次。   这次有机会,长孙蛮铁定不会放过。她拉着她娘衣袖,叠声叫道:“阿娘阿娘,那儿,那儿好玩!我们出去看看。”   萧望舒果断拒绝:“不行,这里人太多。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身子弱不能下去。”   “我想看看糖人儿嘛,魏山扶说,这里的糖人儿可甜可甜了。”   长孙蛮软着声音,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看得萧望舒别过脸,不欲理她。   眼看没着落了,长孙蛮泫然欲泣。   好在旁边还坐了个她爹。长孙无妄牵起她的手,问:“阿蛮想下去玩儿吗?”   “嗯嗯。”   “那走吧。”   长孙蛮有点呆,没想到她爹这么好说话。   不过她没忘记亲亲公主娘。小姑娘拉起萧望舒的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逛街可好玩儿了,你跟我一起逛一逛,心情也会好很多的。”   她实在是不想萧望舒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天天压抑活着,心理上又出毛病。   萧望舒看了眼斜倚厢门的男人,抿唇没说话。长孙蛮手上使力,往后拖她起身:“阿娘,走嘛。”   正巧厢门一推开,冬阳的光洒进来,落在小姑娘的发上,细软澄黄。萧望舒眯起眼睛,不自觉松了力道,摸了摸那片温暖的碎发。她轻轻应道:“好。”   转身下车的长孙无妄身形微滞。他立在马旁,眯眼看着弯腰出来的萧望舒,眼角的笑意很轻,却比平日柔和了不少。   长孙蛮一心想着玩儿,自然没去管她爹娘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反正她已经看开了,她爹娘不互捅刀子就善哉善哉。   洛阳街市繁华,比之长安更多了一份畅意潇洒。街上到处都是嬉耍玩闹的小孩儿,这要搁长安城里根本就不可能。   没别的,就是家里都拘着学功课。长安勋贵们之间的攀比,那可是腥风血雨,从小到大就没停过。   因为有她爹在,一人顶十个,其他人就都去安置了。长孙蛮牵着她娘的手,一会儿去摸摸五彩风车,一会儿又去玩玩泥人儿,嘴角挂在耳朵边就没下来过。   萧望舒看她这般高兴,脸上也带着淡淡笑容。她爹走在旁边,俨然看去,就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握着糖人儿东瞅西瞅的长孙蛮眼花缭乱。她左一打量,右一张望,视线瞄见小摊上挂着的毛茸簪花,眼里一喜,忙不迭拖着她娘又往这处奔。   “阿娘你看,我要这朵绒花……”   “嘘。”   长孙蛮的声音被她爹打断。   她疑惑回头,看见热闹长街的尽头,走来一列官兵。领头人手中握着一卷画像,正拉扯路人相看。   画中是谁,不言而明。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长孙蛮惊惧朝她娘望去。   却陡然愣怔。   冬阳灿烂,暖黄的光镀在男人指尖。他勾起胭脂,修长的手滑过美人眉梢,如一笔点睛,赫然将她久居高位的凌厉压下。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萧望舒仍有些怔忪。长孙无妄挑眉,手低垂,指腹按着那瓣唇,重重摩挲一掠。   那抹绯红如水中游龙,破开了她的苍白无色。转眼清绝顿失,秾艳无双。   周围兵甲声近,嘈杂人群渐渐散开。   归于寂静的最后一刻,男人抬手,低眉慵懒一笑:   “夫人好容颜。” 第28章 洛阳   官兵在身后呼喝:“你们两个,转过身来!”   平地一声雷,惊得长孙蛮回神颤颤肩。她手上糖人儿一歪,往脸上糊了个严实。   领将虎目一扫,落在长孙蛮身上。立刻有官兵上前驱赶:“去去去,哪家的泥娃娃,还不赶紧歇家去!”   长孙蛮一噎,很想小声逼逼。但保命要紧,她踯躅着步子,瞄眼看看她爹娘。   她爹笑得如沐春风,拱手赔罪:“官爷莫怪,这是我家小女。家里胡闹惯了,平日也没个正行。”   官兵还想说什么,被领将拦下。他侧过脸,对那人低喝道:“退下!”   一声令出,官兵们讪讪低头。   领将推开画卷,沉声:“郎君且让让,我等公务在身,需得查看一番夫人容颜。”   “这……”   她爹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直看得长孙蛮一愣一愣的。   领将脸色微沉,虎目盯紧了他身后的裙罗,喝道:“还不快闪开!干扰官兵行事,可是想进洛阳大牢看看!”   她爹忙不迭苦笑,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只是内子体弱,昨夜才刚生了一场大病。她素来胆小羞赧,您这儿这么多威风凛凛的官爷,恐会吓着她。”   长孙蛮瞠目结舌。   她终于明白了,何错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胆小羞赧,这种词八竿子都打不到她娘头上,也就她爹能面不改色地张口胡咧咧。   她爹还抬手,打算掏掏袖口给银子。长孙蛮心下连声啧啧。   领将是洛阳城军里为数不多的好男人,正巧他妻子前几日也生了场大病。思及此,他脸色微微和缓,摆手让人退后,道:“速速让开。”   长孙无妄手微顿,他不动声色收回手,低眼道:“多谢官爷体恤。”   磨蹭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爹唱罢,她娘又登场。   “你,抬起头来。”   她娘明显可见地身子一抖,然后捏紧衣袖,颤颤巍巍几下,小心抬起头。呼吸间又埋低了脸,拉住男人衣袖。她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缩在背后,不肯再出来。   长孙蛮差点握不住糖人儿。好家伙,她爹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饶是家中已有妻儿,领将还是看得一愣。   美人胭脂点眉,面靥秾艳,但眉目中还是透出些许病弱憔悴,一看就知刚得过大病。   她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重重咳嗽两声,好歹是唤回了神智。   领将抵拳清咳,抻着画卷正色细看。虽然只有惊鸿一面,但其人冶艳秾丽,显然与画中清冷女子不符。   他瞅来瞅去,实在没看出什么,遂收了手,带人往前离去。   长孙蛮悬吊吊的心,缓缓落下。   男人又恢复懒懒笑意。他拿起摊上丝绢,蹲下身,轻柔擦拭小姑娘的脸蛋。瞧着她鹿眼清澈,懵懂娇憨,长孙无妄不免轻笑:“小馋猫,该回神了。”   长孙蛮抬头,瞥见她娘神色冷淡地挑选幕篱。   她鼓了鼓腮帮子,哼哼:“要不是我聪明,依葫芦画瓢,我这个被人遗忘的小白菜,就要被别人捡走了。”   正慢条斯理擦脸的男人手上一顿。背过身拿起幕篱的美人身子一僵。   长孙蛮装模作样,猫猫叹气。   ……   经过这一遭,长孙蛮也歇了心思,乖乖回了客栈。   他们走到三楼雅间。长孙蛮跟萧望舒住一处,长孙无妄住另一处。   分别时,长孙蛮想了想,还是问出那个疑惑:“阿爹,你怎么料到那人会听你的话,让官兵都后退?”   她爹实诚摇头:“我没料到。我本来打算给他塞银子的。军中多劳苦,这些年朝廷派下的徭役赋税又重,他们官兵一般都不会拒绝好处。”   那这还真是运气好。长孙蛮再问:“要是给银子也不行呢?”   她爹笑道:“给银子都不行,那就是军中少有的良兵。这种人,既不在我方阵营,又对我的敌人忠心耿耿,惟有取他性命,才能永绝后患。不然任其成长,指不定会是我军威胁。”   长孙蛮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她爹这么直白。她娘冷着脸,拉着她走回了房间。   等两母女进去后,长孙无妄也回到了房间。他摸出怀中的折扇,打开放在案上,任由天光洒露,照见那张陈旧的砑金宣。   过了好半会儿,他唤来何错:“你去挑几人,让他们避开洛阳防线,出去后立刻前往并州,调查玄衡军覆灭一事。”   何错愕然,“君侯,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死士们寻访并州六郡,无一例外都是司青衡冒进领军,致使玄衡军受伏。这结果虽与朝堂军报有些许出入,但足够证明不是我们幽州的错。”   室内阒然。长孙无妄垂眸,淡声道:“再查。”   何错默了会儿,低头应下。   男人探出手,指腹在砑金宣上摩擦,他想了片刻,又吩咐说:“这次挑年轻点的过去,不要让老头子那辈的人掺和。并州那边,也不必知会毕显,一切暗中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对当年查访之事有所怀疑了。何错手心发汗,他埋下脸,喉咙发紧:“是。”   ……   入夜后,洛阳城里冷了下来。   长孙蛮趴在窗台边儿,好奇地往下张望。街上大大小小的摊贩挂起彩灯,晃眼望去,火树银花,五彩斑斓。   “阿娘,底下怎么有那么多人挂灯笼?”   “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自然要挂灯祈福。”   小姑娘惊喜回头,她娘倚在美人榻上,正不急不缓地翻着书。   感觉到长孙蛮的灼灼目光,萧望舒挑眉,一语否决:“不能去。”   “……阿娘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你乖乖待在屋里,我让何错陪我。”   她娘览看书页,没理她。   长孙蛮扼腕,垂头丧气。今天这档子事一出,她这几天都别想好好出去玩儿了。   厢房门被叩响,她爹端着一碗羊奶进来。   鼻子一闻到熟悉的膻腥味儿,长孙蛮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她爹笑眯眯招她过来,道:“快喝吧,何错刚命人挤出来的,还新鲜着。”   长孙蛮眼含热泪,连连后退几步,摇头摆手:“没有糖蜜也没有花露,好臭,我不喝。”   “不行,这段时间奔波赶路,你都没喝羊奶。糖蜜我已经着人去买了,明早上你就能吃到。天气寒冷,花露不太好找,得过两天才能吃到。你听话,今晚先喝一碗,看看这小脸儿瘦的。”   长孙蛮手压着脸蛋,使劲挤了挤两颊软肉,勉强说道:“我胖着呢!”   长孙无妄端起碗,微笑道:“过来,阿蛮。”   “不要不要,阿娘——”   小姑娘朝榻上美人一望,她娘微微放下手中的书,露出清冷的眉眼。   萧望舒淡声:“不许挑食,去把羊奶喝了。”   “……。”   长孙蛮委屈巴巴捧着碗,弱小可怜又无助。   好在她爹是个明白人。长孙无妄拍拍她的小脑袋,“喝干净,我就带你下去玩儿。”   长孙蛮眼睛猛亮,但她还是偷瞄萧望舒一眼,唯唯诺诺道:“阿娘不让。”   “没事儿,咱们不听她的。”   长孙无妄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软榻。萧望舒冷眉,垂睫掩住清瞳。她侧过身,书册盖在脸上,如慵懒伏息的猫儿,似在浅眠。   长孙蛮心下暗喜,这是变相默认了她出去。她一口闷了羊奶,嘴都顾不得擦,就急吼吼拉着她爹往外奔。   正有些愣神的男人,没反应过来,头一回出门脚步趔趄。   长孙蛮回头一看,眼里带着疑惑,又掺杂几丝嫌弃。她叹口气,对她爹说:“我知道,岁数大了腿脚不好,但这门槛这么低,我都能越过去,阿爹你再激动,也没必要走路不看路吧!”   不想承认自己发愣也不承认自己岁数大的燕侯:……。   夜市来临,两边人流渐多。男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意温柔。每走过一处摊贩,长孙蛮就要招呼着她爹停下来,东摸摸西看看,大有要把一条街都仔细巡视完的架势。   不久后,长孙蛮小手一挥,雄赳赳气昂昂,指挥她爹:“去那儿!那儿的灯笼最好看!”   长孙无妄对此很有些头疼。他没想到送了这么多年的小玩意,自家闺女对这些东西还有浓厚兴趣。   男人无奈道:“阿蛮,等逛完这处就该回去了。”   长孙蛮毫不犹豫应下:“好啊。”   反正她也看够了,洛阳夜市的确比长安繁华不少。   两人随着人流走到灯笼摊。长孙蛮手上捏了两串糖人儿三串冰糖葫芦,脑袋上顶着颇有异域色彩的小胡帽,白边绒花,衬得小脸儿玉雪可爱。   她生得白,眼睛又大,看上去实在不像洛阳里的平常小孩儿。打眼望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胡人家的小闺女。   长孙蛮在她爹怀里坐着,凭借地理优势,昂起下巴往下面一望。煌煌灯火下,视线中却突然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木架上挂着排排灯笼,火红的光打在小郎君脸上。他撑着膝盖,俯下身细看灯画,群青色的绫带垂在耳旁,眉眼迎着烛光,漂亮得夺目逼人。   长孙蛮惊喜:“魏山扶!” 第29章 洛阳   听到呼唤,他眼眉一抬。   透过憧憧人影,戴着尖尖胡帽的小姑娘鹿眼澄澈,她趴在男人肩头,朝他用力挥着手,天真娇憨的模样像极了灯上幼鹿。   “……长孙蛮!”   魏山扶站直身,也顾不得还没猜出的谜底,手上碎银一抛,提着那盏灯笼小跑过去。   “真的是你长孙蛮,你居然会在洛阳。”   “你呢?你怎么也跑过来了。”   魏山扶昂着头,看她挥挥小拳头。男人无可奈何,只好把她放下。   等小伙伴站稳了,他才扬扬眉梢,得意道:“我当然是来参加万寿宴的。你往年都没来过,不知道这里有多好玩儿。”   长孙蛮刚松开拳头,闻言又硬了。她比划两下手,几串糖人儿糖葫芦开始耀武扬威,“看见没,这都是我爹给我买的。”   魏山扶撇嘴,小灯笼一晃一晃,淡淡的光打在他下巴。   他言语里颇为嫌弃:“不是吧长孙蛮,你都多大了,还要吃糖人儿。我五岁开始就不碰这些玩意儿了。”   “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是被你爹禁的。真不知道以前是谁吃不到糖,满地撒泼打滚来着。”   长孙蛮当着他面咬了一颗冰糖葫芦。   灯火辉映,蜜糖光泽透亮,随着那张嫣红小嘴儿一咬一合,“咔嚓”一声,清脆脆得让人浮想联翩。   回想起记忆里甜滋滋的味道,魏山扶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他别过脸,强撑住男子汉大丈夫的威严,急急否认:“胡说!我那是自己想开了,才不是我爹禁的。”   咬碎糖衣,酸酸的山楂从舌尖滚至咽喉。长孙蛮被这道酸意逼得不自觉眯起眼睛,她迅速背过身,埋在她爹衣袍里,小脸皱成了苦包子。   魏山扶莫名其妙。   他探出手戳了戳小姑娘的背,问:“该不会是说不过我就急哭了吧?你可别跟林滢学那一套啊,我前几天才被她整的够呛。因为她,我爹把我看得更严了。天知道我从我爹眼皮子底下跑出来,多么不容易。”   牙酸的劲儿一过,整个人就缓过来了。长孙蛮深呼吸几口,揉了揉腮帮子,握着糖葫芦英勇转身。   她气沉丹田,递出手里剩下两串糖葫芦,忍痛割爱道:“你好惨,我真心疼你。喏,基于我们之间深厚的父子情谊,我决定把这剩下两串送给你。你安心吃吧,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爹的。”   魏山扶喜出望外,他接过糖葫芦,眉飞色舞夸奖长孙蛮:“你可真厚道!不枉我帮你去翻平就…唔!”额头迎面撞上一颗爆栗,他吃痛抬头,看见后面还立着笑面虎燕侯。   魏狗瞬间清醒,想起了掖庭官署的捉x现场。   小姑娘眉眼弯弯,小手自然放下,“呀,魏山扶,我还以为你脑袋上长包了呢。原来是我看错了。”   ……你才脑袋有包!   魏狗磨磨牙,目光恨恨的咬了口糖葫芦。   一瞬间,极为浓烈的酸涩感从牙根直冲头顶,小郎君恶狠狠的表情陡然僵在脸上。   长孙蛮捧腹大笑。   她笑得乐不可支,小胡帽从头上滑落,有几缕碎发都黏在了糖人儿上,“魏狗,你可真逗。这么些年没吃糖,总得尝尝鲜,给你倍儿棒的牙口开个光。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长孙蛮!”魏山扶气得怒发冲冠,另一只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摇摆,里面烛影猛晃。   被唤者连连摆手,高举手里那根活灵活现的糖兔,安抚道:“别急别急,我这儿还有糖人儿,货真价实全是糖,保证让你甜到忧伤!”   魏山扶揉揉腮帮子,没好气的接过来。   长孙蛮蹲下身,摸着他那顶小灯笼仔细瞅着,“弄了半天,你偷跑出来就是为了猜灯谜呀。”   “当然不是!洛阳城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猜灯谜只能算小菜一碟,往另两处胡人住的街市里,还有更热闹刺激的西域杂耍。听说,”他俯下身,凑到长孙蛮耳朵边,“他们还能把死人变活呢!”   长孙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站起身,满脸嫌恶:“你能不能说些阳间的话,我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魏山扶踩着石头,扬眉吐气一笑:“长孙蛮,你可真逗。这些话三岁小孩儿都骗不住,你还信。”   长孙蛮拳头硬了。   他却突然瞅眼长孙无妄,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附耳过来。   长孙蛮古怪盯他一眼,没动。魏山扶摊手,大大咧咧说:“你不听别后悔。”   这句话直接把记忆拉回了那天马车上。长孙蛮心头咚咚直跳,张了张嘴,正打算说个什么,却被她爹一手抱了起来。   “阿爹?”   长孙无妄擦了擦她的小花脸,温声道:“出来很久了,我们该回去了。”   长孙蛮看向魏山扶,后者眉毛一挑,咧开嘴,笑得唇红齿白:“我事先说好,我可是提醒过你的。是你自己不听。”   她小拳头一紧,纠结地求助她爹。   她爹低笑出声:“现在确实很晚了,要不明天再叙?你若是愿意,可以来西九客栈,不过事先说好了,只许你一个人过来。要是有其他人跟着……”   他顿住话,意味深长地盯来一眼。然后抱着怀中小人儿,转身往来路走去。   魏山扶微微收紧灯杆,扬声道:“我爹管得严,我明天还不一定能出来呢。”   长孙无妄驻步。他侧过身,声音散漫:“我可是听说魏小郎君巧捷万端。若是连一道门都出不来,魏叔丘的脸怕是要被你给丢尽了。”   魏叔丘,正是教养魏山扶长大的祖父魏太尉。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在她爹和魏狗之间来回瞅着,只感觉蔓延着一股莫名紧张的气氛。   末了,还是魏狗轻哼一声,打破了沉闷。   “老头子说得果然没错,你一点都不尊老爱幼。”   ……   回去的路顺畅了许多。大概是夜已深了,街上人流渐少,两侧花灯也明明灭灭,一派灯火阑珊。   长孙蛮缩在她爹怀里,小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她耳鬓有些发痒,伸手去扯小胡帽,试图抠抠脑袋,却被男人一手按住。   “街上风大,好好戴着帽子,等回了屋再取。”   长孙蛮瘪嘴,“好吧。”   她像只霜打的茄子,歪歪靠在男人肩上。   长孙无妄低眼觑她,轻笑着拍拍小脑袋,哄道:“不是闹着要出来玩儿?”   小姑娘闷闷应了声:“我有些想阿娘了。”   男人垂下眼睫,“等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   “可是我想跟阿娘一起看花灯。”长孙蛮来劲儿了,她直起身,小胳膊撑在男人肩头,“每年上元节,长安街上有可多花灯了,但阿娘从来都不去看。阿爹,我也想和阿娘一起过一个上元节。”   长孙无妄颔下发紧。他不动声色抬起眼,视线望向茫茫长街的远方,“从来都不去看吗。”   那道声音又轻又低,加上周围走动的人声,长孙蛮愣是没听清。   不过,她思绪向来跳脱,这会儿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阿爹,魏山扶刚刚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你难道也认识魏太尉吗?”   旁边有推车小贩行走,男人护住她,微微侧过身。   等人错身而过后,他才慢悠悠说了句:“你不是去平就殿翻了册子。”   “是啊,这有什么关系吗?”   长孙无妄又睨她一眼,点头:“关系挺大的。那条因楼氏而被罚课业的记录,正是魏叔丘那老头子一笔笔记上的。”   “……。”   长孙蛮张大了嘴巴。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爹,爹你是说,你跟阿娘都是魏太尉的学生?!”   “唔。差不多吧。”   所以到头来,这剧本里最狠的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是魏叔丘一手教出来的狼灭。   长孙蛮开始自我循环式震惊。   已至半夜时分,西九客栈门口,人影寥落。   刚要跨进大门门槛,长孙蛮就感觉自己爹身形微顿。她疑惑直起身,四处张望,却看见从楼梯疾步走下的几人。   领头的赫然是她最熟悉的王野,换了一身靛蓝学子袍,长发半束,完全看不出往日里的半分肃杀。   长孙蛮暗自感慨,这可比何错那身糙老爷们顺眼多了。   剩余三人跟在他身后。   中间那人黑袍劲装,眉眼落拓,乍眼望去,隐隐有几分侠义风骨。他似乎也看到了长孙无妄,脚下步子一停,继而面色如常地走过来。   长孙蛮看着他越来越近,直至停在跟前,俊朗的五官凸显无疑。他笑容满是疼惜,道:“你就是阿蛮?”   小姑娘仰起头,脸带疑惑,脆生生问:“你是谁?”   “我是你娘的好朋友,你可以叫我逢叔叔。”   他抬起一只束着皮革的手,想要摸一摸长孙蛮的脑袋。在刚要触近时,瞬间被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狠狠捏住。   小姑娘不安的撇过头。   灯影缭乱如波,打下一片晦暗的阴影。男人盯着他,眼珠乌黑渗人,唇边却是慵懒散漫。   长孙无妄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兖州都不要了跑过来。逢燮,你狗鼻子这么灵,吃到肉了吗。” 第30章 洛阳   此话一出,王野等人脸色瞬变。   惟有逢燮面色如常。他挣开手,活动了下手脖子,凌厉浓眉一挑,“我吃不吃得上肉,不用燕侯费心。不过有句实话,燕侯可能没听过。”   他错身而过,笑声突兀,又有些低沉:“忠心的狗,会比豺狼要讨人欢心。”   夭寿了!这是什么专属修罗场!长孙蛮赶忙把头埋进她爹脖子里,企图自己是只骆驼。   冷嗖嗖的空气疯狂蹿上背,长孙蛮抓紧她爹衣襟,生怕男人一个激动想上去动手,把她抖落出去。不过到头来,只听得她爹冷冷的哼笑一声。   长孙蛮悄悄瞄起眼,发现那位想挖墙脚的兖州大将早已彻底不见身影。   她爹脚程飞快,刚一放下她,就冷脸进了自己屋。长孙蛮只好推开公主娘的房门进去,瞅了眼外面,正巧看见何错进屋的背影。   ……   刚进洛阳第一天,就劳心劳力。长孙蛮困得不行,刚被她娘忽悠完洗漱,沾床就睡。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又困又倦的爬起床,发现她娘又躺在美人榻上看东西。   萧望舒慢悠悠翻了一页纸,“小懒虫,起来了就赶紧洗漱。吃完东西再玩。”   长孙蛮有些心虚。自打去平就殿进学后,她娘就三令五申不许赖床。可路上颠簸,车厢里铺得再厚实,也比不上床榻来得舒服。   忙碌一通吃完饭食,长孙蛮摸起一柄九连环来玩。   等到下午,西九客栈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小身影。   魏山扶猫着身,做贼似的东瞧西望。早立在角落里候人的死士嘴角抽抽,抬手点点小郎君的肩膀:“那个……”   “谁!”魏狗当即炸毛,迅速扭过头,却只看到灰扑扑的腰带。   死士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道:“您就是魏小郎君吧?”   魏山扶昂起头,眼里惊疑不定。面对身材魁梧的死士,他后退几步,问:“壮士,您哪位啊?”   “……我是接您去见小娘子的。”   魏山扶可算是明白了。   他吐口气,抹了把虚汗,衣袍子一扬,腰杆挺直:“嗨,你早说啊。我还以为是我爹的人呢。”   死士皮笑肉不笑应道:“如若是令尊的人,那应该是没机会见了。”   魏山扶头皮一紧。   死士把人带上了二楼。两人东绕西绕,最后停在了走廊尾巴上的一间厢房前。这是为了方便两小孩见面,特意清出来的一间房间。   一打开门,就看见坐在胡床上玩九连环的小姑娘。长孙蛮正解得烦心,闻声抬头一瞧,乐了:“快快快,你快过来,我这儿正好有一处解不开。”   魏山扶也不含糊,大步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头,提着九连环瞅了两眼,“你行啊,长孙蛮。”他话一顿,瞟眼再磨蹭一句:“越摆弄越复杂,也就你能干得出来。”   本来还挺得意的长孙蛮,脸上一黑。她扬手就要把九连环抢回去,魏山扶动作更快,他转了个身,一下溜到桌案前。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解不了。”   “不要你解了,拿来!”   长孙蛮三下两下趿着绣鞋,小跑过去。人还没摸到衣服边,魏山扶却突然先开了口:“你不是去幽州吗?怎么会来洛阳了。”   这话一出,小姑娘探手的动作猛僵。   她支吾两句:“我想走之前再来洛阳看看。你知道的,我很少来这儿。我阿爹拗不过我,所以就带我来了。”   他“哦”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快速得让人眼花缭乱。   长孙蛮蹲在案前,打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偷瞄他几眼,不经意间问:“你昨天想告诉我什么事哪?”   魏山扶手指一停。他眼也没抬,继续解连环,道:“我就想跟你说,你娘生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长孙蛮收紧手,眼皮一跳。   但她知道即使在魏山扶面前,有些事也不能轻易透露。遂干巴巴应着:“啊?”   不过,萧望舒生病这个事,是谁放出来的口风……难道是小葵?一想到万俟葵,长孙蛮就想起洛阳路上,她曾问过万俟葵怎么办。那时萧望舒只摸了摸她头,安抚着说不用担心。   魏山扶抬眼睨她,“自打你离开长安那天,你娘就病了。听说病得很严重,连床榻都下不了。公主府闭门谢客好多日,就连陛下也亲自过去了一趟。”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垂下的手捏紧衣袖。她面上吃惊道:“怎会如此!”   谁料,小郎君手一放,那柄九连环磕在案上,清脆声响。长孙蛮下意识别过眼,打算再次披上骆驼皮装傻。   魏山扶摸着下巴,来回打量她:“长孙蛮你不对劲儿啊,怎么出来一趟脑子变灵光了呢。”   按往常来说,他这么套话,小姑娘早就该全须全尾的招了。   长孙蛮瞪眼,双手一撑,直起身来就要揍他。   魏狗连忙摆手,低呼:“我知道你娘不在长安!”   这回长孙蛮倒是真愣了一下,她收住手,“啊”了一声。   魏山扶战术后仰。   他大马金刀地岔开腿,懒洋洋说道:“我这次过来呢,也不是想打听什么。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你,你不用担心我会泄露你们的秘密。”   “……你刚还想套我话,你觉得我会信?”   魏狗无奈一摊手:“谁都不信长公主在养病,明眼人一看就知公主府出事了。京畿军防这么大的事,长公主不可能交出去。你娘好歹都病这么多年了,总不会因为你一走,就无心恋权了吧。”   他顿了下,又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因为长安的天变了。”   长孙蛮没忍住,“长安到底怎么了?”   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魏山扶向前倾身,眼睛里满是狡黠,“这样吧,我问一句,你问一句。咱们公平交易,谁也不瞒谁。”   ……公平个鬼哦。   长孙蛮心底翻了个白眼。她懒得跟他废话,假意应承两句:“你说你说,我保证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那好。那我问你,你娘是不是不在京中?”   长孙蛮反将一军:“你刚不都说了不在,那就不在呗。”   魏山扶气滞,拍了拍小木案:“长孙蛮,你是不是玩不起。咱们回答问题不能模棱两可!”   长孙蛮脾气也上来了,这厮进来废话连篇还挑不住重点,到头来还怪她玩不起。   她撑着木案站起身,撸起袖子,气势汹汹道:“那你来说!长安的天变成什么样了!”   魏狗气焰顿消。他眼睛滴溜两圈,小声逼逼:“……变暖了。”   长孙蛮一跃而起,怒呼:“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拐着弯来骗你爹!”   片刻后,精疲力尽的两人躺在织毯上,暂停休战。   折腾了老半天,长孙蛮肚子有些饿了。她踹了脚旁边那人,问:“我饿了,你饿没?”   魏山扶摸摸肚子,点头:“我也饿了。我今天为了跑出来,饭都没刨几口。”他说着说着,又小声嘟囔:“要是知道要打一架,我肯定揣两块点心垫底。”   长孙蛮慢吞吞爬起来,嫌弃万分地盯他一眼,然后扬声唤着屋外的死士:“我想吃桂花糕,还要两碗糖蒸酥酪。”   死士应下,嘱咐另一人在这里守好,自己下楼去准备吃食。   没过一会儿,厢房门被打开,香甜的奶味儿弥漫开来。长孙蛮乖乖坐着,等死士走过来,一样一样摆在案上。末了,还有两碗五彩小元宵。   死士说:“今日是上元佳节,客栈里都会送上碗元宵。这五彩小元宵馅料各不同,郡主尝尝可还合口味?”   长孙蛮捏紧勺子,笑得眯起眼。她朝死士点点头,道:“我知道啦!你先出去吧,我跟魏山扶一起吃。”   等人走了,魏山扶才不矜持的端了一碗过来,抿着碗边喝口热汤。长孙蛮刚想挖勺元宵,一碰碧玉丸子,上面流出红糖馅儿。   长孙蛮眼皮一跳,她昨夜吃糖人儿腻着了,现在看见红糖就犯恶心。   她眼珠子一转,面不改色地舀起来,放在魏山扶碗里,“喏,这是红糖馅的,你吃吧。”   魏狗有点发懵,“你,你不吃吗?”   长孙蛮故作疑惑,投来一眼:“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魏山扶大为感动。他低垂着眼,咬破碧玉丸子,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蔓延,有些像幼时吃到的第一口糖。   他轻轻说了句:“长孙蛮,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被唤者没好气的说道:“好朋友你还来套我的话,你真以为我傻得听不懂呀。”   魏狗委屈巴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你猜的什么?”   说到这儿,魏山扶来劲儿了,“你看啊,那天你要跟你爹走,结果京畿军防就被林滢她娘接手了。这期间公主府一直闭门谢客,声称长公主病倒在床。可谁都不信,包括我祖父,他们一直在猜长公主肯定不在京中,但到底在哪儿,谁都猜不出来。可我不一样,我知道你爹娘对你有多好,如果说那天你刚离开长安,你娘得到消息就追出去了……”   “停停停!”长孙蛮叠声喊住,脸上满是震惊,“魏山扶,你当时不应该在车上,你应该是躲我爹马底下了吧!”   魏狗下巴一昂,颇为得意:“这么说我猜对了?”   长孙蛮自然不能承认。这一路风波已经够让她胆战心惊了,她不想自己多惹事端。   “……你在做梦。我的意思是,你这么能天马行空胡编乱造,不在我爹马底下看着,怎么能编出来呢。”   魏山扶气得牙痒痒,一口闷了热汤。   长孙蛮也有些气闷。她既不想暴露她娘,又想从这厮嘴巴里撬点东西出来,真的好难。   干脆破罐子破摔,长孙蛮直接问他:“你今天跑过来说了一通,难道就想套我的话,然后证明你自己猜得对不对?”   魏狗大呼委屈:“这哪儿能啊!我过来是真心实意想告诉你长安的事,只不过…”他埋下头,小心瞅着,“我逃出来太辛苦了。要不是你爹昨夜横加阻拦,我早就利落说了,哪儿能今天费这么多功夫!所以我就想…吊吊你胃口。”   “魏山扶!”   木案被小姑娘一掌拍得震颤,魏狗迅速低头,老实认错:“我错了,咱们以后是要头磕青山拜把子的交情,我的确不该诓骗你。”   长孙蛮满肚子气,小屁股一抬,背过身没理他。   魏山扶急得挠挠头,他连忙绕过木案,满脸真诚:“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要不给你露一手绝活?”   长孙蛮瞟眼瞄他。后者立马扎起马步,严肃着脸打了一套花拳绣腿,末了,再吼两嗓子:“嘿哈!”   “……。”   长孙蛮有点绝望。   她揉着眉心,心累问道:“你就实话实说,长安到底怎么了?”   魏狗收拳,呼哧带喘地说道:“丹阳长公主接掌京畿军防,我爹说朝里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大臣勋贵比比皆是。就在前不久,薛家一倒,皇后娘娘被废了,陛下改立钩弋夫人为新后。至于你娘送进宫的那个楼美人,也被鸩杀了。现在的长安,几乎是公西家一手遮天,他们还奏立五皇子为太子,说是等万寿宴一过,陛下就要回长安下诏立储了。”   他这一通话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倒出来,长孙蛮被冲击不小。她搅着元宵热汤,迟迟没有再应声。   魏山扶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一件重要的事,“那个,还有件事,我不知道你听说没。”   长孙蛮抬头,脸上有些许茫然。   “你家那位万俟大人,被陛下召入了内宫……封为昭仪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林滢她娘是丹阳,也是皇帝萧复的胞妹。   皇后薛氏生了六皇子(泥猴),钩弋夫人公西氏生了五皇子,她俩的戏份在玉京4-6。   万俟大人就是万俟葵,在宣室殿审阅奏折。   给大家提醒一下人物 第31章 洛阳   长孙蛮实在是没想到,魏山扶平日里满嘴跑火车,死的都能被他掰扯成活,到今天却说了一大箩筐有用的话。   而且还猝不及防,全扔在长孙蛮脸上,砸得她是眼冒金星不知所措。   到这会儿喘匀气,他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薄汗,无辜一笑:“你看吧,我就说你不听铁定后悔。现在知道我这消息有多……”   “等会儿,”长孙蛮急急打断他,扯着他袖子就往身边拽,迫切又不安地低声询问道:“小葵是多久被召进宫的?她……陛下,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   可不就是突然想起来吗。   万俟葵自新帝登基伊始,就被萧望舒派进宫任为内舍人,常年走动宣室殿,天天在皇帝跟前传阅奏折,两人熟的不能再熟了。   如果说萧复有纳妃之心,早八百年就该霸王硬上弓,怎么还会等到今天。   魏山扶挠挠头。回忆起那夜食过夕食后,父亲被祖父唤进书房议事到半夜,他的疑惑不比长孙蛮少。   故而魏小郎君总寻思着,如果小姑娘还在长安,作为一线吃瓜群众,她能看到的东西一定比他多得多。   “她被召进宫…应该是你离开长安的那天,具体什么时辰我也不清楚。这消息还是第二天我从林滢手里赢过来的,她赌输了又说不过我,动不动就哭鼻子,我爹那个臭脸拉得老长……嘶,这么一想想,长孙蛮你还是别去幽州了吧,没你压制林滢,她都快骑在我头上作威了。”   长孙蛮满脑子都是他片刻前扔出来的定时炸弹,一时半会儿没听清他嘀咕什么,等回过神时,魏山扶一脸诚恳,看她活像看庙里面慈眉善目的菩萨。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可以不用想了。”长孙蛮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魏山扶耸耸肩,早就知道结果,也不纠结于此。之前为了方便打拳,他把衣袍子都扎在腰间,现在盘坐在软垫上,自己干了一大杯水下肚。   顺了口气,魏狗开始问起正事:“你家那个万俟大人,跟陛下之间……?”   长孙蛮摇头:“我没听小葵提起过。”   “是么,我还以为你都知道。”魏狗无不惋惜。   “??你还知道什么!”   魏山扶故作高深:“你不妨去问问你娘,她肯定比咱俩更了解。”   长孙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边撑着桌子爬起身,一边嘟囔:“你说得对,我去问……”动作蓦然一顿,小姑娘迅速扭过头,要哭不哭的表情头一回暴露在小郎君跟前。   “魏、魏山扶!”   被唤者叼着杯子,好整以暇地眨巴眨巴眼,万分无辜。   长孙蛮扑过来,凶巴巴皱起眉毛,想要用拳头强行掩盖自己的失误,“你还不死心想套我的话!”   她刚一松懈,差点儿就顺着魏狗的话把她娘供出来了。长孙蛮不傻,他俩扒拉许久还能在这儿废话一通,说明魏山扶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要真有什么事发生,门口那两个死士早就破门而入带她走了。   魏山扶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许是尚在年幼,好奇心重得连魏太尉也出言训斥过。可年纪尚小,这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掉了。不过他也机灵,没再多问下去,只摊起手不做挣扎,以此稳定军心。   长孙蛮忍了忍,见好就收。她趿着绣花鞋,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磨叽两声:“我,我肚子疼。今天不玩了。你你你……”她眼神乱飘,正愁拿什么把人搪塞回去,忽然眼睛一亮,一把拾起桌子上的九连环。   “这个,你先拿回去解。好好琢磨,我、我会再找你,到时候你来教我。”   魏山扶坐起身,接过那柄解了一半的鎏金九连环,嫌弃得满脸欲言又止。   就这,他再摆弄会儿就能解开,这还需要带回去琢磨??   奈何长孙蛮摆摆手,留给他说话的半分余地也没有,提起小裙子就跑得风快。   ……   王野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送过来了。   萧望舒默不作声,细细看了两遍,问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逢将军派人送来的。”   他们被一路追杀至此,以前安插在洛阳的探子还没来得及联系。   王野有些担忧,再道:“她被宣召进了内宫,如若说出什么……现在形势不利,洛阳探子不宜再做联系,恐有生变。”   萧望舒沉默下来,她垂眼翻看那张薄薄的信纸,字迹潦草,指腹顺着轻轻一抹,半干的墨渍蹭出一道墨痕。   见她迟迟没有开口,王野想起一话:“逢将军还说,他愿意护送殿下离开司隶部。”   相比于骁勇善战的逢家军,城外亲兵不值一提。如果有逢燮护送,他们顺顺当当走出司隶部大有胜算。   萧望舒却问了一句:“逢燮是去见陛下了?”   “是,送消息的人说,逢将军今早就去行宫面见陛下。”王野皱起眉,斟酌想了想,“依信上所言,她现在就在行宫内,我们要不要……?”   萧望舒放下那页信纸,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昨夜长孙无妄未有戒备,是一路上少有的求援机会,她自然要派人暗寻援兵。可谁都没有料想到,正准备出城联系人马的王野会遇到奔波赶来的逢燮。   昨夜见到逢燮时,她是有些吃惊的。不过临近天子华诞,洛阳万寿宴虽不强求十三州朝贺,但逢燮作为兖州驻军大将前来恭贺,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   只是巧就巧在,王野出城之际碰见了他。   “嘭——”   王野的话被轰然门声惊断。萧望舒睁开眼,看见何错拔剑缠上王野,而另一人大步跨过木阶,最后停在她跟前。   白缎还在眼前晃荡,他不紧不慢地俯下身,屈指叩了叩桌案,问:“是跟我走,还是我请你走?”   萧望舒冷眼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有什么区别?你如果闲……”戛然而止的话生生停住,一番大力拉扯中,长孙无妄钳制住她手臂。   他笑起来:“的确没有区别。殿下在审时度势这方面,一如既往的好。”   “你!——”   天旋地转下,萧望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她下意识抓扯住衣襟,一瞬间的失重感迫使眼前发白,萧望舒微微加重了呼吸,勃然大怒地呵斥:“放肆!王野!来人——”   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以及沉闷锵鸣的剑击。走廊上一片寂静,安然得仿佛所有人都未曾听到这里的动静。   发麻的头皮扯动神经,萧望舒不可避免地脸色微白。   她几乎在一瞬间清楚了自己的形势陡转急下。西九客栈里住下的亲卫,恐怕已无活口。   ……   长孙无妄抱着她,堂而皇之地穿过客栈回廊,跨入他的厢房。   刚一进门,又是一声嘭地巨响。随着门扉紧闭,萧望舒被狠狠抵在柱上,光怪陆离的视线慢慢清晰。光线昏幽,两人交颈而立,衣袂缠绵像是在抵足厮磨,亦或说是一场互为掣肘的角逐。   满室寂静里只听到他低低问了声:“跟老情人见面的感觉怎么样?”   她抿紧唇不做应答。长孙无妄收紧臂弯,揽在怀里的萧望舒吃痛发出一声闷哼。   他靠在她颈侧,温凉的吐息浸润衣领,“开心么。不,应该是欣喜若狂了吧……不然怎么会被我清扫掉你的暗哨。掉以轻心可不是公主府的行事风格,想来昨夜,殿下安眠甚好。”   长孙无妄低笑两声,“让我猜猜,逢燮这次过来带了多少兵马,三千?一万?不不不,他是天下人皆知的忠君纯臣,可干不出让皇帝忌惮的事。能让长公主卸下心防,还大言不惭护送你出司隶部……五百骑兵精锐,足矣。”   话已至此,萧望舒别过脸,衣领从他唇边擦过。   舟车劳顿,再加上昨日见过逢燮一面,洛阳城外留有逢家精锐的消息,的确让她松懈了几分心神。对势均力敌的长孙无妄来说,只此一夜,是窥伺已久的暗刺良机。   她垂眉淡淡道:“燕侯说完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男人攫住她下巴,慢慢直起身,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低垂。他动了动指腹,摩挲着她嘴角似在爱怜,“萧复当了这么些年的傀儡,积怨已深。你才被逐出长安,他就迫不及待清缴大权,不仅以探病为由搜剿公主府里外,还宣召万俟葵入宫为妃,妄图握住公主府残留势力。”   自入洛阳至今,时间并不算短。他能悄无声息除掉客栈里的其余亲卫,也能拿到安插在洛阳的斥候情报。   “东都万寿宴临近,洛阳外城被封无人起疑。毕竟谁也料想不到,声威赫赫的长公主殿下,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被自己的庶弟连夜追杀逐出长安。公主府势力遍布州郡,在没有收回你手中的军权,萧复不敢大肆声张。可他也知道困不住你,所以他把万俟葵带过来了,就放在重兵把守的洛阳行宫内。这只相伴多年的左膀右臂,你是救,还是不救?”   长孙无妄淡淡看着她,指腹用力按出一道红痕,“萧复的这盘棋,或许从登基之日就已开始。但他盘算了七年还是没算明白,长公主与人博弈,向来利字当头,弃车保帅这种事,实为家常便饭。”   说着,他微微一笑:“一丘之貉,他的嫡姐只会比他更猜忌多疑。”   万俟葵救或不救,在她被召入宫的那一日起,就已无足轻重。 第32章 洛阳   萧望舒挣开他的手,冷冷睨着他:“公主府的事,不劳燕侯费心,孤自有决断。燕侯有空不如好好查一查几日前冀州部曲作乱一事,在他们眼里到底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别因为一时之快,错失良机。”   长孙无妄渐渐停住了笑意。   萧望舒却一反常态地轻笑起来,“当年幽州兵势壮大,冀州作为接壤邻地,冀州刺史王岳是第一个对长孙家公然俯首的郡臣。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幽州自然不会多费心思。可王岳能盘踞冀州十数年,也是凭借妻族公西氏的关系。若说他真无二心……”她停下话头,笑意越发耐人寻味,“燕侯既要与钩弋夫人做交易,合该清醒明白些。”   钩弋夫人公西韫,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足够美丽,也足够聪明。更重要的是,年少曾在平就殿进学的倥偬岁月里,她是唯一一个让萧望舒烦心不已的同窗。至于烦心什么……萧望舒别过眼,敛去多余神色。   提及此事,气焰强势的某人身体有些发僵。   萧望舒自如抬起手,挽过微乱的耳发,“你想顺利带走阿蛮,必须要得到天子制谕,才不落下口实被人发难。公西韫提出用太子之位作伐,让孤骑虎难下,正好解了你的燃眉之急。诸侯面前,孤为求局势安稳,自会松口让你带走阿蛮。”   人人心中清明,几乎能与公主府分庭抗礼的公西氏,不能再出一个太子。也是因为长孙无妄在国宴上的横加干涉,萧望舒不得不重新审视风云突变的朝局。   萧望舒放下手,静了一静,“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即使燕侯没有多做什么,但公西家跟幽州沾上了关系,日后就算是陛下也会三思而行。譬如今日她登临后位,焉知这里面没有你的功劳。你与她的这个交易,确实一举两得。”   长孙无妄呼吸微缓,他张了张嘴,不知何时喉咙有些发涩。   “京畿军防一事,我并不知情。”   “是,你不知情。”萧望舒垂眼,“坐山观虎斗,燕侯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长孙无妄沉默下来。王岳私携部曲一事,他的确不曾刻意查探,但那日应约去见公西韫,他也确实察觉到了什么。搅混长安政权这趟水,左不过八个字,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只是有一点他疏忽大意——冀州臣服之心恐已生变。   想起那日萧望舒被骑兵掳去,竟妄图押入冀州圈禁,长孙无妄“啧”了一声。他眼一垂,试图看清她眼里不明的暗色,却是徒劳无功。   “万俟葵这颗棋子被萧复废掉了,恨他吗?”   “与你无关。”她脸上恢复了漠然,单手格开他,举步往门口走去。   男人身量高大,屋里暗淡的光打在背脊。他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手,阴影下露出一半意味不明的笑容,“万俟葵是敌是友尚难分辨。为免暴露,你不会动用洛阳城内的探子,这一点显而易见。逢燮特地递给你的消息,你猜萧复知道吗?”   他长臂一收,不容置疑地把人揽在怀里,下巴压着她如云鬓发,“万俟葵被带来洛阳行宫,这个消息连我的幽州探子都没查出来。逢燮一来……真巧。”   细玩此句,萧望舒倏然抬眼,凌厉的目光穿过空气,几乎要破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幽州没有提前探出这个消息,根本出乎她的意料,那她之前考量的那些……萧望舒不想同他深究下去。   她背对着他,有些尖锐、更有些烦躁地回道:“你的话就可信了?相比于你,逢燮是阿衡的世兄,我愿意相信——”   尾音消失在急速飞旋的视线里。她不得不攀在他肩头,背后是冰凉硌人的房柱,男人的手垫在她腿窝,指骨合拢,发狠的模样同往日里提刀杀人时没有区别。   他低低笑起来,阴影中无人窥见眉宇上戾气横生。   “萧望舒,除了司青衡,除了逢燮,你到底还有多少个旧情人。”   ……   长孙蛮满脸复杂。她敢对天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偷听她爹娘说话,这一点姗姗来迟的秦互可以作证。   没错,在房门外才停住脚没喘口气的长孙蛮,一抬头就看见长廊那头提着药箱赶来的秦互。   她小声逼逼:“你怎么也在这儿?”   秦互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学她模样,压着声音作答:“君侯让我未时过来候着的。”   长孙蛮回想起刚刚她去萧望舒房里,人没找着,却看见两位统领对砍了半天,一个忙着追,一个不让人走,任谁看了都会由衷地称赞一句极限拉扯。   她福至心灵,撒腿就往她爹这里跑,果不其然在屋外听到了两人的动静。   话到这里,长孙蛮不由得开始有些头疼,指不定是昨晚修罗场惹的祸。昨天西九客栈门前,长孙无妄跟逢燮的言语官司频发暗箭。她就知道她爹吃了个闷亏没吭声实属不对劲!这根本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爹还给你交代啥了?”   秦互揣着袖子,斯斯文文一笑:“也没啥,就是让我好好给殿下看看。”   长孙蛮狐疑:“就这些?”   “就这些。”   “那……”   房门猛然打开,直接中断了长孙蛮嘴里没问出口的话。她抬起头,眨巴眨巴大眼,对她爹软软一笑:“阿爹,我刚去阿娘房里没找着人,她是不是在你这里呀?”   她爹淡淡瞟了秦互一眼,后者迅速接收信号,挎着药箱就往里去。长孙蛮也想凑进去,奈何身娇体虚是个弱鸡,被她爹摁住肩膀,连一动也动不了。   “阿爹……”   “阿蛮的朋友呢?”长孙无妄蹲下身,理了理小姑娘因跑动有些凌乱的衣襟。   长孙蛮咽口唾沫,老实巴交回道:“我玩累了,就让他先回去了。不过我跟魏山扶说,过几天会再找他的。”   原本以为她爹听了这话就会放她进去,谁承想长孙无妄摸摸她脸,微笑间否决了她下一次的会晤计划,“过几天可能不行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   长孙蛮眼神充满困惑,她爹下一秒又跟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子,一脸的云淡风轻:“好了,进去吧。一会儿我让厨房把羊奶送过来。记得要喝,不许挑食。”   ……不是吧阿sir。   长孙蛮简直想不明白,她爹的一颗心到底是怎么长的。到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工夫惦记她喝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回想起曹家某位杰出政治家,她很想呐喊一声,放过羊奶吧!   作为一个称职的枭雄,吾辈楷模可都是殚精竭虑茶饭不思图谋大业,甚至连睡觉做梦都有惊起拔剑杀人的敬业精神。   ……   长孙蛮一个人进去了。   绕过屋中屏风,萧望舒坐在案后,手上搭着一面丝绢,秦互正细细为她把脉。   长孙蛮放轻了脚步,挨在她娘脚边的木踏坐下来。人还没说话,她娘倒先蹙起眉尖,另一只手把她利落拉起来,指着旁边的小胡床,道:“地上凉,不许胡来。去那儿坐。”   “……。”小姑娘鼓了鼓腮帮子,忍着没发声,安安分分挪过去,坐在小胡床上。   过了盏茶功夫,秦互才收了手,一边卷着丝巾帕,一边笑吟吟说道:“殿下宽心,冯远留下的余毒已经清干净了,现下已无大碍。只不过这几日还需静养,切不可再大动肝火。”   最后一句似乎意有所指。萧望舒眉目不动,淡淡说了一句:“秦医士费心了。”   “不敢。”秦互又背起药箱,朝两人作揖,“殿下,郡主,属下告退。”   手撑在下巴上的长孙蛮不免感慨,传说中她爹手下“门客三千”,是不是个个都是像秦互这样的勇士——敢于在boss狂暴的边缘上来回挑逗。   “眼睛转那么快,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房门又被关上了,屋子里就剩她和萧望舒两人。长孙蛮瘪了瘪嘴,明知故问:“阿娘,你跟阿爹刚刚在……”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她娘极快堵住了她的嘴,不欲再做任何回应,面色也没有任何波澜。   长孙蛮吸口气,再接再厉道:“不是,我刚刚跑去找你,结果发现王叔和何叔在、在……切磋?”   她说得极为委婉,惹得萧望舒不由轻笑道:“你这贪玩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了?竟舍得丢下你的玩伴跑来找我。”   长孙蛮嘴硬反驳:“……我才没有贪玩!是魏山扶来找的我,不是我主动的!”   她站起来,给她娘连番比划这其中的区别,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差点让人误以为她原是个手不释卷的好学生。   萧望舒笑着点头,等小姑娘一番陈词结束,才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长孙蛮鼻尖上的薄汗。屋里燃着银霜炭,热气旺盛,小孩子身体燥,是有些耐不住。   长孙蛮一双眼睛东瞟西瞟,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大盆炭火。   她爹身子骨倍儿棒,在幽州那个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也能一身单衣舞枪弄棒。看起来着实不大像是会生这么多炭火的样子。至于是为谁弄的……   长孙蛮扭过小脸,神情带了几丝微妙的古怪。   萧望舒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她正忙着整理闺女的衣领,也不知道这丫头胡闹些什么了。长孙蛮对此一无所知,谁能想到自己刚被收拾过的仪容在公主娘眼中依然可以称得上“糟心”。   只听到她娘问了一句:“魏小郎君呢?”   长孙蛮的神色更加古怪了。   她低头看见亲娘的手指来回捣鼓自己衣襟,回想起片刻前她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问了同一句话——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叭。 第33章 洛阳   长孙蛮抬起小脸,干巴巴回道:“我玩得有些累,就让他先回去了。说是过几天再见,可阿爹听了后……没同意。”   “嗯?”   萧望舒轻轻按了按她胸膛衣褶,这才抽空看见小姑娘神色不对。   她略微思忖着,又抬手抚了抚长孙蛮微乱的额发,“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些变故,可能得过一段时间再见了。魏小郎君是个知礼的孩子,他不会责怪你的。”   “……??”   长孙蛮总算琢磨出开门那会儿她爹脸上的微笑是春风得意。   好家伙,她就不在一会儿,这两人是又大战三百回合了吗??   长孙蛮的心情很复杂,“阿娘是跟爹吵架了吗?”   “……没有。”萧望舒抿唇。   “那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说我们要离开洛阳了。”   “也没有。好了,这些事你不用知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地方。”   长孙蛮闷口气,不过幸好她还记得另一件正事。   “那……阿娘,我还想再问一件事。”   萧望舒盯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肚子里的话要憋多久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这就耐不住了?”   面对亲娘的戏谑,长孙蛮选择躺平:“我只是听魏山扶说,我离开长安那日,小葵她被陛下……”   萧望舒手一顿,垂眼望来的瞳孔清冷逼人。她淡淡打断了长孙蛮的话:“你这几日都没有温习功课,一会儿去默几篇四书,我来考考你。”   “……。”   她很确信了,她娘一定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长孙蛮倒退几步,确保自己脱离了公主娘的魔爪,惊而怒呼:“阿娘!这里是洛阳客栈!人人都在休息放松,为什么我还要背书!”   她娘不慌不忙地理正裙裾,问:“你这次课考考得怎么样?”   “……我休病假了。”小姑娘慢慢垂下了头。   “所以呢,这跟你的课考有什么关系。”   长孙蛮不服气,一抬头就撞进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眼睛里,她立时宛如泄了气的皮囊,小声反驳两句:“我又不是故意不参加考试的。而且,”   她拉住萧望舒的袖子,眼里带了几分委屈与着急:“而且我只是想问问小葵她怎么了……阿娘,魏山扶都跟我说了,小葵不是自愿进宫的。是陛下,陛下他强人所难!”   “陛下,强人所难?”   长孙蛮眼睁睁看着她娘轻笑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接着,她娘含着笑,慢条斯理地问了句:“这句话你从何处听来的,是小葵亲口告诉你的?”   长孙蛮心里有些发毛,她摇头:“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习惯感情用事。”   小姑娘一愣。萧望舒收起那份虚假的笑意,她捧起小姑娘的脸,即使是在温暖如春的炭火之下,长孙蛮依然感受到她细指上冰冷的凉意。   萧望舒轻轻叹息道:“世间人人无不妄图泼天富贵,即使位至极尊,也会夙夜绸缪子孙福泽。这是人的私欲,也是人的本性。当然,你自幼长于公主府内,没有经历过太多波折,许是无法理解人世百态。可你心里要明白,战乱之下,保全性命虽是本能,但物欲横流却已是一种常态。”   “连小葵也不可信吗?我出生时她就陪伴着我,她也一直陪着阿娘。小葵,小葵不是这样的人,阿娘为什么不选择相信她?”   萧望舒沉默下来。   长孙蛮呼吸有些发急,她太清楚公主娘的性子了。一旦是她娘决定好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权力之下,难道谁都不可以相信吗?”   “当然不是。”这次萧望舒回答了她,“只是身处局中,万事不得不小心谨慎。阿蛮,一步错步步错,古往今来满盘皆输的例子比比皆是。兄弟尚有阋墙,更何况我与别人。”   长孙蛮在这一刻起,突然心头有些发凉。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公主府上下对万俟葵是满口不提的信任,而就在信任崩塌的瞬间,萧望舒也迅速抽离了以往种种情分。   她似乎在这会儿才清楚地认知到,坐在她面前这个清贵绝色的女人不仅仅是一位疼爱幼女的母亲,更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掌权者。   或者说,这才是书中摄政弄权的长公主萧望舒。   冷颤从后脖子爬满四肢,长孙蛮瑟缩几下,惊醒了神。她咬牙扑进萧望舒怀里,急声低呼着:“阿娘!她是小葵,她不是别人!”   沉默回应着她的呼声。   长孙蛮不愿面对这份寂静,更确切来说,她不愿去相信自己亲娘确然是如此凉薄。   她憋着气一个劲儿往萧望舒怀里钻去,湿润的呼吸几乎要浸湿那段衣衫。   良久,终是听得她娘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当然知道她是小葵。”   “那为什么还要怀疑?阿娘你最清楚,小葵是不会做出背叛公主府的事。一定是陛下要挟了她,否则她不会进宫的。”   “我知道。可仅仅只是’我知道’,难以服众。”   萧望舒搂着她,慢慢为她解释下去,“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人心不散。我若为徇私情,在一切事情都没有明了的情况下选择相信小葵,那么只会出现两种结果。”   “一是我赌对了,小葵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她的确没有做出背叛公主府的事。二是我赌输了,在无法证明她清白时,我一厢情愿相信了她,却要为了一个叛徒赔上数条乃至全部的人命。人心涣散,届时我又能如何?阿蛮,与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数,它从来不在我的考量之中。”   “所以要领导一支队伍,那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切不可像……”   萧望舒停了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她搀起长孙蛮的腋窝,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切不可像你爹一样冲动行事,轻举妄动有勇无谋,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   长孙蛮原本酝酿好的情绪当即滑坡。   她一想起她爹那个笑里藏刀的黑心莲,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能让黑心莲瞬间破功的逢燮。   小姑娘凑近了些,把脸埋在她颈间,闷闷出声:“那逢叔叔呢。既然连小葵也不能轻易相信,为什么选择相信他?我长这么大,这么些年都还没见过他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靠得不仅仅是信任,更多的是利益。”   这次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利益”两个字。长孙蛮联想到之前那场逐杀,趴在她娘肩头惊呼道:“难道他也反……”   却没想她娘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兖州地处五州交界,逢家军驻守兖州多年,其他州部早已虎视眈眈,你道他逢家为何多年经久不衰。”   “是因为我们公主府吗?”   “是,也不是。”   萧望舒眼底有几缕涟漪,她眯起眼,似乎在思忖什么琐事,“冀州刺史王岳,凭借他妻族在公西氏的姻亲,年年逃脱朝廷要征收的税银,多年来养精蓄锐,又与青州城防私通甚密,早有破竹南下之意。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徐州暗中资助,单靠朝廷发出的粮饷,觊觎之下,逢家恐难以支撑数年。”   长孙蛮陷入了沉思。徐州是她娘的封地,自古以来,此地就因富庶名震天下,再加上是易守难攻的南北交界,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资助逢家大概率也是她娘的授意,而纵观萧望舒扶持皇帝的心思,她做这一切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制衡各州势力。   长孙蛮回忆起前几日被魏山扶提点政事,再问:“可是之前青州刺史被人暗杀了,照这么说的话,冀青二州合作不攻自破,那逢叔叔岂不是很高兴了?”   这么算来,作乱青州的青衣军还是逢燮的大恩人。   谁料萧望舒却否认道:“当然不是。冀青私通是青州城防官做的事,与青州刺史无关,他虽然不是一个功臣,可也未犯大错。只一死,青州势力分崩四散,直接加剧了与兖州的矛盾。不过这样也好,群龙无首,我也有理由把逢家派入青州,重掌军权。”   长孙蛮总算是理清了关系。如果说王野是萧望舒手中的一把刀,那逢燮就敢情是她娘放在外州的一只护门犬,忠心耿耿还指哪打哪。   只是……“后来还有别的人去当青州刺史了,那逢叔叔?”   “势力建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逢燮先入为主,势必会清洗掉对他不利的人马,已经占了上风。朝廷派过来的新任刺史手上无兵无卒,又怎么能与他对抗呢?就算不坐镇青州,那里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个傀儡唱戏的戏台。”   小姑娘模样憨态可掬,萧望舒揉揉她脸,笑起来接着说道:“阿蛮也会担心多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只是这时候的青州已经不是之前的青州了。”   是,人家是钮祜禄·青州。   长孙蛮神游天外,还忍不住自我玩笑两下。她任由她娘的魔爪在脸上耀武扬威,满心满眼都徜徉在忧愁的海洋里,咕噜咕噜,一声声冒着泡泡。   所以逢燮跑来帮忙,确确实实能让疑心颇重的萧望舒放下顾虑。除了偿还人情,最重要的是人家底都在她娘手里攥着的,要是有朝一日徐州反水断了补给,就算青州威胁已解,只怕面对其余环伺已久的州郡,逢家还是抵挡艰难。   可事实上逢燮真没有其他心思吗?……长孙蛮泄了力,垮着肩膀,搂着她娘脖子没说话了。鼻息间是清冷的淡香,还混杂了些许熟悉的气味。   长孙蛮咂摸咂摸嘴,一边思考她爹到底是干什么了,才会让她娘脖子上都有他的气息,一边无不绝望地回味出逢燮之心——   人家这是想上赶着做她后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爹娘本质政客,不是好人,需要改造 第34章 洛阳   秦互背着箱笼,刚走出房门,迎面撞上两位劲装短打的壮汉。他也不稀奇,笑眯眯取下箱带,随意递给其中一人,道:“君侯忙完了?”   “是,君侯刚去看了眼何统领那儿,现下正在屋里等着。秦先生,就在前面,请。”   如果长孙蛮还在此处,一定会对面前这两位死士毕恭毕敬的态度大吃一惊。虽说她爹礼贤下士,对自己的门客那叫一个温和有度,可也不至于如此……恭维。   要知道就算是凭借金针术声名大噪的冯远,也不曾让死士们做到这个地步。   秦互抖抖衣袍,随着死士指引步去。穿过空寂长廊,直至尽头,推开半掩的门扉,赫然见一人靠坐在凭几前,正闲适万分的煮着沸茶。   长孙无妄点了点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又亲自盖上帕子,就着滚烫的茶壶斟出一缕清波。死士们纷纷退去,不消片刻,房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看来君侯一切顺利。”秦互先打破了沉寂。他接过新茶,宽大颀长的袖袍落在桌上,显得整个人颇为清瘦文雅。秦互呷了口茶水,笑道:“正是火候。”   长孙无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由他去说。等秦互再次放下茶杯时,他才慢悠悠道了句:“论烹茶的功夫,世间少有人能及得过你师父玄晏先生。神医高徒面前,我这点只是班门弄斧的拙劣之术。”   “君侯此言差矣。烹茶煮水只是闲暇得来的意趣,您意不在此,自当另有别论。”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无甚表情的面容乍然鲜活。他笑起来,薄唇有些艳艳的红,“你说得对,我意不在此。那依你看来,我意所及之处——”   “不太好。”   秦互顶着男人陡然压下的目光,挽过壶耳,自顾倒下一杯茶,道:“不过还不算最坏,我还能救。”   言罢,他斯文一笑,对上长孙无妄乌黑渗人的眼珠,开口再问:“君侯只需告诉在下,救,还是不救。再有,君侯是想救到什么程度。”   半晌无人答话。火红的炭火在水炉下静静燃烧,噼里啪啦,混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逐渐模糊了倚坐凭几的男人眉眼。   秦互也不着急,自他在马车上初次为萧望舒探脉时,这句话就盘桓多时。想必燕侯麾下最为亲密的死士们也想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从何种角度,公主府上下都是幽州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你看出什么来了?”   “缠绵病榻多年,还能事无巨细地监察住十三州属臣,我只能说长公主殿下果然非常人能比。”   长孙无妄的气息突然变得略微浮躁。他微微停了笑意,声音有些冷:“你清楚我在问什么。”   秦互摇头一笑:“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医,不可能仅凭一次切脉就能断定我的猜测。就算是我师父玄晏先生在世,也要再用药试探一二。这么说吧,她身体里不止一种毒。”   他伸出手,在长孙无妄面前比了个手势,“至少也是这个数。都说益州蜀中之地毒术卓绝,我原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些毒相辅相成,在殿下身体里隐患颇深,却又难以被常人察觉,仅凭一二补药吊着,只当是气虚体弱之症。”   “益州蜀中?”长孙无妄垂下眼,轻轻念了遍地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互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理会,继续道:“虽说经脉已被冯远疏通,但纷杂紊乱之象没有消止,再加上她思虑过重……君侯,有句话我当讲明白些,殿下如果不配合治疗歇下心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再这样下去,我之前说的半年安好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冷气似乎从窗口溜了进来,秦互只感觉脖间生凉,他眯起一双笑眼,透过袅散不开的白雾暗自忖度起来。他师父玄晏先生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神医,自收他入关门弟子后,就退隐避世近十五年。若非数年前的那次搭手相救,彼时还是燕世子的燕侯与玄晏一见如故,他也不会在多年后遵循师父遗命来到幽州。   起初他也有些不甚在意,除了一心想着践行师父遗命,更多的则是当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不过长安一行……倒让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玄晏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待。   明明他师父最是厌恶为祸天下的藩王军阀之辈,不然也做不出遁走山野的事儿。   心思回转瞬间,秦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件事,我想君侯应该知晓。不足之症虽说大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但我观郡主体弱不单单是这么回事。”   长孙无妄陡然凝眼看他。   秦互却笑得斯文轻缓,“郡主应是中了同殿下一样的毒。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君侯有没有想过,殿下当年早产一事,并不是巧合。”   ……   萧望舒任由闺女撒娇,一手还时不时摩挲她背,又轻又慢。她半垂着长睫,让人无法猜透心思,如果长孙蛮肯抬头望上一眼,一定会精准发现一个事实:萧望舒正在出神。   此时此刻稍得宁静的萧望舒沉寂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之前被长孙无妄一力推翻的考量——如果说万俟葵是萧复的诱饵,那逢燮在这里面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身份。   是误入棋局的棋子,还是……他也在操纵这个局面。亦或是说,他与萧复之间,到底有没有她不曾知晓的联系。   一天下来,长孙蛮也有些累了。现在正当黄昏,她缩在公主娘怀里,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安谧,小姑娘懒成一团,连动也不想动了。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   死士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长孙蛮不用扭过头去看,翻滚叫嚣的胃就已经在发出抗议。她搂紧萧望舒的腰身,闹道:“快要上夕食了,我不喝奶了好不好?喝了我会吃不下饭的。”   这是实话,看时辰也像是到了。萧望舒难得一见的有些犹豫,她拍拍小姑娘的背,低哄道:“不如过些时候再晡食?你这段时间饮食不佳,吃些羊奶总是好的。这里不比公主府内,你若是病了,可再没以前那么好捱。”   “我不……”   长孙蛮本能想要抗拒。可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死士在门口唤了一声“君侯”。   长孙蛮扭过脸,正看见她爹绕过屏风,翻飞的白缎铺上一层黄昏暖色。   她莫名的有些心虚,默默爬下她娘的软榻,乖乖挪到桌案前,捧起碗埋头喝奶。企图让自己融入空气,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   好在她面前支的屏风够大,她爹娘估计又正忙着剑拔弩张,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顾上从视线中自动消失的小姑娘。   长孙蛮心头暗喜,喝奶的劲儿也比往日足上不少。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长孙无妄和萧望舒两人却一致认为闺女是主动避嫌出去了。   说来说去,这是一张屏风引发的误会。此皆后话不提。   大概是等得有些久了,长孙蛮忍住打嗝的欲望,偷偷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气音给憋了回去。   到这会儿,她才听到里面传来她爹的声音,懒洋洋的,很有几分欠打:“承认吧,这次你失算了。输给我并不丢人。”   很快,她娘不甘落后地迅速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徒逞一时之快。”   ……所以她还是出去吧,这俩人的对话简直有毒。   长孙蛮深觉自己再不出去,就会亲眼见证亲爹亲娘捅刀互殴的家暴现场。她愁眉苦脸地瘪了瘪嘴巴,小心翼翼放下碗,准备蹑手蹑脚溜出去。   她爹却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停住脚竖起耳朵偷听。   “你猜王野现在在干什么?”   “孤不想知道。”   “不,你需要知道。”长孙无妄俯下身,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正在逃脱我的追捕。”   萧望舒倏然停住目光。依客栈内的兵力,王野是无法逃脱幽州把控的。她已经做好了王野会被俘的准备,打算再伺机而动。   可现如今长孙无妄的言下之意,却与她的猜想大相径庭。不过瞬息之间,萧望舒就想通了男人的所有后棋。他根本就是故意放走王野,想要将公主府剩余亲卫引入别处,以此困住孤立无援的她。   当然,这些思虑长孙蛮无从得知。   她只听到一贯冷静的公主娘声音里含了些许怒意,低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孤?!”   “唔。生气了。”   她爹的声音慵懒欠打,慢吞吞说了句:“看样子效果不错,这样似乎确实能困住……长公主殿下。”   “你不用担心。这么年来他保护阿蛮有功,我可以放了他一马。只要你安分一点,不要再妄加异动。不然他们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   长孙无妄直起身,摊手一笑:“路已经铺好,长公主御下有方,想必一定会为他们选择一条合适的道。”   王野若论勇武,或许还能领军一战,可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连她也要三思慎行的长孙无妄。单凭王野之力,根本无法跳出他设下的重重圈套。   萧望舒深知这一点,她闭上眼,重重捏了捏眉心,鲜红的印子留在脸上。过了好半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而早已听呆的长孙蛮愣愣眨巴下眼睛,她靠在门柱子上狠狠咽了口唾沫。   她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她爹这这……算是囚禁play?   公主娘却突然笑了两声,听着倒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只听她说:“你费尽心思,是想带我回幽州吗?”   似乎还不够,萧望舒坐在软榻上,微抬下巴,明明是已做穷途末路的困兽,却仍然让人甘愿俯首——长孙无妄立在那儿,不自觉微弯脖颈,垂眼看她。   “长孙时。”   她娘唤了她爹一声。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却偏偏让长孙蛮听出了莫大嘲讽。   紧接着,她娘为她证实了这种错觉。   “七年前的痴心妄想还不死心吗。” 第35章 风波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长孙蛮的脑子猛地一下短路了,她一时半会儿琢磨不过来,直接趴在柱子旁,悄悄咪咪往屏风一侧打量。   七年前她正当出生,尚在襁褓的日子里,长孙蛮却从没见过亲爹一面。那时她还煞有介事的想了好半天,准备坦然接受自己这辈子是个幼年丧父的人生设定。   谁料世界观才建立一年,刚被乳嬷灌下小盅羊乳的长孙蛮就听到了“燕侯进京”的消息。她一边咂摸着嘴里冲鼻的膻腥味儿,一边哭丧着脸掏出痛苦面具。   现如今萧望舒乍然冒出的一句话,长孙蛮渐渐回味过来了。难道她娘的言下之意,是指七年前她爹也曾想要把她们带回幽州?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七年前她还是一个球的时候,她爹也做出过强行捆人带走的戏码。   不得不说,长孙蛮在关乎她爹娘一事上,直觉准得惊人。   长孙无妄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他那把鲜少离身的折扇。他没有打开扇子,只是缓缓摩挲骨柄,在萧望舒不加掩饰地讽笑中轻轻拍掌一笑。   “是,我忘了。萧家皇权离不开长公主的护持。当初若没了你坐镇长安,年纪轻轻的萧复可经不住那群老臣的磋磨。七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羽翼渐丰,培植属臣,萧复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长公主应该高兴才是。”   “虽然七年前我没有带走你,确实令我有些惋惜。不过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巧合。至少现在,你不仅成了我的阶下之囚,”他俯下身,扇骨抵在她颔尖,微微一笑:“还得眼睁睁看着你所珍视的一切,被你亲手扶持的庸才一一摧毁。”   长孙蛮不自觉抱紧柱身。如果现在屋子里能有穿堂风,她一定会’感动’得迎风落泪。   苍天呐,这难道就是直男的话术吗?!   她爹直接了当地说一句想带她娘走不行吗?这很难吗??   被热气熏得头冒大汗的长孙蛮:我不理解。我属实不太理解。   不过她娘作为与她爹过招多年的’枕边人’,直接精准打击中心思想。   “你无需得意。萧复虽然天资不佳,但悟性也不差。他是不是庸才,燕侯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再有,孤好心提醒你一点。”   萧望舒停住笑,脸色又恢复了淡然,“若非孤无意追逐,燕侯想要回到幽州的时日怕会更久一些。所以你的惋惜,不值一提。燕侯且记住,”她盯着他,平静开口:“不是你没有带走孤,而是孤——放了你。”   长孙蛮木着一张脸,决定开始学会以咸鱼的态度苟住一切困难。   不出她所料,目光所及之处,她爹侧着的一张脸黑如锅底,一眼就看出心情十分不爽。   所以说,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她娘。长孙蛮看了一路,深觉她爹的战略方针很有问题,这到底是哪个单身贵族给他爹出谋划策了一套孤独终老最佳方案。   眼看气氛胶着,她爹那个架势似乎要把手心里攥着的折扇捏碎。至于为什么还没碎……长孙蛮推了推鼻梁上的空气,认真分析出她爹可能是自动控制系的杰出毕业生。   毕竟这扇子另一头还抵着她娘的下巴嘛,能理解。   好在幽州修身养性多年,长孙无妄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他面上又重新含着微笑,“自然,长公主忙着独揽大权,无暇分身,我幽州又如何能入长公主的法眼?为了萧复……”   他这句话还没呛完,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异动。长孙蛮吓得连忙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躲在柱子后的帘幔里,身侧还有个博物架,隐隐绰绰里,依稀能瞥见厢门上现出一个黑影。   只听那黑影开口说了话,却是何错的声音:“君侯!呈有急报!”   长孙无妄没有动身,连一丝目光也未移走。他仍然静静看着萧望舒,后者也平静万分地回视着他。两个人似乎在这会儿开始幼稚的较劲起来,谁也不愿落下一筹。   等了片刻无人答话,何错有些急了,他再唤:“君侯!……前方军情急报!”   听到此话,长孙无妄才动了动手腕,那柄折扇飘然划落。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试探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也像是在嘲讽他先败下阵来。   长孙蛮倒没注意这么多,她只是尖起耳朵,想着一会儿何错要是进来了,她要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住自己。   却没想到她爹只高声说了句:“说。”   估计何错也是被这惊人的命令给愣了愣,他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屏蔽左右,等人都散去确保不会听到什么后,才沉声道:“朔方密探传来急报,朔方边军监察不力,以致前夜敌袭。现朔方境外五万匈奴精锐兵临城下,秦骇将军兵情告急,请援凉州。”   此话一出,长孙无妄与萧望舒同时一怔。   长孙蛮也迅速得出一个关键点——边境大乱。   天下十三州虽然藩王割据,属臣治下,但谈到抵御匈奴这件事上,大家还是极为默契地一致对外。俗话说得好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中原与匈奴之间的防线,就是四个州并排而成的边境。从西到东,这条幅度辽阔的边境线分别横跨凉、朔、并、幽四州。   再往前几年算,边境守军势力三分,一为幽州之主长孙家,一为镇守朔并二地的司家,还有一位就是驻守凉州的林家。也就是女主林滢那个同样也常年不着家的林爹。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萧望舒能被成功逐出长安,丹阳这个林家主母的身份功不可没。林爹留在司隶部的留守家臣,可不是长安城里那群没上过战场的禁军可比的。   长孙蛮正沉浸想着,冷不丁听得一声轻笑。她扒着博物架上的缝隙,瞄眼看见她爹突然笑得云淡风轻。   ……?不是,这有啥笑得,再打下去不怕打到幽州家门口吗?   很显然,未知前事的长孙蛮无法看透她爹的心思。   她爹兴致颇高,懒洋洋重提旧话:“为了萧复,你苦心经营数日,却依旧压不住那群老臣的非议。实话实话,可登储位的宗室子哪一个不比萧复强?对萧家而言,你爹留下的这滴骨血……难登大雅之堂。”   萧望舒没有说话,她微微压着嘴角,眉眼失了笑意。   大概是何错送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不知道戳动了她爹哪根神经,长孙蛮就看到他慢慢在人面前踱起步子。   “不过萧复不行,长公主却权势滔天。就算是一个痴儿,有你一路护持,也能坐稳那个位子。让我算算,长公主的手里除了有徐州,有逢家,还有……”   他顿住脚,斯文轻笑:“林家。” 第36章 风波   萧望舒自十五岁及笄伊始,封侯领爵,权势逼人。她的母族司氏战功赫赫,累世军阀的逢林二家又与她关系匪浅,再加之圣宠眷顾,成宗不顾三公反对,一力定下富庶徐州成为她的食邑封地。   萧家这位嫡公主的风头在长安城内无人能及。那段时间里,京中从没断绝过前仆后继之辈,不论是为姝色,或是为名利,数一数二的勋贵子弟为进公主府大打出手更是常有之事。   直至一切被人飞速推进了结局。   萧望舒从少时起,便很少在人面前落泪。   司皇后薨逝时她没有哭,司青衡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她也没有分毫动容。   可当成宗拿着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连同少年萧复的手一起交到萧望舒掌心时,这位形色不露的公主殿下头一回失了分寸。   她捧着那封太过熟悉的笔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串又一串泪珠,大颗大颗,不顾仪容。   所有的疑心、镇定、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终于清楚的认知到,她的母族司家再无一人生还。   她的父亲成宗病骨支离,却拼了命把萧复的手死死按在她掌心,“守住你弟弟的皇位,不要让诸侯乘起兵戈……你舅舅护了萧家一辈子,到头来,名利如云散,他唯一的血脉也没有保住……是我此生懦弱无能,为政板荡,有愧祖宗所托基业,我死后,也不必再守身后尊荣……”   “玄玄,”他喘着粗气唤她,像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道最后的话别,“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封信现在才给你。你太年轻,棱角太利,你还是狠不下心……以后,就不要再心软了。为了萧家,为了司家,为了千千万万浴血的将士们,活下去,守下去。”   从司家灭门的那一日起,公主府密探寻访北境百郡,却都无一例外没有新的收获。一年时间并不算短,她嫁给了长孙无妄,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她又选择亲手放了他。   直到现在,萧望舒看见了这封极为熟悉的墨迹,从幼年起就无数次反复摸索的笔锋,她不会认错,的确出自她舅舅卫国公之手。   这时候的萧望舒抬起泪眼,她的父亲垂下手臂,瞳光涣散暗淡。他侧枕着一张青灰的脸,似是在看着萧望舒,也似在看她背后的萧复。但更多的,却像是谁也没看。   他虚着视线,动了动唇:“可惜……”   紫宸殿里风声喧嚣,吹走了这位帝王最后的弥留之音,谁也不知道他在可惜着什么。   ……   萧望舒太清楚这个男人想说什么。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家,无非是想借机一提丹阳私调林家军从而接掌京畿军防一事。   现下战事吃紧,萧望舒没工夫跟他掰扯。她只想赶紧找个清净地,好好想一想边防突袭之事。   她站起身,一丝眼风也没有流露,作势要往外走。   不出意料地被人半路拦下。   长孙无妄折扇一抬,稳稳停在她胸前。逼得后者不得不停住脚,正眼看他。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这是急着上哪儿去?”   “废话少说。”   长孙无妄磨了磨后槽牙,笑意不减:“你是不是以为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在存心挑拨?”   萧望舒反问:“难道不是么?”   “当年是你提出让丹阳下嫁林家,把林家军归为天子亲兵,以此堵住了朝堂里不满林家军权独大的悠悠众口。丹阳作为林家主母,手里留一两个印信调派家臣,无可厚非。我若单凭这点就忖度长公主与林家失和,未免太过草率。”   他慢悠悠打着扇子,一下又一下,轻轻落在掌心,“毕竟谁都知道,当年如果没有逢家和林家千里奔袭长安,长公主就算跪死在先帝灵前……”   说到这儿,长孙无妄眼一垂,盖住了眼底翻涌而起的暴戾。   他面无波澜再道:“萧家的天子之位,也不会落在萧复头上。”   ……   实话实说,长孙蛮还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这段往事,更不知道她娘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还做出过长跪守灵的举措。   她娘似乎被挠动了伤疤,脸色肉眼可见地降至冰点,“看来燕侯当年出逃长安时,孤留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惨烈,才会致使你时时回想起旧日之事。”   她爹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然后点点头,道:“也是。长公主的匕首要是再准一点,这儿。”他指尖一转,折扇轻轻一翻,而后抵在自己心口上,“我不就没机会再想了。说到底,还要多谢殿下施恩。”   嗯……???   长孙蛮瞪圆了鹿眼,耳朵跟身体同时一震,竖得笔直。   不是吧不是吧,她之前心里瞎哔哔的那些’肺腑之言’,居然还真就发生过??她爹娘还真就感情深捅一捅??   长孙蛮自认是条废柴咸鱼,她觉得她搞不明白,她更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立刻就出去,找一地方麻溜躺平认清现实。   他俩爱咋地就咋地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丘比蛮这辈子捏鼻子认栽,这爱神谁愿意当谁当去——开过一次杀戒的和尚他还能是和尚吗?已经学会激情捅刀的夫妻还能算夫妻吗!   去他喵的相爱相杀,呸不对,应该是去他喵的相杀至死。   长孙蛮逐渐木然,甚至还想跳出来大声哔哔一句:不就是当个孤儿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爷十八年……啊呸,爷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啊!互相伤害啊!   当然,白日梦很轻易就碎在长孙蛮犹犹豫豫的脚上。   她这一犹豫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中途开了个小差。这就好比前世上课那会儿,她弯腰捡了个橡皮擦,一抬头就看见数学老师擦得一干二净的黑板,再低头,跟抄了一半的笔记又开始干瞪眼模式。   一如现在,她爹娘不知道又来回戳了对方多少个痛脚,两方交军胜负参半,她爹看样子气得想杀人,她娘那一贯的好修养也被丢了个干净,从眼到唇,无一不在叫嚣讥嘲。   ……就很离谱。   她爹似乎终于突破了阈值,脸色陡转,气极反笑:“萧望舒,你这一辈子算来算去,临了还被你自己养出来的几个废物反咬一口,你不觉得可笑吗?萧复是你精心扶上帝位的毒蛇,丹阳是你闲来无趣逗乐的鬣狗,如今豢养成灾,你还嘴硬不肯承认事实。”   “自长安逐杀至今,你的棋子都跑来打你的脸,可你并不意外。为什么?因为你早就认清了萧复的本性,更深知把林家留给丹阳后患无穷。可你还是这样做了。我就不明白了,你爹临终前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到现在也没生过一丝怨怼。是不是他萧复明日起兵攻打徐州,堂堂长公主也会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是又如何?!”   她不甘示弱地同样高声回应着,清亮的瞳孔倒映出男人的黑眸,一样怒火中烧,一样几近疯魔。两个人挨得极尽,咫尺之距,连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长孙蛮不自觉捏紧衣袖,呼吸发紧。   她听到她娘逐字逐句说道:“他要徐州,我给。他要逢家,我也给。十三州天下只会姓萧,你长孙无妄,永无可能。”   “就算他想要你的性命,你也给么?”长孙无妄面色生冷。   萧望舒没有回答,可她未曾退缩的眼神已经替她回答了一切——只要能荡平四地诸侯。   长孙无妄像是到这时才拨开七年光阴的迷雾。   他的眼眸愈发暗沉,像一头重新审视猎物的孤狼,他看着萧望舒,犹如看着一场怦然消散的镜花水月。   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寒,直白地、毫不留情地咄咄逼人:“你对你的父亲深信不疑。好,你想为萧复死,我不拦你,可你别把阿蛮带上。她是我的女儿,她有自己的人生,她不需要为任何人活。”   萧望舒皱眉:“我从来没有……”   “你明明知道胎像不稳,从有孕开始就有滑产的征兆,可你还是甘愿冒险长跪守灵,只为了替逢林二家争取回京的时间。孝比天大,更遑论是天子驾崩,没有人敢上前提一句封棺下葬。满嘴仁义道德之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自拆家门。”   萧望舒别过脸,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阿蛮被孤照顾的很好。你决定逃出长安时就该清楚,你没有资格再说这件事。”   “我没有资格?是,我当然没有资格。长公主跪倒在先帝灵前时,我还在被一只匕首钉在了鬼门关。等我好不容易醒来了,面对的却是登基为帝的新皇,以及我早产体弱的女儿。”   长孙蛮摊开手心,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湿漉漉的薄汗。她知道自己是个早产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早产大有来头。   顺顺当当理下来,估摸应该是:   七年前她爹娘闹崩,奈何她娘还怀有身孕,她爹这个行动派打算把人捆回去,没想到她娘反手就捅了一刀,直接把她爹给整昏迷了。   恰逢成宗驾崩,她娘无暇分身,也就没有继续管幽州人马出逃一事。为了等回兵力,她娘估计法子都用尽了,最终不得已跪在灵前,才等到了逢家和林家。   而也是因为这一跪,长孙蛮提前出生了。   大概是他的不依不饶彻底触怒了她。   萧望舒正过身,怒喝道:“早产一事非孤所愿,阿蛮的身体孤比你更清楚,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是我生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健康!”   长孙无妄一愣,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几乎是立刻就丢盔弃甲,“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生阿蛮不易。我……”   “不必了。”   她没有再留给他一句时间,极快地错身相过,摆明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长孙无妄拉住她,垂眼望去,敛尽戾气的眉宇只剩下无奈。   “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早产都不是我们想看见的结果。阿蛮身子不好,也并非全是早产的缘故。你有没有想过,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走进了一环又一环的迷局。”   萧望舒顿住脚,她回眼看来,清瞳里是一片嘲讽。   长孙无妄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他只是自顾说着:“章守义历经两朝,曾侍奉你爹近十年,对体弱不足之症最是了解,为什么会单单对你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成宗对你说过什么,能让你如此信任他,但章守义我若记得没错,祖籍来自益州蜀中。”   “那又如何。”   “益州蜀中,毒蛊猖獗。你身上迟迟不见好,不是病症,而是因为你中了蜀中毒术。这些毒相辅相成,多年来逐渐让你的脉象呈气虚体弱之症,常人难以辨明。”   萧望舒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她平静看着他,静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如果我说,阿蛮也中了毒呢。还是跟你同出一宗的蜀中毒术。你身边常人难近,除了章守义有机会,还能有谁。”   他微微俯低了身子,眉眼压得极为平顺,低低呢喃着:“玄玄。”   像是俯首称臣。 第37章 风波   萧望舒心头一跳。   她呼吸微滞,不动声色地转开眼,语调平平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长孙无妄失笑。他直起身,恍然方才那一声呢喃只是错觉,“秦互师从神医葛玄晏,他替你号了三次脉,才确信告诉我这个结果。退一万步来说,幽州与公主府的确利益相争,我作为一个合格的对手,是不该轻易告诉你……可章守义千不该万不该,把念头打在阿蛮身上。”   他笑意轻缓,根本看不出手上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她骨头捏碎。萧望舒却丝毫不受影响般,一双清凌冷淡的眼睛收敛了所有情绪,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一时间,两人掣肘对峙,再无答话。   同样在这个时候,博物架后偷听墙角的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震惊与不知所措。   别误会,她可不是被自己中毒的消息给吓到了。长孙蛮费力眨了眨眼睛,想迫使自己迅速回神。奈何她爹嘴里蹦出来的深水炸弹一个比一个惊人,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书中那段令人唏嘘不已的结局。   原书中,萧望舒一生都在谋求算计,手握大权,无人敢争其锋芒。迁都平寇,拥立幼帝,扶持楼太后垂帘摄政,一度在朝堂中掀起腥风血雨。   年幼的帝王尊她为太主,花信之年的太后也要看她眼色行事。大抵是厌倦了中庸的制衡之术,在她的打压挑拨下,四地诸侯自相残杀,死的死散的散。以致后来除了幽州之主长孙无妄,再无人能制衡兵势壮大的魏家。   当然,魏家纯属闷声发大财,萧望舒一时疏忽埋下祸根,也未尝不能理解。   长孙蛮纵观全局,不由感慨一声杰克苏男主光环果然非比寻常。   要知道古往今来能达成一统天下的枭雄能有几个?哪一个不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如果这对名存实亡的夫妻没有相杀多年,萧望舒的杀心也不会愈演愈烈,面对楼太后突然传回来的契机,萧望舒竟然没有多想就夜入宫闱,只为了拿捏住杀死燕侯的把柄。   结果威慑朝堂十三年之久的萧太主,仅仅只在史书最后落了一笔’旧疾突发’。冠冕堂皇得让人一眼看出真假。   作为一个局外人,长孙蛮可以说是男主光环让反派强行降智,也可以说是萧望舒和长孙无妄两人早已杀红了眼恨不得手刃对方。   可作为局内人,此时此刻深知结局的长孙蛮突然醒悟,她一直都忽略了一点——萧望舒是被人毒死的。不是鸩酒,不是丸药,而是蜀中毒师特制的秘香。在萧望舒进宫的那一天,熏在楼太后的衣服上,只为诱引毒发。   以前她总觉得奇怪,却没深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她爹把一个个惊雷砸在她面前,长孙蛮终于准确的锁住这段剧情——萧望舒的毒发身亡,不是突如其来,是早有预谋。她从很早开始就中了蜀中的毒。   后知后觉地长孙蛮冷汗淋漓,她由衷地庆幸起来,幸好楼氏已死,幸好她爹手下高手如云。如若不然,一直在跑偏剧情的路上越走越远的长孙蛮无法想象,原书剧情庞大的车轮轰然压在脸上。   一想到这儿,她冷不丁狠狠打了个摆子,结果手没控制住,一袖子卷下博物架上的瓷瓶。   “啪嚓”一声,同时惊醒了屋中三人。   长孙无妄最先反应过来,他转身厉喝一声:“谁!”   萧望舒极迅速地掩去脸上的发白。良久的相持中,她的浓烈不安像潮水一样翻腾咆哮,已经快要使她窒息。她难以否认长孙无妄的话没有道理,她必须承认这件事完全跳出了她的掌控。   ……   是在什么时候被下的毒呢……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萧望舒难得一见地有些失神,她抿紧唇。   那个时候腹背受敌如履薄冰,萧复若不能成功登基,野心勃勃的诸侯会有无数借口送宗室子进京掌权,萧望舒没有太多选择,即使她知道萧复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守灵时她为求安稳,每日都要喝上一碗安胎药。章守义是成宗留给她的天子近臣,能自由出入紫宸殿而不被怀疑,秘不发丧期间,也是他在外斡旋,挡回了一切闻风而动的探寻眼线。   章守义身为太医署院判,医术卓绝,安胎一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没有人会怀疑天子近臣端着一碗药送进紫宸殿,即使是有,那也是送给成宗的续命药。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这位缠绵病榻的帝王何时咽气。   殊不知,从侍孝到哭丧,萧望舒拖了多久,也就喝了多久的药。直到……她等回了林家和逢家。   ……   长孙无妄没有迟疑,他步履如风地绕过屏风,手中折扇朝帘幔缓缓一探,指尖蓄力。只要有任何异动,他随时可以——男人眼底的戾气瞬间消散。   青缦下露出小姑娘肉乎乎的一张脸,她愣愣眨巴眨巴眼睛,乌黑溜圆的眼珠澄澈清明,倒映出男人挺拔的身影。   长孙无妄一时失语,“……出来站好。”   话刚说完,他转过身往萧望舒那儿走去,长孙蛮只得乖乖听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爹后面。   再然后,两位大家长看着她,神色都有些不大自然。   长孙蛮小心翼翼举起手,结结巴巴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也什么都没听懂。”   “……。”很好。   正待问话的爹娘齐齐一噎。   ……   长孙蛮虽然脑子不大灵光,时不时会来一出短路,但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投机取巧行为上,颇有心得。   一如现在,她娘抱着她坐在软榻上,长孙蛮灵敏嗅出她娘心情应该算是十分不好。   房间就剩她娘俩,距离一家三口尴尬会晤的高光时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她娘什么事也没干,就搂着她出神。   美人怀中虽好,可也不能像木头人一样一直待着吧。长孙蛮不仅脖子疼,两条萝卜腿也麻的没有知觉了。她痛定思痛,握拳鼓足勇气,委婉提醒道:“阿娘,我们是不是该用夕食了?”   她娘颤了颤浓密眼睫,似乎是被她惊醒了神,“阿蛮饿了吗?是我不是,怪我忘记时辰……”   长孙蛮满脸惊讶,这样没有方寸的萧望舒她从未见过。   她拉住她娘的手,问:“阿娘,你怎么了?”   她娘顿了下,放空的视线终于停在她脸上,“我没事。我只是想起……再过不久就是阿蛮的生辰了。”   提到这个,长孙蛮顿时来了精神,“等元月一过,天就开始回暖,我的生辰也到了!今年不在公主府里,咱们来了洛阳,到时候……”说着说着,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小脸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我忘了,不能再轻易跑出去。”   她一高兴就忘了,他们一家三口是在逃命,不是在游历。   也不知道她触动了她娘哪根神经,萧望舒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听着教人有些难过:“阿蛮……”   话音刚启,厢房门被人推开。死士鱼贯而入,端着厨房刚刚烹制的夕食,等人将东西一一归整完毕后,领头的一位行了个礼,道:“君侯有言,戌时一刻秦先生会入内医治,还请殿下多加斟酌,尽早配合,不要白费力气,勿要误了王统领……”   “停!停停停。”小姑娘伸出手,示意他立刻刹住嘴。   长孙蛮眼角抽抽,她就知道她爹嘴里蹦不出象牙,指望他能说一句好话,还不如指望铁树开花。   死士在原地捧着盘子,满脸无辜。   兄弟们,尽力了!他真不是故意没呛完敌军主公!   实在是君侯说的……很有些废话啊。   跟平日里抄家伙杀人的言简意赅完全不是一个样儿。 第38章 风波   稳妥起见,长孙蛮不由分说地挥退众人。眼见小姑娘气得双眼圆瞪,死士们面面相觑一眼,顿时歇下了重提旧话的心思,依令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干净,门窗俱都掩好,长孙蛮才顺了口气,琢磨着待会儿再想些乐子来逗逗亲娘。结果她一抬头,发现公主娘面色并没有丝毫改变。   说直白一点,她娘现在仍在出神。   “……。”这不对劲。   长孙蛮倒吸口凉气,结合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她很难不怀疑萧望舒的失态是与之有关。这可别是被她爹反复打击得精神恍惚了吧。   “阿娘,阿娘——”   萧望舒动了动眼珠,低头看见闺女满脸担忧,她不自觉脱口问道:“怎么了?”   长孙蛮顺从地揽住她脖子,小下巴往桌案处一点,努了努嘴:“天冷,再不吃就要凉了。凉了对胃不好,阿娘快吃饭。”   小女儿的心思一览无遗。厢房里堆满了炭火,热气涌在空中,打散了稀薄的冷气。厨房里送来的饭食还很滚烫,就算再等上一刻钟,也不会凉的。   萧望舒收敛心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贴了贴闺女粉嫩的脸颊,道:“是,阿娘这就去吃。”   她眼睛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长孙蛮松口气,极为乖顺地滑下她膝头,由着萧望舒牵手过去。   估计是照顾到一会儿秦互要进来医治,担心药性相冲,今晚的膳食很清淡。这可就苦了长孙蛮,她虽然脾胃不好,但上辈子就无辣不欢,到这辈子依然改不了这个口味。长安公主府里有春娘看顾着,她的舌头收敛不少,却还是忍不住让小厨房里的佳肴蘸点儿豆酱。   现在,摆在长孙蛮面前的是:蒸乳鸽蒸鳜鱼蒸鹿茸,再并上分不清种类的青菜若干碟。   ……苍了天了!   长孙蛮苦着脸,捧碗的手微微颤抖。她盯着乳鸽汤里起起伏伏的药参,嘴巴里能淡出鸟来。   萧望舒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平日饮食清淡,早就习惯了这些味道。只是现下胃口不佳,本来是打算陪闺女进食,结果等了半天,长孙蛮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说着,萧望舒舀了小半碗鸽子汤放在一旁晾晾。   长孙蛮深知自己挑食的毛病最惹她娘动气,连忙摇摇头端正姿势,一筷子夹了坨肥美鱼肉。   平日里吃食均是有人照顾,比如春娘会提前把鱼刺挑好,长孙蛮只需要饭来张口。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夹一块鱼肉有什么不对。   萧望舒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碗拿过来,另一只悬在浮空的手漂亮葱白,指间夹着竹箸,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剔鱼刺。   长孙蛮托了托腮,眼巴巴瞅着她娘不甚熟悉的动作,小声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憋了许久的话:“章太医是跟傅誉一样背叛了阿娘吗?”   筷子一滞,萧望舒没有答话。长孙蛮贼心不死,她娘没吭声训斥就代表还有机会。她摸了摸温凉的鼻尖,小心瞅着她娘,瓮声瓮气地下了结论:“他们都被陛下收买了,现在是陛下的人。”   萧望舒颇为讶异地盯了她一眼,“你从何得知的?”   长孙蛮老实巴交:“猜的。”   “……猜得不错。”   萧望舒难得有了笑意。她摸摸小姑娘的脸,接着一边挑刺,一边缓缓说道:“你打小就不喜欢同人争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你却觉得是场麻烦。平就殿里惯喜欢小打小闹,一遇上出风头的事你又恨不得躲得远远地。说来我还一度担心你不争不抢的性子会吃大亏,不过……”   她停下话,轻轻点了点长孙蛮的鼻头,摇头轻笑:“不过这段时日以来,我想我是多虑了。你远比我想象中更敏慧。及时洞察傅誉反叛一事,就做得很好。”   她娘这是在提京郊密林被围堵一事。长孙蛮又摸摸鼻尖,虽然吧这事儿确实有她功劳,直接避免公主府与幽州两拨人马同傅誉恶战,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但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实在受不起她娘这么戳心窝子的夸奖。   不过顺杆上爬向来是长孙蛮的看家本领。她得了夸奖,自然要趁热打铁,连忙再问道:“阿娘,你会同意秦先生医治吗?”   小姑娘声音里难掩紧张与忐忑。即使被她掩饰的很好,但知女莫若母,萧望舒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就缩了缩脖子,小嘴微瘪。   这般委屈情态若在往日,是铁定动摇不了严母长公主的心。坏就坏在萧望舒才受一番打击,现下情绪不稳,她一瞬间就有些悔意。   萧望舒叹口气,夹杂着些许无人得知的亏欠,轻缓说道:“秦互是神医葛玄晏的弟子,医术不凡,他如果愿意医治我,我自当接受。可良禽择木而栖,他现在是幽州门客,公主府与他们利益相悖,我无法轻易把刀柄交付敌手。”   “可他、他是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治好你!”   “天下有很多医术高超的人,徐州也有从蜀中来的医士,他们也能治好我。”   “万一治不好呢?”长孙蛮眼圈有些发红,“秦先生都要探脉三次,更何况其他人?我,我也中了毒,阿爹他一定不会……”   她娘很快就打消了她天真的念头:“浮露寺里你爹要是能心软,也不会让你舍身入局。”   长孙蛮明显感觉到自己脑门突突地疼。   这就是作孽啊!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就是她爹这个火葬场典型。   还救什么救,毁灭吧,她累了。直接把骨灰扬了完事儿。   她吸了口气,不解问道:“阿爹已经说了那么多都得不到信任……那阿娘还信任陛下?”   萧望舒把碗推回她面前,慢条斯理擦着手。桌案上晾着的鸽子汤正好,她垂眼喝了一口,道:“这是两回事,不能一概而论。就算不再信任萧复,也丝毫不能证明你爹的清白。”   长孙蛮:……?我不理解。   最后这句话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听懂。她娘身上的毒又不是她爹干得好事,需要什么清白?   满心疑惑的长孙蛮终于安静下来。她埋头往嘴里塞着鱼肉,并没有发现公主娘突然蹙起眉尖,仪容良好的坐姿也晃了晃。   ……   长孙蛮是被一阵鸟鸣声给吵醒的。   她下意识翻过身,撅起屁股蛋,又往里侧拱了拱,企图再睡一会儿……等等,睡?!   长孙蛮猛地一下睁开眼,她拥着被子翻坐起身,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毛发,迷茫复迷茫地打量四周,再重新启动宕机的大脑。   她要是记得没错,上一秒她还在跟公主娘吃饭,怎么下一秒就天亮躺床上了。   长孙蛮深深怀疑自己喝了假酒断片了。   好在自我动手能力不算太差,长孙蛮除了纠结了小半会儿头发怎么捋顺,一番操作后断然放弃这项伟大工程。她趿着小绣鞋,脖子上胡乱围了圈毛领,顶着一头鸡窝就往门外跑去。   刚一开门,长孙蛮霎时被怪石嶙峋的雪色庭院给惊在原地。她像是做梦般使劲揉了揉眼睛,一边往屋内瞅了瞅,一边环视周围萧萧雪景。   不是,她要是记得没错,房门外是一条客栈长廊吧……   “郡主。”   长孙蛮扭头,看见何错那张糟心的木头脸,“……。”   成了,不用怀疑了。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了。   “这是在哪儿?”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洛阳别院,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长孙蛮打了个冷颤,牙齿在嘴里疯狂打架。她抖着声音,略怀一丝希望,问:“我阿娘是跟我一样美美地睡了一觉?”   何错沉思了小半会儿。然后迟疑两声:“应该是……吧。”   长孙蛮盯着他,目露怀疑。   何错摊手,“长公主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不用担心,君侯正在那里。”   长孙蛮抹了把脸,就是她爹在她才担心好吗!能想出下药晕人的招数,可见她爹是对她娘没什么耐心了。   她娘心思重,可一山更比一山高,她爹一颗玲珑心正事不干,全拿来研究怎么跟她娘见招拆招了——事先就摆明了饭后医治,直接把萧望舒的视线转移到提防秦互身上,结果她爹真正出手的却是将将摆上桌案的饭食。   这还怎么玩?!她爹算计了一次浮露寺就让她娘盖棺定论不安好心,现在直接把人药倒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牙齿抖得更厉害了。何错见状抱起她,想带她回屋,“昨夜下了大雪,郡主先回屋换身衣服,等会儿天放晴了,属下来陪您堆雪人。”   长孙蛮摇头:“我不回屋,我要去找我阿娘。”   何错委婉提醒道:“君侯在那儿。”   长孙蛮瞪圆了眼,像只张牙舞爪的奶猫。她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责问道:“我也要找我爹!刚好,两个人都在,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您还是就在这里堆雪人吧。”说罢,他抱着小姑娘侧过身,长臂一勾,从檐角上折下一块坚硬如铁的冰棱。   长孙蛮嫌弃脸,极力往后仰着脖子,拒绝道:“是堆雪人,不是堆冰块……不对,是去找我爹!我才不要跟你堆冰块。”   何错很有些受伤。作为一个死士,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冰棱很锋利,是一个很不错的杀人武器。当然,这玩意比他手中的刀要慢上不少。   不过作为忠诚的属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绝不放人。   长孙蛮无奈,她往外指了指,道:“你看天这么冷,是不是很适合热炕头嗑瓜子呀。你放我过去,你就能……”   “属下就能雪天里吃断头饭了。”   长孙蛮噎了噎。她气得不行,脱口而出道:“药人这事到底是谁想出的馊主意!”   何错一板一眼地回道:“君侯足智多谋,深有远见……”   “……我没有问你,我只是在发表感慨。”长孙蛮深呼吸,打断了某位滔滔不绝的爹吹。   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妥协:“我爹是怎么打算的?”   木头人何错重出江湖。   长孙蛮忍了忍,好脾气的换了种问法:“我爹为什么要给我娘下药?”   何错深表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君侯做事,自有他的一番考量。”   “……你别逼我揍你。”   长孙蛮冷下脸时,其实跟她的亲娘很像,只是眉眼更肖似长孙无妄。   何错也不糊涂,他想了想,为难的勉强开口道:“幽州与公主府交手多年,盘根错节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除。非常时期,君侯不想再多生事端……郡主,长公主对长孙家的恨意,从来都不是因为别人。”   到这会儿,长孙蛮猛然想起昨夜她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爹无法自证清白——   他们之间的裂缝,起于成宗十二年的那场战役。那一战,玄衡军覆没,萧望舒母族一朝族灭。 第39章 风波   屋外寒风凛冽,不时簌簌落下一串晶莹的雪。   秦互瞄眼瞅了瞅天色,手下收针的动作不见停留。他归拢着银针,又探手把了把床上女子的脉象,继而慢悠悠说道:“穴位都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药浴排毒。我估摸着得要七天的时间。”   他身后不远站着一名身量颇高的男人,正伸手围着炭炉烤火,橘红色的光停在织金白缎上,透出几分温暖柔和。   “就七天吗?”长孙无妄垂着眼睫,火红的光色下,他的眼珠宛若琉璃剔透。   “药浴七天不能行动。七天之后你想怎么做都可以。”秦互站起身,看他一眼,“不过先说好,前三天是试药,后面几天才是用药治疗。”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怎么试?”   “最原始的法子,以毒攻毒。”   秦互摊开手,火炉上方热浪澎湃,他微微眯起眼睛,道:“她身上的毒根深蒂固,先不讨论拔除干净,就是想辨明一二用量也有些困难。没有毒术方子,我无法对症下药。所以……试药的毒性有些猛,接下来几天会暂且委屈一下殿下。”   长孙无妄下颚微紧。他不自觉压直了嘴角,眼一垂,眉宇发冷。   秦互停了会儿话头,又道:“还好,小郡主只是娘胎里沾了少许,中毒不深。小孩子身子骨正长,我开几副方子给她调理一下,等过几年长长自己就能克化了。现在倒没必要大动干戈,免得伤了根基,得不偿失。”   话毕,他收回烤得热乎的手,拢了拢袖子,问:“君侯觉得如何?”   “噼啪”一声,炉子里的银霜炭爆出一声细微火花,男人放下手,转过身朝床榻走去。秦互站在那儿,只能听到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准备了多少药来试?”   秦互笑吟吟答道:“不多。除了我能确认的那几个,还要试……也就一二十种。”   “一一试之?”   “一一试之,直到我有把握。”   空气有些稀薄,沉在安静的气氛里。长孙无妄侧过身,乌黑的眼眸锐利如隼,他沉沉凝视道:“你最好有把握。”   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威胁,秦互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他继续含笑问着:“那君侯是考虑好了吗?这药我是给长公主殿下,还是……”   “药量备好后送到隔壁。”长孙无妄率先走出内室。   秦互丝毫不见惊讶,显然他早有预料——长孙无妄会选择自己先行试药,以求能把剂量控制得更准确无害些。   屏风外,正有死士候在跟前领命。   长孙无妄从腰间摸出一枚青黑的令牌,迎着天光,现出一只匍匐回首的浴火麒麟。正是幽州之主长孙家主令。死士的头埋得更低。   “即刻调派人手,秘密押送毕兰因返回并州。记住,一切动作无需太过隐蔽,伪装成我们的车马,不要惹起追兵怀疑。”   他意有所指地放下令牌,死士不免开口询问:“君侯是指公主府亲卫?”   自月前衡山一事,毕兰因惹怒长公主而被禁足京郊别院,口信带回并州时,并州刺史毕显立表忠心,数次表态会好好惩治不知轻重的孽女,只望君侯能在公主府面前通融通融放她一马。殊不知当夜毕兰因就被偷偷送往洛阳别院,关押至今。   谁也猜不出长孙无妄心里想什么。   正如现在,他否认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不管他们,公主府若要去追就随他们去。引开逢家和皇帝的人马,切勿迎战,只管将他们送入并州地界。之后……带着毕兰因的尸体去找毕显。”   一个被秘密关押的毕兰因,绝不能再见毕显。上一次能侥幸从长公主手下活过来,并不代表她就安全了……用一颗必死的废棋,引走屯聚在洛阳内外的三方势力,还能顺势一步,把痛丧爱女的毕显收入幽州。   死士瞬间惊出了冷汗。   ……   萧望舒醒过来时,脑子昏沉,她费力撑起身,稳了好半会儿,发花的视线才渐渐清明。   群青绸幔,雁鱼烛灯,连她踩着的一阶脚踏都是不多可见的小叶紫檀木。萧望舒几乎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洛阳客栈中。   她垂下手,面上万分平静,欲躬身去拿放在一旁的鞋。   却在下一秒被人先行一步。   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只鞋,他蹲在她跟前,散乱的衣摆铺满脚踏。萧望舒直起腰身,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长孙无妄笑了笑,“不穿鞋吗?”   “出去。”   “天冷,不要胡闹。”他笑意有些冷。   可惜的是,萧望舒的态度比他更冷。她盯着他,平平吐出两字:“出去。”   萧望舒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触怒长孙无妄。   男人强势握住她的脚踝,不由分说地穿起鞋来。即使她绷紧了膝盖想要挣扎,却依然敌不过相差甚远的力气。   萧望舒动了怒,丝履挂在她足尖上将坠不坠,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肩上。   她喝道:“孤让你滚出去!”   房间里的炉火烧得盎然,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混着一道压得极低的闷哼声,群青色的绸幔四散飘扬。   萧望舒喘着气,陡然悬空的身子让她不得不抓紧他衣衫。长孙无妄抱着她,背着窗外天光,男人的脸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他高挺的鼻梁。   碧纱橱后有一张软榻,榻外四五步有一个宽大的木桶,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盛满了水,热气腾腾还冒着浓郁不散的药味儿。   他躬下腰,手还没来得及松开,怀里的人就避之不及地朝榻上坐去。   萧望舒冷眼旁观这里的一切:“狐鼠之徒,不安好心。”   长孙无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天光倾露,有一瞬间照出他脸色有些苍白,很快地又被阴影遮去。   他笑起来,声音带了点莫名的低哑:“公主府一盘散沙,现在就等王野下命令。西九客栈人去楼空,他们想顺着尾巴摸过来……你说这时候突然出现长公主的消息,被人追杀一夜的王野,会作何行动?”   他不用刻意说明,萧望舒便已看到任其发展的结局。她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锋利如冰。   如果目光能杀死人的话,面前这个男人已经被她千刀万剐了。   长孙无妄却抬手抵住唇边,有些慵懒,更有些漫不经心地微笑,“阿蛮还太小,受不住反复试药拔毒。长公主自认一番拳拳爱护之心,如何能忍稚儿受苦。还请殿下亲自来试一试这药。”   萧望舒侧过脸,坐在软榻上不为所动,连一丝眼风也没露出来。回徐州一样可以治好阿蛮,长孙无妄恭请入套的法子对她早已无用。   长孙无妄似是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般轻喃道:“玄玄,你乖一点。”   回应他的依旧是充耳不闻的冷漠。   雪天里寒气重,即使是屋里炭火充盈,浴桶里的热气还是肉眼可见地少了下来。   与此同时,男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发冷。他攫住她下巴,语速极慢,似乎是在给人斟酌思考的时间:“用药,你还有机会带走阿蛮。否则,我现在就带她回幽州。”   萧望舒挣开他的手。   她静了一静,从眼到眉都含着霜寒,语调平缓且冷淡的说道:“你可以试试。”   长孙无妄没有说话了,他仍然轻轻含着笑,眼眸微眯,慵懒而又随意。   沉默并没有相持良久。在这一刻,萧望舒必须承认自己已经没有筹码。洛阳已经被他搅得天翻地覆,现在这里根本不会存留她的人马。   一旦阿蛮入幽州,谁都没有把握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出来。至少,她要等的时机不是现在。   她深知长孙无妄就是一个没有底线的疯子,说到做到。   萧望舒沉默地站起身,她看着他,然后摸着衣上对襟,指尖一撩。   长孙无妄笑意一僵,他迅速别过眼,似是恼怒又似是局促。   ……   长孙蛮在床上咸鱼瘫了三天,这三天里,她什么事也没干,就忙着跟何错这根木头斗智斗勇。   谁知道何错他就是木头成精,该说的不该说的人家心里门儿清,绝不肯年纪轻轻就捧起她爹赏的断头饭。   长孙蛮对此很无奈。她可是名副其实的最强助攻手,她爹不带辅助就跑去单挑她娘,这不是显而易见地会以失败告终吗。   她趴在小枕头上,不远处的食案飘来阵阵饭香。小姑娘揉了揉肚子,翻个身往床里拱去。   正在面对新招的何错:“……这是红烧大鹅,还是用大铁锅炖的。郡主,尝尝?”   长孙蛮含恨握拳,绝食之心熊熊燃烧:“起开!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你一口鹅!赶紧把我爹找来,我要见我娘!”   何错惋惜:“鹅是无辜的。”   长孙蛮抹抹从嘴角溢出的泪水,哽噎:“我知道。”   “它真的很好吃。”   “……??你住手!”   长孙蛮迅速飞扑而去,勉强夺下口粮。   何错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摆好碗筷,给长孙蛮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哄道:“快吃吧,再磨蹭一会儿就凉了。”   这茬好歹算是蒙混过去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才将将安抚住长孙蛮,屋外却急急奔进来一名死士。看样子情况万分着急,竟然没顾得上一旁啃鹅腿的长孙蛮,脱口就道:“统领!东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急需给君侯用百年参……”   长孙蛮握着红烧大鹅腿,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第40章 风波   事关燕侯,何错腾地一下站起身,再也顾及不了长孙蛮。   他一把提起身侧的刀,神色凝重问道:“出发时不是备齐一应药物了?怎么还会缺百年参!”   死士苦着脸:“幽州那会儿确实备了一盒子,原想着路上不会出什么大碍,就算是郡主用也足够了。可谁想到冯远这个老糊涂对着药方乱开,那晚就用了不少大补之药……”   合着这么一算计,还是冯远的罪过。   何错黑沉着脸,低喝道:“赶紧调十五人快马入内城,分散洛阳各药铺去寻百年参。动作小心,勿要引起官兵警觉。”   “是!”   死士领了命迅速退下。何错握紧手,拔腿就要往外跑。结果刚一出门,他顿住脚,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小尾巴。   “……郡主。”   “你看我干啥,赶紧走啊。”   何错抿唇,“不行,东院那边乱糟糟的,您现在不能过去,我无法……”   长孙蛮不耐地摆摆手,扯着他袍角就往外挪,“行了行了,你有在这里跟我啰嗦的功夫,还不如赶紧麻溜带我去东院。再说了,现在乱糟糟的,你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你能安心吗?”   这说的是实话。何错沉默一下,不再多做思考,躬身抱起她大步而行。   不得不说死士的脚程真的很快。长孙蛮就沉思打盹儿的功夫,就被何错抱到东院门口,那里乌泱泱站了一堆人,其中一个老头儿气得两腮飘红,抖着手怒呼道:“糊涂!糊涂!秦互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不好好为君侯效力,反倒跑去看顾那个萧氏女……”   有死士瞄见何错,连忙小跑过来道:“统领,是老家主手下的老人……我们没法拦着。”   何错才不管什么老不老人,他眼里向来只有燕侯。面对这种情况,他不假思索地回了句:“拦不住?等会儿下去自己领罚。”   死士不敢说话。下一秒,何错手上使劲,拇指抵开刀鞘。森冷锵鸣声响在风中,熙攘人声顿时消停下来。   老头儿自然也看见了抱着小姑娘的何错。他继续红着脸训斥道:“君侯糊涂,你也不拦着!我们长孙家眼看着就要香火无继——”他的声音戛然止住脖间冰冷的刀锋上。   “……你,你?!”老头儿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   何错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冷声吩咐众人散去,然后才侧目说道:“郡主在此,岂容尔等放肆!”   老头儿憋了半天脸色又青又白,活像上辈子长孙蛮看过的川剧变脸。她没忍住扑哧一笑,又惹得那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君侯还在里面躺着,郡主怎么笑得出来!”   好吧,确实是她表情管理太过失败,长孙蛮是个尊老爱幼的三好学生,她觉得自己可以虚心接受长辈的指点。只是……这里到处都是幽州死士,她娘还是一个光杆司令,明显一看就是她爹的主场,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她爹会出什么事诶。   长孙蛮这般想着,结果跟着何错在东院里绕来绕去,过了小半会儿才到一处僻静长廊。她疑惑地四处打量着,发现根本就没有动静。   “我爹……?”   “嘘。”何错小声道:“秦先生正在替长公主医治,郡主小声些,不可喧哗惊动。”   说着,他停在一处房门前,轻轻推开,“君侯在这间屋子里歇息。”   长孙蛮经过老头儿一指点,情绪酝酿得十足,再加上乍闻她娘也在这里,小姑娘更有些激动。她蹬蹬几步跑进内室,原本以为会看到她爹在床上气若游丝,结果——   谁能告诉她这位临窗下棋的男人是谁?!   长孙蛮感觉自己遭受了欺骗,就连何错也有些错愕:“君侯?”   这人不舒服怎么还对着窗缝吹冷风。   长孙无妄抬起脸,许是没反应过来长孙蛮也跟着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迟钝地笑着说:“你怎么跑出来了?”   完全没有打算提他自个儿把人关在屋子里不让过来的事。   长孙蛮凑近些,神情忽然一愣。   她眼里茫然,抬起小手摸了摸他脸,“阿爹你……受伤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全靠窗棂缝隙里洒落的天光。男人脸色苍白,眉宇里也露出几丝疲惫,完全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长孙蛮清楚感觉到她爹的脸很烫,就像在发烧一样。   “是什么时候弄伤的?难道是,是阿娘的人……”   长孙无妄摇头,安抚住有些无措的闺女:“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着凉了。这几日天寒,你夜里不要踢被子,不然会跟爹一样难受。”   这句话说出口连小孩儿也哄不住。她爹这体格一看就是能手撕敌人的奇葩,怎么可能区区一个天寒就能打倒的。   长孙蛮有些生气,她知道自己现下是问不出什么,遂心思一转,扑在她爹背上磨人:“我要见我娘,阿爹,我已经三天没见到阿娘了。”   长孙无妄少见地咳嗽两声,他的手臂仍虚虚环着小姑娘,嘴里却断然拒绝道:“不行。一会儿我让何错送你回去,乖乖待在屋里。等过几天再见你娘。”   