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互演手册   作者:雪满头   简介:   *衔池死在她与国公世子大婚当夜。   临了回想起这辈子,恍然如黄粱梦一场。   三年前她被池家接回京,又隐姓埋名送入东宫,蛰伏在太子身边伺机而动,以期将太子宁珣从那位子上拽下来。   她在池家的监视下演了宁珣三年,自认毫无破绽,端的是情根深种。   除却偶尔瞥见的刹那,宁珣眼底尚未来得及收起的锐意会刺得她陡然一惊——仿佛他早便知道她不过是弈局之人手中一枚暗棋,不过配合着她,逢场作戏罢了。   东宫一场大火后,她功成身退,转头嫁进镇国公府,却死在大婚当夜。   *衔池惊醒在回京的马车上。   上辈子,她像是活在一团雾中,被人生拉硬拽着往前走。   重活一世,她想看清楚自己脚下的每一条路。   既如此,不如在东宫多留一段时日——不就是在宁珣眼前演演戏么,一回生二回熟。   *上一世衔池被蒙住了眼睛,许多事不曾知晓。   就像她不知道,在她死后没多久,新帝以铁血手腕登上至位,赫然是三月前便在火中薨了的东宫那位。   她死后的第七夜,是个雪夜,新帝孤身为她的碑撑了一夜的伞。   只因她曾在东宫某个等他回来的雪天里嘀咕过一句,不喜沾上一身落雪,会冷。   自那以后,他再不曾让她等过。   可他也再等不到她了。   *小剧场:   上辈子衔池刚入东宫没多久,便亲手做了梅花酥送到书房。   宁珣笑着将食盒收下,还手把手带着她画了一幅消寒图。   衔池回房后,吩咐婢女道:“打块湿帕子来,方才碰了脏东西。”   书房里宁珣看都未看就将食盒扔给心腹:“她的东西,孤岂敢入口?拿出去喂狗。”   那梅花酥丢出去喂狗时恰巧被衔池的婢女瞧见,回去禀给衔池,却只听她语气轻快道:“哦,原本也是打算喂狗的。”   这辈子衔池耽误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还不曾给宁珣亲手做过吃食,若是不慎落在池家监视的眼中,未免显得太过消极怠工。   可她在小厨房不过待了半个时辰,因着手生还没做出半个看得入眼的梅花酥,便见宁珣走进来,在一堆焦得发黑的梅花酥里随手拣了一块咬了一口,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好吃”,而后便牵着她手往外走,“揉面久了,仔细手疼。”   食用指南:   1.女主重生。   祝大家食用愉快~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爽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衔池 ┃ 配角:宁珣(xun,二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孤知道爱妃是狐狸变的   立意:爱要坦率、直白。   ​ 第1章   ◎他也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只在风雪缭乱的冰冷夜里,默然撑了一夜的伞。◎   入了冬,天色一连阴沉了好几日。昨夜三更天上狂风暴雨,不知扰了多少清梦。   天骤然就凉下来。   镇国公府后院的湖边空置了许久的小院子头一回点上了灯,随着里头开门的动作,挂在屋门前贴着喜字金箔的红灯笼晃了晃。   青黛探出脑袋去望了一眼,府上张灯结彩,照得外头明昼一般,这附近却没半个人影,对比之下更显得萧瑟。   “别看了,他今夜不会过来。”衔池对着妆镜,将满头珠翠一一取下来,“何况这个时辰,世子和世子妃该喝合卺酒了。”   青黛不死心地踮起脚往远处张望,“可今日也是小姐嫁给世子的日子,万一世子会来看小姐一眼呢?”   “妾而已,称不上嫁。”衔池语气淡然,“把门关上,冷。”   嫁衣单薄,沈澈令人送来时本还合适,经了昨夜一场雨,这时候穿着已经有些寒意了。   青黛忙不迭去找了件披风来给自家小姐披上,攒了一天的委屈终于咽不下去,小声抱怨道:“这院子都多久没人住了,还紧挨着湖,又湿又冷,小姐本来就畏寒,这一冬可怎么过!世子爷口口声声最是看重小姐,当初明明说的是要娶小姐作世子妃,如今这样便罢了,怎么连这些琐事也不袒护小姐些……”   衔池正摘下最后一支步摇,闻言动作顿了顿。青黛自觉失言,立马闭紧了嘴,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声,抬头小心觑着她的神色,生怕她听了伤心,“小姐?”   衔池回过神来,用另只手按着自己腹部,叹了口气,“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热菜能领些过来。”   她这一日,同大多数新嫁娘一般,滴水未进。青黛这一席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胃里火烧火燎地疼。   等到青黛应声出去了,她才看向自己掌心——那支步摇的坠珠,方才竟被自己生生攥断了下来。   她本不愿意作妾的——她娘就是妾室,同她一道被扔在池家江南老宅十五年,直到染了重病,父亲才将她们接回京来。   而直到三年后的今年,她才拥有了池姓的名字——池清猗。三年前父亲接她回京,是另有所用,在她功成身退之前,坊间并不知晓池家还有个二姑娘。池家不承认她和她娘的身份,过往那些日子里,她就随着母亲的姓,叫宋衔池。   而这些,沈澈都知道。   得知沈澈同熙宁郡主的婚事当天,她托人将沈澈送她的玉佩还了回去。那一夜大雨瓢泼,沈澈在她门前站了一整夜。她终于忍不住开门时,便看见门前那京中盛传如谪仙般的国公世子,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唯独望着她的那双眼,仍像是洒满了日光的粼粼湖面,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柔情。   他受了一夜寒气,每说几个字便要低咳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同她说,即便委屈她暂时为妾,他也会护她一辈子,连同她想保护的人,他都会看顾好。   于是她信了。   门前有脚步声响起,衔池以为是青黛回来了,刚将手中步摇收进匣子,便听见外面一个趾高气扬的尖锐女声道:“池清猗,出来!我家郡主有话要带给你!”   她早知熙宁郡主跋扈,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想在这时候多事,便起身走了出去。   门前的灯笼一晃,念秋不屑一顾地瞥过去一眼,却微微怔在原地。   站在门前的女子灼若芙蕖,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将绰约娇态压下去几分,反显出些不易得的端庄来。她自嫁衣外头披了件霜色披风,光影明灭间,活像是院中哪株红药成的精怪。   “世子妃遣人来是有何指教?”衔池往院中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她态度拿捏得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念秋自诩是郡主身边最得力的,一时竟也找不出她的毛病,当即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世子妃宽容大度,替世子抬了你进门,你就该感念在心。今儿是世子与世子妃大喜的日子,不要有不识趣的苍蝇蚊子,飞到主子们眼前。”   衔池笑了笑,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已入了冬,府中自然不会有蚊虫,扰了世子与世子妃。”   念秋冷哼了一声,自己奉郡主之命过来这趟,本就是为了羞辱她一番,她滴水不漏,倒叫人没法借题发挥。念秋的视线扫过她灼灼红衣,心下又是一沉——生了这么副狐媚样子,难保不会勾着世子的心。   想到这儿,她阴阳怪气说了句:“早听闻吏部侍郎家教森严,怎么府上的二姑娘为了进国公府的门,都顾不得还在孝期,就能穿上一身红?”   她这话说得衔池愣了一愣。紧接着衔池呼吸便急促起来,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了念秋衣襟,已经失了态,“你说什么?”   好容易打破她那层矜贵的壳子,念秋心里畅快不少,恶毒又轻快道:“哦,奴婢忘了,世子妃说过,二姑娘回京记在了池夫人名下,不必为自己生母服孝了。”   衔池抓着她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面上空茫一片,无意识瞪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人,眼神里头却是空的——她一时竟好像听不懂。   今日上喜轿前,她还问了父亲,她娘在京外疗养得如何。父亲神色如常,同她说她娘很快就会好起来,叫她不必挂心。   娘三年前病重,被接回京,一直养在池家。后来,她进了东宫,为防太子起疑,很少同家里通书信,也只偶尔得了机会与家里的人交接东西时,才能问两句娘的近况。再后来,他们说她娘要静养,送去了京外。   从东宫回到池家后,父亲仍阻着她与娘见面,她不是没起疑,可娘亲手所书的信隔上十天半月依然会到她手中,于是她只想着,等进了国公府,借沈澈的名义将人接回来——沈澈是允了她的。   可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娘,已经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是熙宁郡主在骗她,还是——他们都在骗她?   念秋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用力扯开她的手后连连退了几步,却见她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口中喃喃着:“不会的,一定是郡主弄错了。不会的......”   衔池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想去找沈澈,去问个清楚。   连熙宁郡主都能轻易查到的事……沈澈不会不知道。   她不管不顾地往外闯,念秋一时拦不下人,也慌了神——她怎么连自己亲娘的死讯都不知道?她提起此事只是想激一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多嘴了!   冰凉的夜风灌进肺腑,没人领路,可她借着满院喜庆的红找到了沈澈在的那处院落。   这一路狂奔而来,她发丝全散了开披在身后,嫁衣也凌乱不堪。在这处处精致得宜的院落里,她像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沈澈!沈澈!!我有话问你!”门前候着的丫鬟仆妇认出她一身嫁衣,没敢过分阻拦,只虚虚一挡,没成想她气力大得很,竟硬生生闯了进去。   内室燃着缱绻熏香,红纱层层叠叠,里面是新婚燕尔,穿着相称的婚服,在她闯进来这一刻,正举起合卺酒的酒杯。   熙宁郡主皱了皱眉,马上便有跟进来的仆妇一左一右架住她,要将她拖出去。衔池剧烈挣扎起来,“沈澈!我娘她……”她哑了声,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那句话。   沈澈抬眼望过来,看见她的模样,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尚未喝过的合卺酒被径直搁回案上,开口时语气却极其平淡,“松开。”   熙宁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强压着性子柔声开口:“子安,今夜是你我大婚,池妹妹这样怕是不合礼数。”   既然是在镇国公府,仆妇自然以世子的吩咐为先,当即松开了手。   衔池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理智稍稍回笼,她跪了下来行了大礼,“拜见世子、世子妃。妾只想问世子一句,得了答复便走,不敢叨扰。”   “先起来。”沈澈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如松间流水,半分不见被质问的慌乱,“你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问。我都会告诉你,也不急于这一时。”   熙宁身形一顿,目光怨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世子这话的意思,是明天要去那个贱人那儿?   等等,她身上嫁衣的纹样……熙宁低头看了自己的婚服一眼,确是世子妃的服制,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旁的了。而那贱人衣裳上的纹样,似乎是出自沈澈之手——旁人兴许不知,可她多年来藏了许多沈澈的画,他的笔触,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嫁衣上的纹样,竟然都是沈澈亲手勾画!   衔池没有起身,只是跪直了身子,望着红纱后头的那个人,轻声问他:“旁的我都不问,我只问一句,我娘她……还在么?”   龙凤红烛柔和光晕下,她像是只落幕后快要被遗弃的木偶,傀儡师用绷得过紧的细线吊住她的躯壳,岌岌可危。   随着后头沉吟片刻后叹息一般道出的“不在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顷刻熄灭。   泪珠这一刻才从眼眶滚落出去,她却没哭出声,还算沉静地又叩了一回首,起身退了出去。   夜风寒凉,她身上那件披风在来的路上跑掉了,现下冷得很。   衔池抱住自己的胳膊,漫无目的地走在国公府。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   她和沈澈认识时,才不过六岁。她从水中救回了来江南求医问药的国公世子,自此当了他两年玩伴。   沈澈先天体弱,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云游的方士说他的机缘在江南,过了那道坎儿便能好全。两年过去,他当真好全了,也就回了京城。   再见面时,便是她被接回京,池家打算将她送去东宫。临去的前一天,沈澈来找她,宽慰了她很久,最后摸了摸她头顶,笑着同她说,要她自己小心,他会等她回来,回来后,万事有他。   娘的病全仰仗池家,衔池乖顺得很,依着他们的命令做事。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棋子,随着执棋人的心思调动,而那心思究竟是什么,一枚棋子而已,怎么配知道?   她曾以为,沈澈是她的退路,是她为数不多能够相信的人。   她竟以为。   她竟然天真地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即便他站在池家的同一边,可他不会像他们一样挟制她瞒着她利用她。   衔池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是走到了哪儿,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重重摔在地上。额角被碎石磕破,血蜿蜒而下,滴进眼睛,彻底染红眼眶,又和着眼泪坠在手背。   她低头,看清方才绊倒自己的,是她身上繁复的嫁衣。   她的退路将她困死原地,可她连这一切是何时发生都分不清。   她没爬起来,只在呼啸北风里默默环抱住自己。   是她忘了,沈澈的表兄便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倘若时局是盘变幻莫测的棋局,沈澈定当是坐在高处的好棋手。   只是他们要她做的事都结束了,他为何还要瞒着她娘的死讯,让她心甘情愿进了国公府?她还有什么地方,能为他所用?   许是哭得久了,脑子混沌一片。衔池紧紧蜷缩起来。   她好疼。可却分不清,到底是哪儿疼。   熙宁攥紧了身侧织金祥云纹的床幔,剧烈起伏的情绪让她险些劈坏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那贱人来闹,打断了合卺酒,她走后,沈澈连合卺酒都未喝,便去了书房。   新婚当夜,她就敢搅得这样!   “念秋,带上几个仆妇,同我出去一趟。”熙宁阴恻恻开口,今夜这口气不出出去,她睡不安生。   “世子,熙宁郡主从房里出去了,看着方向是去了池姑娘那儿。”沈澈身边一直跟着的小五回禀道,他觑了一眼世子的神色,小心问道:“可要属下分两个人过去,暗中看护着池姑娘?”   沈澈执笔蘸墨,下笔流畅,“不必。”   熙宁这口恶气不出,往后怕是更要折磨她。今日总归是大喜之日,下手当不会失了轻重。   他心里清楚,自己越是关照衔池,衔池在府中的处境便越艰难——今夜是他没料到衔池会冲进来,让熙宁看见了她的嫁衣。   时局未稳,他娶熙宁本也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待到大业已成,杀了就是。   熙宁在湖边看见了失魂落魄的衔池。   她看见那身精心设计的嫁衣,便觉得刺得眼睛疼,当即摆了摆手,两个仆妇过去,将衔池带到她面前。   衔池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向她行礼,她不叫起,她便只能一直低福着身子。   熙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把她衣裳扒了。”   衔池愕然抬头,却没怎么反抗,任由她们将自己扒到只穿着雪白的中衣。   念秋两步上来踹在她膝盖,将她踹跪下,“世子妃没叫起,你敢乱动?”   湖边确实阴寒,她又向来怕冷,只穿着中衣,没一会儿便瑟缩起来。   熙宁看见她的动作,嗤笑了一声,走上前来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妹妹这是,冻着了?”   衔池咬紧了牙关,“不敢。”   “不敢就好,不然,这金簪,该没人替我捡回来了。”话音未落,熙宁从发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扬手扔进衔池身后的沉沉湖水中。   与此同时,念秋狠狠推在她胸前,她向后一仰,跌进冰寒凄骨的湖水中。   岸上没人听见,念秋推人下去的那一霎,风声中依稀裹挟着极细微的一声,似是箭矢破空。   寒芒一闪,箭簇倏而近在眼前,衔池瞳孔一缩,铁器破开皮肉的细响清晰在耳边。彻骨湖水下,连痛感都迟了一瞬。   心肺像是被人伸了一双手进去,生生撕裂扯开。湖水涌上来那一刻,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但斜穿心肺那一箭太深,血流失得太迅速,她一点点失去挣扎的力气,缓缓向湖底沉下去。   昏暗的光线愈来愈远,湖底漆黑一片,周遭的寂静让人心慌。像万劫不复的深渊,坠不到底。   血丝从胸口蔓延开,慢慢蓬成红雾,似是水中的一袭嫁衣。   真的好冷,她从未这么冷过。   她好不甘心。   这短短一辈子,她像是只任人操控的木偶,一日日演着戏文。她挣不断身上束缚着吊起她的细线,甚至连戏唱到了哪一折都分不清楚。   本以为牺牲掉自己,就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天真得像个笑话。   意识彻底混沌下去前,许是满湖的红沉进了她眼底,她眼前隐隐约约又看见东宫最后那场声势浩大的火。   像她无数回梦魇所见。   可是这回,火光尽头那道熟悉的背影,竟朝她转过身来。   她听见他低声唤她,像过往三年无数次唤过的那样,“衔池。”   最后的挣扎倏而停了下来。   熙宁听着她扑腾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一口恶气终于疏散了些,正打算看她像条落水狗一般爬上来,便看见湖中涟漪一波又一波荡开的血色。   她惊愕不已,却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念秋一声尖叫。   沈澈赶过来时,人已经被捞了上来放在岸边,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被水晕开的血迹,原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更是半分血色也无。   青黛伏在自家主子的尸身上哭,远远看见世子踉跄了一步,却猛地推开来搀扶他的侍从,朝这儿奔过来。   熙宁脱了簪,披了件衣裳跪在路旁,在沈澈经过时两手死死抓住了他衣袍下摆,似是不想让他去那具尸身旁边:“子安,我知道错了子安,是我不好,可今夜是你我大婚......”   沈澈此时眼中耳中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人,旁的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他不信她会这么一声不响地死了,他要亲眼看过。此刻他只觉得地上跪着的女人聒噪得让他头疼,她拽着他,让他赶不到衔池身边。   沈澈一言不发,倏地从一旁的侍卫身侧抽出剑来,剑尖直指熙宁咽喉,一剑刺了下去——念秋离熙宁郡主最近,脸色煞白将郡主扑倒在地,堪堪避开那一剑。   熙宁身后立时便有从宫里跟她出来的侍卫拔剑出鞘,同沈澈的人对峙住。   熙宁推开念秋狼狈起身:“你为了她竟想杀我?!沈澈,你看清楚我是谁!今夜你若敢伤我,你以为宁禛还能顺理成章坐上那个位子?!”   沈澈早在她被扑倒而松开了拽着他衣袍的手时,便已经转身向衔池那儿,熙宁喊得歇斯底里,也只看见他的背影愈来愈远。   有侍卫小心请示沈澈:“世子,郡主这儿......”   他没回头,只道:“太吵,把她拖下去,让她闭嘴。”   他话音刚落,两边登时刀剑相向,铁器相接声不绝。   沈澈充耳不闻,终于赶到衔池身边。   青黛跪着退开两步,只见他解下身上披风,动作轻柔地替地上的人盖在身上,又顺势收拢她,极其自然地将人抱入怀中。   周遭嘈杂,北风卷起厮杀和怒骂声,荡进湖底。   沈澈抬手,抚了抚她紧闭的眉眼。尸身冰凉的温度似是从指尖一路向上蔓延至心脏,缓缓将他冻结。他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神中头一回露出些无助的空茫。   处在京城正中心的涡旋里头久了,处心积虑走到如今,这一路来他算无遗策,眼见着大业将成,便以为自己有了通天之能。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要再忍耐段时日……   可她却没有那些时日了。   但凡他留两个人在她身边,暗中照看些,她又怎么会死在一支不明不白的冷箭下?   他明知道,正当多事之秋,她嫁来他身边,明里暗里要受多少委屈。   京中波云诡谲,他以为在他能万无一失地护住她前,别太在意反而是一种保护——等此间事一了,他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爱她。   她衣上未干的血水沾了他满身,湿漉漉的鬓发垂在身后,犹在滴答着水滴。沈澈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八岁那年,他随母亲南下求医,偷溜出去时不慎落了水——他不会水,扑腾了两下,正以为自己要呛死在河里,却被人一把拉上了水面。   水面反射的阳光刺眼,有人吃力地带着他往岸边游,瘦小的身躯几次险些被他缠得拖下去,却始终不曾放开他。   他爬上岸,半跪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气,恍惚间抬头,看见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仍喘着粗气,逆着光影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抓住了那只手。   幼年时如影随形的病痛隐隐又泛上来,五脏六腑似是被拆了开,骨头缝里都浸着刺骨寒意,扎得人痛不欲生。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这样疼过了——遇见衔池那年,母亲寻到了神医,他的病分明一点点好了起来。   沈澈喉头一甜,止不住的咳意翻涌而上,他下意识转过头去不想弄脏怀里的人,紧接着便呕出一大口血。   令人窒息的痛感变本加厉涌上来,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稀薄下去,他仿佛又浸没在河水之中。   再也没有人能将他拽出来。   正和二十六年冬,他溺毙在十三年前的那条河里。   *天将明时,京中翻了天。   薨逝了三个月的太子死而复生,领兵逼宫,不日便登基称帝。   而正逢洞房花烛夜的镇国公世子沈澈,旧疾陡然复发,听说呕血不止,请了多少郎中来也无法。   政权交迭,新帝以铁血手腕清理朝堂,一时人人自危。   没人注意到,镇国公府上下瞒着世子,将抬进府当夜便去了的那个侍妾,拿草席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后来不知怎的,南山多了一座孤坟。   头七夜里,京中下了雪。   有人撑了把白纸伞,孤身走进南山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来人一身玄底金线龙纹大氅,却连盏灯都未带。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雪花落下时的簌簌声响。   他停在一座新碑前。   雪下得急,没多一会儿,满山便披了雪色。   他撑着伞,大氅上却落了厚厚一层雪,近了看才发觉,他那伞,是替那座新碑撑着的。   碑上没有刻字,只沉寂立着。   他也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只在风雪缭乱的冰冷夜里,默然撑了一夜的伞。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   感谢小天使们的等待!比心~   暂定每晚六点更新嗷! 第2章   ◎不过是回到了刚进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马蹄声声急促踏过,车轱辘碾过已经泛着枯黄的草叶,留下两道辙痕。   赶车的马夫看见等在林子里准备接人的另一架马车,猛地一勒缰绳,车里正睡着的少女一头碰在马车侧壁,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   衔池骤然睁开双眼,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被这口气生生呛在了肺里,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   心肺被贯穿的疼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随着她呼吸一扯一扯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她愕然看向四周,略显狭小却整洁干燥的马车,自己身上是一袭桃红织锦祥云纹的襦裙,而不是那件染了血色的中衣。   马车停下来,她混乱的思绪也跟着停了一霎。   下一刻,马车的帘子掀起,光线骤然洒进来,又被一人的身影挡去半数,“衔池。”   他嗓音温润一如既往,衔池一个激灵,抬眼望过去,又惊又惧之下,下意识唤了一声:“沈澈?!”   沈澈怔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你还认得出。”他朝车里伸出一只手,姿态温柔,“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找到了起点,瞬息归拢下去。   她还活着。   不过是回到了刚进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那年,她不过刚及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最重要的是……娘还在。   她娘缠绵病榻,受不了长时间的赶路,因此比她晚了半个月进京。   浑身的血液似乎一霎冲向了头脑,她耳边嗡鸣一片。   上一世,也是沈澈亲自来京外接她回去。京城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忐忑不安了一路,唯一熟悉些的,只有眼前人。   所以她抓住了眼前人向她伸来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一点倚仗。   这一抓,便是三年。   她曾经那样相信他。直到死在嫁给他的当夜,才恍然发觉,自己只是他棋局之上的一枚棋子,同其他千千万万枚棋子比起来,就算有些不同,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利用她瞒着她的事儿,一点不比池家人少。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他的目光下,衔池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仓皇之下,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又掩饰一般自己从车上跳下去。   见她避自己如避蛇蝎,沈澈眉毛都没皱一下,依旧清风朗月,举止自然地收回手,语带关怀:“怎么了?是来的路上出什么事了?”   衔池紧攥着的手掩在袖下,指甲嵌进掌心,犹带着两分遮掩不住的慌乱:“没什么,方才......不小心睡着,魇住了。”   她脑子里乱麻一团,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诫自己,不要在沈澈面前露出太多破绽。他向来易洞察人心,她若是举止古怪,沈澈一定会起疑。   衔池飞快回忆着上一世这时候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勉强露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阿澈……世子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沈澈望向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有你我在,还像以前一样唤我就好。”   他领着她一同进到另一架马车里,两人面对面坐着,沈澈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中,慢慢解释道:“你这次回京,暂且还不是池家的二姑娘,所以池家不便派人来接。”   “往后这段时日,我会带你四处逛逛,你初来乍到,也好对京中熟悉些。”   衔池低下头,握着手中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沈澈望着她,放柔了语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来之前还去了一趟池家,你父亲很挂念你。只是京中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贸然认回你。你先在池家安心住下,再给他些时间。”   她是死过一遭的人,委实不想再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再给她的好父亲些时间好好筹备,为她做好身份,防着东宫日后去查是么?   衔池掩盖住眸中情绪,眼中带笑抬头望向他,握着茶盏的手却多用了几分力气:“没什么的,即便我不能留在京中,暂居的这段时间能有阿澈陪,已经很开心了。”   她这话说得乖巧讨喜,沈澈却只叹了一声——池家老宅那些人拜高踩低惯了,她性子磨成这样,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抬头望过来时,鬓边一缕碎发散了下来,沈澈手指一动,她却已经自己抬手将碎发拢在耳后。   沈澈看着她,“跟小时候比起来,还是不一样了。”   上一世他似乎没有说过这句。   衔池心跳一滞,生怕他察觉出什么,略微移开视线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澈轻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没那么闹了。”   也没那么亲近他了。   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那时候她也还小,生疏了倒也正常。   他没再多说,转而问道:“南街那家果子店这些年还开么?回京以后,我跑遍了所有的茶馆,也没再吃到好吃的果子。”   他起了个话头,衔池精神了一些,跟他细数这些年的种种变化,眉眼是一直弯着的,可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那盏热茶,直到捧得凉透了,她都不曾喝过一口。   沈澈将她送到池家门前,他不能在池家门口公然露面,便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看着衔池被等在外头的仆妇领进去。   秋风萧瑟,凉风灌进来,激得他咳了几声。   放下帘子时,他垂眸看了一眼案几上那盏茶——她捧了一路,说话说得嘴唇都干了,茶还是一满杯。   *衔池跟着仆妇走着,稍稍松了口气。   跟沈澈在同一辆马车里,她提心吊胆了一路,一直紧绷着,生怕不小心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好在他没察觉出什么。   走到池家内堂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第一眼便看见了她那十五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父亲。   池立诚一脸宽厚笑意,见她进来,眼中精光一闪,立马站起身,略带拘谨地搓了搓手,“你来了……”   池立诚身旁坐着的,是她的嫡母瑞泽县主,此时也笑得亲善,“舟车劳顿,这一路可累着了?”   衔池低敛眉目,上前拜了两拜,规矩唤道:“父亲、母亲。”   若不是她已经活过一遭,就今天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她还真以为自己的父亲和嫡母是多么和善的人。   县主虚虚扶了她一把,扭头叫自己的一双儿女近前来,对衔池道:“萱儿虽与你同年,但大你一个月,算是姊姊;瑜儿过了十月才满八岁,顽劣惯了,若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母亲。”   池清萱穿了身素色襦裙,身形比寻常女子更瘦削一些,但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便让人生出几分亲近。   她见了衔池便笑起来,温柔道:“小时候就盼着有个妹妹伴在身边,总算把你盼进京了。既虚长你一月,便当有个姊姊的样子,以后什么大事小事,尽可以找我。”   她说着褪下手上玉镯,塞在衔池手中,“没别的好送给妹妹的,这镯子阿姊已经养了许久,妹妹不嫌弃就收着。”   衔池小声道了句谢,唤了一声“姊姊”。   前世她对池清萱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池清萱礼佛,甚至有间单独的佛堂,平日里好似跟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对她也温温柔柔的,时常来找她聊些闲话。   衔池在池家没待多久,等她去了东宫,便自然而然地与池清萱断了联系。   但真论起来,池清萱怕是池家人中,对她最好的一个。   她见过了池清萱,瑞泽县主又将池怀瑜往前推了推,八岁光景的孩子正是刚长开了一点儿的模样,粉雕玉琢的,他往前挪了一步,手还背在身后,低着头乖乖开口:“二姊姊。”   衔池一边应下,一边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前的池怀瑜刚叫完人,突然抬头,朝她咧了一下嘴。   他手里握了一大团泥巴,猛地朝衔池糊过去。衔池提前退开这一步,刚刚好躲开朝她脸上飞来的泥,只衣裳上避无可避地沾了些。   衔池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神情冷了一霎。   第一回,她就是这样被糊了一脸的泥。她带着一脸没擦干净的污泥去自己的房间时,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池家下人压着的笑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万万不能发作——娘的病......暂时还得倚仗池家。   池怀瑜不可能自作主张,把那么大一团污泥藏手里这么久,他敢这么做,必然是父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隐约猜得出池立诚的用意——他要的是个听话好拿捏的女儿,最好是性子软一些。所以刚一见她,便要试上一试。   衔池像是被吓愣了一般站在原地,过了片刻,才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向父亲,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开口说什么。   池怀瑜看着她一副软柿子的样子,不屑地甩了甩手上没干的污泥,“嘁”了一声:“没意思。”   瑞泽县主似乎才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去打池怀瑜,可小孩子灵巧得多,已经逃开,从门口跑了出去。   县主脸色沉了下去,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嬷嬷,“让瑜儿去祠堂跪着!都是平日里惯的,怎么能对自己刚回家的姊姊这样?”   嬷嬷应了两声“是”,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般,没动弹。   衔池在心里笑了一声,这是等着她开口呢。   她顺着他们的意,抬头期期艾艾道:“瑜儿还小,是我这个做姊姊的没留神……还请母亲不要责罚他。”   她话音刚落,县主同池立诚对视了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各自移开视线。   只有池清萱挽住衔池胳膊,丝毫不嫌弃她身上未干的泥点子,笑得温和,打圆场道:“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头几天母亲便差人收拾好了,你看看可还合意。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的,也好换一身衣裳。”   作者有话说:   沈·八百个心眼子·澈:她好像有点不一样。心疼住了。   衔·头好痒不会是要长脑子了吧·池:怎么没把你疼死:)   宁珣(还在南山撑伞,勿扰感谢在2023-06-20 17:11:00~2023-06-21 17: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欢欢乐乐看小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她学得很好,东宫三年都毫无破绽,遑论如今。◎   衔池点点头,跟着池清萱走出正堂前,回头又看了一眼池立诚。   她与池立诚长得并不太像,除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与他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旁的地方看不出半分池立诚的影子。   从相貌来说,衔池更像她娘,宋弄影。   往自己房间走的一路上,池清萱细细同她讲了家中的情形:“家里人不多,你方才都见过了。听父亲说,还是江南老宅那儿的亲戚更多一些。他来京赴任时,只祖母同他一道过来,不过祖母在我五岁那年便过世了。”   池立诚这些年节节高升,已经官拜吏部侍郎,可也只瑞泽县主一位正妻,妾室通房半个都没有——除了衔池的娘,可她娘即便生下了她,也依然没名没分。   她听老宅的下人提过这段过往。   池立诚进京赶考那年,沉溺于声色犬马,在舞坊里认识了当时名动京城的宋弄影。他是读书人,祖上又是富商出身,见识颇多,谈吐得体,吟诗作画一来二去,便俘获了京城第一舞姬的芳心。   可他确实才华横溢,即便如此荒唐,放榜那日也赫然位列一甲,也正因此,有了同县主的姻缘。   那时候宋弄影才貌双绝,一舞千金难求,池立诚哪狠得下心舍弃。可他的岳丈也确是他平步青云的最佳捷径,于是他瞒着县主,将宋弄影偷偷安置在京郊。   宋弄影被他哄骗着,并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娶妻,甚至还满心欢喜地给自己绣着盖头。可过了一月又一月,她怀上了衔池,月份一点点大起来,也没见婚期定下。   池立诚来得愈发少了。   直到同样怀着孩子的瑞泽县主找上门来,两个女人才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县主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震怒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便生产,险些没命。也正因此,池清萱生下来便孱弱不堪。   为了给嫡女积福,宋弄影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容了下来,只是没有名分,被远远送到江南老宅,自此再没同池立诚见过面。   池清萱将她领到府宅最偏的一角,那儿有间单独的小屋,她面带歉意:“二妹妹,父亲说现下还不是认你回来的时候,所以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住在这儿。即便在家里,你也少走动,少露面,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自己是从青州来的表姑娘。”   衔池一副任凭安排的模样,柔柔应了一声,并没追问。   池清萱同她一道进去,仔细看了一圈她房里的陈设,吩咐身边的丫鬟绿翘道:“带两个人去把我房里的妆镜抬来,要那座紫檀木的。”   她扭头看向衔池,“先前母亲和我都不知二妹妹的喜好,添置的东西若不合二妹妹的意,二妹妹尽可告诉我。”   “这些就很好了。”衔池声音小了一些,带了恰到好处的拘谨,“劳母亲和姊姊费心了。”   池清萱看着她——许是方才自己说她只能是表姑娘那段话说得急了些,小姑娘眼眶都红了一圈,强撑着对她笑。   怪可怜人的。   “妹妹这些年受苦了。如今好容易回来......”池清萱叹了口气,叫住还没走远的绿翘,“将我妆奁最上头一层收着的珠钗也一并拿来。”   池清萱的脸上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心疼。   衔池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了些——可她父亲和嫡母,个个儿心思九转十八弯,她若是不装的性子软弱,心思单纯一些,怎么瞒得过他们?   该怎么去拿捏人心,该怎么去演出最合对方心意的模样——这些,可都是他们逼她去学的。   她学得很好,东宫三年都毫无破绽,遑论如今。   “姊姊今日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她话说到一半,池清萱便握了她手,温和道:“本也是打算送给妹妹的,今日走得急,忘了带。”   见衔池还要拒绝,她索性指了指自己头上式样古拙的木簪,“我平日不戴那些,留在我那儿,未免蒙尘。”   池清萱留了半个时辰,直到看衔池露出倦色,才想起她颠簸了一路,该是累了。母亲给衔池挑的丫鬟还未过来,她便亲手给衔池铺了床。   衔池拦了,却没拦住,池清萱不让她自己动手,她便站在一边看着。   池清萱身量并没有她高,瘦削得厉害,这样的身形让原本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病态来,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衔池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左手腕上隐约露出的佛珠,想起在东宫时,曾听宫人提过一句,说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消病痛保康宁,最是管用。   眼下她没什么能够回礼的,不如过两日去趟护国寺,为池清萱求一个,也算尽心。   其实上一世,她去过一趟护国寺的。听了宫人的话,她打着替宁珣去求护身符的幌子,替她娘求了一个。   宁珣向来不信这些,她那时以为他不会过问,便只求了一个。可回东宫的当夜,他难得来了她这儿,说要她陪着用晚膳。一顿饭吃完,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般回书房,但他不仅留了下来,还将未处理完的政务都带到了她房里。   他来得突然,那架势也不像临时起意,刻意等她回来似的,可他不主动说她自然也不会开口问。   于是衔池替他磨了一晚上墨。   总归他夜里也不会留宿,再待一会儿也该走了——太子同传言中一样不近女色,她虽被留在东宫,甚至有间偏殿,也有宫人服侍,可当真论起名分来,她只能算是东宫养着的一个舞姬,一个颇得太子宠信的舞姬。   她磨墨磨得心无旁骛,宁珣看两眼手上的东西便抬头瞥她一眼,她也毫无所觉。   只有极偶尔两人目光对上,她眼中才适时露出两分爱慕,轻车熟路。   衔池知道他看政务时喜静,便一句也不同他闲聊。一时房里静得出奇,只有提笔蘸墨的细微声响。   宁珣又看她一眼——要等她开口,是比登天还难。   衔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刚舒展了一下,便听他闲聊一般淡淡道:“听宫人说,你这几日去护国寺,求了护身符?”   衔池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他不信神佛,甚至几次打压已经盛极的佛道,势如水火的,该是不喜自己去拜佛。   不去就不去。   于是她想也没想,从善如流抬手发誓,“以后不去了。”   宁珣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叹了一口气,可衔池没听真切,下一刻他搁下笔,抬头看向衔池,“护身符呢?”   衔池皱了皱眉,护身符当然是在她身上。她若真交给他,怕是会被他一把火烧了——况且本也不是给他求的。   早知道她就多求一个了。   宁珣正拉过她抬手发誓的那只手,垂眸替她揉着手腕。衔池酝酿了片刻,便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地睁大了双眼,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没给殿下么?”   她从宁珣手上抽回手来,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摸索了一圈,唤来了宫女挨个儿问了一遍——自然没人见过。   “怕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在路上了。”她一脸诚恳望着他,神情里带了几分突然找不到精心准备的东西时该有的懊恼。   宁珣定定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只淡淡“嗯”了一声,拿起笔继续看手里的政务,下笔批注的力度却重了两分。   衔池再开口时便带了几分鼻音,声音越来越小,“跪了好久才求到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我明日再去找找。”   “丢了就丢了。”宁珣笔尖顿了顿,还是起身拿丝绢替她抹掉眼泪,却不再看她因着哭过又正映着烛光,而波光粼粼的一双眼。   她哭完这一遭,怕打扰他,便又是长久的无话。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看完了政务,起身从她那儿走了。   她费心思留下的护身符,又费了番周折才交给与她接头的池家人,嘱咐了要将它带给她娘——现下想来,那护身符怕是根本没机会到她娘手上。   衔池垂下眼眸,遮挡住眼中情绪。   池清萱将床铺好,没再多留,只嘱咐了她好好休息,便走了出去。   池清萱走后,房里终于安静下去。   衔池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难得有独处的机会,她这时候才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四年的时间,大婚夜里冰凉彻骨的湖水,隔了阴阳回头看,恍如一场大梦。   她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用胳膊上传来的钝痛提醒自己,她真的活过来了。   宋衔池求的其实不多,她不求池清猗的名字,不求镇国公府的门楣,自始至终她求的不过是和她娘一起,好好活着。   至于什么情啊爱的,她看了她娘这么些年,难道还能存下半分幻想不成?   可她求的这一丁点儿,却也总求不得。   死前的一幕幕尚在眼前,不消仔细回想,便已觉心力交瘁。   头在隐隐作痛,衔池手里把玩着方才池清萱送来的一支玉簪,用簪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眉心。   上辈子的事儿像一团纠缠成球的麻绳,她连麻绳的头端在哪儿都找不出来,遑论将绳团解开,整理清楚。   玉簪的簪头从眉心一路沿着鼻梁向下,抵在唇珠。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娘的死跟池家脱不了干系。在江南时,郎中还说,娘的病有一半是心结,另一半则是早年练舞慢慢攒起来的,但并非什么急症,若是用名贵药材仔细温养调理,纾解心结,假以时日,定能好起来。   她当初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奉送东宫,也只是因为父亲答应了她,会好好照顾她娘。   可是那支朝她射来的箭矢又是领了谁的意?   她琢磨了半天,玉簪的簪头一下下戳着下巴,依然毫无头绪。   不过好在她回到的是刚进京的时候,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衔池放下玉簪,看了一眼床榻——铺都铺好了,不上去躺一会儿似乎说不过去。她赶了一天路,又思虑太多,也确实累了,头刚刚挨上瓷枕就睡了过去。   她心思太重,这一时半会睡不沉,又兴许是刚刚想起了宁珣,闭上眼睛没多久,竟梦见了他。   宁珣坐在东宫正殿,一身玄底金蟒袍,单手握着书卷,垂眸专注看着。   她在殿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悄无声息抬脚,又收回去,如此往复了好几次,终于打定主意——刚抬脚还没迈过门槛,殿中那人倏而抬眼望过来,话音懒散,却带着久居上位惯有的势在必得。   他似是随口问了一句:“舍得回来了?”   衔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脚踩空下去。   这一下踏空,便坠回了那夜的湖底。   箭头淬着冷意,在眼前倏地一闪。   衔池猛然惊醒,浑身汗津津的,半天醒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榻前站了个人。   那人约莫双十年岁,见她醒过来,规矩行了一礼,“奴婢明月,是夫人亲挑给表姑娘的贴身丫鬟。”   作者有话说:   沈澈:既然男主依然只活在梦里,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我...   宁珣:她梦里有我,四舍五入她心里有我   衔池:?   亲亲小天使们~!   感谢在2023-06-21 17:07:23~2023-06-22 17:5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怪喵 20瓶;在嘉陵江下 9瓶;孤月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若能在太子面前跳一曲桃夭,便不愁他不留人。◎   衔池微微皱了下眉。   这个明月,她有些印象——说是给她的丫鬟,其实不过是放了一双眼睛在她身边。明月虽也称她是表姑娘,但她是下人里头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世的——由此便可见出县主对她有多么信任。   有明月在,她这一日做了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甚至是夜里什么时辰睡下,瑞泽县主都一清二楚。   明月端了铜盆在旁边,低声问衔池:“再过一刻钟便是晚膳的时间,小姐可要梳洗一番?”   虽是请示她的语气,可手上已经在拧浸了温水的帕子。   衔池点了点头,任她替自己擦过脸,又将发髻散开重新梳起。   梳的是便于作舞的交心髻。   发髻梳完,明月将东西收拾了下去。   衔池看着铜镜,伸手盖住了镜中自己的眉眼。池家的血脉由这双相似的眼睛相连,因此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有些厌恶。   终有一日,她要把那些割不断又如影随形的东西,生生剜出来。   因着是回京第一顿晚膳,池家还是花了些心思准备。到了时辰,县主身边的李嬷嬷亲来催请,衔池换了身衣裳,领着明月走出去。   李嬷嬷满脸堆笑,“表姑娘来,大人和县主都高兴坏了,这头一顿晚膳呐,也是给表姑娘接风,厨房提前三天就在预备着了。”   衔池一面笑着回了句“舅父舅母费心了”,一面跟着她走,光顾着说话,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没留意脚下,被门槛一绊,另只脚恰踩在门前已经松动的石砖上,石砖一歪,她的脚腕往外侧崴过去——明月眼疾手快搀住了她,才没叫人直接摔在地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李嬷嬷听到动静回头时,只见衔池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倚在明月身上急促喘了几口气。   她忙不迭过去扶住衔池,关切极了:“可有伤到哪儿?还能走路么?”   衔池试着慢慢活动了一下脚腕——明月动作太快,这一下崴得浅,两三天便能养好。   这块石砖是池清萱领着她来时她便看见的。   迈过门槛的那一刹她心念一动,想着若是这时候受了伤,跳不了舞,岂不是能顺理成章拖慢他们的进度,也便能给自己多留一些时间。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下。   可这伤,还是轻了。   她忍过去最初一阵儿的抽痛,稳着声慢慢道:“好在明月扶得及时,没伤到,就是吓了一跳。”   李嬷嬷还不放心,眼睛只盯着她脚腕,衔池见状索性松开了明月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步履如常。   似乎方才只是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而已。   李嬷嬷打消顾虑,也怕耽搁太久,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只有明月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屋确实空了有一段时间,虽说仔细打扫了一番,但难免会有纰漏。毕竟只这么一小块石砖,又紧贴着门槛,来来回回多少人走过,偏就这么巧,让她一脚没踩稳。   好在人没什么大碍。   衔池住的院子偏,是最后一个到的。给她留的位子在池清萱旁边,她一一见过礼后落座,一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池立诚喝了两盏,面色红润,嘘寒问暖地问了衔池一会儿,话锋便一转:“弄影也不知到哪儿了,虽说她身子不好经不得赶路,但早一日回来,也早一日安顿。”   县主听了这话,面色半分未改,仍是笑吟吟的,“晚也晚不了几天。”房里留着伺候的都是池家信得过的下人,她便直接道:“宋妹妹这些年辛苦了,将衔池教养得这样好,这病,怕也是累的。”   衔池只管低着头用自己碗里的酥酪,又听池立诚道:“弄影这一身病,怕是早年习舞时便落下了。她的舞当年乃是京城一绝,可惜了。”   衔池听着他俩一唱一和,在听到宋弄影这三个字时,仍有些后怕的恍惚。池清萱以为她是想起了生母的病伤心,安抚似的在席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瑞泽县主终于说到了正题,“宋妹妹身子弱,以后不作舞也不可惜。再说,衔池不是自小便随宋妹妹学着么?”   池立诚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衔池,“说起来,也不曾见过衔池一舞,不知学成几分?”   可不是不曾见过作舞,毕竟连面儿,父女两个今日也不过是第一回见。   她的好父亲竟连演都不愿演完一日,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今日不看看她这舞够不够格入东宫,怕是会睡不着觉。   话已经到这儿,衔池不好再装听不懂,索性起身行了一礼,“那衔池就献丑了。”   她刚起身,一粒果子便从对面直直弹过来——衔池下意识躲闪,险些碰翻了杯盏。果子打在她身上,汁水溅了衣裳。   瑞泽县主叱了一声,池怀瑜拿着果盘一脸无辜,仿佛刚才只是失手掉了一颗果子而已。   池立诚却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凝在衔池脸上,连衣裳都没叫她下去换,“你娘当年跳得最好的,是桃夭,不如就此曲。”   衔池低头擦着衣裙,闻言动作顿了顿,应了一声“好。”   上一世她也曾问过父亲,为何非得是她。   他费尽心思把她从江南接回京城,又仔细藏着,为她捏造身份,费尽周折却不肯重新挑一个更合适的舞娘,原因无他。   只因为她会跳桃夭。   若能在太子面前跳一曲桃夭,便不愁他不留人。   太子宁珣是已故七年之久的皇后所出,而皇后圣眷正浓之时,曾作桃夭一舞,让圣上惊为天人。   桃夭风靡一时,京中舞坊纷纷仿作此舞,因着帝后佳话,这舞即便难度再大,也有无数舞姬日夜苦练。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帝后失和,圣上雷霆之怒下,桃夭也便没人敢再跳。放眼整个京城,这桃夭一舞,没人敢教,也没人愿意学,恰如盛极一时的桃花,花期已尽。   当年京中跳桃夭跳得最好的,是宋弄影。她天赋极佳,不仅是第一批学会的,更是少有能完整跳出整首曲子十足十神韵的。   而衔池自小便跟着宋弄影学舞,江南天高皇帝远,少了许多限制,衔池也便学了桃夭。   太子向来不近女色,素日里对歌舞也兴致平平,往东宫塞人远比想象的要难。若非要搏一把,会作桃夭一舞的宋衔池,无疑是最可能被太子留下的——上一世衔池经历过一遍,自然知道池立诚这如意算盘没打错。   丝竹声起,残阳余晖,洒在她灼灼华彩的舞裙上,衣袂翩飞间,似见满树桃花,叫人忘了今夕何夕。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四下里一时皆寂寂。   在曲调再度升高那一刻,衔池凭脚背起身,原本流畅漂亮的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她起势止住,整个人重重摔回去,裙摆凌空又折下,恰似委顿旋落的桃花。   衔池脸色惨白,眉头因为痛苦紧紧锁住,已经有汗珠自额角滴落。   池立诚倏地站起,几步跨到她身边,沉声道:“叫郎中!”   刚才那一声他听见了,若是她脚受了伤......岂不是误了大事儿?   县主和池清萱也快步过来,周遭一时变得嘈杂起来。   衔池疼得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很清楚,一时半会,她跳不了舞了。   疼是疼了些,但总好过她又被送去夺月坊日夜练舞,而后猝不及防地送进东宫,处处受制于人,重蹈覆辙。   紧绷了一天的心神骤然松下,只有愈演愈烈的疼痛席卷上来,她眼前一白,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天色早已黑透,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只外间留了一盏灯烛。   衔池半撑起身子,却没看清自己榻前还趴着一个人,被她这样一动作,那人猛地惊醒。   “妹妹可算是醒了。”池清萱长长出了一口气,“已经三更天了,虽然郎中说没什么大碍,但你一直昏睡不醒,还怪吓人的。”   她一直在榻前守着,哪怕困倦了,也只趴了一会儿。   衔池微微攥了攥手,声音低了一些,“谢谢姊姊。”   池清萱已经起身去替她倒水,闻言愣了一下,“谢什么。对了,你的脚,这些日子可不能再乱动了。”   衔池装作惶然,“怎么会?”   “你出门时崴了那一下,虽不严重,但本该好好养两天。”池清萱叹了口气,“都怪父亲非要你跳那什么舞,听说那舞难得很,稍有不慎便要落下伤,何况你脚腕刚崴了一下。”   “郎中说,要养多久?”   “按时用药,先静养十天,才能下地走动。至于什么时候好全,便要看恢复得如何了,有快有慢。”池清萱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只管安心养着。”   得了还算满意的答案,衔池一口气松到一半,才想起池清萱还在看着自己,剩下半口气呛在肺里,当即呛红了眼咳起来。   池清萱轻轻拍着她背,柔声安慰:“没事的,郎中说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衔池点了点头,被她轻轻抱了一下。   满是檀香味儿的怀抱,衔池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好在下一刻池清萱便松开,“好好休息,才能快点好起来。”   池清萱走后,衔池却睡不着了。脚腕虽然涂了药,又裹了起来,但还是疼得厉害。   沈澈本同她说好了,第二日过了晌午就来接她,她先前还为这事儿头疼着,如今倒好了,既然不必出去了,也就不必再见沈澈了。   她不能和沈澈相处太久,她怕沈澈看出端倪。   可他第二日依然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2 17:51:15~2023-06-23 16: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嘉陵江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   沈澈是过了晌午才来的。他戴着帷帽,自侧门悄悄进了池家,先去书房同池立诚谈了一刻钟,才一个人走到衔池那处屋子前。   她房门前不远处栽了一棵枫树,昨夜一阵风过,半红半黄的枫叶落了一地。这时辰上阳光正好,自树枝间隙滴落在一地枫叶上。   衔池开着窗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脑袋盯着地上的落叶看出了神,连沈澈走近了都未能察觉。   倏而起了风,她醒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见明月正忙着,便自己抻着身子去关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温和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衔池猝不及防偏过头去,在窗子另一侧,看见了来人。   风掀起了他的帷帽,挡在面前的薄纱半遮半掩间,她的视线恰好对上帷帽后的那双眼。   像极了她跪在他大婚的婚房,隔着重重红纱抬头望向他,想要一个答案的那时候。   衔池本是虚虚抻着身子去关窗,乍然见了他,下意识往回躲,双腿用了几分力,眼见着就要动到受伤的脚腕——沈澈适时抬手,搀住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架住。   衔池彻底醒过神,一边仓皇收回胳膊,一边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抬步绕了半圈,从门走进来,明月早得了县主的意思,见到是沈澈,规矩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人。沈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一手隔着衣裳轻轻按了一下她小腿上的穴位,抬头与她视线平齐道:“久不走动,腿肿了难受的话,按一按这里会舒服些。”   她不喜欢他靠得这么近。   衔池仓促点了点头,伸手扶住他还在继续按揉着的手,含笑道:“晓得了。不过刚喝完药,现在不太疼。”   沈澈收手起身,坐到她对面,看向桌案上未尽的棋局,“看来这药确实管用。”   棋局是她方才闲得无聊,让明月摆上的。自己同自己下了一会儿,又不得趣,便搁下了。   沈澈摸向身前的白棋子,捻了一枚出来,在指间摩挲了几下,“许多年没看过你下棋了,手谈一局?”   衔池点点头——下棋总比被他引着说话来得好,多说多错。   她最初会下棋,还是因为沈澈。他俩在江南那两年,沈澈身子还弱得很,不能天天溜出去,在书房又没什么好玩的,他就教她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棋下到一半,沈澈一边落子,一边同她道:“本打算这段日子陪你在京中逛一逛,也好熟悉熟悉,但你受了伤,近些日子还是不要走动得好。”   衔池话中带了两分恹恹,似是遗憾,“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沈澈落子几乎不假思索,咳了几声,“无妨,你想逛的话,往后机会还多。这段日子,我会常来看你,给你带些京中时兴的东西,吃的玩的,再同你多讲一讲,也当是熟悉京中了,好不好?”   衔池手中黑子一顿,继而如常落定,“好。”   只有她对京中足够熟,被送去后才能不露马脚。她本以为自己不能走动,这些事便会搁置下来,如今显然并没奏效。但好在,她只要一日不能跳舞,便一日不会进东宫。   同沈澈在一起,她心神不宁的,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沈澈抬眼看向她,似是随口说起,“你下棋的路数,同小时候不一样了。”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可如今,她的棋局中似乎有了些别的东西,看似毫无章法却处处留着三分余地——若是再纯熟精湛一些,留的这三分兴许能起死回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可她还是稚嫩了些,撑不起这步步的处心积虑,于是溃不成军。   衔池怔了怔,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曾在东宫跟人对弈过不少回。   她笑了笑,不动声色道:“那时候年幼,下着玩罢了,哪就能成路数。这些年自己琢磨了不少,只是下得仍不好。”   衔池边说边收拾棋子,沈澈搭了一把手,拣拾到中间时,她手伸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触即收。   衔池没忍住皱了皱眉,沈澈倏地凑近,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手撑在放着棋盘的案几上,半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她眼底,似是在探寻什么:“你怕我?”   衔池微微向后仰,捏着棋子的手紧张用力——明明没禁锢她,可她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他的目光困在了这方寸之间,逃脱不开。   她没有太多时间斟酌将要出口的话,索性直接道:“是。”   他语气依旧温柔,因而再有攻击性的动作也显得尤为宽和,“为什么?”   衔池仰着头看他,半真半假:“初来乍到,身份有别。”   沈澈垂眸,“长大了倒生分了。从前怎么,如今就怎么,你住在池家,但凡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话说完,他便直起身。   他离得远些,衔池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刚好明月进来送新熬的药,沈澈看着她一脸苦不堪言地喝完,才出了池家。   第二日,便有人送了大包大包的蜜饯果子来。   往后半个月,衔池一直窝在房里,沈澈几乎日日都带着不同的东西来看她的喜好,比如她更喜欢的是城东那家胭脂铺的胭脂膏,更爱吃的是城北的梅花烙......   他一步步引着她,就借着这些小玩意儿,慢慢填补上她对京城的空白。   沈澈在池家待不久,在她这儿待得时间更长的,是池清萱。   池清萱原本是成日待在佛堂的,衔池来了后,池清萱怕她闷着,便时常拉着她讲京中的一些趣事。   衔池装着一点点对京中熟起来,但她心里清楚,池家和沈澈这么做,无非是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京中生活过段日子。她身上生活的痕迹越真实,便越容易取信于人。   半个月过去,她的脚已经能下地稍稍走动的时候,宋弄影被接回了池家。   宋弄影早被病气掏空,一路上走走停停,愣是比衔池多走了半个月。   衔池站在宋弄影住的小院门前,听见里头沙哑的咳嗽声,闻到熟悉的药香时,飘忽了半个多月的心才像是终于找到了根。   明月替她打开门,“县主知道小姐思亲心切,郎中刚走便叫小姐过来了。”   许是近乡情怯,她站在大开着的门前,一时竟不敢抬脚迈过门槛。   细想起来,前世今生连起来,她竟不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娘了。   这一刻她明明想冲进去,确认娘还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可她却害怕。   她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即便是重生回到及笄这年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时,她都没怎么怕过。   来之前,池立诚语重心长地提醒过她,宋弄影身子太弱,早已经不得忧思,她只拣些开心的事儿说一说便罢了——至于不开心的,都可以同他讲,他为她作主。   他这话意有所指得明显,也正是因此,上辈子即便被送进了东宫,衔池也没跟她娘透露半个字——她伙同池家一同搪塞着宋弄影,让她以为自己是去了书院。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然不敢叫娘为她操半分心。   她在门口迟疑着,里头躺在榻上的人不知怎的察觉出来,唤了她一声:“衔池?”   在衔池幼时的记忆里,娘的声音软和极了,像是初春时斜斜地织在河面上,伴着柳枝的细雨。直到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起来,咳破了嗓子。她声调依然柔和,可嗓音却沙哑难辨,再听不出往日的痕迹。   只一句“衔池”而已,她的眼泪却突然不受控地大滴大滴滚落——似乎从那日至今,一切因着眼下情形严峻而被她刻意抛在脑后的细密情绪,都在这一声呼唤里朝她扑上来。   她的恐惧,她的忧虑,她夜夜不得安眠的痛苦,在这一声里悉数化作了可以被平反的冤屈。   衔池抹掉眼泪抬步进去,抽了抽鼻子,佯装无事,只笑着唤了一声“娘”。   宋弄影看见她,露出极淡的笑意来,在她近前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囡囡受委屈了?”   衔池却只是笑,眉眼弯得像盛了月的两湾清潭,“怎么会,就是想娘了。”   宋弄影咳了一阵儿,半支起身子来,神色黯淡:“是娘不好,连累你了。”   衔池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娘最好了。”   能看得见,能说上几句话,已经很好了。   “这儿同老宅不同,”宋弄影喘息了一阵儿,尽量稳着声,她太疲惫,话也便只能拣着要紧的说:“你要顾好自己。娘这病总也不见好,日后若出什么事,囡囡要多考虑自己,不要顾虑我。”   衔池的手紧了紧,立马笑着摇了摇头,“哪能有什么事儿,等娘的病治好了,池家容不下咱们也罢,娘想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   宋弄影叹了一声,“也是,毕竟也是他的女儿,总不至......”她后半句未说完,衔池垂下眼眸。   说了一会儿话,她已经没了精神,衔池扶着她慢慢躺回去,一直陪到她睡下,才轻手轻脚起身。   似乎只在见了娘这一面后,她的生活才重新有了真实感,不再像是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不在乎京中的波云诡谲,她只想等娘的病好起来,带她远远离开这一切纷扰,将命运改写。   秋风搅动云霞,衔池抬头,望了一眼被落日烧红的天。   作者有话说:   成语接龙:   沈澈:先来后到(指有的人到现在还没出场   衔池:到此为止(消停一会儿   宋弄影:止足之分   池清萱:纷至沓来   宁珣:来者居上:)   P.S.男主下一章出场! 第6章   ◎何止认识,他的身形,他的眼睛,甚至他笑起来时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她都曾被勒令熟记于心。◎   大周兴佛道,衔池开口说想去护国寺住一段时间,为池家祈福时,池立诚并未阻拦,只关心了几句她的腿,便叫人去安排。   祈福是真,却并非是为了池家,而只是为了宋弄影——郎中给宋弄影用上了最好的药,可成效如何,却只看个人造化。   她想去替娘求一道护身符,再为池清萱也求上一求。顺便,也能躲躲清闲,不必日日分神去应对沈澈。   入了山寺,衔池才发觉,秋意竟已这般浓了。   枯黄的叶片铺满石路,衔池一手被明月扶着,一手拐着拐棍——这些日子养得好,她的脚其实已经能正常走路,不过能拖一阵儿是一阵儿罢了。   寺里的日子极静,白日抄诵佛经,晚间歇下得又早,时间过得飞快。   衔池从进了池家便一直乖觉听话,这许久来,明月的戒心也不由得渐渐放下了大半。更何况是在寺里,衔池日日过得单调,她更没什么好额外留心的。   所以她夜里歇下得也早了些。   第四日,衔池在榻上等到近子时,确认明月完全睡熟,蹑手蹑脚起了身。   这几天来青灯古佛的,心思完全放空,倒让她想起了些别的——护国寺里藏了什么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上辈子,临近东宫大火那段时间,太子同沈澈都在找这样东西。   可她也只是偶然听到了两句,连那东西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只是她能自己来护国寺的机会不多,若这回不趁机找一找,往后怕是更难。   能找到自然是好,找不到也便罢了。   如今她知道的东西太少,自然不想放过哪怕一点儿线索。即便病急乱投医了些,也总好过一直等下去。   衔池没敢点灯,只勉强借着月光走出去。   满月高悬,风乍起,黑云压了一半月亮,光线就慢慢弱下来。   好在这几日她已经探过周围,此时闭上眼都知道该往哪边走——西北边有几处荒废下来的庙宇,地处偏僻,又无人修缮,杂草都长了半人高。那儿既好藏东西,又没什么人注意,她早就打算从那边找起。   她避着僧人住的地方走,顺利找了过去。毕竟是在护国寺里,即便是已经废弃的庙宇,也比寻常寺庙更静穆些。门是虚掩着的,衔池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   厚重的灰尘被门外吹进的风扬起,呛得她咳嗽了几声。里面黑漆漆一片,点上灯的一刹,她无端哆嗦了一下。   许是里面阴冷,刚进门这儿又正是在慈眉善目的佛像正前方,让人心里发怵。   她本来不太信这些,但是重生回来后,却不得不多少信一点。   佛像上结了蛛网,莲座上积的灰怕是有三指厚,但实打实的金身却分毫不显破落,映着灯烛的光,依然有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衔池走到蒲团前,把手上的灯笼放在一旁地上,也顾不上有些年岁的蒲团上厚厚的一层灰,双手合十,还算虔诚地跪下去。   她在心里念叨了几句,为一会儿要仔细翻找这儿提前告罪,刚打算起身,就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要进来?   她来不及多想,吹灭了灯烛,慌不择路躲进了斜前方的矮橱。橱子里有股陈年霉味儿,她缩在里头,用手捂住口鼻。   兵刃相接的声音突然炸响,吓得衔池一个激灵。   她听不出有多少人,只有刀剑相撞的声响接连不断,间或有利器刺破衣料刺入皮肉的艰涩声响,可始终没人出声。   没有交谈,没有□□。   像是一场训练有素的刺杀。   衔池紧紧捂住嘴,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让人牙酸的声音上挪开。   这可是在护国寺里,这些人疯了不成?   早知道她就不出来了!   她倒是可以一直藏在这儿——只要没人发现,但她要是没在明月醒之前赶回去,可就不好解释了。   好容易等到外面没了动静,她按捺不住,轻轻推开一道小缝朝外看去。   门大敞着,满月照进来,照亮一地血色。   粘腻的血犹在地上缓慢流淌,横七竖八的几具黑衣尸身间,只一道身影立着。   他侧对着衔池,脸上半边的银色面具映着幽幽月光,正擦拭着手中长剑。   佛法庄严,金身佛像高坐木制莲台之上,垂眸俯瞰世间,无悲无喜。   他那副银色半边面具上都溅上了血,素色银线的衣袍上血迹团团晕开,触目惊心,宛如自十八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那人倏而微微侧过脸来,正对着衔池的方向。   银色面具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衔池的手骤然紧攥。   她认识这个人。   何止认识,他的身形,他的眼睛,甚至他笑起来时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她都曾被勒令熟记于心。   大周太子,宁珣。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银光一闪,那柄方才还在他手里的长剑铮然插进她藏身的矮橱,甚至切断了她鬓边几缕发丝。   她下意识往后一仰,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出来。”   她是想出来的,但方才那寒芒一闪,像极了镇国公府后院湖边那一支冷箭。   她经历过一回,记忆犹新。在湖中溺毙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上来,连带着心脏都被冻结了一霎。衔池急促呼吸了几口,勉强扒住了橱边。   宁珣没了耐性,两步走过来,拔出长剑,弯下腰一把将里头藏着的人拽了出来。   衔池猝不及防对上他双眼——刚开了杀戒,他眸色阴沉,望过来的视线不辨悲喜,让人瘆得慌。   同他从前望向她的目光一点也不一样。   长剑在他手上泛着冷光,仿佛下一秒便能把她刺个对穿。   她冷不丁被拽出来,根本站不稳,摔坐在地,再抬眼对上的便是尚带着血迹的剑尖。   生死攸关之际,她却只想起最后东宫的那场大火。   那是她头一回忤逆了池家的命令,在意识到他们终于要下杀手时,她不管不顾跑回了东宫。   火势浩大,她赶到时,只见烟尘缭绕而上。事出突然,冲动之下她迎着火光冲了进去。   里头的黑烟太浓太呛,她穿行火中,捂着口鼻,有一霎似乎远远看见了他。可烟尘迷了眼睛,衔池努力辨认着,焦急喊了他一声,远处那人在火光尽头转身——刹那间,一块正燃着的横梁坠落在她跟前。   她退开几步,再抬头时,便不见了人影。再后来,她意识模糊,不知被谁救出来,才捡了条命。而从里头活着出来的,只她一个。   衔池再有意识时,火势已经被控制住,她望着火光被一点点浇灭,看着自己烧焦的裙角,心里想的是——若是方才给她足够的时间反应,她不会闯进去。   毕竟,她进东宫,为的就是这一场火。   眼前人同记忆里火光尽头那道身影重叠在一处。   宁珣看见她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中似有一霎盈满了沉沉哀戚。   他这才注意到眼前人过分苍白的脸色。   看这样子,估摸着是早在他们交手时就吓着了。胆子这样小,倒不像是谁家派来的暗探。   他今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况且她身上衣饰不俗,想必不是独自上山,若在这儿杀了她,惹得她同行的丫鬟在寺里闹起来,反倒麻烦。   宁珣索性收了剑,蹲下身来看着她,声音仍发冷,“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他该是服了什么改变声线的药。   他探寻的目光太过强烈,带着些咄咄逼人的质询。衔池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还能是什么人,香客而已,在寺里住一段日子,好......”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力度大得像要卸掉她下巴,强迫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银色面具上有一滴血沿着纹路滑落下来,滴落的那刹,她眼睫也跟着颤了颤。   于是她只能看着他,磕磕绊绊说完:“好祈福祝祷。可是人太多了,我想求个护身符,怕排不到,又听人说,这边虽然废弃了许久,但佛像还在。”   她的话半真半假,但胜在语气真诚。   宁珣轻笑了一声,松开手起身,回头看了一眼结着蛛网落满灰尘的旧佛像,“所以你对着他求?”   “不都是在佛前跪上三天,这佛像同其他的又有何不同?”   宁珣多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深更半夜?”   衔池从地上爬起来,“夜以继日,岂不是更有诚心?”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却恰好能叫宁珣听见:“何况本来就睡不着,闷都闷死了。”   她太熟悉宁珣,从他收剑的那一刻起,他便对她没存杀心。何况她也确实没看见什么——那群来行刺的人训练有素,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想到这儿,她多看了几眼地上的尸体。   他微微仰头看那尊佛像,却不见半分虔诚,察觉她的目光瞥向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手指在剑鞘上叩了两下,末了淡然问道:“还不走?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早在我进门的时候就动手了。”那群人能找到这儿,想必是他一早就在这里了。   衔池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好在她一进门没急着翻找东西,而是对着佛像拜了拜。不然今日这话,怕是圆不回来。   “这时候动手也不晚。”   衔池被他一噎,愕然抬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轻笑了一声,却没再看她,“晚上好好待在房里,你的诚心,也不缺这一时半刻。”   她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不好。按她的经验来说,这种时候,她是不会上赶着触霉头的。   衔池绕开血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推门时,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幽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光线下,他站在佛下蒲团边,慢慢擦着手掌血迹,左手动作却不太自然。   她方才就觉察到了,他身上有伤。   衔池犹豫了一下——她记得明月是备了伤药的。   要不要偷偷给他送点来?   宁珣停下动作,往她那儿瞥了一眼。衔池立马转回头,迈出去还不忘替他将门掩好。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毕竟,上辈子这时候她也没见过宁珣,他后来不也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再世初遇   衔池:你不要过来啊啊啊我不认识你!!   宁珣:(要找个理由不杀她)(找到了)(但还是例行公事问一下)你来这儿干什么?   衔池:我我我!拜佛来的!   佛像:...?   感谢在2023-06-24 17:33:17~2023-06-25 16:2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豆汤圆芝麻馅 77瓶;打怪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他肯捞她这一把,就说明,宁珣对她的疑虑还不算深。◎   她回去的时候,明月还在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直接领了明月去那废弃佛堂跪拜——甩开明月是不可能了,但宁珣还留在这附近,她若是不把昨夜那番话做全,等他对她起疑......她怕是就出不了护国寺的山门了。   衔池一手撑着拐棍,一手被明月扶着,一步一挪走进来。   那些痕迹消失得彻底,不仅地上的血迹擦得干净,连灰尘也原样覆了厚厚一层——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只是她的一场梦。   明月捂着口鼻,四处打量了一圈,“小姐的护身符,真要在这儿求?”   衔池点点头,信口胡诌:“听老人说,这种地方福泽才深,会更灵一些。”   明月没再多说,替她扫了扫蒲团上的灰——她的任务只是盯着衔池,只要衔池本本分分,要做什么也还轮不到她去拦。   衔池放下拐棍,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有明月在,宁珣不会现身。所以她也只是来点个卯,认认真真诵了几遍经,便回了房。   入夜后,等到明月歇下,她又起了身。   她熟门熟路摸过去的时候,宁珣正站在蒲团前。   他没回头,淡道:“你夜里不来,我也不会杀你。”   衔池走进去,避开他话里的套,清脆反问:“护身符不灵验了怎么办?”   “你所求的是何事?”   衔池想也不想答道:“身体康健。”   “这样用心,是为自己求的?”   “也算,也不算。”这是她求的第二个,第一个自然是为宋弄影所求,而这个,是给池清萱的。   一方面是真心实意想道谢,另一方面,是她从出生起便发觉,只要池清萱活得好一些,她和她娘便好过些。   毕竟当年她和她娘能平安去往江南,也是为了替池清萱积福。   “也是。”宁珣回头看向她的腿,“夜里腿脚麻利得很,那么窄的小橱也钻的进去,拐棍用不上,为求康健的护身符,想必更用不上了。”   衔池瞥见他悬在身侧的长剑,提了口气略有些防备,说出的话却软和着:“前段日子崴了脚,其实已经好全了,可她们太紧张,生怕我落了病根,当着她们的面,拐棍离不了手。”   宁珣抹了一指佛像底下莲花座的灰尘,在手上捻了捻,漫不经心抬眼,“是么。”   他不会信的。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算算时间,这时候池家应该已经在夺月坊里为她安排好了身份。   宁珣不会不查她,与其查到池家横生枝节,不如引去夺月坊。   她拿定主意,小声解释道:“我是个舞女,脚伤了,也便废了。舞坊养了我这么久,自然紧张。”她凑到他眼前去,眼神清澈,“你不相信?我叫宋衔池,你若是不信......”   宁珣撞上她的视线,眸中却始终平淡,“不信什么?”   她瘪了瘪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都告诉你了我是谁。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衔池顺势说完,便假装伸手去揭他面具——她动作特意放得缓慢,等着他一把扣住她手腕拦下来。   可指尖触碰到冰凉面具的那一霎,他竟微微低下了头——仿佛是为了方便她摘下。   衔池的手愣在半空。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拦她?!   那她是摘,还是不摘?   若是摘了,即便他当下不杀她,可她要是日后不小心在哪儿撞见了这位太子殿下,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珣抬眼,自面具后面好整以暇看着她。   衔池像是被烫了手,登时后撤了一步。   “不是要看看我是什么人?我说了不杀你,你怕什么?”他抬手绕到耳后,像是要亲手解开面具。   衔池立马转过身背对着他,心思转得倒快:“是我想岔了,亡命之徒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昨夜杀了那么多人,日后要是后悔了,怕我去官府指认你,杀我灭口怎么办?”   身后那人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传来火石的声音,火苗一跃,周遭便亮起来。   见她愈发不敢回头,宁珣将点起的灯烛放在莲座前,“你今夜,是不拜了?”   衔池左右为难,犹豫了半晌,才捂着眼睛慢慢转回来,伸脚摸索着蒲团在哪儿。   宁珣屈指轻轻敲了敲脸上半边面具,“松开吧,没摘。”   衔池当即松开双手,长出了一口气,就着昏黄烛光转头看他。   他脸上的面具在暖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让她想起许久前,她夜里去书房陪他的时候。   他若是紧连着几日都忙得她见不着人,池家那边必然会催她往他跟前凑。有时也没给她什么任务,就是让她去表达一番关切,多露露脸。   池家催完,她就得尽快挑一天,捣鼓些吃食,晚上给他送书房去。其实她的手艺并不好,即便做样子在小厨房耗上一整日,出来的东西口感上也很是糊弄——好在样子上过得去,反正他也不会吃。   每每是她提着摆盘精致的食盒进来,嘘寒问暖几句,将碗碟一一在他面前排开,便知情识趣地退开。   宁珣在看政务时,大多不会让衔池留在身侧,可为了应付池家的眼线,她又不能太快离开,于是就去一边儿的贵妃榻上倚着翻翻书。   书房里很静,又点了凝神的香,她看倦了便会直接小睡一会儿。宫人知道她的习惯,给她点的灯总是要暗一些。她有时无聊,就扭头透过昏黄的烛火看宁珣。偶尔恰好碰上他抬眼朝她这儿望过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她也不避,只适时地露出两分爱慕,冲他粲然一笑。   只要她在书房赖的时间够久,这样一遭下来,池家就不再催了,她能清闲好几日。   衔池收回视线,默然跪在佛前。   宁珣就在她身后看着。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她收了收心,不再去想那些已经隔了阴阳的回忆,尽量让自己显得专心些。   她这回拜的流程简单,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了事。饶是这样,起身时腿脚也已经发麻,她一面轻轻捶着腿一面转头看过去,宁珣已经倚在一边儿,闭目小憩。   她腿脚麻得厉害,乍一走路像是步步踩在了刀尖上。衔池心念一动,算着同宁珣之间的距离,轻声轻脚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他身侧时,受伤的那只脚腕“正巧”一酸,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朝他那儿倒过去。   宁珣骤然睁开眼,这段距离凭他的身手躲开绰绰有余,可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她还绑了一层伤药的脚踝。   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抬手,以剑鞘扶了一把。   衔池抓住剑鞘,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脚腕上的伤虽不妨碍行走,但也还不算痊愈,若是再压一下崴一下的,怕是真要难好。   她自然知道这样很危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方才那下她倒得太急,他虽扶得及时,脚腕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衔池强忍下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抓的地方靠近剑柄,同他的手几乎挨在一起。这样仰着头看他时,未免便靠得太近。但这个距离于她而言是熟悉的,她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望着他的眼睛,娴熟地笑着同他道谢。   话说完她便退了一步,步履如常地离开。   衔池走出去,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起的月亮。   她还是笑着的,但原本满载在眼中的盈盈笑意却于瞬息间褪了个干净。   他肯捞她这一把,就说明,宁珣对她的疑虑还不算深。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对她查得太细。她记得自己夺月坊里的身份是沈澈亲自盯过的,虽是提早了些,但应当还顶得住。   那这几晚的事儿,她就可以全部瞒着池家。   只希望......过了这遭,她和宁珣,别再有什么交集得好。   庙内。   等她走远,横梁上倏而跳下一道人影,单膝跪在地上,向宁珣行了一礼,“殿下。”   他一身夜行衣全然融进了夜色,倘若不出声,即便是近在眼前,也会被人无意识地忽略过去。   宁珣伸手在烛火边,垂眸看着微微跃动的烛火,问道:“看清楚脸了么?”   “看清楚了。”   “去吧。”   地上的人影依然不动,似是有些迟疑,半晌才问了一句:“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若是属下查出什么来......”   “她若真是有心接近,无论是奉了谁的意思,杀了就是,不必再回禀。”   “是!”那人领命,烛火一跃间便消失不见。   烛火兀自颤着,他两指压在烛芯上一捏再一捻,火苗生生捻灭。   庙里陷入漆黑夜色,与外头融在一处,连带着那尊金身佛像,也匿了身形。   第三夜。   宁珣负手而立,望着那尊佛像,听着跪在地上的影卫统领青衡回禀。   青衡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壮着胆试探性地问了句:“即便如此,那舞女在这儿见过殿下,属下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自家主子并没有一口否决,他继续道:“不如今夜属下就去......”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细微脚步声,当即噤了声,消失不见。   衔池推门进来时,见宁珣正在端详手中长剑。长剑拔出鞘一小段,在昏黄的灯烛下,泛出寒光。   她自顾自走过去,借他的烛火点了香,敬拜佛前。   作者有话说:   衔池:(试探一下)(再试探一下)(救命玩脱了!)(尝试圆回来)(继续试探)   宁珣:...... 第8章   ◎若真能再碰上,那时再杀也不迟。◎   宁珣抬眼看她,咔嚓一声,剑鞘合拢,“脚还疼么?”   衔池回头,像是有些讶异他还记得这回事儿,“多少还是疼,但好在你昨夜接住了我,没再伤到,应当就没什么大碍。”   他“嗯”了一声,看她如往常一般跪拜。   他早便发觉,她看起来虔诚,实则心不在焉。一边糊弄,一边还偏偏要拜。就算真有神佛,哪个会成全她?   宁珣轻笑了一声,衔池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心情好,借机装作随口问道:“你还要在这儿留几日?我过几日就要下山了。”   “比你早些,今夜就走。”   可不是得早,他是东宫,接连几天夜里都不在宫里待着算怎么回事?   可算是让她等到了。等他一走,她就开始找东西!   衔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将欣喜压在心底,面上反而露出两分错愕,“这么快?”   宁珣没接她的话,她心里正雀跃着,连带着看这天天跪的佛像都顺眼了不少。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神佛在上,过了今夜,只希望以后一面都不要相见——没成想他也在看她,她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他,便空白了一瞬。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她心里竟极短暂地胀了一下。   她看向手中的护身符,突然记起在东宫的时候,她打着他的旗号去护国寺求护身符回来那次,他在她房里问她那句“护身符呢?”   上辈子,她没把护身符给他。   衔池摩挲了两下手中的护身符,叹了口气。算了,就给他一个吧。即便要扔要烧的,也随他好了。   他们都说,这护身符很灵验。   毕竟上一世,他的命途也不好。若能康健一生......想起东宫那场大火,她不自觉伸手,在胸前按了按。   像是被烟尘呛了满肺似的。   大不了这两天她再为池清萱重新求一个。   拿定主意,衔池收拢心神,拜了最后一次。   宁珣见她突然正色起来,拜得诚心诚意,刚有些诧然,便见她起身回头,将手中宝贝似的捧了好几天的护身符递到他眼前,认真看向他:“这个给你。”   她背对着灯烛,可眸中却有着细碎的光。   宁珣淡淡望着她手中的东西,不置可否。   衔池以为他是不信神佛,所以便不屑于这些东西,没来由地有些气恼,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手里一塞,“随你怎么处置。”   把护身符塞给他,她径直朝外面走去。   外头树影沙沙作响。   直到远远走出一段距离,衔池才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离得太远,已经看不清。   衔池前脚刚走,青衡后脚便出现在庙中。   “殿下,可要属下追上去......”   宁珣的视线从外面收回来,神色依然很淡:“不必。”   一个舞女罢了,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留着也便留了。   若真能再碰上,那时再杀也不迟。   他低头,看了眼因着受伤还略有些不自然的左手,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护身符。   他明里暗里打压佛道数次,此时手里拿着这东西,未免不伦不类。   想到这儿,他抬手将护身符欺上烛火——衔池走时将门微微敞开了些,风倏地从中灌进来,烛火一跳,只舔上护身符一角,便被风吹熄下去。   罢了。   留着也便留了。   青衡见状,刚要说不如交给他去将这东西毁了,便见自家殿下将护身符收了起来。   他刚要出口的话便咽了回去——想必殿下是有别的打算。   衔池借着月光走回去。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脚步就慢下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宁珣。   遇见也便罢了,她又同他周旋了这么久,该找的东西没找,倒在他眼前给自己招了不少疑心。   好在他就要走了。   衔池抬手按了按额角,这几天太紧绷,又连着吹了几夜的风,受了寒,头隐隐作痛。   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池立诚性子谨慎,绝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给她。她没能真正进入他们的世界,即便想去查,也毫无头绪。   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消磨时光,不会有任何进展。   即便她能靠折腾自己,一直拖着不去东宫献舞,可池家不会一直养一个废人,她倒是好说,那娘呢?   她这时候在京中认识的,除了池家人,也只沈澈——无论如何,她是不敢再有半分指望沈澈的了。   衔池心事重重走回自己借住的地方,轻手轻脚推开门。   榻上空空荡荡,只一床薄被堆在那儿。   衔池心里一惊,猛地扭头——本该躺在外间榻上的人影,此时正站在门后。明月没有点灯,见她进门,冷不丁唤了一声:“小姐这么晚是去了哪儿?”   衔池吓了一跳,仓促往后退了一步。   火石一擦,房里陡然亮起来。明月放下手中烛台,看了一眼她的腿。   衔池神色一变,低头咳嗽了几声,自然而然带了几分困倦道:“方才不知怎么醒过来,便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胸口闷得慌,出去透了口气。没走远,又看你睡得正沉,就没叫你。”   明月一噎,话说到这儿,她信不信都不能再追问什么——再问下去,反倒还是她这个贴身丫鬟不够警醒,照顾不当了。   反正是在护国寺里头,天色这样晚,屋外也不会有什么人,又能出什么事儿呢。   明月心思一转,开口道:“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夜里外面总是冷的,小姐仔细别受了寒。小姐方才,应当只是在门前转了转吧?”   衔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诚恳点了点头,主动道:“外面太黑,我胆子小,没敢走远。这两日脚踝感觉好多了,就试着走了一段,我想着,多走动些,也能早点好起来。”   明月干笑了两声,“夜里出门总归不方便,往后小姐若是还睡不好,可以叫醒奴婢,有人陪着小姐,也好有个照应。”   衔池应了一声,径直回到榻上。明月吹熄了烛火,在外间窸窸窣窣躺下。   衔池抬眼看向她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夜的事儿算是揭了过去,但她的脚,也再装不了了。   第二日一早,明月醒过神来,思前想后仍是心里没底——小姐的脚伤拖了这么久,怎么一下子便好得这样彻底?   这里不好叫郎中,前前后后又只有她一个人照看着,若是小姐的脚在这儿落下病根,再跳不了舞,县主不会轻饶了她的。   她琢磨了一会儿,认定还是早回去请个郎中来看看比较放心,于是找了块空地,将带出来的信鸽放飞回去。以防鸽子半路被人抓到,她依着县主来之前的吩咐,只在鸽子右腿上系了一根红绳,除此外没带半句话。   红绳的意思是尽快来接她们回去。   衔池对此一无所知,早晨醒来,她便同往常一样在讲经堂抄诵经书。   抄到一半,她抬手揉了揉脑袋——今日昏昏沉沉的,还头痛得厉害。   身上的不适感在晌午过后愈发明显。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惹得人困顿得睁不开眼。她强撑着精神,一笔一划去抄经书,抄了两行,就不住地点头。   衔池半闭着眼又一次重重点了下头时,被一只手及时托住了下巴。她惺忪睁眼,看清来人时霎时便清醒了。   沈澈依然带着遮掩面容的帷帽,这时节上便穿了大氅,也不知是何时站在了她身侧,她竟然毫无察觉。   沈澈一手托着她的下巴,见她抬眼望过来,顺势便抬了抬手,她的下巴依然搭在他手掌,却是微微仰头看着他。   他动作与语气皆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这么困,就不抄了。”   衔池蓦地站起来,避开他手,动作干脆利落,接话的语气却柔着:“为清萱姐姐求护身符呢,怎么能半途而废?”   沈澈坦然收手,低头咳了几声,“你家里最不缺这些东西,不必这样辛劳。”   “他们的是他们的。”她话音一顿,转而问他:“不过,阿澈怎么过来了?”   眼前人听见“阿澈”这两个字时,眉宇都松快了些,“来接你回去。”   可她还没找到护国寺里的那样东西。别说找到,至今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衔池迟疑了片刻:“是出什么事了么?倘若不急的话,我还想多留两日,这护身符还没求成......”   “你父亲想你了,念叨了两日,说祈福这几日也足够了,等不及要接你回去。”他嗓音温和,听起来倒像是真的一般。   过去十几年从没想过她,如今不过离开几日便说等不及要接她?   衔池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既然这样,我再留两日,求成护身符便走。”   “心意在便好,也不必拘泥于几日才能求成。”沈澈的语气始终温柔,可却多了两分不容置喙的决断,顿了顿又接了句:“你娘也很挂念你,护国寺这儿清净,你若是喜欢,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来小住几日。”   沈澈提到她娘时,她倏而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6 17:21:28~2023-06-27 17:4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怪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拿她做饵,又说心疼她。◎   衔池自知再说什么也拗不过他,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回去收拾。   她不过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明月已经打理好了东西,在门前等着她。她笑吟吟看了明月一眼,猜出了沈澈为何会突然过来。   衔池一一翻过她整理好的东西,明月心急,催促道:“小姐快些,再迟一点怕是赶不及,城门会关的。”   衔池笑了笑,语气轻巧却似有所指:“你的时辰掐得倒好,收拾得这样齐整,怎么,早就知道今日我们会回去?”   明月动作一滞,僵硬笑了笑,找补道:“奴婢瞧见了世子爷,就,就猜到是来接我们回去......”   衔池点点头,笑得真诚,让人不疑有他,“有心了。”   明月张了张口,半天没接上话,索性闭了嘴。   果然,回去这一路上,明月比平日里安静不少。   唯一不安静的......衔池抬头看了眼说是不宜太招摇,所以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沈澈——他正拿出了第五样小物件,递到她眼前。   是支赤金衔珠步摇。   可见她不在池家这几日,他着实攒了不少东西。   他这么一样一样地拿给她,哄小孩儿似的,她便一遍一遍地表演惊喜,没多一会儿便不可避免地疲沓下来。   沈澈轻笑了一声,“装不下去了?”   衔池陡然一惊,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手脚都发麻,正斟酌着开口,却听见他继续道:“不喜欢便说不喜欢,何必勉强?”   衔池刚松下半口气,摇了摇头,他便又道:“你入京以后,一直紧绷着,像张拉满了却不松手的弓,弓弦都在颤。这样下去,会伤身的。”   衔池抬眼看他时,他正也在望着她双眼,目光专注而温柔,像是三月里草长莺飞时,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必担忧太多。至少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跟小时候一样。”   衔池也在认真望着他,一眨不眨。   她在想,他是怎么一边这样看着她,一边又能同池立诚一样,事事瞒着她,欺骗她,利用她。   拿她做饵,又说心疼她。   她适时回神,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应了一声。   听到他回应,衔池慢慢笑起来,抓起方才那只赤金衔珠步摇,“是真的喜欢,没骗你。”   沈澈闻言便抬手,替她将步摇簪上。   她一手紧握着另只手的手腕,控制着自己,好容易才让自己松弛下来,以免在他靠近时太过紧绷。   好在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随口起了个话头:“要是能再待两日就好了,那道护身符,我还没来得及求完。”   他替她理了理发髻,“这么想要那道护身符?”   “姊姊先天便体弱,听人说,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最管用不过。不过这道没求成,不能送姊姊了。”   “巧了,我这病也是出生便带着的。”沈澈顿了顿,语气温和同她商议:“既然不能送她,不如送我?”   他几乎从不开口求人,更不曾向谁要过什么东西。   衔池不明白,区区一道护身符而已,他为何会在意?   总不至是真的笃信,这没求成的护身符,也能祈来康健吧?   说起来,他们幼时能在江南相识,也是因为他体弱的毛病。不然他如何会从京城不远千里跑去江南?国公夫人带着他遍寻名医,好容易才治好。   镇国公的封号是昔年沈家随着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沈家代代皆出将才,后来虽交了兵权,但沈家人武学造诣依旧颇高。   谁能想到,到了沈澈这儿,堂堂镇国公府世子,幼时竟是一场小风寒便能要去他大半条命的主儿。   衔池摇摇头,“不好。没求成就是没求成,怎么好拿来送人?”   她几句话揭过去,权当没看见沈澈默了两分的眉眼。   衔池没再说话,懒懒斜靠着马车侧壁,随着马车微微的颠簸,闭上了双眼。没多一会儿,就真睡了下去。   沈澈定定看着她侧脸。去护国寺这短短几天,她像是又清减了不少。   她安静睡着时,整个人才真正松弛下来,不再像是防着虎狼蛇蝎一般,在他面前紧绷着。   也只这时候,他才能将年幼时回忆里那个满眼皆是对他的信赖的小姑娘,同眼前人完全重叠在一起。   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小心盖在她身上。   大氅一摘,立马便觉出秋风寒凉。他压着声,低低咳了一阵儿。   衔池被送回池家时,正刚从沉沉睡意中被叫醒,揉着惺忪睡眼,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房,沈澈那件大氅也就被她顺手抱回了房里。   县主知道她一路困顿,免了她的请安,特许她先回房休息。她也确是累得狠了,往榻上一躺,立马便睡了下去。   这一睡,便睡成了风寒。   烧起得很快,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来来回回,还闻见了药的苦香味儿。她勉强睁眼喝了一碗药汁,又继续睡下去。   紧接着便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见自己一直这样拖着,迟迟没有献舞,而后想法子伪造了关牒,带着娘和药方偷偷溜了出去,可走到半路,娘的身子便因为赶路亏空得愈发厉害,她求遍了名医,依然无果。   一场又一场梦境重叠交错。   她还梦见,她留在了池家,却不知为何没进东宫。自此后,一举一动皆要得池立诚的授意。娘虽得了照顾,可眼见着她委曲求全,心结难舒,病情仍是一日重过一日。   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即便是在梦里,也依然是水中观花。连缠在自己身上的乱线都理不清楚,更何况一路揪着它找到线头所在。   找不到症结所在,条条都是死路。   药物逼出了汗,让她焦躁得口舌发干。   在梦里,她又一次紧紧握住娘的手,生怕稍稍松开,她便消失不见。   可她越想握紧,那双手就越是抽离。   “娘在,娘在的,囡囡乖。”沙哑难辨的嗓音,即便语气再轻柔,听着也像是磨在砂纸上的铁刃。   但衔池霎时便被安抚下来。   温热的触感自手掌划过,衔池缓慢睁开双眼,眼神尚还空茫。   宋弄影拿着蘸了温水的软帕,正在替她擦手。她身子太虚,坐在衔池榻前时,只能倚靠着榻边,来卸掉身上大半的重量。饶是如此,她依然守在榻前,寸步不离。   宋弄影久居病榻,本身也没多少气力,只能一遍遍浸湿帕子,给衔池擦手,希冀着能降些温度。她太专心,连她的囡囡睁开了眼都没发觉。   衔池终于回过神来,怔怔看着眼前人,似乎还没能从梦里反复的失去中走出:“娘?”   宋弄影抬眼,长久的病容拖得她整个人都如枯木一般,唯独眼神仍温柔得仿佛三月新发的垂柳,“囡囡醒了?还冷不冷?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衔池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了她。她不敢太用力,娘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似乎手重一点,就会将这具瘦骨抱散。   宋弄影没多少愕然,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幼时哄她去睡觉一般,“这是怎么了?是受委屈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衔池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掉在手背上。她没出声,只将脸埋在宋弄影肩上,摇了摇头。   “你这些日子来心神不宁的,一看就是心事太重。烧没退的时候,一直在呢喃着喊娘,抓着我的手不让走,连看个药都不行。”她气虚,话便说得很慢,“你小时候都没这样过。囡囡......你的心事,是不是和娘有关?”   “没有!”衔池下意识一口否认,飞快眨了眨眼,将眼泪眨回去,“我能有什么心事啊,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哪有什么需要我去琢磨的事情?硬要说的话,也只是有点不适应罢了。”   她坐直身子,冲宋弄影粲然一笑,“不过有娘在,衔池就安心了。娘只管好好养病,旁的可不能劳心费神。”   宋弄影也没再追问,只冲她笑了笑。   刚退了烧,身上还绵软无力,她喝了口水,重又躺回去。   她本想让娘回房歇着的,但她不先睡着,宋弄影便不肯走。   衔池躺在榻上,背对着宋弄影。她眼睛还是湿的,怕被瞧见。   宋弄影轻轻拍着她,一下接一下,一刹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的酷暑。那时候天热,她睡不好,宋弄影便整宿整宿地为她打扇,一直轻拍到她睡熟为止。   小时候她的世界里只有宋弄影,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总是追在娘身后问。哪怕是第二天要去城东玩儿还是去城西买果子这种琐碎小事,宋弄影也会认真地听,温柔同她讨论半天。   不知不觉,她轻轻唤了一声,“娘?”   宋弄影“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衔池闷闷的声音,“如果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可以就停在原地么?”   宋弄影依然轻拍着她,也不多问,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慢慢道:“囡囡啊,有时候,想停在原地的代价,会比往前走要大得多。”   “陷阱,只有你见到了,才有可能躲得过去。”   作者有话说:   衔池:获得护身符*2.5,一个给娘,一个给宁珣,剩下那半个本来打算给姐姐,送半个不太好吧,算了不送了...   宁珣:(不是很想要,烧掉)(没烧成)(收下了)...鬼迷心窍   沈澈:我身体也不好(咳咳咳)(疯狂明示)   衔池:不给。(冷漠)   感谢在2023-06-27 17:43:36~2023-06-28 17:3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82501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衔池倏而抬眼,似乎与月夜下漆黑的庙宇中,站在佛像前却一身浴血的那人,遥遥对望了一眼。◎   衔池没出声,宋弄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因为娘的原因,你才想留在原地,那么娘希望你能往前走,走出去。”   “娘这一生,最感激的事情就是有了你。娘希望你的路,能比娘走得宽敞,不囿于眼前,只管往远处走。”   她这话说完,像是用光了积攒起来的精气神,眉眼间都染上了浓浓倦色。   衔池一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什么,回头问道:“娘,这几日池......爹是不是去找你了?他说什么了么?”   “他是来过,不过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时至今日,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能说的?”   这话说完,衔池也默下去。   她见宋弄影眉宇间倦色太重,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能装睡,骗着宋弄影早回房歇息。   宋弄影走后,她慢慢坐了起来。   明月不在,应当是留在了县主那儿,怕是正在事无巨细地同县主细数她在护国寺的动向。   她还在想着心事,突然听见屋外有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个没完。   衔池被吵得头疼,推开门出来。她门前不远处有棵枫树,枝繁叶茂,此时叶子已经全红,远望去像是一朵火烧云停在屋前。   而池怀瑜,就骑在这朵火烧云中间,一手拽着一只燕子风筝,另只手紧紧攥着树枝,紧张得脸色刷白,看见衔池那一瞬间明显怔愣了一下,下一刻立马颐指气使道:“你过来!”   左右附近又没人,衔池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挑眉看他,“你?”   池怀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己是偷偷从学堂溜出来的,身边的小厮早就都被打发走,一时半刻也叫不到人。   那风筝被风刮落,卡在树枝上,他以为不高,自己三两下便爬了上来。谁成想上来容易,下去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落脚。   他看着衔池,没好气地叫了一声“二姊姊”。   衔池点了点头,回头转身抬脚,竟是要回房。   “哎!”池怀瑜瞪大了双眼,“你......二姊姊你不过来,我怎么下去?”   “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何况你叫我一声,不是应该的么?要人帮忙,就得有要人帮忙的样子。”她话说完,便又抬脚,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内。   “二姊姊二姊姊!”池怀瑜急促一顿,“求求你了,我,我不敢下......”   衔池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生怕她再走似的,又补了一句:“你抱我下去,我告诉你个秘密。”   衔池心神一动,走到树下,“什么秘密?”   “反正跟你有关系!你先抱我下去!”   衔池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眼他的位置,随手指了指,“先踩住那儿,再往下一点......”   见池怀瑜一脸质疑地望着自己,她悠悠道:“这么矮的树,四岁我就能上下了。”   池怀瑜别无他法,只能一边时不时忿忿看她一眼,一边按照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往下下,等到高度差不多时,她张开双臂,池怀瑜紧紧闭上双眼,从树上往下一跳——他不过七八岁,本也不重,只是衔池风寒未愈,身上没多少气力,这样去接他,免不得被他带倒。   好在缓冲了一下,池怀瑜几乎没觉得哪里痛,当即从地上跳了起来,第一眼便看向衔池的脚踝——见她好像没什么事,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便慢慢爬起来,还扑打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池怀瑜才松了一口气。   池怀瑜哼了一声,“接我都接不住。”   “我只说帮你下来,又没说要接住你。”衔池看他一眼,“好了,秘密是什么?”   池怀瑜望着她眨了眨眼,“我才发现,你好像也不是个无聊的软包子。”   “不,我就是个软包子。”衔池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秘密是什么?”   “我又不会骗你,你着急什么?”池怀瑜白了她一眼,没再卖关子,慢条斯理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那天我在书房,听见父亲对人说,二姊姊的腿脚若是真废了,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他看向她,有两分幸灾乐祸,“父亲要把你送人,说是多少也能派上点用场。”   衔池一愣,“送人?”   “对啊,”池怀瑜点头,尚且稚嫩的嗓音说起这些事儿时,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轻佻,“就是送去给人作妾。我只听见两句,父亲首选的是礼部尚书,你不知道吧,他的孙儿和我同在学堂呢。”   池怀瑜以看热闹的心态,不怀好意地看她,却只见她笑了一下,重复了一句“礼部尚书?”,便再无旁的反应。   他有些不理解,“你......不伤心么?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回来的地方。”   衔池面上仍是笑着,“怎么,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   “那当然了!而且,我若是你的话,压根就不会回来。”池怀瑜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幸灾乐祸着,“现在好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衔池看不得他这副嘚瑟样子,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笑吟吟道:“我为什么想走?爹爹,哦不对,舅父他想让我去哪里,我去哪儿就是了。他还能害我不成?”   她话里略显造作的天真是八岁孩童分辨不出的虚假,池怀瑜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有自讨没趣的吃瘪,甚至还有两分恨铁不成钢的忿忿:“你怎么会蠢得这样无可救药?”   说得好像他有多么聪明似的。   衔池打了个哈欠,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不哭也不闹的,发觉从她身上找不到什么乐子,池怀瑜悻悻拿起来自己的风筝,气冲冲道:“算了!反正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爱怎么就怎么,我们两清了!”   衔池不置可否,“等下回你从学堂偷溜出来玩儿时,可要小心点儿。”——如果他还能有下回的话。   他从学堂溜出来本身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在她这儿同她待了这好一会儿,县主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到那时,一顿责罚都是轻的。   池怀瑜脸上发红,嘴硬道:“不用你帮我,我自己也能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而后故作诚恳地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走去。   等池怀瑜的脚步声远去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淡下去。   上一世她对池清萱和池怀瑜姐弟俩没什么印象,如今乍接触来看,池清萱一心礼佛,如下人们说的一般菩萨心肠,而池怀瑜虽然顽劣一些,但还算不上坏。   唯独池立诚......时至今日,她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就算没有“桃夭”,她也迟早会被接回池家,“物尽其用”。   池怀瑜说的话倒没吓住她——即便池立诚有这样的心思,沈澈也很难松口同意。镇国公府是二皇子的母家,池立诚为二皇子做事,沈澈的意思,他不能不顾。   沈澈这人权衡利弊惯了,他愿意把她塞进东宫是因为东宫带来的东西足够诱人,但这不代表,他也愿意将她塞进随便什么人的府宅里。   但沈澈和池立诚怎么想,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衔池在想的是宋弄影那句“陷阱,只有你见到了,才有可能躲得过去”。   她想带着娘从这座围城中走出去,可若是站得不够高,望得不够远,兴许连方向都是错的。   倘若连方向都是相背的,那她哪怕是走一辈子,也只会越走越深陷其中。   这样说来,她最合适的去处,竟是东宫。   不就是知道得太少么,放眼京中,她能去到的地方,哪里的消息,能多得过东宫?——那里毕竟是离至高的权力最近的地方。   更何况,她也算是在东宫活过三载,她熟悉东宫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宁珣。   东宫太子,不正是京城错综复杂的明线暗线,最终所交汇的那个地方?   衔池倏而抬眼,似乎与月夜下漆黑的庙宇中,站在佛像前却一身浴血的那人,遥遥对望了一眼。   她有种预感,她逃不过京城这场涡旋。与其是被拽进去,倒不如她自己一步跨入其中。   *池清萱进门时,明月正将刚熬好的药汁送进衔池手里。满屋子的药香,让她还以为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衔池苦大仇深地看着药碗,一时连池清萱走近都未察觉。伤到脚吃药的那阵儿,沈澈送来的蜜饯全叫她当零嘴吃了,万万没想到才隔了没两天,竟又要喝药。   她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唇上便一凉。衔池愕然睁眼,只见池清萱笑着将一粒蜜饯喂在她嘴边,“含着这个喝,就不会那么苦了。”   衔池闻言张嘴,咬住蜜饯,而后举起药碗,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跟在池清萱身后的丫鬟柳芽忙不迭将端着的蜜饯盏捧上来,衔池抓了几粒塞进嘴里,紧皱着的眉头才松散一些。   池清萱也跟着拣了一粒,声音柔和,“你呀,也就是一直身体好,要是像我那样,一日两顿药,喝着喝着,也便习惯了。”   因着母亲受了冲撞早产的缘故,池清萱自出生起便孱弱不堪,好容易才长到如今年岁。这些年来还好,再小些的时候她几乎全靠药石吊着性命,可不是早就惯了。   她显然是刚去佛堂奉过香,身上檀香浓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8 17:39:08~2023-06-29 17:4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她得快点,去宁珣身边。◎   衔池终于得空唤了一声“姊姊”,池清萱笑着应了一声,“我喝了这么多年的药,早就试遍了,满京的蜜饯果子里,还是这家最能解苦。就猜到你喝药会发愁,听说你醒了,就立马给你送来了。”   “不过......”池清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衔池的脚踝,“你的脚,这些日子来,可好些了?”   “何止,已经好全了。”衔池冲她一笑,“寺里清幽,兴许也是得了庇佑,去了没两日,便好多了。”   “当真?”池清萱退了一步,细细打量了几眼她的腿脚,还是有些拿不准。   明月一直不说话,衔池瞥过她一眼,笑着同池清萱道:“当然了!”   明月今日去见过县主,池怀瑜又刚从她这儿走,依着她对池立诚和县主的了解,一会儿二人必然会亲自来她这儿一趟。   她既已决心入东宫,便不必浪费时间在同他们周旋上。   与其等他们二人再设家宴,请自己去跳桃夭,倒不如她自己“送上门”便是。   衔池拿定主意,似是突然起兴般问:“说起来,阿姊想不想看我跳舞?我给姊姊跳一段,就跳那日没跳完的桃夭,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已经跃跃欲试地站起身。   池清萱迟疑了片刻,“你的脚受得住么?还是再养两日,阿姊要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衔池推着她走到桌案上摆着的琴旁,“择日不如撞日。只是刚退了烧,力道比起往日,怕是会柔两分。”   池清萱拗不过她,只得坐下,调了调琴,一面紧张看着她,一面起了桃夭的调子。   因着还在病中,衔池身上的衣裙极素,同那日灼灼华彩的舞裙相较,似是白水般寡淡无味。   可她偏偏生了一副潋滟模样,即便此刻脸色苍白了些,也无端让人疑心,那白水,分明是醇香清酒。   她先去将门打开,透了几丝秋风进来。屋外的枫叶被风吹进来一片,衔池没低头看便自红叶上踩过去,已近干枯的叶片有极细微的破碎声。   琴音起,衔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舞步已翩然而出。她这几日清减不少,笼在衣裙下的单薄身形虽力度不减,可轻盈得总叫人疑心下一刻她便会乘风而去。   许是常年习舞的缘故,她的身段虽柔,却并非是弱不禁风的娇柔媚态,而更像是破土青竹,于那一抹柔绿中自有泠泠瘦骨。又如山间春雪,将融未融,既含了三分冷峭,又带着润物无声的润泽。   池清萱一时看得出神,一向以琴技自诩的一双手,竟错了两个音。   甚至连父亲母亲是何时站在门前的都不知道。   一舞毕,衔池站定,冲池清萱粲然一笑。恰如残冬里融了河面冰层的暖阳,冰面细细碎开,照出层叠日光。   池清萱失了神,手下意识地揉在琴弦上,弹出一串错乱的杂音。   “好!”池立诚抚掌而笑,衔池和池清萱两人一愣,同时望过去,才发觉在门口早已立了多时的二人。   池立诚也不过刚刚回过神来,眼中是难掩的欣喜——他曾见过宋弄影作桃夭一舞,那时他以为宋弄影此舞已臻化境,竟不知衔池比之她娘更胜一筹。   虽说早在衔池伤到脚踝前,跳上半首桃夭那日,他心里多少已有了底,可终归没见她跳完一整支曲子。要知道皇家见过的舞姬不胜其数,东宫那位又是眼高于顶,她的舞哪怕只有一丝瑕疵,都不定能入了那位的眼。   他本还忐忑着,他从二皇子那儿主动请缨,若是不能将人送进东宫......眼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好啊!这一舞,千金不为过!”池立诚几步走进来,亲手扶了衔池,言语中有着化不开的担忧,“不过你这脚踝上的伤,还是让人担心。在郎中说彻底痊愈之前,还是多养养为好。”   “见过舅父舅母。”“爹,娘!”衔池和池清萱几乎同时开口,池立诚点了点头,算是应过。   池立诚扶着衔池坐下,扭头吩咐下人去请郎中来一趟。   瑞泽县主跟在池立诚身后,只是笑着,目光中似乎满是嘉许,吩咐身边的嬷嬷,“将我那只金嵌宝手镯拿来。”   衔池适时露出两分惶惶,虽是被池立诚亲自扶到软座上,但见他和县主都还站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局促似地揉了揉衣角。   瑞泽县主见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明月。   她拉着池立诚过来这趟,明面上是见衔池刚从寺里回家,来看看她,实则是来探探她的虚实。   明月说这丫头不对劲,那天夜里竟自己偷偷溜出了房——护国寺夜里静成那样,四面又黑,她都敢出门,谁知道她揣的什么心思?更何况,她那只伤了的脚踝,前一日还需得步步拄着拐,一夜之间竟好全了,难免叫人起疑。   明月不敢拿主意,才匆忙放了信鸽,叫人来接。   瑞泽县主今日在房里听了明月说的那些,心里正嘀咕得很,又听池怀瑜身边的下人回禀,说是小少爷偷偷从学堂溜了出去,他们找到小少爷时,他正刚从表姑娘的院子里出来。   她当即就坐不住了,先招了池怀瑜来,问清缘由后得知衔池只是将他从树上接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责罚了池怀瑜一顿,便去书房里找了池立诚,同他说衔池的脚已经大好,不如他们一同去看看。   明月自知是自己在护国寺看顾不力,是以回禀时话里话外尽量将自己摘了出来,但瑞泽县主是什么人,明月这点小心思,无异于是在她眼前摊了开来。   但她那时正疑着衔池的深浅,也便没多说什么——如今看来,就衔池这任人捏扁揉圆的样子,还能闹出什么风浪来不成?   她这脚踝好了也没藏着掖着,想来那夜也不过是出去透口气罢了,添油加醋一顿,竟也能说成这样。   瑞泽县主又看了明月一眼——好大喜功,这府里的下人,是该立立规矩了。   至于衔池......她既然能跳舞了,那在池家也留不了多久。出了池家的门,那便不是她这个池家主母该管的了。   就她这愚笨样子,即便有副好样貌,也是空长。   郎中来得很快,替她看过脚踝,说是已无大碍,只给了食补的方子,池立诚当即便叫了厨娘来细细记下。   衔池百无聊赖听着,转过头去咳了几声——他们都不在意她的风寒,在意的只有她的脚,什么时候才能跳舞。   唯独池清萱适时递来一盏热茶,她接过来,冲池清萱一笑。   再垂眸望向茶盏时,她那双凤眼中的笑意却消弭殆尽,微微泛起些冷意。   刚退了烧,身上还不舒服,她本不想这么急着在池立诚面前跳完桃夭的。只不过是担心先前耽误了不少时间,若是不快一点,怕是要赶不上东宫夜宴了。   她得快点,去宁珣身边。   见大事终于有了眉目,池立诚看向衔池的眼里满是欣慰,连晚膳都是吩咐厨房按照食补的方子准备好再给她送来,又怕扰了她休息,嘘寒问暖了几句,便打算走。   池立诚说的是衔池须得养养精神,这样一来,连池清萱也不好再留下。池清萱细细嘱咐了明月几句,又同衔池道:“药还是得按时喝,嫌苦便多吃几粒蜜饯,什么时候吃光了,便让明月去我院里拿。”   衔池乖巧点了点头,目送着她和瑞泽县主离去。   池立诚稍慢了几步,待看着瑞泽母女两人说笑着走远,他步子一顿,又折了回来。   衔池心里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但面上仍装作懵懂无知,“舅父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池立诚看了明月一眼,后者当即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池立诚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衔池的头顶,倒真像是慈父一般:“只有你我父女时,不必拘泥。”   衔池不说话,他又接着道:“这些年来,弄影将你教得很好。父亲知道,始终是委屈你了。”   衔池慢慢摇了摇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抬眼时眼里却是湿润的:“父亲有父亲的难处,衔池不委屈。”   “衔池。”池立诚叹了一声,“这名字也好听。不过为父当年替你取的名字,唤清猗,池清猗。”   他望着衔池,仿佛真是身不由己,却对女儿身怀愧疚的宽厚父亲,“如今虽将你接回了京城,回了家,但仍是有诸多不便。再过些日子,为父必当让你以池清猗的名字,堂堂正正地真正回来。”   池立诚上前一步,虚虚环抱了一下她。   衔池哽咽住,低声唤了一句“爹爹”。短短一声,却像是藏了万千欲言又罢的委屈,听着便让人动容。   唯独望向池立诚身后的一双眼中无悲无喜。   池立诚忙不迭应下,并未注意到她借机从他身边退开了半步。   话兜兜绕绕了半天,他终于言归正传,开口道:“既然你的脚伤好全了,也就不必拘在这院中,平日里多出去走走。”   “你娘当年名动京城,你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方才一舞,果真是出之胜之。弄影如今不能再作舞,但你这一身舞技,荒废未免可惜。你兴许不知,京中的夺月坊,是大周一等一的舞坊,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切磋一二。也不算埋没了你娘这些年的心血。”   池立诚看向衔池,见她如自己预想得一般,满眼孺慕,乖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但凭父亲安排”,他这一颗心才算是彻底踏实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9 17:40:45~2023-06-30 17:3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嘉陵江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自然,引他生疑了?◎   “你房里,可还有什么缺的?”池立诚环顾了一圈,“这儿置一架博古架如何?”   衔池闻言心念一动——趁着此时池立诚对她有求必应,不如再要个人来。   她慢慢摇了摇头,“明月姐姐平日照顾我便够辛苦了,再添置物件儿,可要累着她。”   池立诚闻言皱了皱眉,“明月不过是个丫鬟,既指给了你,便随你怎么差遣。”他话音刚落便记起来,明月是瑞泽特意指给衔池的,衔池性子软弱,平日里不敢用明月,也是寻常。   衔池情况特殊,身边留的人是越少越好,没成想倒给这丫鬟养上了刁奴习气。   池立诚叹了口气,他知道明月是放在衔池身边,好及时监察着她一举一动的,不过......瑞泽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人精似的,以衔池的脾性,怕是管教不住,平白要受下人磋磨。   池立诚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初只给了你明月,是怕人多你会不自在,如今看来,这院子杂事也不少,明日你便再挑个合眼缘的丫鬟进来伺候。”   衔池眼眸一亮露出几分欣喜,像是得了父亲重视的孩童:“谢谢爹爹。”   池立诚果然受用得很,摆了摆手,这才从院子走了出去。   衔池笑着送他走,在他身影消失后,脸色却倏地冷下来,扑打了几下肩膀,才想起他方才还抱了自己一下,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去换了一套衣裳。   这些表演出来的情绪,上不得台面却能拿捏住人心的伎俩,无一不是那时候他们逼她学的。   她知道自己学得很好。   窗没来得及关,有雀鸟啾鸣了一声落下来,从窗棂的缝隙里歪头往里看。天色渐暗,厚重暮色被窗棂切割,明暗光影洇在青灰地砖,斑驳不均。   麻雀跳了两下,振翅飞走。   衔池拈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是杏子脯,外面裹了一层糖霜,含上一会儿等糖霜化开,里头依然是涩的。   明月是晚膳的时辰才回来的。   厨房的人将晚膳在桌上排开,衔池刚拿起筷子,便看见明月慢慢走进来,行动间极不自然,唇色苍白。   她将筷子一搁,“明月?你这是......”   明月摇了摇头,勉强小心笑了笑,连语气都规矩了不少,“奴婢伺候小姐用膳。”   她一瘸一拐着过来,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瑞泽县主这回下手不轻——许是她添给池立诚那把火,添得太旺了些。   衔池平日里没有让明月一直站在身边布菜的习惯,让她下去休息她又不肯,两人一坐一立,一个寂然夹菜,一个安静用膳,屋里一时只有碗筷的细微声响。   明月一直撑到入夜,将床铺好,才从屋里退出去。   明月受了杖责,怕是这几日伺候不周,是以第二日刘管事便领了几个丫鬟来,让衔池挑。   衔池一一看过去,却没说好与不好,只心血来潮似的,说要去厨房看一看。   池家的仆役丫鬟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有了明月的前车之鉴,对衔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姑娘都客气起来。   衔池走进厨房时,厨娘正在训斥一边儿地上蹲着擦碗的小丫鬟:“让你洗个碗,你还碎了两个,怎么,嫌昨儿吃得太饱?今天你要是敢再砸一个碗,往后三天,都别想吃饭!”   那丫鬟穿了身粗布麻衣,双手长时间浸在冷水里,被冻得通红,连碗都拿不稳。一边脸颊上还蹭着厚厚一块炉灰,挨了骂也不见恼,只手上动作更小心了些——那模样比衔池上一世看见她时还惨。   上一世,她从东宫离开回到池家后,池家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瑞泽县主便随便指了个在厨房打杂的粗使婢女给她。   青黛就是这么来她身边伺候的。她对自家小姐的过往一概不知,但心思单纯,认定了的人就会追随到底,来她身边后,也确实事事为她着想。   明月是县主安排的,她用不了也甩不掉。但身边总得有个能放心托付的人,不然即便进了东宫,也会失了对池家的掌控。   衔池指了指青黛,“她与我年岁相仿,看起来也本分,就她吧。”   刘管事面露难色,“这丫头办事磨蹭,也不机灵......”   在池家做了几年活,却依然只能在厨房打打杂,受了欺负也不气不恼,更叫人疑心是个呆的。   衔池眨了眨眼,“舅父昨儿个说,让我挑个合眼缘的就是,毕竟,大事总有明月姐姐拿捏着。”   刘管事默了默,倒觉得她说的也不错。表姑娘左不过就是孩子心性儿,见不得人平白受欺负,才巴巴地把人要走。何况她挑个愚笨点儿的,他也更好向县主交差。   那个厨娘察觉这边的动静,忙不迭迎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讪讪笑道:“表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送去的饭食不合口?”   衔池摇摇头,看向只顾着刷洗碗筷的青黛,“来要个人。”   她低头,冲地上蹲着的小丫鬟笑了一笑,“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   青黛抬头,怔愣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是院墙边的娇嫩欲滴的红芍药,眉目如画,却又不见艳俗,微微上挑的一双眼宛如清澈见底的两汪寒潭,但她眼中的清冷在那一笑间,悉数融了开,勾魂夺魄。   她出了神,衔池也没出声催,只笑着看她。   青黛的脸倏而红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头。   衔池将那盆碗筷推开,站起身,看向刘管事:“人我这就带走了,那这碗筷......”   刘管事心领神会,指了指地上的碗筷,又看向方才那厨娘:“孙娘,这些,洗干净吧。可别误了一会儿晚膳的时辰,若是耽误了,你的晚饭也不必吃了。”   青黛被领进衔池的院子时,人还是懵着的。   她只知道,自己来伺候表姑娘,不仅月钱涨了一番儿,而且再不会在厨房里没日没夜地做活。   月钱涨了,娘和妹妹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了。   衔池把青黛领回来没多久,池立诚便来了一趟,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同她说,往后几日,她须得常去夺月坊,会有人日日送她过去。   上辈子也是如此,先是日日去,点卯似的,再后来,等他们对她摊牌以后,索性便让她直接住进了夺月坊。   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住进夺月坊后,就不能像如今这般,有事没事都日日去娘跟前赖着了。   她能同娘见面的时间,竟寥寥可数。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劝慰自己,熬过这几年,搏出一条出路来,她便能带娘走了。   在与前世相差无二的轨迹里,唯一出现的变数,是那个送她去夺月坊的人——上一世,池立诚不过是安排了个信得过的小厮,日日接送。   而如今......   衔池看着眼前身穿大氅头带帷帽的沈澈,默了良久,忍不住开口问他:“阿澈,你这几日很闲吗?”   衔池一手掀着车帘,看着坐在里头的沈澈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她扯着车帘的手蓦地紧攥了一下,而后便姿态自然地将另只手搭上去,任他拉了一把,将自己拉上马车。   衔池坐定,厚重的挡风车帘放下,马车吱呀一声慢慢向前,帘子上缀的半旧流苏也跟着晃。   沈澈将帷帽摘下,这才开口回答她上来前随口那一问,“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闲?”   接送她的马车不能太打眼,这样一来里头难免窄小了些,两人又是相对坐着,是以衔池一抬眼,便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他眉目间带上几分倦色,消解了往日里清贵的疏离感,反让人在他面前能放松不少。   这怕是就没怎么合眼。   衔池少见他这样子,没忍住问了句:“不休息么?”   怪不得上辈子这时候不是他亲自来送的她。不过,既然都困倦成这般,如今他又是为何非要亲自来盯着?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自然,引他生疑了?   “要休息,所以我来送你。”他看着衔池笑起来,仅余的三分清冷也悉数瓦解,显出过分温柔的底色来。   衔池别开视线,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掐了一下自己,“应当还有段路,你养一会儿神罢。”   沈澈向后靠着马车侧壁,看向她。   她今日簪了步摇,垂珠并蒂海棠,马车颠簸时,珠子颤得像是会坠下来。   她簪了步摇,却不是他送的那□□日在马车上,满眼惊喜地说她是真的喜欢,没骗他的那支。   沈澈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她一眼,方闭上双眼。   马车停在夺月坊后门,早有人等在门前,不等他们掀起车帘便迎上来。   衔池探寻地看了沈澈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便起身,手不过刚碰到帘子,车帘便被人自外头掀开。   她错愕抬头,刚好望进来人眼底。   来人在襕裙外穿了件宝蓝十样锦妆花褙子,略有些丰腴,左肩上绘了枝红梅,斜叉到胸前,花瓣半遮半掩落入衣襟里头,这样一抬手,腕上的缠臂金便露出半截来。   那人见了衔池,先是半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而后便带笑对后头的沈澈打趣道:“这样标致的美人儿,你当真舍得送进来?”   衔池惊愕扭头看向沈澈——他连帷帽都没戴上。上一世她是自己带着小厮来的,夺月坊倒也安排了人来接她,却非眼前这位。何况看眼前这情形,他们二人该是熟极了。   “梅娘。”沈澈抬眼,脸上却没什么笑影,霎时便显得拒人千里,话里也像是带了几分警告意味,“安置好她。”   “那是自然。”梅娘上下打量了衔池一眼,笑眯眯地像在打量误入狼群的兔子,“真真是我见犹怜。若搁我手下调教,我是半句狠话都舍不得说的。”   她站在车下,向衔池伸出一只手,衔池搭手上去的动作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满眼信赖地扭头又找了沈澈一眼。   沈澈倾身,替她扶正发髻上的步摇,语气温柔,“进去跟着梅娘就好,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作者有话说:   宁珣:这个戏份你自己看着合适吗?   沈澈:合适。   衔池:后来居上!(安抚)有的人虽然出场早但是没准没得也早呢   沈澈:…?   (下一章男主会再出场的!保证! 第13章   ◎唯独宁珣,他身上淌着皇后的血,他摘不干净自己,也不想摘。◎   衔池跟着梅娘踏进夺月坊的门,沿着弯弯绕绕的低矮红墙往里走。墙下秋菊正盛,秋风萧瑟,却抵不过满墙脂粉香味,丝竹乐声。   梅娘......衔池看着她的背影,仔细回想,却发觉自己上一世似乎从未见过她——她只记得自己听从安排,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习舞,除此之外便是学着如何拿捏人心,如何演好她在东宫该演的戏,其他竟半点旁的也不记得。   但这个梅娘既能与沈澈这样说话,想必身份不简单。   梅娘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既是世子爷带你来的,那不妨便告诉你,我是这夺月坊暗坊的坊主。”   “暗坊?”   梅娘依旧笑吟吟地,“见不得光的生意,可不就是暗。不然,你以为你来这儿做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往后多听、少言。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衔池只装作听不懂的懵懂样子,被她领进一间小屋。来教衔池新舞的人早已安排好,梅娘轻巧点拨了几句,便先离开。   衔池是宋弄影从小一手教出来的,自然不比京中成名的舞姬差,单桃夭一曲,这儿无人能教得了她,她也早不需人教。   只不过她既是以舞姬身份入的东宫,京中时兴的舞便皆要学到烂熟——不然万一哪日太子殿下有了兴致,叫她献舞,她一曲新舞都不会,身份便不攻自破。   只有衔池知道,这舞学不学其实无关痛痒——毕竟她在东宫那三年,宁珣一次也没让她跳过,属实没什么露馅的机会。   刚入东宫时,迫于池家的压力,她曾在雪日里,凉亭中,着大红广袖绸衣跳了一整个晌午,只因为宁珣用过午膳,兴许会从那儿经过。   雪片被风旋进凉亭,钻进她的衣袖中,绸缎的袖子在风中漾开,美则美矣,却触体生凉。她冻得脑仁儿都发麻,只下意识跟着乐声踩拍子,不知跳了多少遍,终于看见系着银狐裘还抱着暖炉的宁珣出现在视线尽头。   她咬了咬嘴唇,企图让脸上多一些血色,宁珣向着凉亭走来——却只是走来,路过凉亭时他连步子都没停,只淡淡问了她一句:“不冷?”   她当然冷!他要是午膳用得再慢半个时辰,杵在这儿的怕就是座大红冰雕。   她最是怕冷,这身舞裙单薄,穿着也像没穿,遑论雪被所剩无几的体温融化以后,发凉的绸缎贴在身上,冷得人寒战不停。   宁珣走过去,她终于能停下来,却不等气喘匀,便见宁珣身边儿的小太监颠儿颠儿跑来,一手抱着银狐裘,一手拿着暖炉,送到衔池手上。   衔池谢过恩,忙不迭穿身上,暖炉的热度被妥帖笼在狐裘里,暖意扑到身上,她这才觉得活了过来。等她抬头,宁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   而衔池,回到屋里后当夜便起了烧,病了足有小半月。   池家知道这招不起效,从那往后再没逼她献过舞。   梅娘安排过来的人中规中矩,教给衔池一支新曲子——这些舞,上一世她都学过一回,虽有些生疏,但不必费大力气便能记起十之八九。是以她统共不过用了两个时辰,便学完了全曲。   本还能更快些,不过她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几日自己在沈澈面前的表现,难免分心——上一世她自始至终都没见过梅娘,没理由沈澈会在甫一开始便叫梅娘亲自来带她。   除非,是他不够放心自己。   为何不放心?   她资质太好,梅娘安排的那舞姬自知怕是教不了她,便温声让她在屋里待一会儿,去寻梅娘了。   衔池统共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越想沈澈心下越不安,憋闷得难受,打开门探出头去缓了口气。   带着丝丝凉意的风灌进来,她只迟疑了一刻,便偷偷溜了出去。   夺月坊分前后两部分,引进来一条河做隔,河宽两丈,每隔十丈远便设了拱桥,两岸垂柳依依,夜里有数不清的河灯自上游一路蜿蜒而下,映得河面波光粼粼,宛如银河落入凡间。   河流以北是宾客观舞的地方,日夜笙歌不断,河流以南便是她现在这儿。   她从屋里出来的不巧,走到一半,天突然落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湿了地面。   衔池就近躲进一处小亭子里,亭子就在河边儿,雨声隔不断河对岸的靡靡之音。   雨落得急,溅在河面上,笼起一摊寒气,像起了雾。拱桥在雾里若隐若现着,仿佛天上鹊桥。   她出神地望着河对岸,突然禁不住地想,若是她踏过石拱桥,去到北苑......大庭广众前露过面,再装作是不经意间闯入,慌乱透露出自己与池家的瓜葛,是不是便能破了池家这一场局?   她忍不住朝亭外走了两步,檐下的雨线坠在鞋面上。   *这场雨来势汹汹,枯叶摇摇欲坠挂在枝头,宫人进进出出,冒着雨将地上落叶扫起,唯恐这满目萧瑟秋意惹了圣人烦心。汉白玉长阶上除了雨水,可谓是纤尘不染。   乾正殿前,李德贤候在檐下,来来回回踱了不知几趟,既不敢听里头的动静,又不得不留神着里头的动静——圣人最恶深秋,每年到了这时节上,殿前便是只蚊子飞过去也得屏了声息。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更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里头倏地炸开一声,因着隔了殿门,闷闷的听不真切,但李公公毕竟是御前待了几十年的人,年纪上去后,耳朵反而尖得很。他“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拍了拍心口——听这声儿,圣人怕不是摔了前些日子最爱把玩的那只曜变盏。   李德贤颤巍巍叹了口气——方才引着太子进去的时候,他还小心提醒了两句。毕竟殿下是去岁里才自边关回京,父子分别的久了,有时候摸不准圣人的脾性也是寻常。   更何况......太子回京至今,满打满算也就两载春秋,乾正殿里却不知已经碎了多少物件儿。   圣人平日里便对太子没什么好脸色,遑论这时节上,正是心气儿不顺的时候。   里头又有什么砸下来的动静,好在前几日刚铺了新做的盘金云龙丝毯,里头的声儿便格外钝一些,掩进了淅沥雨声里。   外头立着的宫人似是早已习惯,纷纷低头垂眼,半分讶然之色都不曾有。只有远远一个小太监埋首往这儿走,步子急切,手上端着的茶盏却是稳的。   小福子端着茶急匆匆过来,好容易停稳在李德贤跟前:“师父,您这时候进去,万一惹了圣上心烦......”   李德贤扫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上嘴,恭恭敬敬将茶盏奉到李德贤手中。   李德贤端着茶盏,站在殿门前,眼皮的褶子堆叠,显出几分沧桑。他无端在想,若是七年前,这盏茶不必他来奉——若是皇后娘娘,甚至连茶都不必,任圣人滔天的火气,她三言两语,也便抚下去大半。   李德贤叹了一声。罢了,这若是七年前,圣人怎么舍得对太子说一句重话?   皇后娘娘,去了七载有余。圣人也便厌了七年的秋——厌的也不仅是秋,更是同皇后有牵连的一切。首当其冲的便是圣人的嫡长子,当今太子,宁珣。   阖宫上下,只要和皇后沾上片缕联系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留不久。众人对此皆是如避蛇蝎,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触圣上的霉头。   唯独宁珣,他身上淌着皇后的血,他摘不干净自己,也不想摘。   朝中早有风言风语,说圣人属意的早非当今皇太子,不过是被他占了嫡长的便宜,无故废不得——而东宫这位,自打从北疆回来后,行事便中规中矩,叫人挑不出大的错处。   三皇子早夭,余下的三位皇子中,太子兼具嫡长,如今却并非最受圣人宠爱的那个,处事亦是中庸。反而是娴贵妃所诞的二皇子宁禛,行事作风颇有几分圣人年轻时的影子,雷厉风行,虽性子张扬了些,却深得圣人宠信。   而四皇子宁勉,生母温妃本就不算得宠,所生的皇子又是个脾性温和太过,甚至露出几分怯懦的。温妃在先皇后尚在时,曾受先皇后照拂,因着宁勉自幼便同太子宁珣更为亲近。即便后来先皇后失势,母子两人亦尽己所能为太子周旋。   殿里寂了一阵儿,李德贤正准备一鼓作气闯进去,却连半口气都还没提上来,殿门便从里头打开。   宁珣一身合乎规制的蟒袍,长身玉立,神情从容自若,似乎方才在殿里承了帝王滔天一怒的不是他。   无怪乎圣人总迁怒,太子同已故的皇后,长得着实相似。   李公公愣在原地,宁珣视线扫过他手中茶盏,冲他微微颔首致意,便抬步跨过了门槛。   他按在殿门上的右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着一层厚厚的茧,那样金尊玉贵的一双手,此时手背上却红了一片。   “殿下的手......”李公公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里头中气十足的一声:“李德贤!给朕滚进来!”   无法,他只能一弓腰,立马应声进了去。   宁珣垂眸,似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烫出的红痕。可他神情分毫未变,只垂下手,让袍袖略挡了一挡,便抬步向前。   他不过刚折过殿前的抄手游廊,便见二皇子宁禛远远走过来。   宁禛下朝后换了一身常服,张扬的朱红长袍上绣了瑞鹤祥云,见了宁珣,伸手从宫人手中接过伞来,径直走上前,勾唇一笑,极散漫地见了一礼:“皇兄。”   宁珣慢慢抬眼,“二弟。”——端的是兄友弟恭。   宁禛收伞,掸了掸衣袖,笑容愈发灿烂了些,“皇兄可知,去荆州探查的林参议,折在了回京的船上——说是夜里醉酒,不慎落了水。父皇急召,想必就是为此事。”   宁珣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二弟消息惯来灵通。”   荆州一案,是月前交到宁珣手上的。本不是什么重案,宁珣领命后便安排林参议过去荆州一趟,有人盯着,案子结得顺利,只是不成想竟意外牵连出一条私盐线来。   林参议不远千里上了一封奏折,又怕打草惊蛇,由宁珣亲自面圣去劝,为他推掉了朝廷要加派过去的人手,在荆州多待了半月之久。   圣人好容易等到他查清,回京述职,人还没见到,却先听见了他的死讯,一腔怒气也便只能发在负责此事的宁珣身上。   宁禛知他定是受了父皇责骂,饶是此刻秋雨恼人,也挡不住他的好心情。他将手中的伞递到宁珣手边儿,望着宁珣,一字一句道:“今秋这雨,落得还是晚了些。皇兄路上,切莫着凉。”   两人视线相对,宁珣不伸手,宁禛也不曾撤手,那把伞久久停在两人中间,雨水顺着伞骨滴答在地上,聚了一小滩。   倒也没僵持多久,宁珣身后跟着的那个一路将他从乾正殿送出来的小太监,便连忙从宁禛手中接过伞来。   宁珣半侧过头去淡淡瞥了一眼,那小太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便要跪,下一刻却见太子殿下伸出左手握住了伞柄,将伞稳稳接过去。   宁珣抬手,将伞冲着雨幕撑开,回头带了三分笑意对宁禛道:“东宫不远,比起孤,还是二弟在雨中行得更久。不过,这伞既然二弟执意要赠,孤也不好推辞。父皇还在殿中,二弟得快些了。”   话说完,他自己撑着伞走出廊檐,宁禛即便再敷衍,在宫中,礼数也须得周全,只能冲着他的背影行礼,咬牙切齿说了一句:“皇兄慢走。”   作者有话说:   作者:男主出场了!   宁珣:是,出场了,但是我连老婆的面儿都没见到:)   作者:回忆里见了不算见吗   宁珣:...   作者:看了同一场雨,四舍五入就是撑了同一把伞,四舍五入就是在一起了!为男女主撒花!   正准备来给衔池送伞的沈澈:? 第14章   ◎她若是藏得太好,就叫人疑心失了掌控,像这样偶尔露出爪牙来,倒叫他心安。◎   宁珣刚回东宫,雨势便大起来。   书房的门窗紧闭,闷得人心里发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宇间难得有着化不开的郁气。   这郁气,却不是因着旁的,而只是为这一场雨。   也兴许,不是为这场,而为七年前的那场。   那个北风呼啸的夜里,暴雨冲刷着汉白玉长阶,他跪在阶前,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狂风骤雨,灯早便灭了,他身边跟着的两个皇后宫中的宫女干脆将灯盏扔在一边儿,一面勉力挡着风为他撑伞,一面哭着劝他,他却只跪着,固执盯着乾正殿亮着的那一星光。   皇太子的蟒袍湿得彻底,衣角溅上了几点污泥,那明黄似是被雨水冲淡,慢慢褪成白。   满目的白。似真似假的恸哭夹杂了雨声,一阵儿远一阵儿近。   宁珣伸手捏了捏眉心。   今岁这场雨,下得着实晚一些。   过了这片刻,手背上的红痕愈发显眼起来。宁珣没叫御医,只拿了块湿帕子略敷了一敷,便再没去管它。   书房伺候的宫人都被他挥退出去,他坐在书案前,静了一会儿,倏地以指节在案上叩了两下。   青衡应声出现在他面前,“殿下。”   宁珣只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意会,压低了声道:“林参议已经在夺月坊安顿了下来,等着殿下下一步指令。”   宁珣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   青衡知道自家主子一逢雨天便心绪难平,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殿下既然早已知晓夺月坊中大半是二皇子的耳目喉舌,又为何要将人藏在那儿?”   虽说林参议改了相貌,可在京中找个地儿藏起来,不比杵在他们眼前来得安全?   “河里捞起的只一具辨不清面目的尸身,宁禛心大,不会再查,沈澈又如何?”   *夺月坊内。   衔池陡然清醒过来,往后退了一步。   自己到底是有多天真幼稚,刚刚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她走过去容易,娘要如何?若是一昧莽撞行事,最后如何全身而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沾了湿气的秋风一过,带进来些细微的雨丝,拂了满面。   大雨倾盆。   她身后不远处,雨滴击在伞面上,又四处迸溅开。   沈澈安静站着,伞微微向上抬起,她的身影隔了雨幕,却依然清晰。   他来得早,方才她那几步被他尽收眼底,可他只当没看见——仿佛就算她真的踏上桥跑过去,他也不会拦。   因为这儿是夺月坊,他的地界上,远处的丝竹乐声就算她听得到,也跑不到。   她从屋里偷偷来这儿的消息,早便有人送到他耳朵里。   梅娘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故作惊讶道:“怎么,原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听话呀。”   沈澈没接话,只心道本该如此——小姑娘小时候比如今可有锋芒得多。如今这样子,怕是在池家老宅被磨干净了锐气。   她若是藏得太好,就叫人疑心失了掌控,像这样偶尔露出爪牙来,倒叫他心安。   梅娘见他不为所动,也没了兴致,低低叹了一声:“也是,管她原来是圆是扁,既到了你手里,也翻不出天去。”   沈澈抬步朝亭子走去,恰逢衔池抱着胳膊,百无聊赖转身往回看。   衔池一怔,眨了眨眼,“怎么提前来了?”   “我若不来,你要在这儿一直躲着受风?”   衔池被他一噎,嘀咕了一句:“哪知道这雨来得这么急。”   沈澈笑起来,“看天色不好,想起今日你出门时没带伞,就想着早些过来。”   说话间,他跨过小亭横栏,将伞先一搁,动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兜头盖住。   大氅一脱,他便低咳了几声。   衔池微微抬头看他,许是被雨声激得心烦意乱,有一刹她竟很想问他——他冒雨来这里,到底是怕她被雨淋湿着凉,还是怕她不受控,亲自来盯一眼?   大氅尚带着余温,有着淡淡的药草香气,沾了雨中的湿意,那股清泠泠的草木香更重了些。   厚实的大氅将湿气隔绝在外,可方才沾湿了的衣裳却还是发凉。   她真的很讨厌潮湿的感觉,衣料贴在身上,像是被一张不能挣脱的罗网紧紧包裹住——让她想起幼时在河岸边看渔船捕鱼时收上来的网,鱼在里头挣扎扑腾着,却只散出阵阵腥气。   沈澈看了一眼天色,“这雨今夜是不会停了,我送你回去。”   衔池后知后觉问他:“你自己来的,没带长随么?”   沈澈笑了一声,因着这一笑又牵连得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你的心都放哪儿去了。我来见你,什么时候带过人?”   衔池眨了眨眼,沈澈撑起伞,罩在她头顶,“走吧。”   他倒像是个尽职尽责的长随,任外面风雨交加,那柄单薄油纸伞仍稳稳挡在她头顶,跟着她的步子,没叫一滴雨落她身上去。   伞面不算太大,护好了她,自然就淋了沈澈。衔池心里正烦着,只当没看见,直到上了马车,才“突然”发觉他半边衣裳湿了似的,拿自己的帕子去替他擦。   衔池不过草草擦了两下便停下,抬手想将身上大氅解下来给他披回去。沈澈拦下来,突然道:“你若是对北苑好奇,去看看也好。”   衔池一惊,明白他方才是看见自己想往桥上走了。   沈澈面色不变,并没有质问的意思,语气温柔:“不过要让梅娘带着你,北苑鱼龙混杂,若是被人瞧见,日后对你的名声不好。”   若不是今日,他倒差点忽视了这一点——夺月坊的舞姬怎么会有从未去过北苑的?   这时候解释反而显得此地无银,衔池干脆大大方方应了一声——不就是叫梅娘来看住自己吗,难为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马车虽窄,倒也放得下一张小几。沈澈倒了一盏热姜茶,递给衔池。   她接过来,捧在手中取暖。   “趁热喝,能驱寒气。”沈澈没再看她,给自己也倒了一盏,先喝了一口。   衔池看了他手中茶盏一眼,才垂下眸子,小口小口啜着,一盏姜茶喝到马车停稳,才喝下去小半。   池家早得了消息,青黛已经打着伞等在门前,见马车停下,立刻便迎了上去。   衔池搁下手中茶盏,刚掀起车帘要下去,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向沈澈,“大氅......”   “放你那儿吧。”沈澈的视线从小几上她那只茶盏抬起,“早些歇息。”   衔池胡乱点了点头,下了马车,车帘落下去,将里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青黛忙不迭将伞挡在她头顶,护着她往家里走。   衔池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大氅里,许是因着穿行在雨幕中,她一双凤眼也噙了层水雾似的,平添几分潋滟多情,叫人不敢多看。多看一眼,心尖便会一颤——像是晨曦里尚带着露水的灼灼红芍,那滴露沾湿花瓣,顺着叶脉缓缓坠落的刹那,压得花枝一颤时的那一颤。   青黛半个眼神都没敢往车里瞟,只眼观鼻鼻观心地替衔池撑着伞——自己刚来表姑娘身边伺候,连表姑娘的脾性都还没来得及摸清,遑论知道表姑娘平日都是同什么人来往。不过......表姑娘身上这件大氅,一眼便知是个身世不俗的男子的。   她不敢多想,只当自己看不见。   还是衔池先开了口,“怎么是你来接,明月呢?”   青黛咽了口唾沫,嗫喏道:“明月姐姐在给小姐备水,这才叫奴婢出来接小姐......”   衔池知道她是误会自己不喜她了,却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她有心想磨一磨青黛,等她入了东宫,青黛就是她留在池家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须得敏锐一些,再机灵一些。   上辈子青黛刚来自己身边时,也拘谨得很。后来时日久了,慢慢便活泼多了。青黛不傻,从前只是因着她年纪小,被那帮下人磋磨,还任劳任怨,才显得迟钝了些。   衔池记得,她家里尚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一个幼妹。她们全仰仗着她这点工钱勉强度日,青黛不敢出半分岔子,是以愈发逆来顺受。   衔池将荷包拿出来,趁着四下没人,塞在青黛手里。青黛一惊,差点儿没拿住伞。   “小姐这是做什么?”那荷包沉甸甸的,满满一袋碎银,怕是把她发卖出去也就这么多。   “我屋里人少,你免不得要多做一些活儿,这些就当是我添补你的。我身边儿没那么大的规矩,明月是舅母指来的,”衔池有意顿了顿,继续道:“自然不会缺什么,但你不同,既然已经跟了我,往后有什么难处,大可同我说。”   回京后她手里就一直宽绰得很,偏事事又不能自己做主,银钱也花不出去。   青黛人还懵着,手已经本能似的攥紧荷包,却还是咬了咬牙将它推回给衔池,“照顾小姐起居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哪里还敢要小姐添补,这也不合规矩......”   “无功不受禄?”衔池一挑眉,没伸手去接,青黛自然也不敢撒手。   “给你就是给你了,既然无功,那便多同明月学一学。你很聪明,很快就能做得比她们都好,不要辜负我。”   小姐话都说到了这儿,青黛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想起连件儿冬衣都舍不得做的母亲和妹妹——家里委实需要用钱。她犹豫了半晌,终还是朝衔池行了一礼。   她仍撑着伞,动作受限,礼数不够周全,因而话说得便急了些:“青黛既然跟了小姐,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万不会辜负小姐!”   衔池只笑着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她忙不迭跟上,悄悄将荷包藏好,抬眼偷偷瞥了一眼衔池的侧脸,喜滋滋地想,定是她那日在佛前上香上得够诚心诚意,才让她被表姑娘看中——她的小姐,不仅人美,心也菩萨似的。   衔池回房时明月已经备好水,她身上的湿衣裳黏得难受,只想赶紧泡进热水里。   明月接过她脱下的大氅,一时有些犯难:“小姐,前头那件儿还占着衣箱呢,这件可是也要收起来?”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记起来自己从护国寺回来那日,便收了沈澈一件大氅。如今短短几日,已有两件了。这样下去,这一冬沈澈怕是有一半的冬衣是替她做的。   她坐在妆台前,一边解钗环一边道:“挂那儿罢,明日我送回去。”   他不让她还,那她只还一件,留一件放自己这里吃灰,他应当便不会说什么了。   衔池手碰到斜插在发髻上的垂珠并蒂海棠步摇时,突然记起来今晨自己被梅娘领走前,沈澈倾身替她将步摇扶正的那一下。   当时她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是为何——方才提起大氅,她才想起来,护国寺回来那日,沈澈还送了她一支赤金衔珠步摇。   她那时同他说,她是真的喜欢那支步摇,恨不得天天戴着。   实则她回来的当日,便将那支步摇丢进了妆奁里,再没看过一眼。   衔池捏了捏眉心——倒不是她想得多,按沈澈的心思来说,他只会想的比她还多。   同他待在一处,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1 23:38:33~2023-07-03 01:4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怪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像是回到了那夜,灯火俱灭的护国寺,只满月高悬照亮一地血色,那人在佛◎   青黛在身后替她继续解着发髻,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佯装不经意地问明月:“我那支赤金衔珠步摇呢?先前舍不得戴收了起来,过会儿找出来罢,明日想戴。”   明月没多想,应了一声去找出来放在妆台上,便伺候着衔池去沐浴。   池清萱进来时,衔池不过沐浴完刚出来。   池清萱脸色有些苍白,本就清瘦的面容看上去更添了两分病气,身上的苦涩药香便是檀香珠串都压不住,见了衔池开口第一句却是:“父亲怎么能真的让你去了那种地方......”   外头雨还在下着,衔池慌不迭迎上去,“姊姊怎么偏在雨天过来,着凉了怎么办?”   池清萱身边的绿翘抢了一句:“表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自打今儿一早知道表姑娘去了那儿,这一日就心神不宁的,在小佛堂抄了一天的经也静不下心,就等着表姑娘回来。”   绿翘说话的功夫,衔池已经绕着池清萱检查了一圈,见她没淋湿,方才松了口气,拉着她坐下。   “那种地方,对你的名声有损,我万没想到,竟是父亲的主意。今夜我们便去书房找父亲......”   衔池握了握她的手,“不怪父亲,是我的主意。左右在家中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阿姊不必担心。”   这话说完,衔池有一瞬觉得有些不对。   上一世,一直到她入了东宫,池清萱也不曾打抱不平过半句,更像是她早就知晓。如今怎么?   衔池摇了摇头,兴许是上一世两人没什么往来,她对自己也便不如当下关心。即便是偶然得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她不再多想,只是看池清萱脸色不太好,像是冷,便起身将架子上晾着的大氅取下来,给她盖在了身上——她本是想找件儿自己的衣裳给她搭一搭,可这时候冬衣还未送来,眼皮子底下最暖和的,也只这件大氅。   绿翘和青黛都退去了外间,屋里只留了明月伺候。   大氅搭在池清萱膝头,她低头捋了一把,若有所思。   衔池将她的神情收进眼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下一刻却见她抬起头,眸中盛满了想说又不能说的踟蹰,终还是沉沉吐了一口气,望着自己开口道:“不如,去求求世子?”   见衔池一愣,池清萱张了张口,解释道:“我虽与世子并不相熟,但世子常来家里的事儿,下人兴许不知,对我,父亲却并不避着。父亲叫你去那种地方,该是有他的打算,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   她伸手握住衔池,池清萱的手寒冰一般,寒气仿佛能透过肌肤散出来,“这事儿旁人说不上话,但国公世子的话,父亲还是需得仔细考量的。你若是与世子相熟,不妨求他一求......”   衔池摇了摇头,“我回京后,同世子见是见了几面,但也不至熟到能让他相帮。”   池清萱低头看了眼大氅,它的裁剪、纹样、料子,无一不在彰显着它出身之高,这样一件衣裳,被她拿了回来,还能随手往自己身上一披,却还说是“不相熟”。   池清萱摇摇头,笑了笑,“罢了,妹妹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衔池知道她怕是误会了些什么,但也是多说多错,索性就此揭过,“阿姊,夺月坊那儿,确是我自己想去看看的。”   “好。”池清萱笑着应了一声,既然她这样说,自己也便不再就这事儿多做纠缠,只轻轻叹了一声,“世子行踪隐秘,没几个人知晓,且他毕竟是外男,这衣裳虽予了你,可你若就这般放在明处,往后少不了麻烦。”   她这样一提醒,衔池正色了两分,“阿姊说得对,一会儿就叫明月收进箱笼里。”   她原先想的是,左右自己这屋里也没什么人进出,明月自然是知道的,青黛那儿她迟早也会说明,这些东西,随手放也便放了。   明月却出言提醒了一句:“小姐,新做的箱笼还没抬来,这大氅,一时半刻怕是还腾不出地儿来收。”   池清萱皱了皱眉,“那也不能放在明处。不如这样,先收到我那儿,便当是压压衣箱。你若是哪日要拿,便到我屋里来拿。”   衔池正嫌这衣裳碍眼,听了这话点点头便应下来。   池清萱身子不爽利,不能久留,等雨小些,便将大氅包了一包,带着绿翘走了。   衔池趁着还有段空闲,去看了眼宋弄影。宋弄影还在睡着,衔池不敢吵醒她,只远远看了几眼,见她面色好看了些,才放下心去,回了房。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过后,天骤然凉下来。衔池屋门前黄叶堆积,叶子打着旋儿卷在墙脚下,显出几分颓败的肃杀气息。   衔池特意早了一刻钟,没成想沈澈的马车已经在门前候着了。   她戴了那支赤金衔珠步摇,抱着先前那件大氅,掀开车帘爬进去。   沈澈今日气色好了些——二皇子那儿一切顺利,他便少劳心一些。见她进来,他第一眼便看见她发髻上微微闪光的步摇,连同手上那件儿一看便是被妥帖收过的大氅。   “阿澈,”衔池坐定,将大氅递到他面前:“这件还你。”   马车缓缓向前,衔池身子向前一倾,步摇上的坠珠相撞,叮咚作响。   沈澈却没伸手接,只瞥了一眼她的钗环,似是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戴了这支?”   衔池就等着他开口问这句,闻言眼中倏地亮了一下:“先前舍不得戴,总归也没人看,昨儿才拿出来。”   她这话里话外,是没把谁当人看?   还是......沈澈眸色微动,紧接着便听她道:“因为想着,你会看。”   她这话,里里外外是不自知的亲密,偏生语气自然得很,叫人疑心是自己多想。沈澈深深望着她双眼,伸手去接那件她抱了许久的大氅,却没用实劲儿,只自上虚虚扣住衣裳。   衔池不好松手,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想抽手的冲动,马车恰在这时颠簸了一下,她顺势往前一扑,刚好将臂弯里的大氅送进沈澈怀中,而后借着巧劲儿抽身回去,像是被这一下颠簸猛地甩回了原位。   沈澈搭在衣上的手腕向下一压一翻,本是要托住她胳膊,最终却只接住沾了些余温的大氅。   衔池半真半假地拍拍心口。   她隐隐察觉气氛有些微妙,却又疑是自己多心,一来二去,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但不管怎么说,沈澈对自己的疑虑,该是打消了七八成。   步摇上的坠珠相撞,金线缠在一起,荡过几圈又分开。   方才有一刹,那坠珠跟着她动作向前一甩,曾擦过他的侧脸。   沈澈抓着大氅的手倏地紧了一下。   马车在夺月坊后门停下,衔池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今日相迎的,是昨儿教她跳舞的那个舞姬。沈澈便没露面,只看着她下了马车,跟人进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抬手,抹了把脸颊。   “若是舍不得,这时候将人带回去,也还来得及。”梅娘不知何时靠在马车边儿,揶揄笑着道。   她自是不敢随便掀车上帘子的,但人已经送到了,马车却还在这儿停着,车上是何人岂不是显而易见。   她听见里头那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温雅得一如既往,听起来温润多情,又更似无情:“今日得空,带她去北苑看看。”   话音刚落,车夫便得了吩咐,扬手便是一鞭。马车一动,梅娘慌不迭往后退了几大步,再抬头时便迎了满面马蹄踏起的尘土。   她对着那架远去的马车啐了一口,犹不解恨,转头看向夺月坊,忽的笑起来。   她混惯了风月场,旁的不说,倒磨出几分直觉来。   世子爷往后会不会后悔她拿不准,但她有预感,他迟早要栽个跟头。   他既说舍得,那最好是舍得。   梅娘去找衔池时,她正在房里练舞。梅娘也不急着进去,款款倚在门边看着,只抚掌叹了一句:“妙。”   衔池闻声转身,冷不丁看见她,眉眼一弯:“梅姐姐。”   梅娘走到她身前,仔细打量了她一圈,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截面纱,对着她脸比划了两下,确保能将她的样貌挡个七七八八,才绕到身后去亲手替她系上:“跳累了吧?走,去学点儿别的。”   不过未时,北苑的丝竹已不知奏过几轮。   脂粉香浓而不腻,各色舞姬来回穿梭,华服的衣摆拖曳过光洁地面,谁人足踝上的银铃轻振,响声渐远渐近,在丝竹暂歇的空隙里,惊起一串娇笑。   这是衔池第一回来北苑——上一世她单是学舞便已经分身乏术,沈澈也压根没想过让她来这儿看看。   他昨日说若她好奇也可以来北苑看看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只是敲打之意,让她收收心思。   没成想还真叫梅娘领她来了这儿。   “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梅娘引着她走上二楼,凭栏望向底下如蚌壳吐珠般的台子,台上七八个舞姬正在跳鼓舞,一时只听见鼓点阵阵:“一楼多是散座,这一层是雅间,有看好的舞姬可以单独点了来看。”   见衔池抬头往上望,梅娘笑了一声,“三层往上的,你便不用知晓了。”   衔池只好收回视线来,对着她点点头。   “这儿的规矩,面纱戴好,便没人会为难你。”梅娘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舞姬,将她手中托盘接过,“你不必给这些人献舞,但要多走走看看。”   她将托盘连同里头的新酒放到衔池手上,笑着道:“去送酒。到了时辰,我会来接你。”   这话说完,她便转身娉娉袅袅下了楼,片刻都未多留。   衔池垂眸,看着她背影走出去,方慢慢抬眼。   夺月坊绝不是贩夫走卒能进出的,能到二楼往上的,更不是寻常之辈。   这安排正合她意——关于京中的风向,她若是想知道点什么,来北苑是绝佳的机会。   雅间里都有斟酒亦或是起舞助兴的舞姬,像衔池这种进出送酒的便不太打眼,即便有人留神两眼,待看见她覆着的黛紫面纱时便也歇了心思。   只可惜进去送酒的时间太短,她几乎听不到什么。   若能多留一阵儿......她心里想着事儿,端着酒便拐进了最里头那间房里。   好安静。   衔池后知后觉抬头,才发觉这间雅间里头,竟没有舞姬。   几乎只是一刹间,她似乎被什么自身后钉穿,后脊阵阵发凉。   她没忍住,打了个寒战,电光火石间,总觉得这感觉有几分熟悉。   像是回到了那夜,灯火俱灭的护国寺,只满月高悬照亮一地血色,那人在佛前拭剑,倏而侧脸望过来的那一眼。 第16章   ◎她猝不及防被掠进他的视线里,试探、裹紧、绞杀。◎   那杀意是实打实冲她来的,衔池的心一下子跳得没了底,眼都不敢抬,更不敢出声,只恭谨将酒自托盘上取下,便想赶紧从这儿溜出去。   大概,不会是宁珣罢?   宁珣不好好在东宫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是了,他也不知道夺月坊是在沈澈手下。可倘若真是他,她是不是撞破了什么?她可什么也没瞧见,他总不会要灭口吧?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关门......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脚下却片刻不耽搁,正要出去的那刻,却听见身后淡漠一声“站住。”   衔池脚步骤然停下来,又听身后那人不急不缓道:“这儿不曾要过酒。”   衔池深吸一口气,讪笑着道:“是么,许是我不小心送错了地方......”她一面说着一面认命转过身。   鸦青色长袍寥寥勾勒出身形,银色的半边面具将神色悉数掩下去。他手上正执着茶盏,此时却像是握了柄封喉见血的杀人利器。   竟然真的是他。   衔池略带了些愕然抬眼,视线隔了一丈远,却与他不期然相撞。   她猝不及防被掠进他的视线里,试探、裹紧、绞杀。   她的惊愕歪打正着,只短暂反应了一下,便顺势问出口:“怎么是你?”   她怕宁珣已经忘了在护国寺曾跟她见过,抬手便将面纱拽了下来:“是我,护......”   宁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衔池怔了一下,而后便点点头将后半句咽回去。   她不动声色朝门口挪了两小步,却见宁珣身形一动,紧接着便听见身后“咔”地一声,门被关上,甚至落了锁。   衔池的步子僵在原地。   她以为,在既定的东宫夜宴之前,他们不会再见了的。   还好,还好他戴了面具,也改了声线。   不然等她被送进东宫那天,事情会麻烦得多。   无法,她硬着头皮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躲人。”宁珣看她一眼,抽身回到案几前坐下,重拾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分明是散漫的姿态,可衔池总直觉似地觉得不安。   宁珣转了转手中茶盏。将它捏碎,再将碎瓷喂进她颈间——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她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便会彻底没了声息。   先是护国寺,又是夺月坊。真就这样巧?   护国寺那时,便该杀了她以绝后患的——不过是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留也便留了。   衔池掐了掐手指,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中间只隔了一张案几。   她眸中带笑,歪了下头看他,“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寻我。”   宁珣抬眼,似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寻你做什么?”   衔池微微睁大了双眼,“那我如何知道?”   她像是又琢磨了点什么,补了一句:“不过北苑人多眼杂,不是躲人的好地方,不如去我那儿......”   她在夺月坊根本还没有住的地方,不过诓他一句。好在宁珣也没打算真跟她走,反而问了一句:“怎么不问我在躲什么人?”   衔池看似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下,实则心里转得飞快——她在想,能叫他放下心的,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于是她也反问了一句:“我问了,你就会说么?”   没成想只得了简短的一句“嗯”。   衔池当机立断,抬手捂住耳朵,“你说我也不听。”   这话说完,她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亡命之徒。”   倒跟她在护国寺那时候的反应一样。   宁珣放下手中茶盏,“酒送完了?”   衔池知道他想问的并非这句,她也乐得借此脱身,“忙昏了头才错送过来,我再不去送,那边儿等酒该等急了。”   她说着起身,见宁珣没有要拦的意思,偷偷出了一口气,抱起一边儿的酒壶就要走。   临出门前她还是回过头来,一手抱着酒壶,一手三指并拢,小声道:“你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这话是真心的——毕竟,此时此刻,他们俩才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宁珣多支棱一分,她也便跟着好过一分。   只可惜,上一世他输得彻底。这样算起来,她能好过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没多久。   衔池想起什么来,抿了抿唇角,竟不合时宜地想笑——他们这两只秋后蚂蚱,是不是都没瞧见正和二十六年冬的第一场雪?   她刚压住唇边笑意,却见宁珣起身朝自己走过来。   衔池下意识想跑,却被门槛别了一下,等她扶着门框稳住身形,宁珣已经到了面前。   宁珣抬手,她双眼下意识紧闭,却只觉有什么覆在脸颊,很轻。   衔池睁开眼,正看见他双手绕到她脑后,将她方才丢在一边的面纱系上。   衔池缓慢眨了眨眼。   他离自己不过两寸远,这个姿势完全圈住了她,他衣上熏的檀香也便沉沉围拢而来,占据她的呼吸。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小吞咽了一口。   也不是第一回。   上一世,他曾很多次亲手为她系上披风。   她怕冷,天一凉下来就恨不能把自己包成粽子,但池家派来督促她的探子总嫌她穿得太多,怕她勾不住太子的目光。   于是她每回有事儿要去迎宁珣时都衣着单薄,少说要先在秋风里冻上一刻钟。   太子当然会多看她两眼——连宫人都换上了厚实秋装,唯独她穿得像还留在夏天。   偶尔看她冻得狠了,他便会解下自己的披风兜住她。   后来次数多了,他直接替她多备了一件。   她多是在廊下避风的地方等他,见他进了东宫,才装模作样地迎出去几步。   他身边的宫人这时候便会将备好的披风呈上来,宁珣随手接过去在风中振开,大跨步几步便到了她面前,披风一展一扬,将她妥帖收拢。   而后便在她身前低头,为她系披风上的系带。   这一幕分明是多此一举。   但东宫上下似乎都习惯了。   衔池很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这种时候,她便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直盯到他系完抬眼,再适时对他展颜一笑。   宁珣动作很快,系上便向后撤了一步,抬眼看她,“面纱都不要了?”   坊里的规矩,这面纱戴着,便不会有人找她的麻烦。不然保不齐会有哪家喝醉了酒的公子哥儿,半途将她拉去。   衔池脑中曾经的那些画面尚未完全消失,整个人还有些怔愣,又怕被他觉出异样,匆忙垂下眼帘,道了一声谢。   宁珣没再留她,她也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太久,急急转身离开。   走时太慌不择路,还撞了一下门,结结实实“咚”的一声。   她捂着肩膀仓皇走后没多久,雅间后头那面巨大的黄花梨屏风后便走出一人——赫然是已经死在了回京船上的林参议。   林参议皱着眉看她离开的方向,“殿......公子,此女?”   方才殿下分明是想动手除了她的,中途却不知怎么改了主意,甚至将人就这么放了出去。   “舞姬罢了。”   林参议眉头紧锁,“只怕是借机来探消息的。不如......”他做了个抹脖的动作,“一了百了。”   私盐一案他顺藤摸瓜查了许久,查出二皇子一脉牵涉其中本是意外之喜,只是回京这一路上险境丛生,若非太子早有安排,他便是九条命也难逃一死。   历经万难蛰伏在此,只等着时机成熟,在最后将二皇子一军。若是此时出了纰漏,那才真真是一了百了。   宁珣不置可否,只简短问他:“她的面纱看见了么?”   林参议回想起殿下亲手为那舞姬系上的黛紫面纱,隐约记起夺月坊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暂时不能待客却穿梭在北苑的舞姬会戴上面纱,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争端。而这面纱,每位舞姬便只有一个,轻易不会更换。   黛紫......似乎是最高规格,表明这舞姬是舞坊挑出来,预备献给贵人的,更有甚者,是要献到御前的。   宁珣坐回到案几前,拿了一只新茶盏,“她死在这儿,只会打草惊蛇。”   不过,他在替她戴上前,也在那面纱上做了标记。   夺月坊的面纱区分开不同层次的舞姬,寻常舞姬会将这看得比命还重,又怎么会将面纱落在这儿?除非,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宁珣斟了茶放在对面,示意林参议过来坐,淡淡道:“且看看吧,看她最后会被送去哪家府上。”   衔池在宁珣那儿耽误了许久,脱身后没多一会儿梅娘便亲来接她。   她还心神不定着,乖乖跟在梅娘身后往回走,突然听见梅娘开口:“都看见听见什么了?”   衔池一惊,倏地抬眼看向梅娘,发觉她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一问,才放下心——心放到一半,又犯了难。   她能说什么?   说夺月坊明明是受二皇子所控,如今却连太子混了进来都不曾发觉?   还是说本该安坐东宫的太子,如今戴了面具出现在这儿,像变了个人?   她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宁珣。她没见过他戴着面具改了声线掩住身份的样子,更没见过他对她充斥杀意的样子。   自打她进了东宫见宁珣的第一面起,她就是备受太子宠信的东宫舞姬,虽名义上不过舞姬而已,可宁珣对她纵容太过,以至于她在东宫畅行无阻。后来,只要她想,她便能时时出入他眼前。   她也考虑过他对她的宠纵是否稍显刻意,可她从未从他身上嗅到过对自己一丝一毫的恶意。   半晌没听她开口,梅娘停下步子,悠悠回头看她——正见她皱着眉,满脸无辜又似乎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梅娘摇摇头,笑吟吟在她眉间戳了一指头,倒也不太意外:“叫你送酒,你便真是去送酒的?”   衔池瞧不出她的深浅,只揉了揉额头,似懂非懂,“明日,明日我便仔细听听。”   梅娘只笑不说话——总之是还要再手把手调教的,也不指望她从开始便有多么机灵。   迟钝点儿不怕,怕只怕聪明太过。   反被聪明误了。   衔池没想过会再碰上宁珣,因着回池家的路上也一直心不在焉。   好在沈澈没多问什么——实则他也仿佛有什么心事,眉宇间稍稍挂了几分郁郁,像是举棋不定,又像是决断已定却犹不满意。   两人一路都没什么话,马车停稳时,衔池才醒过神来似的冲他道别。   沈澈抬眼看着她,没说什么,只在她下车时,将手中暖炉给了她。   作者有话说:   宁珣:(气定神闲)看看她最后会被送去谁家。   衔池:(东宫夜宴)(华丽出场)   宁珣:...???   衔池:一根绳上的蚂蚱+正值深秋=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宁珣:?   衔池: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六年冬的雪,咱俩都没看见。   宁珣;你可能不知道......   衔池:?   宁珣:我看见了。   衔池:??   宁珣:我不仅看了,还给你碑撑伞来着。 第17章   ◎“一箭穿心。”◎   昨儿那场雨过后,天冷得厉害,像是突然入了冬。   衔池一回到自己屋子,便看见了正燃着的炭盆。用的是银丝炭,一丝烟都不生,屋子里烘得暖洋洋一片,消去这几日连绵的湿气。   她看着炭,忽的想起什么,转头问青黛:“银丝炭我们还有多少?”   上一世,她记得自己和娘那边儿用的都是灰花炭。烟不算多,但也总有些,她倒是不怕,但娘那边却闻不得——所以炭盆便摆的远,屋子里暖和不起来,病也便拖得久。   是她去求了池立诚,才给娘那儿匀了些银丝炭。   银炭贵重,何况这时候池家还没采买好过冬的木炭,本该是炭火最紧俏的时候,怎么她这儿反用上了银炭?   “还有一些,但不多。”青黛一五一十道:“本是要先紧着大小姐那儿用的——大小姐今日去城外施粥,染了风寒,县主说得精细些照顾,便将分下来的银炭又要了回去。”   “嗯?”衔池疑惑看她,默默记下过会儿去一趟池清萱那儿。   这样一提醒,她依稀记起来,上一世似乎也有这么回事儿——但她那时被舞坊缠得精疲力尽,实在分身乏术,家里的事儿都是明月处理的。   照这么说,这银炭更不该出现在她这儿。   青黛有些得意地嘻嘻一笑,附在衔池耳边小声道:“奴婢想着,大小姐一个人怎么用得完那么多?便说小姐这几日早出晚归的,身子也不爽利,好说歹说,留下一半来。”   衔池听完便笑起来,戳了她一指头,“变机灵了。”   青黛撇撇嘴,悄悄望了眼明月的方向,压低了声:“恰是分炭的这天,大小姐这风寒,可真是会找时候。”   衔池正色两分:“仔细说话。姊姊本就体弱,昨儿刚变的天,她去施粥可不是要受凉?”   主仆二人嘀咕了一阵儿,见天色不早,衔池让青黛将所有银丝炭送去了宋弄影那儿,又带了明月去看池清萱。   池清萱说是在病中,瞧着却无甚大碍,甚至还坐在书案前捻着佛珠——只是看着精神差一些。   见衔池进来,池清萱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一收,略一对折,压在一旁的经书下:“天寒地冻的,怎么还跑这一趟?”   衔池下意识看了一眼她收折的宣纸,她写字的力道不轻,隐隐透过纸背,那字迹她看着有两分相熟,娟秀却有筋骨。   见她看着那几张纸,池清萱笑着解释道:“闲着也是闲着,越歪在榻上,越不见好。刚吃过药,便起来练练字,也当松快松快筋骨。”   衔池收回视线,也对她笑了一笑,两人坐下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见池清萱有些乏了,她便没久留,早早回了房。   盆里仅余的银丝炭燃完,夜里换上了灰花炭,虽已尽可能拿得远了些,但衔池这一夜依旧睡得极不安稳。   她忘了,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她的吃穿用度皆是考究得不能再考究。因着她惧寒,屋里的炭火多到让人隐隐觉得热,却又不燥,像是春末夏初。这样过了几年,不知觉便被养刁了。   因着冷,她即便睡着了,也下意识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她的意识浮浮沉沉,眼前竟久违地出现了熙宁郡主的脸——她将金簪扔下湖水,颐指气使地命她下去捡。   湖中冰寒凄骨,她似是要被冻得僵死在里头。   她刚要挣扎,眼前却倏地寒芒一闪——箭簇由远及近,骤然放大在她眼前!   衔池猛地惊醒。   冷汗湿了里衣,她往外望了一眼,天还没亮。   *天将明时,太子寝殿突然掌了灯。   没有宫人进出,只有青衡着了一身夜行衣,无声跪在太子面前。   宁珣眉宇间染上戾色,闭眼呼吸了几息,似笑非笑:“死了?孤几个时辰前,才同他见过。”   青衡低着头,“属下失职。本是怕打草惊蛇,才只留了两个人在林参议那儿。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连同林参议在内的三个人,皆是横死当场。   凶手肆无忌惮,连现场都是他带人去了后才草草清理了一遍。   宁珣心里清楚,在夺月坊里,沈澈眼皮子底下,留两个人护卫已是极限。   沈澈本不该查到夺月坊才对。   究竟是怎么走漏的消息?   他眼前倏而闪过那张灼若芙蕖的脸,她眸中带笑,似是天然带了些嗔怪对他道:“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寻我。”   宁珣捏了捏眉心,尽量平稳着声儿:“怎么死的?”   青衡小心觑了一眼,艰难道:“……一箭穿心。”   干净利落,无迹可寻。   京中舞坊不少,可像夺月坊这般,单独开设北苑以供权贵消遣的却少见。   不过几日,衔池便在北苑见过了各色人等,有用无用的消息听了满耳朵,越听,便越是心惊。   鲜有人知,这儿是攥在国公世子手里的。   只这一处地方,沈澈的消息都不能不灵通。也便是说,她若存了心与池家、与沈澈争个高低,这满京的耳目,她避无可避。   梅娘这几日不知怎的,不再是把她往那儿一丢了事,反而事事都亲自盯着——梅娘那双眼,乍一看多情得勾人,再细看时,便觉她眸中点点似是而非,似是能将人心肝勾出来剖开,什么都瞒不住。   她单是应付梅娘和沈澈,便已经吃力——好在自那日后便再没看见宁珣,不然东宫还没进,她怕是要先耗空在这儿了。   衔池端着温好的酒,推开一扇雅间的门。   舞姬在小台子上跳着胡旋舞,足腕银铃清脆,一声声儿,叫人听得眼发直。   衔池将酒搁下,正准备退出去——她在北苑进出这些天,慢慢也学了几分识人,因着只一眼便看出这间的两个不过富贵闲人,她没必要多留。   她要起身的前一刻,忽的听见一句:“......东宫那位,被罚了禁足思过。”   身子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她起身的动势生生止住,转而将酒倒进注子里头。   那两人没什么警惕性,说的又是满朝人尽皆知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旁边面戴紫纱的舞女逐渐放缓的动作。   “这事儿谁不知道?”其中一人笑了几声,笃定道:“还是为了私盐案,太子回京后便没什么建树,好容易领了桩差,又没办好,圣人可是气得不轻。”   另一个摇了摇头,神秘兮兮道:“你细想,若只是因着私盐案,怎么会拖了这些日子才发落?那林参议的死讯,传回京也有几日了罢?”   衔池将温碗盛满热水,指尖氤氲上些许湿气。   上辈子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宁珣长什么模样,也不曾进过北苑。她并非销金窟里出来的真舞姬,不曾有过贪痴妄念,对太子一知半解的那份懵懂显得尤为可贵,池家看中这点,在将她送进东宫前,几乎没怎么告诉她,她将要面对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样子,又都经历过什么。   是以她根本不知道,宁珣在这年冬里,还被禁过足。   “圣人的心思,哪是我们能揣度的?不过啊,依我看......”那人端起酒盏,饮罢杯中最后一口,酒盏刚一沾桌案,衔池便立马添上满杯。   “什么狗屁私盐,都是幌子——圣人早就厌了那位,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何况如今二皇子风头正盛......”   “慎言!”   那人的话被打断也不恼,只仰头又喝了一盏,酒上兴头,借着三分醉意侃侃而谈:“去岁春,那位在边疆惨胜一场,带着一身伤被亲信护送回来——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在那苦寒之地苦守四载,寸土未丢,即便不是天大的功劳,也该是苦劳。”   “可回京后呢,圣人'赏'了十杖,责其不够体恤军心。好容易从边关捡回来的半条命,差点儿又送回去,这若是从前,圣人如何舍得?任谁还瞧不出,东宫彻底失了圣心?”   宫中能流传出来的也就这些,再具体的情形,便不是他们能知晓的了。   酒后胡言最易招致祸端,另外那个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忤逆之辞,索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就此争执起来,衔池见状,轻巧抽身从屋里退了出去。   这些事儿,衔池曾经也略有耳闻,可却是头一回,从这样酒足饭饱后的谈资中,如此直接地听到他的狼狈——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人在清醒时,是不敢妄议片语的,有的话即便是人尽皆知,也只能烂在肚中。   狼狈这两个字,本不该同他牵连上半分。   可惜。   他这一生,似乎也总不太顺利。   她想起那只护身符,她在护国寺硬塞给他的那只。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收起来——他不信这些,怕是当夜便随手烧了罢。   东宫。   青衡在书房找着自家主子时,他正执笔在书案前画些什么,落下几笔后略停了一停,又端详几眼。人是身姿挺拔,可神态里透出一股闲适的懒散来。因着不必上朝,他只穿了身石青色常服,衬得人无端温和了几分。   熏炉里燃了龙涎香,满室静谧,全然不似外头传的那样——太子触怒龙颜幽闭东宫,苦求无门。   倒也不全是传出去的话添油加醋,那日乾正殿的动静委实太大,那张紫檀木的博古架都倒下来——正摔在跪着请罪的宁珣背上,结结实实一声闷响,他愣是一声没吭,脊背只在那一刹间不受控地弯了弯,紧接着便自然挺直,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在这宫中,能喊疼本身便是得了恩宠的特权。   而他,已失了这特权七载有余。   那样大的一声响,李德贤守在殿门外都听得一个激灵。   而皇帝背对着他,在一丈远外负手而立,连一眼都不曾回头。   一如他自边疆回京的那个早春,他以极微弱的优势守下了一座几乎不可能守住的城池,代价是一身的伤几乎送了半条命去。回京这一路上高烧不退,好容易活着回了东宫,他原以为,即便父皇不如从前那般看重他,可总会来瞧他一眼。   可他等来的,只一道淬着冷意的圣旨,和十杖责棍。   早春时节,阳光难得,东宫里栽植的玉兰已隐隐绽开,时而能听得鸟鸣阵阵。   他不许宫人搀扶,在东宫依旧冰凉如水的石板上,长跪不起,叩谢君恩。   春风料峭,终究吹醒了年少时对这帝王之家最后的一丝妄念。 第18章   ◎“此人......殿下是想杀,还是想留?”◎   因着这回,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失望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唯一失算的,是不该对乾正殿那位,还抱有哪怕一分对于明君的信任。   宁珣在夺月坊同林参议碰面那日,为防万一,从他那儿拿走了一份名册。名册上加盖了他的私印,记录着他这些日子来查出的牵涉私盐案的地方官员,以及从截获的信件上振叶寻根,最终矛头直指向的京城四品以上官员。   其中二人,同二皇子有直接联系。   林参议这时候一死,便不能是曾活着回了京,而只能是死在了回京的水路上——这份名册再拖不得,宁珣假托这名册是林参议早在荆州时便有所预感,另遣人将其一路送回京城,送到了宁珣手中。而他拿到后不敢自专,当即便奏请圣人。   原本,他这一局是不会输的。林参议死后,即便诱不出二皇子进一步的动作,只这名册,也算证据确凿。   可他唯一漏算的,却是最重要的一样。   圣人的人心,圣人的偏宠和纵容。   哪怕是林参议还活着,他也不会赢。   对二皇子宁禛,圣人舍不得按私盐那样重的案子来惩处,这事儿即便圣人心里头清楚,也不过提点几句,寻由处置处置他身边的人,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而这朝堂事,不过一杆秤,轻了这头,那头便重了下去。   宁珣静心凝神,看着眼前宣纸,又添了一笔。   青衡进来行过礼,便安静站在一边,等着他家殿下画完。   宁珣抬眼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看着,便继续低头勾勒,目光专注,笔下女子的样貌也愈发秾丽。   等等,女子......?   青衡反应了一会儿,头一回没抻住表情。   这是护国寺那夜,殿下被人追杀时,在废弃佛堂里遇见的那个女子?   他被殿下命令仔细记过那张脸,还在夺月坊将人细细查过一遍,早就烂熟于心,哪怕烧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不过......从护国寺回来至今,也有段时日了,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她的长相?   他乱七八糟地寻思了一会儿,宁珣才搁下笔,拿软帕擦过手,低下头去瞧镇纸压着的那张面容,瞧了半天,倏地一笑——那笑却不曾入过眼底——淡淡唤了画中人一声:“宋衔池。”   青衡迟钝了一拍,又听自家主子继而吩咐他道:“将这画像给你的人皆看一眼,盯紧她,孤要知道,她最后会被送去哪家府上。”   青衡突然想起,林参议死前那日,殿下在夺月坊与林参议碰面时,似乎横生了些细微枝节。   他又不是个傻的,前后这样一关联,立马就猜到当日的情形,也明了殿下的意思。   “她可是认出了殿......”话未说完,青衡便意识到不可能。   她不过区区一介舞女,身份低微,自然不曾见过太子殿下,又遑论认出?唯一能解释通的,也不过是——她同那些人一样,是夺月坊训出来,以便安插进各府后院,替人做眼睛的。   青衡心想,她认不出殿下,那便只能是在房中嗅出了几分异常,又乖乖报了上去。   无论如何,青衡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可留。   不过......他脑中闪过护国寺那夜,他想除掉此女却被殿下喝住的画面,一时竟拿不准主意,罕见地迟疑着问了一句:“此人......殿下是想杀,还是想留?”   *乾正殿前。   宁勉行色匆匆,身上的霜白秋装被风一吹,紧贴在身上,衬得整个人纸一样单薄。   小福子规规矩矩行了礼,“四殿下。”   宁勉脚步停下来,看了眼紧闭的殿门,“父皇可在?”   小福子点点头,附到他耳边,小声讲:“二殿下也在,进去有一炷香的时辰了。”——四殿下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对宫人也多宽厚,他也曾承过四殿下的情,这种时候就不得不多说两句:“殿下若是为了替太子殿下求情而来......”   小福子顿了顿,见四殿下果然没有否认,硬着头皮接着道:“五公主昨儿便来过一趟,出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宁勉摆了摆手,温和一笑,“尽一份心罢了。”   宁勉被通传进殿时,皇帝正同二皇子宁禛赏画,见他进来,眉头一皱,招手示意他近前来:“什么天了,还穿这么单薄?底下人都是怎么做事儿的?”   “父皇、二哥。”宁勉见过礼,刚直起身,便见宁禛看着他,志得意满,笑着唤了一声“四弟。”   宁勉眉目低敛,上前陪同着一起看画——画是刚进献来的前朝画圣李纬甫的真迹,因着存世量太低,千金难求。而宁禛一向爱集些字画,光是李纬甫真迹,他手中便有两幅。   先是闲聊了几句,见时机差不多,宁勉将话题往太子身上一引,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淡淡瞥了一眼——这一眼自上而下,似是已经看透了他所思所想。   宁勉的话不由自主一顿。   皇帝看着他,适时开口:“朕昨日去看了你母妃,她挂念你得紧。今儿时辰还早,不妨去她宫中看看。”   宁勉只得应下,只是这样一岔,求情的话再寻不到时机开口。   