长孙蛮这回是真气得不行。她一跺脚,眼圈有些发红,委屈控诉道:“我打小就没离开过阿娘!我就想见见她!阿娘一定也很想我,阿爹怎么可以拦着做坏人!”   “……。”长孙无妄一时语噎。   老实说,长孙蛮长至如今的一切生活他基本没有发言权。他常年待在幽州,从来没有陪伴着她长大,小姑娘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长孙无妄得承认,他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   长孙蛮无比感慨,一定是这辈子咸鱼属性点得太满,她天生就比别人更会吃软饭——无论是在她娘还是她爹那里,长孙蛮的撒娇绝技所向披靡。   所以当她见到胡床上坐着的公主娘时,长孙蛮几乎想要眼泪汪汪的说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讲道理,她真不是妈宝女,实在是她爹娘待一起一言不合就发疯,她生怕打个幌子的功夫这俩人就同归于尽了。   长孙蛮仔仔细细端视她娘,打算好好确认一下有没有出什么意外。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她那张小脸儿慢慢皱成一个包子。   她娘这脸色……怎么看起来红光满面啥事没有?!   萧望舒不免失笑:“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长孙蛮慢吞吞挪过去,埋头缩进她怀里,满鼻子都是浓郁不散的药香味儿。她皱起小眉毛,闷闷问道:“阿娘这几日是在喝药吗?”   萧望舒正摩挲闺女背的手一顿,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阿蛮的药按时喝了吗?”   “……?”   长孙蛮抬起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地困惑与茫然。   但很快,她就猛然反应过来——估计是亲爹拿她做幌子,撒了个弥天大谎,来哄住她这个生性多疑的公主娘治病。   长孙蛮觉得为时不晚,自己还能补救一二。   她趴在萧望舒腿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万分诚恳地点点头:“喝了喝了,每天三大碗,从早到晚一次不……”   最后一个“落”字卡在长孙蛮喉咙里。在萧望舒的注视下,长孙蛮迅速向严母势力低头,停住了嘴。   萧望舒脸上的笑意停缓下来。   长孙无妄说的试药,结果在阿蛮这里根本无从考察。他如果想杀了她,直接动手会比下药来得利索许多。可他大费周章地困住她,无非是想同冀州刺史王岳一样,将她圈禁入幽州,凭借她的名号号令诸雄。即使事实是……她的身体确实比以前通泰不少。   只一瞬,萧望舒心思千回百转。她眼里的情绪从最初薄怒,逐渐转变为惊疑不定——她居然无法猜透长孙无妄到底想做什么。   长孙蛮正伏低做小,她小心翼翼觑着她娘脸色,心里一合计:她爹受伤的事还是不要说给她娘听了。   虽然此举可能会给她娘疯狂叠加buff,但她爹也不是吃素的,保不准这位枭雄心一横,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玩完,一夜直通大结局。   ……   也不知道萧望舒后来又想了什么,长孙蛮老实巴交坐在小胡床上,由着她娘摆弄头发。   “……嘶,疼疼疼!……嗳!轻点儿,轻……”   两眼泪汪汪的长孙蛮: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就该听她爹的,安安分分回屋待着,也不会被她娘拎过来梳头。正如此刻,长孙蛮已经感觉不到头发的存在,她可以想象出自己被生生拉成吊梢眼的脸。   长孙蛮面无表情地捧起铜镜。   “啪!”她连忙扣在案上。   萧望舒摆正镜子,微笑道:“不好看吗?我记得长安城里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个款式。”   ……您老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吧。   长孙蛮继续臭着脸,她对着镜子拨了拨垂在耳旁的银链子,发现下面还缀着一个极为别致的银鸟儿,约莫只有她指头大小,不注意还真不会看到。   长孙蛮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是阿娘的发饰吗?”   她娘充耳不闻问话,只是笑眯眯问道:“喜欢吗?”   “喜欢。”她点点头。   “喜欢就好,那这几天梳头我都给你别上去。阿蛮戴什么都好看。”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取悦了小姑娘。长孙蛮眯起眼睛,甚是自豪的挺挺胸脯,小手一挥决定原谅她娘早已过时的审美。   但答应太快,第二天长孙蛮就后悔了。她又哭唧唧坐在小胡床上,感受到她娘用尽全身力气来为她梳头。然后,长孙蛮扶着紧绷的眼角眉梢,注视着镜子里的丑小鸭,麻痹自己要学会无动于衷。   一连四天,天天如此。最后连她爹也在出发之前特意瞄了一眼这丑到极致的发型。   是的,在洛阳别院的第八天,他们终于要从洛阳离开了。 第41章 风波   队伍已经离洛阳都城很远了。   与来时不同,大概是皇帝寿宴已过早就摆驾回了长安,防守在洛阳周遭的兵力明显剧减。他们几乎没有多做准备,就极为顺利的走出了洛阳。   马车里就长孙蛮和萧望舒两人,许是出了官道,车厢里颠簸得不成样子。长孙蛮有些晕车,她神情恹恹地撩开帘子,一抬头就对上她爹淡淡瞟来的目光。   ……打扰了。   帘子转瞬落下来,遮住了马背上男人的视线。   长孙蛮转头扑进她娘的怀里,准备上场表演哭哭啼啼的娇气包:“难受,太难受了!再坐下去就要吐了,阿娘我不想走,我想回家。”   她娘没有丝毫意外。反倒顺了顺闺女的毛,云淡风轻地陈述事实:“晚了。你当初要是听我的话乖乖待府里,哪里还会有这般难受。”   “……。”长孙蛮如鲠在喉。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可能是她爹耳力过人听到了她的牢骚,没过一会儿,前行的队伍就慢慢停了下来。她爹叩了叩车厢,声音有些淡:“不下来我就继续赶路了。”   长孙蛮忙不迭应声:“下下下!我马上下来!”   雪林里空气湿寒,间或听到一两声鸟鸣,长孙蛮刚被她爹抱下车,就看到何错和他的手下拖了只野狍子过来。   长孙蛮可耻的噎了口唾沫。她眼巴巴瞅着那只傻狍子,问:“能撒点辣子吗?或者,或者胡椒也可以。”   何错有些为难,长孙无妄好笑地垂眼看她,却没开口说话。小姑娘的神色愈来愈落寞,眼瞅着是等不到一饱口腹之欲了,突然,她爹慢条斯理地开了尊口:“给她割一小块,撒点辣子。”   长孙蛮眼睛一亮,小脸儿红彤彤看着喜人。长孙无妄垫了垫手,由着闺女攀在他肩膀上指挥人割肉。   区别于萧望舒过于严苛分明的管束,长孙无妄对她几近于宠溺无度,在这一路上这种事时而有之。每每于此,长孙蛮都捂住嘴偷乐,而’不小心’丧失话语权的公主娘会面无表情地干完一碗苦药。   秦互传承了他师父葛玄晏的衣钵,开得方子毒辣老道。此行他们出发去往并州,一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萧望舒每日都在喝药,她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康健起来,至少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一步三喘,动个怒也能咳一滩血出来。   对此,长孙蛮应该算是最为开心的一个。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极其活泼地围绕着萧望舒转圈,耳旁垂落的银鸟飞在空中,亮闪闪的大眼睛像夜空里的星子,纯粹可人。   萧望舒本来为朔方战事不安的心绪也暂且放下,她舒展眉眼,笑着说:“出那么多汗你累不累,还不快过来歇着。一会儿要是被风吹着着了凉,可要仔细喝药。”   长孙蛮顿时安分下来,她可一点都不想像她娘一样喝那么苦的药。虽然她心里门清,自己身上或多或少也沾了毒,这碗药估计跑不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到这会儿清楚地感受到,她娘头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停止了下坠——萧望舒的生命之书不会止步在’旧疾突发’四个字上。   ……   司隶部边防走得不算容易,好在她爹老谋深算,那群守军的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根本不是长孙无妄的对手。翻过太行山后,就是并州地界,他们的队伍又扮做游商,路程最终停在了并州以南的一个小县,高平。   长孙蛮偷偷撩起一角车帘,瞄着目光好奇地打量。夜色渐暗,不远处的巷口热闹非凡,看样子是一条彩灯辉煌的街市,正在庆祝什么佳节。   从洛阳至今,他们走得路线都是山林野道,故而长孙无妄没有拘着她。可一旦临近人烟之地,她和萧望舒都被捂得个严严实实,似是生怕被人窥见。   实话实说,长孙蛮是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她娘现如今手无寸铁,身边连个递信的人也没有,真不知道她爹在担心什么……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PTSD。   正想着,她爹打马靠近,还没等长孙蛮反应过来,修长的手就撩起车帘,露出他一张微压眉头的脸。   “……我在呼吸新鲜空气。”   小姑娘说完就往她娘身边靠,后者正翻着书,一丝目光都没赏给这父女俩。   她爹倒很给面子的点点头,问:“想下来?”   长孙蛮直觉不该应声,她慢吞吞回道:“我想和阿娘待一起。”   这句话换来公主娘赏脸。   约莫是心情不错,萧望舒还淡淡看了一眼帘外的男人,脸色没有明显不虞:“想下去就下去吧,今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有些郊县还会举办灯节活动。你今年没有玩得尽心,现下去正是时候。”   长孙蛮必须承认自己心动了。她看了一眼她爹,又眼巴巴瞅着她娘,小心思不言而喻。   长孙无妄倒没什么,这里已是并州地界,并州刺史毕显附属幽州,萧望舒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在人马尽失的情况下翻出乱子。   更别说她的亲卫已经连同逢家、皇帝的人马被引去了并州东部——那里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毕显痛失爱女的怒火。   萧望舒放下书,正要开口说话,临窗等待的男人却先一步开口:“高平素有傩戏酬神的风俗,自夜达旦,燎炬照地。上至豪绅下至平民,无不夜游。听说这里的妇人都会盛装出游街巷,走桥渡危,摸钉求子……”   她亲爹这么突如其来文绉绉的来了一段,无不展示出极为高超的文学素养。   长孙蛮突然有些莫名羞愧。不得不说,爹娘同为平就殿的杰出毕业生,这让学渣本人长孙蛮十分局促与不安。   只是——走桥渡危她尚算还能听懂,毕竟也曾耳闻花灯节走百病的传言。但那个什么摸钉求子,应该不是她理解得那个摸门钉求孩子……叭?   长孙无妄轻笑了一声,拉住马辔的手一使力,侧身迎向远处阑珊灯光。火红色的光沾染些许,他眉眼清隽如谪仙,不似凡人。   他笑道:“夫人也可一试。” 第42章 风波   在某些时候,长孙蛮其实很懂她爹。   第一时间确认自己理解无误后,她当即牙疼起来。   媳妇儿都没追上还想一步到位生孩子……她爹这是在想peach。   萧望舒出人意料地没有动怒。她依旧淡着神情,恍然刚刚那句话只是一场错觉。   她看向长孙蛮,问道:“赶了一天的路,身体可还吃得消?”   长孙蛮倏地眼前一亮。她听出来萧望舒这是把决定权交在了她手上,连忙叠声应着:“我新鲜着呢!喏,下去扎马步都没问题!”说着,她使劲儿拍了拍小胸脯,以示自己十分健壮。   萧望舒摇头轻笑,她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仔细嘱咐道:“那一会儿下去可不能乱跑。高平不比洛阳,若是跟丢了,小心被拍花子……”   长孙蛮眼热那边熙攘的街市,没等她娘说完,又忙不迭满口答应:“自然自然!我一定跟在你们后边,哪儿都不去!”   不过长孙蛮的人生字典里,向来有一句名言格外出众——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此皆后话不提,现下小姑娘牵着她娘衣袖,亦步亦趋地踩着车杌子下去。   她爹做事向来面面俱到,她娘不出意外的戴了一顶幕篱,素白色的薄纱拖至膝盖,更衬得人影高挑纤细。长孙蛮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眼见亲爹又从死士手上接过一顶……朝她微微一笑。   “……。”长孙蛮十动然拒。   她躲在萧望舒身后,叫道:“这东西戴着一点都不舒服,还绊手绊脚,太影响我看热闹了!我不戴!”   长孙无妄好脾气的蹲下身,温言哄道:“我已经把多余的布料裁去了,它不会太影响你的。”   “可是,可是……”   她支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爹不甚在意地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阿蛮乖一点。再磨蹭一会儿酬神就要结束了。”   长孙蛮忍无可忍,她抓紧公主娘的裙摆,悲愤道:“我长这么矮,本来就看不到什么,你还让我带个门帘子!怎么不会影响到我!阿爹,你太欺负人了!”   “……”她爹脸上的微笑一滞。   长孙无妄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儿去,他略有些尴尬的清咳两声,“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人多……”   “她一个小孩子戴什么。”久不做声的萧望舒发言了。   男人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他抬头看去,只依稀辨认出她幕纱下姣好的轮廓。   萧望舒伸出手牵着小姑娘,淡淡道:“此处已是并州之境,在你幽州家臣的地界上,你还在担心什么。或者……我可以理解为燕侯并不自信能将我带回幽州。”   这句话显然在挑战她爹作为一个枭雄的尊严。长孙蛮眼睛滴溜一转,瞅着她爹站起身,宽大的背肩挡住了巷口灯火,他背着光,脸上神色一片模糊不清。   很快,长孙蛮听到她爹“啧”了一声。   他侧过身子,火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照见脸上慵懒随和。长孙无妄漫不经心地扔回幕笠,随行死士皆都屏住了呼吸,却听他道了一声:“算了。”   众人心思微松。何错赶紧吩咐人去别院收拾打理,又整顿行路内务。期间还挑出两个机灵点的属下,跟着去长孙蛮身边伺候。   ……   不得不说她娘在玩弄人心这方面登峰造极。长孙蛮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起作用的事,她娘轻描淡写说了两句,就能让她爹缴械投降。   对此,长孙蛮欲言又止,她看看这俩没事人,心里不住地嘀咕——这出激将法她都能看出来,她爹会不知道?   想归想,待转出巷口见过一众热闹,长孙蛮立马把心思抛了个精光。她像只出笼的鸟儿,欢欣鼓舞地又蹦又跳,直挠得萧望舒不得安宁。没过一会儿,她娘就放开手,颇为头疼地呼了口气。   这般景象长孙蛮自然不得而知。   高平县虽是偏远小县,但地靠司隶部边防,地方习俗其实同京中没有什么区别,充街塞陌,聚戏朋游。夜市上俱是琳琅满目的小镇特色,她早就被迷花了眼睛,也没注意什么时候脱开了萧望舒的手。   他们此行身边还跟了两个死士,估摸着是她爹想到了上次洛阳夜游时闺女的兴奋劲儿,特地遣来相随提东西的。   果不其然,长孙蛮叽叽喳喳一路就没消停,一会儿摸摸龙灯上的毛穗子,一会儿又停在香料摊前挨个儿闻闻。被自家统领委以重任的两个死士跟在身后,有苦难开。他们大包小包提着,有风车爆竹,有糖饼豆皮,还有新鲜出炉的毛炒栗子。   能有死士看着,一向不和的夫妻俩同时松了口气,偷得片刻清闲。   这会儿,小姑娘又停在围满人群的傩戏前,开始笨拙地优孟衣冠。她举着胳膊,小马步扎得摇摇晃晃,偏生还要学人家傩戏伎子来回动腰,模样滑稽可爱。萧望舒的笑声从幕笠下传来,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   知道公主娘开心了,长孙蛮也就停下动作。她蹬蹬几步扑进萧望舒怀里,嗲着人道:“阿娘!新年快乐!今年还没出元月,我这声问安可还来得及?”   除夕夜国宴她就跟萧望舒闹脾气,后来又被她爹一意孤行带离长安,几经波折至此,今年的年夜也快磨蹭完了。   萧望舒一怔,她抬手搂住闺女的背,道:“当然来得及。只要是阿蛮的祝福,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说着,她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蹲下身。   这份举措很少见,少见到长孙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向来注重皇室威仪的公主娘来说,在外人面前,她从不会轻易打破自己的仪容。   隔着一层素白幕纱,萧望舒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祝福道:“阿娘也祝你冬安。愿我儿阿蛮开泰顺遂,无病无灾。”   长孙蛮点点头,补充道:“你也是。阿娘也要健康平安,还有……”她看向一旁淡笑不语的长孙无妄,神情认真,朝她爹伸出小手,“阿爹,新年安康。”   恰如此时,不远处爆竹声响,噼里啪啦。街上的孩子们拉着手,围着烟火笑闹。街尾走来两列衣着华丽的出游人群,数位小孩儿提着春灯跑来跑去,看样子也是高平县酬神的风俗。   两街倚在门户下的百姓纷纷涌来,一阵高声道:“出灯了——”   霎时间,人流剧增。无数人冲散了游灯队伍,更有甚者抢走了小孩儿手中的春灯,奇怪的是,两方人马皆都兴高采烈,似乎这并不是败兴之举。   同时被冲散的还有长孙蛮。   她刚刚正在努力营造出一个幸福之家,结果没等到她爹上贼船,却等来了高平百姓一哄而上。   长孙蛮到现在还有些懵,她站在原地昂头望了小半会儿,总算看出来这名为“出灯”实为抢灯的风俗,应是高平县的盛会之一。   不过还好,虽然没瞧见她爹娘,她倒是瞧见了两个急得满头大汗的死士。就是人群太汹涌,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挤不过来。长孙蛮了解地挥挥手,示意自己不会乱跑,让他俩不要着急。   “小娘子,买点饴糖吧。”   长孙蛮闻声转过身,看见一名背着扁担的挑夫。他戴着一顶草帽,两颊被冻得霜红,说话间不时哈出一阵白气。   见长孙蛮看过来,他连忙放下竹筐,小心拨开上面蒙着的纱布,道:“昨夜我闺女才做好的梨膏糖,正甜哩!今宵年夜,小娘子不若买点尝个新鲜?”   长孙蛮本能的往后看了一眼死士。   显然他俩也看见了这个挑夫,穿过人群的动作愈发迅速。   长孙蛮心下稍安,一边琢磨着她娘口中的拍花子是真是假,一边拒绝道:“我不吃糖。”   一听这话,挑夫停下翻糖的手。他脸上仍带着憨笑,让人一看就觉得忠厚老实。他不解问道:“小娘子不爱吃甜?”   身后渐渐传来死士的呼声,长孙蛮心思松懈几分,摇头回着他:“也不是,只是我今晚买得够多了。喏,那是我家下人,他们手上提了好几份糖饼。再买下去,我娘会叨念我的。”   她偏过头,指着那方快步走来的死士,细软的头发被梳成俩小辫儿,软软垂在肩头。阑珊灯火里,耳旁那只银鸟儿格外亮眼,翩跹欲飞。   这是——   挑夫一瞬间眯起眼,而后快速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敛去目光。   他的语气突然压低了些,态度十分和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闺女的手艺在高平无人能及。这可不是普通的梨膏糖,里面还放了干桂花,吃起来不仅甜滋滋儿,还有桂花的香气呢!”   饶是上辈子吃过巧克力的长孙蛮,在这会儿也有些心动了。   她自己寻思着是年节效应,低头凑近瞅了瞅黑乎乎的糖块:“可是……这么多,我也吃不下。”   “您可以给您娘也尝尝。”   “我娘不爱吃糖。”小姑娘摇头。   说话间,死士也来到了身侧。   挑夫低头翻开盖子,作势敲起糖来,“没事,我这儿也有不那么甜的,是专门卖给那些夫人们吃的。”   长孙蛮拒绝不得,只好说道:“那给我来一点吧……”   “您放心,我年年都在这儿卖糖,可不会讹一位小娘子的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长孙蛮眼里有些疑惑。   挑夫先包了点糖递给死士,“客官接好咯,这是小娘子的梨膏糖。”接着,他撩开下一层纱布,装了点黄褐色的糖块。长孙蛮接过来,听得他道:“这糖就不甜,适合给夫人吃。小娘子可要看仔细,回去交给你娘亲,别再吃错了。”   长孙蛮心里愈发疑惑,怎么这人话里有话的样子。   她瞄了几眼挑夫,却见他神色如常,还顺口朝死士攀谈几句:“小娘子生得可爱,以后可别乱走了。这里的拍花子最喜欢小娘子这般佩银簪花的富贵人。”   挑夫说完,又从腰间荷兜里摸出三枚铜板,递到长孙蛮手中,笑眯眯道:“您接好,这是方才找您的钱。”   长孙蛮有些呆,她不自觉攥紧掌心的铜板。   佩银……如果说,这是她娘的人,那之前的话都能解释得通了。   被挑夫提点两句,死士也有些惭愧,但这不妨碍他们问出心中的疑惑:“郡主身上带银子了?”   长孙蛮惊了一下。她垂下眼,抿了抿嘴唇道:“没有。但我把刚刚买的彩绳抵给他了。他说他闺女也喜欢,又说买点糖值不了那么多钱,所以再补我点铜板。”   她抬起手腕,上面确实少了一根精致彩绳。死士们了然,不再问了。   长孙蛮心跳如擂。   好不容易揭过话头,她又问:“我阿爹阿娘呢?”   想起方才情形,死士脸上极为少见地有几分古怪。   他们对视一眼,连忙交换眼色,顿时想起统领平时的铁血教导。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摆子,齐齐应声道:“属下没有看见。”   “……”长孙蛮恨自己不是瞎子。 第43章 风波   人群来得极快。几乎是瞬间之事,蹲下的萧望舒就被行人撞歪了身子,一手狠狠磨在粗砺石头地上,白纱瞬间染血。   “阿蛮!——”她来不及拉住小姑娘的手,下一秒被人迅速卷入怀中。   长孙无妄的气息干燥如旧,锐利的眼眸第一时间在人群中锁住了长孙蛮。他声音微沉,吩咐那两名死士:“去把郡主带回来。”   得令的两人赶忙行动,一边盯着长孙蛮的动向冲入人群,一边心里不住的嘀咕:   不就擦破点皮至于那么紧张么,再晚点估计口子都长好了。女人就是麻烦,他们君侯一个大好男儿,怎么老是分不清媳妇和孩子到底谁更重要!萧氏女行迹劣劣,长孙家本就子嗣艰难,更别说人还不愿意当你媳妇……   当然,这些话除了死士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吱声。没看到冯远这老头子被君侯拖到林子里一刀结果了吗。   萧望舒被拉起身,同样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长孙蛮。她心下微松,平复住波动的情绪。   正好身后是家医馆,长孙无妄揽着她,眼一垂,道:“进去包扎。”   “不必。”她抿抿嘴角,欲挣脱开他的怀抱。幕纱凌乱,歪歪戴在她头上。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人前仪态端严的长公主殿下。   许是这般模样逗乐了他。   长孙无妄笑了笑,抬手帮她扶正幕笠,一手撩开白纱,露出她萧疏清绝的眉眼。   他低下头,另一只手伸进来,为她别过凌乱须发。   萧望舒没有避开,她立在那儿,神色无澜,似乎任何一个人都可为她做整理仪容之事,也似乎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离心多年的丈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人。   男人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他笑意变淡,重提旧话:“夫人快进去包扎吧。出行不易,莫要再耽误阿蛮今日之乐。”   萧望舒这次未再拒绝。她轻而易举地离开他的怀抱,举步朝医馆走去。   只转过身的一刹,身后的人突兀问了一句:“那日听阿蛮提起,你从不看上元节的花灯。今日怎么想起来看了?”   萧望舒步子一停。她静了会儿,声音淡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时过境迁,没有永恒不变的事。譬如我今日愿赏花灯,你又何知我明日不愿再看一眼。”   似是意有所指,她侧过脸,清瞳倒映着万家灯火,平静睨向他,“放心,总不会还与你有关。”   长孙无妄立在阶下,脸上再不见一丝笑痕。   ……   长孙蛮心里有事,玩闹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当再见到她爹娘时,小姑娘抱住萧望舒,说什么也不再逛逛了。几人思量着方才变故恐是吓着她了,也没多劝,当即打道回府。   是夜,伺候人梳洗的婢女纷纷退下,长孙蛮窝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萧望舒坐在鸾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镜子旁摆着三枚铜币,外加一个褐色纸包,里面装得正是长孙蛮’孝敬’的糖。   “阿娘……”   “嗯?”她娘应了一声,手中的梳子不急不缓。   长孙蛮舔舔唇,小声问道:“今天有一个人,说我戴的那只银鸟儿……”   “阿蛮。”   长孙蛮停住话,看见她娘放下梳子,走过来坐在床边。她有些不安的爬起身,缩进萧望舒泛凉的怀里。   “阿娘。”长孙蛮眼里带着显而易见地困惑,“阿爹对我们很好,比陛下还要好。为什么要……”   烛火昏幽,帘幔下青影疏落,遮掩住萧望舒的脸。她拍着小姑娘的背,像幼年时一般轻轻安哄着:“天很晚了,阿蛮如果想知道,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长孙蛮固执摇头:“阿娘,我不明白。”   她娘沉默了会儿,在小姑娘不安的目光中接着说道:“皇帝固然不再可信,可谁都无法否认幽州逐鹿之心。公主府与之厮杀多年,早已容不下对方,我若去幽州,影响的不仅仅是公主府,更是十三州互为掣肘的四地诸侯。”   “那如果阿爹没有……”   “没有如果。好了,快睡吧。”   萧望舒不愿再谈下去,长孙蛮只得作罢。她太清楚她娘糊弄人的本事——刚刚那席话跟平日里的官腔没有区别。   萧望舒照顾她睡下,拉了拉一旁的被子:“不会等太久,再过几天就好了。”   长孙蛮哪里不明白她言下之意。   挑夫递过来的三枚铜板,估计就是告诉她娘三日后行动。   她心里郁郁,想起今夜她爹不算高兴的平淡脸色,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一路走来,俩人从最初互相拼杀到如今表面和平,他们之间的关系莫测难料,长孙蛮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算好还是算坏。   接下来的时日里,长孙蛮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艰难度日。   前日,秦互先是开了个药方子,说调理她体内的胎毒,直唬得长孙蛮一愣一愣。   好在秦先生喜欢实事求是,当即连番表示她体内毒性微弱,吃几副药排排毒就好了。长孙蛮心下宽慰,一抬头却看见公主娘怔了一下。   之后两天夜里,她娘摸着那包糖,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而终于来到第三日的黄昏,长孙蛮却在这一天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爹娘的关系或许算不上好,但绝对算得上缓和不少。   至少这一次,她娘没有选择痛下杀手。   彼时她爹正在她娘这儿,看长孙蛮喝药。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娘烹好了茶,放了一杯在旁边,没说是给谁的,也没说谁不能喝。她爹等了片刻,接着,眼也不眨的喝了下去。   “啪嗒”一声,茶杯滚在绒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长孙蛮惊得连忙扑过去,“阿、阿爹……”她发出一声低呼。   凑得极尽,她看见男人半阖住的眼眶,乌黑的眼珠昏沉无光,却依旧颤了颤,想要努力看清那方走来的萧望舒。   长孙蛮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萧望舒牵起她的手,门外传来几声异动。   闺女跟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动也不动,她只得有些无奈地安抚道:“只是一些迷药,你爹身子骨好,再不走这药效可要过了。”   房门被人打开,迅速涌进来不少人。他们一见萧望舒,纷纷跪下行礼。领头的一人长孙蛮识得,正是那夜贩糖的挑夫孟旭。   不同于那夜憨厚,孟旭脸上的煞气难以遮掩,“殿下,请随属下速速离去,以防幽州后援反扑。”   高平这里的住处不比洛阳,相随死士不多,仅有几个侍奉左右。何错带其余人在另一处歇脚,故而她娘能把迷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   长孙蛮抹抹眼泪花,还没来得及再抱抱她爹,就被孟旭抱起来迅速往外奔去。   院外停着十几匹快马,孟旭将她安稳放在自己马上。马儿刨着蹄子,马背上的长孙蛮也缓过神来了。   她扭头去寻她娘,却见萧望舒十分利落的翻身上马,寒风中眉眼飒沓。   孟旭问:“殿下可要回徐州?”   “不,往西去……林将军现在何处?”   孟旭立时想起前几日传回的战报,“自半月前战事突起,林将军带兵从凉州出发,现今正在朔方。”   萧望舒拉紧缰绳,马腹上依稀得见修长匀称的腿。她举目望向天边雁徊,低喝道:“去朔方前线!” 第44章 吴钩   刚出元月,寒冷的天便慢慢回暖。   众人轻装驶过高平县,一路向西北出发,经西河郡,终至朔方郡漠北前线。   孟旭等人来得急,没有何错他们准备精心,一路上颠簸艰难,等到了地方,长孙蛮再也忍不住溜下马,脸如菜色。   漠北天寒,虽然天气回转没再下雪了,可往日积压的雪色依然未褪。现在正值午后,冬阳正好,日光落满了枯枝,一阵轻风吹下树雪,打着小旋儿落在众人肩头。   包括她家不见疲色的公主娘。   长孙蛮就奇了怪了,她娘一介金枝玉叶,怎么能文能武什么都会,搞得就跟随时要上战场似的。   萧望舒之前身体不好,这些事儿还没特别注意。结果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在深刻理解爹娘的优秀后,长孙蛮觉得躺平吃软饭是一种能正确认知自我的美德。   长孙蛮深信不疑:萧望舒这一身毫不逊色的武艺,应该是传承自她的母族司家。   孟旭虽然看着糙老爷们,但心细如尘。他早就注意到长孙蛮脸色不佳,一待行程停下,立马支使一旁的人去远处茶摊买些热汤来。等人回来后,他先去问了问萧望舒,后者却无意饮用,正拉着一摞厚重的牛皮轴翻阅。   孟旭不做打扰,小心洗净行囊中的杯具。他又担心太烫,遂只斟了一点递给长孙蛮:“郡主,这是刚买来的三九茶,正热乎着,您喝一点暖暖身子。”   长孙蛮好奇凑近一看,鼻子里闻着的香甜气味告诉她,这玩意儿跟前世的奶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她眼睛一亮,捧着杯杯,问:“这是从哪儿买来的!”   “就在前方茶摊。边塞之地,这种外族流通的吃食也常见,郡主若喜欢,等我们到了都尉府,属下再给您买来吃。”   长孙蛮小口小口啄着奶茶,抬眼瞄了会儿那头马背上的亲娘,压低声音问孟旭:“我们为什么要去朔方呀?”   孟旭耐心照顾她,想也不想回道:“因为林将军在那儿。”   “……阿娘跟林、林滢她爹关系很好?”她咬着杯沿,眼珠的黑溜溜被热气熏淡了一半。   这话让长居并州暗线的探子统领意识到了什么不妥。他咳嗽两声,准备组织语言掰正小姑娘跑偏的思路,却被一阵马鸣声惊得站起身。   长孙蛮被他护在身后,听到有几匹快马倏然临近。   再然后,散坐周围歇整的并州密探寂寂无声。她听到有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清,似是一阵冰玉锵击。   “等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会儿。”公主娘话里是从未有过的随和,诸如信任一个至亲之人。   长孙蛮心里好奇,她扒拉着孟旭腰带,小心翼翼露出小脑袋,一双眼睛提溜一圈,很快便看见那方马背上高大俊美的……男人。   不怪长孙蛮有一瞬间的不确定,实在是这个男人长得貌若好女,精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看见他一马平川的胸膛,以及他脖子上的喉结,长孙蛮很难不相信这是一位容貌昳丽的胡姬——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极为出色的容貌是因为流淌着胡人血统。   拜这辈子时代所赐,长孙蛮从没接触过电子产品,裸眼视力直逼5.2。即使隔得有些距离,她依然能清楚看见他眼眶里的琥珀色眼眸。头发也不是中原人的模样,而是微卷的浅褐色。他肤色很白,比她爹长孙无妄还要白上几分。   长孙蛮当即哽住了。   实难相信,这位异域风情的美人将军就是林滢她爹。   这人也是个常年不着家的奇葩,鲜少回长安的几次都是只为皇帝述职,当天说完翌日就走,没有多余停留。这几年不但没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长孙蛮也从没在公主府见过他,这都无甚奇怪。   只是奇就奇在……林滢这脸圆面软的,怎么没有遗传她爹一丝丝异域之美。   那方还在进行阔别已久的老友会。   她娘显然不满足于此,很快问起了政务:“前线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秦骇是个猛将,你不必太担心。”他眼眸里没有多余情绪,“昨夜朝廷派来的援军也到了,现下正跟秦骇在姑衍山刺探敌军军情,估计明日便会返回。”   秦骇正是驻守朔方三都尉府的大将。自司家落败,司氏手里的朔并势力便一分为二,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因为深入匈奴腹地,几郡郡守各有利益难以辖制,不得已设立三都尉府镇守此处。   听到朝廷来人,萧望舒收紧手中缰绳,问:“派来的是谁?”   林冰羽看出她在想什么,摇头道:“熟人。魏家老二魏骁。”   再说什么,长孙蛮就没来得及听了。   风里不知道刮起了什么,不仅迷了她的眼睛,还惹得她喷嚏连连。长孙蛮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皱着鼻子,甚至心思里还不停琢磨着——怎么魏山扶他二叔也跑来凑热闹了。   前面说过魏家军功彪炳,上一代这份荣誉是落在老爷子魏太尉肩上,等到了他儿子这辈,老大魏崇是个算计人的老狐狸,老三天天窝少府里浑水摸鱼。   也就老二魏骁懂事挑起了大梁,时任骠骑将军,底下管着数量不少的中央军,有事没事就要往外地跑,一会儿去南边打打蛮人,一会儿去西边攘攘犬戎。   可以说,四地诸侯迟迟没有叛乱,除了是有“敌不动我不动”的因素存在,还有魏家逢家这批不可小觑的军阀势力。   话说回来,一想到魏山扶,长孙蛮心里好一番歉疚。她这回当得鸽子精也够久的,还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想着,长孙蛮感觉有人靠近,抬头瞅见林滢她爹那张放大无数倍的俊脸。   她眯瞪着眼睛,小鼻子皱了又皱,迷惑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爱。   林冰羽蹲下身,热乎乎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底浮动着莫名情绪,那两颗剔透瞳孔也像有了生气的琉璃珠。   他动了动唇:“你……就是阿蛮。”   长孙蛮想起那日在西九客栈的逢燮,怎么是个人见到她都会问这句话。但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好孩子一般不会让气氛尴尬。   她好脾气地点点头,理所当然应道:“我叫长孙蛮。”   开玩笑,这个时候不宣誓一下她爹的存在,她就准备过段时日真跟林滢当姐妹花吧。   林冰羽果然顿了一下。他站起身,又摸摸她的脑袋。长孙蛮费力仰起脖子,背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脸。   “你跟你娘很像,跟……也很像。”他这话说得很轻。   长孙蛮微微张大嘴,她本能去看不远处的萧望舒,却看见马背上的女人正望着这边。风有些大,树梢上的积雪吹在空中,萧望舒在阳光下缄默,恍惚有一瞬,看着她的目光有化不开的哀愁。   ……   他们乔装成从凉州赶来的林家亲信,跟在林冰羽身边顺利进入战线驻扎的军营。   天色渐晚,明日一早还要重新拟出个落脚章程,免得军营里其他势力猜疑。长孙蛮被孟旭抱在怀中,幸得披风厚实,她又生得弱小,有林冰羽这个门神开路,还真没什么人多留意几分。萧望舒换了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跟在后面低头迅速进入营帐。   帐里暖和,长孙蛮眼皮子来回打架,等好不容易瞄见林冰羽要走了,她才撑不住打起鼾来。   睡了也不知道有多久,长孙蛮是被帐外一阵金哨声吵醒的。迷迷蒙蒙中,萧望舒似乎走过来拍了拍她背,看她似仍在熟睡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又起身离开。   “许是几里外的斥候传回讯报。这段时间战事胶着,夜里都有些吵闹。”这是……林滢她爹?!   长孙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   他俩似乎才开始面谈。   一阵茶水声响,林冰羽问起白天没有说尽的话:“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些你不用管。”萧望舒推给他一杯茶,“你现在只需要守好凉州,不要再让边防大乱。既然魏骁来了,朔方这边的事你就交给他吧。”   “暂时丢下政务也好。我看你身子好了许多,这次居然能骑马了……”他的脸隐在热气下,有片刻温情,“你的射御从小不好,阿衡总是会悄悄来宫里教你……皇后娘娘不喜女子舞枪弄棒,每每气得不行,总说是阿衡把你带坏了。”   阿衡……又是阿衡。长孙蛮揪着小被子,脑子里的关系图不断刷新。看来林家这位以悍勇著称的凉州将军,也跟司青衡关系不浅。兖州大将逢燮是司青衡世兄,不知道这位林冰羽又是什么存在。   萧望舒沉默起来,不再说话了。   林冰羽继续说道:“丹阳那边你不用忧心。林家还剩了几只老鼠……当年因为我母亲是鲜卑族人,他们不服老家主遗命,欺我少时无所依靠,想推那几个废物掌军。等这次战事一毕,我会立刻赶回长安清缴家臣。”   萧望舒摇头,“我并不忧心丹阳,你也不必急。长安的事……我已经有了盘算。我这次来,一是嘱咐你守好凉州,再一个就是这次匈奴突袭,实在是有些蹊跷。我折算了来往信件的时间,发现匈奴聚兵攻城的时机,是算准了长安京畿剧变。”   空气静默,帐外有人巡逻,火光将士兵的影子拉得极长,像夜里张牙舞爪的凶兽。   过了一会儿,林冰羽确认了她心中所想。   他垂下眼睫,“是。司隶部消息传来后,我正带兵援军朔方,无法赶回长安。”似乎陷入沉思,“自那战告捷,匈奴退居姑衍山后,多年不扰边境。这次袭城……是早有预谋。”   长安京畿一事,鲜有人知,就连公主府的探子也被皇帝压住无法动用。逢燮能收到消息赶来,代表林冰羽也能获取情报。只是区别于火中送炭的逢燮,林冰羽困在战前无法动弹。   长孙蛮呼吸有些重。   她已经听出来这俩人对了消息后的结论——地处中原腹地的长安,也有匈奴人的眼睛。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有人正在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不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个足够分量的重磅炸弹。更别提这片土地上,还有数万将士浴血御敌,现在无人得知他们的背后是否安全。   沸水噗噗往外冒,浇熄了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几声呲啦。   林冰羽率先回神,提起了另一个话头:“三年前,我派去匈奴调查的人有一点消息了。”   长孙蛮侧卧在床褥子里,一双眼睛盯着被子上的线头发呆。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干嘛,不过她娘冷静的声线似乎难掩不稳。   萧望舒问他:“是什么?”   林冰羽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规规矩矩包得极为严实,打开后露出一个漆黑的物什。   如果长孙蛮能转过身看一眼,她一定能惊讶地发现,这个乌漆嘛黑的东西跟她娘那只银鸟儿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栩栩如生,形态别致。除了这东西锈迹斑驳黑痕遍布。   林冰羽动了动唇,“它在一个匈奴人手里。” 第45章 吴钩   何错收到别院被袭的消息时,刚见完之前派去暗访的并州探子。听说君侯受了伤,秦互第一时间过去医治,何错带人押上情报,也马不停蹄赶上来。   天色变暗,别院景致冷淡晦暗,死士们立在庭中缄口不言,大气也不敢出。何错挎刀走近时,赶忙有人抬头想禀报两声,却被前者冷冷一瞥给骇在原地。   “统领……”   “你们的失误会导致什么后果,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我再分析一遍吧。”何错目光森冷,下垂的眼尾暴露出杀意,“你们该庆幸,这次不是毒药。”   众人纷纷跪在原地,胆颤心惊。   房门打开,秦互挽着袖子递出一揭药方,招呼那方训人的何错:“赶紧熬一碗过来,我好给他排排毒。”   何错心下一紧,三步两跨过来,“不是迷药吗?”   秦互正理着衣服,闻言瞟他一眼,哼哼两句:“是药三分毒。你以为他现在身子骨还好着?头回泡的药浴还没清干净呢,这正养着,突然来这一遭……啧。别废话了,赶紧熬去!我去给他备点草药泡泡。”   底下的死士领了命令,皆做鸟兽散。   何错想了想,还是一人进了屋,打算把缴获的情报呈报一二。   长孙无妄倚在凭几前,屈着长腿,垂下的眼睫遮住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错挠挠头,从怀里递出一封书信,道:“君侯,前些时日派去并州暗访的密探有消息了。”   之前入洛阳时,长孙无妄就命他派人继续查访司家一事,原想着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没想到还真有一些蛛丝马迹。   长孙无妄拆开那封信,神情尚没有什么变化。   何错就密探的话再次复述道:“他们在并州其实没有查到什么,是后来听说有人要在瀚海交易几十匹中原战马。这些年边境未有战事,军中战马更是备册在案,不可能会遗失在外。他们察觉不对,去瀚海一探究竟,结果发现确实有数量不少的战马。虽然没有传言中那么夸张,但有一二十匹,还……都是白蹄乌。”   白蹄乌,马如其名,是一种仅有四蹄雪白的黑色战马,在数年前只为玄衡军所用。自司家覆灭,白蹄乌也被军中众人视为不祥,这些年来渐渐驱逐于军营马种之外,从一等战马沦落为平常百姓之物。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放下手中的信,“在瀚海何处?”   “瀚海销金窟。”何错喉咙紧了紧,“这次查探并不顺利,销金窟内应该还有其他人的探子……我们的人迟了一步,他们先掳走了马贩。不过他们的人没我们多,马贩被我们带回来了。”   瀚海凶险不比中原,何错心里清楚自己必须要打消君侯亲去的念头。幸好带回来一个匈奴人,否则拦不住君侯亲去瀚海,一旦出了什么危险,他跪在老家主坟前自戕谢罪都是不够的。   马贩脸上挨了好几道鞭痕,看样子是被严刑逼供过。作为商人的本能直觉,他立刻确认这个寡言不语的男人才是这里的老大。   “您,您不要杀我!我塔努尔没有杀过中原人!相反,我还救过你们中原人,您和您的同伴不能恩将仇报。”   “救?”男人往前俯低身子,眼眸微眯,屈起的长腿似乎蓄势待发。   塔努尔被这赫人的气势给吓住了,他吞口唾沫,想起了姑衍山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他颤颤巍巍说道:“是……我救过,救过一个中原女人。她为了报答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送给我了。她说这些马来头不小,但很值钱。如果我想发大财还想活命,最好养几年避避风头再卖。”   这个答案确实出人意料。看起来一切线索都断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何错忍不住问道:“那这个女人呢?她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战马。”   塔努尔擦了擦脸上的汗,连忙摇头:“我不知道。她给了我这么多东西,却只要走了我那一头快死的老骆驼。然后……她跟着瀚海的太阳,骑着骆驼走了。”   ……   长孙蛮昨夜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间眠了好一会儿。孟旭从帐外端来米粥,一不小心踢翻了门口的草篓子,惹得一人惊呼连连:“唉傻大个儿!我才理好的药草,你别动、别动!”   长孙蛮揉了揉眼睛,看见孟旭憨厚的红脸。   “外面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弄乱了草药。已经有人去帮忙了。”孟旭抱起她,仔仔细细为她穿好蓝色小棉袄,“林将军把我们安排在了营房后地,您现在的身份是他贴身军医手下的小药童。”   长孙蛮瞪圆了眼睛,小指头指着自己鼻子:“我?药童?”   孟旭忍俊不禁,点点头道:“是的。不过不用担心,军医大人说了您不需要做什么。”   小姑娘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她试探问道:“军医大人……该不会是我阿……”   孟旭拍拍她肩,小声提醒着:“人多眼杂。”   长孙蛮懂了。她不再说话,撅起嘴把米粥喝了个精光。   等孟旭要出去时,她才随口问了句:“那军医大人现在在何处,还跟林将军在一起吗?”   看来她对这个新身份适应得很好。孟旭放下心来,“斥候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姑衍山情况有变,林将军一早带兵出城了。军医大人现在主帐内,跟张副将待在一处。”   副将张承是林冰羽相交莫逆的亲信,在林家军中威望甚高,昨日还跟过来一起接他们入营。   魏骁和秦骇前去刺探姑衍山军情,却传回情况有变的消息,听起来境况确实不大好。   长孙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帽子上盘着的小布球一动一动。她问:“军营现在就由张副将做主吗?”   对于一个小孩子,孟旭没有说得太明白:“差不多是吧。”   张承隶属林家军,而林家是她娘的军权。魏骁秦骇仍在姑衍山脉,这无疑是在说现在城中主营里是萧望舒在排兵布阵。   长孙蛮不由吸了口凉气。她本能察觉出姑衍山的情况并没有孟旭口中那么轻松。三军阵前,不可一日无主将。林冰羽敢领兵深入腹地,估摸着也是因为有她娘坐镇后方。   屋外有人唤他:“傻大个儿,刚采的草药你晒了吗?还在里面磨叽啥呢!”   孟旭转头应了一声,又摸摸长孙蛮的脑袋,叮嘱道:“军营里不要乱跑,如果无聊了可以来找我。出去往后走三个营帐就是了。还有这个……”他取下一个骨哨链子,挂在小姑娘脖子上,“遇到危险就吹这个,我们的人会立刻赶过来的。”   长孙蛮觉得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她收好骨哨,思索了一会儿,蹲下来用手摸了两把地灰,胡乱往脸上蹭了蹭。直至水盆里倒映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长孙蛮才满意地放下手。   不过危险还没遇着,她倒先遇见了一个鸽了大半月的熟人。   彼时长孙蛮正从营帐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互开得药方太得劲儿,她现在的食量比之前好了不少,吃得多消化也快。这不,日头挂了老半天,孟旭还没回来,她自个儿饿得不行,思来想去还是得靠自己。   她背着个小药篓,满脸花猫样,装模作样地穿过营房,路上还顺带反问了两三个巡逻盘问的士兵伙房在哪儿。估计都听说了林将军亲信带来了个小药童,他们问完几句就指了指位置。   七拐八拐后,路痴长孙蛮好不容易找准位置,撅起屁股缩在草垛旁,打量那边守灶的大爷什么时候眯过去。   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眼把她看个实在。   有一说一,长孙蛮还没认出魏山扶,后者先一个箭步上来,揽着她的肩就往角落里带。   长孙蛮活见鬼的哆嗦着:“你你你你你……”   魏狗眼睛一瞪,把她的手撸直了:“你什么你,我还没说你呢!”   “……你怎么在这儿!”   “我二叔来打仗我怎么不可以在这儿!”   “不是。”长孙蛮艰难地吞口水,捋了捋时间线,“我要是记得没错,你半月前还在洛阳吃席吧?”   “吃什么席吃……算了,你脑子里估计也就只剩吃了。”   一听这话长孙蛮就不乐意了,“难道你跑这儿来不是为了吃??偷摸开小灶谁比谁高贵啊。”   屈服于疯狂发出嗡鸣声的肚子,魏狗脸红了红,举手投降。   等放开她,魏山扶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她一身打扮。果不其然他“哟”了一声,满脸嫌弃:“敢情到最后你爹娘都不要你了啊。长孙蛮,你别告诉我你是遇上拍花子了,才不得不爽约。”   “……。”长孙蛮确信了,这真是那只死狗。   免得给公主娘招麻烦,她就姑且当回被遗弃的小可怜吧。   长孙蛮没反驳他的话,又提起另一个话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不在洛阳也该回长安呀。”   魏山扶耸耸肩,又抬手比划了两下,长孙蛮这才注意到他蹿高了一截。   他提道:“之前不是给你说我要游学了。这次我二叔要来朔方打仗,祖父觉得这正好是个历练机会,便让我跟过来长长见识。”   长孙蛮狐疑:“我听闻别人都是往南边儿游历的,公西家的小公子就是去的益州,那里气候适宜,风土人情也甚为不错,最适合做学问。往下再不济的落魄世家子也会往东去兖州、青州。怎么到你这儿,却偏偏要往北边苦寒之地跑。”   “没办法呀。这是我祖父的意思。”他眨眨眼,突然对长孙蛮笑笑:“如果我说,我的目的是去幽州……你觉得怎么样?” 第46章 吴钩   长孙蛮心里咯噔一下,没来得及掩饰住脸上的慌乱。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剧情,发现原剧本从头到尾都没写魏山扶少时出游幽州的经历。更为奇特的是,这厮原本是该去青州的。   杰克苏男主魏山扶能在最后问鼎十三州,泰半原因是他多年领军征战,对基层士气了解得十分通透,而这些经验最初都是在青州击溃青衣军琢磨出来的。   “你去幽州……不是,你没事跑那儿去干什么?”长孙蛮好歹是回过神来了。天气干冷,她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我要离开长安的时候,你不也说幽州是苦寒之地。你现在跑幽州去游学,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如果换一个人说要去幽州,长孙蛮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这人不是别人,他是魏山扶,是长安顶级门阀魏氏嫡长孙。他的抉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魏家风向。譬如这次游学幽州,谁又能保证魏家没有其他的心思。   大抵是早就知晓她会不解,魏山扶并没有做过多隐瞒。相反,他枕着双手,倚在草垛旁,慢悠悠说道:“我都说了呀,这些都是我祖父的意思。去幽州也好,来朔方也罢。我家老头子说了,只要别在司隶部打转,哪儿都行。当然——”   他斜眼睨过来,目光在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打转,“你爹那儿最好不过。”   长孙蛮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她的猜测没有错,魏山扶将要出行幽州,根本就是魏家做出的选择——在公主府和幽州侯府之间不再静默。   见她迟迟没有再开口说话,魏山扶“啧”了一声,顺手扯了根谷草咬在嘴角。   他叼着草又道:“长安现在可乱了,你没在京中不知道,林滢她娘可比你娘威风多了——丹阳公主联合刚上任的公西皇后,把三公九卿从上到下都血洗了一遍。陛下呢……阴晴不定。从公主府闭门那日起,每天朝里办得最多的事就是抄家砍头。”   “我们魏家向来跟公西家利益相悖,如今他家占了上风,我们自然要寻求别的出路。你别这样看我,这很正常。这跟当初长公主同意送你去幽州是一个道理。”   什么一个道理!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长孙蛮低叫道:“所以你们的出路寻到了我爹头上?!魏山扶,你知不知道去幽州代表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结党营私嘛,京中人人自危的罪名,最不敢流入公主府的耳朵里。”   他如此坦然的态度,着实让长孙蛮有些不知所措。   魏山扶望向天空,在冷风中眯起眼睛:“可是长安公主府早已没了主人……那些入幕之宾迫于形势纷纷倒戈,长公主这三个字,已经成为皇帝心里的禁区,听不得,提不得。一夕之间长安天变,公西氏几乎一手遮天,再等下去,魏家恐怕也要成为那些刀下亡魂。”   “那、那你们之前为什么不投效我娘……”   “你都说了那是之前。之前长安势力被你娘制衡多年,魏家根本没有必要去做选择。”他笑笑,谷草摩挲着嘴角,“再说了,我家老头子可信不过你娘。”   “你!”   “我说的是事实。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刚御极的那两年,你娘曾经雷厉风行地做过什么事……知道荆州这个地方吗?现任荆州都督刘允,人称铁阎罗,别看他现在手下掌了三十万兵马,威风凛凛。当年人家可是出身洛阳显赫的士族郎君,结果你娘猜忌多疑,仅凭一张莫须有的罪状,就令刘氏抄家流放,刘允被公主府一路逐杀逃回了荆州外祖家。”   魏山扶扯扯嘴皮子,定下结论:“你看,你娘的疑心要是没那么重,说不定荆州藩军也不会有那么大能耐。”   长孙蛮还真不知道这个事儿。   荆州都督刘允的名号她是听过的,原书里这位也是一个不好惹的刺头儿,还老是联合南部诸侯猛戳中央朝廷的心窝子。   看来剧本里的天生恶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黑暗腐败的官场生涯。刘允这出“莫欺少年穷”的点家剧情,早在多年前就被萧望舒强行展开了。   一想到点家剧情的老套结局,长孙蛮眼前发黑。   她忍住心悸,却忍不住嘴硬两句:“就算如此,那我爹也不是好相与的!你家老爷子的算盘打歪了!”   魏山扶辩解道:“这可不叫打算盘,长安被折腾得乌烟瘴气,我家老头子这是想开了。左不过与虎谋皮。相比长公主多疑猜忌,至少燕侯还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再者说了……”   他淡淡瞟她一眼,伸了个懒腰,就着草垛站直身,“投谁不都是投你家的。你有功夫在这儿急眼,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他们和好。”   “…………??”   长孙蛮依稀记得这狗曾经劝分不劝和。   魏狗扯下谷草,咧开嘴一笑:“我家老头子说,皇帝整这一出蹩脚戏,估计能医好长公主的疑心病——你娘是老爷子最得意的学生,却被人焉坏了苗头……他气了好些年,一度不愿再见。”   ……   萧望舒进帐时,一打眼就看见缩在床榻里的小姑娘。   这几日战况并不算好,林冰羽领兵前去姑衍山至今没有消息。时日一久,三将未归,底下士兵不免有些躁动。她和张承忙着整顿城外布防,连轴转了几日,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长孙蛮感知到头顶抚动,抬起下巴望了一眼,眼中神光一亮:“阿……军医大人!”   萧望舒失笑,多日来的疲惫在这会儿逐渐消散。她拉起被角,披在小姑娘背上,问道:“夜深了,怎么还不安睡?”   “我想见一见你。”长孙蛮抱住她手臂,细软的头发垂在两颊。   萧望舒眉目中难得露出几丝愧疚,她轻拍着她背,哄道:“等忙过这阵,我们就回徐州。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长孙蛮委屈上来,小声道:“在高平时,你也是这样说的。”   “……边境需要太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先人用血换来的,我不能罢手不管。”她娘很无奈。   “可是我们也管不了什么呀。陛下不相信我们,我们没有权利置喙……”   萧望舒淡淡打断她的话:“他是他,边境是边境,这是两回事。阿蛮,天下是姓萧,但萧家不代表就是天下。”   ……啥玩意?等会儿,公主娘这句左右套娃的终极奥义是说——萧家这群歹竹上不了台面,只有她萧望舒一个好笋carry全局掌控天下。   这波直接升到大气层的话术长孙蛮听着发懵。   她干巴巴反驳道:“可、可这里太危险了,连林将军都没有消息传回来。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军营里已经在慢慢发酵紧张不安的气氛。三位主将跑去姑衍山好几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并不简单。   萧望舒拍背的手缓缓停下来。   秦骇统领朔方三都尉府多年,熟知边境地形,魏骁则是朝廷派过来的支援军,两方人马合计各出一队先锋军刺探军情,这合情合理。可谁都没想到他们会撞上姑衍山几十年难遇一回的雪崩,若非斥候在后方扫尾紧盯,可能连这个消息也传不回军营。   考虑到姑衍山深入匈奴腹地,一旦出兵救援,极有可能会打一场硬仗。林冰羽带走了三军大半精锐,从瀚海绕后奔袭,可以称得上十分棘手。   如果这期间匈奴人得到什么消息,大举进攻边城……   许久未得回答,长孙蛮也困倦了。她揉揉眼睛,又开始习以为常地自我圆场:“好吧,林将军好歹还留下了张副将,我们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萧望舒“嗯”了一声。她掖了掖被角,低下头亲亲闺女的脸蛋:“快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长孙蛮打了个哈欠,湿漉漉的眼角泌出泪花。   也不怎么的,大概是这么几天头回见到亲娘,萧望舒坐在床边守了一刻钟,都不见人闭上眼睛。   接收到她娘逐渐严厉的眼神,长孙蛮鼓了鼓腮帮子,万分无辜:“我们再说说话,或许我就睡着了。”   “……你想说什么。”   “就说……就说阿衡舅舅吧!”她突然想起来几日前魏山扶劝她重操爱神旧业。   她爹娘重归于好的通天大道上,司青衡这个拦路虎肯定得先打跑。俗话说得好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谁知她娘猛听这一句话愣了好几秒,眼睛里浮露出迷茫,虽然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舅舅?”萧望舒喃喃道。   “是、是呀。不是阿衡舅舅吗?”   公主娘这个态度,搞得长孙蛮也很迷惑。   萧望舒终于确信自己遗漏了什么。她因为旧事伤痛从未在长孙蛮面前提过往事,过去拥垒皇权中心的两朝元老们也都缄口不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惊世骇俗隐于岁月,他们都不愿意再出一个挑战权威的司青衡。   所以天下野史遍流,其中传言却难有几分可信。就连长孙无妄……想起那日洛阳客栈里他发狠的模样,萧望舒垂下眼,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那样的想法。   那日她愣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想解释一句,却被门外赶来的长孙蛮给打断了。   想来小姑娘也是那会儿听了一耳朵。   营帐外鸦啼绵绵,火红的烛光把树影拉得斜长。似乎想到了年少往事,萧望舒笑了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从容。   她眼里袒露着眷恋,指尖温柔而发颤,轻轻划过长孙蛮的脸。   “阿衡……是我同岁的表姊。若还在世,你该唤她一声姨母。” 第47章 吴钩   刚过晌午,营房后的小山坡上出现两道小小的身影。   底下巡逻士兵见怪不怪,多打量几眼就走了。军营里向来枯燥无味,魏家小郎君到底是个年幼孩子,一时间无聊玩心大发,他们这些普通士兵也拦不住。   长孙蛮捧着一碗面疙瘩,蹲在山头上没说话。从今早上起来,她皱得紧巴巴的小眉毛就没松开过。   过了没一会儿,她又沉沉叹了口气,活像七老八十的老奶奶。   魏山扶蹲在旁边,正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塞窝窝头。听到长孙蛮叹气,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使劲儿噎下粗粮,道:“你到底愁个什么劲儿啊!我还犯愁呢,也没像你这样……”   长孙蛮白了他一眼,一筷子夹了口面疙瘩,“没有感同身受就不要发表高见。还有,你愁你的,我愁我的,咱俩互不干扰。”   魏山扶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算互不干扰呢?你在我旁边唉声叹气,这很影响我的食欲。”   长孙蛮胡乱嗯嗯两声,喝了口面汤,半点儿搭理他的意思也没有。   被窝窝头噎得心梗的魏狗怒了。他掰过面碗,在长孙蛮不可置信地目光中,强行对吹一口。   “嗝——舒服。”   “……我不舒服。”   “叹了八百年的气,你不舒服这很正常。”魏狗不以为然。   长孙蛮抡起膀子,差点把他啃半边的窝窝头打飞。   幸好魏狗眼疾手快,五禽戏说来就来,当即在山坡上叼着口粮,花拳绣腿哼哼唧唧几嗓子。   两人闹了小半会儿,才互相罢手歇战。   长孙蛮放下空碗,抱着腿坐在山坡上,这几日没有下雪,地上尚算干燥。她望着山坡底下来往忙碌的士兵,又悠悠叹了口气。   魏山扶“啧啧”两声,懒模懒样躺在旁边,大发善心道:“你是为你爹娘犯愁?”   她前几日可没这么忧心忡忡,魏山扶很容易就联想到自己提的一嘴“复合”。   “不是……嗳,其实也算是吧。”   “独愁愁不如众愁愁。你且细细说来,让我……”他顿了下,然后偏头吐出两字:“乐乐。”   长孙蛮飞扑而去,手拐子压在他脖上。   魏山扶叠声告饶:“行行行,让我愁上加愁。谁让我那么好心呢。”   “……你愁啥啊。”   “我二叔迟迟不归,搁谁谁不愁。”   他侧过身,眼睛盯着营房方向,“大军在外,音讯寥无……战场上兵家大忌都让我撞上了,指不定明日睁开眼后就是烽火狼烟。林将军虽然留下了守城人马,但粮草不足。蹉跎这么些时日,我们这儿的兵力……”他伸出一只手,朝长孙蛮比了比,“如果敌人此时突袭攻城,根本撑不过他们回防。”   长孙蛮愣怔一下,她确实猜到了魏山扶在愁魏骁,但没想到与魏骁安危相比,他更多的是担心朔方城防。   “秦将军戍守边境已久,威震朔方三都尉府,怎么会粮草不足?”   魏山扶淡淡道:“北地贫瘠苦寒,朔方城又是初立,先不说有没有百姓选择垦荒躬耕,就是朔方城内也难有常驻子民,时常会因为三都尉府的各府制度迁居别处。好在你娘对边境很上心,拟定朝廷派援朔方军粮草,每年定时定量,从无有误。”   长孙蛮心头慢慢有些不好,“难道因为公主府出事,朔方的粮草就断了?”   “差不多。现在朝堂里皇帝没提的事,众人皆不敢擅自开口,生怕触了霉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了……不过我二叔领兵过来,带了两千石粮食,正常情况下,这足够我们去打赢匈奴。”   “两千石确实够了。”都足够喂饱一座郡县城池了。   魏山扶摇头:“这是正常情况下。人都是要吃饭的,姑衍山那儿要吃,我们这儿也要吃。再磨蹭下去,一旦耗尽朔方城内最后的粮仓,我们就要面临断粮。到时候还没使力气战死沙场,就要饿死了。”   “……你别吓我。我刚喝了一碗面疙瘩。”   魏山扶语噎。   他收回目光,双手一撑,坐起身来:“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姑衍山后就是匈奴屯聚的重兵,我们大军都打到匈奴家门口了,那些匈奴人应该不会半夜发疯跑到这儿来攻城……算了算了,多想无益,我不想了。”   他毫不掩饰盯向长孙蛮,满脸都写着“我说完了该你说了本大爷已经准备好洗耳恭听了”。   长孙蛮揉了把脸,乱糟糟的思绪被寒风吹得更散了。   她竟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萧望舒那句话,算是惊天一震雷。她脑子里有关司青衡的所有记忆挨个跑出来,一会儿是京郊小树林里她爹娘剑拔弩张的对峙,一会儿是何错苦着脸说没有司青衡相关密报——她爹为质五年从没见过司青衡,还真就应了一句造化弄人。   一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名震匈奴十二部,却鲜有人知女儿身。为了拥垒皇权威严,元老重臣对这个事实闭口不言,在传来司家战败的消息后,他们甚至一致选择迅速磨灭掉这个家族的痕迹。   “那啥,我娘她不是有个舅舅?然后吧,她舅舅生了个娃……”   “哦——你是想说玄衡军少帅司青衡?”魏狗一挑眉毛。   长孙蛮眼瞪如铃,指着他:“你你你!你知道她!”   魏山扶一把打开她又开始哆嗦的手,“以前背百家谱系图时听老头子念过几句。”   “百家谱系图是什么……不对,魏太尉跟你说了什么?”   魏山扶看傻子般上下打量她,狐疑道:“你没背过百家谱系图?不应该啊,按你娘的野心会放任你自甘堕落?”   “……你这是什么歪理??不背图就是自甘堕落,我还想说你小小年纪卷什么卷。”同为小小年纪的长孙蛮叉腰。   魏山扶再度语噎。   大丈夫,他不跟长孙蛮这个小女子计较。   “世族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喜欢把自己知道的秘辛一笔笔记下来,罗列成个小册子代代相传。这些消息各家都不尽相同。恰好呢,我家老头子身为长公主的老师,对其母族还是有一点了解。虽然司家退出长安已久,但曾经留下的姻亲尚还存续,这其中关联逢、林等军阀世族,故而我也听得一两句。”   一听到“姻亲”这词儿,长孙蛮不淡定了。她火烧屁股般猛地跳起来,差点踩着魏山扶的手。   “等会儿!你说谁姻亲?”   “还能有谁,玄衡军少帅,你的亲姨母司青衡呀。”   “……你知道?”这厮居然知道司青衡是她姨母,长孙蛮瞬间怀疑人生。   魏山扶猛然懂了她在别扭什么,他面露嫌弃:“你不知道?也对,你正事不干就喜欢翻杂书,听些子虚乌有的话也不奇怪。看来市坊里流通的野史误人不浅哪。”   长孙蛮拒绝承认事实。她理理蓝色小棉袄,端正跪坐,满脸严肃的胡说八道起来:“我是她亲外甥,我会不知道?我只是想考考你卷到什么程度。”   魏狗好奇:“什么程度?”   长孙蛮一本正经:“你是卷王,我是菜王,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48章 吴钩   魏山扶并不上当:“我知道你想夸我。但这很不对劲。”   长孙蛮能对他拍马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我的诚心天地可鉴。”长孙蛮举起三根手指头。   魏山扶打量她几眼,大概是想起了头磕青山拜把子的约定,他慢吞吞开口道:“不是我不愿轻易告诉你,实在是这些旧事牵连复杂,当年熟知内情的老臣唯恐避之不及。你看你娘都没跟你提过,我祖父能知道一点儿,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长孙蛮乖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嘴巴严得很,绝对不会对我娘提半个字的。”   “啧。要不是想除去你爹娘之间的障碍,你会跑来从我嘴里套话?长孙蛮,你当我跟你一样好糊弄啊。”魏山扶站起身,拍走衣袍上的土灰。   他睨向她,惹得后者细细咳嗽两声,连连否认道:“绝对没有的事!”   魏山扶懒得听她胡扯,顾自说起来:“司家作为镇守北境的主力军,驱除鞑虏,抵御匈奴,几十年来早已成为不败的神话。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北境百姓心中只有一个皇帝——就是司家。卫国公一生戎马,唯一所憾发妻早逝,膝下所出惟余一个司青衡。”   “对司家而言,有无长孙并不重要,他们倚仗荣耀的从不是卫国公这个爵位,而是驻守边防威名远播的司家军。但对北境百姓来说,他们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渴望稳定,早已不想继续追随一触即碎的泡沫。司家军需要一个司家少帅来延续这个神话。”   长孙蛮倒能理解:“所以我姨母是迫不得已才扮做男儿的?”   “当然不是。我家老头子说过,你姨母打小活泼好动,上树捉鸟下河摸鱼,能干的不能干的她都精通一二。瞧着总没个正形,比我二叔还混球。”   “……啊这……”长孙蛮摸摸鼻子,试图说服自己以前是个小淑女,这只狗没有话里话外暗讽她。   魏山扶瞄着她,丹红色的嘴唇弯了弯。接着,抵拳清咳一声,轻轻慢慢说道:“当然了,司青衡在你我这个年纪时,也还是个半大孩子,整天想着玩闹再正常不过。听说她幼时与你娘长得颇为相似,每至勋贵宴会时节,总会扮做你娘的婢女。这俩人都有个恶趣味,极其喜欢打扮得一模一样,然后在那些小伙伴面前玩一出难以辨认的镜子人。”   ……这还真是恶趣味啊。   长孙蛮很难相信,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司青衡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姨母能成为一军少帅,天下甚至不知她为女儿身,那岂不是从小就假充男儿教养?”   “差不离吧,其实也没多小。卫国公常年在外,司家就剩一个年幼的司青衡,那会儿逢家还在长安,司青衡除了世交逢家几乎从无交际走动。故而众人对这个孩子也没多在意,只听说司家有个资质平平的小郎君。”   长孙蛮敏锐听到一个“逢家”。电光火石之间,她难以收住错愕的表情:“……逢家知道她是姑娘家,不对,姻亲——”   魏山扶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道:“三代世交的逢家长子逢燮,是卫国公给司青衡定下的未婚夫婿。”   “……?!”长孙蛮僵在原地,满脸震惊。   魏狗还不知足,摸摸下巴,又思索出两句:“仔细算算,逢燮还是你娘的未来表姐夫。虽然这门亲事半路黄了,但逢家愿意做长公主的鹰犬,也不足为奇。”   “…………。”长孙蛮持续震惊。   她是不是该告诉魏山扶,这位半路出局的前·未来·表姐夫已经换了一条道,并且十分有意做她后爹。   这可真是乌七八糟的关系网。   她狠狠吞了口唾沫,强行扳回天马行空的思绪:“那林家呢……”   “钲——!”   这是……金钲鸣声。   长孙蛮的话落回肚里。魏山扶迅速奔向山头尽处,极目远眺下,远处不知何时燃起了烽烟。   他收起脸上嬉闹之色,玉白的小脸上满是严肃。长孙蛮站在身旁,听得他喃喃道:“鸣金声……果然,还是来了。”   “什么来了……”她不安起来,声音很低。   魏山扶突然拽紧她的手,“敌袭,得赶紧回去。”   说完,山头狂风四起,吹倒了草地里的空碗。长孙蛮还没来得及拿上碗,一个愣神间,他拉着她,头也不回地狂奔下去。   ……   魏山扶猜得没错,朔方城外匈奴大军敌袭。   孟旭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终于见到飞奔回来的长孙蛮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皱眉看了眼旁边的魏山扶,二话不说抱起长孙蛮,低低急声道:“城外敌袭,形势不容乐观,您在外面随时会有危险。属下接到命令,立刻带您离开朔方。”   “……??”   长孙蛮赶忙拉住他脖子,唤人停下:“等会等会,现在都在打仗,城里城外乱成一通,你要带我去哪儿?”   说话间周围来了许多随行密探,长孙蛮大致估摸了一下,随即心里怔诧——她娘这是几乎把人都留给了她。   如果朔方城局势真如魏山扶之前所说,那么萧望舒的处境……极度危险。   没等孟旭再说话,她当即命令道:“放我下来,我要去主帐。”   “……不行。”孟旭硬着脸,“属下的任务就是护您离开这里。”   远处隐隐传来呛人的烟味儿,似乎城外也传进来敌人的铁蹄声。营房内再无一人散漫走动,严峻的气氛悄然蔓延开来。   长孙蛮气得想要自己翻下去,奈何人是训练有素的密探,她一个弱鸡只能在手上扑腾两下。   她忍住情绪,低下头朝小郎君求助。   后者脸色淡淡,但到底是小孩,掩盖不住神情下的焦灼。   魏山扶盯着孟旭。愿意不惜性命带长孙蛮离开危险之地,面前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他强行冷静道:“长公主想要送人出去,无非是因为小孩子没有什么作用,反而会在某些时候拖累后腿。可如果说,我有良策献上呢?”   孟旭俯瞰着他,对一个小孩子的话嗤之以鼻:“小郎君纸上谈兵,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算是用兵老道的将军,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妄上计策。”   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的朔方城将要面临什么,这两个孩子根本想象不到。   长孙蛮却对魏山扶的话莫名信任。这可是杰克苏男主啊,脚踩双buff头顶炸天光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就算说句天要下雨,老天爷估计都会下场冰雹来热烈捧场。   小姑娘扯着魁梧大汉衣襟,叠声应道:“是是是,我也有良策要说!你快放我下来,我不走!”   孟旭有些生气,更有些无奈。他几乎是强硬的要带走长孙蛮。   他搂紧小姑娘,朝周围部下吩咐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速去探路,不可多加停留。”   长孙蛮眼眶发红,看向魏山扶:“你,你快拦他,我不走!他们不能离开阿娘。魏山扶,你……”   魏山扶咬咬牙,这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回在年纪上摔跟头。他深吸一口气,昂起头,认真说道:“我是谁想必你早已清楚。长公主与我同承一师,同出一门。你若觉得我只会纸上谈兵,那你家主子又是什么?”   孟旭冷下脸,“郎君慎言。你不过一个九岁稚童,如何能比得上我家……”   “首先,我不得不纠正你一点。九岁是去年的事,我今年应是十岁。其次,按照咱们记虚不记实的风俗,我现在虚岁十一。”   长孙蛮包着两泡泪花,眼睁睁看着魏狗蹭蹭蹭往上加年纪。   呜呜呜,属实不要脸。   孟旭是个糙老爷们,对这些风啊俗啊最不上心。他有一瞬间噎了噎,继续冷着声音道:“即便如此,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如何比得上我家……”   魏山扶再次强行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是我最后要说的地方。”   他微微弯起唇角,明亮的眼睛初现锋芒,道:“我祖父门生无数,各有所学。譬如长公主善制衡,修习帝王术。譬如燕侯才略卓荦,通六韬,精行兵诡道。又譬如我——”   他顿住,笑意微讽道:“不才,只比为质五年的燕侯多学了一年。但我说了这么多,您应该可以相信我祖父收弟子的规矩。我有没有良策,你说了不算,长公主也说了不算。”   魏山扶指向远处狼烟,恍惚听见了匈奴大军的呼和声。他声音低沉,像垂压下来的暗沉天色,“得他们说了算。”   ……   朔方城的形势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困难许多。   长孙蛮躲在孟旭身后,他们现在正在主帐外等候。黑云压城,明明还没到黄昏之时,天色就已经暗沉得不行。主帐里面烛火摇曳,把几道身影拉得细长。   进进出出无数人,长孙蛮等得有些累,偏头朝魏山扶道:“怎么还没有说完?”   魏山扶摇摇头:“里面能理上事的只有几个副将。主将不在,他们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焦头烂额很正常。”   正说着,有人从帐内出来,转头寻了两眼,待看见孟旭后,急忙走过来道:“匈奴行军还有一个时辰就会抵达城下,在此之前全营都忙着坚壁清野,张副将现在不得空,吩咐晚时再说!”   长孙蛮瞅着他着急离去的背影,问孟旭:“坚壁清野是要做什么?”   孟旭喉咙发紧,哑声道:“就是把城外郊野都清除干净,让敌军无法遮蔽也无法获取粮资。”   “……什么,什么叫清除干净?”她直觉有些不好。   魏山扶看着孟旭,冷声道:“看见粮草房舍,就放一把大火烧干净。如果有河流溪水,就投毒破坏水源。”   “什么?!”长孙蛮大为吃惊,“那岂不是自暴自弃,打算与敌人困死在这里!”   孟旭硬着头皮解释道:“匈奴人这番来势汹汹,一定不会带太多粮草。坚壁清野消耗他们的战力,是最妥善的法子。而且若等上林将军他们回城,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若等不上呢?”长孙蛮嘴里的话被人半路截去。魏山扶冷笑连连,“谁能保证我二叔他们能及时回防?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严防死守。的确是长公主的行事风格!”   孟旭皱眉。长孙蛮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满,问:“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匈奴行军未至,我们该做的是准备迎战,突击敌方先锋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不是傻傻的困在城中,妄图瓮中捉鳖,实际上自己早成了待宰羔羊!”   “说得好!”身后传来一声浑厚低喝。   长孙蛮望过去,一眼看见男子装束的萧望舒,她正站在一名银白铠甲的中年将军身后,眉目冷静。   想来这位就是林冰羽的亲信副将张承。   张承挎刀走过来,停在魏山扶跟前,问他:“如果我军兵力不足敌人三成,此战可还要迎?”   长孙蛮心头一惊。不足三成的兵力,妄图守住城池几乎是不可能。   魏山扶却斩钉截铁道:“自然要迎!此一战不但要迎,还必须旗开得胜。输人不输阵,此战告捷将会极大鼓舞我方士气。”   张承笑了,再问:“匈奴兵强马壮,我军精锐寥寥无几,如果想要痛击他们的先锋军……”   不待他问完,魏山扶已然先道出应对之策:“匈奴擅近战,尤以骑兵为甚。我军若要迎击,不可莽撞贸然近身,而应该持弓弩埋伏,以箭矢羽林攻之。” 第49章 吴钩   显然,男主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有高光时候。   即使这个男主现在还太小。   张承能在林家军中威望甚高,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没有选择轻视一个孩子,也没有立刻做出决断。相反,他把众人带回主帐,对着沙盘迅速模拟一遍行军。   片刻后,萧望舒颔首:“此计重在匈奴兵疲,可行。”   朔方城之外是有着“瀚海”之称的千里沙漠,瀚海另一侧由姑衍山为匈奴建造了天然屏障,山后是匈奴屯聚的重兵。   如果说林冰羽的大军正压在姑衍山前,那么匈奴选择出兵偷袭朔方城,不仅要动作小心以免山前三军察觉,还要日夜不停行军绕过茫茫瀚海。   连日下来,城外匈奴先锋军一定疲乏不堪,正是阻击良机。   时间有限,张承立刻召来林家军先锋官,传令带齐箭矢,整兵三千出城迎战。   长孙蛮等人跟着萧望舒上了城墙。   军中虽然兵力不足,但并不全是林家军的人,也有部分魏骁秦骇的人马,只是大部分三军皆跟着林冰羽出征姑衍山。魏家军的人见魏山扶上来,并无阻拦。再加上张承在林家的吩咐,他们站在城墙上,除了引起几个秦骇副将的注意,其他人倒无甚在意。   孟旭紧紧护在萧望舒和长孙蛮跟前,此时临近战时,城墙上随时可能会有危险。   长孙蛮躲在墙墩后,身旁还站着魏山扶,两人都小心翼翼看着底下形势。   风中谷草摇晃,一阵簌簌起落的声响。   张承带人从城墙一侧悄然溜出,以包围之势,潜伏在荒草之后。   匈奴骑兵已经很近了。众人站在城墙上,能极为清楚的看见一里外尘嚣漫天。   不过呼吸之间,匈奴人的先锋军迫在眼前。张承抬手变换手势,“唰唰”声顿时从草间密不透风地传出,匈奴人遭遇埋伏,来不及抵挡,跑得快的先锋军瞬间倒在马下。   “好!”魏山扶兴奋地一拳打在手上。他扒在石墙上,脸上俱是喜色。   见张承出师顺利,众人也都眉目微松。   长孙蛮松了口气,抬头想看看她娘,却发现萧望舒紧皱眉头。   萧望舒没有多加思索,立刻唤来林家另一个小将:“速速集结所有队伍,让他们立刻上城墙!”   林家小将一愣,不解道:“可是营中还在布置其他后务,而且张副将此战……”   “军中后务先暂时停下!现在形势危急,快去按我说的做!”萧望舒鲜少厉声道。   其他副将正围在旁边,听她一言不由阻拦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军医,就算是林将军看重的人,也不可在阵前随意指挥我方布置!张副将尚在下面形势大好,你却在此大放厥词!来人,速速将此人押下去!”   孟旭站在身前,目露凶光,挡住上前来的士兵。   很显然,萧望舒隐瞒身份的弊端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长孙蛮拉住她娘的手,眼见萧望舒捏了捏眉心,看样子对这群将领颇为头疼。   几句话间,战况却初露败像——箭阵攻势减缓,张承又打了个手势,新一波箭矢凌空袭去。可匈奴人丝毫没有离去的念头,反而愈战愈勇,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魏山扶察觉出不对,他迅速扭头看向萧望舒,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接着,他急声朝魏家副将道:“匈奴人一定知道我军守备短缺!他们提前拿到了情报,这回是打算死磕来了!”   此话一出,沸反盈天。   萧望舒沉声命令道:“是谁泄露军情以后再查!想要打赢这场仗,就按我说的去做!张承还在下面应敌,你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将领面面相觑几眼,最后还是林家小将站出来,咬牙道:“末将领命!我的兄弟们正在以命搏命,我们林家愿意相信您!”   魏山扶朝魏家副将点头,眼里焦急难掩,他颇为懊悔的抓了把头发。   其他人见林家魏家行动,也照葫芦画瓢,依令召回营地士兵。   萧望舒命孟旭带人前去指挥:“传令下去,让所有人穿戴整齐,兜鍪、盔甲、枪槊一个不落!打起精神,排成一排全部站在城墙上!”   长孙蛮看着眼前迅速挤满的威武士兵,不自觉微微张大了嘴巴。   众人虽然疑惑,但到底都是沙场上拼出来的虎狼之师。没一会儿,举目望去,绵延几里的朔方城墙上皆是威风凛凛精神百倍的士兵,阵容严整,恍惚还有种精锐在前后援充足的错觉。   对,错觉——   长孙蛮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娘的意思。   她喃喃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果不其然,在看见朔方军力没有丝毫不足的情形后,敌军攻势一滞。他们互相张望,似乎连风声里也是敌人的呼吸,这与他们王上获取的情报完全不同!   张承眼前一亮,就是这个时机!   他不做迟疑,振臂一呼,埋伏左右的士兵迅速起身,一部分执枪往前冲去,一部分留守原地羽箭频发。   呼吸间匈奴人的形势斗转直下。   城墙上是虎视眈眈的雄师,他们暗道不好,回马一个呼哨,命所有人迅速撤退。   一拥而上的朔方士兵哪能让他们轻易离开。这些时日困守营地的紧张不安、憋闷烦躁统统都凝成手中的武器,一枪一枪,所向披靡地刺向逃亡的敌人。   很快,匈奴被打散得四处窜逃。张承站在草头坡上,大喝道:“穷寇莫追!”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爆发出阵阵欢呼。   这一战,赢了!   魏山扶扒紧石墙的手得以放松,他吐出一口沉闷的气,转脸对长孙蛮道:“我们赢了。”   长孙蛮卸下肩膀上的力,小手握紧萧望舒的指尖。   她环顾四周兴奋的士兵,又看了看萧望舒松懈的眉眼,点点头道:“是,很不容易。幸好咱们赢了。”   经此一战,萧望舒的身份再也无人置喙。魏山扶这小小郎君,也在军中传播开美名。   ……   不过第二日夜,隐匿在城外的斥候突然传回紧急讯报。   长孙蛮跟人进主帐时,正听见张承拍着桌案怒喝:“亡命之徒,贼心不死!”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着魏山扶。   “匈奴人打算穴地攻城。”见她脸色迷茫,魏山扶耐心解释道:“就是挖地道挖到城里来。敌暗我明,我们现在无法得知地道在哪里。一旦地道挖成,朔方城就危险了。”   ……?这不就是我大种花家的地道战吗?   长孙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另有将领决断道:“再在这里拖延时间,城内就多一分危险。我即刻出兵前去迎战!”   萧望舒拦下他,“不可。匈奴人敢在城外挖起地穴,想必周围一定布下了重重埋伏。若这时带兵前去,无疑是自寻死路。”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包括魏山扶在内的众人面色颓唐,在帐内来回踱步叹气。   干站在一旁的长孙蛮左看右看,上前拉住萧望舒,示意她去角落里说话。   军情紧急,萧望舒皱起眉,“若有需要,只管告诉孟旭。帐内无聊,你且去外面待着吧。”   “……。”长孙蛮就知道自己没什么话语权。   她好声好气让她娘俯低身子,然后附在耳边小声道:“我有法子不让他们挖地道。”   萧望舒目光一闪,偏过头看她:“什么?”   长孙蛮再看看周围,咬着唇轻声道:“埋大水缸。”   虽然在前世大名鼎鼎的《地道战》中,某岛国用这个法子闹了个爆笑名场面。但往前倒推百年,确实有人用水缸辨声之法应对太平军穴地攻城。   她娘终于来了点兴趣。   萧望舒把她带出帐外,再次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个法子?为什么要埋水缸?”   周围没了别人,长孙蛮松口气。   她回忆起上辈子看见的近代史料,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组织语言:“是课上先生提过的游历杂记,说有一个村子很奇特,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底下埋水缸,以此来防鼳打洞钻入食仓。先生说,埋入水缸后就会放大鼳在地下打洞的声音,村民也能因此判断出鼳的位置。”   长孙蛮觑着萧望舒的脸色,又补充两句:“我想都是在地下挖洞,或许可以一试。”   这个方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萧望舒静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   长孙蛮再度开口:“我说的都是真的!何……何照青这个老头儿给我讲的!”   反正她娘回不回长安都难说,先把平就殿掌殿博士的名号搬出来,混过这一茬。   只要萧望舒愿意一试,找出匈奴地道的位置……   萧望舒又揉了揉额角。   她闭上眼,沉思稍许,唤来孟旭:“你去林家军调两队人,带上锄锹,在城北脚下挖出几个大坑,把水缸埋进去。再命我们的人守在那里,辨听水缸里的异动之声。”   说完,她就走进主帐,吩咐张承道:“我已经派人去应对敌计,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有结果。你现在召集营内所有骑兵,五十人一队,等候我的消息。”   有人问道:“匈奴兵力充足,阁下打算以何策应对?”   萧望舒目光沉沉,她握起树枝,在帐中央的沙盘上划出几道痕迹:“敌驻我扰,敌进我退。谓之……”她声音一顿,而后平平吐出两字:“游击。”   ……   魏山扶拿着木棍,正蹲在山坡头来回划拉。   长孙蛮蹲他旁边,瞅着泥巴里乱七八糟的复盘,劝道:“我娘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都还多,你输给她不足为奇。”   自尊心熊熊燃烧的魏狗怒喝道:“这不是输!战事吃紧,我可从来没跟你娘比过什么!”   “……是是是。”长孙蛮撇撇嘴。   也不知道是谁连日来吃不下饭,一遍遍复盘这几日的战报。   自从那夜用水缸辨声之法找出匈奴地道后,张承和其他将领分别带队四处偷袭,不舍昼夜,直把匈奴大军惊扰得苦不堪言。短短五日下来,地道没挖成不说,敌军士气大受影响,匈奴人人疲惫不堪。   要是直面迎战,他们或许还能一鼓作气攻入城中,可这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反应不及的匈奴人只能在寒风中互瞪双眼。等他们刚要罢手歇息,张承等人又杀个回马枪,反反复复几次,直教人气得几欲吐血。   朔方城的将士们却尽得欢颜。   几日下来,萧望舒的名号越来越响,没有人敢再轻看这位肩不能挑的文弱军医。大概是形势逐渐乐观,长孙蛮也在萧望舒脸上见到了久违的淡然。   只是好景不长,屯聚在外的匈奴大军突然失去动作。紧接着,重伤的张承被人抬回主营。   “匈奴郅支王一到,匈奴士气大振,现在他们已经越过游击防线,正朝朔方城赶来!”   萧望舒扶起士兵,细问:“此人来时可携带援军?”   “应该不算,他只带了几百人马。不过……他的队伍中拖来许多重物,看起来像是军中物资。”   “不,那是冲车!”魏山扶撩开布,大步走进来,“你看清楚了,来得可是郅支王?”   士兵应道:“绝对没错。他头上无发,左耳带了一只金色大环,肩膀上还停了一只海东青。就是这只海东青啄掉了张副将的眼睛。”   魏山扶小脸严肃,朝萧望舒说道:“郅支王是匈奴伊斜单于的小儿子。为人凶恶残暴,打仗从不按寻常路数。我祖父说过,此人打法迅猛,善用冲车进行推土攻城。如果真是他,至多两日,朔方城就会坚持不住城破。”   帐中暂无他人,萧望舒垂下眼。长孙蛮拉着他问:“你祖父可跟你说过破解之法?”   “正常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迎战。硬碰硬指不定谁会输。”魏山扶认真看着她,“但现在缺人缺粮,就算是死守城门,也坚持不住两日。”   他摇头,定定说道:“我没有办法。”   “那就死守城门。”萧望舒淡淡发声,“距匈奴袭城已有七日,姑衍山的大军一定已经收到了消息。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住等他们回来。”   她传来兵器处守将,道:“立刻命人搜集谷草,越多越好,然后浇油绑在箭矢上。记住,动作一定要快。敌军随时有可能发起强攻。”   萧望舒的这番命令,很明显是打算用火攻应对。   魏山扶摸着下巴,沉思道:“火攻……按城内军需来算,最多明日午后。如果在那之前毁不了郅支王的攻阵……”   “毁不了也要守住朔方城。”   萧望舒摸摸小姑娘的脸,叹道:“之前让你走你不走,这回可能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怕。”她摇头安抚着。   萧望舒蹲下身抱紧她,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头发。她看向魏山扶,嘱咐道:“你们就跟在孟旭身边,哪儿都不要去。这次凶险不比前几日,一旦……孟旭会拼死带你们离开。”   长孙蛮攥紧小手,埋在她脖间的眼圈发红。   魏山扶没有想到萧望舒把他也考虑进去了。   对比前些时日他言语里的不满,他不由地小脸一红,支吾说:“你……”   萧望舒垂眼,轻声道:“代我向老师问安。”   魏山扶微微一怔。   ……   当夜,城外就响起震天呼号。   长孙蛮和魏山扶站在墙墩后,看见原野一片漆黑,冲车的木轮声压过草垛,伴随着匈奴人的叫阵,尽数游荡在高高的城墙上。   无人再有一丝松懈。   萧望舒手执长剑,白袍银铠,高高束起的马尾落在披膊上,她身后是高举如林的铁槊长枪。   火把的光划破黑暗,她沉声命令众人:“燃火,放箭!”   “唰唰——”   火箭穿透风声,重重钉在冲车之上。   瞬息间火光一片,长孙蛮终于瞧清了底下乌压压的匈奴大军。入目皆是如狼似虎的窥伺,如同怀有了世间最大的恶源。   她心头发紧,忍不住倒退半步。   魏山扶察觉出不对,拉住她手臂:“你怎么了?”   “我,我……”长孙蛮顺了顺呼吸,勉强说道:“我有些恐高。”   以前上树掏鸟蛋的时候也没见她有这毛病。魏山扶狐疑的打量她几眼,没再细问。   说话间,匈奴又推出新的冲车。只是相较之前那种,这车上面还立了一个巨型盾牌,盾牌下是推车往前行进的敌军。   魏山扶惊呼道:“不好,是木幔!”   “这东西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长孙蛮也看到了这种造型奇特的战车。   随着木幔靠近城墙,盾牌上插满了火箭。敌军升起云梯,又有无数匈奴人搬下沙土袋,似乎想要堆出蹬城的斜面。   萧望舒当即命人继续射发弓弩。密不透风的箭矢如倾盆大雨猛然落下,一箭接着一箭,直至穿透木盾,射杀敌人。   来往数次,天色大白。直至冬阳破晓,日光灿烂,千丝万缕地照在这片死伤无数的原野上。   也许是后方坐镇的郅支王下了什么命令,久攻不下的匈奴大军士气高亢。长孙蛮精神紧绷了一夜,仍察觉出敌军的不对劲来。   魏山扶握紧拳头,死死盯着城下疯狂反扑的敌军,“不行,郅支王这是打算一举攻城了。两日……不,或许今夜,我们就扛不住这个攻势。”   长孙蛮惊声:“前方还没有消息传来,今夜可能等不回大军!”   他垂下手,脸上初露败色:“是的,等不回了。”   正说着,孟旭突然拔出佩剑,一把拉过两人,凌空朝墙头狠狠斩去。   一只断手飞在空中,长孙蛮愣愣站在后面。   这是……匈奴人蹬城了。   她迅速在狼烟中搜寻萧望舒的身影,目光慌乱,惟恐她娘遇到了敌袭。   愈来愈多的匈奴人攀爬云梯而上,箭矢也拦不住这股蚁潮。城墙上开始混战,孟旭连忙带着部下簇拥两人进到最近的闸楼。此处地势较高,又有开窗,便于观察底下形势。   长孙蛮担心她娘,连忙对孟旭道:“我在这里很安全,你快去保护阿娘。”   “这里也有被发现的危险。属下不能离开。”   她气急了声,几乎要哭出来:“那就留一个,我不需要这么多人保护!”   孟旭一个八尺大汉也有些红了眼,主子危急,他作为下属不能守在身边,心里自然不好受。   可他还是摇头拒绝道:“不行。殿下有令,我等必须护送郡主出去。”   “你!……”   “长孙蛮!”   魏山扶站在沙袋上,正扒着开窗往外细看。他突然转过身喊住长孙蛮,后者侧过脸,眼睛一眨落下一颗饱满的泪珠。   “……你哭什么?”   “我哭我的,你喊我干什么!”她吸吸鼻子,抬起小脸又望向孟旭。   长孙蛮瓮着鼻子说:“我很乖的,我一定不会乱跑,你们快去保护阿娘呀。”她垂下一颗泪珠,声音细得像只奶猫,呜咽:“我真的会乖乖的……或者,或者你把阿娘带回来,我们一起离开。”   孟旭哑着声,摇头:“不……”   他话还没说完,倚在窗前看了半天好戏的魏山扶慢悠悠开了口:“长孙蛮,谁说我们要离开了。”   “……??”   长孙蛮猛然看着他,鼻涕眼泪还淌了一脸。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赶忙拽着魏山扶的裤脚爬上沙袋,没等后者黑脸,她下巴一昂,视线越过窗外。   城墙外原野茫茫,匈奴大军积压在城门下,仍有源源不断的敌人攀上云梯。主楼前烽烟弥漫,长孙蛮隐约窥见萧望舒的银铠闪过白光。看见公主娘的身影,她的心终于安定几分。   不过……这跟他们离开有什么关系?长孙蛮不解地看眼旁边小郎君。   魏山扶提着裤子,黑着脸道:“你的眼睛就不能放远点吗?”   远点——   长孙蛮双眼圆睁,她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远处弥漫而来的滚滚尘烟。   “这是!这是……”   魏山扶系好衣摆,轻轻慢慢说了一句:“不用再撑到夜晚了,就现在也行。只是——”   他看清逐渐明了的旗帜,斜着眼对长孙蛮一笑,“不知道你娘愿不愿意。”   遥远天光中,玄甲青帜,万军铁蹄踏遍尘烟。原野上寒风呼啸,幡动肆意,其上麒麟脚踩烈焰,匍匐回首间,“燕”字笔走龙蛇。   大概是临得近了,不仅攻城的匈奴人看见了,就连忙于厮杀的城上众人也瞧得一清二楚。   包括萧望舒。   她手上剑花一挽,身侧敌军再无一人站立。到这会儿,萧望舒抬起眼,穿越漫天烟火,只一眼,即使视线有些模糊,她依然可以确定那匹高大战马上的男人正在微笑。   众人的希望瞬间点燃。他们握紧手中的刀剑,口口相传:   “……是,是援军!燕侯,是幽州长孙家的军队!”   “燕侯来了!是骁勇善战的燕侯来了!”   前面是不成气候的朔方军,后面是百步之遥的幽州雄师。郅支王几乎不用思考,立刻拔下弓箭,对准城墙上那人——就是这个人,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必须死!   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拉满弓弦的箭瞬间电射而去。   成败,在此一举!   可他遇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幽州之主长孙无妄。这场豪赌,郅支王注定惨败。   事情发生就在转瞬之间,众人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看见那道带着劲风的箭矢冲向萧望舒。紧接着,“啪嗒”一声,一道更快的黑羽箭破空射来。   力道之大,直将箭矢穿透折断,最后擦着萧望舒的发带,深深钉入城上木桩,尾羽不住震颤。   连带郅支王在内的所有人,无不骇然。   除了萧望舒。   她仍然站在原地,乌发随风张扬乱舞,凌乱之下,一双眉眼平静冷淡。   百步之外,长孙无妄放下千钧弓,他单手推开颔上护具,神貌清隽,薄唇红艳得恰似一瓣血。   他带着笑意,放声道:“幽州长孙氏救驾来迟,望……长公主殿下恕罪。” 第50章 吴钩   原野上拼杀声甚至凝滞了一刹。   “长公主……燕侯是说,长安那位嫡长公主?!”   “……我没听错吧,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咱们这儿也没外人来啊,哪里来的皇亲国戚……”   “等,等等!前段时间咱们营来了军医大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致朝前,看见了一道纤瘦身影。断裂的发带落在地上,那人侧着一张脸,仍是往日一派文弱模样,可偏在这会儿乌发飘扬四散,即使沾着星星点点的尘灰,也难掩萧疏清绝。   有人噎了口唾沫,愣愣道:“长、长公主……是长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无数人为之沸腾。   帝王之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朔方边境,甚至还在前几日良策频出,与他们这群刀尖舔血的人共同进退——主君如此厚望,他们如何还能轻易负之!   短短几息间,朔方城墙上士气大振。   无数士兵握紧枪槊,他们嘶声呐喊,驱策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迎击云梯上源源不断的敌人。   匈奴人禁不住生了惧意。他们朝后观望,模样犹疑不定,直把郅支王气得怒喝:“攻!给本王进攻!就算是两败俱伤,本王今日也要捉下——她!”   他猿臂高举,狰狞的脸上凶光毕露,“本王要活捉她!谁能拿下她,本王重重有赏!黄金、爵位、美人,我虚连题郅支绝不食言!”   一呼百应,不怕死的匈奴人蜂拥而上。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幽州大军也迅猛攻来,郅支挥退左右,翻身骑上宝马,道:“拦在这里!伊斜单于和草原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流血!”   他手持大刀,狠狠一夹马腹,命令等待多时的骑兵直冲城门:“把攻城锤推过来,撞城门!”   随着这一声令下,被幽州军队惊得人心惶惶的匈奴人再次化为锋利长矛。震天嘶喊中,一架载着千斤柱的木轮车,被无数人簇拥着穿越重重防线,狠狠撞向朔方城墙。   “嘭——!嘭——!”   匈奴人双眼血红。   压在其后的幽州雄师步步紧逼,郅支王命令已下,除了攻破城门,他们别无生路!   ……   大军开拔前,幽州悍将薛周殷十分不赞同自家君侯一系列行为,俗称“昏了头”。   对此,一路上亲随左右、眼睁睁看了几回“昏了头”的何错好心劝诫道:“少说多做,莫管闲事。”   “你就任他糊涂?”   “不然呢。”何错无声努努嘴,提醒薛周殷小声些,房门后君侯正在药浴。   薛周殷冷哼一声,“就该换我上长安。看我不直接砍了萧……”   “周殷。”房间里传来男人唤话。   何错朝他摇头,两人对视一眼,俱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府留在并州的密探消失了个干净,稍微一动脑子都能猜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望舒若要回徐州,无论如何绕路,路途必经冀、青、兖、豫四州之一,几日来幽州埋伏在这些州郡的探子密报纷呈,甚至连司隶部那边儿也动用了不少人马,结果却无一丝一毫的公主府痕迹。   很明显,萧望舒并没有选择回到徐州,或是前往司隶部长安。   薛周殷领命从幽州带兵奔袭,本以为是自家君侯想开了准备磨拳嚯嚯,没想到……去了趟长安又变得半死不活。   等临近朔方城时,薛周殷突然被人唤住,他略微茫然,看向自己的主君燕侯。   “当年你随老头子出征并州,我曾问过司家一事。如今我且再问一次,司青衡战死瀚海,跟幽州有没有关系。”   薛周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绝无半点关系。司青衡冒进行军,踪迹难寻,若不是后来遇上逢家的人,由他们带路,我们幽州军队根本无法在瀚海中找到战场。更何况那时玄衡军已无一人生还。”   “逢家?你之前从未提过。”他目光如鹰。   即使是悍勇之将,也忍不住流下一滴冷汗。   “司逢两家交好已久,逢家又对皇帝愚忠愚孝,末将认为逢家……应该不会为我幽州清白作证呈堂。故而、故而那会儿懒得提一提。”   边疆上冷风呼啸,吹得军帜猎猎作响,薛周殷看着他眼一垂,笑意冰凉,策马往前奔去。   无人窥见男人眼底汹涌暗潮。   ……   长孙蛮觉得现在是劝说的好时机。   她拖着魏山扶下来,先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再一巴掌呼在小郎君背上。直把魏狗拍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长孙蛮!你你你谋杀……”   “行了行了,不就一巴掌吗?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磨叽什么呀。”   刚怼完魏狗,长孙蛮转头朝孟旭甜甜一笑,早忘了自己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她拉拉孟旭的衣袖,道:“我跟魏山扶在这里好着呢。我阿爹来了,你们不快去保护阿娘吗?”   实话实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孟旭显而易见地纠结了一秒,然后义正言辞拒绝她:“不行,殿下有令……”   这可把长孙蛮气得不轻。   她一把跳起来,活像只火烧屁股的小兔子。   “拜托!我阿爹打仗那么厉害,有他在,我还能有什么危险呢?现在更危险的是我阿娘!她虽然身体比以前康健了不少,可从昨夜杀到现在,久经沙场的将军尚且吃不消,何况我阿娘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你们怎么就不想想她快没有力气御敌了!!”   孟旭脸色犹疑。   魏山扶顺了口长气,道:“郅支王正在撞城门,幽州军队被匈奴人拦着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城门将破已是必然——郅支不惜代价也要疯狂进攻,就是因为长公主。你应该清楚,这个时候谁最危险。”   他刚说完,就听得一阵巨大的“嘭”声。魏山扶脸色一紧,连忙爬上沙袋,看见城门口鱼贯而入的匈奴人。   “不好!城门破!”他扭过头,急声说道:“快去保护长公主!”   不待再说,孟旭早已带两人冲出闸楼,剩下长孙蛮同其余部下面面一愣。   长孙蛮反应过来,她拉了一个人出来,对其他人说道:“就留他下来。你们快出去保护阿娘!”   “可是郡主……”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长孙蛮挺挺腰,拿捏住上位者的气势,小手一挥:“没有可是!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出去!去保护好长公主!”   部下终于领命出去。   长孙蛮又爬上沙袋,不同于上次她拽裤腿,这次魏山扶学聪明了,他伸手把长孙蛮捞了上来。   然后……两个人亲眼目睹孟旭等人刚至箭楼,就被攻上城墙的敌军纠缠。郅支带人冲进主楼,手里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左右士兵皆被他砍伤无数。   转瞬之间,他便杀到萧望舒跟前。   长孙蛮瞳孔一缩,“阿娘!”   她呼吸急促,魏山扶连连说道:“别急别急,你爹、你看那儿,那儿不是你爹来了嘛。”   他往下一指,原野上人群汹涌,却被生生杀开一条道路——玄甲铁蹄伴着纷飞刀光,所经之处血肉横飞,这股所向披靡的势头,从远处遥遥抵来,逼近城门。   那是幽州的先锋军!   长孙蛮抓紧袖口,一眼不错的死盯着先锋军领头之人。他身披玄铠,披膊上兽口吞肩,一把乌金长刀泛着冷光,手起刀落,还冒着热气的鲜血飞速蹿向浮空。   而萧望舒……   郅支的金刀太猛,守在萧望舒身边的将士皆不敌他,不是伤残就是毙命。   魏山扶看着这边,皱起眉毛:“不行,孟旭怎么还没有过去。你娘打不过郅支。”   这个结论来得太突然。   男主光环尚在,一想到前几次他料想的事都如约而至,长孙蛮咬牙恨道:“乌鸦嘴,你别说话了!”   魏山扶也反应过来。他连忙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可老天爷做事雷厉风行——   郅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竟然徒手想要摸一摸萧望舒的脸。   这可把她娘给惹怒了,手中长剑凌空狠狠一劈,直接稳稳当当斩了郅支两根手指头。   郅支痛得大叫,他怒不可遏,大刀向萧望舒的头上砍去。萧望舒手疾眼快,执剑一挡。   哪料金刀刚猛,一下把她手中长剑劈成两半。   萧望舒垂下发麻的手,虎口慢慢渗出鲜血。她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警惕。   这般受惊之态却惹得郅支更加兴奋。   郅支暂时忘却了断指之痛,步步紧逼欺上。他狰狞大笑,扬起大刀,道:“中原的长公主,哈哈哈,你是属于我郅支——啊!!”   剧痛迫使他的眼睛一瞬间爬满红丝。   郅支仓惶看向地上断臂,他后知后觉地想要捂住伤口,这才惊惧发现自己两肩都成了血窟窿,正滋啦滋啦往外飙血。   他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不断抽搐,身下鲜血积成一滩浓稠小泊。   到这时,他才看见身后……是、是这个男人!   郅支极度恐惧地往后挪去,却依然避不开男人扬下的乌金长刀。温凉日光下,那把长刀停在他脖间,只需要微微一压……   男人俯低身子,眉宇间戾气横生。   他没说什么,只一双眼睛微微抬起,落在不远处萧望舒身上。她长发如瀑,银铠上沾着灰尘与鲜血,如同她现在的脸。   郅支颤抖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如同一头失控暴戾的孤狼。   长刀游移,他眼一垂,含着微笑,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又轻又缓地说:“不要轻易相信中原皇帝的鬼话。因为……她只能是我的。” 第51章 吴钩   长孙蛮趴在窗上,一脸与有荣焉。   看吧,她爹就是杠杠哒。   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跟她身边这位花拳绣腿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回想起衡山那次毕兰因策划的绑架案,魏山扶连一个老媪都没打中。长孙蛮脸色越想越古怪——为什么再过几年后魏狗这厮会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誉。   “讲真,我爹这刀法练了几年了?啧啧啧,看这一手利落的手起刀落,人头直接落地呀。”   “你当菜市口刽子手啊。还手起刀落……要再给我十年功夫,我一定练得比他还好!”魏狗不屑一顾,嘲讽完一波后就把脑袋偏向别处。   长孙蛮差点气成河豚。   她一屁股撞过去,直把小郎君撞得摇摇晃晃。   魏狗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扒稳了窗棂。   “长孙蛮,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啊呸!你天天装得人模狗样父慈子孝,一身花拳绣腿想吓唬谁呢!你有本事来跟你爹打一架啊!”   “……。”魏狗捏紧拳头,磨牙半天憋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长孙蛮哼哼两声,扭过脸又去观察城外形势。   突然间,她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一手薅住魏山扶的衣袖使劲摇道:“看看看看那边!!那儿……那儿是不是有人?”   黄烟铺天盖地,在原野上沸腾。短短说话间,那一道纵横白光急速奔近,烟雾被寒风吹散,渐渐露出白光的身影——白袍丹帜,其间竖立着色泽相异的旗帜,上面有林、魏、朔……   魏山扶眼前一亮。   他低声欢呼道:“是我二叔他们回来了!他们从姑衍山赶回来了!”   ……   林冰羽勒马停在草头坡前。   魏骁随之一停。他往后探头看看秦骇的殿后大军,浓眉拧成疙瘩:“停啥啊。前面幽州兄弟都打起来了,咱们不上赶着吃口热乎的……”   林冰羽的眼睛始终落在城墙之上。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他来了。你想喝热汤都没戏。”   “……。”糙汉子魏骁一噎。   他循着林冰羽目光往上一瞧,终于打量出什么不对劲来。   魏骁兴奋得一拍大腿:“嘿!这不老燕嘛!他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以为是薛周殷那心黑的带兵过来救咱们……等会等会,那人是谁?我……”他表情顿凝,宛如不经意间吞了一只苍蝇,“草。”   林冰羽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向城墙,披头散发一身银铠的萧望舒侧过脸,他不由地蓦然收紧手中缰绳。   遥遥之距,那张脸与记忆中的人不断重合。   他想,如果当年再早一日赶去并州,结果会不会不同——他不会跪倒在万军尸骸前,更不会从此不见司青衡。   司青衡的死讯传来时,他不相信,萧望舒也不相信。他们派出无数人马追寻蛛丝马迹,从最初的长孙氏结亲,埋伏并州六郡暗棋,牵连甚广到逐杀洛阳刘氏……直至成宗宾天,那封血迹斑驳的卫国公手书轰然压塌了希望,以及他们迄今为止的强自镇静。   ——“幽州阵前失信,其心不臣。将士倦倦之忠,无过有功,此战实我司震督察逆党不力,累及三军。今有愧陛下,未平河山,独望陛下留心逆党,我儿青衡北定边疆,天下属臣尽忠萧室,复归盛世太平。”   这封信终结了萧望舒所有的疑心,她拥萧复即位,弹压四地诸侯。而他也几近疯魔般与萧望舒合谋尚丹阳为妻,终年镇守凉州,只为保全内忧外患的萧氏皇权。   似乎这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司青衡也会同她父亲一样,了无遗憾。   林冰羽垂下眼,策马冲进前方厮杀的士兵。无数刀光剑影里,恍惚窥见一张洒脱不羁的脸。   那时他还是林家受人轻贱的异族子,萧望舒还没有遇见长孙无妄,司青衡提来卫国公埋在树根下的女儿红,一掌拍开泥封。   “我呀。我没什么梦想。”她喝了一口酒,语调慢悠悠,“玄玄不是想太平嘛,那就……萧氏永昌,天下太平。”   ……   郅支躺在地上已无生息。   长孙无妄直起身,乌金长刀仍刺在郅支眉间。激飞的血珠挂在他眼尾,顺着鬓角,一滴一滴,从雪白颔尖垂落。   他眼一掀,毫不避讳地与萧望舒对视,左眼那截湿透的鸦羽滴下一颗血珠。   长孙无妄散漫笑道:“过来。”   面对这样杀气肆虐的男人,萧望舒本能地转过视线。   她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城墙之下,在看见三军回防时,连日来紧绷的心防悄然松懈。幸好林家去姑衍山后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也就是在这时,长孙无妄再度开口了。   他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耐人寻味:“你的人追到瀚海,却没有带回那个马贩。很不巧,他被我带走了……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瀚海,销金窟——   那个手握司青衡之物的匈奴人!?   萧望舒猛然看他。   他却低下眉眼,分毫不掩未曾退却的暴戾,低低笑起来:“你抱我一下就能知道。”   朔方城墙下厮杀震天,烟尘滚滚,呐喊拼搏的将士浴血杀敌,这些一度将萧望舒拉回尘封已久的记忆。   北地狂风席卷,黑烟缭绕。   男人站在燃烧殆尽的烽火前,身侧那把乌金长刀仍滋滋冒血。她努力扼守住发颤的双手,清楚看见他薄薄的嘴唇开合,无声吐露出三个字。   ——女、儿、身。   几乎是一瞬间,萧望舒的长发飞扬在黄沙中。   她跑过来,死死地、不遗余力地抱住他。   与此同时,男人眉宇中的戾气烟消云散——他终于确信。   拥有白蹄乌的人天下不知凡几,若单论这点就认定塔努尔的特别之处,未免太过草率。能同幽州探子一样多年后还在查访司家一事的,除了公主府再无他人。他太清楚萧望舒的性子,塔努尔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果不其然,塔努尔说出之前被掳走时,被人拿走了一串项链,一个漆黑斑驳的银鸟。几番描述下来,竟然同萧望舒送给长孙蛮的发饰几近一样。   塔努尔说,这是那个中原女人送给他的礼物之一,她唤它玄。   之前并州探子如何能里应外合的迷局困扰他多日,在这会儿也悄然解开。   天下无人不知,司家少帅十三岁上阵御敌,初创玄衡军之意,只为成为嫡公主萧望舒的亲兵。一玄一衡,是为玄衡之军。   这一刻,萧望舒的顺从屈服,将一切不敢轻言的猜测止在唇舌。   长孙无妄怔住眼。   他略微茫然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拍一拍怀中颤抖的人,却停在一寸之距,无法再进。   他终是缓缓垂下了手。 第52章 吴钩   风声里,萧望舒的话像不成曲调的乐章。她声音颤抖:“见到她了……他见过她……”   “是。”男人轻轻应道。   粗重的呼吸声停缓,萧望舒搂在他肩上的手臂不断收紧。   长孙无妄眯起眼。距离萧望舒第一次这样紧紧拥抱他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长安,平就殿外的榕树积雪成云,他站在树下抱起她,那盏兔子灯挂在树梢。这是萧望舒平生为数不多的僭越,只为翻出一道不算矮的宫墙。他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览遍上元花灯会。那会儿,他对她说,心甚慕之。   萧望舒多年不看长安花灯节,长孙无妄并不意外。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猜疑,有幽州,有成宗,有司青衡之死,也有玄衡军数万人命。七年来权利相争,无数次人马搏杀,有时就连长孙无妄也无法确定,幽州是不是真的置身之外。   直至并州探子传回有关毕显的情报——毕兰因死在逢燮追逐之下,毕显在府上怒不可遏,吐血大骂逢家薄情寡义、断交同盟。   这个消息让长孙无妄惊讶。毕显是天下人皆知的幽州家臣,而他作为主君,竟无法判断毕显何时与逢家有了牵扯。   司青衡冒进领军致使兵败,朝臣口诛笔伐,一度弹压武将数年:林氏不得不尚公主以归天子亲兵;即使是有门生无数的魏太尉在,魏家军监察使无数,魏骁连年奔走在外,远离中央政权。而逢家……司氏一朝覆灭,逢家被成宗调出长安,打着保皇忠君的名义常年驻守兖州。   对此,长孙无妄从来没有去深思。如同世人眼中所见司逢两家三代世交,早已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分彼此。   来朔方的路上,他因费思不解种种线索,再次开口确认当年之事。   薛周殷却说,玄衡军冒进瀚海无人知其所踪,除了逢家。   很显然,从未对逢家产生怀疑、却恨极了幽州的萧望舒并不知情这一点。   现在,萧望舒亲自证实塔努尔带来的消息。   司青衡手握重军,虽忠于萧望舒一人,浴血边疆上阵杀敌,却在多年后成了无人敢提的存在。萧望舒作为局内人看不明白,长孙无妄却深谙成宗本性。   无论这场仗的结果如何,司青衡以女子之身执掌大权,已然触犯了一个帝王的威严。   长孙无妄心中困扰多日的迷局终于破开。那些无法理顺的蛛丝马迹,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当年卫国公病死并州、司青衡战败、玄衡军覆没瀚海……到最后夫妻离心,幽州与公主府不死不休,似乎都与忠君纯臣之称的逢家脱不了干系。   这时,长孙无妄再次伸出手,沾着干涸血迹,轻轻碰了碰她散乱如云的头发。   “他说了什么?”萧望舒哑声。   “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成宗给你说了什么。”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身子一摆,似连神智也清醒了。紧攥衣肩的双手顿时松开,萧望舒本能地后退一步。   男人没有再做迟疑。   他用力抱紧怀中人,几乎想要将她狠狠地嵌入骨血中。   直至死亡毁灭也不分离。   长孙无妄垂着头,颔尖未干的鲜血淌落,一颗一颗,弄花了她白皙颈侧。   血腥味儿浓郁不散,他靠在她耳边,呢喃:“萧复杀你,丹阳逐你,逢燮叛你。京畿大权旁落,公主府势力一落千丈,这些你都不生气。你千方百计从高平逃出来,也只为了去朔方固守边疆。仅仅是因为成宗的话吗?”   “不,成宗还没有这么重的分量。我猜……是因为司家。成宗给你说了什么有关司家的话?”   萧望舒没有作答,她挣扎着身体,银丝软甲磨在他玄铠上。   男人没有分毫动容。他薄薄的嘴唇一张,又说:“你可能都快忘了。你曾对我说过,你从来都不信任你爹。你说皇家无情,说难得真心,说……”   “长孙时!”她终于发出一声怒喝。   长孙无妄却突然笑了,“对,你还叫我阿时。”   他胸腔震颤,脖上喉结尖尖的,有几滴凌乱血珠。   他漫不经心道:“玄玄,你恨一切推波助澜的人。你将幽州视为虎狼,一日不灭,你的恨意也不会息止。你借由萧复登基诛杀了当初落井下石的一干朝臣。你久病不愈日益严重,再没有心思去管萧复想干什么。只要他能坐稳天子之位,不妨碍你荡平四地诸侯……能让你不辜负你舅舅曾对你的教诲。”   不知什么时候,萧望舒停止挣扎。   她哑哑道:“不要再说了。”   可男人并没有听话。他抚着她头发,眼珠幽深:“可你选择来到朔方。这场匈奴突袭来得太巧,巧到距离京畿兵变前后不过两日。你猜到了有人通敌叛国,更猜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一力推上皇位的萧复。”   “萧复可以用万俟葵镇住公主府密探,致使消息无法尽快传递至他州。可他对其他人束手无策,譬如远在凉州的林冰羽。用一场战事拖住林家军,刀不血刃,就能解决掉你的后援。”   “孤让你闭嘴!”她命令道。声音急促难耐,似不愿再听。   长孙无妄眼中冰冷,“就为了一个萧氏皇位,你还想替他隐瞒到什么程度?你看,我一说长公主的名讳,郅支就不惜代价也要攻破城门……你猜猜看,你的好陛下为他许下了什么诺言。”   萧望舒抵住他胸膛,冷声:“你是故意的。”   两军对垒,长孙无妄却在众人面前道出她隐瞒多日的秘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若不故意为之,我哪里还有呈堂公证,与长公主据理力争。这些年来你疑心了多少事,十三州属臣闻风丧胆,但到萧复头上你压根不愿深思。自长安事变至今有多少时日?你依然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事实?”   她冷笑,挣扎撑起身,一双清瞳睨着他,“事实就是长孙氏出尔反尔,并州阵前不从军令,致使主将卫国公司震暴露敌前,身中七支倒刺箭,重伤不治身亡。长孙无妄,这就是事实。你还想再听吗?”   “你如果还想为你们幽州开脱,那我再告诉你。此令乃卫国公司震亲下,你幽州家臣毕显亲传,相距不过一里的主次战场,如何情况才不接军令?!”   男人显而易见地一愣。   这场战事过去太久,当时情形混乱难以言说,其中细枝末节更无法一一辨明。   譬如萧望舒提到的毕显传令一事,据他所知,老爷子和薛周殷从未接到过所谓军令。此战后,从另一战场赶回的司青衡带兵追击,结果大败不还。众军浑浑噩噩回到长安述职,成宗也未多说,只言厚抚三军。故多年来,幽州只知战后司震重伤,竟从不知晓始末因果与他们有关。   城下厮杀已接近尾声,城上主楼除了他俩已无人逗留。   呼吸里都有冲天血气,满地尽是尸骸。   他慢慢松开手,一字一句问:“这就是让你为之义无反顾的成宗遗言?你恨我,到底是因为司青衡,还是你舅舅卫国公。”   这两场战役,幽州都有牵涉。只是不同的是,他多年来查探司青衡一战,却从没想过把目光缓一缓,放在卫国公身上。现在想来,成宗当年朝堂上不欲借此发难幽州,也是为铺下后路。   萧望舒只知卫国公军令,而幽州长孙家只见过瀚海逢家人。他们利益相悖多年,萧望舒又是冷情冷性的孤傲,总不会再坐下来好好交流手上情报——他们分别在两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永远不会触及真相。   “这有区别吗?舅舅是因为长孙氏而死,阿衡也是你们幽州……”   “如果我说,毕显早已叛变。”他盯着她,“还是与逢燮暗中勾结。你信不信?”   萧望舒神情渐敛。她回望他,慢慢地,眉眼中讽意分明。   “谎话拙劣。”她定定吐出四字。   他不急,再道:“瀚海一战,也是逢家人带幽州寻到战场。你知不知道?”   她一瞬凝紧瞳光。   长孙无妄笑起来,眼睫上那层血干透了,红得发暗。   “我说毕显叛变,你不信我。我说逢燮包藏祸心,你也不信。那我再说——”   他声音微扬,突然俯下身,干燥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儿,凑到她耳旁。   长孙无妄轻声:“司青衡还活着,你信吗?”   萧望舒瞳孔剧缩。 第53章 花朝   晌午。   长孙蛮捧着一碗细粮粥,蹲在主营账外。魏山扶有模有样跟在一旁,吸溜着面条。   自打看见她爹娘在城墙上相拥,长孙蛮的心就跟打鼓似的,咚咚咚咚,闹到现在还没消停。   打了一夜仗,她眼皮子困得打架,却还强撑着守在营帐外,想看看她爹娘又在闹腾什么。   长孙蛮喝一口粥,吸吸鼻子。再喝一口粥,揉揉眼睛。   “得了吧,你要是困就回去睡。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魏山扶咬断面条,囫囵说着。   “不行,我不能睡。”长孙蛮使劲眨巴眼,妄图赶走瞌睡虫,“上次我一睡我爹就换地儿了。这次我可不想再折腾什么幺蛾子……”   “放心,我估计这会儿出不了什么岔子。”   “……怎么说?”   魏山扶端着面碗,好整以暇道:“你看啊,这儿是什么地方?”   长孙蛮不明所以:“军营啊。”   魏狗摊手:“对呀,这里是军营。不仅有幽州军队,还有朔方军,有我家,有林家。你爹想直接掳你们走,难度系数太大。劳民又伤财,幽州军师会第一个不同意的。”   长孙蛮听到一个新词儿,粥也不喝了。她疑惑放下碗,嘴角还沾了点米粥:“军师?那位跟我爹杀过来的将军原来是军师呀。”   魏山扶知道她错认了薛周殷,“军师怎么会上阵杀敌。我是说你爹的门客许居之。我要是没看错,薛周殷身边那个人就是他。”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爹的军师?”长孙蛮大为惊奇。   “前些年他随你爹去东都贺寿,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爹是老狐狸吧?可我爹说,许居之这个人不一般,能掐会算,他都佩服得很。”   原来是这样。   能做她爹的军师,估计这人来头不小。她再问:“那这个许居之……”   “嘿!臭小子,原来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   长孙蛮一抬头,瞅见魏骁一巴掌呼下来,差点把魏山扶的狗头拍面碗里。   “……二叔,我在吃面。”   “那又咋了。再说吃什么面啊?我那儿驼回来那么多牛羊,你不赶紧去吃烤羊腿。”   魏骁林冰羽这次在瀚海逗留那么久,也是因为他们作战计划烧掉姑衍山后匈奴大军的粮仓,一击端掉敌军后援。   烤羊腿……长孙蛮想想都流口水了。   她昂起头,对魏骁说:“他不吃我吃,咱们不能浪费。”   魏骁浓眉一挑,一把把她抱起来,哈哈大笑:“成成成,给你吃,都给你吃。看你这小嘴馋的,口水都淌出来了。”   ……?有这么明显吗。   羊腿在前,长孙蛮没了好好吃饭的心思。她看了眼主帐,纠结自己到底是去是留。   谁承想营帐内突然响起动静,乒乒乓乓。可别是她爹娘打起来了吧!   长孙蛮心一紧,扭身想滑下去进帐。   魏骁颠颠手,乐呵呵摇头:“诶,小阿蛮可不能进去。你娘他们在说正经事,小孩子听了会做噩梦的。”   “……”   魏山扶看智障般看他二叔,难得为长孙蛮说上两句:“人家是七岁,不是三岁。二叔你能不能说重点,净整些没用的。”   魏骁瞪他一眼:“人家两夫妻的事,你一个臭小子掺和什么。”   长孙蛮不满哼哼:“新年新岁,我现在八岁,按虚岁算我都九岁了。”   “……。”行叭。   魏山扶埋低头,又开始吸溜面。   帐里动静声小了些。   长孙蛮鼓鼓腮帮子,要求下去走路。魏骁断然拒绝:“走吧,跟你叔吃羊腿去。这儿人来人往风沙又大,你看你这小脸蛋都吹红了。”   长孙蛮无奈:“可是我想进去看看,说不定我还能劝劝他们。”   “你?”魏骁盯她一眼,随即摇头:“不行不行,里面够乱的了!你要是再往跟前凑,指不定还能乱成什么样。”   说完,他嘀咕起来:“老燕打架是挺利索,我都整不过他……林冰羽这冰块下手也忒狠,两人凑一起还不得把帐子掀翻喽!你娘可真行,平时窝长安里温水煮青蛙,一来边疆就整一出斗兽场,她搁这儿斗蛐蛐儿呢!”   长孙蛮逐渐呆滞。   啥……啥?斗、斗蛐蛐儿?   她爹跟林冰羽在帐子里斗蛐蛐儿?   原来不是她爹娘干架了。长孙蛮松口气。一看魏骁就是内幕人,她歇下心思进去,转头对这位五大三粗的将军进行焦点访问。   “魏二叔,林叔叔为什么要跟我爹额……嗯……切磋?”长孙蛮绞尽脑汁,委婉提问。   魏骁毫不在意道:“男人嘛,打架无非两种情况,面子和里子。他俩干仗有啥好疑惑的。”   长孙蛮惭愧:“我不太懂。”   这会儿,久不做声的魏山扶慢悠悠来了句:“你不懂很正常。毕竟连自己姨母都能认错。”   魏骁惊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如同看见了什么稀奇事。   他“哎哟哟”两声,嘴皮子翻得贼快:“衡二要是知道她大侄女能认错她,铁定会气得从地底钻出来!看不出来呀,你娘这么多年居然没跟你提过。”   “衡二是……我姨母?”   “嗐,当年咱们四个头磕青山拜了把子。逢大、衡二、我老三,你林叔叔少时没吃好,长得跟弱鸡似的,没打赢我们,就成了小尾巴老四。”   长孙蛮面色古怪。怎么一路上越往前走,她就越发现了许多原剧情都没提过的事。   比如……剧本里魏家和林家可是不共戴天,林家有丹阳做主母,在长安拥护公西氏许久,跟魏氏向来不对付。   到魏骁嘴里怎么还成拜把子的生死兄弟了!   魏骁一开话匣就停不下来:“衡二打人是真疼。专攻人下盘,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时气得我哟,一拳就砸过去了。先说好,我可不打女人,可那会儿谁知道她一丫头啊。也幸好逢大接住了。不然后来真要悔死我,爷的一世英名可要毁在她手上了!”   他说着,突然叹口气。   魏骁摸摸小姑娘的头,那双铜铃眼睛露出怀念:“老爷子都夸过啊,天生将才。有她在,司家还续三代鼎盛。可谁知道……衡二一没,林冰羽也垮了。老燕这个人啥都不错,就是太骄傲。赶巧你娘也是出了名的傲气。过去这么久,孰是孰非又还有几人在乎。他们都过得不容易。”   长孙蛮慢慢听懂了。   她问出一个藏了许久的疑惑:“为什么你们笃定是幽州?或许……这里面有误会。”   魏骁拉起蹲着的魏山扶,一手抱着她,大步往外去。   他气定神闲说:“误会当然是有了。战场上杀昏了头,有士兵错手杀死自家兄弟的数不胜数。更遑论这些大事,细枝末节谁能说得清楚。只不过你娘对她舅舅的信深信不疑。林冰羽也是个愣头青,你别看他长得聪明,实则笨得伤心。”   “……。”   长孙蛮噎了噎,努力再问:“卫国公还留了书信?