皇帝已经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宫人将画卷起,再价值连城,也只薄薄一卷,皇帝一抬手,竟是递给了宁禛:“你喜欢,便拿去罢。”   宁禛欣喜接过,忙不迭谢恩。   直到两人告退,皇帝才多看了宁勉一眼,兴许是觉着只叫一个空着手回去终归是不好看,便唤了李德贤去取秋猎时他亲猎来的狐裘,赏给宁勉。   两人退出殿外,同行了几步,最终站定在殿前的抄手游廊下。   “四弟瘦了。”宁禛伸手拍了拍宁勉的肩,逆着毛摸了一把狐裘,“入了冬,就变天了,四弟还是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和温妃娘娘,旁的人和事儿啊,少费些心力。”   他似是想起些什么,悠悠笑着又补了两句:“对了,温妃娘娘头风的旧疾怕是又犯了,前两日还同母妃多讨了些份例外的银炭,说受不得凉风。四弟近些日子不忙,合该多去看看。”   他一身朱红冬衣,愈发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   二皇子生母娴贵妃早已掌六宫之权,这几年来积威甚重,虽只是贵妃之位,可也已经形同新后。   这话里话外,全是敲打之意。   宁勉脸上依旧挂着笑,裹着银狐裘的身躯低下去,气势弱了几分:“多谢二哥关怀。”   宁禛懒得再同他废话,兼之要去太后宫中请安,索性直接走了。   等他走远,宁勉带在身边的小太监才忿忿啐了一口,小声嘟囔:“二殿下不就是仗着母家势大,宫里宫外横行霸道,处处都要压殿下一头,如今竟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宁勉好脾气地笑笑,示意他噤声,低低道:“二哥最得父皇宠信,哪还需刻意来压我。”   宁禛亲自拿着御赐的画卷,两个内侍跟在他身后,路过御花园时,忽的被一只彩蝶迷了眼。   马上便能落雪的天气,哪儿来的蝶?   可那只黄白相间的蝴蝶真真切切落在宁禛手中的画卷上。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自御花园深处响起,宁禛头都没回,一手捏住蝴蝶翅膀,朗声笑道:“熙宁。”   他话音刚落,便从里头闯出来一个约莫及笄年岁的小姑娘,满头珠翠,身着一件青翠袄裙,用的是新贡的蜀锦,颜色明媚鲜嫩得像滴下来的春雨。   熙宁郡主本是太后的甥女,奈何父母去得早,留她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太后怜她孤苦伶仃,先是封了郡主,过了几年,又索性接进宫养在了自个儿身边。   太后是真心疼她,一向宠着纵着,因着熙宁在宫中一应吃穿用度比起最得圣宠的五公主来也不遑多让。   而宁禛幼时也总喜欢往皇祖母身边凑,一来二去,几个皇子公主中,熙宁最相熟的,自然也是他。   熙宁从御花园里头追出来,见是宁禛,微眯了眯眼,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刚命念秋掌掴完那个不慎放跑了蝴蝶的小宫女,整整三十下才勉强浇熄了她的火气。   这时节上蝴蝶多稀奇,稀奇到她宁愿踩脏新做的衣裙,自己在御花园上蹿下跳地也要将它再捉回来。   熙宁看着宁禛手指间微微颤动翅膀的蝴蝶,视线却不由自主被他手中那副卷起的画作吸引,登时眼睛一亮。   宁禛注意到她的视线,爽朗笑了一声,一挑眉,将手中的画卷直接递给了她,“李纬甫真迹,父皇刚赏下来,这幅哪怕你看上了,也要不走。不过我那儿倒还有两幅,可以挑挑。”   熙宁听完却撇了撇嘴,失了兴致,“我还以为是沈子安的画。”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宁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捏着的蝴蝶关进念秋奉上来的锦盒里头,递给熙宁,“阿澈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这闲情逸致?”   “我不管,”熙宁瞪他一眼,“上回说好了,你要替我再要一幅子安的画的。”   她伸手将锦盒接过来,又随手丢给念秋,锦盒远远抛过去的时候翻了个个儿——她对那蝴蝶的耐性耗空了,也就不再在意它的死活。   眼下她有更紧要的事儿——熙宁凑到宁禛面前,期待问他:“子安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宁禛的目光从锦盒那儿收回来,意味深长道:“他?‘磨剑’呢。”   熙宁显然没听懂,皱着眉重复道:“磨什么剑?”   他口中忙着“磨剑”的那人,此时正坐在夺月坊规格最高也是最隐蔽的一间房里,拿着汤勺慢条斯理地盛汤。   小火煨出来的山鸡丝燕窝,金灿灿的一层汤油,鲜香扑鼻。夺月坊有好厨子,可他尤嫌不够,特地去请了京中最擅淮扬菜的厨子来。   作者有话说:   青衡(毒唯版:(殿下在画什么,好奇,看一眼)(不确定,再看一眼)(女女女的?!)   宁珣:(我画的老婆真好看,骄傲.jpg 第19章   ◎“等我回来,你就娶我。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沈澈将汤羹递到衔池手边儿,似是不经意提及从前,语调轻缓:“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江南,你总偷偷带我去你那儿,好以待客的名义,哄着你娘煮汤。”   衔池是从小便偏爱些汤汤水水的,池家老宅自然也有下人,但她和她娘自知身份尴尬,过得就知情识趣一些,事事亲力亲为——宋弄影一双抚琴跳舞的手,也学会了做琐碎杂务。衔池爱喝汤,宋弄影一手羹汤便煮得极好。   衔池爱带沈澈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小世子矜贵,只要有他在,衔池那餐饭便会格外丰盛。   他提起宋弄影来,衔池目光柔软了一瞬,点点头“嗯”了一声,拿银勺慢慢舀着汤喝。   沈澈也喝了一口,叹了一句:“不如当年味道。”   衔池笑了笑,有心无意接了句:“何止是味道呢。那时喝汤的心境,只有那时候有了。”   沈澈抬头看她,“世事难料,好在人是始终如一。”   衔池只笑,不置可否,过了片刻索性直接问出了口:“阿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算算时间,也是时候开口跟她说了。   她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此时此刻,依然不自觉捏紧了手中银勺。   刚喝下去的那口汤似是灼伤了胃,热热地疼。   沈澈替她布菜的手顿都没顿,只道:“先好好吃饭。这厨子很会做淮扬菜,你尝尝可还适口?”   衔池放下勺子,“你不说,我吃不下。”   沈澈叹了一声,“你今日回池家,将想带来的东西收一收,日后就先住在夺月坊。”   是衔池意料之中的开场。她装作懵懂地眨了眨眼,问他:“为什么?”   沈澈迎向她的视线,不退不闪,“池立诚接你和你娘回京,并非是想要给你娘治好病后一家团圆——至少眼下不是。但以后,兴许会是。”   “他,或者说我们,是想要你,去做一件事。”   衔池记得自己上一世的反应,她对自己另有所用这件事儿早有预料,所以听他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惊讶。她接受得很快,只顺理成章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可这回,她的眼眶在沈澈刚开口时便微微红了,到那句“或者说我们”时,眼泪落得恰到好处。   她似是有些疑惑,又像是被伤了心,重复道:“你们?”   她的胃似是皱成了一团,短促地疼了一霎,她不想让他看出,便腾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腹部。   此时此刻,她和沈澈之间身份悬殊,娘又在他们手里,她没有什么可倚仗的,唯一能利用的,只有他对她的那点儿愧疚。   有一点儿便足矣。足够她放大它,抓住它——用他们教她的,那些拿捏人心的伎俩。   沈澈望着她的视线倏地一避。   可他到底没心软,该说的话一字不漏。   同上一世一般无二,他们要她进东宫,以宋弄影的性命相挟。   可不一样的是,上一世她确实是被他们逼进了东宫,而这回,却是正中她下怀。   她从明日起便住进舞坊,倒正好免了同沈澈一天两回面的见。   只是娘的面,日后也不好见了。   衔池安静听着,按在胃那儿的手不知觉间越来越用力。她心里乱成一团,正听见沈澈一字一句道:“宫外之事,一切有我,你可放心。”   衔池抬眼,正撞进他眼底,他目光温柔得让被注视着的人只觉内心安定:“我会等着你功成身退的那一天。”   谪仙一般矜贵的人,认认真真说这些话时,便让人很难不全心全意地信他。   所以她也曾信过。   信得她所重之人没了性命,信得她横死于他新婚当夜。   此时此刻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她才知自己天真得可笑。   她本想对他笑一笑,可眉眼一弯间,眼泪却不受控地坠下来。   这滴泪不是为他,是为自己而流。   半真半假间,她透过朦胧泪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但我有三个要求。”   性命攸关,前路未卜,她求他三件事,该是不多。   上一世她没求过名利,也知本分地从没细思过他口中的等她——甚至都没奢望过自己真的能从东宫全身而退。   她以为自己足够听话,足够省心,他就能分出哪怕一分心思,去关照宋弄影——就算不看在她的份儿上,只看在宋弄影也曾在江南,在他病得最重的那段时日,照料过他许久。   她知道自己和娘人微言轻,在这满京如云的贵人里不过草芥而已。   可草芥也有心,也想活。   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那样泼天的富贵,哪怕只一分关照,于娘而言,便是一线生机。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起身作势要跪。沈澈适时抬手扶住她臂弯,他扶得很稳,可架不住她的倔。   两人目光相接,衔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发沉,沉得沈澈快要接不住。   她还是跪了下去。   沈澈怕弄疼了她,没敢太用力,一时不察她便已经跪在他面前。   他怔愣一霎。   她嘴上虽不说,可藏在那具看似易折的躯壳里的,也是一身铮铮傲骨,任是何人何事都轻易摧折不弯——他知道的。   那年江南初遇,衔池将他从水中救起,偷偷带回了池家老宅。水中寒气诱发了他的痼疾,他病得很重,衔池和宋弄影无法,只能去请郎中,这便暴露了她私留外男——即便那时两人都只是孩子。   一个没名没分的舞姬的女儿,才多么大点儿就学会了在屋里藏人——池家老宅那些人嘴中,传得比这更加不堪。   沈澈不能也不会在陌生环境里自曝身份,便只能看着她被那些人刁难。   那些人不能随意对宋弄影动手,可对衔池,便可借着“管教”之名,将她关进祠堂——但到底还是孩子,她若是肯好言好语地求求他们,认个错,再在祠堂里老老实实跪上两天,此事也便作结。   可衔池不肯。   于是她挨了一顿家法,打得她一连两三天都下不来床。即便这样,她也没低过头。   那时候,她骄傲得像人间四五月的太阳。   沈澈下意识去扶她,她却仍直直望住他,跪着向后退开。   他的手扶了空,在空中一攥,像是被她退开的那点距离灼到。   “我只求世子三件事,还望世子应允。”   话音刚落,衔池便要行大礼,拜至半途,却被他喝住:“衔池!”   他于电光火石间起身,半蹲在她身前,抓着她胳膊的手因着用力而青筋暴出,牢牢阻住她拜下去的动作。   他唤得重了几分,激起一连串的咳,好容易平息下来,才道:“我都答应你。只要我办得到。”   “不要跪我。”   他说的不是“你不必跪”,而是“不要”——比之上位者通情达意的宽悯,更像是一种被刺痛后的祈求。   衔池低敛下眉目,任他扶起,坐回去才又露出些许笑意:“阿澈,你说话可要算话。”   她被磨了太久、太多回,即便强颜欢笑,也早便熟练得叫人看不出来。   沈澈果真没有看出异样,语气也轻快了一些:“说话算话。三件,你说吧。”   “第一件,求你看顾我娘。”   沈澈并不意外,一口应下,“好。第二件?”   衔池使劲按了按胃,逼自己定定望住他:“等我回来,你就娶我。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她并不确定沈澈能否答应,也知道即便他应下了,只他一句承诺,不足以保证到时候不会横生枝节。   可这样一个要求,足够让他对她彻底放心。   况且……前路太飘摇,一切能如她所愿,带着娘从容脱身自然最好不过。可万一呢?   她不敢赌。   她唯一知道的,只那个特定的结局。倘若真到那步田地,能占一分先机也会好一分。   世子妃同侍妾不可同日而语,这样一桩亲事,池家绝不可能割舍。如此,他们对娘多少也该有些顾忌。   沈澈怔愣一刹,似是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默了良久——久到她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   衔池垂下视线,正要说什么,却见他抬手从身侧解下一块玉佩——成色绝佳的羊脂白玉镂刻双鱼,她知道,这是他自小就带在身上的。   上一世,她也拿到过这枚玉佩,不过是在从东宫出来后。   他没多说什么,只柔声应了一声:“好。”   衔池笑起来,握紧他递过来的玉佩,因着松了按着肚子的手,那阵疼痛霎时窜过全身。   她面上丝毫不显,只继续道:“这第三件,我还没想好。阿澈先欠着我,等哪日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沈澈想也没想便应下来。   衔池低头看着手中玉佩,方才还盈满眼中的笑意顷刻退了潮。   兴许她也曾拥有过他片刻真心——可他的真心太少,片成薄薄几片,再由她侥幸占得一隅。   而她的苦难太重。   今儿是她近些日子最后一次回池家。   明月和青黛得了信儿,早早便守在门前。衔池耐下心性,先去见过池立诚和县主,虚与委蛇一番,好容易等到池怀瑜又闯了祸,被提溜到池立诚面前来,一家三口凑在一处,登时便无人有闲心顾得上她。   她借机退了出去,脚步轻快往宋弄影那儿走,没走两步倒先看见池清萱远远冲她招了招手。   池清萱体弱,稍稍一场风寒便要拖上许久,隔了这些日子,虽已近好了,可内里还是虚的,整个人愈发形销骨立。   她对自己这个姊姊再怎么说也还是有些好感——尤其是在池家众人的衬托下。   不过池家人她到底是信不过,因着她也没多说什么,只关切了几句池清萱的身体。   池清萱抓着她的手,“姊姊没事,只是……很挂念你。”   “我都听说了。东宫岂是那么好待的地方?说是豺狼虎穴也不为过!此事真的毫无转圜之机了么?”   衔池拍了拍她手,“我会多小心,保全自己,也必然不会露出马脚,牵连家里。姊姊放心。”   “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这个你收好,护国寺的护身符最是管用。我会潜心礼佛,在佛前求一份福泽予你。”池清萱不由分说将一只檀木匣子塞进衔池手里,“姊姊在家等你回来。”   衔池怔了一下,才记起来先前她去护国寺,还打算替池清萱求一道护身符——后来她被沈澈提早接回,也就作罢。   没成想倒是她先收着了。   衔池眼神倏地软下去,轻轻“嗯”了一声。池清萱猜到她还要去宋弄影那儿,也没多耽误她,说了两句便依依不舍地回了房。   她走远后衔池将护身符从匣子里头取出来,仔细看了眼便贴身收好,眸中沁出些微末笑意。   这笑意在她进宋弄影的屋子时褪下去,转而变成一种叫人看了能够放心的娴静。   明月和青黛被她留在房外,衔池自己走进去。   房里是暗的,药的苦味儿幽冷,即便燃着银丝炭,也总烘不暖似的。   但再往里一拐,眼前却突然亮堂起来。   宋弄影似是早就猜到她这时候会来,不像往常一般歇在榻上,而是久违地穿戴齐整,胭脂色的新衣很衬她,显得气色很好,瞧不出太多病态。她坐在柔软蒲团上,靠着一张小几,早早地点了灯,此时正在灯下引着线细细地绣着帕子。   旁边沏了一壶新茶并几样鲜果,雾气袅袅,茶香果香将药味儿遮盖下去。   作者有话说:   衔池:“等我回来,你就娶我。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宁珣:你回不去了:)   衔池:世子妃同侍妾不可同日而语。   宁珣:太子妃同世子妃不可同日而语:)   衔池:...虽然但是...你死得早欸   宁珣:...我伞呢?   感谢在2023-07-06 22:49:33~2023-07-08 16:5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liC 5瓶;打怪喵 2瓶;5781800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只要手中握了权柄,便硬了心肠。他的情不值钱,但也值钱。◎   衔池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宋弄影。   那些和娘一起恬淡静谧地过日子的情景,已经遥远到在记忆里逐渐模糊,像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紧盯着太阳看,眼中盛满光后慢慢失焦。   她更真切记着的,是宋弄影一脸倦怠病容,撑着身子柔柔望着自己的样子。   她一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以至于不敢出声。   上一世她被夺月坊扣下得很突然,不曾有这样来再看一眼宋弄影的机会。   宋弄影绣好了帕子,将它放在一边儿,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时候才看见衔池,登时笑起来,冲她招招手,嗓音沙哑,语调却柔着:“在那儿杵着做什么?快过来,茶该凉了。”   衔池微微仰头,不动声色地将眼泪咽回去,才坐到宋弄影身边。   宋弄影给她倒茶,她便喝,一时两人都无话。   半晌,衔池才开口:“他来过。”   是肯定的口吻,宋弄影也不打算瞒她,点点头应下:“前段日子来得很勤,在门外徘徊一阵儿便走。后来许是怕县主伤心,便不怎么来了。”   她气虚,一段话说得很慢,衔池只安静听着。   “今儿早些时候,难得进了来。”   也是在门前踟蹰了一个时辰。   “他说什么了?”   宋弄影笑笑,“说对不起我们母女?我精神头不太好,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她笑得很淡,不知是不是想起在京郊别院,刚给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儿绣好虎头鞋,县主便领着人亲自砸开门闯进来的那天。   那天的凄厉早在她记忆里结痂,不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到处都在吵,谩骂,哭泣,她被壮硕仆妇扯住头发,掼到地上。即便死死护住肚子,可还是见了红。   剧烈的疼痛中,她看见那个衣着华贵的新妇跌倒在地,像一朵刚开不久的花摔落,委顿。   她的月份,看着比她还小些。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宋弄影来不及恨她,只是觉得,她们都很可怜。   后来她无处可去,又带着衔池,只能乖顺踏上去江南的船。   在池家老宅明里暗里受尽磋磨的时候,小小的衔池眼眶通红,懵懵懂懂地问她,为何下人说她是爹爹不要的贱种的时候,她又忽的明白,到底还是她更可怜些。   她并非不想走,可她走不出去了。   兴许早在多年前,她在舞坊上台前不慎遗落下一方巾帕,却刚好被彼时意气风发的池立诚拾起的那一刻,她便落进了命运为她布好的罗网中。   那块巾帕雪白,只一角绣了兰花,是她亲手绣的。   自此,她被困进了这块四方巾帕中。   而她的囡囡啊。   自打入京后,她感觉得出她的焦躁和不安——像是只刚抓回来的鸟儿,被困在笼中。   “囡囡,娘说过,不要顾虑太多,你只管走,往前走,走出去。”   衔池垂下视线,没接她的话,自顾自问道:“娘,你......是还爱他么?”   宋弄影摇摇头,她便又抬起头来:“那就是恨他?”   宋弄影却只是笑笑,伸手为她整了整衣襟,“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都很难。”   衔池皱了皱眉,“我不明白。”   她恨池家,也怨沈澈,怨与恨撑着她,她才有足够的力气同他们周旋。   “不明白也好。你只要记住,无论何时,都不必逼着自己去爱哪个,也不必督着自己一直恨谁。囡囡,松下来。”   几句话断断续续说完,宋弄影显出疲态来,怕再没什么精神聊下去,只好径直问道:“好了囡囡,你当真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去么?”   衔池怔了下,不知道池立诚到底同她说了多少,一时不敢应声。   宋弄影叹了一声,“宫中到底不比旁的地方。”   这话一落,衔池便猜出来池立诚是如何同她说的。   毕竟宫中也有司乐司,能在司乐司挣得一片天地,运气好些兴许还能封个女官,也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   衔池心中有数,接上话:“想好了。娘,我想去搏一把。”   宋弄影最知道她的性子,话接得这样快,可见是轻易拗不过她了。于是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将旁边小几上那两方绣成的帕子拿起,神色无端肃正两分:“我的针脚,你该是能认得出。这帕子只两方,一角绣了兰花,一模一样。”   这话说完,她一口气上不来,急促喘了好一会儿。   衔池立马伸手替她顺着气,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到底是想得更周到——她入“司乐司”后,很难有机会回池家,平日里两人兴许能有机会通上零散书信,可若是任何一方出了什么事儿,仅靠书信,关心则乱,太易叫人钻了空子。譬如前世——前世她和娘不曾有见这一面的机会,他们跟娘说的是送自己去了书院。显然比之宫中,书院这说辞更能叫宋弄影安心些。   这帕子,便作信物。   衔池接过一方帕子,妥善收好,“我明白,若真有什么变故,一定会托人将帕子送到娘面前。”   宋弄影拖着病躯说了这么久的话,状态差极,衔池扶着她上榻,替她脱下外裳,解开鬓发,在榻边守着,等她睡下。   衔池替她吹熄了房中灯火,走出门前,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她没说什么“不要担心”云云——难道说了,宋弄影就真的能不担心她?   她能做的,唯有尽快破了这局,回来接她走。   接她从这方帕子里,走出去。   衔池回房时,天色已经暗透了。北风呼啸着,要落雪的架势。   今年的秋格外漫长,已近腊月,竟不曾见过半片雪。   只剩下明月和青黛她还没安排——明月不归她管,不过明月曾陪她出过门,她这一走,明月回到县主身边,直到她从东宫出来为止,是不会再露面了的。   她刻意不曾带着青黛在人前露过面,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同池立诚说好,将青黛安排回厨房,等她回来,还叫青黛来她跟前伺候。池立诚只以为她是想留个念想,一口答应。   青黛回厨房,自然不能再做粗使的活计,衔池替她打点过,叫她跟着出去采买——不仅活儿轻快,接触的人也多,池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不会无知无觉。且这样一来,她们便能有机会在外头碰面。   仔细算起来,青黛跟了衔池不过月余。时间虽不长,但她只听衔池的话,日日被耳提面命着,成长速度飞快。   这晚几乎是衔池支开明月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过来——她被小姐选中,带到身边,为的就是这一刻。   青黛兴奋地握了握拳,满怀期待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眼都不会眨一下!”   实心眼儿。   衔池默默捏了捏额角,忍不住笑了一声,才慢慢将安排讲给她听。   衔池讲得很细,怕她弄不清——连她平日里该留意谁,该小心什么,又该怎么才能有机会见到自己,都事无巨细交代明白。   青黛默默往心里记着。没人告诉她,她的小姐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但再怎么迟钝她也感觉得出,那必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一直很知本分,不会去好奇小姐不让她知道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却没忍住问一句:“小姐......不得不去么?”   衔池正取钱袋子出来——里头是她入京后的积蓄,不算多但也不少,她留着也没用,不如拿给青黛,她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些。衔池闻言怔了怔,旋即笑开,将钱袋子硬塞进青黛手里,才拍拍手:“嗯,是我想去。”   将一切都安置好后,她心里很静,用了一盏梨汤,起身将屋里的东西又看过一遍。   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倒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衔池正式搬进夺月坊的第三夜,便下了正和二十二年冬的第一场雪。   她住在二楼,夜里动静小,竟不知雪下了一夜。一早推开窗时,地上的雪都积了两寸厚。窗棂上的覆雪震落,恰落到一双宝蓝高头靴前。   衔池抬眼,见梅娘只穿了身袄裙——袄裙也没好好穿着,绘了红梅的左肩袒露出大半,站在雪地里倒应景得很。   衔池只多看了一眼,便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抱了抱胳膊——照说她是不该这样怕冷的。她从小跟着宋弄影学舞,一跳便是几个时辰,身子骨早练出来,只是看着单薄柔软,实则身上每一处都充盈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上一世许是换了水土的缘故,后来慢慢她也适应了不少。   如今变本加厉地畏寒,许是因着镇国公府的后湖冰寒凄骨。   “日日这样闷在屋子里头练舞,也不怕闷坏了。”梅娘招呼她下来,“你长在南地,是不是不常见这么大的雪?下来透口气,踩踩雪也好。”   梅娘面上是笑着的,心里却啐了一口——一大早便见世子爷身边的亲信等在她房门外,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胆战心惊出门一听,原只是昨儿下了一夜雪,世子爷寻思着,让她带衔池松口气。   他自个儿不来,倒给她多找闲事。   真对人这么上心,还送她这儿来作甚?   衔池应了一声,取了件猩红斗篷将自己包裹严实才下了楼。   刚落的雪,踩起来很松软,但来回踏实了,就开始打滑。衔池走得很专心,并不说话,梅娘觑了几眼,发觉她的安静并非心情不好发闷,而像是......在等什么发生。   小姑娘心底自有她的安定,重若千钧,旁人动摇不得。这点儿倒让她高看一眼。想到这儿,梅娘试了她一句:“你被这样抛进来,怨不怨呐?”   衔池侧过头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为何不怨?”   梅娘没想到她答得这样直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怨也不见你垂头丧气,可见是怨得不狠。”   话说完,她又记起世子爷几次三番吩咐她要多看顾眼前这位,便像几次安慰手底下别的舞姬那般,娴熟劝了句:“不过那位对你是有情的,确实不必太怨——熬过去就好了。”   衔池皱了皱眉。她对沈澈的怨,细掰开来看,与情无关——只是被欺瞒利用的怨,再深究些,许是被背叛的怨。   她对沈澈与池家的那一点不同就在于此。上一世她不曾信过池家,可她信过沈澈。信得彻头彻尾,也输得彻头彻尾。   因此她也不想再费心去琢磨沈澈对她,是否沾的上个“情”字,若沾了,又占得几分。   意识到梅娘在等着自己的反应,衔池的话在喉咙里滚过,末了只轻笑了一声,状似自嘲:“此刻我站在这儿,怎么能算有情?”   因着这一句,梅娘对她升起的好感又跌落些许,但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轻戳了她一指头:“你啊,还是不懂。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只要手中握了权柄,便硬了心肠。他的情不值钱,但也值钱。”   “无一例外。”   一只落单的麻雀飞上房梁,正对上一双隐匿在梁后的眼睛,疑惑地歪过头蹦了两下,被那人刹那间流露的杀气惊飞。   青衡远远盯着衔池——为免暴露,他不能跟得太近,自然也听不清衔池二人的对话。   他在这儿足足盯了两日,今儿才看见她从房中出来。   那日得了殿下吩咐,青衡拿着她的画像给影卫们皆看过一遍,便立马去重新细细查了一遍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毫无疑点,可他的直觉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此人不可留。正因此,他才亲自守在这儿——可守了这两日,也不见任何破绽。   就连殿下特意吩咐过的那张他做过标记的面纱,她进出北苑时,也都好端端戴在脸上。   若要杀她,其实他有千万种方法。   但他不能擅作主张。   那日也不是没问过殿下,他问的是“杀还是留”,而殿下只回了一个字:“可。”   他想不明白。这“可”,究竟是可杀,还是可留?   “可杀”的意思,兴许是不能杀,而“可留”的意思,又兴许是得杀——也说不准,万一是殿下一方面不欲杀她,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能说得太直接,最后才轻描淡写来一句“可留”。   但人死不能复生。   于是青衡到底没动手。   很快,在上元夜,他看见太子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同那女子一道从房里出来时,他便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青衡:我那说话总说一半的主子。   下章见面!然后马上!就是!层出不穷的对手戏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哇!   感谢在2023-07-08 16:58:32~2023-07-09 17: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liC 5瓶;初阳十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他指尖的脉搏与她颈侧的混在一处,同起同落。◎   正和二十二年除夕宫宴之上,圣人为求团圆的好兆头,特免了太子宁珣的禁足。   除夕夜,千家万户辞旧迎新之时,宁珣终于从东宫踏出,抬头望了一眼东宫外的天。   可惜东宫外也仍是宫墙连亘,仰头望去,墙头没入夜色,遮去半边天。   低头便见宫道连绵蔓去,三步一隔便有宫人掌灯而立,琉璃宫灯照亮红墙,映出团团喜庆,金粉铺路,步步锦绣。   宁珣低眉敛目,以一副恭顺宽厚姿态,随李德贤进殿谢恩。   对衔池而言,正和二十三年来得很寻常。   夺月坊昼夜不歇的舞乐掩过爆竹声,旧岁便随着她舞裙上缀的珍珠一并被甩出去,乏善可陈。   唯一能让她心情好些的是她见了青黛一回——两人约好,青黛跟着出门采买,在逢五逢十之日都会寻由头去东市一家果子铺一趟。衔池若要见她,在附近等着就好。   青黛怀里日日揣着宋弄影亲手为衔池纳的舞鞋,终于有机会交到她手里。衔池问了几句池家近况,青黛事无巨细数过一遍,又想起什么似的告诉衔池,池家这几日对宋弄影似乎格外关照些,吃穿用度都好上了不少。   衔池一面听,一面认真端详起手里的新鞋。鞋子针脚细密,柔软适脚,是件好事——说明宋弄影精神愈发好些了,有力气纳鞋,想来平日里活动也不成问题。   宋弄影做的鞋,比夺月坊的要好穿许多。衔池换了新鞋,夜以继日地在房里练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东宫夜宴近了。上一世她是不知者无畏,而如今,太子在她献舞前便已经见过她,难保不会生出几分疑虑。她要确保,她一曲桃夭舞毕,太子当真能允她留在东宫。否则这一切便是前功尽弃。   那日若非梅娘来给她房门前挂了盏珠灯,她怕是都记不起已是上元节。   珠灯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美轮美奂,她只一眼就猜出是沈澈挑的。梅娘也没遮掩,直说是沈澈遣人一早送来的——这是她第一个在京中过的上元节,他本是想夜里陪她逛一次灯会,可灯会上人多眼杂,念及夜宴在即,为免横生枝节,只能作罢。   珠灯小巧,雅致却并不招摇。衔池没说什么,任那盏灯挂在了她的门外。   正月十五的夜是沉不下来的——花灯彻夜不灭,续上白昼,爆竹燃过的烟气弥漫着整街,烟花零星照亮夜幕一角,远远近近的吆喝声叫好声,惊醒了不知不觉靠着墙睡过去的衔池。   她睡着前还未点灯,屋里漆黑一片,只门口那盏珠灯映出一小团朦胧光亮。   衔池醒了一会儿神,心血来潮般地披了件斗篷,又带了帷帽,将自己彻底遮严实,偷偷溜出了夺月坊。   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些——逢上年节,梅娘忙得脚不沾地,兼之她一直本分得很,坊里盯得也便没那么紧了。   天还是冷,但衔池屏息凝神溜出去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那一刻,只觉心跳如鼓擂,连手都还是热的。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全凭一时热血便冲动去做什么了——方才她只是突然想到,上一世她在京中这几年,竟至死也不曾看过一回灯会。   说不上遗憾,只觉不值——尤其是在孤身一人,亲眼见了满京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一刻。   她忘了带银子,什么都不买,也不停步,只跟着人群走,偶或被路旁玩儿杂耍的胡人吸了目光去。赏遍花灯后,她才寻了处人少的地方停下来,低头捏了捏因着练了一整天桃夭而酸疼的腿。   她停步这儿,前头五丈远正是一间酒楼。酒楼门前人进人出,可二楼往上便显得静些,想必是为贵人们所设。二楼廊道雕花木栏杆前,零星有几人在凭栏观景。视角最差的那一小段,正是正对着衔池的那个拐角。   那拐角的悬灯不知何时灭了,暗得几乎隐在夜色里。连带着站在那处的那人,也模糊了面目——只半张银面具,映着流光。   花灯燃昼,摩肩接踵的人潮中,衔池似是被什么牵引,抬头一眼便望向他。   不知是正碰上什么时辰,有人先惊叹了一声,无数烟花倏地腾空,在夜幕中拖曳出绚烂烟尾,而后绽开满天金粉。   衔池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突然一黑,失了意识。   青衡担住浑身上下罩得又厚又严实的衔池——捂成这样,方才若不是殿下指给他看,他竟都认不出。   他抬头,见殿下对着这边微微颔首,转身走进楼中。   青衡小心环顾了一圈,便半拖半架着人,从后门跟上去。   衔池醒过来时,外头正是又一轮烟花炸响。乍亮的光影透过紧闭的窗户,只洇过来短短一刹,马上便恢复成漆黑一片。   她双手被绑在身后,遮脸的帷帽被扯下丢在一旁,嘴里塞了布条,正坐在榻前。脑海里后知后觉闪过宁珣的脸,衔池皱了皱眉——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印象里上一回相见还是在夺月坊北苑,分别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他被禁足了月余,倒像是跟她结了仇似的?   似乎有人靠近,衔池警觉起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扭头看——头还没扭过去,先觉有冰凉铁器紧贴上脖颈。   她僵了一霎,停住动作,任他将自己嘴里塞的布取下来。   来人没出声,但她很笃定就是宁珣。   曾经盯他盯得太久,似乎便有了种毫无缘由的感应,一如这辈子她见他的第一面,她藏在佛龛下的矮柜里,偷偷望向那满地血色,战战兢兢却只一眼便将他认出来——即便是从未设想过的时间和地点,即便他遮了样貌,也换了声音。   其实她对宁珣这副模样是陌生的。上一世她从未见他戴过面具,也不曾察觉他像这样从东宫离开去做什么。她只知道他曾在边疆征战多年,却几乎瞧不见他身上有多少战场上厮杀出来该有的戾气。   一如在所有人眼中那样,太子宁珣,品性宽厚,至于其他,不过中庸而已——他不犯什么大错,却也并没有能在几位皇子中脱颖而出的能力。   偏偏他兼具嫡长,不犯错,就意味着他再怎么失了圣人的心,圣人也不可随意废黜他。   像一把没开刃的刀。   除了极偶尔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抬头不经意间望向他的那一刻——他眼中锐意尚未退去,常刺得她猝然惊出一身冷汗。可很快他望过来的目光便柔下来,举止自然,倒让她疑心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如今看来,她怕是没想错,宁珣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复杂的多。   不过宁珣再如何,也不过脸上这一张面具,而她可有两张——一张是对着池家和沈澈的,温顺听话,任人摆布,另一张则是对着眼前这位的。   真真假假间,他们两个倒是投缘。   衔池心思飞转——如此说来,选宁珣这边也不失为……这个念头只转了一下,她便想起了东宫最后的那场大火。   衔池眼神黯了黯。   罢了,上一世宁珣输得彻底,她……不敢去赌。   许是她出神出得太过明显,脖颈上的匕首以侧面在她颈上有意无意按了按,轻一下重一下。   衔池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他,从背后传来的浓烈杀意太过露骨。   东宫三年,衔池都不曾见宁珣对自己有过半分杀意——其实他对她,确实是纵容得很,这三年里连对她动怒都少之又少。   更遑论被他这样用利器抵住咽喉。   衔池垂眸扫了一眼闪着冷冷寒光的刀锋,在他开口前,她的第一句话问的却是:“你受伤了?”   他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既然匕首尚还是干净的,那这血,多半是他自己的。   话说完,衔池不等他回应,扭过头去想看他,确认他的伤——她以为她脖子上那把匕首,会撤开的。   可他没有。在她转头那一刹那,开了锋的刀警告式地刺破了她一层油皮,她依旧不管不顾地转过头。刀锋很利,那一霎划过皮肉的痛觉便可忽略不计。   电光火石间,到底还是宁珣退了一步。匕首倏地撤开,只在她脖颈上留下一条极淡极淡的血线。   倘若他退得再慢一刻,她的喉咙就会被割开。   宁珣目光幽深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匕首抛上了一边的桌案,改过的声线分外低沉两分,听起来便莫名像是有些不耐:“不要命了?”   衔池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想用手去摸脖子,却忘了手还绑在身后,用力一挣之下吃痛地哼唧了一声。   她这时候才有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后怕,甚至掺了几分不自知的委屈。   明明上一世同他相对时,多得是岁月静好,如今怎么见他几次,她就要出生入死几次?   看不清宁珣的神情,她就没法猜他的心思,因着浑身不自觉紧绷起来——那把匕首虽被抛开,但他想再拿起来将她捅穿,也不过念头一转的事儿。   脖颈间阵阵火辣辣的疼让她清醒过来。   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命就悬在那刀锋上。   自始至终。   意识到他还在等自己的反应,衔池索性装作从未觉出他对自己的杀意,看也不看他,语带埋怨,颐指气使道:“擦擦。”   说这话时,她脖颈沁出的血滴确实将要染上衣领。宁珣略一挑眉,倒也听话,抬手用指腹替她抹去,原本白皙的颈间晕开一道淡淡血红。   衔池下意识向后仰头避了避,绷紧的脖颈在那道血线的映衬下显出几分脆弱易折。   他不知从何处扯了一段丝帕,一手按着她的肩,另只手则覆着丝帕摁在她颈上,像是将她整个人笼了住。   丝帕薄如蝉翼,衔池甚至能感受到他虎口的薄茧硌在她伤口。   宁珣像是在为她止血,覆着丝帕的手一点点收紧,他指尖的脉搏与她颈侧的混在一处,同起同落。   意识到那只手愈来愈用力,虽不至窒息,衔池还是乱了呼吸。她一霎间想过无数种说辞,抬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视线时,心跳猛地一滞。   她选了最立竿见影的一种,却也是最生死不知的一种:“我身上不能留疤的,你还真划啊?你知不知道过几天我要去哪儿?”   他没接她的话,只将丝帕缠系在她颈上,淡道:“止住了。”   血是止住了,可他没有分毫同她拉开距离的意思,仍保持着原本似乎将她整个笼住的姿势。窗外花灯亮光隐隐,映得两人影子相融,光影明灭间暧昧难明——也只是影子而已。   那把刚划过她脖颈的匕首,依然在他手边不远处。   衔池仍被绑着,只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望住宁珣,装出两分得意,附过去小声同他道:“东——宫。”   后背却已经冷汗涔涔。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掉落万字超肥章~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挨个儿吧唧一口   V章留评给大家发红包!   也可以看看专栏预收呀!(敲锣打鼓进行卖艺)   《夺心》:前期兄弟雄竞+后期恋爱脑男主为爱发疯   陆衡死在她十二岁那年。   崔知窈自幼便同陆家长子陆衡定下婚约,两家长辈往来频繁,她也从小就被带在陆家双生子身边儿,三人一同长大。   陆家这对双生子虽长得一模一样,却好认得很——哥哥陆衡处事稳重,君子端方,弟弟陆昭却是个混不吝的。   陆衡教她读书写字,陆昭便琢磨着怎么把她从陆衡身边拐走,带出去玩。   直到陆家获罪,陆衡身死,陆昭同陆家其他人一道流放三千里。   五年后,陆家冤案平反,昔年的承恩侯府重又人声鼎沸。   唯独她的阿衡回不来了。   *陆昭回京那日,满府恭贺的人群中,偏不见他最想见的那个。   差人去问,才知崔家选婿,崔知窈正同她中意的夫婿人选在堤边赏柳。   *陆昭打马赶去时,正见她笑着搭上那人递到她面前的手。   数千日夜蚀骨的思念突然决了堤,生生将人逼疯。   他扣住她那只手腕,手背青筋暴出,出口的话却软着:“我九死一生回来,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一别五年,此间多少磨砺,少年早褪去青涩,像变了一个人。   知窈望着他,却在想,原来阿衡长大了是这副模样。   *陆昭曾逼问过她,既然她只想选个能好好同她过的夫婿,为何不能是他。   知窈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出神,心想只有同他在一起,才像是背叛了阿衡。   陆昭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发狠拥住她,像是要将她嵌入骨血,话音低沉却似在恳求:“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学他的样子,学他怎么对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同死人夺心,那人是她的山上雪窗前月,他从开始,就注定一败涂地。   *明明长得一样,你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前期小剧场】   窈窈天天和陆衡待在一处,一口一个“阿衡哥哥”,陆昭听得牙痒痒,这天终于想到了法子——他可以逃学,带窈窈出去玩,陆衡不会。   他逃了不知几回,直到某天带窈窈去京郊骑马,小姑娘不慎被树枝划破了腿。他心急如焚想看看她的伤势,小姑娘护着腿一眼不许他看,却在回家看见陆衡那刻,眼泪汪汪地跟他进屋上药。   屋里陆衡给她包扎好,刻意问她:“为什么不让阿昭上药,让我来?”   她鼻音很重,好像很在意:“伤不好看。阿衡哥哥不会嫌弃窈窈,陆昭被吓跑了怎么办?”   陆衡的目光顷刻间沉下去。良久,他蹲在她腿边与她平视,声音温柔似在引诱:“这么疼,以后不跟他出去玩了,好不好?”   知窈摇摇头,又无端心虚,把头埋下去。   第二日陆衡便去了崔府一趟。   几日后知窈的伤好了,陆昭正在学堂走神想着去哪儿给她赔罪,便见先生牵着小姑娘走进来,说她日后也要在这儿念书。   崔家的小女郎,一进门便吸引了全部目光。   陆昭也像其他人一样望向她,看着她将雀跃目光投向陆衡。   他那时小,不懂为何心里发胀。   ——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只求她能那样看他一眼。 第22章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我要去东宫献舞。”   她太紧张, 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附耳小声同他说话时,嘴唇擦过了他的耳廓。   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   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 避开宁珣的目光。   他果然松了手。   宁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东宫?”   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 由东宫牵头设宴, 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 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   若如此, 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 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   人都送到他那儿了,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 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眼。   确实好颜色。这样一张脸, 送去谁家府上, 怕是都没人能拒绝。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里又没点灯,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晦暗难明。他想看清她的脸,难免便凑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戏谑般问她:“那地方是座死牢, 进去容易, 想活着脱身却难。那些人, 你能应付得来?”   他指尖微凉,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却不容她低下头去。   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道:“比起你来,该是好应付些。”   他笑起来,松开她下巴,察觉出他的松散,衔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说得不错,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   衔池缓过劲儿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抬头看他:“你的伤处理过没有?”   倒不是别的,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耽误了他包扎伤口,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   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宁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没受伤。”   衔池皱了皱眉,“可我分明闻到了……”   宁珣后撤一步,火石一撞点上灯烛。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这儿死了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理。”   衔池了然,“寻仇?”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绑成这样?”   宁珣欺身下去,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解释得敷衍:“怕你醒来乱动,刀剑无眼。”   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哪是无眼?衔池默默腹诽,心里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   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何况又隔了这么久,他何至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你想杀我。”   宁珣正将绳索抽开,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这样一转,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   “想过。”   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我说过,我不杀你。”   这句倒是真话——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临时起意,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莫说花灯,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   “护国寺那夜说过。”   衔池不避他的视线,甚至往前倾了倾身:“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她总是心里没底。   宁珣一时没有回答,两人目光胶着,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   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衔池倏地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你这人好没道理,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   既然问不出来,她得见好就收。   宁珣依旧看着她,重复道:“你一直担心我?”   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   衔池一挑眉,理直气壮问回去:“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离宁珣远了些,背对他坐着,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   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像在赌气。   外头又有烟花炸响,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闪烁不定。   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衔池抬头,却见宁珣站在面前,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伤药。脖子上的伤莫沾水,每晚厚厚涂一层。这伤划得浅,好好养着,五六日便好,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又补道:“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   衔池将信将疑看他,抬手接过小瓷罐,收在身上。   宁珣却没收手,只将手递到她面前,“我送你出去。”   衔池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点点头,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腿竟蜷麻了,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   也正是这一刻,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   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便数箭齐发。   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听到动静时猛一抬眼,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霎时间,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她瞳孔一缩,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下意识一躲——   箭矢射来那刻,宁珣一手扶着衔池,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窗子是闭着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着她一道躲开。   可他没想到,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宁珣反应极快,立刻拔剑去挡,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   电光火石间,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   ......确实是挡住了。   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带着她往一侧一滚,避开下一波箭雨,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犹在惊惶中,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她的双眼还未适应,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愈发惊惧,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   两人脱离了窗边,屋里又灭了灯,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来。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像无数脚步接近,错乱无章。   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衔池终于醒过神来。她被压在地上,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只是仍血流不止,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濡湿她的衣襟。   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嘘”了一声,立马噤了声。   衔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   该是安全了。   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利落翻身到一侧。衔池一蒙,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她来不及反应,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你的伤......”   她这回是真的担心,半分假意都不掺。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当不会受伤。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再怎么说,愧疚也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衔池站起身,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迟疑片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便不能露于人前。   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但流了这样多的血,应是不轻......若不及时处理,不会耽误夜宴吧?   宁珣坐在地上,闻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找?”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   她替他找来的郎中,他敢看吗?   衔池一愣,老老实实道:“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虽是上元夜,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该亮了。”   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她就多余替他操心。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诚恳道:“对不起。”   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我……”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我一时害怕,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就……”   她心里清楚,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   她站在一边,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样子,也确实是受惊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扶我。”   衔池架住宁珣时,才知他伤得不轻。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他需得露一面,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们怕是不便现身。   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她从善如流应下了。   她刚要走,又被宁珣叫住:“屋里有件斗篷。”   外头人多眼杂,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摇过市。   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明白过来,进去披上斗篷,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   宁珣一手捂着左肩,倚在门边,疑惑抬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银子吗?借我二两,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   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   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抬腿就走,忍了又忍,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往东走,人会少些。”   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头也没回。   她前脚刚走,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   所幸那一箭虽深,却未伤及骨头,只算皮肉伤。   只要将箭头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养就是。   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   宁珣闭了闭眼,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   屋里没有外人,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属下失职,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过了良久,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免了他的责罚。   宁珣面色苍白,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   青衡斗胆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摇。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   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   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赤金衔珠的款式,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怕是千金难求。   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她掉下的。   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   东珠光泽盈润,宁珣微眯了眯眼,夺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   *衔池自上元夜后,便以潜心练舞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各种缘由”而推迟的准备,可没想到,这一世的东宫夜宴,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将一切再三嘱咐好,才回到夺月坊。   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紧闭,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边,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才递到她手里,“出去了?”   衔池手冻得发麻,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既暖和得过来,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   她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就出去透了口气。”   她三言两语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叹了一声,“衔池。”   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问他:“喝吗?”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来,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阿澈,我们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   “怎么不怕?可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也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食言。”   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望住他双眼——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好为日后铺路。   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澈接过茶盏,开门见山道:“两日后东宫设宴,不出意外,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只是你初入东宫,一切还未熟悉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一月为期,先以保全自己为重。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难保太子不会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虑。而后尽可能接近他,让他信任你。”   “一月后,自然会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难处,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同他们提。”   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   但沈澈只笑了笑,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只道:“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也不再纠结,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给我娘写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顿了顿,补道:“我会看顾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没人来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着衔池,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若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衔池倏而抬眼,正对上他视线:“若我有危险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话音落得果断:“不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开视线,语气如常:“我知道。吓你玩儿的。”   “不会有那天。”沈澈叹了口气,“你若真想找我,便寻个由头回夺月坊。来找梅娘,告诉她你要见我。”   他不许衔池来镇国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亏一篑。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无路至此,在众目睽睽下到镇国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失势,京中波云诡谲,一息间便有无数风起浪涌。他欲扶宁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处。   成大业者,不会也不该有软肋。   在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对她前,她越是藏于暗处,就越容易保全。   衔池应了一声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场雪。   坐在夺月坊的马车里往宫城走时,衔池拨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远远望见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静谧。   寒风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往掌心哈了口气,搓热。   东宫上下为这场夜宴筹备已久,天色将暗未暗时便已掌起灯。   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的雪点子却直往人脸上扑。宁禛一身朱红长袍,大步往前走,身边两个跟着撑伞的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跟着,小心挡着风雪。   远远望见一队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宫里嬷嬷的引导下排成一长列往偏殿走着,宁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着面纱,身段窈窕,领头一个衣裙繁复却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往他这侧偏了下头。   恰逢风起,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精心描绘过的一张脸。眉如远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额间绘着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树下成的精怪。   正是这时候,宁珣亲自出来迎他的二弟。宁珣站在殿前,顺着宁禛的视线往那边儿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认。   就连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细雪簌簌而下,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护国寺分别那夜,她将费心求来的护身符塞他手里,而后飞快转身离开的身影。   那护身符被他那夜烧焦了一角,却没扔。   衔池规规矩矩跟着嬷嬷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里将行踪暴露无遗的小动物,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颤抖。   衔池在心里摇摇头,许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连带着跟这座宫城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宁珣依然望着那列舞姬的方向,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哪还会冷?旁的不说,设宴的正殿,地龙烘得都让人微微发热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刚要麻溜去办,又听太子殿下补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话音刚落,宁禛走到他跟前,行礼的动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皇兄。”   刚好那列舞姬进了偏殿,宁珣收回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   宁禛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跟着宁珣踏入殿中。   酒过三巡,负责席间歌舞调度的内侍上前请示:“殿下,夺月坊进献了一批舞姬......”   这话起头时宁禛便不动声色朝上首望去,还不等内侍的话说完,太子便道了一声:“准。”   但他似乎对此无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举杯饮尽。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儿望向殿外。   宁禛在心里嗤笑一声,转了转酒杯,远远望了熙宁郡主一眼——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虽是郡主,可也与皇子公主无异,这样的场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宁似是无聊得狠了,同随侍一侧的宫女说了句什么,便离了席。   可惜了,宁禛心想,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太子眼前时,他这纯孝嫡子会是什么神情。   殿里的丝竹声停了停,再起时便转了旖旎调子,是京中正时兴的曲儿。舞姬鱼贯而入,面上皆仍覆着薄纱,只是换成半透不透的样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云海雾霭,并不真切。   衔池被围在中央,众星拱月。她师承昔年称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却又隐隐更胜一筹,身段虽柔,却充斥着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腾间,足腕银铃声声,扰人心弦。   殿中方才还嘈杂着的推杯换盏声弱下去。衔池借着半转身的动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纱覆住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眸,眼波流转间,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见他只是端详着手中杯盏,似乎对下面正跳的舞没什么兴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伤不浅,这才半月不到,怎么敢喝这样多的酒?   却不期然与他视线正撞上。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宁珣的手一顿,她的视线恰随舞步转开。   他低头,又满上一杯。   确实算是上佳。他轻笑了一声。   可他对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来,这回他这二弟,可不太上心。   宁禛动筷夹了一道凉拌鱼片。   不过开胃菜而已。他朝上首举杯示意,笑着饮下一满杯。   正是宁禛酒杯搁在案上的这刻,丝竹声转。陌生却又熟悉的曲调悠扬而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   舞姬们分两列慢慢退下,只留下正中一个。   衔池闭了闭眼,起势,早就烂熟于心的舞步随乐声滑出。   裙袂起落,银铃一响。   “桃......夭?!”五公主惊呼了一声。   衔池不去看席间众人的脸,她专注在这支舞里。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舞,甚至连周围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一霎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又或者二者并无区别。   宁珣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攥,手背青筋暴出,酒盏顷刻间爬上蛛网般的碎纹。   他尽力克制住神情,双眼死死盯着台下的身影,只觉浑身血液逆流。   左肩的伤突然疼起来,顺着心脉,牵连而下。   宁禛从上首收回视线,端起酒盏,掩住唇角几乎压不下去的弧度。   嫡长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这层身份,这样的生母,才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衔池只管一心一意地跳着,如前世一般,她依着他们要求的那样,逐渐靠近宁珣。   她还记得,前世那时候,宁珣不准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边的内侍便做出要拦的动作,她自然不会自讨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回......内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拦她,宁珣却抬了抬手,两侧侍立的太监立马低下头,不再拦她。   衔池迟疑一刻,注意到一侧二皇子的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着舞步一点点贴近宁珣。   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她的袖子漾开,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侧脸。   宁珣的视线默然追着她,却并不像是透过她回忆什么或是追忆谁——只是单纯地在看她宋衔池而已。   因为是不一样的。母后昔年一舞,只是跳给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没有资格能看皇后一舞。她贵为一朝之后,又是一身傲骨,舞姿里尽是雍容清贵,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献媚。虽名桃夭,可这舞却更似梅,凌霜傲雪。   那时帝后恩爱,如胶似漆,颂为佳话,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于是桃夭一舞传出了宫墙。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观赏性为重,桃夭传来传去,也便改来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京中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舞了。   这舞,同皇后一样,成了宫墙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衔池转身背对着宁珣,似是要随舞步离开。宁珣抬手按了按侧脸,她身上的舞裙是绸制的,幼滑冰凉,拂过脸颊时的触感分明。   银铃的响声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后仰腾空,裙袂在空中一划,向他怀中坠来。   像折翼的鸟儿。   衔池心脏发紧——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进他的怀里,便会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夺月坊练这个动作时,曾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但梅娘只笑着点点她的心窝,拖了长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他若是准你近身了,又如何会不接你?”   她的滞空已经做到了极限,可也不过短短一息。衔池下意识闭上眼,在身体下坠之前,腰背却突然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睁眼,宁珣将她一揽,稳稳收进怀里。她睁眼时,便正对上他双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缠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冰凉的丝绸下,他掌心热度贴在她后腰,浸染过她。   那一刹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她于此时此地献舞,到东宫无数日夜,再到火海里那次回头。   宁珣低头,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将人吸纳其中。衔池被他看得心底发颤,绷直了小腿,借着他的小臂向后一仰转,翻落在他身后。   她舞步轻巧,银铃阵阵,离他愈来愈远,回到殿中,继续跳完了这支舞。   桃夭的舞乐乍歇时,四下里静的出奇,一时竟无人敢出声。宁勉犹豫再三,正要离席说点什么,便听突然之间宁禛抚掌而笑,连道了三声“好!”   由备受圣人宠爱的二皇子领头,席上才慢慢又热闹起来。一众舞姬上前行礼,宁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听见桃夭那一瞬间的失态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说好,那便都赏。”宁珣淡淡瞥向底下谢恩的一众舞姬,似是在找寻,望向衔池时才停了停,“她,留下。”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谢恩。   席上五公主同宁勉对视了一眼,皆是隐隐有些担忧。   不为旁的,每逢年节,向东宫进献美人儿的便有无数,舞姬更是数不胜数,可太子一次都没留过人,无一例外。   这回却因桃夭破了例......无论怎么想,都叫人不安。   衔池随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门外,被嬷嬷单独领了去。   被太子亲口点过要留,她的身份暂还未定,嬷嬷便先寻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个小宫女来,既是暂且照顾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让她在这宫城内冲撞了贵人。   小宫女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看着便讨喜,朝衔池一礼:“奴婢蝉衣,特来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将就住这儿,待太子殿下安排。”   衔池笑着应下——她记得她。   上一世来她身边差使的也是蝉衣,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活泼又烂漫,开心果似的,很会哄她开心。唯独一样,蝉衣对她去接近宁珣这事儿,比池家还要积极一些,一心盼望着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蝉衣想着,这偌大的东宫,连一个女主子都没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头一个,自然不一样。   有宫人送来厚实冬衣,衔池这一路吹着冷风,冻得厉害,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来便只穿了寝衣。   蝉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只穿寝衣......”话未说完,她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连连点头,在衔池疑惑的目光下,扶着她坐到妆镜前,又苦恼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来得匆忙,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莫说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没有!”   衔池看着她,叹了口气。果然。   蝉衣显然又会错了意,当即宽慰她道:“不过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况一会儿太子殿下过来,将姑娘安排好了,定会给姑娘赏赐。”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间喝过酒,该是会回去好好歇着。我们安心等着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来看,蝉衣操心的事儿很是多余——宁珣今夜压根便不会来,日后对她也没什么正经安排,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东宫里,但胜在没什么限制,自由得很。   不过赏赐倒是不少,随便什么缘由,他都会赏东西给她。   天气好会赏,天气不好也会赏,他心情好时会赏,他不顺心时赏赐也没断过。应季应时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送来她这里,彰显着太子对她的宠纵。   最初宫人还会暗暗咂舌,偷偷议论她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后来见太子对她宠纵非常,也便没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衔池这话一出,蝉衣便像是泄了气似的,低低应了一声“是”。衔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对着妆镜解散头发,便招呼蝉衣也下去睡。   蝉衣替她铺好床,到了要灭灯时,却磨磨蹭蹭地,犹不甘心似的望着外头。   衔池拥着又厚又暖和的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无用,但也不催她,只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   是以等她听到蝉衣又惊又喜地行礼道:“殿下!”时,还未反应过来。   衔池“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当她真真儿看见宁珣那身蟒袍时,才倏地下榻行礼,“民女宋衔池,拜见太子殿下。”   蝉衣已经识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   宁珣没叫起,她便只能伏着身子,眼前是他蟒袍的衣角,金线绣出的金蟒栩栩如生。   他为什么会来?   或者更早些的时候,在殿中,他又为什么准了她近身?   衔池咬紧下唇,心念飞转。   不会无缘无故就同前世不一样的。   其实原因也很显然——因为这一世她早便见过了他,他也早见过了她,三面。   第一面,护国寺,她鬼鬼祟祟半夜入废弃佛堂,恰好撞见他杀人。   第二面,夺月坊,她不知怎的触了他的逆鳞,被他怀疑。   第三面,上元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将要入东宫,阴差阳错下还拉了他来挡箭。   这三面的宁珣,与她前世记忆里的人大相径庭。   那眼前这个呢?他今夜来此是何意?   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知道她曾见过他的。那三面他皆戴着面具,也改了声线。何况怎么会有人,敢将安坐东宫的当朝太子联想到那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重新活过一次,她也压根不会将这两人想到一起去。   衔池刚凝了凝神,便听他道:“起来。”   衔池依言站起身,这才正面看清他的脸。   同她记忆里的脸分毫不差——这一刻她才短暂意识到,她对他的一切究竟熟悉到了什么地步。   他生得极好看,瞧上去甚至显得有两分多情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挡住上半张脸时,又显得冷峻非常。   她站在床榻和他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屋里暖和得很,为了睡得舒服,她连足衣都没穿,此时光脚站在地上,便觉冷气直往里钻。   宁珣自顾自坐到床榻边,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又扫过一眼她踩在地上的脚,抬眼道:“坐吧。”   衔池尚未摸清他的心思,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开始怀疑起自己。   会不会是她露馅了?   他若是发现了她见过他戴面具时的样子,会怎么样?   先试探,套话,再审问,还是直接杀了她?   她心绪乱成一团麻,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身子倏地被往后一带——宁珣一手搂住她的腰,如同今日在殿上时一般,只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到身前,依着惯性一转,将她放平在榻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衔池平躺在榻上,腰下还压着他一只胳膊,他半俯下身,直视着她双眼,似在探寻什么,语调缓慢:“你在怕孤?为什么?”   衔池霎时心跳如鼓擂,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外袍:“衔池不敢。衔池只是第一次见殿下......难免紧张。”   “不敢?”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方才在殿上,孤看你敢得很。”   他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安。这样的语气,更像是戴上那半张面具后的宁珣。   他靠得很近,近到他身上的热度慢慢包裹住她。呼吸相缠间,她闻到缠绕不去的酒气。   他这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两人身边人的态度be like:   青衡:杀了她杀了她!   蝉衣:上了他上了他!   感谢各位小天使们支持~(不知道说什么所以鞠一躬吧   留评发红包啦~   感谢在2023-07-09 21:49:08~2023-07-11 00:0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宋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怪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一见倾心。”◎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垂下视线,避开他的眼神。   似是不满她的躲闪,宁珣扣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向上一提, 衔池腰身腾空的那一刹,下意识勾上眼前人的肩膀。慌乱之下抬起的视线重又被擒住,她无声吞咽了一下。   她的手比脑子动得要快, 勾上他肩膀时才想起他肩上还有伤。但立刻松手, 又未免显得刻意。   此时两人的姿势,实在太像是上元夜箭矢射来那时候——他摁着她滚落在地, 一手护着她后脑将她压在地上。她那时也是这样扣着他的肩膀。   可他是无心, 还是有意试探?   既躲不开他的目光,她索性慢慢抬眼迎了上去, 咬着嘴唇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似是委屈:“方才在殿上斗胆接近殿下, 也是怕。”   “怕什么?”   “怕入不得殿下的眼。”   宁珣闻言轻笑了一声,箍着她腰的手放松了一些,犹审视着她, 慢慢道:“你的舞跳得很好。想要什么?尽可以提, 无论什么,孤都会满足你。”   衔池顺势松开扣着他肩膀的手,“不敢有妄念。”   “没有妄念,又为何想留下?”   他的问题太□□,衔池来不及斟酌,望着他的目光澄澈似是能剖出一颗真心来,顿了下才一字一句道:“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 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他话音带笑重复了一遍, 似是在咀嚼其中意味, 眸中却无甚笑意。   宁珣倏地低头,凑在她颈侧,距离危险而暧昧。   果然没留疤,但也有一道浅痕。不仔细盯着看,倒是看不出。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很近,又沉,衔池轻颤了一下。   衔池知道他的脾性,强压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既说了“一见倾心”,她避也没避,眼神里恰到好处带上三分爱慕,含羞带怯望住他。   果然,下一刻他便松了手,坐起身。她亦跟着撑起身,“殿下?”   “酒喝多了,倒忘了过来本是要问你什么的。”宁珣捏了捏眉心,向后一倚,整个人松下来便显出几分倦怠醉态,问出口的话却让人放松不得:“桃夭一舞,是谁的主意?”   他今夜同前世委实差得太大。   前世的宁珣后来想起这事儿时,只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她这舞是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这问题池家他们早就为她备好了答案。桃夭在京中消失十年,这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虽说当年会跳这支舞的早就年华不在,不知散落何处,也不知能记得几分这十年前的舞步,但凡事总有“机缘巧合”。   上辈子她按那套安排好的说辞蒙混过去,他也没再追问。   而他如今问的,是指向性更明确的,这是谁的主意。   衔池当机立断,下榻跪到地上,“殿下恕罪,是……衔池自己的主意。”   她一股脑说下去,不给他打断的机会:“殿下知道的,这支舞本已绝迹。是衔池斗胆,自作主张地赌了一回。”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道:“赌殿下想看。”   “这舞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跳好的,你赌得倒长远。方才不是还说,在殿上,对孤一见倾心?”   “即便是赌,本也不敢肖想旁的,只是想着能向殿下讨些赏赐。直到亲眼见到了殿下……”她答得滴水不漏,话音婉转却诚恳,叫人天然便信了三分。   其实一个舞姬想进东宫,哪需要这么多的理由?她知道,宁珣即便再心有疑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起来说话。”   衔池本来全神贯注地在想宁珣接下来还会问她什么,乍一听见这样前后不搭的一句话,竟愣了愣。   地上很凉,她只穿了寝衣,还赤着脚,这样跪着,冷气直往膝盖钻。   可也不能急着起,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说:“谢殿下。殿下仁厚……”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见宁珣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提一抱,放在榻上。   衔池登时噤了声,不自然地抓着榻上铺的厚毯。   他的呼吸太近,贴在自己耳侧,像是一转头就会吻上来。   他的反常让她有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感,不知是该靠他近些,还是离他远些。   她的那些游刃有余被他磨得失了效,心里没了底,倒真升起几分紧张,被动地关注着他微小的一举一动。   在她精神绷到极致之时,宁珣却站起身,拉开同她的距离,“时辰不早了,你今夜先歇在这儿。明日,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   说的是“你”,也就是他夜里不会留。   衔池松下一口气,还好,跟上辈子总归是没偏差太多。   她起身送他,被他拦下,最后只在榻上虚虚一礼:“恭送殿下。”   宁珣前脚刚走,蝉衣后脚就冲进来:“殿殿殿下走了?!”   “已经这么晚了,自然要走。”衔池瘫在榻上,身上隐隐出了一层薄汗,心跳仍如鼓擂,她伸手在心口按了按。   按不下去。   她一骨碌坐起身,朝蝉衣伸手,“快,给我倒杯水,口渴。”   蝉衣忙不迭去给她倒水,嘴上也没停着:“殿下仁厚,姑娘不用怕的,往后你便知道了。”   仁厚?   衔池摇头,接过水仰头一口气喝尽,又将空盏递给她:“还要。”   蝉衣重倒了一杯,安慰她道:“今儿才是第一天,殿下看重姑娘,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   衔池喝完瘫回到榻上,方才一直紧绷着,绷得身上酸疼。这样的机会,她可不想再要。   他锋芒外露时,她总疑心自己那两层薄薄伪装要被他当场戳破。   上辈子他也不是没有对她起过疑,可比今日却温和得多,她只要好好演着该有的反应,你来我往地,没几回便能将他的疑虑打消。哪像今日,说什么都不对。   今夜他是醉了,对她试探也试探过了,或许从明日开始,他就会同前世她记忆里的一样。   她久不作声,蝉衣以为她是乏了,轻声轻脚熄了灯退到外间去。   衔池睁着眼盯着帷帐看,反复回想他方才的一言一行,试图看透他今夜来这儿的意图。   他若是不来这一趟,她怕是梦都做过几轮了。   不像现在这样,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宁珣的寝殿亦灭了灯。   他夜里一向不留人在殿里,因此也就无人知晓,本已安寝的太子,此时正拆开肩上纱布,换上新药。   纱布上沾了血——原本已经近好了,方才被衔池扣着肩膀时,又撕裂开。   青衡悄无声息踏进殿中,远远跪下,“殿下。”   宁珣换好衣裳,抬手叫他近前来。   “夺月坊余下众人直接回了舞坊,没有异样。镇国公府一日都没有动静,沈世子不曾出府,二皇子回府后,也没有异动。”   宁珣听完抬眼,目光清明,不见分毫醉态:“这几日盯紧些。刚送孤一份大礼,他们倒坐得住。”   他肩上伤未好,不宜沾酒,便提前备了沾满浓烈酒气的衣裳,席间的酒壶也暗藏玄机。本再养几日便能痊愈,没成想防住了酒,却未防住人。   好在她扣着他肩的时间不长,若再长片刻,血透了纱布染上衣裳被她瞧见,他不会留活口。   青衡似是还有话要说,领了吩咐却并未退下,反而踟蹰半天。   宁珣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青衡开口:“殿下今日留下的那位宋姑娘,可有异状?”   宁珣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对她似乎格外上心。”   “她是夺月坊的人,而夺月坊又听令于二皇子。毕竟她先前曾见过殿下,属下担心,若她认出殿下,再告与二皇子......”   宁珣打断他道:“那依你所见,当如何?”   青衡俯首,“杀之,以绝后患。”   “青衡,”宁珣话音重了两分,“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事儿的法子,可也是最蠢的法子。”   他捏了捏眉心,多为青衡解释了两句:“孤刚在宴上留下她,隔日便送她的尸首出去,落人口舌先不论,你以为宁禛不会起疑?”   青衡半跪下,“是属下心急了。”   “孤今夜试过她。”   青衡明白,这话的意思便是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殿下前几回被她撞见都改了音容,寻常人也不会有胆量将这二人想到一处。何况殿下将她留下,便是想将她放在明面儿上,看住了她,往后二皇子打得什么算盘,他们也便心知肚明。   青衡想明白,也不再执着,低低应了一声“是。”   “孤不会拘着她,东宫里外随她进出,盯紧她,看她会往何处去,平时又都会同何人接触。”   青衡领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多问了一句:“宋姑娘既然在献舞时蓄意接近殿下,她想留在东宫,想必是有理由。”   虽说八成只是个借口,但知道她心里想求什么,往后便会容易盯些。   “孤问过了。她说,”宁珣顿了顿,“她对孤一见倾心。旁的皆无所求。”   这四个字听得青衡一怔。一见倾心?先前她就见过殿下三回,也没见她倾心。   这借口找得委实不巧了。   何况什么叫皆无所求,凡是人,有所求才显得真。尤其是舞坊出身,销金窟里打过转儿的,如何能无欲无求?   就算他能信,他家殿下也不可能信......吧?   青衡看着自家殿下今夜明显愉悦的神情,犹豫了一下。   可也只一下。他虽不擅揣度殿下的心思,但也猜得出,像这种皆无所求只求他家殿下的妄言,实在不易取信于人。   无欲无求的衔池第二日是被来送赏赐的宫人吵醒的。   她睡得晚,这一大清早的正是睡得熟的时候,蝉衣便没忍心叫她。   赏赐便直接先送到她要搬去的那间偏殿,蝉衣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雀跃同她道:“奴婢替姑娘去看过了,离书房近,离殿下的寝殿更近!殿里早仔细收拾过一遍,又大又明亮,可见殿下对姑娘有多上心呢!”   衔池听着她讲,确认她说的就是自己上辈子曾住的地方。她怕潮又怕冷,但在那儿住得确实舒服,冬暖夏凉。   而且离宁珣也够近。她想找他的时候,走几步也便到了。   蝉衣将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跃跃欲试道:“姑娘既领了赏,不如去小厨房做点什么,亲自给殿下送去谢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宁珣:她别无所求。   青衡:别无所求是想求什么?!   宁珣:求...我?   青衡:殿下你醒醒啊!她见你第四次才说对你一见倾心啊!她倾心的是你这个人吗!不是!她倾心的是这座东宫啊!   宁珣:这么说她确实是倾心,没骗我。   青衡:...?   感谢在2023-07-11 00:09:28~2023-07-11 22:2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贪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衔池从镜中看蝉衣, 若不是知道,她倒真怀疑蝉衣其实也是池家派来监视自己干活儿的人。   催得比池家还紧。   因着昨儿献舞时的妆浓,今儿蝉衣便只替她描了眉, 口脂都只是淡淡一点,描完又怕她这样子清冷太过,蝉衣左右看了看, 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作金累丝嵌宝步摇。   末了蝉衣满意地一拍手, “姑娘这双眼生得真好看,任谁见了, 都得移不开眼!”   她搜肠刮肚想着词儿:“有气势又不咄咄逼人, 藏了钩子似的,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她欢欢喜喜的, 衔池脸上的笑却淡下去。她不喜欢这双从池立诚那儿承下来的眼睛,每每从镜中看到, 都只觉是入骨沉珂,刮骨难愈。   蝉衣还在面前,她并没显露出什么, 任蝉衣替自己打扮完, 两人一同搬去了新的住处。   赏赐早堆满了她住的偏殿,上至陈设摆件,下至衣饰胭脂,宁珣替她考虑得周到,只接了这一回赏,她这儿就不缺什么了。   蝉衣替她清点着,一惊一乍地, 眉眼弯成月牙, “殿下说了, 姑娘往后在东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殿下还说,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同他提。”   这话里的意思,是她随时可以去寻他。   她不去,反倒不好了。   刚过晌午,蝉衣便碎碎念着:“殿下在书房呢,奴婢打听过了!殿下一向不重口腹之欲,送膳呢很难投其所好,不如送些茶食......”   衔池经不住她念叨,心里想着也确实是该去一趟——赏赐流水般送进来,她不去谢恩,反倒像是心里有鬼,在避着他。   该去是该去,但想起他昨夜的样子,她心里又有些打怵。   过了这么久,他的酒也该醒了吧?   想了半天,衔池还是去了厨房。   东宫上下看得出太子爷对眼前这位的上心,同她说话都小心着,她要用厨房,厨房立马便清出一块地儿来。   衔池在一堆面团里犯愁,果然听蝉衣跃跃欲试着提议道:“不如就做梅花酥吧?应景儿。”   她倒确实会做。无他,上辈子蝉衣也是这样提议的。她学了许久,不知做了多少次,才做出几个勉强能看的——也只是能看,她试着吃过一块儿,口感实在不敢恭维。   她在这些事情上,委实没什么天赋。   其实也没有费这番功夫的必要——她也是后来才发现,宁珣在书房时不爱吃东西。她每回带去的吃食,都只是摆在他面前看,看过了,等她走了,便收起来。   但她也只装作不知——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能入口,他不吃,她也就不用再去鞭策自己提升厨艺,明面儿上过得去,能让池家放心就行,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这回......衔池看着一边儿刚出锅的海棠酥,油酥炸得刚刚好,不像她当初做得那样,稍一过油便散了。   有现成的,她倒也不必非得亲手做吧?   衔池在书房外,拎着装海棠酥的食盒,等着宫人通报。   宁珣没让她久等,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她进去。   东宫的书房她还是熟的,但眼下只能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小心跟在宫人身后,偷偷瞥了一眼宁珣。   他不知是在做什么,提笔勾画着,神情专注。   宫人将人带到便退出去,衔池向书案前的宁珣行礼:“见过殿下。”   宁珣这才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淡然却温和,一如前世那几年,再不见昨夜那般咄咄逼人的锋芒。   他抬了抬手叫起,又低头添了两笔。   衔池在原地福了福身,“衔池今日来,是想谢殿下的赏。劳殿下费心了。”   他这才搁下手中的笔,慢条斯理地拿软帕擦过手,“想谢孤,又离孤那么远,怎么,怕孤吃了你不成?”   衔池眉心一跳。他擦手上墨迹的动作,同擦手上沾的血时,一模一样。   她硬着头皮上前,将食盒里的海棠酥拿出来。   上辈子那些年养成的习惯——她借着开食盒摆茶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书案上摊开的东西。   这一看,手却一抖,差点儿翻了装海棠酥的瓷碟。   书案上是一幅画。她进来时,他这幅画正画至最后几笔。   而画上的人,正是她。   准确地说,画上的是昨夜她献舞桃夭时的样子。面纱覆面,挡住下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当真如蝉衣所说,勾人心魄。   不得不说他画得很好,画出了衔池十成十的神韵,画上的人仿佛能跳出来似的。   跳出来,就成了眼前的她。   “方才还在想,是这幅画先画完,还是你先到孤的眼前来。”宁珣低头望向她,他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即便是隔了一张书案站着,这样被他望住的时候,她也总有种被他笼住的错觉。   他书房不算太暖,稍带些冷气,这样的温度让人清醒,也放大了一切感官。   明明上辈子她是很熟悉这样的距离的,可不知为何,眼下这刻她却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该演的也还是要演好。   衔池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抬眸与他对视,眼中点点笑意化开,“还好是我先来了一步。”   她鬓边那支步摇的流苏随她动作微微荡了一下,勾住发丝,便歪斜下来一点。   宁珣伸手替她扶正,似是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步摇?”   衔池暗自奇怪,她不过刚好今日戴了一支而已——还是蝉衣临时起意给她换上的,他为何会这么问?   “算不上喜欢。”这话是实话。她对这些东西本就无可无不可的,步摇确实麻烦些,尤其是跳舞的时候。   话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这是他赏下来的东西,这样说怕是不好。衔池立马找补了一句:“但若是看的人喜欢,也便算得上喜欢了。”   她说这话时仍直直望着他,却见他移开视线,深深看了那支步摇一眼。   宁珣捏住她发上步摇的手重重摩挲了一下。   上元夜时她落在他手里的那支赤金衔珠步摇,像是他人所赠。对方身份不俗,但是为何,没将她从夺月坊接出去?   因为他那二弟不放人?因为她会跳桃夭?   其实不管被送来的人是谁,那夜跳的是不是桃夭,这人,他都会收。   真是多此一举。   宁珣松开手,坐到椅子上,姿态闲散,转而看向瓷碟里她带来的海棠酥。   衔池对他总有种近乎直觉的敏锐,几乎立时便意识到,自己怕是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比沈澈还难对付了些?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他拿了一枚海棠酥,看了一眼问道:“你做的?”   自然不是。   上辈子她亲自做的时候,他从来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再说“亲手”这个举动也只是为了给池家监督她的探子看,她也不太在乎宁珣知不知道——虽说有蝉衣在,宁珣也很难不知道。   而今她才刚来,池家的人一个月后才会来催她,她自然不着急表现。   衔池摇头,那步摇便噼啪作响,难得真的实诚一回:“不是。我手笨,做不出这么好看的茶食。”   宁珣的目光被她撞在一起的步摇坠珠引过去一刹,又收回来,“来谢孤,拿的却是孤的东西,算什么道理?”   他早知道这海棠酥不是她做的。   他画那幅画的时候,问了一句她在做什么,便有宫人将她的动向细细地禀了一遍。   宫人说她在厨房时,他还没多想,只吩咐下去,给她那儿单独开个小厨房。   直到他听到她是想来谢恩。于是他便随口问了一句,她做了什么来?   宫人迟疑半晌,才道:“什么也没做。宋姑娘......拿了刚出锅的海棠酥,这会儿怕是要到了。”   衔池听了他话,也跟着又看了眼那碟子海棠酥。他这话不公平,东宫里的一花一树一针一线莫不都是他的,再论起来,东宫里的人也都是他的,她来谢恩,能拿什么不算是他的东西?   这样想着,她也就说出了口:“这东宫里,还有什么不是殿下的?”   宁珣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她,目光发沉。   在衔池怀疑他这一眼别有深意前,他又坐直了身子,将那块海棠酥丢回碟子里,“能说惯道。”   像是不再计较了。   如今算是两人“刚认识”,她不好在书房久留,以免显得心怀不轨。更何况她还未完全适应这样子的宁珣,他的举动总出乎她意料外,让她措手不及。   她需要时间,在这期间,离他远些总没错。   衔池行了一礼,“若殿下没有旁的事,衔池就先退下了。”   宁珣没为难她,点头放人走之前,还叫宫人给她准备了手炉。衔池松了口气,接过手炉娴熟谢恩,不过刚要走,便又听他道:“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她的步子便生生止住了,整个人显而易见地一怔。   上辈子她自正和二十三年正月入东宫,直至正和二十六年秋末东宫大火她搬回池家,在此期间三年多的时间里,宁珣从未有一次夜里是歇在她那儿的。   如今这才几日?   衔池久没动静,宁珣抬头看她的背影,意味深长:“你不愿意?”   自然不愿意。   怎么会愿意?   但她突兀想起自己昨夜为打消他疑虑的那句“一见倾心”,霎时拔了舌头的念头都有。   衔池转身看向他,眉眼带笑,“怎么会不愿?方才是高兴太过,路都忘了要怎么走。”   挡在身后那只手却掐得手心发红。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因为明天要上夹,对书书的连载期hin重要,所以明天暂停一天,后天正常更新~(打滚   超超超感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在2023-07-11 22:24:45~2023-07-12 20:5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82501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豆汤圆芝麻馅 77瓶;打怪喵 5瓶;懒猫酣睡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就因着她这一句“高兴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宁珣起身,“孤送你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她身侧,衔池见状将拒绝的话咽回去, 放下袖子来挡了挡手心掐出的红痕,应了一声:“谢殿下。”   两人走出书房,虽是阳光正好的时候, 可还未开春, 免不了还是有风。宁珣从宫人手里接过他那件玄色大氅,转身替衔池围上。   蝉衣本就等在书房外, 见衔池出来她本要迎上来, 但又看见太子殿下,便识眼力见儿地等在了原地。此时见了殿下的动作, 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统共也没多远的路,衔池又是手炉又是大氅, 身上的热气都没来得及散出去。   走至半途,她突然唤了一声:“殿下。”   她唤得很轻,羽毛挠过耳朵似的一声。   宁珣应了一声, 转头看她。   刚从屋里出来, 她的鼻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冻红了,这样抬眼望来时,似乎天然就更容易取信于人:“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哦?”了一声,抬手替她将那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拢到耳后,问得漫不经心:“你如今看到的,是什么样?”   衔池被他问蒙了一霎。   照理说, 他不应该问她在坊里都听到了些什么吗?   这样她就可以故弄玄虚一番, 委婉提醒他东宫不是密不透风, 他若是做了什么,保不齐明儿圣人便知晓了。   偌大的东宫养个舞姬算不上什么,太子夜里来寻欢作乐也勉强说得过去,可圣人只消再多问一句,知道这个舞姬是夜宴时跳了一曲桃夭而被留在东宫的......   这事儿连在一起,连她都知道,圣人必然会勃然大怒。   ——这样他夜里大概就不会来她这儿了。   可他既然这样问了,她不得不抛弃原先预备要说的话,转而道:“殿下宅心仁厚,待人宽和,连对衔池这样区区一个舞女都如此上心,自然也对天下万民上心。”   她不敢表现得太了解他,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夸他在朝堂上的那些事儿,这话出口就难免干瘪了些。   他“嗯”了一声,果然对她这一番夸赞反应平平。   衔池抓着机会,想将话头往回引:“先前在坊里......”   宁珣只继续往前走:“旁人怎么说,孤听得够多了,今日不想听。”   衔池张了张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抬步跟上他。   宁珣一直将她送进了她的那间偏殿,自己却没进去,转身回了书房。   屋里没断过火,暖和得像入了春,衔池脱下大氅,蔫蔫儿趴在贵妃榻上。蝉衣依旧喜气洋洋地,乐滋滋倒茶给她喝。   衔池一口气连喝了三盏,才有精神些。   她发现自己这两日和宁珣待在一处时格外容易口渴——不知是话说多了,还是太热。   宫里规矩大,他既然说了夜里要来,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他只说夜里来,又没说留不留宿。   她想提醒他的那话并非是信口胡诌。再如何,宁珣做事不至于不计后果到这个地步吧?   许是自己多心了。   衔池安慰完自己,悠悠叹了口气,先捂住耳朵,才开口对蝉衣道:“下去准备准备,殿下今夜要过来。”   下一刻蝉衣兴奋的惊呼声依旧穿透了她的手掌。   还好只短短一声,立马她便捂了嘴,“奴婢失仪,还请姑娘责罚。”   衔池摇摇头,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句:“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们礼数周全也便够了。倘若殿下今夜抽不开身,兴许就不来了。”   书房。   宁珣在熏炉前烤了烤手,扭头去看书案上那幅画。   画中美人戴着面纱,却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他画得确实像,让人盯得久了,不由自主便屏了呼吸。   他坐回书案前,举起画仔细看了一眼,屈指敲了书案两下。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青衡悄无声息从书架后走出——殿下方才亲自去送那个舞姬,将所有人的视线从书房带离,就是给他创造机会,让他进了书房。   宁珣将画卷起,“安排你的人,找那几个常去夺月坊的,想办法问问她是何时开始出现在北苑的。不要惹人注意。”   青衡应了一声“是”,上前接过画卷。   眼前又倏而闪过她头上步摇珠坠相缠的样子,宁珣闭了闭眼,想起那支赤金衔珠步摇。   “还有,”他睁开眼,眸中锐利一闪而过,“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青衡悄无声息退出去后,他重又打开书案一侧叠放着的政务看。   海棠酥早就凉了,却依旧散发着香甜气息——茶食一类的,放凉了吃也是刚好。   宁珣看了那碟子海棠酥一眼。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下去,恰逢宫人进来掌灯,宁珣抬头示意了一下那碟海棠酥,“撤下去。”   衔池在厨房挑的那六枚最香最好看的海棠酥,一口未动,被原样撤了下去。   入夜后。   衔池等在屋里,晚膳她用得不多,这时候早等饿了,蝉衣就去厨房给她拿了一盏糖蒸酥酪。   回来时依然是满面喜色,同她说:“殿下特允了姑娘这儿开个小厨房,往后姑娘想吃什么便方便了,给殿下做点吃食什么的也方便很多。”   听到这话衔池的眼神亮了亮。   宁珣在膳食上没什么偏好,东宫的厨子做菜也就中规中矩,可她是淮扬胃,喜清鲜平和,若一直跟着他吃,怕是早晚要瘦成薄薄一片儿。   “奴婢就说,殿下看重姑娘看重得不得了!”   衔池没反驳,只安静吃着酥酪。   宁珣在东宫对她,无论前世今生,确实无可指摘。   她这盏酥酪不过吃了一半,便听见外头一阵响动。   宁珣过来了。   蝉衣在门口见了礼,便退出去,关门前还冲衔池眨了眨眼。   她在门前站了一阵儿,又觉得殿里一会儿怕是会有什么动静,还是走远些好。   这么想着,她去招呼殿下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内侍:“公公……”   咦,殿下今夜带在身边这个内侍,不是往日那个叫怀和的。   她也只疑惑了一下,便接着道:“不如咱们去那边等,既能听见殿里的吩咐,也……”   谁承想那内侍直接打断了她,面色不善:“不必。”   她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走到一边儿守着。   殿内。   衔池见过礼坐回去,宁珣就坐在她对面,将那半盏酥酪推回她面前:“不急,先吃完吧。”   她下意识想拖时间,便应下来,一勺一勺地舀了慢慢吃,他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也不催她。   他视线的存在感太强烈,即便衔池只低头盯着酥酪,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是如何梭巡在她每个细微动作间。   吞咽的动作突然就不自在起来。   不及巴掌大的一碗糖蒸酥酪,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衔池咽下最后一口时,一旁的红烛倏而“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他的声音适时响起:“吃完了?”   衔池点头,放下手中的小银勺,抬头看向他:“殿下今夜来,所为何事?”   宁珣轻轻笑了一声,“能为何事?”   衔池的手指自盏沿划了半圈,垂眸道:“东宫是殿下的东宫,自然事事能为。只看殿下,想与不想。”   他不是好色之辈,不会真的只为了床笫之欢。她到底还是要先弄明白他的来意。   他倚回去,好整以暇看她,“孤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几支舞罢了。京中正时兴的这些舞,会哪几支?”   衔池愣了片刻,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想看舞,还是想试试她的身份——毕竟他对歌舞一向平平,不像是会在深更半夜来看舞的人。   好在京中时兴的舞她在夺月坊都补过了,也不怕他试。   看她对答如流,只等着他随意挑一曲的样子,宁珣挑了挑眉,沉吟半晌,像是选不出来,末了道:“罢了。还是桃夭罢。”   他选桃夭,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衔池没再说什么,下去换了一身舞衣,刚还在想无人奏乐她这舞要怎么跳,回来时便见他已经调好了琴,试了几个音。   琴音泠泠,悠悠自殿里传出来。桃夭的曲调听者难忘,紧靠在门口候着的内侍念恩脸色青黑了一霎,又佯装正常。   他是当今陛下钦点来东宫服侍太子的。也便是说,他的主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便是陛下。   今日从书房那儿传来消息,说太子夜里要去那个舞姬那儿时,他便觉得不对。于是他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怀和下了泻药,替了怀和的职差,到了这儿来。   陛下有多厌恶这支曲子,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可太子因这支曲子豢养舞姬不说,如今竟亲奏此曲,与那舞姬寻欢作乐。真以为东宫是铁板一块,传不出动静去不成?   衔池跳到第三遍时,便敷衍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宁珣只低头看琴,几乎不会抬头看她。   她这舞,也不知是跳给谁看。   跳到第五遍时,她便疑心他今夜是故意来磋磨自己的。   可他弹琴的手不停,她的脚步也便不能停。   桃夭的乐声响了足有一个时辰。   不说等在门前的内侍念恩,就连等在稍远处的蝉衣脸色也难看起来——跳舞助兴便罢了,哪有一跳便叫人跳一个时辰的?   殿内,宁珣终于停下,将双手浸在铜盆里早凉透了的水中。   水冰得刺骨,他却像是没有知觉,来回搓洗了几遍,洗得两手通红。   ——他不喜桃夭这支曲子,更不喜有人跳这支舞。偏偏它的旋律早融进了他的血液骨髓,脉搏一跳,便是一道音响。   跳舞的那人早靠在熏笼边睡了大半个时辰。   她跳了六遍,眼见着还要再跟着他的琴音起势,他及时按住琴弦,抬头看她:“还不累?”   衔池眨眨眼,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往地上一坐:“累了。”   但琴音犹在响。   衔池皱了皱眉看向他,小声唤他:“殿下?”   宁珣只淡淡解释了一句:“许久没碰这曲子,乍一拾起来,感慨不尽。”   许是借此思念先皇后罢。   知道这是他的禁区,衔池不再多说,只倚在熏笼边听他弹琴,听了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她睡得天昏地暗,若是没人管,能在地上躺一宿。   也确实是累着她了。   宁珣正顺手要去把她捞回榻上,低头看见自己冰得通红的手,又看看她连睡着都努力往熏笼旁边散着热气的地方靠的样子,动作一顿,去熏炉前烤了烤手。   也没多久,等到手上有了热气,他便俯身将她抱起,送回了榻上。   不过刚将人放下,宁珣抽手出来,突然便被她抓住了手。   作者有话说:   衔池:(试图引起注意)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好奇)   衔池:(深呼吸准备引起下文)   宁珣:你看到的什么样?   衔池:他们都说...?哈???   宁珣:(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在乎老婆怎么看)   感谢在2023-07-12 20:55:27~2023-07-15 15: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77785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织夏(嘿嘿……猫猫龙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满目火光。   衔池穿行其中, 躲过烧焦后不断坠下的横梁。浓烟呛鼻,她被熏得直流眼泪,眼前愈发模糊不清。   但她步履不停, 走得很急,心跳一下重过一下,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在找谁?   陷在梦里的脑仁昏昏沉沉, 思索不了什么问题。   模糊的梦境中, 她依稀看见火光尽处有道身影朝她转过身。   两人间隔了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势猛烈, 在他转过身的那刹, 吞去他的面容。   衔池急急向他伸出手,像是要穿透层叠火光, 将他抓住——   宁珣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她没醒,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被魇住, 抓着他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精心保养的指甲掐在他手背,只这一会儿, 便要掐破了。   力气倒不小。   宁珣抽不出手, 明日下了朝八成还要被留下,要真带着一手背暧昧不明的指甲印,委实也太不像话。   于是他索性手腕一转,五指挤进她的指缝间,扣住。   十指相扣的姿势,衔池再用不上力,掐不住他, 便改为握住他的手。   她握得很紧, 像在抓什么总要失去的东西。   宁珣没出声也没动, 任她抓了一会儿。   她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锁,手上松了劲儿,瞧着睡得安稳了些。   宁珣刚要抽手走人——她察觉到他的动势,倏地翻身将他胳膊抱进怀里,压在身下。   她身上的舞衣轻薄又贴身,泛凉的绸缎裹着,勾勒出玲珑身段。那层单薄料子挡不住两人交换渗透过去的热量,夹在中间反倒发热。   宁珣陡然一僵,深深望了她一眼。   明明还怕他夜里留下,如今拉着人不让走的也是她。   他没犹豫太久,见她不肯松手,索性直接翻身躺上了榻。   意识到身边人不会再突然走掉,衔池慢慢松懈下来,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唯独握着他的手依旧不依不饶。   两人躺在床榻两侧,中间有意无意留出一道界限,只一双手相连。   宁珣闭上双眼,本打算在这儿睡一会儿——明日下了朝还有场重头戏,他得养足精神。   可不过片刻,他复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帐上绣的交颈鸳鸯。   她这儿的炭烧得足,待得久了,便觉热浪一阵阵朝人身上扑。   两人紧紧交扣的手心开始潮湿。   太热。   宁珣莫名有些躁意,也不知是谁挑的纹样,层层叠叠的床帐间,满目俱是鸳鸯戏水。   竟没一处能看的。   床帐没法儿看,他转头看向另一侧熟睡着的衔池。   她的发髻还没拆,步摇的流苏不知何时缠绕上发丝,绞在一处。   宁珣看了一会儿,抬手将她发上的步摇取下来,远远扔到地上。   她的头发散在他掌中,乌黑柔软,手感很好。   他将她青丝拢在手中,捻了几下。明明是微凉的触感,玩得久了,也觉出热来。   衔池醒的时候,天边不过刚透出一丝鱼肚白。蝉衣听到她动静,忙打起帘子进来,小心翼翼问她:“姑娘身子可有不适?”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记起来昨夜自己睡在了熏笼旁。   宁珣把她送回了榻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还算齐整,身子也没哪里不舒服。   只有手腕不知为何有点酸疼。   应当是无事发生。   但蝉衣这样问了……衔池看过去:“殿下是什么时辰走的?”   蝉衣显然会错了意,急忙解释道:“殿下要去早朝,是心疼姑娘怕吵醒了姑娘这才提早走的。”   虽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衔池还是从中分辨出来,他昨夜当是留下了,还留了一整夜,今儿个早些时候刚走。   罢了。虽不知他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但总之这儿是他的东宫,他想留就留吧。   “殿下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蝉衣期期艾艾看着她:“殿下……殿下许是还没顾得上,等殿下回来肯定会给姑娘一个名分的!”   衔池微微笑起来:“殿下什么名分也不会给我,我只是东宫养着的一个舞姬,现在是,以后也是。你若是一心只等着这个,不如趁早换个主子。”   “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听到最末一句,她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奴婢既跟了姑娘,自然事事为姑娘着想!”   显得她像个负了心的。   衔池顿了顿,去拉她的手:“好了好了,昨夜不是你想的那样。殿下只是想看舞了,才过来这趟的。夜里也只看了舞,旁的什么都没有,我连殿下的身都没近。“   夜宴献舞时她还能用袖子去有意无意地撩拨,背对着他还敢纵身跃进他怀里——昨夜也不止是她没有多余动作,宁珣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很难让人有胆量凑上去。   也没什么非凑上去不可的必要。   “奴婢知道,姑娘倾心殿下。姑娘放心,殿下对姑娘有心有意,依奴婢看呐,早晚的事儿罢了。”   “满打满算才两日功夫,这你就能看出来了?”   蝉衣眨了眨眼,拿手比划了一下:“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嘛,真要是命定的一对儿,一眼就够了,哪还用得上两日?何况姑娘看殿下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一眼就能叫人酥进骨子里。”   衔池轻笑了一声。她若是想,她便是看路边一棵草,也能用这样的眼神。   就当是她夸自己演得好了。   “还有殿下……”她压低了声儿,“殿下待人宽厚,唯独望着姑娘的时候,仿佛恨不能将姑娘生吞下去。”   她这话一落,衔池打了个寒战。   她也分不清宁珣对自己的疑虑究竟还有几分,只知他仍时不时存心试探。   若是让宁珣发现她知道在护国寺的那人就是他,她是真会被他生吞活剥了。   她不自觉摸了摸脖颈上那道早已淡化了的疤,朝蝉衣要了一盏热茶。   也不知怎的,兴许屋里太热,她总觉得口渴。   尤其是提到宁珣的时候。   *李德贤在乾正殿外急得来回走着,一改往日的稳重。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里头又是一阵砸了什么东西的动静,眼皮一跳,喊了小福子来,低声吩咐:“去请四殿下和五公主!要快!”   小福子刚麻溜要跑,他又紧跟着嘱咐了一句:“再把李御医请来!”   圣人显然气得不轻,连他都给骂了出来,里头只剩下了太子。放着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气伤了龙体?   这回太子确实太胡闹了些。明知是圣人的禁区,他还不加收敛——他昨夜那点儿事,经由圣人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的嘴,早就在宫里沸沸扬扬传遍了。   一个时辰呐,桃夭的乐声整整响了一个时辰。   李德贤摇了摇头,这回连他都不敢再替太子说一句好话。   宁珣跪在地上,在满地摔摔打打的狼藉中,淡然平视着前方。   下朝后他便被召进来,到现在已经跪了不知多久,但见着阳光是一点点盛起来了。   好在他临去早朝前稍稍用了些糖蒸酥酪。   他对入口的东西,本没什么欲望。只是今晨传膳时,不知怎的想起来她昨夜一口一口吃糖蒸酥酪拖着时间的样子,心念一动,便突然想尝尝。   结果只觉腻了些。   不像看她用的时候那般清甜可口。   “足足一个时辰,朕看你这个太子就是闲得狠了!”   宁珣语调不急不缓,出口的话却尖锐得很:“父皇是嫌一个时辰太长?一个时辰而已,母后临终前,也曾等过父皇一个时辰。”   他这话还未说完,皇帝暴怒着喝了一句:“闭嘴!”   宁珣鲜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触怒他的时候,闻言语气甚至都没有波动一下:“父皇都忘了?”   “儿臣不过思念亡母,”他顿了顿,在言语间尽量将衔池抹去,“才奏了一夜桃夭。何罪之有?”   皇帝本背对着他,被他气得喘着粗气,两手撑开按在书案上,他话音刚落,皇帝盛怒之下顺手抄起了一旁的乌木笔筒,朝着他狠狠砸过去!   宁珣没躲,任那沉甸甸的乌木砸在自己额角。血顺着侧脸淌下来,淌过这张肖极了先皇后的脸。   他不说话,也不动,只安静跪在那儿。   像是回到了那年深秋雨夜,他跪在乾正殿前的汉白玉长阶,固执地求他的父皇,去看一眼他母后。   他的母后那时已经不好了,连人都认不清,稍清醒些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事无巨细地嘱咐他,字字泣血。不清醒的时候,只默然垂泪。   他以为母后是想再见父皇一面,即便那时两人早貌合神离。   于是他去求父皇。   母后等了一个时辰,他也求了一个时辰。   直到她薨逝,也没能等来一眼。   皇帝气得手都在颤,“朕叫你闭嘴!逆子!”   宁珣抬头看他,额角的血淌进眼睛里,这样看过去时,眼前便蒙了一层血色:“母后从不曾辜负父皇,可父皇何曾真的交付过信任?当年之事,究竟是不是父皇猜忌太过,想必这么多年过去,父皇心中也有了论断。”   自皇后去后,这是父子二人头一回触及这个话题。   “谁告诉你的?”墨砚重重砸在宁珣身上,见他不答,皇帝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朕问你是谁告诉你的?!边疆四年,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蚌壳中硌人的沙砾经过漫长的时光后,兴许会磨成圆润的珍珠,可帝王一根眼中钉,经过时间发酵,只会愈发膨大愈发尖锐,稍有触及,便是致命的疼,伤人伤己。   殿里的形势愈发紧张,像张拉满了的弓,箭矢随时可以离弦而出。   正在这时,殿外一阵嘈杂。四皇子宁勉同五公主宁珠前后赶来,齐齐跪在殿外。显然是为替宁珣求情而来。   李德贤小心翼翼进来通传,话刚开了个头,便被皇帝骂了出去:“叫他们两个给朕滚回去!李德贤,当心你的脑袋!”   李德贤当即跪在殿外磕了两个响头,“奴才死罪,但陛下要以龙体为重啊!”   皇帝扶着书案缓了缓,被这样一打岔,梗在心口的怒意终于平息了些。   他仍是背对着宁珣,显然是一眼也不愿多看他。   眼见着局面又要僵持住,外头的通传适时传来:“礼部尚书张大人求见。”   皇帝慢慢吐出一口气,似是疲惫到了极点,对宁珣道:“你也给朕滚。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东宫半步。”   宁珣俯身,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下头,语调缓慢:“儿臣告退。”   宁勉和宁珠仍跪在殿外,见宁珣出来才松下一口气。   圣人余怒未消,几人都知道此时绝非说话的好时候,彼此换了个眼神便别过。   唯独李德贤还趴伏在一侧,有意避开宁珣。   宁珣也知此时最应避嫌的就是他,殿外人多眼杂,他不便说什么,只微微颔首致意便朝外走去。   没走两步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礼部尚书。   张尚书见到宁珣脸上带血的样子迟疑了片刻,但也没多问什么,只对宁珣行了一礼便立马进了殿。   是宁禛的人。   擦肩而过的那刻,宁珣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血淌进唇角,他抬手抹了一把,但不可避免地还是尝到了血的味道。   咸涩。   他突然想起了今晨用的那盏糖蒸酥酪。   甜得发腻的香气似乎又蔓延在唇齿间。   他慢慢捻去指尖沾的血渍,某个念头来得毫无缘由。   ——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为完成任务撩一下)   宁珣:(绷住)   衔池:(任务完成安然入睡)   宁珣:(睡不着)把床帐给孤换了!把步摇给孤拆了!!她怎么睡得着的!!!   衔池眼神:(有事儿没事儿勾一下,“一见倾心”,再火速甩开)   宁珣眼神:(有事儿没事儿施压一下,试探)   蝉衣眼里:姑娘眼里都是爱慕,殿下眼里都是占有欲   蝉衣:嗷嗷嗷我磕到真的了!!!   感谢在2023-07-15 15:30:55~2023-07-16 15:5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在嘉陵江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嘉陵江下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离那么远,能看见什么?”◎   夺月坊。   宁禛难得穿了身暗色, 执白子与沈澈对弈。   他落子很快,嘴上也没闲着:“没想到送去的那个舞姬当真管用。阿澈,你还不知道吧, 太子昨夜留宿她那儿,可是亲自奏乐,看她跳了一个时辰的桃夭。”   “偏偏是桃夭。他这坑, 可是自己越挖越大。”   沈澈从棋盒摸出棋子的手一滞, 喉咙间涌上来一阵细密的咳意。   宁禛越说越兴奋:“方才听宫里传来的消息,父皇可是勃然大怒。那个舞姬是池家女, 对吧?”   沈澈眉宇间染上郁色, 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喉咙,将那阵咳意压下去。   “没想到她进东宫的第二夜便能让太子留宿, 她的作用,兴许比我先前预想的还要大。告诉池立诚, 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许是发现沈澈久久不曾接话,宁禛看他一眼, “表弟今日是心情不佳啊。说说,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惹了你?我替你收拾他!”   宁禛今日似乎话格外多。   沈澈看他一眼,垂眸照常落上一子,“专心下棋罢了。”   他一开口,就再压不住咳。   “多少年的病根了,怎么还不见好。”宁禛拍了拍他后背,“对了,还有一事。”   沈澈骤然抬眼, 抛下手中棋子, 心中直觉般觉出不好, “什么事?”   他这反应让宁禛没来由地心虚。   宁禛摸了摸鼻子,“先前我们说过好几回想让父皇立母妃为后,但父皇迟迟没有再立新后的意思,我看时机刚好,便添了一把火。今儿个晌午便该有结果了。”   娴贵妃掌六宫权,在后宫早已形同新后,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   可正是这个位分!若母妃当真封了后,废太子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他宁禛便是大周的太子。   太子接二连三出事儿,愈发失了圣人的心,他更是坐不住。   这一切他早就筹备好了,不过在等一个时机,交由合适的人去御前上奏。原本还在找机会,没想到宁珣直接成全了他——昨夜听安插在东宫的人说太子在那舞姬的住处奏了一夜桃夭时,他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好机会稍纵即逝,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去。   沈澈闻言,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猛地起身捏住他的肩膀:“为什么不提前同我商量?!”   他反应之大,吓了宁禛一跳。   宁禛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想法虽急躁了些,但也筹划了许久,不是突然为之。我就知道,若是提前告诉你,你必然不会答允。”   他早先便借星象之说铺垫过,这回又是从河道挖出来带有箴言的玉瓶,桩桩件件都在“警醒”圣人,早立新后,大周方能风调雨顺,万世永昌。   宁禛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我都安排好了,张尚书去开口,只劝谏当立新后。而这六宫之中,没有比母妃更合适的人选了。有没有结果,一会儿便见分晓。”   趁着圣人正厌恶极了太子,此事应当会顺利。   沈澈冷静下来,松开手叹了口气,“你太心急了。”   他看他一眼,眸中一改往日的温和:“但愿殿下,能得偿所愿。”   从夺月坊出来后,沈澈上了马车,赶车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长随小五。   待马车平稳驶出一段距离,他才微微掀开帘幕,吩咐道:“去趟池家,找宋夫人拿信。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东宫。   宁珣回去时,已近未时。   他额前的伤已经处理过,虽说又被禁足东宫,但他面上却无甚波动,回来便先进了书房。   没人刻意压消息,方才在乾正殿的事儿顷刻间便传遍了宫中。   东宫也不例外。   所以她一定会知道。   宁珣好整以暇地等在书房,等着她来。   等到练字的宣纸写了一沓,也不见人影。   他没耐得住,遣宫人去看她在做什么,得到的消息是她午后困倦,正准备小憩一会儿。   他一面听着手上正写着的那个“藏”字最后一笔落得便仓促了些,显出几分过于锋利的锐意。   这时候难道不正是往他面前凑,来表示关心的好时候?何况此事与她牵连颇深,她就不怕会被迁怒?   无论是为了探探他的口风,还是展示一番关切,她都应该来一趟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   衔池裹着锦被躺下,突然打了个喷嚏。   蝉衣立马去给她倒水,“要不要再添些炭?”   衔池摇摇头,水也没接,只将自己又裹了裹。   屋里足够暖和了,她为了能睡得舒服点儿,将外裳都脱了下来。   蝉衣又替她放了只包好套子的汤婆子进被子:“姑娘当真不去趟书房?”   “不去。圣人正因为我的事儿在生殿下的气,我再凑到殿下身边儿去,殿下的处境岂不是更不好?”   上辈子其实也没有这档子事儿——上一世她刚进东宫那段日子,宁珣像是把她抛在了脑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只见得着他的赏赐,却见不到他的人。   不过她依稀记得,他这时候确实被禁足了一回。   原因不明,不过反正也没几日,而且她都快记不清了的事儿,说明情况并不严重。   这禁足禁不了多久,依她看,她和宁珣这段日子还是本本分分些为好。   蝉衣琢磨了一会儿她的话,小小地又争取了一下:“圣人是仁君,既然今日没有要处置姑娘,想来日后也不会。殿下这时候怕是正郁结着,姑娘去瞧一眼,只有好处!”   这丫头平日里哪都好,唯独就是对她去接近宁珣一事执念太深。   衔池叹了口气,“殿下今日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何必再添我一个?”   他心情不好,对她又仍有疑虑未消,这种时候很难有同她虚与委蛇的兴致。而一旦他自己不慎暴露了什么,被灭口的岂不还是她?   太危险了,没必要。   蝉衣疑惑着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道低沉声音:“孤何时嫌你烦了?”   衔池听到声音的一霎便睁大了眼睛,视线越过蝉衣直直落在来人身上。   他回来便换下了蟒袍,穿了身更轻便的黛蓝色袍子,看起来也便更闲散随和些。   头上也没缠纱布,不知他的伤处理过了没有?   蝉衣行礼退了出去,关门的声响才惊醒衔池。她匆忙下榻行礼——这回他却没拦,任她福下身规规矩矩行礼,也不叫起。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宁珣从她身前走过,衣袖蹭过她的胳膊,有衣料摩擦的声响。   他目不斜视,径直坐到她榻上。她方才裹着的被子杂乱堆在一边儿,汤婆子被压在下面,床榻间还有未散的余热。   看样子确实是心无旁骛地打算好好睡一觉。   他一时竟有些想笑。他那二弟,就是这么教手下的探子的?   衔池只穿了中衣,不知是因为穿的少所以冷还是怎么,在他抬眼望过来那刻,寒冷的战栗感顺着后脖颈一路向下,小腿都跟着颤了一下,隐隐发酸。   他这架势,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昨夜分明是他主动提的要看桃夭。   好久他都没有动静,衔池等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却被他的视线抓了个正着。他一挑眉,似乎在等她开口。   于是她只能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他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却仍没叫她起身。   这是在等她的下文。   她总不好问得太直白,便试探着先问了一句:“殿下的伤处理过了吗?”   他又只“嗯”了一声。   他不说话,却又不是全然不搭理她,衔池登时便拿不准他的意思。   过往经验告诉她,拿不准的时候最好少说话。   宁珣等了半天,见她再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倏地笑了一声,“就只问到这儿?”   衔池蒙了一霎——他对她疑虑未消,乾正殿的事儿不是她这时候能问的。   那他是想让她问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似是不太确定,声音轻着:“伤得重吗?”   “孤就在你面前,你来看看。”   衔池依言抬头,她就在榻边不远处,同他隔了半丈远。他额角那块依旧红着,仔细看是涂了药的,不过不太明显。   他往前倾了倾身,“离那么远,能看见什么?”   她只好起身,靠近他——维持一个姿势久了乍一动弹,她方才就隐隐发酸的小腿彻底一软,站起来的步子不稳,却还没等到踉跄便被他伸手扶住。   那股说不清是酸涩还是什么的感觉自小腿“唰”地一下冲刷上来,她眼皮一跳。   他并不只是扶她,而是借势将她往身前一带,手扣住她的腰身,稍一使力她便弯折下来,落进他怀中。   他抱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衔池一时间都没注意到自己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即便是这时候她都还记得他肩上有伤,原本下意识想搂住他肩膀维持平衡的手在空中一滞,向后撑在了榻上。   慌乱之中她的手碰到了汤婆子,热度顷刻间染上发凉的指尖。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没松,紧紧地贴着——似乎比汤婆子还热,热得灼人,让她不觉绷紧了腰腹。   他身上有彰显身份的龙涎香的香气,很淡,但存在感极强。   跟他戴上面具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应该是他刻意的。   他低头看她,龙涎香的香气围拢上来,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衔池倏地一抖。   宁珣如今在她面前时时会暴露出不加掩饰的侵略感,同前世大相径庭。   他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慢慢摩挲了一下,似是安抚,却只激起她一阵颤栗。   “冷?”   衔池点头,借他松开她去扯被子的空隙,从他腿上下来坐到榻边,默默同他留了一段距离。   她还是不知道他来这一趟到底是想做什么。   宁珣用被子将她包住,她自己拽住被角,目光却仍落在他额头。她知道他在看她,眼中恰到好处氤氲出一层水雾:“还疼么?”   话说着她伸手,试探意味很重地去碰他额角发红的伤。   她以为他会抓住她的手拦下她,可他没有。两人间隔了一段距离,所以他微微低下头,方便她触碰。   一触即收。   衔池蜷着手指,见他抬眼平静望过来,声音淡然:“疼。”   作者有话说:   宁珣:(冷漠)她业务能力不行,我来指导一下。   衔池:?这个月不上班。   宁珣:(冷漠假面破碎)???业务能力不行为什么还不努力?!   衔池(消极怠工版):努力有用吗,又没有工作任务。   宁珣:刷好感度为你做任务提前做好准备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教你吗!比如我受伤了你可以主动关心嘘寒问暖...   衔池:?   衔池(尝试努力):还疼吗?   宁珣:疼。   衔池:?给我整不会了。 第28章   ◎像一对相拥着慰藉彼此的爱侣,可两人望着对方后背方向的眼中都平静得毫无起伏。◎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停顿了一下才问他:“不如叫御医再给殿下看看?”   那点伤不及他上元夜左肩那道箭伤的十一,何至于能让他喊疼?   宁珣摇头,他为她低下头时, 身上的侵略感骤然弱下去,反倒隐隐显出几分脆弱情态。   衔池突然想起之前在夺月坊听到的那些关于他过往的传言。   让他疼的或许不是伤,而是什么别的地方。   那毕竟是他的父皇, 可回忆起前世来, 她才发觉他似乎没有一回从乾正殿出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   不带着一身伤就很好了。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难过——半真半假, 属于真的那部分不多, 只一点。   她借着这点难过抬手,抚上他脸颊, 似是关切:“不叫御医,那怎么办?”   宁珣看着她神情变化, 垂在一侧的手虚握了一下,像是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办,才慢慢拉住她手腕:“让孤抱一会儿。”   他语气很淡, 以商量的口吻给了她拒绝的权利。   可衔池知道, 她不能拒绝。   她对他“一见倾心”,此时又正为他担心伤怀,若是拒绝,往后便不必再演下去了。   于是她在他话音刚落的那瞬间,直接向前抱住了他,双臂缠在他腰腹,恰好避开他左肩。   她抱得很实, 隐隐能感觉到他胸腔有力的心跳。身上裹的锦被在滑落下去前被他捞住, 连同他的臂膀一起重新缠上她。   宁珣将她连人带被子搂到怀中, 下巴搭在她的肩上。   他像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将大半的重量都压给了她。   衔池看着他身后床帐上的鸳鸯图样,可能因为贴得太紧太重,他的心跳一声声传来,逐渐与她同频。   宁珣一手轻轻扣在她后脑,指尖有意无意地勾乱她簪起来的头发。   像一对相拥着慰藉彼此的爱侣,可两人望着对方后背方向的眼中都平静得毫无起伏。   宁珣慢慢地揉着她拢在一起的发丝,漫不经心地算着时辰。   她是宁禛派来的人。   等张尚书在乾正殿碰一鼻子灰后,宁禛立新后做太子的美梦破灭,难免不会怀疑他今日在乾正殿挨的这顿罚是刻意为之。   ——怎么能算刻意,昨夜分明是殊色在前,他一时沉迷,色令智昏罢了。   所以才毫不迁怒于她,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亲自来找她。   青衡等在书房,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他藏在暗室里藏得头都发晕了,还不见他家殿下回来。   不就是去看那舞姬一眼,好打消二皇子的疑虑吗?   这一眼怎么这么久?   他能明白殿下需得表现出对那舞姬的欣赏,可殿下贵为太子,表示宠爱的方法实在太多,哪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手中画卷,画中女子面纱覆面,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额间绘着的桃花灼灼。   殿下让他去查的事儿,查出眉目了。   乾正殿。   一地碎瓷。李德贤端着刚熬好的药抬脚迈过去,给正小心翼翼收拾的宫人使眼色,叫他们先退出去。   张尚书来得不巧,正是圣人火气正盛的时候,还偏偏是为请立新后而来,备受圣人信赖的老臣头一回被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走的时候脸上差点挂不住。   估摸着圣人平静下来,李德贤立马带了御医进来,开了服降心火的药。   圣人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案上是摊开的奏折,可他的目光明显越过书案,望着地上出神。   李德贤顺着圣人的视线看了一眼,阳光自窗外折进来,照在地上一只碎开的琉璃托盏上,光芒刺眼。   皇帝沉沉吐出一口浊息,想起早年看过的一句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将药碗奉上,“陛下,李御医开的药。”   皇帝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味儿冲鼻子得很,李德贤备了蜜饯糖水,圣人却只摆了摆手。   他正准备将东西撤下去,却见圣人又抬手,他动作一停,便见圣人从那碟蜜饯中拣出来一块糖霜杏脯。   李德贤看清的那刻立马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他突然记起,这杏脯是皇后娘娘当年怀着太子爷时,害喜害得厉害,又不爱吃太酸的,御膳房才琢磨着做了糖霜杏脯。   是他大意,这么多年过去,各宫里都在吃这些蜜饯果子,他奉上来的时候也就没多想一想。   偏偏是今儿个——看这情形,但凡是跟“皇后”二字沾上边儿,不死都得剥层皮。   他后背冷汗涔涔,忙不迭请罪:“奴才该死!”   皇帝捻过杏脯,指腹沾了层灰白糖霜,“李德贤,你在朕身边伺候多少年了?”   李德贤低伏在地上:“回陛下的话,算至今年,已二十又七。”   糖霜化开些许,粘在指间发黏。   “好。”杏脯被扔回碟子里,皇帝擦过手,“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合该有数。”   这是在点他今日给四皇子和五公主送信儿。   李德贤的头重重磕下去,不断喊着“奴才该死”,几十下过去额前便渗了血。   他今日叫人去送信时,便做好了准备——可心中多少还有一丝侥幸。   当年若非圣人疑心难消,即便皇后娘娘因病早逝,也不该是如今局面。   虽宫中对此讳莫如深,但圣人除了厌恶和痛恨,万一,还有一丝不舍呢?   他曾三番五次承过皇后娘娘的恩,眼见着太子陷入困局,他如何能安然处之?   可眼下他才明白过来,这分侥幸就不该有。   良久,皇帝才道:“下去领二十大板,这段日子不必来朕跟前伺候了。”   总算是保下一条命来。李德贤领命退下,退至殿门前,又听圣人冷然吩咐:“去查查这杏脯是谁送来的,赏五十大板。”   御前总管李德贤被罚的消息传到东宫时,宁珣正刚回到书房。   他刚被禁足,又估摸着李德贤被罚同他脱不了干系,此时不宜出面,便只能差人暗地里对李德贤多加关照。   青衡先将正事儿一一禀过,才顿了顿,将那幅卷起的画奉上去,“殿下吩咐的事儿查出了些眉目。”   宁珣闻言一挑眉。   宋衔池的身份早便查过,可无论怎么查,都毫无破绽。   那支赤金衔珠步摇也不知查了几回。通常而言,成色那样好的东珠千金难求,从制作到被买下,总该留下点痕迹。可这支步摇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何况那时她还没进东宫,这步摇本不必小心到这种地步——送她这支步摇的人,委实是滴水不漏。   “宋......姑娘是去岁秋才开始在北苑露面的,在北苑期间也只是给各房里送酒,不曾结识什么达官显贵。”   夺月坊不少准备进献的舞姬都是藏在坊里,不到最后不会露面,因着只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宁珣摩挲着画卷,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百密一疏。属下查到,上元节那日,宋姑娘的房门前,挂过一盏珠灯。”   夺月坊里面的事儿,本不是那么容易被看到。除非身手如青衡的,亲自去日夜蹲着。年前他也确实蹲过两天,但总不能就因为一个舞姬,便将堂堂影卫首领一直困在檐上。   这些年他们也往夺月坊送过不少“眼睛”,但夺月坊一道道审查严苛,鲜有能真正送进去的。送进去的那两个,也一直接触不到里头核心的东西。   好在那盏珠灯亮了一夜。他们的人经过,便多看了一眼。   青衡按着她们边回忆边画下来的珠灯样子去找,本以为希望渺茫,没成想找的第一家便歪打正着。   店家对珠灯印象深刻——那盏珠灯耗时耗力,做得精致非常,很难记不住。   而来取的人,是镇国公府的小厮——本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家的,巧的是那小厮在取灯时与人生了口角,争执中自报家门去压人一头,这才被人听见。   宁珣摁着画卷的手一顿,卷成长条的画卷登时凹进去一块:“镇国公府?”   “是。”   “沈澈?”   “属下不敢断言。”   怪不得。   宁珣轻笑了一声,怪不得那支步摇怎么查都查不出。沈澈做事细致,不会留下把柄,若非他手下人百密一疏漏出来的这点儿,还不定要查到什么时候去。   画卷方才被他摁得微微展开了一些,露出里头女子的面容。   倒也舍得。   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交情,但沈澈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儿,能让他肯花心思的,于他而言,必然不会只是夺月坊的一个普通舞姬。   上元夜……   左肩的伤又隐隐有些异样感,不疼,但胀着发痒。   她那时原本是想和谁去看花灯?   入夜后。   小五奉沈澈之命,去了一趟池家。   宋夫人虽是留在池家养身子,但自去岁腊月起,一应吃穿用度,乃至看的郎中抓的药,都是沈澈亲自过问的。   池立诚只当他看重这个用来挟制衔池的筹码,并未多想。   只是如此一来,宋弄影的境遇显然好了不少,人也愈发有精神了。   小五过去的时辰有些晚,听说宋夫人已经睡下,他不敢打扰,正预备着明日再来一趟,便见一个小丫鬟上前对他盈盈一礼:“可是替沈世子来拿信的?宋夫人的亲笔信如今都放在我家小姐那儿。宋夫人歇下得早,来找我们小姐拿也是一样的。”   毕竟是亲笔书信,做不得假。小五一作揖:“那便有劳了。”   他也有所耳闻,自那位宋姑娘走后,池家大小姐对宋夫人多有照拂。   宋夫人将亲笔信交于大小姐保管,也正是觉得大小姐没准儿能有更多同她女儿碰面的机会。   他拿到的那封信没多久便到了沈澈手中。   因着先前便同宋夫人说过“宫中规矩”严苛,衔池身在司乐司,来往信件都须得检查,所以信并未封口。   沈澈直接将信展开,草草过目确认没有问题,才收好,封上。   他捏着这张薄薄信纸,慢慢呼出一口气。   今夜头疼得厉害,怕是睡不下了。   不仅是因着宁禛急功近利,突然闹出立新后这一通事,惹得圣人不快——此事虽头疼,但圣人对宁禛向来多有纵容,即便此时有疑心,对宁禛心怀芥蒂,时日一久慢慢也便磨去了。   不过是要谨慎一段日子,这事儿还不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心神。   他头疼,更多的是因为他没想过宁珣这么快便会留宿。   这么多年,宁珣身边半个红颜都不曾有,他本以为他在此事上会更慎重些。   其实不过留宿而已,他打算送衔池进东宫时,心中便做好了准备——他不在意那些东西。   但衔池不过刚进东宫,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他们先前同她说的都是太子处事谨慎,一年半载间不会对她有太多不同。   不明说,也是怕她太抵触宁珣,容易暴露。   而如今......不知她还好不好。   他要同衔池见一面,亲自看一眼,才好放心。   作者有话说:   宁珣:老婆抱抱!!   青衡:主子???   宁珣:(冷漠)试探而已。   青衡:(警觉)看一眼要这么久?   宁珣:......   青衡:那个人查出来了,您猜怎么着,哎,沈澈!   宁珣:。   青衡:就...这?   宁珣:那......谢谢他割爱?   青衡:(深呼吸)还好没因为吃醋乱杀。   宁珣:逢场作戏而已,吃什么醋?   青衡:(不敢说话)您最好是。   半个月后。   宁珣:(冷漠)我要沈澈死。   青衡(去医馆):有没有治恋爱脑的药方?给我来十斤!   感谢在2023-07-17 15:40:15~2023-07-18 17:1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革、Camelli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想要什么名分?”◎   衔池坐在贵妃榻上, 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用了晚膳,便已是这个时辰。   竟然真能睡得着。她甚至不知道宁珣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那时拥着她, 颇为体贴地说若是困了就睡,她点点头,宁珣却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又不好直接推开他, 最后好不容易躺了下来, 她人也还是在他怀中。   他呼吸得很轻,她感受得到他低头落在自己眉间的视线, 因此迟迟不肯抬眼, 只盯着他背后看。   他背后却满目皆是床帐上的交颈鸳鸯图。   哪哪都不得劲。   这是她在清醒时,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床榻上。从躺下来开始她就浑身发僵, 一动也不敢动。   许是被宁珣发觉了她的不自然,他扣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贴在她后颈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在最初的战栗过后,竟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没再开口, 为了分散注意力,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心跳声。   许是屋里烘得太暖和,他身上隐隐发热。   热度从他掌间传到她后颈,温度渐渐攀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呼吸沉下去,却又被刻意放缓。   衔池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不知是他掌心热度太舒适,还是昨夜睡得不好, 她困乏得厉害, 没多久竟就失了意识。   醒过来时天就擦黑了, 屋里干燥,她口渴得厉害,刚好小厨房煮了热汤。   见她连喝了三碗,蝉衣默默记下她的口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她吩咐道:“明儿个把床帐换下来。要样子简单一些的,最好颜色也素一点儿。”   蝉衣睁大了眼睛——她刚也是准备说这个:“姑娘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殿下走的时候姑娘还在睡着,殿下便吩咐了奴婢,等姑娘醒来问问,把这床帐换下去。”   衔池“嗯?”了一声,放下手中汤匙,“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嫌这个俗气。”   衔池闻言点点头,不作他想:“那便换了吧。”   东宫的陈设虽讲究,但多以简朴大气为主,宁珣的衣饰也多是沉静内敛。而她这屋子全权交给了蝉衣布置,小丫头自小长在东宫,眼光不低,只是性格明媚,便偏爱热闹些的暖色,说是叫人看了就心情好。   这床帐在屋子里其实并不突兀,但他既然说俗,那便俗吧。   蝉衣委屈地瘪了瘪嘴,这鸳鸯交颈的床帐是她刻意挑选出来的,多好的兆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好兆头的床帐被换下了的缘故,后面一连三日,太子殿下都没再过来。   蝉衣看着自家姑娘不紧不慢下棋的样子,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衔池正琢磨着手上这枚棋落到哪儿去,瞥见蝉衣蔫蔫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这都开春了,怎么反倒成了霜打的茄子?”   棋具是她主动要的——下棋的时候,她脑子会格外清醒些。   “姑娘!这都整整三日了!”   “才三日而已。”上辈子这时候两人不见面的日子长着呢。   “可是......”确实不过三日而已。可殿下不是被禁足了么,日夜都在这东宫里,两人相隔也不过几步路远。   前几日殿下还恨不能住到这儿来,如今一下子就将姑娘抛到了脑后。这委实不是什么好迹象。   ——毕竟这宫墙之中,最怕的就是一个“忘”字。   更何况,姑娘的名分,殿下似乎也并不想给。   “好了,殿下许是太忙了,耐心些。”   她才刚进东宫,只要能稳住宁珣,叫他不会突然要了她的命,旁的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不然旁的不说,池家见她进展如此顺利,必然会提前有所动作。   她这两天仔细梳理了一遍前世来东宫后的所有事情,正需要点时间安安静静地理清脉络,找找突破口。   “那姑娘就......这么等着?”蝉衣觉得与其等下去,不如主动些。   衔池落下一子,只笑了笑,并没接话。   不是等,是藏。   她来东宫,又不是真为了替二皇子办事。两方角逐,她能想办法将自己藏好,再在这中间,达到她的目的,便足够了。   她没什么野心,所求不过是让娘将身子养好,她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棋盘中黑白子厮杀激烈,正要决出胜负之时,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是来送赏赐的宫人。   这回赏下来的是些首饰,品类齐全,光是发簪发钗便有好几样。   唯独一支步摇都不见。   但这一匣子珠翠琳琅满目,叫人自然就忽略了这点。   衔池依礼接过,等宫人走后,她一扭头果然看见蝉衣一脸期待:“姑娘不去谢恩吗?”   “不去。”   她无情拒绝,蝉衣眉眼立刻就耷拉下去。   哪有次次去寻人都是为了谢恩的?   仿佛她去他面前都只是因为接了赏一样。   想到这儿,她眼皮一跳,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宁珣不会就是这么想的吧?   她立马又在心里摇摇头。   不至于。   他要见她,无论何时何地,直接传召就好,何必费这样一番周折。   她安安稳稳地待在屋里用过午膳,趁着阳光正好,天也暖和,出去消食。   东宫的宫人不少,每日来来往往的,也都不闲着。是以当那个宫人急匆匆路过时,她并未在意——直到两人相撞,一张字条滑落到她掌中。   衔池悄然捏紧,两人目光交汇,那宫人忙不迭向她跪下请罪。   蝉衣生怕她磕着碰着,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先看过她确认无碍,正要训斥那宫人,却被衔池拦下。   等到宫人谢恩急匆匆离开,她才拉着蝉衣道:“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过一个舞姬而已,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姑娘迟早会有名分的......”   想起这事儿她便替姑娘觉得委屈。   衔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这话在心里想想也便罢了,在外头说出来,你和我是有几个脑袋?”   字条很小,她握在掌心,借抬手到唇边的动作将字条一眼看完。   确是沈澈亲笔所书的字迹:“明日未时,夺月坊见。”   沈澈要见她?那怕只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去做。   心里有再多疑惑,她面上也分毫不显,只不动声色地将字条揉起来藏好。   她一边藏着,一边继续说话分散蝉衣的注意力:“何况我只是倾心殿下,并不奢求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就好。”   她和蝉衣又走了几步,等蝉衣红通通的眼睛消下去了些,方转过头去,状似不经意问她:“对了,殿下吩咐过,我可以进出东宫,对吧?”   蝉衣虽还在为她难过,不知她怎么就跳到这个问题上,闻言也还是点头,尽力宽慰:“姑娘眼下这身份虽说......但好在自由得很。何况殿下先前给了姑娘令牌,只要在宫门关闭前,姑娘可以随意进出。”   话说完她才好奇:“姑娘既然这么问了,是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衔池垂下视线,“也没什么,只是记起来在夺月坊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夜宴后我直接被殿下留下,也有几个朋友还未曾道别,便想明日回去看一眼。”   与故友道别是人之常情,何况姑娘这几日过得不算顺心,能出去透口气也是好的。想到这儿蝉衣立马便道:“殿下说过不能拘着姑娘,姑娘想什么时候去都成。奴婢这就命人去准备。”   衔池犹豫了一下,“这是我头一回出去,你今儿个晚些时候还是去跟殿下身边的人说一声。”   蝉衣还未应声,她便听身后一道低沉声线:“为什么不自己来跟孤说?”   她愕然转身,果然看见宁珣站在离她五步远处。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纸条他不会看见了吧?   衔池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她方才动作隐蔽得很,就算他远远看见了她,也不会察觉。   她行了一礼,被宁珣亲手扶起。   蝉衣早退了下去,这儿只剩下他们两人。   宁珣的手还托在她腕间,一挑眉问她:“做了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他摸到了她的脉搏。   衔池将手拿开,分不清他话里虚实,便装作嗔怪:“殿下冷不丁出现,自然会吓人一跳。”   “倒成了孤的不是。”他走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她,方才托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捻了捻:“明日想去夺月坊?”   “是。”衔池大大方方承认,“从未离开过坊里这么久,便想回去看一眼。”   为了打消他可能会有的疑心,她抬眼望向他:“殿下若不喜,便不去了。”   宁珣脆快一声:“好。”   衔池一愣,怀疑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他说好?   不是说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吗?   早知道她就不说这句了!   她错愕得太显然,连步子都停了下来。   宁珣这才笑起来,“玩笑而已。想去就去,不必问孤。”   衔池松下一口气:“谢殿下。”   他今日脾气似乎格外好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两人继续向前走,衔池满心都在想怎么尽快将那张字条毁尸灭迹,突然听见他问:“想要什么名分?”   他果然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挠头)大家好像很爱看小剧场哎!好!写小剧场!(发现挠下来一把头发)   宁珣:(在书房等老婆)(三天过去老婆一句都没过问)(不行,要想个办法)(送赏,等老婆谢恩)(没等到,好生气哦但还要忍着)(忍不了了)   衔池(虚情假意):我只是倾心殿下,并不奢求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就好。   宁珣:(嘴角上扬)(完全忘记兴师问罪这回事儿)   围观群众——   青衡(信誓旦旦):殿下只是在逢场作戏,心里明镜似的。她是个探子哎,探子说的话那能信吗?(霍霍磨刀)   蝉衣(激动):明目张胆!地!牵手了!四舍五入就是&%#&#!(被青衡拖走)   感谢在2023-07-18 17:14:13~2023-07-19 14: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星河深处 5瓶;榆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她吻得很重,可惜不得要领。◎   她立马停下步子向他一礼:“衔池不敢。”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 她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谁知道他会接哪句,万一他真的一时兴起非要给自己一个名分怎么办?   她以舞姬的身份,拿了令牌便可以进出东宫, 而倘若被赐了名分,怕是就永远被锁在这里头了。   她要出宫,不是为方便池家和沈澈, 而是只有出宫她才能见到青黛——宫外之人, 青黛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了。   即便沈澈答应了她,会好好照顾娘, 也会让她和娘通信, 但沈澈在她这儿,早就没什么信任可言。   宁珣转身面对着她, 一手搭在她颈侧,俯下身来与她视线齐平, “是不敢,还是不想?”   “不想。”她避也没避,抬眼望住他。   宁珣眼神倏地一利, 抚在她颈侧的手重重摩挲了一下, 单从面儿上看,方才的好心情是荡然无存了。   “衔池如今同殿下身边的宫人一般,如此才能常常相见。若有了名分,反被束缚,想见殿下也要按着规矩来。”   衔池没给他太多时间反应,接着道:“何况衔池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前几日殿下又刚被罚禁足, 若要因为衔池的缘故再被责难, 衔池情愿一辈子都只这样跟着殿下, 不求名分。”   她解释得很好。听听,字里行间,将自己置之度外,没有一句不是为他着想。   宁珣低低笑起来,眼神却发深,看不出半分欢愉:“喜欢孤喜欢到这种地步,孤竟不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情深?”   “殿下……”她话只刚起了个头,宁珣扣住她后颈将她往身前一带,低头吻在她唇角。   她未尽的话戛然而止,被囫囵吞下。   太快了,犹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他没有拉开距离,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窝,意犹未尽似的,却已经停住,没有进一步动作。   良久,他扣着她后颈的手突然捏了一下,力道不重,衔池却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抵在他胸前的手被他抓住,话音似是戏谑:“孤不想勉强你。既然孤总猜错你的心思,不如你直接告诉孤,这是心悦而紧张,还是在抵触?”   这算什么,以退为进?   方才僵住的脑子这才慢慢开始转,衔池抬眼,突然挣开他的手,在他微怔的视线下抬胳膊圈住他脖颈,将他往下一拉,闭眼吻了上去。   她吻得很重,可惜不得要领,只虚张声势地梭巡在他双唇间。最初那一霎的怔愣过后,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突然沉下去,扣着她后颈的手逐渐用力,不允她有片刻退却的心思。   是早春了,隐隐听得见鸟叫。   主导权不知是何时易了主,她的虚张声势不过片刻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衔池搂住他的双手不觉间越来越紧,似是只有这样才不会滑落下去。舌尖微微发麻,连带着头也昏昏沉沉。   直到被稍稍松开时,那股眩晕感才好了些。   唯剩心跳如鼓擂。   她是不是冲动了?   她明日要去夺月坊,看那字条的意思,是沈澈要亲自见她。这节骨眼上,绝不能让宁珣起疑。方才他话都说到了那份儿上,这样无疑是打消他疑虑最快的法子。   可这是在外面。即便目光所及的地方宫人早便退了个干净,但想必不用两个时辰,池家便会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们会怎么想?觉得她已经将太子收于掌中,完全拿捏得了他?   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清楚,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如履薄冰。   所以心跳得才会这么快。   宁珣抬手,将她发髻上歪坠下来的发簪重新插好,眉目间俱是缱绻笑意,声音也无端温柔了几分:“这几日很忙,不能常常去看你。”   她垂下视线,“衔池知道。”   “知道?”他眉一挑,嗤笑一声:“孤忙,孤看你比孤还忙。”   她缓慢眨了眨眼,他是在怪她这几日没主动去找他?   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睁眼说瞎话她是擅长的:“殿下忙的是大事,衔池再挂念也是小事,哪有小事去打扰大事的道理?何况衔池知道,殿下若是得空了,一定会来的,不是么?”   她眼中满是情意,稍一愣神,怕是便会信了她这句句肺腑之言。   宁珣慢慢移开视线,“能说惯道。”   衔池一面应对着他,一面分神想着手中那张字条,一时竟未发觉他的手不知何时拉住了她手腕。   像在携手同游。   她说出口的话总是游刃有余,进退两相宜。比起她的话,还是一些别的东西更能取信于他。   譬如此刻,她明显加快的脉搏。   宁珣陪她又闲逛了几步,才温声说自己要去书房。   虽不知他在忙什么,但似乎确实不得闲。衔池心里巴不得他赶紧走,面上却是依依不舍,体贴同他道:“天干物燥,晚膳我给殿下送些降火去热的汤去。”   而后就借机将蝉衣支去了小厨房看火。   确认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烧掉字条,这才提笔给娘写了一封信——是封再寻常不过的家书。   一是不欲娘担心,二是她心里清楚,她的信,他们定然会拆开检查。   晚间,衔池提着汤等在书房外。   她是得了特许可以直接进的,却仍让门口的小公公进去通传了一声——早些时候有公公过来宣旨,解了太子的禁足,她不知道那公公回去了没有。   入夜便觉出春寒料峭。   她等着公公出来,提着食盒的两手交叠在一起留住掌心那点热量。面前的门打开,书房的灯自来人背后映来,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她抬眼,是宁珣。   他接过她手中食盒递给宫人,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拉到身前,“冷不冷?”   她要向他行礼,却被拉住,他接着问:“用过晚膳了么?”   衔池摇摇头,看他神色松快了些,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不愧是蝉衣。   她本是想自己用过膳再来给他送,却被蝉衣连哄带劝送到了书房门口:“殿下还没用,姑娘等着殿下一起才见诚心。何况这样姑娘还能和殿下一起用膳,不好吗?”   其实不好。   宁珣这人饮食上完全没有偏好,膳食自然也就中规中矩,很难合她清淡的口味。   衔池被他拉着一道来了他惯常用膳的偏殿,宫人都退了下去,她便识眼力见儿地站在他身侧,要替他布菜。   宁珣扣着她的手没松,直接将她拉到一侧的座位上,“不必。一顿便饭而已,可以自在些。”   衔池看他一眼,隐隐猜出他在书房必然是在做什么要紧事儿——除了刚看见她时他笑了笑,后面便一直肃着脸。前世每每看见他这样,她都是能躲则躲的。而今直面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还有,沈澈突然要见她,不会也是为此吧?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倒是宁珣先开了口:“看今夜的天色,明日有雨。夺月坊,非去不可?”   衔池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是他第二次表露出不想她去了。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东宫的人,还出入声色犬马之地确实不好,他介意也正常。   可沈澈要见她,她不能不去。   她点点头,用了先前应付蝉衣的那套说辞:“在坊里有几个朋友没来得及道别,想再见一见。”   宁珣深深望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她被他那一眼看得如芒在背,扭头刚好瞥见食盒,才记起里头的汤,顺势引开话题:“殿下尝尝?”   “你做的?”   衔池正要盛汤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我......放的盐。”   毕竟小厨房都是他亲自挑的宫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多嘴的。   宁珣在她这一顿的当口接过她手里的碗勺。因着上回的海棠酥,他对她送来的东西心里有数,这样复杂的一道汤,她能在旁看看火候,便算是很有心了。   但是听见那句“放的盐”时还是没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汤盅盖子。   绿豆莲子鸽子汤。   很好,降火。   他先替她盛了一碗,衔池谢恩后接过,先搁在了一边。   于是他给自己盛的那碗便也没动。   直到她因着吃得太咸,喝了口汤,才见他也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   衔池后知后觉——他是防着她在汤里动什么手脚。   其实她知道,他太子之尊,入口之物必然要谨慎,否则单是毒杀都不知够他死几回。   但她就是无端有些气恼,一眼也没再看他,只低头一勺勺喝汤。   她还以为他对她多少已经有些信任了呢。   任重道远。   小厨房的厨子很好,汤煲得清鲜,蝉衣一直守着火候,鸽肉嫩烂入味。   她连喝了两碗,硬是一滴也没给他留。   她喝得很急,宁珣看着她喝完,才慢慢又舀了一勺喝下。   原本觉得有些寡味的汤突然清鲜可口了不少。   这顿晚膳用完,衔池便径直告退回了自己那儿。   他忙也是件好事儿,没日没夜地耗在书房里,最起码夜里不会再过来,她也免得再应对。   第二日。   她刚下马车,便看见梅娘等在夺月坊门前。   天色渐渐阴沉下去,开春第一场雨酝酿着,将落未落。   梅娘看她的眼神同以往并无不同,笑着引她进门,“本来还担心你在那边应不应付得过来,如今看着,气色都好了不少,该是过得不错。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她知道梅娘在套自己的话,却佯装不知,眼睫垂下去,脸上的笑也淡下去,半真半假道:“哪有好不好的,表面功夫罢了。他......对我还是有戒心。”   梅娘拍拍她的肩权做安抚,领着她往她先前的住处走,直到替她推开门,才叹了一声:“来日方长。保全自己,熬出来便会好的。”   说完这话梅娘转身离开,衔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步跨进去。   屋里燃着炭盆,但许是长时间没人住的原因,空气里泛着湿冷。   沈澈虽裹着大氅,却还是被她开门带来的风扰到,低低咳了几声,才抬头望住她:“衔池。”   他站在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   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她最好是朝他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抬眼看向他时最好眼中噙泪,藏着委屈似地唤他一声“阿澈”。   这样他就会完全相信她,他会安心,兴许还会愧疚,她往后做什么都会顺利得多。   可她脚下似乎有千斤重,步子也慢慢停下来。   两人仍隔着六七步远,她远远看着他,掐住掌心,才从喉咙里逼出声来:“阿澈。”   作者有话说:   白天——   衔池:因为藏了字条,还说了谎,心跳蹭蹭加快。   宁珣:她心跳好快,她好爱我!   晚上——   宁珣:一定要回去?   衔池嘴上说的:在坊里有几个朋友没来得及道别。   宁珣耳朵听的:在坊里有个沈澈,想再见一见。   宁珣(破碎一地):她爱我,她装的。   感谢在2023-07-19 14:48:44~2023-07-20 18: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皮兰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cs 10瓶;AdoraChu 3瓶;5629371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无论沈澈今日是为何而来,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沈澈看着她进门, 明明不过未时,可天色太阴沉,她的神情隐在暗处, 叫人看不真切。   两人谁都没有再上前一步,也没人再开口。欲雨的天气,空气粘稠。   半晌, 沈澈沉沉呼出一口气。   她唤的那声, 话音里带了些不知缘由的细微的颤。听见的那刹,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又缓缓松开。   什么都不做, 才是眼下对自己和她最好的做法。   这片刻的沉寂中,衔池垂下视线, 没多久眼中便生生逼出一层水雾。   她并不想靠近沈澈,可这是她被送入东宫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总该有点情绪的。   她昨儿想了一夜, 该如何表现才能叫沈澈、叫池家安心——其实不难,他们想要的,无非是枚软弱无力又听任摆布的棋子。   这段日子以来太子对她宠纵非常, 他们既喜又忧。   喜的是她这枚棋子的作用没准儿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一些, 忧的是她会不会被太子来势汹汹的宠爱所诱,临阵倒戈——即便他们手里握着宋弄影。   他们一忧,怕她脱离掌控,就难免会想通过折腾宋弄影,来看看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无论沈澈今日是为何而来,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隐隐有沉闷雷声, 一道比一道近, 雨声“刷”一下倾盆而至, 来得很急。   沈澈转身坐下,烧滚的水冲入茶中,腾起的雾气激得他咳了一阵儿,平缓下来才抬头对她道:“天色不好,来的路上有没有受凉?”   同往常语气一样,好似这段日子她只是去京郊游玩,而非被他亲手送入龙潭。   衔池摇头,到他对面坐下,主动伸手拿过那盏茶。她眼眶发红,垂眸看着握在手中的茶盏——那是刚烧滚的水冲的茶,再厚实的茶盏也还是烫手,她这么拿着,不过片刻手便发红了。   沈澈一皱眉,从她手中将茶盏稳稳抽出去。   这一刻她才像是终于绷不住,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声音打颤:“我不想留在那儿。那地方,像座死牢。”   他搁下茶盏的时候,茶水晃了一下,有几滴水迸出来,溅上他手背,烫红了一片。他恍若未觉,只望着她问:“他对你不好?”   衔池摇头,“不是好与不好。他已经算是很纵容我,可我不喜欢他。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阿澈,太难了。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想想,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完全放下对我的戒心,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雨势渐大。   她抓住他的衣袖,似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澈,你接我回来好不好?”   沈澈衣袖里的手一紧。   自她回京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了,全心全意,满是信赖。   一道闷雷倏地炸响。   心底那点松动被他压下,他眼神平静,看她的样子像在看耍赖偷懒不肯用功读书的孩童。   昨天夜里从东宫传了消息来,说太子对她十分亲昵,两人还一道用了晚膳。   太子对她尚可,而她的状态也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应是没什么大碍。如此一来,他也便放心了。   于是他只姿态克制地握住她的手,“倘若一切顺利,两年,最多三年,我便接你出来。”   她抓住他话里的漏洞,眼泪落得恰到好处:“倘若不顺利呢?”   那滴眼泪坠下时,她清楚感受到他握着她的手突然用力。   她心里其实从头至尾都没什么起伏,甚至还在想,他的那点真心,怕是就只在这一握之间。   “不会不顺利。”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泪,语调温柔:“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衔池顺势抽回手,低低“嗯”了一声,又顿了顿,鼻音浓重,尾音却上扬着,似是在期待一切顺利她就能早点从东宫脱身:“那……这几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不信沈澈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只是单纯想见她一面。与其等他说,不如她主动问。   沈澈将那盏温度差不多可以入口的热茶放回她手边。   他安排小五去池家取信那日,本只是担心她,想见一见她。孰料不过短短几日间,朝堂形势又变了。   现在他确实需要她去做一件事。   他要她去抄一份名单。   请立新后一事的余震仍在,恰在此时,去岁秋里林参议查的那桩私盐案又被翻出来——那桩案子被查出牵涉到部分京中官员。   此事在那林参议死后,圣人其实便知道了。其中同宁禛有攀扯的,都已经处置妥当——可那是私下里。   而在早朝上过了明面儿,性质便不同了。   圣人这几日本就心气不顺,当即在乾正殿金口玉言,要将一批官员进行调动。   此事非同小可,宁禛本欲将这差事揽到自己身上,可圣人没允。   而此时有人奏请提议,既然先前林参议是太子安排去的荆州,如今牵扯出的事端,由太子解决再合适不过。   一来二去,拟定官员调动名单一事,竟落在东宫那位头上。也正因此,太子被解了禁足。   沈澈口中有几个名字她听着很陌生,但等他说完,她大致也明白了宁珣这几日到底都在书房忙什么。   “找机会将那名单记下来,自会有人去找你拿。”   衔池面露难色,有些惶然:“可我不知能不能做好,他从未在我面前看过政务。”   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拒绝,但有的话总要说在前头。   “尽力便好,不必紧张,放轻松些。”他又替她倒了一盏热茶,柔声道:“倘若真被他发现,也不要慌张,咬定你不知情。自会有人出来顶罪。”   衔池低低应了一声,啜了一口热茶。   不知是该感慨堂堂东宫竟跟张筛子似的,还是该后怕沈澈的无孔不入。   她低头的空里,沈澈从一旁拿出一封信并一双舞鞋,递到她面前:“宋夫人很好,你可以放心。郎中也说照这样养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便能正常生活了。”   衔池眸中一亮,先接过舞鞋仔细看了看,而后便放在膝上,将信拆开。   是娘亲笔所书,字迹娟秀,也不像先前病中那样绵软无力。   见娘在池家确实被照顾得很好,她放下心去,将信小心收折,刚要收起来才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沈澈。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本是打算叫你看完直接烧了的。但你若是想留,便仔细些。”   她飞快点点头,将信同舞鞋一道藏进怀里,又拿出自己写给娘的信递给他。   不必再说什么他也明白。   时辰不早,雨也小了些,衔池正准备走,却突然见梅娘慌慌张张进来。她鲜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裙角都沾湿了一大片,一进来便立马将门掩好,急急对沈澈道:“太子来了。”   她气还没喘匀,一股脑说下去:“穿的常服,也没用东宫的车驾,来得低调,但没遮掩身份。”   她顿了顿,看向衔池,“只说是来接人的。”   宁珣既然亮了身份,自然没人敢拦,用不了多久便会到这儿来。   衔池倏地坐直了身子,他不是正忙着么,还有闲暇来这儿接她?   沈澈却恍若未闻,只又给衔池续上一杯热茶,“再喝一口暖暖。外头下雨了,会冷。”   衔池站起身,哪儿还顾得上这盏茶,“他既是来接我的,那我便直接下去跟他走,你们留在屋里,就不会同他撞上。”   她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前,雨声隔绝了脚步声,因着推开门这一刻,她才看见不远处有人撑着伞走近。细密如织的雨幕到他那儿,便陷下去一块儿。   好在她这儿是二楼,底下撑伞的人若不抬头,还看不到她。   衔池没多想,生怕再晚一步他便要上来,将门从背后掩好,便立刻提着裙子,从木梯一路小跑下去。   到最后几级时,雨幕带来的湿气扑面而来,她才缓下脚步,站在阶上,安静等着他朝她走来。   方才屋里沉闷腐朽的气息散开,雨下了有一阵儿了,也不再沉甸甸地压着人喘不动气,起码让人能长长地透一口气。   雨滴溅落伞面,四处迸溅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宁珣在她身前不远处站定,伞檐微微向上抬起。   他隔着雨幕朝她望过来。   她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先前哭过一场。   因为沈澈?   宁珣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她方才出来的那间房——房门紧闭,将里头的一切挡得严严实实。   他给了她足足一个时辰,看样子,他还是来得早了。   是不是扰了他们叙旧?   梅娘紧张听着外头的动静,做了个找人来的手势。   沈澈摇摇头,茶盏在手中略转了半圈。   她走的时候,一眼都没回头看。   茶盏中未饮的热茶腾起袅袅水雾,熏到了他手背——他手背方才被茶水烫着的那一片已经不疼了,此刻却胀着发热。   他闭了闭眼,将心底愈发汹涌的异样感压下。   罢了,左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诚如他告诉她的那样,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过来。”   雨水沾湿了他的手,可衔池依旧伸手握上去,被他稳稳一拉,拽到伞下。   雨势小了些,却仍隔绝着四周的一切。四面雨声潇潇,伞下圈出的这一小块空地,就独立成一片天地。   两人慢慢往外走着,一时无话。   外头一直没有动静,梅娘小心推开一道门缝,想看看情形,没成想突然一道风挤进来,生生将门吹开——她反应很快,在门只吹开一点儿的时候便拉住,奈何手上不自觉使大了劲儿,门“哐”一声合拢。   这一声响得突兀。   衔池心跳猛地一滞,她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情形,但见宁珣要转身往回看,想也没想,装作脚下一滑,重重向地上摔去——   宁珣果然顾不上身后的动静,只伸手来捞她。他一只手还撑着伞,只能用另只手将她往身前带,稳住她身形。   其实也就是将她抱住,箍在身前。   电光火石间,衔池想起自己怀里藏着宋弄影给她纳的舞鞋,还有信。   舞鞋不算小,她穿得厚实,看虽看不出,但他这样抱过来,怕是就不难发现。   一双新舞鞋她还能解释几句,那信呢,她要如何解释?   念头还没转完,她已经下意识一把推开了他,倒退两步。   伞面一斜,从伞上汇集落下的雨线坠入她后颈,顺着脊背淌下,冰凉一片。   常年跳舞的人,看着柔美,其实身上暗藏的力道不小。她推这一下,爆发力极强。   但宁珣毕竟也曾在军营待过四年,这种程度远不至于会疼,只是身上仍残留着那一霎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发酸,像较武场上同人比过武后精疲力尽停下来的那刻。   他分得清她是不是有意为之,因此也就知道,方才她推开的那下完全是惊慌之下的下意识。   就像上元夜那时,她拉他去挡箭的那一下——他知道她是无心之举,是下意识。   下意识把他推开。   好一个下意识。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   1.   衔池:让沈澈相信自己不会倒戈的方法:1.说爱他。2.说宁珣不好。1说不出口,还是骂宁珣吧。   衔池(声泪俱下):他不是人!   宁珣:?   衔池(一把抹掉眼泪):那我说1?   宁珣:我是禽兽:)   2.   宁珣:我给了她一个时辰。   实际——   衔池走后五分钟:她回来了吗?   下属:禀殿下,宋姑娘还没到。   又五分钟:该回了吧?   下属:……   一个时辰后——   宁珣:备马。   青衡:殿下您是要直接冲进对家大本营?   宁珣(正经):孤亲自去接她,特意在沈澈面前表现对她有多么宠爱,岂不是更容易叫他们相信?   青衡:(被唬住)(觉得好有道理)(默默加强守卫)   感谢在2023-07-20 18:00:26~2023-07-21 13:5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82501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即便紧贴着心窝戴,也怎么捂都捂不暖。◎   伞往她身后移了移, 不断坠入她后颈的雨线终于停下来。但背后的衣裳已经打湿,紧紧贴在她背上,触体生凉。   宁珣一言不发, 眼神晦暗,视线从她双手慢慢上移,停在她还泛红的眼尾。   衔池不自然地捏了捏手, 立马便要跪下去:“殿下恕罪。”   雨来得急, 地上积了水。在她裙角要浸入那滩水的前一刻,他猛地抓住她胳膊往上一提。衔池被扶起, 还未来得及谢恩, 便见他松了手。   手是松开了,但他周身气势不减, 甚至不必有什么动作,都叫人有种被骤然收裹, 再绞杀其中的错觉。   衔池缓慢地眨了眨眼,想起去年秋,也是在夺月坊, 她去送酒, 在雅间里不慎撞上他的那时候。可那时候他戴着面具,同她也并不相熟,在她面前展现的性子就更冷一些。   所以,他这是……生气了?   衔池小心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面上能看出怒色的时候通常还不太打紧,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眼里明明没什么戾气,却无端发冷, 叫人遍体生寒。   可他为什么生气?   自己要来夺月坊这事儿, 昨儿就得了他首肯, 何况他肯亲自来接,那便是先前并未介怀。   那就只能是因为方才推他那下了。   拿定主意,她才抬头又看向他。   两人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他撑着伞罩住了她,雨自然就淋湿了他的肩头。   衔池自知这样不妥,也存心示软,抿了抿嘴唤了一声:“殿下?”   她唤得很柔,尾音微微上扬,轻轻挠过耳朵似的一声。   宁珣神色淡然,看着她上前一步。她似是在试探他,贴近的动作犹犹豫豫。   下一刻她却突然伸手,握住他撑伞的那只手,慢慢将伞向他这儿移,挡住他肩。   她的手叠在他手上,并不能完全将他的手包住,只贴着他的手背。   她的手是湿的,冰凉。   他无端想起幼时曾贴身佩戴过的一块寒玉雕成的玉佩——宫中御医说他体热,常佩戴着大有裨益。彼时帝后恩爱,他的一点小事儿落在帝王眼里都极为紧要,寒玉再难得,也立马便令人去搜罗了来。   那玉佩他很喜欢,只是时不时会被它冻一下——举世罕见的寒玉,即便紧贴着心窝戴,也怎么捂都捂不暖。   宁珣放任她靠近,在她将另只手也搭上来,轻轻交握住的时候,才淡然开口:“你屋里有人?”   衔池眼神一闪,镇定道:“是梅娘,我在坊里最要好的姐妹。方才怕惊扰殿下,才没出来。”   她话还未完,身后便有开门声,女子清丽声线响起:“夺月坊梅娘,拜见太子殿下。”   雨还在下着,屋里绝对听不清她方才那句话。   衔池小小松下一口气。梅娘自己走出来,他总该信了吧?   宁珣却一眼都没回头看,只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里头的谁和她心有灵犀。   她两手交握在他撑伞的手上,因着手臂抬高,露出曼妙腰线。宁珣抬手握在她腰身,姿态亲昵,手掌重重一摩挲间,感受到她浑身突然僵直。   衔池微微皱了下眉。舞鞋和信还在她怀里——他不能抱她。   在他使力将自己箍过去前,她适时开口:“殿下,此处人多眼杂,不比宫中,衔池身份低微,若被人瞧见,难免落人口实。”   宁珣微微低头,握着她腰的手青筋暴出,却还是控着力道,不曾让她吃痛。   他来此地接她,难道就不落人口舌?   是怕被别人看见,还是怕被沈澈看见?   见他久久不动,衔池垂眸:“还请殿下三思。”   她话音刚落,他便松了手。   此时宫人才远远跟上来,在宁珣授意下,将早就备下的披风呈给衔池,又递给她一把伞。   衔池披上披风,接过伞行礼谢恩。   可他一眼也没再看她,神情冷淡,从她身前走过。   她来时的马车还等在这儿,自然便没与他共乘一辆。   马车驶离夺月坊门前那刻,宁珣掀起车帘,淡淡瞥了一眼她住的那栋小楼。   他不喜雨天。   秋雨不喜,春雨也不喜。   直到回了东宫,这场雨都不见停。   衔池将自己泡进浴桶,蝉衣在她身后为她舀着水,温热的水流自肩膀浇下将寒气带走,她舒服得喟叹一声,转而又开始发愁。   宁珣……气还没消吧。   可他到底为什么火气这么重?   就因为在大庭广众下被她驳了面子?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她必须要找机会赖在书房——那份名单沈澈要得急。   她得想办法让宁珣消消气。   可她……没干过这活儿。   上辈子她和宁珣相处得很融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躲着他走的。极偶尔她不知为何真惹着了他,她便躲得远远的,多躲一段日子,他自己便消气了。   他消气了,便会找借口主动传她,或是直接来她这儿。她只要顺势而为,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   至于宁珣惹她……她仔细想了想,发现好似从来没有过。除了她在池家授意下偶尔耍些小手段,故意引他纡尊降贵地来哄,但也都是见好就收——她心里有数,不敢太过。   所以无论如何,两人待在一处时,总是心平气和来得多。   不像现在。   蝉衣今日难得安静,倒是衔池先开口:“蝉衣,我若是气着殿下了,该怎么办?”   蝉衣闻言愣了愣,猜测道:“兴许不是因为姑娘。今儿这场雨来势汹汹,殿下他……不喜雨天。”   衔池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笃定道:“不是因为下雨。”   “其实姑娘不必刻意做什么,对殿下知冷知热些便好。殿下疼惜姑娘,必然舍不得生气太久的。”   衔池自水中起身,“殿下在哪儿?我去一趟。”   去书房的路上衔池琢磨了一路,这才发觉宁珣好似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怪不得池家为了投其所好筹谋这么多年,最后却只想到一个她。   雨停了,但已是暮色沉沉。她没特意打扮,只穿了件保暖的袄裙,提着灯候在书房外。手中的灯笼并不算亮,她眉目半隐,愈发像是早春哪株花下的精怪。   书房外侍立的小公公不敢多看她,低头道:“殿下乏了,姑娘还是回吧。”   她原本想着,宁珣若是肯见她,见了面总有办法——他先前说过,她可以随意进出他在的地方。   可她方才一过来,便被公公拦下了。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从那道缝隙里,她能看见他投在屏风上的影子。   里头灯火明亮,他正执笔蘸墨,低头批阅什么,似是极为专注。   他知道她来了,也知道她等在外头,可却一眼也不曾看过来。   衔池柔声同那小公公道谢,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公公见劝不动她,也便作罢。   她没带蝉衣过来,只自己站着,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   一直不动弹,腿有些发麻。