魏二叔,我听你的意思是指这信是假的,我娘是被骗了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道:“你娘没有被骗。卫国公的信是真的,还是他重伤之际写下。当时在场将领无数,且各方势力混杂,有司家军的、有中央军的、还有各地方军的。伪造信件这事做不得假,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只是无人知晓他信上写了什么。”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还说我娘深信不疑?”   “很简单啊,你娘给林冰羽看了信,我是林四他兄弟,我能不知道这事儿吗?”   “……。”   长孙蛮终于懂了为什么魏骁会说林冰羽笨得伤心。   这不就是一活脱脱的笨蛋美人。   由此看,在智商这一处上,林滢跟她爹还是有一丢丢相似。   长孙蛮默默掏出小本本,记上“书信”关键线索。   她再度犀利发问:“你既然肯定我爹娘有误会,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我能说啥啊。我是能给你娘说这信是假的,还是能给你爹说他被人骗婚,骗身骗心骗得好惨。”   “…………”   长孙蛮蚌埠住了。   怎么这人比她还犀利??   魏骁嘶了一声,摇头否认:“你爹其实还不算最惨。你娘没把幽州骗过来,你爹至少保住了财。”   是的呢。要是被骗财了这原剧本得崩成什么样啊。   长孙蛮控制不住自我分裂,当即裂开。   大概是舔干净面碗,魏狗终于舍得抬起脸汪汪两声。   他一手抱着碗,一手往后挥开他二叔拎衣服的魔爪,“你稳着点儿编排人家,老头子可是指名道姓要我去他那儿。回头他给我小鞋穿……”   “人在帐子里忙得热火朝天,有你操心的份。”   魏山扶无语,指着眨巴大眼的长孙蛮,道:“她嘴里就没把门,你猜这些话她爹几时能听到耳朵里。”   “……这不是你之前没跟我说吗?”魏骁不满嚷嚷。   魏狗跳脚:“这还需要说吗??”   “那个,啥……”长孙蛮弱弱举起手,小声提醒:“这里有我娘的密探,还有我爹的死士。其实我说不说,他俩……都能知道。”   魏狗和魏二叔:“……?!”失算了。   ……   原本长孙蛮能吃上烤羊腿的。   结果他们仨胡扯一通,没走多远,就听到背后营帐有动静。长孙蛮趴在魏骁肩上往后一看,正望见她爹率先走出来。   嗯……看起来面色舒泰,应该是打赢了。   她爹一眼把她盯个正着,脸上笑容意犹未尽,像把春天里的油菜花。   他走过来,从魏骁手里接过她。   慢条斯理说道:“走,我们回家。”   “?” 第54章 花朝   有一说一,林冰羽不愧是笨蛋美人。除了长得漂亮,就剩好糊弄。   也不知道她娘说了什么,这位悍勇儒将头一点,凶神恶煞的模样瞬间被安抚住。   远处。   长孙蛮被她爹抱着,站在马车旁,远远看见她娘接过一样东西。接着,林冰羽身旁那位林家小将走过来,站到萧望舒身后。   看样子是给她娘留了人马。   长孙蛮噘着嘴,小声嘟哝:“老半天了,还不如让我去把羊腿拿着……”   她瞄眼她爹,眼里满是谴责。   要不是长孙无妄不放她下来,她绝对现在都啃完烤羊腿了。   饥饿时,没有一只羊是无辜的。   长孙蛮猫猫落泪。   早知道她就把米粥喝干净了。   她爹感官过人,低头看她,云淡风轻说:“脾胃弱,少吃些辛辣油腻。你多学学你娘,控制一下。”   长孙蛮瞬间弹出满头问号。拜托,她娘是一般人吗?   萧望舒忌口都快赶超庵堂里的尼姑了,对待诱惑心如止水。就她这小身板要学她娘,没三天就得往地上躺。   她义愤填膺握拳道:“我还是个孩子!我要吃肉!”   她爹淡定地拍拍她头,眼睛又抬起来,直勾勾盯着远处。   他心不在焉说:“谁不想吃肉……”   “……?”   长孙蛮:?是您变色了还是我变色了。   她爹很快一顿,又轻漫说道:“等回家给你吃。趁现在还在军营,魏骁那儿有几头母羊,你要是想荤腥馋得慌,我让人去给你挤点羊奶。”   长孙蛮正色,小脸颇为严肃:“我怎么会馋呢?魏二叔驼那么多粮食回来,我只是想帮他分担一下粮食压力。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要是吃不完多可惜,我们不能浪费粮食呀。”   呜呜呜,我就是馋。可我不能说。   长孙蛮向羊奶势力下跪。   她爹好脾气,很给面子的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视线依然落在公主娘身上,笑眯眯说:“是该积极吃饭。”   ……她爹绝对不对劲。   长孙蛮转过头,眼睛一闭,疯狂吸氧。   ……   魏山扶也不知道跑哪儿晃悠一圈。临到走了,才提着小包袱颠颠儿跑过来。   他呼哧带喘爬上马车,推开厢门一瞧没人。   “长孙蛮?长孙蛮——”   听到呼唤,前面马车窗下探出一个小脑袋。长孙蛮扬声问他:“你嚷嚷啥呀?”   “你不跟我坐一车?”   “我干嘛要跟你坐一……”   魏山扶挤眉弄眼,疯狂打了一波信号。长孙蛮恍然大悟——她这重量级灯泡是时候退场了。   她咳嗽两声,极不自然扭转话题:“你说得对,我是要跟你坐一车。你等等我。”   长孙蛮缩回马车,萧望舒正倚着软枕看书。只是过了这么久,这书就没翻动过。   她期期艾艾开口:“阿娘,我要去跟魏山扶玩儿。他……他上次说要教我解九连环!”   理由恰当,她娘没有拒绝。   长孙蛮顿时抱起小裙子就要往马车底下翻。   一双手伸过来,稳稳扶住她腋窝,把她抱下来。   长孙无妄蹲下身,替她理好小裙子,漫不经心问:“要去哪儿?”   “魏山扶那儿。他说教我解九连环。”   她爹手一顿。紧接着,眉毛微微皱起来。   他语气里鲜少有些不确定:“九连环……你解不开?”   “…………”   面对亲爹的质疑,长孙蛮脸都憋绿了。   她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希翼她爹能看人脸色知难而退,让她这个灯泡退居幕后。   不过长孙无妄要是会这些,也不会有现在这副差点火葬场扬灰局面。   逐渐地,她爹脸色凝重,眼里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长孙蛮当即认输,差点就要流下没技术的泪水。   小姑娘脚一跺,声音里隐隐有些崩溃:“我,我解不开。”   放我走吧老爹!   ……   好不容易爬上车,长孙蛮饱受摧残。   她回望一眼前方马车,正撞见她爹隐去的衣角。   长孙蛮深呼吸,来回几口气后,终于稳定自己乱跳的心脏。   阿米豆腐,她爹娘可别又来一波中门对狙。   长孙蛮推开厢门,鼻子比眼睛更快:“这什么味……魏山扶!你背着我吃独食!”   魏狗挥挥手中大羊腿,算打了个招呼。他下巴一抬,眼睛往桌上瞅去:“你慌什么,那儿不是还有。”   不争气的泪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长孙蛮扑向烤羊腿,呜呜两声:“以后有我一口吃的,一定有你一口喝的。”   魏狗沉默:“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反了吗?没有吧。”   “为什么不是你喝汤我吃肉?这不公平!”   长孙蛮头头是道:“这很公平呀。你已经不是魏家小公子了,你现在是我爹……嗯姑且算个学生。你寄住在我家,寄人篱下学过没?我是主你是客,我吃鸡你吃鸡屁股,我吃肉你吃包子皮,我喝汤你涮碗……”   刚开始,魏山扶还能挑挑眉毛。结果越听越不对劲,一张脸揉吧揉吧,皱成了白面包子。   他嚷嚷拦住她:“等等等会儿!前面我先不跟你掰扯,怎么越往后我还给你涮起碗来了?”   长孙蛮腮帮子鼓鼓的,吞下一口鲜美喷香的羊腿肉。   她抽空看他一眼,乌黑溜圆的眼睛眨巴两下:“我都开始喝汤了,那肯定吃不起肉了呀。你不涮碗……难道想喝洗锅水?”   “……。”算你狠。   魏山扶难得气滞。   他眼睛滴溜一转,面上又带笑,说:“长公主食邑受封徐州楚国郡,是正儿八经的徐州之主。徐州富得流油,你娘怎么会让你吃不起肉。”   长孙蛮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我娘有钱是没错,可我爹穷啊。幽州什么地界,再往前倒推百年还是茹毛饮血的野蛮地。更别说我爹热衷收小弟,又要养门客又要养军队,哪儿还养得起老婆孩子……你还小,你不懂。”   “……?”   魏山扶微笑:“你比我还小吧。”   长孙蛮埋头啃羊腿。   ……   车内安静下来,萧望舒的眼缓缓垂了垂,终是阖上。   打了一夜仗,再加上被消息刺激了一阵,她的困倦无处遁形。   风缓,马静。她倚靠软枕,睡着的模样娴静温柔,几缕乌黑的发在唇边打转,一点一点,从脖颈勾勒而下。   长孙无妄一眼看见这副美人图。   他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停在她脸上,若有若无地,任谁也看不穿那意味不明的暗色。   良久。   男人放轻步声,取过箱笼里的白狐裘,手一垂,华美轻厚的狐毛将要盖住。   萧望舒突然睁开了眼。   长孙无妄停住动作。   他逆着光,瞳仁昏幽,声音却极淡:“很困么。”   萧望舒静了一静。出人意料的,她抬头对上他眼睛,从容不迫地接过狐裘。   她淡淡问:“很好看?”   她扣着狐裘,细指深深陷入白狐毛里。很漂亮,像一根根玉雕的水葱。   长孙无妄突兀笑了一声。   他凑近身,光线从后披露,落进那颗乌黑眼珠。   咫尺之距,呼吸交缠。   萧望舒清楚看见自己的脸。   他声音极低:“很好看。”   有些哑,谁也不知缘故是压低还是动情。   一语双关之词,最是惹人遐思。这句“很好看”恐怕只有长孙无妄心里最清楚——是指那张白狐裘,还是指披裘而坐的萧望舒,亦或是指倚枕拥眠的美人。   穿堂风一掠而过,吹起萧望舒垂在胸前的乌发,丝丝缕缕,飞扬扑在两人之间。   清香缠绵,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在撩拨。   僵持小片刻,萧望舒不自在地别过眼。耳垂那一点红得发紫,盈盈鼓鼓,娇艳欲滴。   只一眼,男人眼眸暗沉,顷刻俯首。   像一头狼叼起了猎物,唇齿厮磨。   ……   这次赶路跟之前不太一样,至少长孙蛮过得很舒坦。她能吃能喝,能蹦能跳,有事没事还和魏山扶拌拌嘴。   惟有一点不满意,她没怎么见着她娘。   比如说第一天,她好心好意把位置腾出来,借给她爹用用。   谁知道她爹借上瘾了,一连到现在不许长孙蛮上前面马车。   不是吧阿sir。   你自己接下来几天都没成功进去过,怎么还拦着别人亲热贴贴。   对于她爹这种占着xx不xx的行为,长孙蛮表示强烈谴责。   这会儿,长孙蛮撩起车帘子,瞅眼她爹。   好家伙,还骑着马在她娘马车边儿蹲守。   要不是前天她娘带着幕笠下来透了会儿气,长孙蛮都要严重怀疑这俩人又激情捅刀,以致她爹这段时间亲自严防死守命案现场。   可惜她娘郎心似铁,一直等到了幽州府,她爹都没能上岸成功。   到幽州府这天,是个晴光甚好的艳阳天。   幽州大军浩浩汤汤,两侧百姓夹道欢呼。   长孙蛮好奇地撩开一条窗缝,一边儿张望外面街市,一边问魏山扶:“我爹民心这么高?”   魏狗窝在小褥子里,翻过一页札记,懒洋洋应了声:“矮子里拔高个儿。十三州诸侯之中,你爹挺不错的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民心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要你肯做有益他们的事,百姓自然会爱戴你。难就难在,这些诸侯大多出身皇室宗亲,嘴上说爱民如子,实则视人如蝼蚁。他们教出来的宗室子有哪一个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   长孙蛮微愣,沉默下来。   她转过身看向魏山扶,眼神认真,像是头一回正正经经打量他。   在这个时代,几乎每一天都充斥着阴谋、反目厮杀的皇权末年,这是长孙蛮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为民着想。   即使是公主娘萧望舒,所谋百姓福祉也不过是为萧氏皇权披上了彩衣,最终所求百姓真心。   而魏山扶却说,民心不难得,难得的是真正为民着想的人。   长孙蛮轻轻叹了口气。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何为世界之子。   魏山扶却火烧屁股般跳起来,惊呼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今天的肉小爷吃定了!长孙蛮你再跟我抢你你你你就不是人!”   “……。”   算了吧,世界还是毁灭吧。 第55章 花朝   没过多久,徐徐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长孙蛮把地上散落的书册捡起来,一样一样递给魏山扶,后者塞进小包袱里。   “你说你认真看了几本书?翻一两页就扔下了,还不如不扯出来,省得收拾。”   魏山扶不以为意:“这些书我早看完了。拿出来翻翻是想知道我祖父藏了什么玄机。喏,这本《五经正义》也是他硬塞进来的。”   长孙蛮停住手,抬头狐疑问:“你祖父让你过来不是学知识的?”   “……学知识?跟你爹?”   长孙蛮沉默。她稍稍顿了一下,又道:“那就学武功。武功总行了吧?你一身花拳绣腿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这回换魏山扶沉默了会儿。   他挠挠头,眉毛皱得老高,“我武功还能怎么教啊,除了我爹和我三叔,家里就没人能陪我练练。我二叔常年不在家,要是有他在……”   “等会儿。”长孙蛮严肃打断他,“平就殿里不是盛传魏太尉亲自教养你拳脚功夫吗?”   魏山扶耸肩:“那都是我爹好面儿传得谣言,他和我三叔本就对武道学艺不精,再来教我肯定会贻笑大方。我爹这个御史大夫当得风生水起,早就惹人不满。兰台里那群御史的嘴皮子你是知道的。我祖父嘛,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年轻时还落了不少病根。让他坐着不动教我学问还行,要让他又蹦又跳教我习武……可能第二天我家就要挂白灯笼了。”   “……。”长孙蛮识相闭嘴。   魏家的犀利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俩小孩儿正说着话,车厢门被人推开。   长孙蛮扭头一望,看见何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木头脸。   何错伸出手,作势要抱她:“君侯和……夫人已经在前面等着了。郡主快下来吧。”   长孙蛮敢对天发誓,这根木头刚刚有一瞬极不自然地纠结,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词儿称呼她娘吧。   朔方边疆一战,天下人尽知久不露面的长公主不在长安,居然跑到了朔方城,还与众将士同仇敌忾,固守城墙。可以说她爹在城外嚎得那一嗓子,不仅把郅支王惹急了,还送给了十三州蠢蠢欲动的属臣一个大惊吓。   说好的长公主闭门谢客身体不行可能今年就要追随她爹而去了呢。   骗子,都是骗子。   这次来幽州,萧望舒并没有继续公开身份。   按魏山扶的话来说,长公主仍在朔方停留,至于后续动向是跟林将军回凉州,还是返回司隶部长安,仍未可知。但有一点比较清楚的是,现在天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暗中窥伺朔方城。   长孙蛮是跟她爹燕侯名正言顺回来的小郡主,萧望舒则是被燕侯“半路”看中的美貌夫人。   想通这些,长孙蛮脸上也出现纠结。她小声问何错:“我也不能叫阿娘了吗?”   何错想了想,点头:“人前不可。”   好吧。长孙蛮卸了力,扬手环住他,由着人抱出马车。   只刚落地站稳,一抬头就看见车板上蹲着的小郎君。   魏山扶满脸的一言难尽。   见小姑娘看过来,他摇头“啧啧”两声,手一撑,从高高的马车上利落跳下来。   群青色的衣摆飞扬,他拍拍手上浮尘,抬眼一笑:“多大了还要人抱。长孙蛮,下次我来抱你啊。”   “……?”   这只狗在嘲讽吧?   ……   幽州侯府庄严肃穆,比之长安公主府更多了几分肃杀。   魏山扶随她爹走了,看样子两人是要深入交流一番。长孙蛮牵住萧望舒的手,说什么也不分开。何错无奈,只得由她去,带二人进入内院。   一行人穿廊过桥,越过好几道垂花门,才堪堪停在一座小院子前。穿过中庭,厅廊下跪着无数婢女,俱都埋低了头不敢直视。   想来是何错吩咐过了。她的衣食起居都要跟她娘待在一处,有时自然会露出马脚。院子里挑些忠仆侍奉,应该露不出什么风声。   萧望舒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她仍不急不缓地走过庭院。长孙蛮紧紧挨着她衣摆,一双眼睛四下张望。   房檐垂脊兽抱着银珠,四角玄鸟腾飞,庭中假山甚少,更多的是曲水圆台。这些圆台不似平常方正,而是做月相变化。乌面流光,阴晴圆缺。一重接一重,直将主阁拱卫成揽月之势。   她越看越熟悉……这地方跟纤阿台怎么这么相像?!   长孙蛮一巴掌把自己嘴巴捂上。   萧望舒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   她微微收紧手。察觉出力道变化,小姑娘抬起头。   可惜萧望舒仍带着幕笠,隔着重重白纱,长孙蛮并不能看清她娘脸上的神色。只能随着她步子未停,一阶一阶,登台而过。   直至众人停在厅廊下。   何错对一个领头的婢女说:“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唤前院。”他转过身,朝萧望舒二人低头道:“属下先行告退。”   何错很快带人离去了。这个极像纤阿台的院子冲淡了长孙蛮的新鲜劲儿。她踢踢腿,小裙子一扬一扬,有婢女上前来,对她说:“郡主,廊下路滑,您小心些……”   “阿蛮。”她娘淡淡发声。   长孙蛮收住腿,没敢动了。她朝那名婢女笑笑,绵软小脸儿上一团和气。   不料,婢女一愣,突然眼里泛起泪光。   清阳郡主自出生便在司隶部长安,从未踏足外州。幽州侯府上下有多少人想见一见他们主子的亲闺女,他们等了多少年,才在今天把这个宝贝蛋给盼了回来。   婢女意识到失态,慌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拭了拭眼窝。   另有素衣婢女赶忙上前跪下道:“是属下失态,请、请主母——”   萧望舒没动了。   她微侧身,幕笠白纱飘扬,衬得身形纤细高挑。   素衣婢女突然顿住了声儿,长孙蛮还有些不明所以。却见那名抹眼泪的婢女慌忙跪下,她挡在素衣婢女前,伏在地上道:“夫人恕罪,素风刚入内院办事,一时失口之言,请夫人见谅。”   素风?名字有些耳熟。长孙蛮疑惑看几眼,这才确定是熟人。   这位小姐姐不正是长安别院里照顾她的死士姐姐吗。   所以……   她们跪来跪去就是因为一个称呼?   长孙蛮不能理解。   主母和夫人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一个代号。想来何错那会儿纠结半天,也是因为这个事。   萧望舒一时并未开口。   她松开长孙蛮的手,转身往屋内去。   长孙蛮瞅瞅她娘的背影,凭多年直觉,她娘肯定又生气了。   但又瞅瞅满地跪着的人,她思索两下,上前扶起婢女,问:“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雅风。”   一听属下这个词儿,长孙蛮有些不得劲了:“……你也是死士?”   雅风点头:“风字骑死士皆为女子。只是我常年管束内院事物,此行未去长安见一见郡主。”   说着说着,她眼里又有泪花隐动。   “……那她们呢?”   “自然也为风骑姐妹。”   成吧。   长孙蛮颇为头疼地让众人起身。   她可算知道萧望舒生什么气了。   好好儿的内院不支使正儿八经的婢女过来,偏偏派了一大呼啦的死士,这不就是变相监视吗。   ……   屋内,萧望舒取下幕笠,坐在屏风之后。长孙蛮带人进来,正看见屏风上那道斟茶自饮的身影。   雅风见状想要进去侍奉。   长孙蛮当即一个大跨步,拦住她小声道:“我娘……不喜欢人近前侍奉,特别是那道屏风,你们绝对绝对不要越过去。”   虽然真相是萧望舒现在估计不想看见死士……   但未免她爹娘为这小事争执,长孙蛮还是睁着眼一通胡诌:“这样吧,你们先在这儿候着,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会转达你的。”   雅风严肃点点头。   身后一群从没见过长孙蛮胡诌诓人的众人也谨慎应下。   长孙蛮暗自松口气。   小裙子一扬,像只花蝴蝶飞进内室,一下扑进她娘怀里。   “你在外面磨蹭什么?手都冰凉了。”   萧望舒语调平缓,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长孙蛮慢吞吞拱着脑袋,“我在问她们这里叫什么名字。阿娘,你说这里怎么跟纤阿台那么像呀?”   她娘揉着她手,等小姑娘的胖萝卜指头回归红润,她淡淡道:“许是巧合吧。”   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这巧合还能再多点吗?   长孙蛮拱着拱着,双手一搂,埋在她娘肩上。   萧望舒顺势抱住她屁股,防止小姑娘从软榻上滑下去。   长孙蛮吸吸鼻子,她莫名安心在这股公主娘特有的清香中,像一捧清新袅绕的兰草。   萧望舒的声音在耳后有些朦胧不清。她似是笑了,轻声问:“怎么了?”   “好几天都没见着你。阿爹太坏了,都不许我进去……我很想念阿娘的怀抱。”   内室里安静了许久。她娘又不说话了。   长孙蛮一扭头,正想贴着她娘的脸闹她几下。   却突然瞳孔地震。   眼前仍是那张清绝出尘的脸。眉如春山,琼鼻秀挺。只是那瓣唇,如绽桃娇艳,中间还破了好几道似咬伤的口子。   就算天气干燥,也、也不必如此……叭?   长孙蛮微微颤抖着视线,一点一点移下去——下巴上,颔角上,喉软骨上,都有些许微微泛黄的痕迹。再往前,是那只玉白耳廓下,饱满莹润的耳珠留着两三齿印。   过了这么些时日,仍然有迹可循,可见当时痕迹之深。   长孙蛮头皮发麻。   她再一次对天发誓,她爹进马车绝对没超过一炷香。   一炷香……这特喵的能做什么事儿啊! 第56章 花朝   屋子里燃着不知名香料,清幽冷淡,煞是好闻。魏山扶坐在桌案前,从小包袱里掏出一封折了几折的书信,双手高举,埋首交给对坐男人。   他声音洪亮,道:“魏氏大郎魏崇之子谨拜燕侯。”   长孙无妄顿了会儿。他垂眼看着那封皱巴巴的书信,指腹轻点,散漫问道:“你爹让你来的?”   魏山扶抬起脑袋,眼睛一转:“自然不是。此为我祖父手书,燕侯拆开一看自当明了。”   谁料,男人往后一靠,手臂搭在凭几上。他撑着下巴,模样有些慵懒:“我不跟老头子抢学生。”   “……他不怪你。”   “不怪也不抢。”长孙无妄笑笑,“毕竟要尊老爱幼,你说是不是?”   魏山扶拳头硬了。   这人很明显是在记仇——当日洛阳灯会相逢时,他当着长孙蛮的面说了男人一句“一点都不尊老爱幼”。   他吸口气:“燕侯说的是。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一个人要是连这点道德底线都没有,那还叫一个人吗?燕侯是巍巍君子,威仪燄然,自当不与我等小民计较。小民这就带着信离去。只是……”   魏山扶一停,脸上露出个狡黠微笑。他将书信塞回小包袱里,随意说道:“就是不知道长公主殿下乐不乐意,做这个不拘小节之人。”   公主府岂止乐意,恐怕会高兴得连夜赶回长安。有魏氏做矛,萧望舒完全可以雷厉风行地重新洗牌中央朝政。   长孙无妄面色一沉。   他一把扯过那封信,面沉如水地撕开,修长有力的双手夹着信纸,一目十行,没一会儿就看完了魏叔丘的来意。   他冷哼一声:“你没偷看?”   “有啥可看的。不就说些之乎者也的废话。”   “那你会想要去找公主府?”   魏山扶摊手:“走的时候老头子交代过,要是你故意拿乔不收书信,那就把长公主的名号搬出来用用,绝对好使。”   长孙无妄看着他,眼风颇凉。   魏山扶把包袱一扔,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口。他小声嘀咕两句:“幸好是找你,要是真去找长公主,谁知道这激将法会不会管用啊……”   无意之间听到此话,某人心口身中数箭。   长孙无妄面色不显。   他慢条斯理折好书信。只是每折一次,信纸就沿折线破开。   一小会儿的工夫,男人提着一信封的碎纸,将其随手塞进身后巨大书架里。   小郎君仍无所觉,捧着热茶舒舒服服呷了几口。   男人眼一抬,睨着魏山扶快活模样,露出一个微笑。他随口说道:“既然入我幽州,就要守我幽州的规矩。我听说你的拳脚功夫有待磨炼,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到练武场习武。卯初来,亥正走。中间休息半个时辰,一旬沐一日,如何?”   “啪嗒”一声,魏山扶的茶杯盖子失手滑落羊毯。   他呆呆开口:“卯初亥正,月休三日?练、练武?”   “嗯。”长孙无妄再做补充:“你如果觉得时间不够,我们可以再调……”   魏山扶当即跳起来。   他怒发冲冠:“大叔,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半夜鸡都没起,你让我去练武场捉鬼啊!还有亥正,我一个孩子睡得比狗还晚,这合理吗?!这根本不合理!”   “这有什么合不合理的。你现在十一岁,还没打好根基,已经比其他人落后了太多。我让你勤学苦练,是为你以后学习打下基础。你不是普通孩子,自然清楚我交代的事对你没有坏处。”   这话说到魏山扶心坎里的。他琢磨两下,瞄着男人云淡风轻的脸,心里怎么都觉得暗中有鬼。   长孙无妄却不急。他屈指叩了叩桌面,门外走进死士。   他吩咐道:“你来给他说说,你平日里是怎么习武的。”   死士面瘫脸:“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魏狗震撼。   长孙无妄再问:“每天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   “兄弟睡了我不睡,兄弟醒了我眯会儿。就,两个时辰。”   ……震惊!!   魏山扶算了算,长孙无妄好歹让他睡了四个时辰。   这时,男人语重心长说:“你看,你三岁习诗,别人也是三岁习武。大家都很努力,你还有什么理由懒惰呢?”   经过这么一茬,魏山扶其实已经有些愿意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问:“那长孙蛮呢?她比我还懒,学问更不如我,为什么她不过来一起努力?”   长孙无妄面不改色:“阿蛮还小。她还是个孩子。”   “……?”我不理解。   ……   长孙蛮并没有跟她娘腻歪很久。   前院带了一个人进来。押人的死士停在屏风前,低头说道:“依君侯令,塔努尔在此,但凭夫人问话。”   萧望舒拍拍闺女的屁股,示意她下去。然后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低眼看向长孙蛮,“去外面逛逛,一会儿就好了。”   长孙蛮撅撅嘴。她就知道她娘肯来幽州一定是她爹手上有什么东西。   她垫起脚尖,送给公主娘一个香香,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两下:“那好吧。要快一点哦,我肚子都有些饿了。”   萧望舒失笑,点头应承:“一定。你也不要贪玩,太阳落下去就去旁屋吃果子,莫要吹风着凉。”   长孙蛮满口答应。   一转头,她跑出屏风,眼睛不安分地落在那个容貌鲜明的异族人身上。   看模样……似乎是匈奴人??公主娘是有什么消息需要问一个匈奴人的。   长孙蛮十分不解。   雅风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带她走出厅廊。   曲水涛涛,在落日余晖中闪着细碎金光。   长孙蛮习惯性地往月台上走,惊得雅风连忙抓住她:“郡主!水边危险,您不可……”   大概是护主之心浓厚,长孙蛮被她抓得有些疼。   她“嘶”了一声,雅风又手忙脚乱地推开衣袖。   那截白生生藕臂上有两道明显红痕,大概穿得厚,还未曾破皮。只是看到这里,雅风还是掉起眼泪。她急声唤人去拿药膏,又一个劲儿自责道:“是属下不好,属下粗人一个,手重伤了小郡主……郡主可疼得厉害?”   长孙蛮却鲜少沉默下来。   这般着急模样,让她想起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幼时玩闹,公主府的下人难免疏忽,就连乳嬷春娘也有伺候不及的地方。可万俟葵不一样,她总是那般稳重,总能乱中有序地处理一干事物,然后带着笑意,为她抹去脸上的泪花。   那会儿小葵抱起她,轻轻低哄道:“阿蛮,莫要哭了。再哭下去,殿下也会伤心的。我们阿蛮最是乖巧孝顺,怎么舍得娘亲垂泪呢?”   清清凉凉的药膏抹在肌肤上,长孙蛮回过神,看见雅风垂低了眉目,眼角仍带着红意。   她糯糯安抚道:“我没事的。我自小皮肤娇嫩,很容易就留下印子……你没见过我夏天时候的样子,脸上都有好几个蚊子包,一片红通通的,比街上粘的年画娃娃还喜人!”   本来自觉是小郡主安慰之言的雅风,听到后半截,还是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点点头,小心放下袖子,“属下省得了。以后会更小心些的。”   经过这一茬,雅风把长孙蛮的手牵得牢牢地。   她们涉过月台,穿过中庭,往院外而去。   一路上,长孙蛮问出疑惑:“这个院子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雅风盘算一遭,回道:“有些年头了。君侯回来那年,督造幽州府工修建的。说来这座院子还是君侯亲自描画的图纸。只是有些工材寻求不到,到底比图纸上失色几分。”   难怪她没能一眼认出来。   “我爹也住这儿?”   雅风讶异看她一眼,摇头:“君侯不常到此处。只是每年会有几日来这儿坐坐。”   长孙蛮停步,“几日?那是什么时候。”   “每月十五望日。”   “……。”她爹可真会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十五望日,亦称望月之日。她娘当初就是因为生在望日,故而成宗取名“望舒”,意指当空明月。   合着这么多年她爹□□口号嘹亮,结果都是在弄些花活迷人眼睛。长孙蛮真的很想问一问他老人家,他这么浑水摸鱼搞事业,他手底下那群小弟知道吗。   不过长孙蛮却不知道的是,有些人往往就是嘴硬手狠,确实能在非常时刻突破自我,断情绝爱成就大业。而她爹娘燕侯与长公主,在原剧本中很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说到花里胡哨,就不得不提一句她爹那把白折扇了。   正好现在来了幽州府,趁这个机会,她得问问明白。   小姑娘扯扯雅风袖子,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无害。   她声音细细的,像一只懵懂奶猫:“我爹那把扇子,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雅风有些不解:“郡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长孙蛮鼓鼓腮帮子,“何叔说那把扇子是他随手翻出来的一把,早忘了是谁送的。如果想知道,就要回幽州翻翻入库记录。”   雅风恍然大悟。   她停下步子,细细想了想,然后弯下腰对小姑娘笑道:“可巧。我前些时日才盘点了一遍内库。君侯手上的那把扇子,我记得是载录在长安礼册里的。”   “……长安的人送的?”   雅风点头:“您应该也认识。是公西家三姑娘送的。君侯当年在长安及冠礼,那一年末,这本礼册单就送回来了。”   “……公西,公西夫人?不,公西皇后?”   雅风再次颔首:“是呀。”   长孙蛮忍不住给她爹下跪。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妥,雅风又描补道:“不过当时送礼的人挺多,连丹阳公主也送了呢。只是君侯都没放在心上,才让统领收入内库。”   长孙蛮木着一张脸:“那我娘送了什么?”   雅风噎了噎。艰难说:“……夫人没送。”   ……行叭。   意料之中。   公西皇后公西韫,传言平就殿读书时就跟她娘不对付。   这么多年两人过招无数,从朝堂政权到后宫储位,公西家也一直是萧望舒最棘手的政敌。   所以那会儿在京郊密林的马车里,她娘才会那么厌恶地看着那把扇子,让她爹别拿这玩意儿恶心人。   搞了半天,一个是觉得自己被戴绿帽,一个是觉得自己被骗婚。   人间小苦瓜·蛮:人生好难。   ……   两人绕过曲水月台,再经过几道垂花门,就是走出院子了。   长孙蛮第一次来这儿,东张西望半天,也没窥见周围是什么模样。   她慢吞吞走上小径,两侧假山林立,遮挡了不少冷风。   雅风指着对面曲折长廊问她:“郡主可要上去看看?过了长廊就是东院,君侯现在许是在那儿呢。”   长孙蛮眼前一亮,乖巧“嗯嗯”几声。   结果刚走上长廊一半,长孙蛮眼尖地瞅见一个小人影。   她挥挥手,大声呼唤道:“魏、山、扶——”   小郎君身形明显停住了。他抬起头茫然四顾,愣是没瞧见人。   长孙蛮急得上蹿下跳。还是雅风连着又唤了两声:“小郎君,小郎君——这儿,这儿呢!”   魏狗可算是找准目标了。   他呼哧带喘跑过来,撑着膝盖歇气:“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长孙蛮好心递条小手绢,让他擦擦汗。   等人喘匀了气,她才反问道:“你呢?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一提到这话,魏山扶肉眼可见地颓了脸色。   他靠在廊柱上,绫带垂在肩侧。   一手慢慢叠着小手绢,闷着声回:“你爹让我起来打拳。以后我都要半夜起床,半夜睡觉。我现在发现吧,当女孩儿可真好,至少你就不用半夜打拳。”   他一连说了三个“半夜”,可见怨念之深。   长孙蛮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抹抹眼角泌出来的泪花儿,“哎哟哟”两声,强憋住笑声问他:“我爹真这么说?那可了不得啦,了不得啦!你要是学到了我爹的真传,以后我都不敢揍你了诶。”   魏山扶停住手,掌心那张小手绢叠得方正。   他抬起眼,哼哼两声,捉过她笑得发抖的手,把小手绢稳稳拍在她掌心。   “得了吧,你爹能亲自教我?我估摸着是那个木头脸何错来。你想想这么早,你爹闲得没事干了跑来教我练武……”   他说着说着,话音一顿。   两人同时对上眼,愣愣说了一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长孙蛮不禁为他默哀。   仔细想想,哪种情况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在大清早不睡觉跑到练武场练武……   “你保重。”   魏山扶抱头痛呼:“不是吧!!”   ……   东院。   耳室厢门被人推开,帘子后转出一名修长清癯的中年男人。他脸上蓄着美髯,两只丹凤眼气质温和,丝毫不见锋芒。   此人正是幽州大军师许倦,字居之。   长孙无妄似早知有人。   他未曾回头,而是抽出桌案下积压的一封信件,指尖轻轻点了点,却未曾展读。   许倦摇着一把羽扇,含笑步出中堂。   他手上刚取过一纸千里信报,里面正是从青州传来的消息。   许倦停在桌案前,对着主座上的男人拱手祝贺道:“君侯,青州探子来报,日前逢燮不在,青衣军乘起攻之,如今已占领兖州。主将失守,逢家军乱如散沙,现被逼入豫州之地,等待朝廷出兵救援。逢家败像已定,恭喜君侯得偿所愿。”   “劳居之久等,请坐。”   许倦轻摇羽扇,美髯垂落胸前。他抚了抚下巴,问:“君侯此去长安,虽耽搁时日良久,但不枉费您一番苦心。如今长公主已在幽州,魏氏投诚,君侯之意是何时出兵南下……”   “居之。”   许倦话音稍顿。他看向那个站起身的男人,“君侯?”   长孙无妄步下木阶,那封信就着高脚珠火,瞬间湮灭殆尽。   许倦大惊,他连忙起身,连羽扇也落在地上:“君侯!这是何故!乐昌侯萧守诚意投我幽州麾下,这封信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扬州送到幽州,您看也不看就将其毁……”   长孙无妄捏着金签,将一炉灰烬拨乱,“萧守懦弱昏庸,无能至极。堂堂一个宗室诸侯,却被邻地荆州都督刘允打压数年。这样的人,我幽州要来何用?”   许倦叹气:“话虽如此,可萧守毕竟占据扬州。此地虽不及徐州物产丰饶,但比我们绰绰有余。若要出征南下,幽州大军需要更多的粮食。君侯再不喜萧守此人,也要为底下的弟兄们考量一二。”   长孙无妄沉默半晌。他突然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柄羽扇。   他递给许倦,问:“居之是不相信我能踏平扬州?”   许倦一愣。   长孙无妄又说道:“天下十三州,于我不过探囊取物。幽州兵戈所指,无人不为之惧怕。”   “那君侯是打算……”   “居之入我幽州时,曾问我所求是何。我言挥师南下,一举攻夺萧室。如今我想问一问居之,所谋求又为何?”   许倦静了片刻。   随后,他抚着美髯,轻轻叹道:“某平生夙愿,不过天下一统,黎民安康。世道太平,再无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   长孙无妄低头扶住他,面含歉意:“是我唐突,望先生见谅。”   许倦的儿子不满五岁,就被一场战乱误杀。他的妻子无法接受是许倦招来的祸事,伤心欲绝之下提出了和离。没过几年,许倦便来到了幽州。   许倦摆手,“君侯归来,却不理诸事。如今有此一问……敢问君侯之志,可还在萧室?”   男人扶住的手一顿。   良久,他抬起眼。   薄薄的嘴唇开合:“自然。我意在萧氏。居之放心,天下也会承诸君所愿,一统太平。”   ……   塔努尔跪在屏风前,双腿打颤。这几天幽州死士的手段几乎叫他领教了个遍。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夫人,夫人!您救救我,我什么都说了!我没有再隐瞒什么了,您放过我吧,我会祈求天神保佑您的……”   屏风后。   萧望舒强自镇定的又倒了一杯茶。   她控制住乱跳不稳的心,勉强平稳问他:“你就是塔努尔?那个从瀚海销金窟来的匈奴人。”   “是,是的。我叫塔努尔。我,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去卖我的马……对,这群马不是我的,是一个中原女人送给我的。”他声音里十分后怕,最后还带了哭腔。   萧望舒握紧茶杯。她再问:“中原女人,长什么模样。”   那个女人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财富,这种天降奇财对贫穷的塔努尔来说终生难忘。   他哭道:“她,她有一头不算长的头发。大概只到胸口的位置。”   ——“上阵杀敌,哪有条件留那么长的头发。嗳,玄玄,你别拦我呀。剪头发又不会流血,你哭什么。”   “她个子比一般中原女人都要高。跟乌维家的塔娜妹妹差不多,就比我矮半个头。”   ——“你看你看,我都快跟冰羽一样高了……好吧,我承认再过几年他会比我高。但…我一定比你高。为什么?因为姑姑就不高呀,笨玄玄。”   塔努尔绞尽脑汁,把前几日说得东西通通都说一遍:“对,对了!她胸口前有两颗红痣,又小又挨得极尽,活像一只红蚂蚁……”   “啪嚓——”   一声惊动。塔努尔本能住嘴。   桌案上的茶杯怦然砸在地上,茶水四溢,瓷具纷飞。   萧望舒厉喝:“你是怎么知道的?!”   屋外迅速传来走动声,混着金戈铁鸣,塔努尔的冷汗“唰”得一下冒出来。   他嘭嘭磕头,哭道:“夫人,夫人,我都是实话实说啊。不是您让我说她长什么模样吗……求求您,我不想再去地牢了!”   萧望舒深深吸了口气。   她冷声,再次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塔努尔平时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通了。   听说中原人对女子贞洁看得极重,不像他们匈奴民风开放,兄死弟及,夫死从子。   这位夫人突然生气,难道是……   塔努尔又嘭嘭磕了几下,立表忠心:“夫人您您您您放心!我真的没对她做什么!我塔努尔向天神起誓,这辈子只想娶乌维塔娜做妻子,别的女人我不会多看一眼!我遇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没气了。是那群通人性的马儿把她驼到了兰烟山脚我家附近,她一身破破烂烂的,又是血又是泥沙。我、我本来不想救的。可是她突然醒了,拿匕首要剁我的脚,威胁我救她。”   塔努尔说起来就想哭。   他只是一个想拥有几头牛羊娶老婆的贫穷糙汉子,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跑来问他到底有何图谋。   他抹起眼泪,又道:“没办法呀,她那群马就在我家吃草,怎么赶都赶不走。我还指望用牧草换两头羊呢。正好善良的塔娜来了,我们把她背回家,塔娜给她擦拭身体,换了衣服。红蚂蚁还是塔娜夜里悄悄告诉我的呢!”   原来……如此。   萧望舒重重的闭上眼。   多年疑心告诫她,对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轻易相信。   可这个匈奴人说得如此详细,详细到她分不清虚实,也……不愿去辨明。   半晌。   她声音发哑,沉沉问:“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她骑着骆驼,跟随瀚海的太阳远去。”   瀚海、太阳……萧望舒猛然睁开眼。   ——“此处千里荒漠,形似广海,故曰瀚海。若迷失瀚海之中,也不必惊慌。日出东升,一直认准太阳,就可以辨别出东方。往东去,必过幽州。从海面乘船南渡,可至青州。玄玄你看,到了青州,再乘一匹快马,就可以回到徐州啦。”   ……   万万没想到,这天黄昏之际,幽州府来了一群阔别已久的熟人。   彼时长孙蛮正在回去的路上,她才跟魏山扶深入交流了一次情报。   后者当即表示,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两天她必须好好发挥丘比蛮的作用。既然知道了有些误会,那该说清就说清,学什么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虽然吧,话糙理不糙。但长孙蛮还是辩解两句:单身贵族不配看懂恋爱狗的酸臭。   这会儿,她跟着雅风往小院子走回去。迎面撞上拔刀不善的何错,以及……   “王叔!”   长孙蛮惊喜万分,她飞奔过去,一下就扑进黑衣劲装的亲卫怀中。   王野摸摸她头,脸色微微柔软下来。   “你什么时候到的!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长孙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个接一个问题蹦出来。   “殿下在朔方的消息传开了。我后来得林将军传讯,这才赶往幽州。这些时日是我来迟了,请郡主见谅。”   长孙蛮摆摆手,一点都不在意。   王野突然露出一个很小的笑来,他眼睛里满是欣愉:“幸好在您生辰前赶来了。明日便是花朝,郡主也要满八岁了。” 第57章 花朝   长孙蛮愣了愣。她倒是把自己生辰忘了。   雅风站在身后一脸的不赞同。她瞪了两眼何错,后者抿抿唇,面无表情地收起刀。   这下可好,原本想给小郡主的一个惊喜就这么被破坏掉了。她们风骑姐妹一听到小郡主生辰临近,可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结果这儿整出幺蛾子。   王野抱起小姑娘,身后亲卫剑拔弩张。   他看了一眼何错,沉沉开口:“我等乃奉命前来。殿下有令,幽州府也敢公然抗命不遵吗?”   没想到平时看着雅风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到这会儿却硬气起来。   她拦在何错面前,偏头问王野:“阁下便是公主府统领王野王大人?”   “大人不敢当。烦请让路,我等要面见殿下。”王野单手横剑,面目冷硬。   雅风轻笑:“阁下有所不知。再往后便是侯府内院,女眷之地,外男不便入内。当然,殿下之令,我等必要尽心遵从。阁下奔波而来,不若先洗去风尘,也待我等入内禀明一声。您看如何?”   王野不见动容。他一侧目,数十亲卫纷纷握紧长剑,“不劳。烦请让路。”   雅风冷下脸,她一甩袖子,朝何错低喝:“怎么放进来的?!”   何错脸色也很不好看:“硬闯进来的。底下人没守住,我刚赶过来。”   ……啊这。   长孙蛮叹口气。不是吧叔叔阿姨们,明天我做寿,可以不杀生嘛。   她熟练地扮演起和事佬角色。   长孙蛮趴在王野肩头。鉴于她娘目前还不想暴露身份,长孙蛮只能小声说:“王叔你别着急。阿娘就在院子里,我刚刚才出来呢!对了,阿爹还把阿娘的病治好了,现在阿娘也能骑马射箭!”   王野神色一怔。   可一双眼睛仍盯着对面,防止敌人异动。他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声音里难掩波动:“殿下,大好了……”   “嗯嗯嗯!所以,你不要着急呀,咱们慢慢来。”   长孙蛮拍拍他肩,打算先放王野自个儿消化惊喜。   随即,她扭过头,大眼睛危险地眯成一条线。   何错眼皮抽抽,还没等他有所防备,那头小姑娘已经憋足了力气放话:“我不用脚指头猜猜都知道一定是你先茬架!何叔,我求求你没事别再嘚瑟了!你看看你弄得一团糟,等我爹过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何错:“……??不是,诶,我刚来!这次真不是我诶!”   可惜小姑娘早把脸转一边儿去,没理会他。   长孙蛮现在正忙着跟雅风絮叨。   一见长孙蛮看过来,雅风脸色一变,又成了温柔知心大姐姐。   她朝小姑娘露出一个慈爱笑意,轻声细语道:“郡主您放心,只要是您想做的事,属下都不会阻拦的。”   长孙蛮大为感动。   看看,girls help girls!   何错眼瞅着王野等人扬长而去,他正想带人追上,却被一旁的雅风阻拦。   “你要干什么?”   “我上去看着啊。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君侯那边……”   雅风冷笑:“你也知道君侯那边哪。现在带人过去除了让夫人生气还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何错奇了怪了。这人不还是她放进去的吗?怎么临了又甩锅在他头上了。   他也冷下脸,哼道:“你管好风骑就行了。手别伸那么长,外院的事我自有决断。”   “……。”雅风吸口气,转身往内院走。   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活该是根木头!   ……   王野这次来,不单单是收到了林冰羽传讯过来保护萧望舒安危,更是要传递一个重要情报。   果不其然,在听到兖州被夺之后,萧望舒眼里的惊色勃然而起。   她撑着木案直起腰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风外的人,再次询问道:“你说是谁夺了兖州?”   “青衣军。”   萧望舒慢慢垂下眼。她轻轻叩打桌面,似乎在思索什么事。   王野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   他垂下头,谨慎复述出一路上见闻:“洛阳西九客栈时,因为我等一时疏忽,导致殿下……那时燕侯的人马一路追杀,逢将军得信后,赶来与我们会合。因洛阳万寿宴还未结束,我们不敢大肆搜寻,闹出太大动静引人怀疑。逢将军提议,分散人马埋伏在城门口,结果翌日,就有数辆不平常的马车冲了出来。”   “我们察觉其中一辆是有殿下踪迹。于是我与逢将军带人追逐,直到马车进入了并州一路往北,看方向正是往幽州而去,我们才最终确信马车上的人有殿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入并州,皇帝的人也追过来了。这时,逢将军提议截杀车辆,趁乱带走殿下。”   萧望舒眼珠动了动。   她停下叩案的手:“皇帝?什么时候。”   王野思索片刻:“应该是入并州的第二日。埋伏在队伍后一里的亲卫失去踪迹,我亲去查探,在草间找到一片遗落的赤羽。色泽光润,触之生温,应是卫尉府箭矢特有的锦雉翎。”   卫尉府,南军,公西氏……萧复。   萧望舒微微往后,肩侧靠向凭几:“什么时候发现马车里不是孤?”   “截杀时。皇帝的人马冲出来,却没有按我们料想之中行事。逢将军见事态失控拦截不住,情急之下带人杀入马车,却发现车里……只有一个死人。后有人指认,此人正是并州刺史毕显之女毕兰因。”   萧望舒再问:“截杀是第几日?”   “距离洛阳西九客栈一事,已有半月。”   萧望舒闭上眼。   半月后,她刚到高平,是第三日孟旭带人,护她离开去往朔方前线。如果说萧复能从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行踪……只能是在这个时候:孟旭麾下有萧复的叛棋。   郅支能不顾姑衍山大军压境,也要突袭朔方城,很明显是收到了萧复情报。   第一次突袭边境,与京畿事变相隔不过两日,萧复兵不血刃,解决掉林家欲赶回长安的意图。第二次突袭,却是郅支突然得知她就在朔方城内。如果不是长孙无妄那一声道明身份,引得郅支疯狂进攻……萧望舒不会想到,萧复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而这一切,都与长孙无妄料想得不错。   萧望舒揉了揉眉心。   萧复,逢燮,毕兰因,毕显……这一切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事实:长孙无妄没有骗她。   至少他敢放王野入府,就已经让萧望舒倍感深思。   长孙无妄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如果这些都是谎言,那在王野这里很容易一击就碎。   萧望舒少见地静了许久。   屋子里燃着冷香,过了黄昏,已经有些淡了。   王野斟酌过后,还是再道:“自从发现马车内没有殿下踪迹,逢将军就带人在并州暗中搜寻。大概是耽搁时日太久,兖州传来军报时,留守驻地的逢家军已经溃不成军……青衣军一路攻陷,直将逢家逼入豫州。军情危急,逢将军再耽误不得,只得火速赶往兖州。”   “逢家军现在豫州?”萧望舒皱起眉。   “是。听说是豫州刺史张谦亲开城门,死伤惨重的逢家军才得以生息。”王野想了想,补充道:“张谦向来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这次亲开城门,想来也是在逢将军面前施以援手,以待来日……”   “兖州失守,逢家在十三州已无立足之地。”萧望舒摇头。   王野疑惑:“那依殿下的意思?”   “张谦唯利是图,以待来日这种虚话,对他而言做不得数。他援救逢家,不过是看中了逢家’保皇’的名头。”   王野微怔:“张谦……是在向长安投诚?”   萧望舒叩响桌案,眼尾微垂了垂:“准确来说,他在向萧复表忠心。抑或说,逢家南下退入豫州,是萧复的意思。张谦在观摩了这么久的京畿兵变,总算琢磨出公主府失势。萧复的天子之令,他必须接。”   王野回味出萧望舒言下之意。   他一瞬间脸色惊变,“逢家是皇帝的人?!”   萧望舒没有应答。   她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叩着桌案,木声沉闷,韵律轻缓。   半晌。   王野哑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垂首道:“逢燮临走前,曾向公主府求援徐州粮草。属下想着逢家军既在豫州,徐州相距不远,可以顺手驰援,便……同意了。”   萧望舒手一顿。   似是意料之中,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意外:“这不怪你。逢家叛变始料未及。你把玄鸟令交给他了?”   王野摇头:“未曾。玄鸟令乃殿下谕令,见令如见人。属下不敢轻易将此物转交他人。只写了封书信,加盖属下官印,命两名亲卫与逢燮同入徐州。因日前徐州刺史姚恕在长安暴毙而亡,现徐州暂由楚郡守李逊代领管辖之权。”   楚郡守李逊,曾为司家军千夫长。后司家没落,李逊投入公主府,入徐州楚郡掌食邑之地。   对此人,萧望舒可以放一万个心。因为司青衡初入军营时,李逊曾为她的授业恩师。   萧望舒又揉了揉眉心,那片红印子看得明显。   只是王野停在屏风外,不曾看得。他道:“逢燮绕后入豫州,按脚程来算,估计再过两日徐州就会收到信件。殿下,那徐州……”   他的声音慢慢轻了许多,也低了不少。如同屋子里冷掉的熏香,风吹过一阵,再无余味。   似乎过了许久,萧望舒放下手。她直起腰,撑着桌案站起身来。   王野站在屏风外,只能隐约瞧见她萧疏清瘦的背影。   她站在窗前,淡淡道:“你即刻带人赶往并州,秘密捉拿毕显。至于逢燮……不救。”   王野喉头一紧,低头应下:“是。属下这就传令,让李逊守好徐州防线,莫让青衣军再度南下……”   “不。”   王野微愣了一息。   他抬起眼,透过那扇云雾瞭山图,萧望舒的身影依然模糊不清。   屋外渐渐传来小姑娘闹腾的声音,冲淡了屋子里的冷清寂静。   半开窗扉下,一枝新芽探入窗台。   萧望舒伸手,细白的指腹轻轻触碰那抹生机勃勃的绿色。   她声音有些轻,但对王野来说已经足够清晰。   只是无人分辨她似下令或是呢喃:“让李逊把粮草……暗自送往青州。”   ……   干饭人干饭魂,干饭都是人上人。   长孙蛮捏紧汤勺,一张脸都快埋进碗里。   一旁的魏山扶啧啧称奇,动作娴熟地拉了拉她后领,接着把碗里晾好的汤推过去:“快快快,喝喝。免得一会儿又噎着。”   长孙蛮一口汤下去,总算腾出点空闲。她挑出一只青虾,自个儿在那儿剥得欢快。   就是许久不见萧望舒出来,她闲暇之余又有点担心。   长孙蛮一手摁住虾尾三截,“啪啪”两声,就在魏山扶叹为观止的目光中,从中剥出一个完整虾仁儿来。   “……这怎么办到的?长孙蛮你实话实说,你这剥虾功夫练了有多少年了?”   长孙蛮瞬间忘了自己上辈子苦练剥虾。   她挺挺小胸脯,眼里写满对魏狗的不屑:“这还需要练吗?这不是很容易就办到了。喏,你看。”   说着,她又手指一摁,“啪啪啪”,一只水光滑溜的青虾落在魏狗碗里。   魏狗满是震惊。   逗完魏山扶,长孙蛮又开始唉声叹气。   小郎君学她模样,摁着青虾一阵捣鼓,还是没成功。   “你说我娘在里面干什么呢?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她怎么还不出来呀。”   魏狗忙着手上干活,没空搭理她。   长孙蛮怒,一把端走青虾。刚失败一次想再练习的魏山扶一手抓个空。   他茫然抬起头,刚瞅见长孙蛮,后者立刻开了一波嘲讽:“偷师学艺也不是这么干的吧?魏山扶,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练我的功夫,是打算以后给我剥虾吗?”   魏山扶一个激灵。长孙蛮瞪。   魏山扶捧起手里不忍直视的残缺虾仁儿,干巴巴憋出两句:“你……你赐教。也、也不是不可以。”   “……??”   长孙蛮怒而拍桌,踩在小胡床上,指着魏狗鼻子怒骂:“好家伙,我就知道你待在这儿不安好心!居然妄想图谋不轨?!”   这一声嘹亮穿云,直把刚跨入门槛的萧望舒停在原地。   她微偏头,目露疑惑,问:“何人在屋内?”   王野已经接令暗中带人去并州。雅风跟在身后,轻声说:“是魏小郎君。小郡主明日生辰的事在府内传开了,魏小郎君又赶了过来,如今俩人正在用食呢。”   没待雅风还说些什么,屋内小姑娘又嚎了一嗓子:“你说!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剥虾神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不快如实交代!”   “……。”   两人停在屋外,一时没有再进。   雅风垂低头,没有大胆窥伺萧望舒的神色。   萧望舒微微眯起眼。   魏山扶……他跟阿蛮这一路上,确实走得太近了。   七岁知礼,他俩现在早到了分席而食的年纪。   萧望舒没有选择进去。   她掉头往来路走,雅风连忙跟在身后。   清幽风声中,萧望舒淡淡道:“阿蛮这段时日荒废学业,魏小郎君若还来找,就说她读书去了。”   雅风知道这些话是讲给君侯听的。   她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   翌日。   二月十五花朝节。   长孙蛮昨夜跟魏山扶闹腾了许久,直到半夜才睡下。   她向来觉多,又爱眠床。雅风等人初次侍奉她,没有经验,惟恐手重惹着她惊梦。   故而一直待到日上三竿,长孙蛮都还在梦里跟周太公钓鱼。   还是她娘雷厉风行。   萧望舒坐在床边,扶着她腋窝把人从小褥子里捞出来。   长孙蛮仍做垂梦挣扎,她闭紧眼睛,小短腿扑腾两下,直把床褥子整得十分凌乱。临到终了,萧望舒两手扶得稳稳的,她一点也没戏。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长孙蛮哼哼唧唧两声,往公主娘的怀里钻:“困……我再睡会儿。就一小会儿,娘……”   这声“娘”叫得是缠绵悱恻,可见长孙蛮经验老道。   萧望舒果真心软下来。   她搂着小姑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再不起来,午食就要过了。阿蛮今年的生辰也要偷偷溜走了。”   长孙蛮费力睁开一只眼睛。模糊涣散的视线聚焦在一点。   她看清了萧望舒那张上了妆靥的脸。   长孙蛮总算想起来了,这里的习俗是中午过生辰宴。往年她闹着在夜里也做一桌,萧望舒虽然都随她折腾,可心里到底是只认古老习俗的。   没法子,长孙蛮拱了拱屁股,忍痛把自己从床上扯出来。   雅风等人松了口气。她们鱼贯而入,连忙为小姑娘穿衣打扮。   没一会儿工夫,长孙蛮打着哈欠,在她娘面前转了个圈儿。鹅黄色的小裙子轻轻盈盈,露出她绣鞋上憨态可掬的小兔。   萧望舒满意地点点头。   她挥退众人,轻轻拉过长孙蛮。   在小姑娘不解的目光中,萧望舒从脖上取过一串银链,小心戴在她脖间。   长孙蛮低头,看清了是那只银鸟儿。   “这是什么?”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长孙蛮摸摸银鸟,“就是这只鸟带来了孟旭,然后我们离开高平,去了朔方城。”   萧望舒微抿唇角。   她理正长孙蛮的衣襟,缓缓说道:“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号令公主府的所有人。”   长孙蛮歪头,眼里疑惑:“它比玄鸟令还厉害吗?”   萧望舒静了一静。她扶住小姑娘双肩,点头:“是的。在很久以前,它还是玄衡军的军符。”   “可是玄衡军不是……”长孙蛮突然顿住了嘴。   萧望舒眉眼不见波澜。   长孙蛮低下头,抱住她腰,有些愧疚道:“对不起阿娘,我不是故意的。”   萧望舒拍拍她头:“没事。今日是阿蛮的生辰,阿娘把它送过你。它曾护佑我多年,如今,希望它也能保护住你,一生平安健康。”   “它有名字吗?”长孙蛮抬头问。   “有的。”   萧望舒勾起银链,指腹那只银鸟儿振翅欲飞。她轻轻说道:“它叫……衡。”   ……   长孙蛮每年生辰其实都过得大同小异。这其中缘故,跟她名字的来由也如出一辙——因为她生在花朝。   花朝节下,众神出巡。这个时代大多信奉怪力乱神之说。小孩子身体弱,常有早夭,平常百姓认为是冲撞上了什么,总会给自家孩子取一两个贱名好养活。   长孙蛮也不例外。她出生时就是个早产儿,哭声弱不说,还吃不进奶。万俟葵抱着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那会儿朝政混乱,萧望舒分不开身,经常半夜还摸进房里看看她的情况。   太医署的人上了偏方,总算是让她不再吐奶了。可病歪歪养了没几个月,又吹风起了高热。长孙蛮那会儿觉得自己灵魂都烧糊涂了,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又要穿回去。   还是万俟葵领了个神婆进府。大概是萧望舒也快认命了,竟也随她们弄去。   没想到神婆又是撒花又是捧剑,在长孙蛮跟前来回蹦跶跳了几次大神,长孙蛮的病竟然夜里就好了。   依神婆所言,她一个女儿生在花朝,着实生得娇,命太贵,府里又没有什么什么纯阳压制,长此以往总会招惹些东西觊觎。不如学一学民间百姓,取个贱名好养活。   于是乎,她叫阿蛮。她娘每至花朝节这天,总会洗手采花,亲做花糕。还要命公主府上下在园中花枝悬彩,以祈平安。   一如现在,长孙蛮百般无聊地坐在小胡床上。   雅风站在她身旁,尽职尽责做好贴身婢女该做的事。渴了倒水,冷了添衣。   体贴细致到长孙蛮都不觉怀疑自己是多生了两双手。   不远处,公主娘正站在海棠树前,伸手采撷枝头初开的花蕊。   认真仔细得似在审批政务。   长孙蛮捧着脸,叹道:“就这么耗下去,我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饭了。”   雅风小声提醒她:“郡主,夫人是为了等您起床。”   长孙蛮一噎。她坐直身,一本正经说道:“肯定不是因为我。我没起床那是因为你们没来叫我。你看,我娘一叫我就起来了。这可不能怪我赖床呀。”   “……。”   小姑娘说得挺有道理,可雅风总觉得莫名不对劲。   她转过身去拿果盘,打算当个哑巴。   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石桥上身姿颀长的男人。   看样子站了许久,见雅风望过来,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长孙蛮还浑然不觉,她继续胡说八道:“所以说,我娘这么久才去采花,肯定不是因为我。咱们这么晚还没吃上饭,也不是因为我。我只是一个准备过生辰宴的小孩子。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说完,她抬起对,对雅风甜甜一笑:“是吧,雅风姐姐!”   “额,是。”雅风默默奉上果盘,试图堵住小人儿喋喋不休的嘴。   本来这颗酸溜溜的橘子长孙蛮是不打算咽下的。   结果她舌头一颤,眼睛一抖,一下瞄到了她爹。   也不知道她爹不进园子干什么,光站在石桥上。   今天倒是没穿素色,反而穿了一身紫袍,玉带金冠,衬得整个人更加斯文挺拔。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之前这人还套马耍大刀冲杀敌阵。   长孙蛮一个瑞思拜,一口吞下了橘子水。   一瞬间,她酸得眼角乱飞,“哇”的一下从小胡床上跳了起来。   不远处,海棠树红云重重,树旁提篮采花的萧望舒侧过身,她的面容隐在枝叶下,惟一双眼睛清冷赛雪。   “阿蛮?”她扬声问。   雅风着急给小姑娘清茶漱口,道:“无事无事,只被果儿酸着了。”   长孙蛮不想被钉在耻辱柱上。   之前被果儿噎着,如今被果儿酸着,她这辈子是跟果儿有仇吗。   她脱了鞋,踩在小胡床上朝她娘挥着手,一通吱哇乱叫,活像只精力过剩的小皮猴。   “不是,不是啊!是这颗橘子太酸太涩了!阿娘,阿爹府里的园匠还没有掌握冬日种植,这里的水果千万不要碰呀——”   在几十年前,还有“不时不食”的古老习俗。可也不知道成宗他爹,也就是长孙蛮的曾祖父,脑子被哪个神人打通了,命太官园试行种植四季蔬果。推行到现在,长安皇室的冬日种植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发达,像冬天吃个甜瓜胡桃啥的,完全不是问题。   可能是幽州太过苦寒,就连养出来的橘子也是不对味儿。以点看面,幽州之地实乃贫瘠,长孙蛮完全不能想象,公主娘这朵富贵花要是留在幽州怎么养得活。   可惜她爹压根儿就没考虑到这点。   萧望舒到底是看着长孙无妄了。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她娘率先移开视线,提着篮子往院内走去。   长孙蛮拉着她娘裙摆,亦步亦趋跟进去。   没一会儿,她爹也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坐在长孙蛮旁边。   彼时萧望舒正在厅廊下淘洗花瓣。   晴天艳阳,错落有致地透过廊隙,洒在她及腰的乌发。水珠从她手上垂落,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所以说老话说得好呀,看美人办事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她娘这种级别的大美人。   厅廊下摆了一张软榻。   长孙蛮盘着腿,使劲往后怼着自己屁股,企图把她爹往外挤挤。   一阵工夫,她爹侧过头,对她挑挑眉,道:“屁股下有东西?”   长孙蛮愣,“没,没啊。”   “那你动来动去干什么?”   “……。”鸡蛋跟石头果然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她在痴心妄想什么。   长孙蛮含泪握拳。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估摸着她娘的速度应该等不了多久。   长孙蛮靠在她爹背上,垂着小脑袋歇口气。   “哎呀——”   长孙蛮还有些懵,没看明白她爹是怎么一个反手掏人,直接把她放怀里抱着。   ……   秉持着见者有份,她娘到底是没赶她爹走。   一家三口坐在堂屋,吃着萧望舒亲手制作的花糕,观望雅风等人为花枝悬上彩绳。此为悬彩护花,花朝节里平常人家俱都会做的祈福之事。   长孙蛮左手花糕,右手鱼肉,吃得是不亦乐乎。要不是她顺眼瞅到了盘子里蒸熟的青虾,长孙蛮都快忘了昨夜跟魏山扶闹腾了什么——她今天可是有任务在身。   反正今天她生辰她最大,长孙蛮小手一挥,当即拍板决定计划开始。   萧望舒被这一拍板微惊了神。   她这些时日睡得并不好,今日还上了薄妆,以掩疲色。   她询问道:“怎么了?可是鱼刺没挑干净?”   这活儿今天被长孙无妄承办。   闻言男人手上一顿,筷子又在碟子上挑好的鱼肉翻了翻。   长孙蛮摇摇头,她站起来,小裙子上的绣花一抖一抖。   “不,我只是想起来,如此良辰美景,咱们还缺一样东西!”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良辰美景”此等浑词。   萧望舒眉毛皱了皱,按下不提:“还缺什么?”   “还缺——酒!”   长孙蛮再拍桌案,豪情万丈:“美酒!咱们今晚一定要上美酒!”   俗话酒后吐真言,她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误会解不开了。   她丘比蛮今天就撂话在这儿了,你俩必须给我解!   萧望舒眼角狠狠一抽。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抬起手就想抽抽那个左右摇晃的屁股。   但很快,有人拦住了她。   长孙无妄朝她微微摇头,眼里写满了不赞同。   对此,萧望舒别过眼,另一只手也招呼上来。她今天必须要抽她一顿,再好好问问,那个“良辰美景”是从哪里看得浑话!   这段时日真是太松懈了!看看这人儿嘴里在说些什么!   今天要不是生辰,早在长孙蛮说些浑话时,萧望舒就出声罚过了。   忍到现在,实在不能再忍!   长孙无妄叹口气。他飞快站起身,轻而易举地按住她另一只手。   长孙蛮疑惑地看着他,小脸儿犹带欢快。   “阿爹,你站起来作甚?”   “坐久了,活动活动。”   “可是……阿娘身后是花瓶,你如果要活动活动,那得小心一点。”长孙蛮苦口婆心叮嘱她爹,“千万不要打碎了,里面的花是阿娘才插上的。”   长孙无妄面不改色应下。   随后,在小姑娘一脸期待中,他传声道:“来人,上酒。再把果子蜜端上来。”   他低眼看着萧望舒发顶,眼风扫了扫长孙蛮,也不知是在安抚谁:“今日阿蛮生辰,允许你喝一点果子蜜。但不许贪杯,小心夜里牙疼。”   长孙蛮连连点头:“我肯定不会多喝。就吃一点点。”   事情走到这一步,按理说应该可以顺理成章了。   可她爹娘倒上美酒,谁也没动一口。   就长孙蛮一个人喝得欢快。   啊这……   眼看她娘脸色愈来愈沉,长孙蛮识相的放下杯子。   她想了想,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呀。花糕一吃完,席一散,她爹估计又要去前院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放不开,那就来一把坦白局好了!   误会要解开,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嘛!   长孙蛮舔舔嘴唇上的果子蜜,甜甜问:“阿娘,阿爹,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她娘不是很想搭理她,只是抽出丝绢,给她擦了擦嘴巴。   她爹好脾气地接下话:“阿蛮想玩什么?”   “真心话!”   “这是什么?”她爹来了乐趣。   长孙蛮忍不住再舔舔唇,道:“就是我们可以问咱们仨任何一人一个问题,被提问的人要如实回答,一旦回答,提问者就要自罚一杯。如果回答不上,被提问者可以选择喝酒不答,但绝对绝对不能撒谎。当然啦,游戏过程中,回答都要讲良心……不对,应该说以至亲立誓绝对是真话。”   让反派讲良心……还是想想就好。   她眨巴眨巴大眼,笑得一脸纯真,“所以阿爹阿娘,我这么可爱,你们一定舍不得撒谎吧。”   她爹一言否决:“不行,这种玩法闻所未闻。阿蛮你今日生辰,更不可以此冒险……”   “可以。”她娘淡淡说。   长孙无妄顿住话。   萧望舒眸色平静,“你不放心可以不参与。”   到底是公主娘见多识广,可能皇室更荒诞无稽的玩法她都见过。对于长孙蛮提出的这个游戏,她并没有多余异样。   相反,她娘极快地进入角色。   萧望舒举起一杯酒,双眸盯着长孙蛮:“‘良辰美景’这词你是从哪儿看到的?你之前喝过酒吗?什么时候?谁带你喝的酒?你别告诉我你没喝过,不然你找我要什么酒?”   “……?”   长孙蛮目瞪口呆。   不是,这游戏不是为你俩设置的吗??   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 第58章 花朝   长孙蛮往后退了一步。   她咽口唾沫,指着萧望舒手里那杯酒,艰难出声:“阿娘,你问了多少问题,就要喝多少杯酒。”   萧望舒微挑眉梢。她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又倒了一杯,道:“你只管放心答来。问题有多少个,我自当喝多少杯。”   长孙蛮哭丧着脸,嚎道:“娘——”   奈何她娘丝毫不见动容。   萧望舒点点桌案,细白的指腹如美玉。她一言定音:“现在,告诉我。”   长孙蛮瞬间扑进她爹怀里。   小脸儿埋得干净,绝不让人窥得一丝一毫的缝隙。只听得小姑娘闷着声音说:“阿爹救我。”   长孙无妄安抚般拍拍她背。   他眼一掀,发现萧望舒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手里的那杯酒也放在桌上。   看样子是生气了。   同年少不一样,这么多年来,萧望舒越发喜行不言色。往往最平静时便是她盛怒之初。   他俯低身,轻而易举地把小姑娘从怀里拖出来。   长孙蛮抬起头,脸上犹带不解。   长孙无妄唇边含着一抹微笑。   他怜爱似的摸摸她头,低哄道:“游戏才刚刚开始,阿蛮怎么就临阵脱逃了?”   “阿娘没在玩游戏。阿娘是想趁机盘问我!”她撅撅嘴。   “但阿蛮并没有说不能问什么。你看,你娘已经喝了酒了,你若是不回答一二,岂不是乱了规矩?”   “可是,可是……”长孙蛮还想据理力争。   老爹,游戏跟盘问根本不一样好伐。   您不能用你们反派思维荼毒我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花骨朵吧。   再说了,谁知道“良辰美景”在她娘眼里也算个浑话。   难不成要让她坦白直言这是从《牡丹亭》里听来的?   恐怕到那时候,生辰宴变鸿门宴,她的老母亲会直接暴走现场。   长孙无妄轻轻“嘘”了一声。   他靠在长孙蛮耳旁,轻声说:“你再不听话,你娘就要生气了。你想想,你娘好不容易养好身体,她又上了年纪,最是经不住你这般气的。”   “……???”   大哥,你认真的吗??到底是谁让她气这么多年???   为什么要甩锅给我??我看起来很像背锅侠吗??   长孙蛮瞬间倒戈阵营。   她一把推开她爹,大声哔哔:“胡说!我娘才不老呢!她还年轻!她永远十八一枝花!”   男人身子一僵。   他下意识抬眼看向萧望舒,脱口反驳道:“我没说你老。”   萧望舒眸光淡淡。   长孙无妄硬着头皮,补充两个字:“真的。”   这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她爹这么一番话提醒,长孙蛮深觉自己要出手提点提点一二。   某爹好好看看,到底是谁一直在作死!虽说是无意之事,但好歹也给她娘带了这么多年绿帽呀。   长孙蛮气运丹田,决定速推计划进度条,直接上今天的主菜。   她嘴皮子一翻,极快速地朝公主娘说道:“‘良辰美景’是从魏山扶小作文里看来的。酒也是魏山扶给我喝的。去年荷花宴我俩扯头花,他输给我一小瓶青梅酿。不过,我只喝了一口,就被小葵收去了。”   萧望舒气极反笑,“好啊。原来小葵也帮你瞒我。”   长孙蛮眼睛一转,连连摆手道:“不算不算。是我扭着她哭了许久,小葵心疼我,才勉强应下的。阿娘放心!自那以后,我绝对绝对没有再喝一口酒!”   说着,她举起手比了个四。胖乎乎的肉指头没有闭紧,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爱。   萧望舒不说话了。她沉着脸喝了好几杯酒。   自家闺女小小年纪就有当酒鬼的潜质,这个发现属实让她气得不轻。   长孙蛮瞅眼她爹,示意后者去把她娘之前撤下去的果子蜜端回来。   鉴于方才失口之言,长孙无妄现下很老实。   他摸摸鼻子,劝道:“你今晚喝得够多,不能再喝了。”   长孙蛮鼓鼓腮帮子:“可是我也有问题要问呀。不给我果子蜜,那给什么?让我喝酒也……”感受到公主娘的死亡凝视,小姑娘脆生生改了话:“也是坚决不行的!”   男人被话一噎,挥手打算让人把果子蜜送进来。   谁料,她娘冷笑一声,直接打断她爹施法。   “给她上三斤羊奶。”   “……?”   雅风等人手脚麻利,命令说下去没盏茶功夫,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充盈整个屋子。   长孙蛮迎风落泪。   萧望舒盛了一碗羊奶,推至她跟前,慢条斯理说:“羊奶也端来了。你要是能喝,咱们就继续玩。”   不就是喝奶吗?她还会怕区区羊奶吗!   革命尚未成功,丘比蛮同志绝不会轻言放弃。   她哭兮兮捧起一碗热羊奶,屏住呼吸,瓮声瓮气:“我,我还要问。”   “行。那就问。”她娘十分干脆。坦然得似乎不惧怕她提任何问题。   可惜这局她的目标不是公主娘。   长孙蛮眼巴巴看向她爹,后者头皮一紧,瞬觉大事不妙。   没等长孙无妄起身借口离去,长孙蛮就问道:“阿爹,你常不离身的那把白折扇是谁送的呀?”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寂静。   萧望舒垂眼举箸,夹了一小口花糕。   男人脸色微滞,随后是显而易见地疑惑:“上次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长孙蛮憋口气,小口小口啄着羊奶。   她又问:“可是何叔说这把扇子是别人送给你的礼物,府里入库记录就有写的。阿爹没有去看过吗?”   长孙无妄无奈。他揉了揉额角,鲜少解释道:“我也是刚回幽州府。至于你说的什么记录……阿爹平日里也有很多事要忙,还没有考虑到这儿去。”   这么一来二去,长孙无妄毫不知情这一点,可以在萧望舒面前狠狠刷波好感了。   长孙蛮又喝了一小口羊奶。   她爹这会儿也被她挑起好奇来。唤来雅风,打算仔细一问。   萧望舒却放下筷子。   她淡淡瞟了眼长孙蛮,出声阻止道:“不用唤了。”   “可阿蛮一直想知道这把扇子怎么来的。还有……你也很奇怪。”长孙无妄微微眯起眼,“要不是她提醒,我都快忘了。还有这茬事……你曾经说过不要把它拿给阿蛮。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巧,亲眼所见。”   萧望舒别过脸,不欲与他争辩。   她又拿起丝绢,为小姑娘擦了擦嘴。   她声音微缓,听出来已无之前不快:“好了,羊奶不要再喝了。今日午食你已经吃得够多了。”   长孙蛮摇头:“我还没有问完……”   “你已经问完了。”萧望舒低眼,双眸沉静,“你想告诉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些不是小姑娘该操心的事。”   “可我希望你们之间没有误会。”她脸色认真。   萧望舒不再说话。   她静了会儿,才抬手捏捏她脸。   她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依稀见得有几只彩蝶。往年的扑蝶会这会儿已经布置好了,今年可能有些不同。你去园子扑蝶吧。”   这是她娘在下逐客令了。   长孙蛮就算还有再多的话想问,也不得不咽在喉咙里。   雅风牵住她的手,往院外带去。   长孙蛮跨过门槛时,想了想还是扭过头,扬声问道:“阿爹及冠那时,听说有许多人送了礼。那阿娘送了吗?是笔墨,是香囊,还是古玩字画?”   及冠之礼……长孙无妄的记忆一瞬拉回很久。   他模模糊糊记起来,那日平就殿外,似有人拦住他,送了一个附庸风雅之物。   他少时长得挺拔端正,又喜着白衣。长安为质时,确实有不少同生误以为他是如玉公子。生得一副芝兰玉树,可少有人看到他动手茬架的凶狠模样。   萧望舒的声音清冷出尘,她很快否认了长孙蛮的幻想。   与此同时,男人轻轻一笑。   “没有。”   “送了。”   ……您俩哄小孩儿之前能学会对答案吗?   长孙蛮的问题无穷无尽。   虽然她娘说了一句“没有”,但她还想对她爹刨根问底。   老爹啊!公主娘到底送了什么才让你笑得如此荡漾! 第59章 花朝   院中曲水几折,月台重重,再往外是一座小石桥。石桥另一侧春芽吐露,繁花琳琅。间或有几株海棠树开得正好,迎风绽蕊,清香袭人。   雅风说这里名唤海棠园。   长孙蛮心里揣着事,由她牵着往树下走。小径上枝叶横生,不时刮蹭她裙摆。   没一会儿,长孙蛮就停住步子,不肯再走了。   雅风耐心蹲下身,询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我爹从来没去问过扇子的来路吗?”她突然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   雅风一愣。她琢磨两息,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是在重提旧事。   料想屋中发生了一些事,雅风斟酌说道:“君侯有经韬纬略之才,平日里外院事务繁多,甚少过问这些琐事。”   长孙蛮点点头。   看样子跟她爹说得没错。   雅风站起身,又牵起她的手,往前路引去。   “这是什么花?”   “裁玉带。一种最早开的木生芙蓉。”   “那这个呢?”她指着水瓮里一大片绿色浮藻。   雅风盯了一眼,回道:“这叫水流星,是从江南那边特意移植过来的。郡主看那些白色的小花像不像星子?因它生在水中,又如浮萍无定,宛若水中流星,江南士子们就给它取了一个这般文雅的名字。”   长孙蛮动动鼻子,空气里并没有熟悉的海棠气味儿。   她问:“这些不是西府海棠?”   雅风笑道:“自然不是。北地苦寒,西府海棠这种娇花儿是活不下去的。这些海棠树由边境园匠重新培育,色泽娇丽,更耐霜寒。只是失了海棠香艳,长安的贵人们并不喜欢。小郡主不识得也正常。”   “那它有名字吗?”   “有的,就叫北海棠。”   长孙蛮突然垂下头。   西府长安不夜城,天下十三州最集繁华奢美之处,群英愿为之逐鹿,也养出萧望舒这般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而幽州边陲,却连一株小小的海棠都不能轻易拥有。天堑鸿沟之别,难以逾越。   这一刻,长孙蛮第一次感受到,皇权末年下极度的压抑与疯狂——她爹即使坐拥雄兵百万,天下人无不忌惮,可到底出身不正,不会被世俗所承认。从始至终,幽州军所能得的,不过一句叛臣贼子四字,遗臭千古青史。   那些对司隶部虎视眈眈的四地诸侯,没有一个不被所谓“正统”压住了咽喉。   “郡主想看西府海棠吗?属下记得青州狱鸮园里有一片海棠林,您若是想看,咱们可以去……”   “没,我只是顺口一提。”长孙蛮摇摇头。她主动拉着雅风往前走:“走吧,我想去前面看看。”   路过一株海棠树时,凌空落下两三水珠。   长孙蛮似有所感,抬起头,微微一怔。   雅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目光陡然凌厉。环顾四周后,径直把目标锁定在一旁的院墙上。   “雅风,把那个取下来。”小姑娘拉了拉她袖子。   海棠树上,彩绳绑着一个物什。有枝叶阻拦,再加上日光,长孙蛮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瞧见黑乎乎的一团。   雅风抿抿唇,“郡主,此物来历不明,我们还是……”   小姑娘却没有听劝。   她捧起小裙子,就着雅风的手,顺势爬上树旁石头。   角度几经变换,长孙蛮终于瞧清了那是……一只袖弩。   她眼前一亮。指挥雅风赶紧取下来:“快,快取下来。我认得这是什么。”   雅风还有些犹豫,长孙蛮只得道明:“这是魏山扶的东西,我以前见他显摆过。他向来宝贝这个东西,如今挂在这里,定是送给我的!”   雅风依言取下袖弩。   就是不知道魏山扶是怎么把这袖弩挂在海棠树上的。   这柄袖弩通体漆黑,两侧束有牛皮革,大概是调了调位置,长孙蛮绑在手上,发现还挺合适。   她眯起一只眼睛,比比位置。这才发现少了弩箭。   “诶,他怎么没把弩箭也一并拿过来?”   雅风解释道:“可能是怕郡主伤到自己。您没有玩过这些,一不小心极有可能射伤自己。”   长孙蛮松下腕带。她爱不释手捧着袖弩来回翻看,却发现背后隐秘处刻着一个小字。   “这是什么字?”原谅她真的对小篆头疼。   雅风凑近仔细一看,“约莫是个……胥。”   “续?”长孙蛮一脸迷茫。   雅风摇摇头,知道她没听懂,细心说:“是蟹醢的意思。青州不是有一种很有名的蟹胥?就是那个胥。”   长孙蛮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代指蟹膏酱的胥。   正说着,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长孙蛮抬起头,正看见小郎君气红了脸,费力攀在墙上。   他束发的青绫垂在额前,交相辉映的还有几片绿叶。   长孙蛮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不走正门跑那上面干嘛?”   魏山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正门看那么严实,我变成蚊子也飞不进来啊。”   长孙蛮略有迷茫。她看了眼雅风,不知道院门什么时候有人守着。明明刚才她过小石桥的时候,院门也跟往常无异呀。   雅风清咳了一声,插嘴说道:“小郎君不若下来聊?”   “我下来你能保证不把我架走?”   雅风面色无异:“郡主在此,我等怎敢造次。”   魏山扶哼了一声。一个翻身,就骑坐在墙头。   他拍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孙蛮,“你今日生辰,我没别的好送,就把这个送给你吧。”   长孙蛮举起袖弩挥了挥,“可我不会用啊。”   “不会可以学。”他摆手,袖子扇落了几片树叶,随口一答,“你爹隔那么远都能破了郅支一箭,教你更是小菜一碟。”   ……就知道这狗不安好心。   长孙蛮福至心灵想通了魏山扶为什么送她一把弩箭。   这摆明了想让她也半夜起来练武啊!   “我不学!你赶紧下来,把这东西拿回去。”她仍站在石头上。   今天生辰宴,她梳了两个小圆鬏。红丝绦垂在脸庞,一摇一晃间,金流苏叮呤作响。   长孙蛮说着就要把袖弩往他腿上递。   魏山扶双手一撑,连忙从墙头跃下来。   他急声:“别啊。我都送出去了,你还给我作甚。”   “反正我不学。正好你没给箭,就当……就当我借来看看。喏,现在看完了,你收回去吧。”   魏山扶很是无奈。他从腰后掏来一个小箭袋,连同袖弩一起塞进长孙蛮怀里。   “你那么笨,要是上了箭……”眼瞅她瞪起眼睛,魏山扶停嘴,转过话题:“这是我二叔从南蛮人手里缴来的。又轻便又好使,你拿着防身用。”   “你二叔给你的,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魏山扶枕着双手,不屑道:“我一个男子汉,自有拳脚功夫。要这小玩意儿干嘛。再说了,你今年生辰我也没什么好礼,拿这个做抵,正好。”   长孙蛮狐疑盯了他好几眼,直教小郎君越来越不自在。   最后他挠挠脸,不耐烦说:“你磨叽啥啊磨叽。”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开口,小姑娘反倒松下心来。   长孙蛮把小箭袋别在腰上。   她手小,袖弩戴不好,雅风见状正要上前帮忙,却有人比她更快。   小孩子都是一日一个模样。海棠树旁的石头不算矮。临着错落日光,魏山扶微微垂头,替她绑带,却将将能与站在石头上的小姑娘齐高。   父母都是不逊常人的好颜色,两人站在一起,难免教人称一句金童玉女。   雅风暗自摇头。可惜……   收整完毕,魏山扶开始指导她如何开出第一箭。   长孙蛮向来不喜欢上课,这次也不例外。   学着学着,她突然问了一句:“那个’胥’是什么意思?”   魏山扶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长孙蛮只得再重复一遍。   魏狗却突然结结巴巴两句:“能、能有什么意思。她不是给你解释了……是蟹醢的意思。”   长孙蛮理所当然地应道:“我知道呀。我是想问,为什么你二叔送给你的弩箭上会刻这个字。”   “……”   魏狗忍了忍,低下头小声哔哔。   长孙蛮没听清:“啥?你刚说啥来着?”   “没说啥。”   小郎君立在石头下,伸出手作势抱她,“你赶紧的,我抱你下来。”   “不说清楚不下去。”   魏山扶抬头看她,眼里很是无奈。   他本来也打算要把这个字抹掉,但一想到她不学无术,许是不知深意,遂也就作罢。谁知道长孙蛮是不学无术,但十分精通吃喝玩乐。她认不得’胥’字,却听过青州蟹胥的名号。   其实魏山扶这般举措,已经让长孙蛮猜到一二。   但她仍做无知,强忍着笑意,想诱他亲口承认。   片刻。   魏山扶无奈道:“胥,是我的小字。我幼时喜食蟹醢,我母亲常唤我胥郎。”   “所以,你叫阿胥。”   她站在石头上,眼似弯月,俯着身笑意盈盈。   魏山扶微微一怔。   似是反应过来,他垂下眼,轻笑道:“是。我叫阿胥,你叫阿蛮。”   ……   小姑娘一出去,人也走了大半。   院子里寂静下来,流水潺潺,檐角飞鸟轻旋,似做翱翔之势。   萧望舒与长孙无妄坐在案前,一同望向远处光景,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平静。   这时,天际南雁徘徊,鸣声雍雍。   长孙无妄突然斟酒一杯。   他摩挲杯沿,似无意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魏家那小子?”   昨日雅风从内院过来,说起萧望舒看到俩小孩相处甚密,似是隐有不快。   长孙无妄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有些惊讶。魏氏乃鼎盛军阀,自雍帝始历经四朝,比之林家气焰更盛。按常理来说,魏家愿意亲近公主府,萧望舒应该会很乐意。   萧望舒收回远眺目光。她垂眼,看见他手中那杯微微晃荡的酒。   察觉到她的视线,长孙无妄玩味似的笑了笑。   他眉梢轻挑:“阿蛮虽然出去了,但这游戏应该还作数?”   萧望舒移开眼,看向天边渐行渐远的雁群。   过了会儿,她淡淡开了口:“魏家是把足够锋利的戟。魏山扶小小年纪,已有惊世之才,的确不错。对于公主府来说,他们都很好。”   男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他放下酒杯,举止慵懒随意,“可他们都不适合阿蛮。”   雁声只余袅袅之音。   萧望舒仍盯着天际一点,目光悠远:“他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魏氏嫡长孙,澄思渺虑,颖悟绝伦。再过十年,世间只怕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她顿了顿。再开口,声音轻了许多,像一阵风逝过。   萧望舒轻轻呢喃:“阿蛮……降不住他。”   长孙无妄笑了一声。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最后一句话。若是听清了,又是否想起了什么少年旧事。   萧望舒自知失言。她眼一垂,眉目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他看着她,手中酒杯越过桌案,看似举杯自饮,又似在为她送酒。   他轻轻慢慢道:“司青衡的下落,你猜出来在哪儿了?”   萧望舒定定看着他。   良久。   她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便是不回答了。   即使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结果,并且还亲手斟满送到人门前,长孙无妄的笑意还是一顿。   他知道,当多年前选择回到幽州时,萧望舒就不会再信他了。   男人松开手。   那瓶酒无人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连天色也慢慢暗下来,黄昏四合,水边飞落几只戏水鸟儿。   长孙无妄兀自倒下一杯酒。   他慢条斯理推给萧望舒,后者看着他,似有不解。   他散漫一笑:“我问了这么多,你不问吗?”   萧望舒并没有接过这杯酒。她似乎连提问的兴趣也没有。   她正过身子,视线落在那几只水鸟。   没过多久,鸟儿也飞走了。   到这时,日薄西山,的确到了宴尽人散的时辰。   至多今夜,毕显便会被王野带回。他们夫妻离心数年,谁也无法判定明日之后,这份维持不久的平静是崩塌是延续。   这一点,她清楚,他也心知肚明。   长孙无妄端起那杯闲置已久的酒。   她站起身,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你信我吗?”   萧望舒没有回答。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又一步步涉上月台。   长孙无妄自嘲一笑。   他眼珠未动,紧紧盯着那道背影。眼尾有些热,更有些红。   想极力掩饰住声音颤抖,也崩于开口的一刹。   他扬声道:“萧望舒,你从不信我。”   只这一声,她突然停住了步子。   萧望舒站在圆月高台上,乌发飞扬。   良久,她转过身,一双眼睛隐在水滨雾气,朦朦胧胧。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并不在这一水一台中。   多年来像隔着万水千山,那般模糊不清,谁也看不透谁。   她慢慢往回走。   男人缓缓收紧手心,却不敢用力。他怕掌中杯碎,亦怕惊醒了这场并不真实的梦。   直至她停在跟前。   萧望舒伸出手。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指头。   “是我为人卑劣,择你为婿。”   “是我精于算计,怀下幽州子息。”   “是我寡恩薄幸,负你又杀你。”   她一字一句道:“是,我不信你。”   没了束缚,那杯酒怦然坠地。   “你说谎。”他盯着她。眼睫微微湿润。   萧望舒同样也在看他。   长孙无妄的眼珠很黑,纯粹如空蒙黑夜,这在不夜之城长安里很少见。少见到年少时的萧望舒一眼愣怔,有意无意地窥伺打量,或作偶遇,或作凑巧,直到司青衡回京后一语道破少女情怀。   “酒洒了。”   萧望舒颤了颤眼。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拎起酒盅,倒满一杯酒。   “酒洒作废。”她又重复道。   长孙无妄瞬间拉住她手臂。   他似不相信,濡湿的眼尾犹带一点红,衬在雪白肌肤上。完全看不出之前戾气横生的杀神模样。   男人轻轻开口:“你……说谎了。”   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力道,手心抓得极紧。   长孙无妄听懂了她言下之意。   从少年定情成婚,到怀有身孕,再到他欲带她离开长安……萧望舒信过他。   萧望舒低眼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她一口饮尽这杯酒。玉杯倒转,再无他物垂落。   “长孙时,这是最后一次。”   我信你。 第60章 花朝   夜。幽州府地牢。   数人穿梭在阴暗地底,其中押解一名赤红袍的中年男子。   他须发凌乱,眼上蒙着厚实黑布,长髯颤抖,嘴里不时发出怒骂:“到底是谁!竟敢私自劫持一州刺史!我乃朝廷亲封命臣,尔等无知狂悖之徒,还不速速为我松绑!”   何错抱剑倚在不远处,等瞧见公主府亲卫把人推搡进去后,他眼风一扫,立时有死士上前锁上地牢。   余下几名亲卫守在一旁。两方势力相见,别扭盯了好几眼,终忍了忍没说话。   王野带人步出地牢。   他低声对何错道:“殿下打算亲审此人。在此之前,谁都不许靠近分毫。”   何错眼皮子一撩,挥手让部下退后。   显然是得了长孙无妄的命令。   他轻哼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吐出两个字:“了解。”   长公主萧望舒疑心深重,她要求无人接近,那就是一只蚊子也不能靠近。不然他家君侯也不会任人逍遥并州,等公主府的人亲去抓回。   按军师许倦的话来说,幽州袖手旁观,便是对公主府最好的交待。   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毕显身为并州刺史,到底是天子钦定的地方大臣。幽州就算有再强军力,无诏无谕,出师无名。不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圈禁一州重臣。   而公主府就不一样了。   多年来,长公主萧望舒权势滔天,把持朝政,弹压四地诸侯,天下属臣谈之色变。可以说天子无实权,公主府的谕令十三州莫敢不从。   幽州能这么轻易答应,王野倒是有些奇怪。他多看了一眼何错,侧身又命两名亲卫留下,守在大门口。   如此谨慎,惹得何错不免冷笑一声。   该不该说不愧是公主府麾下鹰犬。行事做派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何错不做停留,领人去往前院。王野面不改色出了地牢。   ……   萧望舒随王野进入地牢。   只她刚进去五六步,大门口阴影处转出几人。   何错低头,朝男人轻声说道:“毕显正在牢中。他被人蒙住了眼睛,看样子这一路并不知道是公主府的人。”   月色清幽,如泉下流动的活水。慢慢地,照见男人雪白的颔尖。   他没有答话,反而抬起头望了一眼空中圆月。   像是在等谁。   不一会儿,有人从廊下走来,脚步声又轻又急。   长孙无妄转过身,脸色暴露在月光下。   “周殷。”他唤道。   那人应道:“君侯,东西已经送到了。”   他眉心有些皱,问:“可还入眼?”   薛周殷露出一个浅笑,柔和了周身煞气。   他看似心情不错,点点头:“小郡主说她很喜欢。她心疼我夜里来送东西,还亲自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听闻此言,长孙无妄眉目微松。   他轻慢笑了两声:“喜欢就好。我还在想年年都送此物,她怕是看腻了。”   薛周殷倒有不解:“君侯为何不在白日相送?幸得我脚程快,再晚些郡主就要歇下了。”   何错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扯了扯薛周殷衣服,磨着牙低声说:“当着长公主的面送,你还嫌不够乱呐。”   薛周殷总算意识到自家君侯临走前嘱咐东西不能被公主府的人看见。   其实今日看见倒没什么。   毕竟小郡主就在眼前,君侯作为亲爹刻几个闺女模样的小人儿也无可厚非。就算觉得小人儿神态逼真,也可以说是君侯手艺卓绝。   怕就怕在小郡主看腻了,当着长公主的面提一句’年年复此物’——   毕竟谁能想到,多年前放在长安的幽州探子正事不干,每天就琢磨着怎么悄咪咪蹲上公主府府梁,描画小郡主玩乐神态,好送回去给他们不安于养伤的主公宽心。   早些年,能蹲上房梁的机会不多,运回幽州的画轴少之又少。那会儿长孙无妄不单刻小人儿,还雕小老虎、小玉狼。等到了长孙蛮生辰时,那一车车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入公主府,无人在意几箱子的奇状木石,亦难以发现混在其中活灵活现的襁褓小人儿。   不过打从长孙蛮去平就殿进学后,描画的机会瞬间拔高。甚至有时候’路见不平’,探子们暗中帮衬小郡主打遍平就殿,再无敌手。幽州送来的生辰礼也愈发多样。   那些木石小人儿雕着长孙蛮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或爬树,或摸鱼,或愁眉课业,或伏睡花台。一日是戴着紫鹃花儿,一日是梳着双髫髻,一会儿窝在榻上犯懒赖床,一会儿又踩着小胡床活蹦乱跳。   总而言之,萧望舒要是察觉出这几年被幽州窥伺……那可要老命了。   ……   当年幽州探子摸不进公主府,小郡主出生后又吃不进奶。幽州众人急得嘴上燎泡,把门下医士询问了个遍,好歹寻摸出一个土方。   埋伏在太医署的幽州暗棋连忙献上偏方,结果还真管用:小郡主吃得下奶了。   这一茬算是捱过去了。   幽州众人俱松口气,他们主公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照此下去,长孙蛮很有可能是长孙家最后一根独苗。   谁想到这口气松了没多久,小郡主夜夜惊梦体弱多病的消息又传了出来。   幽州府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求解无门。   幸好这个时候长孙无妄醒了。   他不顾病体,亲去冀州登门求药神医葛玄晏。   葛玄晏厌恶权利之争,尤对萧氏弄权深恶痛绝,曾立誓不出山林。要他搭救郡主之身的长孙蛮,实为难办。好在葛玄晏念两人曾有弈棋之交,松口对弈。   那会儿为问药奔波数日,又逢上倒春寒,长孙无妄愣是一声不吭,在寒潭边与这古怪老头儿弈了五局。   三胜两负,葛玄晏意犹未尽,慢吞吞道出一帖独家秘方。又说小儿先安魂,后强身。他葛玄晏不入世间,所以只给安魂的法子,要让长孙蛮身强体壮,还得他们自己温养。   于是,为了这个安魂方,长孙无妄拼着一口气,冒险回长安。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何错听过不少,但第一次见,还是在这位经验老到的神婆身上。   “贵人若求官,老婆子能通神农殿。贵人若求美姻缘,浮露寺官渡口,姻缘树上挂红绦。敢问贵人念何?”   “去一府邸,安一小儿。”   那瓶安魂方交到她手上。   神婆泰然若素地收入怀中,笑眯眯说:“小儿安魂最是好办,取一贱名压一压。猫儿、狗儿、或为奴,或为婢……”   “蛮。”男人缓缓擦去嘴边的血,轻声道:“就叫阿蛮。”   ……   萧望舒坐在玄黑大椅上。   毕显被蒙住眼睛,听见有人进来,他再次破口大骂:“竖子敢尔!我乃并州刺史毕显,无诏无谕,鼠辈岂敢动用私刑?!”   萧望舒没有搭理他。   她只是坐在对面,双眸沉沉,谁也猜不透她现在想些什么。   许久。毕显似乎也骂累了。他停下声儿,喘着粗气。   萧望舒动了动。   她轻轻叩响椅臂。   王野会意,他走上前,沉声问:“八年前并州边疆一战,刺史可还有印象?”   毕显原本还有怨气,乍听此言,他身子突然抖了抖,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他惊怒道。   “这不重要。刺史只需回答刚才的问题。”   “老夫不知道你要问什么!时间太久,老夫上了年纪,早忘了前尘往事!”   王野回看萧望舒一眼,后者仍轻轻叩着椅臂,没有发声。   看样子毕显还是个硬骨头。   王野想了想,走过来低声朝萧望舒道:“需动刑,您要不……”   萧望舒停下手。   她站起身,淡淡道:“取下蒙带。”   毕显冷哼:“还是个女子……老夫劝你早点收手!私自圈禁朝廷命臣,你该当何罪?!”   眼前黑布被人取下,昏幽的牢底映入眼帘。   毕显微微眯起眼。   过了会儿,他的视线中慢慢走入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形。   随着她愈来愈靠近烛光,自裙摆而上,纷纷从阴影中扯出,直至那张脸显露无疑。   这是——   毕显一瞬瞪大了眼睛。   他“怦”地跪倒在地,颤声:“臣、臣见过长……长公主殿下,愿、愿、”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伏低了头:“愿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一句问仪,让他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可见心里有鬼。   萧望舒伸出手,却没有扶他起身。   而是由王野递上了一把剑。   冰冷的剑尖抬起毕显的脸。   即使在烛火摇影的昏淡中,他依然能窥见她冰冷无度的双眼。   “刺史要显官威,不肯轻易吐露一二。那么,孤来问。”   萧望舒手腕一动,剑尖轻划他颔下,胡须尽断。   她道:“卫国公司震的军令,刺史可还记得?”   只这一声,毕显大骇。   他抖如筛糖,两只手微微抬起,似想拦住这柄不受控制的剑,又似在做辩解。   “殿、殿下!殿下……”剑尖停在他喉软骨上。   毕显再不敢动。   黑暗从四周如潮水般涌来,吞噬掉萧望舒的身形。   毕显只听得她慢条斯理说了一句:“你曾有一个儿子,可惜多年前死在了战场上。你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如今毕兰因已死,刺史对这人世无所挂恋,只求一死,孤能理解。”   毕显一顿。   他曾为了长子叛出幽州……这些年,兰因虽然娇惯成性,可……罪不至死啊!   几息间涕泗横流,他哭声道:“殿下!臣有罪,臣……臣知罪啊!”   那柄剑扔在地上。   萧望舒垂下广袖,遮掩住微微发抖的手。   她垂眸问:“卫国公司震之令,是什么?”   时隔多年,毕显的记忆却没有模糊。   他颓唐跪在地上,长髯上沾满草屑,“国公命我传令幽州军……从右翼绕后奇袭,呈包围之势,一举打尽匈奴大军。”   “此令可传?”她再问。   地牢中静了一静。   毕显伛偻着身,痛哭出声,“并……并未。”   “为何不传?”   “因为、因为……”他噎住声。   萧望舒暴喝:“孤问你为何不传?!”   毕显紧紧伏在地上。   他颤声:“国公威震边疆,百姓只知司家,不认长安萧天子。恰战事横起,幽州驰援,陛……先帝遣特使传一计,谓、谓之离间。特使交代,战场之上如遇国公号令幽州,此令……不传。”   司震一死,朔并二州瞬间瓦解。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建三都尉府。自此朔并兵力四散,再也不会出一个功高震主的司家军。幽州反叛之名,也会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一石三鸟,这的确会是成宗的手笔。   萧望舒背过身,缓缓走了几步。   直到玄黑大椅前,她松开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撑在椅臂上。   不动声色间,掌心的月牙印洇出血珠,一颗一颗,黑木舔舐得饱,颜色愈深。   “特使,是谁?”她问。   毕显粗粗喘息,伏在地上的额头尽是水珠。   谁也分不清那是冷汗是热泪。   他再次重重一磕,黑暗中充血的眼里恨意凛然。   “逢家主将,逢燮。” 第61章 参商   早在长孙无妄告知时,逢燮这个名字,就已经在萧望舒心头转圜百遍。   她如今再问,又求什么呢……萧望舒垂眼,摊开掌心凝涸的血。是心安抑或心死?是求得愧恨自责,还是打散她多年来的绸缪?   萧望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猜忌多疑,步步三思而动,即使是对林冰羽,她也留有一份戒心——劝他不入长安,到底是怕他与丹阳临头合谋,林家拥兵自重。   比之年少,她再无用人不疑的决断,也无当机立断的洒脱。   如同这么多年所谓的制衡之术,不过是杯弓蛇影,投鼠忌器。   萧望舒垂下手,眼里露出自嘲。   她终究跟成宗一样,身体里流着萧氏阴暗卑劣的血。   “告诉孤当年的事。孤要的,是一字不落。”   让她听一听,到底是从多久开始,她的父亲成宗就为她织下了这片天衣无缝的谎言。   毕显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当年匈奴十二部联合突袭,战线之长,横跨凉、朔、并三州。凉州有林家驻守,加之匈奴大军未在,并无担忧隐患。惟朔并二州,仅靠司家军固守,长时间抵御匈奴十二部主力军,实在吃力。先帝遂令逢家军、中央军援兵。又过了几日,才下诏命幽州出兵救援。”   “逢燮持先帝密令私会罪臣。罪臣、罪臣之子曾为救老侯爷而死,虽为幽州家臣,可、可罪臣不甘心!逢燮说此事毕,并州大权会重归我手……那场仗,司少帅被派往朔方御敌,亲领玄衡军。逢燮为做手脚,假意随中央军出征左翼狼师,实则同家臣暗走朔方搅乱司少帅作战。”   “他临走时曾交代我务必离间国公与幽州。恰逢一夜匈奴攻城,幽州援军未到,左翼尚有中央军抵御,惟右翼凶猛,司家固守三日三夜,终于得斥候报幽州军至。”   萧望舒缓缓坐在玄黑大椅上。   她盯着他,眼眸冰冷锐利。   毕显抹了抹额头的汗,再道:“可战事惨烈不等人。国公知我与幽州的关系,遂命我去传幽州军右翼奇袭的军令。主次战场相距不过一里,他先一步带人冲入主阵,诱敌深入,以待幽州军合围之势,将匈奴一网打尽……我,我带上逢燮留给我的人马,于城外半里草坡间,斩杀了两名随行的司家士兵。以、以及幽州军斥候。”   “幽州没有接到军令,国公的奇阵也失了先机。虽然幽州军后来出兵再战,但此战败势难以挽回。这一战双方死伤惨重,加之左翼中央军回防,匈奴主力军未有再进,打算退居姑衍山再做谋划。朔方那边,司少帅奇招频出,大败匈奴。敌军连夜逃走,玄衡军也一路追击回到并州。只是……”   毕显伏着腰,身影佝偻,似背了万千亡魂。   “只是有逢燮在,司少帅是回不了并州城的。为稳军心,国公重伤的消息并没有及时传出。逢燮带两三轻骑,假做回防路上的偶遇,无意间透露匈奴在阵前百般凌辱国公。司少帅战无不胜,自然无法忍受此等折辱。果不其然,他没有再停下追击……直至,追入了瀚海。”   萧望舒没有动静。   她像是凝成了一座石像,静静端坐椅上,连裙裾也未动分毫。   说了这么多,巨大的后怕扼住他咽喉。   杀意弥漫在空中,毕显闭上了眼睛。   他艰难吐出喉间的话:“司少帅曾对逢燮透露瀚海行军路线,并托他带兵前来支援。逢燮答应追上回防的中央军即刻出兵。可谁料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杀人机会……逢燮随军回到主营,告知幽州主将薛周殷驰援瀚海。也就是那一日夜里,国公重伤不愈,勉强写下一封书信,含恨而终……至司少帅死时,短短三日,司家门庭覆灭。”   这是埋在他心底多年的秘事。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一边守着并州大权汲汲营营,一边是出落得越发美丽的女儿。毕显有愧,但不曾后悔。   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这样的选择。   大抵是知道死期将近,他跪坐在地上,沟壑深深的面容似哭似笑。   “殿下,您的权力太大啦。可即使是这样,您依然登不上皇位,先帝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您。司家没了,逢家是埋在您身边的暗棋,幽州反叛之名深入人心。您承国公教诲,自小视其为父,有他的遗命在前,您又怎么可能不相信这一切呢……”   他流出浑浊的眼泪,干裂的嘴唇渗出鲜血,“满是窟窿的并州,有多少您的探子。对,还有幽州,还有君侯。可你们都被骗了!九五之尊是蛇蝎,护主忠犬是毒虫,什么世交什么仇敌……天下的狼子野心,有哪一个不是被你们萧家人逼得!皇权没落,诸侯割据,这些只是你们自相残杀的借口!”   “王野。”她平平唤出口。   有人走进来,立在身后。   萧望舒的声音平静得宛若一滩死水:“带下去。”   王野依令行事。   他皱眉看那道孤高背影,询问:“殿下……”   她端坐在大椅上,身姿消瘦。   却未有回头。   “把灯灭了,出去。”   ……   地牢里一片漆黑。   长孙无妄停在门口。   习武之人夜视比常人好太多,即使没有烛火通幽,他也能看见她端坐在大椅上。   她背对着他,脊背笔直,像一棵永不摧折的青竹。   无声的窒息像潮水泛澜,蔓延在这方天地里。   男人停了会儿,再度抬步走进去。   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听不出半点不妥:“怎么还坐在这儿?夜深了,地里寒露湿重,咱们回去吧。”   长孙无妄不容置疑地拉住她冰凉的手。   似是这一下,萧望舒空空目光有了神色。   她眨了眨眼睛,端坐地牢良久,她指尖已然发僵。此刻蜷缩在他温热掌心里,逐渐回暖。   他放下心。指腹微移,想穿过她细指将人拉起身。   待触到血痂,男人脸色却是陡变。   “你怎么弄——”   “伤”字还未脱口,胸前不同忽视的力道迫使他忘记再说。   萧望舒抬起另一只手。   僵硬地、微微发抖地,用力扯住他衣襟。   男人顺从般垂低头。   他躬着身,眉眼低垂,敛尽锋芒桀骜,似俯首称臣。   一呼一吸间。   她微抬下巴,冰凉的唇贴在他嘴角。   只一停顿,长孙无妄眼眸幽深,像黑夜里亟待捕食的狼。   他叼起猎物,瞬息间反客为主。   这是一场殊死相搏。   他们是永不会交付刀柄的夫妻,他们没有琴瑟之乐,从无眉案相庄。   他们苛求至极,自负至极,难以容忍微末异心。   她步步为营,他攻城略地。   他们是世所皆知劲敌、是至亲至疏夫妻。   这场角逐她和他抵足厮磨。   似猎手亦似猎物。谁也分不清谁是搁浅之鱼,谁在拼力翕张。   似乎多年来的恼恨、猜疑、怨怼、憎恶,在这一刻都化做极尽疯狂的吻。   直到咸湿浸透唇舌,滚烫烫的,灼热得让长孙无妄微微一怔。   他停下攻势,发红的眼底一片昏聩。   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判断——这是泪水。   长孙无妄几乎是一瞬间丢盔弃甲。   萧望舒很少落泪。   无论是到如何险境,无论是有多么愤怒无助,她不会轻易在他面前暴露软弱。   顷刻潮落,退却的海域恢复清明。   他低下头。   本能地、温柔地吻去她泪珠。   萧望舒的眼泪却愈发汹涌。一串接一串,于无声中,打湿了她的脸庞。   黑暗中一声叹息消弭。   他攥紧掌心那只温凉的手。   臂弯微一用力,将她从椅子上拉起身,揽入怀中。   “玄玄。”他抚在她后颈,指腹摩挲。   长孙无妄没有再开口。   他太清楚也太明白,这片漆黑地牢是萧望舒留给自己近乎发泄地一切。   她不愿说破,他亦不会点破。   半晌。   萧望舒的声音犹带嘶哑。   “我要去青州……找阿衡。”她难以克制抽噎。   月光追上了暗影,地牢中清光徘徊。   他低头,吻了吻她濡湿侧脸。   “好。”   ……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统共过了这么多个生日,长孙蛮第一次发现,生日愿望似乎有一点点用处。   具体可见——她爹娘之间像春日销雪,一夜之间迅速破冰。   自诩爱神丘比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就连魏山扶蹲院墙上观察好几日,也不得不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长孙蛮心中惭愧,几度推辞,勉勉强强虚心接受。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悄悄咪咪搞了什么小动作?”   “啥玩意?我是那种悄悄咪咪搞小动作的人吗?”   魏狗盯她好几眼,实诚点头:“是。”   长孙蛮气得在院墙底下哇哇大叫。   虽然不知道雅风她们为什么不让魏山扶进院,但长孙蛮大致可以猜出:绝壁是他太狗了。   她爹平生就不大喜欢狗,估摸着原因跟某位叔叔脱不了关系。   听说以前侯府还不允许狗狗入内呢。   至于为什么说是以前……长孙蛮瞪着魏山扶,叉腰:“你麻溜下来!”   魏狗挪挪屁股,老实巴交:“我不。”   “……你信不信我瞄你。”她撩开袖子,作势要上弩箭。   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手上路。   魏山扶吓得立刻翻身下墙。   他举起双手,以示投降:“我我我错了!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长孙蛮危险地眯起眼,手腕袖弩一摇一晃。   魏狗夹紧尾巴,再度告饶:“我以后绝对绝对不质疑你的人品!真的!我以人格做担保!”   长孙蛮好意纠正他:“是狗格。”   “……昂?”   雅风的声音又在呼唤。魏山扶撇撇嘴,上前替她上好弩箭。   他垂着眼睫,玉白脸上留下阴影,又密又长。   “喏,你看,从这里穿进去,箭就上好了。”他调开扳扣,捉住她的手往远处瞄去,“眼睛盯这里……对,这个位置。”   长孙蛮顺着他的话,一只眼睛盯住那个小凹槽。   再往前,似有一道模糊寻来的身影。   “诶,那是……”   她话没说完,被握住的手随魏山扶力道往下一按。   一支破云弩箭电射而去。   “嗖——”   雅风凌空翻身,再停下,二指间夹住一只小巧弩箭。   长孙蛮一颗心如过云霄。   她气得从小郎君怀里退出,抬腿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魏山扶躲得快,声儿里却带着笑:“我教你用袖弩,你却恩将仇报……阿蛮,你可真不厚道。”   长孙蛮差点气成河豚。   她跑去雅风那里,仔仔细细拉住她看了看,确认无伤后才松了口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雅风连连摆手:“郡主放心,一只弩箭罢了。属下要是这点功夫都没有……”   那方,小郎君慢悠悠接道:“要是躲不过去,她还能留你身边?”   长孙蛮扭过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又爬上了院墙。   魏山扶骑在墙头,朝雅风一笑。   他舔了舔唇,精致眉眼里藏了不少轻狂。   雅风暗自叹气。   小郡主或许察觉不出这般撒气,可深知前因后果的她却清楚得很。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看好郡主。   她拉过长孙蛮,两人慢慢往回走。   雅风斟酌一会儿,轻声道:“郡主,接下来几日我们就待在院子里,好不好?”   长孙蛮不解。她这段时间也没去哪儿呀,除了无事往前院跑了跑,去看魏山扶打拳。   雅风缓缓解释道:“君侯和夫人刚刚出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属下等人照看好您。”   长孙蛮这时还没有反应出有什么不对。   她点点头,应着:“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阿娘不在,那午食我可以和阿胥一起吃吗?等晚上我再回院里。”   雅风停下步子。   这一次,她说得更细致些:“君侯他们是去青州办事了。可能会耽搁些时日。夫人交代,这些日子里要督促您完成落下的课业。从明日起,许军师会来院里给您授课。”   “…………?”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见人呆在原地,迟迟没应话。   雅风着急:“郡主,您怎么了?”   “我,我很好。”   “可、额……您确定?”   长孙蛮抹抹眼泪花。   完了完了,芭比Q了。到底是她爹娘先横着回来,还是她先猝死在课业前……   在还没想通这个命题的结果前,闻风而动的魏狗给出了答案。   他咬着一根青草,不假思索道:“跑啊。”   “跑、跑?”   长孙蛮有些愣。   魏山扶睨着她,懒洋洋说:“你不跟过去当他们的小棉袄和事佬,待在这里跟那老头儿学什么九章算术?你想想,你爹娘脾气都大,别看他们这两天和和气气的,这一路上能出的乱子多了去了,要是碰上个什么事儿……嘶。”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长孙蛮惴惴不安。   她问:“可你也说了路上乱子多。我跑去要是遇上什么,这不是给我爹娘招麻烦吗?”   “嘿,你怕什么。这不是有我吗?”   他从假山上翻身坐起,青绫随着乌发落在肩上。   魏山扶比划两招拳风,哼笑道:“怎么样?不是我说,我现在可是一日千里。再说了,咱们就出去租个马车,从幽州到青州就只有一条大路,怎么着也能追上你爹娘。这计划绝无遗漏,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魏山扶给的光环太过强烈,长孙蛮愣是点了点头。   杰克苏无往不胜,这次也一样。   他们如有欧皇降临,开挂般避过侯府守卫,从内院到外院,从外院到府门。   然后——   好运如泄了气的皮球,“噗”地一声,无影无踪。   长孙蛮看着马车里突然蹿出的面具人,吓得扯了个嗝儿。   魏山扶:“……。”   面具人一身青衣,乌发高束。   他半蹲在车座上,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有些闷闷的哑。   “两个小叫花子坐这么好的马车,不怕路上劫匪?”   长孙蛮一噎。   她心虚地看眼魏山扶,后者摸摸鼻尖,一点也不想承认穿得破烂些是他提出的高招。   面具人颇为嫌弃地拎起长孙蛮袖子。   他打量两人,慢吞吞道:“下人的小孩儿?细皮嫩肉,你们爹娘养的不错。怎么样,从幽州侯府跑出来好玩吗?”   这是——   长孙蛮眼里惊惧。   魏山扶脸色一变,他一把拉过长孙蛮。   满脸警惕:“是你在暗中帮助我们?”   面具人放下一只腿,吊儿郎当坐下来。   他点点头,好整以暇道:“看样子读过书。知恩图报这个美德听过吗?我不要求你们做什么,只需要给我说说最近侯府来了什么人。”   说着,他轻而易举把小姑娘从魏山扶手上夺过来。   他抱着她,笑声:“小妹妹,来给哥哥说说。”   哪料,魏山扶突然一拳砸了过来。   虎虎生威,直逼面具人松开长孙蛮。   “大叔,知道装嫩犯法,骗小孩儿遭雷劈吗。”   魏山扶冷笑:“我,她哥。” 第62章 参商   狭小的马车里,两人毫无顾忌地过起招来。   车夫似乎也被动了手脚。   这辆马车没有停下,反而速度平缓地继续行驶。从外看,丝毫看不出半点异常。   小姑娘在中间左摇右晃,一会儿被面具人牵住手,一会儿又被魏山扶扯过衣袖。   长孙蛮正打算扳开袖弩,魏狗一记铁砂掌钳住她手腕,力拔山兮……把人又拖了过去。   长孙蛮选择躺平放弃。   怪不得人家能当杰克苏呢。   这才在她爹手下练了几天呀,人家就能活学活用,拳拳生猛。跟当初在衡山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只是到底年纪小,魏狗渐有力竭之势。   面具人仍然单手操作,丝毫不慌。   他腕骨灵活倒翻,顺着魏山扶的手往上一模,后者手臂一麻,顿时卸下力来。   与此同时,面具人打出一记拳风,比之小郎君之前的招式更加迅猛。   长孙蛮惊声:“阿胥!”   那道拳生生停在魏山扶面门前。   面具人轻轻慢慢笑了一声,“你叫阿胥?刚刚那套拳打得不错,是个练武的料。你从几岁练得,练了几年了?”   魏山扶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抬起手,警惕万分地盯着他。   面具人继续说道:“你看,我用一只手你都打不赢我。你如果想要活命,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膝头点了点,“当然,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可以成全你。”   魏山扶眯起眼。   他注意到这个人的手很粗糙,特别是虎口那层厚茧,这是常年惯握刀剑才会留下的。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魏山扶沉着声回到:“七岁习武。至今两三年。”   这是实话。刚刚一番过招,他已经被试探出深浅。   哪料面具人突然发难。   他一把拉过小姑娘,扶住她腋窝,把她放在膝头安坐。   “你!”魏山扶下意识想把人拽回来。   半路手臂一麻,他又被人打了麻穴。   “陪你们闹了一阵也够了。小兄弟,我看你这妹妹生得模样甚好,家里一定是宠得不行。”他搂着长孙蛮,话里意味深长,“可惜我那儿只有一个弟弟,他跟你差不多大,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娃娃。你说我如果把她带走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瑟瑟发抖。   她就知道跟男主沾边的剧情不是在KO人就是在寻找KO对象的路上。   光出个门租个车就被掳了这河狸吗?这根本不河狸啊。   而且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怪叔叔。   长孙蛮被他抱在怀里,清楚感觉到身后胸膛坚硬如铁——谁平时没事还穿个贴身软甲啊摔!   她颤颤巍巍抬起头,盯了一眼那张十分滑稽的面具。   遂又默默低下头。   ……咱换个霸气威武一点的面具撑撑场面好吗。   实在不行蒙面也成啊。   为什么要选择戴庙会上跳大神的娃娃头。   长孙蛮不能理解。   这时,魏山扶握紧拳,眼神凶恶:“你敢!”   “我当然不敢。我只想知道侯府来了什么人。”   面具人把长孙蛮挪了个位置。   接着,他翘起二郎腿,姿态随意从容,丝毫不介意魏山扶再有其他动作。   ……   说来也巧。   他今天刚到幽州府,正打算好好观望观望。没想到蹲树上一瞄,就瞄到两个小身影在外院躲来躲去。   他们这种躲猫猫小孩儿过家家般,技术实在拙劣,看样子平时是个不怎么闹学堂的乖孩子。   彼时面具人蹲在树枝上,小石子儿唰唰齐发,声东击西的招数玩得不亦乐乎。   这小子也确实机灵,逮着机会就往外跑,有两把刷子。   就是不知道是幽州府里哪个管事的孩子。看衣着也算不上穷苦,特别是这小姑娘,眼睛太干净,一看就知没吃过苦头。   ……   魏山扶抿唇。   他手上的劲儿松了又紧,一双眼睛逡巡着面前这个不怀好意的人。   待触及到小姑娘微微发白的脸,他心里的气劲儿一松。   魏山扶第一次清楚认知到,他还太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保护同伴。   他只是一个刚刚十岁的半大孩子。   他卸下力气,微微垂下脑袋。   密密的眼睫耷拉下来,“前段时间府里确实来了人。”   长孙蛮眨眨眼。她没想到魏山扶这么快就妥协了。   她蹬蹬双腿,在面具人手上挣扎起来,并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魏山扶站在原地未动。   他瞪了一眼小姑娘,让她安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青年相信都是真话。他,在害怕——   “那些人直接就到内院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去那里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来了什么人。”   “唔。”面具人点点头,像认可了这套说辞,“小孩子,进不去侯府后院……你这么说似乎没有问题。”   魏山扶收紧掌心。   下一刻,面具人却突然卡住长孙蛮的脖子。   他声音有些冷:“你继续编。让我看看你妹妹的命有多长。”   “不要!——”魏山扶伸出手去夺人。   后者却闪得更快。   他身影如魅,一脚便将小郎君蹬在车厢上。   面具人微俯下身。   天光忽暗,似是马车在越过山林。   那个凑得极尽的娃娃头再无滑稽之色,只剩下阴冷诡谲。   他踩着魏山扶胸口,低声:“本不打算毁了你根基。可惜……”   话音微顿,他转了转脖子,双眼小洞似在盯着长孙蛮。   窒息偷走了她所有的呼吸。   长孙蛮涨红了脸,一双鹿眼难受得瞪得极大。   她本能地疯狂踢腿,小手发抖,想要去寻摸袖弩。   却被人一掌挥下。   “袖弩?”他低眼看了下摔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带了点疑惑。显然对这件做工精巧的战利品有些眼熟。   长孙蛮脖间的手微松了松。   她费劲扒拉着,生疼的喉咙咳起来,惊天动地。   魏山扶嘶声:“你放了她,我告诉你!”   “不不不。我很讨厌别人骗我。”他腿势未收,就着劲道再往下踩了踩,“你已经失去了谈判的资格。”   伟人总说,绝望中的爆发不容小觑。   长孙蛮使劲扑腾,如被人打捞上岸还不死心的鱼。她要是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爹娘会因此事受到怎样的打击。   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他们握手言和,怎么可以就这样没出息的死掉!   “不、不……要。”   她捶打那只手,乌黑双眼蓄起泪来。像只呜咽受伤的小兽。   这般神态让面具人微微一愣。   也就是这一瞬间。   魏山扶锁住他脚踝,蓄力成爪,狠狠往外一拧。   一声清脆骨臼,面具人腿一松,威压在他胸前的力道退去。   长孙蛮失了桎梏,满身凌乱的摔落在魏山扶怀中。   他紧紧搂着她,缓缓往后靠近车门。   眼眸狠厉,如同恶犬护食。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孩子发出的目光。   面具人没有选择立刻把人抓回去。   而是倚着车厢,支起那条受伤的腿,长指顺着经脉往下一按。   “噼啪”声响,从膝盖一路顺到脚踝。   他慢条斯理扭正骨头,姿势别扭怪异,浑不在意正骨之痛。   魏山扶的心极度下沉。   小姑娘昏在他怀里喘着粗气。他们依偎在角落,像陷入泥潭的困兽。   面具人缓缓走过来。   仍是闲云漫步地姿态,丝毫不见片刻前才被扭了骨头。   马车依然在往前奔波,从不远处渐渐传来不甚熟悉的声音。   这是……海浪滔声。   恐惧终于漫上魏山扶心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痛恨自己的轻狂自大。   他不该拉长孙蛮出府。   面对强大的敌人,在男儿黄金膝与长孙蛮性命之间,魏山扶清楚自己的选择——   他垂眼,“怦”地一声跪在那人面前。   “我不会再骗你。我会告诉你侯府的一切,你还可以杀了我……”   他抿紧唇,再开口:“求你,放过她。”   面具人停住了步子。   不过不是因为魏山扶。   他俯下身,阴影如黑云压顶,瞬间笼罩住两人。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眯起来,似想竭力看透——   小姑娘颈间滑落出来的小小银鸟儿。   ……   长孙蛮失踪的消息传到路上时,萧望舒几乎要站立不住。   她勉强撑住身,眼前阵阵发白。   长孙无妄气得一鞭子抽在地上。   他攥紧薛周殷的领口,喝道:“什么叫人不在了!幽州府几百死士连她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薛周殷垂低头,满面愧责:“末将、末将抽调了府内人手,去巡察军营众将,故而府内看守不力……魏小郎君同郡主一起消失,雅风察觉出不对,我等匆匆赶回,可、可已经寻不见小郡主了……”   今日他夫妻二人出行,王野何错自当随从。幽州府交给许倦与薛周殷统领,怎么看都万无一失,谁料……   萧望舒缓了缓,才勉强压住心头慌乱。   “他们二人是何时不见的?”   薛周殷愧悔难当,面对萧望舒再没有不满。   他连忙道:“应是快到午时。在此之前,小郡主在院里坐了坐,后来她说要去寻魏小郎君过来午食,雅风拦不住,只能由她去寻人。随行侍婢在小郎君屋外等了有三刻钟,见人还不出来,便催促小郡主及时回院吃食,结果……”   长孙无妄冷笑:“三刻钟,你们才察觉人不在。”   他盯眼何错,后者脖子一紧,埋低了头。   看来幽州府里的死士皮都松了。   萧望舒吩咐人取来幽州地形图。   “城内可有异常?”   薛周殷冷汗直流,埋低头:“城内……今日幽州闯入一队人马,刚刚午时换防才发现城外迷晕了几名斥候。”   萧望舒收紧手。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很难不怀疑是有人蓄意谋之。   何错递来乌金长刀。   男人扶着萧望舒,单手接刀。   他低眼看薛周殷:“城郡内的大街小巷都搜过吗?”   “是。末将已调出一营弟兄,现由许军师指挥,城内城外布下重防,绝不漏放可疑之人。”   长孙无妄和萧望舒同时蹙紧眉心。   他们的视线迅速在地形图上移转,长街、巷陌、官道、山林……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齐齐抬头,对视一眼,“不对!还有一处!”   长孙无妄上前扯住马辔,喝令薛周殷等人:“速速传令关闭南渡口!不许任何人横渡东海!”   萧望舒翻身上马。   一旦东渡过海……她难以控制住发抖的手。 第63章 参商   新鲜空气吸进去,没过一会儿,长孙蛮就恢复了神智。   视线渐渐清晰,她下意识往身下摩挲,却被人捉住了手。   “别怕。”这是魏山扶的声音。   瞳仁聚焦,长孙蛮终于看清了面前俯低身子的娃娃头。   “……”   尖叫声咽回肚里。长孙蛮牙齿打颤,本能往魏山扶怀里靠去。   wodema救老命了。   面具人站在那儿,像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长孙蛮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徘徊在她颈间,似饱含挣扎。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但紧攥成拳的手背青筋横露,呼吸声慢慢粗重,甚至在奔波不停的马车上依稀能闻。这无一不在彰显他情绪不稳,正在剧烈波动。   魏山扶搂着她,两人靠得极尽。   她听见他轻轻的气声:“戴的是什么?”   “……?”长孙蛮疑惑低眼。   她这才意识到银鸟儿从衾衣里漏了出来。   面具人在前,长孙蛮不敢多交流。   她只能小幅度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阿娘。”   魏山扶眼底一沉。看样子面具人认出这是公主府的东西。如果照此推断,他很有可能猜出长孙蛮的身份——她命休矣。   魏山扶没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长孙蛮也猜不准他突然问这个干嘛。   她蜷缩起身子,眼睛里满是警惕。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突然,面具人朝她伸出了手。   长孙蛮吓得连连往后退缩。   