她微微俯身捶了捶腿,恰见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撂下笔,往后一靠,抬头朝她这儿望了一眼。   他在里头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见有宫人领命朝门口走来。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上前一步——却见门在自己面前轰然合拢。   ……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索性直接转身回去。   等她身影走远,一直侍立门外的小公公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对屏风后一礼:“禀殿下,宋姑娘走了。”   屏风后宁珣抬眼,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蝉衣见衔池回来时神情恹恹,便猜想她这趟并不顺利,心里不禁愕然。   殿下对她家姑娘一向纵容,姑娘今儿到底是做什么了?   虽是早春,入夜也还是冷。   衔池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姜茶,才觉四肢放松下来。   她等在书房外头那半个时辰,把上辈子那些“争宠”的手段盘点了一遍,却忽然发觉,若是宁珣铁了心不想见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样一样地试了。   她同蝉衣商量了一会儿——既然他不肯见她,那她便去路上堵他。   第二日一早,她便换上单薄舞衣,等在他下朝回来时必然会经过的小亭子下。   蝉衣远远看着她,幸而天公作美,今日阳光极好,衬得她家姑娘连裙角都在发光,仙子似的。   她敢打赌,等殿下经过,只消一眼,便拔不开腿。   哪知道殿下根本没有经过,转而绕了远路,她们得了消息时,殿下已经又进了书房。   衔池回去又灌下一大碗姜茶。   蝉衣也没了法子,愁眉苦脸地寻思了半天,“姑娘不如还是用最朴素的法子,去书房外等着。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书房吧?宫里的老人都说见面三分情,只要姑娘能见到殿下,后面便好办了。”   衔池闻言眼眸一亮。   也是,他从不在书房用膳,无论如何,等到了用膳的时辰,他也要从书房出来。   于是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去了书房门外候着。   天色无端又阴沉下来。   春风料峭,她那身舞裙被风扬起,像盛开的一朵红芍。   衔池抱了抱胳膊,突然有些冷,便扭头小声叫蝉衣回去取件披风来。   蝉衣刚走,书房的门便开了。   出来的不是宁珣,而是他身边那个叫怀和的公公。   怀和对她一礼,姿态恭谨,嘴上却道:“殿下口谕,罚宋氏禁足三日。”   蝉衣刚拿了披风,还未踏出门去,便见她家姑娘被宫人送了回来。   午膳还是照常用。   蝉衣替她盛了一碗热汤,安抚道:“姑娘且宽心,不过三日,等殿下消消气便好了。”   宫中禁足,一个月都算是短的了。何况姑娘一应吃穿用度同先前一样——由此可见殿下对她家姑娘还是疼惜的。   衔池叹了口气。   三日不行。   等她解了禁足,再凑到宁珣跟前,那份名单怕是都上呈御前了。   倒不是她要尽心尽力替沈澈办事,不论如何,即便是她想动点手脚,也得先见了那份名单再说。   沈澈要看的东西,定然不简单。她下定决心进东宫,不就是因为能接触到这些东西吗?   书房。   宁珣状似无意搁下笔,问怀和道:“她回去了?”   怀和自然知道他到底想问的是什么,一五一十道:“宋姑娘瞧着没什么不适,气色也好,回去后便传了午膳,胃口也不错。”   宁珣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又拿起一本政务,刚要翻看,怀和适时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可要传膳?”   他点头,往后一靠,淡淡道:“今日阴冷,叫厨房做汤吧。”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绿豆莲子鸽子汤。”   去火。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   1.   上辈子的宁珣被老婆气着了后:(自己调节)(自己哄好自己)(发现老婆根本不担心不着急,还躲得远远的)(没办法,还得自己凑过去打破僵局)   这辈子的宁珣:(冷淡)(老婆过来我关门)(老婆跳舞我绕路)(老婆还想见我直接给她禁足)   衔池:发现了吗,男人,不能惯着:)   2.   表面上——宁珣在书房,衔池在门外,不想见她,无情关门。   实际——   宁珣OS:老婆一直在看我哎!怎么办,静不下心怎么干活?这个活儿不能不干……算了,先干活!(忍痛关门)   表面上——罚她禁足。   青衡理解的——让她远离那份名单。   蝉衣理解的——小情侣的情/趣罢了。   实际——   宁珣:(发现她穿得单薄,还很爱自己罚站)她是挺会折腾自己的(微笑)还是把她关房里吧。   作者乱入:感谢宝儿们的陪伴哇!祝大家看得开心~   感谢在2023-07-21 13:54:35~2023-07-22 17:3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月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若非那日同沈澈见过一面,他即便冷上她半个月,她怕是也乐得自在。◎   午膳过后, 天还阴着,很适合小憩一会儿。   蝉衣将屋里的炭火拨了拨,已经迷迷瞪瞪的, 却见衔池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似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打了个哈欠,信誓旦旦安慰道:“姑娘别担心, 殿下这样在意姑娘, 等禁足一解,必然会见姑娘的。姑娘现在也出不去, 只能干着急, 不如先养足精神,三日很快的。”   倒也奇怪, 前几日殿下一句都不过问的时候,姑娘还安然得很, 不过出去了一趟,回来怎么突然就上心了?   衔池听了她的话却倏地坐起来。   在意?   这么一想,昨儿她等在书房外, 是站久了捶腿的时候被他瞧见, 他才关门赶她;今儿也是天色阴沉下来变冷了,他才命人将她送回来……   好像有些牵强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但总隐隐觉得宁珣好像对她这具身子格外关注些。兴许是因为京中只她一个人能跳桃夭了?   既然这样……不妨赌一把。反正她出不去,那不如让他过来。   拿定主意,衔池从榻上跳下来,“叫他们送水进来,就说我要沐浴。”   趁着蝉衣去准备的空里, 衔池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   炭盆烧得再旺也抵不过四下透风, 没多久屋子里便凉下来。   等蝉衣那边备好水, 她过去试了试温度。   水流温热,即便吹吹凉风,想必也不会病得太重,这样便不怕误事。   蝉衣正因为屋里陡然凉下来而打了个寒战,一扭头便见她家姑娘只穿着中衣,站在浴桶边舀了水,兜头往下浇。   她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要去关窗,却被衔池叫住:“等两刻钟再关。”   说话间衔池已经将自己完全浇透,衣裳紧贴在身上,挽起的长发滴答着水,恰有一阵风钻进来,顷刻间将她吹得冰凉。   衔池扶着浴桶的手慢慢攥紧。   她本就讨厌又湿又冷的感觉,何况此时浑身上下都被湿透的衣裳沉甸甸裹住,向下坠——让她突然想起国公府后院那片湖。   好冷。   不知是因为冻着了,还是因为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下去,显出病态的苍白。   衔池推开蝉衣想给她搭上的披风,坚定摇了摇头,咬紧牙关:“再等等。”   春寒料峭,再好的身子骨,这么冻上一阵儿也得患上风寒。   蝉衣总算看明白她想做什么,登时急了:“即便姑娘是想借病见殿下,也不必如此折腾自己!”   可不管蝉衣怎么劝,她也硬是捱了两刻钟才擦干身子,换上烘暖的衣裳。   窗子被仔细关严,屋里慢慢又暖和起来,蝉衣扶她去榻上躺下,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奴婢这就去请殿下!”   衔池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抓住蝉衣的手,声音倒不急不缓:“现在这样算什么?再等等,等起了烧,你便去叫人。”   衔池侧过头去看素色的床帐——希望能早点烧起来。   不然时辰太晚,万一宁珣睡下了,懒得过来看她怎么办?   天遂人愿,天色不过刚刚擦黑,她便已经浑身烧得滚烫。   她小睡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紧接着便有手覆上她额头。   微凉的触感,很舒服。因此在察觉到它要离开自己额头时,她下意识伸手拉住。   宁珣低头看她烧得通红的脸,索性扣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压着她小臂,将她手腕伸给候在一旁的御医,声音里透出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焦躁:“中午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烧?”   御医仔细诊过脉,回禀道:“这……确实只是风寒入体之症。至于为何起烧这么快,只能是因为一时受寒太重。所幸,”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位姑娘身子底不错,喝上两剂药就能好。”   一旁的蝉衣从太子一行人进来便低着头,听了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只瑟瑟缩缩地盯着地面看。   宁珣瞥了她一眼,心里有数,只沉声叫御医下去开药。   他将衔池胳膊放回被子里,另取了湿帕子搭在她额头,动作虽柔着,眉眼间却有掩不下的郁色。   她倒是豁得出去。   沈澈在这个时候见她,最大的可能,便是为名单一事。   他本想晾她几天,将她同这些事儿隔绝开。   没成想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衔池意识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有人将她抱起来,她靠在那人怀里,费了很久力气,艰难睁开眼睛。   她仰头看他,见他一手端着药碗,分明已经举到了唇边,又突然一顿,将药碗放下来,声音低沉:“醒了?”   她没有反应,他便拿起一边托盘上的汤匙,轻轻搅了搅汤药,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张嘴。”   她虽还昏沉着,却也隐隐知道应该吃药,很配合地一勺勺咽下去。   那人不厌其烦地一点点将药喂给她,末了又在她嘴里塞了撕成一小条的蜜饯。   可这也冲不淡药的苦味儿。   衔池紧皱着眉,为方便她吞咽,宁珣将手中蜜饯又撕下一小块,才喂到她嘴边。   她咬住他指尖那点甜意,却意犹未尽似的,突然向前含住了他沾了糖霜的手指。   宁珣箍着她腰身的手骤然一紧。   她用力咬住他手指,力道不小,许是发觉他的手并不能吃,很快松口,只给他食指留下一道深深牙印。   不疼,甚至没来由地有些痒。那股痒意随脉搏流回心脏,宁珣微微皱眉,索性将手中剩下的那半块蜜饯直接塞进她嘴里。   衔池这才安分下去。   等她又因着高热而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他才有些好笑似地问她:“借病见面,你瞧瞧哪个是把自己真折腾病了的?”   她已经又沉沉睡下,自然听不到他这句话。   因着就在她耳边,他方才同她说话的声音都低着,待这句话说完,却听见不远处的屏风后有人踉跄了一步。   像是为听清他的话而贴得太近,一时不察被底座绊了一跤。   宁珣淡淡看过去一眼,那宫婢已经立马站好,从屏风上透过来的影子看,姿态恭谨。   这宫婢是刚来的——衔池这儿不宜太铺张,平日里只蝉衣一人也便够了,可如今衔池一病,蝉衣自己难免顾不上,他来的路上便令人去挑了两个宫婢,临时来这儿伺候几天。   就是屏风后的这两个。   宁珣俯身,把怀里的人放下,又替她将被子掖好,以平日的音量道:“你只要差人告诉孤你病了,真病假病,孤自然都会来看你,何必平白叫自己受苦。孤还真同你生气了不成?不过是这几日太忙,才晾你两天。”   本是极像情人耳语的几句话,可他眼中却只闪过冷意。   声音并不算刻意,但屏风后头也能听得清楚。   沈澈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等了一阵儿,他又叫了怀和上前:“去书房,将孤书案上的都拿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了一刹,怀和心领神会,恭谨问道:“殿下可是要在这儿批阅政务?那奴才便将笔墨纸砚一道拿来?”   宁珣抬头看了一眼衔池房里空荡荡的书案,简短“嗯”了一声。   喝下的药开始奏效,衔池浑身冒汗,打湿了里衣。   许是今儿想起了国公府后湖的缘故,她竟又梦见上辈子最后那一夜。   已经有些日子不曾梦见了。   梦中的一切熟悉至极,箭矢破空而来的前一刹,她似有所感,惊恐之下猛地一挣扎,拼命想逃离,却仍是于事无补。   一切被放得极慢极慢。   她眼睁睁看着箭头又要穿过自己胸膛——突然一只极有力的臂膀揽住她腰身,将她往一侧一带。   箭矢擦着她肩膀划过。   衔池骤然惊醒,大口喘息着,眼中逼出了泪花。   稍缓过来,才发觉自己躺在宁珣身侧,腰间还搭着他一只手。   她抬眼,恰对上他沉沉视线:“到底梦见了什么,才能怕成这样?”   宁珣不过刚躺到她身侧,正要小憩一会儿,便见她像是受了惊一般挣扎着,怕她乱动会摔下榻,他才伸手将她揽过来。   她额前全是冷汗,宁珣坐起身,宫人立刻送了温热的帕子来,他伸手接过,慢慢替她擦脸。   发过汗,烧已经退下去,兼之梦中的惊恐遗留在她心口,反而叫她脑子清楚了不少。   衔池半撑起身,抿了抿嘴,声音沙哑:“梦见了殿下。”   宁珣的手一顿,将软帕扔回铜盆,像是有几分兴味:“这么说,怕的是孤?”   蝉衣递上热水,还是他先接过去,递到衔池唇边。   她径直低头,就着他手将水喝光,才道:“是怕殿下不消气,怕殿下后悔当日将衔池留在身边。”   身边二字她特意咬了重音,是留在身边而不是留在东宫——像是在暗暗怨他的避而不见。   她烧刚退,气息还不长,说话便慢吞吞的,有意无意便叫人先疼惜了三分。   宁珣轻笑了一声,假话经她喉舌转过一圈,也像是真的了。   她方才在梦中的反应,叫他想起上元夜那回——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胆子小,刚被自己吓过,又碰上暗箭,才惊惧成那样。   如今看来,倒不尽然。   衔池已经没什么大碍,宫人也便全退了下去。   衔池就着宁珣的手喝完第二杯水,才看见一侧的书案上书册堆叠。   已经是深夜,想必是方才等她醒来的空里,他在她房里看过政务。   那些东西被他收折了起来,为免他起疑,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她意识到今夜机会绝佳——若是在书房,还得再费一番心思将他引走。而今夜只消留他在这儿睡下,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翻一遍。   宁珣将她喝空的杯盏搁下,状似不经意问她:“这几日究竟为何这么急着想见孤?”   衔池摇摇头,动作很慢地抬手,按着心口回望住他:“不知道。只是想见。见不到的话,这里不安。”   她声音还发着虚:“殿下上回生气了。”   不是问他,是肯定的语气。   她一顿,又接了一句:“殿下现在还气么?”   宁珣只挑眉看她,一言不发。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一句都不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知道他的痒处在哪儿,她哪知道该往哪儿挠?   于是只能自言自语道:“殿下还愿意过来,那便当作是消气了。”   宁珣依旧只微微低头看她,好整以暇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些什么。   他也算摸清了她的脾性,若非那日同沈澈见过一面,他即便冷上她半个月,她怕是也乐得自在。   在他跟前挺有脾气,怎么就这么爱听沈澈的话?   她却也没再开口。   宁珣刚以为她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下一刻她却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她贴得很紧,完美嵌合在他怀中,病中的虚弱感叫人不忍将她推开。   宁珣的手垂在身侧,并未回抱住她。   衔池在心里默默数着,本打算数到十便松手。   没成想不过数了三个数,便被他一把捏住后颈,向后拉开。   他眼中无甚情绪,淡淡道:“这是想过病气给孤?”   衔池一怔,她还以为,他的气已经消了。   宁珣望着她的眼神微微发冷,捏着她后颈的那只手却逐渐用力,一下一下揉捏着——她躺了许久,脖子正发僵,他并未收着力道,泄愤似的,有介乎疼与酥麻之间的感觉,自后颈一下窜到脑后,又顺着脊骨飞速蔓延下去,让她不自觉蜷了蜷脚趾。   这感觉有些怪异,衔池往后挪了挪,本想逃开,没成想腿一软,竟又摔回他怀中。   这回被他紧紧扣住。   她听见他在她头顶淡淡开口:“你也算是在东宫待了段日子。若过得不惯,这几日可以收拾收拾,回夺月坊。想带走什么,或是想要些额外的赏赐,都可以提。”   她刚要开口,后颈又被重重捏了一下:“孤只问你这一次。想好了再答。”   作者有话说:   喂药的时候。   宁珣:(接过药碗,发现她还在昏睡)(灵机一动,准备自己喝下再渡给她)(刚要喝发现她醒了)   宁珣:(一掌拍晕)你再睡一会儿。   衔池:他好在意这具身体。   宁珣:?这具身体???   衔池: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宁珣:倒也不……   衔池:(真的不在意)没关系,反正我迟早要远走高飞。   宁珣:?   感谢在2023-07-22 17:38:39~2023-07-23 18:0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sa公主大宝贝 2个;628250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耶耶耶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殿下今夜不留在这儿么?”◎   他的手反复摩挲在她后颈, 等着她的答案。   他难得好心一回,让她自己选一次。   她此时脱身,还来得及。若是她愿意, 他甚至可以将她远远送出京城,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不必再囿于这富贵场中日夜忧虑。   可她若是铁了心为沈澈做事, 这份名单只会是个开始。开了这个头, 往后便不是她想停手就能停手的了。   更何况,她替沈澈办事, 也就意味着是要来对付他。   他早就告诫过她, 这地方是座死牢,进来容易, 想活着出去却难。   宁珣勾了勾她挽在后面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想, 还是说,她以为他真的会对她心软?   他若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怕是坟头的草都有三丈高了。   宁珣安静等着她答话, 下一刻却见她微微撑着他胸膛, 从他怀里抬头,眼神坚定:“衔池哪也不去,只想陪在殿下身边。就算哪日殿下厌了,衔池也只求能看殿下一眼。”   “自夜宴那日得见殿下,衔池此生,就没想过要出去。”   宁珣抚着她后颈的手动作一顿。在听见她说“不去”二字时,他竟无端有过一霎安心, 极短暂, 顷刻间便被灭顶的躁意取代。   胸口的戾气愈演愈烈,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眼底突如其来的杀意。   宁珣静静看着她,看她眼中故意流露出的清澈,心中有个念头转过一刹——他问她这话,到底是想听见什么回答?   衔池皱了皱眉——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太平静,平静到像是暗流汹涌的水面,只有失足踏进去的人才会知道那些暗流是如何将人死死绞住,拖拽下去。   她敏锐地察觉出危险,可却想不通是为何。   他就这么想送自己走?   她就知道!若非这名单要得急,她不会在刚开始便一直往他跟前凑的——实在太容易招人厌烦。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去主动抱他,只错开视线,微微低下头。   半晌,她听见他沉声道:“记住你方才说的话。”   衔池几乎是立刻便接上话:“肺腑之言,字句铭刻于心。”   他轻笑了一声,衔池莫名听出几分嘲讽之意。   许是听错了。   宁珣松开手,任她从他怀里钻出去。   她在榻上蜷了太久,便想着下去站站。踩到地上时,她才看见她屋里多出不少物件来。   衔池一时稀奇,凑过去一样一样地看——她本以为自己这儿的东西已经足够齐全,没想到睡了一觉的功夫,他又添置上不少。   连她的春衣都做好了。   她随手拿起一柄玉如意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去,扭头望着宁珣侧脸一挑眉——不是想叫她走么,那还添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不过……她顺着宁珣略有些出神的视线望过去,发觉他是在看书案上那堆杂乱无章的书册。   她只匆匆一瞥,便低头去翻新做的衣裳。   衔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辈子她来宁珣身边的时间太短,还拿不准宁珣现在对她是什么心思,其实是不宜立马做这些事儿的。   上辈子抄录名单这活儿并未落到她身上——她那时连宁珣的面都没见过两回,遑论得他信任,池家自然也便歇了心思。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新衣,突然手一僵。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她无端想起,上辈子这时候东宫杖毙了两个宫婢。   她那时没太在意,只听蝉衣提了一嘴,说是她们心思不正,以下犯上,视宫规如无物。   是太子亲口下的令——连蝉衣都直咂舌,也不知她们是犯了什么事,竟能惹得素来宽厚的殿下动怒成这样。   衔池还记得此事,便是因为这“宽厚”二字。   时至今日她才突然明白过来——沈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也不会孤注一掷,她没能做的活儿,定然是有别人在做。   能被交付此事,那两个宫婢绝不会太普通。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被宁珣发现,赐了杖毙。   她不知道宁珣对她有多少信任,若是她也不慎被他察觉……   她正出神,身上倏地一轻,熟悉的龙涎香将她裹住,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环住他脖颈。   宁珣将她打横抱起,步子很稳,在她完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将她放到榻上:“看两眼便罢,一直赤脚踩在地上,是嫌烧得轻了?”   他站在她面前,没有坐下的意思。   像是要走。   衔池急促喘息了一下。   何止宁珣,池家和沈澈现在对她又有多少信任可言?   她若是从一开始便不听沈澈指令,他们会不会为了警示她而磋磨她娘?   烧了这一通,脑子反而更清楚了些。   衔池抬头,在他转身之前死死拉住了他的手。   宁珣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她肤色本就白皙,手到如今都没焐热,这样握在掌心时,倒真像是块寒玉。   “殿下今夜不留在这儿么?”   他抬眼,神情淡然:“你想孤留下?”   衔池坦率承认:“是。这几日一直见不到殿下,心里不安,夜里总睡不好。”   她眼中映着烛火的光,声音倏地柔下去:“殿下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带了些了然。   下一刻,她的手被带到他腰间玉带上,“替孤宽衣。”   带钩解开的声音清脆。   声音不大,衔池却觉心上一颤,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差点儿将他玉带摔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解释道:“刚退下烧,手上没力气。”   因着她这句话,宁珣自己抬手将衣袍除下来。   他分毫没避着她,里衣单薄,隐隐看得出劲瘦腰身。   衔池微微侧过头去避开,见他将衣裳往外一搭,在她身侧躺下。   许是为了不叫她的病气过给他,他并未搂住她,两人躺得泾渭分明。   床帐放下,蝉衣进来,正要将灯烛熄灭,却被她叫住。   她借口刚梦魇过,想留一盏灯。宁珣没阻拦,蝉衣便依言留下一盏光暗一些的灯烛,又退出去。   屋子里霎时便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衔池侧转过身背对着他,却听他沉沉开口,话音中有意无意带了些警告意味:“好好睡觉。”   她胡乱应了一声,佯装睡下,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   已近丑时,她是睡够了的,可宁珣一夜不曾合眼,她想着,不管怎么他也该睡沉了。   衔池极有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直到他呼吸沉稳而绵长,才轻轻转回身,试探着小声唤他:“殿下?”   没有反应。   她又唤了两声,末了试探着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脸颊。   确认他的确睡熟了,她才小心翼翼起身。   得益于多年习舞,她对身体的控制力异于常人,下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她轻手轻脚去拿了那盏留下的灯烛,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案。   堆叠的书册不少,她草草翻看了几眼,最终锁定了一本奏折似的册子。   册子展开,正是一份名单。只是上头还有涂改痕迹,想必不是最后要呈到御前的那份。   衔池手心冒汗,抬头看了一眼床榻。   她下来时特意将床帐分开了些,正能露出宁珣的身影——他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呼吸平稳。   她这才低头,仔细看手中名册。   里头详细记录了升迁贬谪,凡二十余人。   若是直接铺开笔墨誊抄,未免动静太大。她只能自己一个个名字去记——好在她记性很好,复杂而细微的舞步都能记得一步不差,记份名册也不难。   这样记下去,便发觉其中有几人的名字她是熟的——她上辈子在东宫三年,多少耳朵里也会听到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官职。   同名册上的并不完全一致。   毕竟手上这名册删删改改的,兴许是宁珣还未完全拿定主意。   反正她给沈澈的名册不准,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儿。   她没多纠结,将里面的内容牢记于心后,便将名册合上。   她将名册放回原来的地方,举起书案上的灯烛。   衔池往床榻那儿又望了一眼,本只是想确认一眼,心跳却在刹那间停滞住,浑身血液霎时倒流——榻上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她举着灯烛下意识转身,却刚好撞到身后人。   灯烛一颤,缓缓向上,照清他的脸。   宁珣面色平静,望着她的眼神很淡,有那么一刻,她在他瞳孔中只见到灯烛的火光和自己的脸。   她心里恐惧太甚,没察觉手中烛台倾斜,一滴蜡油滴落在她手背。她的手吃痛松开,烛台在半空被他稳稳接过去,放在书案一角。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还未来得及反应,他逼近一步,将她困在书案前。   他逼得太近,微微低下头时,呼吸就落在她颈侧。   脖颈上那道早就淡得看不出的疤痕突然一疼,她在霎时间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她本能般地想逃,转身想绕过他身侧跑——却只迈出去一步,便被他当腰一拦,从身后圈住。   她第一次这样直观感受到两人力量间的差距,她的挣扎丝毫撼动不了他,一愣神间便被抱上书案。   浑身的血液冲向头脑,她才后知后觉——她能跑到哪儿去?   几息之间衔池镇定下来,小心看他神色:“殿下吓着我了。”   他自上而下审视着她,一手掐住她下巴,让她躲不开他的视线,没用多少力道,衔池却已经一动也不敢动。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你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衔池:妈妈妈他要杀我啊啊啊啊!!   宁珣:?什么时候???   衔池:就现在啊啊啊救救我!!!   宁珣:是想杀沈澈来着。   衔池:(突然放下心)那就好。   沈澈:?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吗?   感谢在2023-07-23 18:03:20~2023-07-24 18: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82501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这一刻她才确信,宁珣对她生疑了。◎   衔池语带嗔怪, 慢慢向后仰着,妄图离他远些:“半夜三更,殿下突然出现在人身后, 自然会怕。”   还想狡辩。   他的拇指向里侧滑过,按在她唇角,轻一下重一下。   她似是在打颤, 挪得愈发靠后。   “离孤这么远, 怕孤,”他顿了顿, 带着笑意继续道:“杀了你?”   他这话一落, 衔池反而完全冷静下来。   他若是真要杀她,犯不着同她废话。   眼下这情形, 要么是认定了她有异心,想从她口中撬出来幕后主使, 要么就是他也并不确定,所以诈一诈她。   讯问总不该是这副模样,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一些。   她确实有极短暂的一霎怀疑过宁珣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   可这个念头马上便被她自己打消——她先前没露过破绽, 若他自开始便知道二皇子的打算, 那上辈子他也会知道。   若是知道,最后又怎么会一败涂地?   她不能自乱阵脚。   衔池撑起身子抬眼看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在烛火映衬下平添两分媚意,语气如往常一般:“殿下说笑了,衔池不过是怕将病气过给殿下。”   何况她哪儿离他远了?她往后挪一寸,他便往前欺近一寸,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后背几乎要贴到案上堆叠的书册。   宁珣站直身, 捏着她下颌的手自然而然绕到她颈后, 将她也往前一带坐直身子。   衔池的手仍在身后撑着书案,小臂绷直,轻轻呼出一口气。   又赌对一回。   他语气柔下去三分,目光却犹审视着,像是要将她从中剖开:“半夜不睡,来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衔池半真半假道:“白日里睡太久了,躺得腰疼,就睡不着了。但见殿下辛劳,又怕扰了殿下,便下来走走。”   “看到书案上堆叠得杂乱,本想替殿下收拾一番。”她看了一眼书册,眼中一派澄澈:“殿下突然紧张,就是因为这些?”   紧接着便有些好奇,抬眼问他:“这都是些什么?”   宁珣跟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周身气势突然阴沉下去,让人胆寒。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隐隐施压:“你不曾打开看过?”   她的天真里似乎带了几分羞赧,一五一十道:“倒是随手翻了两下,但我不曾识过字……”   他突然笑起来,足有好一会儿,衔池撑在书案上的手紧张屈起,一时分不清他到底信了没有。   下一刻扣在她后颈的那只手突然使力,她被往前一勾,双唇几乎是撞上他的唇齿,下意识的惊呼被他吞下,只留下暧昧不明的尾音。   另只手落在她腰侧,他似是体热,身上温度总比常人高一些,特别是手,跟暖炉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喜欢暖和的东西,尤其是阴雨天里。他的手隔着单薄里衣握上来时,骤然升高的温度让她腰窝一麻。   他像是听进去了那句“腰疼”,徐徐揉着她腰侧,力度得宜,掌下的腰身却陡然绷紧。   宁珣放缓了攻势,转而顺着她的下颌线一下下吻过,最终落在耳垂。   衔池睁开眼看他,头又开始发烫,火燎过似的烧到耳朵。她怕他真因此染上风寒,想推开他,一时脱力却险些从书案上掉下去,不得不将大半重量压到他身上。   书册被她不慎推落下去,散了一地。她方才看过的那本名册就摊开在最上头。   宁珣缓缓箍紧她,在亲吻的间隙贴着她耳廓低声问她,意味深长:“孤给了这么多,要点利息不为过吧?”   她以为他说的是这满屋的赏赐,又开始昏沉的脑子迟钝着,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重新吻上来,不再狂风骤雨般,温柔得像是在引诱,诱她主动踏进这场鸿门宴。   衔池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   头疼得厉害,她盯着床帐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夜记下的那份名册。   还好宁珣被她诓住了,不然昨夜那情形,他当场赐她杖毙都没人来得及做什么。   昨夜最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她无力靠在他怀里,宁珣很快便发现她身上烧得滚烫,将她抱回了榻上。   有眼生的宫婢打起帘子进来,衔池坐起身,还未来得及问话,她便一福身道:“奴婢采月,是刚拨到姑娘这儿伺候的。”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旦她有点头疼脑热,她这儿便会多两个人伺候,等她好起来再回去。每回来的人都不一样,她也懒得费心去记。   她嗓子疼不想说话,便只点点头,由采月替她梳洗。   衔池没什么精神,梳头的时候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眼便见镜前被人蘸着水写了一个“沈”字。   她心中一动,视线却不动声色移开,好似什么也没看到。   ——不知这真是沈澈的人,还是宁珣派来试探她的。   毕竟她“不识字”。   见她没什么反应,采月站在她身后,借替她簪上发簪的动作俯身在她耳侧:“姑娘这样警戒,是桩好事儿。往后也要切记,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掉以轻心,尤其是太子。”   这是在点她昨夜仓促行事差点暴露。   衔池自镜中瞥她一眼,眼神发冷。   采月恍若未见,站直身用正常声音道:“姑娘看看,今日想戴哪支簪?这支好看,殿下说他回来便过来看姑娘,到时候见了必然欢喜。”   言下之意是催她动作快些,不然宁珣过来,今日便没机会了。   采月袖中掉下一张字条,衔池瞥过一眼,是沈澈的字迹:采月采云可信,名单交予她们,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再管。   衔池将那张字条扔进炭盆,看它烧过。采月已经备好纸笔,呈到她面前。   她睡得久,又发过烧,嗓子干疼,发不出声,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壶。   采月却只紧盯着她,压低了声焦急道:“先写。来不及了。”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只冷眼看了她一眼便接过笔。   ——倒也没死心眼儿地全写上。虽然她是记全了的,但昨夜那情形,记漏二三也寻常。   几乎在她停笔的那一刹,采月便将纸抽过去,草草扫了一眼,收好藏入怀中。采月刚将笔墨纸砚收起,便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蝉衣打起帘子,见衔池穿戴整齐坐在榻上,眼睛一亮:“姑娘终于醒了!”   采月微微一福身退了出去,蝉衣没多注意,转身斟了一盏热茶递到衔池手里,“小厨房熬了汤,殿下今儿个一早特意吩咐过,姑娘若是醒得晚,肚子里空了半天,午膳便要清淡些。现在可要传膳?”   衔池喝下水,嗓子才舒服些,笑着应了一声“好。”   采月同她说宁珣会来,可她下午睡过一觉起来,都没看见他人。   直到用过晚膳,宫婢进来收拾,她才发觉采月采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张陌生面孔。   她觉得奇怪,便叫了蝉衣过来:“采月采云呢?不是昨儿才过来,怎么又调了新人来?”   蝉衣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都没出声。   衔池眉心一跳,“叫她们两个过来。”   蝉衣认命开口:“她们被杖毙……”   几乎是蝉衣开口的同时,一道低沉声线自殿外响起:“她们怕是过不来了。”   话音刚落,宫婢齐齐福身行礼:“殿下。”   衔池闻声刚要下榻,便听他一声“免了”,旋即身侧床榻便陷进去一块儿。   紫袍玉带,雍容之外平添了几分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宁珣探手在她额上试了试,“喝过药了?”   衔池点头,他倒也没等她问,直接道:“是孤亲口下的令。本该提前问过你的意思,毕竟是你的人。”   “你的人”这三个字被他说得玩味,衔池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想也没想立马接上话:“才过来一天而已,连模样都记不得了。何况这东宫里,合该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不知她们将名单送出去没有——若是没送出去,被宁珣发现,她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她试探着多问了一句:“她们……是犯了何事?”   宁珣看着她的反应,慢慢道:“私逃出宫,犯了宫规,自寻死路。”   衔池微不可察地一皱眉——听他话里的意思,名册应当是送出了。许是泄了行踪,被他发觉,便杀了以儆效尤。   也是,若是名册落他手里,眼下这刻她没被上刑便算是好的了,哪还能安然坐在他面前?   可无论如何,她昨夜刚出事儿,今儿她这的宫婢便被抓,任是谁看,她也多少有些古怪。   “害怕?”宁珣拉过她的手,她手还是冰凉,手心却潮着。   衔池点头,声音软着:“乍一听见,难免惊惧。但犯了宫规,也确实该罚。”她主动握住他手,“不去想,就不怕了。”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起身走到书案前,“昨夜你说你不曾识过字,正巧孤这两日有空。过来,”他摊开宣纸,“孤教你认字。”   这一刻她才确信,宁珣对她生疑了。   也好。若是这样他都不起疑,才更叫人心里没底儿。   作者有话说:   宁珣把她抱书案上,衔池颤抖。   宁珣以为的:她心虚害怕,她觉得对不起我……   衔池实际:发烧之前打冷战的阶段罢了。   宁珣以为的:她没拒绝,甚至还嗯了一声,她还是爱我的,肯定是被胁迫了……   衔池实际:脑子烧晕了对外界来不及反应而已。   守在殿外的蝉衣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屋里半夜叫水:喜极而泣。   宁珣:(补一句)冷水。   蝉衣:冷水不好吧……?   宁珣:?给她擦手擦额头用的。   蝉衣:???   宁珣:再把药煎上。   蝉衣:哦。   感谢在2023-07-24 18:00:03~2023-07-25 18:0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8250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贪 10瓶;归寻 2瓶;Camellia、呆屁阿鹤、hsc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像是面前这人脱离了所有身份,只是她的心上人。◎   衔池走到他身前, 一把抓住他递过来的笔,又歪了歪头,认真看他手的姿势, 学他是如何握笔——她装得一窍不通,即便调整了一番,笔也握得歪歪斜斜。   宁珣看她一眼, 将她拉到身前, 一根根手指替她摆正。   她被他圈在身前,自然而然便嵌进他怀里。他的手握在她手上, 很热, 却没什么多余动作,只领着她提笔蘸墨。   念在她是“初学”, 他刻意放缓了速度,一笔一划地领着她写。   先是一个“宋”字。   衔池仰头看他下颌, 被他淡淡提醒了一句:“看字。”   她“哦”了一声,低头看那个“宋”字。   宁珣的字很周正,沉稳有力, 同她原本的字很不同。   她原本的字, 其实有几分沈澈的影子。   只是沈澈的字里能看出狂意,她学不到精髓,便显得字体疏散。   她在池家老宅时,因为身份尴尬不被准许去书堂,但为防以后她别有用处,他们也给她单独请了教书先生——只是请得很敷衍,那先生教得也敷衍。   好在她记书很快, 即便这样也多少学了些东西, 会写会读, 只是一笔字像狗爬。   后来遇见沈澈,他教她下棋,教她写字,她按照他的字迹一遍遍临摹,一笔一划不觉便沾上了他的习惯。   宁珣这样手把手教她写字,看着他的字从她笔锋浮现,还有几分新奇。   “衔”字落于纸上时,她便知道他是要先教她名字。   他专注握着她手,第三个字第一笔落下时,衔池微不可察地一顿。   是迟,非池。   宋衔迟。   他故意的。   她不识字,不可能会写“池”,而名字又是一个人最熟悉的、写得最顺手的,甚至是最初会写的字。所以哪天她只要心神稍稍一松,在他面前将迟写成池,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果然是对她起疑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认过去,意味深长道:“宋-衔-池。你的名字。”   衔池跟着读过一遍,眼中升起笑意,回头看他:“那殿下的名字呢?”   她知道当朝太子名讳不是能随意书写的,但望着他的眼中依旧无所畏惧,像是面前这人脱离了所有身份,只是她的心上人。   “大胆。”他低声斥了她一声,却不见愠怒,只领她又蘸过墨,果真写下“宁珣”二字。   她无声念了一遍,眉目含笑,单看情态倒真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   宁珣深深望着她,末了却松开她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病着,今日就只学名字。”他沉吟片刻,“仿照着抄三十遍,也该记住了。”   衔池脸上的笑一僵,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推拒,只能认命地拿起笔。   很难。   她既要装得像是刚学字,从字不成形一点点变好,又要克制住自己原先写字的习惯,尽量同宁珣的字迹靠边儿,还得时刻谨记最后一个字是“迟”。   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写,一遍又一遍,一言不发。   这哪是教她认字——衔池心里清楚,他只是在等她写错。只要写出一笔“池”,她怕是立刻便会被押下去听候审问。   明明就站在她身侧,两人间不过隔了一步。可方才他过来时她便察觉出的那种距离感,此时此刻分外明显。   这样下去不行。   写过十几遍,衔池举着笔转头找他,可怜兮兮地叫他一声:“殿下,头疼。”   他的视线这才从宣纸上挪开,淡淡看她一眼。   她以为他不为所动,认命般叹了口气,刚转过身,手中毛笔却突然被抽走。   “累了就去躺着。”   宁珣就在她身后,正探手将笔搁回去。她果断转身,软绵绵陷入他怀里,而后抬手勾住他脖子,趁他反应过来之前飞快亲了他下巴一口。   “谢殿下。殿下用过晚膳了不曾?小厨房新熬的汤很鲜美……”   殷勤得过分。   宁珣撂下笔,并未回抱住她,甚至出言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用过了。”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望着他眼睛发亮的人突然便垂下眼眸,睫羽微微颤了颤,绕在他脖颈上的手也犹豫着要放下。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宁珣闭了闭眼。   下一刻却还是伸手扣在她腰间,另只手绕过她膝弯,将她抱起,亲自送回榻上。   “病没好就多躺着。”   他动作虽柔着,但神情无端发冷,衔池颇有自知之明,看着他转身离开,压根没伸手留他在这儿过夜。   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啧。宁珣对她的疑心不小。   但好在还算可控。   只要她自己不露馅儿,他找不到旁的证据。没有证据,这事儿他也只能是怀疑着,等时日一久,慢慢便淡了。   何况这样也有好处。   宁珣起疑得如此明显,这段日子池家和沈澈想必不会再叫她去做什么了,她能省不少事儿。   自那日后,宁珣来得也少了。常常是隔了两三日才来一趟,也不久留,更不过夜。   像是专程来教她认字读书的。   或者说,来挑她破绽的——尤其是读书的时候,她得牢牢记着哪些字是教过的,她“认识的”,哪些字是“不认识”的。   一来二去,她现在看见书就头疼。   现在连留他用顿膳也需得找好借口,再三挽留。   她在宁珣面前读完书便觉精疲力尽,哪还有心思再同他周旋,索性便不留。   左不过是一个等。池家现在想必比她还着急——宁珣对她的疑虑不消,她便是废棋,他们刚尝了甜头,眼下可舍不得放手。   池家势必会想办法帮她完全洗清嫌疑,那她乐得坐享其成。   何况这样一个多月过去,反倒找回了几分前世相处的节奏。   ——除了蝉衣磨得她耳朵起茧以外。   于是她又开始时不时往书房凑。   春意不知何时便深了,花落了一地,宫人尚来不及清扫,衔池一路走过去,沾了一身玉兰香。   蝉衣今儿是费了番心思打扮她的,去了复杂配饰,只在腕间戴了玉镯,头发也只用玉簪松松挽起,素净清丽,却叫人挪不开眼。手上提得却偏偏是食盒,添上几分烟火气,不至显得清冷疏离。   衔池没了不需通传的特权,便乖乖在书房外站定,等着公公进去通传。   平日里也不会等太久,顶多是一盏茶的功夫。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她刚走过来,便听见书房里有动静——除了宁珣,还有人在里头。   怀和公公还了她一礼,“五公主在里头,姑娘不妨先回去,晚些时候再过来。”   五公主宁珠,封号长乐,她知道的——宁珠说是圣人最宠爱的孩子也不为过,她被护得极好,不曾见过宫闱之中的血腥腌臜,性子难免便单纯直白一些。   也正因此,即便她一向同太子亲厚,二皇子一众人也从未为难过她。   上辈子五公主与衔池也算是有些交情,不过两人遇上得晚了些,是在东宫那场大火的前一年。   那时候的局势比眼下复杂得多,权势交织着,所有人都在忙,忙着生死。所以她们也实在没多少时间相处,因着交情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多好。   衔池站定原地,“公公不必进去通传了,我就在外头等着就好。”   怀和没拦她,她便在门外一直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宁珠一步从书房跨出来。   衔池闻声抬头,春风柔和,风扬起她薄纱裁成的衣裙,凭空生出几分飘渺之感。   宁珠一时有些出神。   衔池按着规矩行礼:“衔池见过太子殿下、长乐公主。”   宁珠想也没想,扭头对宁珣道:“皇兄,你方才说叫我随便挑一样带走,应该还算数吧?”   宁珣顺着她视线望了一眼,神色如常:“不行。”   她马上拉住宁珣衣袖:“好皇兄,太子哥哥,长乐求你了,你这东宫人已经够多了,少一个又能怎么样,我那儿刚好缺一个女官……”   下一刻她便看着她的好皇兄面无表情抚下她的手,走向她一眼看中的美人,极其自然地在人前揽过她腰身:“等多久了?”   “不久,刚过来而已。”宁珣在五公主面前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衔池竟有些不适应,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在察觉到他原本虚虚环着她的手骤然紧贴上来时,才停住退势。   宁珣旁若无人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手都凉了,还说不久?”   宁珠睁大了眼,想起外头的传言,看看宁珣,又看看衔池,这才慢慢将她同夜宴那天献舞桃夭的那个舞姬对上。   那一刹她想的竟然是——色令智昏,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因着想起桃夭而升起的那点儿敌意,在看清衔池手中还提着食盒的那刻也散了个干净。   ——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不曾恃宠生骄,命人进去通传。何况她来这一次,便撞见她来送吃食,想必平日也是一直如此。   也罢。她皇兄身边也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她又不好横刀夺爱——但既然带不走,常来养养眼应当没问题吧?   她刚要向宁珣表现一番自己的大方,便见他一手接过食盒,吩咐道:“怀和,送长乐出去。”   作者有话说:   衔池:我们演技派,主打的就是一个信念感。不需要对方接戏,只要我在,戏就没有落到地上去的可能性!(信誓旦旦)   宁珣:想看老婆。但按这个时间进度,我还要装给外人看我在怀疑她。得找个理由。好,教她认字吧。   衔池眼里的:三天了,过来检查作业,书抄了吗,字写错了吗,写错了就可以进大牢了。   宁珣实际上:终于三天了!老婆我来了!!!   学习结束。   衔池:殿下留下用膳吧。   宁珣:不必。(因为不能表现得太亲近,所以在等老婆找借口再挽留一下,好一口答应)   衔池:恭送殿下。   宁珣:。   感谢在2023-07-25 18:02:05~2023-07-26 18:0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寻 2瓶;Camell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苦肉计对宁珣还真是屡试不爽。◎   五公主刚忿忿走远, 宁珣便松开手,手中食盒也随手递给一旁的宫人。   这月余来他冷淡得很,衔池已经习惯了, 顺势退了一步,“天开始热了,怕殿下没有胃口, 小厨房煮了开胃消食的粥。”   她顿了顿, 特意补了一句:“衔池替殿下尝过了,味道很好。”   她这话的原意是叫宁珣放心入口, 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儿, 只淡淡瞥了一眼她退开的距离,突然问她:“你用过膳了?”   衔池想起蝉衣今儿送她出门时嘱咐的话:“姑娘天天硬往上凑也不是办法, 还是得有进有退。”   于是她点了点头,笑得温婉而疏离:“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 衔池就先告退了。”   宁珣默下去,半晌只“嗯”了一声。   怀和送完长乐回来时,太子正在用膳。他上前将替太子布菜的内侍换下来, 一眼便看见桌上那只紫檀食盒。   殿下今日似乎食欲不佳, 早早便停了箸。   他跟了殿下这么多年,见那食盒虽并未打开,但也没叫人撤下去,心里便明了。   怀和用银针试过毒,另换了只碗将粥盛出来,也没用食盒里的白玉勺。确认无误后,才奉到宁珣手边:“宋姑娘特意送来的, 殿下不妨尝个心意。”   宁珣惦记着书房里因为长乐过来而被打断的政务, 本打算起身, 听了怀和的话,眼前却无端闪过她殷切望着他,说味道很好的样子。   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自那日后,长乐公主便时不时过来,有时候甚至只差人通知宁珣一声,便直接将衔池拐出去。   ——她在宫里过得无聊,唯一同龄的熙宁与她素来不对付,身边的女官又都是父皇亲自把过关的,古板正经。难得碰上一个长相性子处处合她心意的,还能日日陪她玩儿,便舍不得放手。   宁珣知道他那二弟的目标只是这座东宫而已,不会对长乐做什么,她要带衔池出去他也便没拦。   直到那日长乐风风火火将人借走,又风风火火还回来。   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人,回来时一身青紫,蝉衣去接时,都不知该扶她哪儿。   是去京郊骑马摔下来摔的。   毕竟是自己非要教人骑马,还不小心惊了马,害她从马背摔下去,长乐心疼又心虚,亲自守在衔池榻边等着御医过来。   没成想御医没等来,倒是先等来了她皇兄。   宁珣沉着脸几步走到榻前,对榻边的长乐视若无睹,按下要起身行礼的衔池:“都是哪儿疼?”   “不算疼,不过是公主太紧张了,才这么大阵仗。”   她肩上那块青紫得明显,宁珣脸色愈发阴沉下去。   直到御医进来看过,说只是些皮外伤,他脸色才好看了些。   御医将伤药留下,退出门外才终于擦了擦下颌的汗滴——方才太子和长乐公主一直盯着他,他生怕给榻上那位诊错,不过简单的外伤而已,也硬是给他热出了一身汗。   里头一时只剩下他们三人。长乐直觉般不好,下一刻果然便听见皇兄沉沉唤了她一声:“宁珠。”   长乐一抖。   小时候皇兄都是叫她乳名,再大一些得了封号便叫她长乐,极偶尔的时候,才会直接叫宁珠。   上一回,还是她不听劝告,硬要插手他和二皇兄之间的事儿。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她还是低估了衔池在皇兄那儿的分量。   ——不过兴许皇兄自己也没发觉。   本来她还暗暗盘算着,等哪日皇兄松口,她便将衔池要来自己身边。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衔池伸手拉住宁珣——他兴师问罪的意味委实太浓。   她是什么身份,若要长乐公主为此认错,岂不是僭越。何况她心里本也没有半分怪长乐的意思——她很喜欢长乐,长乐也待她很好,从未拿她当舞姬看待。   意外而已,谁也没料到马会突然受惊发狂。   一点小事儿,宁珣着实没必要为她与自己的妹妹发难——但她还没开口,手便被宁珣反手扣住。他没看她,只安抚地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目光望着长乐,隐隐发冷。   衔池后知后觉地想,前后两辈子,好像只有宁珣才会这样直接为她出头。   在池家老宅时,有什么事儿都是她自己解决——她也不敢告诉宋弄影,怕她伤心。   后来入京,上辈子她一半是自己小心谨慎,一半是有东宫庇护,倒也没受过苦——最需要有人出头的时候,是从东宫回池家以后,更准确地说,是她被沈澈抬进门的那日。   她只期待过那一回,期待有人为她出头,救下她,告诉她一切都是梦而已,她和她娘都还好好活着。   回应她的只有冰凉的湖水和穿透胸膛的冷箭。   所以也就不再期待了,小事大事,前世今生。   是苦是甜,她自己走的路,自己受着就是了。   长乐丝毫没端公主的架子,在宁珣的目光下从善如流地拉住衔池衣袖,轻轻晃了晃:“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草率地硬要你上马。池池你别生气……”   衔池刚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长乐便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我库房里有根千年人参,明日差人送来!”   宁珣将伤药拿过来,瞥了长乐一眼:“不必明日,现在就去拿。她这时候用效果最好。”   长乐看看他手中伤药,才意识到是自己多余了——还不如回去找她那根人参。   长乐走后,宁珣将她扶起来,看着她肩头的伤,皱了皱眉:“脱了。”   衔池一愣,下意识道:“不用劳烦殿下,等蝉衣……”   却见他已经将伤药倒在掌心,徐徐搓热,抬眼看向她。   那架势是她不脱他会替她脱。   衔池默默闭上嘴,背对着他,将衣裳拉下来,松松挎在臂间。   他手掌按下来,将伤药均匀揉开。他的手比她身上温度要高一些,又疼又热,还有药膏火辣辣渗进去的感觉。   衔池一颤,宁珣的手便顿了一顿。   这药膏需得完全在她青紫处揉开才能奏效。   他动作放柔了一些,“长乐的骑术,自己不摔就很难得了。她敢教,你也敢学?”   其实看长乐公主在马上的样子,她便猜出来了。   但她是真的想学——在马背上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她不说话,宁珣叹了一声,“若真想学,孤教你。”   衔池猛地回头,眼中惊喜掩都掩不下去,“殿下一言九鼎。”   宁珣“嗯”了一声,目光若无其事地从她莹白如玉的左肩向下,滑过肚兜的系带,落在半掩在堆叠衣裙间的腰线。   除了右肩,腰上也青了一块。   衔池这才意识到什么,登时转了回去。   药效之下痛感减轻了,可他揉在她肩上的手的存在感却突然强烈起来。她甚至感受得到他掌间握剑而形成的茧,在她肩上缓缓打圈,而后向下,伸进衣裳里,贴上她腰侧那团乌青。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推他的手,“还是等蝉衣……”   他语气依旧淡然,好似慢慢升温的不是他的手:“别动。揉开就好了。”   直到陪她用过晚膳,宁珣才走。   他一走,蝉衣便凑上来:“姑娘这回不会也是……”   衔池瞪她一眼。   这回真不是她主动要摔的——马背上摔下来,摔断腿的都有,她可不敢。   但话说回来,苦肉计对宁珣还真是屡试不爽。   自她摔伤后,宁珣对她肉眼可见地又纵容起来。渐渐她去书房也不再需要通传,什么时候想进便进了。   长乐公主还是常来,只是再不敢带她去骑马。   但宫里还是无聊,等她伤养得差不多了,长乐又隔三差五带着衔池去宫外逛。   逛了几回,衔池默默惹了两次事儿,借机摸清了明里暗里奉命保护她们的侍从都在哪儿,终于在五月二十那日,趁长乐兴致勃勃在挑胭脂,悄悄拐进了东市那间果子铺。   她时辰掐得刚好,青黛也在里面。衔池戴着帷帽,一面看着果子,一面走到青黛身边,手上似在挑选,低声唤她一声:“青黛。”   青黛这才认出她,还没来得有什么反应,又听自家小姐道:“有人在盯着我。”   青黛一凛,知道这时候不宜再话家常,直接迅速道:“夫人一切都好,沈世子常派人来过问,下人便都仔细着。大小姐也常去她房里看她,夫人以为大小姐能有机会见小姐,写的一应书信全放在了大小姐那儿。”   池清萱?   衔池隐隐觉得不对,但又疑心是自己多想。   毕竟阿姊能替自己照看娘,是桩好事儿。   青黛在后院,能看到听到的也只这些东西,末了又想起什么:“对了,熙宁郡主下月初十的生辰宴,给大小姐下了邀帖。”   熙宁郡主为何会给池清萱下帖?她们认识?   衔池皱了皱眉,像是抓到了什么,但那东西太快,一闪即逝。   但她不能在这儿久留,不然长乐回头发现她不见了,动静就大了。   衔池买了两盏糖水,好在回去时长乐还在乐此不疲地试胭脂,给她也挑了两盒,见她拿着糖水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正口渴——分毫没起疑。   回东宫的马车上,衔池试探着问她熙宁郡主生辰宴一事。   若是她也能去,亲眼看一看池清萱,也许就知道方才一闪而逝的是什么了。   “你想去?”长乐以为她是从皇兄那儿听见的,见她点了点头,当即睁大了眼:“为何想去?”   衔池心思飞转,熙宁郡主是太后的心头肉,那她的生辰宴,宁珣必然会去。   于是她只道:“想陪殿下一起。”   一副小女儿情态。   倒也不是说不通。   长乐寻思了一会儿,“不如你同皇兄好好说说,装成他的贴身宫婢?”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但你既然同我处得来,那必然与熙宁也不对付。宴上我不会久留,到时候你要尽量跟紧了皇兄。”   作者有话说:   当局者迷:指宁珣和衔池。   旁观者清:指宁珠和蝉衣。   青衡:?那我呢?   宁珠:你别想了,容易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感谢在2023-07-26 18:03:29~2023-07-27 18:0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xpelliarmus、Camell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么……亲近了。◎   宁珣刚从宫中回来, 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便听怀和禀道:“殿下,宋姑娘在书房等殿下回来, 有一个时辰了。”   暑气正重,蝉鸣愈深。   宁珣边往书房走,边松了松衣襟, “说了为何而来么?”   “说是……”怀和露出几分难言, 心一横继续道:“说是想殿下了。”   宁珣步子顿了下,旋即轻笑了一声。   她这几日殷勤得过分。   倒不是说先前有多倦怠, 只是单做做样子和真用了心思, 还是看得出分别。   怀和小跑着才跟上他的步子,小声补道:“进去以后一眼也没看过书案, 只躺在贵妃榻上翻书。”   宁珣进去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情景。   夏衫单薄, 愈发显出玲珑身段,她趴在贵妃榻上,一旁摆着用了一半的冰酥酪, 看起来是在支颐翻书, 眼神却半点没分给书册,只盯着门口看。   见他进来,她眼中一亮,起身行礼。   那张贵妃榻确实是为她新换的——不然她一直围着书案转,两人都不得安生。   宁珣叫了起,刚走至她身前,便见她极自然地拿起一旁的小扇, 替他打扇:“外头天热, 我来之前叫小厨房备了乌梅浆, 殿下想什么时候用?”   宁珣看她一眼,实在太熟悉她这副情态。   ——要么是有求于他,要么是宁禛那儿又有什么动作,交代给了她,她在琢磨着怎么得手。   但最近朝堂形势尚算清晰,宁禛那儿也不曾有什么异动。   上回那份名册他是故意借她手传出去,后来添添改改,宁禛背地里动作不断,呈到御前又被圣人压了几日,一番角逐后,最终结果与他所料相差无几。   过去这么久,她又有想法也是寻常。   她手上戴着的珠串随打扇的动作相撞,极清冽的声儿,却听得他无端心烦意乱。   宁珣按住她手腕,将小扇从她手中抽走,“今儿都做什么了?”   珠串被他捋上去一些,他手很热,按着珠子滚过的地方却发凉。   衔池眨了眨眼:“读书。”   自从他开始“教她认字”,小时候没体会过的被教书先生管教的感觉,便翻着番儿找回来了。   宁珣一挑眉,将贵妃榻上反放着的书拎起来瞥了一眼,借此直接道:“都读什么了,背给孤听听。背对了,孤就允你一件事。”   他的话正中衔池下怀,她当即伸手:“拉钩。”   上回说教她骑马,眼见着仲夏都要过了,马是一回也没骑上。   宁珣还算配合,与她小指勾了勾,却在她打算抽手时径直将她的手握住,五指顺势挤进她指缝间。   许是刚用过冰酪的缘故,她指尖发凉,寒玉一般。   宁珣慢慢摩挲过去,直到她掌心传上他的热度。   夏意深了,冬日里他身上让她舒适的温度眼下就多余起来。   衔池挣了两下,见挣不脱也便作罢。   宁珣一手扣着书,听她一句句背。   他挑给她看的书都不算太晦涩难懂,何况从前她多少也看过一些,记性又好,背得一字不差。   宁珣迎着她隐隐得意的目光,将书册合起放下,“说吧。”   衔池吞咽了一下——毕竟与熙宁从小合不来的也不止长乐,还有眼前这个。何止是熙宁,她上辈子听说,太后在皇后还在时便对她颇有微词。   所以宁珣向来往福康宫去得少。   但表面功夫还是不得不做,譬如熙宁郡主的生辰宴。   “听说熙宁郡主的生辰宴定在初十,衔池想求殿下带我一起。”   发觉他的手骤然握紧了自己,衔池飞快将话说完:“我可以装作是殿下的贴身婢女。”   他看着她,话音无端重了几分:“为什么?”   她不曾认识过熙宁,长乐又与熙宁不合,她和长乐走得这么近,为什么会想去赴熙宁的宴?   熙宁宴上还会有谁。宁珣闭了闭眼,心下了然。   因为要见沈澈?   她发现自己被怀疑后,便收敛着再没去过夺月坊。这才几个月,就等不及了?   原来这些天献的殷勤,都只是为了此事而已。   指根被他捏的发胀。   衔池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出什么,却又摸不清,只能按照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听长乐公主说,熙宁郡主的排场比她还要大一些,一时好奇罢了。这阵子无聊,想去凑个热闹。”   话说完,看他冷下去的眉眼,她便隐隐知道没戏。   若是宁珣这边讲不通,她便偷偷找长乐带她过去——她也只是为了见池清萱一面,大不了早点跟着长乐走就是了。   可他却应了一声好。   衔池抬头看向他,他神情疏离,方才同她十指紧扣的手慢慢抽离出去。   手突然空下来,她心头忽而一悸,手指微蜷。   他离她很近,近到她发丝都沾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可这一刻又似乎拉得很远。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怎么会这么阴晴不定。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为了印证她心里所想似的,下一刻她后颈猛地一重,被勾到他面前。   宁珣手上动作柔着,落下的吻却毫无道理。   他吻得很深,丝毫不因还在书房而收敛半分。   衔池一时有些发懵。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么……亲近了。   龙涎香钻入她身体的每一处,激得浑身血液躁动不安地横冲直撞,衔池仰着头,不自觉抓皱了他衣襟的蟒纹,迷蒙间似乎看见那巨蟒从他身上游下来,缠在她腰身,骤然收紧。   不凉,却发烫。   烫得她不知何时伸手抱紧了眼前人。   良久,他微侧过去吻她的耳垂。荔枝纹金耳坠荡到耳后,在温热吐息间带来些许凉意。   耳后一阵酥麻,她躲了躲,气息犹不匀:“殿下……”   他额头抵在她额间,抚在她颈侧的手依旧灼热:“别忘了你说过什么。”   衔池眨了眨眼——她说过的话太多,一时分不清他指的是哪一句。   他却也没再说什么,松开她起身,“去跟蝉衣学学宫婢的规矩,别给孤惹事。”   六月初十是个艳阳天。   熙宁郡主的生辰宴摆在宫外的别院里,衔池随着宁珣过去时,人已近齐了。   她一身宫婢打扮,特意素着一张脸,临走前宁珣多看了她两眼,转头就叫人去取了副简单面纱来,将她眼睛以下挡了个严实。   天热,脸上又被罩了一层,衔池坐在马车里,揪着一角将面纱掀起来,不住给自己打着扇:“殿下,我戴着这个会不会太显眼,若是有人问起……”   “你一直跟在孤身边,谁敢问?”他随手将冰盆往她脚边推过去。   她默下去。   明明就是多此一举。该认得她的人,不会因为这张面纱就认不出。   别院从外面看起来不大,进门便见里头玄机暗藏——若不是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宁珣,还以为自己回了江南。   奇石嶙峋,溪流潺潺,移步换景。沿着往里进三道门,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熙宁正在人群正中,身上的宫装是新贡的蜀锦所裁,如竹海滴落下的翠色让人眼前一亮,妆容精致,贵气得打眼。   身边跟着伺候的,还是念秋。   衔池乍看见她们,便轻轻一抖。   虽说依她琢磨,那支要了她命的箭应当不是熙宁授意,但却恰是她命念秋将她推进湖里的那一刻。   她很难对她们有半分好感。   宁珣似是注意到她的异常,步子微顿了顿。   衔池立马收回视线,面色如常。他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走进去。   今日虽熙宁是主,但首位依然空着。   宁珣甫一踏进来,四下里的交谈声便停下,众人皆低伏下来,随着他经过的方向行礼。   他稳步走向上首,衔池就跟在他身后。   依着规矩,这种场面,在他叫起之前众人不得抬头。   可衔池却隐隐察觉出一道视线在望着自己。   趁宁珣不注意,她偷偷顺着瞥过去,很短暂的一眼。   是沈澈。   她知道他必然会在,可是他盯着自己做什么?是见宁珣这几日对她疑心渐消,又想让她做什么?   她心里想着事儿,没察觉前面宁珣的脚步慢下来,在她差点要撞上他那刻,他朝她的方向伸手,扶了她手腕,又很快松手。   像是交握了一下。   在所有人眼前。   这段插曲太细微,有衣袖掩着,众人又皆是低着头,自然无人注意到,连衔池也没放在心上。   唯独沈澈,抬起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之间梭巡又垂下,没什么情绪。   宁珣极浅地勾了下唇角,落座后抬手免礼,一应人等便各自坐下。   他一进来,这儿的气氛就变了,视线相错间,到处暗流汹涌。   礼单是早送进来了的,宴上他留在身边伺候的只有她和怀和。   衔池乖乖站到他身后。   熙宁郡主自个儿在右侧下首——五公主说是前几日中热,今儿个只送了贺礼,人却没来。   二皇子和四皇子坐在宁珣左侧下首,再往后,便是以镇国公世子为首的世子郡王。   这座次是费了番心思的,沈澈的位置正与熙宁相对。   衔池轻轻摇了摇头。熙宁郡主对沈澈的情意简直司马昭之心,难为她上辈子竟是直到最后才知晓。   她大致扫了一眼,是借引进来的溪流为界,上游这处都是皇亲贵胄,那池清萱应当在另一边。   她正盘算着怎么才能去那边,突然听见沈澈低低咳了几声,耳朵因着熟悉的声音一动,目光便不由自主落过去。   宁珣屈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是靠近她的这侧,动作慢条斯理,为了不引人注意,动静也不大。可他抬手间衣袖落下去一寸,露出一截小臂,腕间青筋暴起,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应当是提醒她没规矩。席间的宫人哪有目光如此放肆的?   衔池从善如流低下头。   作者有话说:   宁珣一天的心情指数——   上朝,心情50%   下朝发现老婆说想他了在等他回来!心情100%   老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受用但是80%   和老婆十指紧扣,心情120%   下一秒老婆说她要去见旧情人,好酸。   恨。0%   跟老婆亲亲,80%   晚上:想起老婆说想他,不仅牵手还亲亲了,心情1000%!   宁珣:(敲桌子)   衔池:啊,他在提醒我注意规矩!   宁珣:不,我在提醒你,视线收敛一点,我是背对着你,不是瞎了。   《热爱自我攻略的人因为想象力太过丰富总会拥有假想敌》   衔池(看沈澈):不会是又有任务了吧?!(打工人的苦涩)   宁珣:(阴暗)这个表情,相思太苦?   衔池:(保持微笑)   宁珣:(阴暗)看见他就这么开心?   衔池:……(面无表情)   宁珣:(阴暗)爱是克制?   衔池:闭嘴。   感谢在2023-07-27 18:08:13~2023-07-28 17:3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宁珣远远同沈澈对上一眼,极其自然地举杯,沈澈一礼,两人对饮了一杯。◎   小福子紧赶慢赶, 才赶在开宴前将圣人的赏赐送到。   熙宁郡主这也算是独一份儿的荣宠了。   众人跪了一地,他宣过旨,看熙宁满面春风地领旨谢恩, 突然便觉一道视线淡淡投过来。   压迫感很重。   是以他都没敢接郡主身边儿宫婢塞过来的那一包金叶子。   宁珣起身,收回视线。   李德贤自年初新后一事后,就不再在御前伺候, 却也没逐出去, 人仍留在乾正殿,做些洒扫活计。   众人皆拿不准圣人的意思, 只猜想毕竟是伺候了这么多年, 圣人仁慈,给他留两分情面。至于再回御前, 怕是遥遥无期了。   有宁珣前后替他打点着,兼之顶上他位置的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小福子, 李德贤的日子虽不如先前,但也还算好过。   宁禛走到熙宁身边,语气熟稔, 笑着对熙宁道:“父皇还真是大手笔。我过生辰时, 都没见过这么多赏赐。”   熙宁瞪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宁禛会意,弯腰附耳过去,便听她咄咄逼人地问:“说好给我加的那份儿生辰礼呢?”   宁禛直起身,瞥了一眼沈澈的位置:“他人就在这儿,你自己去问。”   熙宁拿小扇掩住唇,飞快看了一眼沈澈, 声音瞬间便小下去:“子安那么忙, 万一没空给我画画像怎么办?大庭广众之下, 我岂不是没了面子?”   宁禛笑起来,突然伸手刮了下她鼻子,迎着她愠怒的目光:“小祖宗,谁敢下你的面子?”   领过赏,也便到了开宴的时辰。   这样的席间,少不了推杯换盏虚与委蛇。衔池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琢磨着池清萱。   细细想来,前世今生,池清萱都没什么异样——她心思都在礼佛上,又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会去照应娘,也算意料之中。   但她心里总惴惴的,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譬如今日。   熙宁郡主自恃身份尊贵,一向眼高于顶,池家在她眼里不过小门小户,池清萱又是如何与熙宁相熟到能被她亲自邀约赴宴?   思来想去,两人间最可能的联结便是沈澈。   但她还在池家时,池清萱与沈澈似乎没什么交情。   她低头寻思着,面前这侧的桌案却突然又被敲了两下。   衔池疑惑抬头,见宁珣向她招了招手。   她上前一步,不明所以俯下身:“殿下有什么吩咐?”   给他布菜的一向是怀和——她知道怀和会不动声色地先验过毒,再奉给他。   半晌没听见他说话,她又凑近些,脸上的面纱突然一轻,他将她面纱掀起一角,手上的栗子糕精准喂到她嘴边。   衔池下意识咬住,他便撤手,面纱重又放下来。   她莫名其妙,慢慢咀嚼了一下——清甜软糯,是她喜欢的口味。   开宴后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就分散开,可他坐在上首,又是如此身份,难免还是不住有目光瞟过来。   衔池默默退回去,低下头。   是谁让她按规矩行事,低调些不要惹人注意?   宁珣远远同沈澈对上一眼,极其自然地举杯,沈澈一礼,两人对饮了一杯。   宁禛多看了那戴着面纱的宫婢一眼,旋即探问似的看向沈澈,见后者微微颔首,他脸上的笑意便愈发深了些。   果然是那个叫宋衔池的。她挡着脸,害他半天没认出来。   没想到半年过去,太子依旧兴趣不减,心头肉似的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宁禛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没露出什么——上回的事儿给了他教训,对那位子,还是得徐徐图之。   酒过三巡,熙宁郡主也不知去了哪儿。时机差不多,衔池给怀和打了个要去更衣的手势,见他犹豫着点了点头,便从席上退下去。   她前脚一走,宁珣的视线便悠悠投向沈澈,果然没一会儿便见他同一旁的长随说了句什么,似是也要离开。   宁珣似笑非笑望着他,倏而将话头引到他身上:“孤听闻镇国公苦夏,前几日连朝都上不了,不知可好了些?”   方才四皇子正说到长乐公主中了暑热一事,是以他提这一句并不突兀。   沈澈要起身的动势一顿,温和回道:“谢殿下关怀,家父只是受陈年旧疾所累,休养了两日,已近好了。”   衔池跟着来回穿梭的婢女,很快便找到设宴的溪流下游。不同于那边的剑拔弩张,这一片的氛围显然更松快些。   她不好太明目张胆,便随着送菜送酒的走,没走两步,抬头正看见石桥上那袭翠绿宫装——而旁边那个身影,以木簪绾发,檀色衣裙勉强压住瘦削身形,使之看起来不至于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半年不见,池清萱愈发清瘦,脸颊都凹进去一块。   衔池步子顿下,趁人不注意,躲在附近用作观赏的一块太湖石后头。   池清萱与熙宁郡主正站在小石拱桥上,喂着底下锦鲤。   一把鱼食撒完,熙宁转过头去看她,叹了口气:“知道你病体难愈,但再吃不下也要吃点,才多长时间不见,都瘦脱相了。”   她还指望着她打听沈澈的行踪呢。   宁禛是个靠不住的,问他十回他能告诉自己一回就不错,若非偶然认识了池清萱,她想见沈澈,便只能等今日这种场合。   池清萱每回都替她准备好一切,她只要按时出现在池清萱说的地方,便能撞见沈澈——更难得的是分毫不见刻意,只像是心有灵犀。   池清萱笑了笑,“等天凉快些便好了。郡主放心,我身子是一向如此,不影响做事,不会耽误郡主同沈世子相见。”   “下回是什么时候?”   “间隔太近,沈世子会生疑的。郡主且先等半月可好?”   “罢了。”熙宁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有些好奇:“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去年冬末你第一回来找我时,我原本是不信的,若非你拿着子安的大氅,我连见都不会见你。”   熙宁甚至因为那件大氅怀疑过池清萱,但后来见她一心礼佛,身子骨也委实太差,一指头便能戳碎了似的,也就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不过是家父效忠二殿下,便与沈世子也有些往来。”   熙宁摇头。支持宁禛的大臣可太多了,若都要沈澈一个个亲自去笼络,他怕是从早忙到晚也忙不过来。   何况区区吏部侍郎而已。   但这话她并未说出口。她不爱过问他们这些争斗——反正沈澈一定会赢的。   聊到这儿,熙宁将剩下的鱼食全倒进去,拍了拍手。   意识到她们要走,衔池立马背过身。   ——她不能被她们认出来,不能被她们发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尤其是池清萱。   方才熙宁的话仍回荡在她耳边,在她脑海里慢慢理出一条线。   池清萱当初是从她这儿拿走过一件沈澈的大氅,说是替她保管以免遭人非议。   按熙宁方才所说,她是拿这件大氅作敲门砖,求见了熙宁。而后便为熙宁谋划,助她与沈澈于“不经意”间相见。   对熙宁而言,这委实是最大的诱惑。   衔池默默掐着自己掌心。   池清萱能知道沈澈的动向,不外乎因为沈澈确实往池家去的多——她是沈澈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她在东宫一日,沈澈便一日不会断了同池家的联系。   可池清萱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结识熙宁?   熙宁郡主金枝玉叶,她若为此,也不算说不过去。   不对。   衔池骤然想起前世最后那夜。   她那时被娘去世的噩耗所惊,又痛恨他们对她的隐瞒欺骗,无暇顾及细枝末节。   譬如,熙宁郡主如何得知这一切?   她那时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只她一个蒙在鼓里,可现下冷静想来,真是如此么?   沈澈要瞒她什么事儿,自会瞒得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让她在大婚当夜,从熙宁郡主身边的婢女口中得知这一切?   她若是知道了,怎么可能不闹事?那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会在这个时间点让她失控。   所以,是谁告诉熙宁的?   何况沈澈对她的那点真心,即便是有,也一向埋得深——大婚夜时那般冷待,连青黛都在为她鸣不平,说她所托非人。   任谁看,她都不过一个刚抬进国公府的寻常侍妾。   熙宁又是因何才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   冷汗倏而透了薄衫。   衔池来不及想更多——脚步声正朝她而来。   此时出去,自己一个人太过打眼,可若不出去,熙宁和池清萱走到这儿也难免不会发现她。   正巧有一队婢女捧着点心经过,衔池心一横,快步走出去跟在队尾。   队末的婢女见有人突然跟上来,皆怔了怔。   衔池心一悬,生怕她们开口说什么,引来熙宁注意——   下一刻其中一个婢女却眼睛一亮,飞快将一碟点心放到她手上:“快,太子殿下要的点心,趁热送过去。”   好像是她方才尝过的栗子糕。   衔池立马接过来,随着队伍转身之际正与熙宁和池清萱擦身而过。   有惊无险。   宁珣足足等了两刻,才见她捧着一碟什么回来。   怎么,是没等到沈澈,等饿了?   衔池将栗子糕放上案几,宁珣看了一眼,在她俯身时突然开口:“去哪了?”   “看鱼。”   他问得意味深长:“什么鱼这么好看,能看这么久?”   衔池心里正乱着,懒得同他掰扯,兼之这段日子被他惯得无法无天,想也没想随手拣了一块栗子糕塞他嘴里,堵住他后面的话:“殿下趁热吃。”   作者有话说:   宴上的场面是这样的:   路人甲乙丙上前跟太子打机锋,太子漫不经心地一一解答,视线却长久停留在手边儿的栗子糕上。   甲乙丙(面面相觑):栗子糕有问题?太子在暗示我们?他好高深莫测怎么办我该说什么   太子内心:这个她肯定爱吃。这些碍眼的人什么时候走我好喂给老婆尝一口。   《恋爱脑到底有多忙——宴会篇》   1.要随时观察老婆的状态,及时制止她的不当行为。   2.要随时观察情敌的状态,及时制止他勾搭老婆。   3.要学会自己找机会宣示主权。   4.这个老婆好像爱吃。(尝一口,嗯,确实)   5.还要忙事业。   6.(内心恶魔低语)没有5的话老婆会飞走。   感谢在2023-07-28 17:32:04~2023-07-29 18:0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寻 3瓶;Camell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你给孤下的药,反倒还来问孤?”◎   身后的怀和见状立刻上前一步, 却见自家殿下摆了摆手,已经就着衔池的手咬了一口。   确实还热着。   衔池保持着俯身喂他的动作,耐心地举着他咬了一半的栗子糕, 下一刻觉察出有视线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   只能是沈澈。   她不动声色抬头,与沈澈交换过一个眼神。   他想找她,刚好她也有话想说。   沈澈起身离席, 她看着他背影正微微出神, 指尖突然一痛。   宁珣若无其事直起身,将最后一口栗子糕咽下。   好像方才只是不小心才咬到了她。   明明被咬的是她, 可她面上没分毫波动, 反倒是他,唇齿间还残留着她的触感。   她指间染上了些栗子糕的味道, 甜得发腻。   一股无名火隐约自腹间燃起,宁珣深深看她一眼, 压下莫名躁意。   没完没了。   看这架势,今日若是不让她同沈澈见上,就算回去她也要找机会再溜出去见一面。   衔池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一心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再离开一会儿, 突然听他淡然道:“一炷香,就回东宫。”   话说完他起身,“孤去更衣。”   正合她意。   时间虽短,但也够她和沈澈说完话了。   衔池应了一声,乖乖站到后面,看他身影走远。   天热得人头疼。   宁珣拐进一排厢房前,侍立檐下的婢女立刻恭谨引着他到最里一间, 为他推开门, 跟进来伺候——房里备了茶水点心, 本就是供宾客醉酒后小憩用的。   宁珣抬手叫人退下,没动案几上的东西,满脸躁意,反复捏着眉心。   等一炷香,他好去接人。   贵人想要清净,不需人伺候,外头侍立的婢女也退了个干净。   房里阴凉,可方才那股火气却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头疼欲裂。   他热得难耐,抬手松了松衣襟,而后干脆将外袍解下来。   宁珣深吸了一口气,灵台在混沌中勉强清明了一霎。   他中药了。   出门在外,他入口的东西,明里暗里怀和都会验过。   唯独一样没来得及验——她喂到自己嘴里那块栗子糕。   他闭了闭眼,扶着案几起身,却已是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才摸到榻边。   药性虽烈,但好在除了不断冲刷在四肢百骸的躁意,倒没什么旁的。   静躺一会儿,等这股躁意退下去便好。   宁珣闭上眼,不知不觉间意识竟昏沉下去。   门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进来,停在榻边。   他于迷蒙中看了一眼,宫婢的装束,脸上面纱挡住半张脸,眉目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紧接着便是衣物落地的窸窣声响。   榻边陷进去一块儿,她跪上来,慢慢向他靠近。   在她的手搭上他衣襟的那刻,宁珣倏而睁眼,眼神霎时清明,尚流着血的左臂在榻上一撑,右手瞬间掐住那人脖颈,狠狠掼在床上。   左臂那道血口,显然是刚用利器划的。   不过几个动作,他已喘息不止,伸手扯下面前那人的面纱,看清面目后,神色愈发冷下去。   果然不是她。   面前的宫婢只着单薄里衣,衣襟散落,面上虽惊惧,却仍带着殊死一搏的渴慕,娇声唤他:“殿下……”   宁珣按着她喉咙的手骤然发力,直到她面色涨红发不出声,才又松开,脸色阴沉:“谁派你来的?”   那宫婢咳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奴婢是自愿的。”   她话音未落便又被掐住,空气迅速稀薄下去,颈骨承受不住,仿佛要直接断裂开。   发觉这回太子是下了死手,她脸上才终于露出彻底慌乱的恐惧,奋力拍打他的手,焦急而无声地一遍遍重复“我说!”   宁珣撤手,她颤颤巍巍跪在他面前,嗓音已经嘶哑:“是殿下身边那个宫婢……”   话说完,周遭一时寂静得可怕,她不觉间将身子伏得更低,抖如筛糠。   宁珣握着腰上匕首的手越攥越紧,“宋衔池”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恨不得将每个字都咬碎嚼烂,拆吞入腹。   她到底是何意,是想为她自己争取时间,还是想在他枕侧塞人?   他冷笑了一声,若是后者,又何须假旁人之手。   不过一分神的功夫,方才压下去的药效又倏地冲上来。她的眉眼在他眼前渐渐清晰,意识却混沌下去。   那宫婢听他喘息声重下去,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的神色,犹豫了片刻,心一横,抬手想环住他脖颈——这回被径直掼下了榻。   “滚。”   宁珣狠狠攥住左臂那道伤,刚止住血的伤口骤然崩裂,鲜血涌出,换来片刻清明。   既然设计了这出戏,半个时辰后必然会有人来“撞破”。他今日没带人来,若真杀了这人,不好收场。   但那宫婢似乎也发觉他暂时不能杀她,既然已经做到了这步,也就不妨再赌一把。   “殿下忍得辛苦,不如让奴替殿下解药……”   衔池怕自己刚出去便撞见宁珣,是以在宁珣起身离开后,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儿才走。   沈澈也没同她说在哪儿碰面,她只能往人少且安静的地方找一找。   不觉间便走到厢房前。这儿连婢女都没有,安静得出奇。   她往里找了找,没见沈澈,却听见一声什么动静,心倏地一跳,下意识要走。   却在经过某间门前,门骤然从里打开,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捂住嘴拽了进去。   她被压在门板上,黄花梨雕花的木门沉重,重重合上的那刻,她被那股冲力震得一抖。   嘴被捂住,她背对着身后的人,满心惊慌在闻到身后沉沉侵染过来的龙涎香时消散下去。   他在发什么疯?   他压得太紧,木门上的雕花硌得人疼,她用手撑了撑,两手却骤然被他拉到身后绞到一起,死死扣住。   他身上温度烫得惊人,衔池皱着眉抽了抽鼻子,在沉重香气间,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她张嘴想问他,却被他捂得更紧,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下意识想回头确认,也只被压得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低头,突然咬住她后颈。   衔池吃痛闷哼了一声,后颈的疼却渐渐变了味道。   从一开始单纯泄愤似的咬,慢慢夹杂上吸吮,最终退化成发着狠的亲吻。   疼痛与酥麻交混,倏而窜到头顶。   他顺着她不自觉仰起的脖子吻下去,嘴唇擦过她绷紧的筋脉,再向下。   衔池在他愈发灼热的呼吸间后知后觉,剧烈挣扎起来。   他松开了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却依旧压得她转不过身,而空出来的那只手,便顺着她向后耸起的肩向下,慢慢自她凹陷的脊骨处划过。   “殿下!”   他抬眼,低头俯在她耳畔,嗓音喑哑:“嗯。”   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   衔池又挣了挣,也不好说别的,只干巴巴道:“殿下能不能松手,这样很疼。”   他轻笑了一声,手上骤然使力,将她翻转过来,面对着他。   双手却依旧被制住。   衔池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热的还是怎么,他身上只穿了中衣,也已近被汗湿透,散乱的衣襟间隐隐看得出紧实轮廓。左臂上一道新伤,三寸见长,像是将将止住血。   眼尾氲着薄红,眼神却锐利着,像要将她死死钉在眼前。   不对劲。   她在他充斥着侵略欲的目光里吞咽了一下,试探着问:“殿下是不是,中了什么东西?”   这屋子里有迷香?   他却突然笑起来,声音低沉,胸腔震颤。半晌,他摩挲着她手腕,摁住她的脉搏,缓缓道:“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你给孤下的药,反倒还来问孤?”   她心跳骤然乱起来。   霎时她便想起那碟子栗子糕。   她当时为了避开熙宁和池清萱太慌乱,没有仔细核对,接过去也只是为求解围。更何况他刚给自己尝过一块,再要一碟似乎也合理。   不该那么草率地喂给宁珣的。   宁珣感受着她的脉搏,“心慌什么?”   他体温高得吓人,燎原一般。   衔池意识到他误会了,但他的手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外裳,她来不及解释,匆匆道:“殿下!这里并不安全,一会儿怕是会有人来,殿下三思。”   她今日是宫婢打扮,便只能是他的宫婢。熙宁郡主的生辰宴,堂堂储君被人发现和宫婢绞在榻上,必将背上荒淫的骂名。   他低头,自她下颌一路吻到耳后,才又开口:“下药的时候,不就是为了有人来的那一刻?”   衔池惊愕抬头。   她以为他被药效搅得糊涂了,才会如此行事,如今看来,倒不像完全糊涂。   像疯了。   “殿下怎么会以为药是衔池所下?衔池出去时确实是贪凉,顺着溪流走远了,又看了一会儿鱼,发觉出来时间太长,怕殿下找我,便匆匆往回赶,途中有婢女将栗子糕交到我手里,说是殿下亲自要的。”   “我以为殿下爱吃,才趁热喂了那一块。”   他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发沉,显然药效未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扣着她手腕的手却松开了。   怕他一会儿药劲又冲上来,做事不计后果,她眼疾手快伸手,在他左臂那道伤上一捏——伤口绷开,瞬间涌出的血甚至染上她的手。   衔池懵了片刻。   她猜出那伤是他自己为求清醒划的,只是没想到他对自己下手还这么狠,划得挺深。   她手忙脚乱解下脸上面纱,替他包扎。   宁珣只静静望着她,若有所思。   一直到她紧紧为他系好,他才伸手握住她沾了血的手。   衔池被他拉住的那刻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宁珣抬头看她一眼便又垂眸,不知从哪拿了帕子,细细为她擦净每根手指。   他像是平静下来了,嗓音却依旧喑哑得过分,指尖温度也依旧灼人:“吓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9 18:07:25~2023-07-30 17:2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mellia、Cathy今天学习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让孤抱一会儿。”◎   “是吓着了。”衔池低头, 他闻言略顿了顿,才继续擦干净她最后一根手指。   帕子上沾着他的血,猩红得刺眼。   她干燥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慢慢又补了一句:“因为怕殿下出事。”   平日便罢了,这时候她这样说话,只会让他体内那簇火愈烧愈旺, 恨不能连她一同焚尽。   他松开她的手, 往后退了两步。   听出他的喘息又重下去,衔池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   宁珣这状态, 最好是快些回东宫。   思及此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沈澈也没有那么非见不可。   池清萱的事儿, 等她想明白可以再做安排。   拿定主意,衔池问他:“殿下的外袍是留在了何处?”   “最里那间厢房。”   衔池点点头, “我替殿下取过来。”   宁珣没再说什么,她便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好在外面没有人, 她走到最里一间,闪身进去。   宁珣的外袍就搭在进门的案几上,她顺利拿到, 刚要走, 却隐隐看见床榻那边似乎有个人影。   好似还有阵阵血腥味儿。   人影的姿势怪异,似是仰躺,却弯成一张弓一般挺着身子。   她心跳得快了些,小心盯着那儿,慢慢绕过屏风——   榻上确实有人,是个女子,宫婢的装束散落一地, 甚至还有同她相似的面纱。她身上穿着的里衣完整, 也不见别的伤痕, 只胸口透出的箭头寒芒闪烁。   那一箭自她身后而来,正中后心,箭矢的力道极大,从前胸穿出大半个箭身。她仰躺在榻上,箭簇在她背后,自然将她身子顶起来,血顺着箭簇染红床榻,甚至滴落在地。   一箭穿心。   衔池脸色霎时苍白下去,巨大的惊骇之下连声音都发不出,只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直到猛地撞上方才那张案几,重心失衡跌坐下去。   这箭的架势,太像是上辈子冲她而来的那一箭。   直觉比理智更快一步,她似乎于刹那间回到了那夜冰寒凄骨的湖水之中。心肺突然翻涌而上的撕裂感让人窒息,衔池用力按住心口,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急促喘息着。   是谁?   不会是宁珣。她大致猜得出在这一箭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靠得太近,宁珣要杀那人,只会用匕首一类。   她撑着身子,抬头看了一眼窗户。果真有被箭矢刺破的痕迹。   其实也说不准——兴许不是宁珣亲自动手,是他的人在为他善后。   惊慌之下她头疼得厉害,迟钝地在想,若真如此,那她上辈子那一箭是怎么回事?   宁珣走得比她早一步,可那时所谓的“太子余党”,也还有些人。   他们认得她的模样,见她进了镇国公府,知道她是害了太子的一步暗棋,要杀她报仇。   说得通。   衔池倏地笑了一声,扶着案几起身。   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不过那一刻她想的确实是,若真如此,她死得倒也不冤。   衔池抱着那件外袍,轻轻推门出来。   几乎是她刚踏出一步,便看见了沈澈远远过来。   方才同宁珣那一番拉扯后,她身上的衣裙也略微凌乱,发钗歪斜,耳坠子掉了一只,腕间还残留着他刚刚扣住她手腕时弄出的红痕。   兼之又被那支箭吓着了,脸上没一丝血色,看起来便愈发像是受了什么折磨。   胳膊上还搭着宁珣的外袍,金线绣成的蟒纹万分显眼。   沈澈眼中暴戾的暗色一闪而过,不过片刻,又清风朗月一般,朝她走来。   衔池没能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要过来,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迅速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手上的外袍,示意他走。   这一套做完,便意识到不对。   她站的这儿是宁珣现在那间房的视线死角,可沈澈那儿不是。   ——宁珣若还在门后,早在她看见沈澈的第一眼,也就看到了他。   沈澈这时候无故转身,未免显得可疑。   好在他想到的比她快一些,连步子都没顿一下,依旧朝这儿走过来。   衔池明白他的意思,几步迎上前,恭谨福了福身,客气又疏离:“沈世子万福。我家殿下在里头歇息,世子不如另寻他处。”   沈澈温声叫她起,应了一句“好。”   就在衔池又行过礼准备转身之际,他又倏而开口:“替我向你们殿下带句话。”   他话里含了丝堪称僭越的警告:“就说,储君乃国之根本,天干物燥,望殿下多保重,才好应对四海风浪。”   衔池刚推开一道门缝,便被突然拉了进去。   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她肩上一沉,是宁珣将她拥进了怀里,埋首在她肩侧。他呼吸刻意放得很浅,却很快:“让孤抱一会儿。”   衔池绷紧的身子因他这一句便软下来。   药效磨人,不见她时周遭一切声响皆被放得极大,她远去后折回的脚步,同旁人的交谈,乃至行走间衣料摩擦的声响,每一点儿动静都磨在他心口,胀得发疼。   见了她又觉渴得厉害,依然发胀。   宁珣将她落下的碎发拨到一侧,她后颈还留着他方才咬下的印痕,他慢慢摩挲着,替她揉了揉。   颈上也能试出脉搏,揉捏间便试出来她愈发加快的心跳。   “心跳得这么快,方才是看见谁了?”   自然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箭。   但她还不知道那支冷箭是不是他授意,不好直说。   他现在情况特殊,衔池不敢回抱住他,两手便垂在身侧:“不是因为看见了谁,是因为殿下这一抱。”   他呼吸似乎又沉下去一些,依旧急促。环着她的胳膊青筋暴出,似是在极力克制住什么,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仍柔着。   衔池接着道:“不过方才也确实遇见了人,是沈世子,说……”   “听见了。孤又不聋。”   衔池被他一堵,索性不再说话。   不过他既然听见了沈澈的话,刚刚又为何明知故问她看见了谁?   即便是想再试探她一回,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吧?   宁珣抱了她半晌才松开,替她整好衣襟,扶正钗环,连掉的那只耳坠子都被他找了回来。   他不过刚穿上外袍,便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熙宁郡主推门进来时,正见她一直不待见的太子坐在案几旁,撑着头小憩,而旁边替他打扇的正是他自己带来的那个宫婢。   那宫婢见了她,慌忙行礼,因着除了面纱,熙宁便瞥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无他,眼前的宫婢虽未施粉黛,却也能看得出勾魂夺魄的好颜色。   她见过的各色美人也不少,可这是头一个,叫她一眼间便恨不能毁去的。   好在这宫婢是太子的人。   熙宁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在仔细看过她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后,有个极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幸亏池清萱没生成这副模样。不然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尤其面前这个,不过低贱奴婢而已,她也不知是怎么想到了一处去。   她还未开口,太子先睁开了双眼,声音喑哑似是还未睡醒:“郡主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所为何事?”   她身后有婢女有侍卫,屋子外头稍远些的位置甚至还站着二皇子,人确实不少。   熙宁行了一礼,“听府中下人说这儿有人意图行刺殿下,熙宁便带人赶了过来。见殿下无恙,也便放心了。”   宁珣冷笑了一声,“郡主的生辰宴,有人想行刺孤?”   熙宁意识到自己失言,立马俯下身:“请殿下恕熙宁失察之罪。”   “郡主何罪之有,只是好好的生辰,莫叫有心人坏了心情。”他站起身,“以防万一也好。那便搜搜这几间房,看有没有刺客,藏身其中。”   侍卫早就分别站在每间房门前,宁珣话音刚落,熙宁一抬手,立马便踹开门闯了进去。   衔池一颗心高高悬起——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只想尽快回东宫,如此才能静下心来。若是被熙宁郡主发现那具尸体,“刺客”也好,“□□”也罢,此事都不会迅速收场。   她正心神不宁着,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他手掌宽大而有薄茧,灼人的热意退下去一些,但仍旧很热。   他攥了两下她的手,力度不重,却奇迹般令她顷刻间安下心来。   所有人都在外头看各间房里的情形,没人注意到他们。   衔池抬眼看他的侧颜。   他忍药效忍得辛苦,一身的汗,鬓角此刻也仍是湿的。   似是各间房里都查过了一遍,外头侍卫集合到一处,向熙宁郡主禀告。   衔池迅速挣脱开宁珣的手,规矩立在他身后。   熙宁转身回房:“回禀殿下,没有异样。许是下人多疑,熙宁一定严加管教。”   衔池眉心一跳,低头掩饰住自己的不可置信。   她不可能看错。   那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在她和宁珣眼皮子底下,有人将最里头那间房的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宁珣微微颌首,“既然如此,孤也就不多留了。”   回东宫的马车上,宁珣一直闭目养神,衔池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问他。   一进东宫,他便回了自己的寝殿,过了半个时辰,又传了御医。   御医来得快走得也快,想必是没什么大碍。衔池等到傍晚,见他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泡了澡,早早睡下。   ——毕竟那药是经她手喂下去的,她多少有两分歉疚。   满腹心事,自然睡不安稳。   从梦里惊醒时,她才发觉他不知何时过来了,就歇在她身侧。   见她醒了,宁珣自然而然抬手,将她收进怀里:“又被魇住了?”   衔池低低“嗯”了一声,一反常态地伸手勾住他腰腹,像是借他的体温让身体忘掉梦里那冰凉的湖水。   她闷闷道:“殿下,我去拿外袍时,看见了一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30 17:20:42~2023-07-31 17: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19瓶;Camell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既然信孤,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孤说的?”◎   夜色深沉, 屋里没点灯烛,漆黑一片。   衔池刚自梦魇中惊醒,本会分外怕黑, 这回却拦住了要起身点灯的宁珣,声音很轻:“殿下。”   宁珣“嗯”了一声,将她收紧在怀。   黑暗将无关声响遮掩下去, 也遮掩住他的眉目, 为她藏住他的神情。她埋首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耳边便只有他的心跳声, 沉稳确凿,无关真假。   像短暂地从这虚虚实实中逃开。   他身上带了些凉意——还是头一次。贴近了便能感觉出细微的水气氤氲, 像是刚沐浴出来。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双眼, 像是终于养起了精神,在继续说暗箭之前,先微微仰起头, 问了一句:“殿下中的药可解了?”   “退下去了。”他摩挲着她的腕骨, “下药的人大概是怕孤只尝一口,剂量加得不轻。御医看过了,没有大碍,只是这两日难熬一些。”   那就是并未完全消退。   手腕有些痒意,衔池往回抽了抽手无果,便默默埋首回去,不再有多余动作。   宁珣笑了一声, 终于松开她的手, 转而缠上她睡前散下的发丝。   “方才你说看见了什么?”   衔池一凛, 清了清嗓子,将那屋子里的情形细细对他讲了一遍。   她说这些话时没抬头,也不再像以往一般关注他的神色,似乎只是单纯告知与他。   就像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宁珣捻着她发丝的手一顿,第一反应竟不是思索那支箭本身,而是问她:“你觉得是孤?”   “嗯。”   他语气平静,“倘若孤说不是呢?”   衔池想也没想便接上:“那便不是。”   “这么轻易就能信?”   衔池从他怀里抬头,夜色沉沉,她只能看清他的轮廓,鬼使神差般竟伸手抚上他侧脸去确认:“殿下能信那栗子糕里的药不是我设计,我为何不能信殿下?”   她只话说得好听,其实是方才想明白了一点儿东西。   宁珣能将外袍留在那儿,可见出来的时候多少有些狼狈。   若真是宁珣的人,他合该从容不迫一些。何况他又不知道她会过去,他的人处理现场,宁珣何必离开。   可不是宁珣,能是谁呢?   她去拿外袍时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没被动过,到熙宁郡主进来搜查,不过两刻钟的时间。   这期间……唯独沈澈来过。   熙宁郡主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巧的过分了。   “此话当真?”   他问完这句,她才从繁杂思绪回过神,当即应了一声:“当真。”   她话音坚定,连自己都要分不清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的手还抚在他侧脸,话说完,她才觉出这动作逾矩,刚想撤手回来,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似乎蹭了一下她的掌心,低头朝她望来的视线依旧平静,扣住她手的力道却不容她退缩。   衔池怔了一下,掌心发热,那股热流顺着小臂向上,似是流进了心窝,又像是冲到了脸颊。   刚从梦中惊醒时,她确实是想从这些虚虚实实中逃开。可她一睁眼一张嘴,便清醒意识到,她的每个眼神,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充斥着较量,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余地。   宁珣默然将她向上一托,引导着她抚在自己侧脸的手绕到脑后,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了过去。   唇齿纠缠,在她将要迷离之际,他微微拉开距离,又在她抽离前倏而含住她的唇珠。   ——比之亲吻,更像是某种刻意的引诱。   良久,宁珣抵住她的额头,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既然信孤,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孤说的?”   许是药效未退干净,惑了心智。   他说得很慢,“譬如家中还有几口人,有什么难处。”   有没有被人挟制。   “譬如还有什么想求的。”   他们能给她的,他也能给,且只会给的更多。   “再譬如,为何梦魇不止,又为何对箭矢的反应这么大。”   有什么事,大可以交给他。   并非质问,更像是情人耳语。说话的间隙仍有细碎的吻,不沾□□,只是安抚。   他身上再度升高的温度侵染过来,衔池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一阵儿急一阵儿缓。   失衡的心跳让她有些昏沉,心防一松的刹那几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个“我”字滚过喉舌,她却骤然想起一场火。   一场轰然烧过东宫的大火。   耳边隐隐回响起前世京中议论二皇子宁禛将要登基的声音,眼前是前几日青黛在果子铺里,对她说宋夫人被照顾得很好的模样……   心跳平缓下来,连浑身血液似乎都冷却了片刻。   衔池抬头,主动吻了吻他的唇角,而后摇摇头,开口便是笑着的:“不敢欺瞒殿下,衔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求殿下也早便知晓。幸得殿下青眼,此生已无憾。”   她以为他问这些,只是在试探最后一句,便着重道:“梦魇是老毛病了,从小就睡不安稳。至于怕箭,是因为胆子小,曾经又不小心撞见过暗杀,险些被牵连。”   她说的是上元夜那回,以为这样他便能多信两分。   宁珣“嗯”了一声权作回应。半晌,他慢慢松开她,“睡吧。”   发觉他起身下榻,衔池伸手拽住了他衣袖:“殿下要走?”   他垂眸,将她的手拉下来,放回薄被里,“药效残留,孤歇在这儿睡不好。”   衔池刚刚感受到了他升高的体温,闻言点点头,也不敢再挽留。   只是身边的位置空下去后,无边夜色里便蔓延出不安来。   心里发空。   宁珣回了寝殿,因着他夜里一向不留人在殿内伺候,此时孤身一人,殿里便静得出奇。   他面无表情伸手,在左肩靠下的位置按了按。   许是她方才突然提及,左肩早已好起来的箭伤便随着他走回来而疼了一路。   没等多久,青衡悄然踏入殿内,俯身行礼:“殿下。”   “去乱葬岗,找一具女尸。”他闭眼回忆了一番她的话,“死于箭伤,自后心入,前胸出。”   “可是从郡主别院抬走的?”   宁珣抬手戴上那半张银面具,目光冰冷:“罢了,拿夜行衣来,孤亲自去。”   青衡忙道:“乱葬岗那种地方怎么敢让殿下踏足,小事而已,属下能办妥。”   宁珣却已经起身,“一箭穿心。同去岁秋里,杀林参议那人一样的手法。”   青衡将夜行衣奉上去,“殿下心里可有猜测?”   哪还需要猜测,前后两回,指向明了,只是一直没有直接证据罢了。   不过动手这人箭无虚发,来去无痕,单论身手,也是个莫大的威胁。还是早处理掉为好。   宁珣换上夜行衣:“去看了再说。”   这药的药效十分猛烈,他几度失了神智,警惕性难免降下去。   否则也不会在对方清除房里痕迹时毫无察觉。   说是沈澈,可沈澈在他身边已然放了一个宋衔池,想设计他被当场撞破,背一个荒淫骂名,何不直接叫她来?   还是说,沈澈舍不得她?   青衡察觉出他家殿下陡然迸出的杀意,犹豫了片刻道:“若是设局之人以此相诱,在乱葬岗设伏……”   宁珣轻笑了一声,声音淡然:“岂不是正好。”   他的药效确实没退干净,回寝殿这一路便觉浑身躁意难以平息。   见见血,兴许就好了。   第二日衔池醒来时,便见御医在外头候着。   蝉衣上前替她梳洗,雀跃道:“姑娘昨夜是不是同殿下说自己夜里总睡不安稳?御医一早便过来了,说是殿下吩咐,为姑娘调理。”   “殿下真真是把姑娘的一切都放在心上……”   衔池听着蝉衣絮叨,竟出奇地没再打断。   御医给她开了药,说她是多思,平日又警觉太过,长此以往,怕是会伤身。   衔池听过去也只笑了笑,叫蝉衣将御医送了出去。   至于开的药,她一向怕苦,本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地喝,又总偷偷倒掉,几日过去也没喝上两碗。   宁珣清药效这几日,一直避着她。   衔池被他拒见了两回,想了想觉得也合情理,便没一味往上凑。   直到沈澈差人,送了新的手书来。   那人带的东西不少,是趁着蝉衣在小厨房亲自熬药的功夫里进来的。   除了证明身份的手书,一份礼单似的东西外,还有宋弄影的书信——是这两个月攒下的。   那人向她行了一礼,低声迅速道:“世子说他答应过姑娘的事儿便不会食言,宋姑娘的母亲世子一直照看着,另外一桩,世子也会如约。”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那日提的要求——要沈澈在她从东宫脱身后,明媒正娶,迎进镇国公府。   衔池皱了皱眉,那人又继续道:“姑娘这回,只需要将这份东西藏进太子书房里。藏得愈深愈好。”   “只是这样?”衔池接过来,仍想问个明白:“只是将它放进书房,能有什么用?”   “自然不止这一样。不过旁的事儿自有别人去做,姑娘大可放心。”   太子对书房一向看得更紧一些,得是他信得过的人藏进去,才不会被轻易发觉。   作者有话说:   衔池:殿下的药可解了?   宁珣:(警觉)(什么叫解)(老婆不会误会我吧?!)(斟酌用词)药效退了。   衔池:(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宁珣:?   今天来晚了啊啊给大家磕一个orz   感谢在2023-07-31 17:27:12~2023-08-01 18:1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嘉陵江下 13瓶;atu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即便磨着杀人刀,瞧上去也依旧是君子端方。◎   果然同前世一般, 她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他们谋划的全局并不会露于她眼前。   衔池捏着那份东西,换了个问题:“最晚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说到这儿, 那人又多嘱咐了两句:“不过世子说这东西真正发挥作用,还得等上两个月。在此期间,姑娘费心些, 别叫太子发觉。”   “那为何不在两个月后再放进书房?”   “太子书房常年燃着龙涎香, 它在里头待得够久,便会沾上一丝龙涎香的气味, 且同直接熏烤上的不同。而这龙涎香, 只有圣人和太子能用,细节足够, 才能取信于人。”   衔池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转身将东西藏好,又自被褥最底下翻出两封早就备好的书信来,“麻烦了。”   那人接过去, 两封信, 分别题了宋弄影和池清萱的名字。   衔池塞给她一包金瓜子,点了点池清萱那封,小声道:“平日里我只会给阿娘写信,所以给我阿姊的这封,直接交到她手里就好,世子不会问起。”   衔池语毕,殷切看着她, 眼神清澈, 期待和不安都写在了明面儿上——直到手里的金瓜子被收下, 她才高高兴兴对她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   那人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愚蠢至极。   这样的人竟能在东宫活这么久,可见太子真是宅心仁厚。   那人走得急,是以并未发现,在自己踏出去的那一刻,背后那道雀跃目光倏而沉静下来,显出常人难及的通透。   衔池转身将被褥整理好。   她知道上回没见成,这几日沈澈一定会派人来,所以才早早备好了书信。   沈澈肯定会亲自过目,但她不放心,这才又特意点了点给池清萱的那封——生怕他不看。   镇国公府。   小五将信呈上来,两封。   “接应的人说,观宋姑娘举止,似乎有事瞒着世子。尤其是给池家大小姐的这封信,特意嘱咐了不必经世子的手。”   沈澈没什么表情,伸手接过信,似乎并不惊讶于她偶尔的“反叛”。就像没人会忌惮一只狸奴呲出的尖牙,更何况这只狸奴还是养于他手。   但乍一看到衔池的字,他便皱了皱眉。   她的字迹有些变化。   那些从他这儿反复临摹学到的习惯和细节淡去了,除了保留了她自己的笔触外,运笔间还隐约见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宁珣在教她练字?   他面色平静,握着信的手却逐渐用力,信纸被抓皱,小五犹豫着唤了一声:“世子?”   沈澈抬眼看他,小五被他眼神里阴沉酝酿着的杀意惊了一霎。   作为心腹,他自然知道世子爷如此年纪便能扶二皇子走到今日,不仅是手段了得,心也远比常人要狠得多。   可他的心狠是暗着的,常人觉察不出,平日里也绝不会显露分毫。即便磨着杀人刀,瞧上去也依旧是君子端方。   这样赤/裸直白的杀意,本不会从他眼中出现。   沈澈撕开信封,将信展开,草草一瞥。   半纸寒暄关怀,余下半纸,是她托池清萱继续照顾宋弄影。   字字情真意切,看似没什么,但若是真没什么,又何必送这封信来?   他将信纸举起,从头细细看了一遍。   是藏头。每句话的首字相连,“二十日未时百味居见。”   他将信纸折回去,突然问了一句:“宋夫人的书信,是都收在池清萱那儿?”   宋弄影那儿一切安好,她不会突然要见池清萱。   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要么就是这两人早有联络。   若是后者,池清萱没有能将消息送进东宫的能耐,除非……是借了他的手。   譬如在宋弄影的书信上动点手脚,借此暗暗传话给衔池。   小五不明所以点头:“是。”   “时常出入宋夫人屋里?”   小五又应了一声,反应过来:“世子,可是有何不妥?可要将宋夫人和池大小姐隔开?”   这事儿也好办,世子下令知会池家一声就是。   沈澈将信收进信封,“去提点池立诚一句,让她们少见得好。信让宋夫人自己保管,就说你会按时去拿。”   话说完他抬手,将那封信欺上灯烛的火苗,直到最后一个“萱”字也被火舌卷上,才慢悠悠松手。   “还有,这几日盯一盯池清萱。”   *夜色深沉,趁着蝉衣在外间睡下,衔池将东西从被褥底下翻出来,借着月色翻开。   宋弄影的书信她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便连同先前的一起锁进了小匣子。   剩下的,便是那份礼单。   那人给的确实是份“礼单”,只是礼单上列着的东西不少,且多是些价值连城之物。   甚至还有几家地下钱庄。   把它藏进宁珣书房,意思便很明了了。   她闭眼慢慢回忆了一阵儿,前世似乎是有这么一桩相似的事儿。   深秋时节朝堂肃清了一回贪案,偏偏这时候有人告发东宫的账目对不上。   不过上辈子这事儿没经她的手——许是沈澈没提前这么久布局,便选了见效更快的法子。   她只是在事发后被带走问审,沈澈给她备了说辞,也早打点好,她顺理成章“招供”,没受多少皮肉苦。   接她回东宫那日,是宁珣亲自来的——这种程度的案子,顶多只是败败名声,一时半会还撼动不了他的位子。   即便没怎么上刑,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关上半月,也会憔悴不堪。被捆得久了,她双腿麻木,几乎忘了怎么走路。她满身脏污,慢吞吞跟着人往外走。   踏出门的那刻,阳光刺目,她眼前晃了一下,被门槛绊得踉跄了一步。   旁边伸出一双手,她没摔落在地,反而被妥帖收进怀里。   宁珣一身金蟒袍,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她裹住,抬手将她打绺的发丝别到耳后,看了她良久,方道:“受苦了。”   衔池摇头,鼻音浓重告诉他,他们屈打成招,她害怕,所以都认了。   他听了却只“嗯”了一声,没有分毫责备的意思,用手擦去她脸上黑灰,“是孤来晚了。”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情绪控制得还不算好,在他怀里哭得厉害——倒不是因为受苦,是她宁愿他冷眼相待,也好过这样,像将她的心在烈火上烹过一般。   第二日一早,御医又来替衔池诊脉。   她那药都没喝几回,自然无甚功效。   御医换了新药方,正要告退,却被衔池叫住:“太子殿下……”她犹豫了一下,换了个问法:“可调理好了?”   得了御医的准信儿,她才放下心来。   当日宁珣便来了她这儿。   他过来时正是她喝药的时辰。   衔池刚将蝉衣支使去小厨房拿蜜饯果子,转头端着药碗闻了闻,毫不犹豫将药倒向屋里摆着的一盆兰花。   “听说,这是你这儿浇死的第三盆了。”   她闻声回头,宁珣正倚着门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端药的手一抖,余下半碗便全洒在了地上。   衔池眼尖,霎时便发觉两人今日都穿了石青色,不过他身上的色泽更重一些。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奇怪自己为何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放下药碗起身行礼。   宁珣叫了起,朝她走过来,“怪不得御医说你脉象毫无变化,还以为是开错了药。”   她小声辩解:“只是偶尔才倒掉,是殿下来得太巧。”   到底是重新熬了,宁珣亲看着她喝下去,才将手中蜜饯喂到她嘴边。   她的嘴唇擦过他指尖,宁珣垂眸,揩去她唇角沾上的糖霜。   他在这儿一直留到夜里。   今儿御医说他的药效早便退了时,衔池还疑心过,是不是自己又不知因何而招惹了他,他在生气,才避而不见。可看今日他的反应,倒也不像。   没几日便到了六月二十。   长乐养病这几日闷得狠了,刚好全便天天来东宫拐衔池出去。   是以在衔池说想去尝百味居的菜时,她想也没想就应下来。   两人去用了午膳,刚预备走,却在雅阁门口撞见了宁禛。   长乐不情不愿行礼:“二皇兄。”   宁禛笑得爽朗,眼神却扫过她身后的衔池:“五妹不必多礼。今日好雅兴,来这儿用膳?”   “酒楼里,不是用膳还能是什么?”   宁禛被她堵了一句,却也不恼,只慢悠悠道:“不过你身后这个,若没记错,是太子身边儿的人吧?我依稀记得,是个舞姬?”   长乐将衔池往身后又挡了挡:“是,二皇兄记性不错。若没有旁的事儿,长乐便送人回东宫了。”   宁禛叹了一口气,“长乐,你是什么身份,多少人盯着你,她又是什么身份,你们厮混一处,有没有想过若是传进父皇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   他抢在她开口之前道:“行了。她我差人送回东宫,你好自为之。”   长乐咬紧了牙,他竟拿父皇来压她!她当然不怕,可万一连累衔池……   “怎么,信不过你皇兄?好好一个人,我还能送丢了不成?”   衔池及时伸手,偷偷捏了捏长乐的手权做安抚,而后便上前一步:“多谢二殿下。”   她被宁禛的人近乎押送地送到马车前,便猜到了车上会有谁。   真打开帘子进去,看见昏暗马车中沈澈面无表情抬眼望向她的那一刻,她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见她的时候从来不是这副神情。   于是本来佯装着惊惶想转身下去的步伐里多了两分真心实意的急切,却不过刚探出半个身子,便见面前的车夫回头,手边长剑铮然出鞘,似乎她再向前一步便会被一剑封喉。   衔池脚步顿住,身后伸过来的那只手拉住她小臂,动作不急不缓,却突然往回一拽,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与此同时,马夫扬鞭,“驾”了一声,马车驶离酒楼前。   作者有话说:   衔池:偶尔心也还是会痛的。   宁珣:我知道,是心疼我!   衔池:?我说的是良心。   宁珣:良心怎么了,良心就不能心疼我了吗。   衔池:……   宁珣:四舍五入她连良心里都有我!这不是心里都是我这是什么!   怀和:殿下,宋姑娘求见。   宁珣:(还在心碎)不见。   御医:殿下,宋姑娘刚问过您的身子。   宁珣内心:她开始关心我了?开始在意我了?……她是不是想我了。   宁珣: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一眼指留下来用了晚膳甚至还想睡觉但是没人留他) 第44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他了?为了他,来试探我?”◎   马车突然向前的冲劲儿将她往后一甩, 腰碰在后头的软座上,在摔下去前又被人捞起。   衔池扶住车壁坐稳,有些胆怯似地往后挪了挪, 躲开他的手。   沈澈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旋即便弯腰咳起来。   许是方才拽她那下动作太大,也兴许只是被她的反应气着了, 他咳得有些急。   衔池看了他一会儿, 犹豫着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为他顺气。   这时候才期期艾艾唤了他一声:“阿澈。”   他咳了一阵儿, 将将止住,便捏住她正要收回去的手, 望着她的目光里依然没什么情绪:“就没什么想解释的?”   他的视线看得衔池有些不自在——他平静得叫人觉得压抑,像暴雨来临之际悄无声息翻滚的沼泽。   记忆里沈澈总是温柔的, 即便是在威胁她的时候,他也常是带着温和笑意,出口的话再锐利, 语气也是柔着的。   他现在这副模样, 让她觉得失控。   她下意识避了一下他的视线,手却被他骤然一捏:“看着我。”   回东宫的车程不算远,时间有限,衔池拿定主意,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阿澈想让我解释什么?”   “若没什么好解释的,见了我, 为何要跑?”   “我一时害怕……”   他打断道:“怕我?”   衔池默然片刻, 破罐子破摔道:“是, 也不是。阿澈,你是不是看了我写的信?”   他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不然我为何会在今日出现?”   衔池一蹙眉,忿忿嘟囔了一句:“就知道靠不住!拿钱还不办事……”   他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倒先气上了。   她现在的样子比刚回京那段时间生动得多,但想到这生动是谁带给她的,他便觉心口燥郁。   衔池等半天没等到他问,索性自己开口:“我约阿姊见面,本是想问她熙宁郡主生辰宴那天的事儿。她那日也在宴上,又一向跟郡主走得近,没准儿会知道些东西。”   她的重点显然在后面这句,以沈澈的缜密,不难猜到她们二人是因何而搭上的关系。   她点到这儿便足矣,剩下的得他自己去查了才会信。   熙宁眼高于顶,池清萱在她这儿唯一的价值就是能让她见上沈澈。   若沈澈亲自断了这条路,池清萱先前的心思便算是白费了。   沈澈却低下头看她的手腕——那日她被太子掐出的红痕早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极贵重的红珊瑚珠,今岁赏给东宫的新贡,无声彰显出她有多受人重视。   “想问什么事儿?”   他的重点虽然跑偏了点儿,但衔池本也存了两分试探的心思,闻言眨了眨眼:“太子被下药那事儿。”   他的手一颗颗拨过她腕间的珊瑚珠,眼也没抬:“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他了?为了他,来试探我?”   他话音很轻,衔池听清的那刻却只觉一股寒流自手腕的珠串那儿窜过全身。   他竟真的怀疑她倒戈了?   “哒”一声,一颗珠子被拨上去,撞在一起。   “你猜是我做的,但不确定,便想试试,能不能从我口中套出点什么来。”   他叹了一声,“衔池,你的心思都是我教的,现在想用在我身上?”   衔池心跳剧烈,自然不能认下来,强撑着解释:“我不是……我在意他做什么?”   她声音软下去:“我不该背着你同阿姊私下约见,但是除了阿姊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想问这事儿,也是因为太子怀疑药是我下的,他虽面上对我仍是百般宠爱,但其实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好。我自个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逼得紧,我就慌了……”   “不知道还能找谁?”他抬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反应。   “你不是不许我去找你么?”衔池眼眶一红,反手拉住他的手,“何况我不敢问你,我怕你什么都不会说。阿澈很久没给我传消息了,突然便设了这么一局,我被蒙在鼓里,自然会怕自己是被废弃……”   她言语间将下药这事儿直接归在了他身上,等着他接话或反驳,可他却反问了一句:“比起我,你宁愿信池清萱?”   衔池被他问得一蒙,后知后觉记起自己费了这番周折,本只是为了借他的手去防一防池清萱而已。   他现在注意的重点和她想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沈澈随手从她发上拔下一只玉簪,在手上把玩了一下,突然道:“你的字迹变了。”   衔池反应过来,迅速解释道:“上回为了打消太子疑心,我同他说自己不认字。他便开始教我读书写字,我不能露出破绽,只能按着他的字去临摹,时日一长,原本的字迹不知不觉便改了。”   他握住那把玉簪,用玉簪头抵住她的心窝,倏地一转,玉簪绞皱了她衣裳:“字如其人。字迹改了,那这儿呢。”   他用了几分力,玉簪抵在心口,压得心头发胀。   衔池抬眼,满目的赤诚看得人心痒:“我的心在哪儿,阿澈不知道么?”   沈澈轻笑了一声,将那支簪子插回她发中,动作温柔而细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样子,慢慢道:“衔池一向聪明,最好是没有别的心思。倘若有也无妨,收一收。”   “至多三年,他必死无疑。既然有了也没用的心思,何必要留?”   一直到回了东宫,衔池身上冷汗都未消。   她太心急,想让娘和池清萱尽可能隔开些。但在池家,以池清萱的身份,她要做什么无人能拦,这些话即便告诉了娘也没用,反而只会引得池清萱生疑。   她只能想到借沈澈去压池家,却忘了沈澈本身有多难缠。   好在池清萱已经露于沈澈眼前,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只是礼单一事,她本想找机会“办砸”,免得宁珣多受些波折。   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她前脚刚回自己屋里,后脚怀和便来请她,说是长乐公主回来了,在书房等她。   怕长乐担心,衔池来不及换衣裳,直接跟着怀和过去。   书房。   长乐正来回踱步,走得又急又快,不满地瞥向端坐书案甚至还在看政务的宁珣:“皇兄,带走衔池的可是二皇兄的人!你就不担心?”   宁珣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又继续翻手上的册子。   长乐继续添油加醋:“二皇兄从站定开始,眼神就一直往衔池身上瞟,两句话就把人认了出来。然后便非要送她走,几乎是把她押走的!”她语气弱下去:“我想拦,但没拦住……”   宁珣捏了捏眉心,意味深长道:“能认不出来么?”   当着长乐的面儿明着带她走,宁禛委实是,肆无忌惮。   长乐“啊?”了一声后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衔池在东宫风头太盛,没多纠结,只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   “不是把她好好送回来了?”   长乐一拍书案:“送回来了是真,万一不是\'好好\'呢?万一对她动手动脚,用了刑……皇兄你怎么放心得下?”   她话音刚落,衔池迈进来,轻轻咳了一声,刚预备行礼,便被长乐一把扶起来:“二皇兄的人有没有难为你?”   衔池飞速看了宁珣一眼,犹豫着是说“有”好一些,还是说“没有”好一些。   没成想刚好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   宁珣起身,朝她走过来,“让孤看看。”   看什么?   衔池立马回道:“二殿下只是差人将我送回来,不曾为难我。”   “不可能啊,二皇兄岂会这么好心?”   宁珣走到她身前,发觉她身上薄衫几乎被汗透了一半。   有这么热?   衔池补充道:“不过还是敲打了几句,叫我谨记自己的身份……”   后面的话宁珣没听清。   因为在他站到她身侧的这一刻,突然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药香。   不是她这几日喝的那药的味道,她身上的药草香气,更近乎清泠泠的草木香。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起一个人。   谨记身份,哪个身份?   能沾上这么一身味道,必得是在逼仄空间里近距离接触过。   是把她送回东宫的马车上?   宁珣默然望着她,面上毫无变化,心底却早已惊涛骇浪翻涌不息。   宴上没见到,竟不惜让宁禛直接出面拦人,也要见上这一回。   宁珣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真如此舍不得放手,又何必将人一次次送来?   可即便沈澈这样待她,她也还是选了他那一边。   她身上的药草香似乎愈发浓烈了,熏得他头疼。   衔池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毫无防备转头看他。   可却突然被他往身前一拽,在撞进他怀里那刻被打横抱起。   宁珣抱着她往外走,路过目瞪口呆的长乐时步子一下都没停,只淡然吩咐道:“怀和,送长乐出去。”   衔池犹豫着轻轻抓住他衣襟:“殿下?”   他又突然发什么疯?   他只应了一声,衔池不解:“这是去哪儿?”   “孤想沐浴了。”   她愣了一霎:“那……我可以自己回去,不必殿下亲送。”   “你留下伺候。”   她只能应一声“是”,而后默然片刻,试着挣了一下:“我可以自己走。”   他没说话,只突然将她往上一送,衔池下意识箍住他脖颈。   一路走到汤池,宫人迅速准备好一切,便都退了出去。   宁珣将她放在池沿,蹲在她身侧,仍是一言不发,开始解她的鞋袜。   衔池一惊,往后缩了缩,想躲开他。   他头也没抬,已经将她的鞋靴脱了下来,淡淡解释道:“不脱下来就下水,吸了水会难受。”   “我是来伺候殿下的,怎么能下水……”   他抬眼:“不下水怎么伺候?”   进来后她身上温度高了一些,那股药草香便愈发明显,沾了水气,雾蒙蒙绕在两人身侧,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宁珣:你身上有他的药味儿,是我鼻子犯的罪。   感谢在2023-08-02 18:11:45~2023-08-03 17:5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u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她近乎无理取闹地在想,那时候若是他也在,能去救救她就好了。◎   他伸手去解她外裳的那刻, 衔池赤着的足尖不自觉绷直,慌慌踩了两下水面。高高溅起的水花湿了他衣角,他动作不急不缓, 轻松制住她往外逃的意图,还是解释的口吻:“外裳除掉,不然累赘。”   将那件儿沾满草药香的外裳扔远, 周围终于清新了一些。   可若凑近她, 还是闻得到。宁珣皱了皱眉,丝丝缕缕, 像张细密的网, 将她兜头罩在里面,跟他隔开。   他们到底待了多长时间, 怎么腌入味儿了似的?   趁着宁珣没有下一步动作,衔池立马爬起来, 脚踩在实处才安心了些,拢了拢自己的里衣,“殿下, 水温正好, 可以入浴了。”   宁珣看她一眼,起身解开外袍。   汤池是引了温泉水,水流汩汩汇进来,蒸腾起一片热雾。   衔池别开视线,突然想起什么,登时僵在了原地。   她没记错的话,去岁上元夜那一箭伤得不浅, 他左肩应当有道箭伤的疤痕吧?   她是该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还是该顺理成章地认出他?   不行, 若是后者,她怕自己今儿得交代在这里。   她低着头,听见他下水的声响,水波荡开,击打在池壁。   一步,两步,渐渐平息。   他嗓音低下去两分,透出一股散漫劲儿:“过来。”   衔池深吸一口气抬头——还好,他还穿着里衣。   想必是他也知道会暴露。   衔池走到他身后半跪下,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也没人教过她该怎么伺候沐浴啊。   她只知道蝉衣都是先舀了水慢慢往她身上浇的,可他的里衣还穿着,她往哪儿浇?   衔池寻思了半天,最终伸手试探着按在他两肩。   见他没阻拦,甚至靠在池壁闭上了双眼,她便放心大胆地揉捏起来,顺着胳膊一路向下,至手肘,再到小臂。   他身上线条紧实,按起来很硬,没一会儿就累得手疼。   衔池眉眼低垂,手上偷偷减了力道,顺着慢慢揉到他手腕。   按到掌根时,他手腕骤然向下一压,反扣住她的手。   衔池不明所以抬眼看他的那刻,正逢他睁开双眼,被他的眼神慑到,她下意识往回抽手。   他望过来的目光柔和,可她却品出几分明目张胆的侵略性——也说不好。更像是猛兽捕猎之前,先安静蛰伏的那段时间。   察觉到她往回退的意图,宁珣抓住她的小臂,轻巧向下一拽——她重心失衡,一下摔进汤池,蓬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他护得及时,半分没让她磕到碰到。   衔池下意识攀附住池壁,手搭上了池沿,毕竟是习舞的身子,身体的反应会更快一些,双手灵巧向上一撑——一只手绕过她腰身往后一带,没用多少力气却轻易止住她翻身上去的动势。   宁珣从她背后贴上来,甚至腾出一只手,慢慢解下她的发簪。   乌发散落,她被箍得有些低,温热的水流熨帖扫过肩颈。   衔池手扶住池沿,心跳得剧烈,手忙脚乱站起来,他俯身在她颈侧嗅了一下,像是终于满意。   “手酸不酸?”   他问得随意,扶住池沿的手被他牵走,慢慢揉着,筋脉活络开,她手指蜷了蜷,“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衔池就先……”   “御医说你多泡一泡,夜里好眠。”   “那就等殿下泡完……”   他打断道:“孤正好有话问你。”   他将她湿透的头发拨到一侧肩膀,“宁禛都跟你说了什么?”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补上一句:“这儿没有旁人。”   问的是都说了什么,而不是今日说了什么。   大概是做贼心虚,她没听出他话里深意,只中规中矩地按在书房说过的原话又复述了一遍。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的语气和动作里粗略推断。   他似乎听得漫不经心,只慢慢捋着她的头发,她说完良久,才问:“就这些?不急,仔细想想。”   衔池点头,“就这些。”   宁珣箍着她腰的手一紧,将她彻底抱离池沿。   果然,那夜趁她不清醒时问她都无果,如今更问不出什么来。   她这算什么?   是忠心耿耿,还是情深义重?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是他最后一回问她。   她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   衔池觉出他的异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便低头,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   她看向水面下他缠在自己身前的两只胳膊,抱得很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将手覆在他手上,回忆了一会儿——可她委实说过太多话,哪能每句都记得。   “什么话?”   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诮:“你的肺腑之言,字句铭刻于心。”   这话耳熟,多半是她在“剖白心迹”。   她记不起原话是怎么说的,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当即接上他的话:“记得。”   她话编得很顺畅:“衔池倾心于殿下,从初见那日起就喜欢殿下。若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此生便已无憾。”   他环着她的力道愈发地紧,里衣本就单薄,湿透了更是完全贴在身上。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忘得这么快,真是肺腑之言?”   他凑得有些过于近了,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洒在她耳廓,整个人的热度比温泉水更甚。   她能说什么,不可能不承认,但此时此刻承认,又隐隐像是某种准许。   衔池吞咽了一下,想好措辞,转回头看着他:“是,但……”   转折的尾音被他的唇舌堵住。她愣了一下神,没有推开他——第一下没有推开,后面便逐渐昏了头。   血流随着酥麻感上涌,冲得她头脑发胀,迷蒙间宁珣的吻已经自后颈细碎向下,里衣被拨开,褪到臂弯,有些凉意。   他安抚得及时,那点凉意稍纵即逝。   但只一瞬间,便足以勾起她的回忆。   衔池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陷在水中,池沿已经离她很远。   方才他箍得太紧,水又是温的,四周明亮,同那夜国公府冰冷的后湖大相径庭。   此时此刻她才发觉,这处汤池很大,因着是从外引了温泉水进来,四周兽首不断吐出热水,水面波纹荡漾。   像极了湖面。   何况他的手不再紧箍在她腰间,她失了支撑,水流缓缓荡过去,记忆不断上涌,一片空茫间,衔池身子颤抖起来,喘息着急急道:“不行。殿下……”   她不喜欢水。   她要上去。   察觉出她抖得厉害,宁珣默了片刻,将她里衣穿好。   记忆里的画面和现实不断重叠,衔池不管不顾向池沿走过去,走得很急,但不过两步间,便双腿一软滑落下去。   水面骤然朝她淹下来,在被吞没之前,熟悉的窒息感再度缠上来。   她眼神失焦,眼前已然完全是那一夜的景象,下意识屏住呼吸闭眼的那刻,却被人稳稳托了起来。   衔池猛然睁眼。   手在不觉间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不知为何眼眶发酸——被他抱离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近乎无理取闹地在想,那时候若是他也在,能去救救她就好了。   宁珣将她抱起,顺着玉阶一步步踏上去。   □□燥披肩裹好的那刻,她才回过神来。   他脸上没什么神情,可对上她通红眼眶的那刻,他呼吸还是滞了滞,近乎认命般地低声:“是孤不好,吓着你了。”   衔池摇摇头,“我……不会水。所以才怕,不是因为殿下。”   除了那句不会水,她自知说的是真话,可听的人如何能信。   自那日后,宁珣对她似乎又疏离了一点儿——这疏离只有衔池自己感受得到,她问过蝉衣几次,蝉衣每回都是瞪大了眼睛回她:“怎么会?殿下对姑娘一如既往,依奴婢看,是捧在手上都怕掉了,怎么会疏远?”   倘若不是疏离,那便是……有礼有节了些。   他们之间保留着一丝细微的距离感,他不会再突然吻她,也不会再在夜里与她同榻而眠——即便偶尔有,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抱着她一整夜。   按说这是桩好事儿——他依旧宠纵她,她可以肆意进出,做什么都方便得多,这样相处比先前容易得多,也不必再忧心忡忡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暴露点什么。   正因此,她那份礼单轻易便送进了宁珣的书房。   可衔池总觉得怪,至于到底哪儿怪,又说不清楚。   像是一味掠夺的猛兽,终于学会了蛰伏引诱,徐徐图之。   让人愈发不安。   入秋后,衔池顺利见了青黛一面,听青黛说,沈澈往池家送了一尊翡翠佛像,第二日池清萱便去了护国寺,说是要在寺里住上半年之久。   衔池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一连轻快了许久,直到九月十九这日。   她自晨起便发觉整座东宫皆阴沉沉的,入夜后撞见蝉衣偷偷躲在院子里烧纸,她才猛地想起什么来。   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   她有心想问问先皇后的事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冷不丁唤了她一声:“蝉衣。”   蝉衣忙不迭将火扑灭,擦了一把眼泪,慌张起身:“姑娘,奴婢这就收拾……”   她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问:“是皇后娘娘?”   蝉衣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衔池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跪下行了大礼。见她跪下,蝉衣也跟着跪下来。   衔池礼毕,却也不起身,只转头看向蝉衣:“蝉衣,我能问问,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吗?”   蝉衣犹豫了半天,正要开口,却突然插进来一道低沉声音。   “你问蝉衣,为什么不直接来问孤?”   衔池闻声回头,见他一身素白衣袍,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作者有话说:   宁珣:她这么死心塌地是因为忠心耿耿还是因为情深义重?   衔池:是因为不信你。   宁珣:?   衔池:你死得早。   宁珣:??   伞:听说有人找我?   宁珣视角:很难不气,吃醋了靠自己哄自己,情话得跟她要了她才会说……但是要来的情话怎么不算情话呢   衔池视角: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是不是有病?   宁珣:我就说要转换策略。   感谢在2023-08-03 17:53:36~2023-08-04 18:2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查查就是查查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那她恨他么?”◎   秋意已渐浓了, 入夜后起了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蝉衣是摸着黑偷偷烧的纸,刻意挑了处没人的地方, 四周黑着,只有衔池过来时提的一盏灯,和铜盆里刚燃尽的那点火光发亮。   她提来的那盏灯不算亮, 宁珣恰站在光亮之外, 眉目掩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衔池望向他的那刻, 才忽觉夜色沉寂。   风从他那儿吹过来, 寂寂无声,她没来由地心脏一紧, 似乎某一刻极短暂地与他感同身受。   是陈年旧疾,早不似新伤一般狰狞, 疼也隐到了暗处去。可伤还是伤,时间过去,茧覆上一层又一层, 也还是疼。   宁珣踩过几片枯叶朝她走过来, 响声窸窣。   乍一看他与平日没什么分别。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这一日,都是该上朝上朝,该用膳用膳,她曾打听过,他正常得很。   不过是因着心情不好,原本的“仁厚”褪下去, 显出杀伐果决的那一面, 瞧着便易怒一些, 人也分外冷一些。   所以上辈子每逢这一日,她都很识相地不去他眼前乱晃。   宁珣朝她伸出手,她搭上去,被他拉起来。   她起身站稳,他便松了手,不像先前那般顺理成章地牵着。   他看了蝉衣一眼,视线又回到衔池身上:“八年前的事儿,她才多大,能知道什么?为何不问孤?”   衔池抿了抿嘴,“不想惹殿下伤心。”   蝉衣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退下去了,但见太子身边没带宫人,也没提灯,便将放在一旁的灯盏递给衔池,却被她推回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蝉衣先走。   宁珣身边多少伺候的,不会连盏灯都没备好,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不需要。   况且她这盏灯本就是给蝉衣带的——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夜里容易视物不清。   蝉衣走远后,最后一点光亮也隐没。   她随着宁珣往前走,也不问去哪儿,一时只听见秋虫嘶鸣,和衣袖擦过的簌簌声响。   今夜月色暗沉,她看不太清脚下的路,不觉便离宁珣近了些,紧挨着他走。   眼睛看不清,其余感官便被放大,譬如她不小心碰到他手的触感。不同于她四季冰凉的手脚,他身上温度依然偏高,入秋后这温度便显得舒服了,让她情不自禁想靠近。   周遭漆黑一片,多少会叫人不安。手相碰的那一刹她下意识想握住他手,好在转瞬便克制住。   宁珣带她去了一座凉亭。   迈上石阶时,衔池少数了一级,被绊得一踉跄,他及时抓住她小臂,将她往上带了一步。   隔着衣袖,他的热量顷刻间便传过来。   又如常抽离。   凉亭正中有一张石桌,石桌左右各一只凳子,宁珣先坐了,抬眼看她:“坐吧。”   石桌上摆了酒,他顺手给她也斟了一杯。   东西是早备好的,除了酒,还有一把长剑横在桌上。衔池行过谢礼接了酒盏,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把剑,“殿下常来这儿?”   “一年一回。”他将那把剑拿起,见衔池好奇,便握住剑鞘,将剑柄朝向她,“试试?”   她学过剑舞,可用的多是又薄又轻的软剑,他这把剑长且重,衔池两手握住剑柄才抽出来。   铮然一声,寒光冷冽。   虽不懂这些,但她也看得出,手中的是把神兵。   衔池伸手想碰碰剑身,指尖不过刚探过去,便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很利,小心。”   她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被他倏地攥紧,停留一霎,又缓缓松开。   “这把剑陪孤在边疆待过四年。”   衔池“啊”了一声,后知后觉这把剑下斩过多少亡魂,颈间没来由地一凉,当即没了细看的心思,将剑递还给他。   宁珣轻笑了一声,收剑入鞘,随手搁到一边儿。   杯中酒烈,一杯下肚她就有些晕乎,听见他低沉嗓音敲开她的醉意:“不是有话想问孤?”   衔池趴在石桌上,支颐看着他:“怕殿下不想说,惹殿下不高兴,不如不问。”   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慢慢同她道:“你来问孤,孤若是不想说自然就不说。无论何时,与其借他人之口,孤更希望你能自己来问。”   “何况你惹孤的时候难道还少?”   衔池抿了一小口酒,从善如流问他:“那殿下现在想说吗?”她举手起誓,“我保证听了就烂进肚子里。”   早知道这么容易问出来,她上辈子就问了。   他没正面回答她,烈酒在手中转了一圈,泼进夜色里,“孤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狼国。老狼王有七个儿子,为了夺位争斗多年,死的死伤的伤。其中最小的一个,本最弱小,但靠着装疯卖傻,毫发无损地活到了最后,坐收渔翁之利,成为了新任狼王。”   衔池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是正和二十三年,也是圣人在位的第二十三个年头,这段不那么体面的往事早随先帝埋进尘土,无人敢再提。   “新狼王并未有过妻妾,因此没多久,狼族诸位大臣便上书请狼王充盈后宫。新狼王这位子虽来得处心积虑,却并不足以服众,尤其是刚上位之时,处处受制于朝中老臣。   狼王不愿顺从他们备给他的人选,以立后一事为契机,在朝中立威。后来,某日他微服出宫,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他执意立了那个女子为后。”   衔池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这些池家倒是同她说过一点儿,她依稀记得,宁珣的外祖当年是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为人刚直,后来皇后薨逝,便被外放至荆州——池家同她说这些,是叫她格外注意宁珣有没有同荆州一带的书信往来。   他讲得不急不缓,也没多少情绪,倒真像是在给她讲故事一般:“因为夺位前的那段经历,新狼王逐渐变得专断、执拗,他要整个狼族都匍匐于他脚下,无人敢对他不敬。   好在狼后性子温婉良善,对他诸多包容。相应的,狼王动怒时,也只有她开口劝谏,他才会听几句,旁人连近身都难。”   衔池看向他:“他们这不是很恩爱么?”   宁珣笑了笑,不置可否:“形影不离。春日煎茶,夏夜避暑,秋日赏菊,冬时看雪,狼后很快便诞下一子,被立为狼国的储君,荣宠无双。”   “可她也因为生下这个孩子伤了元气,往后再不能有孕。”   衔池伸手勾住他的小指,轻轻揉了一下,似是安抚:“女子生育本就凶险,狼王那么爱她,应当只会更心疼她和孩子才是。”   “可狼后有个秘密,狼王不知道。在她入宫之前,她早与别人两情相悦定了终身,那人与她青梅竹马,因着在丧期,耽误了提亲,阴差阳错,她才会被一道圣旨拘进宫中。   狼王初见她的那日,正是她为自己的心上人祈福回来。”   “她很看得开,既无法违抗,入了宫她便绝了别的念想。她的心上人,也为了她的名声,自请永驻边关。   她没再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人,一心一意地尽她作为一国之后的责任。狼王待她很好,年复一年,他们愈来愈恩爱。”   “直到十年后,被有心人设局揭发。若非当年那人自请离京,他们连储君的血脉都要质疑。”   宁珣眼神锐利了一霎。他早早知道了人言可畏,自此读书做事愈发拔尖儿,以为自己足够出挑,便能早早护住母后。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并非如此。   衔池不自觉握住了他的手——宁珣那年应当是十岁,前十年在帝后恩爱的庇护下安稳长大,至此突逢巨变,而他偏偏又坐在最让人垂涎的位子上。   “她大病了一场,狼王虽心怀芥蒂,却实在担心她,以强横手段将此事压了下去,朝中再无人敢提及。   毕竟那人早远在边关,等她病好,狼王也渐渐消了火气,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这些年来狼王积威甚重,他想把它揭过去,自然也没有人敢触他的逆鳞。”   衔池垂眸,慢慢吐出一口气。久居上位者,按宁珣所说,他的疑心和对绝对权威的偏执更甚。他只是消了火气,而非消了疑虑。   他轻描淡写:“他们似乎依然相爱,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外敌来犯,同狼后青梅竹马的那个人战死在边关。狼后乍听了消息只觉悲恸,可后来发现,他那一战之所以败了,是因为狼王的诏令。”   衔池同他交扣的手不觉用了几分力气。这一刻她竟觉得他的手有些凉。   “她去质问狼王,狼王一怒之下全都认下来,说君要臣死,也算全他的忠义和痴心。那一夜他们争执了很久,吵得很凶。狼王将她禁足宫中,不许任何人去看她。据传,是要废后。   可他忘了,她早在为他诞下储君那时便伤了身子,两年前又大病一场,自那后便一直虚弱着,如今悲恸之下又急怒攻心,病得很急。她宫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得,生生拖了两日。   她宫中婢女冒死传出信儿来,先是传到了狼王那儿,可狼王不信。婢女无法,不顾她阻拦,将她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孩子。   她的宫外围着侍卫,他公然抗命,私调了禁军,几乎是杀进去,才将御医送了进去。”   她喝的酒太烈,醉意涌上来,衔池两手紧紧握住他,同醉意相抗着:“狼王呢,他去看她了么?还有她的孩子……”   “去了一次。很快就走了,走时神情漠然。至于那个孩子,本该以谋逆罪论处,可她在病榻上苦苦求情,兼之前朝对此事议论纷纷,最终便放了过去。”   衔池一颗心落到一半,便听他淡淡道:“她积病已久,又拖过了服药的最佳时机,没几日便薨逝了。直到最后,狼王也没再来看她一眼。”   衔池似乎听见他的声音细微地颤了一下。   “狼王厌恶极了她,很快,同她有关的一切便都销声匿迹。”   除了他。   宁珣抬眼看她,她脸上被酒烧得通红,勉力睁着眼睛听他说完。   他将她鬓边碎发别回耳后,“故事讲完了,困了就睡罢。”   衔池摇摇头,紧攥着他手不放:“那她恨他么?”   “她只是很失望。”   “孤送你回去。”他刚要起身,她却比他更快一步,踉跄跌进他怀里。   衔池迷迷糊糊蹭到了他身上,原本是想安慰他,可醉意让她脑子混沌得厉害,只黏黏糊糊唤了他一声“宁珣”,牢牢拥住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何止是她,能连名带姓直呼他的人,世间又有几个。   偏偏这几个里,有人永不会再开口,有人再唤他,也不会唤这两个字。   本是大不敬,可那一声呢喃随着她怀抱落下来的那刻,他只觉心跳停滞了一霎。   作者有话说:   宁珣:攻略不成被反攻略的一天。   今天有感而发一下。   写到开头那段宁珣没带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上辈子最后那个雪夜,宁珣去看衔池的时候,夜色深沉,他也是孤身一人,也没提灯。   两个人的恋爱观其实都受上一辈影响,衔池是不轻信,宁珣是怕隐瞒,怕彼此之间充斥着疑心。从宁珣的角度来说,他对衔池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率直白——不过也刚好,衔池需要的就是坦率直白的偏爱。   上辈子宁珣一直在等衔池坦白的一天,哪怕是到最后成功翻盘,局势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他什么都知道了,也还是会等她亲口再跟他说一遍——如果衔池还活着的话。   她肯奔向他,他就不会让她扑空。就,真的还挺好哄的。   但冰凉的墓碑不会说话。   所以他默然等了一夜,也等了一辈子。   感谢在2023-08-04 18:22:42~2023-08-05 17:2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因为爱一个人,也会犯错。◎   夜色无垠, 看不清,所以全凭感觉,呼吸、心跳、脉搏, 去一遍遍印证彼此存在。   有风穿过,衔池似是贪恋他身上温度,久久不肯松手。   他任由她放肆, 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她的发丝。   愈缠愈乱。   两人默了良久, 一时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间或几声虫鸣。   八年间, 他头一回在九月十九的夜里心绪宁静。   半晌, 他听见她软着声突然道:“但你会恨我。”   语气笃定,话音却因酒气而含糊不清。   续的是她方才听故事问的那句, 她恨不恨他。   宁珣微微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醒她的醉意,引着她说:“为什么。”   但显然她已经昏昏沉沉,闻言琢磨了半天, 终于开口却是反问:“为什么不恨?”   恍惚间似乎回到八年前。   殿中气氛压抑, 欲雨的天气,沉闷得叫人喘不动气。隐隐有宫婢的抽泣声,暮色昏沉。   窗边摆了一盆绿菊,是今年新培出的花色,总共就两盆,一盆在太后宫中,一盆在她这儿。   宁珣见过父皇在花前为母后描妆的样子。   可惜过了花期, 这些日子也没人有闲心料理它, 枝叶凋零。   他咬着牙问完这个问题, 母后一时没说话,只安静望着那盆花。   半晌,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鬓发。   因为这世间事,大多不是黑白分明,对错善恶的分界线尚且模糊,遑论爱恨。   因为爱一个人,也会犯错。   母后说,他以后也许会懂,但她希望他不必懂。   风急了一些。   那点黯淡月光隐在云后,四周黑得彻底。   宁珣拨开衔池额前碎发,淡淡应了她一声:“嗯,会恨。”   他话音刚落,便觉她颤了一下。   骤然落了雨,“嗒”一声坠在尚未落尽的枯叶上。   雨丝细密,衔池抓紧了他的衣袖,像是怕他会走,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宁珣低头看她,“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陷他于那场火中。   衔池眨了眨眼,即便再醉,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风送了雨丝进来,她抬手去接,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话:“我也讨厌雨天。雨雪都不喜。”   她埋进他怀里,“听着便烦闷,若落到身上,湿了衣裙,还会冷。”   脑子还算清楚,但话音粘连在一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避重就轻得娴熟,宁珣也没再问她。   她上次去见沈澈那日,他便想明白了,她若不说,他也不会再问。   她不想说的时候,从她嘴里问也问不出真话,又何必。   雨声扰得他心烦,他一手托着攀在身上的人,一手无意识地抚过剑鞘。   入手的冰凉并未压下多少躁意,剑上隐隐的煞气引着他拔剑出鞘。   在他手抚上剑柄的那一刻,突然听见她小声说了句什么。   “但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想求这一场雨。”   雨势渐大,浇灭其他声响,凉亭这一小方地界便似与天地分隔开。   衔池抬眼,醉意熏熏:“譬如这一刻,它在留你,和我多待一会儿。”   她确实盼过一场,祈求神佛,能借她一场大雨。   在东宫大火的那天。   宁珣握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下一刻却猛地扣住她后颈,将她往上一托,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重,又深,似是在宣泄什么,衔池却没躲,任他攻城略地,对他予取予求。   水声交缠,檐下坠雨成线。   良久,衔池瘫软在他怀里,困倦之下懒懒抬手,被他捉过去,微侧过头,轻轻落在她手腕一吻。   有些发痒。她往回缩了缩,又锲而不舍伸手去描摹他的眉眼。   她在烟尘缭绕的火光中未曾看清的眉眼。   宁珣微微低头,方便她抬手去够。   衔池的手却顿了顿。   他的动作让她鬼使神差般想起护国寺初见那回——她作势要去摘他的面具,他拦都没拦,反而低下头,方便她揭开。   衔池不由得微微有些出神——那时候若是她揭了,会怎么样?   她醉透了的脑子只管得住嘴,一不留神,指尖抚在他眉骨,拇指自鼻梁向上,做了一个揭下的动作。   很细微的一下,几乎是立刻她便意识到不好,强装镇定收手。   但宁珣望着她的目光已然变了。他眼神中的锐意不加隐藏,攥住了她手腕,“想到什么了?”   方才还温存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衔池摇头,兴许是酒壮人胆,也兴许是她还昏沉着,竟没觉得怕,甚至往他怀里深处拱了一下,听着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人?”   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宁珣掰过她头,才发现她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是心大,还是对他心大?   宁珣捏着她下巴左右看了看。   至少七成,她已经猜出来护国寺那人是他。   但她还没告诉沈澈——他藏了这么久,若是沈澈知晓,必然会立刻采取行动。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初遇时她还不曾见过“太子”,那便只能是在入东宫后。   又是为什么没告诉沈澈?   是没来得及,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手?   她睡熟了,身子往下坠,宁珣将她往上一勒,被她娴熟缠住腰身。   她环得很自然,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能全然将自己交付给对方。   宁珣顿了顿。   万中之一的可能,兴许,是因为他?   雨势弱下去,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凉亭外。   “殿下。”   宁珣抬眼,“拿把伞来。”   青衡却没动,咬了咬牙,双膝跪下,在雨幕中抬头:“殿下,此女不可留。”   她留在东宫确实对殿下有利,早一步知道二皇子的意图,便能将计就计。   可就算没有她,这些年殿下也几乎算无遗策。何况总不能一直如此被动。   她留在殿下身边,若扰乱殿下心绪,才是得不偿失。   “她既然已经认出了殿下,留着迟早是个祸患,不如趁她还未来得及透露出去……”   宁珣冷冷看过去,“青衡。”   他猛地噤声,片刻后却是一叩首,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属下僭越。但殿下若是真对她有心思,不妨给个名分,借机直接幸了她。有了名分,她与……旁人也便断了可能。再稍加挑拨,让二皇子疑她,不敢再用她,如此也算两全……”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青衡重重叩首,“属下罪该万死。”   他本不该在今夜提此事,但他怕过了今夜,再没有这样恰好的机会。   “孤在你心里,便是如此轻重不分?”   他犹豫半天:“可她既然不能为殿下所用……”   宁珣定定看着他,末了叹了口气,打断道:“不能为孤所用,便杀了,那这天下多少人不能为孤所用,你便杀尽天下人?”   “属下不敢。”   “能不能用,不是她说了算,也不是宁禛说了算。要用她,孤有千种法子。她能看见什么,能传出去什么,即便是传出去了不该传的,如何引宁禛入局让他作茧自缚,如何借机挑拨,皆是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想明白这些,再去想人该不该杀。”   青衡顿悟,默了良久,重重一叩首:“属下明白了。”   能耐下性子同他分析这么多,殿下今日心绪似乎比往常这一日要宁静得多。   “起来,自己下去领罚。”   直到青衡身影消失,他才松开捂住衔池耳朵的手。   她睡得仍熟,对方才的一切毫无所觉。   恰逢雨停,宁珣喟叹一声,将她抱起,走进夜色。   作者有话说:   有的男人表面上:能不能用她,怎么用她。   实际:(捂住老婆耳朵)老婆不能听这些!打扰老婆睡觉!   今天有点短小了,给大家磕一个() 第48章   ◎他也想看看,她这回要怎么选。◎   他抱着她走得很稳, 许是刚下过雨的风里携了凉意,行至半途,衔池渐渐醒了过来。   小睡了这一会儿, 神智便清醒了一些。   她勾着他脖颈,学他平日对她的习惯去捏了一下他后颈,软绵绵唤了一声:“殿下。”   依然是微微上扬的尾音, 藏了钩子似的。   宁珣低头, 嗓音略有些喑哑:“醒了?”   衔池轻轻晃了两下腿,“放我下来吧。”   “下过雨。”   她反应了一霎, 不解地“嗯?”了一声。   “路上有积水, 不慎踩上湿了鞋靴,这一路回去会冷。”   她是不喜雨夜出行, 也确实是因为会湿了鞋靴——但也只是不喜而已,倒也没有一步也不能走这么娇贵。   不过他怎么会知道?   衔池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她方才都做什么了?   先是撞见蝉衣在烧纸, 而后便同宁珣去了小凉亭,喝了一盏酒,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她还记得, 可再往后呢?   她不知道他备下的酒烈性至此, 以为只一盏,不会误事。   往后她一滴也不沾了!   她懊恼得明显,宁珣脚步缓下来,不动声色问她:“想起自己方才说过什么了?”   衔池紧张了一霎,他的外袍被她愈揪愈皱,底气不足问:“我……说过什么?”   “既然没记起来,沮丧什么?”   她眼也没眨, 对答如流:“本想着如果不能宽慰殿下, 能陪在殿下身边也会好些, 我却先把自己灌醉了,自然懊恼。”   油嘴滑舌。   显然是把自己刚刚都暴露了什么忘得彻底。   宁珣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你说,你疲累了,所以想把一切都托付给孤,生同衾,死同穴。”   衔池第一反应便是反驳,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话说完,她像是松下了一口气,紧抓着他衣袖的手也松下来。   能与他死同穴的,得是他什么人?   她才不会因为醉了,就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吧?   上辈子直到最后,宁珣都未曾有过一妻半妾。何况,他也不过还剩下三年而已。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   都道酒后吐真言,她心中没有这些东西,醉后又怎么会求这些。   “殿下说笑了。”   衔池在心里说服完自己,完全忽视了他稍稍冷淡的眉目。   他突然将她往上抬了一下,她猝不及防,不经意间又勾紧他脖颈。他抱得有些高,她索性枕在他肩上。   宁珣“嗯”了一声,淡淡道:“骗你的。于礼不合。”   衔池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太对,找补了一句:“衔池倾心殿下,但也自知身份,哪敢徒生妄念。能如这般陪着殿下,已是侥天之幸。”   他似是笑了一声,“来回也就这么两句,说了多少遍,还没说腻。”   “只要殿下没听腻,千遍万遍也说得。”   许是枕的位置恰好,她隐隐听得到他的心跳。   不同于他淡然语气,他胸腔心跳剧烈,一声重过一声。   知道自己没说漏嘴,她安心不少,安静伏在他颈侧,随着他步子微微起伏,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殿下说是八年前,蝉衣那时当是六岁,所以殿下说她还记不得什么。那……”   “你想问她今日为何会烧纸?她是烧给她长姐的。”   衔池抬头,听他慢慢解释道:“她长姐是母后宫中的婢女,对母后忠心耿耿。”   衔池点了点头——怪不得,蝉衣在东宫的地位似乎比普通宫婢要高不少,也不似旁人那般谨小慎微。东宫有多少宫人,宁珣不仅记得她的名字,还会时不时过问几句。   “八年前的今日,”他顿了顿,方继续道:“入夜后母后便不太好,稍清醒些的时候尚能同孤说几句话,昏沉过去的时候,叫也叫不醒,只一味落泪。”   “孤去求父皇,来见母后最后一面。”   因为她说她不恨。   “那一夜的雨下得比今夜大得多。孤在乾正殿外跪请,母后宫中两个大宫女放心不下,陪孤一同去了。”   “母后没多少时间能等,见请不出父皇,孤便要硬闯。可那几日孤刚私调了禁军去解母后的禁足,父皇震怒,母后好不容易求来的宽宥,这时候孤若是再硬闯乾正殿,便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于是有人替孤去了,没能闯进去,死在了侍卫刀下。”   以死换来一场喧嚣,妄图借此引得殿中那人的注意。   ——他不会不认得皇后宫中的大宫女,她以如此惨烈的死状,死在乾正殿前,最起码能告诉他,娘娘是真的不好了。   但即便这样,他的好父皇,也一步未踏出乾正殿。   再后来没多一阵儿,便传来皇后薨逝的消息。   “那个宫女,便是蝉衣的长姐。”   衔池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在凉亭里给她讲故事时,语气平和,讲得也粗略,完全旁观的视角,省去了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冰冷和鲜血,便不至于太叫人难过。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看似平静地同她讲述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是他曾真切经历过的漫长哀戚。八年间无数场秋雨,他一场也躲不掉。   衔池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他已经咀嚼过无数遍的痛苦,若她不问,他至少可以少疼一次。   “你能问,孤反而高兴些。这些话已经太久没人再提过,孤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母后在宫中的痕迹被抹得干净,他笑了一声,“若是连孤都忘了,这世上,便没人记得了。”   衔池默下去,半晌,伸手捋开他的眉头,声音柔和却坚定:“我替殿下记得。”   在衔池印象里,每年深秋圣人都要折腾宁珣几回。   所以她上辈子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最忙,一方面沈澈动作不断,她便一直有任务在身,另一方面还需得及时对宁珣的情绪有所表示。   这段日子反而平静得有些反常了。   沈澈这头,只令她传了两回消息,无关痛痒,再就没了信儿。以至于她都有了闲心,在小厨房捣鼓吃食。   许久没进厨房,她选了最保守的梅花酥——上辈子她已经做得炉火纯青,虽然只是样子上过得去,但胜在省事儿,半个时辰便足矣。   但这回,她一大清早便钻进小厨房,过了午膳的点儿都不曾出来透口气。   蝉衣看着她从和面开始,亲力亲为,试了三锅。   她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去给殿下送吃食时,随便从小厨房选一样带上就走,乍一看见她真自己动手,不免受宠若惊——不过等尝到第三锅时,就麻木了。   明明看着像模像样,怎么吃起来就……   蝉衣期期艾艾:“姑娘,奴婢看有刚出锅的桂花糕,不如就带这个去,姑娘的心意殿下会明白的。”   衔池泄了气,挑来拣去,还是选了两块做得最好看的梅花酥。   反正他也不会吃。不吃怎么知道难吃?   衔池提着食盒去书房时,正逢宁珣在里头议事。   她等在外头,里面几人在争论,说话的动静不小,她有意无意便听了几句。   毕竟是在东宫,他们的话说得隐晦,饶是如此,她也听明白了。   圣人要肃清朝中贪腐,并且将此事交给了宁珣。   他们的话叫她想起她前两个月放进书房的那份礼单。   查贪案这事儿同上辈子别无二致,但上辈子并非是宁珣负责——几乎立刻她便意识到,让宁珣主持此事,是沈澈那边做的。   让宁珣去查,他若是处置得轻了,等被人揭发,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洗不清自己。既是一丘之貉,这其中若有人再出任何差错,圣人都会将这笔账算到宁珣头上。   而他若是处置得重了,不可避免会树敌,那些人逮到这个机会,必将拖他下水,也是两难。   为了避嫌,衔池退远了一些,在檐廊拐角处等着。   没多一阵儿,几位穿着官袍的大人从书房走出。   许是在里头争论出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出来时他们还三两一堆说着话。   “皇后娘娘刚过世那段日子,太子做事雷厉风行,清佛寺屯田那么大的差事都能办得干净利落,如今怎么反而畏畏缩缩……”   另一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倒也是意料之中。太子那一年间树敌无数,多少明枪暗箭,最终落了个被逼去边关的下场。边关这几年,便足够二皇子丰满羽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子回来后便一直处事谨慎,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们走过去,衔池躲在拐角后,刚好听了个完全。   书房内。   怀和上前一步:“回禀殿下,宋姑娘在书房外待了一阵儿,想必多少听见了些。”   宁珣提笔收势,将练字静心的宣纸草草一折,随手扔给怀和,“嗯”了一声。   听见了也好。   他也想看看,她这回要怎么选。   怀和奉上打湿的软帕,宁珣接过来,正擦净手的时候,看见她轻巧迈进来。   她倒也没瞒着,开口便道:“殿下今日好忙,衔池在外头足足等了两刻钟,若茶食凉了,可不怨我。”   作者有话说:   衔池:我喝醉以后说什么过分的了?   宁珣:你说想生同朝暮,百年后合于一坟。   衔池:那必然不是我说的。   宁珣:?   衔池:哪来的百年,三年后就……   宁珣:??   另,有请梅花酥出场!(鼓掌)   感谢在2023-08-06 17:00:05~2023-08-07 20:3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WuliC 10瓶;hscs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是你要留下来的。”◎   他将擦手的帕子扔回铜盆, 抬眼淡淡道:“天冷,在外面等着做什么,下回差人说一声, 孤忙完就去看你。”   衔池瞥见了他练字的那一沓纸,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她不由得挑了一下眉——他教她写字教得久了, 她甚至能从他的笔迹中看出他的心绪。   他心中有躁意, 像是在等一个他也拿不准的结果。   因为要查贪腐案?   不该。他性子并不急躁,从不冒进, 尤其是在政事上。   那他是在等什么?   衔池走上前, 将食盒打开:“我是闲人,哪有忙人找闲人的道理?”   她刚将碟子摆出来, 他的手便覆上她手背。   她在外面等得久了,手脚冰凉, 衬得他掌心温度近乎炽热,捂上来那刻她几乎被烫到,心头倏地一颤。   他略微用力握了一下, 衔池以为他会将自己拽过去拥住, 身子稍稍发麻,已经习惯性地渴慕他身上热度。   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手:“怀和。”   怀和上前,将早就备好的手炉奉给衔池。   她接过来,手炉温度刚好,点点暖意自手心传开,可却差了点儿什么似的。   衔池摇摇头,她在萧瑟秋风里站了两刻钟, 许是身上冷透了, 才会觉得这手炉不够暖和。身上暖不过来, 便觉心口滞涩。   再说她同宁珣这么“有礼有节”也有段日子了——自汤池那回后,两人间便再没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   九月十九那一夜,他从凉亭一路抱着她回去,已经是他们这段时日以来最亲密的一段接触了。   宁珣看着她低下头抱紧暖炉,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便转头去看她拿出的那只碟子上摆着的两块梅花酥。   造型尚可,大概又是她“辛辛苦苦”挑了好久的。   衔池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只看了一眼,目光便移开。   心口那点滞涩莫名发酸,坠胀成委屈。第一回来给他送茶食的时候,他非得问是不是她亲手做的,如今她做了,他就只看一眼。   衔池气不过,随手拈起来一块,倾身举到他面前:“殿下要不要尝尝,我做了大半天呢。”   宁珣闻言一挑眉,声音里不觉带上了几分笑意:“你做的?”   却也只问了一句,再没有旁的动作。   衔池突然想起来他在书房不吃东西的讲究,也想起来他入口的东西都得先经人查验——上回她喂给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那块下了药的栗子糕。   她今儿是怎么了,在外面等得冻傻了?   衔池悻悻收手,犹不解气,索性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她两指捏着梅花酥中间那点花蕊,刚张嘴含住半边花瓣,还未来得及咬下,宁珣便俯身过来。   他的双唇擦过她的手指,似乎连带着她的指尖也抿了一下。呼吸很近,她抬眼,恰与他对视。   衔池愣在原地,但他似乎只是就着她手咬一口而已,很快便起身。   她这才慢慢咬下自己那口,吞咽下去。   一时竟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好吃。”宁珣伸手擦去她嘴角沾上的碎屑,“孤多问一句而已,哪来的气性。”   宁珣确实是忙,除了中间和她去偏殿用了一顿晚膳,其余时间一直耗在书案前。   衔池在她那张贵妃榻上闲闲翻书陪着他,入了夜反而精神奕奕,托腮看他批阅。   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儿,宁珣头也没抬,突然问道:“看这么久?”   “在看殿下什么时候才会累。”   他停笔,“困了?孤送你回去。”   衔池摇头,“不困,就想留在这儿,再陪殿下一会儿。”   他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方才那一眼目光深邃,她没看懂。   衔池低头,将书册又翻过去一页。   因着她在这儿,书房里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宫人便都退了出去。   不知又等了多久,她几乎困得要撑不住,懒懒打了个哈欠,再抬头,才看见他已经睡了过去。   她向怀和打听了,他这几日夜夜宿在书房,有时能浅眠两个时辰,有时甚至整夜都不合眼。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得撑不住。   衔池轻手轻脚爬起来,去找她先前藏好的那份礼单。   今日在书房外听见里头议事,她便动了将礼单拿出来的心思。   上回同沈澈见面,他刚敲打完她,这差事她若是做漏了,他怕是更会疑心。   但这样对宁珣,她……于心不忍。   今岁秋阴雨连绵,圣人时不时对东宫发难,他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   上辈子只是账目对不上,都那般大的阵仗,何况这回的礼单。单是地下钱庄,便叫人解释不清——他已是东宫太子,若真敛了这么多财,且去路不明,是想做什么?   她藏礼单时花了不少心思,藏得隐蔽,一连两个月都无人发觉。   衔池低头嗅了嗅,果真在上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但她也还有沈澈需要应付,所以不能直接将礼单毁去。   她越过几架书架,踮脚将它放进其中一面。   她今夜紧赶慢赶地读完了手头这本书,这两日宁珣会给她选新的书看。他挑给她的书不会太晦涩,她观察了很久,几乎都是这面书架上的。   沈澈只叫她藏,她照做了,藏了这么久也无人察觉。到最后关头被宁珣自己发现,应当就不能全怨在她身上了吧?   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她又不是一直失手,总有解释的余地。   衔池将东西藏好,回头看了宁珣一眼。   他还在睡着,仍是方才的姿势,动都没动。   再过半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她轻手轻脚过去,将自己来时穿的披风取来,搭在他身上。   正要转身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错愕回头,见他眼中是难掩的困倦,该是刚刚醒过来,她才稍稍安下心:“我把殿下吵醒了?”   宁珣没说话,只将她往身前一拽——她跌坐在他腿上,被他顺势勾住腰身,下巴搭在她肩上,像是疲惫至极,嗓音里有着刚醒过来的哑,仔细听却又似乎别有深意:“是你要留下来的。”   她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矣。   哪怕只是因为前几日刚听完的故事,引得她恻隐。   有一次也好。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因着伏在她肩上,自然而然便紧贴着她耳廓,犹如情人耳语,热气粘腻。   衔池还未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突然被含住耳垂的那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今日戴了对琉璃耳坠,微凉的触感,与他带来的热交织。   他抱得很实,几乎是紧贴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便骤然剧烈起来。血液涌上头脑,冲得人微微发晕。身体习惯性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今日早些时候残留在深处的冷意这才完全消退下去。   箍在腰间的手紧得像是要将她绞杀在他身上。   衔池不记得雨夜酒后的深吻,记忆里太久没同他亲近过,他不过轻轻吻了两下,她便被诱入局中。   烛火悄然一跃。   衔池醒过神来时,正软在宁珣怀里,任他替自己拢好衣襟。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孤要去早朝了。”   衔池点了点头,困倦得睁不开眼。   天还没亮,他将她抱到书房后头备着的软榻上,“睡醒了再走。”   衔池勉力撑起来一分精神,拉住他衣袖,“殿下回来别忘了替我选书。”   他轻笑了一声,“忘不了。”   她放心松手,听着他走出去的脚步声,才沉沉睡下去。   衔池醒过来时,已近午膳的时辰。   书房空空荡荡,想必是宁珣还没回来。   她伸了个懒腰,从铜镜中草草瞥了自己一眼。旁的倒还好,只是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吻痕……   衔池默了半晌,将衣襟往上拽了拽,勉强遮住。   她下榻,绕过屏风,本要叫人进来梳洗,转念一想,还是先去确认了一眼礼单。   那面书架上的书不少,一本挨一本,皆是原样放着——唯独她放礼单那儿空出来一道缝隙。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饶是后半夜困得脑子发晕,她也清楚记得自己将它放在了哪儿。   她是听着宁珣走了才睡下的,况且她在这儿安稳睡了这么久,定是宁珣去上早朝前吩咐过,不许人进来。   但若是没人进来,礼单是怎么不见的?   衔池慌慌去找,一面一面书架看过去,翻遍了每个角落。   哪儿都没有。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好是坏。   她翻第二遍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她原以为是宁珣回来了,没太在意,紧接着却听到另一道熟悉声线。   有宫人福身请安,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一声“请世子安。”   衔池浑身一僵。   宁珣走在沈澈身前半步,话音带笑,眼神却深得发寒,“父皇命世子协查,可见是对世子抱以厚望。”   “殿下言重了。陛下不过是看中子安在朝中尚无一官半职,不被牵涉,做事方便罢了。”   宁珣看了眼书房紧闭的门,“孤这几日皆是宿在书房,里头杂乱,不如去正殿一叙。”   沈澈悠悠望了一眼,轻飘飘道:“殿下为国事宵衣旰食,是臣民之幸。”   “尽心为父皇分忧而已。”   沈澈站定在书房前,“殿下与子安不过是奉命商讨一番而已,若去正殿,于礼不合。”   “还是说,殿下这书房里,有什么是子安不能看的?”   作者有话说:   宁珣:你猜猜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感谢在2023-08-07 20:32:30~2023-08-08 18:3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我远点、atui 10瓶;七八鱼、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难免荒唐了些。”◎   他们在书房前交锋的这段空里, 衔池迅速收拾好自己,在大大方方去门前迎接和找个地方躲起来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书房宽敞且通透明亮, 藏个东西好藏,藏一个大活人便有些困难。   她目光梭巡了一圈,最后还是蹲在了软榻后头。好在她身子柔韧, 轻易便缩成一小团, 软榻的高度也掩得住她身形。   软榻外还有屏风挡着,何况这里本就是休憩之所, 他们进来议事也不会往这边来。   她刚藏好, 门便被宫人推开,宁珣先一步进来, 咳了两声。   衔池悄悄抬头,透过屏风刚好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书案那边。   沈澈坐在下首, 宫人奉上茶来,他接过去放到一边,单听声音端的是温和有礼:“听说殿下昨日已经召人商讨过, 不知是打算从何处入手?”   宁珣淡淡道:“孤也正头疼, 不如世子来看看。”   书案上堆叠着卷宗账目,宁珣看着他,将这些东西朝他那儿倏地一转,再慢慢推过去。   沈澈没有推脱,起身上前。   他的拇指已经按到了那叠卷宗边缘,宁珣却并未松手,定定压在最上头一份账册上, 没用多少力气, 却压得那厚厚一沓纹丝不动。   沈澈抬眼直视着他, 目光悠然姿态端方,亦不曾逾礼,却远非谦恭。   两人一言不发。   衔池隔了三丈远都能闻到胶着气息。   她索性将自己埋得更低了一些。   半晌,宁珣轻笑了一声,抬手:“请。”   “谢殿下。”沈澈定定望着他,停顿了一下,方将账册抽过去,这才垂下视线。   他这一抽,有什么小物件儿被碰掉了下去,极清脆的“吧嗒”一声。   这一声响得突兀。   衔池听见了,下意识去摸耳垂——琉璃耳坠只剩下右耳朵的一只,孤零零晃悠了一下。   昨夜好像是掉了一只耳坠在书案上,她本还记得去找,一伸手却被人轻松制住,举过头顶压在书案上,再无暇顾及。   后来她太困,便忘了这回事儿。   沈澈低头看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殿下好雅兴。”   太子身边没有新人,这耳坠是谁的,不言而喻。   宁珣俯身将那只耳坠拾起来,掸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让世子见笑了。”   “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难免荒唐了些。世子应当能体谅孤。”   这话听得衔池眼皮一跳。   他说两情相悦,难不成是为了让这荒唐听起来不那么荒唐?   也是,两情相悦总比在书房急色传出去好听一些。   不过昨夜只是阵仗看起来大了点儿,他并未更进一步,何至于说是行事荒唐?   她摇摇头,拿不准宁珣的心思,转而去捏自己已经压麻了的腿。   其实也不必如此,沈澈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的。   太子在自己地界上幸一个舞姬,本就无伤大雅,即便传了出去,要么便是给个名分将此事压下,要么就是把人打发出宫——这两种结果都不便于她往外送消息,沈澈不会这么干的。   半晌,沈澈的目光才从那只耳坠上移走,语气平和:“殿下的私事,不敢说‘体谅’。”   宁珣将那只耳坠攥于掌心,慢慢收起来,悠悠道:“说起来,孤上回去皇祖母那儿时,还听见熙宁求皇祖母为她和世子赐婚……”   衔池耳朵动了动,一时没明白他这时候突然提熙宁做什么。   不过倒是知道了熙宁郡主这么早便打算嫁给沈澈了。   太后当是没允——二皇子的野心昭然若揭,这时候来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太后一向心疼熙宁,不会在这时候贸然把她嫁出去。   “殿下。”沈澈面上依然带着笑意,眼神却透出几分漠然:“陛下命子安过来,是协查贪案。”   宁珣又说了句什么,那边儿便没了动静,只剩下翻阅卷宗时的声响。   衔池蹲了已近小半个时辰,腿麻得不像自己的腿,见他们皆低头专注在手中东西上,便悄悄地活动了一下。   先是蹲着伸直腿,慢慢胆子大了,便扶着软榻站起来——她不过刚起身,便隔着屏风撞上一道视线。   他似乎并不意外,望过来的目光堪称平静,又似有暗流汹涌。   屏风将两人对视的目光分割开,朦胧不明。   衔池皱了下眉,下意识要蹲回去,又反应过来是多此一举。   沈澈就算已经看见她,也得装作没看见。   除非宁珣也刚好看见他望过来的这一眼……   她这个念头刚一转,便听书案被敲了两下。   紧接着便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衔池,过来。”   宁珣先是望着沈澈,等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才将视线落过去,出口的话温柔又极尽荒唐:“吵醒你了?”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按着规矩对两人见礼。   宁珣这话倒是替她解了围,她不必再在“只见过一回”的国公世子面前,解释她为何会待在太子的书房里,又是为何在他们进来之际不出声,反倒偷听似地躲了这么久。   她见礼,沈澈便多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颈间暧昧红痕上略停了停,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太子:“是殿下带去生辰宴的那个宫婢?”   沈澈的目光不算逾矩。无论如何,她现在也只是“宫婢”,他看一个宫婢,无需太多分寸。何况他也并不曾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不过是多看了那一眼而已。   衔池却下意识往宁珣那侧挪了半步。   因着是无意之举,动作不大,沈澈目光却倏地一紧。   宁珣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世子好记性。”   正月里东宫那场夜宴,沈澈不在。照理说,他确实只在熙宁生辰宴上,见过宫婢装束的衔池一回而已。   “炎炎夏日,只她一人戴了面纱,不免叫人印象深刻。”   说话间,沈澈又看向她,神色平静,似乎是不愿多问太子私事的态度——他不过国公世子,奉皇命来协理办事,至于太子私下里都做了些什么,本也轮不到他插手。   无论是反应,还是说的话,皆是滴水不漏。   衔池猝不及防接住了他的目光,身子却不由僵了僵——   沈澈望过来的目光,让她想起那日在马车上,他将重重抵过她心口的玉簪插回她发上,温言告诫她将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   她不禁开始怀疑那份礼单的消失是不是同沈澈有关。   上回见面,他就怀疑自己有了二心。   他派人盯着自己,发觉自己举止有异,在宁珣去上早朝后,他的人来将那份礼单换了地方?   衔池的视线久久停在沈澈身上,正分神想着,腰间突然搭上一只手。熟悉的热度将她僵直的身躯化软了一些,让她毫无抗拒地被他揽过去。   宁珣伸手将她拉到身侧,举止亲密,低声问她:“想什么,这么出神?”   他似是不经意,多问了一句:“怎么,同沈世子从前见过?”   沈澈垂下视线,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衔池抬头望向宁珣,没来由得觉得腰间那只胳膊正克制着将她狠狠箍到身前,嵌入骨血,让她再不能回头看向别人的冲动。   “郡主的生辰宴上见过。”她像是回想了一阵儿,继续道:“殿下在厢房小憩的时候,沈世子来过一趟。”   他似乎根本没在听她在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俯下身,目光专注地将那只琉璃耳坠为她戴好。   动作自然,像是已经为她做过这些琐碎小事无数回。   也确实是。   衔池轻轻吞咽了一下。   宁珣旁若无人的样子倒真像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她本就招了沈澈疑心,甚至连找出礼单一事都不知是不是已经暴露在沈澈眼前。   宁珣这样,沈澈会不会坐实了她有二心的猜测?   她心中不安,下意识想去看沈澈的反应,耳垂却突然被重重揉了一下,阻住她扭头的动作。   话音仍是温柔着:“你先回去,孤同世子还有要事相商。晚膳再去陪你。”   衔池无法,只能应了一声“是”,转身退出去。   踏出书房的那刻,才听到沈澈将手中茶盏搁下,稍有些重的一声。   蝉衣已经等了她大半天,远远见她回来,又听她说早膳午膳都还没用,立马张罗着小厨房传膳。   衔池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煮得软烂的燕窝瘦肉粥填过肚子便放下碗筷。   蝉衣眼尖,一眼发现她衣衫下掩着的痕迹,想必是多想了些什么,马不停蹄又张罗着热水给她沐浴。   衔池无暇解释,将自己泡进热水里,紧绷着无法思考的脑子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有没有二心,沈澈如何知道?   她只是将礼单换了位置,又不是直接呈给了宁珣。即便沈澈发现了,她也有法子解释。   疑人不用,沈澈既然还要用她,若是真有疑虑,必定会再安排见她。   夜里宁珣如约来了,陪她用过晚膳,罕见地没去书房,反而直接歇在了她这儿。   太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留在这儿过夜了,蝉衣雀跃着在屋外守了一整夜,仍是神采奕奕。   一夜屋里都没什么动静,比之往日,似乎连交谈都少了许多。   他只是默然抱了她一整夜。   衔池等了几日,一直没等到沈澈要见她的消息。   只是让她又传了两回信儿——试探她态度似的,她没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推脱,便乖乖照做了。   至于礼单,她明里暗里又在书房找了几回,依然一无所获。   衔池也试探过他们的人,他们若不是装作不知,那便是真的无人察觉,她还将那份礼单改过位置。   似乎真是不翼而飞。   直到二皇子突然发难,宁珣被困在宫中,宁禛亲自来搜,那份礼单,仍是从东宫的书房被人查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宁珣:兜兜转转吃醋的还是自己   衔池:醋?什么醋?晚膳要吃饺子?   宁珣:……   衔池:?   宁珣:你别说话。(抱一晚上靠自己哄好自己)   感谢在2023-08-08 18:33:21~2023-08-09 18:3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米尼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nyao 20瓶;hscs、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爱意滂沱。◎   风起得急, 天色早了一个时辰暗下来。   蝉衣不知去了哪儿,衔池叫了她两声也没人应。   屋子里阴沉沉的,她放下手中书册, 起身去关窗。   关到最后一扇时,远远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嘈杂之中似有甲胄相碰的响声。   衔池的手略一停, 凝神听了片刻。   正是这时, 蝉衣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先避一避, 二殿下领了禁军, 把书房围起来了!”   “砰”的一声,她不过一晃神, 窗子便被风打了下来,重重合上, 恰夹在了她手背。   衔池下意识抽手,倒吸了一口凉气,因着手背火辣辣的疼而甩了甩手, 却没心思仔细看, 只急急问她:“可搜出什么来了?”   蝉衣以为她是担心,又看见她通红一片的手背,立马心疼地捧起来看,宽慰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总之有殿下在,还能出什么事不成?反倒是姑娘这手,得找御医来看看……”   衔池反手握住她的手, “殿下今日回来过么?”   蝉衣愣了一下, “殿下打一大清早去早朝, 就再没回来。”   衔池径直朝外走去,“我去看看。”   “姑娘等等!”蝉衣慢了半拍,去抱来她的披风,追了一路才勉强追上她。   书房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分在书房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   衔池远远便停下步子,蝉衣趁机将披风给她搭上:“姑娘还是先避一避,这拿刀拿枪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奴婢怎么跟殿下交代……”   她说话的功夫,衔池看见宁禛从书房步出。   他一身朱红长袍,随手拍了拍东宫书房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倏地粲然一笑。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圣人身边儿的小福子——她在熙宁的生辰宴上见过。   而小福子手里,赫然是那份她遍寻不得的礼单。   两人说了句什么,小福子躬了躬身,请宁禛先行。   她的呼吸轻微一滞。   恰在这时,宁禛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了她,随之便是一挑眉。   目光中似是嘉许。   衔池匆匆低下头。   礼单怎么还在书房?她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宁禛又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蝉衣又拉了拉她,小声劝道:“姑娘还是先回去吧,一切等殿下回来再说……”   被蝉衣拉走之前,衔池又回头看了一眼。   宁禛正在众人簇拥下,大跨步朝外走去。   那张与宁珣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有着她从未在宁珣身上见过的明朗。   回到屋里,蝉衣点上灯,捧着她已经隐隐泛起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涂上药膏,“姑娘不肯叫御医,只涂这个也不知管不管用。”   衔池摇摇头,“这时候传御医,太打眼了。”   宫中御医是伺候贵人们的,宁珣在的时候传御医来给她看看便罢了,他不在,又正是多事之秋,岂不是授人话柄。   衔池回忆了一下日子,模糊感觉二皇子的动作比上一世提早了几日。   这回“证据确凿”,应当不必再将宁珣身边的人下狱审问。   那宁珣呢?   天边远远一道闷雷劈下来,衔池微微一颤。   蝉衣以为是自己动作重了,弄疼了她,忙吹了吹,却听她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下雨了?”   “风这样急,想必是场大雨。”蝉衣回完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圣人最厌秋夜有雨。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衔池抬眼看向蝉衣,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若是回来,无论什么时辰,一定告诉我一声。”   三更天。   一道惊雷响在头顶,衔池蓦地睁开双眼。   外头大雨瓢泼,浇得人心慌。   她围着被子坐起身,按了按胸口,试图将躁动不安的心跳按得消停些。   还是没有宁珣的消息。   倘若没有这场雨,她顶多是对他有愧,应当不至于为他心慌至此。   衔池想,她那天不该问他皇后之事。   若她不知,就不会心软。不心软,心就不会乱。   她明明将礼单拿出来了,明明只差一点儿,他便能避开这场雨。   哪怕沈澈一计不成,又像上辈子一样动了东宫的账目——那样她最起码知道结果如何。   于她而言,最差也不过是半个月的牢狱而已。   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雨下了一夜,宁珣也一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蝉衣抱着铜盆,按着往常的时辰进屋伺候梳洗。   雨还没停,只是雨势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潮得人浑身不舒服。   她拧了一把帕子,正要去看看姑娘醒了没,一回头却见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蝉衣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听见她问:“长乐公主给的那块腰牌收在哪里?”   蝉衣这才看清自家姑娘身上的是同自己一样的宫婢装束,当即睁大了双眼:“姑娘是要……”   “去找长乐公主。”   长乐给过她一块腰牌,本是戏称若哪日同她皇兄闹别扭了,可以转去投奔她。   衔池想着,这时节上圣人本就心烦意乱,宁珣又恰是此时出事,本只有八分的火气怕也得烧成十二分。   不然为何将他扣了一夜?照理说事发突然,尚未完全查清前,宁珣贵为太子,至多只是禁足东宫。   这时候若能有人替宁珣说两句话,兴许能好一些。   她能信得过的,只有长乐了。   蝉衣说什么也要随她一起,她拗不过,便带上了。   雨还在下着,宫道上没什么人。   衔池刚松下一口气,再抬头,便见一队巡查的侍卫朝她们的方向而来。   她心一紧——她的身份不宜被细查,这时候翻出来东宫夜宴那支舞,宁珣的处境只会更糟。   若是平常,她带了长乐的腰牌,自然便会被放过去。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东宫出来的,东宫二字便足够引人注意。   既然避不开,衔池便同蝉衣一起侧身让行。   领头的那个侍卫打量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下一刻却突然折返,手已然握住剑柄,盯着她满脸狐疑:“哪宫里的?”   “是本宫这儿的。”   衔池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身后一道温婉女声。   眼前的侍卫立刻松开剑柄,单膝跪地请安:“叩见温妃娘娘。”   衔池亦回过身,向来人行礼。   来人三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当,一身式样简单的秋香色宫装,只简单戴了几样首饰,不至于朴素太过,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直到打发走了那队侍卫,她和蝉衣才被叫了起。   “本宫认得你。你同你姐姐,长得很像。”   温妃先是看了蝉衣两眼,轻轻叹了一声,才转向衔池。   她端详了她一会儿,眼中难掩惊艳,“你也是东宫的人?”   衔池一福身,应了一声“是。”   她想起传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时候急匆匆过来,是为太子?”   温妃是四皇子宁勉的生母。   听长乐说,她和宁勉从小便跟在宁珣身后,而温妃娘娘曾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多年来也明里暗里帮过东宫不少。   于是衔池也没欺瞒,又行了一礼:“奴婢是来求长乐公主的。”   “好孩子。”温妃轻轻扶了她一把,“兹事体大,本宫不敢议论。去寻长乐,也是个法子。既如此,便不耽误你们了。”   她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婢:“青竹,送她们过去。”   