魏山扶见状,立刻挺身挡在她跟前。   那只手停在半空。   即使隔着滑稽面具,他的僵硬依然无处遁形。   面具人收回手。他扶住脑袋,屈指敲着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似想要忘记什么往事。   再开口,他的声音比之之前更哑。   “英儿。”面具人扬声唤道。   行驶的马车停下来。   魏山扶护住长孙蛮,两人眼睛一刻不错地紧盯车门。   下一刻,车门被人推开,探进一张黢黑带笑的脸。   长孙蛮咽口唾沫。   她实在没想到,这一路驾车的车夫居然是个孩子。   还是一个看起来跟魏山扶差不多大的孩子。   魏山扶却蓦然手心一紧。   他已经猜出来这个“英儿”就是之前面具人口中的“家里弟弟”。   从一开始,面具人或许并没有杀心,只想套出他嘴里的话。   可在他打算说谎时……面具人显然态度陡转急下。   现在,这个人是真想杀了他们。   英儿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车里情况。   他笑声道:“马上就到约定的地方,怎么这会儿停下……”   待视线一转,见到俩灰扑扑的小孩儿,英儿的声音陡然尖了许多。   他惊叫道:“姑姑!你这是做什么!”   “……姑姑?”   长孙蛮与魏山扶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怀疑。   英儿的声音够敞亮,他们应该不会听错……叭?   面具人倚窗而坐。   声音有些不耐:“赶紧把人带出去。看好。”   英儿皱紧眉,连拖带拽,一手拉一个把人带到车板上。   紧接着,他极迅速地推上车门。   似是害怕面具人临头反悔。   到这时,目瞪口呆的长孙蛮才发现车板上还坐着一个壮汉。   她不敢说话,讷讷拉了拉魏山扶袖子。后者安抚般拍拍她手,眉心拧成了疙瘩。   英儿长长松了口气。   他嘱托壮汉取来包裹中的药膏,小心翼翼挖了一点,作势要给长孙蛮上药。   魏山扶拦在身前,“你干什么?”   “上药呀。你没看见她脖子红透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魏山扶下巴一扬,意指马车里的面具人,“你姑姑可是想要杀了我们。”   英儿叹口气。   看样子不讲清楚,这位谨慎的小郎君是不会让他上药的。   他又小心翼翼把药膏抹进瓶子里。   接收到长孙蛮好奇目光,英儿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这药金贵,得现抹现用。不能放在外头干耗着。山……家里就只有一两瓶,所以用得小心些。”   这个英儿倒是个好说话的人。   长孙蛮小声接上话:“那你怎么还拿给我用……”   英儿收了笑,认真说道:“这是姑姑的意思。”   “她刚刚还想杀了我们。”   “姑姑说’看好’你们。”英儿指着魏山扶,又指向长孙蛮,“就是要照看好的意思咯。你脖子再不上点药,淤青就会很久不散的。你一个小姑娘,顶着这些伤总归不好看。”   魏山扶却对他的说辞不太认可。   他仍然挡在小姑娘身前,不让英儿靠近分毫,“你那个姑姑看起来神经兮……”   “嘘!!”英儿扑上来,一手蒙住他嘴巴。   魏山扶当机立断一拳挥出,刚要打中英儿下腹,后者灵活一转,躲了过去。   再想出拳……壮汉抓住了魏山扶的拳头。   英儿抹抹冷汗,“那啥,你能听我说完成不。”   魏山扶自知逃不出去,放下手,唇角绷得平直。   长孙蛮扯扯他袖子,小声劝道:“就听他说说吧。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英儿舒口气。   “我当然不是坏人。我姑姑也不是。只是……”   他声音低了许多,一只手点了点自己脑袋。   英儿压着声音,道:“姑姑这儿,有时候会犯毛病。虽然她不喜欢小孩子,可你们会弄成这样……保准是刺激到她了。”   “……骗她?”魏山扶脸色古怪。   英儿大惊失色,又上前捂住他嘴,连连点头:“对对对,千万别做傻事。就因为姑姑,咱们山……家里每月盘银两的时候,谁都不敢偷摸捞油。”   听起来这位姑姑不仅病得不轻,还积威甚重。   魏山扶微挑眉梢。   “她以前是被,嗯?”他隐晦一说。   英儿为难看看周遭。   魏山扶指着他手中的药瓶子:“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相信你。再不抹药……你也不敢违背你姑姑的意思吧?”   ……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英儿咬牙:“好吧。我只说给你们听。千万不能外传。”   他招手,示意三人凑近些。   等三个小脑袋拱成一圈,英儿悄声说道:“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和爷爷第一次见姑姑,是在沙盗窝里。我从来没见过像姑姑那样好看的人。那会儿我真羡慕小草能被姑姑抱在怀里,可是没过多久,姑姑昏了过去,然后就被人带走了。再然后……”   他似陷入回忆,停住了话。   长孙蛮发出灵魂一问:“你姑姑很好看吗?她为什么不换一个漂亮点的面具。”   魏山扶一言难尽。   他盯眼长孙蛮,及时问出英儿话里的漏洞:“小草呢?是一个人吗?”   英儿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当然,姑姑以前特别漂亮。你要是见过她穿嫁衣的模样,一定也忘不了。至于面具嘛,那是路过庙会随手拿的。”   “小草是和我们一起关在沙盗窝里的小妹妹。要是她还活着,应该也快十三了。”   魏山扶:“?你到底多少岁。”   “我今年十四了。”英儿摊手。   魏狗闭紧嘴不说话了。   英儿一看就知他误会了什么,“我姑姑逗你玩呢。我长得瘦弱,看起来是有些显小。”   长孙蛮踹了一脚魏山扶。   不仅如此吧……这明显一看就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造成的营养不良呀。   魏狗摸摸鼻子,哼哼:“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她被带走了然后呢。”   英儿再叹口气:“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夜里起了大火,我昏睡过去,醒来时就在家里了。爷爷说沙盗窝里的人都死掉了,是姑姑把我们带出来。姑姑从此就住在我家。不过她似乎忘记了沙盗窝里的事,爷爷也嘱咐我忘记……总而言之呢,姑姑从那时起就有些不正常。”   长孙蛮听了大半天,总结道:“所以她是因为受了刺激才……照你这样说,那沙盗窝里有谁骗了她吗?”   英儿一愣。显然这么多年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魏山扶与长孙蛮齐齐对视一眼。   这不对劲。   ……   长孙蛮到底是上了伤药。   英儿要扯衣布条包扎,被魏山扶嫌弃拦住。   他低头,一边折起袖袍,一边说道:“你别忙活了。她皮肤娇,受不住你那粗布。”   长孙蛮涨红了脸。   说得好像她有那个大病。   魏山扶撕开袖袍下的白色衾衣。   他不以为然地理了理,然后轻轻柔柔缠在小姑娘纤细脖颈上。   “啧,失算了。你脖子怎么这么细呀。”?“……难道我还能有多粗吗?”   魏狗嘀咕:“撕多了。浪费布料。”   长孙蛮气得想翻白眼。   英儿拉着马辔,叮嘱他俩坐好。   最外侧的壮汉扬起鞭子,停滞良久的马车又缓缓行驶起来。   魏山扶装作无意环视四周。发现周围尽是笔直挺拔的树木,根本没有一丝容人躲藏的地方。   一时半会儿是跑不了了。   “这是要去哪儿?”他问英儿。   “去渡口。乘船过海。”   果然跟他料想的一样。   长孙蛮趴在他耳边小声问着:“海那边是什么?”   大概是声音也不算小,英儿笑道:“海那边的东西可多啦!有大鱼,有高船,还有藏着宝藏的荒岛……”   魏山扶没理会他。   小郎君侧过脸。面对长孙蛮时,他眉间露出凝重。   “过海后……如果走得远,是扶桑、高丽倭国之地。近一些……离幽州最近的是青州。”   ……   英儿驭车不错,紧赶慢赶,好歹是在约定时辰到了渡口。   虽然不是幽州官渡南口,但那里还是停了数艘小船。船上诸人或站或倚,穿着都与面具人相差不远。   他们拱手齐声道:“当家的。”   长孙蛮满脸问号。   ……所以他们是被掳进了土匪窝吗。   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船开,长孙蛮都没琢磨出来。   说人家是土匪,可哪有土匪不占山吃粮呀,没事尽在海上漂。   可不是土匪谁会一个劲儿喊——   “当家的!这是我杀了五文钱卖回来的新鲜土豆!”一大个儿扛着两麻袋,满脸兴奋。   “当家的,我作证我作证。这次砍价绝对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当家的——快快搭把手,鱼!我的鱼!哎哟喂!”   魏山扶咂摸咂摸,“是土匪吧?是吧?”   长孙蛮捧着脸,蹲在甲板上默默摇头。   “不是?”魏狗疑惑。   “我不知道。”   “……。”   可他们到底是没能功成身退。   海浪滔滔,风中传递咸腥水味儿,号角鸣声绵长悠扬,从不远处一圈圈散开。   直至海雾中的小黑点越靠越近,一点一点,破开迷离视线。   魏山扶噌地一下站直身。   那是一艘极为高大威猛的战船。高帆远扬,庞然大物,海浪像沸水暴滚而去。   几乎是呼吸之间,逼至眼前。   小船宛若微末蝼蚁。   战船之上,一对俪影极为瞩目——   长孙无妄一眼就看见长孙蛮。   他迅速传令:“速令神机营准备。周殷,放船下海,趁乱接近他们,伺机救人!”   男人取过手边重弓,搭箭瞄向长孙蛮身后的面具人。   距离靠近,这副景象不光魏山扶看见了,船上土匪也看见了。   他们竞相站起身,摸出船底环刀。   面具人也握起一把长弓。   搭箭的姿势与长孙无妄不同,甚至说还有些怪异。   只见她右手发机,拇指扣弦,食指紧按拇指。   接着,她不紧不慢地拉弦,弓弦折出一个过于锐利的弧度。   长孙无妄微眯眼。   黑羽箭呈雷霆万钧之势电射而去。   与此同时,面具人瞬间抬起手,弓弦一松。   似是她随手一举,亦或在那一眼已经瞄准——呼吸间,这支青羽箭凌空突来,力破万钧,狠狠蹭掉黑羽箭箭尾。   青羽箭力道仍未卸掉。   它直冲长孙无妄身旁的女人射去。   这才是面具人的真正目的!   男人拔刀一砍。他厉喝道:“神机营!”   “不要!”萧望舒的命令来得更快。   长孙无妄解释:“神机营只会射杀目标,不会伤到阿蛮。”   萧望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神机营射手万里挑一,百发百中只是他们的最低要求。   但……她并不是为此阻拦。   “不,不要。不要射杀。”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长孙无妄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侧眸,看见她紧紧抓住船栏,一双手被海风冻得泛红。   “你怎么……”   萧望舒侧过脸,她脸色有些发白,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她是阿衡。你看,她搭箭的姿势是不是不对。只有阿衡会这样射箭,她总说这样更好发力。她自小教我骑射,可连我也学不会……没有人会的,没有人能学她模样。她是阿衡,是阿衡回来了。她不会伤害阿蛮的。她不会……”   男人下令的手一顿。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缘由。   “可她刚刚想杀你。”   那支青羽箭躺在脚边,被甲板上的海水染得斑驳。   萧望舒紧握栏杆的手微松。   她眼里的光慢慢寂灭。   “她恨我。”她笑起来,眼尾有些湿润,“她恨萧家人。”   司青衡存活于世,隐姓埋名七年,却不上公主府,不进长安门。   于她而言,司氏门庭再无,司家军分崩离析被迫遣散各军阀,一手带出来的玄衡军全军覆灭,而不共戴天之仇的逢家却是天下皆知公主府鹰犬。   司青衡的信仰早在倒入瀚海的那一刻起死去。   萧望舒深深吸口气:“王野,取剑来。”   “你要干什么。”长孙无妄拉住她手腕。   她拂开他的手,握起长剑。   “他们为什么没有逃,你还看不出来吗?”萧望舒踩上木箱,越过船槛,“她在等我。”   长孙无妄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轻声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对上阿衡的胜算,只有五五之数。我不能拿她们做赌注。”   “你疯了!”他紧紧攥住她手腕。   “我很清醒。我想救回我的女儿,但……”   她停在船梯上,下面是一艘停泊小船。   那只被握住的手微微颤抖。   她抬眸,越过海风浪涛,似乎目光也能破开那个滑稽可笑的面具,“阿衡不能死。你知道的,我不能再失去她,阿时。”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突发奇想,所以翻了一下评论,没翻太多,   嗯确实没有想到大家的争议挺大的,我的笔力确实不够,可能要表现的东西没有完整表达出来,也可能是人物设计之处就有问题,只是我没有意识到,嗯萧望舒并不是传统的好人坏人。她对司家的感情很深,甚至愿意为了一封信匡扶萧复。但她杀过很多人,像刘家文家等等都是她手笔。疑心重所以不会轻信别人,只对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深信不疑。我看到有很多读者质疑她为什么不相信长孙无妄,反而相信成宗和一封书信。他俩夫妻争权夺利七年,这么长时间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很难再次去相信。更别说萧是一个政客,她只会相信自己人和真实确凿的证据。成宗她一开始也不相信的,所以她派出了很多人马去并州寻这些踪迹,但有毕显在扫尾她根本查不出什么。虽然她没有放弃,但人的绝望都是会累积的,她舅舅书信也正是这个爆发点。萧很顽固,顽固的人一旦认准就很难改变,所以长孙无妄说什么她都不会轻易相信,直到她得知司青衡活。司的活其实她也是有一定戒心,但人对美好终究是怀有期盼的,所以在花朝中她放逐自己去选择相信长孙。接着见到了塔努尔见到了毕显,萧才算彻底抹去了所有疑心。   说了太多,可能也还没说清,嗯以后会尽量锻炼笔力,然后大家晚安,早睡   对复更后没有特意卡,只是每天能写多少就尽量写的,可能剧情不太连贯,我以后尽量避免,   最后就是想小声提一句,希望有时候尽量避免上帝视角看文,   大家晚安 第64章 参商   海面上涛涛浪花,无数小船争渡。   其中一艘小船处于中心,形环合之势,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船上立着四人,分别是头头面具人、撑船壮汉、以及俩被抓小孩儿。   早在看得她爹娘身影时,长孙蛮就激动地蹦了好几下。   直惹得船只摇晃,就连面具人之后射发的几支羽箭,也差点儿摸不准中心。   面具人束手,那张娃娃头对向长孙蛮。   后者察觉到一丝凉意,极有眼色地瞬间立定,安分得像个木头桩子。   也不知谁轻轻哼了一声。   长孙蛮和魏山扶凑在一起。   “我爹怎么没动静呢。”她小声说着。   “不知道。按道理来说这会儿应该放箭呀。”魏狗摸摸下巴,沉思,“你看这周边水势湍急,正好这群人下不了水。一旦放箭,他们铁定逃不了。”   “……。”   长孙蛮好心提醒:“我们也逃不了。”   魏山扶摇头,“哪儿能啊。你爹调度的肯定不是一般弓箭手。我估计战船上是军里神机营。那里面都是个顶个的神射手,眼里只有目标物。他们不会乱箭齐发的。”   原来如此。   “阿大。”面具人出声,像在唤撑船壮汉。   壮汉背对他们,握紧船竿,说了一句:“当家的,阿大闹肚子疼,是小的在撑船。”   “你是……”   他侧过身,一推斗笠,露出一张憨笑的脸。   “是小的铁头。溪山那儿是当家的救了我一命。”   铁头这么一说,面具人似有点模糊回忆。   她吩咐道:“一会儿把船撑快些。”   “好嘞!当家的只管放心!”   不远处,幽州战船下放的小船也围了过来。领头人正是薛周殷,他见君侯那一箭被破,又迟迟不得命令,一着急遂命人围上。   两方混战,势均力敌。   这可苦了长孙蛮。   她本就有些晕船,这下可好,两方交战你来我往,小船被踩踏得左摇右晃。长孙蛮吓得一手拽住救命稻草,惊魂未定。   魏山扶疼得龇牙咧嘴。   他一个劲儿叭叭:“别别别,嗳,你轻点儿轻点儿!……长孙蛮啊啊啊——”   被唤大名,小姑娘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那把头发皱巴巴垂下来,挡住了魏狗怨念目光。   “……我只是想顺手摸一个东西站稳点儿。”   “呵呵。”   “真的,我不骗人。”   “呵、呵。”   魏狗气呼呼揉毛。   长孙蛮再补充:“你看,你一发话我就意识到了错误。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作为我最好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包容我的小错误吗?”   一听这话,他手一顿。   “最好的好朋友?”   “是呀。咱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难道不是好朋友?”   魏山扶纠正她话里的遗漏:“是最好。”   “……嗯嗯嗯。”   魏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趁他不注意,长孙蛮忍不住用古怪的眼光上下扫了他两圈。   这狗的脑子绝对不对劲。   不过这没什么,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好朋友。   像文曦、霜霜、泥猴是她玩伴,匆忙回到公主府的小葵也总会跟她玩闹一阵。   其实林滢跟她关系也不错,就是老喜欢比来比去。   要是知道林冰羽摸过她脸还夸她好看……长孙蛮偷笑出声,她已经可以想象林滢这只花孔雀气得跳脚的场面。   船身一个猛晃,是薛周殷突破重围,一脚蹬在了船尾。   魏山扶拉她过去,想要趁面具人不备与幽州汇合。   他急声:“你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什么呢。叫你也不吱声。”   长孙蛮老实巴交躲他后面,安静如鸡。   薛周殷手持长枪,振臂一挑,欺身缠上面具人。   “铁头,看住他们。”   得此命令,铁头的目光瞬间锁定偷偷逃跑的俩小孩儿。   魏山扶:“……。”   他悄咪咪推了推长孙蛮,“我左你右。等我把人引开,你再行动。”   长孙蛮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阵风吹在耳旁。   紧接着,她看见铁头扑向往左跑开的魏山扶。   生存的本能促使她动作比脑子更快。   长孙蛮像只小兔子疯狂迈开双腿,吭哧吭哧欲跳向另一条船。   然后半空——   被人一把抓住。   长孙蛮僵硬转头,看见那张阴魂不散的娃娃头。   “再跑一个给我看看。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笨手笨脚,别人都是笨鸟先飞,你是打算原地表演一个跳海自杀?”   ……阿姨你小心我告你人参公鸡哦。   长孙蛮含泪握拳。   另一边,脱战的薛周殷一脚踹开壮汉,魏山扶顺势往他身后一躲。   两人抬头一看,没想到……魏山扶抹了把脸,开始思考用自己换人的可行性计划。   “放开郡主!”薛周殷大声喝止。   面具人单手搂着她,双腿纤细笔直,轻轻巧巧立在船尖。   底下涛声依旧,海浪拍潮。   ……救命。   晕海晕船的长孙蛮皱巴小脸,苦成一团。   她下意识搂紧面具人脖子,一双乌黑分明的大眼睛满是害怕与恐惧。   面具人手臂微僵。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喜欢小孩子。特别是这种岁数的女娃娃,她几乎可以称之厌恶。   她憎恶欺骗,犹如一种本能。   山寨里的手下尊她为主,敬她也惧她。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一句鬼话,因为凡是骗过她的人,都被她一一杀了。   除了……逢燮。   她垂下眼,目光透过面具上的眼洞,落在小姑娘发旋上。   “你叫什么?”她嗓音一如既往地微哑。   就像是曾经被烟熏坏了一般。   长孙蛮一愣。   如此危急时刻,她着实没想通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她名儿了。   眼看薛周殷因为她为人质而束手束脚,不敢动分毫。长孙蛮深知小命要紧。   她老老实实应声:“我、我叫阿蛮。”   “阿蛮……谁给你取的?”似被取乐了,她声儿里带起笑意。   “一个神婆。”   “……跳大神的?”   长孙蛮噎了噎。她就知道是人都要来嘲笑一下她名字由来。   “我经常生病,阿娘很担心。所以……”   面具人气息转冷。   长孙蛮乖乖闭上嘴。   这个怪阿姨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一会儿和蔼可亲,一会儿又像突如其来地西伯利亚冷空气。   也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戳中了她哪根肺管子。   “你怎么不说了?”   “……”   原来还能继续说吗……人生好难。   大概是海风有些大,海浪凶猛,船只猛地摇晃。   怪阿姨换只手抱她,嫌弃道:“看看你这一身膘。你学武了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只袖弩,不过还没用就被我打烂了。你连自己的武器都护不住,你会武?”   这几天才养了一点小肥膘的长孙蛮:……人生真的好难。   ……   萧望舒跳入小船。长孙无妄紧随其后,战船上的士兵纷纷阻拦呼道:“君侯!”   乌金长刀一杵,男人回眸,无人再敢出声。   之前出发去青州,跟随萧望舒左右的林家士兵也寸步不离,如今得知郡主失踪,他们留在南渡口同幽州军把守,打算一有情况好做汇报。   公主府亲卫连同王野,跟在萧望舒身侧上了战船。   现下,萧望舒拦住王野,命他立刻回去传信。   “可是殿下在……”   “速传凉州。”她喝令,“告诉林将军,留下守城军力,请他立刻回京。”   长孙无妄眼里微有讶异。   得知真相的萧望舒会怎么做,其实他早就预料。只他没料想到,她会如此快召回林冰羽。丹阳能掌京畿军防,皆因有留守长安的林家军作势。若林冰羽回京,长安政权恐怕又会重洗。   不过现在不是过问这些的时候。   那方开始混战。   见此情况,长孙无妄有些头疼。   “我没有下令。”他出声解释。   萧望舒握紧剑鞘。   微微昂起下巴,颔下蓝紫经脉隐隐约约。   她轻声开口:“下令又如何?薛周殷长枪一开,底下人打得难舍难分。除非他自愿停下。”   这一句似意有所指。   幽州府的防守可以说密不透风,不然萧望舒也不会放心把人放下。   偏偏他们刚出侯府,薛周殷就调人巡察军营。   可以说他是无心之失。但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侯府里不同以往,还有一个刚来的小主子。   只是薛周殷低估了小孩子的行动力。   或者更为准确来说,对于长孙蛮这个郡主,他并没有看做真正的主子。   男人正色,“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打算杀了他?”萧望舒摇头,“杀死一个薛周殷,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轻轻一笑:“我当然不会杀他。对于常年领兵作战的将军来说,性命……无足轻重。”   萧望舒听出他言下之意。   薛周殷今日之后,恐将卸任幽州军主将之职。   她不由侧目:“他是老燕侯一手培养的将才。幽州虎狼之师,泰半是有他悍勇功劳。”   “是,他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但你也看出来了,他居功自傲。这些年幽州无战事,我放任不管。可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将开,他需要打磨一番。戒骄戒躁的将军,才可以无往不胜。否则……”   海浪推船,片刻间靠近混战一片的人。   长孙无妄眼一垂,一手提刀,一手揽住她腰。   他双腿发力,带人一跃入重围。   海风中,他淡声说道:“一心二主,难堪大用。”   ……   长孙蛮也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出了怎样的变故,为什么——船上就只剩她、怪阿姨、还有撑船铁头。   被人一脚踹下海的薛周殷抹把脸,单手扯住魏山扶后领。   被人打断狗刨的魏狗不满嚷嚷:“你干啥呢干啥呢!别拦我去救人。”   薛周殷呸口海水,甩了甩头,另一只手扒拉自家船槛,大力一挥,把人甩上小船。   “得了吧,你这狗刨划了半天,全把水嗞我脸上。我说小郎君,你就安心待船上,别打扰我干活。这救人的活儿让我来行吗。”   没等魏山扶应话,他猛吸一口气,转头沉入海中。   得了军令的士兵纷纷上前,小船向来路飞快驶近,魏山扶被人摁住狗头,强行带回泉水续命。   长孙蛮眼看小伙伴离她越来越远,她爹娘离她越来越近。   啊这,啊这……阿姨我ballball你不要闪现。   这哪儿是拼刺刀啊。   这分明就是开挂啊开挂。   长孙蛮坐着移动挂逼,两眼泪汪汪。   面具人身形如魅,一会儿移到这艘船上,一会儿又移到那儿……要不是感知到她根本没使用什么魔法,长孙蛮简直就要怀疑人生误入了什么怪东西。   好在她爹也不是吃素的。   呼吸间追了上来。   似是在等什么时机,面具人突然发声:“铁头,撑船。”   一声令下,面具人刚抱着长孙蛮从另一艘船倒回来,铁头就猛地发力。   这会儿,一阵大海风吹过,海浪叠涌,小船瞬间滑出包围圈。   萧望舒目光一凝,“她刚刚周旋是在等这股海风。她这是改主意了……不行,不能让她走!快追!”   男人下颚收紧,他一眼瞄到刚爬上船的薛周殷。   长孙无妄不做他想,揽紧怀中人跃至他船上。   “撑船,追上他们!”   “啊?”薛周殷一愣。接收到君侯凉凉目光,“……哦哦哦!”   薛周殷手忙脚乱抱起竹竿,埋头划船。   两艘小船在海面上越行越远。   似是一场追逐的玩乐,也似一场亡命争渡。   天空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海浪凶猛,雷云攒聚。   薛周殷咬牙:“君侯!海不平静,不能再追了!”   他抬眸盯眼萧望舒,一口气闷在心口。可后者并没有说话。   正此时,前方小船面具人转过身,长孙蛮露出小脸。   一声电闪雷鸣,“轰”地一下照亮她菜色。   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道:“阿娘——”   只这一声,萧望舒再也握不紧手中的剑。 第65章 参商   大海一望无尽。   天空依然是沉沉暗色。雷电穿云,轰鸣声不绝于耳。   小船乘着海浪,高高抛起,顷刻落下。   一阵接一阵,直至视线中依稀出现错落暗礁。   这是到浅海域了……铁头握紧竹竿,奋力向前划去。   事情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浪潮如山,越积越高。排山倒海般猛地扑向船只——   “轰隆!!——”   紫电响彻云霄。   长孙蛮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   长孙蛮是被一声雕叫给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头,视线尚处迷离。   朦胧目光中,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他高抬手臂,似放逐了什么。   长孙蛮不自觉发出一声嘤咛。   她浑身酸痛,就连抬一只手揉眼都觉费力。   好在没过两秒,她看清了缓缓走近的那人……是铁头。   长孙蛮:“……。”   这还不如不看清。   长孙蛮咬牙爬起来。她腿肚子打颤,扶着一旁礁石就往后躲去。   铁头仍是高高壮壮的模样,只是脸上少了几分笑容,阴沉天色下,那张憨厚的脸也变得有几分沉郁。   长孙蛮有些慌了。   她清楚感知到,面前这个人同面具人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显露无疑的杀气。   “你、你不要过来!”她尖声道。小脸儿发白。   铁头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目光越过小姑娘,直直落在她身后。   身后……长孙蛮颤颤巍巍回过头。   两三暗礁之后,薛周殷撑着竹竿爬起身,脸上泥沙未干,风一吹落了不少,露出杀气腾腾的眉眼。   !!亲人!   长孙蛮拔腿就跑,一个俯冲窜入薛周殷保护范围,两眼泪汪汪。   “郡主莫怕。”薛周殷披风一卷,把她护入身后。   有这位幽州悍将在,长孙蛮的心好歹是定了定。   她小心掀开披风一角,眼睛不安分地来回张望。   三步开外,是正逐渐退却战意的壮汉铁头。   薛周殷手持竹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之后嘛……   长孙蛮眼前一亮。   她欣喜万分地朝后方呼唤:“阿爹!!”   长孙无妄浑身湿透,修长有力的双腿踩着礁石,从远处极快过来。   薛周殷杵竿大喝:“贼人休走!”   她回头,看见铁头凌空翻身化作一道残影,遁入岛上山林。   薛周殷紧追而上。   这时,长孙蛮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长孙无妄单手抱起她。   她靠在男人怀里,糯糯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知道错了?”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男人收回远眺山林的视线。   他眼一垂,正待安抚两声。   却突然顿住。   长孙蛮只感觉脖间刺刺的疼。   她忍不住瑟缩下脖子,躲过她爹的手。   长孙无妄面沉如水,“……谁弄的?”   原来海里浪花一冲,她脖子上的布条松散开,露出一圈青紫可怖的淤痕。   “那个戴面具的怪阿姨。”说起来长孙蛮犹有后怕。她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不过她不是故意的。是、是阿胥不小心刺激了她,然后她就没控制住自己……”   她抬起小脑袋,看见她爹绷紧下颚,没再说话。   小姑娘乖乖低下头,倚在他肩上。   “我阿娘呢?”   “她在那边等你。”她爹抚了抚她背,又道:“一会儿见着你娘,不许再胡闹了。”   长孙蛮叠声应下。   长孙无妄踩上礁石,一步一跨,向来路奔回。   行走如风间,长孙蛮听得他嘱咐:“岛上危险没有扫清之前,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这里不比幽州府,没有那么多的死士环卫。还有你娘,她最近……”   男人嗓音猛顿。   长孙蛮不明所以扭头,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林中。而一处空地上燃着将尽火堆,无人踪迹。   “阿爹,怎么了?阿娘她……”她慢慢停住话。   危机瞬间笼罩在上空。   长孙蛮意识到,萧望舒失踪了。   ……   将行青州,为便于出行,萧望舒并没有穿常裙,而是衣着胡服。   现在,这套衣装给了她极大便利——她能无所顾忌地奔跑起来,追向那个扑朔迷离的身影。   在瞥见司青衡的一刹,萧望舒心头猛跳。   虽然只是丛林中遥遥一瞥,她消失得极快,但萧望舒不得不去想,长孙蛮是否仍在她手里。   她没有再迟疑。   或许是暌隔八年的思念,也或许是母亲的本能。   萧望舒疯魔一般,提着剑狂奔而去。   丛林枝节盘绕,不断阻挠她的步伐。可依旧拦不住她濒临溃堤的渴求。   风过林梢,吹起萧望舒湿漉漉的长发,吹过她冰冷发白的脸庞,最后轻轻落在微尘里。   如同现在拼命追逐的她,在司青衡眼中早已一文不值。   “阿衡!”   她用尽力气唤她。   出人意料地,司青衡停下步子。   她戴着那张娃娃头,静静立在树下,身姿挺拔,像潇潇不折的青竹。   天空昏暗,洒露一点天光。   司青衡背着一片光线,面具滑稽古怪,又透着几分诡谲。   她们之间不过三丈之距。   萧望舒喘着粗气,额头上尽是细密汗珠。   “阿衡。”她又唤了一声。   远处,寂静林间惊起一片飞声鸟鸣。   片刻。   司青衡轻轻笑了一声。   周遭阒然安静,她这一声十分突兀,低哑得犹如黑夜鸦啼。   萧望舒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她眼里少有无措愧悔,这一刻悉数暴露在人前。   她收紧手心,那把剑硌着软肉。   萧望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想问阿蛮下落,想问她为何会来幽州,更想问一问司青衡这些年是怎么过得。   太多的话堵在咽喉。   萧望舒只能轻轻地重复唤着:“阿衡……”   司青衡慢慢往回走。   这一举动,让萧望舒瞳孔一张。   天光隐隐淡淡,勾勒出高挑纤细的身形。司青衡高束的马尾很长,几乎及腰。   恍惚还是少年时初上战场的前夕,她站在穿衣镜前,剪下青丝。   那会儿,司青衡笑吟吟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珠。   她说,玄玄不哭。   萧望舒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幼年时,司青衡还不是谣言盛传的国公府小郎君。   她同一般闺阁女孩儿一样,会为一朵宫花高兴,会穿起新衣转着圈儿,逢人就问一句好不好看。   她俩年纪相仿,又都是白净模样。每逢宴会打扮一致后,就连她母亲司后也有眼花认错的时候。   司青衡总会笑眯眯躲她身后,下巴搁她肩上,古灵精怪地辩驳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都怪姑姑给玄玄做的小裙子太好看啦!”   再然后……   “啪!——”   回忆戛然而止。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萧望舒瞳孔一缩,耳鸣嗡嗡,她终于回过了神智。   司青衡狠狠扇来的一巴掌,几乎是瞬间,萧望舒嘴角洇出血痕。   “殿下。”司青衡的声音嘶哑。   “这是我的答案,您还要追吗?”   萧望舒闷不做声。   她仍偏着头,未动分毫。   似乎耳鸣依旧,听不见什么。   司青衡笑起来,轻轻慢慢说:“这只是一个巴掌,殿下就受不住了。天子白玉京,长安富贵人,您是萧氏长公主,大权在握,目无下尘。世人诸如蝼蚁,为你前赴后继,为你舍生忘死。殿下这些年高枕无忧,可曾记得尸横遍野的瀚海荒漠。不,这天下人世疾苦……您怎甘愿轻尝?”   “我不知你还活着。”萧望舒哑哑开口。   “知道又如何?殿下是还想同你父亲一样,对我斩草除根吗。”   萧望舒猛地正过脸。   那一双清凌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丝。像蛛网一般,从角落爬向眼珠。   她一字一句重复着:“我不知。”   空气悄然寂静。   良久。   司青衡转身就走,她似乎再也不想多做停留。   萧望舒拉住她手腕。   “阿衡。”萧望舒强忍住眼角刺痛,像怕司青衡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极迅速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派出了很多人马,凉州、朔方、并州、幽州,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可舅舅传回来的书信,让我不得不认知到司家……”   “司家?”司青衡一声讽笑,一把甩开她的手。   她声音里怒不可遏:“你们萧家不配提司家!你父亲奸诈阴暗,你弟弟也不遑多让!至于你——萧望舒,寡恩薄情是你,虚伪刻薄也是你!枉我爹为你萧家平定江山,临到头了却只落得个褫夺门庭青史不存的终局!”   “为了萧复,你父亲无所不用其极。他死了,他的女儿更青出于蓝——司家军战败被劾你在哪里,他们被遣散各军时你又在何处?!逢燮出卖我,却成公主府忠犬……天下皆知你萧望舒卑劣之徒,何须我多言!”   萧望舒颤抖着唇。   她喉间似被一团巨物哽住,难以发声。   “不、不是这样的。是那封信,是舅舅说幽州反叛才致使战败,我一直错把长孙家视为敌人。我不知道、不知道逢家知悉瀚海行军路线。”她再也克制不住,眼尾湿润。   “书信?书信又如何!”   “舅舅、他愿你北定边疆,愿属臣尽忠萧室,愿复归太平盛世。”她眼珠蒙住水光,“你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一直以为,这亦是……你之所愿。”   “轰隆隆!——”   天际炸雷轰鸣。   司青衡垂眸,透过面具那两只小洞,萧望舒脸上的巴掌印清晰明了。   她突然低低笑了几声,揉着太阳穴,有些慵懒随意。   紧接着,她停下笑。   “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对,还包括我的。”   萧望舒微愣。   她眼中泪意未消,轻声:“是,司家军遣散也只是权宜之计。军阀并立,萧复坐不稳皇位……”   “糊涂!”司青衡猛地厉喝。   她抬起手,似想再来一巴掌。却生生止在半空。   萧望舒没有躲。   只那一瞬,她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司青衡气极反笑:“一封信,你就决定让萧复那个废物登基为帝?他是什么人,口蜜腹剑阴险小人,全无为君者容人雅量。他做帝王?天下何有太平!萧望舒,你好得很啊!十二年为帝路,我为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好啊,你一朝拱手尽数让给他人!”   自那年长安盛传司氏小郎君平平无奇的谣言开始,十二年间,司青衡再不着红装。   她出入逢家,拜逢燮为世兄;为拉拢林氏,她从马鞭救下时为异族子的少家主林冰羽;魏家显赫门庭,从不沾惹是非,魏骁却也与她八拜之交,日后虽不同党,但也绝不刻意为难。   她是司家军少帅,更是玄衡军主将。   掌兵者心不慈,匈奴人称她为玉面阎罗,可她却将萧望舒的话奉为圭臬。   萧望舒死死拉住她手。   似是至死也不让她离开。   司青衡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   萧望舒蓦然哭出声。   泪珠豆大如雨,一颗一颗,倾盆而泻。   “阿姊。”她道。 第66章 参商   司青衡淡声:“殿下慎言,您的母族在八年前就已亡了。”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摇头哽噎。   “错?”司青衡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声不掩,“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您让萧复皇位稳固,天下群英忌惮,四地诸侯迟迟不反。十三州承平已久,何错之有?”   这句反讽比任何呵斥锥心刺骨。   萧望舒垂落泪珠。   她甚至扔掉手中的剑,双手用力拉住司青衡衣袖,固执不放。   “不……我、我已经让林冰羽回长安了。他会收复林家守军,长安、长安不会落入萧复之手。我会杀了他,还有、还有逢燮!当初害过你和舅舅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会重掌京畿,找回遣散各军的司家部将。我要让逢燮千刀万剐,让逢家万劫不复。我真的、真的知错了。”   她抬起泪眼,鼻尖通红:“阿姊,你信我。求求你,信我。”   司青衡却未发一言。   她低眼看脚边剑,太阳穴一阵阵泛疼。   烦躁突如其来。   她一把推开萧望舒,喝道:“别哭了!”   话音随着她足尖一勾,那把剑凌空翻转,轻巧落在泪人怀里。   司青衡错身而过。   “别再追过来。”她嘶哑说出最后警钟。   ……   司青衡来幽州的契机,只在一个人身上。   不远千里送粮的徐州楚郡守李逊。   青衣军攻占兖州,按理说该大有收获。可逢家不做人,逃亡之际,竟下令众军坚壁清野。兖州主城方圆五里地,尽成一片荒芜。   徐州送来的这批粮草来得太及时。恰恰解了青衣军燃眉之急。   徐州是谁的地盘,司青衡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逊虽是她授业恩师,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连她与萧望舒都已决裂,又何况他人?   司青衡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她没有和李逊相认。   而是暗中查探出李逊突然送粮是何缘由。   ——幽州密信。   接到这一消息的司青衡一瞬眯起了眼。   幽州……与公主府属臣。   司青衡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愿暴露身份,但也不想错过能颠覆萧家的细枝末节。   战后休整,司青衡回到青州,那里正举行隆重的祈祝花神庙会。   似乎忘记了这天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她停在摊前,不自觉伸出手,戴上那张嬉笑颜开的年娃娃。   英儿嫌弃万分,在摊前挑来挑去,执意要给她换一张。   司青衡却突然开口,认真说:“咱们去幽州。”   ……   长孙蛮是在她娘被甩巴掌时到的。   实话实话,她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怪阿姨居然就是惊才绝艳的司青衡。   可令她更惊讶的是,她娘平白无故被打了脸,却没有愤怒,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而她爹……她屁股真的好疼。   长孙蛮猫猫落泪。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   小姑娘吸气,收腹,提臀。   妄图把腿往上缩缩,以期她爹不断收紧的大掌能远离屁股蛋,换个地方折腾——脚丫子最适合您这种一言不合拿人撒闷气的霸总。   ……   长孙无妄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冲进去,制止这场闹剧。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而是司青衡。是萧望舒可以为她一死翻覆政权的阿姊。   这八年来,她几乎成了萧望舒的心魔。   萧望舒已经迷失太久。   她失去了年少果敢,面临抉择习惯瞻前顾后。她亲手为自己编织看似安全的牢笼,作茧自缚。   司青衡是那把姗姗来迟、却可以挥斩万千的利剑。   心疼么?自然是有的。   可不破不立。   长孙无妄希望萧望舒破茧成蝶。   ……   感知到闺女拱来拱去,男人回过神。   他瞟了一眼,长孙蛮瞬间老实。   她娘还在那边哭,她爹还在这边心疼。   她……她还在做伟大的夹心饼干。   这真的是叔叔可忍婶婶不能忍!   长孙蛮一门心思想解脱,实在管不了灌木丛那边两姐妹叙旧。   她出声问她爹:“你气归气,趁我腿还健在,我能下来溜达两圈吗?”   “……。”   这一声说不上嘹亮,可偏偏在场三人都不禁呼吸微滞。   萧望舒擦擦脸,回头越过司青衡身影,看见从灌木丛后绕出来的两人。   乍见得以平安的女儿,她难掩激动,小跑过去一把抱住长孙蛮。   长孙蛮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夹心饼干”。   她费劲扒拉脖子上她娘的手,咳嗽:“疼、疼……”   听到闺女闹嚷,她娘很快松开手,摩挲她背,问:“怎么——”   她声音立顿。   萧望舒目光陡然凌厉。   她指腹停在小姑娘脖间那片淤痕。   “是谁弄得?”   ……救命。   在这个男默女泪的认亲环节,长孙蛮恨自己不是哑巴。   小姑娘眼神乱飞,就是不肯看萧望舒。   她抬头望望她爹……男人面无表情一张脸,眼风沉沉睇着司青衡。   很好,算盘打错了。   重来!   长孙蛮僵硬移开视线,开始数灌木丛上有多少根草。   草啊。   这辈子怎么就多生了一张嘴呢。   萧望舒是何许人也。   即使无人应话,可她依然能猜出准确无误的答案。   ——司青衡要杀长孙蛮。   她指腹微微发抖。   似再也不敢触碰长孙蛮的脖子。   淤痕之深,青紫交错。血色未散的小红点,密密麻麻遍布周围。   差一点…只差一点。   天人永隔,她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   “铮——”   所有人始料未及。   萧望舒拔剑刺向司青衡。   就连司青衡也微微一愣。   她极快闪避,带起一阵寒意刺骨的凉风。   长孙蛮惊呼道:“阿娘——!你……”   她的话没有再说出口。   长孙无妄蒙住她嘴,轻轻嘘了一声。   “不要打扰你娘。”他呢喃。   她抬头,望见她爹一眼不错盯着那方,似准备随时冲进去救人。   萧望舒一剑落空,反手又劈一剑。   似一场积攒多年的发泄。   大概是哭得狠了,她犹带鼻音:“你居然想杀了她!”   司青衡连番闪躲。   她皱眉,面具下的声音不耐至极。   “掐个脖子算什么杀?”   “她才刚满八岁,还是个尚无自保之力的孩子!”   “孩子?孩子又如何。”司青衡冷笑,“我杀她又如何?”   剑尖被她二指夹住,萧望舒举着剑,喘息:“她是我的女儿!”   战意轰然爆发。   司青衡单手折下肩旁树枝。   她冷声:“你女儿?行。”   树枝狠狠出击,瞬息间剑招变幻如云,犹带残影。   萧望舒被逼得连连后退。   “剑术、骑术、射术、兵术……”司青衡念着。   只每说一句,枝尖必突入萧望舒防线。   一击打在虎口,一击落在腕骨,一击敲在手背——   处处皆是萧望舒剑招之后的罩门。   “有哪一样,不是我手把手教你的?现在,你要用我的剑术,来砍我?”   萧望舒脸色发白。   司青衡厉声:   “萧望舒,我教了你这么多,拉弓策马,排兵布阵,提刀杀人……你呢?你学会了什么?!平就殿五载春秋,魏叔丘教你修习帝王术,教你落子无悔杀伐决断。这些你又记住了么?不,你只会多疑、猜忌、一言蔽之地固执、畏首畏尾地权衡。我死如何?司氏不复又如何!十三岁初上学宫,我就告诉过你——为君者,称孤、道寡!”   “锵——”   剑鸣清脆。   萧望舒的剑怦然脱手飞出,钉入树桩。   她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唇色惨白。   “称孤道寡。”她动动唇。   萧望舒意识到——   不仅仅是出于母亲本能。她在发泄,她在怨司青衡。   “所以你宁愿一味的恨我,也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当面质问我一二。你就这么冷眼旁观我寻不见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扯出一个笑:“司青衡多年前就死了,是吗?”   那柄树枝依然前刺,没有停止。   与此同时,一把长刀凌空突袭。   乌金色的刀鞘狠狠一过,拦腰折断司青衡手中树枝。 第67章 参商   几乎是瞬间之势,司青衡拔起树桩里的长剑,反身抵住男人提刀一击。   刀剑铮鸣,互为掣肘。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狠狠压制对方。   长孙无妄微挑眉梢。   他知道司青衡剑术卓绝,但没有料想到她能接住这一刀。   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已经够了。”   萧望舒敢拔剑挥砍,算是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心魔这个东西,看似无解,其实最是好办……解铃还须系铃人。   司青衡冷笑:“看了半天好戏,这会儿你倒来英雄救美了?”   “英雄救美谈不上。”他眼一眯,“只是作为一个丈夫,我会无条件支持她想做的任何事——包括她甘愿为你忏悔。但现在……”   男人腕骨下沉,刀锋直逼她面门。   他眉宇戾气横生:“忏悔结束。”   强劲罡风瞬间破开面具,古怪滑稽的娃娃头四碎分散,就连她高束的马尾也披散下来,凌乱遮住小半张脸。   同时。   “锵——”   两把刀剑狠狠相抵。   直至这时,司青衡露出的那半张脸静止下来。眉眼与萧望舒五分相似,但更深邃,鼻梁更为高挺,唇珠微薄。   长孙无妄离得近,瞥见她右眼尾下有一颗小小泪痣。   这倒与萧望舒睑边那颗总被眼褶模糊边缘的小痣不同。   考量到司青衡身份,他不动声色松缓了几分力道。   长孙无妄淡淡说:“你虽然怨尤她一声不吭毫无作为,拱手让出皇位,可你心知肚明,你的恨意不仅仅在逢燮和公主府之间,你恨的……更是自己。”   “玄衡军战败瀚海一役,逢燮万死难赎。但你司青衡急功追击冒进领军是事实。全军覆没,独独活下了你……这其中艰险,又有多少人为你丧命。你无颜愧见司家昔日将士。你愤怒,你怨恨,像孤魂野鬼一样苟活于世。你用青衣军挑起战事,十三州平衡被破,各地诸侯蠢蠢欲动。天下混战将起,硝烟弥漫,生灵涂炭。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违背少时从军初心。”   “你以为她背叛了你,公主府与逢家同流合污。你不愿再见她一面。可事实却是你、我、她都被蒙在鼓中。而这些年为这一仗,为你父卫国公,为你司青衡,我与她夫妻离心,幽州与公主府不死不休,我们的孩子也差一点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   长孙蛮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父母美满的时光。这是他们俩夫妻必须承认的事实。   他话音一顿,平复住稍有急躁的呼吸。   “司青衡,她是姓萧,但她也有你司家的血。冤有头债有主,端坐高堂的皇帝你不去杀,却独独对她痛下杀手。”   “不可否认,我们都有错。可有一点你该明白。走到如今,是你先不信她,是你藏于世间不愿露面。她萧望舒不欠你司青衡。”   ……   不信么?   司青衡从千里沙漠回到中原,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上萧望舒。   她要告诉她,逢燮是叛徒。   可距离那场仗已经过去三年。   她伤得太重昏迷太久,回来时物是人非。   三年时间里,司家军不复存在。萧复坐稳帝王位,人人皆知逢家忠君爱国,逢燮是公主府麾下之臣。魏太尉退居让贤,为避风声,魏骁常年远驻南蛮。   林冰羽……对,他尚主丹阳,林家自成天子亲兵。   长安并立军阀潦倒至此,留下的,只剩萧复皇权稳固。   而支撑她拼死走出荒漠的萧望舒……甘作嫁衣,拱手让权。   这一切轰然敲碎了无坚不摧的信任。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萧望舒默许了,她心甘情愿拥立萧复,她早知逢燮所作所为。   司青衡不禁怀疑,从很多年前开始成宗允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出任司家少帅,只为等待萧望舒这步打入司家的后棋。   司青衡……如何再信。   ……   狂风呼啸穿林,茂密从间,不时沙沙作响。   似人穿行,也似鸟雀翙翙。   那阵风吹起司青衡垂散的发。轻而易举地暴露出她完整脸庞。   那是……   萧望舒瞳孔一缩。   司青衡仍是轻垂着眼,眉目安静。   只从左额角破开了一条疤。   蜿蜒狰狞,虬曲而下,直至眼尾一指之距方停。   她的阿衡,是长安城里如日辉耀眼的少年将军。   变得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   萧望舒动了动步子。   她缓缓踩过落叶枯枝,停在对峙良久的两人跟前。   用力地按住男人握刀的手。   司青衡抬眸,静静看她。   她轻轻碰了碰那道疤。   “阿衡,你恨我吗?”   “我不信你。”   “我知道。”她眼尾滑出一滴泪。又极快地隐没颔尖。   司青衡放下手中的剑。   风声呜咽,像极了谁在轻声哭泣。   良久。   她抬手,如尚在年少时,轻轻抹去她泪珠。   似乎所有的纠葛停驻在这一瞬间。   “你怨我不信你。”她轻轻说,“玄玄。”   ……   长孙蛮走累了,蹲原地上歇会儿。   反正她爹娘之间没出什么乱子。多年不见,就连睡惯木板床的她都不可能马上适应席梦思大床,更何况大人之间理不清的误会。   长孙蛮小手一挥,洒洒水啦。   她捧着脸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琢磨这仨人还得纠缠几个时辰。   天色晦暗,她出府那会儿正值午时,从下午奔波到现在,怎么说都有两三个时辰。   她、她真的好饿。   人一饿,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长孙蛮扒拉一堆树叶,团了团,再按了按,宝座完成!   她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长孙蛮决定安静看戏。   没想到这一下子就瞅见她姨母真容。   啊这,说好的很漂亮很漂亮呢?   英儿的嘴,骗人——   长孙蛮忽然愣住。   她呼吸微紧,吞了口唾沫。   沙盗窝,漂亮,嫁衣,昏睡……死去的小草,一窝端的沙盗。忘记部分记忆,却不忘厌恶他人欺骗,尤其厌恶小孩子……   长孙蛮深觉自己触碰了真相。   ——流落匪窝的司青衡或许有逃命的机会。可她一时心软,对孩童毫无戒心。或许是被胁迫,小草给她下了迷药,但也造成司青衡昏睡过去……   长孙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个女人,漂亮的、穿着嫁衣的女人,昏睡在匪窝里,只有一个结果。   她紧紧盯着那方司青衡。   英儿说过,只要不横加刺激,司青衡不会轻易犯病。   而她爹她娘轮番上阵,三人口供一串接一串,却都没有刺激到她姨母。   很显然,当年司家遭逢巨变,司青衡没有被打倒。   她没有顾影自怜,更不是她爹嘴里的愧见司家旧人。而是想方设法要回中原,要为司家为部下复仇。   可她经历了太多事,被耽搁了太久。并且……独独忘了沙盗窝的那段记忆。   长孙蛮不敢再深思下去。   她能做,只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想要唤她娘过来:“阿娘——”   她要告诉萧望舒,不要怨。姨母她……没有错。   ……   变故惊现在这一瞬间。   “嗖嗖——”   羽箭齐发,密不透风地凌空袭来。   长孙蛮只感觉箭矢羽毛刮过脸颊,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   一只大手按住她脑袋,她倚靠的胸膛微微发僵。   长孙蛮害怕起来。她揪紧那截衣服,“阿爹?”   回应她的只有更密集的箭矢。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有人在哀嚎,在吼叫,但更多的是一具具尸身怦然砸向地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爹停下步子。她听到胸膛里宛若破败风箱的粗重呼吸声。   这不对劲!   长孙蛮惊惧抬起脸,额心恰恰接住一朵垂落的血花。   这是……她爹的血。   她颤抖着眼睫,视线下移,看见男人胸口涓涓流血的半截羽箭。   “阿、阿爹!”   长孙无妄按住她头,没有说话。   又是一支箭矢电射而来,男人黑眸阴鸷,瞬间瞄准林间隐蔽目标。   他反握长刀,狠狠朝那处一掷。   “嘭!”漏网之鱼从树间倒下。   那边,司青衡也解决掉刺客。偷袭的第一时间,萧望舒被她护在身后。司青衡常年在山林作战,自然知道如何隐蔽更为安全。   只是长孙蛮离得较远,幸而长孙无妄赶过去,应该也无大碍。   稍作喘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头一跳。   他们漂至荒岛,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这么快知道他们具体所在。   除非……   “阿爹——”   小姑娘一声尖利的哭喊,萧望舒倏然抬眸。   不远处,刚刚还行动如风的男人,宛若断线木偶,猛地倒在草间。   萧望舒大脑瞬间空白。   ……   长孙蛮坐在山洞口抹泪花。   司青衡满手血的走出来,蹲在山泉前清洗双手。   “啧啧,我这手艺还没荒废,要学吗?你爹中的三箭我可都拔出来了。”   “三、三箭?”   “胸前,后背,大腿。”她停了下动作,点头:“嗯,手臂一剑,腰间一剑。挺这么久才倒,是个汉子。”   长孙蛮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从石头上爬起身,想要冲进山洞去看看她爹。   她姨母却慢条斯理唤住她:“诶,你忙里忙慌干啥呢。”   “我要进去,我要看看他。”她抽噎两声。   “人都还直挺挺躺着呢。醒都没醒,你进去添什么乱。”   “我、我看两眼都不行吗。”   “不行。”   司青衡终于洗干净了手。她招手让她过来。   长孙蛮眼泪汪汪,委屈不解。   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她姨母按着她双肩,拿腔作势:“大人之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有你娘在里头守着,你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呢,乖乖一边儿待着。”   一提起她爹娘,长孙蛮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刚刚她爹一倒下去,她娘就慌了神。距离不算远,可她娘还是摔了一跤,又跌跌撞撞跑过来,搂着她爹,脸上血色全无。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偏这俩人嘴比谁都硬,平时不对付,现如今又开始往长孙蛮受伤的心窝子塞糖。   她一点都不喜欢刀尖舔糖。   本意想在小姑娘身上擦水的司青衡手一顿。   她迟疑着抬起手,放在长孙蛮软乎乎的细发上,摸了摸。   “不许哭了。”   这一声犹如泄洪决堤。   小姑娘扑进她怀里,痛哭出声:“姨母——”   司青衡微微一愣。   片刻。   那只手放下来,终是按住她颤抖不止的背。   司青衡轻声:“别哭,他会没事的。” 第68章 参商   山洞燃了火堆,却依然驱散不了他身上的冰冷。   长孙无妄躺在草堆上。   衾衣散开,里面是纵横交错的布带。从他结实胸膛到窄腰,血色蔓延开,大片大片,映入萧望舒清凌眼底。   她跪坐着,男人的头枕在她膝上。   这份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腿间,连同他的呼吸声,让无法思考的萧望舒稍作心安——即使男人的脉搏轻轻浅浅、微薄难寻。   萧望舒垂着眼,清瞳里火色摇晃。柴火燃烧,“噼啪噼啪”一阵,照见她唇色淡到发白。   七年搏杀,公主府与幽州势均力敌。长孙无妄总能在她棋盘上找出最合适的破局点。   对,是最合适,不是最佳。   他明明是有机会力挫公主府的。   萧望舒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熟悉眉眼。   譬如那场河东郡至长安的南崤道截杀。幽州府几百人马守株待兔,轻而易举地俘获王野等人。如果他选择继续带人夜入长安……那个时候的公主府,可能无法抵御一场来势汹汹的刺杀。   还有京郊出逃。他原本可以袖手旁观,等冀州骑兵与公主府亲卫两败俱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可长孙无妄并没有。   萧望舒深深吸了口气。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会倒在她面前。   ……   长孙无妄身上的箭虽然拔出来了,但受伤严重,万万是不能没有药的。   出去寻药,这里势必会有一定风险不安全。   司青衡四下看了几圈,撸起袖子抱了一堆枯枝。她忙活一阵,站起身拍了拍手,观赏自己的杰作。   长孙蛮站在石头上,小声哔哔:“这掩得一点儿也不像。”   闻言,她姨母眉毛倒竖,气运丹田冲她嚷嚷:“你懂什么,这叫反其道行之。掩那么像别人一猜就知道里面有人,你随便堆堆,指不定还不会被发现。”   “……。”这未免也过于强词夺理了叭。   长孙蛮撇撇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当然,意思差不多。”   “我没感觉出是一个意思。”   司青衡叉腰,“总之一句话,反侦察的最高境界就是出其不意。”   ……?敢情您在传授犯罪经验?   长孙蛮默。   面对这位人生经历十分跌宕起伏的姨母,再加上之前不太美好的初遇,长孙蛮心里是又敬又怕。   但更多的是萦绕心底的心疼。   有些事她不敢冒然提出口,生怕刺激着司青衡。可她娘老是窝在山洞里,长孙蛮总寻不见机会,单独跟她说说。   这么一来二去,她姨母倒是挺喜欢逗她玩儿。   比如……   “我刚刚说的也不是很深奥,怎么感觉你没听懂?”   “我听懂了。”   “真的?”司青衡狐疑,“那你用一句话总结一下。”   没想到这辈子脱离中高考她依然能碰见总结题。   长孙蛮心梗。   她艰难说:“……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   司青衡先是微愣,接着转过身,一脚蹬在石头上。   再然后……捂脸颤抖。   长孙蛮:“我看见你笑了。”   “没没没。”   “……你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怎么可能。”司青衡抹把脸,转过身一本正经:“我只是太震惊了。”   长孙蛮疑惑:“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很对很对。”她一脸欣慰,“原本以为是个傻白甜,没想到扮猪吃老虎深藏不露。大侄女颇有我当年风采,咱继续发挥啊。”   “……。”所以刚刚那句话一定没说对吧。   司青衡倒没有给她再辩解的机会。   她一把捞起她,嘴里嘀咕:“赶紧赶紧,趁天黑得采点草药回来。免得你爹今晚脚一蹬……”   长孙蛮攥紧她衣襟,闹道:“不会的!我爹吉人天相,一定没事!”   “成成成。”她敷衍两声。   ……   两人走得不远。   周围密林穿出去,往深山里一钻,看似离山洞十万八千里之遥,其实直线距离也就一个林子大。   深山里药草多,她俩走走停停,总算找齐了不少应急草药。   长孙蛮乖乖捧怀里,还撩起小裙子包好,生怕司青衡走快了她没拿稳。   “是要回去了吗?”她仰起头问。   “我看看还差什么。止血、外敷、去腐……能生肌的药草向来名贵,这里没有。你爹一个大男人多养养,应该长得不慢。或者回去幽州府再上也行。嗯差不多……哦对,还要退热的。”   司青衡逡巡四周,又抱着她往前走走。   只刚越过一片土坡,突闻风中飒飒声响,似有人拼杀,且越来越近。   长孙蛮呼吸一紧,司青衡立刻趴下身,两人隐在灌木丛下,一动不动。   动静渐近,两人视线中现出一道青衣残影,其后披袍挂甲的身影紧追不舍。   这是——铁头和薛周殷!   长孙蛮咋舌,没想到薛周殷这个愣头青追人追到现在。   司青衡伏在地上仍没有动静,长孙蛮闭紧嘴,不敢妄叫出声。   两人拼杀已至收尾。   铁头气力将尽,很快,薛周殷竹竿一扫,“怦”地打在他后脖子上,将人狠狠压进泥里。   “说!你是何人麾下!”   铁头目光愤恨,死死盯着薛周殷,却没开口说一句话。   他咬紧牙关,下颚猛地绷紧。   “不好!”   旁观良久的司青衡突然低喝。   她翻身而上,屈指成爪,一把捏住铁头下巴,指尖发力迫使其脱臼。   薛周殷尚未反应过来,眼见铁头嘴里吐出大口大口黑血。   “嘭!”人栽倒在地。   司青衡目光沉沉。   还是晚了一步。   薛周殷竹竿横扫,破空袭来,挥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等等等等!”小姑娘从土坡上跑下来,惊声拦他。   薛周殷好歹是停住了手。   “郡主?!”他连忙抱起人,“您怎么在这里?还有君侯,君侯呢?”   长孙蛮低头,“阿爹为了救我,受了伤。我们是来采药的。”   薛周殷抱她的手用力发紧。   “她,她是我姨母。你不要伤她。”   ……姨母?   薛周殷满脸疑惑。   长公主的兄弟姐妹都在长安,硬说姨母也是丹阳公主。可这位来去如风出手似电的人……怎么看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   但现在重点不在这儿。   长孙无妄受伤的事,着实让薛周殷心头狠狠一跳。   他自幼养于长孙家,对老燕侯唯命是从。可以说幽州府诸君迟迟不出兵南下,不仅是因为出师无名,更是怕征战途中主公一旦出现意外,长孙氏香火难续。   薛周殷呼吸微重。   是他没有保护好君侯。   另一边,司青衡仍蹲着身,仔细查看死去的铁头。   能在牙齿里藏药自杀的,绝不会是一般刺客。这些时日混入青衣军,还能顶替他人身份不被她察觉……只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薛周殷见她迟迟不动,问:“还有什么不对?”   司青衡收手,站起身。   “把他衣服剥了。”她对薛周殷道。   “???”薛周殷瞪眼。   “……?”长孙蛮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司青衡“啧”了一声,一脚踢在铁头背上,“我说,把这人的衣服脱下来。这是个死士,他身上一定留有主家印记。”   话落,她似想起什么,又描补一句:“对,你家主子受伤,应该跟他脱不了关系。”   一听这话薛周殷瞬间没了不满。   他立刻捞起人,手脚麻利地剥光上衣。   等手移到袴腿时,司青衡慢悠悠阻止了他下一步动作。   她的目光从头颈一路往下,除了几处伤疤经年悠久,倒没别的东西。   司青衡俯身,眉毛压得有些低。   “把人翻过来。”她吩咐道。   离得近,薛周殷视线恍然一掠,总觉得面前这人的面貌有些熟悉。   他没多想,低下头又把人翻了一面。   赫然,一枚刺青在铁头腰部乍现。   那是一只目光锐利的猎鹰。   薛周殷皱眉:“鹰……这是益州武威侯萧平的人?”   益州萧平,扬州萧守,皆是成宗的异母兄弟。按辈分来算,正是当今天子萧复的皇叔。   司青衡却突然笑了一声。   她眉眼发冷,指腹狠狠按在那只鹰眸上。霎时,那截尚算温热的尸身沁出血色。   她轻轻慢慢说:“不,这是隼。当年逢家诸子选调亲兵,嫡长子逢燮……亲自定下的主印。”   ……   长孙蛮怎么也猜不到这会是逢燮的人马。   初见时,尚在洛阳西九客栈。一身黑衣劲装的逢燮从楼梯走来,手上仍束着皮革,却温柔地想摸摸她头。   虽然被她爹拦了下来。   但长孙蛮记得,那是个面貌雅正毫无邪气的大将军。   她低头,铁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去多时,他的脸早没有活气,变得越发青白。   她忽然想起来,漂至荒岛醒来时,她迷迷糊糊听到了鸟叫声,还隐约看见铁头对高空举手。   这么说,那会儿他的确是在放逐鸟儿。   或许他们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就是那个时候泄露了消息。   长孙蛮拉拉司青衡的衣袖。   她姨母这般冷厉模样,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放了一只鸟儿走。”   司青衡挑眉,“你碰见他了?”   “嗯。”小姑娘点点头,把手伸进她掌心,“他想杀了我,幸好薛叔叔赶过来了。”   司青衡一把抱起她,直起腰身。   她淡淡说:“那不是鸟儿。那是逢燮亲兵所养的巨隼,名唤海东青。看来我们流落荒岛的消息,逢燮已经知道了。”   薛周殷仍有不解。这场刺杀来得太奇怪。   “虽然幽州与他逢家有利益相悖,但逢燮怎么突然想起刺杀……”   司青衡捏捏小姑娘的脸,心情好了些。   她轻描淡写道:“很简单。他的目标不是你家主子。”   “那是谁?”   “是我。”   薛周殷一愣。   长孙蛮疼得不行,连连别开她手。   一个劲儿揉着小脸蛋,眼冒泪花。   司青衡一阵大笑出声。   末了,她揉揉自己肚子,看向薛周殷。   “行了。把那几棵草拔起来,退热的有了,再把那堆抱着,喏那儿……她爹还等着这堆草救命呢。”   薛周殷循着一看。   灌木丛下有一片小小黄花,灌木丛上是长孙蛮散落的那堆药草。   ……   薛周殷一见到半死不活的长孙无妄,大糙汉子当即一个激动,嘭地跪倒在地,差点摸刀切腹自杀。   ……duck不必兄弟。   幸得司青衡眼疾腿快,一脚踩着他手不让人动。   薛周殷疼得脸都憋红了。   长孙蛮扑进萧望舒怀里,一会儿摸摸她爹的脸,一会儿又看看她娘神色是否还安好。   没法子,司青衡看得严,她到这会儿才跟薛周殷一样第一次见。   “我说兄弟,现在人手不够,还有个伤号要人保护。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她姨母满嘴嫌弃。   薛周殷哆嗦着嘴唇,“你你你……”   “嘛玩意?”   “你把脚挪开啊!!”   薛周殷捧着手,说什么也不愿意出洞。   他连连瞥了萧望舒好几眼,墨迹着说:“我,我来照顾君侯吧。殿下尊贵,可能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我我经常干,我来!”   这话别说司青衡了,就连长孙蛮听了都呼吸一滞。   不是,人家两夫妻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萧望舒沉默了一瞬。   薛周殷心里在想什么,她很清楚。无非是公主府作为昔日劲敌,她这个对立阵营的主公放在重伤昏迷的长孙无妄旁,太过冒险。   萧望舒静了一静。   她伸手将男人微乱的衾衣理正合拢,直至服帖,再无一丝冷风可以灌入。   紧接着,她扶着石壁站起来。   大概是跪坐久了,双腿麻得失去知觉,司青衡伸手一搭,稳稳扶住她。   萧望舒垂眼。   “有劳了。”她对薛周殷说。   后者微微一怔。   ……   萧望舒退出来,同司青衡起火煮药。   长孙蛮坐在石头上,旁观这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定夺天下事”。   她娘理干净药草,递给她姨母。后者挑挑拣拣,扔了一把进破瓦罐里——这东西还是他们在泉边偶然发现的。   “逢燮派过来的人?”   “嗯。”司青衡慢条斯理应了一声。   “青衣军占领兖州后,逢燮曾向公主府求援粮草。王野之前给了官印信,不过还没送到徐州,就被我拦住了。”   “所以你就把粮草送来给我了?难怪,我说幽州怎么能调动李逊。”   萧望舒添了一点火。   她轻声道:“逢家兵力逃入豫州,再往下就是荆州……荆州都督刘允恨我入骨,恐会与之合谋。”   司青衡撑着下巴,懒洋洋说:“刘允不过跳梁小丑,当不得大患。等收复河中,率兵南下,他至多撑三月。”   “光荆州自然不足为患。只乐昌侯萧守懦弱无能,被他操控。扬州粮草充足,刘允若合二州之力……还有荆州旁边的益州武威侯萧平。我这个皇叔手段狠辣,觊觎皇位已久,不是善茬。”   说到这儿,司青衡皱眉。   确实不太好办。   “刘允这小子领兵是有一套。扬、荆、益三州占据南部大半,若萧平与刘允合谋,控制萧守……那他们合三州自立为帝,也不是不可能。”   萧望舒揉了揉眉心,“所以这么多年我迟迟不动各有异心的属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现在青衣军打破平静也好。不破不立,十三州藩王割据已经存在太多年。”   司青衡手一顿。   她侧目,“你想先从哪儿动手?”   火光映照着萧望舒的眉眼,平静无澜。   “林冰羽已入长安,丹阳的手很快就会被折断。萧复……他欠的太多。”   她抬眼,回望她目光。   “就从司隶部长安。”   ……   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很久。   山洞内传出一声响亮闷哼,紧接着,似有人摔坐在地。   司青衡迅速扭头,萧望舒心头发慌,连忙奔进洞内。   长孙蛮也爬下石头,小跑跟过去。   没想到……   一进去就看见薛周殷一脸懵逼坐在地上。   他捂住胸口,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而那一边——   男人衾衣四散,露出的腰腹肌肉勃发,似乎是胸膛绷开了伤口,血珠混着汗水流下,微微淌湿那截窄腰。   他眼眸凌厉,眉宇间的暴戾显露无疑。   萧望舒刚一过去,抱住他头,男人浑身戾气顿时消散许多。   大抵是闻着熟悉的味道,情绪平复下来。   她手有些抖,问:“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似乎坚持到此时此刻,他有些神志不清。   长孙无妄没有回答她。   而是费力看了两眼薛周殷,苍白薄唇轻轻开合,喘息喝道:“滚!”   说完,他急急呼吸着,眼睛一闭,又昏了过去。   怎么看都像是被气撅了。   薛周殷惊呼:“君侯!!”   司青衡把人拦住,满脸狐疑:“不是,你做什么了把人刺激成这样?还是说,你想杀——”   薛周殷恨不得撞柱以证清白,“天地良心!我对君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那他这反应作何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还纳闷呢!我就脱了个衣服……”   “你脱衣服干什么?”长孙蛮灵魂发问。   “不是,我说我给君侯脱衣服。他刚一个劲儿说热,我寻思着殿下给他捂那么严实,这可不就要脱么。”   “然后我爹就打了你一巴掌?”   “也不是。”   薛周殷娓娓道来后续,“我给他脱完吧,他是不热了。可这邪乎呀,他又开始嚷嚷冷了……”   等会儿。   大哥,这不就是典型的发热吗。   这边,薛周殷仍在痛心疾首,不能自拔。   “君侯冷得直打颤,我看着心疼呐。这不就可劲儿琢磨琢磨,怎么给他取暖呀。”   “……那你琢磨出什么了?”长孙蛮耐心再问。   他一拍大腿,“我抱他啊!”   “……。”   明明听起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可——   在场三人呼吸微滞。   薛周殷捂住钝痛的胸口,深觉委屈。   “我那么热乎,谁抱谁还冷哪。谁知道君侯一睁眼睛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我也没干什么啊!” 第69章 参商   司青衡把人从山洞口拽了出来。   “你,就待这儿站岗。”她指着洞旁那棵小树说道。   薛周殷不得劲儿了。他好歹也是幽州领兵征战的将军,怎么可以任人指挥。   更别说还是一个姑娘家。   他皱眉,“你让开,我得进去候着。”   “?”   司青衡转脸问长孙蛮:“我刚刚要没听错,你爹是说了一个字?”   小姑娘老实巴交点点头。她看向薛周殷,小脸儿纯真无害,偏嘴里脆生生吐出一个字:“滚。”   薛周殷脸红了红。   他解释两句:“君侯刚刚神志不清,没有认出我来。”   “哦。”司青衡煞有介事点点头。   接着,她再次问长孙蛮:“那你爹怎么认出你娘的?”   “……。”薛周殷一噎。   小姑娘站在石头上,用力点着脑袋,“是呀,我爹能认出我娘来。”   薛周殷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说:“那、那或许是君侯那会儿突然清醒了……”   “你家主子为什么清醒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薛周殷略带疑惑地瞟眼司青衡。   只看见她嘴皮子来回一翻:“人家两夫妻好不容易和好如初,你倒好,生怕你家主子下半辈子幸福得乐不思蜀。上赶着棒打鸳鸯,你不遭人嫌谁遭?”   “我只是想照顾好君侯!他重伤至此,万一有个……”   司青衡冷笑一声。   她拔出腰间长剑,一剑拦腰斩断洞口小树。   “过去站着。”她冷声。   不知为何,明明见过那么多生死阵仗,薛周殷这会儿愣是吞了口唾沫。   他不自觉偃旗息鼓。   ……   长孙无妄这场发热来势汹汹。   加之被薛周殷刺激一场,喝了好几碗药都没压下去。   对此,司青衡奇了怪。   趁空隙她又拉着长孙蛮问:“你爹平日身子骨不好?”   “没。他挺硬朗的。”小姑娘摇头。似是还不够,她想了想,又再描补一句:“差不多能徒手打老虎的那种程度。”   薛周殷蹲洞口正生闷气。   闻言,他昂起下巴说:“什么差不多呀。打老虎算什么,我家君侯当初还在狼群里手撕狼王呢!”   “……?”长孙蛮默默移开眼。   司青衡没理会他。   她摸着下巴,暗自嘀咕:“不应该啊。按道理来说这会儿热也该退下去了。怎么还烧着呢……难道是我药开错了?”   长孙蛮心头一咯噔。   察觉到小姑娘眼巴巴望着她,司青衡清咳两嗓子,“那啥,光吃药不吃饱肯定不顶用。咱们去海边摸点鱼虾,回来给他熬个十全大补汤,铁定管用!”   长孙蛮半信半疑。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不着调呢。   突然提出下海摸鱼……她严重怀疑这两天吃草她姨母嘴里淡出鸟来了。   ……   洞内。   萧望舒擦去他额上汗珠。   似沉浸在一场梦魇,他皱紧眉,脱水干裂的唇也抿得紧紧地。   萧望舒搂着他,手中拿着一张打湿的布巾子。   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轻车熟路地撩开他湿透衾衣,紧接着,一点一点细致擦拭他浑身热汗。   大概是泉水冷冽,男人身子微微一抖,薄薄的唇泄出几声低喃。   似是满足喟叹。   本来病中照顾分不出其他心思,只是一路往下……萧望舒突然顿了顿手。   山洞中悄然安静,只剩柴火噼啪燃烧。   过了一会儿。   她强自镇定地放下布巾。   只乌发下那只莹润耳珠红得发紫。   萧望舒目光放平,不肯再低头多看一眼。   “水……”他呢喃一声。   嗓音里是从不多见的脆弱无力。   片刻。   寂坐良久的女人终是忍不住心软。   她垂眸,膝边是一捧用树叶包起的清冽泉水。   萧望舒迟疑一二。   紧接着,她伸出一根细指,沾着甘泉水,引着水珠垂落他滚烫唇瓣。   来来往往,稍纵即逝。   那截指腹怎么也不肯多停留一会儿。   谁料这人跟生铁似的凝住嘴巴。   那两片薄薄嘴唇早就变得水色淋漓,偏他眉头皱紧,喝不进半滴水,呼吸发急。   萧望舒眼眸微眯。   她停住手,压住他唇瓣的指尖用力。   像是绞着一股劲儿想逼他清醒。   然后——   “你!——”   极压抑地一声低呼,他咬住她细指,半睁半阖的一双眼尚带蒙昧,像是沉沦梦中。   顾忌洞外他人,萧望舒不敢声张。她屏着呼吸,生怕连气息也能引得外人窥探。   奈何他得寸进尺,烧得糊涂,竟不顾伤势强行把她锁入怀中。   萧望舒的呼吸又弱又急。   “玄玄、玄玄……”   他抱着她,头埋在颈侧,滚烫的呼吸几乎要扼住她咽喉。   萧望舒难以抓住仅剩的清醒。   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嘴里呓语不断。   却本能地、毫无克制地将她死死圈在身下。   如同失控困兽,无法潜藏那份濒临决堤的觊觎。   手腕酸痛,再也控制不住掌心的发烫。   “阿时——”她唤他。   只这一声,他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   呓语声似哭似泣。   也似莫大的欢愉。   ……   海边摸鱼这个事,长孙蛮是本能拒绝的。   又不是全方位消毒的游泳池,她才不想呛口水全是细菌。   虽然事实是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旱鸭子。   奈何她姨母抱着她不撒手,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上。   对此,长孙蛮仰天长叹:“我这么小,去海边会有危险的。”   “有我在,你能有什么危险?”   “我可能会被海浪冲走。”小姑娘眨巴眨巴眼。   她姨母扬手一挥,“简单,我从小就有浪里白条的虚名。救你不在话下。”   “……我可能会被大鱼叼走。”   “那更好办了。有你做饵,还愁咱们今晚吃不上大餐?”   “…………。”   长孙蛮不死心,再道:“我要是被海里的东西扎着毒着了……”   司青衡终于皱了皱眉毛。   她一把拎起小姑娘,一手扛在肩上。   “这样总行了吧?你就别下地,看我摸鱼就成。”   啊这。   阿姨,您是不是还有个虚名叫力拔山兮气盖世……   司霸王一扬下巴,指挥站岗人员薛某看好山洞。   早已目瞪口呆的薛某人:“是、是是是。”   尽心扮演麻袋的长孙蛮捂住脸。   她一点都不想让人看见这副糗样。   唯一庆幸……那只狗没在现场。   不然铁定能嘲笑她三天三夜。   ……   结果她姨母撒欢似的跑到海边,鱼没逮住一条,倒逮住了……一只狗。   彼时正在肩头当麻袋的长孙蛮当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听到嘹亮而熟悉的一嗓子,她睁开眼,当即对上魏山扶稍有呆滞的脸。   长孙蛮:……我裂开了。   ……   魏山扶和秦互等人同乘一船。他们周围还散开数只小船,漫无目的飘在海上,看样子是在找寻长孙蛮等人踪迹。   途中,风向改变,有士兵打算泊船回渡口。魏山扶拦住人,道:“不可。继续往前行驶。”   “可是再往前无海图指引……”   “幽州辖制的海域你们找了多少遍?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人,如今再不往外探寻——”   “听他的。继续行驶。”许倦走过来,打断士兵还欲开口的话。   士兵低头:“是,大军师。”   魏山扶哼了一声,小脸冷峻。   许倦摇着羽扇,倒没说什么。曾同魏崇有过几面之缘的许倦深知,眼前这个故人之子不是一般孩童。   他笑眯眯提了一句:“小郎君可是在忧心郡主?”   魏山扶抿抿唇。   许倦又道:“听说郡主此次遇袭,原因皆是……有人挑唆出府。”   魏山扶看向他。后者笑得不见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山扶隐有不快。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小郎君一二——可承受得住君侯怒火?”他摇扇,掩住唇,“其实君侯倒也好办。魏氏愿与我幽州交好,诚意十足,再怎么君侯也不会太为难小郎君。只是……”   许倦笑得跟老狐狸一样,扇子扑了扑海风。   “长公主殿下雷霆之怒,不好办呐。”   魏山扶颔下一紧。   萧望舒对长孙蛮的看重,光从那次京畿对峙就可看出。   况且人也是因为他才出的府,长孙蛮此次危险,与他脱不了干系。   “军师!前方有一座孤岛!”   许倦收了笑,沉声:“加速前进!”   大概是男主光环无往不利,这一次,历经三日三夜搜寻,他们终于找到了人。   ……   长孙蛮很不忿。   为什么每次她出丑时魏狗必会准时出现。   这难道就是男主和炮灰的绝对准则?   想归想,她还是接受现实。   老老实实举起爪子,跟人打了个招呼:“……嗨。”   魏狗还有些呆,愣愣回了句:“嗨、嗨。”   “你瞅我干啥?”   “我瞅你……”他顿住话。   魏山扶下意识想回句“瞅你咋地”。   但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生生改口,说:“你流哈喇子了。”   “!!!”   长孙蛮手忙脚乱抹脸。   ……   经长孙蛮介绍,大家暂时对司青衡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姨母有了大概印象。   但一听说长孙无妄重伤昏迷,淡定如许倦都差点吹胡子瞪眼起来。   还是秦互背着箱笼,一马当先冲过来问:“中了几箭?昏迷多久了?从几时开始发热的?”   司青衡挑眉,没回答他。   只悠哉悠哉转过身,领人往回路走。   刚一回去,好巧不巧,萧望舒正握着一团衣物从山洞口出来。   许是没料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下意识背过手,把那团衣物掩在身后。   秦互许倦等人着急见人,来不及见礼。略略一点头就冲了进去。   徒剩萧望舒松了口气。   长孙蛮好奇问道:“阿娘,你是要去洗衣服吗?”   她娘脸一僵,胡乱应着:“是。你爹、你爹的血蹭裙子上了。我拿去洗洗。”   平时她就没出什么力,到这种境地,长孙蛮深觉自己该出一份绵薄之力。   她挺一挺小胸脯,“阿娘让我去洗吧!我一定洗干净!”   “不行!”她娘不假思索迅速拒绝。   “……我不会走太远,泉水就在那儿呢。”   萧望舒吸口气,缓声:“我的意思是,嗯,山泉湍急,稍有不慎你就会有危险。你、你还太小了。”   “……?”   刚刚你姐妹还扛我去海里摸鱼呢。   长孙蛮不理解。   她对上同样疑惑的魏山扶,俩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   秦互平时多斯文的一个人。   这会儿在山洞里气得手都在抖。   许倦急得左走右走,问:“他这热怎么还退不下去?”   “你问我,我问谁?”秦互翻个白眼,“当初我就说了要养要养,他不听,你们也不拦着。现在好了,奔波去朔方又千里赶回来,人没歇口气又遇刺……我说他怎么这么会折腾!”   “你当初也没跟我说这么严重!”许倦胡子一吹。   “谁知道还能遇上这种事?长公主的毒本来就不好解,我都说了让我试一试,也不会试太多毒。偏生他不愿意,硬要顶上来做药人。这下好了吧,躺这儿半死不活的,结果做了那么多人家又不知道。”   “啪嚓——”   两人闻声往后一看。正瞅见洒了一地的汤药。   萧望舒背光而立,面容昏暗不清。   她轻声问:“药人……什么是药人?”   ……   薛周殷伫在洞口,恪尽职守。   司青衡则蹲在石头上,俯视石头下的俩小孩儿。   “你,出列,报上名来。”她点点小郎君。   被长孙蛮悄悄告知司青衡真实身份后,魏山扶莫名有些敬畏。   他脖子一缩,乖乖站出来,“我叫魏山扶。是、是魏骁他大侄子。”   “魏老二?唔。拳脚功夫他教的?”司青衡摸摸下巴。   长孙蛮一直留意山洞口,没怎么注意她姨母在说什么。   她耳朵尖,听到碗碎,立马就蹬腿想往里冲。   结果被司青衡一把扶住腋窝,从石头下抱了上来。   “你想干嘛?”   “我进去看看。我娘刚刚就不对劲儿。”   “看什么看。”她啧一声,扭正长孙蛮的脸,示意她看同样被人赶出来的薛周殷,“喏,里面不需要你们进去掺和。”   “可是、可是我娘刚刚……”   司青衡露出一个洞悉一切的姨妈笑。   长孙蛮选择闭嘴。   “这样吧,我看你挺关心你爹娘的事。我给你讲个乐子。”   “什么乐子?”长孙蛮好奇。   “你爹以前挺招小姑娘喜欢,这事儿你知道吗?”   联系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小姑娘点头:“应该算知道。”   “你爹的及冠礼是在长安办的,那会儿数不清的小姑娘芳心暗许,一一都送了礼,这你知道吧?”   “我、我应该……也知道。”长孙蛮回答得有点艰难。   “那你知道你娘送了什么吗?”   “我娘说她没送……”   “啧。骗小孩儿的话你也信。”   长孙蛮默。   司青衡搂着她,撑着下巴,笑眯眯低眼看向魏山扶:“这乐子呢,你家老爷子也沾了点儿。”   “我祖父?”魏山扶来了点兴趣。   胃口吊足了,司青衡慢悠悠开始说书。   “你爹娘年少时就喜欢作。作到现在还是老样子。那会儿平就殿读书,公西璧本来不在入学名单上的。谁知道她使了什么幺蛾子,硬是做了萧复伴读。然后这妮子不好好做学问,一心扑在你爹身上。可那会儿呢,你爹娘正不对付,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从四书五经到六艺,他俩势必要争个高下。”   啊这啊这。   长孙蛮突然有些心累……原来他俩真就一辈子欢喜冤家呗。   “我常年不在长安,有些事也不清楚。后来吧,也不知道谁先开窍了。魏老爷子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再没有人能天天在课上连番怼他。再后来,你爹要及冠了,那段时日府邸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你娘嘴上没说,心里可劲儿不快活。她想了好几日,才琢磨出一份礼物的苗头。最后嘛……自然是亲登太尉府,让魏老爷子合计合计。”   司青衡瞄了一眼魏山扶,“你祖父也是个奇人。对这种惊世骇俗之事,也能出谋划策。”   长孙蛮急了:“到底是什么礼物?我那会儿问我爹,他说给了。可我娘偏偏又说没给,搞得我还以为——”   “咳咳咳咳!!”魏狗咳得惊天动地。   司青衡怜爱地捏捏长孙蛮脸,“也没啥,就是你娘一介女子,给你爹取了个字。”   “?”作为一个夹心饼干,长孙蛮呼吸艰难。   “???”作为一个男子汉,魏山扶不可置信。   这何止惊世骇俗了,这简直就是违背常伦过于大胆了!!   长孙蛮舌头开始打架,“所、所以我爹字时,是我娘取取取的?”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毕兰因在公主府痛呼’时郎’,她娘说了一通什么“不要的东西烂在了地底也是归宿”云云。   司青衡点头:“《文选》一书有言:绸缪哲后,无妄惟时。”   长孙蛮没懂,拉了拉魏狗袖子。   后者用通俗的话说:“平时生活安乐没有灾祸,全是因为时候未到。因为那些祸乱往往都在按兵不动,打算等候一个良机,一击杀之。”   解释完,魏狗沉思两句:“这么一看,你娘还挺有远见的呀。无妄惟时,长孙时……这不是摆明了时时刻刻提醒你爹,永远不要有生乱之心?”   长孙蛮只剩满脸复杂。   问题是……这位枭雄还心甘情愿冠上字了。   ……就离谱。 第70章 抵巇   山洞疗养条件苛刻,许倦他们寻来了,自然不能再在此处多加停留。   “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幽州府。”许倦劝着萧望舒。后者还有些怔然,闻声也只是轻点了点头。   秦互与许倦对视一眼,摇头暗叹。   这俩人的事,谁敢轻易开口置喙一二。   薛周殷在洞外重拾将军一职。   他来回指挥人做事,俨然忘了这些天胡子拉碴一脸寒碜样。   长孙蛮看得啧啧称奇。   “你看他后背全是泥灰,是不是那天摔地上忘了拍呀。”   “或许是。”魏山扶兴致不高。手上正摆弄一截竹子。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寻摸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问:“你在做什么?”   “做弹弓呐。那把袖弩不是坏了?我看见有竹子,就顺手折了一截。”   眼见他手上扎了几根竹刺,虽然知道不疼,但长孙蛮还是忍不住说:“别了吧。这马上就回去了,我爹府里一定有很多弓弩。”   他轻轻捏起竹刺,然后懒洋洋睨她一眼:“我就做着玩儿。你别管。”   劝是劝不动了。   长孙蛮没再说话,撑着下巴乖乖看他慢工出细活。   ……   因为长孙无妄重伤的缘故,力求平稳,航船行驶得并不算快。   饶是这般,长孙蛮还是开始头脑发晕。   这会儿,甲板上除了巡逻士兵再无他人。她撑着魏山扶的手,艰难扒住桅杆稍缓呼吸。   “你行吗?”魏狗满是嫌弃。尽管如此,他那一只手仍把她抓得牢牢地。   长孙蛮说不出一句话。她怕自己一张口就……   “yue——”   “!!!”   魏狗被她吓得小脸一白。扶住的手开始发抖,但没放开。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小姑娘扶住腿,双眼有些湿润。   船身一个猛晃,她没站稳,当即就往地上扑去。   魏山扶来不及多想,连忙用力把人拉住。   两人双双摔倒在后面沙袋上。   大概是这么一摔,长孙蛮闷在胸口的那股气倏然出去。   她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空,湿润的眼睫眨了眨。   魏山扶一翻而起,催促她:“走走走,你这么不舒服,咱们得去找秦互看看。”   “不要。”   “嘿——”他蹲下身,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你在看什么呢?”   长孙蛮慢吞吞扭过头,没有理他。   这些时日奔波,她瘦了不少,小脸上的软肉也消去许多。渐渐地,模样失去幼童绵软,有了些轮廓。   仔细一看,她眼珠虽黑,眼型却同萧望舒很相似。   这会儿抬头望天,面容沉寂下来,似有几分娴静清冷的错觉。   魏山扶微微一愣。   他不自觉趴回沙袋,枕着头,估摸她视线的方向望去——   蓝天白云,海雁飞鸣。   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呀。   “你……”   “你说我会回长安吗?”她突然开口问道。   魏山扶不假思索:“当然。你娘肯定是会回长安的,你自然也要回去。”   “可是我不想回去。”   魏山扶扭头,瞧见她吸了吸鼻子。   似是被逗乐了。他一笑:“你不是很喜欢长安吗?”   “哪有?”长孙蛮皱眉。   “你看啊。你平时在平就殿咱就不说了,每天迟到早退,必定有你一份。不管下没下学,你都喜欢往宫外奔,何照青就这事儿说过你多少次。你偷溜出去也不回公主府,总在长安城里东遛西窜。人文曦多正经一书呆子,生生被你带得背全了八十二坊地形图。”   “……这事你怎么知道!”   魏狗得意,“文丞相亲自上平就殿找何老头儿要说法。那会儿我在底下默书,听得一清二楚。”   长孙蛮撇嘴:“臭老头子心思憋坏。”   “诶,说正经的。你爹娘和好如初,现在公主府与幽州不再作对,按理说你娘是要回长安重整政权。再加上你姨母司青衡尚在人世……这些消息肯定压不住的。到时候司家旧部都会一一寻来,你娘肯定是会——”   他突然住了嘴,没说话了。   长孙蛮难得少见的没有问下去。   她爹娘之后会干什么,显而易见。   她只是垂了垂眼,逼迫自己不再望向飞鸟横渡的苍穹。   “你说得对,我是要回长安的。”   “你自己也很清楚嘛。”他扭正脸。   两人安静下来。一时间,鸟叫声雍雍嘶鸣,穿越滔滔海浪,萦绕在甲板之上。   魏山扶渐渐放松身体。他闭上眼,感受拂在脸上的海风。   长孙蛮却高举着一只手。   她张开五指,任由清风穿过。   “……自由真好。”她喃喃道。   ……   秦互不愧师承葛玄晏,用药老道。刚煎了一副方子给长孙无妄喂下去,路途行至一半,男人的发热就退了下去。   现在,他收了银针,告诫萧望舒:“回幽州府前都不要叫醒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睡了这么多天……”   “病中之人更需好生调养。再说这几日君侯是不是频频梦魇?”   萧望舒思索一番,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点点头:“是。”   秦互背起箱笼,斯斯文文揣着袖子。   “睡不好怎么调养呢?我给他施了针,让他精神放松些,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紧绷。他会睡得好一点。”   萧望舒若有所思。   临到出门,秦互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步子一滞,往后看了一眼,笑眯眯再说了一句:“殿下,君侯现在的身子不比往昔。这精气外泄……最好还是缓些时日吧。”   留下这句话后,秦互赶忙往外溜。   萧望舒尚没反应过来。   她微有愣怔,紧接着,躁意从脖间猛然蒸腾。   ……   何错早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信报。   幽州府上下严阵以待,就连平时贴身照顾长孙蛮的雅风也甚少露面。   好在秦互去的及时,再加上之前萧望舒悉心照顾,到底没伤着根基。   现在回府上了一通名贵药材,长孙无妄总算是没什么大碍。   许倦缓缓松了口长气。   他叮嘱何错:“这个消息万不可泄露出去,君侯养伤期间,幽州府必须太平。”   何错明白轻重,沉声应下了。   倒是薛周殷立在一旁没说话。   许倦拿扇子拍拍他:“诶,说你呢。在想什么!”   “啊?”薛周殷茫然抬头。   “我说你注意好军中动向。长公主在这儿,不要让底下那群臭愣子又整些……”   薛周殷没等他说完,挺胸喝道:“绝对不会!”   许倦琢磨出不对劲。   这小子可一直都不待见公主府,平日里手底那群部下也都学模学样。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子,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眯起眼,“你这是又想——”   薛周殷微微红了脸,极快否认:“为了君侯,守好幽州诸军,末将义不容辞!”   何错却看透了这位老搭档。   长孙无妄这次死里逃生,萧望舒功不可没。没听见神医弟子说的吗——若非长公主亲力亲为悉心照料,君侯的伤口没有感染溃烂,可能……   别说薛周殷改观,就连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幽州与公主府的关系。   许倦洞若观火,怎能不知这俩人的心结。   他摇摇羽扇,丹凤眼笑成一条细线。   看来幽州大军挥师南下之事,指日可待。   ……   司青衡作为女客身份,留宿侯府内院。   屋子离长孙蛮不远,一条小道,直接拉通。   对此,提了特别要求的司青衡很满意。   长孙蛮苦不堪言。   鸡鸣时分,她这位姨母雷打不动出现在她床前,把人提溜出来。没等长孙蛮睁开眼,一张冷帕子就盖在脸上使劲揉搓。   “……。”   焯。   雅风慑于司青衡’姨母’身份,总在疑神疑鬼是成宗留下的哪位遗珠。司青衡眼风一扫,她是半点手也不敢插。   萧望舒忙着照顾长孙无妄,已经有小半月没回院子。故而长孙蛮水深火热的生活,她是半点儿也不知道。   当然,就算知道,萧望舒也不会多说什么。   长孙蛮求救无门,每每至此含泪呜咽:“姨母,我困……咱回被窝眯一会儿吧……”   她姨母眼睛一瞪,活像个阎王。   “睡睡睡,睡什么睡!你看看你磨蹭多久了。冰帕子都焐热了,你还困。”   长孙蛮哭诉:“可现在连卯初都没有,连、连阿胥都没起床!我起得比他还早,这根本不河狸!”   “你跟他能比吗?人家好歹能打一套像模像样的拳。你呢,你连弓都拉不开。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你怎么好意思在这儿赖床。”   “……。”   长孙蛮绝倒。   人家以后是男主,是杰克苏,是世界意志。炮灰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可司青衡并不听她在那儿哔哔。   她再次雷厉风行地亲自上手,没一会儿,长孙蛮就衣衫不整的杵在练武场,顶着两个黑眼圈,一个劲儿张嘴打哈欠。   “来,今天咱们试试这张弓。”司青衡好脾气拿起一张轻弓,“专门给你做的,绝对拉得开。”   “……你上次也这么说。”   她有些烦地啧了一声,眼睛又瞪起来:“今天必须认真学,要是再拉不开……等太阳出来了你就在这儿扎马步。”   苍了天了!   长孙蛮这会儿是真忍不住想掉眼泪了。   她只是一条咸鱼,为什么总有人想望鱼成鲲。   长孙蛮哭唧唧,细胳膊直打颤。拼了吃奶的劲儿,她总算把弓弦拉出一个弧度。   司青衡不甚满意,指指点点:“哎呀,再拉再拉,再拉开一点。你手臂用力呀……哎哎不要抖不要抖,你抖什么呀。你射箭的时候抖来抖去,还能射中东西吗?”   “哟!居然能开弓了!”   很好,这是魏狗溜达过来了。   长孙蛮憋着满腔愤懑,用力一拉——   司青衡挑挑眉,懒懒说:“嗯…干得漂亮!再来。”   “……”你一定是在嘲讽我。   ……   日上三竿时,前院却突然来了人,说是萧望舒请魏山扶过去一趟。   俩小孩儿皆是疑惑不解。自回来后半月,长孙无妄都在养伤,萧望舒也守在旁边寸步不离。没听说这些天有什么发生,怎么会突然请他过去一趟。   司青衡握着树枝,戳了戳长孙蛮的腰,示意她继续练。   “我想跟过去看看。”小姑娘放下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说。   她姨母却懒洋洋道:“有什么可看的。你娘单独找他,肯定就不关你的事。你还能凑过去?”   说得也是这个理。   只是没想到的是,恰恰就关长孙蛮的事。   ……   紧闭房门后,有人捧上熟悉的小包袱。连带一封书信,一并递给魏山扶。   后者不解,接过书信一看,发现却是之前交给长孙无妄的那一封。   他抬眸,盯向桌案之后跽坐的萧望舒。   萧望舒面色平静,颔尖轻点:“魏小郎君,你可以回长安了。”   魏山扶呼吸一紧。   他不自觉攥紧手中书信。   ——这场姗姗来迟的问责,终于到了。 第71章 抵巇   魏山扶深吸一口气。   他问:“这是燕侯的意思,还是长公主殿下的决定?”   萧望舒淡淡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魏山扶噎了噎。   这俩夫妻没和好之前,恨不得手刃对方。现在和好了,脸变得比天还快。   想归想,话还是得硬着头皮说。   魏山扶再问:“为什么要让我走?”   “我以为小郎君心中很清楚。”   “我不清楚。”   萧望舒掀眼看他。   后者也不惧怕,一双眼睛一刻不错地盯过来,似乎真不明白她这场突然发难。   见此,萧望舒轻轻笑了一声:“你怂恿阿蛮出府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话一挑明,就没有含糊其辞的必要。   魏山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嗫嚅着唇,慢吞吞开口:“我不是故意让她遇险的……去青州的路只有一条,我以为很简单,她又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什么?!”萧望舒陡然厉喝。   魏山扶抬头,眼眸里隐隐燃起怒火。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件事太突然,谁能想到燕侯的幽州府会这么不太平!”   萧望舒冷笑:“强词夺理!你不敢坦言,那我来帮你说——你为了自己一己私心,挑唆她离开侯府。你根本没有去考虑擅自出府会发生什么!刺杀、绑架、走失、拐卖……这些在每一个州府都会发生。而她本该待在最安全的地方,不会经历这些不确定的危险!一切只因为你——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魏山扶握紧拳头。   他双颊有些红,不知是被屋内热的,还是被她一席话说得羞愧。   的确,长孙蛮出府是有他挑唆,也是因为他的一己私心——自入幽州侯府第一日,他就被拦在内院外,不许再见长孙蛮。萧望舒的命令向来雷厉风行,无人敢不遵从。   最初,魏山扶能忍。   他也就是多费事一些,每天下了习武场,攀坐在墙头同她说上两句话。只要不传进萧望舒的耳朵里,雅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俩胡闹。   可渐渐地,魏山扶不再满足于墙头那两句话。   他怀念起平就殿的日子。   那会儿没有幽州与公主府,没有萧望舒与长孙无妄,他和长孙蛮是学宫里互相看不上眼的同窗。他们说得上好几句话,也动过好几次手。   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坐在角落里,嫌弃这天的阳光太刺眼。偶尔一次抬头,目光穿过大殿,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地落在小姑娘身上。   那方寸天地,有刺眼的阳光,有微卷的细发。临窗梅下,她伏在桌案,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儿。   魏山扶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他一点也不想见不到她。   但只要待在这座府邸一日,他就会被数不清的死士亲卫拦在院外小石桥上。   他必须要带她逃离这座牢笼。   因为……长孙蛮是他最好的好朋友。   室内阒然无声,萧望舒也平复下波动的情绪。   她屈指叩着桌案,眼眸低垂,俯瞰着座下人,“你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魏氏嫡长孙,你很聪明,应该明白《孟子离娄》的一句话——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自认为你能顺利带走她,可事实呢?你们连幽州府都踏不出!如果这次匪徒换了其他人……你认为,你们还能活到几时?”   魏山扶慢慢垂低了头。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萧望舒的愤怒何在——他的自骄自满差点害死了长孙蛮。   “回长安去吧。幽州府,不适合你。”她平静说道。   良久。   魏山扶轻轻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不让我见阿蛮?”   “原因我已经说了。”   他抬眸,眼里再无怒火,空余满腔无措。   萧望舒淡声:“不适合。”   魏山扶哑然。他突然听不懂萧望舒的言下之意。   可事已至此,他不想服从这个君令。   他想尽力说服她。   “不、为什么不适合?长安那会儿,她都能跟林滢玩,还有、还有文曦、七公主。淑妃娘娘您一直不喜欢,可您还是默许阿蛮同她们交好。公主府虽然树敌颇多,可您从来没有把政事压在阿蛮身上。您一直希望她过得快乐,不是吗?为什么到如今独独就不能和我做朋友……我们、阿蛮说,我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萧望舒停住手。   她似在回味这几句话,清瞳中留下疑惑:“好朋友?”   魏山扶不明所以。可他察觉出事情转圜余地,点头:“是。船上营救时,阿蛮亲口对我说的。”   萧望舒蓦然眯起眼。她问那方明显不安的魏山扶:“那你呢,你怎么看?”   小郎君微微一怔。   他不自觉摸了摸鼻尖,说:“自然也是最好的。”   “最好……一辈子都会如此?”她面上含笑。   大概是君威迫人,魏山扶愣愣的、轻轻点头。   他应道:“是,一辈子。”   萧望舒补充:“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是。”   空荡荡的屋内游荡余音。   魏山扶茫然地眨了眨眼眸。   他望着那方含笑不语的萧望舒,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似乎答错了什么。   可萧望舒没有再给他深思的机会。   她命他放下那封信,“去习武吧,再过两刻钟也该吃饭了。这件事……一次就够了。我不希望再见它发生。”   魏山扶仍然有些茫然。   他有些僵硬地背着小包袱,转过身开门。   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话。   她饱含深意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   门扉再次关紧,帘后,慢悠悠走出一人。   赫然是本该卧床养伤的长孙无妄。   “看吧,我都说了这小子还没开窍。你的紧张太过多余。”他倚在柱边。   萧望舒展开那封书信,淡淡说:“你不也同意送他回去?不过老师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我倒是没有想到。”   长孙无妄挑眉。   他直起身,闲庭漫步般走过来,停在萧望舒身后。   萧望舒只感觉熟悉的气息环绕在身侧,她侧脸,看见身后俯低身子的男人。   “你做什么?一会儿伤口裂开了……”她皱起眉头,抬手欲推他起来。   半途却被人握住。   宽大袖袍落在她胸前,男人靠着她耳廓,低声:“老师知道我会把你找回来。”   这一句乍然消散了魏氏投诚幽州府的微起波澜。   萧望舒闭上双眼,脑子里掠过以往种种。   如同隔岸观花,她看见这些年的她困在迷局中,看不透,也走不出。说是糊涂,可身处迷局,谁又猜得出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只是一场横亘多年的困棋。   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成宗亲手为她打造的棋局。   蓦然间,唇上沾染着温热湿意。   她收紧呼吸,微昂起下巴,承接他更汹涌澎湃的滚烫。   ……   长孙蛮现在很愁。   她蹲在树荫下。   晴天艳阳,日光有些强烈,金澄澄的光芒无孔不入,从树间缝隙跳跃洒落。一朵朵海棠花正盛,晒得发烫,轻飘飘落在她肩头。   她旁边同样蹲了一个人,是她姨母。   这会儿日头正大,她姨母捧着果盘,一个劲儿往嘴里塞蜜橘。   惹得长孙蛮频频侧目。   终于她忍不住问:“这果儿不酸?”   “不酸吧。还行。”说着,她往一旁吐出两粒籽。   长孙蛮怀疑:“前段时间我吃了一口,挺酸的呀。难道是这些天养养,又养出糖来了……”   后面那些话基于现代生物基础,司青衡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盘橘子。   小姑娘拧着眉头,还是伸手摸了一瓣塞嘴里。   “嘶——”有些惊牙。   她眉头皱得更深,但好在不酸,还是能吃的。   只是吃了一瓣她就不要了。   长孙蛮又捧着脸,往不远处盯一眼,叹口气。   这个上午已经听了太多次叹气声的司青衡忍不住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总是唉声叹气的干什么?我这不是让你歇着了吗,你还愁啥啊。”   长孙蛮盯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扭过脸,又叹口气。   司青衡放下果盘,慢条理斯擦干净嘴。   她笑笑:“那行,咱起来练练?”   ……这可不就愁吗愁吗!   长孙蛮气得一把子蹭起身,估计是起来快了,差点眼前一黑没晕过去。   幸好她手忙脚乱抓住她姨母的袖子。   等稳口气,长孙蛮叉腰:“说好的休息一刻钟!”   “我这不是看你一直望那边——”她姨母纯粹就是看好戏不嫌事大。   长孙蛮气绝。   要不是魏山扶脑袋抽了天天玩命练,司青衡会每日每夜跟和尚念经一样叨念她吗!   不仅叨念,这人还边说边上手,摆也要把她从被窝薅出来摆在练武场上。   有意思吗??   阿姨您的胜负欲自己都不感到害怕吗!!   感到害怕的长孙蛮:就特喵离谱。   可惜这些话魏山扶听不到,司青衡面前她也不敢说。   长孙蛮越想越慌,越慌越愁。   她简直想化为一只乳燕,光速投进她亲亲爹娘的怀抱。   可是……她怎么才能从她姨母眼皮子底下溜出内院啊啊啊。   长孙蛮内心反复崩溃。   她又盯着那边练武场上一动不动扎马步的小郎君。   太奇怪了真的是太奇怪了!   魏山扶最讨厌晒太阳,以前上学时尽往角落钻,能有多阴暗就有多阴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唇红齿白漂亮样纯属吸血鬼的。   至于长孙蛮为什么从不涉足那块宝地……   她默默想,如果不是那次爬得高,偶然瞥见那角落隐秘处,她兴许也会夺人所好。   时至今日,长孙蛮还是不能苟同魏狗与老鼠屎和睦共处。 第72章 抵巇   又过两三日。   一直寻求游说机会的长孙蛮,终于在这天夜里达成夙愿。   刚过戌时,院里有些动静。   长孙蛮耳朵尖,立刻放下手中书卷,蹬蹬跑向屋门。   雅风正从小厨房端来银耳羹,见状忙拦住她:“郡主这是干什么?”   她眨眨眼,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事。只是前院夫人来请贵客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贵客自然指的是司青衡。   长孙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已是入夜时分,按道理讲有事也得第二日再说。可她娘急匆匆请人过去,明显事情紧急,容不得半刻迟缓。   她估摸着跟长安那边脱不了关系。   但这一切都跟长孙蛮无关。她关心的是——司青衡不在,现在正是溜去找魏山扶的好时机。   贸然提出去找魏山扶,雅风这儿肯定难过关。   长孙蛮眼珠一转,一下瞄到桌案上被她丢在一边的课业。   小姑娘跑回去,捧着书卷。   “我要去找阿胥。”她翻开书扉,指着一行字,“这儿,我看不明白。”   雅风想都没想,将银耳羹放在桌案上。她蹲下身摇头:“夜已深了。郡主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明日可以问军师大人。”   “可是这就是许先生布置给我的课业呀。”   “……那正好明天问。”   长孙蛮泫然欲泣:“若是问先生,他定要挞罚我戒尺……我虽不明白,但记得是今日讲过的内容。我明日若交不上课业,先生一定会生气的。我不想打手手,好痛的。”   她昂起头,乌黑溜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林间啜水的幼鹿。   这一瞬间,雅风因命令而压抑多日的母爱如海潮泛澜。   她满是心疼,松了松口道:“那、那不如明日一早去?等习完武,去军师大人那儿之前,咱们去找魏小郎君。现在去……实在是于礼不合。”   长孙蛮一愣。倒是没想到雅风会想这么多。   她和魏山扶满打满算就俩小学生,怎么还扯上礼制了。   可她还是不死心。一双眼睛天真无辜,似不懂问:“为什么现在过去就是于礼不合?”   长孙蛮就不信了,雅风还真能给她说得一清二楚。   果然,雅风一噎。   她心想小郡主从小长于公主府,长安礼制几乎少有能约束她的。再加上被长公主保护得太好,长孙蛮行事随心所欲,不去用心在意这些,记不得也很正常。   可她又不能真真切切道明白男女之事……说不定长公主是故意让人不开窍呢。   思及此,雅风叹口气。   她理了理小姑娘微敞的衣领,又从箱笼里翻出狐裘小氅,直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白狐毛绵软轻柔,围住她小脸,只露出小巧玉白的下巴,以及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   雅风提上小灯笼,交到她手里,嘱咐道:“郡主可要照清前路,莫要摔着磕着了。”   “嗯嗯!”她连连点头。   等两人走出屋子,不急不缓步入庭院,长孙蛮呼吸着泛凉空气,满足眯起眼,笑得一脸绵软。   ……   “笃笃笃——”   房门打开,小郎君披散着头发,身披常衣,漂亮的眉眼在月色下更显脱俗。   他脸上显然愣怔,似乎没有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刻看见长孙蛮。   无边月色下,小姑娘提着一盏小灯笼,莹莹光辉打在小氅上,散开一圈圈温柔光波。那团光随风轻摆,落进她漆黑眼珠,像遥遥天幕的一颗璀璨星子。   “你怎么……”   他话没说出来,雅风就轻轻推着小姑娘入了屋,“要快一点哦,咱们还得赶回去就寝。”   房门又被关上。门旁有一座博物架,长孙蛮正好顺手把灯笼挂上去。   这一路虽然走得不急,但速度也不慢。雅风又担心她夜里着凉,裹得跟熊一样。到现在,长孙蛮出了点热汗,屋子里不通风,她更是想解开小氅。   可谁知这结被她一扒拉,系得更紧。   长孙蛮急得鼻尖都冒出汗来。   突然视线中伸来一只手。   长孙蛮抬头,看见魏山扶忽然凑近的眉眼。   他低垂着眉目,正专注解开手上乱糟糟的结疙瘩。烛影摇晃中,那两弯睫毛细密纤长。   ……嘶。这个睫毛精。   长孙蛮神游天外中,顿感一阵清凉。   她低头,小氅被魏山扶抱在怀里,折好。   “脱个衣服都不会脱。”他慢吞吞看她一眼,“笨。”   长孙蛮不服气了。她一把抢过小氅,据理力争:“不是我系得结,是雅风给我系得。我心急一时没有解开,这很正常。”   魏山扶微挑眉梢,没说话了。   长孙蛮可不能浪费时间,她心里门清,她姨母要是回来没寻见人,猜到她跑这里来动摇军心,明天的训练一定会变本加厉。   她也不废话,直入主题:“那天,我娘把你拉过去说了啥?”   本以为魏狗会十分爽快的有问必答,谁料他不按常理出牌,选择回避。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自然我想知道啊。”   魏山扶依然回避,说:“……你娘没说什么。”   时间紧急,他还在这里磨磨唧唧。   长孙蛮急眼:“没说什么那你玩命练武?”   “……谁跟你说我练武跟你娘有关系?”   “可就是那日后你就不对劲了呀!”   魏山扶一乐,盘腿坐在小胡床上:“你来说说,我练武努力点怎么不对劲了?”   长孙蛮掰起手指头,逐条分析:“你看啊,你向来自诩平就殿第一大聪明,能动脑就绝不动手,就算动手也不会亲自下场,总会指挥你的小弟泥猴来做苦工。当然,跟我打架是例外,因为泥猴他太笨,每次都打不过我。”   当听到’大聪明’三个字时,魏山扶的脸色就开始隐隐发黑。   “你七岁那会儿就已经开始拉练,你爹对你那么严苛,连吃糖都要管束,更别说习武了。可你学了两三年,依然花拳绣腿,这其中你要说你没偷懒,狗都不信。最后一个,你可是最讨厌晒太阳,为了不晒太阳,连老鼠屎都能忍下去,怎么现如今上赶着去扎马步?”   魏山扶本来脸黑如锅底,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时,那双眼睛显然有些茫然:“啥?啥老鼠屎?”   长孙蛮惊讶捂嘴:“不是吧不是吧,你不知道你那块风水宝地后面是老鼠窝吗?”   这波阴阳人属实拿捏住了。   “……。”   魏山扶放下盘着的腿,深呼吸。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谁如意……笨不是她的错,他能怎么办,当然选择原谅她啊。   魏山扶终于意识到,他今天晚上不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长孙蛮是铁了心要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横跳。   “我武功高一点,以后就有能力保护你。咱们要是溜出去,也不会再像上次一样陷入险境。我在练武上努努力,不好吗?”   这句话长孙蛮是实在没料想到。   她先是一愣,接着安静下来。过了好半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要是武功像你脑子那样好使,咱们就可以不被困在府中……嗯,就像书里说的,闯荡江湖!”   魏山扶眼里带起笑意。   他懒洋洋屈起腿,撑着下巴“唔”了一声。   算是应和她逍遥快活的伟大蓝图。   这份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眼见小姑娘脸一僵,在空中来回比划的手生生停住。   魏山扶疑惑看她。   长孙蛮的眉头皱成一团,像条扭来扭去的毛毛虫。   不对啊,照这么说——他仍然要玩命练,她仍然躲不掉她姨母可怕的胜负欲。   想通关键点的长孙蛮:……我好想逃,可是逃不掉。   适时,雅风在屋外喊了一声:“郡主,课业问完了吗?”   “课业?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这一打岔,长孙蛮按下话,把书交给魏山扶。   反正这狗自圆其说的功夫炉火纯青,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什么后话避免打脸——毕竟劝他停手莫骚,是要亲手推翻自己方才构造的伟大蓝图。   “先生今日布置了课业。喏,那儿,他课上讲得太绕,云里雾里的,我就忘了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魏山扶翻了翻,大多是些基本的五经正义,这些他早在好几年前就能倒背如流。   他扬扬眉,问:“你不懂?”   长孙蛮鼓了鼓腮帮子,眉头又拧成毛毛虫。   雅风又在门外催促一声。   魏山扶也不含糊。他站起身,披着外袍走向桌案,拿起一根笔,长孙蛮极有眼色地递上一沓纸。   只见他笔走龙蛇,毫无半点磕绊地写了一小页纸。   满肩散发有几丝滑落下来,飘在墨迹上,竟也分不清谁更乌黑。   他将笔迹合在书页里,慢条斯理卷起书册。   “太晚了,你先回去把这个誊上,好歹记一记,莫要在明日课上穿帮。我写得浅显,你应该能看懂。等晚些时候,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长孙蛮点头哈腰,撩起前半句就跑。   细说什么的……倒也不必兄弟。   只刚要出门,魏山扶突然唤住她。   她回头,看见他从博物架上取下一副小巧弹弓。   小郎君倚在架旁,一手递来弹弓,一手取下烛火沛然的小灯笼。   他语调似不甚在意,轻轻慢慢说:“那竹子刺多磨手,我这几天闲来无事,重新编了个。你拿着玩儿吧。”   长孙蛮微微一怔。   她想起来,荒岛上他似乎取了一截竹子说要编弹弓。   不过这狗天天玩命练武,闲来无事什么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一天拥有25小时的杰克苏男主吗。   一想到卷王夜里都在挑灯奋战——   长孙蛮默:“……焯。”   “?”魏狗面露疑惑。 第73章 抵巇   前院。   屋内烛火通明,萧望舒跽坐在案前,在她右手侧是一方偌大书架,被深青帘幔遮掩了不少,男人倚靠书架,修长如玉的手指不时翻动书页。   司青衡进来时便看到这副景象。   她挑挑眉,没有丝毫避忌地穿过中堂,“急忙忙让我过来有什么事?”   萧望舒没开口,先是递给她一封书信。   信封封口上的火漆印已被划开,司青衡认得,这是公主府玄鸟印。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只在看到“林将军”三字时,指尖微微有些发抖。   但很快就被掩下。   司青衡抬头,那道扭曲疤痕爬在侧额,她眼里还算平静,问:“萧复知道他的来意?”   自从接到王野传来的密令,林冰羽就从凉州率轻骑奔回长安。没想到司隶部边防却拦住了人,不放林家部众入京。说是陛下传话,边境动荡,林将军劳苦功高,无需守那些日夜跋涉回京复命的虚礼,还是留守凉州边防为佳。   一番话说得虚与委蛇极为动听。王野未得萧望舒明确指令,不敢贸然行动,只能传回消息,等待下一步行动。   萧望舒又屈指叩响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确切来说,林冰羽折返长安一事来得太快,萧复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毕竟我在朔方守城一事早已传开,林家驰援朔方,我迟早会与林冰羽一见。而这一见,是萧复最不想看到的事。”   她眉目渐渐爬起霜寒,“他知道,我迟早会命林冰羽回京收复京畿军防。他通敌匈奴伊斜,与郅支里应外合,想在朔方置我于死地,可他没有料想到……”   司青衡撩袍一坐,自个儿倒了杯茶,漫不经心接上她的话:“可他没想到,幽州大军出兵压境,你们夫妻夫唱妇随,直接杀了伊斜最疼爱的小儿子郅支王。更没料想到……你这个数年来最忠实的皇位拥垒者,竟然没有花时间多加思考,就召回林家。”   烛火打在她眉梢,那一条伤疤多了几分煞气,“毕竟他可是萧氏天子,通敌叛国的罪名,天下士子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将士浴血杀敌,九五至尊却在背地里向敌人示好……滑天下之大稽,十三州谁还能容忍萧氏皇权。”   现在局势未稳,除了藩王军队,各地起义军数不胜数蠢蠢欲动。时机未到,萧望舒不能大张旗鼓地抖落出这件事。   “你不好出手,那就我来。”司青衡一饮而尽甘茶。   借着干燥指腹,她抹了抹嘴,“我这就回青州,带兵从兖州直入司隶部。逢家退散南下,魏家兵力大部分返回南蛮,此时萧复手里只有才从朔方返京疲乏的中央军。南北禁军都是群看菜下碟的墙头草,只要丹阳手里的林家被压住,有王野持公主府令,他们也不敢再动。趁夜偷袭,先杀司隶部边防驻军将领……”   她抬眼,对上萧望舒的清瞳桀桀一笑:“城门一开,中央军那群酒囊饭袋,如何阻止我偷天换日。”   这个计划听起来,的确十分完美可行。   连一旁装样子看书的长孙无妄都忍不住挑眉,眼风看了眼那方坐姿豪放的土匪头子。   可惜萧望舒头疼得捏捏眉心。她阻止道:“不可。现在还不能打。”   这一句话戛然止住司青衡脸上笑意。   “为何。”她脸上隐隐带了怒气,几乎是迫不及待,脱口扬声:“难不成你还不想称帝?!”   此话一出,萧望舒就知道她会错了意。   她只能无奈苦笑,尽量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想……”她顿了顿,大概是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人,即使是如胶似漆的爱人,有些话没有挑开说明前,都还是不要贸然细说得好。   萧望舒轻轻吸口气,开口解释:“青衣军攻占兖州,已然破开平衡局势,十三州有多少野心勃勃的人想趁此机会逐鹿天下?现在,萧复的罪名不能公之于众,我也不能贸然出兵杀帝夺权,原因都是一样——藩王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再留给众人起义聚势的把柄。阿衡,如今天下未平,今朝我若依你所言,堂而皇之地……不待明日,他们就有了攻讦的理由。”   司青衡微微一怔。   她自然明白萧望舒口中“理由”指的是什么——女子主政,是世间大不韪,是世人眼中乱阴阳祸朝纲。   之前,萧望舒甚少于朝臣前露面,她没有公然越权,从无登庙堂垂帘听政等僭越行为。明面上,萧复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萧望舒给足了一个帝王应有的尊贵。即使无人不知公主府权势滔天,但谁又能指出她明面上的过错。   数百年来无人敢破的祖制,多少士子口诛笔伐为之拥垒的礼教。乱世变法,不是救人于水火,而是给那捧烈火再添薪柴。   她们的抱负,只能于太平中一展宏图。   司青衡握紧了拳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扶持……”   没等她把一句话说完,萧望舒冷声打断:“自然不可能!我说过会杀了他!千刀万剐,凌迟车裂。所有经历过的痛苦,我要千百倍的奉还在他身上。”   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萧望舒垂睫,平复波动的情绪。   她慢慢道出自己原先的计划:“我命王野传令,召回林家。林冰羽作为林家家主,可以不动声色断掉丹阳羽翼。丹阳失去林家守军,就无法压制南北禁军。有林冰羽在,林家倒戈公主府,京畿政权自然顺理成章被收缴。长安风波不起,他州属臣自然不敢贸然动作。至于萧复……天子向来体弱,再唱一出久病卧床的戏码,谁又敢置喙真假。”   得知萧望舒真实想法,司青衡渐渐舒展眉目。   只是……   “若战事胶着迟迟难收天下,这期间消息不慎走漏,有人得知萧复已死,那你又当如何?”   萧望舒叩叩桌,淡淡一笑:“很简单。他给我留了那么多侄子,我再扶一个少帝又有何难?想要暂时稳固皇权,法子有太多了。”   司青衡想了想,“你的后棋是六皇子?”   “他母亲薛皇后被公西韫害死,本是嫡子,一步可登太子储位,如今却不得不屈居于老五之下。内宫里无人护佑,仰人鼻息,依附公主府而活,是他最好的选择。”   “你不怕再养一个萧复?”她笑起来,却问了一句犀利的话。   萧望舒迎上她目光,坦然:“他没有他父亲那般的好运气,可以让公主府收敛爪牙。我有很多选择,除开他的兄弟,挑一个势弱的宗室子亦可行之。而他的选择只有一个——安分守己做好傀儡。再说,有你在,至多五年必平天下。”   “不。”司青衡笑笑,她竖起手指,“三年。收复河中,平叛南部,若无其他意外,三年的时间足够了。”   至于意外是什么……她眼风慢悠悠一转,似要透过帘幔看清那道从未出声的人影。   萧望舒垂下眼眸,像未曾注意到她的暗指。她接着说道:“萧复将人拦在司隶部外,并命其返回凉州,现下看来林冰羽可能暂时无法回京。不如先依你所言,暗度陈仓,派人夜袭司隶部边防将领,让我们的人偷梁换柱,只要林冰羽进京掌控大局,这点风波应该提不上台面……”   “还有一个法子。”   萧望舒抬眸,男人单手握着书卷,施施然从帘后步出。   长孙无妄笑着看向司青衡,继而又落回萧望舒身上。   他轻轻慢慢道:“让林冰羽带大军班师回朝。朔方一战大捷,林家军驰援有功,三军将士多年没回京述职,现下邀功请赏,正合适。”   这法子萧望舒早就想过,但明显不合适。   她皱眉,“大军一旦返京,凉州就会陷入兵力空虚的境地,除非能调动其他驻军填补空子,否则一旦匈奴反扑……”   她突然停住话,双眸倏然一凌。   大抵是被她盯得发毛,长孙无妄不由地摸摸鼻尖,清咳两声。   在司青衡好整以暇地目光中,他低声承认:“我曾于秦骇有恩,多年前他就已归入幽州府麾下。”   朔方镇守三都尉府的大将秦骇,居然也是幽州家臣。他若派兵驻守凉州,林冰羽便再无后顾之忧。   这么说来,边境四州疆域,幽、并、朔三地早成长孙氏囊中之物。   司青衡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尽量避免双肩颤抖,戏谑道:“难怪难怪,我说薛周殷那木头怎么肯松口放兵去朔方……他向来一心只为长孙家,无诏无谕,还能亲率部众援兵朔方——看来秦骇跟他交情不错。”   未等两人开口,她又自顾自顽笑道:“班师回朝,大军压在司隶部边境,萧复再无借口阻拦。就算他硬要拦住人……大军滞留他州过久,夜不能寐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了。他州不满,林家也能顺势入城。唔,的确是步好棋。”   萧望舒扭过脸,平静开口:“那就这么办。我即可传令给他们。”   她下笔一气呵成。屋外有人听到动静,连忙捧着信八百里加急送出。   至此,事情议毕。   司青衡看好戏不嫌事大,来回瞟了几圈这两人,笑了一声站起身,“没事我可就回去了,明早上……”   她声音渐停,注视着同她一起起身的萧望舒。   后者理理裙裾,绕过桌案挽在她臂弯,眉眼不见半分异色。   “你这是?”   “多日忙碌,今夜可算能与阿衡炳烛夜话。”   长孙无妄脸一黑。   因伤势缘故,萧望舒总避忌他过分亲热,要不是他拉下脸托秦互稍微提提……这些天好不容易尝了点甜头,他正准备今晚上怎么说也要摸上床榻,谁料想王野的信来得这么巧。   司青衡大笑。她揽住萧望舒的腰,笑眯眯说:“好好好,我看燕侯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家玄玄累了这么多天,今天嘛——就不伺候了吧?”   伺候……也不知道说者有没有意,反正在场两位听者纷纷有意。   萧望舒呼吸微滞。乌发下那截雪白玉颈慢慢爬起胭色。   司青衡带人转身欲走,她略有慌乱地掠过视线,恍惚瞥见男人沉沉眼珠,在这一瞬,他目光陡然脱开枷锁,如狼般要把猎物剥皮拆骨生吞入腹。   她搁在司青衡臂弯的指尖微微发抖。   似乎连腰间那抹乌青指印都开始隐隐作痛,带着滚烫的气息,一如……那个时候。   ……   鉴于昨夜誊抄了一份标准答案,长孙蛮今天在许倦这儿轻松过关。   也不知道她姨母昨天聊了什么要紧事,今早上都没过来薅她出被窝。多日不曾眠床的长孙蛮差点感动得落下泪来。   