青竹在前头引着她们两个,三人很快便走远。   有宫婢替了青竹的位置,为温妃撑着伞,她远远望着前头三人的背影转过拐角,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声:“可惜。”   接着便抬步向前走去,宫人的伞忙不迭跟上。   有温妃身边的人相送,去见长乐这一路顺利了不少。   见到衔池,长乐倒是没多惊讶,只重重叹了一声:“就知道你会来,一路受寒,先喝口姜茶暖暖吧。”   她挥退了伺候的宫人,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衔池端着长乐硬塞过来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公主如何知道的?”   长乐言之凿凿:“你与皇兄情深义重,皇兄出事,自然会坐立不安,又没有旁的法子,便只能来寻我了。”   她说到情深义重时,衔池便呛住,搁下茶盏咳了好一会儿。   长乐怜悯地拍了拍她的背,“不过放心,找我算是找对了。”   衔池眼神一亮:“公主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办法倒算不上。”长乐摸了摸鼻子,“皇兄这回的情形有些复杂,我插不上话。”   “别说我了,皇兄被罚跪在乾正殿外,昨夜那么大的雨,温妃娘娘看不下去,过去送了伞,但父皇没开口,皇兄也没接。”   衔池垂下视线,声音很轻:“跪了一整夜?”   “何止,现在也还跪着呢。”   乾正殿多少人来来往往,白日里让他跪,是分毫没给他留面子。   何况昨夜骤风急雨,他一个人跪在殿外,会不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衔池掩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不觉间声音里便染了几分湿气:“还有多久?”   长乐摇摇头,“父皇没说。二皇兄带人去了一趟东宫,再回来的时候,父皇便动了好大的怒,叫皇兄出去跪着了。”   怕衔池担心,她不由得多解释了几句:“也是碰巧,前几日父皇命皇兄彻查朝中贪腐,谁成想皇兄第一个查的就是叔父,叔父急匆匆进宫了一趟,告到了皇祖母那儿,父皇便暂缓了此事。紧接着便……”   “不管怎么样,叔父的气还是要出的。所以这跪,多半也是跪给人看的……”   长乐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   她还不知二皇兄到底是从东宫查出来了什么。   但皇兄是太子,即便要罚,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叫人疑心是太子彻底失了势。   “不过简单直接些的法子也还是有的。”长乐站起身,“你且回去等着吧,一个时辰就好。”   衔池抬头,似是不解。   长乐眨了眨眼:“我身子可比不上皇兄,顶多跪上一个时辰。等我晕过去,皇兄自然也就能回去了。”   衔池倏地站起来,“公主……”   长乐打断道:“皇兄已经跪了一整夜了,这样大的雨,再跪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跪坏了。父皇向来疼我,不会责怪,放心吧。”   何况这事儿她已经做惯了。   回去这一路上,雨又渐渐落得急了。   即便小心撑着伞,也还是湿了衣摆。   蝉衣知道自家姑娘畏寒,又最怕湿了衣裳,所以一回去便先替她换了身衣裳,正要去备热水,却听她低声道:“不用了,我去等殿下。”   “姑娘在屋里等也是一样,殿下若是回来了,会有人来说一声的。”   衔池摇摇头,“我心慌。在外面还稍好一些。”   尤其是在见过长乐以后。   兴许是愧疚罢。   再阴差阳错,将他按跪在乾正殿前的无数双手中,也有她的一只。   蝉衣无法,找了把结实些的伞,陪她等在檐廊下——若是殿下回来,这是第一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不知等了多久,雨势愈来愈大,地上早聚了水洼,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踝。   衔池她们站着的地方还好些,地势高,又有遮雨的檐。   雨点依旧打下来,声势浩大,连成一片,腾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终于远远望见了人影。   宁珣身上还是昨日去早朝时的蟒袍,早被浇得湿透。内侍小心在旁撑着伞,时不时想扶他,可他没伸手,内侍也不敢僭越。   许是跪了太久,他走得很慢,但步子依然稳着,分毫不显狼狈。   若是不知情,定会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去淋了一会儿雨。   他是东宫太子,站在离这天下至高的位子最近的地方,远远望过去,步步平稳。   可她已经知道了他走得很难。   衔池安静望着他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   雨落得愈发急,打在檐上,声声催人。   她从檐下奔了出去。   蝉衣反应过来要跟上去撑伞时,已经追不上她。   靴子踩进水洼,溅起的水花又重重落下去。   这时节的风里已经带了寒意,阻着人。   宁珣微微停了一下。   靴子吸满了水,很沉。   雨势太大,衔池几乎睁不开眼。   终于奔到他身前的那一刻,本是想着他腿上有伤才停下,可她跑得太急,又一路淌过水,乍一停下,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她跌得很重,本以为要跌进水中,却被一揽,紧接着摔进他怀里。   宁珣将她妥帖收拢,一如过往无数次。可因为在雨里跪了太久,他能自己站起来已是勉力支撑,接住她的那刻,不可避免地跪了下去。   衔池用力抱紧他,随他滑落。   慌了一天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却跳得更快了。   她被他紧紧箍住,落下来的雨大半被他挡去,两人半跪着,以一种极度嵌合的姿态相拥。   而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说:   宁珣:滂沱的是雨吗,滂沱的是她的爱!她好爱我!   衔池:   不确定,你要不再看看?   感谢在2023-08-09 18:37:03~2023-08-10 20:5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贪 10瓶;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宋衔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愣在宁珣身后的内侍慌忙上前两步, 将伞撑在两人头顶。   风灌进来,绸制的伞面猎猎作响。   没有人开口,一时只听得风雨声, 彻底浇熄她未出口的话。   她本有千万种说辞可以宽慰他,可此时此刻,却只觉得言语累赘。   蝉衣匆匆踩着水跟过来, 勉力用伞将两人完全罩住。   衔池扶着宁珣艰难站起。两人贴得太近, 他湿透的衣裳完全将她也沾湿,风一过, 便刮出彻骨寒意。宁珣将胳膊搭在她肩上, 任她分走他一部分重量,也顺势替她挡住风。   最后一步跨上阶石, 衔池听见他问了她一句。   他嗓音低哑,许是因为虚弱, 声音轻得瞬间便散进了雨里。   她分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为什么。”   衔池怔了片刻, 抿了抿嘴, 只当没有听清。   回的是他的寝殿。御医很快便进来,衔池这才跟蝉衣回去,将一身秋雨冲洗下去。   她沐浴完出来,被热气蒸腾过,脸上才显出点血色。蝉衣不放心地又给她多披上一件衣裳:“姑娘嘱咐小厨房煮的粥煮好了,奴婢吩咐人给殿下送去?”   “我去吧。”   宁珣跪了一夜直到现在,想必一直也没吃什么东西。   外面雨渐停了, 衔池一路走得小心, 身上愣是一点没湿。   她进到他寝殿时, 宁珣已经换了身干燥中衣,倚着被褥坐在榻边。殿里有股淡淡的药膏味道。   两人视线相接,衔池的步子稍顿了顿。   殿里伺候的宫人顷刻间便都退了出去。   衔池脚下一转,站定在桌案旁,将粥和小菜从食盒里拿出来,若无其事道:“殿下还是先用点粥再歇下……”   “过来。”   她回头,见宁珣半支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孤不方便走动。”   衔池去倒了一盏驱寒的热姜茶,走到他身侧递给他。   宁珣伸手,却没接茶盏,而是扶住她手腕,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她转身要去将茶盏放下,一直掩在衣袖里的右手却被他轻轻扣住了小臂,拉了过去。   她方才特意用左手给他递的茶,就是为了藏住右手那点伤。   右手手背上昨儿被窗子夹得那一片早起了淤青,高高肿起来,不过轻轻抚过去一下,她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怎么了?”他皱眉,旋开一旁的小罐子,清凉的膏体打着圈慢慢在她淤青处揉开。   “昨日风大,关窗的时候被挤了一下,不要紧的。”   他指腹有茧,动作即便再轻柔,也让她微微有些疼。衔池往回缩了缩手,手腕却被他扣住。   宁珣一手托着她的手,与她掌心相接,另只手为她慢慢揉开血瘀——药膏被他指腹温度融化,镇住她手背的肿疼。很快,除了疼和药渗下去带来的清凉之外,血瘀舒散的酥麻酸爽泛上来,让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   “不要紧还疼成这样?怎么不叫御医来看看?昨日涂上药,现在就该消肿了。”他抬眼,眸光倏地一利,“有人拦你?”   衔池摇头,没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昨日还没这么疼。”   其实今日本来也没这么疼。   在他回来之前,她都已经忘了手上还有伤。   方才蝉衣帮她沐浴时,小心翼翼用热水泡了一会儿,那时候也不觉得疼。   “孤不过一日不在,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不仅是手,眼下也微微发着青,连脸色都苍白了些。   她抬眼看向他,“所以殿下不能不在。一日也不行。”   宁珣手上动作稍稍一顿。   他发觉自己愈来愈分不清她话中的真假虚实。   下一刻却听见她公事公办道:“昨日二殿下来过,领了禁军将书房围了,似乎还从里头拿出来了什么东西。”她坐直了身子,将手也抽了回去,“同二殿下一起的,还有郡主生辰宴那日宣旨的那个公公。”   话里还是勉强掺进去几分心有余悸。   宁珣捻了捻指腹上沾着的药膏,淡淡“嗯”了一声,倏而问了一句:“他从孤的书房里拿走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问得随意,重点似乎在前半句。   饶是如此,衔池心跳也还是快了一拍,“衔池没敢凑近,只远远看了一眼。”她比划了一下大小,“先前没在书房看到过。”   宁珣轻笑了一声。   想让她坦诚一些,就这么难。   她远远甩开了伞,朝他跑过来的那刻,他还以为,他能将她拥住了。   宁珣将她的手重新抓了回来,慢慢揉着她的手心,再向上,从指根揉到指尖。   有些痒。   衔池蜷了一下手指,迅速跳过了这个有些危险的话题,真心实意地开始担心:“长乐公主怎么样了?”   他倒是敏锐:“你去见了长乐?”   今日一早长乐便去了乾正殿,父皇不见她,她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殿外——怕他这个当皇兄的斥责,长乐跪得离他远远的,是以二人并未说上话。   她以为他是怪罪她自作主张,牵连长乐,便小声解释了两句:“殿下彻夜未归,我打听不到消息,实在没办法才……”   他抬眼,语气很淡,手上的力道却重了两分:“你担心孤?”   衔池的心跳一滞。她本该娴熟地应一声“是”,而后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这一路有多么惊险,她为他担忧得整夜不眠,她对他的心意天地可鉴。   可她没有。   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慢慢握紧了他的手。   宁珣深深望住她。   她不需要为他去找长乐。   何止,其实她也不需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憔悴,不需要在瓢泼大雨里不管不顾地奔向他。   她那么讨厌雨雪。   她完全可以好吃好喝地等在这里,等他回来,或者回不来。   他若回来,她再凑上来关怀几句就好。   这样的天气,又正是东宫出事,只有安分待在这儿,她才是安全的。她去找长乐这一路,但凡出一丝纰漏,捅到了御前,被父皇知道她是如何进的东宫,别说沈澈,兴许连他都保不住她。   她不会不知道。   衔池突然被他勒进了怀里。   她有些错愕,但还是下意识回抱住他。   他勒得很紧,语气仍淡然着,却紧贴着她耳廓:“宋衔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反应了一会儿,以为他在说自己去找长乐一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虽是冒险了些,但好在一路都很顺利。长乐公主到底怎么样了?”   宁珣默了默,“还算好。秋雨寒凉,对女子而言尤其伤身。即便如此,也还是足足跪了半个时辰,父皇才松口。”   “孤在那等了一会儿,好在御医说没什么大碍。”   衔池稍稍松了口气,“那殿下呢?”   宁珣早就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他在边疆待过四年,风霜雨雪,死死生生,与之比起来,只是跪上一夜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声音很轻地问他,却是确定的口吻:“很疼吧。”   宁珣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很疼。”   “一直到现在,入口的也只有你方才递过来的那盏茶。”   衔池这才想起她是过来送粥的。再耽误一会儿,粥都该凉了。   宁珣不便走动,她便去将那碗粥端了过来,本要递给他,却见他没有伸手接的意思,索性坐在他身侧,稍稍搅了下,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   宁珣配合地喝了下去。   她喂完了一整碗,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怀和来验毒的?   她去放下碗回来,正要问他要不要歇下,他轻轻揩了一下她眼下的乌青,“昨夜没睡好,不如陪孤再歇一会儿。”   天色本就阴着,床帐放下来,遮住仅剩的那点日光。   衔池侧过去躺,背对着他,听着他呼吸声渐渐平稳下去,她也闭上了眼睛。   却突然听见他低低道:“孤刚回来的时候,问你的那句,你还没答。”   衔池僵了一下,没出声。   他便又补了一句:“孤问你,为什么。”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非要去找长乐,为什么不肯在屋里等他,为什么要冒着雨奔过来。   为什么心慌成那样,看到他又好似全都好了。   因为愧疚?   又好像比那更多一点。多的那点是什么,她分不清。   她默了片刻,想好了糊弄过去的说辞,开口道:“因为……”   话一出口,却被他自身后捂住了嘴。   他一手顺势勾住她腰,往后一揽,便将她收进怀里。   他的热度从背后紧贴上来,呼吸便落在她耳后:“孤乏了,先睡吧。”   衔池点了点头,他才松开捂着她的手。   罢了。   她现在说的,一定是他不想听的。   倒不如不说。   良久,她的呼吸终于沉下去。   许是背后紧贴着的温度炙人,衔池于半梦半醒中转过身,却习惯性地又偎到他怀里。   宁珣低头,轻轻吻在她眉心。   作者有话说:   衔池:所以殿下不能不在。一日也不行。   宁珣OS:真的假的,她是不是要坦……   衔池:(真情流露部分结束,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二殿下blabla   宁珣:(给个话头,让她可以借机坦白)   衔池:(啪一下全点了防御)   宁珣:(进行了一番阅读理解)   衔池:?   宁珣:(跃跃欲试)不能指望老婆自己,还是我来帮她认清内心吧。   衔池:??   衔池:还疼吗?   宁珣:疼。   衔池:……喝点粥?   宁珣:好疼。   衔池:(开始喂)(突然疑惑)你是用手跪的?   感谢在2023-08-10 20:59:27~2023-08-11 19: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绯钦 2瓶;hscs、噗噗噗噗扑满、孤月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既然是沈澈亲手送来的,那么他,祝他永远不要后悔。◎   宁珣轻轻抽出手, 起身下榻。   在他身后,床帐层层掩下来,挡住里头安然熟睡的人影。   青衡跪在殿中, 见殿下缓缓步出,正要说什么,却见殿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博古架上的玉如意一转, 自一侧缓缓转出一道暗门。   青衡看见了那位宋姑娘扶着殿下回来的样子, 料想殿下必定是腿脚不便,不然何至于要她扶了一路?因此在殿下刚抬步时, 便识眼力见儿地递上了胳膊。   宁珣淡淡看了他一眼, 手负在身后,径直走了进去。   步子虽比往日要缓一些, 但却叫人瞧不出分毫不对劲。   青衡收回胳膊,挠了挠头, 紧跟着进去。   密室中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案并一把椅子,桌案上堆叠着文书, 一角整齐地摆着夜行衣和银面具, 后头的墙上则挂了地图。   “蹭”一声灯烛点起,举近在地图前,将上头详尽的标注照清。   宁珣屈指在标出的一座城池上叩了两下,若有所思:“宋轩被调去了兴广。”   青衡也跟着看向地图。   殿下口中的宋轩宋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本是在更前线、战事更频繁的云丰城驻扎。   前两日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宋轩升任提督, 退居兴广, 实则是明升暗贬——如今云丰新任的总兵, 是圣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借此机会顺理成章从宋轩手中分走了小半兵权。   宁珣在云丰和兴广之间虚虚连了一道行军的路线。   军营之事不能妄动,皇帝是费了一年的时间,才削了宋家军。   往上算算,起因当是正月末的时候乾正殿那一番对峙,是皇帝指着他问:“朕问你是谁告诉你的?!边疆四年,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宁珣盯着云丰城的位置,目光幽深。   皇帝疑心重到如此地步,边疆军务,竟也说动就动。   “若无宋将军坐镇,云丰城……”青衡顿了顿,“圣人究竟是为何要调走宋将军?”   “还能是为何。”他嗤笑了一声,“自然是防着孤,里应外合。”   云丰便是他当年惨胜死守下来的那座城池。   他在那儿待过四年,差点将性命留在那儿,自然知晓这座城池有多重要。   新调去那个总兵,他也有所耳闻,虽对皇帝忠心耿耿,可不过庸才而已。   能不能守得住,还有待商榷。   青衡立刻明白过来其中关窍。   无他,宋将军最开始本是军中副将,是在正和十五年,齐光将军战死后,他才顶了上来。   而齐将军……早些年同皇后娘娘有些渊源。   青衡小心看了一眼殿下,见他面上没什么波动,才松了口气。   确实是圣人多虑了,当年殿下在边疆之时,就与宋将军……相处得不太愉快。   齐将军同宋轩宛如异姓兄弟,彼此是过命的交情。   齐将军一死,宋轩难免心怀怨怼,在殿下到云丰城后,从没对殿下有过半分好脸色不说,几次殿下身陷险境,他都无动于衷,等殿下自己脱身才装模作样地赶过去道一声“末将救驾来迟”。   “罢了。”宁珣坐回到椅子上,翻了翻案上的文书,“叔父可传了信?”   “靖王爷已经查清了那两家地下钱庄的账,算是二皇子自己的私产,问殿下准备何时对付二殿下。”   宁珣沉吟片刻,“还不到清算的时候。”   前日他刚连同叔父做了出戏,让叔父告状告到太后跟前,逼皇帝叫停他正查的案子,顺带着便催出了宁禛的动作。   若此时立刻反击,未免痕迹太重。   正和十七年他去边疆前,便是因为清屯田树敌无数,才叫宁禛有了可乘之机,在他走后迅速丰满羽翼。   因着这次的贪腐案,他还不能真正放手去查。   军务也好,贪腐也罢,朝中确实藏污纳垢,但他要想彻底肃清,只能先隐忍,等,等到他真正掌权的那天。   青衡默了片刻,“殿下藏了这么多年锋芒,不过在等一个良机,若为一人功亏一篑……”   宁珣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随手将手里的文书理了理,堆在一侧,抬手捏着眉心。   青衡跪下去:“殿下早拿到了礼单,手里又握着二殿下掌夺月坊的证据。若是借栽赃礼单一事将宋姑娘抓起来严刑审问,不难审出其幕后主使,再将证词上报天听……”   二皇子能用这场秋雨,他们未必不能——宋姑娘出身夺月坊,又是凭桃夭进的东宫,这时候把她推出去惹怒圣人,圣人起码会下令严查二皇子。   只要开了这个头就好。这些年殿下查出的东西不少,到时候再召集群臣一本本奏折递上去,二皇子不死也得被扒一层皮。   “青衡,你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孤说了,还不到清算的时候。”宁珣话音重下去两分,眉目肃下去的时候,久居上位者的威压感便沉沉压了下来:“她的事,以后不必再说。”   青衡不可置信抬头:“殿下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孤会亲自看着她,她若有异,孤自然知道。”他话音沉下去,望着青衡,语似警告:“谁的人,都不能伤她。”   青衡知道殿下这是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重重叩首:“属下明白了。”   只希望那位宋姑娘当得起殿下如此待她。   否则,即便是抗命,拼上这条性命他也要杀了她。   同青衡核对完细节,两人出了密室,宁珣又回到榻上。   密室里终日不见光,比之外面要冷上不少。他身上沾了寒气,便坐在榻边等着。   衔池睡相一向安稳,睡熟了便喜欢蜷缩着。   宁珣将她的头发往一侧拨了拨。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那二弟为他耗尽心思设下的局里,只这一场,让他入局入得心甘情愿。   他甚至连自己是从何时起才真正踏进局中的都分不清。   是她在雨中醉意熏熏地留他的那刻;还是他中了药却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时候;或者更早,是东宫夜宴时,她刻意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她到底是有什么被沈澈握在了手里?   宁珣倏地想起那盏沈澈赠她的珠灯,也想起她遗落在他这儿的那支赤金衔珠步摇。   熙宁对沈澈念念不忘这么多年,除了礼节上的来往之外,硬是没从他手里讨出过一点儿东西——就是要幅字画,也须得转托宁禛去讨。   再看看她。沈澈和她之间,早已不言而喻。   宁珣算了时辰,将她的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取了药膏,慢慢给她又揉了一遍,心平气和。   但人已经在他这儿了。   既然是沈澈亲手送来的,那么他,祝他永远不要后悔。   衣上沾的寒气退了下去,宁珣翻身上榻,将她重新抱回怀中,亲了亲她的眉尾。   衔池倦倦睁开眼,确认了身边的人,才又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殿下。”   方才涂药的时候她隐隐有些感觉,但实在太困,他手上也柔着,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宁珣应了一声,将她收得更紧了些。   第二日,有宫人送来新做的冬衣,蝉衣将她的衣箱稍稍收拾了一下,衔池远远看见了去岁时池清萱赠她的那只护身符。   那护身符她本是贴身收着的,后来知道池清萱有异,她不想再带在身上,就随手收了起来。   算起来,她去护国寺给娘求护身符,已有一年了。   护身符,要的是岁岁平安。最好是每年都去请一回,才见诚心。   刚好宁珣还要养几天身子,趁此机会她可以自己去一趟护国寺,住上几天——顺便也同宁珣稍稍分开几日。   自他回来后,两人几乎没有一刻不是在一处待着的。   本也没什么,可她总觉得心里乱着,无暇独处,便更理不清。   她跟宁珣商量此事时,用的还是上辈子的借口——说是他跪那一场她实在心疼,又别无他法,便想着替他去求一个护身符,聊表心意。   她知道宁珣一向不信神佛之说,话便只能怎么漂亮怎么来,再委婉说说自己想借此散散心,显得更可信些。   宁珣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他还记得她去岁里是怎么求的护身符。夜以继日,在早已荒废了的佛堂里。   ——更何况那佛堂那日还被他染上了满地鲜血。   说她不虔诚,她又确实每一个步骤都做到了,说她虔诚,可从她眼中却看不见半分笃信。   说起来,这倒不是她第一回给他求护身符。   去年他从护国寺走的那一夜,她也曾赠过他一个。   就是在那废弃佛堂里求来的那个。   见他半天不应声,衔池软软依偎过去,娴熟地搂住他腰,顺势将他手中正在看的书册抽出去。   宁珣一手收紧她,分神去想,皇帝正在查那两家地下钱庄,路他已经铺好了,顺藤摸瓜查下去就是。沈澈这几日想必要为此事焦头烂额,既如此,应当没什么精力去护国寺。   衔池等了片刻,见他还没有要应下的意思,在他唇角飞快亲了一下,“殿下?”   效果卓著。   他马上便应了一声“好”,却在她就要欢快从他身上跳下去前一刻及时扣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青衡:前两天殿下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要利用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宁珣:。   青衡:(试探)要不殿下还是给个名分吧,良媛?良娣?   宁珣:不妥。   青衡:(深呼吸)还好还是理智的……   宁珣:太委屈她了。   青衡:?   宁珣:而且她还没同意。   青衡:一……厢情愿?   宁珣:两情相悦,不过她还没承认而已。   青衡:6   宁珣:她给沈澈办事儿,到底是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我没有?   沈澈:哦,她想要的是我。   宁珣:???   宁珣:不,她不想。   感谢在2023-08-11 19:35:48~2023-08-12 18:3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9瓶;归寻 5瓶;hsc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于是她搭上他递过来的手,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声:“郎君。”◎   一年过去, 护国寺依旧香火鼎盛。   衔池是带了蝉衣一同来的,刚住进来这天要准备的多一些,蝉衣做事利索, 见她总跃跃欲试地想帮忙,干脆将她推了出去:“姑娘还是出去逛两圈吧,好不容易出来, 看看风景也好。”   衔池被她推出门, 裹了裹身上披风,毫不迟疑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正合她意。   池清萱被送来了护国寺后, 便没了消息。她也不知道沈澈送那尊翡翠玉佛去池家时, 是用的什么借口。   她得去见池清萱一面,好确认些东西。   池清萱本也常来, 因此有住惯了的寮房,衔池去年来的时候便是住在那儿。   她找过去时, 屋里房门半掩,檀香燃着,白烟丝丝绕绕, 香气浓郁。   池清萱跪坐在一尊翡翠佛像前, 闭目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寮房简朴,窗子上是糊的窗纸,日光透进来便会昏暗一些。   但那尊翡翠佛像通身剔透,置于窗前,只借一线日光,便散出温和光晕, 将佛前跪坐的孱弱身躯笼在边缘。   玉佛高坐莲台, 垂眸望向世间, 目露悲悯。   衔池步子稍稍一顿,在门前站定,抬手轻敲了两下。   池清萱闻声睁开双眼,看见她时显然怔了怔,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衔池走进来,顺手将门阖上,“姊姊。”   她话音一落,便见池清萱慢慢红了眼,撑着一旁的矮几站起来,急切走到她身前,抓住她胳膊前后看了看,“一年不见,妹妹受苦了。”   又怕说错话似的看了眼门外:“只有妹妹自己么?这里说话可方便?”   衔池顺势搀着她去坐下,而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一些:“我来替太子殿下求护身符,知道姊姊常来,便自己找过来,想着碰碰运气。”   “瞧着都瘦了。”池清萱看着她,满眼心疼:“你在东宫,过得可还好?我听人说,太子对你很是上心。”   衔池垂眸看着她腕间佛珠。   池清萱这样反应,想必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撞破了她和熙宁郡主那番谈话。   这样也好,维系着表面上的亲密,她私下的动作便不会太过火。   再说沈澈自从上次那回后,对娘看得也严,刚好不会给池清萱可乘之机。   衔池心里有数,点了点头,“还好。”   见她不愿多说,池清萱以为是提了她的伤心事——也是,被倾慕之人送去他人枕席,料是谁都说不上过得好。   于是她主动提起沈澈来,“沈世子请了这尊翡翠佛像给父亲,说是可佑得官运亨通,只是还需家人日夜祝祷,我索性就住了进来。”   “一直到年前,我都住这儿。你若得空,随时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她说话时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衔池,似是温柔安抚。   衔池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官运亨通,绕了半天,沈澈这是敲打的池立诚。   池清萱的话乍一听句句皆是关怀,可仔细想想,又像是句句都在刺探。   刺探太子对她是否真如传言一般,刺探她如今行事是否自由,刺探那尊佛像背后有没有她推波助澜。   “是世子所赠?”衔池抬头看了那佛像一眼,像模像样地合十双手拜了拜,“我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劳姊姊受累了。”   衔池余光看着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离开,才重新转向她,神情落寞:“离了家以后,身边也没有能说话的人,我也想同姊姊多说几句。可惜我身上限制颇多,今日来见姊姊已是不妥,若非挂念太久,本不该这么冒险的。”   “也是,你的处境我也明白,还是小心为上。”池清萱不漏痕迹地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对了,你娘一切都好,你可以放心。在来这儿之前,我还常去看她呢。”   衔池朝她道了谢,要走之前,池清萱又塞给她一只护身符,道了一声:“岁岁平安。”   衔池步子一顿。   她在衔池身后,柔声细语道:“妹妹再忍忍,既然没有旁的法子,不如就多配合着沈世子些,如此便能早日回来。沈世子既然有意,必不会亏待了妹妹,届时还能将宋夫人一道接过去,也算了却妹妹的心事。”   “即便妹妹有旁的打算,那么大的功劳在身,同父亲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哪有什么行不通的?妹妹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衔池笑了一声,摆摆手走出去。   拿着护身符回自己那间寮房时,蝉衣已经收拾妥当,见她回来,欢天喜地迎上来,一眼便看见了她手里的护身符:“姑娘这是去哪了?”   衔池随手递给她,“遇到一个阿姊,说我合眼缘,便赠我了。”   蝉衣向来心大,没去细究,“这是好事,奴婢给姑娘戴上吧。”   说着便要给她系腰上。   话都说到了这儿,她再拦似乎不合情理,衔池别扭了一下,还是任由蝉衣给自己系上了。   寮房陈设简单,前后两张床榻,蝉衣歇在外头那张。   衔池翻了两次身,一点睡意都没有——许是深秋时节,寮房里有些冷了。   也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榻上有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听到她动静,蝉衣支起身,揉了揉眼睛问她:“姑娘怎么还不睡?”   衔池默了默,突然莫名有些疲惫。   她不想见池清萱,可又不得不见,不想同池清萱虚与委蛇,可那些话她又不得不说。   原来跟旁人做戏,和跟宁珣做戏是不一样的。   “姑娘?”   衔池转了个身,面对着蝉衣的方向,忽地问她:“蝉衣你说,如果两面都是山崖,悬了一根细绳在中间。你在上头走,走得久了,眼花了,看不清细绳在哪儿,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脚下,甚至分不清这根绳到底存不存在,是真是假,怎么办?”   蝉衣有些莫名其妙:“姑娘这话说的,那绳若不在脚下,人不就掉下去了吗?”   “等到掉下去了,不就晚了么?”   蝉衣被她问住,支吾半天,憋出一句:“都到山崖中间了,那也总不能不走了吧?”   衔池轻轻笑了一声,“说的也是。”   蝉衣试着提议:“要不然就……顺着来路走回去?”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走已经走过的路,总会轻松得多。”   衔池不再说话。   这两日她不是没有想过旁的可能。   譬如一心一意为二皇子做事,她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要能护住娘,事成之后,也便能想办法从京城脱身。   沈澈必然舍不得他的功业,只要她和娘逃出京城,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旁的事儿,就都不要去管了。   可她不过这样草草一想,便觉心口一窒。   转眼就已经在寺里住了三天,衔池替宋弄影求的护身符求成了,转而真开始替宁珣去求。   这日午后,衔池说要出去消消食,自己逛两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北边那几处荒废下来的佛堂。   白日里看,佛堂尽显荒凉,风过草伏,比之月夜下少了几分诡谲的静谧。   门没有完全阖上,中间一道三寸长的缝隙,可以窥见里头端坐木制莲台上的金身佛像。   佛法庄严,即便蒙了尘也叫人下意识地不敢直视。衔池抬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月夜下那个戴了半张银面具的身影蓦然转身,同她遥遥相望。   她脚步一转,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她可没忘,那一夜她来这儿,本是要找东西的。不过被宁珣那么一打岔,后来便再没有机会独自过来。   机会难得,她没迟疑,直接从箱柜开始翻找。   已经泛黄的经书卷轴倒是找出了一堆。   找了一阵儿,她起身扶着矮柜短暂休息,却觉有什么拽了拽她。   衔池低头去看,正看见一只枯槁的手,扯下了她腰上那只护身符。   惊呼还闷在喉咙里,她一手按住矮柜,利落从上头翻过去,跳到矮柜后面,刚落地便折身拿起一盏铜烛台,指着那只手的方向往后退。   正是这时,柜门“咯吱”响了两声,有人从矮柜里钻了出来。   “什么人?!”   “福泽如此深厚之地,竟有人身上戴着这东西?”   两人同时出声,那人转过身,看得衔池一怔。   是个僧人,可身上僧衣破破烂烂,也不知多久没擦过脸,脸上沾着的黑灰几乎糊住了整张脸,形容疯癫。   但神智似乎是清楚的,看见她防备的样子,僧人举起双手示意:“如施主所见,贫僧一介僧人而已。”   衔池谨慎看着他,“哪儿的僧人?在这儿做什么?”   他越过她前一个问题,旁若无人地朝那尊佛像长长一拜:“悟道而已。”   衔池皱了皱眉,似乎理解了那夜宁珣听她说要在这儿求护身符时的心情。   僧人起身,抖了抖几乎快成了布条的袖子,看向衔池的时候却像是陡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神发亮:“施主身上,有旁人没有的大机缘!”   衔池又退了一步。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施主就没有经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没有。”   “就譬如,”那僧人不死心地从矮柜那头急急跑过来,声音却倏地小下去:“逆转死生?”   衔池默了默,将烛台的尖头对准他抬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双手合十,朝她一揖:“施主如此谨慎,是桩幸事。凡人福泽浅薄,施主若将此事告知,信不信另说,怕是会先折了他们寿数。”   烛台离他太近,僧人不得不止住步子,眼神却依旧亮得瘆人:“贫僧只告诫施主一句,天下万物,自有定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衔池将烛台放低了一些,望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两分探究,显然是不觉间已经信了三分:“什么意思?”   那僧人却大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扯开了手里的护身符,将里头的符纸撕成碎片:“这般恶毒的咒,还是不要戴在身上的好。”   衔池眼皮一跳,“这不是护身符么?”   “护身符?”僧人咬重了前两个音,忽的将那把碎片高高扬起,碎片被风送到她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   符纸上绘着的符咒暗红如血,“赠此物之人,巴不得施主替她尝尽这世间苦厄。”   是池清萱所赠,她已然知道了池清萱对她没存什么好心,因此倒也不算太意外。   只是心中难免还是会难受。   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在意他方才说的话——这人虽行迹疯癫,但却能看出她逆转生死,又能一眼便看出那护身符的蹊跷,没准儿……还真是个高人?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朝那僧人郑重一拜,“还请高僧指点迷津。”   “该说的,贫僧都已经说了。不过,贫僧与施主,倒是有些缘分,不妨再多说两句。”   衔池猛地抬眼,却听他道:“十年前,贫僧起过一卦,与施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施主的姻缘,在簪缨世家。”   十年前?   十年前她远在江南,同京城里的僧人能有什么联系?   她在心中算了算,某个荒唐的念头不自觉便升起来——十年前正是沈澈下江南的时间,他那时说是母亲经人指点,南下寻名医。   她同京城也就这点联系了。   指点国公夫人的,莫不就是眼前这位吧?   可沈澈确实寻到了名医,同她有什么干系。   她摇摇头,可见眼前这人多半只是疯癫。   她连这人的话都能信,才是见了鬼。   见她没什么反应,那僧人像被戳到了痛处,不依不饶起来:“施主不信?施主命定的姻缘,是个尊贵之人,可惜少时体弱,命数……”   后面那句她没怎么听清楚。   因为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那僧人的话。   “夫人。”   过分熟悉的嗓音,诱着她回头去看。   来人一身轻便骑装,宽肩窄腰,骑服下的身躯线条明显,抬步走向她——显然同“体弱”二字搭不上边。   衔池没明白宁珣为何会这样出现在她眼前,但明白他这么称呼自己,显然是不打算暴露身份。   于是她搭上他递过来的手,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声:“郎君。”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自罚三杯orz   宁珣:我就说这些东西不能信!   感谢在2023-08-12 18:39:33~2023-08-13 22: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耶耶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ui 20瓶;归寻 2瓶;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孤会想你。”◎   宁珣拉过她的手, 一步刚好挡在她同那僧人之间,将她护在身后。   他面朝着那僧人,慢慢打量了一眼, 眼神发冷,似藏了某种无声的威慑,开口问衔池的话音却柔着:“夫人, 这位是?”   衔池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反被他用力抓紧:“不认识。”   那僧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双手合十朝他深深一拜, “寻常僧人而已。”   宁珣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然也没多少敬意, 淡淡道:“我在门前,似乎听见高僧为内人算了姻缘?”   他口口声声“内人”, 再谈姻缘,周身气势沉沉压人,何况方才两人举止亲密正如夫妇。   若是常人, 说是认错人也好起错卦也罢, 此时怎么也该找个台阶下。   那僧人却只应了一声,“正是。”   承认得倒脆快。   “出家人不打诳语,卦象所示,便是贫僧所言。”僧人直直越过宁珣望向衔池,“施主命途多舛,做事前,还需三思。”   他说到“命途多舛”时, 宁珣倏地抬眼看向他。   佛门净地, 踏入山门上香叩拜的多是善男信女, 眼中不是至诚恭敬,也得心醇气和。哪有如他这般目光锐利,周身煞气掩都掩不下去的?   那僧人往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宁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意,衔池一激灵,果断伸手,两手拽住他胳膊,轻轻晃了一下,柔柔唤了一声:“郎君?”   大周朝从太祖皇帝那时起便佛道盛行,倘若他在护国寺杀僧……后果不堪设想。   宁珣低头看她,衔池往他身侧靠了靠:“起风了,有点冷。”   还用她的手贴了贴他侧颈。   她的手本就四季都发凉,紧贴在颈侧这温度对比便更明显些。宁珣穿的骑装,披了件玄色披风,刚好能将她整个兜进去,环在身前。   宁珣低头替她暖手的时候,她借机偷偷给那僧人使了个眼色。   她是看出来了,这人疯得厉害,若还不走,一会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万一宁珣一时按捺不住,事情便麻烦了。   那僧人却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只直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旋即大笑起来。   僧人笑得突然,那张沾着黑灰的脸颤动着,衔池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身侧之人,反应了一霎,又将他胳膊也抱在怀里,以防他突然动手。   好在那僧人边笑着边往后退,没几步就退到了门前,摇着头,嘴里喃喃有词:“妄念太深,随缘方能消业……”   话说完,竟转身张开双臂,大笑着向前跑去。   宁珣望着他疯癫远去的身影,眯了眯眼。   他有所耳闻,护国寺里确实有个疯僧——本也不疯,甚至被如今已经圆寂的上任住持寄予厚望,可惜那人于多年前某日突然跑下了山,再回来时便衣衫褴褛,言行怪异。   偶尔看上去也如常人一般,但不清醒时便自说自话。   有说他是得了大圆满,只肉身还囿于世间,也有说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   他行踪不定,但毕竟曾是护国寺的僧人,没有不叫他回来的道理。因此偶尔也会有香客在护国寺里撞见这人。   旁的便罢了,什么叫命途多舛?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将人绑回来问清楚,便见莫名就被下了“命途多舛”判词的那人从他怀中抬头,眼神澄澈,仰头看向他:“殿下?”   罢了。   佛门净地,他再不敬神佛,也不至于因为僧人一句“卦象”便杀人。   就当是替她攒些福泽。   “殿下怎么会来这儿?”   “蝉衣说你往这边走了,孤便来看看。”   衔池望着他眼底,“……我说的是护国寺。”   他笑了一声,反问道:“还问?孤若不来接你,你还想住多久才回去?”   衔池下意识算了算日子。   寺里清幽,过着过着便忘了时间。但算上今日,也不过是第六日——她替他求的护身符不过刚求成。   忍不住就辩解了一句:“没有很久……”   宁珣淡淡看她,她莫名心虚,别开了视线,又画蛇添足地多解释了一句:“况且这么几日而已,殿下也不会有什么事要找……”   他打断她,“有。”   衔池愣愣抬眼,听见他低声:“孤会想你。”   他话音刚落那时,她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两人做过很多亲密之举,夜里甚至同榻而眠,宁珣对她的宠纵整座东宫有目共睹,以至于宫人都拿她当半个主子看——何止东宫,怕是满京城都知晓,东宫有个备受太子宠爱的舞姬。也是这么多年,太子唯一肯留在身边的女子。   可衔池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么直白的话。   前世也没有。   他不说这些话,她便逃避似地,不会去想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只在他身边本本分分地做一个漂亮的摆件,借机做她要做的事情。   骤然被点破,她会无所适从。   衔池看着他的眼睛。许是因为那双桃花眼,他望向什么的时候,总会比常人显得更专注些。   譬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似乎只看得到自己。   衔池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稍微挣了挣,他很快便放手,任她从他怀里出来。   紧接着便扣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握。   他领着她往外走,“即便是看风景,怎么偏偏往这么荒凉的地方走?”   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一说。   衔池却松了一口气,跟上他的步伐,从佛堂走了出去:“从前来过这里,隔了有一年了,便回来看看。”   说的是同他初遇那回。   衔池低头看着两人交扣的手。   她那时躲在矮柜里,借着月色认出站在血泊中擦剑的那人时,满心惊惧。倒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同他回到这儿。   她知道宁珣不会再追问了,便另起了个话头,试探着问他:“殿下找过来的时候,可有听见那僧人在说什么?”   虽然那僧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不可尽信,但有一样他没说错。   她确实是重新活过一世。   只是此事听起来天方夜谭,应当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她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信不信另说,僧人还说了一句,若叫旁人知道了,怕是会折了他们寿数。   她对这些鬼神之说虽也不算笃信,但……万一呢?   宁珣步子慢下来,淡淡道:“听他算了你的姻缘。”   那僧人透着一股古怪,靠她太近,她又明显一副防备的样子,他看见的那一刻没有多想,直接就进去了。   簪缨世家,身份尊贵,少时体弱……   宁珣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扣着她的手慢慢握紧。   衔池追问了一句:“殿下就只听到这句?”   他停了下来,衔池本是紧跟着他走,一时不察就撞在了他身上,后退的刹那却被他扣住后颈拉了回去。   他站定看向她,放缓的话音里无端透出几分危险意味:“还说什么了?”   “还说……”   后颈突然被他揉了一下,很重,但不疼,只是让她酥了半边身子。   她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低头给他系在腰上,笑着道:“还说,殿下会长命百岁。”   宁珣松开手,垂眸看着她将护身符系紧,竟没有丝毫要拦的意思。   半晌,只道了一句:“旁人见了孤,都言千岁。”   衔池系好,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才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中笑意点点,似银河倾倒,璀璨得叫人一时能看迷了眼。   “千年太久,衔池一介凡人,再怎么求,神佛怕是也不能允。百岁刚好。”   早就起了风,寺里的秋风比山下要更烈一些。佛堂荒废久了,杂草都长了半人高,风过纷纷折腰。   衔池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笑着看他,裙袂扬起又堆叠回去,连带着身上悬的玉佩清脆一响。   宁珣倏地上前一步,揽住她腰身。   不必她仰头,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唇。   这儿刚废弃时,不过荒地一片。不知何时,野草疯长。   贪腐案的余韵绵长,有朝臣质疑东宫那份礼单与先前由太子拟定的官员升调名单有关,暗指东宫卖官鬻爵,甚至想顺带着彻查那份礼单上隶属太子一党的人。   而圣人钦点了心腹去查地下钱庄,却查不出丝毫能指向东宫的实证,再细究下去,便隐隐看得出有人操纵的痕迹。   至于是何人操纵,这么一盘算,皇帝心里自然明镜似的。   何况当初官员升调之事,虽名义上交由宁珣操持,实则是圣人亲自把过关的,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脸?   其间几次,沈澈的人都给衔池传过信。   ——不过都被她以怕暴露为由拒绝了。换一桩事儿叫她去办兴许还好,她委实是听不得那份礼单相关的任何事情了。   那份礼单毕竟是从东宫书房搜出来的,能进书房的人前前后后也就这几个,她说自己已经招惹了太子怀疑,害怕暴露,似乎也情有可原。   再说东宫的暗线又不止她这一条,她虽是最好用的那条,倒也不至于离了她便做不得事。   一直到了年尾,圣人拿几个动作过于明显的朝臣开了刀,此事才算作结。   除夕当夜,宫中设家宴,宁珣自然是要去的。   衔池送他走时被他拥在怀里抱了好一阵儿,嘴唇都微微有些发肿。   他说暂且不能陪她守岁,将来给她补上。   衔池默了片刻,宁珣觉察出什么,刚要问她,她便点点头,替他拢好大氅,温声道:“那我等殿下回来。”   ——算来前世那几年,两人一次岁也没守过。   回自己那儿的路上,便被宫人塞了东西在手里。   是沈澈亲笔所书的字条。   邀她守岁,母女团圆。   作者有话说:   宁珣:虽然我不信这些东西,算错老婆的姻缘就算了,敢说她命不好?青衡,给他抬下去,让他算算他大限是哪天。   感谢在2023-08-13 22:14:00~2023-08-14 19: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293714 2瓶;噗噗噗噗扑满、油豆腐粉丝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囡囡不喜欢沈世子?”◎   回去的时候, 蝉衣正在贴窗花。   永结同心的式样,不是并蒂莲就是戏鸳鸯,知道的说是过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婚大喜。   见衔池回来,蝉衣忙放下手中东西迎过来,替她解下大氅, “姑娘看看, 够不够喜庆,可还缺点什么?”   按往年惯例, 宫宴过后要守岁, 明儿是初一,一早还有朝贺, 所以太子殿下今夜多半不会回来。   这是姑娘在东宫过的第一个年,就算只有她们两个人, 也得热热闹闹的,讨个好彩头。   “好了,很喜庆了。”衔池笑起来, 从精心摆的果盘里拈了一块果子递给蝉衣:“只有我们两个人, 简单舒服些也很好。”   她在江南时,除夕夜也只和娘两个人守岁。   其实池家会设家宴,但从不会叫她们过去。衔池也不想和那些人凑到一起,与其添一肚子堵,还不如和娘简单吃一顿年夜饭,乐得清闲自在。   衔池说要简单些,但小厨房丝毫不敢马虎, 年夜饭还是依着宫里的规格来。   她叫蝉衣坐下, 两人同桌用膳。   蝉衣斟了两杯酒, 递给她一杯:“屠苏酒,姑娘喝一点吧?”   衔池看了那酒壶一眼——蝉衣陪她用膳,酒菜便都是宫人送进来的。送酒的那个宫人将酒壶搁下时,不动声色地对她使了个眼色。   于是摇摇头:“我身子不方便。”   蝉衣“哦”了一声,有些遗憾,自己低头啜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   她怎么记得离姑娘月事的日子还有两天?   但热酒下肚,很快就冲去了她这点疑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年的屠苏酒,似乎比往年烈一些?   她只喝了一杯,便觉脑袋晕晕沉沉。   蝉衣“扑通”一声倒在桌上时,衔池正在盛汤,闻声手上动作顿了顿。   门口立刻便进来一个宫婢,正是送酒那个,手里捧了张面纱,单膝跪下:“姑娘,请吧。”   衔池多看了蝉衣一眼,便听那人道:“姑娘放心,蒙汗药而已,明早就醒了。”   衔池没再多说什么,去取了张毯子给蝉衣搭上,便接过宫人手里的面纱,“走吧。”   这人手上有茧,又不像是干粗活的,显然是练家子。   衔池落后她半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也不知道沈澈是怎么把这些人送进东宫来的。   不知是大年夜宫人懈怠,还是他们提前安排过,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衔池状似无意开口:“你是在哪儿做事,为何先前没见过?”   “东宫的宫人不知凡几,姑娘哪能都见过?”   她答话答得谨慎,这样问怕是问不出什么。衔池索性开门见山:“你练过武?那为何要在东宫,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婢女?”   “是。”她应得脆快,看了衔池一眼,“各司其职罢了。像奴婢这样的,世子吩咐过,若姑娘遇险,当不惜一切代价,助姑娘脱困。”   听她的语气,好像这是沈澈对自己莫大的恩赐似的。   衔池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倘若宁珣是个天性残暴的,见她第一面便将她召进寝殿,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倒想知道这些人能怎么救她。   面上衔池却只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单纯好奇:“能助我脱困?你们有多少人?”   “奴婢不知,姑娘可以去问世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宫直通宫外的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同那宫人交换过一个眼神,点头致意,甚至一句都没问就将人放了出去。   衔池默了默。   宁珣对这些杂务一向不怎么上心,何况整座东宫的宫人不知有多少,除了常跟在他身边的,旁人他怕是也顾及不到。   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东宫早就跟筛子似的?   那宫人只将她送到门口便站定:“姑娘直着往前走就好,会碰到世子派来接姑娘的人。”   “太子不会发觉,姑娘安心去吧。”   走了一阵儿,迎过来的是个大娘,笑容和蔼:“这位姑娘,大过年的,街上也没什么人,你一个人逛呐?要不来大娘家里吃碗饺子,暖和暖和。”   衔池步子一停,大娘走近,压低了声:“宋夫人在里头等着姑娘了。”   他选的这地方倒是离得不远。   衔池点头,跟着大娘从一间铺面穿过去,走出后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是处小院子,不大,一应陈设虽讲究,也不过寻常百姓的规格,胜在喜庆,一串红灯笼一直挂到屋门前,张灯结彩的,时不时还听得到孩童嬉闹和爆竹的声响,年味很足。   大娘引着她一直走到屋门前,便自己去了前头。   衔池站在门口,慢慢吐息了片刻,才抬头,利落推门进去。   推开门看清里头的刹那她却怔了怔。   屋里暖和,一推门甚至有一股热浪袭来。又似乎是点了清爽的草木香,这股热气便不太闷人。   圆桌上摆满了造型精致的菜肴,宋弄影着一身缎面的妃色袄衣,坐在圆桌前。沈澈正站在一旁,俯身盛汤。   见她进来,沈澈投过来一眼,又低回头去将手中汤碗盛满,搁到宋弄影手边,才直起身子来看向她,话音温柔:“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从这里离开了一会儿而已。   衔池第一眼却直直望向了宋弄影,还未说什么,眼眶便先红了。   宋弄影看清来人,立刻便扶着桌子起身,不过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见衔池几乎是跑着到了她身前。   衔池抱住她的时候却小心翼翼着,生怕会抱碎了似的。   果真是好多了,不仅能下榻,还能走动,面色瞧着也红润了很多,身上也长些肉了,不再瘦骨嶙峋的。   先前虽能从书信的字迹中窥见几分,也有青黛帮她盯着,可不是亲眼所见,总是差了一层。   衔池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宋弄影抽了抽鼻子,左右看了看她,依旧沙哑的嗓音里含了湿意:“快叫娘看看,一年不见,怎么像是瘦了?在宫里过得可还习惯?有没有受委屈?”   衔池笑着摇头,“一切都好,只是太想你了。”   沈澈替衔池将椅子往后一拉,“坐下说。宋夫人的身子,还是不能劳累。”   宋弄影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望向沈澈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感激:“世子说今夜有安排时,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是把囡囡从宫里接出来了。”   沈澈意味深长地望向衔池,“那时还不知她会不会来,话说早了,倒怕空欢喜一场。”   宋弄影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衔池,衔池立马接上话:“今夜宫宴,世子是怕正好轮到我当差。”   话说完,她看向沈澈,起身向他一拜:“劳世子费心了,衔池在这儿谢过世子。”   礼数周全,客气而疏离。   她进来后,便一直以“世子”相称。   沈澈朝她笑了笑,极其自然地替她夹了一筷子八宝鸭,温和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娘还在这儿。衔池微微皱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娘的反应——他这话太容易叫人多想。   好在娘现在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应当没察觉什么。   衔池抬眼,“今夜是除夕,世子不去家宴?”   “无妨。”他替她斟了一杯酒,衔池接过来,却没喝。   她上回长教训了,喝酒便容易误事。   尤其是在沈澈面前,她不敢失了清醒。   三人一同用了年夜饭。   虽沈澈在这儿,母女俩说话不太方便,但衔池本就有很多事不能叫宋弄影知道,只能说些生活上的琐事。   宋弄影问她宫中生活,她答不上来时,沈澈帮她填补了几句,巧妙圆上。   是以这顿饭气氛还算融洽。   何况衔池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娘,无论如何,能相见便已经很欣喜。   只是一直警惕着沈澈,难免食不知味,她吃的便少一些。   沈澈见状替她盛了一碗汤,她刚下意识要拒绝,便听他道:“你尝尝是谁的手艺。”   她转头,见娘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立刻便伸手接了过来。   沈澈轻笑了一声:“这汤喝着,难免想起小时候在江南那段日子。”   宋弄影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感慨:“没想到你们转眼也这么大了。”   衔池没搭话,只低头慢慢喝完了一整碗汤。   等她吃完,菜肴撤下去,又上了瓜果消夜。   是真要在这儿守岁的意思。   沈澈出去了一趟,似是有什么事。   衔池终于逮到了机会,立马抓住了宋弄影的胳膊,“娘,你在池家真的还好么?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人为难,”宋弄影温柔看她,“娘一切都好,病也养得好多了,你也看得出,不是么?”   衔池朝外头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沈澈什么时候会回来,索性直接附在宋弄影耳边迅速道:“我在宫中……撞见过一些事情。总之池家人不可信,包括池清萱。厨房里有个叫青黛的小丫鬟,是先前我身边那个,娘若是有什么事,必要的话,可以找她。”   宋弄影没有问为什么,直接便应下来:“好。”   “囡囡,”她轻轻抚了抚她额头,“你今夜心神不定的,为什么?”   衔池视线躲闪了一下,“没有,娘。”   “很不安,像在害怕什么。”她顿了顿,“你怕沈世子?”   “怎么会!”衔池一口否定,笑着道:“我怕他做什么?只是身份有别,同小时候比起来,现在敬他更多些罢了。”   宋弄影被她说服,“也是。确实不如小时候亲厚了。”   衔池小声反驳了一句:“小时候也不见得就是亲厚。”   宋弄影微微一笑。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沈世子望向她囡囡的眼神里藏了什么。   可沈澈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如今长大了,连她看着他都有些打怵。又是这样显赫的门楣,他即便真心待囡囡,碍于身份和他那性子,又能对她有多好?   她宁愿她的囡囡自由自在的,离这些世家大族远一些。   但总是还要问问孩子的意思的。   “囡囡不喜欢沈世子?”   衔池刚要说话,习惯性往外头瞥了一眼,未出口的话便哽在喉头,又咽了回去。   沈澈出去时,门没有完全掩上。   因此宋弄影看不到,可从她这儿望过去,能看到门对面一小段距离那儿的石墙。   石墙旁点了一盏灯,光芒柔和。   沈澈抱着双臂倚在墙上,安静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刚刚他接到消息,太子称身体不适,已经回了东宫。   马上便是子时。   这么巧,就这个时辰身体不适。   宁珣赶在子时前一刻回到了东宫。   他早就预备着要走,敬皇帝的酒便喝得急了一些,稍稍有些醉意。   他赶着回来,就是为了陪她守岁。   可屋里只有早就不省人事的蝉衣。   桌上的酒菜早都撤下去,分毫痕迹没留。   发现她不见了的那一刻,先是心慌。   直到宫人跪了一地,皆说没有见到宋姑娘从屋里出来,也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更没有身份不明的人接近过。   宁珣闭了闭眼,醉意散下去一些,理智开始回笼。   他无声笑了笑,放宫人们各自回去,又在她屋里静坐了一阵儿,才走出来,沉着声问怀和:“今夜守宫门的是谁?”   怀和报了一个名字,他回想了一会儿,记起人来。   果然是宁禛的人。   他去亲征时走得匆忙,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提前安排,在边疆待了四年回来,东宫上下早被渗透了一遍。   除了宁禛的人,还有不少是皇帝的耳目——他不能大肆清理,只能一步步先将身边常用的人都换成亲信,再处理掉一部分,余下的便只当毫无察觉,暗地里留神监视着。   今夜是他的疏忽。   除夕夜,他没想到沈澈胆子大到会在今夜将她接走。   怎么,在天亮之前再将人送回来,便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   太子殿下身上的杀意愈来愈重,怀和小心退了一步,没注意到他在夜色中抬起手招了招,更没注意到屋檐后有两道身影无声领命,又在瞬息间消融进夜色。   大年夜,一个侍卫,喝醉了酒不慎掉进河中淹死了,也算寻常。   怀和一直近身伺候太子,也算是太子亲信,自然也知道衔池的身份,见殿下半天没消下火去,犹豫着小声开口:“宋姑娘兴许不是自己情愿的……”   宁珣冷笑了一声,开口打断他:“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不想走,还能是把她打晕了抗走的不成?”   不是说等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4 19:35:25~2023-08-15 19:4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寻 2瓶;油豆腐粉丝汤、噗噗噗噗扑满、清梦满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与其费时费力打消他的疑心,不如认了。◎   “囡囡?”   衔池回过神来, 看向宋弄影。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像是哑了一般,发不出声。   门外那道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   衔池轻轻攥了下手, 慢慢笑起来,“没有。”   没有不喜欢他。   却也不是喜欢他。   石墙旁那盏灯的罩子上烧破了一个洞,风灌进去, 烛火跃动。   灯下黑, 沈澈眉目被夜色遮掩,有些隐约。   宋弄影摸了摸她鬓角, 刚要开口说什么, 便见沈澈走进来。   未出口的话一拐,最终只道:“那就好。”   衔池想起什么似的, 拿出那只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给宋弄影的护身符,“我年前告假, 特地去了一趟护国寺。”   宋弄影接过来,笑得柔和,“好, 娘会平平安安的。”   也没问她有假为何不回家看看。   毕竟那里也不算是她们的家。   沈澈重新坐下, 视线久久停在那只护身符上,直到宋弄影将它收起,他才转开。   衔池看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惴惴的:“怎么了,是东……那边有什么事么?”   她不喝酒,他就给她斟了一杯热茶,“没事。”   但屋里的气氛还是冷下去了一些。   东宫。   子时已过, 钟声的尾音还在震着。   殿内没留人伺候, 一片寂静。宁珣捏了捏眉心, 拿过案几上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他回东宫的消息,他们不知道?   一刻钟了,他还没见到人。   怀和从外头急匆匆进来,“殿下,上半夜当值的都问过了,没见过宋姑娘。”   宋姑娘迟早会自己回来的,毕竟是除夕夜,这样大费周章地找下去……怀和拿不准,索性直接请示:“可要往宫外找找?”   宁珣笑了一声,空碗搁回案上,“哒”的一声,不重。   “找。怎么不找?让沈澈知道,孤在找她。”   衔池看着戏台子上的戏,锣鼓声总算让气氛热络了一些。   这院子不大,谁能想到拐进去一间里,还能搭一个临时的戏台子。   娘握着她的手,看得认真。   她很久没见娘这么高兴过了,因此便陪着看完了一整出戏。   无非是些情场爱恨,台上两人爱得难舍难分生死相随,下了那方小戏台子,立刻便出了戏,陌生人似的。   这些人之间生疏得太明显,宋弄影略有些疑惑,刚一转头便听沈澈温声解释:“除夕夜,有名气的戏班子不好请,零零散散,临时凑了这么些人出来。”   “何况假戏而已,本也没什么真情。”   后面那句意有所指,衔池不由得看他一眼,正同他目光相对。   他今夜安排这场,说是想让她们母女团圆,她可不敢信。   他不过是想敲打自己——年前那段日子,她已经有太久没为他做事。   沈澈开口:“在想什么?”   他望着她的眼神总叫她疑心他能将她剖开,看到底。   衔池的手一僵,宋弄影的手温柔覆上来:“时辰不早了,白日里还特意补足了觉,也还是熬不住。”   她这话一说,衔池便跟了一句:“也好,我明日一早还要当值,是该回去了。”   沈澈没再说什么,吩咐人将宋弄影送回池家。   衔池送她送到院子里。宋弄影轻轻抱了她一下,“照顾好自己,也不要勉强自己。娘等你,在哪儿都是。”   衔池笑着点头,目送着她走出去,忍了很久,眼眶还是红了。   自她一侧递过来一张帕子,她没接,只迅速眨了眨眼,想用风吹干。   沈澈叹了一声,按住她肩膀,将她转过来,拿帕子擦掉她脸颊上的泪。   衔池从他手里接过帕子,顺势后退了半步:“世子,丑时一刻了,我该……”   “叫我什么?”他看向她,话音分明还柔着,却无端让她毛骨悚然。   她不能任性。   若这时候忍不住了,由着自己性子来,那先前那些都算什么?   衔池顿了顿,“阿澈。刚刚娘在,我一时半会没改过口来。”   他用目光丈量着她退开的那半步距离,没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今夜都要谢谢阿澈。”   “自己亲眼看过,放心了?”他抬眼,见她点点头。   “我答应过你的事,能做的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以后也会做到。衔池答应我的呢?”   “上次见面,马车里,”他看她茫然的眼神,好意提醒:“你问我,你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它在哪儿?”   他欺近了一步。   衔池下意识往后退,随着他的步子一步步向后,直到后背抵上那堵石墙。   她后脑撞了一下,很疼。   她已经无路可退,沈澈走近她,倏而俯身。   衔池下意识要推他,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他便已经站直,甚至退了一步。   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方才只是将什么东西簪在她发上。   衔池抬手去试,是支步摇。嵌宝的流苏晃了晃,划过她手心。   “别动。”他抬手,替她将步摇重新调好位置,“还记得为什么是步摇吗?”   “因为在江南那时候,偶尔我们跑去街上,你总爱盯着街上女子的步摇看,说好看。可你那时候还小,戴不了。”   衔池一怔。   她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儿。这些年来她对这些首饰都没什么偏好。   “墙上凉,别倚着。”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寒风拂到了,低头咳了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能怕我也好。”   衔池默然往旁边挪了两步,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朝沈澈一礼,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退出去。   那人走后,衔池试探着问他:“阿澈,我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太久,万一被察觉……”   “倘若被察觉,你知道该说什么?”   衔池没多想,真假参半道:“就说我太闷了,出来逛逛,在街上遇到一个大娘,见我一个人,便想叫我进屋吃碗饺子,实在是盛情难却……”   “除夕夜,你从东宫出来逛。”他打断她:“你觉得太子能信?”   她自然知道这说法牵强,可她若不是自己从东宫出来的,难不成是有人带出来的?   “那我说……是有人带我走的。”衔池迟疑了一下,“谁?”   沈澈走近,替她拢了拢身上大氅,“我。”   他低头对上她愕然目光,笑了一声,“先前你几次拒绝去找你的暗线,不办事,不是说怕暴露?”   “你说,你已经招惹了太子怀疑。疑心易起难消,与其费时费力打消他的疑心,不如认了。”   他垂下视线,将她衣襟褶皱抚平,语调温柔:“多年前你在发卖途中被我所救,所以效忠于我。而后便进了舞坊,在坊里磨炼多年,以期哪日能派上用场。桃夭是我安排你学的,我将你安插进了东宫,你为我传些消息。”   “但你变节了。本打算就此只当一切从未发生过,但今夜我的人威胁你,将你从东宫拐了出来。你同我虚与委蛇,到这个时辰。你想着与其提心吊胆地被人要挟,不如对他坦白。至于怎么才能说服他,你比我清楚。”   衔池后背一阵发冷。   上辈子即便潦倒至最后,她似乎也从未真的看懂过眼前这个人。   “先前种种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我若认了下来,他很容易便想得到有些事是我所为。”   “先前的事已经做下了,他若是秋后算账,”她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阿澈,你就不怕他杀了我?”   沈澈抚了一下她的鬓角,耐心解释:“一则,你还没断了同我的联系,可以误导我,也便是说,你对他还有用。”   “二则,”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但她没听真切,因为后面那句话将她钉在了原地:“除夕宫宴,圣人眼皮子底下,他在子时之前,为你提前离席。”   “去岁他与圣人不合,被圣人下旨禁足东宫数月,宫宴之时才解了禁足,都不曾告称身体不适提前走一刻。”   衔池听着他的话,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宁珣为她提前回来了?   为什么?   她倏地想起送他走的那时候,他说以后再陪她守岁,她因为想起从前而迟钝了片刻。   怕是被他察觉到了。   她说会等他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   衔池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又慢慢松开。   沈澈望向她眼底,说完最后一句:“人心,赌的就是这毫厘之间。”   衔池笑起来,明知故问:“阿澈,你用我赌?他若真是身体不适而回了东宫,不是为我,怎么办?”   他眼中一派平静:“我不会输。”   衔池存了试探的心思,闻言朝他逼近了半步,伸手自肩而下抚过他大氅上油亮的毛皮,眼睛却只盯着他双眼:“那阿澈有没有想过,我若真的倒戈,选了……”   他扣住了她的手,神色依旧平静,叫她的名字时话音却重了两分:“衔池,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语调依旧温柔,仿若情人耳语:“看起来有,只是你被迷了眼。那些所谓选择,我会一个一个帮你拔掉。到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被他握住的手腕发冷,细微地寒颤。   令她惊惧的不仅仅只是他的话,还有她回想起前世,发觉同他所说竟相差无几。   衔池闭了闭眼,调整呼吸,慢慢吐出一口气。   没什么,她安慰自己。   她重新活这一次,不是为了回到他手里,做他的悬丝傀儡。   ——既是赌局,没有人会一直赢下去。   沈澈及时松开她的手,以免在她手腕上留下痕迹。   指间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慢慢捻了捻,像在回味——亦或是克制。   “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在找你,”他笑了一声,“怕是已经急疯了。”   毕竟是除夕夜,又刚从宫宴离席,东宫那边最开始还是不动声色地在找她,随着时间过去,倒真急了,动静不小。   作者有话说:   沈澈:赌,我就没输过。   宁珣:巧了。   衔池:也许,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坐庄。   感谢在2023-08-15 19:45:15~2023-08-16 19:4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ui 20瓶;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因为孤对你,早就倾心。◎   衔池看着沈澈, 突然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子时之前他出去那一趟,想必就已经知道宁珣回了东宫。   他还是留了她这么久,就是要试试宁珣的反应。   倘若宁珣急了, 就说明他方才说的那些可行。   人一旦失了冷静,就会偏听偏信。   也是顺带着试她在宁珣那儿的位置——宁珣越在乎,他的胜算就越大。   他身边的长随进来, 也没避着衔池, 直接对沈澈道:“禀世子,宋夫人已经送回池家, 回去没多久就歇下了。”   沈澈抬手, 那人退下去。   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郎中说,宋夫人的病情平稳多了, 这几日便可以换温和些的药。”   比起前世,娘的身子确实好了太多。衔池松下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会常去看看,你可以放心。”   她倏地抬眼, 却被他抬手轻轻挡在了眼前。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沈澈叹息了一声, “你若能管住自己的心思,我也不会这么逼你。”   她的睫毛扫过他掌心,如幼时扣在掌中的蝴蝶,翅膀扑朔。   半晌,衔池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拉下来:“我要夺月坊。”   他似乎有些意外,端详着她:“想做什么?”   她松手, 语气轻快:“想要个保障罢了。我对太子坦白后, 不知境况会如何, 若真要用人,再来找阿澈,我怕来不及。”   “三日后,会有人给你一块令牌。你若是对那儿不熟,要做什么就直接找梅娘。”   他顿了顿,语调温和,似是好意提醒她:“不过,夺月坊向来只认人。”   意思是她凭令牌能借用夺月坊的人,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知晓。   衔池毫不在意地点头,“还有,我既是对他投诚,总该有些诚意。”   他沉吟片刻,“好。明日会有人给你送过去。”   “什么东西?”   “如今御前伺候的公公,叫小福子。虽是李德贤教出来的,但手脚不太干净,你把那些拿给太子,他自然有办法叫李德贤重回御前伺候。诚意足够了。”   衔池眨了眨眼,“现在不能给我么?”   他平静望过来,“你告诉他,明日。”   衔池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慢慢笑起来。   果然,他也不敢说拿得准宁珣的心思。   今夜倘若宁珣真要做什么,他来不及反应,所以给她留一个“明日”。   她是不是还要谢谢他,到底还是给她多留了一线活下去的可能?   “好。”   衔池应下这一声,便再无话。   先前领她来的大娘从厢房走出来,送她出去。   衔池迈过门槛那一刹,听见他在后面道了一声:“新岁安乐。”   她没回头。   这儿离东宫不远,回去的路上衔池一直想着说辞——怕就怕宁珣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凭空消失这么久,身边没带人不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他怕是正压着火。   万一不愿意见她怎么办?   沈澈让她坦白,就不会再遮掩行踪。如果今夜她没机会说,宁珣自己也会查出来——她主动说和被他查出来,那便是两码事了。   衔池忐忑了半天,直到远远望见东宫的宫门。   不知为何,那一瞬竟有些心安。   不过守门的换了一张生面孔。   她边翻找自己那块腰牌边朝宫门走去,突然听见一阵嘈杂,抬头正见朱红宫门朝两侧打开——   那道熟悉身影疾步朝她走来,走得很快,看他身上骑装像是刚下马,一时只闻披风在风中猎猎。   所以她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来人一把拥住。   衔池懵了片刻,轻推了他一下:“殿下?”   她伸出的手被抓住,五指深深插入她指缝间,向后环扣在她身后。   没有质问,也没有诱她自投的罗网。   只是一个紧到快要窒息的拥抱。   他身上骑装太凉,衔池厚重大氅下好容易护住的那点暖意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   发觉她本还温热的手迅速冷下去,宁珣松开她,将她的手牵到身前,低头慢慢搓着,“今夜冷,冻着了没有?”   衔池望着他低垂的眉目,“殿下喝酒了?”   他“嗯”了一声,向她解释:“这种场合,推辞不掉。”   手心慢慢起了热意,衔池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随他安静下去。   怀和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这局面怎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但总站在宫门前也不像话,这诡谲的平和总要有人打破。怀和上前半步:“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衔池闻声紧紧握住他的手。   怕被丢在宫外似的。   宁珣抬眼,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往上移,最终望进她惶惶不安的眼中。   也不知是谁丢的谁。   直到被领进自己那间偏殿,衔池还是懵着的。   殿里被打扫过一遍,蝉衣早不见了,估摸着是被送了下去——那她中了蒙汗药的事儿,宁珣想必也知道。   她这回竟看不出他是真的没动怒,还是如往常一般,火气盛极的那段时间反而会压着火,瞧着比平日里还淡漠些。   更何况他一句也不问,她不知从哪儿开口。   注意到她紧紧追着的目光,宁珣看她一眼,“先去沐浴。”   她在外面一晚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说她也要洗的。   衔池应了一声,便有宫婢进来,跟她进了净室。   衔池心里有事儿,自己没顾得上,宫婢又会错了意,仔细给她洗了一遍,出去前甚至又将她打扮了一番。   是以那支步摇又被簪了回去。   她轻手轻脚凑到宁珣身边时,发上那支步摇的流苏正随她步子晃着,璀璨流光。   宁珣的视线不由跟过去一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他坐在书案前,翻看她练字时写的纸张。衔池想了想,直接勾住他脖颈坐到他腿上。   好歹是没推开她。但往常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扶在她腰上,将她禁锢在怀了。   可今日他没有。   衔池在心里合计了一番——看现在这情形,还是跪下来同他请罪好一些。   她扶着他肩膀借力,刚要起身,突然被他握住腰身猛地向下一按。   衔池跌坐回去,近乎趴在他身上。   宁珣俯在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   草木香被水洗去,如今她身上只剩下皂角的淡淡香气。   他这样的举动多了,衔池早就习惯,甚至还朝另一侧偏了偏头。   步摇的流苏相碰,她颈间突然一痛。   唇齿自皮肉慢慢碾过去,衔池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疼。”   他话音里不辨喜怒:“疼你也记不住。”   衔池捂着他咬过的那侧脖颈抬头,决定先开口:“今夜是宫宴,殿下怎么提早回来了?”   宁珣将她的手拿下,看了一眼。   他咬得那下不算太重,却也红了一片。   他抬手覆上去慢慢揉着,“父皇留孤在那儿,看着也是闹心。”   “但殿下走得这么急……”   “知道为什么?”他的手一顿,转而扣住她后颈,与她对视。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强,衔池垂眸避开,下一刻他却以额头相抵,自顾自说下去。   “想回来陪你守岁。”   “你若还不回来,孤怕是会将京城翻过来。”   理智上他对沈澈的取舍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必然会回来,或早或晚。   所以刚开始他叫怀和大张旗鼓地去找人,不过做做样子。   毕竟是除夕夜,他若真的动静太大,容易招惹是非。   可不过半个时辰。   他只忍住了半个时辰。   随着时间过去,太多“万一”侵占了他全部思绪,万一劫走她的不是沈澈,万一她遇险,万一……   偌大的京城,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亲自带人去找,若不是影卫回禀说在街上看见了她,他现在怕是已经进了镇国公府。   “殿下其实不必……”   他打断她:“因为孤对你,早就倾心。”   他话说得直白,衔池第一反应是想往后退,可后颈还搭着他的手,他强迫她抬头,听完最后一句:“孤喜……”   这句话他没说完。   她心慌得厉害,手被他按在下面,退也退不得——所以她吻了上去,封缄住他最后的话音。   撞上他唇齿那刻衔池才意识到,在这一刻她主动吻过去,会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回应,掠夺走她的呼吸、脉搏。   短暂停顿的那一刹,她能退开的。他已经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引着她的手环上来。   是她没退。   发上那支步摇被人有意无意间拂落,坠在地上,乌发散开。   过了良久,宁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梳着她的长发,伸手从一侧取了一支簪子,慢慢替她绾上。   衔池从他手上将那支玉簪接过去,对着烛光翻过来覆过去地看。   梅花的式样,倒是应景。   极通透的玉质,这样上好的玉,她见过一回——在他书房,还是块玉料的时候。   怪不得前阵子总看他拿着这块玉料在雕什么。   她问过一回,他只说到时候她自然就知道了,她便再没好奇。   她将玉簪递给他,任他替自己簪上,眨了眨眼:“我也给殿下备了贺岁礼。”   宁珣看她,“备了什么?”   “香囊。我放在榻上那只匣子里……”她一手按在他胸膛,从他怀里微微起身,想下去拿。   宁珣径直将她抱起,朝榻边走去。   方才被拂落在地的那只步摇不偏不倚,刚好被踩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宁珣:很爱老婆抱抱,不管怎么说,先抱抱再说。   衔池:(坐腿上试探一下态度)   宁珣:(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衔池:(浅浅试探一下)(好了还是请罪吧)(1,2,3起)   宁珣:(按回去)就这?   今天来晚了orz(愧疚)(抓头发)(痛哭流涕)(在地上打滚)(把路过的每个小天使狠狠亲一口)   (从地上爬起来)碎碎念一下   有很认真地考虑这里能不能让衔池直接摊牌,也尝试了一下,最后还是达咩住了。   一个是宁珣截至到现在让她感受到的诚意其实是不够的,再一个就是衔池感情观念上的问题,她是不相信爱情的。如果说宁珣还见过父母恩爱的样子,衔池从出生起,她从自己的娘身上看到的就是爱情负面的东西。所以她才会回避,只要逃避不去想宁珣对她的感情,她就不需要想清楚自己的感情。   但是!宁珣也在逐渐意识到她性格上的东西,所以他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步步引着她想清楚。   只是把自己没意识到的感情想清楚而已嘛,很快的!(信誓旦旦)   感谢在2023-08-16 19:42:00~2023-08-17 23:5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10瓶;孤月团子 5瓶;归寻 2瓶;清梦满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你说孤想要什么。◎   步摇上的金线被踩断, 金线上坠着的珠子滚了几圈,慢慢停下来。   衔池的目光越过他肩膀,跟着地上的珠子转远。   宁珣突然伸手将她脑袋摁回怀里。   衔池抬眼看他, 抿了下唇。   舌根还在发麻,嘴唇应当是被咬破了,有点疼。   他今夜有些反常, 总觉得……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他方才来宫门前接自己的时候, 不像是刚接到消息。   也是,他一直在找自己, 沈澈逼她“认下”, 没有替她掩藏踪迹,他找到她的那一刻, 就该知道自己见过谁了。   可若是知道了,为何还能这么……平静?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是不是知道什么?”   宁珣淡淡回问:“知道什么?”   衔池默下去, 决定还是先将香囊拿给他再说——那些话说完,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将香囊送出去。   她不善女红,绣了很久, 若送不出, 未免太可惜。至于他拿到以后想怎么处置,那便是他的事了。   宁珣将她放到榻上,朝她伸出手。   她转身将床头那只木匣子拿过来,“咔哒”一声。   一只香囊被轻轻放在他掌心。   玄底绣白鹤。   针脚有疏有密,很不娴熟,但能看得出刺绣之人的用心。   宁珣将它合拢在掌心,慢慢握紧。   衔池跪坐在榻上, 没抬头看他, 只将手伸进他衣襟, 从里面摸出她为他求的那只护身符来。   前些日子她故意闹他,非要他收在身上,没想到他真就一直贴身收着。   衔池垂眸,从他手中轻轻扯出那只香囊,将系口打开,“满朝皆知殿下不信这些,这护身符带身上太招摇,不如收进香囊里……”   宁珣定定望着她的脸,任她将香囊系到自己腰间,却在她收手回去前握住了她手腕。   虎口的茧磨在她腕上,他摩挲过她的腕骨,缓缓发问:“先是护身符,又是鹤纹,你希望孤平安?”   她嘴刁,吃得清淡,小厨房换了两次厨子,才换到一个全然合她口味的。   怎么还是越养越瘦。   他问得从容不迫,她不自觉直起身子,“当然,衔池……”   宁珣打断她:“孤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   衔池察觉出他情绪上细微的变化。这是要同她算账了?   她垂下眼睫,“殿下想听什么?”   “听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跪在榻上,但因为宁珣是坐在榻边,她也没比他矮多少。   “在想,怎么跟殿下解释。”   宁珣没接她的话,她咬咬牙,接着道:“我今夜去见了沈世子。”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骤然一紧,衔池没敢抬头,“我同沈世子相识,比殿下要早一些。”   她依着沈澈教的说辞,从他救下她,到进舞坊学艺,再到东宫夜宴……   说着说着,她开始细微地发颤——不是怕宁珣杀她,因为他的手还握在她腕上,一句都没有打断她,似乎在专注听她讲下去。   两指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她手腕,隐隐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   也似乎是在烦躁。   她打颤,兴许只是觉得冷,冷得厉害。   指尖回忆起她方才探手去拿护身符时触碰到的温度,一时却更冷了,似乎要凝结出冰霜来。   她渴慕他身上的温度,甚至想抱上去。   衔池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宁珣没看她,不知在想什么,眉目透着冷意。   她突然喉咙发紧,一个音也发不出。   他这才抬眼看她,话音很淡:“怎么不说了?往后说,孤想听听,你们见过几次。”   她这套说辞,若不是他早就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兴许就信了。   她嗓音发干:“……再没见过。我愧对殿下,日夜难安,所以自作主张断了同沈世子那儿的联系,本想着就当这些从未发生过……”   他的手向上,摸到她腕上戴着的那串珊瑚珠,倏地开口打断:“为什么不帮他做事了?就因为愧疚?”   那串珠子被他一同握在掌中,慢慢染上暖意,再向下渗透给她:“还是因为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孤?”   衔池张了张嘴,却又寂下去。   她应该立刻认下来,就说夜宴那时所说的一见倾心是真,后来不知不觉爱上了他也是真。   她是因为爱他,所以同“恩人”反目。   可她突然想起他方才抱着她时那句没说完的心意,心里想好的那些话,登时一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不说话,宁珣勾住那串珊瑚珠,慢慢向上提,语气轻巧:“你不说,孤就权当你认下了。”   串起珠子的那根朱红丝线绷得愈来愈紧。   珠子上沾着的热意迅速散去,下面的几颗硌着她手腕,凉得让人心悸。   “所以先前替他做事,也是因为喜欢?”   他话音刚落,那根细细的丝线终于不堪重负,“啪”一声断裂。   珊瑚珠顷刻四散开来,有几颗从榻上一路滚下去。   殿内太安静,静得只有珠子在地上不断弹起、滚动的声响。   这句她倒是答了,声音艰涩:“因为报恩。”   他面上是在笑的,眼神却发冷,半分笑意没染上:“今夜是他要见你?”   “是。”她低头看落在榻上的珠子:“他威胁我,我若不去,他会将这些事儿告诉殿下。”   “所以你决定自己来告诉孤?”   “是。如此就可以彻底断了同他的联系,不必再受他要挟。”   宁珣松开她的手,“既是投诚,总得拿得出诚意吧?”   衔池低下头:“沈世子手里有些东西,能叫李公公重回御前伺候。明日就能拿给殿下。”   他却笑了一声,“你不给孤,孤就查不出?”   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过了良久才轻声问他:“殿下想要什么?”   宁珣淡淡看她,“你说孤想要什么。”   衔池顿时手脚发麻,一时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等着她的反应,半晌,衔池跪着向他挪近了两步。   她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笨拙地去解他腰间玉带,解了三次,才顺利抽出来。   他一动不动,安静看着她,既不配合她的动作,也不阻拦。   幸好他在她去沐浴的时候换了一身常服,比骑装好穿脱得多。   外袍解开,衔池闭上眼睛,去吻他双唇。   他无动于衷。   她撬不开他的唇齿,只毫无章法地亲了几下,便顺着向下,吮过他滑动的喉结,再向下——   她的手伸进里衣,被他身上温度烫到一般缩了一下,又重新贴上去。   “够了。”宁珣沉沉出声,她身子一僵,被陡然拉进他怀里。   他似是叹了一声:“孤若是真想要这个,谁能拦得住,还等得到你来主动?怕是你刚进东宫,就被困死在孤榻上了。”   他身上热度围拢过来,衔池仰了仰头,挣开他,又被他自背后抱回去。她背对着他,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悄无声息打在他手背。   他手臂骤然一紧,“哭了?”   衔池不说话,他将她转过来,用指腹擦去她脸上泪痕,近乎认命般低声:“是孤的错,不该吓你,以后不会了,不哭了好不好?”   衔池不说话,只突然抱紧他脖颈,咬住他肩头,任眼泪打湿他半边肩膀。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眼泪。除了上辈子最后那一夜,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明明也没什么好哭的,话是她自己说的,她哭什么?   宁珣抱着她,轻轻抚着她后背,让她慢慢平复下来。   良久,听见她伏在他肩上带着鼻音问:“那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宁珣侧过头去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后颈,嗓音还是稍有些喑哑,“想要的多了。孤要你的真心,要你信孤,要你心甘情愿地跟孤站在一起。”   他没再逼她给出回应,只自己说下去,似有所指:“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送你进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说是为了报恩,可皇权之下,你有什么能力自保?他但凡有一丝良心,都不该让你身陷如此险境。”   “他要送你进东宫,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来路不明,孤若是看你第一眼,就想杀了你呢?或是起了几分兴致,想留着你的命,即便这样,法子也太多了。”   “打一副金链子,将你锁在这儿,哪儿都去不得,除了孤,谁都见不到。或者怜惜你些,随便给你个位分,再幽禁起来,也是一样的。这宫墙之中的脏污还少么?”   衔池埋头在他颈侧,吸了吸鼻子。   这一晚太漫长,起起落落,中间紧张了无数回,她又哭了一场,已经没什么精神。   他话音便柔下去,可说的话却一点不见柔和:“还有,你贸然跟孤摊牌,就没想过,孤可能会杀了你?”   这回她老老实实点头:“想过。”   原本只是虚虚搭在她后颈的手这时候却突然使力,重重一捏,重复了一遍:“想过?”   宁珣一时不知是该斥她既然想过,又为何如此草率地把自己置于险境,还是该失望于这么久过去,他竟还是不能叫她安下心来。   是不是他做得还不够,所以才叫她一直这么如履薄冰?   “但总觉得,殿下不会真做什么的。”衔池从他怀中起来,看着他,“可能会生气,会责罚……”   她的话没说完,便骤然被他吻住。   很浅的亲吻,他又亲了亲她唇角,淡淡纠正她:“会生气,但不会罚你。对孤,你可以更肆无忌惮些。”   作者有话说:   宁珣:会生气,但不会罚你,你可以更肆无忌惮一点。   衔池:真的?   宁珣:真的。   衔池:那我如果要去见沈……   宁珣:你看你是更喜欢这条金链子还是更喜欢这条银链子?   感谢在2023-08-17 23:59:22~2023-08-18 20:4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sa公主大宝贝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谁主沉浮 28瓶;陆倚川 10瓶;归寻 4瓶;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宁珣喉头重重滑动了一下,嗓音喑哑:“不行。”◎   衔池确实肆无忌惮了, 手伸进他里衣,从她刚刚被打断的位置向下——   宁珣陡然一僵,抓住她手腕止住她动作, 呼吸顷刻间便重下来,热得发烫。   衔池抬头,在他绷紧的下颌处亲了亲, 看着他小声道:“殿下, 我愿意的。”   “刚刚也是愿意的。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她明明看着他眸中欲色愈来愈深, 深得像是要将她吸进去绞在其中, 可他却将她的手拿了出来,反手交叠在她背后, 再将她整个纳入怀中,牢牢扣住。   宁珣喉头重重滑动了一下, 嗓音喑哑:“不行。”   衔池抬眼,固执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眼眶还红着,这么发问的时候便像是受了委屈。   宁珣不得已偏过头避开她视线, 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 似在平复,声音仍是沉着的,不自觉放柔下去,也还是透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现在不行。”   他现在能给她什么?   名分?良娣怕是都难。   何况他一旦开了这个头,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赐婚。即便皇帝不上心,也架不住那些满嘴尊卑礼法的老臣一本折子一本折子地催,太子妃之位便不会再空下去。   倒是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委屈她先这样待在他身边, 等到他替她铺好了路, 能给得了她那个位子的那一天。   可一旦迈过这一步,男女之事谁说得准,万一她有孕,便再耽误不得,还是得草草给个名分。   宁珣低头吻了吻她眉心,低声解释:“现在孤能给你的,都太委屈你。”   “是孤的不好,委屈你,再等等孤。”   衔池抿了抿嘴,从他的话里将他的意思猜出七分。   该是名分的事儿。她不敢去想他心里替她打算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要。   旁的都还能将沈澈糊弄过去,唯独这事儿想都不用想。   娘还在他们手里。   但是……今夜她是趁着思绪杂乱,来不及瞻前顾后地思虑周全,才敢朝他迈过去这一步。   就像上一世,东宫那场大火燃起时,她来不及反应,才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   若是再给她些时间,兴许她就不会了。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过了这么些年,被磨得愈来愈谨慎。   只有对宁珣,才会有极短暂的一刹,她会希望自己莽撞一些,最好什么以后都来不及想。   譬如此刻。   是愧疚作祟也好,是在拿这些做借口也罢,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步迈出去了,后面便是顺理成章。   过了今夜,她不知道自己还迈不迈得出这一步。   衔池借着巧劲儿突然发难,将他扑在榻上,在他微怔的视线下低头啃咬着他侧颈,不知轻重,却轻而易举地重新勾乱了他的呼吸。   她用足尖将床帐勾下来,阻住了烛光,这方寸之间昏暗下去,一时便只听得到彼此纠缠的呼吸声。   解自己的衣裳总比解他的要顺手。   只是衣裙乱糟糟的,她动作太急,一时竟被自己扯到绊了一下。   宁珣被她压在下面,适时伸手扶了扶她。   床帐内光线微弱,她眼睛却亮着。   亮得很……执拗。   这算什么眼神,有今日便没明日似的。   宁珣陡然发力,颠倒上下,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沉沉唤了她一声:“衔池。”   像在同她确认。   衔池没应声,只抬起头去啄吻他双唇。   时间一霎像是堆叠在一起,又有一霎被拖长。   她感知不到时间快慢,只能通过他强有力的心跳去数着,偏偏他有意似地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数着数着也就乱了。   红烛垂泪,聚成一滩。   衔池双目失神,安静望着他,宁珣又俯下来吻了吻她眼尾,将那滴缀着的泪珠吮走。   