可是好景不长,许倦一下学,她姨母就又过来薅人了。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个人。   “阿娘!!”   见到了亲娘,长孙蛮两眼泪汪汪。   萧望舒好笑地揉揉她脸,察觉到手感不复从前,“咦”了一声。   司青衡正在一堆轻弓前掂量手感,打算给小姑娘更换训练难度。她抽空看一眼,瞅个正着。遂哼哼两声:“又不是两三岁小孩子,养那么胖干什么。一身软肉,前几天让她举个弓都举不起来,你说说这要搁以前我爹手里,她还不被打得哭爹喊娘。”   萧望舒默。   卫国公一生铁血,为数不多的柔情都给了他妻子和他妹妹。对于司青衡这俩姐妹,那真是实打实的棍棒教育。萧望舒还好,公主之尊不会像司青衡那样惨,但请家法动戒尺,手心肿得老高实在是家常便饭。   长孙蛮哪里知道这些。她只知道逮着机会控诉她姨母可怕的胜负欲。   “阿娘我不想起得比阿胥还早呜呜呜,你看你看,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阿娘你给姨母说说,换个人吧,真的,孩子累了呜呜呜……”   她娘爱莫能助地搂着她安抚:“你姨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看,你现在身体可比以前壮实许多,这段时日也没有生病,黑眼圈……或许你再练练,等适应了也就没有了。你看魏小郎君之前也是不适应,但这会儿不也越来越精神吗?”   “……。”   长孙蛮眼泪一噎。   所以还是要解决祸头子。   小姑娘默默蹲下身,在她娘裙摆边捡起两颗分量不轻的石子,装入腰间弹弓袋。   谁都别拦她,她今晚就去暗鲨卷王。 第74章 抵巇   风雨淅沥,廊外曲水潺潺,一颗颗饱满水花砸在月台,将那漆黑流光的台面冲刷干净,清晰倒映出檐上飞鸟。   午后天色便暗了下来,没多时突然下起大雨。缠缠绵绵的雨声教人昏眠,屋内夫人方才歇下,就连雅风也撑不住打了个哈欠,嘱托人守好院门,回屋眯上一会儿。   只她前脚刚走,就有人撑着竹骨伞,步履散漫地从小石桥那头走过来。等渐渐近了,雨丝垂幕,守门婢子方看清那截白袍上攀绣的织金云纹。   “君侯。”她们赶忙垂低头,不敢抬头细看。   男人步伐未停,仍是不紧不慢地涉上月台,等行至廊下,有婢子上前来接过竹伞,露出他清隽矜贵的面容。   他微垂眼,慢条斯理擦去袖口雨珠,“把院子里的人都撤下去。”   众人虽不解,但未敢多问,连忙吩咐下去作鸟兽散。   片刻。   檐雨交织成片,汇聚成一条条水串流淌而下,举目望去,院中树影斑驳,曲水弯弯,竟再窥不得一丝人影。   直至此时,除了噼啪倾洒的水声,院子里寂静异常。   廊下闲立的男人这才动了动身。他一路从前院穿来,袍角尽湿,一颗颗水珠迅疾滴落,在靿靴上染出暗色。这会儿举步行动,那截衣袍也湿哒哒沾在膝上,勾勒出男人修长有力的双腿。   大抵是午后安寝,平时未掩的屋门也关上了。他指腹一推,“吱哑——”,缱绻袅袅的安神香扑鼻而来,混着空气中争先恐后涌入的湿冷雨雾,似是惊醒了榻上人。   “……何事?”   尚在半梦半醒间,她声音还有些淡淡的哑。在雨声中又轻又柔,像一片绵软的云。   回答她的只是重新关上的门扉。   等了一会儿仍无人答话,困意卷土重来。她昨日同司青衡议事到五更天,商量不日启程回长安,实在乏得很。蒙昧中她不耐地皱起眉心,那双眼睫颤颤巍巍,终是没有勉力睁开。   几步之距,六曲连屏后男人身影高大。似是注意到地毯上垂落的水渍,他“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褪去濡湿大氅,里面裹束的长袍完整露了出来。宽肩挺拔,玄黑革带紧紧束着窄腰,随着他脱衣动作,革带下的玉蹀躞撞来撞去,发出叮呤脆响。   屋外雨势像是更大了。   他绕过屏风,一边松开束袖,一边盯着床榻上酣眠的她。不过几步的距离,没两息功夫,他就俯低了身,干燥灼热的气息瞬间笼罩在床榻上空。   萧望舒是被刺刺的痒意弄醒的。   她尚有些迷茫地瞪着眼,他向来不喜把头发高高束起来,今日也一样,那满肩乌发散乱扫在她脖间,带着刺人的痒。萧望舒不由地推开他头,手指虚虚滑过革带躞蹀,叮呤声中床幔阴影昏暗,她只隐约瞥见男人微挑眉峰。   “醒了?”他声音哑得可怕。   像蹭地铮鸣的金戈,随着热气一股股钻入她耳蜗。   直到这会儿,午后昏眠的迟钝神经才重归清醒。萧望舒别过脸,手肘抻着床榻,坐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   “看你。”   萧望舒抿抿唇。唇瓣上的刺痛惊得她抬眸,意识到男人片刻前做了什么,她气得喝道:“谁允许你进来的!”   这一动怒,就连舌根也隐隐发疼。   长孙无妄却一动不动。他压低眉宇,手指勾着她下巴,低笑:“还在生气?”   “没有。”   “那你这几日都不回前院。”   萧望舒拍开他手,淡声:“伤都好了,我还过去干什么。”   她坐在锦被中,眉若远山春黛,平日里尽是清冷的眼眸按着怒意。菱唇水光潋滟,点点血色从细口子里晕开,昏花暗色里,更显生动风情。   男人滚了滚喉结。   他牵起她的手,凑到唇边。   “我要走了。”   “快滚。”   指腹被齿尖细细磨咬,雨声中,不知是谁喘了口气。   ……   “啊——”   急忙避雨的鸟儿从远处树梢滑落,匆匆忙忙扇动翅膀,想要停在檐下窗边的树枝上。却被屋内猛然似泣尖叫惊得连连鸣啾,仓惶从半开窗扉逃窜飞离。   树枝凌乱摇摆,雨幕里横生枝桠如同生出了一汪甘泉,滴滴答答水珠垂落,永不竭尽般割裂出窗中风景。高大背影半跪在脚踏上,垂地床幔遮住了他上身,肩头两侧瞧不真切平白隆起了什么,只任由纱幔隐约描摹出笔直修长的轮廓。露出的玄黑革带紧束窄腰,其下是一丝不苟的织金白缎。似有风动,玉蹀躞摇来晃去,叮呤撞向紫檀木榻沿,不知何时也沾染了不少饱满水珠,就像淋上了窗外那处甘泉。   雨势已然有些小了。   波澜的曲水来回晃荡,温柔包裹住月台,似苍穹中无垠的黑暗,永远捧着掌心那轮明月。   雅风眯了一觉,正打算醒醒神出去领事伺候,一翻身,就被桌案前待着绣花的素风吓了一跳。   “……你脑子烧糊涂了?”   素风翘着手指,轻描淡写道:“现在没活干,我练练绣花针。”   “马上就要到申时了,按往常习惯夫人定要醒了。咱们赶紧去伺候。”说着,她撩开被子准备穿鞋。   “别。现在院里没人敢出屋去。”   雅风有些呆:“……啥?”   素风努努嘴,从丝绢上拉出一股丝线,“君侯来了,命人都撤下去呢。”   听到是长孙无妄的命令,不是院内人疏于管教贪懒,雅风这才定了定神。   只是……君侯过来跟撤人有什么关系。   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指窗隙。院中景致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必须撤走人的事。   素风打了个哈欠,拉长语调:“快关上吧,要是被人发现……”   雅风依言阖上窗。   “行了你也别绣了。困就去睡会儿。”   “我也这么觉得。”素风嘀咕着丢开绣活,言语中又打了个哈欠,趿着鞋往床榻走去。   雅风按下心里疑惑,揉了揉眼睛,拿起那面绣活,心不在焉绣了起来。   主屋内。   极压抑地低声此起彼伏。那头乌发被细指紧紧抓住,手指的主人似想推开那颗脑袋,又似用力往下按。像沉浮在无边无垠的深海中,迫使她从头发丝到足尖都绷得笔直。那片深沉海域中,海心潜藏着一条滑腻鱼儿,鳞身灵活粗砺,正张牙舞爪地左右摆尾吸吮,誓要搅弄得不得安宁。可怜浪潮刚息,未曾平复的海心瞬时又喷出汹涌浪潮。   直至雨歇暂宁。无从倚靠的水珠淅淅沥沥,滴答滴答,“啪”地叩响地面。   萧望舒脱了力般松开细指,“……你要去多久。”   若此时谁悄悄路过窗下,一定会被那一阵响亮吞咽声吸引住脚步。也不知道是多甘甜丰沛的泉水,竟然喝得如此狼吞虎咽。   “不会太久。”   到这会儿,男人才抬起脸。   他眉宇仍然清隽出尘,没了刀剑杀伐,潜藏在皮肉之下的暴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顺着鼻梁往下,高挺鼻尖沾着水光,像是才从雨中端方走来,那两片薄薄唇瓣也湿漉漉的,水色下艳红至极,衬得颔尖越发雪白。   长孙无妄起身,不再半跪软榻,肩上软肉随他动作晃荡,无力坠落,却又在下一秒被滚烫掌心扣得发疼。   他垂低头,一颗水珠从下巴砸在她眼角。萧望舒颤了颤睫,才经历几欲崩溃的一场神经仍在发麻,她湿润双眼尚未平复,只听得他轻轻笑了一声。   “舍不得我?”他舔走那颗水珠。   “……做梦。”   似是不满她的口是心非,男人俯低了身子,一只修长有力的腿屈在榻上。萧望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视线天旋地转,似乎衣衫也随风分散飘舞,她被那只滚烫大掌架在他腿上。   男人依然白袍端正,革带紧束,就连长腿上的靿靴也未褪分毫。若不是感受到他鼻息灼热惊人,谁都会被他这副端方君子的模样蒙骗过去。   萧望舒微瞪着眼:“适可而止。”   “我去带兵攻打冀州,你就不担心我?”   “祸害遗千年。”她往后退去,想要逃离,“谁能把你收了去?”   长孙无妄微挑眉峰,“你。”   萧望舒一怔。   他没有留给她多余喘息机会,伸手将她拉了回来,重重撞在结实胸膛。   似刚刚被他解开了系带,这会儿她衣襟大开,小衣松松垮垮,这一动无异于以卵击石。长孙无妄挑开那根藕粉绫带,小衣几乎是毫无阻拦地顷刻落下,盖在白袍下那团庞然晦影。她被扣在怀里,紧紧地、亲密无间地。感受到难以忽视的圆润,他低低笑起来,胸膛震颤,白缎上的金线似生了尖刺,一起一伏间细密摩挲。   刺疼麻意倾泻而下,像是猛然间又回到了深海,她又被汹涌海水锁在除他以外无人可擅入的疆域,日夜不明,难以逃离。   萧望舒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眼尾漫上濡湿。她的手又虚虚撩过玉蹀躞,叮呤声中惟他听得那份颤抖:“…脱……”   “脱什么?”   “不、没有……”   她背心那只手愈发用力按压,与此同时,长孙无妄托着她缓缓蹭起身,似并不知晓这场极致厮磨。甚至于见她茫然落下一滴泪珠,他还能从底下抬起一只手替她抹泪。可惜湿哒哒的指腹并不能擦干水痕,反而愈来愈多。   “玄玄想好了吗,要脱什么?”他徐徐诱哄道。   紧绷的神经如泰山崩顶一刹,猝然碎得四分五裂。   她终于泣道:“阿时——”   ……   下了雨,长孙蛮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她悠哉悠哉倚在胡床上,计划等会儿趁人不注意溜出院落,再去找魏山扶好好谈一谈心。   谁知道天公作美,让她爹大摇大摆进来了,还支使人都回屋里去。长孙蛮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就摸出小伞蹬蹬蹬往外跑。   结果……魏狗依然在卷王的道路上再攀高峰。   春雨如油,厅廊下雨丝细密,小郎君橡根木头杵在廊下,马步扎得标标准准,打出的拳风虎虎生威。   即使天气凉快,他脸上还是冒出大颗汗珠,看样子练武练得非常认真刻苦。   长孙蛮顿时萎了。   她提着小食盒,打算默默回屋用甜食安慰一下自己。不料魏山扶眼睛尖,一下瞄准了她。   “阿蛮!”   长孙蛮慢吞吞转身,伸出爪子挥了挥:“……嗨,阿胥。”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一盒点心。”她懊恼般垂下眼,捧着食盒。   魏山扶眼前一亮,他立马收了步子,小跑过来:“点心?是甜的吗。”   长孙蛮哼哼:“当然。这里面加了不少蜂蜜,甜而不腻,最好吃了。”   这可没有说假话,她为了讨好魏山扶,可是专门跑后厨催促人赶制出来的。   想到自己也要吃两块,长孙蛮便没加太多糖,而是换了更好吃的蜂蜜。   魏山扶推开食盒,伸手就要往里拿。半路被小姑娘一巴掌拍下。   “……不是送来给我吃的吗?”魏狗茫然。   “要吃也得先洗手呀。你看你一身灰,我还要吃呢。”   他点点头,作势往檐下雨水伸手,“那我就着雨水洗洗。”   “……。”长孙蛮默。   她没有阻止他这般猴急行为,而是捏起一块糕,等双手湿漉漉的小郎君转过身来,递到他嘴边。   这个行为始料未及,魏山扶先是一怔,紧接着耳朵慢慢有些热。   “你吃呀。”她又往前进了进。   魏山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来不及细想,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只本能地听从她的话,低头咬住那块糕。   他想,这样或许不那么热。   那股躁意仍然没有消退,伴随而来的是他鼻尖泌出的汗珠,越滚越多,差点滴到食盒里的糕点上。   长孙蛮差点不能忍。   她一鼓作气把小食盒放在他怀里,从袖口摸出一张小手帕,作势要给他擦擦。   可惜这狗翻了年蹭蹭往上长,长孙蛮只得踮起脚,有些费力地举高手。   鬼使神差般,魏山扶再次垂低了头。   那张小手帕轻而易举地拭去汗液,带着熟悉的奶香,轰然间,他瞪大了眼,怔怔的对上她干净鹿眸。   “……阿胥?阿胥!”   “啊?”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尴尬地抹抹鼻尖,想说听到了,但又怕她像以往一样再多问他。只能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不过这点倒是他多虑了。   长孙蛮好脾气循循善诱:“你若实在想练,不如晚上躲屋里发愤图强。你看,既解救了我,也能避免你漫漫长夜偶感巅峰人生空虚寂寞冷,闲到做弹弓哪有打拳实惠呀,你说是吧?”   “?”魏狗庆幸没有应话。 第75章 抵巇   外头小雨绵密,不时刮着清风送来雨露,长孙蛮脸上有些痒,收手转过身躲雨,顺带由着手里的帕角自顾擦了擦。   她嘴里仍絮絮叨叨念着:“你天赋高,学什么都学得快,可我不一样呀。我姨母见不得你这么勤快,总变着法儿的戏弄我。你瞅瞅我这小脸瘦的,再这样下去……”   她边说边抬头,想打量一二这厮脸色,没承想看见他涨红了脸,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就连脖子上也染了绯色。   “你这是……”长孙蛮狐疑。   自己彩虹屁是不是吹得太厉害了,导致这狗破天荒的害起羞来。   魏山扶却努力翕张鼻翼,开始捶胸。   长孙蛮福至心灵往他怀里瞅了瞅食盒——好家伙,他是一口气塞了几个点心进嘴巴。   被哽住的魏山扶是有口难开。   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心思澄明练着武,结果长孙蛮一来,他就做了好些个自己看着都犯蠢的事。   刚刚尴尬中他不想应她的话,就垂眼一个劲儿吃糕,谁料偶一抬眼就瞥见她她她……居然用那张擦过他汗的帕子又擦脸!   ……成何体统!!   魏狗心一颤,手一抖,糕点滚进嘴里,干涩喉咙蓦地塞紧。   好耶,噎住了。   接下来就是手忙脚乱地喂水拍背。   长孙蛮跑进屋倒了一杯凉茶,又忙不迭地跑出来递他手上。大概是哽得厉害,她抓住的那只手还在发抖。   长孙蛮心一急,一手把倚着廊柱喘息的小郎君往下拖,生拉硬拽按着人趺坐在地,又举杯凑在他脸庞,示意他赶紧喝。   小郎君两弯睫毛颤颤巍巍,湿润微薄的唇绷得有些紧,他跌坐在地,群青色的衣摆沾染泥尘。许是吞得费力,也许是她举得太陡,随着他唇线蠕动,涓涓细流也从玉白下巴淌下来,眼看着要浸入衣衫。   突然,一张柔软微湿的丝帕垫在他颔下。   她凑得极尽,连呼吸都能拂在他眼睫。同平日里不拘小节的性子没有两样,这会儿那帕子按在脖间,蛮横地、毫不讲理地粗鲁擦拭,生生磨得喉咙最深处都开始发痒。似是疑惑,她停在喉软骨那儿,指腹蓄力按了按。   魏山扶呛了口水,咳得惊天动地。   长孙蛮吓得连忙收回手:“不是,我看你哽老半天缓不下去,那儿摸着硬硬的,我以为是糕点按按就能吐出来——”   魏山扶眼圈都咳红了,看样子被刚刚那番刺激得十分难受。长孙蛮再不敢说话,连忙伏小做低给他拍背。   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道就不端点心来了。她今天可是有求于人……自己搁屋里躺平了吃不香吗。   良久。   魏山扶好歹是缓过气来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吞了口唾沫,湿润一下刺痛的咽喉。   “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问。   “……死不了。”   被这话一噎,长孙蛮讪讪扭过脸。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趁人之危。   估计这会儿在魏狗眼里,她之前的施以援手都是准备痛下黑手。   长孙蛮觉得自己很冤。   她不免开始望着落雨犯愁。   照顾魏山扶的原因,她也跪坐在一旁。廊下青石阴寒,雨天里更为湿冷。先前着急救人,倒没觉得什么,后来磨蹭一阵冷意过去,此时此刻长孙蛮早就感知不到双腿冰凉。   直到一只手使劲把人拉了起来。   小姑娘腿一麻,差点当头磕在青石地上。   幸好这段时日武没白练,魏山扶轻而易举捞住人。她就不知道自己那弱鸡身体坐那么凉的地会生病?   长孙蛮刚松口气,迎面接上他冷语:“腿麻了就不知道起身吗?我看三岁小孩都比你聪明!”   似乎动了怒,没有一贯的顽笑,嗓音里尽是难以掩盖地不耐。   话一说完,两人齐齐一怔。   长孙蛮有些愣的眨眨眼。他眼尾飞红,眉尖微蹙,就连束发青绫都歪歪扭扭的挂在耳廓,看起来被她折腾得不轻。   “你……”他又皱了皱眉毛,张口欲再说什么。   廊外风雨忽然大作,呼啦啦拍在檐角。长孙蛮不知怎地,垂下眼往后退了两步,那张湿透的帕子落下去,晃悠悠挂在她鹅黄裙角。   ……   今日也怪,从午后就开始下雨,断断续续一直不停。眼见着雨势歇了,哪料没过几息,天幕又滚滚雷鸣,顷刻间雨声细细咛咛,一炷香工夫,竟又下了三波春雨。   雅风闲不住,待屋里走来走去,直扰得素风眼花头疼。   “你就不能坐下歇歇?”   “刚你睡着我就坐了许久,你那松竹我都帮你绣完了,还歇什么。”她扬着下巴,示意人往案上瞅。   素风走过来,拿起料子啧啧称奇:“不是我说,你要是去江南当个绣娘,恐怕那建康城鼎鼎有名的绣坊娘子也要避让。”   “胡说什么。”站久了,雅风坐回窗下。她撑着下巴喃喃:“雨这么大,君侯过来干什么呢?难道是和夫人又吵起——小郡主若是睡醒了,不见人影只怕会急,我说……我要不偷偷溜出去?”   素风瞪大眼,“刚刚还说我胡说,怎地现在你又开始了!”   她们自幼便是长孙家的死士,生平只会听令行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这个印记一辈子也抹平不了。说去江南做绣娘是妄想,说不遵主令偷溜出去更是糊涂。   雅风叹气:“可是都快戌时了,小郡主午睡再贪懒眠床也该醒了。午时至今有三个多时辰,她向来喜欢吃些零嘴,我担心她饿着肚子,又没人伺候……”   正说着,屋外似有动静。   雅风连忙打开门,看见廊下人影奔走,离得近的见她露面,赶紧说道:“姐姐,君侯刚开门唤人了,快过去吧。”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往主屋奔去。   说来怪哉。这会儿雨倒像是真正停了,院中海棠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打得七零八落,月台滴答滴答落着雨后水珠,顺着缝流进弯弯曲水。   雅风赶过去时,正见人从廊下过去,看样子刚从屋里出来。   她悄悄拦住人,这才看见她身前抱着一副卷起的毯子。清风一吹,似乎空气里沾了若有若无的味道。   主子还在里面等着,由不得雅风多想,她低声问:“君侯和夫人面色还算和气?”   若是和气,素风等人去伺候也妥当,她先去照顾小郡主为佳。   谁料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憋红了脸,细声说了句:“没、没瞧见。”   素风性子急,当下就拉着她往里面去,生怕这些愣头小姐妹同她一样口不择言,撞上主子霉头平白受些罪。   雅风心里也提了口气。   结果一进去……浓郁不散的气味扑面而来。   即使开门有一会儿了,但这股让人面红耳赤的味道还是难以消散。连带着底下人纷纷埋低了头,一个劲儿抬桶倒水,根本不敢多张望。   素风年纪小,反应慢了好几拍,一双眼睛不自主晃了两圈。   这院子打一建造起来就没动过样,主屋里的陈设她们都记得一清二楚。比如刚进门就铺着花色秾丽的地毯,再往前是一张漆黑的乌木桌案,案上摆着一樽白玉净瓶,里面有两枝开得正盛的海棠。这会儿地毯没了,露出铺满地面的黑玉石。隐有透亮的桌案不见花瓶,只留了两根光秃秃的虬曲枝桠,仔细一瞧,似还能瞧见案上水渍里点点黄蕊。   左边耳室垂着珠帘薄幔,挑着水的人影来来回回。大抵是水汽蒸腾,饱满莹润的珠帘也沾满水珠,只靠木柱的那两三串不同,似是攒了太多水雾,又似是在水里泡了许久,不仅挨着的木柱湿漉漉的,就连木柱脚底也积起一滩晶亮水洼。右边内室是一张硕大的六曲连屏,坐在顶端的瑞兽似被谁捏碎了半截,今早还能瞧清的云山瞭望图也变了个样。织面许是湿透了,色泽晦暗不清,一团团厚重阴影粘在上面,黏腻腻的,将坠不坠。   就连屏风脚下铺满内室的白狐毯、长长曳地的青幔……   素风轰然涨红了脸。   “哎——”左室有人发出小声惊呼。像是怕主子听见,又急急掩住了嘴。   雅风忙收敛心神,进去轻声问:“怎么了?”   她们纷纷垂低了头,雅风一看,才发现是名侍婢出声。   这院子里向来不让府内侍婢进来,都是风骑死士看守。想来是赶着要用热水,底下人才把外面婢子支了过来应急。   雅风扫了眼部下,后者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气理所当然。   开玩笑,不麻利点赶紧弄完是等着过后被君侯找借口拉练吗。   那名侍婢红着脸从窗沿边退去,提着桶逃也似地走了。她这一走,那边景象就全须全尾地露了出来。   雅风额角一跳,再转头看自己部下——干活利索得都快出残影了。 第76章 抵巇   是夜。   前院灯火通明,憧憧人影来回穿梭,甲胄声不绝于耳。   许倦站在厅廊下,抬眼看了几眼头顶明月,略略思索一二,摇扇问到旁人:“可是到戌时了?”   “军师好眼力!”遥遥喝声从院门传来,众人举目一看,正见一大汉从中庭大步跨来。他玄甲挎刀,圆目凛凛,络腮胡子随着话声一抖一抖,正是左翼军领将董犴。   如果说悍勇如薛周殷尚存一丝儒将风度,那董犴此人,足以称得上攫戾执猛。   许倦停扇,“董将军?”他目光往后挪了挪,见他身后并无他人,不由疑惑道:“出征在即,薛将军今晚还要巡营?”   董犴按刀大笑:“此话差矣!今次出征冀州,与周殷有何干系?他不去巡营抓些小子泄愤,今夜如何安眠!”   许倦听出言下之意,一双温润丹凤眸蓦地微瞪,“……将军是说薛将军不去冀州?!”   何错倚在柱边听了两耳朵,这会儿淡淡提道:“郡主一事,薛周殷难辞其咎。君侯下了令,命其卸任主将一职,暂由董犴接领三军。”   ……   说起这事董犴都觉得惊讶。   薛周殷何人,幽州第一悍将,老燕侯手把手练出来的人形杀器,银枪一开所向披靡,麾下猛员无数,就连董犴也曾受命于他。这些年来战功赫赫,幽州诸军中更是积威甚重。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位龙虎大将,会在战前被勒令卸职。   军中不满自有人在,但薛周殷二话没说,当即领命退居让贤,还重罚了那些不满君令的部下。因此,军中再无人敢生微末异心。   董犴自认兵术不及他,曾想进言一二,却被守在前院门口的薛周殷拦下。   “你拦我作甚?快让开!老子还要赶回去喝酒!”   “那你急匆匆赶过来所为何事?”   董犴浓眉一抖,呸了口:“你再装,再装!就你这欠抽样,别说夺了你三军主将帅位,君侯就是想卸磨杀驴也不为过!”   “卸磨杀驴”可谓是大不敬之言。这莽夫喝了几口黄汤就开始胡说,若传入众军耳中,只怕军心不稳。   薛周殷脸色一沉,低喝道:“口出狂言!酒还没醒就滚回去!来人——”   有人上前来想把这名魁梧大汉架回去,结果手还没摸到衣服边儿,就被董犴一脚一个蹬回台阶下。   薛周殷不由头疼得按住眉心。   “……你赶紧回去。君侯用兵如神,无需你担忧。”   董犴一愣,“你,你是说——君侯亲征?”   “自然。”   这么说他可以省省脑子,听从命令指哪儿打哪儿。   董犴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不敢出谋划策,只是……有聪明脑瓜放着不用,何苦要让他展示平平无奇的韬略。   董犴抹了把脸,打算打道回营。   临走前,他难得一见问了句旁话:“你就没半点不甘心?”   “这么多年少有战事,如今遇上一遭我却不能同往,说不甘心肯定是有的。”   “那你还把部下罚得那么重。他们可是为你……”   薛周殷抬手止住他的话。   他脸上有熟悉的轻狂之色,更有几分多年不见的肃重。   “幽州军只会姓长孙。不管君侯做出什么决定,我等必誓死追随。”   ……   厅廊下陈了一坛子酒暖身。   董犴一手高举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黄汤。他胡乱抹了抹嘴,声如洪钟:“周殷虽被责罚,可此次君侯亲征,三军士气鼎盛,冀州一行军师大可放心!”   有长孙无妄坐镇,许倦自然没有要担心的地方。   他心思一转,几息间便猜到了薛周殷为何被罚得如此之重。骄矜难改,如何能成大事!   许倦摇头轻叹:“这样也好,君侯亲率三军,薛将军用处也不大,不如留在幽州整顿后务。”   董犴又灌了一口酒,“君侯何在?”   “这……我也不知。”   闻言,董犴立时皱起粗眉,“再过三刻便要登台点将,不见君侯……难道夜行大军一事有变?”   许倦也正急此事。按理说戌时到了,长孙无妄怎么也该准备准备去军营。可他等了许久,仍不见一个影子。   两人目光一转,落在沉默不语的何错身上。   “……盯我干什么,我可一下午都跟在你身边。”   被提到的许倦捋髯否认:“可上午你跟着君侯。”   董犴咂摸咂摸酒味儿,又仰头猛喝一大口,何错一抬刀鞘,把那坛子酒打入草中。   “你!”   何错冷笑:“你想和薛周殷搭伙去扫茅厕?”   董犴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眼睛瞪得老大,最终合手打了一拳,用力一哼坐回廊下。他没好气的抽出小布袋,从里面倒了一颗专为醒酒用的乌黑小药丸,眼也不眨的仰头吞下去。   等到他们的主公姗姗来迟时,董犴的酒也散得差不多了。   男人玄衣大氅,步履散漫。乌发高束成髻,鬓若刀裁,身姿阳阳如雪松。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面上不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连眼底都露出欢愉笑意。   何错忙吩咐人准备玄甲。许倦迎上来,问:“君侯可是计划有变?”   长孙无妄“唔”了一声,像只餍足野兽,谈起军事也未露锋芒,如收敛起了爪牙。   他摆手穿过厅廊,笑言:“并无,按计划行军。对……去把魏家那小子带上。”   许倦讶异:“魏小郎君也去?”   “他家老头子把人送我这儿来,无非是不想让他纸上谈兵。没有感受过真刀真枪,如何能贯通六韬兵道?当年魏叔丘倾囊相授,我自然也不会藏拙。他们魏家这块璞玉,还得磨。”   许倦了然垂眉一笑。主公高风,他作为谋士更感欣慰。   说话间,一行人已入了堂屋。   董犴想不通他家主公怎么变了个样儿,这笑得……总让他想起自家门口那丛迎春花。   不过这不妨碍他问出疑惑:“君侯,冀州刺史王岳一向同我们幽州交好,怎么突然要……”   许倦摇扇的手一顿。他斜了眼董犴,心里嘀咕这粗人怎么临到头了才跑来问。   大概是今天实在让人愉悦,长孙无妄并没有觉得自家属下话多,反而和颜悦色解释了几句:“公西家又出了个皇后,作为其族姻亲,王岳这个伪君子还会安于幽州之下?”   再说……王岳当初敢生出圈禁萧望舒的心思,很难让他不起杀心。   沛然灯火下,男人微眯眼眸,笑意越发温和。董犴不由打了个冷颤,握紧刀柄,不敢再言。   ……   司青衡手里抛着小药瓶,绕着曲水慢悠悠走来。   纤阿台创立之初,她便不喜那一圈圈拱卫而造的月台,总觉得站在上面容易溜步打滑。曾好些时候,司青衡趁月黑风高溜进公主府,摸出小狼锤合计怎么不动声色地把月台敲碎,好让萧望舒重新换个图纸督造。   可惜萧望舒一猜一个准,每每当她下手之际,黑夜蛰伏的公主府轰然灯火通明。   一来二去,司青衡是越来越不觉得尴尬。甚至有些时候,她还能扒着萧望舒的肩,沉声恳劝“雨天路滑这玩意儿禁看不禁用”,她觉得非常不行。   可惜这人打小就固执,看中的东西从来没失过手。少女萧望舒又收缴一把小狼锤,拉着她手也恳切劝道“走路别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时至今日,司青衡还是觉得非常不行。   这会儿,她旁若无人地跨入主屋,安座于屏风之外。一双眼睛来回逡巡,脑袋还不时点了点,临到末了,才懒洋洋说了句:“挺激烈啊。东西都换得差不多了。”   屏风内传出几声急促轻咳。   “怎么这么慢?”她声音比平常哑了许多。   司青衡挑眉,“我总不能大摇大摆端碗药进来吧?忙活半天还不是给你搓药丸子。”   临近亥时,有婢女从主屋送来一盒唇脂,说是夫人相送,请贵客打扮后过来一叙。   让她大半夜的打扮梳妆……萧望舒的用意,司青衡一看唇脂泥面勾勒出的红花便已尽明——避子药。   司青衡隔着屏风往里一抛,小药瓶准确无误地穿过床幔,落在锦被上。   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说:“戌时四刻,幽州大军开拔出城。长孙无妄亲自率兵攻打冀州,王岳又能撑多久……他这一走,你就找我要避子药。”   萧望舒垂眸倒出药丸,没有服水便一口吞下。   等喉咙里的阻塞慢慢滑下去,她闭上眼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好奇,你们两个到底……”   司青衡声音稍顿。再开口,她声里似乎含了戏谑笑意,“幽、并、朔三州已归长孙氏,如果中央政权生乱,那本为援兵驻守的秦骇不再听令长安,私占凉州似乎也未尝不可。王岳若败,长孙无妄雄踞北境,他日挥师南下,无人可挡。到那个时候,你们这对夫妻又要——”   “他没有这个机会。”萧望舒平平开口,“你和林冰羽镇守的司隶部固若金汤,中央朝政如何横生波澜?凉州,秦骇夺不去。冀州……他是能攻下,但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挥师南下。”   十三州谁也不是好啃的骨头,王岳再无作为,攻打冀州也不是一句话的事。端看长孙无妄亲征便可见一斑。再加上幽州粮草紧缺,冀州之后再提南下征战,实属无稽之谈。   她抬眸,视线穿过床幔,盯着屏风上模糊人影,轻笑:“你比我更确信,刚刚那番猜测毫无可能。”   不然依司青衡的性子,早在那日议定林冰羽班师回朝时就已阻止。   更不可能还有心思顽笑两句。   这些时日司青衡心里隐隐担忧什么,萧望舒心知肚明。对于她和长孙无妄之间的事,萧望舒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一切似乎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如初。   被猜中了心思,司青衡甚觉无趣。   她懒洋洋理了理袖口,“你就偷着乐吧。人家虽然穷了点,但耐不住活好啊。”   萧望舒平静的脸色蓦然龟裂。她拉着锦被的手微微收紧。   没听她应话,司青衡打了个哈欠。她瞄了眼窗外月色,冷不丁又冒了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不会知道的。”   “若有一天知道了呢?”   萧望舒静了一静,“知道了又如何。”   司青衡挑眉。对于这个答案,她很满意。为君者,凌驾万人之上,有些心思合该淡些。   不过……她皱眉,道出自己的隐忧:“这药用久了到底伤身,你若迟迟不说,以后再想有子嗣恐怕就艰难了。”   这回萧望舒却没有迟疑。   她倚着软枕,声音淡淡而坚定:“我有阿蛮就够了。”   ……   自那日冒雨跑回来,长孙蛮缩在屋子里已经有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很是沉闷,少有说话,吃喝也比平日要少上许多。雅风急得忙请府医相看,以为是那日饿狠了的缘故,不料医士切脉号了半天,却说没什么大碍。   就连萧望舒也亲自过来看了看。小姑娘窝在被窝里,只冒出了一撮细细的头发尖儿。   “阿蛮。”她拉了拉被角,看见她粉嫩酣睡的脸。   萧望舒不免失笑。这两日司青衡同她商议回长安的事,故而长孙蛮的拉练也暂停下来。许倦随军出行,课业倒布置了一堆,不过看她这懒猫样儿,估计一个字也没动。   雅风站在旁边心里直奇怪,刚刚说去请夫人过来,小郡主还闹腾着不愿意,怎么这会儿就睡着了……适逢萧望舒让她退下,满心疑惑的雅风只好出了屋子。   没过一会儿,司青衡拿着一封信快步走来。   她推门进屋,一眼瞅见床榻边母女二人,招了招手示意萧望舒过来。   “长安那边传来的密报。丹阳兵败被囚,公西党护萧复欲绕后离京,还未出内城便被林冰羽拦下,现在萧复正关在紫宸殿里。林家派重兵看守公西党羽。”   “离京?”萧望舒一览信纸,眉梢微挑。   司青衡冷笑:“说是离京,玉玺龙袍、金银珠宝……连成宗的传位诏书都揣上了。这哪是离京,他分明是想迁都!”   被窝里装睡的长孙蛮又蜷了蜷身子。   看来她也快回长安了。   那……魏山扶还会回来吗?   小姑娘轻轻睁开眼,穿堂风一掠,床幔翻浪。   一如她多日来不宁的心绪。   那日魏山扶突然横眉冷眼,看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似乎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长孙蛮从来不避讳自己不是一个聪明人。   两辈子记忆才堪堪跟得上咬文嚼字的课业,起早贪黑练了小半月才学会打着颤射出一箭,就连有求于人也总会费力不讨好,弄些莫名其妙的乌龙。   长孙蛮烦躁地卷着被子往里一滚。   半晌。   她偷偷隙开一条缝,新鲜空气涌进来,瞬间吹散了被窝里呼出的热气。   暗影里,那双澄澈眼睛是无人察觉的难过。   她……不笨。 第77章 抵巇   准备返回长安时,幽州府无人阻拦,想来是得了长孙无妄的指示,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这次行程走得急,虽然路上颠簸时有难忍,但长孙蛮愣是没吭声,总窝在车子里玩花绳。   反常得连司青衡都觉得奇怪。   萧望舒拦住了司青衡下一步动作,“她想一个人静静。”   “……小孩子静什么静?”   “打小就这样。以前更年幼时与我置气,还躲在假山洞里装蘑菇,嗓子喊哑了也不应声。”   提起此事,萧望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正如现在察觉出闺女情绪低落,萧望舒只能揉揉眉心,“她心情不好,你别去烦她。”   可以说知女莫若母。   长孙蛮这会儿确实一个人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搭理应酬。   她垂眼,车窗洒落的天光落在脸上,将那排睫毛倒映出淡灰影子。手上花绳绕一圈,又停一会儿。反反复复几个来回,等花绳又攒成了死疙瘩,长孙蛮才慢吞吞解开。一边解着绳子,她又一边想:如果是魏山扶在,他一定会觉得这么无聊的东西连三岁小孩也不玩吧。   长孙蛮很失落。   明明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什么他拍拍屁股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回长安。   他明明知道,她也想和他一样到处走走看看——   他们说好的要一起闯荡江湖呀。   直到回了长安,长孙蛮也没有想明白。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许是因为那一日,魏山扶才不辞而别。而究其根本原因……聪明人只和聪明人玩。她连番害他遭罪,他也忍受不了嫌她笨了。   ……   王野早就带人候在司隶部边防。   等终于得见萧望舒,他才安稳下心,驱策着马儿在马车旁,细细报来近日京内的事。长孙蛮的马车在后面,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随着风声,那一番低声交谈传入窗下。她手一顿,收起花绳,不再把玩下去。   长安的气息越来越近,连同那把沉重枷锁,似乎也在此刻慢慢压在双肩。   长孙蛮趴在车窗上,窗上绫布盖住了后脑勺,她放远目光,随着晃晃悠悠的马车,一点一点览尽最后自由风景。   她想,这个世界的历史或许在这一天,即将重新书写。   ……   长孙蛮没有想到,那个躲在石狮子后面怯怯弱弱的小人儿,会是当初嚣张跋扈的林滢。   “林滢!”她脱口而出,一把冲过去拉住她欲跑走的手。   这一摸,长孙蛮不由心惊。她手里哪是手啊,分明就是一把骨头。   “你,你怎么了?”   林滢抬起小脸,眼下有些乌青,她苍白的唇动了动,小声道:“阿蛮,阿……林、林将军在你家吗?”   “林将军?”长孙蛮一时有些发懵。   林滢垂低眼,轻声说:“我想求求他,放了我阿娘。我阿娘、她知道错了。”   林将军……林冰羽?   长孙蛮这才慢慢回味过劲儿来。   刚一入长安,这位俊美无俦的林将军就难掩激动,大庭广众之下红了眼圈,抱着她姨母不肯撒手。要不是她姨母今天仍做男子装束,只怕还没进内城,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就要传开了。   思及此,长孙蛮念她可能误会了什么,解释道:“你别误会,你爹他……”   哪料林滢先一步止住她话,“他不是我爹。”   “……啊?”   林滢抬起脸,长孙蛮这才看见她眼底涌动的泪意。她反握住长孙蛮的手,哭腔求道:“阿蛮,求求你帮帮我吧。阿娘她知道错了,她答应了我,她再也不会阻挠长公主了……求求你,让林、林将军放了她吧。”   ……   萧望舒曾想过,再次见到萧复会是什么光景。   她这个庶弟生来体弱,从小就药不离身。平就殿读书那会儿,本来成宗没想让他进去应付那些外地质子,可萧复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进学,饶是酷暑冬寒,也要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来到大殿,人人都要称一句尊师重道。   司青衡曾说他是口蜜腹剑阴险小人,其实不然。要萧望舒说,小人尚且坦坦荡荡作恶,而萧复同成宗一样虚伪至极,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正如此时此刻,紫裘华袍的病弱天子坐在上首,未戴十二冕旒冠,精致眉眼一览无遗。丹阳肖父,他却肖似文太妃。比如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看她时,那双桃花似的眼睛弯弯,连唇边那抹微笑都似乎含了莫大善意。   “皇姐。”他指着一旁衣架上的龙袍,徐徐询问:“衣已备妥,何时可见皇姐风采?”   身后殿门被缓缓掩上,等到最后一丝光线淹没,萧望舒站在黑暗里,声音平静得未起波澜:“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那真是可惜。”他摇头惋惜。   烛光点亮,司青衡站在高脚灯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火折子。她慢悠悠“嗯”了一声,旁侧书架里堆放的笔墨翻了大半,“益州武威侯萧平?豫州刺史张谦?公西……唔。”她的手一顿。   紧接着,司青衡把一封信拍在桌案。她眼眸一抬,满是森然,“还有逢燮。”   萧复脸色未变,他笑着点头:“逢将军为国尽忠,值得一提。”   司青衡却不吃他这套。她一把捉住他领子,桀桀一笑:“小兔崽子,你搁这儿唱戏呢?”   “司少帅……?”   像是这会儿才看清她面容,天子脸上露出少许惊讶。这副神情假得令人作呕,着实让人火大。司青衡没来由地烦躁,她捏紧拳头,想狠狠砸在他脸上。   不料,他又摇头轻叹:“万军埋骨,岂敢妄受虚衔?”   领间那只手蓦地收紧,萧复却未曾察觉般神态自若。他微微一笑,冰凉的手抚在那道伤疤,“衡姊受了许多苦呢。”   一声闷哼,萧复怦地倒地吐出一口血来。   司青衡一脚踩在他颈间,压低的眉眼森冷冰寒,“戏还唱吗?”   倒地吐血的青年直喘粗气,那袭华美精致的紫裘也沾上一片黏腻的鲜血。他没有看她,染血的唇侧依然含笑,“唱。怎么不唱?能见衡姊动怒,朕心甚悦……唔。”   司青衡面不改色狠狠砸下去,一拳接一拳,招招致命。若不是萧望舒拦住了她,只怕她能生生把人打死。   萧复的脸上满是鲜血,再不见方才华贵。他匍匐在地上,抽搐着吐出一口口浓血。等到喘息够了,有些血痕凝涸着皮肉,他司空见惯般抠下血痂,又慢条斯理地用袖角拭尽鲜血。   “皇姐不打吗?”   “脏手。”萧望舒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清楚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能让我满意。”   “不不不,我怎么会清楚皇姐的心思?”   萧复抬眼,那双因疼痛泛红的桃花眼暴露人前。他笑起来,语调轻轻慢慢,“皇姐想知道什么呢?是逢燮为什么要背叛你,还是匈奴怎么会知晓长安的事?皇姐气色甚佳,想来是解了毒了。你一定很怨父皇吧,他怎么就那么狠,连你的孩子也不放过呢。”   他笑意渐浓,竟忍不住大笑出声,“不对,不对。逢燮怎么会背叛你呢?毕竟他弑师杀妻也是为了皇姐你呀。洛阳行宫时我曾邀他随行回京,他却为了你执意追去并州。可怜痴情……”他眼眉一冷,讽笑出声:“赔了夫人又折兵,愚蠢!”   萧望舒冷笑,“别把我说得那么重要。当年逢家迁出长安,正好远离我的监视,你登基后任何不便行事,尽可交给他来做。兖州地处五州交界,这些年他州诸侯为了笼络逢家,给了他多少好处?萧复,争权夺利以权谋私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吗?”   似是被人窥见了多年阴暗心思,萧复面色愈冷。   “是。皇姐眼中难容瑕疵,自然同我等不一样。你眼中的通敌叛国,可知父皇御下何来安土?要不是连年私通匈奴易物起兵,北境各军打得不可开交,皇姐年少时可还想过一天安生日子!太平,什么是太平?诸侯拥兵自重,萧家从不会有太平!没有边疆战事,不说幽州,恐怕你母族司氏就会头一个反上紫宸殿!”   “死不悔改!冥顽不灵!”   司青衡掐住他喉咙,双眼充血,“多少人战死沙场,又有多少人渴求太平!你和你爹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到如今却说得冠冕堂皇?!好啊,不就是反吗?我司青衡今天就反给你看看,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被我拖下皇位,我要你所在意的一切化为灰烬!”   她几欲咬碎牙根,才能止住想掐断他脖子的手。   “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第78章 抵巇   黄门令战战兢兢伏在披香殿门口,不敢抬头看萧望舒脸色。这里面锁着的人儿可是面前这位红人,当初陛下……   还没等他再想下去,萧望舒却开口问了:“有多久了?”   “回殿下,自入宫以来,昭仪娘娘都、都在这儿。”   萧望舒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等人进去了,黄门令才松了口气,颤颤巍巍擦拭脸上的冷汗。他略略望了眼天色,黄昏薄暮,给这座皇宫也蒙上了暗色。   距离长公主回京已有四五日,这些时日里,长安暗潮涌动,私底下可谓是腥风血雨。更别说这位面慈心狠的主子,要是看到昭仪娘娘那样……   自打万俟葵召入内宫,这六宫粉黛竟恍如虚设。这几个月来,说一句披香专宠也不为过。内宫里的娘娘们看不过眼,纷纷跑去公西皇后那里哭诉,可后者无非只会说些大度贤惠的劝诫之词,又说陛下难得开心,她们总不好去当个恶人。   这么一来一回,长安谁不知道天子独爱昭仪。   可事实上呢。   黄门令撑着廊柱站起身,悄悄捶了捶发麻的膝盖,心底止不住的叹气。   大概只有他们这些天子近侍才知,以前风光无限的内舍人万俟大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了天子日日赏玩的笼中鸟。   ……   紫宸殿往西,穿过一条小道,便是披香殿。   萧望舒对这处殿阁并不陌生,相反,在她父亲成宗还在世时,萧复的母亲文太妃便是住在此处。自文太妃殉葬后,免得天子触及伤心,这处宫殿就被人有意无意地闲置下来。萧复把万俟葵安排在这里住下,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当然,殿门后的景色,更让她心头一跳。   大殿昏幽,没有燃烛火,只有壁角几处夜明珠光辉莹润。罗帐乌幔,隐隐约约露出一道跪坐在床榻上的身影。   萧望舒呼吸微滞。   她停在床幔前,细指轻轻勾起一侧,露出万俟葵熟悉的脸庞。   以及两根长长的金锁链,绕过她未着寸缕的腰侧,蜿蜒而下,最终停在裸露脚踝,勾挂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金铃锁。   “混账!”   怒喝声穿透大殿,披香殿外恭候的黄门令一个慌张,怦地又跪倒在地。   他就知道,长公主一定会勃然大怒。为免殃及池鱼,黄门令赶紧招来小黄门,去少府寻来制造这物什的锁匠班仇。   可恨这班仇不留条后路,生生打了把无人能解的金铃锁。现下惹了祸事,恐怕班仇也要收回当初在陛下面前夸下的海口!   披香殿内。   不忍再见这幅场景,萧望舒闭上眼,“他一直这样对你的?”   万俟葵未动分毫,她仍低垂着眉眼,安静地跪坐在那儿,像是未闻她的声音。   过了会儿,萧望舒脱下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直至此时,万俟葵微微抖了抖身体。她抬起眼看着萧望舒,眼眸里不再是以往沉静聪慧,有些浑噩,有些怨怼,更有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萧望舒手一僵。她直起腰身,无物阻拦的床幔顷刻掩下。   一片寂静里,萧望舒只听得她轻轻开了口,像以往漫谈政事那般平静。   她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天子久病不愈,如今病重……”   “殿下。”   萧望舒停住话,看她撩开床幔,披着那件外袍慢慢走下床榻。行动间金铃摇晃,混着金锁链磨蹭在地的声音,和声央央。   万俟葵跪在她跟前。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看着她,一字一句再问。   在这一瞬,萧望舒突然察觉出万俟葵变了。对于这种变化,萧望舒无法苛责呵斥,因为她深知这一切是因她而起。而现在的万俟葵,犹如深渊里即将开败的花。   良久。   披香殿内的缄默终于被打破。   萧望舒转过身未再看她,声音淡淡道:“凌迟刖足,曝尸荒野。”   所谓凌迟,便是将人肉一刀刀片下来,从胸脯开始,直至可见肋骨。司青衡亲自掌刀,专挑钝刃,又命章守义在旁用药吊命——萧复若受不住死去,剩下多少刀,全由章守义亲自代劳。果不其然,一连四五日,萧复足足挨了八百刀,才在最后一刻斩足死去。   一朝帝王死得悄无声息,自然不可大肆张扬抬入皇陵。自打林冰羽抓他回紫宸殿时,萧复早已知晓,自己只会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局。   奉义门的钟鼓声遥遥传来,殿门上黄澄澄的金光也悄然剥落。似乎在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披香殿也是这般寂静得难以窥探。   那个时节正值成宗应允督造平就学宫。她刚从紫宸殿议事出来,打算同司皇后商量宫外开府的事宜。只穿过那条小道途经披香殿时,萧望舒停在假山后,窥见水滨尽头不安踱步的庶弟。他手捧荷灯,时不时抬头盯着滨上廊桥。而那头,正远远走来万俟葵熟悉身影。   这么多年来,萧望舒把她放在萧复身侧,成为宣室殿的内舍女官。这里面有无人能及的放心,也有她不会轻言的试探。可在被囚时日里,公主府手握的情报网却没有被萧复摧毁——这一点足以证明万俟葵对公主府的忠心毋庸置疑。   万俟葵对她有怨再正常不过。是她先不信她的。   萧望舒垂下眼,举步离去。   她没有选择再交谈下去。   身后传来一阵锁链声响,万俟葵脸色微微发白,撑坐在地。   “殿下!”她嘶哑着声音低泣:“……我没有背叛您。”   萧望舒顿步,“我知道。”   不知何时,内室里阒然无声,只听得她一声一声粗喘着呼吸。萧望舒察觉出不对,回眼一看——浓稠血珠正从她腿弯上的金锁链淌下,血流如注,顷刻间打湿了那件外袍。   万俟葵按着小腹,慢慢蜷缩在榻边。   ……   长孙蛮洋洋洒洒写了大篇章疏,偶有不解之处,便抬头问问书架旁览看书册的文曦。   文曦倒是好脾气,无论她问了多么白痴的问题,文小才女总会耐心走过来,对着问题思索一二,再用长孙蛮能听懂的白话简单叙述一遍。   一连好几个月,直到她爹都从外州回来后,长孙蛮的课业可谓是突飞猛进,连平就殿掌殿博士何照青都忍不住连声称赞郡主开窍了。   长孙蛮对此却没什么感觉。   她一边做着以往从不想碰的功课,一边跟着她姨母学习射御。临到司青衡带兵平乱时,她又会自个儿寻到学宫里的老师,练到黑夜。勤奋好学得萧望舒都不由侧目讶异,这实在是不像她那个只会赖床的懒猫儿闺女。   文曦也曾不解问过她是不是被谁打击了。   彼时长孙蛮刚撸完一本经义,头也没抬地说了句:“我就是想学。”   “别人都是三盏茶的热度,你倒好,你这一想直接想了几个月。”   翻了年,文曦也变了样子。小脸儿上的肉全没了,隐隐透出几分娴静柔美的轮廓。   大抵是去岁遭逢的变故,她心性改了不少。如今见着长孙蛮了,还学会打起趣来:“郡主娘娘再学下去,我们这些小娘子可怎么活诶。”   长孙蛮笔一扔,枕着手臂往后躺下去。她有些困倦地眯起眼,窗外无人走动,惟有树旁的鸟雀鸣啾,十分静谧安宁。   文曦识趣的未再说话。今日平就殿放了沐假,长孙蛮却待在屋子里,从早上学到现在。她估摸着这会儿小姑娘是犯困了。   不料,被误以为犯困的某人却突然问了句:“交趾是何处?”   “啊?”   “我说,交趾州。就是那个有很多南蛮人的地方。”   文曦回过神来。她没想到长孙蛮会突然问这些,有些好奇:“你问这个干什么?”   “昨天我爹不是到长安了吗?他在说交趾这个地方。”   文曦了然。   正好她现下看的这本书就是山川游记,她也没多想,翻了几页举在长孙蛮眼前。   文曦指着那页图纸最南方的一处州域,“喏,就是这儿。它是咱们疆域的最南边儿,魏家二叔就连年镇守在此处。”   长孙蛮当然知道魏骁在这儿。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魏山扶这狗不随她爹回长安,又跑到交趾州去投奔他二叔了。   长孙蛮接过书册,迎着窗光仰躺着。她伸出指头戳了戳那块地,嘀咕道:“为了躲我故意跑这么远吗……”   文曦坐在她旁边刚听了一耳朵,疑声:“谁?谁躲你?”   “没谁,我是说——”长孙蛮合上书册,转过脸问她:“我其实也没那么笨,对吧?”   文曦是谁,平就殿敢与魏山扶争锋的第一小才女。不过转瞬之间,她蓦然想通了这几个月长孙蛮拼命学习的缘由。   她不由捂住嘴,惊声:“是谁这样说你了?学习聪慧与否,这都与自己兴趣相投有关。你打小不喜舞文弄墨,如何能说……要我说,那人真是八婆嘴碎!”   说到最后,文曦绞着小帕子,咬牙憋了句粗话。   长孙蛮偷乐。要是魏山扶知道他被人说句八婆,肯定能原地蹦上房梁,撸起袖子唾沫横飞誓要大战三百回合。   想着想着,她面色舒畅的摆摆手,“我当然知道啦。我只是想证明一下,这些课业我也能完成得很好。”   文曦煞有介事点头附和:“那是自然。你要是被说笨,那霜霜岂不是无颜再见人了!”   “……你说得对。”   ……   记得回长安后第一次踏足永巷,是陪文曦去给霜霜辅导课业。   刚到永巷,正瞅见淑妃娘娘急得抹泪花。长孙蛮一急,还以为霜霜出了什么事,没成想文曦淡定的拉住她手,见惯不怪地掏出小帕子,先给淑妃擦了擦脸,又问:“这次写了几处课业?”   不提还好,一提淑妃的眼泪花又哗啦啦冒出来。   “说是布置了十三处,可我数了半天都是十二处,还有一处死活找不见。这就算了,让她写课业,这妮子刚提笔就犯困,我在一旁守着,点心都吃完了,可她、她还是没写出来!”   长孙蛮动了动眉毛。她本能地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正要开口,文曦又见惯不怪地拍拍她手,示意她别出声。   文曦又问:“那之后呢?课业可完成了一半?”   淑妃哭够了,红着眼抽噎两声:“没、没呢。”   “那您……?”   “我吃的太饱,犯困。然后……一不小心睡过去了。”淑妃委屈巴巴。   啊这这这。   长孙蛮第一次领悟到,什么叫智商具有遗传性。   可是……她娘之前不是说偷梁换柱吗?怎么这母女俩这么相像。再说淑妃作为文氏女,按道理来说至少也该有文曦一半……叭。   好在淑妃学习不行,做饭手艺却没话说。   长孙蛮打小喜欢吃她殿里糕点,却是头一回知晓这都是淑妃自己亲手做的。   今日下巳节。   永巷飘满了丹桂花香。长孙蛮与文曦同寻常一样结伴而来,立在门口的妇人欣喜挥手,叽叽喳喳说道今早做好了桂花糕,正等她们过来尝呢。   霜霜忙不迭端起一盘子进屋,生怕走得迟了被文曦看见。长孙蛮忙着吃糕,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儿。此时此刻,再次获得长孙蛮高度赞誉,淑妃红光满面,精神大好。当即翻出珍藏的干梅花,一撸袖子打算给长孙蛮整个绝活。   而另一边。   霜霜哭哭啼啼握着笔杆,对她的表姐文曦敢怒不敢言,只能无限哀求地朝长孙蛮释放求救信号……然后半道被严师文曦狠心拦截。   “……呜呜呜你好狠的心!我就算不受宠了,可也是你亲表妹!”   “快写!”文曦额角猛跳。   长孙蛮咬下一口桂花糕,甜滋滋的香味儿漫上舌尖。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不远处淑妃起灶烧火的烟味儿,松懈下来的思绪一瞬飘得很远。   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平就殿桂花开得正盛,霜霜带来的一盒子糕点总是受人青睐。他们捧着糕,闲坐在树下,就连一向不对付的林滢也会摊开小帕子,仔仔细细铺在石头上,屈尊就坐。   那会儿泥猴上蹿下跳,还不是东宫里那位沉默寡言的太子萧定霓。他们最不愿相处的老五也尚在长安,没有因为公西氏的过错而被发配出京,随他母亲一同看守皇陵。   对,还有魏山扶。   长孙蛮也记不清他离开了多久,或许是八个月、一年……渐渐地,记忆里那个漂亮小郎君有些模糊。   她想,估计连何照青这个老头儿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不然怎么会一个劲儿说她是得意门生呢。   实话实说,当初闷头做学问,只是她脑子犯抽突然没扭过来。   后来得知魏山扶这个罪魁祸首拍拍屁股又跑到交趾去了,长孙蛮一下就想通了——他当初绝对是故意说那么一句话,想要刺激她一同努力上进。   不得不说他这手实在是高,直接从根源上解决了长孙蛮那会儿的频频骚扰。   奈何长孙蛮愣是头铁硬刚上了。   对此,长孙蛮只能感慨一句,自己还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做事就不会考虑太多。一朝想通前因后果,长孙蛮果断撂挑子不干。趁她姨母在外征战,射御先就不说了,何照青对着她态度不端的课业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长孙蛮到底担心他人老中风,反过来劝慰:“课业只是为锻炼熟悉程度,先生不必担心我的学问,《五经正义》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呢。”   何照青吹胡子瞪眼:“那你给我倒背个看看!”   似乎连久不归京的司青衡也得了消息,连夜策马回来。长孙蛮心头一抖,当天就支了三张靶子,装腔作势开始习射。只她算错了来意,一连几日公主府彻夜通明,她姨母却未曾踏足小庭院验收成果。   再后来,她偶然听闻豫州刺史被杀,荆州扬州等地聚兵谋反。甚至还有传言当今天子早已驾崩,这一点保皇党逢家可以作证。   于是乎,早在月前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的公主府愈发风雨欲来。   ……   司青衡挑日子来事向来可以的。   这厢长孙蛮才收弓歇息,那厢她姨母就在房檐上剔着瓜子壳,散漫笑道:“听说你放话不练了?”   长孙蛮一个激灵,连连否认:“怎么可能!我刚还在练,春、春娘可以作证!”   “唔。”她伸了个拦腰,轻轻巧巧跳下来,“那我怎么没在府里看见射御老师?”   长孙蛮心思陡转,委婉提了句:“那不是前段时间我爹娘吵了一架嘛……府里摔摔打打的,这……”   一提这事,司青衡正起脸色,拍了拍她肩:“你娘作的妖,这事儿你爹还真没啥错。”   长孙蛮有些懵逼地想打出个问号。   她只是单纯想祸水东引,怎么她姨母这么好上钩?   虽然这些年小姑娘知道了不少事,但终归不懂夫妻之道。司青衡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暗自琢磨得去提醒萧望舒一声,什么时候给长孙蛮开开窍。   正如现在小姑娘求知若渴,想要探明详细原因,好为她爹娘牵线搭桥一解误会。司青衡都不好意思提一嘴避子药,免得污了她耳朵。   长孙蛮等了半天,却只等到司青衡摘走她脑袋上新别的宫花。   她姨母解开高束发带,对着莲瓮随意挽了个螺髻,那朵宫花簪在耳鬓,将将挡住了疤痕。   长孙蛮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身窄袖齐腰裙。   司青衡拍拍她头,笑眯眯道:“你爹娘的事你少掺和,左不过再冷战个七年。你呢,现在去习射一百发,夜里我来查收。”   她打了个响指,也不知道王野什么时候蹿出来守在箭靶前。他无奈说:“郡主,快练吧,等会儿日头大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   她只能看着司青衡大摇大摆扬长而去,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她和林冰羽喝酒去了。   ……   如司青衡所说,她爹娘之间不用她掺和,已经学会了退让迁就。只不过这次低头退让的是她娘,而选择迁就的是她爹。   不论冲突原因是如何发生的,长孙蛮都大感欣慰。   只是经此一事后,她爹娘的感情越来越好,而她的生活却越来越水深火热。   似乎是萧望舒意识到了什么,之前被说服的何照青又变本加厉地开起小灶。长孙蛮简直苦不堪言,不仅平就殿里要接连答疑,就是回到了公主府,她娘也会亲自为她挑灯夜读。   若不是她爹心存善念,每每至夜便会拉走她娘,长孙蛮想自己可能不会忍到多年后才爆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平淡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十三州疯狂流窜的谣言终于被证实,只是不同的是,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将将驾崩。举国缟素,各有异心的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年仅十二岁的东宫太子手持诏书,于太极殿登位大宝。   长孙蛮曾遥遥见过已成少帝的萧定霓。   彼时她正坐在池柳下,逗弄着跌跌撞撞学步的小花。抬眼间无意掠过柳岸,看见他穿着一身并不得体的龙袍,身后跟了一大群乌泱泱的侍儿。   “陛下的新衣还没制好吗?”长孙蛮皱起眉,询问喂食的万俟葵。   万俟葵摇头笑了笑,搂住扑进怀里的女儿,“龙袍做工复杂,一件就需两三年。就算做好了新衣,又拿给谁穿呢?”   长孙蛮沉默下来。   两三年的时间,或许只是一场他这辈子距离帝位最近的梦。   新作龙袍,于他并无意义。   直到那会儿长孙蛮才深刻意识到,很多事早在那一年雪期就已经不一样了。   而她只是习惯逃避连霜霜都看透的事实。   她的母亲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她的父亲雄踞北境无人敢犯。她这一生,似乎一眼可以看到结局。   ……   自少帝登基,司家沉冤昭雪。   早在一年前,就有传闻司青衡尚存人世,天下曾为司家部将的属军纷纷投入长安。如今司家军再聚旗帜,一时之间,十三州硝烟被司青衡一一踏遍。   虽然师承卫国公司震,但逢燮兵术不及司青衡奇招频出。他遁逃荆州与都督刘允合谋,联合扬州之势,两军对垒近一年。随后刘允见形势不妙,暗投益州武威侯萧平,竟妄图拥其为帝。可惜这一计划还没来得及展开,益州那边就传来被魏家攻陷的消息。司青衡当即一鼓作气,发动大军长驱直入。终于在荆州腹地,捉住了潜逃多年的逢燮。   至此,南部叛乱俱平,司家军班师回朝,常年驻守南蛮的魏骁也回京邀功请赏。   而这一年花朝将近,长孙蛮刚及豆蔻。她掰着指头算算,距离那年雪期已过五年。 第79章 春秋   开春过后,公主府的政事愈来愈多,纤阿台彻夜通明是常有的事,萧望舒和长孙无妄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司青衡也少有时间跑来小庭院一趟。   无人督促悬梁刺股,长孙蛮乐得清闲。   书架上的杂记被她翻了个遍。意犹未尽时,她又打着监督霜霜的名头,从永巷寻几本新书过来。美其名曰暂时看管些时日,等霜霜什么时候能默出九九歌了,再完璧归赵。   鉴于前不久又面临了一次升学失败,这一举措可把萧成霜气得不行。   文曦却对长孙蛮的做法赞同得不得了。   要知道从去年开始,萧成霜同学的升学课考就没成功过。连着三次通通以失败告终,到今年可算是跟小花妹妹搭上伙了。   ……   今日上元节。   长安城里彩绸高挂,家家户户都在聚团圆吃元宵,平就殿的老头儿们偏不走寻常路,非定到今天复课。   这一天,长孙蛮起了个大早。   倒不是她勤快,实在是前不久司青衡班师回朝,长孙蛮本能地开始踊跃表现——起早贪黑打一套军体拳,再嗖嗖嗖摸两把箭弓。   等人把消息递到大清早刚进公主府的某人耳朵里后,长孙蛮基本可以判定,司青衡不会再来一出“特意探望”。之后,她火速钻进被窝睡个回笼觉,美滋滋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么悠哉悠哉过了小一月,唯一缺点就是又养成了生物钟。   不过相对于她姨母这尊大神坐镇眼前,长孙蛮深觉那都不是缺点。   出了小庭院,还能瞄见廊檐下冒着青烟的灯笼。   府内正逢亲卫换值,见长孙蛮出来,纷纷低声唤着郡主。公主府一派清净,看样子前不久她爹娘才睡下。   长孙蛮见惯不怪地摆摆手。   她背起小书箱,一跳一跳从台阶上走下,那领火红斗篷起起落落,露出里面的藕粉袄裙,上面开满了金线银边的芙蓉花样。   “郡主!”春娘从小庭院追出来,小声唤住她,“不吃早食哪儿来的精力做功课?快回来吃些……”   “不用啦。我要去接小花,等会儿在小葵那里吃。”   春娘满脸忧心忡忡,还想说些什么,长孙蛮挥挥手转身跑出了府。   外面一早就候着马车。长孙蛮踩着小杌子,一溜烟儿钻进去,热烘烘的暖意扑面而来,吹走了她身上的霜寒。没过一会儿,她就脱了斗篷,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等马车慢悠悠晃到外宫,将过集贤门,停在了一处小苑外。   过了一会儿,车帘被小手拉开,探进一张粉扑扑的小脸。   “阿、蛮!”她眼睛睁得溜圆,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米汤。   小花说话说得晚,去岁才咿咿呀呀憋出几个字,正愁闺女是个哑巴的万俟葵差点喜极而泣。   长孙蛮支起脖子往外一瞧,这才发现她踩着杌子,整个身子悬在车板上。一旁的马夫想抱她下来,却被后者要哭不哭的架势唬得动不了手。   “谁许你跑出来的!”长孙蛮眼睛一瞪,连忙出去牵住她手,以防一不小心摔下去。   小花咯咯直笑,顺杆上爬扒在她身上,往人脸上亲了一口。   被糊了一脸口水的长孙蛮:……我忍。   好在万俟葵赶过来了。   早已重回内舍人一职的万俟大人可谓是日理万机,再加上要照顾不省心的女儿,有时候竟比她娘还要忙。萧望舒也曾劝她歇一歇,奈何万俟葵心如磐石,打定主意要帮公主府搞事业。   这会儿,万俟葵抱起小花,后者不满地张牙舞爪,嘴里咿呀着“阿蛮”。   万俟葵又气又好笑,一手往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米糊糊都没吃完就跑出来,你可真行。”   说完,她一边空出一只手,作势要牵长孙蛮下车,却被后者先一步跳下来。   万俟葵吩咐马夫取来斗篷,“早上天儿冷,把衣服穿好。等些时辰日头出来了,再脱也不迟。”   “今日煮的什么粥?”长孙蛮系起斗篷绫带,问她。   万俟葵闻言一笑,“今天我们吃元宵,是你爱吃的芝麻馅。”   对此,小花十分不忿自己的吃食与旁人不同。好说歹说,最终还是万俟葵出马,在老母亲的凝视下,小花含泪刨干净碗。   等到平就殿时,守在门口的萧成霜都啃完了两个煎饼。   “你们怎么这么慢呀。”她有些苦恼的揉揉肚子,心里琢磨自个儿又得胖三斤了。   长孙蛮把小花交到她手里,“喏,跟你霜霜姐姐去吧,学堂里她会照顾你。”   小花嘴甜,睁着俩水汪汪的眼睛,脆生生喊道:“姐姐。”   萧成霜挺胸抬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有我在,保管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妮子打小上学什么样谁心里没数。   长孙蛮一言难尽。   说话间,早课也快开始了。三人在平就殿门口分道扬镳,没升学的去西殿,东殿里都是成功升学的栋梁。   相比于文曦这种三好少年,长孙蛮实在不好意思称自己是东殿栋梁。   穿过环廊,文曦早等在门口张望。   “你今儿怎么来这么迟?”   “吃饭耽误了。”长孙蛮掩着嘴小声说,“老头儿还没来?”   文曦摇头,“先生刚托人传话来,说是今早先自行温习功课。等到饭点,就可以下学了。”   长孙蛮惊呼:“……敢情他忙里忙慌复课是来放我们鸽子!”   这些话早听了多年,文曦忍住笑解释道:“也不怪先生。听说是有故人登门,先生一时情急,便赴约去了。”   “这是幌子。何照青这老头特记仇,他准是还气我那日未写策论,这会儿故意放咱们鸽子呢。”   “诶,今天还真不一定。”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日头挂在树梢。文曦理了理她斗篷,笑眯眯说道:“我可听说这位故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时日声名鹊起的晋陵君。”   说起这名晋陵君,长孙蛮倒有点印象。听说他出身士族雅量高致,又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兼备,筹略过人不说,前不久更在益州声名大噪。至于他何时来的长安云云,长孙蛮就不清楚了。   “他和老头儿还有关系?”长孙蛮疑惑。   “我要没记错的话,先生祖居益州。他也是从益州来的……想来以前熟识?”   “那好吧。”长孙蛮耸耸肩,取下书箱交到文曦手上,作势要往外去。   “……你往哪儿去?”   长孙蛮顿步,侧身指了指青空暖阳,笑道:“晴光正好,我寻棵树眠会儿。”   文曦急得跺脚,“我又没说先生不回来查课!你快回来,当心他……”   长孙蛮却已走远了。   她毫不在意地往后摆手,懒洋洋哼了句:“放心,今日是他带头逃学。老头儿理亏着呢,不会说什么。”   ……   平就殿外过道宫门,再往里走就是沧池,沧池一侧是百花苑。这儿地势高,临近午时阳光愈足。长孙蛮幼时常在宫里上蹿下跳,何处打盹最是安逸,她心里门儿清。   莺声睍睆,一阵接一阵自顾鸣啾。阳光驱散了大半寒气,微风徐徐,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摇一晃间,不时露出叶隙下那截藕粉色裙摆。   她枕着手臂,仰躺在树上。一截袖袍落下来,风儿一吹,轻柔绫罗来回晃荡,其上金丝云纹似也流动起来,朵朵垂挂枝桠。   起得太早便是这点不好,随时随地都能犯瞌睡。   长孙蛮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比起读书学习,她更喜欢补个回笼觉。正如这会儿,她十分不雅的打个哈欠,闭上眼好好感受温暖舒适的阳光。   空气慢慢宁静下来。   长孙蛮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亦或许是一炷香不到。   只朦朦胧胧间,耳边似有无数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个不停地叨念着……长孙蛮皱皱眉,停滞不动的大脑活跃起来。   “……晋陵君!这、这是我做的画。”   “还有我,我不久前写了一首诗,晋陵君……”   “行了行了,这些有什么可看的。我说晋陵君,你不如跟我比划比划……”   ……   ——晋陵君。   这家伙没事跑百花苑来干什么?白白扰她清净好梦!   长孙蛮烦躁睁开眼,没好气地撑起身,脖子伸得老长。   可惜望来望去,她都只看见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好家伙,搁这儿开粉丝见面会呢。   饶是心里郁气难消的长孙蛮,都不由为之咋舌。   这几年因她娘有意引导,京内民风逐渐开放。女儿家也学会了抛头露面,像这般大胆表露,时而有之。   最近战事初平,民间早有意愿的人甚至联合起来,于洛阳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宫,扬言不出三年,她们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虽然这话现在看仍有些惊世骇俗,但长安不少官宦私底下把自家女儿送了过去——公主府如日中天,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但惊讶归惊讶,有些闷气还是该出的,不然憋久了伤身,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没了一天好心情。   思及此,长孙蛮随手扯下一枝树桠,学着投壶姿势,蓄力往下一掷。   “哎呀——”   喧嚷人群顿时消停了会儿。   有人怒声:“谁!是谁砸的本公子!想见晋陵君大可以正大光明的出来,躲在背后放暗箭算什么君子!还不快给……”他话呛一半,不远处大树上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未露真容的少女声里满是无辜。   她问:“百花苑还未到万春争艳时节,诸位聚在此处,是为赏何物?”   清风吹拂,树影摇曳。似有小娘子认出那截无意垂落的袖袍,“这衣服好生熟悉……呀!”她惊了一声,举起的画轴微微掩住嘴,“是清阳郡主。”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纷纷噤声,甚至还有人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不过几息间,正中央那道少年背影便露了出来。他挺拔的站在那儿,身姿颀长,似玉似松,果然同传闻一般芝兰玉树。   长孙蛮眉毛又皱起来,心里没来由更加烦闷。   她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忘了忍住嘴——这事放以前她是不会轻易出声的。她本意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她没有想过横加打扰他们。   估计是真睡糊涂了。   长孙蛮抬手揉起太阳穴。如司青衡所说,今时不同往日,长安人人惧怕公主府,不过是心知肚明天下即将变革,而她早该习惯这些改变。   “郡主还不下来吗?”   “……嗯?”没回过神的长孙蛮下意识循声望去。   方才还被人前呼后拥的晋陵君侧过身,露出一张少年面庞。   他眼眉一抬,干净漂亮得宛若高山雪巅。这会儿阳光强烈,他轻轻慢慢笑起来,有些熟悉,更有些意气轻狂。   长孙蛮一愣,一怔,脚一滑。   “哗啦啦——”   树枝摇晃,她于众人惊呼声中,重重摔入熟悉的怀抱。   “你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身量颇高的少年低头看她。   树影缭乱,虚虚落入他眼底,恍惚可见乌瞳里她衣裙云纹似也徘徊。   鬼使神差地,长孙蛮喉咙一紧。   她不自觉咽口唾沫,接话:“……你看什么看!”   他挑眉,慢悠悠答上:“看你好看啊。” 第80章 春秋   万万没想到,他会接上这样一句话。   长孙蛮显而易见又愣了愣。慢慢地,她眼里浮起疑惑,手一抬,贴在他额头上。   这回换少年发愣了。   “这也没发烧啊,怎么净说胡话呢……”长孙蛮嘀咕两句,不信邪般又来回贴了贴自己额头。   少年脸色渐黑。   他磨着后槽牙,微微一笑:“你在干什么?”   长孙蛮抬头,满脸狐疑:“你是魏山扶?”   搞半天她还没确信是自己回来了。   号晋陵君的少年气极反笑,“清阳郡主贵人多忘事,是我失礼唐突了。”   虽然多年不见,但她还是精准无误地察觉出这个老阴阳人又在嘲讽。   鉴于不远处还围了一圈看戏的人,防止他一怒之下暴走把她摔地上。长孙蛮十分上道,手臂一弯勾住他脖子,清清嗓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你……嗯晋陵君?对,晋陵君行走宫闱,万不可再像今日鲁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差点撞上他突然压低的下巴。   少年眉峰如墨,张扬浓烈。这会儿大概是气头上,两道浓眉一横,声音压得极低,只她能听见他恶狠狠道:“顺杆上爬挺有能耐?”   长孙蛮不甘示弱,同样低声指正他言语中的错误:“这叫蹬鼻子上脸。”   “……。”多年后早已舌辩群雄的晋陵君难得一噎。   长孙蛮却心情大好。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笑眯眯劝诫:“宫规森严,来往皆贵人。像今日之事,晋陵君以后还是得避讳一二,免得到时候冲撞了哪位王公娘娘,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真不知道这厮没事把粉丝见面会开在这儿干嘛。   不知道公共场所切勿私自占用吗。   当年这厮对她乱用激将法,还拍拍屁股远走高飞,这么多年来音信全无。什么好朋友阿胥,什么头磕青山拜把子的生死之交,照长孙蛮看都是骗小孩儿的鬼话!   现如今他风光无限出现在她面前,一口一个清阳郡主,似是生怕她来攀上关系,平白妨碍他俘获长安一众闺阁女儿芳心。   长孙蛮不会承认,她这番言辞振振的说教含了几分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的无端怨气。   她小嘴叭叭说了一阵。   魏山扶差点控制不住脸上表情。   临到末了,他靠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当你是在真心提点。不过……同样,我也提点你一二。”   “啥?”   少年微微一笑,恶魔低语:“虽然洛阳近来盛行丰腴之美,但郡主这般年纪,学得太早也不好。”   说着,他手一松,娉娉袅袅的少女从怀里落地。   长孙蛮由衷庆幸自己未卜先知。   幸好勾着他脖子,不至于落地的姿势太难看。   紧接着,她猛地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他在嘲讽她胖。   看吧看吧,这狗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长孙蛮气得脚一跺,顾不得围观群众,扬手指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发飙:“呸!你这只臭狗还好意思说我?再过两年我看你发不发腮!我……气死我了!你你你你这个狗东西!阴阳人!登徒子!臭流氓!……”   骂到最后,她几乎是口不择言,能想到的词儿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等到文曦赶来把她拉走时,长孙蛮还准备撸起袖子打上魏狗狗窝。   ……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百花苑一事后,晋陵君与清阳郡主的谣言甚嚣尘上。一传十、十传百,长安贵族们饭后闲谈什么样儿的都有。一会儿说两人是前世的仇人,今生见面分外眼红;一会儿说晋陵君恰巧路过,只是顺手相救,可怜少年有为竟成皇室禁脔;一会儿又说清阳郡主情窦初开,连非君不嫁都传了出去。   有知情者听了一耳朵,作为幼时同窗赶忙出来辟谣:假的!别信!这俩人打小就认识,打小就不对付,天天都在拉踩斗殴,平时互相挖坑数不胜数!就……对方掉坑里另一人火速埋土!不信的话去平就殿问问,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吃瓜群众:好耶!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爱了爱了。   本意想为下头的知情者:……这也能磕?   萧成霜捧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文曦把书盖脸上肩膀抽搐,连这些年甚少玩闹的林滢都笑着摇头,转身又一脸轻松的写起书信。   长孙蛮本来愁得不行,瞥见林滢动作,小幅度拉了拉文曦袖子,努了努嘴,“这是……?”   文曦擦擦眼泪花,带着笑意低声说:“再过些时日便到龙抬头了,我听先生说宫内传了旨意,说是今年战事初平,朝里为嘉奖诸军将士,打算于上林苑宴席三日。为显皇恩浩荡,公西家也能派人去呢。”   一听公西氏,长孙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了然点头,“难怪见她开心……想来是她那位小哥哥赴宴。不过你是怎么回事?”她眼睛一转,盯向文曦嘀咕道:“怎么比我还清楚这些政事风向。”   文曦微怔,接着书页掩在嘴角,笑声:“你又不注意这些事,自然没我清楚。”   “注意这些干什么。怎么?难不成你以后想学小葵天天扑进折子里……”   “有何不可。”   长孙蛮顿住话。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先是看了文曦好几眼,见人神色淡淡没有丝毫不妥,长孙蛮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顽笑之言。   她深吸一口气,问:“你认真的?”   “我很羡慕万俟大人。”文曦合上书扉,抬眼看她,语气淡淡而不容置疑,“我希望以后也能成为像她一样的女官……我想实现自己的抱负。阿蛮,我正在努力学。”   ……   二月二,龙抬头。   上林苑草长莺飞,皇亲国戚排排坐了一桌又一桌,少年帝王高坐席首,其下依次排开她爹娘、她姨母、丹阳等人。   相比于那年初登帝位瘦小的身量,萧定霓已拔高许多,龙袍穿在身上也再无滑稽可笑。他依然沉默地坐在高位,像只不会说话的傀儡娃娃。等众人酒过三巡后,早有侍官拿出一早拟好的章程,提醒少帝可以进行下一个流程。   于是乎,她爹娘这波成人名利场又移步围猎。而剩下一群年老体弱者、跟着赴宴的妇孺稚童,纷纷随少帝来到马球场,观看一场众人翘首以盼多时的击鞠比赛。   不为其他,只为这场击鞠的主角正是此前流言中的两位主人公,清阳郡主和晋陵君。   击鞠又称马球,一直是长安士族风行一时的娱乐运动。长孙蛮前两年头一回接触,结结实实摔了好几个跟头,才在司青衡手底下学了点真章。   教坊司的乐工们早排好了架势,击鼓传乐,声势浩大,一时间球场内沸腾如潮,等两方队员入场时,气氛更是推到了顶峰。   长孙蛮这一队大多是平就殿同窗,均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平就殿诸人身着红锦袍,脚蹬长靿靴,骑乘骏马策入球场。   而另一方入场——   看台欢呼声猛然爆发,更有甚者尖声大叫。对比一番下来,长孙蛮很不是滋味儿的瞅了两眼,看见太常卿家那位一向端方守礼的小女儿脸颊通红,一个劲儿朝人挥帕子。   恭坐少帝身侧的太常卿老脸一红。接受到同僚连番打趣,太常卿遮住脸,连忙擦起热汗。趁空从袖角下瞄去几眼,到底是哪家儿郎让他闺女如此……不成体统!   却见那群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玄袍紧束,手执乌杖。细细打量一番,还俱是些熟悉面孔:公西家素有美名的小儿子,廷尉左监独子、就连御史中丞前不久刚认的小舅子也来凑热闹……渐渐近了,太常卿眯瞪着老眼,总算窥见了中间那名金相玉质的少年郎。   诶诶诶,这不是魏老狐狸家的小子!   少年勾着缰绳,乌黑骏马放缓蹄声,不紧不慢地从后策来。他垂眼接过月杖,微微躬身间,革带一绷,紧束的翻领圆袍隐约描出笔挺窄腰。这会儿他夹着马腹,修长有力的腿从袍下露出,更衬得身姿如松。   “晋陵君——”   看台上的少女们疯狂呐喊,摇旗助威的少年们心潮澎湃。   太常卿瞧了老半天,总算捋清了最近长安知名人士晋陵君其实是魏家小子。   马场地平滑如砥,两方各立了一道小门。作为幼时学业上的老对手,队长文曦先行一步带人过去“友善问好”。长孙蛮慢吞吞跟在后面,座下白蹄乌似也感受到主人心志,刨着蹄子万分别扭地磨蹭着。   守在场边的禁军抽抽嘴角。   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小声提醒道:“郡主,这土面才压实过。再刨个坑出来,当心一会儿跑马时摔着……”   长孙蛮一巴掌呼在马儿头上,面不改色说:“这几日喂太饱了,它胀得难受,想吃土改善一下生活。”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怎么磨蹭,该上场时还得上场。是骡子是马,总得拿出来溜溜吧。   魏山扶却好整以暇地等了她许久。   眼见那人没有半点离去的念头,一人一马杵在场中央,大有长孙蛮不过来问好就不走的架势。   没法子。   众目睽睽下,长孙蛮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说了句:“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友谊第一?”他微挑眉梢,似被逗乐了,眼里带着笑意。   怎么看都在意有所指她之前破口大骂的“友好”行为。   长孙蛮脾气上来了。   月杖一挥,白蹄乌甩尾欲行。她坐在马背上,锦袍飞扬,顾盼间横眉扬声:“废话少说,二十筹击鞠,咱们赛上见真章!”   小巧七宝毬凌空飞来,长孙蛮率先一杆击球,传给林滢,文曦立时带人格开玄队人员进攻。   平就殿里常设马球娱乐,他们平时便玩得熟悉,之间协作更是默契不说。或许单个儿拎出来都没什么亮点,但这项运动重在团结,合作好了扬长避短,没配合好那就是一场灾难。   林滢转着月杖,七宝毬在她杆下左右连摆。或许是玄队轻敌所致,对一个小娘子未使全力,林滢轻而易举突出重围。见此情况,不少人迅速聚拢成合围之势,文曦等人赶不及阻拦。   突然,听得一面高声“球来”,林滢想也不想,朝那方向瞬时打出一球。   凭借身材娇小,再加上年纪不大,玄队少有人提防,突出包围圈的长孙蛮早已候在外面。   这会儿她拉紧缰绳,回马振臂一杆——   木球高抛如影,带着疾风狠狠电射入门。   “球进了!——”   “红队,计一筹!”   看台气氛一度沸腾到极点。   人群欢呼声中,长孙蛮策马回首,红袍张扬如烈火,遥遥之距的少年郎君对上她目光。   “你、不、行。”她极尽夸张地表露唇语。   诚如诸人所见,首球失利,晋陵君当场黑脸。 第81章 春秋   日头高挂,场中黄土飞扬,马儿尽情挥洒汗水,蹄声响亮。   在红队又一次击鞠入门后,此时比分已相差五筹。玄队里尽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平日自诩精通玩乐,如今打不过一群书呆子,自然觉得跌面。   不多时,队里爆发了不小的争执。   魏山扶没开口说话。他只是抬眼看了两下闹事人员。   旁边打马经过的公西璧倒先开口了:“孙渺,你来看住人。鲁元直上来中传。”   孙渺鲁元直正是方才起红脸的两位。他们一位是廷尉左监独子,一位是光禄丞表亲,前者执掌诏狱刑罚铁面无私,后者殿前近侍帝王红人。天生就是互看不顺眼的冤家。   公西璧出言调停,本以为这两人能歇歇嘴。谁料鲁元直一声嗤笑,“哟,恕我眼拙,竟没注意到公西郎君也来了。您久不入长安,想来是不记得马场上的规矩。”   说着,他扬手挥鞭。也不知是故意无意,两人离得近,那条粗砺鞭子差点扫在公西璧脸上。若非他躲得及时,只怕当场就要换人了。   孙渺看不过去,喝道:“鲁元直你干什么!还打不打了!”   “这群废物送到手上都进不去球!命我去中传?公西璧,你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还以为这长安是你公西氏一手遮天?”鲁元直冷哼一声,当即策着马儿跑远。   当年长公主回京,以“祸乱朝纲”之罪废黜皇后公西韫,戴罪之身发往皇陵。又令清君侧,公西氏被遣返乡颍川郡,上下三族无诏不得回京。鲁家身为殿前红人,自然看不上如今落魄的公西璧。   现在正是中场休息,见鲁元直跑开换马,孙渺也驱策着马儿出场。   看样子刚刚那番调换位置并无人听进去。   公西璧也不恼,仍微微笑着。时隔多年,鲁元直说得是实话。如果没有这次上林苑摆宴,或许他还没有机会去做那一件事——想到这次千里迢迢回到长安的目的,他目光轻敛,侧过脸看见不远处神态紧张的少女。   “行了,别看了。”   公西璧回神,玄袍少年从他身旁慢悠悠经过。两人同为何照青得意门生,只他大上几岁,早些时候在东殿里学习,少有与这位师弟照面。   魏山扶扯了扯缰绳,望眼场外计筹官,懒洋洋道:“事不过三的道理谁都懂。与其浪费口舌争辩,不如等会儿直接下人。再送她们一筹,敢吗?”   鲁元直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就该吃些败仗教训,好好锉一锉他的锐气,让他自个儿挂不住面子知难而退。   公西璧摇头失笑:“五筹六筹有何区别?”   这便是同意了他方才轻狂之言。   魏山扶放声一笑。将要离去时,公西璧似看见了什么,突然拦住他:“等等,比赛再缓上片刻。我出去一趟。”   “你……?”魏山扶循着他目光往另一处一看,见林滢匆匆离去的背影,便有些明了。他皱眉,显而易见地不赞同道:“这里不是清净地。她糊涂,你也看不明白?”   上林苑耳目众多,林滢偏偏要挑这个时候私会一见,怎么看都冒险至极。   公西璧低叹:“我总不能一直让她等着。丹阳公主说得对,五年太久了,她不该被我耽误下去。为她为我,她们和公西氏不能再有瓜葛。”他笑了笑,面容雅致温柔,“放心,这是最后一次。”   魏山扶听出他言下之意,眼眸微眯,“你要退亲?”   他若记得没错,那年长安兵变,丹阳与公西氏私交甚密,两家小孩儿定亲一说也传得有鼻子有眼。   公西璧低声纠正:“六礼未行,何来退亲一说。女儿家待字闺中,最重声誉清白,我只是去送还一些东西。”他笑里含着几分肃重,“上林苑宴后我就要启程返乡,这个时候见一见正好。有些话说清楚,她也能早些放下。”   公西璧自入长安,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平日若想私见林滢,免不得会遭公主府留意。不如趁上林苑人多眼杂,无人注意这一时疏漏。   眼见劝他不下,魏山扶歇了心思。   他回首瞥了一眼远处。   迎风幡动,长孙蛮牵着马儿。也不知道文曦刚说了什么乐子,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   他想,诸如“待字闺中”、“女子清白”等条条框框,只有酸腐老学究才会在意。   而这些铁定跟长孙蛮沾不上边儿。   长安近日谣言他也听了一耳朵。相比于长孙蛮苦闷多日,魏山扶并没有不悦,相反,他还有些自鸣得意——这下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长孙蛮关系亲密。毕竟他们之间的情谊经历过生死考验,是比文曦萧成霜等人还要要好的关系。   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由先生引荐,在平就殿诸位同窗见证下,同长孙蛮来场别开生面的初次相认。   谁知道多年不见她依然不改逃课作风。   但很显然,变化的结果远远超出他的预见。   甚至于时至今日,长安茶余饭后总少不了提一提那段初见。   晋陵君不得不由衷感慨自己料事如神。   ……   长孙蛮干了碗凉汤,又接过文曦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汗。   文曦一边擦脸,一边盯着远处皱眉:“他们起争执了?”   长孙蛮抽空瞄一眼,看到那群突然四散跑开的少年,也不惊讶。   似早有预料般随口应道:“许是吧。他们都是临时凑一块儿,自然没我们配合默契。要不是为了这次宴席顺利,想来他们也不会硬凑上场助兴喝彩。你瞅瞅,孙家那儿子脸都黑成锅底了。”   文曦比她大上两岁,今年也快及笄了,前不久才被耳提命面相看长安众位年少郎君。   提到孙渺,她倒是有几分熟悉:“孙家家风严谨,这个孙渺也从小被养成了固执古板的性格。光禄丞做惯殿前近侍阿谀奉承,家里人也学着踩高捧低,孙渺看不上鲁元直,实属正常。”   “……你又怎么知道?”   “长安百草图听过没。我祖母的老姐妹年前送了一本过来,说是给我掌掌眼。”   “啥?”长孙蛮还真没听过这东西,“你该不会是说他们都是——”   文曦无辜点头,“百花图是相看美人儿,百草图自然是看俊俏郎君了。这孙渺虽然性格不大出彩,但人生得端正,百草图也有他一席之位。”   长孙蛮眨巴眨巴两下眼,猛然爆笑出声。   “有才,有才……你祖母真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搁这儿选妃呢。林滢、林滢,你说她好笑不……”她扭过头,却没见人影。   长孙蛮揉着肚子抹抹眼泪花,一边憋笑一边摆手问:“林滢呢?”   “不知道。”文曦捏捏眉心,她就知道这事儿说出来丢人,“霜霜,你看见人没?”她抬头问看台上的小姑娘。   这会儿太阳大,萧成霜捧着脸,懒懒答道:“往那头去了。我看她脸色不大好,估计是被吓着了。”   “谁吓她了?”   “我说那边儿。”萧成霜瞄了眼鲁元直,问长孙蛮:“鲁家很得你娘欢心吗?怎么他家儿子公然揍人呀。那一鞭子要是抽下去,公西家的小哥哥可就要破相了。”   长孙蛮笑意一僵。   文曦伸手揪了把萧成霜手背,瞪眼示意她闭嘴。后者委屈巴巴靠回凭几,眼睛瞪得老大,敢怒不敢言。   ……   滴漏倒了两次,被玄队那方延长休息的比赛终于开始了。   不多时黄浪滔天,烟尘漫漫,激烈争逐又紧张展开。   长孙蛮眼里有些担忧,她策马经过询问林滢:“你还好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林滢勉强笑笑,一双大眼睛嵌在瘦白小脸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不堪,似一阵风便能击倒。   长孙蛮皱起眉。   她逡巡四周,一眼瞄准那道润玉君子的身影。   “他欺负你了?”她低声问。   “……没有。”   “那你怎么——”   “阿蛮。”林滢轻轻摇头,蹙起的眉尖似也含了哀求,“不要问了。我、我们……继续打球吧。”   长孙蛮担心:“可是你状态很不好。”   林滢低下头,道:“没关系的。我……想和他打完这场比赛。”   空中鹰隼盘旋,发出一声尖利长啸。隐隐约约中,似乎也能听到不远处马蹄疾奔,像是她爹娘那群围猎名利场已经在返程途中。   长孙蛮直觉告诉她不该再打下去。   可一对上林滢那双凄婉哀愁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发现除了一个“好”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长孙蛮深深吸了口气,策马入场。   墨菲定律诚不欺人。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变故突发就在这一瞬间。高高抛起的七宝毬快如残影,玄队那群身强体壮的少年使出全力自然不可小觑。长孙蛮分不出心思看顾左右,她一双眼睛全然盯在球上,紧握月杖蓄势待发——   “小心!!!”   “阿蛮!!”   “清阳郡主!”   所有的景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开始变得滞缓。   长孙蛮侧目,一柄甚为眼熟的月杖在半空划出漂亮弧度,带着清风迎面挥来。似滞了滞,又似狠狠地、不留丝毫余地地,风声贯耳间,她轰然瞧清了那柄形如偃月的杖端。   “嘭——”   乌杖横飞突来,力道之大,直将那柄赤月杖从中折断。   少年身上还带着热烘烘的汗意。   长孙蛮被他紧紧护在怀里,心口怦怦直跳,愣愣的,尚还没从方才的危险中反应过来。   靠着的胸膛不住起伏,他似乎怒极,暴喝道:“林滢!”   这一声,终于将长孙蛮震回了神。   她颤颤眼睫,视线一抬,好巧不巧撞上不远处刚回营地双双勒马的夫妻俩。   她爹眯起眼睛,才从围猎场出来杀气难掩。她娘面无表情翻身下马,身后跟的士族重臣纷纷不敢抬头。最尾巴上是姗姗来迟的林滢她娘……对,林滢。   长孙蛮咬紧牙关,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低眼,看见摔下马的林滢沾上泥泞,神情恍惚,狼狈不堪。 第82章 春秋   打猎缘故,萧望舒换了一身轻装,乌发高束,眉眼清冷出尘,更比平日多了几缕锋芒。此时此刻,她丢开缰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夹道而立的众人见之莫不胆寒。   司青衡有心拦一拦她。   在她看来,这场危险长孙蛮没有率先察觉出来,是小姑娘自个儿学艺不精。往小里说,都是一群孩子,比赛过程中偶有失手实属正常,萧望舒若要因此发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再说了,她就觉得长孙蛮不能太宠着——慈母多败儿啊。   不料一旁的林冰羽先把她给拦住了。   “你拦我作甚。”司青衡皱眉。   “林滢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若非有心人挑唆,她不会大胆到如此不顾体面。”林冰羽冰雕似的容颜神情未动,“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丹阳的手笔。”   司青衡乐了。她勾了勾缰绳,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公西璧身上,“何以见得?为什么不说是公西小子在挑唆?小女儿情窦初开,为自己情郎做些谋利之事也属正常。”   “公西璧自小作为冢子培养,被公西一族寄予厚望,端方守礼,心性澄明,从不沾世故风月。不然依何照青痛恶外戚的性子,公西璧也不会被他看中收入门下。”林冰羽侧脸看她,“前些时日丹阳频传书信出京,想来应是与颍川郡通气。”   司青衡挑眉。倒没想到漏了这一茬。   前段时间她忙着折磨逢燮,天天蹲在水牢里,三千刀刮得她手腕都要不利索了。   “那你说说,丹阳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居然蠢到用自己女儿来……”   林冰羽眸光淡淡,“为了权利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她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当年丹阳一朝得势,私下豢养面首无数,林家那几个心思不安分的人也频频出入府邸。即使身怀有孕,仍不改骄奢淫逸作风。甚至为求权贵依附,她与公西皇后之兄也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可以称得上一句人尽可夫。   司青衡微愣。她鲜少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林冰羽见她这副模样,轻叹口气。他伸手过来,拉住她绷紧的缰绳,“好了,不要再想了。这本不关我们的事。”   “阿愚,后悔吗?”她抬眼看他。   林冰羽却用他的行动告诉她。   那只大掌收紧力道,紧紧攥住她的手。   “不悔。”他目光坚定,“只要是阿衡。”   ……   事实或许真如林冰羽所说,这一切同丹阳脱不了关系。   萧望舒还没来得及出声,只见丹阳冲出来,一巴掌狠狠扇在林滢脸上。不过两息之间,扑在地上的少女嘴角流出鲜血。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丹阳厉声喝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说着,她还想再打一巴掌,却被公西璧拦下。   “丹阳公主。”公西璧抿紧唇,眼里怒火隐隐燃烧,“陛下和长公主还在此!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吧!”   公西璧何许人也,怎么还会看不透他如今着了丹阳的道。   从颍川至京,他的唯一目的只是希望林滢与公西家再无瓜葛后能过得更好。可如今少女匍匐在地上,未曾教人看清她红肿带血的面貌。公西璧痛心难忍。他就不该入京,不该再次听信父亲断绝往来的鬼话!   “呵。”丹阳轻嗤,艳丽无双的脸庞侧过去,看了眼萧望舒。   她甩开公西璧桎梏自己的手,理了理鬓发,笑道:“皇姐,我教训一下自己不成器的女儿,不过分吧?”   这些年来,司青衡收复河中,攻陷南部,十三州重归中央集权。自司家大军班师回朝那日起,萧望舒多年维系的表面平静已无必要。当年兵败后,丹阳等人幽禁至今,早已不安于室蠢蠢欲动——既然公主府铜墙铁壁难以刺探,那就从防守薄弱的长孙蛮身上入手。   他们夫妻俩不是手握大权群英忌惮吗?那让他们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儿,她要毁了他们膝下独女……为她哥哥报仇。   丹阳低眼,阴恻恻的目光落在林滢身上。可惜了……就算砸碎一只眼睛,也好啊。   毕竟一个身有残疾的子嗣,如何还能让萧望舒坐稳帝位?   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看她,“当然不过分。孤还得劝着你息事宁人——上林苑陛下与众将士宾主尽欢,如何能被这等小事扰了兴致。”   “还是皇姐深明大义。”丹阳笑得张扬。   下一秒,她却笑不出来了。   萧望舒垂眼招手,执金吾部众架起丹阳,不由分说地动手拖下去。   “……你!放开本公主!滚开!”丹阳鬓发被弄得散乱,她抬起一双眼,恶狠狠盯过来,“萧望舒!你这个妖妇!你还想称帝?!是你杀了先帝!你不得好死!这九五之尊岂是你能做的春秋大梦——”   她的话戛然而止。同时,一大股浓稠鲜血从腹间喷涌而出。   丹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身侧执金吾。   那人面不改色加重力道,将刀捅得更深。他抬头扬声,对不远处的萧望舒道:“殿下!丹阳公主突发恶疾,竟受不住夺剑自戕了!请恕微臣看守不力之罪。”   刚刚那一幕谁没看清楚?偏生这副指鹿为马的场面,众人有的冷汗淋漓,有的脸色惊变,有的做壁上观看戏,有的明哲保身权当没看见。不约而同地,他们俱都是一句话不说。   于一片寂静中,萧望舒缓步走过来,停在林滢面前。亲眼看见丹阳身死,遭逢巨变的少女神情呆滞,她不住颤抖着身体,衣衫泥泞如水,像漂泊无依的浮萍。   长孙蛮手忙脚乱地爬下马,意欲奔过去。魏山扶却拉住她,“别去。”   “你放开!”她眼睛红了红。   “她刚刚还想伤你!”回想起惊险一幕,魏山扶余怒未消。但他还是闭了闭眼睛,劝道:“林滢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长孙蛮摇头,“不、不是的。”   那股莫大恐慌瞬间窜上长孙蛮心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滢她……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书里即使丹阳被圈禁十年,处境一顿困窘潦倒,但她从未有如今这般模样……她是长平郡主林滢,是自幼时便从不肯轻易踏足泥尘的天之娇女。   长孙蛮的本意从来不是篡改他人命运。她只想救下她娘,试图错开她爹娘相杀至死的结局。   可她这只误入蝴蝶,终究还是因为扇动翅膀引来飓风。   面对魏山扶眼里的不解疑惑,长孙蛮感觉到了深深无力。   这个诸侯混战的世界里,他们拿着屠刀争当刽子手,弱肉强食、以战止战。长孙蛮明白“你死我活”的道理,也懂得她爹娘除了往前走无路可退。她可以旁观敌人引颈受戮,但却永远无法做到亲手提刀杀人——   她从始至终都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长孙蛮只能茫然地抬起眼。   四周喧嚣倥偬,萧望舒的背影却如众星拱月。她俯低身,轻轻擦去林滢脸上的血,平静的面容带着一份惋惜,轻声叹道:“可惜了。”   ……   长孙蛮一连数日告假。何照青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嚷嚷要亲登公主府来场家访,还是文曦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   等到长孙蛮再次坐到东殿时,撞见她的同窗纷纷毕恭毕敬地行起大礼。   文曦眼睛一瞪,“去去去!”   没过几下,她把人都轰开了。   “你还好吧?我去公主府怎么没找见你呀。”   “我在我姨母那里。”长孙蛮趴在桌案上。好些时日没见,她瘦了一大圈,连下巴都尖了。   文曦捏捏她脸,“好吧,我还以为你又病了。”   长孙蛮故作轻松一笑。轻拍开她手,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生病?你当我是林——”   一句“林妹妹”没有说出口,她笑意淡了许多。   文曦了然努了努嘴,示意她瞧那边蒙尘多日的桌案,“那日后就没来上课。我也怨她糊涂,这几日还没去府上看看。你既然都来了,我想……”   之后再说什么,长孙蛮就没听清了。她只是略微出神的想着,她和林滢到底算什么呢。是不共戴天之仇的表姐妹,还是总角相识至今的朋友。   她打开书箱,笔盒里有两三支紫毫,另有一支精致挺拔的鼠须笔。林滢打小喜欢画画,最擅工笔,这支顶级鼠须笔为她幼时珍爱。长孙蛮记得那年国宴离别时,林滢远远叫住她,把那个不甚起眼的小盒子塞给了她。   彼时林滢站在宫灯下,傻乎乎的脸上落着灯灰,一本正经说道“长孙蛮你要好好读书”。   谁都想不到小盒子里是长平郡主的心头好。   ……   二月十五,花朝。   平就殿同窗们也到了晓事年纪,公主府未开宴席,家里长辈们也不好舔着脸上门叨扰,一个二个都把主意打在东殿里随礼。长孙蛮烦得不行,托请文曦拒绝好意,扭头一溜烟跑个干净。   等大名鼎鼎的晋陵君寻来时,文曦揉了揉笑僵的脸,没好气回了句:“你可站远些吧!我一点也不想再被平就殿里的小娘子们缠住了!”   谁不知道他如今迷倒了长安一众闺阁女儿芳心。要是又托她做中间人转赠香囊手帕……文曦瞬觉人生黑暗无望。   少年眉梢一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东殿里毫不逊色的各位郎君身上。   他屈指敲了敲廊下木窗,懒洋洋问了句:“诸位可见郡主何处?”   早见风姿绰约的少年从环廊穿来,有小娘子红了脸,掩嘴笑道:“我方从角楼那儿过来,似是看见郡主往沧池去了。”   文曦忙得无暇分身,听闻这声还是抬起头,朝身影远去的那人喊道:“快带她回来!我要撂挑子不干了!!”   无人答话,只传来少年落在风中的一声轻笑。   ……   沧池澜澜,春光正好的时节,远远看去尤为碧绿,宛若镶嵌在内宫的一块翡翠。   魏山扶并没有寻太久。沧池前处是往来人杂的廊桥,照长孙蛮偷闲心思,她绝不会在这儿停留。果不其然再往下走,等到了尾巴那截狭窄之地,隔着不算宽阔的水滨,他一眼瞧见对侧躲在树荫后的身影。   “阿蛮。”   似是听到了呼唤,没多时一只手拨开重重叠叠的枝叶,露出少女尚显青涩的面庞。她揉了揉眼睛,面容有些疲惫困倦。   “咦?”看清来人,她有些惊讶,“你怎么寻来了。”   “打前几日起,满京都在讨论清阳郡主的生辰将近。我耳朵又没坏,听见了自然要过来给你道道喜。”他可不能承认是专程跑过来送礼。不然跟东殿那群人有什么区别。   魏山扶一边想着,一边绕过水滨,走上树荫后的板桥。   等渐渐近了,那道犯懒身影愈发明晰。也不知道那树上结得什么果子,红彤彤的,小得似红豆挤作一团。他目力好,正看见一颗小果子落入她发间,而后者只顾得上连连哈欠,半倚木柱昏昏欲睡。   “诶,我说你要不再往后仰仰脑袋,说不定还能——”   少年清越笑声猛然僵住。   阴影暗色里,他瞳孔一缩。十步之距,那截鹅黄色裙摆撩在木板上,露出她白皙如玉的小腿。这会儿大抵是精神些了,那双腿来回轻摆着。碧波晃荡,池光清幽打在她下巴上,少女侧过脸望他,倦眉微皱。   只这一下,也不知是搅弄了谁涟漪四起。   “我脸上有东西?”长孙蛮疑惑摸了把脸。   阴影里的少年终于回过神。   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他垂下眼,掩饰般连连摆手,继而又原地手忙脚乱。末了,在长孙蛮看傻子般的目光中,他抵拳清咳两声:“……有。不不是,我是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哪儿呢……我没找着啊。”   “就你正中央头顶那儿。”他说得像模像样。   “不是,我真没摸到有东西。……你骗我的吧?”   眼见她目光越来越不善,魏山扶一冲动一抬腿,刚走了几步,视线又被那方碧雪交融之色占据。他生生站住脚,头皮发麻,不敢再动。   长孙蛮面色逐渐不耐,看得出来她心情并不算好。魏山扶敏锐察觉出自己现在还是不要惹她为妙。心里一番权衡利弊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头铁迈步。   长孙蛮实在没看明白他到底磨蹭什么。   一段不长的距离,生生被他走出了山路十八弯的决心。   本来她心情烦闷,这下更是脾气冲上来。   长孙蛮抬腿上岸,随意用裙摆擦了擦湿漉漉的水汽,打算套上鞋袜就火速换地。   谁料水滨湿气重,锦罗袜变得有些润,贴着同样半湿肌肤,一时半会儿并不好穿上。长孙蛮心情烦躁,更懒得好生理理,只一味绷着脚腕,大力往上拉扯。可惜越扯越紧,小腿都有些泛红。   长孙蛮心里气得不行,怎么连一只袜子也要跟她作对!   “你别动。”不知何时他走了过来。   同幼时无数次玩闹般,他撩袍蹲下身,浓眉微垂,语调是万事不惊的轻慢:“我给你穿。”   骄阳融融,水滨上雾气流散,渐渐露出极近水面的黄木板桥。阳光强烈,树影斑驳寥落,桥上少年乌发青绫,沐浴在袅袅绕绕的光雾里,眉眼漂亮不似凡人。这会儿他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脚踝,烟萝锦袜丝毫不见停顿,任由他半屈指腹轻缓勾拉着,一寸一寸往上,遮住雪色。   魏山扶亸袖起身。   树荫遮住少年脸色,正如无人窥见衣袖中发颤的手。   他滚了滚喉结,慢吞吞道:“好了。” 第83章 春秋   临近晌午,公主府。   小庭院阳光甚好。   庭中琼花葳蕤,举目望去,纷纷扬扬的白花随风轻摆,簇簇拥拥一团,不时洒落一阵清香花雨。它们打着小旋儿,轻悠悠飘入廊下桌案。   此时此刻,那张紫檀木案上堆满鲜花,素手擀面的女子面色娴静,额间隐有薄汗。   “殿下,司将军那儿传了口信来,说是郡主一早就去上学了。”有亲卫停在远处禀报事宜。   萧望舒顿手,垂着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淡声道:“去学宫请……”   话没说完,一旁久未开口的男人拦住了她。   “我劝你别。”   “她已经十二日未归府了。”萧望舒抿唇,“就不该听你的放任她下去。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今天是她生辰宴,再怎么我也得把人提溜回来。”   廊下男人凭栏倚坐,长腿半屈,他手上正握着一截初见雏形的木头,闻言挑了挑眉,“是谁之前说’儿大不由娘’,琢磨了一晚上还是选择尊重女儿?”   “……那是你油嘴滑舌诓我应下的。”   “若非心有此念,我这舌头还能震住你?”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萧望舒身子微僵。   似没注意手不干净,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妄图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   “她已经不小了。”萧望舒脸色正经对他说。   男人却慵懒散漫回了她一句:“她还小,她还是个孩子。”   “……哪有十三岁的孩子!”   “我闺女就是。”   萧望舒头疼起来。   她揉着额角,据理力争:“我在她这个年纪时已经开始议政了。不说通达天下,至少也要知悉一二朝政琐事。可你看看,上林苑那事一出,她就活像吓破了胆,天天缩在阿衡那儿宁肯练武也不回府……对,听说她前些时日学也没上,真不知道她是怕在平就殿碰见谁!”   越说越生气,萧望舒一拍桌案,激得白灰扬散,白蒙蒙的面尘霎时将她兜了个彻底。   好整以暇观赏多时的长孙无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他放下木雕,白袍从朱栏拂过。脸上犹带星星点点面粉的美人尚处愣怔,似是仍没反应过来刚刚闹出的这场笑话。待人走近了,干燥熟悉的气息贴紧颈侧,男人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刮蹭掉她眉心额角上残留粉团。   萧望舒这才反应过来她到底闹了多久的笑话。   她不由侧目,清凌瞳孔倒映出他近在咫尺的眉目。   “……你就这么看我蹭上去?”   “嗯。”他靠得极近,下巴枕在她肩头,懒懒应一声也会震颤着她肩窝酥痒发麻。   这会儿,大抵是觉得躬身有些累了。长孙无妄顺势坐下来,环住她细腰,屈着长腿,漫不经心又续上一句话:“玄玄无论怎样都好看。”   萧望舒不自觉微屏了呼吸。   她往前挪了挪,试图再回到原话题:“午时快到了,她今天必须回家吃饭。”   “吃,当然得吃。不过不是现在。”他一手环得更紧。   萧望舒拍开他手,扭身怒目:“我在说正经的!”   眼见她动上怒,长孙无妄只能无奈停一停手。   他缓声劝道:“阿蛮自幼与你不同,她未长于深宫,并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如今逼得太紧,反倒会让她生出逆反心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萧望舒沉默垂眼。   男人摩挲着她颔尖,轻揉慢捻不紧不慢。待人不耐烦抬起眼后,他笑起来,俯身吻了吻她鼻尖。   “这些事都急不得,咱们得慢慢来。”   ……   “你怎么什么都做得比我好。”   魏山扶讶异抬眉。却见她倚着木柱,屈膝抱腿,神情很是落寞。阳光落在她毛茸茸发间,那粒小红果安安稳稳躺在那儿,分毫未动。再往下,是她雪堆似的肌肤……恍惚又浮现方才沧池春景,少年似被灼烫了眼睛,慌忙移开视线。   艳阳西行,树影徘徊。   他张望四周,一边庆幸板桥边这棵树生得极好,能遮去脸上突如其来难以消退的燥热;一边又掩饰性地抬起手,不住摩挲下巴。   等到空气似乎变凉了些,少年清咳着说道:“咳。我比你大两岁,做得比你好是应该的。”   “你没我大。”   “……昂?”   这话着实有点没理由了。   魏山扶手一顿,皱眉想了想她话里的真实性。若是旁人突然来这一句,他铁定不屑一顾懒得理睬,任人争辩高低——众所周知,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有潜力的年轻人。而对蜚声满京的晋陵君来说,年纪大小并不影响他发挥实力。   唯独在她这儿却不一样。   少年心里盘算两圈自己跟她的生辰,再次笃定开口:“不吧。我周岁礼抓周时,你爹娘都还过府来贺礼,那会儿你还没影呢。我绝对比你大。”   长孙蛮的一口气成功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想暗自翻个白眼,但一想到这厮刚刚才展现了高水准的五星级服务,长孙蛮觉得做人还是得留一线。   思及此,她吐口浊气。   接着,长孙蛮狐疑地盯他一眼:“你一岁的事儿都还能记清?”   “……哪儿能啊。”   他摸摸鼻尖,“我祖父以前提起过。总之呢,你不用再纠结没我做得好。我虚长你几岁,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嗯差不多反正会多点儿,是吧。俗话说能者多劳,有人帮你干完了活儿,还不劳你自个儿动手,你就每天看看花赏赏鱼,这多好啊。”   魏山扶说得是心里话。   以前尚在平就殿读书那会儿,他时不时就在思考,做人怎么可以像长孙蛮一样不求上进好吃懒做。   等后来阴差阳错跑到幽州,每日瞅见小姑娘耷拉着眉毛,练得浑身是伤。魏山扶又在想,做人怎么可以像长孙蛮一样逆来顺受好欺负,不懂得反抗暴.政。   再后来……从冀州到交趾,再从交趾到益州,他渐渐长成声名远扬的晋陵君。少年谈笑伐谋,意气轻狂,甚至觉得天下十三州也不过尔尔,简单得唾手可得。   昔日踩在石头上笑唤他“阿胥”的小姑娘也已长大,豆蔻之年娉娉袅袅。她是这般娇弱,睡在树上也能摔着,坐在桥边似也能被那汪碧波吞没。   魏山扶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世上如果有人可以什么事不做就能获万般好,那这个人一定是长孙蛮。   因为他会帮她解决掉这些麻烦事,甚至做得完美无缺、天下一等一的好,让别人都挑不出她一根头发丝儿的错处。   她天生就该无忧无虑万事不愁,他想,他会替她背负住所有痛苦。 第84章 春秋   一朝被劝说躺平做米虫,进言者还是卷起来六亲不认的卷王本尊,从来都追求咸鱼生活的长孙蛮深深迷茫了。   她不禁开始思考,这狗在外漂泊数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社会毒打。   不然一代卷王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消极怠工思想?   “你……在外面过得咋样?”长孙蛮还是忍不住发出疑问。   “也就那样吧。”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挠了挠头,补充道:“马马虎虎,凑合凑合,还行。”   还行——这词儿不得了。   论打工人の心酸。   长孙蛮一脸了悟。   她张大嘴,拉长语调说:“啊。”   魏狗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一转眼又开始说到他头上了。   魏狗表示不理解。   长孙蛮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唏嘘道:“你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人间恐怖如斯,我们却如此平平无奇。都懂,都懂。”   “?”   魏山扶呼吸微滞。   ……她这说得啥玩意儿?   长孙蛮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她仍环抱双膝,侧枕着一张脸。软乎乎的颊肉白白嫩嫩,此刻被挤作一团,静静待在膝头海棠花样上,透出少女独有的樱粉色。   少年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那团绵软似正待被谁路过采撷。他慢吞吞想着,天上的云摸着是什么感觉,或许长孙蛮早就知道了。   不过这么一打岔,长孙蛮的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   她甚至又戏谑两声道:“你放心,我绝对不笑话你。”   说这话时,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看起来没有丝毫可信度。   魏山扶双腿微岔,如她所愿蹲下身。树后天光昏暗,苍黑色袍角散乱堆叠,其上银纹飞鹤也变得隐隐约约,渐无寻迹。明明暗暗中,只清晰能见乌色流光的丝绸,其下紧紧包裹住蓄力勃发的腿肌。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出人意料地,一把捏住她脸。   果不其然——   滑滑嫩嫩,像城西口卖得最好的豆腐,但是……少年不动声色地动动指腹,用力捏了捏。   他发现这团软肉似乎怎么捏也捏不碎,就好像天边随风舒卷的云。   被人捏了脸,长孙蛮犹在愣怔中。   她实在没想到,这狗居然会对她使出……   裁判!这是偷袭好伐!!   简直是有辱斯文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长孙蛮气运丹田,深深呼吸,打算祭出一记狮子吼威慑魏狗。   哪知——   少年眉梢微挑,眼一抬,寥落树影里的乌瞳潋滟含光。   长孙蛮被盯得一抖,被迫打断施法。   只听得他慢悠悠哼道:“你确定听懂了?”   “……昂?”   长孙蛮脑子里的二极管暂时短路,一时半会儿死活没想起来之前说了啥。   魏山扶“啧”了一声。他松开手,袖袍滑落。   紧接着,他拉着呆坐原地的长孙蛮站起身。   “你做什么?”   “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要出宫?”   “难不成你还要赶回去上课?”   长孙蛮默。   这一回合嘴皮子没说利索,姑且让魏狗一局,她甘拜下风。   黄木板桥曲折穿过水滨,疏影光雾里,少年走在前头,身量颀长。鹅黄少女远远缀在他后边儿,亦步亦趋、磨磨蹭蹭,怎么看都透着十分的不愿意,以及万分想犯懒的勉强。   少年背后似长了双眼睛。   他走了几步,突兀又停下步子。散漫扬声说:“不跟紧点,我可要把东西给别人了。”   长孙蛮暗自嘟哝:“给就给,谁稀……”她话猛停,眼睛一亮,拎着小裙摆就往前跑。一边儿跑着,还一边儿不停说道:“你是不是要送生日礼物给我?这么多年都没送东西,我看你这次要送什么好宝贝!先说好啊,不贵不重我不收!”   她跑得飞快,没两下就追上了人。   等人呼哧带喘靠近了,魏山扶斜睨她:“这么市侩?”   长孙蛮一挺胸脯,“那当然,我是个俗人。”   说完,她还想再拍拍胸膛表达一下自己饱满万分的情绪。   手到半途,少女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生生在空中停住。   眼见她忽然驼起背,重叠衣衫下那截独属少女的初露起伏,也悄然间含蓄隐晦了起来,不辨分明。   长孙蛮暗舒口气。   别说大馒头了,现在这馒头都还没发好,她这一巴掌忘情拍下去,估计当场能出人命。   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因为一时失手在旁人面前捂着胸口痛飙泪花。   ……   去年刚来葵水那会儿,伴随肚子一抽一抽的劲儿,上辈子堪比死亡边缘的阴影悄然临至。   长孙蛮当即向姨妈势力端正下跪。   她疼得哭爹喊娘,小庭院忙得鸡飞狗跳。没等萧望舒先说上两句,春娘就心疼得直抹泪花儿,私底下不停叨念准是平日里练武练狠了,这下伤了身子可不得了。   陡然接住这口大锅的司青衡欲言又止。   她十分想对春娘叭叭两句:她和孩子她娘咋没这毛病呢?   好在秦互也宿在公主府,提着药箱就颠颠儿跑来了。望闻问切,搞了一通有的没的,最后面带微笑地劝她好生歇息,说没什么大碍,日后就好了。   对于名誉天下的神医葛玄晏关门高徒,春娘还是很信服的。她喂了一碗姜糖水,低哄着疼得冷汗淋漓的郡主沉沉睡下。   没人知道秦互出门又拉着萧望舒去隔壁屋说小话了。   连主公加亲爹两重身份扛肩的长孙无妄也被拦在门口不让进去。   长孙蛮至今也没想明白他这个“日后”是要等到哪个时候。   ……   回过神来的魏山扶迅速移开眼。   大抵是阳光又强烈起来,越过层层树隙,大片大片洒落在板桥上。空气逐渐升温,连带耳朵也热热地烧得慌。   长孙蛮觉得现在的气氛很是不同寻常。   那啥,某渣语录似乎有一句:沉默,是今晚的额……板桥?   长孙蛮就势摸了摸后脑勺,眼神四处乱飞,就是尴尬地不愿抬头看人。   她打着哈哈:“哈。那个、今天天气真好啊。”   十分寒暄,十分走肾。   就是没有一丁点儿再展开说说的诚意。   这话刚一说完,长孙蛮就想自打嘴巴。   她真的不是话题终结者呜呜呜。可恶!都怪这狗越长越……不像她记忆中猫嫌狗厌的魏狗。虽然少年时不时臭屁行为可以窥见一丝幼年痕迹,但真要把他当幼时对待——   臣妾做不到哇呜呜呜。   长孙蛮不禁陷入了悲伤。   竹马莫名消失又莫名回来,关键是这人脚踩逆天buff,头顶杰克苏光环,随他出现自己平静的生活必然被打破。而这狗不思己过,反倒神出鬼没,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的影子!   回回被抓住上学偷懒,还回回出丑,长孙蛮觉得很失面子,他却跟没事人一样搁这儿淡定自若。   这种悲伤谁能理解!   突然。   身旁少年动身离去。   他快步往前走了段距离,等站在阴凉树荫下,才如同重归水底的游鱼,浅浅呼出一口浊气。   长孙蛮还站在那头,白净的脸,乌黑细软的长发。   “你热不热啊。”他开口打破沉默。   “啊?”   “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似乎等得不耐了,他皱起眉头,活像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少年舔了舔牙尖,眉宇一压,“难不成要我背你走?”   长孙蛮如临大敌,顿时噌的一下小跑起来。她急急忙忙摆手:“不、你胡咧咧啥!我腿又没断,好着呢!”   魏山扶抱臂倚树,好整以暇等她。眼里带笑,偏偏嘴上仍不饶人:“你要是再跑快点,被裙摆绊着了,我肯定会出手相救屈尊抱……嘶,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得此提醒,长孙蛮立马拎起裙子。   她瞪他一眼,跑得更快,更甚一骑绝尘从少年身旁穿过。   清风扑面,传来她利落回拒好意:“你做梦!!”   少年不免失笑。她停在前头环廊下,他直起身,步履散漫慵懒。袍角下的指腹摩挲,有意无意,似在回味刚刚那片如云滑腻。   ……   魏山扶会把她带回魏府,这是长孙蛮没想到的。   她躲在石狮子后,一个劲儿招呼人过来说明白。   “你快过来!!”她恶狠狠低声呼道,眼刀频发。   招架不住,又劝不动人,魏山扶只得无奈步下台阶,好脾气学她低声,问:“又怎么了?”   “你说的好玩地就是这儿??”   魏山扶很是无辜,“你不是想要东西?我先过来把东西给你呀。”   长孙蛮甚为不满指指点点:“你约人出去玩儿,怎么还兴东西不带全呀。”   “那要不我们先过去?我现在去给门房说一声,让他们等会儿差人送过来。”魏狗摊手。   啊这。   您当您是忙着治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吗??   在家门口特地使唤人送东西……感觉这样会更引人注目了呢。   长孙蛮选择三步两跨到角门。   她回头,对仍立在阶下的魏狗挥了挥拳头,无声说道:“走啊!”   魏狗抹抹嘴巴,好歹忍住了笑意。   鉴于长孙蛮偷偷摸摸做贼路数,魏山扶一路憋笑憋得慌,好不容易带人穿廊过门又上了好几条小道,总算到了一处院子前。   长孙蛮仍不放心。   东张西望看了老半天,她才拉拉少年袖子,小声问:“你家里怎么没什么人?”   “嗯?”   “这一路上我都没看见你家下人。”   少年推门的手一顿,疑惑:“你不是不想别人看见你?”   “啊。”   长孙蛮讪讪松手。   说是这么说,可摆了一路戒备pose,你家这样让我很尴尬诶兄弟。   院中飞檐走兽,青瓦玄栏,古朴中又透着几分肃穆庄重,看起来同底蕴悠久的魏府一样气派十足。也不知道这是魏家什么地儿。   魏山扶带她来到一处落了锁的屋子前。   长孙蛮嘀嘀咕咕逡视四周,眼见他开了锁,好奇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怎么还锁——”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门刚被推开,上面就跳下一道迅影。   突如其来不等人反应,只听“喵呜”一声,这团毛绒绒选手半路折腰,精准砸入少女怀中。 第85章 春秋   凌空一扑,那股钻心彻骨的疼痛猛然席卷神经,长孙蛮张大嘴巴,一张脸生生憋青了,愣是一个声儿也没发出来。   偏胸口这团毛绒绒一点都不安分,四腿朝天还不忘来回扑腾。大概是老半天也没闻到熟悉气味,它“喵呜”两声,蹬腿翻身,又一个用力起跳——   活活被当猫爬架plus版的长孙蛮终于没忍住痛呼出声。   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   出于本能,少女一把跳起来连连抽气,连带怀中毛团猛地抛向空中,一旁不明所以的少年赶忙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接住喵喵直叫的奶猫。   闻到熟悉味道,奶猫拱了拱鼻子,埋在他臂弯,逐渐安静下来。旁边的长孙蛮还捂住胸口,撑着门框躬腰驼背,吸气吐气,看起来受到了不少惊吓。   魏山扶挠头。   这不应该啊,也没多吓人呀。长孙蛮幼时捉弄人的光辉事迹可比这厉害多了,讲道理,混世魔王怎么可能会被这小东西吓着。   难道,她不喜欢猫?   更喜欢……狗?   一瞬间想通关键点的魏狗恍然大悟。   长孙蛮别的事不靠谱,但眼光这方面还是挺不错的。   狗挺好,狗忠心呀。   靠谱又能干,还好养活。   可比怀里这只每顿都要精心饲养的猫主子好伺候多了。   虽然吧,有时候看它眯起眼一脸享受样,心里有种莫名满足感。   但耐不住它喜欢作妖呀。   先是主屋被它折腾得简直没一处好地儿,紧接着它又溜到书房里撕书踩梅花。不得已,魏山扶只能将它锁在这间小屋子里反思己过。   彼时魏山扶被气得青筋猛跳,他心想他真是瞎了眼了,才觉得这猫儿有几分像长孙蛮。   长孙蛮可比它安分多了。   不,应该说没有猫儿能比得上长孙蛮。   魏狗寻思着,等会儿要再去哪儿才能淘来一只伶俐机敏的狗儿。   可想来想去,他总觉得有哪处地方不对劲。   再来一只狗……会不会太闹腾了?   思虑无果,他只能先硬着头皮打算问问长孙蛮的真实看法。   谁知一眼看过去,少女眼圈泛红,濡湿的眼尾有几缕羽睫黏在肌肤上。   魏山扶一愣。   “你哭什么?”   “啊?我没、没哭呀。”   “你眼睛都红了。”少年抱着猫儿,眉头皱得老高。   ……那是痛的,老铁。   长孙蛮无语凝噎。   耻于开口,她只能忍着胸口还传来的隐痛,深呼吸说道:“我那是感动的。”   “?”   魏狗觉得自己不能理解了。   他还想脱口再细细问上两句,长孙蛮却摆摆手,躬腰转身,三步两跨走到廊柱下,扶着玄栏长吁短叹。距离不算长,魏山扶依稀能瞥见她捂住心口又抽了会儿气,看样子确实十分激动。   察觉出自己刚刚那番猜想被全盘推翻,甚至还可以称得上背道而驰。   曾被诸侯奉为上宾且赞誉“多谋善断”的晋陵君脸色古怪。   怀里猫儿又闹腾起来,力道不小地按在他胸膛。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深知猫性的魏山扶知晓它是饿了。算算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喂食的时候。   他收回目光,一边揉了揉它脑袋,把那撮软毛弄得更乱,一边轻哼嘀咕:“这么馋,一大一小凑一起还得了。”   那边儿,长孙蛮好歹是缓过气来了。   她含泪又捂了捂胸口,万分心疼的想,一马平川也行啊,只求别再折磨她脆弱的神经了……   “你好没有?”   收拾收拾情绪,她扶柱回头,问:“干啥?”   “你来抱它,我去拿吃的喂猫。”少年举了举奶猫,后者躺在他掌心出拳蹬腿,张牙舞爪得让长孙蛮眼皮一跳。   “慢着!”   魏狗动作一顿,疑惑望她。后者小跑进屋,拍了拍胡床:“喏,快放这儿来。”   虽然不解,但少年还是从容弯下腰,把奶猫放在竹面上。   刚一抽身离去,熟悉气味儿不在,猫儿又不安分起来。   长孙蛮吃一堑长一智,一手环抱胸口防止乳猫投怀,一手戳了戳它耳尖,道:“有我在,你就乖乖待这儿吧。外面可危险了,小心跑出去……嗯对,黄鼠狼会把你叼走的。”   奶猫秀气地皱皱鼻子,举起肉爪拍在她指头上,又“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似在反驳这位新主人喜欢随口胡诌的毛病。   长孙蛮被它娇憨模样逗乐了。手指穿来飞去,一会儿点点它立得尖尖的毛耳朵,一会儿挠挠它仰得极后的脖子,连番逗弄直惹得它瞪大了眼睛,慢慢坐直身,两只前爪来回扑腾。   一个没坐稳,奶猫倒栽葱般“啪叽”一声摔在厚实地毯上。   它甩了甩脑袋,毛绒绒的身体团吧团吧,活像个雪球。粉嫩嫩的肉垫扒拉玫瑰色鼻尖,蓬松尾巴扫来扫去,一双湖蓝色的大眼睛躲在肉爪后,眨巴眨巴。   “噗——哈哈哈哈!”长孙蛮笑得看不见眼。   她顺势坐在地毯上,鹅黄色的裙摆铺开一地,像朵灿烂绚丽的木槿花。这下可让猫儿寻到了好玩的东西,它一咕噜翻坐起身,小爪子勾着锦面刺绣。每勾一下,长孙蛮指头就刨一下。   来往数次,某人是玩得乐此不疲,某猫崽却歪起了圆脑袋,似不解这里的花儿怎么扑不下来。   长孙蛮握住猫爪,捏了捏软乎乎的肉垫,笑眯眯道:“跟姐姐回家,姐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哟。”   刚端了一碗奶进来的魏某人没忍住插嘴:“这么点儿大能吃什么,就只能喝奶。”   还是某人打小视为一生之敌的羊奶。   说完,见长孙蛮坐在地上,他又皱眉道:“谁逗猫是往地上玩儿的。赶紧起开,我来喂吃的了。”   闻到熟悉奶味儿,奶猫兴奋得一把扑过去,绕着少年腿边喵喵直叫,长孙蛮坐在原地紧捂鼻子,一脸惊恐。   “你你你!怎么给它喂这个东西!”   “那不然喂什么?没找到猫奶只能先喂这个呀。我从益州来到长安,曾途经一处村落,那里的农户告诉我喂羊奶也行的。”   “可是这……”长孙蛮悲愤握拳。   又是羊奶,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眼见她不自觉仍坐地上,魏山扶挑眉,躬下腰一把捞起猫崽,慢悠悠往桌案边儿走。   “!!”   长孙蛮惊呼:“你把雪球放下!”   “……雪球?”他放下碗,任由猫儿跳上桌案,“你给它取得名字?”   长孙蛮挺腰昂头,“送给我了,自然是要由我来取名儿。”   “你怎么就知道它是送给你的?”   他撑着下巴,漫不经心望来一眼,猛然与传闻中晋陵君高不可攀的模样重叠。   长孙蛮不由结巴两句:“啊这这……我就看上它了。你送别的我不要,不、不送也得送!”   也不知道这话触动他哪根神经了。   魏山扶“啧”一声,伸手端起碗。雪球还没反应过来,小脑袋一抬,嘴巴边儿都沾满了羊奶渍。   长孙蛮见不得他捉弄雪球,连忙爬起身往案边一坐,努努嘴:“把碗给我,我来喂。”   “你?算了吧。”他哼哼两声,又把碗放下。自个儿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喂起雪球。   对此,雪球甚为不满。   刚刚才经历了大快朵颐的痛快,现如今小口小口喝着,它是相当不爽这位脾气超大的前主人。小爪子扒在他手上,抠得老紧,生怕他又来一出梅开二度。   魏山扶趁机说道:“喏,你看。这猫儿记仇得很,你平日要是凶了点儿,稍微说几句重话,它能半夜摸上床头往你脸上呼呼甩两巴掌呢。”   奈何,长孙蛮一向是个听不住重点的奇女子。   她一双眼睛在少年身上扫来扫去,面色微微古怪。   “你看我作甚?”   “没啥,就是好奇你脸上猫爪印在哪儿。”   魏山扶脸色一黑。他想辩解两句,自己提这话并不代表亲身经历过,他只是想告诉长孙蛮看任何东西都不能只看表面,更要注重其内心价值。   可惜外貌协会VVIP至尊会员并不想退会。   长孙蛮一拍大腿,惊呼自己发现了华点:“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脸皮太厚了!”   “……。”   如果上天能给魏山扶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把隔壁太常卿家新下的狗崽抱过来送人。   趁俩人玩闹不注意,雪球脑袋一探,小舌头一卷一卷,使出饿虎扑食之力,风卷云残,没一会儿就喝了大半。   魏山扶没好气拿走碗,“喝这么多,三个时辰内可不能再喂了。”   雪球喵喵叫两声,又舔了舔奶渍,湖蓝色的猫眼似乎盛满了不满。   长孙蛮挠挠它耳根,趴在案上咯咯直笑。   午时将过,阳光正是浓烈。窗棂洒落一片暖洋洋的光,在她发间跳跃,将那只玉白耳尖晒得红透了,清晰可见丝丝脉络。   看她心情大好,魏山扶也轻轻笑起来。   半晌。   趴着的少女突然说了声:“谢谢。”   “……嗯?”尚没反应过来,魏山扶微愣。   “我说,谢谢你。”她抬起头,眼里闯进日辉,笑盈盈说着:“有它能陪着我,我想……这是这些年来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魏山扶摸摸鼻尖,颇有些不自在的低下眼。他干巴巴道:“这有什么,等明年我还能……”   “阿胥。”   被打断说话,魏山扶莫名心一颤。他不自觉抬眼看她。   她搂着案上奶猫儿,雪白的毛尖扫在她下巴上。此时此刻,她不同以往般垂低了眼睫,遮住了那双澄澈无虑的眼眸。   “……明明,明明在那儿之前林滢都是好好的。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娘会这样对她……阿娘阿爹,还有姨母他们,似乎很早之前就知晓了。可我作为朋友却什么都不知道……阿胥。”   她轻轻唤着他,像在确保什么。室内有些安静,雪球眯起眼睛,吃得肚圆就开始小声打起呼噜。   过了一会儿。   她抬眼看他:“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吗?”   魏山扶心头一跳。   ……   春娘站在小庭院廊下,翘首以盼。艳阳高照,她背心不时流下汗珠,一是热得慌,再一个就是惧得慌。   殿下从早就等在里面,洗手和面,才做好的花糕都晾凉了。奈何午时过去小半个时辰,仍不见郡主回来。眼见这小庭院里气氛冷凝,府里人都胆战心惊,还是燕侯出来示意人去寻一寻,要不然都不敢拿捏个章程。可……这出去寻人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春娘急得跺跺脚,刚一走下台阶,打算去前院门房那儿问问,就见不远处假山石桥上,走来少女熟悉身影。   春娘大喜过望。   “郡主!郡主快过来,殿……呀!”小跑近了,她免不得一声惊呼,圆脸喜色僵住,指着少女怀中的雪团子,低声问:“这猫儿是从哪儿来得?” 第86章 春秋   长孙蛮正神游天外,乍闻她这一声,惊醒了神。   她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从魏府回到了小庭院。   春娘微微俯身,凑近了看看这只猫儿。见是只奶猫,她不由拍了拍胸口,松口长气:“还好,这么小应该没机会伤着您。”   “……?”   长孙蛮摸摸雪球,摇头:“它性子或许有些顽皮,但现下吃饱了就不闹腾。它很乖的,不会伤着我。”   “难说……猫儿伤人最是厉害,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她点点猫脑袋,续上之前那句话,“看着干净雪白,想来不是流落街头的小可怜。这是何人送给郡主的?长安城里也没听过哪家人养了只白猫呀。”   不是春娘好奇,实在是多年前那档子事惹了灾。虽然闹得不大,只那会儿待在内宫里的女眷清楚来龙去脉,但私底下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得到一二风声,为避忌些许,纷纷没再碰这一成色的猫儿,更有甚者连夜送到乡下庄子上。   “阿胥送的生辰礼。”   “阿胥?”春娘一直待在长安公主府内,不知晓这些也是应该。   长孙蛮咬了下唇瓣,努力摒除掉不久前还没想通的杂乱思绪。她补充道:“就是魏山扶。魏家那个刚回长安的晋陵君。”   春娘恍然大悟,“啊。是他呀。”   “春娘记得他?”   “当然记得呀。郡主那会儿可是常在我面前叨念,说小郎君心眼忒多,专程要与你作对呢。我记得那会儿魏小郎君也曾在平就殿进学,郡主年幼时还常与他玩闹,没想到多年不见,他还能记得您生辰。”她圆脸一笑,看向少女的眼神慈爱温和,“听说这位晋陵君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少年,长安城里的郎君们没人能比得上他。”   好好的,春娘怎么突然说起这话。   长孙蛮不解盯她一眼。不过现下她并不是很想讨论这个风度翩翩晋陵君。   长孙蛮暗自磨磨牙想,就算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面对交际问题“是否会友谊长存”时,也会做做面子及时答上一句“这是自然”吧。   偏偏那只狗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对面坐了个哑巴。尴尬得长孙蛮脚趾抠地,差点帮他和帮自己分别挖出两间三室二厅大house。   好在魏府有人寻过来,说是公主府亲卫在门外候着,十分及时的打破了屋子里弥漫开来的沉默。   长孙蛮舒口浊气。她一言不发随春娘往前走着,下了小石桥,穿过塘边小径,再往前就是小庭院院门了。   春娘忽然停住了脚步。看样子她思索了有一会儿。长孙蛮见她愁眉紧锁,问:“怎么了?院里有什么事发生吗?”   “这倒没有。”春娘叹口气,“只是殿下一早就到了院子里,从早待到现在,您这会儿才迟迟归府,还是这副模样,恐怕殿下生气。”   春娘说前半句时,长孙蛮还讪讪摸两把脸,并不想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缩头乌龟行为。可等她听到后半截了,长孙蛮猛然咂摸出一丝丝不对劲来。   “我这模样……?”她低头环顾两圈,裙子虽然有些脏,但好歹看得过眼,并没有上升到萧望舒动怒地步。她抬头,眼里疑惑:“我觉得还行呀。”   “奴婢是说这猫儿。”   “雪球?”   春娘耐心解释道:“晋陵君年纪轻,许是不知晓这些宫闱秘事。说起来,郡主以前还差点被猫儿伤到呢。”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长孙蛮狐疑。   “您当然不知道呀。”春娘一笑,“那会儿您还在殿下肚子里呢。”   她小心抚着猫儿,细细轻声道来:“我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后来娘娘仙逝,我随万俟大人来到了殿下身边伺候。再后来殿下成婚了,有了身孕……郡主不知道,您那会儿可把殿下闹腾厉害啦。头三个月天天吐,吃什么吐什么,就算吐光了吃食也不消停,还要吐黄水呢。那些时日里,殿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儿。”   这是长孙蛮头回从旁人嘴里知道她是“怎么生长”的。   她有些新鲜,更多的是对往事的好奇。   “阿娘一定很辛苦吧。”她轻喃。   “母爱无私,再辛苦也是值当的。郡主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我想殿下就算回忆起那段太过辛苦的时光,也会觉得幸福。”   “那……猫儿是怎么回事?阿娘害怕猫儿吗?”   春娘摇头失笑,“当然不是,殿下没有惧怕的东西。”   “那为何拦住我?阿娘既见不得雪球……”   “不是见不得。只是惟恐伤着了郡主。”   长孙蛮一愣。   春娘已从她怀里小心抱过沉睡的猫儿。大抵是吃得太多,雪球懒懒瞄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自有郡主以来,殿下的胎像就不大稳妥。那时节燕侯虽小心伺候着,但仍提心吊胆,恨不得殿下如厕也随侍跟着呢。”说到这事,春娘忍不住笑了笑,“等到四五月了,殿下实在耐烦不住,便接了宫内帖子,去赴宴散心。谁料……”   她垂眼叹气:“也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白猫,发了狂般直往殿下肚子扑过去,好在周围人护得及时没被挠着,可当即就落了红。若非当时身边有府里医女随行,加之殿下强自镇定,恐怕那会儿……”   长孙蛮这才听明白了。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有人蓄意为之呀。   “白猫的主人没找着?”   “没有。”   春娘回忆着那段往事,一想到那会儿赶入内宫满身杀气的燕侯,她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她缓缓神,嗓子眼儿有些发干,却还是继续道:“说是波斯那边进贡的珍兽,性情最是温和。谁也没想到它从御兽园那儿跑出来了,还寻到了殿下……白猫没多久就死了,太医署来人相看,说是瘪咬病犯了,好在它没咬着殿下……这事儿查了一通并无所获,最后只杖杀了不少御兽园宫人。”   长孙蛮垂眼,慢慢给春娘怀里的雪球顺毛。   她要是没记错,司皇后薨逝后,内宫大权便交到了文太妃手上。这事要没她掺和一脚,长孙蛮都不信。而她娘……杖杀宫人,只是以儆效尤。想来早就知道这是文太妃手笔,不然登临帝位的萧复如何会护不住自己生母殉葬帝陵。   “经此一事,殿下特意嘱咐过府里人,平时多注意着猫儿狗儿,不要让它们靠得太紧,免得这些畜生发起疯来伤着您了。”   萧望舒的担心不无道理。长孙蛮慢吞吞想着,这个时代虽有瘪咬病一说,但并没有发明出狂犬病疫苗。她这条小命要是真被有心人来上一次……   长孙蛮抖了抖,深觉自己福大命大。   春娘见她听进去了,好歹松口气。   她哄道:“奴婢先把猫儿抱下去,请人来看看是否康健。郡主就先进去,等见过了殿下好声说说,想来殿下不会拦着的。”   长孙蛮抬头,小庭院的匾额近在眼前,一想到她让她娘等了一上午……长孙蛮不禁想要抱头流泪。   ……   花朝春盛。   小庭院假山流水,绿意开遍,鹅暖石铺就的路旁栽有一棵冠幅巨大的香樟树。长孙蛮躲在树后,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山亭上、厅廊下、门扉大开的主屋、路径渐远的小道……咦,怎么没见她爹娘?   要不是春娘一早守在门口给她通风报信,长孙蛮简直就要怀疑自己收到了假情报。   不得已,长孙蛮拎起裙摆,蹑手蹑脚穿过中庭。等小跑过长长厅廊,她憋着粗气,停在门边儿,扒拉着门框,小心往里面探头探脑。   “……阿娘?……”无人应答,她又试着唤了唤,“阿爹……?”   奈斯!依旧没人答话!   长孙蛮稳了稳活蹦乱跳的心脏。   她开始思考怎么样才能在爹娘面前强行消除自己前段时日类似于“离家出走”的中二行为。   可惜……   “阿蛮?”   长孙蛮惊得汗毛倒立。适时,一只大手拍了拍她肩。长孙蛮回过头,看见她亲爹面带微笑,另一只手还托举着一盘冒着蒸腾白汽的糕点盘子。   “阿阿阿爹!”长孙蛮摸摸鼻尖,打算先发制人,“阿娘呢?”   她爹云淡风轻:“刚在小厨房弄脏了衣服,你娘去换衣服了。”   似乎有些惊讶她当下蹲墙根儿的标准姿势,她爹挑挑眉毛,问:“你最近不练弓步,改练歇步了?”   ……啊这这这。   长孙蛮听出她爹是在打趣她跑司青衡那儿练武不归家的事。她低头讷讷出声:“没,姨母说我马步不扎实,还得再练练。”   原以为她爹会再调侃两句。   没成想他揉了揉她脑袋,笑道:“开弓策马,阿蛮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了。有时若觉得累了,就歇一歇吧。”   长孙蛮知道,长孙无妄对她一直很纵容。无论孩提还是长至如今,即使不再像几年前那般父女亲近。   长孙蛮吸了吸鼻子。虽然知道他言语里有夸大成分,可她还是忍不住心里暖洋洋。   她踮起脚,双手接过他手里糕盘,小声说道:“谢谢阿爹,我会的。”   瞧见闺女没有再忐忑不安,长孙无妄心底微松。手一低,任由小小少女托起糕盘。   似是想到了什么,将跨屋槛的男人身形微顿。   紧跟其后的长孙蛮不解抬头,却见他侧过身,半撩起的屋帘在眉宇间打下淡淡阴影。他笑着道了一声:“那日击鞠赛上打得不错,阿蛮也很棒。”   怀里的花糕热气腾腾,一下又一下熏着脸颊。长孙蛮站在原地,快速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消退突如其来的泪意。   她抱紧糕盘,重重点了点头,响亮应道:“嗯!” 第87章 春秋   阳光充足的窗外新枝翠绿盎然,落了几只自在鸣啾的鸟儿,羽翅翙翙,一声一声时不时传入屋内。   长孙蛮乖巧坐在案边,那盘散发着清淡花香的精致花糕被小心放在桌案中央。长孙无妄坐在对侧,正倾身摆着碗筷。   看着老爹面上从容,丝毫不见等候半天的怒意,长孙蛮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总部军情。   “阿爹……你们一早就来了吗?”   “唔。差不多吧。”她爹递来一双竹筷,长孙蛮很有眼色立马接下,“不过你娘来得比我迟些。”   “啊?”   她爹慢条斯理抚顺袖袍,瞄她一眼,“你娘一大清早就特地赶去城南牡丹园,这一来一回耗了些时间。”   牡丹园位处长安城南,曾为雍帝亲自督造,里面奇珍异花数不胜数,尤为牡丹最甚。现如今历经百年光阴,是天下闻名的皇家花苑。长安城里不少皇亲国戚喜欢在这儿摆宴聚会。   长孙蛮微微一怔。她自然清楚萧望舒去牡丹园的目的。每年生辰宴上,她娘都会亲自为她做上一盘花糕,祈祝此岁平安。   “为何不用府里的花?”   “你娘嫌今年花相不佳,担心做出来的口味不合你意。不过……我倒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同。”置之一笑后,她爹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轻语:“你娘就是爱操心。”   说罢,不待长孙蛮反应,他从案下端上一臂长方盒,“今年的生辰礼,看看?”   揭开雕花盒盖,五个形态各异的小人儿出现在眼前,或扑蝶,或逐雀,活泼娇憨,灵动可爱。   长孙蛮捧起一具小木人,仔仔细细打量着。末了,她比着小人儿神情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朝长孙无妄眨眨眼:“是我学得像,还是阿爹刻得妙?”   长孙无妄摇头失笑。   他伸出手,袖袍越过桌案,轻而易举地捏住闺女脸蛋,“小……”   “小顽猴总算逍遥回来了?”   父女俩侧目,看见萧望舒正打帘进屋。   长孙蛮顿时一凛,连忙放下木人儿,腰杆打得笔直,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任谁也看不出她方才古灵精怪逗乐模样。   “阿娘。”她干巴巴唤了一声。   长孙蛮原以为萧望舒会先把她中二行为拎出来说道说道。没成想她娘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过来坐下后,夹了一块花糕在她碗中。   她淡声说道:“今日是你生辰。阿娘愿你平安健康。”   长孙蛮微愣。   她一时没动筷,萧望舒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笑意在脸上微僵。她垂眼收回竹箸,尽量和缓着语气,笑着再道:“快吃花糕吧,过会儿就该凉了。”   长孙蛮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看见她娘笑意盈盈,眉目间并未有稍许怒意,似乎她从没做过离家出走的荒唐事。花糕香气萦绕在鼻息间,长孙蛮却在这一刻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萧望舒眼角也生了一丝浅浅细纹。   她恍惚记起来,那年幽州府花朝清晨,萧望舒搂着她,一面说着“平安康健”的祝词,一面替她戴上小巧腾飞的银鸟儿。   长孙蛮想,或许这个世界很难做出什么改变,但她也从来没有去尝试探出一步。她的不满,她的逃避,仅仅只是对自己无能的懦弱。   她的父母都很爱她,甚至愿意纵容到不忍苛责。   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她……或许应该勇敢一点,尝试着踏出第一步。盛世太平了,便不会有太多杀戮。再诸如观念不和,有些时候选择理解缄默,也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冲突——她得承认,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   长孙蛮埋下头,大口大口吃糕,长睫遮住了湿润眼睑。   “谢谢阿娘。”她腮帮子鼓得圆润,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很好吃。”   听到这话,萧望舒似乎松了口气。她抬手抚了抚少女散落额发,缓声:“慢一点吃,小心噎着。”   话刚说完,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外有人听到了,乍闻一声尖叫,长孙蛮下意识喉头一哽,差点背过气去。   紧接着,一道迅白影子扑进门帘,直直朝长孙蛮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长孙蛮咳得惊天动地,还不忘搂紧雪球,连连摆手阻止她爹将要射杀出去的竹箸。   一口气喘匀,她叠声说道:“爹爹爹!手下留情!”   屋外春娘忙里忙慌赶来了,一见这乱糟糟的场面,差点厥过去。   她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请罪,就听萧望舒开口问:“哪儿来的猫儿?”   萧望舒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这猫儿跟她闺女关系匪浅。眼见闺女怀里那只白猫拱来拱去,一点都不安分,她蹙起眉尖,再问:“是谁送的?”   鉴于她娘对猫猫狗狗有家长式嫌弃,长孙蛮并没打算供出魏山扶,免得他好心送礼反倒被她娘敲打。   她噎口唾沫,打算说句“大街上捡来的”应付过去,不料春娘嘴皮子上下一翻,全抖落了出来。   “回殿下,是魏家那位晋陵君送的生辰礼。”   “晋陵君?”萧望舒眼眸微凝。她看了一眼长孙无妄,后者显然也没料见会出这档子事。男人耸肩,摸了摸鼻尖,看起来甚是无辜。   萧望舒很想头疼得扶住额头。   真不知道是谁还在前几日劝她不必理会流言,信誓旦旦保证有他看着绝不会出问题。   结果转脸出了事就不认。   闺女面前,该有的态度还是该做足。   萧望舒看向长孙蛮,尽量平心静气地问:“春娘说的是真的吗?这是魏家郎君送给你的猫儿?”   不知为何,长孙蛮嗅到了久违的危险气息。   她本能地点头又摇头,直把萧望舒看得眉头愈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   “额,我的意思是,嗯……是阿胥送给我的……不过我当场就拒绝了!”   萧望舒微眯眼眸,“嗯”了一声,示意她再说。   旁边是威严亲娘,对面是爱莫能助的老爹,底下还有一名打入我军内部的间谍。三堂会审来得就是这么突如其来,长孙蛮深觉自己江郎才尽。   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不知不觉中两道眉毛都挤巴巴皱成一团。   愁眉苦脸的模样看得萧望舒心底直发笑。   到底是长孙无妄疼闺女,不忍见她这般模样,想出言提醒一二,结果张嘴就盯上萧望舒不轻不淡扫来一记眼风。   男人瞬间沉默老实。   “……啊那个,盛情难却呀,却之不恭呀。他以前跟我交情不浅,朋友嘛……我,我寻思着雪、就是这猫儿看起来安分也不凶恶,模样又乖巧,这不,想带回来给阿娘看看呀!”   长孙蛮眼睛一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阿娘要是不喜欢,我马上送还回去!”   她一咕噜爬起身,鹅黄色裙摆洋洋洒洒落下来,暴露出裙边浅浅泥尘。   萧望舒视线一停,长孙蛮又手忙脚乱往后扒拉裙边,企图掩盖自己仪容不佳的事实。   “坐下吧。”萧望舒似笑非笑看她,“刚刚那情形,你要不说它安分乖巧,我都看不出来。”   “……它许是醒来见着生人,有些害怕。”   长孙蛮终于体会到在众人面前单拎出自家不争气的熊孩子是种什么心情。   “你很喜欢这猫儿?”   长孙蛮听出她语气留有余地,眼睛一亮:“可以养吗?”   “当然。只要是你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养在身边。更何况是你朋友专程送过来的礼物?只是有一点,阿娘想了解一下……”萧望舒顿了下声音。   接着,她屈指叩了叩桌案,惊得雪球昂起脑袋东张西望。   萧望舒漫不经心垂眼,似在看那只白猫,“魏家郎君知道你把他当朋友吗?”   长孙蛮能理解她娘突然问出这句话。   似乎出了林滢一事后,萧望舒对她的人际关系就有些特别关注了。   “知道呀。”虽然这厮今天没应声,但眼下更重要的是留住雪球。长孙蛮睁圆鹿眼,脸色坦坦荡荡,“阿娘你不用担心,他打小就自诩为顶天立地第一伟丈夫,说出去的话那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俩的交情就差头磕青山拜把子了,绝不会有什么差错。”   这一席话说得长孙无妄挑了挑眉。   他掀眼看眼萧望舒,接收到后者顿时舒缓面色,他微微弯起的嘴角难以掩饰笑意。其他家姑娘都开始情窦初开的年纪,自家闺女却在萧望舒刻意教导下还不“开窍”,天天除了课业就是习武。   临到这会儿,长孙无妄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走的一步好棋——至少从源头上杜绝了一切可能。   “好吧。阿蛮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多话了。”萧望舒招手,示意她靠近些,那缕又散落下的额发被挽在耳后,“再过段时日,我记得文小娘子也要及笄了?”   不知道她娘突然提这个作甚,长孙蛮抱着猫儿,在她娘手底下老实巴交:“是,文曦三月三的生辰。”   萧望舒声音淡淡:“我知道她是你的手帕交,你也很看重这个朋友。我听说她六艺通熟,对政事也有自己的见解,与平就殿里其他小娘子并不同。”   提及政事,长孙蛮莫名心头发紧,“文曦并没有妄议国事。先生课上有时会提及韬略策论,她只是课业答得好。”   “你紧张什么?”萧望舒笑道,“我只是想说,如果让文曦跟在小葵身边宣室观书,你看如何?”   这是一个从未料及的问话。   长孙蛮愣愣张着嘴,目光里略带迷惘。   她娘怎么会同意让文曦……触碰政务。 第88章 春秋   萧复一死,没落士族文家又重拾起“破落户”的名头。文曦心怀抱负,仰慕日日接触权利政要的万俟葵已久,说到底也是不甘心文氏就此衰败下去。   作为曾经断掉文丞相官途的政敌,萧望舒内心应该十分清楚重用文氏的风险之大。   更别说还一来就安排在那么明显重要的位置上。   宣室观书……等于是将这座皇城的权力中心门扉大敞。   这由不得长孙蛮多想。   “阿娘是认真的?”   “我看起来很像是说笑吗?”萧望舒举箸,自顾夹了块花糕,咬了一口。   长孙蛮捏紧筷子腿儿,不安地戳着碗,“……为什么突然要文曦去跟着小葵?”她睁大眼睛,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迷茫无措,“我不明白。”   咀嚼动作微微一顿,萧望舒看她一眼,停在半空中的竹箸缓了缓。   一直做壁上观花的长孙无妄看戏良久,在这会儿终于开口了。   他撑着下巴,闲闲搭在唇侧的手指宛如修竹,两片薄薄嘴唇轻轻开合,道:“上林苑一事来得太过突然,阿爹阿娘这些时日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林滢是你的朋友,我们却没有事前知会你一声她的情况,好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这事是我们的不对。”   长孙蛮捧着碗,又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   难道今天真是她过生日她最大?这对史密斯夫妇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居然会在今天当着她面道出些许不满日前精心布置的棋局。   “因为认知到这次考虑欠妥,阿娘就跟阿爹商量了一下,以后有些事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她爹笑起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派儒雅随和,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喜欢单兵作战的杀神——很有段时间,燕侯在冀州战场上“一步一人头”的绝世风采,于长安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萧望舒适时淡声说道:“丹阳已死,树倒猢狲散,她门下走狗也已走得干净。她这些年虽然攒了不少钱财,但如今林滢一介孤女无人相护,偌大家财留在长安,只会徒惹不怀好意之辈。”   长孙蛮一瞬听明白了她娘的言下之意。她直起腰身,紧张说着:“林滢要离开长安?”   “是。”她娘抬起眼,回望而来的眸光淡淡,“我打算送她去洛阳。”   西京长安富贵人,东都洛阳士族子。   相比于物欲横流的繁华不夜城,满地清贵世家的洛阳的确要好太多。而且这个地方离她娘的掌控不算远,也不算近,如同飞上天空的风筝,始终被人紧握住生命之线,或张或弛,皆只看心意任人宰割。   横死上林苑的先帝胞妹之女,怎么看都是一支绷紧了弓弦的羽箭,随时随地都会被有心人利用,或许在某个不经意间,就会射穿萧望舒的后背。   林滢绝不适合再留在长安。   想通这些,长孙蛮咬着下唇,手指慢慢蜷缩在一起,虚虚攥成一个不太用力的拳头。   “一定要走吗?”她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清楚这句话问出来毫无意义。   萧望舒轻轻叹口气。她放下竹箸,握住那只汗湿的拳头,细指安抚般摩挲,“阿蛮,你想要保住她,这是最好的办法。”   的确,林滢如果不走,谁都无法保证日后她会不会重复走上丹阳的路。   不夜之城长安,有多少人在这座皇城迷失自我,又有多少人咬牙咽血也要拼命往上爬。   就算是到了洛阳,也不能排除穷追不舍的鬣狗盯向猎物。   长孙蛮吸了吸鼻子,“所以文曦的事……”   萧望舒手一顿。   很快,她面不改色点头:“阿娘想了许多,阿蛮既然重情重义,我自然不能当个恶人横加阻拦。你俩自幼亲密无间,她的课业又一向优秀,我想若她多学一些,耳濡目染下,你多多少少也能学点儿。再者,她能关心爱护你,便是我此举所求。”   ……   林滢要走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连长孙蛮也是临到出发了才从王野口中得了信儿,着急忙慌上了马车就往城东赶。   天色苍青,灰扑扑的云朵攒了又攒,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给整个长安城也笼罩起蒙蒙雾色。烟雨织成一片帘幕,看不清,也摸不透。潮气袅袅绕绕,清新草香混着泥尘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说来也怪,刚出府还不见停的小雨,等马车呼啦啦驶近城东口,雨势渐渐变稀,眼看要停了。   长孙蛮推开车厢门,车夫早就撑好油伞等在一边。不远处角亭下,立着几道身影。不过望了一眼,长孙蛮就认出了林滢。   她踩着杌子下车,接过伞,快步走了过去。   “……林滢。”   被唤者似听到又似挣扎,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身,露出一张还有些苍白的脸。林滢身上钗环尽无,只双髫髻上簪着一朵白花,棉麻素衣不比绫罗贴身,更衬得她身姿纤弱。   长孙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再唤一句:“林滢。”   她许许多多的话咽回了肚中。   亭檐落下雨后水珠,一颗紧接着一颗,啪嗒啪嗒砸进地里泥尘。   四周寂静无声,林滢垂着眼睫,一时并没有开口说话。   长孙蛮只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喘不过来了。她不想溺毙在这片沉默中。   “我,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过来看看、嗯……送送你。”长孙蛮低眼,看着鞋尖被泥水洇开的绣面。过了稍许,她轻轻开口再道:“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她又站了会儿。沉默依然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几乎要淹没长孙蛮口鼻。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声,艰难说着:“……那,我走了。”   她抬眼,却见林滢不知何时也抬起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长孙蛮抬手僵硬挥了挥,干巴巴道:“再见。”   “邙上学宫群英荟萃,那里有很多见解不凡的女先生。我会好好读书的。”长孙蛮停住脚,转身回头,林滢移开目光又说着:“你也是。”   “……你还会继续画画吗?”   “画,当然画。”林滢疑惑瞟她一眼,“怎么……”   “我,我只是想问你带齐画具没。”长孙蛮摸摸鼻尖,取下腰上系着的长条绸袋,“你要是不够,我带了这个。”   绸袋松了口,露出一截干净挺拔的鼠须笔。   林滢怔了怔。   过了会儿,她仔仔细细收起笔,拉紧绸袋,在长孙蛮的注视下,系在腰间栓了两个死结。   “笔很漂亮。”   “嗯。”   “我收下了。”   “嗯。”   “明年这个时候再寄一支吧。”   长孙蛮错愕抬头,林滢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她拨了拨绸袋,淡淡说道:“我最多只能保证一年用废一支。再久就不行了。”   “别。”长孙蛮也随她一起笑起来,只眼睛里藏着难过。她掩饰般揉揉发僵的脸颊,脱口承诺:“我给你寄一大盒。你每天都换着用。”   林滢顿了顿。   紧接着,她点头笑道:“好。”   长孙蛮望进她含笑眼眸,那里有释然,有坦怀,还有自己过分熟悉的身影。   微微出神中,她被人轻轻抱住。   鼻息间全是林滢身上的香火味儿,浓烈却不刺鼻,反而给人莫名安心。   林滢靠在她肩头,如同年幼时在平就殿课上交头接耳的低语,她微微颤抖着身体,深深吐出口浊气,“谢谢你。还有——”   “对不起。”她语调喃喃。   “阿蛮,原谅我那次。”   ……   天已放晴。   如同与林滢话别后轰然明亮的心。   长孙蛮的泪意将要爆发,却戛然止住远处疾驰奔来的策马身影。   乌黑骏马四蹄疾飞,玉辔银鞍,驱策中疾风阵阵,其上少年郎白袍如雪,肆意张扬。不过呼吸之间,城门口那道影子就已逼近。他一路奔策,穿过夹道杨柳,迅疾的风卷上垂绿丝绦,纷纷扬扬铺了漫天春色。   “吁——”少年郎缰绳一紧,马儿扬蹄嘶鸣,乌黑鬃毛随着白袍纷落乍然扬起,像一面威武英勇的常胜旌旗。   在长孙蛮记忆中,魏山扶很少穿白衣。   当然,她更没想到的是,萧望舒亲自指派的人——护送林滢前往洛阳,居然会是他。   鉴于长孙蛮单方面宣布不久前两人是“不欢而散”的,所以这会儿她并没有选择打个招呼。   亭下几人来回交换了个眼神,这长安城里盛传交情不浅的两个人是闹别扭了?   那方小娘子没动静,只毫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头。   反倒是少年突然皱起了眉头。   好好儿的,怎么眼睛这么红,活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   林滢这厢戏还没来得及看上,就感觉自己头顶悬起了一把死亡之剑。   她默默抬头,对上魏山扶很是不善的眼神。   ……呵。   林滢当即一不做二不休,振臂一呼,拎裙上车。   有什么话就给我好好憋着吧。仔细估摸估摸,路上走走停停,憋个十来天回来再说,想必对大名鼎鼎的晋陵君来说没什么难度系数吧?   面对少年极为明显的不满,幼崽时期就点满了技能“呼来喝去男主拎裙摆”的林滢毫无畏惧。   马车渐渐驶开了。魏山扶磨磨牙,收回恨恨目光,转头却不见小娘子身影。   再一偏头——   另一辆停滞良久的马车也往城门口驶去。   跑得还挺快。   少年“啧”了一声,手里缰绳一扯,腕间皮革束袖瞬时绷紧。   风声呼呼。   长孙蛮靠在窗边,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抬眼,看见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天光倾洒,露出少年桀骜轻狂的眉目。   “等我。”他压着眉宇,座下马儿急躁刨蹄。   长孙蛮一时没听清,更确切来说,她一时没听明白。   “……什么?”她不自觉张嘴问道。   魏山扶凑近了些,那双漂亮眼睛注视着她。   “我说,等我回来。”他万分笃定说,“三月三,我来陪你赴宴。” 第89章 春秋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这个盛大热闹的一天里,长安城民众皆会结伴而行去往水滨祓除畔浴。按往几年来说,长孙蛮也会随众前往。先跟她爹娘好好过个节日,等食过午食后,下午再驱车去文家给文曦庆祝生辰。   但今年不同以往。   文曦将行笄礼,作为受邀宾客者之一,长孙蛮一大清早就爬起床好好拾掇自己,务必要求自己不在这场重要场合给姐妹丢脸。   文曦原本还送了帖子到林滢家,谁料人影都没见着。   猛然得知前几日林滢就悄无声息离开了长安,向来心绪平和的文曦也难得落寞了好一会儿。   还是长孙蛮拍了拍她肩,安慰说着:“咱们每年都会联系上的。你要是有想送的东西,等下次我递信时告诉你一声,好一并加上。”   “我能送什么呀。我最多给她寄几本书过去。”文曦展颜,似想起了林滢一向不爱看有关政事韬略的书籍。   她掩嘴笑起来,“林滢这会儿估计要乐不思蜀了。我听说邙山景色乃洛阳一绝,登顶俯瞰能把洛阳城都尽收眼下呢!邙上学宫修建在此,她又是个最喜山川美景的主儿,可不得好好挥墨画上几副显摆显摆。啧啧,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什么……”   “灵感。”长孙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窗下,“画家嘛,搞艺术的,不是天才就是疯子。幸好林滢是个中奇葩,除了脾性傲了点,嘴巴毒点儿……还挺正常?”   文曦赞同点头:“你说得对。我听说邙上学宫里就有个画师,说什么少年天才,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握笔画画了。结果后来战乱……他家逢巨变,一夜之间就疯了。不过你别说,这人还能被学宫请上山当老师,想来疯了后画技更攀高峰呀。”   文曦口中说得那人长孙蛮也听过,原是出身冀州的书香人家,画画书法都是一绝。本来年近二十到了娶妻的年纪,结果大婚当日喜事变丧事,家里寡母幼妹因阻拦强行充军,皆被冀州士兵杀了个干净。   说是疯了,其实不过是他披头散发当街痛斥刺史王岳治下暴虐无道,这种不畏强权的反抗在世人眼中自然有些疯魔。   “或许吧。可能经此家变,他心境与以往不同,做出的画儿自然也比以往更饱满些。”长孙蛮比划两下手,试图灌输“哪个大师不是有着跌宕起伏的人生”观念。   阳光有些大,逼得她微微眯起眼睛,才能费力看向光芒中静坐的文曦,“没经历事和经历了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这我可说不清。我还是个小孩子,除了吃喝玩乐,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先生留下的课业。”长孙蛮扭过头,眼睫在阳光下变得浅淡破碎,“你不一样啦。你可是要跟着小葵去宣室观书的栋梁!”   说起这事儿,文曦一边开心,又一边觉得奇怪。   她叠起桌上的小帕子,不经意间说了句:“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莫名多了声感谢,长孙蛮目光狐疑,斜了一眼睨她:“你谢我做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长公主殿下才破例允许我去宣室殿吗?”   帕子上的小猫正蜷缩酣眠,上面还有一轮圆圆的小太阳。文曦倾身拿起一把剪子,理了理毛边,“虽说现在风气不同以往,对女子的约束也没有过去那么强。但为官涉政之事,还是有违世俗常态。”   她叹了口气,“我还没敢跟我祖父透底。”   “……怎么?难道你祖父会不同意?”   “难说。”   长孙蛮对此很不理解。她枕着胳膊侧了侧身子,看向文曦。   文家小一辈除了文曦,只有个不满五岁的小郎君。怎么看她进入宣室殿,都是文家现下最好的选择。   不过作为前任丞相,最恨诸如萧望舒这样的女子弄权乱政,毕竟曾经被断掉仕途,长孙蛮这么一想想,又能理解了。   “唉。”长孙蛮也学着她叹了口气,“你祖父应该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吧?”   文曦把帕子放进长孙蛮书箱里,“但愿吧。反正不论如何,我是定要去的。”她拍了拍书箱,示意人道:“前段时间新绣的一个花样,给你放进去了。你可别弄脏了,过几日笄礼上得带着,让我看看。”   长孙蛮抬手比了个OK,嘴上应道:“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对此,曾被普及过这手势是什么意思的文曦早已见惯不怪。   她挑了挑眉,指着窗外春光,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花朝节那天的太阳也挺大?”   “昂?”长孙蛮愣了一愣。   “我听说雪球可是长安某位风云人物亲自奉送的。”文曦笑眯眯圈着书箱,下巴搁在上面,好整以暇看她。   后者颇不自在转开眼睛,嘀嘀咕咕两句:“谁见过喜欢当哑巴的风云人物。”   “嗯?”   “你来……算了。”长孙蛮突然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她有些懊恼的摆手,“反正我跟他没话说。”   长孙蛮翻身躺平,双眼望向虚空,“不。准确来讲,我以后不会轻易跟他说话了。除非……”   文曦好奇:“除非什么?”   她咬住唇,微微皱着眉头,“除非他死皮赖脸一定要找我搭讪。”   长孙蛮握拳,转脸看她,又坚定嘱咐道:“对付他这种装聋作哑的人,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理战嘛,打得就是一个心理素质,谁先开口谁就输!总之,咱们一定要贯彻落实’敌不动我不动’的伟大中心思想。”   ……   文曦笄礼宴请的宾客不多,除了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就平就殿里平时说得上几个话的小娘子盛装来了。   长孙蛮老老实实站在队伍前头观礼,萧成霜偷偷摸摸缩在尾巴后面,端着一碟桃花糕吃得不亦乐乎。   等冗长繁复的礼节俱毕,文曦头戴钗笄,广袖裙衫端庄华丽,望着那张娴静面容却并不熟悉的打扮,长孙蛮感觉到了微微陌生。   文曦回房换衣接待宾客,文氏双亲引领众人移步别院开宴,人们四散游乐,长孙蛮才闲下心思去寻熟人。她提着小袋蜜饯,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四下张望,好不容易在厅廊角落寻到两只馋猫——   朱栏上放了好几碟可口点心,也不知道萧成霜怎么把果蜜掺在瓶里的,她一手咬口糯米团,一手叼着瓶喝一口,旁边还跟着个吃手手的小花,眼巴巴揪着她裙角等待投喂。   “……萧霜霜!”   萧成霜一呛,差点噎住。   长孙蛮气势汹汹走过来,塞了个蜜饯到小花嘴里,撸起袖子叉腰,开始强烈指责某人怎么带孩子的。   对此,萧成霜甚是无辜眨巴眼睛,“你不能怪我呀,前些时日她娘特意嘱咐了不能给她吃甜的,说是夜里牙疼得睡不着觉直闹腾。”   长孙蛮默。   她转头捏住小花的脸,试图想让她吐出蜜饯。   后者鼓圆了腮帮子,嗯嗯唔唔半天,就是舍不得张一下嘴巴。   萧成霜舒舒服服喝口果蜜,摸着小肚子感慨:“别白费功夫了。你以前吃到口甜的还舍得吐出来?”   ……不但不会,她还会把试图灌她羊奶的人挨个记在小本本上。   长孙蛮抬头望天。   这一望不得了,太阳当空,不用算时辰都知道要到正午了——她可说好了中午要赶回去跟她爹娘吃饭的。   长孙蛮火急火燎站起身,把小花交到萧成霜手上。   “……诶诶诶,你慢点儿!干啥呢着急忙慌的。”萧成霜正仰着脖子接葡萄,被这一打岔,葡萄差点儿都没接住。   “我得回去了。小花就交给你了。”   “这么早就走啊?文曦还没出来呢,你要不再等等?”   长孙蛮皱眉纠结了会儿,还是摇头:“算了,反正礼也送到了,她知道我中午要回去的。”   拦不住,萧成霜也没再说话。   反正明儿又不沐假,还要去上学,文曦和长孙蛮今天没说上话,明天平就殿课上一样能说。   她可就不一样了。最近淑妃老是嚷嚷她胖,一刀切砍了她不少零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胡吃海喝,萧成霜可不想错失良机。   院子里人群熙攘,长孙蛮瞧了瞧路线,顺着僻静处往西边儿后门走。她早上跟府里车夫说好了,这个时辰要赶回公主府去,让他就在文府西边巷道的后门等着就行。   只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长孙蛮绕来绕去,在文府后院晃悠了老半天,结果成功迷路。   首先,长孙蛮觉得锅肯定不在自己。文家内院建得弯弯绕绕,文曦就只带她走了一遍,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一遍就会吧!   其次……   还沉浸反思的长孙蛮眼前一亮。   那扇乌漆嘛黑的门怎么就那么像文家后门呢!   她想也不想,立马冲上前开门出去。   结果巷道上空无一人,连个马蹄影儿她都没看到。   难道是她来得太早估错时间了?   长孙蛮扼腕,做人还是不能太自信。   这会儿,院墙上女萝盘绕,墙外翠竹潇潇,密不透风的枝叶重重叠叠,清风吹过,沙沙作响声绕过不远处巷角,恍惚也传来有人隐隐约约的低语。   长孙蛮心里琢磨着应该是府里下人采买回来。遂没在意往前走了走,打算问问看没看见她家车夫。   结果再近些,她脚步突然缓了缓,面色疑惑。   这个声音……怎么有一丝丝耳熟?   长孙蛮沉浸思考中,几欲抓耳挠腮也没记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正当她想再往前探头偷瞄两眼,却蓦然僵在原地。   “……很漂亮的玉钗。”文曦的声音一向好辨认,宁静的,温和的,带着书香气。   “喜欢就好。”少年声音有些干涩和嘶哑,听得出来正处于成长尴尬期。   长孙蛮紧贴墙壁,眼睛发愣,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刚刚听到了什么爆.炸新闻。   一向守礼的文曦居然在在在——   直到巷角那一边传来关门声,长孙蛮轰然回过神,她顾不得那么多,撒开脚就想往前跑。   怪只怪巷子太深,墙边支了不少破烂玩意儿,比如……下人们偷闲赌钱用的破碗。   一声不大却十分清脆的“啪嚓”声,生生让刚动步的长孙蛮拍了把脸。   造孽哟。   很快,一道月白长袍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   面对这张平时只在冕旒下隐隐露出的脸,长孙蛮原地石化,嘴巴张了又张,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什么姿势来打个招呼。   幸好,这位少年帝王平日经历的尴尬事比这多得多了,相比于那些争着想要操控傀儡的大臣们,长孙蛮实在好对付得一眼便能看透。   “要回去?”他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巷道,似在疑惑长孙蛮的车夫在何处。   “嗯……”到底以前一起同过窗,长孙蛮觉得自己不能做个话题终结者。她挠挠头,又续上一句:“我要回家吃饭。那个啥,家里管得严,哈哈。”   刚刚发出一串令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笑声,长孙蛮就差点后悔到当场抹脸。   为什么还是她一个人承担下终结话题的痛苦。   “我记得是要过西街吧?”   “……啊?”   他脸上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就连朝会也沉默得像根木头,却在此刻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虽然一瞬即逝,但长孙蛮还是看清了,也听清楚他再说道:“方便送我一程吗?到西街。我的马车在那里,我也要回宫去。”   ……   顶着车夫疑惑又不敢多问的目光,长孙蛮鸭梨山大。   她忍不住捂脸,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迷路居然能迷到东边儿去……还是萧定霓给她指了正确的路,两人走了一大圈,活生生绕过半个文府,才见到了西边门口翘首以盼的车夫。   鉴于萧定霓身份的特殊性,长孙蛮生怕突然又窜出个人来看见,连忙让他先上车去。或许确实有些焦灼,长孙蛮嫌他动作太慢,忍不住上手帮了他两把。   已阔别多年没被人这么直接推攘,萧定霓差点一头撞车门上。   始作俑者赶忙收回手,打着哈哈:“那啥,脚滑……啊是我手滑,手滑!”   “……。”   小杌子被人甩上车架。   长孙蛮抱起裙子,一个高抬腿就蹬上车板,一边儿扒拉车门框,一边儿撑着车板使力。嘴里还不忘支使车夫:“快快快,驾车去、不是,就走老道。”   车厢门还半开,似瞧见了她这通骚操作,隐隐露出一半面容的少年没忍住呼吸微滞。   车夫扯了扯马鞭,作势要一鞭子挥下去。   正在此时,急蹄声从后传来。   “等等——”呼声清越。   车夫偏头往后一看,认出人来,“郡主,似是魏家郎君……”   长孙蛮却是真的忍不住想抢过缰绳呼啸而去。   魏山扶策马速度更快。   马鸣高亢,他扯住缰绳回眸,白袍衣摆沾染少许泥灰,风尘仆仆,看得出来一路奔波未停,刚回长安。   “我刚回来。不是有意失……”   声音停在他目光不经意间的轻扫。   大概是他过来太快,长孙蛮来不及好好关上车门,匆忙间那道车门还是余了一指宽的缝隙。即便如此,却依然让目力极好的少年郎窥见月白长袍,以及黑色的靿靴鞋头。   ——很显然,车厢里有个她想藏起来的男性。   魏山扶突然笑起来。   他眼眉一抬,慢条斯理卷起马鞭。马儿似感觉到了不安,高昂脖子想要逃跑,却被少年修长有力的腿牢牢控制住。   下一刻。   他游刃有余地微俯着身,轻轻慢慢笑道:“车里是谁?” 第90章 春秋   平日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临到这会儿反而傻里傻气的呢。   这不明摆着不想让人知道。   长孙蛮皱起眉头,又是不善又是不耐的盯他一眼。   “没啥事就赶紧起开。我还赶着回去呢。”她抬手扇扇空气,像是想一并扇走没有眼力见的某人。   魏山扶眼皮一跳。   他不动声色乱了几分呼吸,虽然很快就被掩盖过去。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说啥?”她面色狐疑。   “……行。”魏山扶磨了磨后槽牙,撩袍翻身下马。   短短几步距离,生生叫他走出了六亲不认天凉王破的步伐。长孙蛮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这狗怎么自打回来后就这么奇怪呢?   魏山扶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大步跨至跟前,一把抓住她来不及躲闪的手臂。   “等等等会儿!你干啥啊你——”   “你说我干什么。”   面对少女难掩错愕惊讶的神色,他难得有些面热,更有些突如其来的烦躁。   长孙蛮双眼圆睁,下意识就站起身来,想撸起袖子好好吵上一架。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啊!   不过下一步,立在马车下的少年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他长臂一揽,轻而易举环住她腿弯。微微用力间,裙摆上的金线芙蓉花样被压得不成样子,皱皱巴巴攒叠着,这般可怜模样同它那位惊慌失措的主人如出一辙。   “不,等等……阿胥!”   少女呼声如同一不小心被兽群淹没的羔羊。   他一把将她扛在了肩上。   这副从没料想过的场景突然发生,由不得长孙蛮多做思考。几乎是本能地,她扑腾起小腿——即使被那只有力臂膀狠狠锁住她根本使不出什么劲儿。   但这不影响她有一双并不安分的铁砂掌,以及……姐妹们卷腹卷起来啊!   拜司青衡多年铁血指导,长孙蛮腰腹力量不错。   素来被人称赞“巧捷万端”的少年郎身形稍滞,虽然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瞬。   重拳出击,两方较劲。或许是心软,禁锢在长孙蛮身上的力道微松。最终她扯着他头发,似躺又似坐般在他肩头歇气。   “……还要闹?”   “到底是谁闹了!”   长孙蛮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手上力道不减,恨不得把他浓密乌发薅秃一块儿。   她真的不理解,从头到尾到底是谁拦着不让人走!有他在这里磨蹭的功夫,说不定她都一路乘风破浪送走泥猴回家躺着了!   越想越气,长孙蛮没忍住又收了收掌心,一抓一握,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他后脑勺也生得十分漂亮。   这真是……终有一日,她一定会代表月亮消灭这处处开挂的挂逼!!   “啧。”他这一声怎么听都万分欠抽。   长孙蛮怒从心头起,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就要骑在他脖上。   可惜魏山扶也不是吃素的。   他抬手一压,长孙蛮顿时倒回去,又重复起片刻前努力扑腾不停的画面。   一旁车夫早就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魏郎君跟自家郡主???难道坊间传言都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就算交情再好也不能到如此亲密地步……叭?   挣扎中,藕粉裙边凌乱散开,罗袜松滑,隐隐约约似要露出那颗小巧精致的踝骨。   少年眼眸微凝。   他想也不想侧过身子,几乎是一瞬间,挡住了所有可能的窥伺。长孙蛮犹在怒火中,扬起拳头低喝道:“臭狗!赶紧麻溜放我下来!你小心我明儿就上你床头放雪球!”   少年声音淡淡:“这猫儿还是我送的,你确定放它有用?”   “有奶便是娘!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它就能踹你脸上拉粑粑!”   “……信。”   他漫不经心帮她拉高罗袜,又将裙摆理得规规矩矩。这厢得空了,方才慢条斯理说了一声:“你要不亲自上我床头试一试?”   “啊?”   长孙蛮还没有彻底捋清楚这狗什么意思,就感觉天旋地转,耳畔刮起一阵极为短促的风。   再然后,她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腰身,迫使自己站稳些,免得来个极为尴尬的落地成盒。   到这会儿,长孙蛮抬头,看见他脸上有几分难掩疲色。   她有些心软了。   长孙蛮想,这狗好歹是把雪球送给她了,她做人一向大度,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跟人死磕。   思及此,她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两句服软话——   魏狗不走寻常路,眉梢一挑,那几丝隐隐疲色不复存在,恍惚刚刚窥见的只是一场错觉。   果不其然。   下一秒,他又开口说了一句:“就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   ……?这狗王八蛋在说什么呢?   长孙蛮怒发冲冠,当即震声:“试试就试试!明儿一早你……”   “不用明天。”他拨开她头上的一瓣杏花,懒懒说道:“一会儿下午怎么样?”   “?”   长孙蛮刚上好膛的加特林猛地卡壳了。   这边魏狗淡定如斯。   巷子那棵杏树开得正盛,阳光下吹来纷纷如雨的娇粉花瓣。一片接着一片,打着小旋儿悠悠落在她发间,似乎怎么也弄不干净。少年皱起眉,浓如黑剑锋芒毕露,却在此刻潜藏起无人察见的小心翼翼。他看似不经意间动了几步,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股汹涌花潮。   “我刚路过京郊,看见那里有许多放纸鸢的人。我此行去洛阳见到了不少新兴式样,你若想看看,咱们做一只也行。再者,你整日待在内城里倒没什么,但雪球是只生性活泼好动的猫儿,它需要出来透透气。下午来京郊把它带上,正好。”   虽然吧,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长孙蛮越听越奇怪——他到底是从哪一点看出那只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懒猫活泼好动?   好吧,她承认,每当抢饭护食时雪球能秒变猎杀时刻。   长孙蛮矜持开口:“雪球吃了东西会眠觉,我不好吵醒它。你知道的,它脾气挺大。”   魏山扶眼里带笑,不紧不慢点头回她,“嗯,我知道。”   见他没有再递话头的意思,长孙蛮气滞。   但她绝不承认自己刚被某人口中的潮流风筝蛊到了。同样,长孙蛮更不会坦言自己打算回去美美瘫一会儿再去压马路。   “我要是贸然吵醒它,它会气得跟我闹绝食呢。”   “哦。这么厉害呀?”   长孙蛮抵唇咳嗽两声,“那当然。总之呢——”   她拉长语调,眼睛眨巴眨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盯着他。   少年忍不住一笑。   他抖抖衣袍子,震落肩头零落杏花,“申时三刻如何?那会儿日头也不毒。”   “正好正好!”长孙蛮眯起眼,点头如捣蒜。   约好了时辰,这茬事也就过去了。   长孙蛮在原地面带微笑,半句话头也不肯开,怎么看都是一副送客模样。   魏山扶淡去的心思又起了个头。   “我记得你车里备了一小匣子梨膏糖。”他往马车走去,声音懒懒:“这会儿嗓子不大舒服,我去……”   “!!”   长孙蛮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将拦住他欲推门的手。   “……松开。”他低眼,背着一片光,显得眉宇有些沉。   长孙蛮绞尽脑汁,“梨膏糖早被我吃完了!车里什么都没有。”   “那你先把手松开。”   她眼睛一转,“你先把手放下。”   魏山扶眯起眼。他盯着她,从齿间磨出三个字:“长、孙、蛮。”   长孙蛮只感觉冷风从背后嗖嗖刮过……   正此时,车厢门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少年脸庞。   他没什么表情的看眼两人,接着把视线放在魏山扶身上。   “阿胥。”萧定霓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   长孙蛮只感觉她抱着的手臂蓦地松懈下来。   她侧过脸,看见魏山扶玩味似的笑了笑。   许是想起多年前的一段趣事,他脸上神情从容,淡淡睨了眼文府高高的院墙,似了然又似尽知前因后果。   ……   魏山扶打马离去后,马车轱辘轱辘往前平稳驶着。   长孙蛮还沉浸在方才气氛突变。她思来想去,十分不解——魏山扶这狗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样搞得她好像消息很落后什么都不知道诶。   当然,事情主人翁之一正坐在她旁边,长孙蛮要是有胆子,大可以开口问问。   但好奇心害死猫。长孙蛮不喜欢平添些烦恼。   即使她知道这件事的性质并不简单。往大里说,少帝私下与文府联系甚密,是公主府一定不会想要看到的结果。   可谁又能确定,这件事不是她娘故意为之?   长孙蛮一点都不想去深思文曦能宣室观书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   虽然这个答案摆在了她眼前,太过显眼,以至于长孙蛮无法忽略——萧望舒从不做无益之事,那日却借由她生辰突然提出让文曦拜入宣室殿,左不过帝前近奉能更好试探出蛛丝马迹,引蛇出洞。   难怪她总觉得那日她娘有些奇怪。最后说的话也模棱两可:似乎是在提醒她,文家若真大逆不道,想把宝压在文曦头上一再利用她们的情分,恐难善了。   就是不知道她娘到底是怎么发现这档子事的……   “诶!”车夫突然一勒马,惯性使然,正在出神的长孙蛮差点一头磕车壁上。   幸好旁边搭了一只手。   “你扶稳点。”   “……谢谢。”   车夫似在怒斥突然闯过来的车马,没过一会儿,马车又行驶起来。   长孙蛮舒口气,撩起窗帘看了眼外边,估摸还有两三条道就到西街了。   本以为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不料一贯沉默的少年却起了话头。   “你今年的生辰是过了吗?”   “啊……是。是过了。”长孙蛮摸摸脸,“我虽然比文曦小,但我生辰每年都在她前边儿。”   “我记起来了,你是花朝节生的。”似乎想起来年幼时他还曾以此嘲笑过长孙蛮,虽然后来被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萧定霓目光里露出些怀念,“不知先生近来可好?”   “他挺好的。”提到何照青,长孙蛮费神想了想,补充道:“除了喜欢晕两口小酒,喝多了老是嚷嚷腿疼。”   “那就好。”他垂了垂眼。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了西街。   萧定霓躬腰欲出。只错身而过时,他指了指方才长孙蛮差点磕着的车壁,“让他们好好检查检查,以后小心些。”   长孙蛮这才看见那里有一根尖锐粗糙的木刺。   车厢内都挂有华丽绸面,而那面车壁正巧花纹繁复,木刺混在其中几近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看实在难以发现这点隐蔽之处。   长孙蛮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她只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声:“泥猴!”   他侧过身,正午的阳光从厢门外争先恐后涌进来。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名讳有朝一日还能被人大胆叫出来,萧定霓有些恍惚。他面目微松,仿佛回到了那个母亲未被害死仍然无忧无虑的幼年。   “怎么了?”他轻轻问。   长孙蛮咬唇,“你,你别怨我娘。她也是迫不得已。”   萧定霓微微一怔。   似是反应过来长孙蛮在说什么,他面色带上些许无奈,摇头,“怎么会?我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恨?”   “……你对我说实话其实好过撒谎。”   长孙蛮垂眼,刚刚突然涌起来的同窗情谊淡了淡。   她想,或许是她太冲动了……   “没有。”   “嗯?”长孙蛮抬头。   萧定霓重复道:“没有撒谎。”   “可是……”长孙蛮不自觉吞掉后半句话。   她不想亲手挑破这位傀儡少帝身上背负的窘迫。   身处帝位,却无帝王之尊。   最终还是萧定霓平静开口:“是姑母给了我活命的机会。”   长孙蛮一怔。   他轻轻笑了一下,“公西氏日思夜想也要推老五做太子,我这个已故皇后之子,实在太碍眼了。”   薛皇后一死,继后公西氏膝下有所出,作为嫡子的萧定霓在那段时日如何艰难度日,长孙蛮不得而知。   她只看见这位传闻中沉默寡言的少年帝王提及伤疤却少有郁色。暖洋洋的光芒驱散黑暗,萧定霓回望而来的眉目万分郑重。   他看着她,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仿佛这才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至少我还活着,不是吗?” 第91章 春秋   室内早早燃起了百濯香,经久不散。萧望舒刚一入门,紧绷的情绪才有些松懈,她蹙起眉尖,太阳穴一阵阵隐隐泛疼。   过了小半会儿,外面转进来一名身量高大的男人,正是长孙无妄。   此时此刻,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淡定自若,反而颇为心虚地摸了摸下巴,眼神四处飘来飘去,就是不敢看一眼萧望舒。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凑过去,伏小做低般接过她刚刚褪去的沉重礼服。后者冷不丁瞟他一眼,长孙无妄立马顺杆往上爬,衣服往屏风上一扔一搭,往日提刀策马的大手放她肩上,极为轻轻柔柔地捏起来。   萧望舒微微舒缓了眉头。   “嘶……再往上面点儿。”   估计是意识到昨夜闹腾厉害,他鲜少乖觉顺着她意。   按摩得舒心,萧望舒静下心,慢慢捋起了神思。   “小葵跟我说,今天一大早西宫门就传了信儿,说是五更天时陛下乘车悄悄出去了。”她顾自揉着胳膊,轻喃,“那年公西氏自断臂膀,举族迁出长安。为顾及局势再起不必要风波,我没有彻底清理掉他们的党羽。这些年筛筛选选,还是从那群人中留了不少……虽然心思歪了点,政见不同,但实才难得。”   长孙无妄知道她心思,“唔”了一声。   “他们这几年在京中跟文家亲近,无非是因为文家那老头儿以前是公西族下门生。你拦不住那群倔驴。”他懒洋洋下了结论。   被萧望舒断掉仕途的文尧年轻时风餐露宿,要不是曾受公西家恩惠推举入朝,可能早就为一斗米饿死在街头。   萧望舒却道:“你怎知我拦不住?”   闻言,男人笑了笑:“你说得对。没有拦不住的说法,只有想不想拦。”   萧望舒垂着眼睫,淡淡说道:“我已经给过文家很多次机会了。事不过三,他们和他们所谓的’忠义’之间势必要做出一个选择。”她侧目,眸光落在桌前青鸾镜前,“活着和死去,我想并不难抉择。”   长孙无妄挑眉,“你就那么放心宫里那小子?”   “放心?”她笑起来,微垂的瞳孔一片清明,“他喜欢文曦,我就顺水推舟把人送进来。我可以给他一切,也可以随时收回。阿时,这不叫放心。准确一点来说,他是我棋面上即将收束的局眼。对文尧这种老顽固,’弃子攻杀’才最为合适。”   萧定霓作为一颗迷惑他人的弃子,再合适不过。有他在前引诱,她能提前清扫掉许多麻烦。   虽然文家早已浮上水面,但……有文尧牵头,即使他人不在朝中,那些不满她推行新政的朝臣还是像寻到了主心骨,煽动朝野上下连日动荡。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让文曦进入宣室殿——他们大力否决她的新政,可文尧的亲孙女却堂而皇之宣室观书。   文尧想做天子近臣,想重回权利中心,那好,她给了他一条捷径。   就是不知道顽固如他,是否还能决心依旧未曾动摇?   虽然很早就猜出了萧望舒想做什么,但亲耳听到后,长孙无妄还是“啧”了两声。他慢条斯理拨开她颈间青丝,露出那截弧度优美的脖颈。   他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五更天就溜出宫……那小子能起那么早,不去练武可惜了。”   萧望舒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要是惜才,可以搬宫里去住,亲自教导他。”   长孙无妄生了逗弄心思,面上仍是漫不经心说着:“搬……肯定是会搬的。”   萧望舒神色未变,端看他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   没把人钓上钩,男人颇为惋惜一叹,“当然,绝不会是现在。”他低眉认错,“夫人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那双手和着香味儿,一寸一寸抚平她身上的疲乏,如同……萧望舒眼睛一瞪,一巴掌拍下他并不安分的手。   “……还疼得厉害?”他俯低了身,乌发散乱垂落,顺着她颈窝肆意埋入深处。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话头,萧望舒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知道今天要进宫参加筵席,他昨晚还……!   颈窝那颗脑袋磨来蹭去,带起一阵刺刺的痒。萧望舒推开他头,作势要往屋外去。   长孙无妄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你做什么去?”   “补觉。”她没好气甩了甩手腕,示意他放开。   闻言,他讶异挑眉,“你不在屋里睡,跑外面做什么?”   萧望舒侧过脸,平平问了句:“你确定我在屋里能睡个好觉?”   “……。”   男人舔了舔嘴角,刚想开口挽救一二话题,下一刻,他媳妇又抬手补了次刀。   “把昨晚上没写完的军力布防补上。”萧望舒伸出一个手指头,“给你一个时辰。阿蛮回来前要是没写完……”   长孙无妄眼一抬,捉着她指尖吻了吻,懒懒应了一声:“没写完怎样?”   “不怎样。”   她猛地抽出手,冷笑:“分房。”   男人眼皮抖了抖。   ……   长孙蛮从马车上下来后就觉得累得慌。   她慢悠悠晃回小庭院,刚走过小道边儿的假山,一道雪白影子就急忙忙扑进怀里。   “……哟。”长孙蛮扶住它两只肉爪,“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迎接我呀。”   “喵!喵喵!喵呜——”   叫到最后一声,它努力得张大嘴,那双湖蓝色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长孙蛮乐得挠挠它下巴。   “来,你要不再叫一遍?我刚学猫语,你要给我反应的时间,不能只顾自个儿连着嚎一阵。这不,我都还没听明白呢。”   似是听懂了她戏谑,雪球气得张牙舞爪,肉粉色的爪垫“啪”地一下拍她下巴上。   刚刚才从廊下穿过来的春娘吓得尖叫:“哎——!!”   长孙蛮被这一声吓得不轻。连带雪球也猛地蜷起脑袋,在空中蹬着四条小短腿,拼命想往她怀里藏。   “郡主!郡主可伤着了?!”春娘捧起她脸蛋,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心疼。   ……我这怕不是豆腐做的。   长孙蛮低眼,瞪了眼昂起脑袋偷瞄的雪球,后者眨眨眼睛,抬起爪子盖住耳尖,试图在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横看来,竖看去,最终没瞅见一丁点儿伤口,春娘松了口气,“郡主逗猫儿还是小心些,要是伤着了……”   说到伤,长孙蛮想起了一件事。   她抱着猫儿,想了想问道:“今日的马车是谁准备的?”   春娘惊讶她突然问这一事。   “怎么了?可是车上有什么没备齐?”   “没,我只是觉得今日车里燃得香挺好闻的。想寻人来问问备的是何香。”   春娘了然,笑道:“原来是这事。郡主的马车平日里是由前院亲卫看顾,可年关里琐事一多,难免照顾不周,按往年惯例,这一两月的时间马车都是院里小丫头在收拾。今日嘛……正好是结萤轮值。” 第92章 春秋   “结萤?我有些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她是去岁初秋时才招进府的婢女,郡主不记得实属正常。”   春娘随她往屋里去,说说笑笑,“那会儿白蘋走得突然,院里有了空缺,后厨房的姜媪便将她塞了进来。说来她也念过书,识得几个字,我见她模样乖巧安分,做事细心,不像个会惹事的,就做主留她清扫书房了。”   白蘋是幼时常与长孙蛮读信的书侍,和长孙蛮的关系十分要好。只不过去年白蘋那位心心念念的远方表哥攒够了银钱,过来府上赎她出去。长孙蛮眼见她欢喜出府,也没把人拦下,着人去问了问内院管事,没什么问题就拍板做主放人走了。   白蘋一走,小庭院奴仆的位置就空出来。后院里多得是人想进小庭院伺候,姜媪塞人无可厚非。   长孙蛮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时,春娘掀开门帘,提了一句:“郡主可要更衣?等洗浴后再去纤阿台午食,时辰正正好呢。”   “就不洗了,趁这个时间我要做点别的事。”   春娘疑惑回头。   廊下杏花吹散了一地,小小少女抱着猫儿,裙摆微动,露出鞋尖上银丝刺的云纹。   她仰头看了眼天色,吩咐道:“让结萤来趟书房,就说……我要寻本书来瞧瞧。”   春娘虽有疑惑,但未曾多言,应了声就要往外走。半途又被唤住。   长孙蛮缓缓抚摸雪球,沉吟说着:“之后你再去趟前院,领几个亲卫,把姜媪看着。嗯……悄悄些,不要走露风声了。”   春娘有些呆滞。   她虽然活了小半辈子了,也见了不少大风大浪。可一手带到大的小郡主突然不再软软糯糯,有一天竟也学会了拿人审问,春娘这颗心还是猛地颤了颤。   她意识到,今天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与她的疏忽失职脱不了关系。   ……   公主府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萧望舒的眼睛。这次也不例外。   当春娘过来前院领人时,萧望舒就得到了消息。彼时她正在书房里捧着图册,一边宽大桌案前,长孙无妄刚刚收尾军力布防策的最后一抹笔锋。   “你说什么?”似怀疑听错了般,萧望舒翻页的手一顿,侧目看向亲卫。   亲卫埋低头,再字正腔圆地说上一遍:“方才小庭院来人寻了几名亲卫过去,说是郡主的意思,看起来像是那边出了什么事,要拿人审问。”   “是谁过来领人的?”   “乳嬷春娘。”   书册轻轻合上,萧望舒脸上却慢慢露出笑意。她卷起书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你说,她这是要做什么?”   “不放心?”男人懒懒回了句。   与脸色明显有变的萧望舒不同,长孙无妄并没感觉到这件事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他看来,他闺女要是哪天开窍了,愿意继承长孙家优良血脉学会提刀杀生了,那他可能会琢磨琢磨两天是哪个王八蛋刺激闺女了。   现在不过是抓个人而已,这很正常。   他慢条斯理吹干墨迹,眼也没抬说着:“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萧望舒一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眼神略有疑惑。   长孙无妄扎好一叠熟宣,看向她轻轻一笑,“蹲屋顶,保证谁也发现不了。”   “……。”   萧望舒就知道自己不该抱希望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眸光一转,吩咐底下亲卫道:“去看看,郡主要拿什么人。”   亲卫领了命令退下了。   长孙无妄挑起笔,指尖轻转,慢悠悠劝道:“她选择自己去扣人,无非是不想你插手。你又何必去一探究竟。”   “谁说我要插手了?”萧望舒放下手中书册,又在书架上挑了起来。她淡淡说着:“我只是有些好奇,她出去参加了个笄礼回来,怎么就转性了?搁以往要是遇上这种事,她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的。”   知女莫若母。萧望舒一言说中重点。   “唔。”长孙无妄突然皱了皱眉头,“说不准她今天突然来了兴致。”   “你这么清楚,难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萧望舒翻过一页纸。   被这么一噎,男人哑了一下。   随后,不知是无奈是妥协,他又说道:“……你不是最希望她能如此吗?不管缘由如何,至少有一点,现在她愿意学着触碰这些事了。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而不是去刨根问底,不是吗?”   萧望舒古里古怪睨他一眼,“我很高兴。”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间屋子里不高兴的应该……另有其人?”   长孙无妄指尖稍滞,失去力道支撑的笔杆轻滑,“啪嗒”一声摔在桌上。   男人抿唇。   他不得不承认,突然意识到闺女成长得可以独当一面时,老父亲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   结萤进屋时,脸上犹带可人笑意。她柔柔唤了一声“郡主”,像树上的黄鹂一样动听。   少女着了一身舒适素衣,脸上未施粉黛,抱着猫儿坐在书案后,一手正翻着厚厚的书册子。听见人来,她抬起头笑了笑,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找找《蒙术》在哪儿。”   结萤暗自打量她一番,面上笑意带了些许不解,问:“启蒙之物,郡主要这书做什么?”   “我拿给小花读读。”   结萤心底微松。她放下心来,一边儿偷瞄两眼那方安然撸猫的小娘子,一边手下不停,在书架里翻来捡去。   等好不容易翻出书来,结萤递过书正想退出去,不料少女突然说了声:“你这双手生得可比春娘好看多了。”   结萤心下一紧,连忙抽回手。她挤出一抹笑来:“郡主说笑了,奴婢粗人一个……”   “是呀,粗人一个。”少女放下书,抬起的眼眸干净澄澈。她摸着猫儿,看似不经意间道了一句:“可我看这双手不像。你说……”她手顿了顿,然后看着结萤笑起来,“要是一不小心被木刺扎着了,该多疼哪。”   结萤心中大骇。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一双眼睛控制不住的眨了又眨,目光之中,那方静坐少女的面容似陡然熟悉万分,她像极了她的父母——那对权倾朝野的夫妻。   结萤冷汗直流,她无法避免地生出了恐惧,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本能。   “虽然我不能确定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但我大概猜到了几分。”   结婴颤了颤身体。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在少女淡淡注视下,她几乎难以动弹分毫。   她只能听到长孙蛮淡淡说出朝野众人都不敢非议的话。   “我娘独揽大权,不满于此的人有很多。可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只能把目标转移到其他地方……最快捷的法子就是毁了我。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爹娘阵脚自乱,到时候你们要做什么都可以。”   结萤嘭地一声跪倒在地。   “奈何公主府固若金汤,你们没有办法混进来。白蘋出府是难得一见的机会,你们等了这么久才动手,足见稳妥之心。这根小小木刺只是试探,若刺中了皆大欢喜,若没刺中……依我大大咧咧的性子,没刺中当然也不会发现。我想想,街上那辆突然闯过来的马车,也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   脸色惨白的结萤开始不断磕头,她仓惶哭道:“郡主!郡主,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的,是、是他们逼我的,我鬼迷心窍了我……”   长孙蛮藏在猫儿身上的手蓦然一松,湿漉漉的掌心一片黏腻,她轻轻咽了口唾沫。   “他们。他们是何人?”   ……   长安城郊水边,帷幕如云,车马喧嚣。   往来贵族各自圈了块儿地,他们来得不早,平时开阔草地上早站满了人。懒得再去寻地方,两人顺着溪流往下走,等到了清净处,席地而坐。   晴空万里,一碧万顷。   青草清甜的气味儿涌入鼻尖,带着泥土的气息,一阵一阵袅绕在小溪边。水流湍急,不断冲刷着泥岸,将土里那颗圆溜溜的鹅卵石洗刷得干净锃亮。用指头轻轻一拨,那颗拳头大的石头“咚”地一声,就沉沉落入潺潺活水中。   长孙蛮没有收回手,而是任由溪水冲过手指,她近乎出神般盯着那股分叉水流,低垂的眉眼很寂静。   几步之距,少年郎双臂高举着白色幼猫,原地转了两圈。只眼角余光一直盯着这处,看她兀自愣神,少年皱了皱眉,仍举起猫儿朝她喊话:“这猫儿是吃了多少长这么胖?你快过来把它抱走,我胳膊都酸了。”   长孙蛮回神,循声望来一眼,“……你不知道抱怀里啊。”   说归说,她还是伸手张开双臂,示意人把猫送过来。   结果人是过来了,猫却没撒手丢开。   魏山扶单手搂着雪球,另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油包,毫不迟疑地把细麻绳挂在她指头上。   紧接着,少年往她身边撩袍一坐。   长孙蛮有些惊讶的翘了翘指头,“这是什么?”   “秋遗楼的桃花糕。”雪球闻着香气,在他怀里躁动不安。少年不耐的“啧”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头毫不怜惜的摁住猫头。   秋遗楼是近年开在洛阳的名店,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最近在长安开了家分铺,听说往往糕点呈上来不到一刻钟,就被长安贵族们哄抢一空。萧成霜馋得不行,这几日总嚷嚷要去吃一回。   吃口香甜花糕,长孙蛮闷闷的心思轻松不少。   “你不吃么?”她捻起一枚精致糕点,上面清晰可见桃花样。   魏山扶摊了摊手,“抱了猫儿不吃,免得有人嫌脏。”   长孙蛮鼓了鼓腮帮子。她知道这人是在内涵她。   但是她脾气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这种小肚鸡肠一般见识。   她伸手,微风中送来桃花味儿的馨香。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那截粉嫩是糕点还是指腹。   魏山扶还没动弹。   鉴于手有点发酸,长孙蛮目光隐隐不善,努力维持微笑。   她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吃不吃。”   这一声惊醒了神。   “我吃。”   少年垂眸,小心翼翼探出齿尖,似生怕伤着了什么。只舌尖卷过那截粉嫩时,蓦然地,怀里猫儿炸毛跳出他怀抱。   “喵呜!!”雪球恨不得一脚蹬人脸上。   见他不为所动没有看过来,它可怜巴巴又“喵喵”两声,钻进少女腰间轻轻扫动刚被某狗误伤的尾巴。   猫儿叫得可怜,长孙蛮连忙抱它起来细细察看。   魏山扶面不改色把猫抱过来,“你吃糕,我来给它看看。”   刚刚稳定神经的雪球:……!!愚蠢的狗类休要再碰本喵! 第93章 春秋   大幅大幅的布帛鲜艳华丽,堆如天边层层叠叠的云。帷幕行障,锦褥华茵,长安城郊这片青葱草地上人人熙攘。临近黄昏,日头已经没有午时那么毒了。   小孩儿们被放出来嬉笑打闹,纸鸢高高飞上天空,一眼望去,幕障五彩斑斓,清风中涌动滚滚波浪,其上是遮掩不住顶端的喧嚣车马,混着一丝丝晶亮的风筝线,热闹非凡。   长孙蛮浑身晒得暖洋洋的。她突然有些乏,打了个哈欠,眼角泌出几丝水痕。   魏山扶正勾着雪球下巴轻挠,听见这声响动,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头重复刚刚的动作。   喧嚣声中,他似若无其事地问了句:“犯困了?”   长孙蛮捂住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她点点头,“现在是有点乏。”   “那你靠我眯会儿。”   长孙蛮望了眼不远处拥挤人群,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扭过头正想回上一句,却见身旁少年使劲揉搓雪球脑袋,惹得后者极为不满地“呜呜”低吼。   “……你小心它咬你。”   “它敢。”魏山扶动动眉毛,极为嚣张。   长孙蛮觉得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兔子急了都还咬人呢,更何况是高贵的喵星人呢。   她拍开他手,瞪眼:“要是真咬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明明力道不大,可他还真就听话松开了魔掌。   雪球一蹬腿,头也不回地蹿进另一个专属于它的温软腰腹。   “啧。”少年扬眉,眼睛垂下来,丝丝暗光尽数只留给猫儿窥见。   他探手握住猫爪,哼笑道:“过来。”   “……呜呜呜喵!!”警惕不动的猫儿还是被他一手抓了过来。   雪球瞪大了猫眼,湖蓝色的瞳仁像两汪甘泉。只是此时此刻,怎么看都觉得它似在说“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丧心病狂的恶犬!!”   长孙蛮看他俩玩闹,颇有些好笑。   她环抱双膝,侧枕着头,旁边是潺潺不绝的湍急小溪,阳光下闪着大片大片细碎金芒。那身松花色裙摆杂乱无章地垂落脚边,盖住了茵茵小草,少女声音浸在阳光下,软软的,像一团雪白无害的棉花,“你动作轻些,别把它伤着了。”   少年手一顿。   他微不可见抖了抖眼睫,力道松开,竟连呼吸也放轻了。   “我不会伤它。”他看过来,很是认真解释着。   她弯了弯手指头,浮空中有几丝毛绒绒被粘住,“喏,雪球的毛。”   “……会再长出来的。”   “可是秃了就不好看了。”   针对这个问题,魏山扶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垂眸,修长手指蹭起那缕白毛,“那我把它们都黏回去。”   雪球:……!!震惊我喵一整年。   小娘子原本伏着膝头,闻言抬起脸,不见一丝收敛的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清脆,惹得不远处嬉笑孩童也停下玩闹,撩起帷幕悄悄往这儿打量。   眼见她变得恣意畅快,魏山扶眼底也浮现浓浓笑意。   他清咳两声,举起猫儿说道:“放心,它还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猫儿。”   话说着,低垂的目光越过毛绒绒脑袋,若有若无停在她乌黑发顶。   也不知是在说谁。   “是是是。”她靠过来,笑吟吟摸摸猫耳尖,“咱们雪球是最靓的崽。”   少年眸子轻轻扫在她脸上。   也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唇边泛起的笑意愈发张扬。   ……   黄昏暮色,下午尚还拥挤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帷幕行障稀稀疏疏,间或露出各家各色驱策而去的马车。   远处依稀可见袅袅炊烟,许是到饭点了。   溪水河畔,席地而坐的两人背对着背。   长孙蛮逗弄雪球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摸摸它尾巴尖,一会儿戳戳那几根细长胡须,一扬一扬间,像是在隐隐发威。   她靠着少年宽阔的背,努了努嘴逗猫儿。   雪球被举在半空,张牙舞爪伸拳踢腿,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奈何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摸到。   气愤如它,开始不满“喵呜喵呜”叫起来。   长孙蛮乐得开怀,收手搂着它,笑眯眯轻轻抚弄背脊,“别生气嘛,气出病来谁如意?只有亲亲铲屎官我心疼你哟。”   “谁说的,我也心疼。”   “咦?”   “喵?”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疑惑。虽然当下瞧不见背后人脸色,但长孙蛮还是偏了偏头。   另一边,少年咬着根草,慢悠悠说道:“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你可得仔细伺候好了。”   “……?”   雪球又开始喵喵直叫,长孙蛮忍住笑意,rua了rua它已经有些发圆的脸盘子。   溪水叮咚,周围喧嚣渐无,三三两两的人群俱都收拾衣物,看似即将离去。   魏山扶看了眼天色,琢磨这会儿快到开饭的时候了。他有些遗憾的摸摸胸口,那里有一张在洛阳画好的图纸,中午回府后他就剪好了形,只等下午出来做副骨架糊上去即可。   可惜长孙蛮一直无精打采的。她不开口说,他也不会去问。   见她逗着猫儿开心,少年心头也松了口气。   “该回去……”   “我今天……”   齐齐出声,同时一愣。   感受到背上靠着的少女身躯绷紧,魏山扶屈起腿,后仰着脖子,脑袋沉沉压在她肩头。   “说呗,你今天又咋了。”他盯着天空,视线尽数被晚霞占据,神色慵懒散漫。   就是这样。   长孙蛮吐出口浊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在他面前剖白心事。或许是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或许是他光环太甚对诸事总能信手拈来。   从年幼至今,这份莫名信任如深深扎根的种子悄然滋长。似乎于她而言天大的事,落在他眼里也变得轻描淡写。   水边落下几只白鸟,一啄一饮,悠然戏水。   “我今天把两个人抓起来了。”她望着那方怔神。   这实在不像是长孙蛮的风格。   少年挑挑眉梢,只这一句话他已了然她下午的反常。   “是什么人?”   “府里的下人。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好看的姐姐。”   “她们犯了什么事?”   长孙蛮眨眨眼,回过神低低说了句:“她们想杀我。”   少年嘴边叼着的青草一顿。   他眯起眼,天空中红云舒卷,仰靠肩头的耳边依稀能感受到她脖颈温热。   她轻轻开口:“她们都说是被逼的,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刘张孙某某大人呀。她们又说那些人很不满我爹娘专权,说我娘推行新政是在祸乱朝纲阴阳,还说我爹是个随时随地就能造反的祸头子。她们哭着求我放过,可我知道不能再开这个口子,公主府需要安定。即使她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错……不同信仰之间总会充满血腥杀戮,都是各为其主。想杀我的人恨不得夷平长安公主府,而我爹娘走到现在,除了再往前走,早已没有退路。”   “人人都看我爹娘光鲜,可我清楚他们并不容易。每一个开拓者,都会踩着累累尸骨走出来,他们要忍受无人看好的唱衰浪潮、克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或许做了好些年努力却还是会返回原点,忍不住怀疑日复一日都在重做无用之功。可他们从没考虑过后退一步。他们必须顶着世人压力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才有可能推翻世世代代传承千年的祖制。”   魏山扶怔然。   这是久别重逢以来,他头一回真切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应该连萧望舒长孙无妄两人也不会想到,平日里万事俱不在意的长孙蛮早就看清了许多。   不由自主地,他动了动唇角,无声笑起来。   “你已经把人抓住了,你做得很好。”少年声音清越,慢条斯理为她梳顺思绪,“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你爹娘会处理。”   她却轻轻摇摇头,“不……朝政上的事我爹娘会处理,但这两个人,我想自己解决。我不想把她们发卖出去,你知道的,罪奴的下场在外面不会好过。”   岂止是不会好过,一个戴罪之身的女奴,简直就是下三滥勾栏地最好的交易品。   她还是狠不下心来。   一想到那两人欲杀她,魏山扶眸底浮露暗色。   他闭了闭眼,懒洋洋问道:“那你把人抓起来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放了。”   “不会放的。”长孙蛮扣了扣膝头软罗,“不过,她们只是那些人安插进公主府办事的棋子。杀一儆百的确有威慑作用,但……阿胥。”   她突然唤了他一声。   “怎么——”   温热吐息带着清甜花香味儿,轻悠悠扑在他耳廓。感知到是她侧过脸,渐渐地,少年那点耳朵尖隐藏在绫带下,微微泛起潮红。   “你相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王公贵族、也没有男女尊卑吗?”   他脑子有些昏沉,下意识应了她一声:“嗯?”   “那里人人平等博爱,律法严明。他们没有统治者,只有一群时刻想帮扶他人的热心人维持秩序。有人犯了错也不会立即发卖杖杀,而是把人收押大牢,经过一条条严苛律法审判后才宣布刑期。有一年,有十年,人们坚信善良会感化人心,对犯错之人留有改过自新的余地。在那里,很少有人被处以死刑,除了那些犯下滔天大错十恶不赦的恶魔。那儿的人们崇尚和平,极为反对战争。他们抵制杀戮,追求自由,宣扬男女平权。他们认为每一个平凡而渺小的人都该拥有自己闪亮的人生。”   清风中,长孙蛮长长出了口气。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说出这些话。   对于少女口中的地方,魏山扶简直闻所未闻。就算是萧望舒新政推下,这样一番话也依然会让世人错愕不已。   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快要找不到去那儿的路了。”长孙蛮直起腰身,没再靠着他背。   她屈起腿,环着双膝轻轻呢喃,“可我不想迷路。” 第94章 春秋   薄暮黄昏,风声喧嚣。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那句话刚脱口而出,就被身旁叮咚作响的溪流淹没。   魏山扶并没有听见。   后脑勺突然一悬空,他差点顺势往后倒去。得亏腰腹一紧,少年一手撑住草地,回眸相望。   溪水边儿,起起落落的白鸟争渡,几滴水花飞溅在她松花色裙摆上。   “你又发什么愣呢?”   “啊?”她侧过脸,一颗饱满水珠猛地砸在脸颊,尚还泛着一丝沁凉气息,惊得她微抖了下肩头。   原是那几只鸟儿飞到身侧了。   它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人。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来,丰满白羽一挥,露出矫健有力的身姿。看起来……很是美味。   长孙蛮想也不想,多年上树掏鸟蛋的本能作祟,她探手一捉,竟真的抓住了一只细细鸟足。   鸟儿惊慌失措,似乎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也有徒手捉鸟的好本事。尖细鸟爪一挠,长孙蛮还没来得及再上手捉住翅膀,就本能的连忙脱开手。   “呼啦啦——”   仓皇逃窜的白鸟四散飞离。   “诶!”   长孙蛮站起身,不死心的往半空又抓了抓。雪球站直了身,猫眼睁得溜圆,两只前爪来回扑腾,似也在帮她捕捉鸟儿。   可惜根据欧非守恒定律,好运气往往只会爆发一次。这回她捞了一手空气,什么也没捉着。   魏山扶很不厚道的笑出声。   惹来她瞪起眼睛,手一落,转了个方向指着少年,“就你看好戏,这下到手的胖鸟泡汤了吧!”   “谁知道一包桃花糕喂不饱你。”他摊手,剑眉星目沾了点嚣张,“自个儿馋就算了,可别把猫儿教坏了。”   雪球正绕着两人转圈,一扑一跳追着翩跹飞舞的蝴蝶。   长孙蛮理直气壮,“它本来就馋。还有,我这叫尊重美食。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是难以逾越的。”   魏山扶挑挑眉。   虽然他不能确切知道她嘴里吐出来的那些怪词是什么,但大致意思倒是听懂了。   少年双手一撑,利落起身。他拍了拍掌心草屑,漫不经心问道:“真饿了?”   “有点儿。”   “想吃烤鸟?”   长孙蛮眼前发亮,忙不迭点头:“嗯嗯嗯!”   她觉得挂逼如魏狗,一定会当场给她秀一手“挽弓如月射大鸟”。   结果——   少年眼一抬,咧嘴哼笑,唇侧露出有些锋利的齿尖。   “没带弓,要吃就去霄云楼,他家大鹅专门熏制过,味道不错。”   “……哦。”   长孙蛮恋恋不舍望了眼树头那几只肥啾。她舔了舔嘴巴,深深觉得这般矫健圆润的鸟儿烤起来一定比铁锅炖大鹅香多了。   一只略带薄茧的手捏了捏她脸。   长孙蛮一瞪,立马拍掉他手:“臭狗趁我不注意,你想造反是不是?”   刚蹭掉那颗水珠,魏山扶磋磨指腹,懒懒答上:“是,我天天都想造你的反。可惜你严防死守,我这久攻不下呀。”   他大摇大摆一摊手,满脸无辜。   长孙蛮哼了一声,扭头又望了眼树上肥啾。   她蹲下身,长叹可惜,招呼着雪球过来:“回去给你捉小蝴蝶。”   雪球歪歪脑袋,似在思考她话里的可信度。   长孙蛮压住声音,粗声粗气威胁:“再磨蹭下去,等会儿的肉肉就没有喽。”   这段时间她吩咐小厨房用白水焯过鸡肉,切成小丁,每顿先试着喂一点,好给它断奶。   一听要吃肉,雪球竖起耳朵尖,四蹄飞奔饿虎扑食,一溜烟跑回少女怀中。   少年抱臂,“看看,看看。还说不是跟你学的。一提到吃食就两眼发光,跟你是一模一样。”   “有吗?没有吧。”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坚决否认这个事实。   “我看你就是……”   “诶!——”   魏山扶话没说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他肩头似被什么物什轻轻砸了一下。   垂眼望去,竟是一株开得鲜艳饱满的紫芍药。   两人不约而同往后看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男女聚在一处,绮罗华服,宝马雕车。有人拊掌谈笑,有人羞遮绢帕,还有人吃着果儿,眼巴巴瞅向他们这儿。   眼见长孙蛮两人望了过来,那名吃着果儿的年轻女子连忙踹了脚嬉笑青年,后者挥起手,脸上笑意未收,拉高了声音道:“嘿,小兄弟!不好意思砸到你了,没有吓到你和令妹吧?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帮我把花儿送回来吗?”   ……令妹?   少年没有弯腰,他只眯了眯眼睛。   片刻,一旁干看着的长孙蛮想帮人捡起来,也被他抬手拦住。   “你做什么,不捡花儿吗?”她眼里不解。   对上那双澄澈眼眸,魏山扶刚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他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捡。”   “……可是他们还等着咱们送过去呢。”她说完,又小声补充了句:“这花还挺好看。”   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魏山扶被憋得气闷,要是他不在身边,恰恰有人像这般求她捡花儿,估计长孙蛮想都不想都会拾起来。   可他哪里知道,前几年上巳节长孙蛮都随爹娘出行城郊,公主府的帷幕行障谁敢轻易冒犯,别说扔花了,就是周边嬉笑打闹的人群也会安分许多。   那厢,久等不来的青年又扬声说了句:“水滨暮色,士女相与戏谑,郎君可愿观乎?”   诗经有一则关于男女定情的溱洧篇,讲述的正是青年话里含蓄相邀的观河赠花。   青年身侧羞答答立着位身影纤细的少女,绢纱遮面,半遮眉眼。这会儿,她紧紧挨着旁人一动不动,似连裙裾也含羞带怯起来,随风往后浮摆。   上巳节赠花定情的风俗由来已久。每年逢上这个时候,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会走到水边祓除畔浴、曲水游春,这期间若是看中了某人,即可送上一株芍药,对方要是接过回赠鲜花,便能算作定情了。   总而言之呢,上巳节也可代指这个时代的情人节。   说一句不夸张的话,许多后继无人的豪绅们就爱挑这个时候为自己女儿选婿。若遇上几家同时看中一人,捉婿回府当夜摁头成亲的大有人在。   很显然,这群掷花问话的男女是为他家小妹看上了如意郎君。   长孙蛮以前没经历过这茬事,平时过节也只是停留一时半刻就打道回府了。故这会儿她一头雾水还真不怪她。不过……听了半天壁角,青年口中的话实在熟悉,长孙蛮略略一思索,就回忆起几年前读过的诗经。   她翘起唇角,拍了拍少年臂膀,语重心长道:“你还没谈过恋爱吧?十几年了不容易啊,难得碰上一个眼……”刚想说眼瞎,接收到少年阴恻恻的眼风,长孙蛮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改口。   她震声:“眼睛雪亮目光如炬的小姐姐!多难得呀!你你你赶紧的,还磨蹭啥。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人家都这么主动了,你还好意思装聋作哑?”   他面无表情瞟她一眼。   似乎极其非常不愿意搭理她。   长孙蛮再接再厉,按着他腰往前推了推,“去吧!狗子!春天到了!是时候来发激.情四.射的青春了!”   魏山扶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抬手按住她脑袋,把人往外挪了挪,直到那双魔爪落空,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少年磨了磨后槽牙,强行忍耐住躁意。   他看向青年,动动唇:“不想,不愿,没兴趣。”   这句拒绝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直白利落十分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模棱两端。   青年显然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身侧少女又往他身后缩了缩,看起来很是有些难堪尴尬。   一旁年轻女子也连忙扔了果儿,拍着她肩似在安慰。青年笑容无奈,先是摸摸她头,接着又朗声喊话:“是在下唐突,郎君莫要介意。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看见那名少女难堪模样,长孙蛮也不知道为啥自己感觉有些尴尬。等到人离去,她还直勾勾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颇为惋惜。   “怎么?你还有话没说?”   她瞥眼,看见他正俯低身,凑近的眉目肆意张扬。   魏山扶笑了笑,牙齿却磨得咯咯响,“要不要我再帮你喊一声留步?”   察觉出少年面色不善,长孙蛮连连摇头,活像小孩儿手中的拨浪鼓,“不用不用,我能有什么话说呀。人家是在问你,这热闹我可凑不上。”   算她识相。   紧张空气如潮水退去,长孙蛮摸摸鼻子,挺翘秀气的鼻头带了点淡淡粉意,像三月天垂落枝头的杏花。   少年低垂下眼睫,不动声色舔了舔齿尖。   “喜欢这花儿?”   “……好看。”   他问得突然,长孙蛮没反应两下,下意识应了一句。   却见少年就势弯低腰,骨节分明的手有些许青筋,茵茵草色间,他轻握起那株紫芍药。   “喏。拿着。”   长孙蛮愣愣抬头,昏黄的光刺在水面上,天边红日滚落,魏山扶挺拔的站在那儿,阴影中瞧不清面色,只宽阔肩头似比平日高大许多。 第95章 春秋   上巳过后,长安的天气越发暖和。   平就殿里逢上春试,西殿里的小萝卜头们状况百出,平日里好好一场试能半天考完,这回生生作了两天。学宫里先生忙不过来,无暇分身,只得先暂缓东殿这边。   等何照青吹胡子瞪眼走进东殿时,一沓沓提前拟好问题的宣纸如雪花般散下来,直叫各位栋梁面如菜色苦不堪言。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一向反对“题海战术”的长孙蛮。   幸而何老先生深知长孙蛮的脾性。对于他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弟子,何照青心头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犹如滔滔黄河不绝。想是这般想,但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比于嘴上叨念惹得这小孩儿心烦,何照青更喜欢用实际行动唤醒某人还未泯灭的良心。   比如……当考试时班主任突然站在你面前死亡凝视摇头叹气。   长孙蛮苦不堪言。   她的良心迫使她手中的笔不停书写,原本计划一百字收尾的小策论活活被她写出了八百字传世伟作。   对此,掌殿博士何照青非常满意捋了捋胡须,打算今晚上加两个小菜,再晕二两小酒。   一番伤筋动骨的春试在东殿大张旗鼓开办了两天,终于让先生们满载而归圆满落幕。   与此同时,为期五日的沐假也开始了。   ……   公主府,小庭院。   春娘虽然平时唠叨得厉害,但到做事时旁人还真不及她。院中婢女安排、庭院洒扫、屋里屋外整饬,都一个接一个指挥得井井有条。长孙蛮甩手掌柜当惯了,往些时候一下平就殿就直奔主屋瘫着,等喝口水吃个糕缓缓精神气,再撑着下巴眺望窗外忙碌人影出神。   但这几日却很有些不同。   不光春娘发现了,院里最外围看门的小婢女们都瞧得一清二楚——郡主回来糕儿也不吃了,窗子外的风景也不看了,一放下书箱就坐在案前,对着那花瓶里的花发呆。   别的花也就罢了,可那是朵芍药呀!还是从上巳节那天出去后带回来的。   院里的婢女们也都不小了,上巳节的风流韵事从无断绝,她们稍稍用脑子一想想,都能猜出来郡主发呆是在做什么。   可谁也不清楚这花儿是谁送的。   除了早知长孙蛮去向的春娘。   她一边有些欣喜,一边又有些担忧。欣喜是在郡主日后姻缘或许是这天下个顶个的好,可又担忧她人还这般小,男女情事最难说清,若一朝被人有心诓骗,那……   小婢女们争相在廊下修建花枝,时不时偷偷瞄向窗内,窥见黄梨木案上那株已有些开谢的紫芍药,而少女坐在案后托着两腮,姿态不甚雅观,平日里轻松面色在这会儿有些茫然。   廊下的花儿都快被修秃了。   愁眉不展的春娘一回头,盯个正着。她连忙挥散众人,嘴里又轻又恼的低斥道:“你们真是皮痒了!还不快去小厨房吩咐夕食!”   有婢女眨眨眼,轻声提醒道:“今儿按例是该去纤阿台晡食。”   春娘眼睛一瞪:“中午那边才派人来说了今日事忙不必过去,你是怎么记的?”   婢女红了脸,讷讷应下。   “春娘——”   屋内传来唤声。   春娘急忙应了一声,敛裙进屋。见长孙蛮伏在案边,手指头不时触碰那株紫芍药。   养了三四日,再好的花匠也留不住鲜花逐渐流逝的生命。现下那开得极盛的芍药花将落不落,长孙蛮指头一戳,簌簌落下两三瓣花瓣来。   春娘看着心疼,“诶,郡主快莫要碰了,再碰两下这花儿可都要谢完了。”   少女手指一顿。她转了转眼珠子,以确保视线能看见春娘,“我不碰它也要谢了。”   “可是郡主不是很喜欢这花儿吗?府里花匠再养养,明日还能看两眼的。”   长孙蛮下意识收回手,摸了摸鼻尖,“……谁说我很喜欢这花儿。”   春娘察觉出她的不好意思,抿着唇笑道:“是是是,您不喜欢。是奴婢看着喜欢。”   喜不喜欢这个事——   长孙蛮自己都还没想清楚呢,怎么又能给别人说得明白。   看见春娘脸上万分熟悉的姨母笑,长孙蛮自觉闭麦。   她坐起身,转头谈及另一个话题:“结萤和姜媪这两天怎么样?”   说起这两个人,春娘脸上喜色一收,怒气说来就来,“她俩就知道在柴房里抹泪!见天哭自己冤枉冤枉,事情做都做了,到这会儿却说冤枉?!要我说,不如把她俩扔进府里地牢,给她们尝尝咱们公主府的厉害!到那个时候看她们还冤不冤枉!”   长孙蛮无奈摇头:“事情已经很明了的不是吗,冤有头债有主,杀了她们没有用,真正需要提防的是那些幕后主使者。现在他们被我爹娘拉上了黑名单,这几天府里忙得不可开交,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   春娘叹息:“您太仁慈了。”   “不,这不是仁慈。我只是希望她们接受到的惩罚是合理应得的。”   “怎么个合理应得法?”   长孙蛮想了想,打开膝边书箱,拿出纸笔唰唰写了一页,又让春娘拿来她的小印。   春娘见她一通操作,甚至于还搬出了郡主印玺,不免有些吃惊:“郡主,您这是……”   长孙蛮搁笔,稳稳印上小印,“让亲卫带着这封文书,压上姜媪结萤前往廷尉府,就说这二人犯了刑律,但罪不至死,劳廷尉府收押大牢。至于关几年……我的建议是三五年即可放出。”   ……   谁也没想到萧望舒来得时候就是这么巧。   门口婢女正凑在一块儿说笑,一抬头盯上几步之距淡笑不语的长公主,顿时吓得心肝猛颤,慌不择路嘭地一声跪倒在地。   正有人要通传一声,也被萧望舒拦下。她似笑非笑地盯着那群婢女,问:“你们刚在说郡主什么?什么花儿?”   婢女战战兢兢,顾不得冷汗直流,抖着声音道:“回回殿下,是、是前些时日郡主捧了一株花儿回来,奴婢们见郡主喜欢,便天天仔细养着。这几日,郡、郡主下了学都要看着花发呆好一会儿呢。”   “前些时日……”萧望舒琢磨两息,“具体是哪一天?”   被问及这个问题,婢女们纷纷闭紧了眼睛。有胆大者受不住磨人气氛,纠结几下就磕头回道:“三月三上巳,郡主下午出去了。”   萧望舒眼眸一凝。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什么花儿。”   “……是、是芍药。一株紫色的芍药花。”   春娘刚拿了文书正要匆匆出去找人,结果一走到院门口就见到仨婢女跪在地上,以及面色不是很好的萧望舒。   “殿下。”她少不得要留下来给这群小丫头描补两句。就是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错事,怎么直接跪地上了。   哪里知道,萧望舒一开口差点噎住她喉咙。   萧望舒走过来,轻轻抽去她手里折好的文书,“春娘,上巳那日郡主去见了何人?”   春娘并不知道长孙蛮处理这事儿征得她娘同意没,故而当下萧望舒拿走文书,她心里着实颤了又颤,“听郡主那日提了一句,似是魏郎君。”   翻动文书的手一顿,萧望舒静静抬眸,笑了笑:“魏郎君……魏家嫡长孙?”   “……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抹笑意下,春娘不自觉头皮发紧。   萧望舒却没再说话了。她只看了片刻文书,又递回给春娘,淡声道:“好了,有什么要办的事就赶紧去吧。孤过来一事,不必让郡主知晓。”   ……   魏山扶这两天很是春风得意。   连自家老头子催促吆喝他赶紧出去谋差都变得顺耳许多。依他爹老狐狸魏崇所言,御史台、中央军营、少府哪哪儿不是有人有关系,他再怎么挑三拣四也好歹摸瞎一个赶紧走马上任,免得空有一个“晋陵君”的虚名却啥事不干,很容易被人盯上横生波澜。   对此,魏山扶却觉得他爹这是焦虑过头了。   他脑袋顶上一个硕大的长安魏氏,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了。   可偏偏有些事情它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舒能亲自来找他一趟,实在出乎魏山扶的预料。   彼时天色黄昏,魏山扶刚从平就殿那儿拐弯出来。今日他不太凑巧,扑了个空,听东殿里的同窗说酉时五刻长孙蛮就被府里人接走了。没有达成送人放学回家的每日任务,魏山扶心里很不得劲,叼着根青草就晃悠步子往宫门挪。   一拐弯,步入长长宫墙,半中央停着一辆玄色银纹的车辇,周遭侍立五六个侍人。   能在宫里乘坐车辇畅行无阻的——除了当今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萧望舒,别无他人。   萧定霓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在这儿拦他。魏山扶眸子一眯,呼吸间就猜出了来者何人。   那方显然也看见了他,立马有侍人小跑过来,对他躬身道:“郎君,请上前一叙。”   魏山扶咬了咬青草,嘴里蔓延出微微苦味儿。   萧望舒没有多跟他废话。她撩开幕纱,高坐在车辇上,清冷眼眸低垂,睨着他:“郎君一别多年,可还记得当初同孤说过的话?”   “当年我说过挺多话,殿下若问我是否记得,我恐怕……”   “魏郎君。”萧望舒轻笑,“聪明人装糊涂,那就没意思了。当年你与阿蛮遇险幽州,孤曾想遣你回长安,可那会儿你说——”她停了停,笑意不达眼底,“郎君想起来了吗?”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去,魏山扶一定会二话不说先把自己弄成哑巴。   随着年纪增长,阅历增加,他越来越觉得有时候话太多也是一种必须根治的毛病。   青草一扔,魏山扶扯着嘴角冷笑——   好朋友?五湖四海遍地交友,他现在好朋友那么多不缺长孙蛮一个。   就是缺个媳妇儿。   萧望舒眼眸微冷,“晋陵君名声大噪,既担得一个’君’字,理应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失信于人。”   “童言稚语,如何当真?难不成一个黄口小儿说要改天换地,殿下也会真信了吗。恐怕不然。如此浅显道理,您比我更清楚。更何况,谁说晋陵君就一定是君子?”   魏山扶甩袖,眉目间极尽嚣张轻狂,“我若偏要做一回小人,诸君又奈我何?”   他的否认在萧望舒意料之中。如他所言,小孩子说得话又有几分可信?自从前日在小庭院得知意外消息后,萧望舒就明白让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少年罢手几乎不太可能。可她可以拦一拦人不往跟前凑——   萧望舒拊掌轻笑,“好胆识,不愧是魏家郎君。孤看长安众儿郎齐聚,也难有一人能匹敌晋陵君勇谋。”   她这陡然变化的脸色,让魏山扶意识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还没琢磨出两下,就听那头车辇上传来慢悠悠语调。   “司隶校尉部从事多有空缺,可惜朝臣少有推举出人才。郎君胆识过人,又有历练外州的经验,想必能胜任兵曹从事一职。百闻不如一见,朝中正缺晋陵君这样的人才,如今孤碰上了,自然要举贤任能。”   司隶校尉部兵曹从事主要负责督察游走司隶部他郡。换言之,这是个常常出差代替上司巡逻领地的差事。   萧望舒叩了叩椅臂,有人上前给魏山扶奉上一卷竹简,看来早已准备多时。   幕纱放下,她淡淡说道:“晋陵君,接旨吧。” 第96章 乾坤   又是一年隆冬雪期。   天大寒,雪花鹅毛般从空中飘落,铺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登高柏梁台,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青石做成的围墙高台后倚着一名少女。她披着一件银狐氅,藕粉色衣领露出一截金丝绣的菡萏。这会儿雪花滚得不算急,一把竹伞插在墙上雪泥缝里,她立在伞下,脸上带笑,正兴致勃勃品读从洛阳刚送到长安的信。   “阿蛮——”   另有一道窈窕身影从柏梁台石梯登来。   少女听到这道呼声,转身往下一望,看见那人撑着竹伞,身着靛青女官袍。   她挥了挥手,笑道:“文曦,你快过来。”   “这么冷的天儿,你待这儿做什么?”   “小花不是嚷嚷要过来看雪?霜霜那儿离不得她,没法子,只能我带人来了。”   自去年开始,萧成霜她娘身子就有些不大好了。因长孙蛮的关系,再托万俟葵看顾,永巷那边常有太医署的人走动。只不过吃了好几副药下去,淑妃的身子却依旧不见大好。这天冷起来,竟连床榻也下不了,还需得萧成霜在跟前伺候着。   长孙蛮朝后努了努嘴,“柏梁台上可尽收上林苑风景,如今正逢雪期,这儿的景致自然是最好。我让人跟着她,往后面玩去了。”   说起这事,文曦也有些无奈。   小花现在正是调皮年纪,可当下政事也到了近几年最繁忙的时候,万俟葵分身乏术不说,有时就连她也跟着在宣室殿熬到半夜。   自及笄那年被萧望舒指入宣室后,文曦跟随万俟葵学习政务的时间满打满算差不多也快有两年了。   这两年的时间她没有辜负太多人期望。她成长得很快,做事也利落出色,甚至于万俟葵也对她赞不绝口。   当然,文曦最想要的,还是来自上位者的肯定。   “小孩子家家,一心只想贪玩儿。”一路走到这儿,等文曦登上高台后,竹伞一倾,顿时簌簌落下不少积雪。她好笑收了伞,跟长孙蛮同处一个伞面下,“在哪儿看雪不是一样的。偏偏要跑到这儿来。也就你惯着她胡来,这几日可把万俟大人气得够呛。”   长孙蛮倒觉得小孩子嘛,有些童趣适当满足一下还是很有必要。   她好整以暇摆摆手,又翻起了厚厚一沓信纸,慢慢说道:“小葵就是个事业狂人,让她浪费时间陪女儿看雪,还不如让她坐着批一摞奏折来得舒坦。诶我说——”   她眼睛一抬,侧过脸瞅了眼文曦,“你以后不会也这么疯狂吧?”   “疯狂吗?我觉得这很正常。”文曦拿起闲置一旁的信封,漫不经心说道:“殿下新政施行成功,朝中诸事百废待兴,一整年都没忙的过来。万俟大人和我都想尽早完成剩余亟待处理的政务,毕竟马上年关将近,新的一年还是得有新气象嘛。”   长孙蛮撇撇嘴,她就知道小葵女超人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文曦却提起另一个话头。   她递回信封,上面“智者”两字显眼醒目。   “又是洛阳你那个笔友送过来的信?”   “啊……是。”长孙蛮晃了晃一页纸,一边细细看过,一边抽空回她,“上次我不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这会儿回我了。”   洛阳笔友这事,深究起来可就有些时日了。   具体时间嘛……文曦仔细算了算,估计差不多是与林滢那次通信开始这俩人就搭上线认识了。   这一年来,长孙蛮以“智者”之名,与邙上学宫笔友“小梁州”来往甚密。   文曦早已不是几年前懵懂无知的小娘子了。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打量,直把沉溺读信的长孙蛮都看得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当年是哪个人偷摸找上她,嘱托他不在长安时务必请她多帮小娘子盯着周围不安好心之人。   这般还不够,文曦绕着长孙蛮转了两圈,发间都落上不少雪花,戏谑道:“你跟你笔友交情甚笃,每次写信都能装一厚厚鼓鼓的大信封。这件事儿咱们劳苦功高的魏兵曹知道吗?”   “……我跟小梁州谈得都是私事儿,要旁人知晓做什么?再说了,这两年他不常在长安,不知道也很正常。”   长孙蛮睁眼胡咧咧的本事打小就会,可惜文曦不吃这套。她放平目光,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神色继续问道:“私事怎么还叫我每回都看见,你这是强词夺理。”   长孙蛮正色,“你不一样呀。我们之间说得是什么你还不清楚?修改律例本就常有疏漏,有你这位殿前红人在旁指导,我们肯定少走许多弯路。是吧,文大才女。”   文曦没想到她在这儿大大咧咧把话说出来。   她显而易见收了打趣,捏住她手,又往周围看了看,小心谨慎得长孙蛮都皱了皱眉头。   “这里没有旁人,你放心。”   文曦摇头,颇有些无奈,“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没有旁人,可隔墙有耳。这里是皇家内宫,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况且你如今都尚未编成,也未与你爹娘提过一句,若贸然被他人听得传了出去,恐怕朝中难免起些动荡风雨。”   她说得是实话。   长孙蛮肩头一坠,有些累又有些乏的吐了口浊气。   她与小梁州的初识不为其他,只因当初与林滢一封通信。   她忍不住吐槽了几句长安治下乡县官府不作为习惯摆烂,可能情到深处不由自己,言辞稍许激烈了点,也不知怎么的就被路过的“小梁州”同学听得一耳朵。反正据林滢回信来讲,当时她被长孙蛮的言辞逗乐了,忍不住有模有样念出声,这才被人听见。   这位小梁州同学也是个热血有为之士,一直觉得自己周遭社会对贫下中农十分不友好,后来为民登入邙上学宫,满怀雄心壮志想要清洗官官相护黎民蒙冤的社会风气。结果一听长孙蛮敢于直言挑战官僚面子,当即拍桌就求林滢引荐一番认识。   长孙蛮呢,正好也缺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毕竟她懒得无法成功写完一本厚砖头一样的律典。而且相比于那些咬文嚼字的专业人士,长孙蛮更深知自己功力不足。   至于为什么不将伙伴目标放在某人身上……可别提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刚送了花儿给别人,别人都还没想明白呢,自个儿倒先临阵脱逃一溜烟跑出长安了。看得出来为了逃他什么都不挑,连出差这种苦活儿也稳稳接住了手。   长孙蛮气得只能憋了又憋。   等人一两月后从他郡返回长安时,那张熟悉万分的脸又屁颠屁颠凑上来,长孙蛮差点没忍住白眼一拳呼他脸上。   她算是想明白了,指望他能不逗人取笑,还不指望第二天的太阳升不起来。   至少没了太阳还会下雨。可魏山扶从头狗到尾,就是死性不改。   “等这次翻过了年,开春你就要及笄了。想好了吗?”文曦声音淡淡的,拉回她的目光。   长孙蛮侧目,瞥见她脸上笑意。见少女回望过来,文曦意有所指提道:“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你想好先接触哪一方面吗?如果是赋税方面,我可以先给你开个小灶。”   “男子弱冠立业成家,咱们女孩儿也一样。及笄过后,长公主不会再放任你散漫下去。”文曦耸肩,“提前接触熟悉一下,总好过我那会儿刚上去手忙脚乱吧?”   “可我想把律例先新编整理出来。”   “可这事你没告诉你娘。”   自打公主府彻底揽政后,她爹娘就忙的不行。近年来,司青衡也常常驻兵在外。   要不是长孙蛮课业学得好,每次对何照青的发难都能准确无误作答,恐怕她爹娘早就抽出手来特意关照她了。   不远处传来小花又惊又讶的高呼。   长孙蛮叹口气,她抽出雪泥缝里竹伞,“你说得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文曦挑眉,“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长孙蛮把伞递给文曦拿着,好将手里的信塞进腰间布袋,“是,你没说。是我耳朵出了幻听,一不小心听错了。”   文曦抖落掉伞面积雪,先是陪她在原地站了会儿。   等人收拾好再抬头时,她才慢悠悠又道了句:“刚从递上来的折子看到,咱们的魏兵曹明日就要返京了。”   长孙蛮行走的步伐微微一顿。   仔细算来,这是魏山扶任官近两年时间以来的第七次回京。   每一次他停留匆匆,就又接到校尉部命令返回营中叙职。   小花尖叫着扑过来,小脸儿被冻得通红,身后宫人面色焦急,正小跑追着。   长孙蛮赶忙蹲下身把人搂住。   她慢吞吞想,也不知道这人回来又要待几天。 第97章 乾坤   三人从柏梁台下来就顺着道往内宫门走。   文曦撑着伞,行动举止优雅镇定,反观旁边两人又蹦又跳,活像一对猴精。   长孙蛮牵着小花,一会儿带人踩踩雪,一会儿又把冰凉的手贴人脸上,直惊得小姑娘尖声一叫,一溜烟就往前跑。   “诶!你跑什么跑,慢点儿啊——”   长孙蛮笑得眉眼弯弯,一手招呼她回来,另一只手团吧团吧一小捧雪,打算等她倒回来送上意外惊喜。   文曦在旁边满脸无奈。   结果小花回是回来了,却不是被长孙蛮招呼来的。而是那边儿突然着急忙慌跑来一个宫人,小花跟人撞了个正着。   看样子事情紧急,那宫人也顾不得一番礼数,朝长孙蛮这边儿张望了一眼,就连忙抱起小花就往回跑。   长孙蛮皱起眉头,等人跑近了些,才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忙里忙慌的。”   宫人颠了颠手,把小花又往怀里搂稳了些。他面容焦灼,忙道:“郡主,奴婢是永巷黄门双喜,应七公主传话,前来请您和文大人赶紧过去一趟。淑……文娘娘她快不行了!”   即使月前就早有准备,听到此话后的文曦依然脸色惊变。长孙蛮愣愣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个小黄门双喜刚刚说了什么话。   小花人小,但耳聪目明,打学步那会儿就懂得’察言观色’。当下见两位姐姐脸色都不算好,她也没再玩闹,只一个劲儿咬着手指头。   长孙蛮略略收了收心神。她扒拉下小花的手,嘴里勉强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劳烦你帮我把小花送回万俟大人身前。”   双喜连声应下,临走前又嘱咐道:“郡主和文大人切莫再耽搁了,文娘娘……现在就等郡主来了。”   ……   长孙蛮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吃着淑妃做的糕儿长大的,那些精致美味的小点心长安城中无人能复刻一二。   就连那座享誉洛阳风靡一时的秋遗楼,长孙蛮也觉得它无法比拟永巷之深一座小小庭院飘出来的糕点味儿香。   而如今,曾做出如此美味的那名妇人病容疲惫,躺在床上招手让她过来。   文曦抹了抹眼角泪花,万分不舍松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姑姑……”她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   “出去吧,带着霜霜。以后……你费心些,有空看着她点儿。”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   淑妃没再说话了。   她只注视着文曦带走霜霜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长孙蛮坐在脚踏上,握住她冰凉的手。   屋里炭火充盈,温暖如春,却似乎怎么也暖和不了将死之人逐渐发凉的身躯。   妇人露出一个无力笑容,她回应着,轻轻抓住了长孙蛮的指尖。   “冰姨。”长孙蛮忍住鼻腔酸涩,安抚她道,“太医署最好的太医马上就赶过来了,您放心,您不会有事的。”   “不,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不必为我难过,能活到现在,看到她能这么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太医令很快就来了。您……”   “郡主,听我说下去。”她费力喘了口气,抓住长孙蛮的手也松了松。   长孙蛮连忙握紧她滑下去的手。   “您说,我在听。”   “我要说的这个秘密,我守了一辈子。可我不想她继续背负这层枷锁活下去。她不适合这个深宫。”   她说着,从枕下摸出一串青玉佩。   看得出来被人时常拿出来摩挲,束缚青玉的绳络已有些磨损失色。青玉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姿态惟妙惟肖,可见雕工一流。   “这是……”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玉佩。”   长孙蛮有些呆滞。她显然听出来,淑妃口中所指的霜霜父亲,并不是那位尸首都无处辨寻的先帝。   她笑了笑,疲惫眉眼有了几分释然轻松,“文冰不是我的名字。在很多年,我还叫文雪。”   “没有人知道,文家夫人曾生下一对双胞胎。因为在姑母的谋划里,文家必定要接任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位至极尊,怎么可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幸好母亲舍不得我,她拦住了父亲欲杀之心。从出生时,我姐姐文冰就是人人尽知的文府娘子,而我只是寄养在郊外庄子上的野丫头。”   文雪口中的姑母正是殉葬帝陵的文太妃。   “庄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相比于文府,我其实更喜欢那儿……我不仅会做糕呢,我还会种菜,还会酿酒。就连那个人也夸我的米酒好喝……可惜,这些文冰都不会,要不是她喜欢吃糕,我可能连糕点也碰不得了。”   长孙蛮嘴里苦涩至极。她这会儿猛然想起来她娘曾提过一句“偷梁换柱”。   想来那会儿萧望舒就已经知道文家私自更换礼聘者的事了。   “那你姐姐文冰呢?”   她咳嗽两声,苍白无色的唇又漫上鲜血。   长孙蛮忙将帕子拭在她嘴角。   “文冰死了。突发天花,府里医工治不好,又不敢外传内宫,以免耽误文家这场好不容易求得成宗松口的礼聘。姑母等不得,父亲也等不得……有姑母在,我顺利地嫁进了皇子府。”   “再后来……”文雪看着那枚青玉佩,目光留恋,“我发现我有了身孕。”   “是你在庄子上遇到的那个人?”   “我跟他其实没什么缘分。”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拿开嘴角洇血绢帕,“他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刀客,一不小心滚进我菜田里,压坏了我好一片菜苗。我心疼菜苗,所以救了他。可他还不上菜钱,我只好让他作陪相抵。”   “他曾说过要带我走。可我等了好多年,等得有些累了。”   雪下大了起来,卷在风里,呼啸着狠狠摔在窗面,发出哐当哐当声响。   文雪眼睛垂了垂,里面的光已变暗淡,“霜霜不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也承受不起公主之尊的代价。她不属于这座内宫。若有一日可以的话……请放了她吧。”   ……   永巷白事办得极为冷清。有长孙蛮授意,文雪并没有按规矩下葬,而是被文家抬回了那座郊外庄院厚葬。   萧成霜哭得眼睛肿成了桃仁儿,文曦心疼她,不顾非议头一回朝萧定霓讨了旨意,请求放霜霜出宫休养段时日。   长孙蛮这两日过得浑浑噩噩。   何照青的课上公然打幌子不说,就连早上抽查课考也答得稀里糊涂。虽然没有答非所问,但水平大不如以往,直教人连连皱眉。   其中包括最气愤填膺的何照青。   他二话不说,戒尺一抽桌案,立马吆喝得长孙蛮一个激灵,众目睽睽下发配藏书阁抄书思过。   长孙蛮灰溜溜走进藏书阁,原本以为会先看见几只大耗子惊慌失措,没想到……她先手脚一慌,差点摔门槛上。   ……小丑竟是我自己。   书阁偏隅一案,身量高大的少年单手捧着本书,他懒洋洋道了声:“赶巧啊,跑藏书阁看书来了?” 第98章 乾坤   长安城的天越发寒冷起来。   外宫,宣室殿。   炉火沛然,热烘烘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混着清雅炉香,更让人神思倦怠。   文曦略有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刚搁下笔,就有小黄门捧着一摞文书从正殿转过来。文书累得高高的,几乎挡住了小黄门的脸。文曦只听得他喘着粗气,喏喏说道:“文大人,这是万俟大人刚吩咐下来要审阅的册子。哦对,最上面这两本折子是要给陛下传阅的,万俟大人要您先把这个给送过去。”   文曦拿笔的手一顿,她翻了翻最上头薄薄两页纸折,面色平静问道:“这是有关什么的折子,怎么突然要陛下览看了?”   “万俟大人没说,奴婢也不知晓。”小黄门谨守本分,半点嘴风也不露。   文曦挥挥手让人退下,嘴上应了句“知道了”。   不算宽敞亮堂的耳室里,檀香袅袅绕绕,馥郁香味儿充斥在鼻息间,莫名使人安心。文曦静静坐在案前,桌上那两叠薄折子显眼瞩目。   过了会儿,她伸出手,稍稍拨开硬封——   “元月十五炀帝冥寿大典……”   炀帝萧复自死后从无尊荣,更别提举行大典庆贺冥诞。这次年节却突然提起此事,还是万俟葵亲自交代要递给萧定霓传阅……七年了,那对夫妻终于要忍不住了吗。   文曦颤了颤眼睫,手指忍不住一抖,“啪”地一声,那面厚重硬封猛然砸在桌案上。   ……   沧池漫漫,站在水边儿一会儿便能感觉到冰冷湿气爬满衣衫。文曦从紫宸殿过来,一路由侍人相引,穿过奉义门后的角楼后,踏入水上廊桥。   廊庑尽头,有两三身影。其中一道瘦削颀长,鹤氅玄黑,正扶着乌栏眺望远处。   文曦垂下眼,收紧了心口,沉住气快步走去。   “陛下。”她平平唤道。   大概是身边黄门早已通报了她的到来,乍闻这一声,萧定霓脸上没有惊讶。   他侧过脸平静点了下头,问:“文大人是来送折子的吗?”   文曦微微讶异。   她没有想到萧定霓能猜到她的来意。或许更直接一点来说,萧定霓在更早以前、至少比她还要早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举办炀帝冥诞大典一事。   她紧了紧手心,紧接着,低头恭敬地奉上奏疏,“是。万俟大人吩咐微臣送来奏疏,请陛下审阅。”   天气寒冷,沧池周围早就没了鸟儿。四下阒然无声,文曦没有抬起头看他,耳边响起一阵稀稀疏疏翻动纸业的声音。   片刻。   他突然出声问了句:“那玉钗不好看吗?”   一时半会儿间话头陡转而来,尚在思虑的文曦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下。   萧定霓脸色平静,甚至于见文曦迟迟没有应话,他又淡淡重复了一遍:“我送给你的那只玉钗。已许久没见你戴过。”   文曦呼吸有些紧。   她不得不端正脖颈,没再压着低垂的头。   那只玉钗是那年他专门跑出宫悄悄送给她的。白玉无瑕,银印花纹勾勒得精致漂亮。即使做的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可时不时的摩挲把玩当中,文曦还是从中窥见了几丝有些粗糙的痕面。   一个能从内宫匠人手上流出来的发饰,绝不可能会犯这般低级劣质的错误。   玉钗出自谁手,一眼明了。   自及笄伊始,她不顾祖父严令,坚持入内宫宣室观书,随侍在万俟葵左右。这将近两年的时间,让文曦看到了太多不一样的事。她这才清楚认知到,公主府一力推行的新政到底在改变什么,而这天下的将来,又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子不一定要在家相夫教子,不一定自识字始就要接受父母耳提命面的闺范,不一定一辈子都要抱着一本《女诫》卑弱一生。   她们可以像男子那样自由无束抛头露面的活着。她们也有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路。   面对这样新奇而又令人激动的新政,文曦头一回狠狠顶撞了祖父,她收起妆奁里的胭脂饰器,包括那只玉钗。梳妆台换做桌案,上面堆满了她埋头苦思的政略见解。   她想,她还年轻,她不需要一切能阻挡她实现自己理想的东西。梳妆悦容是如此,儿女之情亦然。   “陛下。”这一次,她没有垂下眼,而是堂堂正正对上他目光,“玉钗很好看,微臣也很喜欢。只是宫闱森严,非议者又甚多,为免这些风言风语扰了您的清净,微臣把玉钗好好收起来了。”   “收起来……”他轻轻呢喃了一句。   相比于文曦一脸认真,萧定霓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仍然没有多余神情,只一双眸子带了点浅浅茶色,映着沧池碧波,安静到似留住又似留不住任何影子。   风吹池冰,又刮来一阵凛冽寒气。   他道:“以后都不会再戴了吗?”   “陛下,臣不知道。”   文曦松开掌心,薄薄的汗液有些滑。到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少年帝王在问什么——有些情谊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无论怎样都有收回的余地。   就像这样,她吸了口气,垂眼再度开口:“微臣有想要实现的理想和抱负。在此之前,微臣只想专心服侍在万俟大人左右,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望……陛下成全。”   寒气湿冷,沧池碧波上的冰面像是结得越发厚了。北风呼啸,宛如一柄柄直面而来的尖刀,飕飕刮在她脸颊上。   顷刻间,亭亭玉立的少女冻红了鼻头。   “好。”   文曦抬眼,看见身披玄黑大氅的少年面上含笑。   那份笑容淡淡的,挂在嘴角,教人有些落寞,又有些莫名难过。   他递来早已阅毕的奏疏,廊旁枯枝渗进来的残光被宽袖挡了挡。   萧定霓落下来的眼神很温和,似在这一瞬决定了什么,又似做一份告别。   他语调轻缓,慢慢说道:“你会做到的,文曦。”   ……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长孙蛮咬着笔杆子,一手揉着刚刚差点闪着的膝盖。   “前两日。不过事情有点多,我跑了几遭三辅府,今儿才歇下气来。”   三辅府指的就是司隶部的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地。魏山扶自做了司隶校尉部的兵曹从事,每次出去马儿都要连番歇脚喝水,可见路程颠簸遥远。   故此,光听听他轻描淡写说的这些,长孙蛮就头疼。   骑马郊游可以,但急急忙忙来回奔波风尘仆仆那就要老命了。   那方倚着凭几而坐的少年却没觉得什么。   他仍慢条斯理翻着书,微垂的眼睫纤长浓密,轻轻阖住他乌黑瞳孔。   揉了半天膝盖也不疼了。长孙蛮理开宣纸,动手抄起书来。   她一边翻开书扉,一边不经意又说道:“你这次多久回去啊……后天?应该是后日吧。你才在校尉部干了没两年,估计你上司不会给你放太多假。”   说到这事,魏山扶眼一掀,迎着几盏燃起的烛火,好整以暇看着她:“看来你巴不得我今晚就回去。”   “……哪有。”   “我看你哪哪儿都有。”   长孙蛮喉咙一噎,少见没再与他争执。   她可不想争到最后反而暴露出她心头想让人多待几日的别扭心思。   眼见那头少女埋首奋笔疾书,魏山扶五指一扣,掌心那本翻了一半的书蓦地合起来。   他觉得甚没意思。   “听闻邙上学宫里的梁秋泓学识渊博,你觉得此人如何?”   “……啊?”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长孙蛮怔了又怔。   邙上学宫?梁什么?   这般想着,她一顺口就原模原样问了出来。   原以为对面那狗能给个痛快话,没想到少年一听,眉梢高高挑起,那本卷在掌中的书册也顺势磕了磕桌面。   “信都通了小半年了,你别跟我在这儿装傻。”   “什么装傻我真不知道你说的那——等会儿,你刚说什么?”   可能见她脸上神色转变实在真实,魏山扶敲桌的手一顿,那册书哗啦一下摊在桌面。   他眼里带了几分狐疑,长孙蛮却后知后觉琢磨出了什么。   “小梁州……梁秋泓……”她眼睛一亮,在纸上划拉的笔杆子差点甩出墨来,“原来是他啊,他就是那个被逼上梁山、不对,是邀上邙山的天才画师呀。”   少年轻嗤,“还天才,我看是疯子才对吧。”   “嫉妒使人丑陋。”   “……谁说我嫉妒了?”   一听这话魏狗当即拍桌,振振有词,“他梁秋泓不就在冀州画点画儿写了点字博了些许名声?这就叫天才了?我还三岁吟诗五岁知为文如今名扬四海呢,谁不知道我晋陵君的名号?你看我到处显摆了吗!”   “嫉妒使人质壁分离。”   虽然听不懂她嘴里说的啥词儿,但这不妨碍魏狗听出与之前那句话异曲同工之处。   少年握了握拳头,绞尽脑汁,生生憋了一字:“……焯。”   长孙蛮想了想,为了她才起了个头的新律典,魏山扶这边的思想工作肯定得做一做,免得他犯起神经来出差半路拐弯去趟洛阳,直接把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合作伙伴吓跑了。   “你不必对小梁有这么大敌意……”   “呵。”少年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小梁?叫得挺亲切的啊。”   “……??”   长孙蛮低头看了看刚在纸上写的几个字,确认笔友的确是叫小梁州。   她可以确信了,这只狗又开始间断性神经抽搐了。   “不是,人家笔名小梁州,我叫他小梁怎么了?”   “……你就不能把州也带上?”   长孙蛮气头上来了。   她忍住火,好言好语再说道:“反正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是我的好伙伴,我有许多问题需要请教他。你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不许跑人跟前胡咧咧。”   魏山扶脾气也上来了。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跨来,撩袍蹲在她案前,“你有问题就不知道问我?偏要舍近求远写信去洛阳问梁秋泓?他是什么身份?一个曾下过大牢的囚犯,你居然……”   “坐过牢又怎么了!”她猛地拔高声音,眼里盛满怒火,“难道因为一次逼不得已,就要去否定他剩下人生里所有的一切?”   虽然早在几年前就得知她心中所想,但魏山扶还是不可避免承认,有些想法在他看来都惊世骇俗,更别提诸如他父亲等人的老学究。   他闭了闭眼,勉强压住心头躁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阿蛮,你可以来问我。”   “我如何问你。”她也垂头,声音闷闷的。   此话一出,魏山扶心间顿时平息了下去。   他终于想起来,这两年他东奔西顾忙个不停,在外停留不定,也少有回京。   长孙蛮搓了搓手指头上的墨渍,“梁秋泓是我朋友,他帮了我很多忙。阿胥,你如果跟他聊聊,会发现他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比如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他就是梁秋泓……其实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那我呢?”   她抬头疑惑,“嗯?”   魏山扶眼睫垂落,不动声色舔舔牙尖。他没有抬眼看她,而是盯着袍上云纹,重复问道:“梁秋泓是你朋友,是帮了你很多忙、又很温柔的一个人。那我呢,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室内安静了许久。   长孙蛮的声音似稀松平常,又似依然有些闷闷的。   魏山扶却没敢抬起头,只耳朵里听得她说:“你也帮了我很多……我幼时学业不佳,是你夜里为我逐字逐句解读。还有骑射,还有嗯……生活中的大小事,你都帮助了我许许多多。梁秋泓帮了我一些事,我感谢他,所以当他是朋友。阿胥你……”   她咬了咬唇,“……你感觉不到吗?”   魏山扶一愣,不自觉抬头看她,眉目有些茫然无措。   像是从没在他思虑中的一句问言。   长孙蛮搁在膝头的手猛地抓住裙衫。   她咽喉发紧,随后,泰然自若笑道:“咱们都是朋友呀。” 第99章 乾坤   魏山扶其实并不想接手司隶校尉部兵曹从事一职。   长安城或许有许许多多的人惧怕公主府,萧望舒一声令下,前扑后拥为之赴死的人不计其数。燕侯未进长安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府有幽州雄踞其后,长安那些闻风而动的墙头草们纷纷倒戈。这俩夫妻的权柄大握,已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可这其中并不包括魏家。   作为他祖父魏叔丘的门生,萧望舒对魏氏足够尊敬。对于魏老爷子从不明确立场的表态,她也不恼,甚至于有人进言魏叔丘狂悖过头时,萧望舒还能一笑置之。   魏山扶原本有底气可以推拒这份任官旨意的。   但谁都没有料到,萧望舒递给他之前,就已经跟魏叔丘通好了气。   怒气冲冲的少年郎一手挥开廊下垂花,不远处魏老爷子正坐在亭下纳凉,听得疾步而来的动静,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司隶校尉部远得没边儿了!你还赞同她提的兵曹从事一职!这是个什么官儿,吃力不讨好,苦活累活全搂着干,老头子你是生怕我舒坦两年是吧!”   “你要是能把这个官儿当好了,朝中还有谁敢置喙你徒有虚名?”魏叔丘撤去茶具,摆上棋盘,招手示意他坐下。   奈何大孙子正在气头上。   少年衣角生风,弯腰摸了颗黑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掷。   “别人说不说闲话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在乎。”他脸色发冷。   魏叔丘却笑得和煦,点了点他另一只手里紧握的布帛,“真的不在乎吗?”   魏山扶颔下绷得更紧。   “兵曹从事游走司隶州郡,督察长安边地的驻军与官吏。能在帝州做官的,莫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你若能把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就算是你真正学出来了。现下朝中风声紧,又恰逢公主府推行新政,你留在长安并没有大展拳脚的地方。赶去校尉部谋得兵曹从事一职,我看正不错。”   魏山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早在他爹魏崇催促他赶紧谋个差事时,魏山扶就已窥透长安局势。说是不惧他人凭此横生波澜,实际上波涛暗涌的长安城危机四伏,走错一步都有可能招来横祸。   除了多年前他一不小心招惹的某个小麻烦,魏山扶并不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   他可以被人奉为上宾,谈笑间伐谋论策;也可以安座一室,冷眼旁观高楼起落。他迟迟不登庙堂,就是不想入局徒惹一身麻烦。   但……魏山扶也并不喜欢别人逼他做出选择。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二择其一之说。   “我不会离开长安。”他沉声笃定着。   魏叔丘笑着摇头:“此话说得还太早。”   魏山扶抿唇没说话了,帛书被扔在桌案上,拂乱棋面。   “男儿顶天立地,自当建功立业将图南。你一身虚名而无功名,虽然以魏家之势现下无人敢得罪,可这之后呢,你又用什么立足世间?”   少年眼眸锐利,再次万分笃定道:“再等两年风声平静,我依然可以入朝拜官大施拳脚。现在我何必为了追逐这点微末之功,而去选择……”   魏叔丘暗自叹气。   看来自家孙儿陷得够深。长公主提出的这个法子,他原本也有些疑虑,但如今看来,很有必要施行下去。   魏家门庭四世显赫,传至如今家里几个儿子已算尽力,可新政推下,谁都拦不住士族没落之势。若想要再攀高峰,惟望这个自小颖悟绝伦的嫡长孙了。   在魏叔丘尚算年幼时,天下仍是海晏河清,虽然暗地里流动着野心勃勃,但太平朝堂上,素有不成文的规矩:“尚主者,不可仕天子。”简而言之,公主下嫁,驸马实为皇室禁脔。禁脔之身,又怎可登庙堂宰执朝政。   皇权没落,乱世逐流。无数规矩被一一打破,长公主与燕侯是典例,丹阳与林冰羽亦是。   可这不代表之后也会这样。   天下十三州承平已久,正值新政施行,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长安的天就彻彻底底变了,若到那时……魏叔丘眯了眯眼,轻轻摇下头,似乎这样就能断掉其中魏家没落的可能。   魏山扶的未来没有尚主,他绝不能自断前程。   凉亭垂着竹篾,阴影中魏叔丘伸手拿过帛书。   他摊开来,沉吟道:“阿胥,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试一试呢?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已经拜入卫尉府任左都侯了。你如今正该出门四处闯荡,执意在长安待下去只会故步自封。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明白先要建功立业,方可成家。”   少年迎上他祖父洞若观火的目光,不自觉捏紧了掌心。   ……   窗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室内寂静反常,他抿着嘴没出声,靴旁袍角凌乱垂地,跟她案上那叠散乱无章的宣纸一样,有些教人无从下手。   长孙蛮呼吸微滞,她下意识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可理智迫使她转过头,指着窗外飞雪,突兀地、略有结巴地说道:“看,下雪了。”   他这才懒洋洋“嗯”了一声。   谁都没有再起话头。过于寂静的藏书阁内烛火“噼啪”脆响,长孙蛮别别扭扭拿起笔,又开始往宣纸上誊抄起来。   这样过了小半会儿,直到长孙蛮都沉浸在埋头抄书时,耳边突然响起他一句问话。   魏山扶道:“你一直在跟梁秋泓聊什么,就是那些律例吗?”   长孙蛮皱了皱眉。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梁秋泓就是小梁州的,但她绝对不相信魏山扶不清楚他们之间聊了什么。   毕竟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临门一脚,谁信他忍得住手不窥一窥。   “差不多吧。”长孙蛮想了想,又埋头抄书,嘴上补充了一句:“他还挺有才的,有些律例连文曦都记不清了,他却能指出其中不妥之处。”   “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眉有些不耐地摁住她笔杆。   长孙蛮无奈停手,“干嘛。我再不抄抄等会儿没法给老头儿交代。”   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平就殿就该下学了,依何照青的尿性,铁定是会忙不迭赶这儿一趟验收成果。   “这事不急。”   “……我觉得很急。”   少年“啧”了一声,就着半跪姿势,夺过她笔唰唰往纸上龙飞凤舞。   长孙蛮抄书是要先读一两行,留个印象边看边抄;魏山扶却不同,他单单只瞄了眼书扉,就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速度快得长孙蛮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可能这就是过目不忘·卷王与咸鱼翻身·菜王的区别吧。   她张着嘴叠声道:“你你你……”   “放心,这两年我在外新练的草书,先生不会发现笔迹是我。”他面色淡淡,丝毫看不出手下忙碌。   长孙蛮看着纸上蝌蚪,噎了口唾沫,“估计你爹过来也认不出吧。”   魏山扶停手,抬眼瞄了她一下,继而慢悠悠点头:“你说得对。你还可以给先生说,这是你新练的书法。估计他能高兴得免去你今日课业。”   长孙蛮五体投地。   不愧是卷王大佬,居然连售后都做得如此完美!   说归说,抄归抄,魏山扶一心三用丝毫不见压力。   他翻过下一页新纸,舔饱墨水,看似不经意间说着:“新律典编的怎么样了?”   长孙蛮实在有些跟不上他活跃过头的思路。   一刻钟变三回,简直比女人心还难把握。   她琢磨琢磨回道:“编了一小半了。只每次去信花的时间有些久,一来二去浪费了不少时日。嗯还需要找文曦看看,她对这些比较清楚,能防止我们写错律例。不过每天宣室殿事情也多,有时得累一摞等她有空再细看。”   “……搞半天通了小半年信你们只编了这么点儿?”   “都说了是信件路上耽搁了!!”   少年摇头,漫不经心又写完一张熟宣。   长孙蛮托着腮,对着窗外飘雪出神。   文曦前段时间提醒了她,及笄过后,萧望舒不会再这么放任她了。虽然她现在还猜不出她娘会怎么管束她,但不得不说长孙蛮开始有些急了,她想她得再写一封信去洛阳,告诉小梁得加紧新编了。   “我来帮你编写新律典,怎么样?”   “啊?”   长孙蛮有些愣的眨眨眼。魏山扶勾下纸角最后一字笔锋,眼一掀,笔杆轻轻敲了敲笔洗缸,“叮叮”两声,拉回了她神智。   他慢条斯理续上笔墨,“考虑好了吗?”   “你不是要赶回校尉部……”   “你只管跟我说行不行。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不可否认,长孙蛮狠狠心动了。   魏山扶是谁,传说中满身是挂的开服宠儿,他身上随便爆一件装备都够长孙蛮原地飞升。要是有他来参与新律典制作,别说小梁文曦等人可以摸鱼,就是长孙蛮也直接当个甩手掌柜,站在一边儿简略口述中心思想就完了。   更别提,魏山扶从小卷起来的速度无人可比。新律典出世,指日可待。   长孙蛮想也不想,狠狠点了点脑袋,“行行行,当然行!”   魏山扶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抄书的手臂松懈下来,到这会儿才觉得有些酸意。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下一句轻轻慢慢开口道:“我来写,只需要你在旁协助,不需要其他人。”   长孙蛮一下就听出来这狗又在恃才而骄。   她咳了两嗓子,勉强应下:“我会写信去跟小梁说说,不过成与不成不在我。毕竟前头这小半部分他也出了力,我贸然把人踢出去,恐怕不妥。”   “谁说要把他踢出去了?”魏山扶挑眉,“他写的我不会动。同样,我写的也不需要他参与。”   ……啊这啊这。   这就是卷王的任性吗?   长孙蛮略有些头疼的再应一句:“行,我会跟他细说。不过……”她目露怀疑,“你能留在长安吗?”   魏山扶抿唇,“会。只是需要你等上一段时日。等我忙完一些事后,我就留在长安陪你编写新律典。”   这次返京,本来也是为了躲过校尉推上来的棘手事。   这两年他在校尉部建树尤佳,司隶部州郡在他督察下,没有官吏敢私相授受暗度陈仓,驻军将领因听闻他魏家军威名,也不敢随意冒犯,对他敬重有加。也因此,州郡麻烦事少了许多,司隶校尉这两年过得不要太舒心,舒心到竟被人抓住了私贿三辅重臣的把柄。   校尉欲求他摆平此事,他嫌麻烦,带人一溜烟跑回了京。结果回京也不安生,三辅府频频请他上门,有的是让他执法严明重惩校尉,有的是苦苦哀求道自己为官不易,更有的企图把水搅得更浑。   在今天之前,魏山扶都打算好好的,不当靶子不插手。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或许这是一个能让他留京的绝佳机会。   只是——   “会去很久吗?”   少年低眼,看见她伏在案上,下巴垫在手背上,头发上那朵绀碧色的宫花小巧可爱。   最后两字勾连而过,宣纸将将写满角落。他搁下笔,嘴角绷得有些平,“是挺久的。都看不到你过生辰宴了。”   长孙蛮忽略掉心口堵闷,她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魏山扶却觉得很有什么。   翻过年她就及笄了。按洛阳那边清贵世家的礼俗来说,十三定亲十五出嫁,她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长孙蛮忽然坐直腰身,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在魏山扶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时,她大大方方收拢起墨迹干透的宣纸,说道:“好啦,你快去快回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干大事呢。”   ……   魏山扶从藏书阁出来,刚过廊庑,就碰见何照青。   他停下步子,恭敬施足了礼,唤了一声:“先生。”   何照青瞄了瞄藏书阁,皮笑肉不笑问:“你小子打哪儿来啊?”   “刚从藏书阁过来。”   “哼,帮她抄书了?”   “学生不敢。”   何照青又是一声轻哼。魏山扶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别看这小子人模人样,问起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跟他祖父魏叔丘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忒会诓人!   他懒得再闲聊,摆手就要错身过去,琢磨着等会儿又该如何跟长孙蛮斗智斗勇,不料少年却拦住了他。   魏山扶笑笑,“先生是要去查看书抄得怎么样吗?”   “去去去,你没事就赶紧出宫去。天天往我这儿溜达做什么。”何照青眼睛一瞪。   “我只是想告诉先生一声,您不必轻视她的能力,她可以像从前的我们一样学习韬论策略,治国之才理当不分男女。”   那张皱纹深深的面容滞了一瞬,何照青眯起眼,嘴巴微微往下抿着。   多年师生,魏山扶自然看得出他此时已是极为不悦。   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前日夜里,长公主已私下会见过我祖父。”魏山扶望了眼藏书阁,意有所指道:“似是为了先生。” 第100章 乾坤   元月十五,太极正殿举行炀帝冥寿大典。   京内官吏早在多日前听闻风声,他州各刺史收到旨意也纷纷进京。一时之间,长安城内权贵云集,大有三年前少帝萧定霓初登大宝时的阵仗。   长孙蛮却前一夜突然生病了。   许是受了凉,她后半夜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睁开眼睛就感到头疼。   长孙蛮嗓子干极了,像是燃了一捧烟。她耐不住口渴,晕晕乎乎摸下床,结果还没走到桌子边儿,眼前一黑两腿趔趄,“扑通”一声摔在木阶上。   梢间外夜里伺候的小丫鬟睡得沉,突闻一声响动,才从梦中惊醒。她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瞅见窗纱外映出一盏烛火——隔壁房里睡着的春娘也端着烛台过来了。   春娘轻轻推开门,手里烛光破开室内暗色。   小丫鬟刚披上衣,还没踩稳鞋子,就听到春娘惊声:“哎郡主!绿绸,绿绸!”   绿绸正是这名贪睡的小丫鬟。她心头一咯噔,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好,赤脚就从梢间奔出来。   只见案边木阶上睡着一人,乌发焉哒哒铺满背脊,那张小脸正透着不正常晕红。   绿绸一下白了脸。   春娘大惊失色,跑过来扶住长孙蛮双肩。等摸到人额头滚烫,她不由急声往屋外呼道:“来人,快去请医工,郡主起了高热!”   ……   消息传到纤阿台时,萧望舒正睡得迷糊。   她实在是困倦极了,连手指尖都无力搭在锦被上。院里闹声响了一会儿,没多久罗帐被人撩开,熟悉的气息落在脸庞。萧望舒不自觉皱了皱眉,眼睛半阖半睁,无力垂了又垂,似挣扎着想从睡梦中醒来。待模模糊糊见到长孙无妄的脸,她闭上眼,像猫儿似的从喉间轻弱出声:“……什么事。”   长孙无妄替她别过耳发,低声:“不要紧,阿蛮受了凉,府里医工已经过去了。我一会儿就……”   “什么。”她睁开眼,迷蒙眼神渐渐清明。   萧望舒揉了揉眉心,作势要起身下床,却被他给拦下。   “你干什么,赶紧让开。我要过去一趟。”   长孙无妄无奈安抚道:“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完?再过一个时辰就到辰时了,太极殿那儿还需劳神,你且睡下,免得过会儿头疼。我去小庭院看着便可。”   话说到这会儿,萧望舒的睡意已经跑了大半。她有些气闷,抬手打了下男人硬鼓鼓的臂膀,“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精力!”   男人捉住她手吻了吻指尖,“夫人定好了规矩,为夫自然得悉数遵守。”   萧望舒血压值飙升,要不是念着去看闺女,她真的会忍不住挠花他脸。   ……   一提这个规矩,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年少没做夫妻时,萧望舒就领略了长孙无妄极具破坏力的独占欲;等两人风光大婚做了夫妻后,萧望舒的人生字典里头一回产生了示弱念头。   可惜任她怎么求饶,鸳鸯帐下的郎君充耳不闻,似也感受不到汗湿的鬓发。除了一下又一下时,他微微阖着眼,半敛的瞳光幽深如狼。恍惚又回到了平就殿学宫那些阴暗角落,两人抵足纠缠,无人窥见那些止于唇齿的暧昧情.事。   那时的萧望舒受不住他几番索求无度,想往后躲去,却被灼热掌心一把扣住脚踝。他呢喃着她小字,随即而来更沉更重的碾磨。   总之呢,长孙无妄的身上前科无数。   而在某次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导致萧望舒错过某位大臣约见后,她单方面对长孙无妄强硬宣布:分房,赶紧的分房!   自然,长孙无妄听了牙磨得嚯嚯响。   两人腻歪这么些年,又一起经历了太多,平日里素来学会了忍让,能不红脸就不红脸,免得大家气性一大,都收不住脾气。   一来二去,吵架是少了许多,可耐不住萧望舒另辟蹊径。光就“分房”一事,这一月就已经不够长孙无妄掰着指头数数了。   好说歹说,他又举起手再三保证不会再胡来,萧望舒才勉勉强强按下心思。   长孙无妄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头萧望舒已经握笔写起东西来。   “……你在写什么?”   “约法三章啊。”   洋洋洒洒一页纸递在男人跟前,萧望舒笑眯眯推上红泥,“白纸黑字,按个手印。”   他低眼看去,渐渐地,脸色愈来愈黑——   “不行。”长孙无妄否决的干脆。   萧望舒同样意志坚定,“那就分房。”   “……也不行。”男人面沉如水。   “分房。”   “玄玄——”   “要么摁手印,要么分房,自己选。”   长孙无妄气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   他拿起那页纸重重点了点,激得纸张在空中哗哗作响,可见气愤至极。   “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吗?”他怒声。   “我怎么没考虑了。”   男人指着一行墨迹,“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望舒觉得没甚不妥,她敲了敲红泥盒,催促他别再磨蹭麻溜把手印摁了。   长孙无妄是真气上头了。   他拿起笔在“三”字上舞了个黑团,又在旁边工工整整写了个“八”字,眉宇才稍稍舒展些。   萧望舒冷笑,“一旬就十天,你写个八跟没写有什么区别?”   “区别难道不大吗?”男人坦坦荡荡放下笔,“四天一歇,正好是一旬。比你定的时间好算多了。”   “……分房!!”   鉴于两人没谈拢,当夜,萧望舒怒而锁门。   只不过长孙无妄梁上君子的本事实在不耐,他轻而易举转入内室,倚着墙角笑而不语,静看萧望舒在浴桶里气得不行。   后面嘛……箭在弦上,临阵待发。长孙无妄又是暴躁又是无奈地咬了口雪团,听得她一声惊呼,他方抬起头,手指碾过她唇上口脂,恶狠狠印在那页薄纸上。   ……   小庭院灯火通明。   忙碌的侍女们走来走去,或打水,或换衣,或煎药。春娘守在榻前,万不敢再离半步。   小丫鬟绿绸害怕得跪在外间,心里忐忑会迎来怎样的责罚。今晚是她第一次守夜,就出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春娘过后会怎么罚她。或许、或许殿下和君侯……   一想想这些,绿绸打了个冷颤,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是实在没想到,郡主贴身伺候的小丫鬟竟是这般不好当,再有体面又如何,哪有命重要!   长孙蛮再醒来时,将将瞥见萧望舒坐起身像是要离去。   似乎回到了年幼那会儿,她娘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不厌其烦地擦拭着她额头的汗。   这些年公主府人来人往,不复以往宁静安谧,而萧望舒也忙于政事,再没像幼时搂着她闲暇漫聊。   虽然她爹娘平日不忘关怀,但同这般温情亲密已有多年不见。   长孙蛮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委屈,她迷迷糊糊哭道:“阿娘。”   见她苏醒,萧望舒悬在心头上的不安烟消云散。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锦被,安抚道:“阿娘在这儿,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已经去请秦先生过府来了,阿蛮乖,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头疼。”她烧得有些糊涂,眼睛又胀又疼,相比于滚烫体温,这颗滑入发间的泪珠都有些泛凉。   萧望舒心疼的抹去她眼泪,“等会儿吃了药就不疼了。”她转头吩咐春娘,“去催催,让他们快些把药端过来。”   发热虽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府里医工也能治,可稍有不甚就容易成大毛病。萧望舒先命他们开了方子消热,就等秦互过来再好好调理一下,免得伤了元气。   朦朦胧胧间,长孙蛮感觉有一只大手摩挲着她额头。她费力睁开眼睛,看见她爹严肃着一张脸,少见地不苟言笑,正在盘问底下侍人:“这儿怎么青了一块。”   “郡主夜里口渴,结果摔着了。”   他皱眉,“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   几个侍人大气不敢出。   恰巧这会儿春娘把药端进来了。   萧望舒接过药,等热气散了些,她试了试温度感觉正好,长孙无妄遂揽起闺女。一个在喂药,一个在递蜜饯擦嘴。结果半碗药还没喝干净,一小碟蜜饯就被吃了个干净。   萧望舒瞪眼,示意某人不要太过分。   后者忙着擦擦闺女嘴巴,招呼人再上一碟子,面色如常示意她再喂,一点也不心虚。   萧望舒汤勺一放,冷笑。   长孙无妄摸摸鼻尖,“这药我闻着都苦,得吃点甜的压一压。”   “药效要是不够,你想让她烧多久?”   “……就吃一点。”   萧望舒指着侍人手上满满一碟子累成小山的蜜饯,“你给我说这叫一点?”   他万分无辜,手一摊,“我可没说要上这么多。”   长孙蛮心好累。   她刚被喂了一口药,现在嘴巴正苦着,那头碗里眼见着还有两三口。   她爹娘却大有好好理论一番的架势。   长孙蛮颤颤巍巍伸出细胳膊,拿过药碗,一口干了。   “……。”正要battle一场的夫妻俩偃旗息鼓。   她娘清咳两声:“儿啊,你头还疼吗?”   “不吵吵就不疼。”   她爹小心翼翼:“闺女,要吃口甜的吗?”   闻言,她娘身上肉眼可见气压猛降,而她爹活像戏台上插满靠旗的大武生——一身flag而不自知。   “……给我一碗水吧。我漱漱口。”   立刻有机灵的侍人送上茶水,甚至于连吐水的玄瓷小翁都备好了,长孙蛮咕噜咕噜漱了口,发现脑袋更昏了。   这边,萧望舒与长孙无妄两人还没有想出下一句安抚闺女的话头。   那厢,长孙蛮毫不犹豫选择躺平,安详的拉了拉被角。 第101章 乾坤   岁月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隆冬元月下了几场大雪,时令反倒渐渐暖和了许多。冬日将去,万物复苏。等到小庭院里的花树抽出缕缕新芽时,一年一度的花朝盛会也纷至沓来。   这一天,是长孙蛮及笄之日,也是她满打满算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第十五个年头。   打从月前病了一场,长孙蛮夜里就睡得不太踏实。原因无他,梢间外的小丫鬟绿绸被吓了一遭,连带其他人也杯弓蛇影。每至夜半,总会有人捧着烛台悄声走进内室看看。   长孙蛮明里暗里劝了好几次,春娘却不为所动,反倒乐见其成说院里的丫头们懂事了。   春娘自她出生时就在服侍,挂心她身上大小事。长孙蛮难以拒绝这份好意,只能拉过绿绸等人,委婉提了提自己夜里不喜旁人在床边转悠。   好心办了坏事,绿绸等人自然又是一阵惊慌。她们连忙诚惶诚恐应下,心里却暗自琢磨以后在梢间待着耳朵得竖直了。   这不,刚听到内室有些小动静,早在外间整理衣裳的绿绸猛地站起身。她先是开条门缝告知春娘,紧接着忙转进内室。   打起薄幔,拥被而憩的少女睁了睁眼,她嗓音里还带着浓厚鼻音,问:“多少时辰了?”   “还有一刻钟就到辰时了。郡主,您该起了。”   屋外响起春娘吩咐人的声音。   长孙蛮又使劲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脑子放空了好一会儿,等到鱼贯而入的侍女捧着洗漱用具进来后,她方坐起身来伸了个拦腰。   自逢月前病愈,萧望舒就特意叮嘱了小庭院众人好生照看,春娘遂由着她多睡会儿。时隔多年再次眠床,长孙蛮感动得眼泪汪汪。   因及笄之由,打前日起长孙蛮就在平就殿告了假。可今天不同往日,郡主这会儿才醒来……辰时过后,那些参加笄礼的宾客可就陆陆续续来了!   春娘脸色着急,忙催促底下人准备梳妆,小丫头们喏喏应声,手脚更麻利了些。等到收拾完毕,长孙蛮看着镜中垂髫簪花的少女,目光微微怔然。   她不由想到文曦、林滢及笄时,是否也像她这样突然感怀还未长大的日子。   正想着,院里长廊传来女儿家的嬉笑逗乐声。长孙蛮眺向半开窗扉,艳阳晴日,海棠花正开得茂盛,空气里浮动着清幽花香,亭廊曲折,远处走来几道裙衫妍丽的窈窕身影。   春娘望了一眼,赶紧上来替长孙蛮挽了个小鬏鬏,“是长平郡主她们来了。”小丫鬟们纷纷收拾起用具,绿绸小跑出门,传声小厨房赶紧把准备好的茶水点心端上来。   一切收拾俱毕,廊下姑娘们也走近了。   春娘打起精神,又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长孙蛮衣裳。   她可不想让人看出来今天郡主也赖床了……   打头进门的小小少女衣着素衫,只因前不久刚过热孝,她仅头顶簪了一朵浅青色宫花。这会儿她扬起脸,笑眼弯眉,看着十分和善喜庆。   春娘等人赶忙见礼,道了一声:“景宁公主。”   ……   囚禁永巷的先淑妃文氏殁,七公主便成一介孤女。   虽然文家仍在京都,可到底不能护佑人一辈子,七公主早晚是会嫁人的。十二三岁正是定亲的好年纪,长安城里不少败落人家心思活跃起来,指望尚个公主回去,下半辈子安安逸逸享受荣华富贵。   反正这位公主与当今陛下打小就不对脸,想来那位寡言少语的帝王对这些无伤大雅之事并不会在意。   一众人心头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结果没等到计划开始,素来不过问宫闱之事的陛下却一反常态,亲自拟旨赐下封号“景宁”。一抬再抬的圣恩厚赐,谁都瞧得出这番重视之意。长安的破落户们瞬间作鸟兽散,再没了声响。   说起这个封号,萧成霜额角就忍不住跳了跳。   宫规森严,永巷灵堂摆不了多久,长孙蛮提出把棺椁送出宫,至于送去哪儿,文曦心里早有成算。   萧成霜就跟着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京外庄子上,听说这地方是她娘以前爱待的地儿。等到要下葬时,她昏天黑地哭了两宿,哭舒坦了,眼睛也肿得像核桃。   赶巧文曦带了个消息过来。   说是泥猴要给她万年不动的名头升个级,萧成霜高兴得连眼泪都少掉了两颗。   等看到亲亲表姐在纸上写出两个大字,萧成霜终于想起来了,泥猴打小爱欺负人的臭屁性子也是万年不改。   “……他这是存心的!!”   文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发觉奇怪之处,“有什么不妥吗?”   萧成霜满脸悲愤,指着字疯狂输出:“他在嘲讽我!静宁静宁,你看看我身上哪里有一点’静宁’的苗头。张冠李戴,货不对板,这要是传出去,长安城里的小妖精们肯定笑得皮都展开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平就殿里混!可恶!他绝对是在以权谋私,仗势欺人……”   文曦揉了揉眉心。她觉得萧成霜还是没长大,现在风口浪尖的,是她争论抠字眼的时候么。   但转念一想,文曦又微微松了口气。   不谙世事也好,萧成霜的性子随了文雪,大大咧咧心境随和。这样的人在以后面对再苦窘境,也不会想不通干些傻事。   如文雪所托,她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便好。   思及此,文曦吐出浊气,好脾气同她说道:“可是中书省那边已经听了口谕,正在着手拟旨呢。”   萧成霜眼珠骨碌碌一转,“口谕多好办呀。”   文曦面色疑惑,端看她握起笔,写了个大大的“景”字。   “喏。”她拍拍手念了两声,满意点头:“嗯,勉勉强强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传下口谕的人是当朝天子。   岂能随意朝令夕改。   文曦对此很是无奈。回到宫中后,她原想提醒萧定霓或许可以暂缓赐封一事,不料随行黄门先把事情委婉报给了少年帝王。   御下不力,文曦很是恼怒。她去紫宸殿请罪,希望他能宽恕萧成霜出言不逊,不承想刚走到半途,萧成霜加封景宁公主一事便传遍了长安。   ……   内宫侍人惯会踩高捧低,相比没落下去的文家,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自然更受青睐。   即使萧定霓从来没有插手朝政的心思,可总耐不住有些人喜欢往跟前凑。加之万俟葵放手未管,这股势头愈演愈烈,到如今稍有风吹草动,萧定霓便能听到一耳朵。   起初,文曦也不懂公主府之意。   直到某日撞见万俟葵静静立在巨石后,面色如常,假山林立外的几步之距,龙袍着身的少年不发一言,身旁一名小黄门躬着腰,谄笑道:“今日宣室殿上了本折子,是谏议大夫柳植柳大人的。柳大人真不愧是两朝直臣,挂念陛下不说,还狠狠叱责她们祸乱朝纲。奴婢今日看着宣室里的那位脸色不太好……”   万俟葵转身瞥见她时,文曦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她只记得那名身影纤细的女官大人挑眉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安静些随她转出百花苑。   “万俟大人……”   “你怎么看?”   文曦惊讶抬头,万俟葵笑着又问道:“你觉得咱们这位陛下是真不在意这些事吗?”   文曦本能地想点头。   万俟葵的目光却如利箭,将她周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想,薛家早被公西氏灭了满门,柳植虽是他姨父,可当年因为外任他州,才苟活了下来。   如今柳植为了他直言不讳得罪公主府,他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可是谁又能万分笃定地保证,柳植这么做就一定是出于拳拳爱护之心——天下熙攘皆为利来。萧定霓或许会动恻隐之心,但他还没有笨到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亲情,甘愿冒险罔顾性命。   文曦摇了摇头,坦然回望着她,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家人,在我孤立无援时愿意为我站出来说话,我会很感动。可是,万俟大人。”她顿了顿,脸上带了点无奈:“陛下已经没有家人了。”   万俟葵蓦地笑了起来。   她点点头,轻轻拨掉少女发上绿叶,笑意柔和,“你说的不错,好姑娘。”   ……   小庭院做点心的手艺不错。   至少萧成霜进屋还没半盏茶的时间,就已经吃了一小碟糯米团了。   她打了个嗝儿,引得那方说着话的林滢回头一望。   “你就不能斯文秀气些?”林滢很不客气指指点点。   萧成霜满不在乎摆手,“吃东西是享受,规规矩矩放不开手脚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吃货,当然不懂我们的快乐。是吧阿蛮?”   长孙蛮这会儿正饿了,但她这段时间胃口不佳,只捧着一碗百合粥喝着,“我觉得斯文秀气这四个字这辈子与你无缘了。不过有一点我得跟你提提,你这两年最好少吃些甜食。”   “为什么?”萧成霜有点不解。   “很简单呀,免得你横着长的时候抱着我哭。”   林滢拍案大笑,悄咪咪捧着糕吃的小花眨巴眨巴眼睛,放下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她今年就快满六岁了,正是贪玩好吃的年纪,打小跟在萧成霜屁股后面混,也养成了爱吃甜食的毛病。这段时间正当换牙,可把万俟葵折腾得不轻。   笑够了,林滢抹抹眼泪花,捧着肚子“哎呦”叫唤,“我说萧霜霜,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呀。人小花妹妹还在一旁看着呢,你就不能做个好榜样忍忍嘴吗。”   萧成霜转脸一看,一眼就瞅见小花不对劲。她面无表情摊手,“……给我。”   小花摇头,小脸蛋老实巴交,“什么都没有,真的。”   这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招数。萧成霜哼哼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辣手摧袖。“啪嗒”一声,一小块留着牙印子的糯米团掉了出来。   小花瘪嘴。   萧成霜瞪眼。   长孙蛮林滢赶忙做和事佬。一人拉过小姑娘,一人捏了捏某位公主气鼓鼓的脸。   “疼疼疼。”   长孙蛮松手叉腰,“今天是我生辰,可别整些幺蛾子。”   萧成霜捂脸,委屈巴巴:“那再上一碟松仁糕。”   “……别给小花看见。”   萧成霜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保证。   ……   林滢去年是在洛阳及笄。   鉴于长孙蛮萧成霜等人踏不出长安,文曦遂代表姐妹团出使洛阳。   两年时间未见,这一次再见面时,长孙蛮却发觉林滢变了——似乎远离长安之争的时光里,那个年幼时骄矜傲气的林滢又重新回来了。   她变得鲜活明媚,眼睛里闪着光,说话间笑声不断,再没有那两年死气沉沉敏感自卑。   “阿蛮,你知道吗,我真庆幸去了洛阳。”林滢拿起小梳子,为小花梳起头发。   长孙蛮在妆奁里寻摸珠花,闻言丝毫不觉奇怪。这次见她就满面红光,一看就过得逍遥快活。不像自己被关在长安城里,半点远门都出不得。   林滢已经盘好了两个小鬏鬏,长孙蛮摸出几颗小巧明珠,给小花簪上去。   “你还住在邙上学宫吗?”   有颗珠子没簪稳,林滢摁了摁,“邙山风景挺好的,我喜欢住在那儿……还有那儿的人。”她突然看向长孙蛮,问了句:“阿蛮,你和魏山扶还是老样子吗?”   “……嗯?”   长孙蛮神情微愣。她没想到林滢会突然问这么一句话。   林滢却又笑出声来。她搂着小花,笑眯眯朝长孙蛮说道:“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有心上人了。过两年记得来洛阳喝喜酒呀。”   长孙蛮迷惑不解,“公西璧跑洛阳去了?他怎么舍得丢下那一大堆亲戚……等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林滢是在说“有心上人”。   这意思是——   长孙蛮瞪大眼睛,“你不喜欢公西璧了?”   再度提及这个名字,林滢已经十分淡然。   她下巴搁在小花肩头,“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桥。诚如他所说,我们之间嘛……”她歪着头,笑了一下,“有缘无分,不必强求。”   ……   炀帝冥寿大典那日,祭祀台前,头戴十二冕旒的少年帝王走下皇位,于万官朝拜前罪己陈词无善断朝政之能,为免延误国事,特奉姑母萧望舒为萧太主,赐掌玉玺,上殿摄政。   自此,宣室殿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忙完一通,文曦将将踩着时辰过来小庭院。   萧成霜赶忙拉过小花挡在圆圆肚子前,生怕文曦看出她又贪嘴。   小花鼓了鼓腮帮子,问道:“霜霜姐,你肚子怎么这么圆呀。”   萧成霜脸色一僵,一抬头,正对上她表姐似笑非笑的脸。   文曦这会儿过来却不是说闲话的。   她刚刚才得了消息,担心一会儿长孙蛮措手不及,赶忙过来先知会一声。   故此,文曦淡淡瞟了眼萧成霜,“一会儿回去绕着庄子跑三圈。”   萧成霜哀嚎:“那庄子有十六亩地呢!!”   “五圈。”   “……文曦你信不信我告你虐待小孩儿!”   “哦。那就再加两圈吧。”文曦摊手,“反正都是虐待了,咱们就认真点。”   “??”   林滢磕着瓜子,看戏看得不亦乐乎,中途还招手让小花过来,抓了把瓜子儿让她剥壳。   长孙蛮忍住笑意,拉过文曦,道:“你小心她回头饿狠了,晚上再吃两只烤鸡进去。”   此话一出,林滢“扑哧”一声吐出瓜子壳,又开始捧腹大笑。   萧成霜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   她一定要离家出走!   ……   时辰快到了,林滢等人作为宾客要去观礼,先随春娘过去。文曦慢了半步,拉着长孙蛮低声道:“今天我路过中书省,正逢属官理出百官花名册要送去宣室。”   “这件事往年都会做呀,你怎么……”   “阿蛮,先生致仕了。”   长孙蛮愣住。   一时半会儿间,她反应不过来文曦口中的“先生”是谁。   “你在说什么?”   文曦叹气:“说是致仕,不如说是告老乞身。先生尚不满古稀之年,如今辞官而去,可能是想念家乡了。”   大夫七十而致仕。依何照青的年纪,再待三年也不为过。更别提有些时候朝中元老历经三朝,任至七十五还没告老还乡的例子比比皆是。   “怎么就、这么突然?”长孙蛮急得上手比划了两下,“前两天他还说要送份礼物给我。我、我及笄了,老头儿说他很高兴。”   文曦连忙拍拍她手,安抚说:“你先别急。你想一想,现在长安并不安稳,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明智。先生想回乡去了,这是件好事。他不用再沉浮官场,可以和好朋友舒舒坦坦喝点小酒了。”   这番安慰并没有让长孙蛮舒心下来。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问:“那以后呢,平就殿是谁过来任教。”   文曦的手微微一顿。   这才是她急忙过来告知的缘由。一会儿笄礼过后,围观的小娘子们不乏学宫同窗,昨日新来的掌殿博士已去上任,这件事势必瞒不住的。   文曦不由地暗自叹了口气,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稍微细想便知。   何照青一辈子都在念叨孔孟圣贤,一生循规蹈矩,最恨弄权贼臣。当初要不是看公西璧出淤泥而不染,他也不会收入门下。同理,他可以教导长孙蛮四书五经,也可以给她传授做人的道理,除了涉及到推行新政的一切。   公主府新政,在何照青眼里简直是有违常伦,他极为固执地反对着,包括给他的女弟子讲述朝政——他并不希望由他亲手传递着新政的薪火延续。   自然,萧望舒忍了多年,如今不会再忍了。   文曦并不想长孙蛮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慌乱无措。   她尽量缓和着语气,说出一个名字:“御史中丞田柯。听说他是魏太尉门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特别是对治国理政方面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很是不俗。”   长孙蛮怔在原地,肩膀耷拉下来。   似乎在这一瞬听懂了什么,她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102章 乾坤   清阳郡主的及笄礼,已是长安贵族们最近最为翘首以待之事。   那些平日里素来与公主府亲近的朝臣家眷纷纷带着自家小娘子登门,或有平就殿同窗之谊的,更是备上一份厚礼,彰显自家与郡主亲厚。   院中花树悬彩,绫罗飘带,小娘子们手执纨扇,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停在廊下掩嘴谈笑,有的拎起绮丽裙衫,悄悄靠近花枝上彩翅翩翩的蝴蝶,欲扇儿一扑,在这花朝盛会上捉只彩蝶显摆。还有的正对着水翁鱼儿整理仪容,一双眼睛不时瞄向垂花门,心里念叨那位郡主怎地还不过来?   众人心思各异,院中来来往往衣香鬓影。   日头渐渐上来了。兽口滴漏上的刻尺往上挪了挪,将将移到一条长线时,廊下远远转出一群衣着雍容的人影。   为首男女并肩相携,皆着一身乌赤华服,举步行动间,金丝绣的锦凤朝凰随袍翻飞。其后不紧不慢缀着两人,一位正是前几年引得天下群英震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司家将帅司青衡,而另一位言笑晏晏的女子则是长居宣室的内舍人万俟葵。   看见这四人出现,早有心理准备的众人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女眷们纷纷矮下身子行礼问安。   正此时,垂花门后也有了动静。墙头垂落的女萝总算稀疏些,嬉笑而来的少女们视线一越,望见不远处廊下几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正起脸色,收了笑闹之声。   渐渐近了——   特敕宣室观书的文府嫡女,近来被天子厚爱的景宁公主,就连远在洛阳久不回长安的长平郡主也来了!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   这哪里是一个郡主的及笄之礼。   恐怕就连深宫中的帝女也难有这样的尊荣。   万俟葵当惯了女官,统筹这些场面不在话下。她先是招手让少女们过来,接着牵住小花的手,笑眯眯朝几人之中年纪最大也最稳妥的文曦道:“笄礼快开始了,娘子们还不快快先找好位置。免得一会儿挤起来……”   她这么一提醒,底下有心思好好观礼的女眷们顿时移了两步。萧成霜赶紧拉着林滢就往前头凑,嘀咕道:“对对对,我得好好看看。你们都及笄了,就剩我了,我今天可得仔仔细细观摩观摩。”   林滢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你及笄自然由宗正寺操办,观摩这个作甚?”   萧成霜掰着指头说道:“我起码得知道具体流程吧?要不然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宗正寺要是给我小鞋穿,或者是泥猴想要坑我也不知道……”   “……人家都是皇帝了。”林滢忍不住提醒她。   “是皇帝又怎么了。”萧成霜摊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写得明明白白,“阿蛮还是阿蛮,你还是你。他不也还是泥猴。”   林滢有点子恍惚。   一时半会儿嗫嚅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额,你说的是。”   ……   司青衡这次是作为长孙蛮笄礼的正宾出席的。   所谓正宾,便是等会儿要给长孙蛮加笄的人。一般是由德才兼备的女性长者担任。   这场笄礼的主角登场的盏茶功夫,那边司青衡已经盥洗好双手了。   萧望舒会选择司青衡做自己女儿正宾,实属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时隔多年,有些同年纪的妇人到这会儿还是不能相信,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怎么就是女儿身呢……还跟林家那位悍将关系匪浅。   思绪一飘,笄礼已至加钗环节。   娉娉袅袅的少女素衣长笄,正襟危坐,待自己姨母嘴里念叨完一大堆祝词后,又被正了正发钗,方起身回房换衣。   如此往复,直至长孙蛮头顶钗冠,身着华丽礼服,艰难地转过脖子和身躯面向众人,这场繁琐冗长的笄礼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这会儿长孙蛮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冒汗。   她现在无比后悔没有同萧成霜一起接受吃货的邀请。   一碗百合粥根本不顶事好吗。   众人随侍人去往宴席。文曦扶住她,留在队伍后面慢慢往那边挪。   “你手怎么这么凉?”她摸到一手汗,有些惊讶。   长孙蛮有气无力摇了摇头,“没事。就是累得慌。”   “再忍忍,等开宴后就能回房去了。”   文曦及笄那会儿也累得够呛,但还没到长孙蛮这浑身冒汗的程度。   她想了想接下来流程是……文曦停下来,叮嘱道:“就是时间有些长,但最后一点尾巴,咬咬牙就过去了。”   如她所说,长孙蛮确实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萧望舒正举杯说着什么贺词,长孙蛮按规矩站在不远处的另一边儿。   这地方离一桌筵席挺近,赶巧,坐的两位小娘子是她同窗。   她们正低声说着昨日新上任的掌殿博士。说他教学严厉,动不动就拍桌唬人,满口都是整肃学风;说他重新定了学宫规矩,殿里除了笔墨纸砚一概不许带进来。她们刚进东殿时埋在墙根儿的升学酒也被他挖了出来,连同那些违禁物一并扔进了废井中。   她们唉了一声,又叹口气。一个捧着脸不满道先生为什么要走呀。另一个惋惜附和道相比之下何老头儿可是好太多啦。   长孙蛮立在那儿听了许久。   她像根不会说话的木头,静静抬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远处,自由的鸟儿成群飞离,逃也似的争渡出长安。   一生为官清廉的何照青离开长安了。   不是因为年老致仕,也不是新旧更替的洪流太过凶猛。   而是……   “阿蛮,快过来。”   她回过神,小葵笑着伸出手,牵引她走向主座。   原来是她娘终于说完了那段冗长枯燥的腹稿。   头顶是重重的钗冠,身上是重重的礼服,长孙蛮走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生怕颈椎不断攀升疼痛高峰——或许再疼一点点,她就会抬手挥掉这顶华丽钗冠,于众人前哗然失仪。   长孙蛮感觉自己像被人绷至极点的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萧望舒伸出一只手,“阿蛮。”   她抬头,看见长孙无妄眼神温和,笑着示意她看向他身旁丽人。长孙蛮眼珠微转,瞳孔中清晰倒映出那张清绝至美的脸。   “来,阿娘扶你上来。”萧望舒看出了自己女儿对盛装尚不适应。   主座前有两梯石阶,长孙蛮低眼看了一下,却没有松开万俟葵的手。   相反,她收紧了掌心,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想起了何照青,更远些,是林滢离开长安那天的画面。再近点,却是那群高飞远去的鸟儿。   长孙蛮突然有些难过。   即使是试图去学习改变着什么,可她依旧是一直生活在父母羽翼庇佑下的金丝鸟。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她太弱小了。她的翅膀抵挡不住一丝飓风,也根本不能转圜狂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如奔涌而去的浪涛,永不复回。   “小葵就好了。”她这般说着。   头一次于众人前拒绝了她娘。   萧望舒手一滞。   她微微眯起眼眸,阳光下少女面色安静。   或许旁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萧望舒知道,长孙蛮闷气自小惯是如此。   同样地,熟知这点的万俟葵心下生疑,长孙无妄也蹙了下眉头。   倒是司青衡没觉着有什么。   她在后边等了老半天,还等着给长孙蛮送酒呢。这几个人怎么做事磨磨蹭蹭的。   “小葵。”司青衡唤了一声。   萧望舒不动声色垂袖,万俟葵连忙从善如流地带人上了主位。   祭酒一过,就该是取字。本来这也是司青衡的活儿,但她实在不想再念那么长的腹稿,再加上萧望舒长孙无妄两人有别的打算,故而接下来由俩夫妻全权接手。   “别人都兴取字,规束儿女们余生上进。阿娘却不想拘着你活得这样难过。”   长孙蛮微怔。   萧望舒轻柔挽过她耳发,继续说道:“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无论何时何地,总能逢凶化吉。”   这一刻,所有的难过气闷烟消云散。   她的鼻腔一抽一抽地泛起刺疼,有些酸酸的。   长孙蛮不由抬起眼,目光中萧望舒那双清凌眼眸含笑弯着,露出几丝细纹。   长孙无妄道:“你自小体弱多病,我们无奈只给你取了小字阿蛮。如今你已长至成人,阿爹阿娘不求什么,惟求你以后康顺安乐,事事坦途。故此,我们想了想,决定为你再取一个大名。”   他说完,看了眼萧望舒。   后者似在想些什么,少见地慢了半拍,从袖间拿出一封烫金红笺。   长孙蛮垂首接过来。   低眼看去,红笺上字迹柔美清婉,出自谁手她再熟悉不过。   “攸宁。”萧望舒眼角有些润,抿出一个笑意,“长孙攸宁,这是你的名字。”   ……   田柯自上任平就殿掌殿博士后,东西两殿的学子们鸡飞狗跳。特别是西殿那群小萝卜头们,直把前任御史中丞大人气得怒发冲冠,就差配上一把大刀搭个戏台唱戏。   当然,这些小屁孩们并不是田柯身上的任务。   他着重观察的对象正在东殿,正是殿下特意叮嘱教导的清阳郡主。   对此,长孙蛮简直是苦不堪言。   为了躲避追在身后叨念的田柯,她重新读取年幼时上房揭瓦的记忆。   都掏家底了还能咋地啊!   可田柯愣是能在犄角旮沓里把她翻出来。   长孙蛮抱拳:……瑞思拜!   思来想去,吃了一回又一回败仗,长孙蛮终于悟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就是学吗,这就去藏书阁打地铺去。   闻风而动的田柯又寻来了。   不过这次看见郡主安坐在书卷周围,田柯顺心的点点头。   不错不错,有长进有长进,总算明白天道酬勤这个道理了。郡主天资聪慧又如何,于田柯而言,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走好每一步才是他的教学方针。   田柯心满意足前脚刚走,长孙蛮翻完一本山川游记,往边儿上一扔。那堆累成小山的书堆又重上一本。   这边架上书册子基本都看完了。长孙蛮张望了两圈,把注意打在了那头堆放竹简的墙上。   墙下面都是经常被人翻阅的学问书,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长孙蛮仰了仰脖子,看到高高顶上那堆无人翻动的竹简,一边儿扶着墙梯往上攀,一边儿瞄着垂落在外的象牙牌上写着什么。   她瞧得专心,并没注意到身量颀长高大的少年走近。   直到墙梯被敲了敲,爬了一半的长孙蛮低头,看见魏山扶熟悉的脸。   “诶,你怎么。不是。”她眨了眨眼睛,太过突然,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你多久回来的。你刚回来?”长孙蛮看见他袍边干涸的泥尘。   魏山扶挑了挑眉,算是应她这句话。   接着,少年屈起一只长腿,踩在墙梯上,朝长孙蛮伸开双臂。   他声音里有连日疲惫的低哑,“过来。我抱你下去。” 第103章 乾坤   长孙蛮嫌弃地望他两眼。   不是,好歹咱换件衣服再说这句话成吗。   但细想一想,魏山扶这么奔波邋遢,估计这段时日都在集中忙完手中的事儿,好尽可能腾出时间留在长安,帮她捯饬新律。   想到这里,长孙蛮收敛了几分。   她扭过头,随意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下去。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谁七岁时还要人抱下马车?”   长孙蛮噎了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懒得理他。   没得到回应,魏山扶手也举酸了。他扬了扬眉梢,一手顺势落下,搭在朱红梯栏上,另一手抻进旁边墙格,那里面堆满了竹简。   “你爬那么高找什么呢。”   “游记呀。”她头也没回道,“那边儿书架上没啥好看的。我往这儿寻摸寻摸。”   闻言,魏山扶轻嗤笑说:“平就殿里的藏书阁,你还想找本有意思的游记?做什么美梦呢。”   “……你一边儿待着去。”   “看起来田柯这个掌殿博士当得还不错。”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长孙蛮拨弄竹简的手停下,“怎么说?”   “以往你来藏书阁,泰半都是先生罚你。现在你却待这儿不想走,难道不该说是田柯教的不错?”   “……强词夺理。”   魏山扶却不甚在意颔首,接着,他慢悠悠说出一句惊人之言:“我在临潼见过先生一面。”   长孙蛮回眸。   田柯走马上任那日,何照青便离了长安。师生十年,之间却连一句道别也无。   “阿蛮,田柯是个很好的老师,至少他比先生要更适合你。”   “是老头儿要你这样说?”   魏山扶摇了摇头。   长孙蛮一时没再说话,她背过身去,一双手晃荡在数枚象牙间挑挑拣拣。   藏书阁又重归静谧。   沉默良久,魏山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间,长孙蛮开口问了句:“老头儿怨我吗?”   依何照青的资历,再任三年,未必不能官拜三公,名垂青史千古。   说得好听是急流勇退,实则缘由谁不心知肚明。   魏山扶却笑了笑,“先生怎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生不逢时。当然,先生选择了退居山林,于他而言,这件事并不怨怼任何人。世间有很多胸怀大志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的抱负都会一一实现。政权更迭,改天换日,成功者欣喜,自然也有失败者落寞。先生说,你还是他最头疼的女弟子。”   长孙蛮张了张嘴,这才发现眼睛有些热热的。   幸而她背着身,没教人察见。   “那就好。”她轻说道。   连日来郁郁一散,长孙蛮舒口气,低垂的眼眸变得明亮起来。   她不自觉紧握起手中卷帙,似突然有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轰然点亮了心间原野。   ——她一定要完成新律。   她想,她要让老头儿觉得值。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让他看到新律施行下百姓不再过得那么艰难。   长孙蛮不会让何照青一直头疼的。   这会儿。   魏山扶在底下敲了敲朱栏,“好了,总待在这里闷得慌。要不上我家去?我屋里杂书多,估计有你喜欢的。”   长孙蛮狐疑回头:“你?”   “嗯?”   “你屋子里不应该全是做学问的气息?诸如什么春秋兵法五经正义究极解惑……怎么会容下一堆杂书污染空气。”   少年眼角抽抽,“我又不是死读书的木头。”   长孙蛮耸肩,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魏山扶很不爽她这波态度。   “在这儿偷懒看闲书,你新律还编不编了?”   长孙蛮再次满脸疑惑,“不是你说等你回来再开动?再说了,谁说我在看闲书。”   她举起手中卷帙,赫然是卷《春秋策》。   这次换魏狗噎了噎。   ……   半年前,是长孙蛮第一次同梁秋泓通信。   她一度以为“小梁州”是林滢凭空胡诌出来的人。   本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长孙蛮拉着文曦,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全是关于本朝明律的看法。其中时不时穿插两句文绉绉的话——托文曦的福,长孙蛮觉得自己这篇缝合伟作势必能将林滢唬得原形毕露。   没多久,信使背了俩信封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是笔友小梁州,一个薄似雪片的是林滢。   文曦津津有味读了大半,一盏茶的功夫,就拍手盖棺定论林滢那妮子绝对写不出这样犀利的言论。   打从那会儿起,长孙蛮与梁秋泓书信往来甚密。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交流中,长孙蛮想新编律典的心思愈发强烈。或许是因为那年结萤姜媪之事,她心间埋下了一颗种子。   梁秋泓就是那一场及时雨,让长孙蛮心头那枚种子破壳发芽。   对当朝律法提出质疑不是小事,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人用匿名写信的法子,谁也没过问谁真实身份,只当是一场陈词看法和改进之处的清谈会友。   如此,时间一晃小半年。   长安洛阳的书信频频相传,梁秋泓确实如文曦所说言辞犀利直指中心。长孙蛮将他的看法筛选誊抄,又有文曦在旁帮衬,才捋顺了大半刑律。   ——当朝六律,仅仅是载录刑律的竹简就堆了半面墙。   长孙蛮累得幽幽叹气,文曦说得对,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完工。   魏山扶要进来掺和一手,实在出乎她意料。   长孙蛮问了问梁秋泓意见。晋陵君大名如雷贯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线,不仅如此,他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若干意见打包起来,随信一并送来了长安。   ……   魏山扶等得有点无聊。   他不经意低眼,抻在墙格里的右胳膊一动,垂着的一枚象牙轻晃。   玉白色的牌子由一根黑绳系在竹简,上面镌刻着一排蝇头小字,描了金漆,看样子是比较贵重的书籍。   “商君书……”魏山扶轻念了声。   这帙书可不该待在这儿。他记忆里是还要往后再走两面墙。   他仰头看向长孙蛮,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少女正使力缓缓拿出一帙竹简。她往下一看,漫不经心回着:“变法嘛,观看一下先人的思路总没错。”   “可我记得这里面强调重刑轻赏。与你的新律大相径庭。”   “所以说呀——”   她抱着乌黑卷帙,转过身看他,道:“我在观看,而非观摩。商君推崇民弱君强,是因为他认为人性本恶,面对善意总会予取予求,只有君威强盛才能掌控住万民。这番理论传承千年,世间人无论尊卑高低皆对此深信不疑。”   魏山扶从嗓间“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长孙蛮将卷帙搁在梯栏上,不慌不忙地掀开竹简外那层乌帙,“变法如打仗,不知彼而知己,胜负难定。我多了解一分,以后面对他人推行新律便多了一分胜算。我娘曾对我说过,与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数。”   他挑了挑眉,脸上神色突然高深莫测起来,“看来你对你的新律典很自信。”   长孙蛮一看就知道这狗心思又活泛了。   为免廉价劳动力跑路,她撇撇嘴,忍着鸡皮疙瘩奉承两句:“这不是有你嘛……”说着,她手上力道一用劲儿,乌帙被猛地被拉开。   一瞬间,积攒多年的灰尘纷纷扬扬洒在空中。   仰着头的少年“嘶”了一声,同时,长孙蛮闭眼打了串连环喷嚏。   “……长孙蛮!”   “啊到、到!”本能站直的少女又闭紧眼,“阿嚏——!”   魏山扶费力睁了睁眼。发现一只眼睛异物感强烈,他睁不开,只能抬手使劲揉了揉,另一只眼勉强看见少女又打了个响亮喷嚏。   她立在墙梯上,站姿有些不稳。   大概是刚刚打喷嚏太猛,她下巴上还挂着一点极细的口津,晶晶亮亮的,十分醒目。   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长孙蛮总算缓过了神。   她脑袋都有些发昏,晕乎乎看见底下风尘仆仆的少年似乎更落魄了。他揉着眼睛,眼圈都红得跟要哭似的……等会儿,眼睛。   长孙蛮吓得一激灵,总算意识到她刚干了件什么蠢事。   她拎起裙衫,三步两跨蹬蹬赶下来,停在离地三阶处,凑近身抓住他揉眼的手,急声道:“别揉别揉,小心把眼睛揉坏了!我来给——”   声音戛然止住,与此同时,她喉间窜出一声惊呼。   少年屈腿踩住墙梯,一把揽住她腰身,连人带裙尽数抱在怀里。   银丝刺的海棠花纹攒叠在一起,被压在他结实臂膀下动弹不得,可怜兮兮的,如似猫儿矜贵的她。   单眼似乎毫不影响少年。   他抱着她,绕过几重书墙,步至一侧紧闭窗前。窗台半高,约有一丈宽。他没多打量两眼,臂弯一松,怀里人稳稳坐在窗台上。   魏山扶站在跟前未动。   他只伸出一只手越过她肩。蓦地,窗扉大开,天光洒进藏书阁暗色,照见他颔下淡淡青茬。   少年微躬身,双手撑在她两边,嗓音微哑道:“来,给我看看。”   长孙蛮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望了两眼那头煌煌烛台。   其实……也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叭?   有这花里胡哨的功夫,说不定他眼睛都疼过去了能睁了。   “你磨蹭啥呢?”他嫌她慢。   有求于人,再加上这事儿是她弄的幺蛾子,长孙蛮想归想,还是赶紧上手掰开他眼睛吹吹。   可不能当瞎子。要是因为这事让杰克苏头顶光环灭灯,长孙蛮会愧疚得少吃两顿烧烤。   魏山扶只感觉很轻很柔的风吹过眼睫。   带着一丝熟悉香气,甜滋滋儿的,有些三月桃花儿的味道,也有些像夏日里的蜜橘,咬一口都是丰沛甘美的汁水。   “眼睛往左边看,对……再过去一点儿。”她凑得极尽,声音像猫儿一样轻弱。   他忍不住舔了舔发痒的齿尖。   他想,咬一口是什么感觉呢。她身上总是软软的,像天上的云,轻轻柔柔似碰一碰就散了。   长孙蛮皱紧眉头,捏着帕子尖儿,小心翼翼往他眼尾那处碰了碰,试图把那点黑子蹭出来。她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要蹭到眼睑了,手腕却被少年一把握住。   “你干什么呢。”她声儿里有些不满。   “疼。”   “这儿光线有点不够,看的不是很清楚。那我弄慢点儿?”   他抿抿唇,“要不换个方向。”   “怎么——”   长孙蛮还没说完,随着他力道侧坐在窗台上。往下看去,是一片澜澜水滨。   少年扶住她腰,掌心滚烫。   “有我扶着不会掉下去。这样看得见了吗?”   “看、看得见。”长孙蛮回过神,有些结巴。   她掩饰性捏起帕子,几近粗鲁地捧起他头,轻轻蹭着他眼尾。   ——咚、咚、咚。   无人知是谁的小鹿怦然醒来。   风过池柳,鸟儿睍睆。   远处水滨廊桥上,身姿如玉的男人悄然驻足。他眯起眼,眸底幽沉一片,原本正谈笑风生的脸也冷下来,再无一丝笑意。 第104章 乾坤   长孙无妄今日进宫是处理司隶兵防一事。   前两年应萧望舒之求,他以司隶部特殊地势编写了一卷军力布防策。自此各郡兵防便依照此策展开军力布置。前些时日左冯翊上书奏明九嵕山关隘有异,事关兵防,自然落在长孙无妄头上。   昨夜,长孙无妄吩咐出去前往九嵕山附近查探的人马归来,他如今进宫一趟,正是要惩拿涉事相关之人。   中书省拟定好右扶风罢黜一事,只等过会儿印上玺印宣下旨意。长孙无妄便要回府去了,中书令巴不得送走这尊大佛,赶巧,刚走上廊桥中央,男人似有所感,偏头往漫漫沧池水一眺——   伏小做低的中书令猛地感觉凛冬降临。   他悄悄瞄起眼,廊檐挡住了大半日光,阴影晦暗如夜,只能看见男人紧绷的下颚线。   “魏兵曹何时回的京?”他问。   中书令此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想起今天收到的司隶校尉述职书,回道:“魏兵曹应是今日回的京,一个时辰前,他来了趟中书省,总算把司隶校尉的年末述职书递过来了。这东西他们拖了许久,原本该是元夕呈上来的。”   “述职?校尉那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大致提了一提这一年司隶各郡整治情况。对了,校尉还提起了各郡官吏功过惩处之事。其中倒有几人任期将满,是到了擢令回京的时候。”中书令揣摩他意思,小心翼翼提了句:“魏兵曹也在名单中。”   长孙无妄突然笑了一声。   他侧过身,招手示意不远处何错近前,“去把我的刀取来。”   中书令蓦然间冷汗直流,他不敢抬手拭汗,只能战战兢兢打着摆子,“嘭”地一下伏在地上。   男人俯身,轻拍了拍他肩,“地方官吏是有三年期满之说。但他一个校尉从事,哪儿来的任期将满。中书令大人……”   “奴、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命人将这份述职书打回去!”中书令宦者出身,可不敢担得面前这位一声大人。   “慢。”   中书令屏住呼吸,一滴汗砸进桥上青石砖。   “去宫门口守着,把魏兵曹请来武库。”   ……   武库,顾名思义是藏储矛戟兵戈之地。   魏山扶哼着小曲儿晃悠到宫门口。虽然刚刚被长孙蛮二话不说轰出了藏书阁,说他打扰她看书了,但魏狗没来由的心情很不错。他不由地又搓了搓指尖,似乎这会儿还能感受到那截衣衫下透着的绵软。   “魏兵曹——”宫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人,略带欣喜跑过来,像是等了他有些时候,“请留步,请留步!”   魏山扶眯起眼睛,“中书令大人?”   中书令拭了拭额头的汗,望眼欲穿,可算是把这位给盼过来了。想起武库那边还有尊大佛在等,他顾不得寒暄两句,嘴皮子一翻脱口而道:“魏兵曹,请随咱家走一趟吧。”   眼看面前这位少年郎皱起眉头,中书令忌惮魏家,更忌惮燕侯。   不得己,他苦着脸再劝道:“魏兵曹返京之意,燕侯已经知晓了,现下正在武库那边等着呢。这……”   魏山扶没想到消息会去的这么快。   按他计划里,只要司隶校尉能呈一封述职书上去,就好办很多了。毕竟只是一个校尉部的兵曹从事调动,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公主府日理万机,魏家也如日中天,中书省那群看菜下碟的宦官当惯了墙头草,不会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等生米煮成熟饭,萧望舒要想再动他,又要废一番功夫——毕竟有魏老爷子在前面顶着,萧望舒再不满也会斟酌二三。当然,如果他们想联起手来情景再现…魏山扶冷笑,这两年他建树颇丰,老头子已经没有劝服他的说辞了。   炎炎日头越攀越高,中书令哂笑两声。   衣袍犹带泥边的少年脚步一转,慢悠悠往来路走,“大人带路吧。”   “……诶!”   中书令慢半拍,忙不迭抓起裙袍往前追去。   ……   武库左右,人影寥寥,不比下午时多。执金吾按例徼循京师,散兵皆回北军,只留了几人看守内库。   一侧山亭上,六面竹篾半垂,遮挡掉大半毒辣阳光。亭中摆着一方石案,案上沸水滚烫,旁边搁着一杯凉透了的清茶。再往前,身着白袍的男人静静站着,一柄及腰长刀杵在地上,寥落光影里,乌金色的刀鞘折射出刺眼光芒。   动静渐近,何错凝眼望了望,宽敞沙场旁显出两道身影,一个慢悠悠缀在后面,另一个在前面走得焦急,还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他道:“君侯,人到了。”   回应他的只有猎猎袍响。   与此同时,突袭而来的刀鸣破开风声,那道少年身影猛地后仰折腰,锋利刀光擦过他面,狠狠钉入沙场边桩。   “喀嚓——”坚如磐石的铁木从中裂开。   脸上泛起一丝凉意,紧接着有些疼,似有什么东西淌在唇边。   魏山扶眼也没眨地舔走血珠,他盯着那方从容走来的男人,咧开嘴笑了笑,“没必要吧?”   可惜无人开口说话回应他。   中书令早在长刀突来时吓得猛然跌坐在地,如今更是屁滚尿流爬走了。这哪里是演武场!分明就是不要命的修、修罗场!   武库属执金吾管辖领地,沙场为训练部众所设,向来有些兵器放在场上。   长孙无妄一来就给他这么一出惊喜,看得出来躲是躲不过去了。魏山扶吸了口颊肉,牙有些疼。   他往后瞄了一眼,当机立断动身奔去兵器架。   开什么玩笑,赤手空拳还不如直接送人头。   疾风从背后袭来,魏山扶闷哼一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艹。”   凌空打来的乌金色刀鞘应声而落。   少年一手扶住腰,一手抽出九环刀,朝握起长刀的男人暴躁喝道:“搞偷袭还搞上瘾了是吧?老男人你有完没完!”   风沙掠地,长孙无妄眯了眯眼睛。   ……   时令快到二月末了,春日回暖,却似乎比往年都要热得早些。   何错抱臂倚在亭柱边儿,摸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老实说,这些年君侯窝在公主府收了杀心,脾气比以往在幽州府的日子好了太多。至少幽州府的不少弟兄们这几年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之前军中尚有几个愣头青,死活不满薛周殷带头接纳公主府,认为他们违背了老家主遗愿。可几年来徐州粮草后援不断,不说幽州众军里的弟兄们个个吃得好穿得暖,就是边境四州也一改饱一顿饥一顿的景象,恍然回到了雍帝治下的康平盛世。   如许倦所说,他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   愣头青们终于明白了薛周殷当年言下之意——那会儿攻打冀州前,幽州主将临阵换人。薛周殷却对董犴说:不管君侯做出什么决定,他等必誓死追随。   君侯若想夺天下,幽州攻之。若不想,幽州军上下理当雄踞边境,抵御外敌,守住长孙氏基业。   正同司青衡对林冰羽酒后笑言,太平与乱世,只在长孙无妄一念之间。   可谁都看得明白,只要萧望舒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选择后者。   因为谎言,这对夫妻年少结缡。纠缠多少年,到最后似折磨至死也放不下。   萧望舒信他,交付刀柄,袒露后背,力治十三州太平;长孙无妄也信她,策军布防,鞭挞四地,幽州军威震匈奴十二部,近两年竟连姑衍山也不敢再出。   他们都在愿这个世界再美好一点。至少有一天,当他们不得不将天下交到长孙蛮手上时,没有动荡不安,没有诸侯生乱,有的只是四地清平,万民安泰。这样,他们的女儿才不至于担得太重、活得太难。   ……   还没焐热乎的剑身被活活砍断一半。   虎口震麻,魏山扶连退数步,勉力挡住男人一刀一刀破空劈来。   眼见那剩下半截剑身也要被砍没了,他咬咬牙,手腕一转,猛地掷出残剑。   “锵——”   刀剑相击,细小火花微闪。   长孙无妄眉目未动,又是一刀劈了个干净。   紧接着,一柄红缨枪迎面刺来,角度刁钻,迅猛无比。若是旁人在此定躲闪不及血溅当场,可惜他遇上的是长孙无妄。   只见长刀一抵一压,男人腿下发力,狠狠将枪头踩入沙土中。   魏山扶打算用巧劲脱身,结果一使力——脱是脱身了,就是红缨枪变成了光秃秃的罗汉棍。   “……”   焯啊。这还玩什么玩。   男人碾了碾靴下银枪头,“还要拿什么?”   沙场上一地兵器残骸,有破破烂烂的九环刀,有断成几截的倒刺鞭,有一分为二的金瓜锤,还有尸身都不甚齐全的长剑。再加上刚刚被拆解头身的红缨枪……魏山扶抽抽眼角,倒忘了途中还挨了好几拳,这会儿疼得忍不住“嘶”了口气。   好家伙,他难道还要去拿兵器架上那把木头弓?   少年决定摆烂。   这老男人是个频下死手的疯子,他一个心智正常的未成年妄图打过一个杀神这根本不河狸。   再加上他手上神兵利器,武库里的三瓜俩枣根本不顶用。魏山扶躲了老半天,一条腿都差点被卸掉。   反正他是打不过长孙无妄。   魏山扶棍子一扔,早已破败的衣袍在风中飘起来。   他大大方方站跟前,“我不就想回个京,你至于动刀动枪的?”   “你帮司隶校尉逃罪时就该知道有这一日。”   “我这不是给你留了尾巴逮人吗?”   长孙无妄慢条斯理走过来,“司隶校尉与你交易,抹去同右扶风私相授受一事,事成后将擢你返京。这些时日你来回奔波,看起来是为解决此事游说三辅重臣,私下却同左冯翊商讨连环计。左冯翊与右扶风对敌多年,自然愿听你安排一劳永逸。三辅府不再闹着上折挑事,校尉允诺奏书。待你返京之时,左冯翊再奏呈九嵕山关隘有异,朝廷自然会派人过来。顺藤摸瓜,一旦拿住右扶风,有他证词呈案,司隶校尉也就不远了。”   魏山扶好整以暇点点头,“没错呀。我都做得这么完美了,回个京歇歇不行吗?”   长孙无妄冷笑:“说了不许回京。”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们就是王法。”   魏山扶默。   他今天心情好,不跟发疯的老男人计较。   少年随意拱了拱手,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半截袖袍晃来晃去。他问:“打了半天能放我走了吧?我还赶回去给老头子奉茶。”   他特意提一提魏叔丘,引得长孙无妄笑起来。   那柄乌金长刀一下子插进地面。   魏山扶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躲闪,就感觉裂开般的疼痛席卷腹部。   “……靠!”   砸下来的拳风虎虎生威,魏山扶躲得心惊肉跳。   这**的还不如用刀呢。   眼看生猛一拳要落在他高鼻梁上——   “长孙无妄你发什么疯!我撅你家祖坟了啊!”   忽地,拳风顿止。   魏山扶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往后挪了挪。   “小子,你要是有胆子去撅长孙家祖坟,我或许还能高看你一眼。”长孙无妄眉眼发冷,“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动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老师尚在,我不会杀你。但从这一刻起,我希望你记住,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   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从不费力。   魏山扶眸光闪动,“我说呢。”   他眼眉一抬,笑得有些欠打,“阿蛮已经十五了,像这种两情相悦之事……唔!”一拳到肉,嘴里漫上血腥味儿。   魏山扶火气上来,抬拳就要挥过去,半道被人反剪着手拿住。   长孙无妄声音冷冷:“两情相悦?我看是你太不要脸。”   “……今天到底是谁不要脸!!”   “我最后说一次,别再缠着阿蛮。要是让我再看见——”男人眯眼,“我废了你。”   魏山扶也不是吓大的。凌空翻身,如鱼儿般一下脱开桎梏。   他摊手挑了挑眉,十分嚣张,“你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一样,你又何必为难我。有些事我能控制得住,可有些事谁又说得清呢。我打四岁起就认识她了,如果这份感情如你所说能轻易收回去,那你又何必跑过来揍我一顿?你心里也很清楚,情如覆水,一旦出去就很难收回了。”   “所以呢,你就放任这份感情去影响她。让她同你一样,在以后某个时候,尝到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   魏山扶皱眉,“谁说注定没有结果?你们不来横插一脚……”   “没有我们,也会有旁人。”长孙无妄笑容冰冷,他微垂了垂眼,看着那个少年,“她的未来已经谱写好。你呢?你的未来你做得了主吗。”   “老师对你寄予厚望,除你之外,魏家上下再难挑出一个如你一般的儿孙。虽然魏老三的儿子刚满十五,可他到底不及你多智近妖。如今一心游学在外,多年不归。你的同母弟妹尚只知玩闹,魏老二的小子还在牙牙学语。魏山扶,你来说一说,你的未来谁能掌控。”   魏山扶当然明白长孙无妄言下意思。   早在那年魏叔丘劝他上任校尉部时,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出老头子阻拦之意。   他没有选择说破。他带着行囊赴任边防,奔波各郡,校尉部里若论有功,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要证明给老头子看看,立业成家并不冲突——长孙蛮他要娶,魏家他也能振兴。   少年抿抿唇,语气坚定,“我做得了主。”   男人冷笑,毫不留情:“做得了狗屁。”   魏山扶猛地抬起头,似到这会儿才没了稳操胜券之态。他形容狼狈,眼里燃着怒火:“你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否决在我身上!”   长孙无妄眼眸一狠,“死性不改。”说罢,他提起刀,再没手下留情。   竟是真动了杀心。   ……   “阿爹——!!”   着急忙慌跑过来的长孙蛮远远看见这一幕,吓得脑袋都放空了。   一开始小黄门忙里忙慌找到她时,长孙蛮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结果等到了地方真看到某位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少年后,长孙蛮惊得倒抽凉气。   不是,怎么一会儿没见就被揍成熊猫了?   听到少女远远呼声,刀光更密。魏山扶脚尖挑起罗汉棍,挡了半天差点削成秃子。   长孙蛮抱着裙衫跑得飞快。她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阿爹!住手!别!”   少女跑近了,眼睛慌乱眨了眨。刀剑无眼,这俩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跑上沙场,裙衫变得更加乌糟不堪,“阿爹,你等会儿,我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冒犯了你,但但但这一定有误会!天大的误会!”   “啪”地一声,罗汉棍应声而断。   长孙蛮呼吸一紧,脱口而道:“魏山扶不能死!”   乌金色从半空划落至地,男人侧眸。   “为何不能?”他只问了这一句。   长孙蛮噎口唾沫,赶忙挡在他跟前,“这个、那啥我、我还要他帮忙!”总不能说男主死了世界崩坏吧。再说……心头小鹿刚刚苏醒,她不想转眼就撞柱身亡。   她爹眼睛里有疑惑,更显然地,戾气还没消散。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得先让她爹放人才行。长孙蛮硬着头皮再道:“魏山扶在帮我新编律典。他不能有事。”   倏地,长刀回鞘。   ……   沙场上转悠半天,长孙无妄身上的白袍已沾灰尘。乌金刀鞘压住袍角,他提着刀,信步走入百花苑。   长孙蛮往后看了又看,神色担忧。   “阿蛮。”她爹在催促她了。   长孙蛮应了一声,连忙朝少年摆手,示意他赶紧走。顾不得那头龇牙咧嘴的人,长孙蛮小跑跟上她爹。   百花苑内草木吐蕊,群芳争艳。   长孙蛮随她爹坐在亭下。   气氛缄默,长孙蛮愣了会儿神,还在想为什么她爹会跟魏山扶打起来。   从年纪到辈分,怎么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人,没道理能干架啊。   “怎么突然想起新编律典了?”   长孙蛮回过神,抬头看见她爹面色淡淡,“也不算突然,去年就有这个苗头了。只不过没跟阿爹阿娘说。”她不好意思挠挠头。   “为什么不说呢。”他轻轻叹息着,“你阿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长孙蛮怔住。   “我担心阿娘不同意……”她小声解释道。   长孙无妄替她捻去发上落花,“学宫里的老师夸奖你上进好学,你娘都能高兴好半天。如今你都想着编纂律典了,你娘怎么会不同意呢?”   “可魏山扶说,我的有些想法不容于世。大概是惊世骇俗的那种程度。”   “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皱了皱眉。   长孙蛮想了想,问道:“阿爹觉得人性是什么?”   “人性贪婪无度,当属世间恶。”   “这便是了。”她耸耸肩,说了句:“我觉得人性本善。好好训教,坏人也可以改邪归正的。”   长孙无妄眉头皱得更深。他意识到他需要给长孙蛮提点什么。   “你上进是好事,我和你娘都支持你。但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里,饭是一口一口的吃,路也是一步一步的踩。就像公主府推行新政,你娘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堪堪淡化掉所谓祖制。”   “我知道的。”她点点头,“这种事本不能一蹴而就。而且,我也没打算全盘推翻律典。六律中我只挑了部分修改。”   长孙无妄讶异看她,这也正是他要提醒的最后一点。   花香扑鼻,长孙蛮吸吸鼻子,说道:“步子一跨跨太大,会促使好不容易安稳的朝政再生波澜。先生曾说过,只有君强国才会强。我的一些想法虽然利于民,却弊于君。不成熟下还不能实现,至少现在不能。我不会让新律成为瓦解我娘权柄的武器。”   长孙无妄笑着摸了摸她头,“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高兴。阿蛮,要想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很难,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愿望有生之年能否实现,但值得庆幸的是,天底下有很多人在和我们一起努力。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天下海晏河清时,你心中所想也早已实现。”   这会儿阳光暖融融的,照得长孙蛮眼睛发热。   她抬起头,残光在疏落叶影里渐次跳跃,似晃疼了眼睛。   “诶。”她蓦地从鼻间逸出一声。   长孙无妄也抬头看了看天。   “像到午时了,阿娘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呢。”   男人笑意一僵。突然想起来今早某人说过要赶早回去处理军事。   结果他跑去武库揍人鸽她老半天。   “……赶紧回家。”   光影一暗,他提刀大步流星。 第105章 乾坤   应长孙蛮所求,长孙无妄答应她暂时瞒着萧望舒新律的事。   “编完律典以后我会亲口告诉我娘的。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但愿不是惊吓。长孙蛮心里慢吞吞想着,嘴上半点口风也没露。   长孙无妄老怀甚慰。他觉得长孙蛮懂事了许多,看来萧望舒把田柯提进平就殿教书是个正确的决策。   不过——   男人眉头一皱,“找别人帮忙不行吗?”   怎么偏生就盯上了那个臭小子。   长孙蛮同样小脸纠结:“没有人比他更厉害了。他一个人就能顶我们仨呢。”   “?”男人停步。   长孙蛮疑惑回头,看见她爹十分礼貌地微笑着:“你回去把要弄的内容拿过来。阿爹帮你编。”   “……??”   长孙蛮立表忠心:“别别别。虽然阿爹你英明神武智谋无双一心八用无人能及,但这段时间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这点小事怎么能来劳烦您呢!再说、再说要是拿给你弄,我娘肯定会发现的!到时候我的惊喜也没了。所以说绝对不行!不可以!打住!”   闺女坚决抵制他加入,长孙无妄不免感到身为老父亲的伤心。   “可是……”他想了个合适的词儿,苦口婆心劝道,“你不小了,不能整天都跟一个男孩子待在一处。”   长孙蛮不知怎的,脸有些红。   幸而傍晚夜色蒙蒙,没人瞧得清。她跑到前面去了,扬着声道:“这有什么呀,我俩不打小都这样待着的吗?好啦好啦,哇——好香!阿娘晚上吃的什么……”   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穿过厅廊,听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长孙无妄望了眼纤阿台高耸匾额,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先前答应了闺女不说,又舍不得打击她上进心。她硬要魏山扶来帮,做爹的不得费点心思操作一番,好让那臭小子留在长安帮她编律典。   现下肯定是不能让萧望舒去点拨开窍了。她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长孙无妄可不觉得自己能把事情兜到底。   得。   这事儿还得他自己来受。   活了三十多年,长孙无妄头一回在老父亲身份上栽了回跟头。   ……   魏山扶这回可在家躺了三天。   魏崇正替他抹背上的药膏,嘴巴一点儿也没闲着,落井下石说来就来:“人家闺女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含在嘴里都怕化喽。你一个徒有虚名功业未立的臭小子,哪儿来的那么大底气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我要是她爹,把你两条腿卸了都算是轻的。”   说罢,他手上用了点力道,裹着药膏的签子往淤青上摁了摁。   魏山扶“嘶”了一声,立时嚎道:“老头儿你诚心的吧!你不知道他差点卸了我!”   魏崇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药膏往他手里一塞,示意剩下的自己凑活凑活擦。   “卸了你?真要卸了你还能跟你磨蹭那么久。臭小子,你现在还年轻,别以为什么事都能做的滴水不漏。司隶校尉那事但凡有一个人走露了风声,你可就没这般好运气活着回京了。两年时间说短也不短,你似乎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这回你祖父气得不轻,孰轻孰重,自己好好掂量吧。”   屋门打开又关上,魏山扶垂眼搅了搅药膏,忽然觉得很是烦躁。   ……   长孙蛮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爹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越发能耐了,就跟祖传似的花活儿绝技,从来没教人失望过。   藏书阁内灯火煌煌,藏书阁外黑影憧憧。   魏山扶一把搁下卷帙,面容不耐问她:“你爹看犯人呢。”   长孙蛮抿抿唇,“咳。心静自然凉。反正他们都在外面,而且死士都会隐蔽,你不去特意往窗外看不就行了。”   老实说,她也有点不自在。   但这万万不能让某人察觉出来。   少年闭上一只眼睛,懒洋洋朝高处瞄了瞄。   紧接着,他从案上摸起一根毛笔,咻地从空中越过房梁,下一刻,笔影子却没再落下来。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睛,看见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规规矩矩把笔挂在架上。   “诶。老哥,问你个问题。”魏山扶好整以暇问他,“你们今天来了多少人?”   死士却没说话,只朝长孙蛮点点头,又咻地一声没影了。   沉默,是今日的藏书阁。   “你爹搁这儿里里外外包饺子呢。”   “……咱们赶紧编吧。”长孙蛮也忍不住有点想流泪,奈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肯定得把新律编出来才好交差啊!   谁知道她爹的骚操作不仅如此。   似乎真是为了她新律大业,日理万机的她爹竟每日都腾出时间来接她回去。   连着一个月,长孙蛮都觉得自己像回到了上辈子的幼稚园。   都不知道她爹是怎么跟她娘扯谎交代的。   直到某一天傍晚,火辣辣的太阳从天边落幕,新月初升,凉爽的夜风吹走她身上疲惫。写了一天律典,长孙蛮脑子昏昏沉沉的,她鬼使神差问了句:“阿爹,可不可以把人都撤回去?”   长孙无妄单手提着她书箱,想也不想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反而有时候会使我们分心。这样下去我们的效率不高。”   “你都说没有必要了,就把他们当做空气吧。”   “但……”   她还想说着什么,却被她爹拦在了口中。   长孙无妄淡声:“这小子心思不纯,阿爹担心你。如果你不喜欢这些人在你身边围着,我可以把人撤下去,但我也不会同意你们继续新律。”   长孙蛮泄气,她很无奈问:“阿胥能有什么坏心思?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坏。”   “那你的意思是爹在胡说?”她爹危险地眯了眯眼。   长孙蛮连连摆头,“当然不是!”   “那就不必说了。天色不早,咱们赶紧回家。”   长孙蛮垂着头,愁眉苦脸跟在他身后。   她爹为什么对魏山扶有这么大敌意?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引得他们打了架……准确来说是引得她爹单方面殴人。   她心神恍惚,竟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脚步。他沉思两息,给出一个答案:“臭小子心思不纯。”   ……怎么翻来覆去老是这句话啊。   长孙蛮吸了口气,她抬头望了望清冷天色,不远处残红将褪,卷云奔腾。她乱哄哄的脑子里纷杂一片,却在这会儿坚定的想,今天天气真不错,这个时候喝茶一定很舒服。   她爹云淡风轻点点头:“是不错,回去我煮一壶茶。说来你娘也很久没坐下来歇一歇了……”   “可是我想跟魏山扶喝。”   男人脸上神色一愣。   他身旁少女微仰着头,“阿爹想跟阿娘一起喝茶。我也想和阿胥待在一块儿,没有其他不相干的人看着。”   鸟儿飞过寂静长道,一只,两只,三只……   长孙蛮数着数,心里默念第六只时,面前男人似终于缓过了神。   长孙无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   他只感觉到自己习惯握刀的手在发痒,好像得去魏家宰个人才能消止痒意。当然,最好还要挂在城门口曝晒七天七夜。   长孙无妄深吸一口气,“阿蛮,你还小。你不明白……”他垂眼,却看见闺女明亮澄澈的眼眸。   他有些艰难地换了句话,委婉道:“这些天你如果有些累了,我可以去请文小娘子过来,陪你喝喝花茶聊会儿天。”   “不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就像,我平时也会找何错喝茶一样。”   长孙蛮意识到她说得还不够明白。   “可我喜欢他。”她认真看着他,道:“很喜欢很喜欢,第一次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喜欢。”   长孙无妄头开始疼了。   他很后悔为什么要答应他俩编律之事。明明他都让这么多人看着了,怎么还会出这档子事。   可他不知道的是,两小无猜的感情最难分辨,有时候连本人也意识不到。而长孙蛮紧闭多年的心扉,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让魏山扶闯进来了。   或许是他那样抱着她嚷疼,或许是他低下身拾起那株紫芍药,或许是水滨桥头他捏着她脸戏谑。亦或许是那日她从树上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绿叶洒满他肩头,她靠在少年怀里,看见他低眉一笑。   长孙无妄攥紧了箱带,他声音很沉,像头一回扮演起一位合格的严父,“阿蛮,喜欢不代表一切。他是魏氏冢子,他有他该背负的东西,他的未来绝不会同普通人那般平凡。你喜欢他,焉知他心中是否更渴求荣华。”   少女略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身量伟岸的父亲,嗫嚅着唇未再说话。   临到这时,发昏的脑子有些清醒。长孙蛮想起来了,魏山扶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是传扬天下的晋陵君魏胥,自幼承教魏叔丘何照青二人手上,文武兼备智谋无双,是后世传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一代英豪。   他不仅仅是她的阿胥,她想。   流云英英,月光清幽如水,静静落在少女身上。   闺女难过了。   意识到这点的长孙无妄拧起眉。阴影中,男人稍抬了下手,似想摸摸她头。却又悄悄放下。   他轻轻叹了口气。   ……   时令盛夏,艳阳高照,无雨,微风。   经过三个多月努力加工,长孙蛮与魏山扶共同撰写的新律终于问世。文曦是第二个知道这消息的,至于头一个,自然是在旁边严肃监工的她爹。   文曦先开始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之前梁秋泓的速度已经算是够快了,虽说来往信件耽误了不少时间,但整饬六律浩如烟海,放眼四海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三个月就完工啊……好奇心促使文曦想去一探究竟,即使宣室殿里堆满了积压多日的案牍。   长孙蛮倒是很能理解她。   毕竟到现在她自个儿也都是懵的——魏山扶告诉她编完时,长孙蛮还在埋头誊抄刚刚理好的几条户律。案后少年双手一撑,稳稳当当站起来,又靠在柱子上轻笑,视线却移到窗户外探头的何错,说眼睛斜了三个月大叔需要我请人给你治治瞟眼吗。   话又说回来。对于文曦而言,拜读新律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   藏书阁内烛油殆尽,最后,文曦合上书页,不得不发出一声感慨,魏山扶真特喵的是个变态。   难怪她打小就学不过他。   长孙蛮却怒了。   这份功劳也有她的一半好吧!   小姐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漏嘴说了什么,赶忙回头描补是是是魏狗怎么能有你厉害呢。要不是长孙蛮挑灯筛选逐一增删修改咱们哪儿能有这么厚一砖头书呀。要她说长孙蛮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比魏狗厉害多啦。   长孙蛮可没以前好糊弄了。   她哼哼两声问:“那你倒说说魏山扶又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就是朵花呗。”文曦眨眨眼,一脸无辜,“是咱们这几人中最漂亮的一朵花儿。还是专程从校尉部跑回长安给你锦上添花的那种。”   松花绿的裙衫猛地一动,少女站起身,红着脸张了张嘴。老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她一跺脚,恼羞成怒用笔指着她,道:“文曦你就损吧!”   被唤大名的文大人丝毫不慌地吹灭烛台。一缕青烟萦绕升腾,室内弥漫开馥雅香味儿,有些淡淡的好闻。她拨了拨高脚烛架上的圆环,笑声:“这你可冤枉好人了。话是霜霜说的,我好心传给你听,你怎地反倒怪起我来。好没道理呀。”   “咔嚓!”   手中的笔断成两截。   长孙蛮磨牙嚯嚯向萧成霜。   ……   谈到这事儿,萧成霜可大呼委屈。   她不就嘴巴利索了点,一个没憋住在小宫女面前叨念了两句。谁知道文曦赶巧听个正着。谁又知道那个小宫女人缘不错,半个下午的时间,全宫都传开了清阳郡主和她冤种竹马的二三事。   彼时萧成霜正盘着腿在石头上嗑瓜子儿。旁边立了个小黄门,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盘点宫内最新八卦。她原本是在百无聊赖听着,结果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一琢磨……嘶,始作俑者貌似没别人。   萧成霜火速撇得一干二净——她对小宫女三令五申绝不能把她供出来。   可天杀的她居然忘了她表姐这个心黑的。   萧成霜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眼泪汪汪抱着长孙蛮的腿嚎道:“鹅错咧,鹅真滴错咧!”   等会儿,她从哪儿学来口音。   长孙蛮狐疑捏起她脸,拉了拉,“萧霜霜,你真没在庄子上跟人打腰鼓?”   干嚎声一噎,萧成霜迷茫眨眨眼,“有这么明显吗?”   “……。”一旁忙着扯花布的文曦气得差点原地升天。   敢情她辛辛苦苦给她求来外住旨意不是拿来静心学习修身养性的。   而是给她倒腾时间在外面不务正业。   文曦袖子一甩,石桌也不铺了。萧成霜见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就要往外跑,奈何她姐一记锁喉,彻彻底底捏住了她命运的后颈皮。   “萧、成、霜。”   “我我我我错了。”   这一下,庄子后边儿这处碧湖水可就热闹了。   沸反盈天,白鹭争飞。   菡萏开得正盛,风中摇曳着清幽花香,一蓬蓬硕大莲叶接连至岸,鱼儿摆尾游去,红影渐无踪。   临岸处垂柳葳蕤,石栏上雕刻着含珠小兽,再往里些,是一方铺着青花布的六边石桌,桌旁依次立着六个石墩座。   雪球坐在石栏上,漂亮的湖蓝色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鱼儿。长孙蛮想抱它下来,它甩着尾巴一溜烟跳到石桌上,喵呜直叫,似不满她惊走了它的鱼。   今天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由文曦牵头,大家约好了在这儿庆贺新律问世的事。至于能不能推行——那就是长孙蛮跟她娘之间的事了。   长孙蛮从食盒里端出小菜,一边儿壁上观花,一边儿还不时场外指导俩姐妹扯头花。一脸正经,有模有样,“文曦,黄荆条下出好人。教育孩子可不能心软,诶……萧霜霜,放弃吧,你看你最近瘦的……看来学人扭秧歌还挺见效?”   简直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   听到她抖落出另一个事实,萧成霜眼前一黑。   文曦怒喝:“萧成霜你反了天了!谁家公主还跑去扭秧歌??”   ……   萧定霓魏山扶二人刚进园子,就听到这一声狮子吼。   若是有宣室从侍在这儿,一定实难相信这是那位平日里恭谨守礼的文大人。   魏山扶掏掏耳朵,“这么多年藏挺深啊。我还以为她真转性子了……还是说泥人尚有两分脾性?”   “我可没见过这么硬气的泥人。”换下一身常服的少年帝王也有些无奈。   “早就劝过你了,没生一副铁齿铜牙就不要去啃硬骨头。”   “你说得对。”   魏山扶微讶。   他不由地仔细看了两眼身旁人。   这句话实在他意料之外。   要知道当初在文府巷道里撞见萧定霓后,他就特意进了趟宫,叮嘱他最好忘却一些不必要的前尘往事。作为幼时伴读,魏山扶提醒得没错。那会儿萧定霓可没现在好说话。他闷着脸,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问了他一句现在还会偷看长孙蛮睡觉吗。   魏山扶愣了愣,自此再未劝过。   现下,少年抚开一柄折扇,目光悠远,穿过一株株粉荷花,轻轻落在那道身影上。   他平静说道:“两年了,她在宣室殿做得足够好,姑母很喜欢她。将来,她会平步青云,会前程似锦,做到世间女儿难以企及的高度。她可以实现理想、抱负、心中所思一切。她有大好的人生,能展翅翱翔在万里青空。”   魏山扶略挑了挑眉。   萧定霓收回目光,朝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阿胥,老天对所有人其实都很公平。你获得什么,势必会失去什么。情爱与功名,自古便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困局。我不想困住她,也不愿任何人折断她的羽翼,包括我自己。”   ……   六个石墩坐满了五个,剩一个是留给远在洛阳的林滢。   酒过三巡,在场四位除了萧成霜都有些晕乎乎的。原因无他,后者在某种广义上还属于小屁孩儿,文曦还在一旁坐着,给萧成霜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人面前喝酒。   萧成霜只能抱着果蜜小口小口吸溜着。到最后果蜜都吃腻歪了,她又一个一个往嘴里抛起花生米。   酒劲儿似乎上来了。   不知谁突然敲了下筷子,萧成霜应声望过去,花生米都差点儿没接住。   她亲姐,宣室殿审阅奏折的女官文大人,站在石墩上噼里啪啦敲起筷子,跟敲竹杠似的没停过。嘴里还囫囵说着“写的什么玩意儿老娘用脚写的奏折都没你废话多”。   萧定霓连忙要把她抱下来,后者不依不饶死磕着石墩,甚至蹲上面开始大倒苦水“七老八十走路都要人扶天天搁这儿死谏有脾气就撞个看看啊”。   大概是说上头了,她一把捏住少年月白色衣襟,怒而震声“写什么奏折啊还是赶紧回家种菜吧”。   萧成霜目瞪口呆。   她眨巴眨巴眼,往右边瞅了瞅,长孙蛮脸很红,眼睛却还没迷糊,旁边魏山扶面色如常倒什么也看不出来。   闹了老半天,她姐的酒量是最差的一个?   萧成霜心里有些不得劲了。   虽然这次她年龄不够不能拼酒,但好歹也是场上亲属,怎么能干坐着看戏呢。   萧成霜决定帮自家人找回一点脸(zun)面(yan)。   到这会儿了,事先吩咐好的小童在园门口探头探脑。萧成霜眼睛一转,拎着裙摆就往花廊下跑。又过了盏茶功夫,她端着一壶青玉瓶,后面几个搬酒小童抱着小坛酒过来。   萧定霓鲜少皱了皱眉,“还喝?”   “喝呀,怕什么。我这不是给你们准备醒酒汤了。”   说着,她往安分下来的文曦嘴里灌了一杯进去,又给每人都倒了一杯。解酒尚需时间,文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萧成霜兴奋地晃了晃青玉瓶,豪气冲天:“今天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长孙蛮却不想喝了。   她喝了酒上脸,明明没喝多少,脸就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大抵是见她可怜,长孙蛮上桌就喝了三杯酒,余下的全进了魏山扶肚子里。   突然。   没想到最不会应声的某人突然点了点头,“喝!”   “?”长孙蛮狐疑盯了他好几眼。   这狗怎么有一丝丝的不对劲儿。   萧成霜可不管这么多,她抬手一挥,“啪”一声,海碗落在魏山扶跟前,后面抱酒小童立马跟上,倒了满满一大碗。   长孙蛮逐渐意识到事情开始脱离轨道,并向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时……魏狗仰头一口干了。   “!!”   长孙蛮连忙把碗蒙住。   她瞪眼萧成霜,“他醉了,不能再喝了。”   “哪儿有,这不挺正常的。我都没看他跳脱衣……”接收到长孙蛮危险目光,萧成霜讪讪一笑,摸了摸脸,“谁知道他酒量这么差啊,跟我姐差不多。”   姐妹,人家是把我的酒也喝了诶。   长孙蛮揉了把脸,端起那杯醒酒汤给他喂下。   ……   下午日头毒起来,晒得人难受。   长孙蛮不放心把人留在这儿,免得萧成霜又来一出幺蛾子。幸好魏山扶酒品不错,喝醉了也只是变呆,还能走得动道。   这可省了长孙蛮不少力气。   她随小童指引,带着魏山扶穿过花廊,去了一处临水厢房。   长孙蛮累得不行,把人扔在一张软榻上。她喘息着,伏在案上歇气。   伴水而居,厢房比别的地方凉快许多。窗户纸是浅浅的水色,日光拦在外头进不来,只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疏影横斜的影子,看样子水侧生了不少虬树。   长孙蛮盯着看了片刻,醒酒汤的药劲儿上来了。   她脑袋乏起来,加之刚刚累了一番,迷迷糊糊竟有些困倦。   长孙蛮做了一个很短促的梦。   梦里也是炎炎夏日,她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听着窗外蝉鸣。似刚下学,平就殿里吵吵嚷嚷。有人在殿后嚷嚷她名字,一声又一声,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她生起气来,抬头却看见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比太阳还要灼人。   长孙蛮被热醒了。   就像梦里那样灼人的热意。以及……她蓦然间彻底清醒了。   长孙蛮颤着眼睫,轻轻睁开一条缝儿。   原本睡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跪在边儿上。地上那截绮丽春衫被他膝头压住,似伸出了锋利爪牙般,以极其霸道的姿势将她环在案与臂间。这会儿,他俯低身,长睫垂落,稍露些许的眼眸昏幽无光,似沉沦在一场浮梦,小心地、温柔地舔舐着她唇。   像觊觎多年得来的宝物,珍视到不愿拆吞入腹。   长孙蛮慌不择路闭上了眼。   ——他醉得厉害,还没醒来。   意识到这一点,她抿紧唇,欲偏过头逃离他的梦。   察觉出口感不对,少年皱起浓眉,齿尖咬了口饱满唇珠。长孙蛮吃痛,不自觉松开牙关,微微张开嘴。那条游离在外的鱼儿倏地滑过编贝,带着清淡酒味儿,不经意间碰到她羞怯温软的舌尖。   这一瞬,长孙蛮大脑轰鸣。   她呆呆瞪大眼,看见他剧烈抖着睫毛,额上青筋微露,下一瞬那双眼睛似也要彻底睁开。   时间停摆。   像被人静悄悄地圈了起来,万物沉寂无声。直至——   檐下风铃飘转,窗外虬树上猛地响起蝉鸣。   日光强烈,窗旁打下一圈圈流动水影。落在少女脸上,明明暗暗,教人瞧不清脸色。或许是空气太过炽热,或许是风儿太过轻柔。突然地,她直起腰身,发抖的手勾在他滚烫脖间。   长孙蛮不顾一切般吻住他唇。   她紧闭着双眼,肩头发颤,像月下少女虔诚祷告赐来的一吻,谁也分不清谁如溺水蜉蝣,谁在怜悯世人。 第106章 乾坤(正文完)   盛夏,阳光里沾满了蜜橘味儿,清甜的香气浸软了唇瓣。轻轻呼吸,似连梦里那场漫天纷扬的桃花雨也散出了香气,一朵,一朵,颤抖着贴在他齿尖厮磨。   梦里。   他皱起眉,沉沦的意识猛地抛向高处。与此同时,她腰上扣着的手蓦地收紧。   长孙蛮身子微僵。   几乎是不做思考般,她放软腰腹,双臂有些无力地挂在他肩上,喉间溢出些破碎轻声:“……水。”   水影袅绕在窗旁明光。圈在怀里的少女微张着嘴,那点粉嫩舌尖躲藏在齿后,唇有些肿,更有些盈溢潋滟。她睡得极沉,这会儿侧头枕在他胸前,乌发缠着白嫩细颈,再往下……峦山隐约,松花绿薄衫随她呼吸起伏,那片银丝绣的山栀似也活了般摇曳绚烂。   魏山扶浑身僵硬,瞳仁儿张得老大,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像是握了块才从火盆里烧出来的滚烫烙铁,烫得人生疼。   早在清醒那一刻,少年十七岁以来引以为豪的理智,轰然间烟消云散。   他慌不择路松开手,却见她没骨头似的要摔在地上。他又慌不择路拉住她,一把圈进了怀。   等到了现在,脑子里还在发懵的晋陵君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似乎正在思考人生。   当然,他的一双手仍把人搂得紧紧的,一点也都不含糊。   这可苦了长孙蛮。   她热得不行,鼻尖都冒出细密薄汗。少年体温滚烫,逼得她颈间衣襟都有些发润。   长孙蛮决定自己拯救自己。   首先,要哼唧两声表示睡醒了,“嗯……”   “咚!”一声肉疼闷响。   长孙蛮皱眉。   “啪嗒!”旁边两三册书下桌了。   长孙蛮动了动唇。   “噼里啪啦——”   ……合着这狗是生怕她醒不过来是吧?   “唔!”似踢着什么,他闷哼一声,动作顿了两下。   长孙蛮只感觉冰冰凉凉的木案贴着脸,随即,房门被人迅速打开。池风清凉,猛地吹进来。她额头上的汗被风拂落,“啪”的一声滴在案上。   少女轻轻睁开眼,倾斜视线里,那道门又极迅速地掩上。   室内复归安宁。寂静中,屋外隐约传来道笑声。   她伏在案头,侧着耳朵仔细听去,似是文曦的声音。   ……   文曦醒得早。   萧成霜这丫头早跑没影了,剩一个萧定霓正坐旁边……打扇。   让堂堂帝王为她效劳,文曦当即就差没原地蹦上三尺高。幸得这些年游走宣室殿,文大人脸上端看是面色如常,正儿八经坐起身,又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常礼。   后来嘛……   文曦眯起眼,这会儿她刚走上环廊,远远就瞥见某人手忙脚乱掩上门。   根据多年侦察经验,文曦想也不想提速小跑过去。正撞见少年一手抵门,一手使劲在扯门缝里夹着的衣袍子。   看得出来很是慌张了。   “你这是什么新把戏?”她笑声。   这可把魏山扶吓得不轻。   他差点手软一头撞门上。   “你你你!”他瞪着眼。   文曦眼里狐疑,“你什么你,阿蛮呢?她还在屋里么,怎地没跟你一块儿出来。又在屋子里磨蹭什么呢。”   少年眼神飘忽,下意识抿了抿唇……有点甜。   只这一个动作,又让他在原地发起呆。   “……喂,喂!”   “昂?”   文曦满脸嫌弃:“你喝醒酒汤了吗?怎么酒量这么差,现在还醉着呢。”说着,她挥着手催促他闪开,“走走走,一边儿待着,我进去给她说。”   他没动,还跟个门神似的站在门前,挡住了人,“你要说什么?”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文曦这回盯了他好几眼,发觉这人耳朵红得挺不正常。   他道:“她在里面眠觉。你轻些,免得惊着了。”   “……要不你来?”   少年耳朵红得发紫,忙里忙慌连连摆手,结结巴巴两句:“我我家里有事,先先先走了!”   “诶!你不等她醒啦——”文曦朝他背影喊了一嗓子。   可他走得飞快。没一会儿,环廊上少年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文曦皱了皱眉毛,魏家也没来人哪。   她推开门,小声嘀咕着:“奇奇怪怪。谁唤他回去了?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这声音一停,文曦脸色讶异,吃惊于一地狼藉。   长孙蛮仍伏在案上,侧枕着脸。   她眼睫微垂,一点也没在意来人目光。   文曦奇怪:“你这是梦游了?”   不怪她有此疑问。魏山扶走得时候可交代了,人在屋里眠觉呢。   长孙蛮懒懒一耷眉,脸颊微鼓,“你来晚了。要是再早上片刻,兴许就知道我梦没梦游了。”   这话说得。   文曦挑了挑眉,弯腰拾起一朵红艳艳的花。她走到落地瓶旁,原本修剪得宜的凤尾花七零八落,似才经历了一场风雨摧折。   这儿的光线适宜,文曦不经意望了少女一眼,打算说点什么,却忽地定住了目光。   被她看得发毛,长孙蛮不自觉坐起了身。   “……我脸上有东西?”她摸了摸脸问。   文曦摇头,突然一声轻笑:“阿蛮,你嘴巴是被哪只蚊子咬了?”   ……   临近暮色,太阳落下去,远远眺望而去,古朴庄严的公主府多年未改,依然宛若沉睡巨兽,匍匐在长安城中。   马车停在西街口。   文曦跳下杌子,笑着朝她挥手道:“好了,我家扈从在那儿等着了。你快回吧。”   长孙蛮看了眼她指的方向,有两三人影朝这儿走来。   “快到夜里了,你还要往哪儿去?”   “这是秘密。”她俏皮的眨眨眼,转身一挥手走了。   长孙蛮撇撇嘴。   别以为她没瞅见萧定霓的马车在前面拐了个弯。   啧啧,女大不中留啊。   天儿要落雨了,长安街道上起了薄雾。   长孙蛮又望了望她背影,暗色里隐隐绰绰,渐不分明。   ……   夜里果真下起了大雨。   长孙蛮撑着下巴,窝在窗旁竹榻里看雨。   落雨如瀑,带着湿润的风,吹进户牗。   夏夜也不免生寒。   春娘提了件薄毯进来,正瞧见她手脚缩在薄衫里,打了个喷嚏。   “去换身干衣裳吧。这袖子都有些润了。”   “无事。我身上热,过会儿就干了。”她披着薄毯,模样听话极了。   春娘便没再说什么。   她转头去收拾床铺,再等上两刻钟,就该梳洗歇息了。   “纤阿台锁门了吗?”   春娘一愣,没反应过来长孙蛮突然问这一遭。   “应该还没吧。刚刚过来时,我瞧见里头烛火还盛。”   她静了一会儿,趿着鞋去摸小氅,“我要过去一趟。”   春娘想拦住她,“诶。郡主这会儿过去干什么?夜已深了,再说雨下的大,有什么不如明天再说?”   “明日阿娘要进宫去,恐没时间搭理我。”她自己系好绫带,抬起脸笑笑,“离得又不远,我过两道门便到了,你不必担心。”   春娘拦她不住,只得招呼人把伞拿出来。又见她要抱起书箱,忙接过手捧怀里,不说还挺沉。春娘奇怪,“平日也没多沉,怎么这会儿怪了……”   “我里面装了些书。”长孙蛮翻着案上书册,末了,抽出一叠折好的宣纸。她来回看了两眼,吸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般,将其放在袖口里。   ……   书房里灯火通明,萧望舒过来时,正看见长孙蛮踮脚抽了卷书出来。   “什么时候也喜欢看《捭阖策》了?”   长孙蛮回头,把书放了回去,“没有,我现在还是不喜欢。只是阿娘屋子里没有什么好看的,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抽出来瞧瞧。”   萧望舒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发上湿气,“大晚上还不困吗?”   “不困。”她捣乱般撩起帕角,底下那双乌黑分明的眼睛睁得溜圆。   女儿憨态娇怜,惹得萧望舒失笑,“我听说春娘抱了箱子来,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其实长孙蛮要给她看什么,萧望舒已经猜到一二。   长孙无妄一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没敢再瞒着,那天夜里就一五一十交代个干净。   对于新律,萧望舒尚还面色如常地喝了口茶,可当听到长孙蛮亲口说出“喜欢”二字时,对象还是那个她打一开始就不太喜欢的兔崽子,萧望舒“啪嚓”一声摔了茶杯。   她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夜就奔去魏府,把那个兔崽子驱逐出京。最好永远都离长孙蛮远远儿的。   可身为母亲,萧望舒也太清楚自己闺女的脾性。   不开窍还好,一开窍那就是九头牛也难拉回来了。   这些年政事繁忙,为了推行新政,她少有松懈时分。对长孙蛮关心不够,一不小心造成这样大的疏漏,萧望舒悔不当初。   长孙无妄闭紧嘴当起了哑巴,一点也不敢提自己当初信誓旦旦承诺“有他看着不会出事”。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对坐大半夜。   等到夜色揭明,也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作为父母,他们对长孙蛮的爱毋庸置疑。   但孩子终究会有长大的一天。   即使他们想把她圈在羽翼下,不去经历风雨,不去受世事磋磨。   可人力尚有尽时。   一辈子太长,他们总会离去。他们无法永远陪伴在长孙蛮身边。   ——就像他和她一样,一生一世相扶到老。   萧望舒看着烛火下女儿的脸,恍惚忆起了很多年前,小小的她坐在案头,墨点沾满了手,愁眉苦脸默着四书。   “阿蛮。”   “嗯?”   她应声抬头,手上却摸出书箱里的一摞厚册,“阿娘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萧望舒微敛着眸,笑道:“无事。你怎么带了摞书册子过来?”   长孙蛮抽出其中一本指宽书册。她轻屏呼吸,递过去,勉强稳住声音道:“这不是寻常书册子,这是我同旁人一起编撰的新律。”   如她所料般,她娘脸色浮现出惊讶,“新律?”   “是,较之以前六律,我挑选了部分陈旧不合时宜的律令删除修改,同时也对条律疏漏处进行增订。这次我着重修改了刑、工、户三律,余下官吏军政等律令,我只稍微做了些补充。”   长孙蛮一眼不错看着她娘,掌心的汗浸在纸上,“这次新律修订,凡有疑惑处,我皆征询了阿爹还有田柯先生的意见……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做这件事,我平时都是誊写在纸上问的。嗯,还有文曦……”   书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她娘翻动薄纸的声音。   时间化作了滴漏里渗下的水。一颗,一颗。   缓慢而有规律地,啪——   清脆一声,长孙蛮惊回了神。   不知何时,萧望舒走到了案边。那摞厚册已被她抽出不少,眼见矮了小半。   “这条……”她娘指着摊开的一页,侧目唤她过来,“这条先不能变动。”   长孙蛮凑近一看,是她打算减免徭役之说。   萧望舒委婉解释道:“前些年打了太多仗,军里需要扩充新的士兵来充盈队伍。这件事你姨母前段时间还跟我说,朝中能派遣的军队不够,驻军只能将主要兵力留守在重要据点,像青州沿海的地方,我们的防守就很薄弱。如果倭寇来犯,只能等驻军调援,这对当地百姓来说并不安心。”   “那除了军役,像力役杂役……”   萧望舒无奈,“还是不行。临近雨季,河水见涨,河堤该修缮了。朝里没有那么多人可以派去抢修堤坝,还是需要征民服役。”   长孙蛮微微鼓着脸颊,“堵不如疏。阿胥说征人去挖沟渠比修堤坝有用多了。”   萧望舒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件事去年她就跟长孙无妄合计过,可挖渠治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他俩打算新朝平定后再议此事。   这个时候堤坝还得修,可不能让河水决堤。   长孙蛮自然也清楚。她按下话不提,摊手问:“阿娘这是同意我的新律了吗?”   萧望舒不免失笑。   她卷起册子,轻轻敲了敲少女脑门,“你用了多久编完的,难不成这一会儿功夫我就能看完了?”   长孙蛮装模作样掰着指头说:“算上跟小梁书信的那小半年……不多不少,整七个月。但阿娘看得也太仔细了。其实只需要着重看看刑工户三律就行,其他的我都没做太多变动。”   萧望舒眼里带笑,轻轻抚开她凌乱的耳发,“虽然我还没有看完,现在只看了这几本。但我想说的是,你做的很好。你能想着编写新律,还一步一步做出来了。我很高兴,阿蛮。”   受到严母认可,长孙蛮不自觉挺了挺腰杆,头却不好意思低下来。   过了一会儿,烛花微爆。   “你长大了。”   她抬起头,发现她娘神情温柔,那双眼睛有些怔然。   “阿娘。”她轻轻唤了声。   萧望舒回过神。察觉出她眼里疑惑,笑了笑说:“刚刚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一些事。你小的时候呀,最不喜欢乳嬷碰你。我在床上卧着的时候,还能抱你哄一哄。后来太忙了,我和小葵又轮着来抱你。府里早先请来的四五个乳嬷却在旁干站着,连手都不敢伸出来……因为她们一伸手呀,你就又要哭了。你身子太弱,那时节脸都憋青了也哭不出来。我和小葵怕了,便再也不敢让别人碰你。”   长孙蛮脸红了红。   提及这事,她确实十分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刚穿过来,长孙蛮实在没法克服心理障碍喝乳汁。后来饿了好几天,小葵牵了头羊回来,她才头昏眼花捏着鼻子认了。再后来,小葵去了宣室殿伺候,春娘也进了府。   萧望舒摸着她头,轻叹:“好了,夜已深了,快回去睡吧。新律我会好好看的。”   长孙蛮眨巴眨巴眼睛,“阿娘,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新政施行成功后,天下人皆看到了作为女子的另一种活法。这道门虽然打开了,可我觉得这条路上依旧有阻碍。”   提及新政,萧望舒拧起眉,“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长孙蛮看向她,神色认真:“阿娘推行新政,让文曦这样的官宦士族之女有了更多的选择。可天下女儿千千万,还有很多贫苦百姓家的女子依旧在受旧制磋磨,她们也有胸怀大志之人,她们同样需要这样的机会。”   看见闺女在跟前议政,萧望舒很是高兴,有些乏的眉目也松快许多。   虽然关于官制一事,已经是她排在新朝很后面很后面的政事了。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有很多事需要她去做,而官制这种无关紧要之事,她并没有太提在心上。   她笑着点头:“确实如此。但我们先暂且不论男女,就说朝中为官一事。我朝任官,向来是由中正推举,或是世家大族荫恩受封。如果百姓也想要有此机遇,恐怕难办。”   譬如万俟葵由公主府推任;文曦作为士族女,出身平就学宫,起点已经比一般官宦女儿高得太多。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套任官体系传承千年,就算新政推下,绝大部分受益的也只是那些贵族。   这也是长孙蛮为什么会提出这茬事的原因。   她吸了口气,问:“阿娘,学宫里为何总会举行春试秋试?”   突如其来一问,萧望舒没做他想,随她答道:“因为先生们需要用这些考核你们。如果知识没学到脑子里,他们就还要再重复讲授一遍,直到你们学会。”   “那要是都学会了呢?”   “都学会了自然就升入东殿……”萧望舒突然顿住了话。   如果说,把选官类比为升学——   长孙蛮清楚看见,她娘眼眸亮得惊人。   是时候了。   她咽了口唾沫,从袖里掏出一叠宣纸。   她娘疑惑,“这又是什么?”   “阿娘看看就知道了。”长孙蛮略有不安地绞着手,她盯着萧望舒翻开折纸,视线落在第一页。   没一会儿,她娘目光变了。   紧接着,第二页,第三页……   萧望舒翻阅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最后一页摊开,她的手已经有些微微发抖。   长孙蛮适时开口说道:“之前我曾同先生讨论民策,受先生启发,有了这个思绪。但我对官制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所以我想把这个交给阿爹阿娘。”   何照青退隐山林,萧望舒也问不出什么。   曾在她那片土地上历经千年的科举制,实在不是几页纸就能说透的。   但依她爹娘的七巧玲珑心来说,其实点拨到学宫考试时就已经够了。如今给出这几页纸思路,只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让她爹娘少走些远路罢了。   萧望舒看着这份稍显稚嫩却不掩光芒的手稿,心绪难平。   她太明白这份手稿将对这个天下做出怎样的改变——不论出身,不论贵贱,无中正推选,只要胸怀抱负,皆可以投牒自试。   “阿娘。”萧望舒抬眼,看见亭亭玉立的女儿缩进她怀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再过段时日……风平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片土地。至少,我希望在将来我能明白百姓想要什么,渴望什么。”   萧望舒哑口无言。   她知道长孙蛮是有备而来。   今夜她带给她的惊喜太多,一个接一个砸过来,逼得她不得不松开手。   风筝早晚是会飞向高空的。这十五年来,萧望舒手中这根线细细弱弱,她始终紧攥掌心不愿放开,惟恐风大些雨猛些,长孙蛮就会摔着磕着疼了。   但她也明白,现在是时候松手了。   她仔仔细细挽过她耳发,似想把那张纯真无忧的脸深深刻在脑海里。   人世如泥潭,浑浊可怖。不知可否还容得下她这双干净的眼睛。   长孙蛮忐忑看着她娘。   过了好半晌。   萧望舒压低声,笑着点头,“好。”   ……   庆三年八月,少帝萧定霓禅位于太主。九月,太主手持印玺,登太极殿大宝。万臣朝拜,天下一统。   萧望舒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颁发《科考新制》至各州郡。又令各郡府督造学舍,不论男女皆可入学。   这一举措,自然引得天下轩然大波。   长孙蛮却觉得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地方学舍建好了,可并不代表所有人家都会同意孩子来进学。读书是一件持久而不会立刻有回报的事。有些人是祖祖辈辈都学着手艺,认为什么都比不过饭碗实在;有些虽是耕读农户,可家里拮据孩子也多,说不准倾家之力才供得起一个男孩,而女孩子连摸书的机会也没有。   若要像后世那样施行义务教育,那对国库是一笔耗额巨大的开销。   但新朝初立,盛世未开,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好的条件。   自受长孙蛮手稿启发后,这三个月来,萧望舒和长孙无妄已经做得够好了。   长孙蛮骑着白蹄乌,一边漫不经心想着,一边行至衡山腰。   九月高风,漫山遍野的红枫飒飒作响。   放眼望去,浮露寺后山门人影寥落。看来香客们都在前面凑热闹。   前日她娘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浮露寺为了庆贺女皇登位,法会做了一场又一场,满山都飘着香蜡的味道。   她下了马,推开角门。   不远处,冠幅巨大的红枫树下坐着一人。灰白相间的僧袍宽大垂低,他后脑勺光秃秃的,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他旁边放了一只空荡荡的鱼篓,手里握着一柄轻飘飘的鱼竿。   “钓了半天鱼呢?”   “愿者上钩咯。”他侧过脸,眼睛一眯,笑容满面问,“这回酒带了吗?”   长孙蛮没好气扔给他,精致小巧的酒坛子划过浮空,被他一手接住。   “喏,鱼上钩了。”他挑起鱼竿,一尾鱼儿落在鱼篓里。   长孙蛮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噼啪作响,“死性不改臭猴子。”   自打退了位,萧定霓脸上就有了活气,一点也没有往些年沉闷郁色。   像是又回到了薛皇后在世时的顽劣本色。   萧定霓好整以暇收起鱼竿,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   他笑眯眯收拾起鱼来,嘴里一点也不闲着,“这回又要待多久啊?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是跑这儿来,我假死容易吗我,要是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当和尚,那不得在你娘门口闹着撞柱子。”   “放心。今天一过,很久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萧定霓皱了皱眉,“今天就走?”   “嗯。”长孙蛮坐在石头上,看他剖鱼,“诶你说你现在都当和尚了,还能喝酒吃肉?不是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吃素戒酒。”   他懒洋洋应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说了,我还没正式拜了尘和尚为师呢,想那么多干嘛。”   长孙蛮嫌弃脸:“是是是,人家给你剃了度,结果你嫌疼死活不肯点戒疤,这会儿又说人了尘不收你了。要是我,我也不收。”   “你懂什么。”他极迅速反驳了一句。   生了火,潮味儿退了些。   萧定霓烤着鱼,似想起什么,他突然问道:“阿胥呢?他不跟你一起走?”   空气里安静下来,只听得一旁江水滔滔。   烟火气带着鱼香,将长孙蛮的思绪拉得很远。远到她又想起那天失控的吻。   那天翌日,魏山扶就跑马出了长安。过了两月,听说他匆匆忙忙回来了,她去魏家找他,下人们却说他不巧又离京了。   像是那年他不告而别,她回到长安过了五年。   而这一次,等到了现在。   长孙蛮猜不到相见之期,也不想猜了。   她想出去走一走。她想,或许在某个路上,她会遇见他。   到那个时候,长孙蛮会凶脸说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缩头乌龟,魏山扶我看不起你。   不过现在——   她只能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故作轻松道:“不了吧。他可能要留在长安。你知道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萧定霓没说话了。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扬声唤道:“阿蛮!早一点回来!”   长孙蛮没转身。   她朝后挥了挥手,像幼时无数次下学时的作别,懒懒应了声:“知道知道,你俩喜酒我一定过来喝。”   萧定霓手一抖,烤好的鱼又差点烤焦。   这妮子是怎么知道他跟文曦商量死遁成婚的事儿?   他抬手摸摸没点戒疤的头。   秋风呼号,临江水滚。年轻僧人垂下眼,笑着咬了口鱼肉。   ……   秋阳半垂,细密光线像针似的扎下来,唰唰透过满树红枫。   少年站在马旁。   浅浅淡淡的影子落在他肩头,掩得那张脸晦暗不清。   长孙蛮不禁停住了呼吸。   似听到了开门动静,魏山扶侧过脸,还是那张漂亮熟悉的眉眼,只其中落了些显而易见地疲乏。   他瘦了几分,棱角比以往更加分明。   长孙蛮望见不远处还拴着一匹黑马。   “你何时回来的?”她问道。   他却笑了笑,递来缰绳:“走吧。边走边说。”   长孙蛮牵起缰绳。她想了想,指着一处山坡对他说:“往那儿去?”   魏山扶望过去,那里满是枝繁叶茂的红枫树,教人几近瞧不清山坡的影子。   那里貌似不是离京的路。她去那里,无非是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   ——长孙蛮没想过和他一起走。   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打算好追随离去的少年唇角一抿。   他不自觉收紧了下颚。   ……   自打那天跑回家,魏山扶就把自己关屋子里呆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打马跑出了长安,只为追寻堂弟魏乔的踪迹。他心里既然有了决定,那魏家家业便要有人接过。他此行便是去问魏乔可愿承业,若不愿,他再想其他的法子。   去年尚任兵曹从事时,他曾在临潼见到了游学回来的魏乔。   本来说得好好的过段时间就回家,谁料他三叔听闻魏乔在临潼不是游学,而是跟一寡妇不清不楚,当即怒发冲冠,连夜策着马过来要把人拎回去。行至半路,魏乔听到消息后火速跑了个没影。   说起来,他这个堂弟打小在应付长辈上面,很是有一套。   不怪魏叔丘着重培养魏山扶,实在是魏乔野性难驯。虽然两兄弟都机灵,可一个是看着端方可靠的长孙,一个是惯会花言巧语的皮猴,任谁都会明智的选择前者。   魏山扶卸任兵曹从事时,曾收到魏乔的来信,说是在扬州又遇到知心好友,顺带让他转告他爹一声,不必忧心他的生计。   结果辗转三个地方,从扬州到荆州再到益州,两个月的时间,魏山扶才在汉中郡寻到他。   汉中乃蜀中地门,掌握极其重要的水路,自古便有夺汉中则夺天下之说。汉中郡的重要,可见一斑。也因此,无论是司隶部还是益州,都对汉中郡里崭露头角的狂生独独青睐。   魏乔翻山越岭跑到这里来,无非是年少轻狂,少年人初露鸿鹄之志,想一展抱负。   他心有壮志,自然能承家业。只是别扭他爹千里迢迢送荆条,不肯低头认错。   魏山扶连捆带绑的把人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祖父连捆带绑的把他扔进了祠堂。   魏山扶在祖祠前跪了一天,什么话也没说。   等请上家法时,魏崇抽得汗水淋漓,底下挨揍的臭小子一声不吭。   魏叔丘气得不行,怒而暴喝:“你若想仰攀姻亲,终此一生都将仰人鼻息!魏胥!你想清楚,你要的不是别人,你在要一副斩断你羽翼的枷锁!”   荆条狠狠抽过脊背,少年闭了闭眼,鬓间霎时滚下热汗。   他喉结一滚,哑声:“我认了。”   魏叔丘勒令不给他吃喝,他也没闹,脾气硬得像河里的石头。瞅得魏乔都忍不住皱眉,半夜给他送吃的来。   “你说你,跟老爷子顶什么脾气?”魏乔坐在房梁上,翘着二郎腿,靴上沾的泥还落了一块,“啪嗒”掉在牌位前。   魏山扶喝了口水,好歹是把馒头噎下去了,“下次带只烤鸡来。这馒头噎得慌。”   “……馒头都是塞衣服里给你带进来,你就别挑了吧。”   魏山扶又喝了一肚子水,有些饱了。   魏乔看得直乐。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哥这样,也就那位清阳郡主有本事,他哥被她吃的死死的。   “哥,你真不后悔啊。”   “有什么后悔的。要我说,是你们想得太消极了。”魏山扶眼一抬,锋利目光看向房梁上的少年,“谁说我娶她就一定会自断前程?”   魏乔疑惑,“难道不是吗。若不出意外,她以后势必会继承大统。你和她在一起,难道还能上朝为官?”   “我若想要建功立业,就一定要入朝为官吗?”   魏乔被他问得一愣。   “我要娶她,是我们的事,只关乎我和她。这份感情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不受制于家族。我要娶她,我要一辈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我会帮她扫清所有的障碍,包括她路途上的,以及我走向她的路上。来日,她若继承大统,我也要辅佐她,直到她所求所愿的天下永盛,万世千秋。青霄无名我不在乎,后世功过评说于我亦如云烟。魏乔,我的心告诉我,我想娶她。我一定要娶她。”   ……   黄昏暮色,山间的风吹得有些急了。   举目望去,草木低垂红枫摇曳,隐隐露出山腰上一条泥泞的路。   看着有些眼熟。   长孙蛮努了努嘴,问他:“那儿是咱们那年被绑的地方?”   “好像是。”他心不在焉,往那儿看了一眼便答道。   魏山扶满心满眼都在想长孙蛮是不是生气了。   听魏乔说,回来那天她来府上找过他。只不过不凑巧,那会儿他正被魏叔丘绑进了祠堂。   长孙蛮望了望天色。再不走就要露宿小树林了,她可答应了她爹娘,怎么都不能在野外睡的。   这次随行有她爹的死士,听何错说是全方位无死角隐匿保护,安全方面她绝对不用考虑。   她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依魏山扶的能力,官拜九卿不在话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开了免得以后尴尬。   她侧过身,背对着他,似在观赏山腰下火红的枫林。   “我这次要出去游历。应该算是跟你们游学差不多吧。我都跟我娘说好了,要出去闯荡三年。这期间呢,或许新律施行有困难之处,还要劳烦你多多帮衬一下啦。”   长孙蛮自顾说到:“打小呢,你就帮了我许多。这回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文曦都在说,要是没有你,我的新律可能要编到猴年马月去了。嗯……谢谢你。”   她憋了憋,又说了句:“还有……雪球我托文曦照顾着,她时不时会去我院里看看,你要是得空,也去看看吧。它也很想你的。还有……”   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深吸口气,又吐出来。   “阿胥。”   “嗯?”他正在捋长孙蛮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应了声。   “你还记不记得幽州府那会儿,你说你练好了武功,就能去闯荡江湖。”   魏山扶被这句话问得思绪一断,脑子断了片儿似的愣住了。   她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事了?   长孙蛮却突然转过身看他。   日辉洒落,少女扬起脸,那双眼眸里盛满金灿灿的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江湖是什么样。”她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咔——   魏山扶刚刚活泛起来的脑子又猛地卡住。   这份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   还在沉思怎么化解这场误会的少年眼神呆滞,连眼睫颤也不颤。   恍惚他的世界忽地被人摁下了暂停。   ——他还是没有回答。   少女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努力掩盖住眼底的泪光。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这个时候喝茶一定很舒服。   他如果能陪她喝喝茶,那该多好呀。   她没有迟疑,转身往来路走。   甜滋滋的桃花味儿一掠而过,散在清风,浸透了他记忆深处。   少年紧压住颤抖的牙关,大声喊她:“长孙蛮!!”   “嗯?”她忍了忍泪意,侧头皱着眉,似不耐烦。   “我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一匹黑马。”   不远处,黑马响亮而欢快的一声高鸣。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出来。   他眼里湿润,眉宇却是熟悉的嚣张轻狂。   “我陪你浪迹江湖,你敢不敢走。”   层云拥在落日下,黄澄澄的余晖停在他发颤指尖。   长孙蛮眨了眨眼睛,却怎么也消退不了眼角的泪意。   她伸手握住他指腹。   如同回到了还不知事的幼时,他们在平就殿里玩乐打闹。为了一次次胜利,他们会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牢牢地,任凭谁来也不肯分开。他们大呼小叫着穿过宫闱巷道,惊起一地呼啦啦的雀鸟。   昏黄的光刺在脸庞,少年的脸与记忆重叠。   她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大声应他:“敢!”   我不惧世间丑恶,亦不怕万难险阻。   因为我知道,你将永远站在我身边,屹立万年。   便如我们十指相扣,就已迈过了世间最牢不可破的谶言。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定格在最美好的一面,是我再次动笔的初衷。   我偏爱“少年意气风发,父辈春秋鼎盛”这一幕。   我希望正文里所有人都像年轻的生命正在路上。   最后,谢谢大家的陪伴,   谢谢大家对这篇文的喜爱,   撒花   ——————放个预收——————   《动摇》:开国帝后x双重生   阿月重生在十四岁那年。   爹娘还未死在灾荒路上,胞弟的掌心依旧温热,他护着一瓢清水,甜甜唤着’阿姊’,完全没有日后拥兵逼宫的疯狂。   也没有澹台风。   坐在丹陛上亲口株连山家九族的男人。   这其中包括他的结发妻子,明元皇后山月。   -   澹台风一生追逐雄图霸业,猜忌诛杀的属臣不少,最后死在旧部刺杀之下,也无可厚非。   只是想起不久前薨逝的老妻,澹台风头一回感慨命运弄人。   要是知道自己阳寿将尽,他绝不会那么快对山家动手。   ——怎么也要骗她至死同椁。 第107章 进击的小学鸡   又是一年冬。   大雪落满了枝头。北风一吹,靠屋的那颗梅树摇晃,簌簌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和花。远处跑来小小的身影,“踢踏踢踏——”   她跑得急,小路上雪浪翻起红泥。   “阿蛮——”她高声一叫,细细的声音惊走飞鸟。   屋子里没有人应。   小姑娘急得跳了几下,试图越过那道窗户窥见人影。她把手放在嘴边,扯着嗓子又嚎了句:“阿蛮阿蛮!阿蛮姐姐快出来!”   几步开外角落,大石头垒成的墙堆摇摇欲坠,上面有只乌鸦,正扑棱翅膀跳起来。   一时间,可以说是人鸟合奏,吱哇乱叫。   “嘭!”屋门被人一脚踢开。   晦暗光色里,慢慢走来一道懒散身影。   她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厚氅。衣量颀长,即使是托着衣摆,也不免垂了些许在地上。   屋外的积雪有些厚了。   雪光明朗,晃得她眯了眯眼睛,再一低头,小姑娘牵住她热乎乎的手。   她带了点没睡醒的慵懒,打了个哈欠:“早,小翠。”   ……   这是个贫困的边陲小村。   那天黄昏,泥泞小道上策来两匹骏马,站在村头的小翠正捡枣吃,一抬头看呆了眼。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马,比里正爷爷家的老黄马好看多啦。   还有那两个好看的人。   说来凑巧。   他们刚从大漠回来,打算一路南下,去江南住一阵。   可长孙蛮突然肚子疼。   彼时她坐在马背上,脸色发白,小声唤住魏山扶拐弯去村里歇歇。   算算日子,他脸色又红又懊恼。   这段时间奔波赶路,居然忘了她临近癸水之期。十月高风又冷又凉,她原本就有痛症,这下恐怕得疼的更厉害了。   ……   长孙蛮葵水这个事儿,早在刚出来时魏山扶就吓了一大跳。   她疼得冒汗,蜷缩成小小一团,唇色白的几近透明。头回遇上这种事,魏山扶手足无措。他心急如焚,撒腿就想跑出去请几个大夫。长孙蛮拼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声嘶力竭喊住他。   她又疼又气,又觉得好笑。   “魏山扶,你可真是个大笨蛋。”   “嗯?”他疑惑低眉。   她却伸出细指,拉过他腰间革带。软绵绵地,偏这蚊子力道将他钉在了原地,不敢动了。   “我冷的很。”   六月的天,屋外艳阳高照。   少年红着脸,掌心滚烫,慢慢揉起她温凉小腹。   床下,两只乌靴歪歪扭扭,乱作一团。   一如他咚咚作响的紧绷胸膛。   ……   小翠急得跺跺脚,“阿蛮姐姐,不早啦!我爹娘吵起来啦!”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所幸长孙蛮打小经历了太多,深谙此种道理。   她不甚在意点点头,“他们吵什么呀?”   “就、我上学那事。”小翠低下头,“我娘想送我去读书,可是我爹不同意。他说……”   长孙蛮正牵她进屋,闻言停步。   她皱了皱眉,问:“你爹说什么?”   “他说等开春,我就要去别人家住了。这会儿去读书就是浪费银子。”   “那就不去别人家呀。”   小翠也迷茫的点点头,“是呀。可我爹说我不去不行。那家婶子一直盼我过去,她一直想有个弟弟。弟弟有什么好的呀,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弟。他还要跟我抢吃的。”   这是——   童养媳?或更准确一点来说,是过去盼生儿子的等郎妹。   村落里大多是有这种陋俗。   长孙蛮肃起一张脸,“你爹一定没认真开家长会。”   小翠老实得很:“我爹打瞌睡去了。”   要不然怎么不知道他们把束脩都出了。   现在,就等村长把孩子们召集起来,过两天送去邻镇上的私塾读书。   朝里政策虽好,可落实到地方上就有些不尽人意了。督造在各郡各县的学舍束脩昂贵,非家底殷实的人家上不起学。再加上雨季延长,河水暴涨,稍有不慎便会决堤毁田。朝廷着人大力修建水道,国库又空了下去。   人总是要吃饭的。   相比于吃饭这件天大的事,老百姓们还是不能接受“饿着肚子也要读书”。   好在,镇上的私塾要经济实惠很多。耕读农户们也愿意送孩子去上学。   这几年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有时遇见小翠这样贫困人家,总会搭把手。就算三年后不愿读了,也至少能识两个字,懂得一些道理。而那些愿意读书的孩子——机会总是有的。天下的先生们都喜欢好学求知的弟子,对于这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他们总会减免一些不必要的束脩。   长孙蛮他们要做的,只是在朝廷还喘不过气来时,能为这群孩子打开一道学习之路的大门。   ……   “你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找你爹谈谈。”   “大哥哥呢?”小翠苦着脸,“我爹娘吵架老厉害了,你会被误伤的。”   长孙蛮咳嗽两声,稳住大姐姐的风采,“不用怕,我们把村长爷爷带过去。保证你爹娘不闹了。”   “闹什么?”身后传来剑插雪地的声音。   长孙蛮回眸。   小翠惊喜叫道:“大哥哥!咦?”她跑近一看,眼睛亮起来,“是兔子——!”   雪地里,身量高大的乌衣青年屈起手臂,怀里卧着一团毛绒绒,灰白相间,两只耳朵还一竖一耷,看样子吓得不轻。   怪说他大清早就没了人影,原来是跑山上去捉兔子去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她嘴馋了。   长孙蛮慢吞吞想,昨儿夜里她梦见了麻辣兔头,那才叫一个香哪。   醒来的痛苦,逼得她眼泪都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野兔少见,冬天后更是难以寻觅踪迹。要不是这场大雪,估计也很难捉一只回来。   小翠看得心痒难耐,扬高了手想抱来摸摸。   却被青年微侧过身,挡了回去。   “大哥哥,兔兔。我就摸一会儿的。”   “这不是兔子。”魏山扶面不改色压住兔耳朵,指兔为鼠,“这是山里特有的锦毛鼠。”   小翠满脸疑惑,“锦毛鼠?”   “对。说白了就是大耗子。专门咬小孩子耳朵的那种。”   “啊。”小翠捂紧耳朵,后退一大步。她哭丧着脸,朝长孙蛮喊道:“阿蛮姐姐,我走了!我等你过来哪!你,你早一点!”   不待她回应,小姑娘转头一溜烟儿跑远了。   青年拍掉身上的雪,走过来。   “多大人了,还好意思吓唬人家。”   “小孩儿身上烫,摸一会儿说不定兔子就死了。”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有些委屈,“我蹲了好久才捉到一只。”   长孙蛮一愣,随后点点头,“也是。”   紧接着,她俯近身,仔仔细细盯着他怀里野兔,“活兔口感才甚佳,死了就不鲜美了。要不还是烤着吃吧,这里油金贵,咱们不好麻烦人家。”   “……。”魏山扶不禁呼吸微滞。   所以刚刚他是在对牛弹琴吧?   他开始怀疑起昨晚听到的梦话可能另有深意。   “别人看见兔子,只觉得万分可爱心生欢喜。怎么你见了却想着要吃人家……”   他话没说完,她突然歪头一笑。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呢?”   察觉到被戏弄,青年不由挑了挑眉。   冬阳冉冉,刺眼的光漫过屋顶。   门前,娇小的人儿裹在他氅下,乌发微堕,肤白胜雪。   她抱起野兔,仰头亲了口他侧脸。   “咱们不吃兔兔哦。”   “!!”   他耳尖蓦地有些红,声音微恼,“长孙蛮!”   被唤者睁大眼,满脸无辜耸了耸肩。   “说了多少次外人面前不不不不能这么明目张胆!”   “可可可可是咱们周围没人呀。”   她摸摸兔子,一边点头,一边转身往屋里走。   可惜刚走两步就走不动道了。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   “呀!”她一声低呼,“你做什么。”   门扉半掩,遮住了雪色。   似也能遮住不知藏匿何处的某众眼睛。   魏山扶侧过脸,手指点了点,“还有这边。”   “什么?”   “你忘了亲亲。”他说得一本正经。 第108章 进击的小学鸡   “阿蛮姐姐——”   小翠举着一封信跑进来。   灶房狭小.逼仄,弥漫开酒渍甜香,角落里的姑娘正坐在石头上添柴。   灶头好不容易烧起来,为免走神熄火,她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又怎么啦。”   “有你的信!”小姑娘献宝似的递过来,“我在冬枣树下碰到一个叔叔,他让我转交给你。”   那棵冬枣树离屋并不远。   长孙蛮接过信来。如她所料,青黑火漆上印着一只浴火麒麟。   这是她爹娘送来的信。离开长安时,长孙蛮再三保证过,每隔几月就会回一封信。当然,趁此机会,留在她身边的死士也会据实送些消息过去。   小翠不识字,对信不大感兴趣。   她蹲在身边捡柴火,眼睛巴巴落在灶台上,“阿蛮姐姐,水开啦!”   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米酒的甜味儿混杂其中,一颗一颗白圆子正在水面打着转儿。   长孙蛮擦干净手,拿出三个土碗。   “好香呀。”   “慢一点吃,还很烫哦。”   灶边,白烟轻旋。小姑娘踮着脚,小心翼翼捧起大碗。   “用筷子还是勺子?”   “勺子!”   长孙蛮抽出两只木勺,“好巧,我也喜欢用这个。”   “筷子会夹破的。”小翠补充一句,“大家都不喜欢用筷子。”   “有一个人很喜欢。”   她皱起疑惑的小眉毛。   长孙蛮摸摸她头,笑眯眯说:“大哥哥就喜欢用筷子哦。”   “大哥哥呢?”   “他去集市上买东西了。”   说到这里,小翠总算想起来自己重任在身。   “今天冬至,我娘想请你们去家吃饺子。”她吸溜了口热汤,心想阿蛮姐姐一定是搞混了,今天可不是该吃汤团的元宵节。   前两天解决了小翠上学的事。村长发话,她爹退了礼钱,小翠去别家的事也不了了之。她娘感激不尽,这两天总想请他们过去吃饭。   长孙蛮却馋晚上的羊肉锅。   热气散了许多,白胖胖的汤团莹润饱满。得知长孙蛮晚上另有打算后,小翠有些失落,“好吧……唔!”   她瞪大了眼睛,香甜的芝麻味儿漫上舌尖,跟以往吃的都不同。   “好甜!”   “甜就对啦。”   长孙蛮咬了一口,不出意外甜度超标。她赶紧喝了一大口汤,又往另一只碗里拨了大半过去。   “诶?”小翠不解。   她面不改色说:“大哥哥也很喜欢吃。我给他多留一点。”   “阿蛮姐姐你真好。我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小虎了。”   小虎是小翠的弟弟,今年三岁,最是活泼好动。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发散得很快。   长孙蛮有些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他老是要跟我抢好吃的。如果他肯留口鸡蛋给我,我也会很喜欢他的。就像……你喜欢大哥哥那样。”   长孙蛮失笑,“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唔。你们是亲情,我们是爱情。”   小翠当然知道什么是亲情,村长爷爷每次在谷场集税时,总会说不分亲疏远近,村里往上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   不过——   “什么是爱情?”她迷茫问道。   “爱情呀……我也说不清楚。”   长孙蛮想了想,舀起一颗汤团,喂到小姑娘嘴里,“但这是我现在的感觉。”   甜津津的馅料浸满嘴巴,她不由鼓起了腮帮子。   “真的好甜。”小姑娘糯糯说着。   “对呀。”   她好整以暇点点头,“这就是爱情。”   ……   青年回来时,灶台上那碗汤团还没有凉。   长孙蛮打算再给他重做一碗。虽然还热着,可汤团有些坨了,看起来卖相着实不大好。   结果她还没动身,向来眼高于顶的人拿起碗就喝了口汤。   紧接着,他放下碗,舔了舔唇说:“把手给我。”   “嗯?”长孙蛮微愣。   他却不由分说拉过她手腕,一根一根,掰开她细指。   长孙蛮掌心莫名有些痒。   “诶,你看什么。”   “看你手啊。”他长睫低垂,漂亮眉眼微微皱起来,“他们这儿的柴都是荆刺条,稍有不慎就会扎着手。你这么咋咋呼呼的,我不得好好检查检查。”   “我都是踩断后扔进去烧的。不会伤着手。”   魏山扶呼吸顿了顿。   视线轻轻落下去,越过那双莹白掌心,藕荷色的裙摆规规矩矩盖住了她腿。   他想起无数个旖旎梦色后喘息醒来的夜。   神思一刹,青年呼吸微重,垂低的眼眸也不禁转暗。   “你还要吃么?要不还是烧火重新下一碗。那儿还有剩的面团。”   “不用,就吃这一碗。”   魏山扶不动声色放下她手。   他抽了双筷子,大口吃起碗里黏糊糊的汤团。   土墙粗砺,泥洞错漏着丝丝缕缕的天光。   青年身量颇高,他端着碗,遮住了大半面容,玉白脖颈上那颗尖尖喉结,正随吞咽一下又一下、急促地滚动。   像是这样就能止住什么迫切地痒。   “你吃慢点儿呀。”   她靠过来,甜味儿从他齿间散进鼻息。   “好吃吗?”她问。   “好吃。”   长孙蛮嘴角上翘。她就知道多放点糖没坏处。即使面团发得不够好,吃起来一点也不软糯。   但耐不住某人就喜欢吃甜的呀。   眼见碗要空了,她慢慢说道:“我爹娘来信了。”   “哦。”他倒是一点也没在意这句话。   “你就不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魏山扶慢条斯理收拾起碗筷,懒洋洋睨她,“无非是催你赶紧回去,顺带警告我离你远点儿。”   长孙蛮乐了,“你不怕我爹再揍你一回。”   “他揍他的,我追我的。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洗碗水哗哗作响。   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有些意味不明,“最多再让他揍两次。”   迎上她疑惑目光,魏山扶挑了挑眉:“提亲一次,成亲一次。”   长孙蛮脸有点点发热。   她抿抿唇,试图找回场子,“谁说要嫁你了?”   “你不嫁?”   “不嫁。”   他擦干净手,“真不嫁?”   “就不嫁。”   “行。”   棉布“啪”地一声丢进水里,长孙蛮眨眨眼,扭头就要往外跑。   却被大步跨来的青年一手捉住。   “等会儿!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哈哈……”   长孙蛮痒得蜷起身子,怎么也抓不住他作乱的手。“我再也不敢了。”她缩在他怀里低求道:“阿胥,我错了。”   那副嗓子软下来,比浸了蜜的果儿还甜。   青年忽地扣紧她腰窝,将人抱起来。   “开春你就十八了。”他认真说道。   “我知道呀。”   “十八岁,可以嫁人了。”   她笑而不语望着他。   魏山扶下颚一紧。他突然低下头,亲了亲她嘴角,“阿蛮,咱们说好的,等你十八岁成亲。谁都不能变卦。”   “要是我爹娘、或许你祖父也不同意,那怎么办?”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长孙蛮笑累了,这会儿倚在他怀里,揉去眼角的泪。   “你脾气真大。”   “嗯。”   显然,对于这句不满他坦然接受。   今天有些冷,一出灶房冷风就呼呼吹过来。长孙蛮又往他衣襟下躲了躲,眼睛却不安分地瞟向冬枣树下的马儿。大包小包堆了一地,看起来今晚的羊肉锅有着落了。   “你买锅子了吗?”   “什么?”   “羊肉锅呀,没锅子我们怎么涮。”   他脚步一顿,勉强出了个主意,“用铁锅,一样好吃。”   ……又不是炖大鹅,这哪儿能一样呀。   长孙蛮打算跟他好好掰扯两句,后者却半点机会也不留,直接抱她进了屋。   “诶,你进屋做什么。”   “给你检查。”   “我有什么好检查的,不是,咱们今晚没锅吃不上肉——呀!”   力道一松,她顺势扑进柔软床褥。藕荷色的裙摆散开来,像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儿。再一偏头,青年握着她脚踝,雪白的亵裤被推至腿弯。   “放心,吃得上肉。”   “不过先让我看一看,你有没有被荆刺扎着。”   他语调轻轻慢慢,一边说着,骨节分明的手一边细细摩挲。   似真一丝不苟地检查。 第109章 进击的小学鸡   小雪悠悠落下。   远处,哒哒的马蹄响渐渐传来,洛阳城内灯火初上,大街小巷纷纷归于沉寂,人群四散中,一匹矫健奔驰的白马破开夜色,一骑绝尘。   有好事者停在小摊前,直起脖子望了望。   长街尽头,白马上的郎君鸦鬓星目,英姿飒爽,一身玄氅挡住了飞雪。其后紧跟着一匹无人骑乘的黑马,眼见拐弯进了玉犀巷。   来往驻足者不少,皆交耳感慨是谁家郎君英姿。   想起前几日光景的摊主恍然大悟了一句:“怪说是哪儿来的白玉郎,原来是往玉犀巷梅坞去的。那儿喜宴将近,几日来贵客盈门。不过我看了这两天,谁都比不上这位郎君风采出众!”   “玉犀巷不是只有块荒园?哪儿来的梅坞。”   “说是原宅的主人薛郎君回来了。他年少离家,近日才回来修葺宅院。这次是要娶新妇过门呢!”   “诶,这我可知道,听说这位新妇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御前行走的文大人。你说说,这等娇人儿成亲大喜,哪里不来富贵客!”   ……   东都洛阳里的风声虽比不上政权中心的长安,但诸如此类风流韵事还是传了几耳朵。   比如文家那位嫡长女的亲事,东挑西看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三年,最后以“投身为国”的名头断然拒嫁,再把她家老太爷气狠了一次。   当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文娘子立志报国时,某年某月某日花前月下,这位一心不嫁的文大人却看上了一名姓薛的落魄游士。   这下全长安的人又都知道了,文府闹得鸡飞狗跳,文大人誓言非他不嫁,一心想凭闺女婚事迈入顶级士族行列的文夫人哭天抹泪,却不得不接受白日梦碎的现实——打今儿起,破败士族文家就要跟落魄游士挂一根绳上了,可不就是破落户!   文府羞于行宴,薛游士挂念洛阳旧宅,两相合计,婚事很快敲定在洛阳举行。   ……   一声清脆马叫,四蹄踏夜的白马止步。   青年松了几分力道,手心缰绳落下来,白马摇晃着辔头革带,发出微微响动。   雪下得密了。小门前乌底素匾,梅坞二字龙飞凤舞。阶前扫过一遍雪,露出灰青色的石地。挨着门檐处,腊梅枝探过院墙,疏影横斜。   “唔。”玄氅下传来声儿动静。   他淡淡垂睫,那几根莹白细指搭在衣襟,透了条缝儿。   梅香混着她的气息,丝丝缕缕爬上来。   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醒了?”   “嗯。”   冷风卷起细雪,飘入他怀。长孙蛮禁不住打了个摆子。她动了动腰,细细的胳膊收紧几分,本能地往温暖腹地靠去。   她问:“好冷,下雪了吗?”   魏山扶吸了口凉气,压下身体里的火热。   他闷闷应了声:“没下多久。南崤道下来时落的小雪。”   “幸好走得早,不然今晚要睡小树林了。”   “不会的。”   长孙蛮感觉到他那只手臂收了收,试图把衣裳拢紧些。才睡醒起来吹不得冷风,要是着了凉可就难办了。   她听话极了。   蜷在他怀里小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睡我怀里。”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我可以像这样,继续带你赶路。等赶到一处留人的店家,咱们就可以舒舒服服睡屋里了。”   呆子。   长孙蛮直起腰,从严严实实的玄氅下露出脑袋。   霜天雰雰,他的脸却无一丝狼狈,依旧是锋芒毕露的美丽。目光所及之处,是那颗尖尖喉结,青年垂睫,那道下颚线流畅分明,似不觉眉目上驻足的雪。   她又心疼又好笑,遂问他:“我睡了多久?”   “不久,两盏茶的时间。”   “哦——”她拉长语调,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下一息笑盈盈说了句:“怎么两盏茶的功夫没见,阿胥就老了呀。”   魏山扶愣。   却见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碰了碰他眉头。那截柔软指腹上化开一点雪水,转眼被她拭在氅上,“喏,这是你老了的证据。不过不用担心,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刚明白她嘴里“老了”是指什么,青年脸上有些无奈。   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问下去,“怎么说?”   “因为你遇见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小仙女。小仙女是不会嫌弃你的。相反,她还会帮你渡过难关。就像这样——”   漫天都是细小剔透的雪花。   她攀着他肩头,撑起身,轻轻吹落他睫上晶莹碎雪。   “阿胥又变回俏郎君啦。”   魏山扶不得不承认他又被撩了。   神思也就愣了那么一刹,再回过神,他咬住了她小巧下巴。身下姑娘躲闪不及,生生留了道牙印,浅浅的,但仍惹得她不满轻呼。他再没管这么多,发痒的齿尖厮磨一阵,又舔了舔那道轻痕。   长孙蛮怒:“你你你你!”   “我很好,我知道。”   “你好了我不好!”   他脸色关切,“哪里不好?”   “说好了这两天不许亲亲!”   “我没亲。”   “!!臭狗!你居然敢做不敢当!还是不是男人!”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魏山扶很无辜的摊开手,“我没亲呀。我就咬了咬。你又没说不能咬。”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长孙蛮眼睛瞪得更圆了。   玄氅滑落,他率先翻身下马。院后似传来几声动静,应是有人正朝门处走来。   青年立在白蹄乌旁,朝她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飘落,他懒懒一挑眉,笑道:“至于我是不是男人……赶巧,这喜宴上多多少少都是熟人,你若着急知道,咱们一道成了婚也不是不行。”   洞房花烛夜,他一定让她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这话憋得长孙蛮思绪一卡。   正此时,院门打开了。   一道俪影撑着竹骨伞,满脸惊喜:“阿蛮!”   话音刚落,她身后急急跟来道秋香色身影。来者年轻俊朗,身着劲装,脚蹬革靴。他蓄着及颔碎发,未戴冠冕,利落如江湖剑客,一点也不见当初温润如玉的贵胄模样。   这会儿,他怀里抱着厚重斗篷,声音虽急,却含着几分纵溺,“婉容,天还下着雪呢,你好歹把衣服披上……”   长孙蛮饶有兴致看得津津有味。   婉容是文曦及笄时取的字。而梅坞里紧巴巴跟出来的年轻人么,自然是那位抱走美娇娘的游士。   就是不知道现在是该叫他萧定霓好呢,还是薛霓。   听到他又开始叨念,文曦头疼扶额,她对着雪中二人招手:“你们在那儿站多久了,还不快进来。”   萧定霓仔仔细细给她披上斗篷,头也没回道:“雪天里等着呢,你俩动作麻利点。”   “……。”   长孙蛮算是看明白了,打小这猴就死性不改喜欢损人。   她还坐在马上,迎着吹了两旋雪风。萧定霓话里针对谁不言而喻。长孙蛮撇撇嘴,抓紧缰绳,打算提腰下马。   “请吧,小仙女。”   马背上的姑娘低眼一看,青年那只有力的手还没伸回去。   他仍站在那儿,像是这片地界上最俊俏挺拔的雪松。   长孙蛮吸吸鼻子,伸出手重重拍了下他掌心。后者笑起来,一把捉住她滑溜溜的手。   “臭不要脸。”她慢吞吞小声说了句。   算是对他刚才那句洛阳完婚的戏言回应。   他不见恼,眼里仍带着笑,慢悠悠“嗯”了一声。   雪下大了。   黑马凑过来,乌黑鬃毛覆上白色,轻轻一抖,细小落物惹得白蹄乌不住刨蹄。   魏山扶张开手臂,作势抱她。   他学着她之前的话低哄出声:“那么现在,小仙女可以下来了吗?” 第110章 进击的小学鸡   文大人这出非君不嫁戏码,火遍长安大街小巷,连洛阳邙山上的学宫也谈论得热火朝天。林滢作为姐妹团成员之一,收到的消息自然要更确切些——   分明是浮露寺的和尚还俗了!哪里来落魄游士在寸土寸金的洛阳还有屋有田啊!   相比于林滢疯狂吐槽,萧成霜倒淡定许多。   毕竟这些年文家没抓住蛛丝马迹,很大一部分功劳来源于她的掩护。表姊表妹聚在一处说话,只会教人觉得感情好,结伴上香出游踏青均是常事。   谁又能想到风景秀丽的衡山腰藏着两只交颈鸳鸯。   这两年再见面,林滢打第一面起就觉得萧成霜变了。   变得十分彻底,差点儿让她没敢认人。以前那个馋嘴贪吃的小吃货跑哪儿去了!怎么两三年没见就成了娉婷袅娜的窈窕佳人!   看看这嘴巴红的,这眉毛黑的,这腰细腿长的,这……林滢憋了憋,还是没忍住把目光放在那两处极为显眼的呼之欲出。   “你这两年吃什么了?”   “啊?”   “就,吃啥长成这样。萧霜霜,好东西不能藏着掖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紧麻溜的老实交代。”   倚栏眺望的佳人偏头,眨了眨眼,眉间那点失神消散下去。   她努了努红唇,“我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你该问阿蛮,她跑了那么多地方,见的都跟我们不一样。哪里像长安洛阳,看来看去也就那几样东西。一点都不好。”   “也不一定。我觉得外面始终是外乡,哪儿有家里好。”   “不管好不好,反正是不一样的。”   这话引得林滢偏头看她一眼。她察觉出些许不对,皱眉问:“你就这么肯定?”   身后是丈宽的半开窗扉,里面人正忙着捣鼓新娘子。喧嚷声中,佳人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垂低眼,望向水榭池中央蜷着的石龟兽。   “嗯。”她轻轻应道,“他说过不一样。”   “……”   林滢确信了,一切变化都是有依据的。   ……   屋里文曦扶着发髻,从妆奁里挑出一只小巧花簪。款式不常多见,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掐丝菡萏。   长孙蛮略有嫌弃地挪开手,“戴这个做什么,这儿还有一堆头面没戴完呢。”   文曦好脾气塞她手里,“他送的,我喜欢戴。你帮我簪在后面,一会儿梳妆嬷嬷过来免得她不依。”   “……你还知道嬷嬷会不依呀。”   长孙蛮嘴里嘀嘀咕咕,却还是俯低身帮她簪稳。   林滢站在一边儿,顺道帮看了两眼。长孙蛮手艺见长,那朵花簪的位置恰到好处,并不会喧宾夺主。   到这会儿了,新娘子终于闲下来。目光越过窗扉,朱栏旁的那道倩影仍在孤坐。   她朝林滢摇头直言:“别说你好奇了,我还好奇呢。打从去年起就这样了,老喜欢坐着出神,有时候说一句话要重复个三四遍才应。”   林滢:“我可听到人嘴里叨念。你确定她没遇见什么事?”   没事就端坐宣室的文大人开始费解:“能有什么事?她天天待宫里,平日接触的也是小黄门小宫女,饶是有一两个同窗说说话,也不至于称得上事吧。”   长孙蛮想了想,委婉提醒她:“有没有一种可能,她遇见的这个事不能被别人知道。所以……”   文曦皱眉,眼里有些困惑:“所以?”   长孙蛮摊手:“你仔细想一想,去年宫里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比如哪位世家子深夜不回家跑去宫门口逗留转悠啥的。”   “这还真没有。”文曦想了片刻便否决了。   但很快,她提起另一个话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去年仲夏夜里,宫内发生了一场刺杀。”   “!!”根本没收到一点刺杀消息的两人满脸震惊。   文曦赶紧补充道:“好在那会儿夜还不深,大家防备及时。也因为刺杀失败,这个消息被封锁得很成功。只是其中有一名刺客至今还未捕获。”   听到刺杀失败,长孙蛮的心稳住了,“我爹娘没事吧?”   “放心,除了逃走的那位,那一批刺客在你爹刀下非死即残。”谈及此事,文曦目露怜悯,感慨道:“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长孙蛮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林滢却悟了。   逃走的刺客,奇怪的公主,深宫禁地哪儿有那么多巧合啊!   她一把抓住文曦的手,用力摇了摇,“你醒一醒!!他们想不开是他们的事,你妹要想不开了!”   “……!!”   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的文大人腾地一下坐正了。   三人目光交汇,同时不可置信地转向窗外——   不、不会吧?   ……   临近黄昏,喜宴将开,院里来了许多熟人,绮罗华服,衣香鬓影,一眼望去均是平就殿同窗。   过一会儿迎亲催妆,文曦要用团扇遮面。结果找了半天想起喜扇还放在箱子里,长孙蛮领了任务,从后廊赶小路过去。   “公主殿下!”声音不算大,甚至还有些细弱。   长孙蛮忙着赶路,并未停步张望。   她心想萧成霜这妮子跑这儿偷懒了,怪说寻不到人。   “公、公主殿下!请等一等!”   声音越来越近,还带了阵碎步声,从身后传来——   长孙蛮狐疑转过身,看见一名小娘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小袄上的绀碧花娟秀可爱。   “公主殿下。”她抹了抹头上薄汗。   长孙蛮指着自己,“你,是在叫我?”   “是呀。您不是朝阳公主吗?”   长孙蛮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名头已经从郡主变为公主了。   公主要有公主的风度。   她清咳两声,“咳。小娘子是迷路了吗?”   “没有。”   “那……”   “公主,我、我是赵家六娘,我很仰慕您。”小小的赵六娘仰起头,眼里亮晶晶的,“您提出的《科考新制》救了我阿姊。她不用被迫嫁给别人做填房,她也可以像文大人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公主,我、我以后也要像阿姊一样做一名女官。”   赵家,长孙蛮略微有点印象。十几年前尚算落败士族,后来闹了一出分家,分出去的几脉都过得落魄,其中有一家似乎还差点成了女户。   长安城里贵族云集,赵六娘的姐姐不通推官门路无甚稀奇。如果没有这场改制之风,或许到最后也只能以婚嫁换取权势支撑门庭。   长孙蛮躬腰,笑眯眯捏了捏她脸,“女官好呀。六娘小小年纪有此心志,一定要好好读书哦。”   赵六娘细细说道:“阿姊送我去平就殿里读书了。先生说,春试秋试都过了就可以升去东殿进学。”   长孙蛮讶异:“六娘很棒呀,连这个都问清楚了。”   小娘子低下头,耳朵红红的。   “不过不要着急,咱们可以慢慢来。”   赵六娘抬起头,看见衣衫素净的公主面容柔软温和。   “春试秋试的考核都很严格,就算有一两次失误,也是很正常的事。六娘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呀。我小的时候可是经常被先生训教,毕竟谁能保证考试十拿九稳呢。但只要做好自己,放平心态去迎接挑战,六娘就已经比大多数人还厉害哦。”   赵六娘记得,阿姊也是这样软着嗓音鼓励她。   她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嗯!公主,我会努力的。”   或许就连长孙蛮也猜不到,这名说话跟蚊子似的面团小娘子,日后会成长为江南十六郡闻风丧胆的钦差巡按赵大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安抚完人,她首要任务还是压箱底的团扇!   ……   迎亲队在院门敲锣打鼓,唢呐高鸣。   门后。   林滢堵着耳朵拉长声音,嘶吼:“停了停了!赶紧停了!泥猴你成心的是吧!”   另一道声音从院墙外传来:“开门。赶紧开了我把人接走。”   “你先让唢呐别吹了!”   “不开就继续吹。”   “嘿我这暴脾气——”   呼啦啦一圈小娘子赶紧围上来,一把拉住即将暴走的林滢。   正巧,长孙蛮赶回来了。   她把团扇塞给文曦,后者还在梳妆嬷嬷的手下渡劫。   “阿蛮,嘶。”文曦头皮发麻,眼泪汪汪,“你去哪儿。”   “我出去支援林滢哪。她一个人顶不住,泥猴没两下就要窜进来。”   “不是,我……”   “放心,你的梳妆自由咱姐几个给你办妥了!保证让他们耗到天黑也进不来。”   梳妆嬷嬷又是一梳子,文曦舌头一打闪,半句话憋喉咙里吐不出来。   没法子,梳妆嬷嬷是文夫人派过来的全福之人,文大人敢怒不敢言。   这个时候,院里已经有小娘子组织起了开门诗。   被院门挡在外面的新郎君正一首接一首往外唱念,流利顺畅,丝毫不见文思枯竭。   小娘子们犯了难,这可不得把门乖乖打开?   长孙蛮听了一耳朵,这诗风熟悉得扑面而来——不是魏狗还能是谁!   林滢也琢磨出不对劲来。她碰了碰长孙蛮,狐疑出声:“泥猴什么时候这么有才华了?出口成章我都办不到诶。”   “你忘了有个狗东西叫傧相吗。”   “……焯!魏山扶!”   此话一出,院中女眷悉数唱衰。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晋陵君呀,谁能拿作诗难倒他。   长孙蛮活动活动手脖子,吩咐人去取酒来。   林滢:“你做什么?”   “灌酒啊。不把他灌趴下,难不成还放人进去。”   “……你酒量怎么样?”   “不行。”   林滢立刻摆手,“先说好我可不会喝。”   一坛子酒被人抬上来。   长孙蛮对林滢嫌弃摆摆手,“放心,不让你喝。这里面都是给新郎君准备的。”说罢,她又朝抬酒的人道:“去拿三个贯耳瓶过来,再准备些箭矢。”   林滢睁大眼,“你这是要……”   长孙蛮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投壶嘛,要么凭实力单身,要么凭酒量接人。来来来,开大门,咱们迎新郎君进门说话。”   ……   贯耳瓶摆得规规矩矩,新郎君进门就黑了脸。   好戏上场,院里男男女女开始欢呼,拍手的有,起哄的也有,甚至还有壮士上前拖着新郎去拿箭矢,嘴里吆喝着:“薛郎君,这不得给我们露一手?”   萧定霓只想当场折断箭矢。   天知道他打小就没射礼的天赋,投壶更是糗得不行。   长孙蛮是在玩阴的!简直是欺人太甚了!   此时此刻,新郎君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帅气扎眼的傧相。退堂鼓之意不言而喻。   林滢有点焦灼,“不是吧,他要找魏山扶?这家伙六艺通熟,咱们以前玩投壶可没少输给他。”   长孙蛮鼓着腮帮子没说话。   老实讲,对上魏狗她也有点虚。   所以结果也很显然——   “有初!计十筹!”   “贯耳!计十筹!”   “连中!再加五筹!”   ……   俗话说战场无父子,两人你来我往,筹数胶着。林滢看得着急,刚松口气又忍不住连连跺脚,埋汰萧定霓太不地道。谁允许他把魏山扶请来当外援了!   这会儿,青年握起两发羽箭,背身一掷,箭贯双耳。   “好!”不知谁大喝一声,众人拊掌喝彩。   “我天!”林滢欲哭无泪,“再比下去,那一坛子酒就该我们喝了!”   长孙蛮气得更加斗志昂扬。她挥开林滢,撸起袖角恶狠狠盯向某人,咬牙切齿道:“再来!”   某人忍不住摸摸鼻尖。   宽袍掩住他嘴角,他悄声朝旁边人说道:“不成了,再投下去我要凉了。”   一旁的新郎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同样悄声安抚道:“你信不信你现在说不投了,她会觉得你在看不起她。”   回想旧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魏狗斟酌两番,默默噎下嘴里的话。   那边,箭矢射入壶中又弹了出来,清脆一声,再次落进贯耳瓶。   “骁箭!计十筹!”   林滢一声欢呼,长孙蛮拍拍手,出了口恶气,她得意地朝他扬起下巴。   周围人的目光落在另一边。   目不转睛中,只见青年摸出一支羽箭。   林滢嘀咕:“他这是想投什么?”   长孙蛮自然也看到了,“只投一支,倚杆筹数最佳。”   “那咱们岂不是输定了!这家伙倚杆从未有过失手。”   长孙蛮危险地眯起眼睛,磨了磨后槽牙。   这狗今天是跟她杠上了是吧!   院中诸人屏息以待,夜色微暗,青年正举着箭瞄准瓶口。四平八稳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头皮发麻。   奈何那方传来的危险视线不断攀升。   魏山扶犹疑着低语一句:“让她看不出来总行了吧。”   萧定霓没听清,“昂?你在说……”   那支羽箭脱手而去,胸系大红花的新郎君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望,那箭矢旋转几下,最后倚着瓶口停下。   “浪壶!计十四筹!”   与此同时,早在猜出他招式的长孙蛮也掷出一箭。不同的是,虽然两人都倚在瓶口不落,但她的箭头正对自己,这是——   “龙首!计十八筹!”   “!!”   “新郎君这边输啦!”   这一声,引得众人喧嚣四起。   “好厉害!不知是谁家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身手还如此……唔唔!你捂我嘴作甚。”   “你个眼瞎的,没看见是公主殿下!”   有人掩面轻笑,“诶,正是朝阳公主。怪说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晋陵君此仗输得不冤。”   房檐上不知何时挂起了灯笼。   灯影缭乱倾洒,院中青年脸上略有遗憾。他闲闲抬起一只手,懒声:“啊,手滑了。”   “!!”萧定霓瞪大眼,不敢置信他在胡说什么,“你你你!”   后者挑眉,往后退了一大步。给数位端酒而来的小娘子让路。   “不好意思,情场无兄弟,下次一定不失手。”   ……哪儿还有下次!   烛影摇红,清风朗月,廊庑下喜绸吹动,团扇遮面的新娘从屏风后缓缓请出。人群熙攘欢笑,被摁头灌了一大海碗的新郎君发出一声悲鸣。   特喵的他早该知道这畜生有异性没人性!! 第111章 东宫夫妇   魏乔刚从丞相府出来时,就看到自家随从蹲在巷口左顾右盼,生怕放走什么人似的。   他自觉放轻步子,打量两眼对面不算矮的墙头,寻摸着一会儿翻过去能不能甩掉自家随从。要是这样还甩不掉,那就去东流馆歇歇,反正他也有一段时日没去见见罗十二娘,听说她最近又谱了段好曲儿。   “郎君!二郎!二郎——”   随从风风火火跑过来,魏乔手脚并用,一下翻上了墙头。   “二郎,今日可不行!今日必须回家去!”随从哭丧着脸,手里那截渥丹色衣袍被他紧紧攥着不放。   魏乔“啧”了一声。一手扶着墙头,一手扯住衣袍,“放手。”   “不不不行!”   “你放不放?”   随从几欲哭出来,一个劲儿摇头:“不能放。”   墙头上的郎君叹口气,“那好吧。”   随从面色一喜,正待再说些好话把人哄下来,忽觉眼前银光一闪,再一抬头,面容温雅的郎君朝他微微一笑,手中那把锋利匕首却毫不留情划开衣袍。   “呲啦——”   手里布料松松垮垮坠下来,随从目瞪口呆,“二、二郎。”   魏乔转了转匕首,心情颇好地哄他:“好了,你快回去吧。老头子那儿我晓得应付,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可、可是……”   “嘘。”   郎君竖起一根手指头,抵在唇边,眼里却没多少笑意。   那把灵活翻转的匕首也停在掌中,他摸出刀鞘,轻轻一扣,“我在丞相府累死累活忙了三四天,好不容易闲下来,老头子一点都不体谅我。找我回去无非是耳提命面说些不着调的话,这些话也用不着次次都听吧。”   他笑眯眯别好匕首,伸了个懒腰:“唔,时间也不早了。你可不要打扰我哦。我的辛劳苦楚除了十二娘谁能体会的到呢。”   东流馆馆主罗十二娘,曾为教坊司乐姬,只因那年庆贺女皇登基,罗十二抱琴独抚柏梁台,高超琴艺自此名动长安城。后来,女皇开恩着令教坊司抹去了她的奴籍,罗十二便在长安开了一家歌舞坊。几年下来,京都名流谁不知馆主罗十二娘。就连东流馆之名也来历不凡,听说曾是与她有过一碗酒交情的过客所题: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如此玲珑人儿,长安城中又有何人不为之倾倒。可挑来挑去,罗十二只看上了魏家二郎。那位年纪轻轻就任领丞相府西曹掾的郎君,足足比罗十二小了五岁,却在热烈追捧的众人里被她一眼相中,牵入帷幕之中。   自此,魏乔风流名声不胫而走,魏老三折断了十几根荆条,也没成功摘去儿子花名在外,反而变本加厉,什么花样的谣言都传了出来。   随从明白这会儿最好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乖乖松手放他家二郎离去。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是让老太爷知道……   他脖子一冷,眼见魏乔要翻身走了,急急忙忙喊道:“可是今日确有要事,是大郎君回来了……”   “哪里来的贼人如此猖狂!”   叱咤声猛地从墙后遥遥传来。   随从停住话,眼睛里略有迷茫,视线中他家二郎总算不顾着跑了,也不知被他的话还是那声吓着了。   墙头上的郎君身形一顿,继而慢吞吞偏过头。微薄的夕阳透过树隙,轻飘飘落在他密而纤长的睫毛上。   不远处厅廊下,小娘子抱紧怀里卷帙,鼻头上还沾着一点灰,胸前那朵绀碧色绢花正垂在象牙玉牌上。   可怜兮兮的。   魏乔漫不经心想着,垂落下去的长腿却慢慢收了回来。   临阵脱逃不是魏曹掾的风格。他撑着墙瓦,笑着点头问:“太常府什么时候招小娃娃了?”   这里是司政地界,丞相府周围自然也是三公九卿机构。赶巧他今天挑的这面墙不是别处,正是太常府的后院。   小娘子却不吃他这套。她瞪起眼睛,又娇喝道:“贼人,休要转移视线!你姓甚名谁,缘何攀登太常府墙头,还不如实招来!否则,否则……”   “否则你要拿我怎么样?”   “否则我这就喊人过来!”   她有一双明亮杏眼,这会儿恶狠狠瞪着人时,眼睑微鼓,乌黑饱满的眼珠也被掩了几分弧度,“我喊一嗓子,府卫就过来了!你这贼人休想再逃!”   魏乔被她逗笑了,他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奔来的府卫,轻笑道:“别。你可别喊了。就你这细嗓子,刚刚嚎一句就已经招来人了。听说赵掌故是出了名的淑慎文雅,谁知她家小娘子却未曾承得这番风仪。”   这府里上至太常卿下至太常掾,能有这么一适龄姑娘的并不算多。再加上今日休沐几人,眼前人是谁家亲眷一想便知。太常府掌故赵大人,去年新上任的登科进士,算是本朝头一位以女子之身中举任官的人。   赵六娘脸一红,是被气的。   那方施施然背过身去的郎君拍拍手,跳下去之前还不忘盖棺定论。   “恕我直言,太常府司掌诸多礼仪规制,繁文缛节之地,着实不太适合你。”   ……   长孙蛮同魏山扶回来的时候,朝中正举行百官纠察。   万俟葵病了好些时日,手中一应事物都交给文曦处理。可惜才新婚的文大人沐假都没休满,就赶忙回了长安,连轴转了小半月。   长孙蛮刚到洛阳时,萧望舒就收到了消息。要不是长孙无妄拉住她,只怕当夜女皇的车马就会驾临东都。长孙蛮是他们膝下独女,从小就没离开过他们视线,如今将近三年未见,作为母亲如何不会倍加思念。   长孙蛮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这三年魏山扶陪她走遍天南地北,春去秋来,从交趾之南到漠北之深,她接触了太多与长安不一样的人和事。也看到新律施下,地方郡守对此褒贬不一的态度。   有的官员权压百姓,有的官员阳奉阴违,他们私自调高粮税,嘴里却说朝廷有令不得不从;有的一身抱负而不得志,却仍旧心系百姓,开私库救济贫苦难民。还有的以身作则,亲上河道,带领征役而来的众人挖通水渠,以解来年决堤河患。   这些人长孙蛮都一一记录在册,随着书信传递回了长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长孙蛮用她的方式帮她爹娘挑出蛀虫。萧望舒感慨万分之余,也不免动怒他州郡守执法猖獗。   对此,长孙无妄一纸新官制,彻底瓦解了十三州奉行百年的州刺史。   当然,这些都是长孙蛮成婚以后的后话了。   朝阳公主成婚,是长安城里谁也夺不去风头的大喜事。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朝阳公主的婚约者——那位世所皆知郎艳独绝的晋陵君魏胥。   要知道作为魏家嫡长孙,这位晋陵君出走长安三年,回来时却丝毫不逊于他堂弟魏乔,现如今正任廷尉府左平,掌诏狱刑罚判处。新官上任三把火,经他手上的刑案无一例外不是棘手难缠至极,可偏偏魏山扶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下来了。   有说他铁面无私,有说他执法无情,不过长安城内难得有达成一点共识,那就是谁家还像魏家儿孙出息。魏家尚主一事无人再敢念及,众人缄口不言,似乎都忘了数月前看见晋陵君抱着朝阳公主下了马车。   结果这才过了五六月,女皇的旨意居然就昭告天下了!   火红的绸缎从深宫一直铺往城郊,长安八十二坊张灯结彩,举目望去,漫天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色。   万民挤在街道上,看着那轮宝盖华车悠悠驶过魏府,普天同庆的熙攘声中,当垆卖酒的娘子甚至还将喜封贴满了坛罐,吆喝道:“各位客官可要来喝一杯公主的喜酒哪!”   喜酒自然是要喝的。对于当朝驸马廷尉左平魏大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先不说迎亲时他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后来喜宴上的劝酒攻势也让他颇为头疼,其中要数萧定霓这个混不吝的最为闹腾。好在魏乔替自己挡了一大波,要不然魏山扶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保持清醒走回屋。   等见着驸马爷安然走进来,婢女们两两相觑一眼,笑吟吟退出了屋。   门外,公主的乳嬷急忙跑过来,手里捏着个小瓶子,“驸马可进去了?”   婢女奇怪道了声:“刚进去的。”   “唉,快打开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要提醒驸马……”   屋内乍然一声娇呼,门口三人脸色各异。   婢女们埋低了大红脸,蚊子似的拉住人劝道:“您明日再说吧,这会儿子恐怕不行了。”   春娘握紧瓶子的手抖了抖。   年轻人血气方刚,最易孟浪。旁人不去提醒一二,恐怕今夜哪能早早罢了。公主年幼体弱,虽然长大些身体好了许多,可每至天癸时仍疼得不行,个中原因他们男子哪懂得!   这么一想想,春娘忍不住眼前一黑。   现在只能指望驸马温柔些,莫叫公主疼狠了!   ……   长孙蛮确实有些疼。   她动了动手臂,满头的金流苏叮呤晃荡,底下那双明媚眼睛微瞪,示意他放开钳制住她的手。   “你弄疼我了。”   “我已经很小心了。”   他有些委屈,眉头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还是听话的松开。   长孙蛮昂起下巴,指了指自己头顶凤冠,“这东西还没卸呢。而且卸了发冠,我还要去洁面,沐浴,更衣。”这会儿,她极为不雅地坐在床褥里,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着,丝毫没注意同样陷在锦被里青年渐渐眯起的视线。   “啊对了,春娘之前还跟我提,有话要同你说。”她并没有察觉出危险,伸手推了推他,“你快起来呀。”   他拉住她手不放,身上却跟没骨头似的倚着靠枕,懒洋洋“嗯”了一声。   “我在跟你说话呢。”   “你让我去找春娘?”   “是啊。”她疑惑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魏山扶挑眉不语,他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   红浪翻滚,金流苏央央直响,随着两三柄长钗甩落地上,那顶厚重凤冠也沉闷一声摔在脚踏上。她倒在云团似的锦被中,乌发散了满肩,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似不敢置信身上青年刚胡作非为了什么。   “你!你——”   声音戛然止住。   他攫住她下巴,以吻封缄。   那是迎面而来热烘烘的躁意。酒香混着他的气息,让长孙蛮晕乎乎的脑子更加沉醉。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朝暮黄昏,只感觉自己倒在青葱草地上,吸一口气都是他熟悉清冽的气息。整个世界生机勃勃,一望无际的草地里,青草攒聚着、托举起失神的她,混乱思绪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那敏锐向上的草尖戳着她身体,引起细密难耐的痒。浑浑噩噩间,她不由委屈地哭出声来,仿佛这样便能唤来那人,将她从草地里拉起来。   与之欣慰的是,他似能感同身受她莫大的委屈。   “阿蛮。”他哑哑唤着她,一滴汗落在她颤颤巍巍的眼皮上。   案头摆置的龙凤双烛烧得正旺,随着她呜咽啜泣,烛花微爆,光色暗了许多。昏花暗处,她抵着他胸膛小声抽噎。像极了没吃饱的猫儿弓起腰,小腹起起伏伏,试图从无人把守的漏洞里觅出一点食物。   只这一出,谁也不知是谁闷哼一声,声音里的破碎如了谁的意。或许是吱哑摇曳的床缦,或许是落地罗帐后,那只懒懒垂落的手。   ……   春娘在屋外等了片刻。待听到哭声时,这位向来好颜色的乳嬷也忍不住捏紧了手。婢女们眼也不眨盯着对方,生怕自己一个没稳住羞,当即就奔回屋里去。   春娘心里头盘算着时辰还早,底下婢女已经吩咐下去烧备好热水了。   谁不知道魏郎君文武兼备,跟那些绣花枕头不同,看起来就是身体倍儿棒,指不定今夜要胡闹成什么样。这水先烧着总没坏处,说不准今晚上要喊好几道水呢。   结果——   春娘刚准备摇头要走,就听到屋子里传水进去。   “!!”   众人震惊。   这、这连两刻钟都不到吧!   ……   如果说男人在新婚夜一战成名,那大多数不算一个好消息。   连着几日低气压的廷尉府很是赞同,这段时日他们魏大人哪里还有当初谈笑断案的风采。想来是伺候朝阳公主太过劳累,饶是魏大人也抗不住。   谣言甚嚣尘上,朝阳公主本人坐在秋千上,脸黑如锅底的某大人推着秋千,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魏卿慎言,乱讲话可不行哦。”   秋千猛地停下。   魏山扶哼了一声,“谁说我乱讲?”   长孙蛮合上奏疏,一脸无辜问:“那你有证据吗?”   能言善辩断案奇谋的魏大人噎了噎。   那方,朝阳公主扶着绳索,歪头朝他笑笑:“没有证据就不能妄下定论。这可是魏卿亲笔写下的刑律。”   证据,证据当然有的是。   要不是那般磨人,初尝滋味,他会脑子一空就……要不是他心软,怎会松口允她歇息。   魏山扶磨着后槽牙,目光微暗。他一把拦腰抱起她,百褶裙散开来,银丝刺的山茶花清艳美丽。   “我还有一本奏疏没批呢。”   “这一本你都批了半个时辰了。”   “可就是没批完呀。”   魏山扶嗤笑一声,“秋千荡了二十二回,公主迟迟不批这最后一本奏疏,想来是还没玩够?”   说完,他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秋千上,结实有力的臂膀松了又紧。她抬头望去,那颗小山丘似的喉结滚了滚,十分磋磨人。   长孙蛮莫名觉得危险。   她不作他想,赶忙伸长手臂,勾起架上朱笔,寥寥草草写上之前早已想好的话。   “我批完了。”   “嗯?”   满园春色里,公主抱着青年脖子,亲了口他下巴。   “阿胥,我错了。”   ……   朝阳公主作为女皇独女,万事万物总是有优待的。   比如驸马爷非但没有停步廷尉左平一职,反而圣恩不断,官运亨通,短短六年时间就坐稳了廷尉丞。   当初不看好魏家尚主的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魏家不过是靠女人门庭煊赫,也有说魏老太爷老谋深算走了一步好棋。看看,一个嫡长孙换来满门荣耀,这不,魏二郎君又擢升丞相少史了!   魏乔不同他哥,平日里除了廷尉府查访,闲下来就回东宫陪他嫂子理政。   魏乔是谁,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儿郎。这长安八十二坊里有什么阴私秘闻他不知道?   单说这日魏乔徒手揍了两个嘴里没把门的世家子,刚一走出东流馆,就看见市口敲锣放榜今年登科及第的名单。   他眼神好,没怎么多看,就瞄见榜单第三位大名,赵皎。   新科进士,朝中自然要举办鹿鸣宴。行宴地点选在上林苑临池处,听说前几届鹿鸣宴讴歌完诗经后,朝阳公主觉得甚是无趣,便引人来到曲池边。众进士曲水流觞,气氛活络,虽没任官但互相混了个眼熟,总算是把行宴目的给办了下去。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朝阳公主与驸马完婚至今,膝下仍无所出。   子嗣可是朝中大臣一等一看重的事,就不说公主会被如何叨念,就是几年前声名遐迩到如今甘居廷尉府一隅的魏大人,也被众位大臣的热心问候搅得头疼。   虽然国朝圣手秦互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并言朝阳公主与驸马二人身体康健,并无问题。至于缘何迟迟不得子嗣,那就是上天机缘的事,老天爷不给机会,再怎么也急不得。   这简直就是救人于水火的活菩萨。   长孙蛮与魏山扶两个天天被人叨念的可怜人几乎要感动得落泪了。   作为神医葛玄晏的关门弟子,秦互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众位朝臣听罢,只能将满肚子的谏言憋回嘴里。朝阳公主不愿休夫另择佳婿,驸马不愿大度送人入东宫,那还能怎么地,只能凑合着过呗!   春娘听不得那些女眷嚼舌根子,曾一度硬气指着一名老夫人的鼻子痛斥目无尊卑,老夫人惊得嘴里的碎碎念都停了会儿,那句不下蛋的母鸡憋在舌头尖,到底不敢再说出来。   这一举措连萧望舒也不禁侧目。   后来嘛,听闻消息赶过来领人的朝臣跪在奉义门等了两个时辰,那位从宴席上匆匆离去的老夫人这才回了家。   经此一事,女眷们再也不敢胡乱说些什么了。连当初传得有鼻有眼的新婚趣闻也消失了个干净。东宫里婢仆成群,却都安安分分,察觉出了这不同寻常的沉重。   长孙蛮被春娘叨念惯了。她依旧同往日一般览看奏疏,这是萧望舒分给她的政务。   日头升到正当空,便是午时了。今日魏山扶要在廷尉府忙到夜深,中午不会回来吃饭。   长孙蛮收起笔,整理好案上批阅过的奏疏,递给小黄门,道:“顶上这一本传给万俟大人。请她务必在三日之内施行下去。”   春娘端着一碗药,端端正正搁在饭菜跟前。   长孙蛮叫苦不迭挥挥手,“不喝不喝。”   “这是养颜滋补之药,您最近都瘦了许多。”   “我这是苦夏来着。”   “公主。”春娘恳切递上药,“您就喝一口吧,这个药不会苦的。”   长孙蛮叹口气。   早在几年前她就察觉出春娘不安,也多次劝过她不要看得太重。饶是魏山扶都出面调停了多次,奈何她这位乳嬷放不下心,依然忧心忡忡。   “春娘,我不喝。”   她按下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们。但如秦互所说,子嗣之事强求不得。就算我喝下了这些药,也不会怀上孩子的。”   “可是那些人不会容许的。”春娘哽噎道:“明年您就二十五岁啦,陛下在这个年纪时,您已经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会跳会闹,还总会逗我们欢笑。”   长孙蛮无奈。她当然知道自己若无所出,对朝臣意味着什么。这几年她爹娘虽然没有提及此事,但镇压朝堂上的声音已是不易,长此以往下去,不说长孙蛮自己,就是魏山扶的压力也很大。   可他们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互相保护着对方,待在一处时甚少提及此事。   有一日长孙蛮实在憋得不行了,开口问他怎么办,后者依旧靠着软枕看书,懒懒散散答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嘛。”   “可是我家真有皇位要继承诶。”   “哦。”   长孙蛮不满他如此态度,扑上去又踢又咬,身披大氅的青年一把按住她,牢牢裹在怀里。   那本书丢在枕边,他低头吻了吻她鼻尖,“秦互都说咱俩没问题,你着什么急。”   “我没急。”   “没急你咬我?”   她没说话了,勾着他脖子使劲往怀里钻。   这一下惹得他放声大笑,不安分的手滑入衾衣,“那要不这次你忍一忍?”   “忍什么?”   烛火被劲风吹灭,她只来得及一声惊呼,接下来悉数吞没在他唇齿中。   ……   三年一度的鹿鸣宴举办在上林苑中。   若非要事,朝中众位大臣都携女眷前往。男女大防不再像前朝严苛,官员亲眷借此良机寻觅佳婿也时而有之。可听说了,今年的状元榜眼都是名俏郎君,只榜上第三名探花是个不大起眼的姑娘家。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魏乔来的时候,正值登科进士们唱念诗经,前头站着的那位纤细少女身姿笔直,一身学子袍靛青如水,颇为注目。   有眼尖的瞥见他,忙堆起笑来拱手奉承道:“难得难得,魏少史也来凑热闹,不如同某一道游赏上林苑风光?”   魏乔一笑,掩去被人打断的不耐。   旁边同僚凑过来,打趣一声:“诶,咱们少史大人可是第一届新科盛会的状元郎,对这鹿鸣宴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刘大人,不劳您费心了。”   马屁没拍好的朝臣悻悻离去。   魏乔吊儿郎当转了转扇子,一把敲在同僚头上,“你话挺多啊。”   “这不是见您不耐烦嘛。”   魏乔不置可否。   再一抬眼,来来往往过客熙攘,先前还在那处唱念诗经的诸人散在人群里,踪迹难寻。   他拍了拍扇子,收起心思,举步朝他兄嫂那儿走去。八角亭下阴凉之地,朝阳公主的席案摆在正中央,鹿鸣宴游走人群皆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些许。越靠近那处,人声小了许多,似生怕扰着清净。   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魏乔扇子一停,眯眼看向那道靛青身影。   “二郎,还不快过来。”魏山扶朝他招招手,魏乔从善如流踏上亭阶。   还没开口,他嫂子很是高兴地向他介绍到:“二郎,这是赵家六娘阿皎,她今年可厉害了,还夺得了探花呢!”   他侧目,看见往日在寻常人前不苟言笑的赵皎微红着脸,极不自然地腼腆一笑。   “公主过誉了。阿皎今次只夺得了第三,还没有状元郎厉害。”   “你不要妄自菲薄呀,这可是全天下的第三,阿皎比很多人都要厉害!”   赵皎脸更红了,连手都小幅度摆起来,“公主,我、我……”   “咳。”   停在旁边老半天没开尊口说一句话的魏二郎清了清嗓子。   “探花当然没状元郎厉害。”   赵皎笑意一僵,这道声音总算提醒她从腼腆中脱离出来。面色恢复板正的少女循声抬头——   “咔嚓”裂开了。   “贼人!”   “搞清楚我是你口中厉害的状元郎。”   “我两只眼睛告诉我状元郎不长你这样!”她怒气冲冲指向宴中年轻人,点明状元郎是谁。   魏乔耸肩,扇子抵在颔下,“我又没说是这次的。难道在新任赵探花眼里,以前的状元郎就不算了吗?又或者说,我可以理解为赵探花是在无视陛下恩典?”   赵皎是平就殿里出了名的恪守规矩,这句话实在是有些重了。   她咬紧唇,呼吸都重了几分。   另一边,东宫夫妇面面相觑一眼,实在不知道这出冤家路窄怎么唱起来的。   “等会儿,你先别说话。”   长孙蛮瞪眼魏乔,把赵皎拉过来,挡在身后。   魏乔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一抬头得到兄长死亡警告,立马安分下来。   长孙蛮苦口婆心劝道:“我说二郎,人家一个小姑娘,好不容易考了个好名次,本来就该夸一夸,你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魏乔可不依了。他眉毛一挑,扇子哗的一声打开了,“谁让她迎面说些胡话。”   赵皎也不是个软脾气,当即顶回去:“我才不会说胡话,分明就是你敢做不敢当!”   “我哪里敢做不敢当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这种人吗?”   “我还需要打听?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事实!”   “你!”   两人争执不休,声音时高时低,长孙蛮只感觉脑袋胀胀的疼。   她抿紧唇,脸色已然有些不好了,喝道:“行了,你们别吵……”   “赵皎!你简直是口出狂言!”   “我口出狂言?魏二郎君,麻烦你仔细想想是谁出言不逊!”   合着这两位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   魏山扶脸色也不算好看。他实在没想到魏乔这么没风度,打算拉住人给他三叔塞回去。   结果扯着魏乔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赵皎一声惊呼:“公主!”   魏山扶回眸,先前还言笑晏晏同他打闹的人儿似睡着了般,在少女怀中闭紧了眼。   ……   鹿鸣宴上朝阳公主无故晕厥,惊得高座上的二圣都洒了酒杯。   那位在廷尉府积威甚重的驸马爷不见平日淡色,慌不择路抱起人就要往太医署冲,好在旁人还有理智,一边说去请秦太医过来,一边将人往东宫引去。   再后来——   长孙蛮蒙起被子,觉得自己还是要点脸面。   至于被子外面那个一直傻乐的人,她就暂且当做不认识好了。   不过……   锦被里,她蜷着身子,小心翼翼把手放在腹间,似怀揣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宝宝,很高兴你的到来。 第112章 爱情喜剧   萧望舒出身豪门。   顾名思义,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打小过着公主般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摘星星明天要月亮,十三岁时就踩着英皇歌剧院的地板即兴来了段天鹅湖,努里耶夫看了也得显灵鼓个掌。   她聪明好学,又美得天怒人怨,除了有花不完的金钱,还有认不完的兄弟姐妹,明面上的私底下的手拉手能组个足球队,十分符合豪门界民情。   因此不论广义狭义,萧大小姐都跟传说中随时随地能上演泼天狗血的玛丽苏人设差不离。   一般来说,上帝关门时会顺手打开一扇窗。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胡说,至少在哲学家辩证百年的结论里人生得失总是守恒的,换个通俗点的说法,风水轮流转,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继位非洲大部落酋长还是罗马欧皇。以上是著名的欧非定律,而著名的迪某尼定律告诉我们,每一个公主都有不尽人意的时候。   遗憾的是萧望舒也有这样的“不如意”。   联姻失败的产物大抵都是如此:生母去世得早,亲爹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年年都有沧海遗珠上门寻亲,谁也说不清最后的萧太太是第几任小五小六阿猫阿狗。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好在萧望舒背后还有个蜚声中外的舅舅撑腰,几十年来纵横外交界少有败绩,最擅长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   对付这种政要名门大多数人选择腆着脸赔笑,毕竟偶尔一句不落好轻则损失颜面,重则连带自家股票几个月全线飘绿,典型诸如萧家掌权人萧望舒她爷,出了名的好面。   如此这般,迫于爷爷老人家手握大权,渣爹干脆利落当起了甩手掌柜,管生不管养常年不着家,任谁来上眼药都是两袖清风绝对公平。于是乎后妈没人撑腰,只能一心扑在外面跟莺莺燕燕们互扯头花,惟恐一个不慎被人撬了萧家儿媳的宝座。   所以在数任萧太太面前,萧望舒的腰杆挺得梆硬,十几年来大小姐的派头比谁都足。   但萧望舒的不如意并不只在这一个方面上。正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由上面提到过的欧非定律可知:人是不可能顺心如意一辈子的,幸运女神总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   而萧望舒十七岁那年被一场车祸彻底粉碎了平静生活。她舅舅的黑白遗像挂在祭奠仪式上,算是真真正正成了一名教科书上的著名外交家。   其实一切都还有补救的希望,萧望舒也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年,捡起她舅舅的人脉缝缝补补——本来生活还可以重归平静——她继续做萧家说一不二的大小姐,没有任何一位萧太太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可惜事与愿违。“本来”两个字就足以道尽这其中的心酸曲折,总而言之,萧望舒的十七岁算得上一句倒霉透顶。   因为她遇见了长孙无妄。   ……   长孙无妄打小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跟萧望舒的家庭情况不同,长孙家三代单传,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个独苗。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但凡出个门都是保镖开道管家随行,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黑西装黑墨镜,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祖上上数三代还在港城黑吃黑。   为了守好这根独苗,家族里的老人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严,上至管家下至仆佣,三令五申势必要为少爷排除一切风险,从饮食到教育无一不是高薪聘请私人登门,故而长孙无妄长至十三岁就没接触几个同龄人。   等到长孙无妄可以接手家族事务后,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大刀阔斧地清理人员,包括但不限于那些叨念他循规蹈矩的家族老人们。第二件就是以掌权人的身份首次出席一场正式会晤。   很不巧的是,秘书处综合考量下来筛选出了萧望舒她舅舅的葬礼。   气氛不会太热闹可以保证保镖们有足够的发挥空间,随时随地监视住少爷的安全。而这次到场人员从政从商皆有,平日里少有聚齐的上界名流几乎来了大半,足以达到长孙无妄这次亮相外界的目的。   前面说了,长孙无妄小时候被人过度保护没怎么接触过同龄人,按理说一般人在这种封闭环境下不会成长得太健康,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心理疾病。   但长孙无妄不是一般人。他心理倒是没什么毛病,他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简单来说,他从来不在乎什么,也从来没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   如果言情小说里的霸总照进现实,单从千亿身价容貌到随心所欲绝不考虑后果的性格来看,长孙无妄就是活脱脱的绿江在逃男主。   毕竟在他眼中“天凉王破”是真的可以有。   这种“看什么都没意思”从长孙无妄的幼年一直持续到了十七岁。   直到在这场暗流涌动的葬礼上,财阀们你来我往,攀谈利益,他从人群里脱身,一眼看见楼道里忙着擦眼泪的萧望舒。   实话实说,长孙无妄虽然不怎么出席公众场合,但基本审美还是有的。他必须承认萧望舒长得不错,应该说是十分好看。   壁灯打在玫瑰花窗上,复色光穿过窗镜投射下大片绚丽色散,她像只受了惊的知更鸟,侧过线条流畅的脸庞,瞳仁带着水色,微垂的眼尾有些红。   不过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同理,长孙无妄此时此刻只感觉眼前是朵漂亮的花。   出于礼节,出于对美丽事物的高容忍度,再加上今天在别人的主场上谈了好几个合作,他挪出一点耐心客气道:“请节哀。”   他说完这句,尤觉得有些不够。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好心作祟,想让这朵美丽的花再存活些时日。   在面前人刚要客气致谢时,长孙无妄抬起手打断她,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意为指教:“萧小姐,与其着眼于此刻哭泣,不如把目光放在更长远有利的地方。这个世界适者生存,名利场里的眼泪只会令人发笑,而无法化为你的武器。”   萧望舒:……?   这从哪儿冒出来的傻逼?   萧望舒愣了有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也是在人收起好心准备抬脚离开时,她几乎没忍住笑了一声。   长孙无妄不自觉停下来,回头看见这朵颜色颇好的娇花往墙一靠,伸长两根手指在灯下晃了晃。   确保能看清指腹上的残留物后,萧望舒弹了弹指甲,那片柔软的隐形镜片在空中划出道抛物线,直直落在少年一尘不染的皮鞋边。   “不好意思,戴久了涩得慌。”她点了点左眼,乌黑的长卷发从肩头滑落,意有所指地笑起来,“眼睛不大好。”   长孙无妄沉默看向她,这是这么些年自掌权以来,他头一回为刚才的言行有些许后悔。   这很不容易,至少长孙无妄的人生字典里还没出过“后悔”两个字。他一向觉得生活没意思,行事独断全凭心意,从不计较后果得失,像这次油然而生一丁半点的悔意,还从来没出现过。   真该收起那些该死的好心,他面无表情的想。   作为家族继承人,按计划长孙少爷过两年会出任总裁,一分钟几百万上下,实在不应该有闲工夫去理会琐事。   偏偏面前这人是萧望舒,似乎天生就长了一根名为“长孙无妄不好过”的探测器,比她那个外交家舅舅还会操弄人心,总能精准打击长孙少爷濒危跳动的神经线。   如果有命中注定这一学说,那与萧望舒不愉快的初见谁见了不得断言一声:真是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孽缘。   故此,当大脑还没发出指令,嘴皮子上下一翻,伴随两声冷笑利落回呛,长孙无妄深觉自己或许是天性使然。   “如果需要,我可以推荐一名优秀的眼科医生。”   “看来你很有经验?”   “经验谈不上,前段时间恰好打理过相关业务。怎么样,萧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乌黑发亮的眼珠里盛满了胜负欲。配上嘴角辛苦忍耐的憋笑弧度,怎么看都十足怪异,不像是矜贵大少爷,反而像是静候一出好戏的看客,就等着喜剧开幕。   萧望舒难得面色凝重,“现在就有个忙需要你帮。”   长孙无妄挑眉:“没关系,有困难就说。我好人做到底……”   她打了个响指,如一道清脆有力的黑白打板,猛然扯开这场喜剧的幕布。   萧望舒打断他话:“你先把脑子看看吧?”   ……   这段孽缘开始得悄无声息,至少在两人各自的朋友圈里都没什么风声,等到那一丁点儿苗头被人看出来时,已经是在两人声势浩大又无人看好的订婚宴上了。   萧家虽然是豪门望族,但遭不住子孙败家,单从萧望舒她爹就可见一斑。好不容易养出萧望舒这么一个金凤凰,自然是要物尽其用。   赶巧,长孙家眼巴巴盼着大少爷松口成家。来来回回搜罗的名媛佳丽照片摆了一屋子,管她是天仙还是娇气包,只要能解决长孙无妄的终身大事这都不叫事儿。   这回当说客的是个一步三喘的老头儿。   那次势力洗牌中就他一人侥幸活下来,没有其他理由,主要是他年纪太大,那会儿被长孙无妄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撅了过去。   老头儿哭得一把泪一把鼻涕,掰着指头念叨长孙家香火无继。长孙无妄被人哭烦了,正打算抬手送客,哪晓得老头儿会错了意,也不知道怎么把满脸冷漠看成了红鸾星动,一把抱住他的手老泪纵横:   “想通了就好啊!他家大闺女长得水灵,脾气又好,知人冷暖,是个孝顺姑娘。这不,我去找人算过了,都道是百年难遇的金玉良缘,你俩八字天作之合,那结了婚肯定三年抱俩和和美美。我跟她爷爷都说好了,下个月初二就是黄道吉日……”   长孙无妄皱了皱眉毛,试图抽出手,“不,等会儿……”   “反正照片在这儿,也不急着见面。”老头儿唰一下往桌上拍了张照片,“好孩子,咱们先把订婚宴安排起来。”   长孙无妄:?傻逼。   一低头,照片上的玫瑰花窗绚丽梦幻,知更鸟微微垂头,她怀里那捧玫瑰愈发美艳动人。   长孙无妄眼也不眨地松口:“好的。” 第113章 爱情喜剧   萧望舒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道她爷爷被何方神圣打通了脑子里的二极管,破天荒的从指头缝里抠出一家产业,交给萧望舒打理。   年前新娶进门的萧太太羡煞不已,可什么话也不敢说,要知道上一任萧太太就是被这位大小姐扫地出门的。   说起这事儿,窝在沙发里嗑瓜子儿的司青衡笑得极不厚道,整个人抖得跟个帕金森,口水一呛,差点把瓜子壳儿卡进嗓子眼里。   萧望舒嫌弃归嫌弃,到底还是上手拍拍人背,等司青衡缓过气来,顺手把她膝头那张破破烂烂的试卷拿起翻了翻。   “奇了怪了,她怎么知道是你把人赶出去的?”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她作为新上任的萧太太,总会有那么几个不信邪的打算试试深浅呗。”   萧望舒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子,手指间夹了根铅笔,一边感慨英语专八何其变态,一边感慨司青衡太勇,就没见过辅修英专生这么拼的。   说着她勾了个正确选项,铅笔头敲敲试卷,差点把那张满卷飘红的破纸戳出个洞,“就这一次补考机会了,我觉得你要不还是算了吧。”   司青衡拍拍手上的瓜子壳,哼哼唧唧:“算什么算,我双学位都要修下来了。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你别在这儿扰乱军心啊。”   那道陷阱题旁边的记号重重叠叠,萧望舒抖了抖卷面,面色凝重:“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未来的司外交官,你这儿没准都五六次了吧。”   “其实我有个法子保过。”   “你想都不要想。”   司青衡懒洋洋叹口气,又从旁边小桌上摸出本原装书,蓝绿色的封皮上飘着两行烫金花体,萧望舒看了一眼,突然想起前两天在网上瞄到的中学必读读物,名字原译过去正好是这行字母,Pride and Prejudice。   “要没记错这是中学读物吧?”   “看吧看吧,你这又是偏见。我这叫打好基础,不耻下学。”   “……”   司青衡突然问了句:“你听说了吗,文物局那边最近迎了尊石刻回来。”   萧望舒摁下遥控窗帘,透亮的落地玻璃窗显现出来,“嗯?什么时候的事,我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我那个爹也不知道抽哪门子疯,跑到公司给我使了不少绊子……”   这会儿阳光不错,她眯了眯眼睛,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又随意走到角落阴影处,摆弄起之前落下的一张黑胶唱片。   房间里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司青衡翻过一页书,轻飘飘补充下一句:“也就这两天的事,等局里专家鉴定过后,官方报道估计就会发出来。说起来这尊石刻能安然归国,长孙家可出了不少力。”   她一手夹着书,另一只手朝她比了比,连声感叹:“五个亿呢,那位少爷眼睛都没眨一下。”   萧望舒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充满疑惑的眼神。   “你说谁?”   “长孙无妄啊。”   “那个靠吸血剥削为生的刻薄资本家?”   司青衡摇头晃脑,啧啧称奇:“没看出来你居然还仇富啊。人少爷真可怜,就因为富有而被你……”   “等等等等——”   萧望舒脑门一跳,正打算按下这个话题。先不说她没有同自己表姐讨论床伴的爱好,就长孙无妄这花样百出的路数,两人私底下过招三年,早就摸个一清二楚。   不巧的是房间门却在此刻被管家敲开。训练有素的佣人收拾着桌面,管家微笑着对司青衡说:“司小姐,这是老爷特地交待,让我送到您手上。”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萧望舒她舅舅去世了,但保不准司青衡就是下一个蜚声中外的外交家啊。爷爷他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看过的离奇桥段数不胜数,惯会做些未雨绸缪的算计。   一张精美的请柬呈在桌上,没反应过来的司青衡啪地一下合上书,眉毛差点飞上天。   “我去!你什么时候订婚了?!”   啪嚓。   萧望舒手里那张黑胶算是彻底报废了。   ……   在赌城拉斯维加斯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你只需要一美元,就有机会赢得整个城市。这里有全世界最大的赌场,最疯狂的赌徒,以及一群豢养着操盘手的庄家。   而长孙无妄正是其中一员——拉斯维加斯最赫赫有名的三大赌场,一个跟南非钻石王关系匪浅,一个跟某国王室来往密切,剩下最后一个倒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就只是老板常年隐于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言什么的都有。也就近几年才流露出些许风声,说这幕后老板其实是一名极为年轻的华裔男人。   长孙无妄这次来拉斯维加斯是处理一些事务的。   前段时间传回来的上一季度报表,表面看着没什么大问题,可偏生老板是个神人,天生炼了一副火眼金睛,一眼就瞄出不对劲。长孙无妄派了几个人过去摸底,等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了,他便飞了一趟拉斯维加斯好好整饬赌场。   萧望舒找过来时,他正抄着手站在一张半圆赌桌前看好戏。   金碧辉煌的赌场像一座吃人的宫殿,坐落在这座城市最显眼处,霓虹灯闪烁流转,就连门口站着的保镖都十分高大俊挺,活像刚从巴黎时装周走秀完毕的男模。   萧望舒憋了一肚子火,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航行旅程让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她深吸一口气,又抬手推了推墨镜,确保自己武装完毕绝对能打好见面第一仗。   耶稣在上,墨镜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幸好有这玩意可以遮掩住她没睡好造成的黑眼圈。   长孙无妄站的地方人不算多,他生得又高,穿一身驼色风衣衬得肩宽腿长,在一众喧嚣嘶吼的背景声中莫名有些鹤立鸡群的优雅。   萧望舒分神瞅了眼赌桌,BlackJack,赌场内最经典的玩法之一。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已足够让一名少年成长为男人模样。似乎察觉到熟悉气息,容貌清隽漂亮的男人侧过脸,看到来人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一个笑容。他眨了眨眼睛,薄薄的嘴唇一弯,“萧小姐,好巧。”   巧个屁。   萧望舒真想一巴掌甩他脸上。   拜此人所赐,惊闻联姻噩耗的萧大小姐刚刚度过鸡飞狗跳的一天,在尝试跟司青衡解释无果之后,又使出毕生绝技好说歹说拖住了萧老爷子结亲的决心——要不然当晚长孙家递过来的股权转让书就要改姓萧了。   更不提她连夜轰炸某人十几通电话,最后才在姗姗来迟的短信里得知人在哪逍遥。   萧望舒光想想这些糟心事,怒气值就瞬间拔高,谁还有心思跟他搁这儿演戏。   “长孙无妄你脑子不好我帮你治,别闲得没事干。”   “干什么?”他收回笑意,轻描淡写转过脸去。   外人瞧不出分毫异样,只她靠得近,听得他又低声说了句难以辨清的荤话。   萧望舒瞪大了眼,她想来想去也没料想到这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讲黄色冷笑话。   别误会,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教养礼仪,毕竟某人在床上的dirtytalk可是信手拈来。如果真有人说长孙家的少爷谦谦君子不染尘埃,那萧望舒铁定是第一个冲上去笑掉大牙的人。   说到底这人特能装,虽然萧望舒也不遑多让。两人做了这么久的长期床伴,除了解决正常的生理需求,有时候利益互换也不少,但真心话还真没讲几句。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爽就完事儿了。这一出突然揭下面具不装了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你脑子终于烧坏了?”   长孙无妄盯她一眼,看样子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憋回嘴里的刻薄话。他有些无语问道:“你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吵一架?”   说到正事萧望舒来劲了,她抿紧唇反驳:“当然不。我是来找你谈合作的。”   长孙无妄挑了挑眉,手上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片,往空中抛了抛。   也不知道荷官接收到什么信息,朝二楼招了招手,有人过来请走了聚在桌前的游客们,不一会儿这张半圆赌桌就只剩下四副干净排列的牌面。   “跟我赌吗?”他动动手指,夹着的塑料片落在筹码区,“赌赢了,咱们就合作愉快。”   萧望舒神色复杂,她往下勾了勾墨镜,确信自己没看错那是个一美元面值的筹码。   “我还没说是什么合作。”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耸耸肩,修长的手指划过绿桌毯,紧接着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一美元,一个合作。这很划算,萧小姐。”   这是个陷阱。这一定是个挖到地心的深坑。   不能跳,不能……   该死。   偏偏是她最有把握赌赢的BlackJack。拉斯维加斯最经典赌场玩法,美式二十一点,玩家取得最接近二十一点数即为赢。因为玩法并不复杂,掌握了算牌技巧就有较大赢面,故也成为老赌徒们常年混迹赌场的看家本领。   萧望舒取下墨镜,男人站在桌前,手指压着牌面,旁边是一摞堆起的筹码塔,俨然像极一位业务熟练的荷官。   她点了点初始牌面里翻开的红方片,“一美元…你赌什么?”   “我?”他想了想,突然改口道:“这样吧,第一把咱们先玩玩儿,让你练练手。你如果赢了,我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萧望舒万分嫌弃:“不好意思我对你想要什么不感兴趣。除非你把筹码塔赌上。”   “……容我提醒一句,你只有一美元。”   “一美元怎么了?资本家吸不到血急眼了吗。”   长孙无妄深吸一口气,下一秒微笑着抬起手,万分大度:“如你所愿。”   在算牌这方面,两人算是棋逢对手。   连连push几局后,萧望舒一边抽了张牌,一边冷笑两声:“有些人啊,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实在想赢玩什么美式。”   二十一点发家至今百花齐放,相比美式,欧式规则更利于庄家。   长孙无妄嘴角一抽,下意识手指一滑,摸了张错牌出来。   “……。”   “我赢了。”   “好吧,你赢了。”长孙无妄瞥眼筹码塔,神情从容,看起来并不意外,“这堆筹码是你的了。接下来,我就告诉你……”   “停。”萧望舒打断他的话。   她撑着桌面,眼神犀利,“你想要什么,我不关心。我也不知道萧家和你达成了什么合作,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虽然目前的萧家有利可图,但绝对没有值得你用婚姻交换的东西。所以——”   “有的。”   萧望舒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边长孙无妄直起身,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黑西装红领带,还别了金灿灿的领带夹。他们从随身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萧望舒猜测应该是萧家传真过去的什么股权书。   长孙无妄接过那份文件,笑眯眯继续说道:“你说的不错,萧家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毕竟你家老爷子还不知道萧大小姐笼络人心的本事,这些年产业里凡是被收购出去的股权转头就被你拦下,因为份额小渠道清晰,高层并没有放在心上。   都说蚂蚁也能搬动大象,照萧小姐的搬法,再加上近期萧老爷子因为某事转了3%的股份在你名下,我算算,萧家现在持有股里最多的,应该换人了吧?”   萧望舒可算想明白她打理的产业是什么了。可不就是萧老爷子送的嫁妆。   可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帮她一把?   长孙无妄绕过牌桌走来,灯光打在他发间,几道细碎的影子落在文件上。萧望舒心里那个最不愿设想的可能明晃晃摆在眼前,呼之欲出。   “你想要谈合作,可以。我想要的也不多,萧大小姐绝对给得起。”   萧望舒低头,没看见设想中的’股权转让’几个字。横看来竖看去,透明封皮里醒目的Marriage Certificate十分张牙舞爪。   远处的赌徒突然发出一声欢呼,热烈喧嚣充斥着整个赌场。萧望舒犹如一尾搁浅的鱼,她发觉自己有点呼吸困难。   她看着长孙无妄伸长手,越过牌面凌乱的赌桌,一把推倒了那座她赢下的筹码塔。   show hand.   萧望舒动了动唇。赌场里灯光辉映,满目都是黄澄澄的光色,他轻笑起来,那张向来喜欢挖苦嘲讽的薄唇带起不可思议的柔软弧度。她突然回忆起第一次亲吻时,第一次滚上床单,甚至于第一次见面时,那份不可名状的青涩朦胧。   人并非理性生物。   他们由情感驱使,被偏见支配,傲慢与虚荣是他们的动力之源。*   长孙无妄扬了扬那张keepsake,低头靠在她耳边,   “跟我赌吗?” 第114章 黑天鹅事件   长孙蛮升学这天,全家总动员起了个大清早。   等人睡眼朦胧走下楼梯时,小礼炮啪啪爆了几声,就搁在耳边,差点让长孙蛮原地升天。   “……萧泊宁!!”   她亲弟,前后脚跟她从同一个子宫剖出来的龙凤胎,坏事儿办完一溜烟躲回餐桌上。   萧泊宁叼着两片烤面包翻开早报,开始装模作样地叹气:“我都说别放了,你们偏不信。这不,人都高兴傻了。”   姐弟俩从小就喜欢打打闹闹,如今这般场景与往日大同小异,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遍,实在没什么可见怪的。厅里的佣人来来往往,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地的金箔彩纸迅速被打扫干净,紧接着陆续摆好早餐。   一家四口对于早餐的口味各有不同。女主人接过刚热好的牛奶,走到小少爷背后拍了拍他肩,“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萧泊宁耸耸肩,眼睛都没从英文早报上移开眼。   萧望舒等会儿要去趟公司,新一季度的设计主品出了些问题需要她去解决。时间不等人,九点钟她还有个会议要开。   萧望舒放下热牛奶,招呼人赶紧过来坐下吃早餐,“阿蛮快过来,车子都在楼下备好了,十分钟后咱们就去学校。”   长孙蛮这次升学不容易,说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都不为过。   她体质差,天气稍有不顺就容易生病,跟一般小孩儿还真不一样。从小到大请的病假条叠起来能比日历本还厚,更别说中间还休学过一段时间。   在读书这方面,长孙蛮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勉勉强强能在班里排个中上水平。她也不像她弟萧泊宁天赋聪颖,过目不忘一看就会。究其根本原因,她自觉脑子没萧泊宁好用,绝对跟那会儿在她妈肚子里没争赢养分脱不了关系。   萧泊宁作为一个天才儿童,打小就展露出了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如今连跳两级还能力压群雄。这不,前两天还听说这人要去参加市里的物理竞赛。   长孙蛮一屁股坐下来。   瓷盘里的鸡蛋煎得极为漂亮,叉子一戳就有淡黄色的流心冒出来。她戳起一朵西蓝花,恶狠狠朝萧泊宁说道:“你给我等着。”   “是是是,有事尽管招呼。”萧泊宁不带虚的,慢悠悠翻过一页报纸,抖落下不少面包屑。   他喝了口咖啡,嗓子一清笑得不怀好意,“没忘记我在A座教学楼吧?到时候可别走错班了……我好心再帮你巩固一下记忆,有事就来高三一班哦,学妹?”   妹妹妹,妹你个头啊。   长孙蛮一点也不含糊,仗着有餐布遮掩,在桌子底下一腿踹过去。   效果十分显著,某人龇牙咧嘴抱起腿,没敢再嘚瑟。   萧泊宁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屈居于长孙蛮之下做了个弟弟。当年要不是萧望舒顺产转剖,指不定谁先出来睁眼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对此,长孙蛮就差把鼻子顶脑门上出口恶气了。幸好关键时刻没掉链子,这一回直接把之前亏的本全数赢了回来。饶是萧泊宁摊开产科理论大全跟她据理力争,从蝌蚪进宫到胚胎成形讨论了三天三夜,长孙蛮都白眼一翻装聋作瞎。   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之际,小姑娘呲起雪白的牙,明晃晃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大声说,谁先爬出来谁老大。当即把年纪尚小还没学会收敛自己情绪的萧泊宁气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当然了,这件事形成的痛苦记忆直接被萧泊宁打入了潘多拉之匣,有生之年绝不开启。任凭长孙蛮从小学四年级吹到了现在,当事人愣是没站出来辟谣,权当自己暂时性耳聋听不到。   “好了宁宁,今天是阿蛮开学第一天。”   萧望舒一锤定音,面上笑得平静,可只有正在楼上书房开远洋会议的男主人才能与她感同身受,俩小孩儿到底有多让人头疼。   长孙蛮笑眯眯咬了口鸡蛋,萧泊宁敢怒不敢言,立在不远处的一众帮佣目睹俩小魔王偃旗息鼓,再次无声感慨夫人赛高。   ……   市一中,萧泊宁当年跳级就读的学校。   底下分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每年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就占了高中部二分之一,学霸比比皆是,除开各大赛事得奖,每年从冬令营里拿到的五大校资格也是拿到手软。   不过由于长孙家家族传统所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两人以前都是在私密性极高的贵族私立学院。   长孙蛮初一时,萧泊宁极高的理学天赋就初露头角,那会儿她还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等到来年初二开学,长孙蛮没在座位上瞧见人,才知道萧泊宁转头跳到初三去了。   再后来,她因为体质原因休学又复学,期间萧泊宁在学习大道上一骑绝尘,居然直接考进市一中还又跳了一级,听说那位出门喜相迎的校长满脸褶子都笑开了花。   现如今,长孙蛮站在高一八班的门口,迎风咽下心酸泪,默念自己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堵门口干啥呢,赶紧让让…诶诶诶,说你呢!”   长孙蛮回过头,一摞累得极高的书差点打着她脸,不满嘀咕声还从书后冒出来。她本能往旁边一躲,结果还是晚了。新书哗啦啦洒了一地,长孙蛮手忙脚乱帮人接书,抬头对上双怒瞪着她的眼睛。   林滢气不打一处来,搬书之前就说了门口别站人挡道,怎么还有人不听招呼呢!   长孙蛮咽口唾沫,知道自己理亏,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过来实在不知道你们在搬书……”   林滢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她拿过长孙蛮手里的书,撇撇嘴:“行了,是新同学吧?来的可真够晚的。赶紧进去吧,等会儿就发书了。”   不打不相识,长孙蛮跟林滢这塑料姐妹花的缘分算是结下了。   班里有不少人都是直升上来的,林滢也不例外,她以前就在市一中初中部,对学校熟的跟自家后花园似的。   长孙蛮这才知道学校里也有不少政商名门的子弟。别看林滢现在跟她坐一块儿舔冰棍,人家外公还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传奇钢琴家。   九月份的天还有些热,秋老虎烘烤得人热乎乎的。长孙蛮小口咬着甜滋滋儿的橘子冰,看台上吹过一阵凉风,舒服得她打了个颤。林滢还在那头掰扯自己英语机读卡填错了位,一朝失足千古恨,要不然她怎么也不会纡尊降贵被分到尾巴班。   长孙蛮这话可不爱听了。大概是自家天才给的心理阴影太深,她眉毛一横,本能反驳两嗓子:“尾巴班怎么了?成绩又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咱们尾巴也是有人权的好吗。”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滢讪讪笑着,“你不知道,咱们学校历届高三最好的班都是教导主任带出来的。要是有机会做教导主任的学生,说不定我以后也能享受一把直系小学妹的风光。”   “……谁会这么想不开,上赶着做教导主任的学生?”   “喏,那一圈都是。”林滢往下扬扬下巴。   更靠近球场的几排座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人,长孙蛮望了眼入场口,发现越来越多的学生跑进来占座,更有甚者一卷卫生纸从东拉到西,歪歪扭扭的便利贴到处都是。   林滢咬下最后一口棒冰,湿漉漉的手一把拍在长孙蛮大腿上,示意人别慌:“都是小场面,放松放松。市一中惯例开校表演篮球赛,再过十几分钟就开始了。”   到这会儿,长孙蛮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看台上猛然响起一阵欢呼尖叫,气氛如火如荼。她捂着耳朵咋舌,一边抵挡住分贝超高的声波攻击,一边朝林滢挤眉弄眼,试图问清楚情况。可惜塑料姐妹花忙于挥手嘶吼,是半点儿眼神也没分出来看她。   长孙蛮叫苦不迭,眼睛往底下一瞄,正撞见白色篮球服的萧泊宁入场,他单手转着篮球,偏头朝旁边说些什么。而那人穿着黑衣,身形较高,露出的肌肉匀称有力,现下正被篮球遮住大半张脸。   满场顿时哔哩哗啦,噼里啪嚓,校广播的大喇叭都没这效果好。   我就不该来此受难。   长孙蛮睁着死鱼眼这般想。   “啊啊啊!!长孙蛮你看到了吗!!是学长啊啊啊!呜呜呜呜学长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教导主任?直系小学妹?”   林滢咬住衣角嘤嘤:“呜呜呜,是学长啊呜呜呜!”   “就这?就这?”   长孙蛮不能理解,长孙蛮大为震撼。   这场面谁见了不瘆得慌,事到如今她绝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儿家底。不过……长孙蛮不死心再问:“你嚎的那个学长是穿黑衣服的那位吧?”   林滢羞答答低头又抬头,衣角绞成了天津大麻花,“都是学长,怎么能厚此薄彼呢?小孩子才做选择,咱们当然是选择都要啊!”   妈的真乃奇女子也。   长孙蛮一时语塞,表情复杂。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坦白底下有个是她弟,估计林滢能当场倒地上。   她难得焦急地挠了挠下巴,琢磨着怎么悄无声息地脱身才算是万全之策,丝毫没注意场中尖哨一吹,篮球赛开始了。   思来想去,长孙蛮突然灵光一现,赶忙起身朝林滢做戏:“诶那啥,我肚子疼,我先走了啊……”   “嘭——!”   林滢呆若木鸡,看着那颗飞跃半个篮球场砸来的球,像势不可挡的陨石,当头停落在长孙蛮脸上。   全场哗然。有人调停比赛,有人维持秩序,还有人急匆匆跑上来。   林滢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她急得不行,谁也不知道篮球砸哪儿了,长孙蛮不说话只顾着抽气,估计是疼蒙了。   跑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开始跟萧泊宁说话的黑色篮球服。他拨开人群进来,蹲在长孙蛮身边,“同学,同学?你没事吧?……快联系校医务室的老师,她估计被砸着脑袋了,一时半会儿应该……”   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就像有一百只蚊子绕着脑袋飞,长孙蛮满脑子哐哐作响,那一球直接把她没说完的话砸回肚里去了,再加上闪避不及,牙齿磕着舌头,嘴皮子都泛着血味儿。   长孙蛮泪眼朦胧,哆嗦着手拉住人黑衣服,拼了吃奶的劲儿,即使舌头再疼也要说话。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赶紧老老实实报上名来,等回去我就告诉我爹揍你丫的。   周围人声音一停,黑衣服也是一愣。   不是,都哭成这样了还问什么名字?   林滢拉住她手,恨铁不成钢:“都什么时候火烧眉毛了你还问这些!咱老师马上就来了,姐妹你撑住啊!!”   别摇,别摇……再摇手要松了。   眼看小姑娘眼泪流得越凶了,黑衣服咳了两嗓子,安抚她:“同学,我是高三一班的魏山扶。这球是我没接住,不好意思砸到你了,你不要着急,校医务室的老师很快就到。”   不知道萧泊宁那队的后卫吃什么大力菠菜了,能把球砸这么远。不过安慰一下花季少女摇摇欲坠的玻璃心,魏山扶自认比在宴会上跟老狐狸们打太极容易太多。   虽然就是面前这位小学妹可能暗恋他。   不是他自恋,市一中里知道来这里看球赛的,百分之九十九都知道魏山扶的大名。这个时候问名字不是套近乎还能是什么?   正巧萧泊宁训完人上来了。   身后跟着的大高个是刚投球的后卫,为了这次表演赛刚从高二挑过来,此刻束手束脚跟在萧泊宁后面,生怕惹着这尊大佛。   “人怎么样了?我把他带上来了,要是还清醒就让他来道……”萧泊宁声音猛停。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怪叫了一声:“阿蛮?!”   魏山扶瞄眼衣服上的手,“……你认识?”   萧泊宁三步两跨,活像西王母拔簪划天河,一手扯出人衣服,“我能不认识吗?!”   市一中盛产天才,更遑论高三一班这个学霸遍地走的地方。   不巧,魏山扶也是个天才。与萧泊宁不同,他家里从政,向来主张稳步就班,对于跳级读书这种风头是敬谢不敏。而萧泊宁顶着跳级天才的名头入校,依旧混的风生水起,可见平日里是有多精。就算再生气也会笑眯眯的把人请出去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就无人得知了。   但谁能想到此时此刻的他脸色一变,肉眼可见地慌起来,二话不说就要伸手抱人。   美色当前,林滢毫无底气喃喃:   “诶诶诶,你你你撒手……”   “撒什么撒!”   萧泊宁急赤白脸吼道:“这我姐!”   “……。”   魏山扶脸色复杂。   萧泊宁知道他姐暗恋他吗?!   ……   长孙蛮的秘密在开学第一天就传遍全校。所有人都知道,高三一班的萧泊宁有个姐姐,正在高一八班艰难挣扎知识的海洋。   林滢指天誓日坚决表态是她有眼无珠没认出来,从今儿起长孙蛮就是她亲姐。   长孙蛮扶着乌青的下巴,舌头再不敢动,一笔一划往纸上戳了个大字:滚。   养伤为由,各科老师对长孙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泊宁受家里总司令指示,常从A座跑过来嘘寒问暖,伏小做低,就怕长孙蛮一个不顺心再往爸妈那儿告一状,那他可以直接结束市一中之旅回家闭门自学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竞赛开营前夕。   长孙蛮蹦蹦跳跳走下教学楼,一抬头没看见萧泊宁,倒看见魏山扶支着单车,朝她招了招手。   “集训营提前开了,萧泊宁来不及跟你说一声,拜托我今天过来接你。”   一句话干净利落交代完前因后果,丝毫不拖泥带水。   长孙蛮憋了憋,只能问:“你不参加竞赛吗?”   魏山扶推起单车示意往前走,“嗯,不参加。”   他比萧泊宁多参加一届,该拿的奖早就拿完了。重复参赛也没意思,他不太喜欢集训营里面的气氛,至于国金签约五大校那种事,他一早就拒了。没什么特别缘由,主要是他还没想好以后从不从政。   长孙蛮却是满脑子问号。   奇了怪了,不是都说魏山扶是天才中的战斗机吗,怎么不去参加竞赛夺奖?毕竟连萧泊宁都对竞赛迷之狂热,按他的话来说,搞竞赛跟通关塞尔达一样快乐。   试问哪一个真正的男高中生能抵挡住任天堂呢?   还是…萧泊宁不择手段把魏山扶骗过来共沉沦!   长孙蛮顿时心头打鼓。萧泊宁是谁,斯文做派难掩诡计多端,打小就是个小狐狸。但讲讲道理,魏山扶的脑子跟萧泊宁应该没差啊。   长孙蛮想来想去,觉得以上理由都说不通。   上次被球砸了,校医紧赶慢赶过来,见长孙蛮张嘴流了一滩血说不出话,吓得不轻赶紧打120。也是魏山扶背起她,从篮球场跑到校门口……还有前段时间,萧泊宁每次带午餐过来都有个大橘子,他说是食堂里买的,多补充点维生素伤口好得快。   可林滢说了市一中食堂开了这么多年只供应苹果,夏天连西瓜都没份,因为校长家里只种了苹果园。而她偏偏见过魏山扶在校外水果摊买了一大袋橘子……   这种默默无闻一心奉献的行为怎么看都像个老好人——不对!   情窦初开的纯情男高中生也是这样吧!   是了是了,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一见钟情所以不愿意心爱的女孩受伤落泪,背也要把她背进救护车。还默默无闻买橘子想让她尽快养好身体,就差买棵橘子树回来种她家了。   如今更是放弃含金量颇高的竞赛开营,也要过来接她回家。   别说什么一见钟情不靠谱,她爸妈比谁都要情比金坚。   长孙蛮猛地停步。   萧泊宁知道他兄弟暗恋她吗?!   见人停步没走,忙着回家打塞尔达的魏山扶只好停车,奇怪道:“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看吧,看吧!   他这么紧张她,说不喜欢谁信?谁信!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咱俩是不可能的,这张好人卡你就收了吧。要怪就怪你兄弟萧泊宁,咱不喜欢太聪明的。   长孙蛮感慨万千:“没有,我就只是……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个份上。我……我很感动。”   魏山扶逐渐听不懂人话。   他想了想,试探回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会真被球砸傻了吧。三大袋橘子都投喂下去了怎么还不见好呢。难道维生素吃多了也是一种负担?还是说……她就那么喜欢我想引起我的注意?!   魏山扶忍不住眼神一飘,正好跟长孙蛮躲躲闪闪的眼睛撞上。   “……”   两人相顾无言,内心一声卧槽。   妈的TA绝对暗恋我!   “你瞅啥呢?”   “……瞅你咋地。”   “你再瞅试试!”   “我……”   还别说,她生气的样子比宝可梦里的仙子伊布还可爱。   魏山扶望天,干巴巴补了一句,“哈哈,时间不早了,连月亮都出来了,真亮。”   今天就先这样回家吧……   哪知长孙蛮就跟见了鬼似的,慌张地连连摆手:“别别别,你没说月亮真亮。虽然你很帅完全踩在我的审美点上,但真的,你没说,月亮一点都不亮。”   魏山扶:“啊?”   一个帅哥,还是一个痴心不改的学神,用迷茫而不解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你时,这换谁谁顶得住。   反正长孙蛮顶不住。   她破罐子破摔没好气道:“你还是想跟我表白吗?”   魏山扶:“…………啊???”   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无声寂静中,魏山扶仿佛看到他脸上控制不住地打出了硕大的WTF。   长孙蛮光顾着埋头踩蚂蚁,耳朵尖都红透了,“你好烦诶。话说表白什么的两手空空也可以吗。我……哎。那什么…那只能悄悄咪咪的谈。”   魏山扶这边还没搞清楚情况,什么塞尔达都跑爪哇国去了。他耳朵里只听到这一句话,脑子里也只想着这一件事,便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为啥啊?”   “这还不简单。”她抬头盯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肃起脸,“我家不允许早恋。”   那头月色无边,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含着柔光,像一捧燃烧的火苗。它摇曳在秋风晚夜,是那般温暖,随风蔓延在他荒芜的原野上。他看到了这团火,似乎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魏山扶笑了。他的声音比风更温柔,像是荒芜原野里飞舞的灰烬,极尽缠绵在那团火上。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一点。   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们还有很久的未来。   我终于在汹涌人群里找到他。   他看见了这团火,朝我快步走来,生怕慢一点,就会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后来,有了一切。 第115章 少年臣   何错比世子年长一岁。   十二岁的那年冬雪,他被老燕侯看中,从此跟在世子身边。他是暗卫营里最耐磨的一把刀,独属于世子掌心,日后也会磨砺出世子的锋芒。   幽州兴战事,连年烽火不灭,常有敌探入城意图不轨。世子敏慧,往往只用一把弯弓,便可将敌人射杀于百步之外。   如游猎时偶然遇见一只盘旋不去的孤隼,世子也是这般漫不经心地搭起羽箭,指腹一松,猛然回弦的啸鸣声中,猎物挣扎着落在脚边。   世子喜剑舞,府中门客多擅此道。每至暑热,闻世子叩桌打令,廊庑下便有双剑行云流水。   众人皆以为世子惯爱执剑,其实不然。世子善使万兵,弓枪剑戟,无一不绝。   曾有将士酒后胡言少主顽劣,年及十六仍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有人宴前献刀,欲观世子难堪。   众目睽睽之下,世子垂眼笑了一声,抚了抚刀身金纹,随意一掷,仅仅呼吸之间,那人的束冠便猝然碎了一地。   何错冷眼旁观良久,底下三军诸将面色戚戚,方知世子刀术甚绝。   后来,等到长安传召世子入京时,府内谋士纷纷进言天子不安好心。   何错被老燕侯传唤在旁,看着有谋士头戴高冠,消瘦脸庞蓄着美髯,怆然恳劝道:“世子为我幽州命脉,万万不可啊。”   屋内众人听他出声,嘈嘈话音渐消。   老燕侯坐在主座上,手旁是一柄脱鞘的弯刀。那双眼睛如鹰如狼环视一圈后,他笑问道:“天子之令传达十三州,要各地世子进京入学。幽州嘛,自当不可幸免。我儿去不得,那……”   许是见得老燕侯听进了话,谋士面皮微松,赶忙续上他未尽之话,“世子按期出行,幽州府自当没有话柄能被天子拿捏。可入京之路千里迢迢,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李代桃僵,最是稳妥。”   沉寂气氛被这句话打破。众人似乎找到了喧嚣出口,屋内交头接耳声绵绵不绝。下一瞬,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数道目光闻声望去,天光明敞,只瞧清一截雪白的袍角。   何错心下一紧,怀里抱着的刀松了几分。   少年人身量颇高,乌发散在背后,面容静得像冬日里的一捧雪,清隽剔透。他来得突然,无视众人惊艳目光,翘起嘴角,那两片薄红唇瓣一张一合,慢悠悠吐出惊人之言,“我去长安。”   老燕侯额角抽搐,熟悉的头痛感席卷而来,没忍住沉声接话:   “……你去不得。”   “你觉得我会死在那儿?”   “当然不会。”   “唔。”   世子俯身拾起案上弯刀,腕骨轻挽,漂亮的银花一闪而过,“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刀身回鞘,他眼一掀,乌黑的眼珠莫名渗人,“可没征求你的意见。”   众人缄口不言。侯爷早年丧妻,后院妃妾虽多,这么些年却没再诞下一个子嗣。如今膝下惟有世子一个儿子。薪火飘摇,幽州长孙氏的这根独苗更显珍贵。无论是乖戾也好,多智近妖也罢,就算是这位世子明日起兵掀了他爹的主位,只怕老燕侯因着多年愧对亡妻之情,也会欣然笑纳。   “铛锵——”   弯刀甩落在案,世子看向众人,温和笑了笑:“诸位请便。”   他笑声清雅,未束乌发落满肩头,端得一副琉璃玉郎的好相貌。若不是众目睽睽刀锋冷色,恍惚方才的争锋相对只是一场错觉。   老燕侯不发一言,却将那柄弯刀递给何错。他眼里是沉甸甸的黑潭,似想交代什么又咽下。   何错瞧不清,也不敢再瞧。   他知道,世子必将去往长安。   京都繁华,轩盖如云。世子一路乘着马车,慢悠悠晃到长安。街上行人夹道蜂拥,何错一边喊着避路让行,一边观察左右楼阁。他目力极好,没两下就瞥见朱红楼栏后的两道身影。看客头戴幕篱,垂遮着大半白纱,教人难以分辨身形。   似是瞧够了兴,看客转身而去。一股风撩开些许,露出那人低眼回眸的清绝容色。   何错下意识偏头,帷帘不知何时被人搭起,世子的脸影影绰绰,只露出修长如玉的指尖。   此一瞥,像戏文里唱的那出命中注定,挡也挡不住的令人难安。   长安八十二坊,善剑舞者颇多。学宫里想要拥附幽州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每每相邀一二,世子却少有涉足。   何错万分不解,直至一日从铁铺归来,忍不住提及发问:“世子既铸短剑,为何不观剑舞?”   世子闻言一笑,手中那把短剑刃如秋霜。   他说,他已寻得他想看的剑舞。   再后来,平就殿课业花样百出,依旧招架不住各地而来的公府贵人。也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六艺考学期至,三十三博士却让诸生唱出折子戏。   乱世之中礼乐崩坏,过年时节总有许多世家都不再搭台看戏,反而学外地圈兵一方的诸侯,聚到庄户上演练部曲。平就殿不缺千奇百怪的课业,可若真说唱戏,大多觉得失了自家颜面。   偏生有那位公主在。   她虽年少,可已生得宛若明月般美丽。学宫里有不少人想要摘下这颗天子掌上珠。每至歇课时分,那些公侯子弟们聚在一处,看着她走出大殿,穿过弯弯绕绕的曲折环廊,一路远去。   主与燕世子向来不和,甚至连面上功夫也不屑做。有不少小娘子心生不满,绞着帕子悄声说些闲话,何错耳朵尖,总能听上几句。   世子人缘不错,再加上天生的好相貌,一身白衣往殿里一站,小姑娘们先是红了脸,拿倒了书卷也不知,再不敢多说上几声话,生怕惊走这天仙似的人。   平就殿牛鬼蛇神众多,但这变脸功夫实在出神入化。   何错站在树枝上,怀里抱着的刀松了又紧。学宫景致深处,有连绵环绕的石林假山,世子那身白袍落了灰,而那轮明月藏在他怀里,裙角如江波凝光般青碧潋滟。   待到翌日,两人一个著词、一个润笔,洋洋洒洒戏文出世。平就殿里无人不惊,无人不讶。这二人平日里最不对付,饶是魏先生跟前,也会各执一词冷笑连连,何来如今这么好颜色。   何错摸摸鼻子,望天又望地,突然听得世子含笑咳了一声,说:“这出戏还没来得及题名。”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脑子里奇思妙想,最喜欢替人拿主意。有人提议就叫平就学考,立马博得众人反驳,如此直白实在对不起这满篇辞藻。又有人嚷嚷取戏文第一目,不如就叫赵生拜佛。   看了通篇戏文的觉得这名不错,故事起于乱世之中,赵生无门投帖,怀才不遇,遂于梦中拜佛,求一伯乐。赵生既得伯乐,壮志凌云,可惜二十年黄粱梦醒,才知是一场空。   这名儿取得雅俗共赏,妙哉。   头一个被驳回的人眼睛一转,问向公主:“殿下以为何?”   案头那侧,她执着青管,舔饱墨汁的笔锋一顿,“赵生虽拜佛,可谁又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这一拜,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为势所迫。”   “殿下是说赵生不愿拜佛?”   “愿与不愿,我说了不算。”她吹了吹最后一页纸,让墨迹干透,“这得让看戏的人来评说。”   照这么说,还得等六艺考学当日,由出题的各位先生们来拟了。   众人相觑一眼,又将目光放在另一位话本家身上。   世子淡淡看着她,似乎早已料到这副景色,难得和气地问:“看来殿下心里已经有了好名字。”   她云淡风轻地回道:“你不也想好了?”   “我可没想好。殿下写就了这出戏,如今让我们聚在此处,怎么能说是我想好了呢。”   平就殿为谁而设,学宫人又为何来此,这出戏到底是不是言下之意,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袭青衣的公主走下廊庑,身后是几株池柳,正静静垂头。她走到世子身边,说:“我的确想好了名字。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苍生若能太平,何有赵生拜佛一说?”   世子挑挑眉毛,“赵生拜佛与否,梦里梦醒皆为空。归根结底,只在一个乱字。殿下这出戏,试以戏文说天下,谁人敢唱?”   众人不再说话了。湖面上有惊飞掠过的鸟儿,压弯了柳枝,公主抬手折下一段,平白无故地递向世子,“此戏名为苍生望。至于谁唱……”   她笑起来,清凌的眼眸似含秋水,也像两轮小小的月亮。   “你演伯乐,我扮赵生。世子可愿应下?”   世子静静看着她,那折柳枝停在那儿,还带着新鲜晨露,汇聚着、缓缓淌在她手背上。   众人看来看去,只觉得这幅场景好生熟悉,与平日里互不顺眼的捉弄有何区别。何错站在一旁,暗叹这位公主太过强势,露水情爱怎会让世子放在心上。真要唱了这出苍生望,可不就在俯首称臣,明摆的归顺于她。   何错想归想,怀里抱着的刀却紧了几分。慢慢地,他看着世子的眼神,莫名感到一阵害怕。   公主手里的柳枝被风吹得颤颤巍巍,世子垂眼问她:   “你要唱?”   “无人敢唱,自然由我来。”   世子便笑了,春日里的学宫开满琼树,白色的花瓣像柳絮般随风飞来,洒落在他肩头的黑发上,所有人都恍惚地看着他。   “好。”   何错从那时,隐约悟出老燕侯眼里的话。   ——他是世子手中的刀,可惟有长安才能让世子磨砺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臣完。   没错,爹逃的时候,就是那把短剑直接给他整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