他没做到最后,除了被她抓乱的,甚至连衣裳都没怎么松,只是让她舒坦了一些。   好容易缓过神来,衔池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双臂缠上去,试图将他压下的那些东西搅动得再汹涌一些:“殿下明日可以赐药。”   宁珣被她这话说得一怔。   他倒忘了还有这些歪门邪道。   也算是个办法。   他支起身子,捏了两下她的后颈,餍足之余一时竟有些想笑:“服药伤身,在哪听的这些。即便要吃,也是孤来吃。”   衔池不自觉睁大了双眼:“还有这种药?”   他将她被汗打湿的鬓发吻了吻,又别到耳后,嗓音低哑,神色却冷淡了一些:“从前父皇命御医配过,也用过。”   “母后因孤伤了身子,不宜再有孕,也怕受不住避子汤的药性,他便给自己用了药。孤依稀记得,是要连续服用上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衔池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又捏了捏,权做安抚。   怪不得,宁珣同二皇子、四皇子,乃至长乐公主的年纪都差得不多。而长乐后面,便只有六公主和七皇子——两个小殿下过了这个年也不过才四五岁。   宁珣叫了水。   宫婢将热水送进来便退下去,一直规矩低着头,一眼不该看的都没看。   衔池把头蒙在被子里,听着他拧干帕子,心里暗暗想着,幸亏蝉衣喝了那蒙汗药,不然明儿一早宁珣前脚刚走,后脚她怕是就能被蝉衣的笑声吵醒。   帕子重新扔回铜盆中,他起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袍披上,又去吻了一下她眉心:“孤去净室,你先睡。”   衔池点点头,松开他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他才回来。   他身上有清爽水气,沾着凉意,衔池闭着眼睛,刚伸手去抓住他衣袖,便立马松手,将胳膊缩回被子里。   他坐到榻边,存心用手去贴她的脸:“困成这样了,还不睡?”   她强撑着精神开口,话音含糊不清:“殿下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朝贺?”   他揉了揉她的脸,“嗯,所以不睡了。你若是不困,不如……”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彻底睡着,呼吸平稳,抓着他手腕的手都松开。   宁珣将她胳膊放进去,静静望了一会儿她格外安静的睡颜,慢慢俯身下去,双唇印在她唇瓣上,很轻,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却停了很久,珍而重之。   衔池再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了正中。依着惯例,宁珣这顿午膳要陪着太后用,她便没等。   蝉衣比她早醒了一个多时辰,对昨夜的一切浑然不知,只以为自己是吃酒吃醉了。   所以午后她轻易便将蝉衣支走,从陌生宫人那儿拿到了沈澈许下的东西。   东西不少,那宫人是提在一只大食盒里送进来的。   她翻了一遍,是些小福子收受好处的记录,夹杂了几封信件。   信应当是被截获的,但不知是写给谁。信里内容大同小异,详细记下了圣人这一日的行踪,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又见过谁……   衔池吸了一口凉气,将信放回去。   这是死罪。   这堆东西藏都没处藏,放在屋里,一会儿蝉衣回来,轻易便能看见。   衔池琢磨了一会儿,索性还是都放在那只大食盒里,提去了宁珣书房。   她拿着东西去了书房,本想放下便回去,又隐隐觉得不妥——万一落进别人手中,这些东西要如何解释?   毕竟他这东宫跟筛子似的,怕是谁的人都能进来。   于是她便自己守在了书房里,等着宁珣回来。   等着也是等着,衔池百无聊赖地又翻了一遍。   熙宁郡主生辰那日,还有宁禛来东宫搜书房那日,看小福子的热络样子,怕不就是二皇子的人。   沈澈为了保她这步大棋,舍弃了小福子?   说不通。毕竟是御前的大公公,说舍就舍?   小福子贪财,兴许不是效忠宁禛,只是朝臣贿赂,才有了这些信件。   她自己毫无头绪地寻思着,直到外头一阵嘈杂,隐隐听见宫人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是二殿下。   衔池猛地站起身,霎时浑身冰凉。   还有一种可能。   被舍下的棋子是她。   那些信件中并未言明是写给谁,换句话说,这些信在谁那儿,谁的嫌疑便更大些。   她看向书案上那堆东西,意识到不能藏。   藏了再被找出来,情况只会更糟。   为今之计,只能是拦住二皇子。   不能让他进书房。   偏偏今日怀和也跟着宁珣去了,偌大一座东宫,她竟不知还有谁是全然站在宁珣这边儿的。   二皇子的声音逐渐近了:“皇兄不在?刚刚还一同在皇祖母那儿用膳,怎么皇兄回来得比我还慢些?”   有宫人一路小跑着追着解释,但声音太小,衔池听不真切,只听到二皇子爽朗笑了几声,“无妨,我去书房等着皇兄就是。什么正殿,我们兄弟间,哪还需要这么见外。”   宁禛两大步跨过阶石,眼见着书房的门近在眼前,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却倏地在眼前打开,从里头匆匆出来一道人影,而后又“砰”一声飞速关紧。   那道人影正挡在门前,恭谨向他行礼问安:“奴婢给二殿下请安。”   宁禛不得不停步,眯着眼打量了一圈——是他送进来那个舞姬。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不行?什么不行?啊……(恍然大悟)(怜爱)   宁珣:…?   感谢在2023-08-18 20:48:49~2023-08-19 21:3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6瓶;尤加利耶 5瓶;噗噗噗噗扑满、53294341、油豆腐粉丝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除了你,旁的都不重要。◎   “免礼。”认出是她, 宁禛摆了摆手,急着往里进,她却聋了似的,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挡在门前。   宁禛皱了皱眉,不觉有些烦躁:“说了免礼, 还挡在这做什么?!”   衔池低着头, 半步都没挪。   宁禛这才意识到什么,拧着眉看她, 语带警告, 一字一顿喝道:“让开!”   “烦请二殿下移步去正殿,太子殿下未归, 二殿下在书房,怕是不妥。”   宁禛嗤笑了一声:“哦?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逼近一步, 目光如炬:“上回我进去,怎么不见人拦?”   衔池仍是规矩地低着头,不急不缓地回话:“上回二殿下是奉了圣人的旨意, 自然不同。”   宁禛被她的话一噎, 冷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皇兄这书房,莫不是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如此严防死守?”   单看神情,她甚至称得上低眉顺眼,出口的话却咄咄逼人:“太子殿下为国事殚精竭虑,书房难免有些未处理完的政务。国事机密, 不能示于人前, 也是寻常。倒是二殿下, 一心要进书房,究竟所为何事?”   宁禛拿不准太子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免急躁:“你好大的胆子!连宫婢都不是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滚!”   他越着急,越彰显出此事的紧要。   衔池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能让二皇子进去。   若真是沈澈设的局,她不如装傻充愣——投诚是他要她投的,东西是他要她给的,他没说还有后手,她拦着不让进,也不过是为了投诚而表忠心罢了。   如此,沈澈就没有理由发作在娘身上。   她无动于衷,像是要拖到底。宁禛看着她,懒得再同她掰扯,突然一把掐住了她脖颈,猛地收紧:“让开!”   他扼得带了几分狠劲儿,衔池很快就呼吸不动,面色涨得通红,眼前一阵发黑——甚至都没看清宁珣是怎么过来的,更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脖颈上的禁锢松下去那刻,她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又被身侧的人牢牢架住。   宁珣扶着她,旁若无人地轻轻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疼不疼?叫御医来看看?”   对一旁明显不自然地垂着胳膊的宁禛视若无睹。   衔池抓着宁珣,摇了摇头,说是没什么大碍,可嗓子已经哑了。   宁珣皱了皱眉,吩咐怀和去传御医过来。   她皮子薄,他出手得再快,她颈间也还是留下了指印,红得发紫。宁珣神色冷下去,这才抬眼看向退了半步的宁禛。   衔池顺着他视线抬头,二皇子黑着脸,右手无力垂在身侧,左手护在右臂肩头,显然是不大好受,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唇色都苍白了一些。   宁珣卸了他一只胳膊。   衔池倒吸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看向宁珣。   她都知道,圣人对二皇子宁禛多有纵容,宁珣就这么直接对他动手,若是被圣人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责罚?   “原来是二弟。孤昨夜身子不适,一宿没合眼,难免眼神昏花。远远望见有人在孤这儿刁难孤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出手前没看仔细。”   宁珣眼神冷得瘆人,话音却含着笑意,“二弟不会怪孤吧?”   宁禛咬着牙朝他见礼,“皇兄。”   衔池听见宁珣“一宿没合眼”时便不太自然地垂下视线,默默吞咽了一下——她今儿醒过来后,其实还没准备好再见他。   昨夜那股冲动劲儿过了,平白添了几分尴尬。   不过既然宁珣回来了,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儿,何况两个皇子说话,她杵在这儿于礼不合。   她刚想往后退一步,宁珣的手便搭上她外侧的肩,亲密又不显轻佻,却牢牢止住她的退意,让她同他并肩而立。   即便是宠姬,这姿态也有些逾矩了。   可他似乎分毫不觉不妥,只淡淡道:“二弟还不去找御医看看?”   宁禛的视线在他握着衔池肩头的手上微妙地停了停,又转而看向他,似笑非笑:“皇兄这么急着赶人走,怕不真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藏在书房里?”   “孤只是担心二弟的身子。”   宁珣面上一派坦诚,却分毫没有允他进去的意思。   宁禛护着右臂,咬了咬牙,突然侧身撞了进去——   金丝楠木沉重,他伤着一条胳膊,只能用另一边肩膀去撞开门,响声沉闷。   衔池方才被宁珣半拥着,离开了门口,如今想去拦也晚了。   见她急着要跟进去,宁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衔池踮脚附在他耳边,慌乱道:“里面真的有东西……”   他的手顺势握住她腰身,她话还未说完,宁珣便转向她,在她眉心轻轻落了一吻,低声道:“孤知道。还疼不疼?”   宁禛还在里面。   衔池往后缩了一下,摇摇头,悬了半天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宁珣护着她走进去,正见宁禛将那些东西从食盒中翻出来,用左手举着,虽极力克制了,神色还是透出隐隐的兴奋,“皇兄的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些?”   “这可是死罪啊,皇兄应当不会糊涂至此吧?”   宁珣往前走了两步,瞟了一眼:“二弟说的是这些?孤今日不慎落在书房的罢了。”   他抬眼,对上宁禛惊疑目光,缓声道:“孤从皇祖母那儿出来,去了一趟乾正殿,为的就是此事。”   “小福子在父皇跟前伺候,心术却不正,孤近些日子才查到证据,兹事体大,孤不敢耽误,便禀给了父皇。今日一早走得急,没想到竟还落下一部分。”   衔池猛地抬眼看向他,突然记起昨夜他同她说的那句“你不给孤,孤就查不出?”   看来她这点“诚意”,好像确实……不太够看的。   宁禛握着那些零散信件的手骤然抓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宁珣轻笑了一声,语气散漫:“二弟今日不会就是冲着此事来的吧?又是要硬闯书房,又是要动孤的人。看来是早知道孤这里有证据了。”   他又往前一步,伸手从宁禛手中将东西接过,“不过孤有些好奇。二弟若是早知道,为何瞒而不报?”   宁禛没有松手,只死死盯着他。   他也望向宁禛,面上仍带着笑意。   没有人先松手,即便手背都已经青筋暴出。   宁珣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句:“还是说,小福子背后的人,就是二弟?”   宁禛缓缓松开了手,转而去握自己受伤的右臂。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笑来:“皇兄说笑了。”   宁珣看也没看,便将东西随手扔在书案上,转身走向衔池,“也是。孤本来想都没敢往二弟身上想,可从乾正殿出来时,却听说,小福子失足跌落莲池,溺死了。”   宁禛只觉衣裳已经被汗透了一层。   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胳膊疼。   “他死得赶巧,大年初一,平白给父皇寻晦气。孤便多问了两句,你猜,李德贤跟孤说了什么?”   宁珣站定在衔池身前,一面说着,一面低头去看她脖颈上的指印。肿倒是消下去了一些,印子却依旧乌紫。   他皱了皱眉,御医怎么还没来?   他不说话,宁禛倒是等不住了:“说了什么?”   宁珣回身看他,眼神愈发冰冷,“说小福子在御花园那儿,避开众人,偷偷见了二弟一面。”   “二弟今日又是私下见小福子,又是伤了孤的人,种种反常,若要解释得通,那便只有……”   宁禛急急打断道:“皇兄慎言!我从皇祖母那儿出来,自然会经过御花园,那狗奴才……”   他话说了一半,便意识到眼前这人必然不会想听自己解释,只会多说多错,索性闭上了嘴。   宁珣搂过衔池的肩,语气还算轻快:“孤也是想着,这是死罪,二弟应当不会糊涂至此。所以便没让李德贤去禀了父皇。”   宁禛看向他轻轻扣在她肩上的手。   他的人他的人,宁珣都提了三回了。   他便是个傻子,也该明白宁珣的意思了。   宁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衔池看,一时竟也想不通她到底是给宁珣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他回去,非得好好问问沈澈。   宁禛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她和宁珣站在一起,他便朝他们的位置行了一礼:“今日是我唐突,多有冒犯。”   话说完,他黑着脸转身便走。   看着他走远,衔池才彻底松下这口气,转而又想起什么似地揪起心,问宁珣:“殿下伤了二殿下,圣人会不会责怪?”   他正仔细看她脖子上的印子,衔池索性伸手捂住——本也没多大点事儿,看他那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挨了一刀。   宁珣眼也没抬,无谓道:“又不是断了,接回去就行。”   “何况今日这事儿一出,他敢去跟皇帝说,是他擅闯东宫书房,被孤拧下胳膊来了么?”   衔池想了想也是,有宁珣那番话在前,二皇子怕是巴不得将此事掩过去。   但……架不住圣人偏心。   “殿下本就占理,何必动手,免得他们小题大做。”她话音一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眨了眨眼:“殿下是为我出气?”   宁珣抬眼,“你说呢?”   看她立马垂下了眼睫,他叹了一声,捧起她的脸,“放心,孤心里有数。”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的郑重其事让衔池有些不适应:“若是还有下回,让他进。别伤着自己。”   衔池赌气般去咬他的手,偏他也没躲,任她在他虎口留下牙印。   “我怎么知道殿下早就有了应对?”   她好不容易脑子被驴踢了才想帮他一把,结果白费力气。   “没有应对,你也要避开。”   “孤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先保全自己,再去想别人。”   “除了你,旁的都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宁禛:谁给她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   宁珣:(举手)   宁禛:她算什么东……   宁珣:算你皇嫂。当然,如果你还有命叫的话:) 第62章   ◎她曾在相似的夜幕下,同身边人,隔了一场烟花对望过短短一霎。◎   衔池愣在当场, 一时只安静望着他双眼。   昨夜刚摊过牌,刚刚对峙的那个又是她名义上曾效忠的人,她直觉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   可又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同他方才那番话相称, 思索半天,只有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恰在这时,怀和终于领来了御医, 候在门外试探地问了一句:“殿下, 王御医到了。可要现在进去?”   宁珣松开手,宣了御医进来。   她脖子上的伤没什么大碍, 御医本意是放着不管也成, 但看太子的脸色,最后还是开了化瘀的药膏。   入夜, 衔池对着铜镜给自己涂完药,叫蝉衣打了热水来, 刚想将手指沾上的药膏洗干净,便听蝉衣喜滋滋唤了一声:“殿下!”   蝉衣行了一礼退出去,她便也跟着站起来, 刚要见礼便被他径直抱进了怀里:“没有外人, 以后都不用对孤行礼。”   她怕蹭到他衣裳上,只能举着那只沾着药膏的手,唤了一声“殿下”。   “上完药了?”宁珣低头检查了一遍,似乎有些遗憾。   衔池点点头,他按她坐下,极其自然地从一旁的铜盆里捞起被热水浸透的帕子。   水声响起,衔池眼皮跳了一下。   经过昨夜那一回, 她现在好像看不得他拧帕子。   尤其是那修长五指绞在帕子上, 沾得湿漉漉的, 连指缝间都盈满水渍。   衔池别开视线,干巴巴问他:“殿下不是说有政务要忙,怎么还有空过来?”   宁珣看她一眼,有些好笑:“再忙,孤还能不眠不休不成?何况昨夜本就一宿没睡,乏了。”   听他提起昨夜,她眼皮又是一跳。   宁珣将她的手牵来,用软帕仔细擦过去一遍,动作温柔,也不曾拖泥带水,似乎没有别的意思。   大概是真乏了。衔池不疑有他——直到灭了灯烛上榻。   失神那刻,她看着蝉衣剪的同心连理的窗花,一时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蝉衣诚心太足。   他似是不满她这种时候还盯着别处看得太久,哄了两句,抬手将她的脸掰回来,重重吻了下去。   她眼皮果然不是白跳的。   他上榻前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衔池浑身酸软地摊开在他怀里时,还感觉得出他的热度。   她一时不忍,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昨夜说的那药,还找得到方子么?”   宁珣低头吻了吻她潮乎乎的眼睛,语气里不觉透出一股餍足:“今日去问了。当年皇祖母便对这方子颇有微词,这些年这药方在宫中更是彻底绝迹。不过拟这方子的御医只是告老还乡,孤已经命人去寻了。”   “不过要多费些时日罢了。”   但衔池觉得他是会错了自己的意。   不然他为何又洗了一回手??   她这两日睡得格外沉。如她所料,因为宁珣叫了两回水,她这儿又只有蝉衣伺候,第二日她果然是被蝉衣压不住的笑声叫醒的。   好在蝉衣还顾及了两分她的面子,虽不知是心里想什么想得那般喜形于色,但好歹没开口直接问她。   不然她兴许真会考虑一下宁珣昨夜诱哄着她时提的,让她就此搬去他寝殿。   衔池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期间只有长乐来找了她两回,沈澈连只言片语都没送来。   她本以为那日二皇子走后,要不了多久沈澈便会给她传话——是他先解释也好,令她解释也罢,总不会就这么轻飘飘放过去。   后来她等得烦了,干脆旁敲侧击地去问宁珣。   ——听宁珣话里的意思,还是小福子牵连出的事儿,二皇子身陷其中,沈澈自然焦头烂额,顾不上旁的。   宁珣本是好端端在看政务的,她自认已经问得足够隐晦,不管是沈澈还是二皇子,她都一句没提。但还是引得他搁下了笔,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伸手进铜盆,濯去手上墨汁,拿帕子不紧不慢地擦干,状似无意地问:“还关心他?”   衔池猝不及防被他一问,本是倚坐在书案上的,当即便下来站直,一口否认:“没有。”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是关心殿下。”   宁珣抬眼,慢悠悠问:“孤都没说是谁,你激动什么?”   她驾轻就熟地搂上去,两指并拢抵在他唇上,阻住他后面的话,眼神澄澈:“谁都没有。我只关心殿下。”   他果然没再提旁人,望着她的眼神却像是要将她生生吞进去。衔池愣了愣神,一时没看住,他便已经侧过头去咬住了她耳垂,“你这么说,孤便当真了。”   上元节那天,她那处偏殿突然摆了一院子的花灯。   还是白日,花灯没点起,便单纯看个样式。   她以为是宁珣今夜腾不出空陪她,便随手挑了几盏小巧些的珠灯,挂在了檐下。   入夜后,宁珣去寻她,刚迈过门槛,入眼的便是檐下盏盏珠灯,小巧雅致,光芒莹润。   他停下步子,盯着珠灯看了很久,一言不发。   怀和揣度着太子殿下此时心中所想,恍然惊觉——殿下发现宋姑娘同沈世子有牵扯的契机,好像就是一盏珠灯。   殿下送了不少花样的灯来,宋姑娘怎么偏偏就挑了珠灯?   ……还挑了一长溜,挂在檐下这么显眼的地方。   他正迟疑着该说点什么,便见太子举步走了进去。   衔池已经坐在镜前准备卸下钗环,突然看见铜镜映出的人影,回头望过去的目光里不觉盈满笑意:“殿下?”   宁珣走上前,俯下身自她身后抱住她:“想不想去灯会逛逛?”   衔池想也没想便应下来。   蝉衣进来帮她换衣裳——殿下穿了身黛蓝的常服,蝉衣便特意给她挑了一身海棠红的袄裙。   宁珣看着她换好从屏风后头出来,先是夸了一句好看,才问:“檐下的灯,是你挑的?”   衔池点头,完全没意识到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只听他声音柔着应了一声:“好。以后孤每年都送。”   他偶尔是会有那么一两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的,衔池没在意,将自己刚取下来的那支梅花玉簪递给他,示意他替自己簪上。   铜镜映出的人影略有些模糊,她看着他一手扶着她侧颈,另只手从她身后绕到前面,玉簪没入乌发。   他亲手刻的簪子。   宁珣缓缓站直,“上回踩碎了你一支步摇,等孤给你补上。”   听他这么一说,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收着发钗发簪的匣子,突然发觉她竟连一支步摇都没有。   她疑惑抬头:“殿下不是不喜欢我戴步摇?”   “你喜欢的孤都喜欢。”   只是要看是谁送的。   衔池莫名其妙,看着他给自己系好大氅,直觉他今夜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上元夜,京中热闹远胜平日。   长街灯火如织,绵亘到远方,时明时暗,火蛇吐信一般。   人潮如沸,宁珣衣着低调,也没带侍从,一手揽着她护在里面一侧,如街上万千携手同游的寻常夫妻一般。   从踏出东宫起衔池手里就没闲过,什么都想试试,试完以后那些东西自然而然便落进了宁珣手里。   宁珣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她,另只手已经快拿满了,眼看着她又从一旁的小摊上拿起一只拨浪鼓,转了两下便爽快付了钱。   衔池兴高采烈举起在他眼前又转了一下,响声清脆:“去年来逛的时候忘了带银子,只能到处看看,当时就有好多东西想要。”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知道的。   去岁这时候,两人见了一面。在酒楼,她被他绑去讯问,又正碰上刺杀,他中了一箭。   ——她衣裳上沾了他的血,最后还是跟他借的银子才去换了身衣裳。   ……倒也没还。   她及时打住话头,再一抬头却依稀看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霜白衣袍,略有些瘦弱的脸在蓬松的狐毛领子衬托下显出几分清贵。   似乎是四皇子宁勉。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胡族女子——眉眼较之中原人明显要深邃不少,明艳中却透出几分冷意,窄细的腰身旁别了一把弯刀,刀鞘嵌宝。   衔池看见他们二人时,宁勉正从她腰旁抽出那把弯刀,低头看了一眼,抚了抚刀背,像是同她说了两句什么,将刀递到了她手中。   那女子迟疑片刻,还是收刀入鞘,却在宁勉伸手的那刻退了两步。   一切发生得很快,衔池不过是望了一眼,立刻便被那女子察觉。   她抬眼望过来,眼神相接那一刻,衔池不觉后退了一步,后背刹那出了一层冷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人望过来的视线,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宁珣察觉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可那里空空荡荡:“怎么了?”   衔池犹豫了下:“我好像……看见四殿下了。”   宁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向来不爱凑这些热闹。   宁珣若有所思地朝那儿又看了一眼——正是人多的时辰,到处摩肩接踵,唯独那儿空出来一小片地。   也没空多久,立时便有行人填补上空缺。   想到宁珣与四皇子和长乐公主三人从小便亲厚,四皇子生母温妃娘娘又曾帮过自己,衔池摇摇头:“没准儿是看错了。”   灯会难得,宁珣便没在这时候问她,任她继续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逛。   衔池跟着热闹走,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酒楼下面。   这儿摆了一长溜的摊子,选面具的,猜灯谜的,题字卖灯的……   衔池抬头看了那酒楼的门头一眼——正是宁珣去岁里绑她过去的那家。   酒楼门前依旧客来客往络绎不绝,二楼廊道的雕花栏杆前也依旧有三两贵客凭栏观景,拐角的悬灯换了新的,光晕柔和。   钟声一响,有谁惊叹了一声,四面霎时有无数烟花腾空,漫天金粉如雨,飒飒而下。   衔池怔了怔,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曾在相似的夜幕下,同身边人,隔了一场烟花对望过短短一霎。   她下意识扭头,去找身边的人。   火树银花,人间映着天上的璀璨。   她望见了银面具后的那双眼,眼中情愫暗涌,似星河倒悬。   宁珣从一侧小摊上取了一只半面的银面具,她回头那刻,他正刚刚戴上。   烟花还在不断腾空,响声震耳欲聋,他身后人潮如织,穿梭不息。   衔池怔怔看着他,看着他低眉俯首,贴近她抬起的手。   她的手隔着面具抚上他的眉骨,慢慢描摹着向下,划过鼻梁,而后一顿。   面具揭了下来。   他侧过头,轻轻去吻她的手腕。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说:   怀和:(看珠灯,操碎了心)不会误会吧?!(握拳)要把误会掐灭在摇篮里!   宁珣:沈澈虽然人不怎么样,送东西还是挺会。   怀和:?   宁珣:他送我就不能送吗?   怀和:??   怀和:(小本本总结)不是恋爱脑就不会有误会,恋爱脑达到一定程度以后,好像也不太容易有误会……   (一大个滑跪)给宝贝们道歉qaq最近有点事情,更新时间可能会不太稳定,(尽量在晚九点左右)宝贝们可以第二天看~(继续滑跪)   感谢在2023-08-20 19:12:11~2023-08-21 23: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油豆腐粉丝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要骗,你就骗一辈子。”◎   烟花停了下来, 天幕似乎都黑了一霎。   短暂的寂静过后,喧嚣人声重新流淌进她耳朵里。   她捏着那半张面具,安静望着他。   宁珣直起身, 语气闲散带笑:“认出来了?”   衔池没有回答,只抬手用面具轻轻抵住他左肩,视线从他肩头慢慢上移, 最终停在他眼底, 问了一句:“疼吗?”   时隔一年,她在问他肩上那道箭伤。   其实早就想问了的,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她进东宫后, 便再没见过那张银面具。   宁珣也从来没将这道伤疤露出来过。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似是真的回忆了半天, 才缓缓道:“疼。”   “伤得不浅,一连三个月, 只要天色不好,就会隐隐作痛。”   她目光骤然便软和下去。宁珣五指挤进她指缝间,“既然会心疼, 一年了, 怎么也不问问我?”   他知道自己早就识破他的身份了?   衔池一僵,发凉的手被他慢慢揉热,顿了一会儿才问他:“殿……公子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最热闹的时辰过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下去,几家摊主已经在收拾摊子。但他身份实在特殊,又没带护卫,称谓上衔池便不得不谨慎一些。   宁珣重重捏了下她指尖, 纠正她:“在外面, 我该是你郎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竟脱口而出问了一句:“在宫里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直直望进她眼底,不紧不慢反问道:“衔池想我是什么?”   明明没有逼迫她,可他俯下身那一刻,他身上如影随形的侵略感骤然涌入她体内,让她呼吸一窒。   她退了一步。   恰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哥哥姐姐,买盏灯吧,佛祖会保佑有情人早成眷属。”   是个六七岁光景的小女孩,身上桃红色的袄裙浆洗得已经有些泛白,手里捧着一盏祈愿用的莲花灯。   衔池掩饰一般蹲下身,去看她手中那盏灯。   见有人感兴趣,小女孩立刻积极起来,“姐姐,这盏就是专门求姻缘的灯,可灵验了呢!刚刚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抢着买,这是最后一盏了!只要十个铜板,佛祖一定会保佑姐姐和哥哥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小孩儿一长串说完,连气都不带喘,衔池笑起来,刚要翻找钱袋子,身侧便已经伸过去一只手,将一锭银子放到小女孩手心。   衔池转过头,见宁珣蹲下身,从小女孩手中接过了那盏莲花灯,“承你吉言。”   衔池忍不住看他。他笑容温和,正低头端详那盏灯。   什么吉言,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小女孩盯着银子的眼神一亮,赶忙收好,兴高采烈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喏,诚心诚意将莲花灯点起以后,从那儿放进护城河,灯漂得越远,就越是一帆风顺。”   京中每年都有灯会,每年都有无数人放莲灯祈福,那地方是慢慢试出来的——冬夜里多是北风,那儿的河流平缓,水却深,不至于推不动灯。从那放莲灯,能漂出很远很远。   小女孩跑远后,衔池被宁珣拉起来,他像是忘了方才反问她的那句话,接着先前她问的,同她解释道:“你原本瞒得很好,不过去岁秋忌辰那天,你喝醉了。”   衔池倏地睁大了双眼:“可那天酒醒以后我明明问过你,你说我没乱说什么……”   “那时候告诉你,你只会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不说。”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朝护城河边走,“何况那时候我也有些东西,需要先确认好。”   马上便要走到了,她落后他半步,突然开口:“殿……”   一时半会总改不过口,见这里四处无人,她索性原样叫了:“殿下既然那时候便知道,为何不……”   “杀你灭口?”宁珣停下步子,回头看她,像是被她气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   衔池望着他,语气执拗:“殿下该灭口的。我知道得太多,即便那时候在殿下心里,身份来历还算干净,但总有个万一。处理干净兴许麻烦,但也总比头上时时悬着一把利刃放心。”   宁珣眼神沉下来,她仍不退不避:“还是说……殿下那时候便动了心?”   一阵风起,搅得河水湍急,一时只听得水声潺潺而过。   她这话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问,听起来便像是某种刻意的引诱。   诱他低头,诱他心甘情愿地步步退让,最好是能将一切拱手奉上。   宁珣抬手,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丝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淡然:“是。”   她也不知道她在求证什么。   兴许是入戏入得久了,戏里戏外,总分不清楚。   她似乎更习惯上辈子那个宁珣——即便举止亲密,却始终隔着一层似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样似乎才更合常理。   明明他利索认下了,她的一颗心却好似越悬越高。   衔池伸手,眉眼低垂,跟他要那盏莲花灯:“还是我来吧。”   他不信这些,若是被人看到,怕是不好。   何况他连信都不信,如何能心诚。   宁珣将那盏灯放到她掌中,陪她一起点上火。   护城河边儿只有零零散散的还未归家的行人,今夜水急,河面上早些时候放下的灯早被水波推远,遥遥望过去,还能看得到一星半点的亮光。   衔池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盏莲花灯放进水中。   那盏灯被水推了回来。   她眼皮一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好在她是自己过来的,宁珣站在她身后等着,从他的角度看过来,她的背影应当刚好能将灯盏挡住。   确认他没看到刚刚那一幕,她才低下头去,试着拨了拨水,终于将那盏莲花灯送了出去。   可如此一来,兴致也便淡了。   衔池甩了甩水珠,起身朝宁珣走过去,“起风了,好冷。我们回去吧。”   她没回头看,因而便不知道,岸边石头嶙峋,莲花灯被水波推着,没走多远便靠向岸边,在石子间晃了几下,不知是哪一角卡住,竟进了水,慢慢沉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便不如出来这一路气氛松快。   衔池换了个话头,问他:“四殿下身边可有胡人?”   大周向来包容,虽然边疆战事不断,但京中还是到处可见胡人的面孔。   “胡人?”   “是个年轻女子,”她回想了一下,“应当会武。腰上挂了一把弯刀。”   她将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仔细同他讲了一遍,宁珣眉头微皱——宁勉身为皇子,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该与胡人走得太近。   见宁珣似乎对此人一无所知,衔池声音弱下去:“上元夜人多,兴许四殿下只是偶然路过,才同那人有些牵扯。”   但两人举止自然,即便不是熟识,也不像是陌生人。   罢了,四皇子总归也是宁珣这边儿的,何况她不过是偶然瞥见这么一眼,强调太过,倒像是在挑拨——她依稀记得,上辈子直到最后,四皇子还在为东宫鸣不平。   “我会去问问。”他握紧她的手,踏入东宫。   两人回去得晚,宁珣借口蝉衣应当早就睡下了,她若是回去还得折腾蝉衣起来伺候,三言两语便将她留在了自己寝殿。   衔池先收拾好,她躺在里侧,背对着外侧,听见宁珣上榻的响动时,干脆闭上了眼。   床榻自侧面陷进去一块儿。可许久也没再听到动静。她没忍住,睁开眼,轻轻转过身去——正撞上他视线。   宁珣半支着身子,守株待兔一般等她自投罗网。   他有些好笑,伸手将她揽到身前,“不是睡了?”   “到底在想什么?”   衔池犹豫了片刻,小声问他:“在想殿下若是对我情深义重,可我不能给殿下同等的……”   他打断她:“我问你要过这个么?”   衔池愣愣抬眼,不是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是她会错了他的意?   “那殿下……想要什么?”   宁珣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从你想清楚的那天开始,不能瞒我,不能骗我。在此之前,我可以等。”   “或者,”他轻笑了一声,“要骗,你就骗一辈子。”   衔池默不作声,被他拥进怀里。   她听见他喟叹般道:“别让我等太久。”   开春后,长乐往东宫来得逐渐少了,跟衔池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时不时就心不在焉。   衔池盘问了半天,好容易问出来——春闱之前,她偶然结识了一个叫阮元修的考生。   阮元修出身贫寒,长乐隐姓埋名,只说自己是京中一户富商之女,借机资助于他。一来二去,便有些相熟。   阮元修的名字衔池有些印象。   上一世他高中状元,此后仕途通畅,短短一年间便官居大理寺少卿,为人清正——她知道这人,还是因为宁珣时有提及。   衔池问她为何偏偏资助这人,没想到长乐回答得爽快:“当然是我喜欢他啊。”   可算起来他们相识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见面的时间更少,何况阮元修要专心准备春闱,如今春闱虽是放榜了,可还有殿试,他能抽出多少时间来?   衔池不解,也存了私心问她:“可你怎么知道是喜欢他,而不是什么旁的?”   长乐眨了眨眼:“他生得好看。眉眼,鼻梁,唇形,还有手……”说到这儿她略有些遗憾似的:“旁的也没看到。但这些,处处都是合着我心意长的。”   “再说,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原因?皇兄和你两情相悦,你们有谁说过是为了什么吗?”   “我就是知道我喜欢他。真心喜欢的时候,骗不了人的,连自己都骗不了。”   连自己都骗不了。   衔池失神了一会儿,直到长乐说要去书院,才醒过神来。   上辈子她同长乐认识得太晚,不知道她这时候有没有遇上过阮元修。   但她很确定,在她死之前,长乐不曾嫁人。   前朝曾有驸马发动政变的先例,所以大周朝自开朝以来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驸马都尉不会在朝中担任要职。   而阮元修,那时候已经是大理寺少卿。   作者有话说:   衔池:想念上辈子那个莫得感情的宁珣。就说不能跟工作任务谈情说爱,很影响工作心态。   宁珣(前世版本):?   感谢在2023-08-21 23:02:21~2023-08-22 19:5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慕绯钦 10瓶;噗噗噗噗扑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近些日子她最听不得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长乐特意嘱咐了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宁珣, 说是怕殿试之时会出岔子。   她这一提,衔池想起来,这应当是宁珣自边疆回京后的第一场殿试。   殿试由圣人亲自主持, 但按照大周惯例,储君也须得参与其中。上回殿试还是正和二十一年,那时宁珣刚重伤归京, 想必是全程都不曾露过面。   送长乐走的时候, 衔池想了又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公主金枝玉叶, 合心意的总能有, 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长乐应了一声,冲她摆摆手, 便上了马车。   她话说得隐晦,长乐又对阮元修兴致正浓, 也不知能不能听得进去。   “自己的事儿都想不明白,还有闲心为旁人操心?”   衔池闻声回头,看见宁珣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该是刚练过武, 一身轻薄劲服, 身上的汗刚擦过去一遍,整个人仍像是在冒热气。   他身边跟着不少宫人,衔池便规规矩矩行了礼:“殿下。”   他扶她起来,“陪孤去汤池。”   有她在,宫人自觉便退了下去。   她多少还是会怕水,尤其上回和宁珣在汤池的记忆委实不太……好,从那以后她便再没来过。   但这里胜在说话方便, 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时。   衔池不敢下水, 只脱了鞋靴坐在池沿, 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水,“殿下听过阮元修这个人么?”   “长乐给我看过他的文章。文风平实,胜在见解独到,能一针见血。是个可塑之才。”   水声渐渐朝她近了,衔池抬眼,在缭绕水雾间看清他上身什么也没穿时,立刻便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踩出的水花:“长乐公主同殿下说过?”   他“嗯”了一声,补了一句:“她不是喜欢阮元修?”   长乐明明特意嘱咐她保密,她没想到他已经知道,惊诧之余下意识看向他——宁珣就在她身前,因着站在池中,自然便比她矮下去一截。   她低头低得飞快,他似是笑了一声,解释道:“长乐没直说,但她从小就藏不住事儿,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殿下如何想?”   “且看他殿试吧。若不能中一甲,即便长乐有心,皇帝也不会同意。”   衔池迟疑片刻:“若是中了呢?”   “若是中了,作为储君,阮元修这样的人只能领个驸马都尉的闲称,委实可惜。但作为兄长,我也希望长乐能一生顺遂。”他叹了一声,“不过我如何想不重要,倘若真中了,长乐有意,便要看阮元修如何想。”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似有所指:“两情相悦,要的是彼此都心甘情愿。”   他这话中指向性未免太明显,衔池不自觉瞟向他——她低着头望过去这一眼,而后便僵在了原地。   有水雾不断蒸腾而上,她方才那两眼都是一触即收,便没看仔细。   他上半身紧实,线条凌厉,却有伤疤无数——有几道伤这时候看着仍能窥见几分当时凶险。好在随着年岁渐久,不少旧伤已经变浅,不仔细盯着看倒不是太明显。   此时最明显的,还当数左肩那道箭伤。   衔池没忍住,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   她手上水珠自他肩头滑落,一路向下留了一道水痕,“哒”一声汇入水面。   宁珣眸色渐深,慢慢攥住她的手,突然说了一句:“水很浅。”   她不明所以看他,他倏地抬手扣住她后颈,将她往下一压,抬头吻了上去。   衔池手自然撑在他肩上,但因为一直俯腰,难免腰酸。   宁珣及时扶住她腰身,诱哄着问:“下来试试?”   良久,他自身后将她收拢在怀,吻了吻她侧颈:“十日后是春猎,去年答应你要教你骑马,还想不想学?”   她回头瞪他一眼:“原来殿下还记得呢。”   还是她同长乐去京郊骑马却不慎摔下来那时候他答应下的。过了这么久,他不提,她自个儿都要忘了。   他笑起来,紧贴着她的胸腔震动,“记得。不过先前没什么好机会,也腾不出空。再后来天便冷了。是我不好,让你等这么久。”   衔池转过身来,眼神期待:“春猎,殿下真的要带我去?”   宁珣一挑眉,“不想去?”   她犹豫了一下:“想去。但是……”   “想去便去。”   见他态度笃定,衔池不再多想,点点头应下。   上一世她在东宫三四载,愣是一回春猎都没去过。   ——这一回没去成,恰是因为不久后的殿试。   二皇子那边自然不愿宁珣参与这次殿试的相关事宜,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动手得过早了些,连累着这次春猎都没去成——还是从她这儿动的手。   那时候宁珣入口的东西还都需查验,没法儿从吃食下手,他们费了一番周折,将毒藏在了香料中,随着香燃起,慢慢便会吸入。   东宫惯用的是龙涎香,除了圣人和太子,别处都用不得——因此便更没有人想到从香里查验。   衔池从他们手中拿到了香,便寻机会掺进了书房的香炉中。   毒并非剧毒,只是会叫人头晕数日——御医查不到缘由,即便开了药,也见效缓慢。   如此一来,太子身体不适,自然便错过了殿试。   那段时日宁珣一直叫衔池近身伺候笔墨,因此他头疼了几日,她也便陪着头疼了几日。   可如今,沈澈自除夕夜后,便再没同她传过消息。   一方面是宁禛似乎流年不利,自年后便大小状况不断,朝中不停有人参他——宁禛原本仗着圣人宠爱,分毫不惧这些小事儿,可小福子一案上,即便后来在证据上洗清了他的嫌疑,但在圣人心里,还是留下了疑虑。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东宫里陆陆续续换了几批宫人,尤其是能有机会接近她的那些。   毕竟她说自己是二皇子派来的暗探,即便投了诚,东宫有所防范也合常理。   她这儿被盯得厉害,一批一批清洗下去,这段时日沈澈的人想联络上她便难了。   衔池生怕中途有变,数着日子过了十天,终于盼到了春猎。   猎场正逢一年里景色最好的时节,花明柳媚,燕语莺啼。   春猎诸事繁杂,白日里宁珣还有些需要应付的人和事,教她学骑马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夜里。   刚好夜里不似白日人多眼杂,少了人声,周围便更安静些,猎场空旷,甚至能闻见刚刚萌发的青草香。   衔池也乐得自在,唯有一样——不同于长乐带着她闹着玩一般的教法儿,宁珣教得几近严苛,她这两天光是抓缰绳都抓出了一手的红肿,有的地方还磨起了水泡。   好在她常年练舞,体力充沛,耐力也比常人好一些,才跟得上他。   第一夜学完回营帐,她便几乎是一瘸一拐着,他捧着她手上药时问她:“坚持不住为什么不说?”   好像只要他不喊停,她便能一直练下去。   衔池两手火辣辣地疼,蹙着眉看他一眼,“殿下为什么不停?殿下不停,就说明我应当还撑得住。”   宁珣被她一堵,有些好笑地看她:“你自己不舒服了,该叫停便要叫停。一味忍着算什么?”   给她上药的手却不自觉轻下去。   于是第二夜,他便刻意延长了时间,等着她撑不住主动下马。   一直等到她体力耗尽,宁珣实在看不下去,翻身上马,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护在怀里,“这么倔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起来的?”   她累得不想说话,任由他又将她一路抱回了营帐。   第三夜。宁珣本以为她前一晚累得狠了,总会休息两天,没成想天色刚暗下去,她便换好了骑装,拿着马鞭等他——眼神依旧发亮,像是已经歇过来了。   她那双手,昨夜给她上药时宁珣看得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叹了口气,拗又拗不过她,只能温声哄着劝:“来日方长,骑术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你若是想学,我以后常带你过来。即便不来猎场,去京郊也是能跑马的。”   也不知为何,近些日子她最听不得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于是还是去学了。   衔池虽学得狠,见效倒也快,教到第四夜,她便能自己简单地跑马。   刚学会的瘾总是格外大,隔天她便趁着午后去找没什么人的林中空地,自己慢慢地骑——她是心血来潮,没告诉宁珣,便打算趁他回去之前先一步回去。   正在她准备打马回去时,远处突然走过来一道熟悉身影。   春意正盛,他穿了骑装,身上的玄色披风格外厚实压风,随他步伐猎猎。   衔池冷不丁看见沈澈,心下一惊,后知后觉记起朝中重臣也会参加春猎——沈澈虽不在朝中任职,可镇国公会来,他这个镇国公世子自然也便要随父同行。   她心神慌了,没注意马鞭打了下去,马骤然向前冲去——   沈澈像是完全没看到一般,依旧稳步朝她走来。   两人间距离猛然缩短,衔池用尽全力急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踩到沈澈身上,又重重落在他身前不足十寸远的地上,尘土飞溅。   衔池骤然松下一口气,趴在马背上久久缓不过来,心跳剧烈。   沈澈抬手摸了摸马——宁珣挑给她这匹马性子温顺,也格外亲人一些。   他抬眼看向衔池,话音温柔:“上回你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你会想杀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2 19:50:30~2023-08-23 04:0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我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世子自己逛也便罢了,硬拉着孤的人,是想做什么?”◎   衔池冷笑了一声, 慢慢坐直了身子,缰绳向后一扯,马往后退了两步。   她在马背上, 自上而下望着他,一言不发。   “生气了?”马蹄溅起尘土,沈澈握拳掩在唇边, 低低咳了两声, “因为宁禛去的那趟?”   看样子他是专程来解释的。   衔池心念一动,顺着他说:“一枚弃子而已, 有什么资格谈生不生气?难为世子还上心。”   他面色上叫人看不出什么来, 话音带笑:“为什么觉得是我?”   “世子与二殿下的关系人尽皆知,二殿下发难得那般巧, 世子难道会不知情?”衔池一手按在鬃毛上,微微俯身直视他双眼:“若是当日我行差踏错半步, 世子现在能去看的,只有白骨一堆。”   他轻笑了一声,眼中突兀显出几分怀念:“入了东宫一年, 旁的不说, 脾气倒是变回去些了。”   沈澈向前一步,饶有兴趣问她:“既然怨我,方才为何不借机杀了我?”   在春猎的猎场,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能的话,她自然也想。   她觉得他几乎不可理喻,出口的话难免冲着:“世子说笑了。若是我想杀就能杀,世子怕是不知道已经死了几回了。”   “火气倒是不小。”他笑着叹了一声, 却丝毫不见恼怒, 只温和看着她解释道:“我那表兄, 有时做事确实欠考虑些。”   “世子这话,难不成当日还是二殿下自己的意思?”   衔池并不太相信——据她所知,宁禛一向仰仗沈澈,除了极偶尔会自作主张,其余时候事无大小,都是等沈澈裁决。   让她投诚是沈澈安排的,这么短的时间里,若没有沈澈授意,二殿下即便想唱反调,又怎么会反应得如此及时?   “是他一时冲动,但也不全是他的意思。”   他解释得跟没解释一样,衔池皱了皱眉,狐疑看向他。   沈澈笑起来,“衔池未免太不公平。你只疑心我,就不曾疑心,是你的殿下亲手布的局?”   “那些证据会在那一天出现在东宫,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你拿到以后会送去哪儿,又是谁最清楚?”   “再退一步,此事最终受益的人是谁?”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   发觉沈澈望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她立马补上一句:“太子前后的反应……不太像是他所为。”   衔池寻思了一会儿,佐证一般替他分辩:“那日二殿下在书房时,太子说过,不会将小福子死前见过他的事儿禀给圣人。连二殿下强闯东宫书房,太子也只当没发生过。”   宁珣只在那日一早先发制人,将证据交给了圣人,后来便再没过问这桩案子。   沈澈笑着摇了摇头,语调轻缓:“小福子死前都见了谁,只要圣人彻查,自然能查出来。至于擅闯书房,东宫里圣人的耳目可不少。太子不说,圣人难道就不知道?”   “更何况此事过后,太子那边对宁禛的弹劾就没停下过。宁禛因此事被压,直到现在,都没完全翻过身来。”   衔池眉头紧皱,本还想反驳,可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沈澈面前表现得太在意,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沈澈往前又走一步:“宁禛说不知道你给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看,该问问太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这步棋一石二鸟,既能试出来你是不是真心投诚,又能参宁禛一本。”   沈澈停在她面前,伸手给她,“总之,好在你拼命拦了宁禛,打消了他的疑虑。可我很好奇,衔池拦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一顿,“是怕自己暴露,还是怕他为此受难?”   他近一点,她便不自觉地往后仰一点,直到他的手停在她面前,“下来。”   他话中质问的意味太明显,衔池的手狠狠一攥,再抬头时却是笑着的:“我以为阿澈舍掉的是我,也没多想,不过是给自己留条生路罢了。”   同她最开始的话对得上。   沈澈闻言没再说什么,手却一直等在她面前。   衔池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将手搭上去。   她刚要借力跃下来,便听到身后隔了很远有人沉着声叫她,嗓音低沉,隐隐又有些迫人:“衔池。”   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宁珣。   心虚之下,她下意识往回缩手——正搭着的那只手却骤然握紧。   衔池慌张抬眼,对上沈澈沉静视线:“下来。”   沈澈握得很紧,她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挣脱不开,与其当着宁珣的面一直这样僵持着,还不如下去。   几乎是瞬间她便想明白,借着他的手下马。   她两脚踩到实地上那刻,沈澈也便松了手。   几乎是同时,马蹄踩碎的青草香浓郁起来,宁珣勒住缰绳,停在他们面前。   沈澈不紧不慢地行礼,衔池也随着见了一礼,听着宁珣沉声叫了起,一时却不敢抬头。   “沈世子雅兴,镇国公正在找世子,世子倒是只身一人过来闲逛。”   “也不及殿下,二殿下和四殿下正陪着圣人围猎,太子殿下倒是潇洒。”   宁珣轻笑了一声,声音却发冷:“世子自己逛也便罢了,硬拉着孤的人,是想做什么?”   “殿下言重。不过是偶然间行至此处,恰好遇见殿下宫中的人在此地练习骑术,便扶了一把。”   沈澈抬眼笑着道:“殿下不会连这,都要介怀罢?”   衔池眼皮一跳,赶在宁珣开口前上前两步,这才抬起头:“殿下,衔池刚刚记起,出来前营帐的炭盆忘了灭。这时候起风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早过了用炭的时节,不过猎场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出发前宁珣怕她夜里冻着,才叫人给备下。但她夜夜去学骑马,总能学出一身汗来,是以几乎也没点过炭盆。   衔池这一抬头,才发觉宁珣方才虽是在同沈澈说话,可视线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准确说,是从她的右手,慢慢移了上来。   她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上擦了擦方才沈澈碰过的那只手。   宁珣低头看她,神色不辨喜怒,顿了顿,方从马背上递给她一只手。   衔池握住他的手,顿觉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拉上马——宁珣自她身后贴上来,将她全然纳入怀中,一手搂住她,另只手绕过她拉住缰绳。   他自她身后冷冷抬眼,这才将视线投向沈澈。   居高临下,像是某种兽类在无声警告误入领地的其它野兽。   旋即一拉缰绳,自沈澈身前调转方向,“驾”一声,马蹄哒哒跑远。直至跑出一段距离,才听到后头悠悠一句“恭送殿下”。   沈澈目送着两人交叠的背影远去,抬手慢慢摸了两下衔池留下那匹马。   良久,才轻笑一声,翻身上马。   马越跑越急,风声猎猎,又是一鞭挥下去,衔池略有些不安,去握宁珣牵着缰绳的手。   风灌得厉害,她的手冰凉一片。   马蹄声还是变慢了一些,最终缓缓停了下来。   但这儿离营帐还有一小段距离。   宁珣一言不发,只等衔池缓过这口气,便又慢慢朝营帐走去。   衔池刻意将自己完全窝进他怀里,手一直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隔一会儿便捏一下勾一下的,半晌,终于听见他在身后淡淡问:“他找你说什么了?”   衔池转过头去看他,故意反问:“殿下怎么知道不是我去找的沈世子?”   “谁惯得你这么大的胆子?”他看她一眼,“真当我就那么好脾性?”   看样子是不大要紧。   衔池眨了眨眼,转回身去:“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殿下坏话。”   宁珣“嗯”了一声,权做回应,而后便没了动静。   衔池忍不住又回头看他,“殿下不问问是什么?”   “你会信?”   衔池微妙地一顿,扣在她腰间那只手霎时便一紧。   她转过去,看着前方,营帐近了:“谈不上信不信。”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久久停在她身上,却只听到他叹了一声:“若真有话,你大可自己来问我。”   衔池摇摇头:“不必问了。”   在马背上同他颠簸这一路,料峭春风一吹,思绪一霎之间倒清明了一些。   ——沈澈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对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她自认已经足够谨慎,可她面对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自小便浸淫在权力的泥沼之中,步步小心,不能有半分疏漏,才能走到今日。   既然如此,比起一环接一环的揣度和猜测,她更愿意相信她自己真切感受到的东西。   局到底是不是宁珣借她设下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对她到底是几分真。   若真是骗她,那便骗吧。   反正她骗他的也不少,合该还他一些。   她不再多说,宁珣也没有强求。   营帐前,宁珣先一步跃下马,本习惯性地抬手去接她,手刚一伸出去,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骤然黑了三分。   衔池刚朝他伸过手去,见他收手,不由得怔了一下,以为他是真生了气。   她接受良好,刚要自己下马,腰上却突然搭上一只手,而后整个人一轻,被他径直抱了下马。   他脸色不太好看,抱着她直接进了营帐,衔池勾着他脖颈,不明所以抬眼看他:“殿下?”   他看她一眼,眼中笑意很淡:“猜猜我方才在想什么?”   他心思一向深得很,她哪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便只跟着问了一句:“什么?”   宁珣声音依旧淡然:“想什么时候能把沈澈那只手剁了。”   作者有话说:   round 1   宁珣:你爹找你。   沈澈:你弟弟们都在陪你父皇。   round 2   宁珣:孤的人(重音强调)   沈澈:殿下宫中的人(重音强调宫中)   round 3   宁珣:我老婆有什么错?总有不知死活的人硬往她跟前凑罢了。   沈澈:你老婆和我是偶遇,四舍五入就是心有灵犀。   宁珣: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说得对。   沈澈:?   round 4   宁珣:(发动技能)当场带走老婆。   沈澈:(获得遗漏物品:马)???   感谢在2023-08-23 04:02:12~2023-08-24 17:0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293714 5瓶;清梦满舫、油豆腐粉丝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我信殿下。”◎   太子抱着人几步便跨进来, 营帐里等着伺候的宫人见这架势,头都没抬,纷纷恭谨退了出去。   看着宫人退干净, 衔池笑起来,“本还以为殿下不介意呢。”   “不介意?”他冷笑了一声,字句间的醋意几乎溢了出来:“那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去, 跟他好好叙叙旧?”   “当着我的面儿, 他都敢碰你。”他将她放在榻上,却只从一旁的案几上拿了药膏来, 在手上揉热了, 才给她涂在掌心。   衔池手掌被缰绳磨起的红肿还没完全消退,有些地方破了皮, 涂药的时候分外疼。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平日里行事不会这么轻率……”   她只是隐约觉得沈澈今日不太对劲, 怕是有诈,想着什么顺口便说了出来,完全没意识到话里的对他的熟稔。   宁珣手上一重, 抬眼看她, 似笑非笑:“很熟?”   衔池立刻抿了抿嘴,抬眼看他,又飞快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声音发虚:“也没有。”   她顿了顿,娴熟地凑过去亲了一下他侧脸,哄了一句:“自然熟不过殿下。”   话说完,她又觉得他好没道理。   按她那夜同他说的, 她是多年前在发卖途中被沈澈救下的, 那这么多年过去, 她熟悉沈澈的行事作风,实在再正常不过。   宁珣露出几分笑意,没抬眼,只“嗯”了一声。   衔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在他虽不讲道理了些,但一向好哄。   他替她上完药,清干净手,拿帕子擦着,才同她一点点拆开来讲明白:“他是攻心。今日这一幕既然让我撞见了,照理说,怎么也该提防着你。风月之情,一旦有一方开始小心防备,种下了疑虑,往后便处处都是破绽。他跟你说的那些话,真假不论,慢慢你就会越想越真。”   “你若信不了我,便只能信他。如此才能一直处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下意识地会对“掌控”这两个字反感,闻言皱着眉:“那我要是谁也不信呢?”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喟叹一声,“若是谁都不能信,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事儿都得经自己的手才算放心。无时无刻不在猜忌、怀疑,确实能躲开不少明枪暗箭,但也日夜不得安宁。”   “最好是能如此。尤其在这京城之中,皇城之中,身居其位,有的人只能如此。”   “但是会很累。”宁珣抬手抚在她侧脸,看她看得专注,“所以,你可以信我。”   衔池无端记起前几夜他教她骑马。   她当初跟长乐学的时候,明明还算小心谨慎,有宁珣在,却像是换了个人,横冲直撞,敢得很。   兴许是初学的通病,过了小心谨慎的那一阵,便开始狂妄。   也兴许只是因为她心有倚仗。   她清楚宁珣的身手,也知道无论出什么状况,他也一定会护下她,所以才能放心大胆去试。   星垂旷野,不知名的野花洒在草地上,马蹄踏上去,溅起青草香。   她打马跑得急,甚至还不太能平稳停下来,却也没担心过——因为不必回头,就知道他跟在身侧。   只要她喊一声,他便能跃上她的马,带着她停下来。   她前前后后两辈子活的这些年岁里,头一回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莽撞都有人为她兜着是什么感觉。   她久久没作声,宁珣习以为常,知道她这种时候惯会逃避,也没逼着她,刚要收回手来,却被她轻轻握住了手腕。   她涂的药膏还未吸收完全,这样一握,不免也糊在他手上,清凉又粘腻。   她的脸颊贴在他掌心,慢慢抬眼望住他,“我信殿下。”   她一惯能言善道,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过去这一年间,从她嘴里说出的好听的话,数都数不清。   可真假之间,他须臾便听懂了她这句话里的分量。   他喉结重重滑动了一下,捧着她脸的手慢慢摩挲着,音色低沉:“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话音刚落,她便发觉他眸色深了几分。   衔池看了眼还亮着的天色,默默吞咽了一下,及时打断他:“沈世子方才说二殿下和四殿下都在随圣人围猎,殿下不用回去么?”   “我不在,皇帝岂不是更省心。”宁珣不以为意,那只手移到她后颈上,一下轻一下重地揉着,突兀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能背着我同他见面。”   衔池眨了眨眼:“那……不在殿下面前就可以提,告诉殿下了就可以见?”   他扣在她后颈的手骤然捏紧,轻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   宁禛一身亮眼的竹青骑装,于疾驰中引弓,对准了不远处一只狐狸。   是只银狐,皮毛油光水滑,刚好能给熙宁做个暖手筒。   弓弦拉满,就在箭矢将要破空之际,他眼前人影一晃——千钧一发之际宁禛调转了方向,那支长箭“嗖”一声钉入远处一棵树上,箭羽震荡。   这么大动静,银狐自然是跑了。   宁禛气不打一处来,回头见宁勉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手中缰绳,讷讷道:“二皇兄……”   “四弟来得可巧,狐狸跑了倒是小事儿,我若是反应再慢一霎,射伤了四弟,这事儿怎么算?”   宁勉稍稍缓过劲儿来,身子伏低了两分,满是歉意,“我来得太急,视线被树遮挡,没看见二皇兄已经开弓,实在是对不住。银狐等我赔二皇兄,还望二皇兄不要怪罪……”   宁勉是实打实的太子一派,宁禛弱势这几个月,太子一派诸事顺遂,连带着宁勉都得了圣人几分青眼。   思及此,宁禛对他更没什么好脸色,讥笑了一声,含沙射影:“怪罪什么,一只畜生而已,也敢在这林子里窜来窜去的。这次也算它一时交运。春猎还有几日,我倒要看看,它运道能不能一直好下去。”   “怎能为了一只畜生,伤了你我兄弟和气。”   宁勉闻言也只好脾气地笑笑,“二皇兄说的是。”   宁禛夹了下马肚子,驱马到宁勉身前,“不过四弟行色匆匆,究竟是所为何事?”   宁勉脸色变了变,支支吾吾起来:“也……也没什么。”   宁禛笑了几声:“四弟也不是六七岁的孩子了,要真没什么,岂能在猎场如此不要命地赶?”   “还是有什么不能叫我这个做哥哥的知道的?”   宁勉一时想不到能掩过去的幌子,干脆咬咬牙直说了:“的确没什么,不过是看大皇兄今日开猎后便不曾露面,有些担心。”   “猎场地势复杂,万一身边跟着的人一个疏忽……我放心不下。”   宁禛眯了眯眼,“大皇兄骑射功夫了得,四弟多余担心了。许是有什么私事儿罢了。不过大皇兄素来与四弟亲厚,大皇兄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便罢了,四弟怎么会不知道?”   宁勉面上挂了几分苦涩:“还不是因为那些胡人。”   宁禛听过这事儿,兴致立马就淡了——上元节前后,有胡人来寻过宁勉的事儿,早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胡人许是听说四皇子是几个能主事的皇子中性子最随和的一个,便于拿捏,便暗地里寻了宁勉,从他这突破,劝他去说服圣人,以和止战。   那些胡人想得也没错,几番劝说下来,宁勉确实动了心思。   只不过没想到宁勉不敢自专,自个儿琢磨了几日,在上奏之前,还是去问了太子。   宁禛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大皇兄早些年便主战,尤其是在边疆亲征那几年,更是同胡人结下血海深仇,四弟拿此事去问,岂不是找不痛快。”   他当然巴不得宁珣同宁勉离心。   虽说宁勉也没什么用,在父皇那儿存在感微弱,母家更没什么势,连温妃都是不争不抢的,若非父皇子嗣单薄,而她生养了宁勉,单凭她自己,怕是这时候也熬不到妃位上。   但不管怎么说,宁珣那儿多一个人,在他夺嫡的路上,便要多一分麻烦。   宁勉神色黯淡了一些,勉强笑了笑,在马背上向他一拱手:“我还是去找找大皇兄,猎场不比别的地方,总得亲眼看见人了,才能放心。”   宁勉找了一通,最后找到了营帐。   宫人忙不迭进去通传——他来得急,宫人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儿。   等了半炷香,宁珣从里头出来,外袍松散披在身上。   宁勉看了一眼天边旖旎卷舒的火烧云,“皇兄这是?”   “身子不适,就早歇下了。”   宁勉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比之平日还要红润一些的面色,一时哑口无言。   他不过往营帐里头张望了一眼,便立刻被宁珣不露痕迹地挡住。   “怎么了,这么急着来找孤?”   宁勉这才收回视线,低头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不过是父皇今日围猎时问起了皇兄,说……说见皇兄一面比登天还难,不知道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父皇。”   宁珣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他去不去,皇帝都有的说。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眼都不眨:“你也看见了,孤今日确实是身子不适,等明日好些了,立马便去向父皇告罪。”   “还有旁的事儿?”   宁勉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开口,宁珣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马上便是殿试了,这节骨眼里,皇兄一定要多加注意。猎场终究不比宫里,有时候防不胜防。尤其……”他声音小下去,“小心二皇兄。”   作者有话说:   狐狸:谢谢大家,逃过一劫。   宁禛:畜生。   狐狸:?   宁禛:又没只说你。   宁勉:???   沈澈:(机关算尽)发动技能【挑拨离间】   宁珣:发动技能【老婆看看我】   衔池:(玩不明白)(开始摆烂)交付道具【衔池的信任】给玩家【宁珣】   沈澈:这个我熟,是消耗品。   感谢在2023-08-24 17:09:25~2023-08-25 19:2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山小火锅、Expelliarmus 5瓶;56293714 3瓶;啊是小陈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不能让他等太久。◎   宁珣将宁勉送走, 没再耽误,立刻便回了营帐。   衔池早穿戴齐整坐在桌案旁,守着一桌菜, 见他回来,才掀开面前宝贝般捧着的汤盅的盖子,凑过去嗅了一下。   这几日他难得在她脸上看见食欲。   她口味偏清鲜, 猎场的吃食多是各式肉类, 不是蒸就是烤,用料重, 对她而言, 偶尔吃上一两回还觉新鲜,吃多了便只觉油腻。   他只能从东宫把她小厨房的厨子接过来, 今日刚到,用溪里的鱼给她煲了鱼汤。   鱼汤奶白, 配了豆腐和小菜,看着简单,入口鲜味浓郁顺滑。   衔池好些日子没正经吃过几口饭, 又正饿了, 光鱼汤便喝了三碗,难免积食。   于是不得不出去消食。   她那匹马被落在了沈澈那儿,宁珣打算给她再挑一匹,但先前这匹已经是选出来最合意的,再换新的来,还要等上一两日。   天色暗下去,衔池走在草地上, 手突然被他扣住。   十指紧握, 他姿态太过自然, 让她甚至要以为他们早就这样走过千里万里。   四下无人,刚好她有些话还没对他说。   她酝酿了片刻,开口叫他:“殿下,我……”   话音刚落,便听有马蹄声近了。她及时止住话头,转头看过去。   好在没有人,只是她先前那匹马,也不知跑去了哪儿,竟自己沿着原路回来了。   马停在她面前,用头轻轻拱了拱她,喷出的鼻息温热。   衔池简直受宠若惊,当即松了宁珣的手,抱住它又拍又摸。   宁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有这么喜欢?东宫倒也养得下,走的时候带回去?”   衔池眼神一亮:“真的?”   “这有什么假的。”他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喜欢什么便告诉我,也免得我总要去猜。能置办的自然都会置办,不能置办的,也总有法子给你置办上。”   衔池完全被能回东宫养马的欣喜冲昏了头,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宁珣亲自给她牵着马,慢慢走了一圈。   衔池刚酝酿好的话被这么一打岔,一时不知该怎么重新开口。宁珣问起,她便随便说了句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也没再细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散聊着,宁珣话音突然一顿。   马有些不对劲——像是很焦躁。   就这一顿的功夫,马嘶鸣一声,突然发狂。   拉她下马已经晚了,情急之下他只能跟着跃上马,一手将她护在身前,猛地一扯缰绳——马蹄扬起,重重落在地上,却丝毫不停,反而像是受了惊一般窜入密林,只留下杂乱蹄印。   衔池懵了一霎——这匹马性子温顺,一层层精挑细选下来,就是怕她初学,一个不小心会惊了马。   她什么都没做,还有宁珣在一旁看着,马怎么会突然发狂?   马受惊以后的每一步都想将背上的人甩下来,不断腾挪闪身,又是在林子中穿梭,几回都差一点便将她摔下马。   宁珣一只手死死箍住她,一手制住缰绳,过快的速度让人头晕,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宁珣沉声道:“别抬头。”   他腾出一霎手,将她的头摁下去,几乎趴伏在马背上——与此同时,林中数箭齐发!   箭矢破空的声音让她霎时脸色刷白。   她紧紧抱住马脖子,不知是心跳太快又灌了风,还是记起前世临死那一夜,心肺疼得像被人生生撕开。   先是送马回来,再设计让马受惊,带着人闯入密林,让弓箭手在林中守株待兔……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衔池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摒除杂念。   ——这个时候她已经帮不上宁珣什么,更不能让他分心添乱。   可还是不自觉地打颤。   风声猛烈,不断灌入耳中,马穿梭而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树枝别断的脆响,箭矢钉入地上、树上,铮铮作响,一片混乱中,她听见宁珣沉着声同她道:“调整呼吸,别乱动,剩下的交给我。”   他话音冷静,听得她心跳渐渐缓下去一些。   箭雨密集,他不让她抬头,衔池便真的一动没动,只听他似乎拿什么狠狠扎了马,马嘶鸣一声,猛窜出去。   耳边风声一时更烈。   不知跑了多久,才将弓箭手甩开一段。   ——但没有多远。她还听得到那些人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交谈,默默朝他们包抄而来。   似乎还有水声,渐近渐响。   在猎场行刺,且只用弓弩,到时候即便查也很难查出指向性的证据。   这些人训练有素,又存了必死之心,该是谁豢养的死士。   “抱紧我。”   宁珣话音刚落,衔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松开马在随时都能被甩下去的颠簸中回身紧紧抱住他。   他突然猛地勒马,马几乎要直立着仰过去。宁珣眼疾手快,弃了缰绳,一手箍住她腰身,另只手护在她后脑,向侧面一翻,滚落在地,将力道卸去。   前面没有路,马长长嘶鸣一声,回头窜入了来时的密林中。   手心一片粘腻。   她摸到了他背上的箭羽,瞳孔一缩。   宁珣垫在她身下,克制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立刻翻身起来,将他拉起来,借凉薄月色看清他身上的伤。   是只袖珍的弩箭,不长,射过来时应该是被树枝格挡了一下,卸了力,因而避开了要害,也没有刺穿。   衔池一时有些无措。   也是。   他手边没有任何兵刃,马又受了惊完全不受控,甚至还得分神去护着她。   方才那一阵箭雨那样密,又夹杂上这样不易被察觉的小弩,他怎么可能全然躲开?   宁珣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腕,“就中了这一箭,没什么大碍。”   “找地方躲起来,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将他们引开。”   衔池刚摇头,便觉腕间的手一紧,“他们不敢杀我,你藏好,等他们都走了,再去叫人来。”   春猎的猎场,外人进不来,若只是受伤,圣人向来对宁珣不太上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兴许不会兴师动众地追查。   可若是太子遇刺身亡,便不是同一个性质了。众目睽睽之下敢杀太子,下一个是不是便敢弑君父?   将来无论是谁接了这个位子,都会被圣人责难,被臣民诟病。   这个道理衔池明白,可她也明白,即便不能杀,幕后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既然是受伤,伤在哪儿不是伤?一箭射穿他的腿,或是废条胳膊,也一样是伤。   衔池没应声,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   他刚刚勒马急停,是因为前面有河流横亘,他们脚下这儿正是处悬瀑。   听水声,底下水潭的水很深——这个高度跃下去,应当不会有事。   只是水很急,一个不慎被冲走,怕是会呛死,水性差点儿的,被水流冲击得失了意识,也是个死。   河流又宽,想逆着游上岸,非常人能为。   衔池重新看向宁珣——但若是留在这儿,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其实她水性很好——是有天赋的好。江南本就是水乡,小时候池家几乎不管她死活,她常溜出去,有段时间几乎是在水里泡大的——不然也不会在六岁那年便能救下大她两岁的沈澈。   虽有几年没泅过水了,但她这些年练舞练得勤恳,耐力远超常人,并非看上去那般柔细。   重活过来这遭,她却开始怕水。   连汤池的水都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听见有窸窣声响逐渐靠拢过来。   没有时间了。   “殿下信我。”衔池反手握住他的手,毅然决然扶住他起身,在他开口前笃定道:“屏住呼吸,跳下去。”   她来不及解释,在听到弓弦拉开的那刻,拥住宁珣,从悬瀑边一跃而下。   几乎在他们跃下的那一刻,箭雨落下来,钉满地面——声势虽大,却离他们方才站的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显然是没下死手。   见两人几乎是送死般跃了下去,一群着黑衣蒙着面的人面面相觑,其中领头那人抬手,其余人立刻收了弓弩。   那人走上前,黑衣蒙面,身形细瘦,手上是一把鎏金的长弓,背着的箭筒却是空的。那人在宁珣曾站过的地方蹲下身,抹了一把地上被河水浸润的湿泥,捻了捻,又放在鼻下闻了闻,确认里头掺了血。   旋即便抬手打了个手势,其余黑衣人沉默领命,慢慢退回去,消失在山林间。   那人走上前两步,低头看底下的水潭。   水流湍急,顷刻间便能没去人影。   沉入水下那一刻,四周是寂静的。   她感受得到水流没过头顶,巨大的冲力撕扯着她,将她往更深处拖拽。   入了夜,春寒料峭,山间的溪河更是冰寒凄骨。即便没有睁眼,也知道四周毫无光亮。   不必她主动去回想,身体便记起相似的场景。   国公府的后湖,漆黑一片,寂静得让人心慌。像万劫不复的深渊,坠不到底。   濒死的窒息感淹没而来,她一时甚至忘了怎么泅水,没有任何动作,也忘了挣扎,缓缓朝底下沉落。   心跳放缓,像是要逐渐停滞住。   可突然又猛跳了一下。   她在水中倏地睁开双眼。   宁珣。   宁珣还在等她。   不能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马:被秀一脸恩爱的是我,被扔下的也是我,好不容易自己找回去了,被迫发疯的是我,被扎的还是我。马的命也是命!你们只关心自己,有人在乎马吗!   被马踩碎的草:草(指自己),一种植物。   被马撞折的树枝:?   (狐狸路过)(狐狸走开) 第68章   ◎“喜欢殿下是真的。”◎   衔池猛地从水中挣出来。   月色朦胧, 她一眼便看见了宁珣。他像是失了意识,她游过去,在他被水流卷远前, 眼疾手快抓住了他。   宁珣中的那支弩箭再怎么避开要害,也还是伤得不轻,又浸了水, 血到现在都没止住, 在水里蜿蜒出一道红痕。   她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吃力地朝岸上游过去。   ——自然没那么顺利。她忽视了她和宁珣身形上的差别。救沈澈那时候, 虽她也是孩子, 但拖一个孩子,和拖一个成年男子, 还是天差地别。   她能托住宁珣,不让他沉下去或是被水卷走, 已经竭尽全力。   好在上面已经没了动静,刚刚伏击他们的人应当是退了个干净。   但这样下去,宁珣的伤口一直泡在水里, 止不住血, 时间一长,怕是会不好。   她是逆着水流而上,冰凉的河水轻易便能冲走她的气力。她对水的恐惧还在,尤其是身上所有热度都被水流带走的现在。   但她无路可退。   宁珣这个状态,若是被水卷走,稍有不慎便会呛死。   她满心都是他的伤势,周遭过低的温度冻结住了思绪, 没有闲暇再去惊惧什么, 只剩下带他上去的念头强烈。   衔池带着他一点点朝岸上靠过去——偶尔一刹遇上水急, 又被冲回去。   她死死架住他,不敢有一刻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脚泡得麻木,身上也已近脱力,才将宁珣推上了岸。   将他推上去那一瞬,她心神一松,小腿突然一抽,衔池应对不及,整个人向下一沉——在河水将她吞没之前,有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一股蛮力自上而下将她生生拽出了水面。   乍然对上宁珣双眼的那刻,她彻底失了气力,仰面躺在岸边的湿地上,大口喘息着,耳边一时只听得到自己剧烈如鼓擂的心跳。   她侧过头去,看向宁珣。   他是刚恢复意识,将她拽出来那一下又太快太猛,牵连着咳了好一阵儿,箭伤那处沁出大滩鲜血。   衔池从地上爬了两次,才艰难起身,去看他的伤,虽已精疲力尽,语气仍不免焦急:“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人来,殿下这伤要处理,不能再拖了……”   他伤在右肩靠下的位置,箭没刺透,看着也不是很凶险,却血流不止。   宁珣握住她的手,嗓音嘶哑:“弃马时我放了鸣镝,再等一会儿,会有人找过来。”   所以叫她去找人来果然只是催她脱身的借口。   衔池抿了抿嘴,心跳缓下来一些,她去脱他衣裳,“那也要先止血。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宁珣靠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任她一层层将衣裳剥去,撕了块布条给她,指挥着她将哪儿扎紧,还有闲心同她解释:“没伤到要害,不过这弩箭是特制的,虽小巧一些,力道也不大,但钉入皮肉那刻便会放出倒爪,硬往外取只会伤得更重。”   他试着往外取过,发觉不对后便停了手。看着只是一支短箭的伤势,实则内里伤得远比看上去要深。   衣裳虽是湿的,但也比不穿好一点。衔池将布条扎紧,又将衣裳重新给他系好,抬头看他。   还好没留他在上面。   幕后之人是有多阴险,明知要不了他的命,即便是伤,也要伤他这么狠才罢休。   他浑身湿透,仰头靠在石头上,呼吸很浅,半闭上眼,衣衫上血迹斑斑。   他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也不是没露出过这般脆弱情态。可先前即便再狼狈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   沾着他血的指尖一疼,她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早在水里泡得发胀,一捻之间,只觉那股酸胀的痛感倏地沿着小臂蔓延至心口。   衔池跪坐在他身侧,小心抚上他右肩,“疼吗?”   她自知这句话问得其实没什么必要,血都没止住的新伤,又刚浸过水,如何能不疼?   可她还是脱口而出地问了。兴许是习惯了他会说疼,能说出来,怎么也能好一些。   这话她先前问过他好多回,最近一次是灯会上问他一年前那道旧伤,最远一次是刚入东宫,他被圣人责难,伤在额头——一点小伤而已,她装模作样地问了,他却平静应了一声“疼”。   宁珣睁开眼,看着她笑了笑,“不疼。”   他半支起身,轻轻拥住她,“小伤而已,早习惯了。”   衔池一顿,没说什么,只回抱住他。她身上也没什么暖意,只能勉强替他挡挡风。   他的人应当快要找过来了吧。   “以后不许这么冒险。你若拉不动我,被水卷下去怎么办?”   她闷闷回了一句:“我水性好。”   宁珣嗓音虚弱,却仍带着笑意:“所以先前说不会水,是在骗我?”   衔池抬头,看他似乎有些倦意,想也没想就认了下来:“是。我骗殿下的事儿可多了,殿下最好能一直醒着,不然可听不完。”   她怕他真在此时失了意识,几乎没有停顿,一股脑说下去:“从开始就是骗殿下的,入东宫的时候是,除夕夜也是。”   宁珣轻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不怕这时候把我气死。”   话音里比方才中气足了很多,那股似乎马上就要失了意识的倦怠感也弱下去了。   可见是有用。   这时候能气着总比昏过去好。   而且……刚刚在水里时,将宁珣推上岸,她以为自己要被卷走的那刻,心里最强烈的念头竟是后悔。   后悔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他。   衔池抱紧了他:“除夕夜说什么发卖途中被沈澈救下,是假的。我从小长在江南,生父是吏部侍郎池立诚……”   她从头一点点跟宁珣说,怕被他打断似的,说得很快——从池立诚如何抛下她们母女,到她幼时在江南的生活,到救下沈澈的那两年,再到池家利用宋弄影逼她入东宫……   “说不识字是骗你的,说不会水也是骗你的。从我入东宫至今,二皇子对殿下设的局里,多数都有我参与。”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清醒着,却没敢抬头看他。   “除夕夜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沈澈教的。并非真心投诚,不过是先稳住殿下,博取信任,再以假乱真。”   把这些话全说出来以后她心里轻快了不少,但还是不敢看他,顿了顿,低声告罪:“回去以后殿下要如何责罚,要打要杀,衔池都认了。”   她等着他的反应,又怕他真的气得太厉害,抱住他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兴许是一颗心悬了太久,真到了和盘托出的这一刻,胸腔里没着没落的不安感竟淡了下去。   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如今尘埃落定,她来取她的结局。   宁珣却突然咳了起来,好一阵儿才平复:“你是真想气死我。”   “要打要杀,我还能留你到今日?我这个太子当得,倒也不至于这么没用。”   “是我先前说得不够明显,还是你听了就全忘在脑后?剖白心意的话你记不住,打打杀杀倒是记得分明。”   衔池猛地抬头,眼神发愣,“殿下早就知道?”   他“嗯”了一声,淡然道:“从你踏入东宫那一刻起便知道。或者说,是去年上元夜你说你要进东宫献舞那时候开始。但你的身世藏得仔细,我只知道你是宁禛派来的,知道你同沈澈有牵扯,旁的便查不清楚了。”   衔池默了默。   所以他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戏?   亏她还日夜谨慎,生怕暴露半分。他既然早就知道,前些日子直接挑明多好,也免得她犹豫不定地辗转反侧这么多天才下定决心。   这感觉就像蓄力了半天,最后却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宁珣笑了笑,下巴搭在她肩上,以一种极度契合的姿态将她收拢入怀。   他语气温柔,话音缓着,因而便显出几分郑重,又像是喟叹:“我很高兴,终于等到你开口的这天。”   她声音沉闷:“可是殿下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知不知道,同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是两码事。”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将手扣在他肩头,承担过他大半的重量。   因着在潭边,悬瀑水声激烈,风一阵急一阵缓,送来掺了水气的花草香——只是衣裳都湿透了,风一吹便冷得厉害。   衔池将宁珣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勉强升起的体温为他取暖。她方才没有力气挪动自己和他,两人待的这块地儿,连脚下的泥都是湿的。   新草初生,隐隐有萤火自岸边碎石夹杂的草堆里长出来,慢慢飞散进夜里。   察觉他呼吸渐渐平稳下去,似乎又有些倦意,衔池及时出声,引着他说话:“方才我说话的时候,殿下为什么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殿下是生气了。”   他只简短应了一声,像是疲惫至极,不太想开口。   她不依不饶地问:“所以殿下方才是在想什么?”   她问到这份儿上,宁珣只能开口,因着体虚,声音便轻着,轻易便散进了风里:“在想,还是我来得太晚了,才叫你平白受了这么多波折。”   她摇了摇头,“殿下已经来得很及时。”   及时到她还未来得及奢想,便已经拥有了。   他轻轻笑起来,“能言善道。”   “光是身份上就骗了两回,不识字是假的,不会水也是假的,什么一见倾心更不必说。”   “还有哪句是真的?”   她想都没想,“一见是假的,但倾心不是。”   “喜欢殿下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青衡:(倒回去年)属下就说一见倾心这种借口简直假得不能再假!   蝉衣:他们是真的!   青衡:除了你还有谁会信?   宁珣(去年版):……   青衡:?   宁珣(最新版):。   青衡(最新版):。   蝉衣:(单方面宣布)结婚,撒花!   莲花灯(沉在河底):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举手)   感谢在2023-08-26 01:26:05~2023-08-27 14:3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cs 10瓶;Expelliarmus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宁珣这人,在乎什么从不藏着掖着,他在乎得明目张胆。◎   她话音落定, 宁珣突然寂了下去。   衔池抬眼,撞入他眼中惊涛骇浪。窒息感后知后觉淹没而来,有一霎她甚至疑心自己会溺死在他眼中。   良久, 她才听见他慢慢道:“那我便当真了。”   “从今往后,不能骗我,不能瞒我。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同样, 我对你也不会再有任何欺瞒。任何时候, 你有话,与其听旁人说, 不如亲自来问我。”   有些事就是如此, 同样的话,若被有心人从中作梗, 传到另一人耳中时,便全然换了意思。   ——何况她身边的有心人也不少。   他不得不防。   她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 便听得身旁有人靠近。她警觉了两分,宁珣顺了顺她后背,像安抚受惊后炸了毛的猫儿:“我们的人。”   几乎是同时, 一队着夜行衣的侍卫出现在三丈外, 齐齐朝他们的方向半跪下行礼。   为首一个道了一声:“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宁珣咳了两声,径直叫了他的名字,示意他上前:“青衡。”   青衡脸色一变——他作为殿下的影卫统领,只听候殿下一人差遣,从未暴露在任何人眼前过。   也便是说,他和他麾下的影卫, 除了太子殿下自己以外, 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影卫最初是殿下在边疆亲征时, 花了不少心力,亲自一个个从军中挑选提拔出的。   影卫选拔严苛,因此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誓死只效忠太子一人,比死士更能派得上用场。   青衡知道,影卫是殿下手中一张底牌,因此这些年一直小心做事,唯恐露于人前。   而现在,殿下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径直叫了他。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他几乎不敢置信地抬头,却只能沉声领命,走上前。   殿下……是在向她交底。   宁珣身上的伤不能再拖,因而便只让衔池先见了青衡一眼,便回营帐处理伤口。   他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但衔池在发觉这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一路护送,却在靠近营帐的位置便提早退了下去,心里便隐隐明白了。   夜已经深了,殿下和宋姑娘傍晚时出去了便再没回来,怀和正在营帐前四处张望,好容易看见人影,却是宋姑娘扶着殿下踉踉跄跄往这儿走。   他没来得及看清便忙不迭迎上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就成这样了?”   近了一看更是骇然。   两人浑身湿透,太子殿下的外袍上浸染着浓淡不一的血水,隐隐还在往外渗。   “遇刺。”衔池简短道,“快去叫御医!殿下这伤拖不得了。”   怀和忙去架住宁珣另一侧肩膀,闻言先看了宁珣一眼。   宁珣掀起眼皮来,声音虚着:“听她的。”   得了令,怀和立刻急声叫宫人去请——以往太子殿下受伤,他都是亲自守在殿下身旁,去叫人这种杂事则安排给别的宫人,以防有人想趁乱动手脚。?   这回却被殿下按住,“你亲自去请。同行的御医都叫过来,闹得大一些,就说……孤要死了。”   怀和犹豫了一下。殿下这样说自然有殿下自己的安排,但他若是不在,留谁在这儿?宋姑娘么?她的身份,不给殿下补上一刀都算……   宁珣看穿他心中所想,索性吩咐下去:“以后孤若是不在,东宫上下都以她的话为准。”   这话里的意思便太过直白。   怀和一震,也不再多想,当即便领命去请御医。   衔池扶着宁珣去榻上躺着,一时没再开口,只安静守着他,等着御医过来。   她听到他说的了。他要东宫上下都听令于她,而东宫正经的主子,便只有两位——太子和太子妃。   他想给的,似乎自始至终都比她所想的还要多一些。   饶是已经对他和盘托出了,他如此态度,不知为何也会叫她心慌。   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呢。   哪里就至于许她这么厚的好处。   宁珣却突然开口:“你没多想。不是许你的好处,这本就该是你的,我只觉给的太少,太晚。”   “不过眼下很多事还有所掣肘,名分上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日,长的话,也许要两三年。”   “我会尽快。”   衔池被他吓了一跳,“殿下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也能猜出来。”他抬眼看她,眸中含着细碎笑意:“对我,你可以要求得更多一些,再贪心一些。”   “我若一时半刻做不到,那也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会是你多想。”   衔池抿了抿嘴。这些日子来,她也算隐隐发觉了一点儿。   宁珣这人,在乎什么从不藏着掖着——他在乎得明目张胆。   后来她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得理所当然——只有他将所重之人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儿上,其余人才会跟着重视。   她不太明白,问他:“照殿下说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殿下的软肋,重视是重视了,但岂不是更危险?”   “就算退一万步,如果我一时疏忽没护好你,他们也只会想用你来要挟我,不会真对你如何。”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深究——她不会去做他的软肋的。   兴许是怀和说太子要不行了的缘故,御医赶来得很快,春猎同行的五人都来齐了,其中还包括原本专门为圣人调理龙体的李御医。   李御医医术高超,脾气却差,不许留人在里头。   衔池不肯走,便等在外间,好说歹说才去擦干了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   御医在里头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其间光血水便换出来三盆。   她能进去的时候,宁珣已经昏睡了过去。   她便守在他榻边,守了整整一夜。   天将明的时候,宁珣才醒过来。衔池一宿没睡,见他醒过来,立马命人将熬好的汤药送了过来。   “李御医说,这药要殿下一睁开眼便吃上,才会有效果。”她一勺勺喂过去,好在他一向配合,喝完这碗,眼见着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眼下发乌,宁珣叹了口气,知道叫她回去她也不会肯,索性拍了拍床榻:“过来睡一会儿。”   宁珣确实没什么大碍了,衔池心神一松,困倦得厉害,依言上去,躺在他身侧。   她侧过身去看他,见他精神尚好,忍不住问:“殿下鸣镝叫来的侍卫,似乎不是东宫那些?”   宁珣扣住她的手,十指交握住,才应了一声。   他闭上双眼,话音却清醒着,同她讲影卫的来历。   皇后薨逝后的最初两年,他因为年岁尚小,沉不住气,虽被皇帝厌弃,也仍在朝中处处拔尖儿,甚至被人称有贤主之范,可他的差事越多,做得越好,不可避免便动了越多的世家勋贵。   一方面被人忌惮,明枪暗箭不断,一方面他在朝中声望太高,也招了圣人疑心。很快他便被人陷害,最终被逼入边疆亲征。   也就是那时,他无法再相信身边任何人,索性从头组建了影卫。   衔池握紧了他的手。   怪不得,她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从边疆回来后太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很有些手段,回来后在朝中的表现却不过中庸而已。   “你今日见到的那个,是影卫统领,名唤青衡。”   “叫你见他,是因为从今往后,他便负责你的安危。”   衔池睁大了眼睛,“既然是殿下的统领,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你的安危本就是大事。何况他又不是只能做一件事儿。”   衔池默了片刻,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郑重对他道:“殿下,我有一事相商。”   “今夜我同殿下坦白了这一切,但沈澈必然还不知道。我先前是奉他的命向殿下投诚的,若能稳住他,将此事加以利用,往后便像先前那般,轻易便能探听到二皇子那儿的消息。”   她始终记得前世东宫那场大火。   先前总举棋不定,也有大半是这个原因。   但她方才突然心念一动——宁珣的计谋不比沈澈差,可用的人也不少,若是由她去探听着二皇子那边的消息,宁珣能占得先手,未必便不能赢。   宁珣睁开双眼,平静望向她,却道了一声:“不行。”   她不依不饶:“为何不行?”   “我若是答应了,同他又有什么区别?拿你作探路的棋子,利用你?”   衔池下意识反驳:“当然有区别……”   她的话被他打断:“区别是我能许给你的好处更多,还是这次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并非受我胁迫?”   衔池抿了抿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也知道,两人间倘若一朝掺杂上这些东西,便再难回去。   但是……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为他,也为自己做的事情了。   宁珣叹了一声,去拥住她:“我知道你的心意,这就够了,不必非要去做什么才能证明。”   “我们把你娘从池家接出来,最起码让她远离这些纷争,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好不好?”   衔池猛地抬眼,“真的?”   沈澈又不傻,倘若真能将娘接出来,他肯定会知道是宁珣所为,自然也就知道了她的选择。   不仅是断了从她这儿探听二皇子消息的路,稍有不慎,宁珣这些年韬光养晦藏下的东西,也会露于人前。   “你娘留在那儿,始终放心不下。长痛不如短痛,想法子接出来,你也能安心。但这事儿急不得,要趁他们不备才好动手。”   作者有话说:   青衡:这些年的警备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蝉衣:(递一把瓜子)   青衡:?   蝉衣:来嗑!   感谢在2023-08-27 14:34:26~2023-08-28 18:5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鱼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籽 77瓶;?WuliC 20瓶;拾一 5瓶;如是我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从他拿到了药方到现在,还剩一个月。◎   天色已然大亮了, 衔池坐起身:“趁他们不备?”   宁珣微微颌首,撑起身子来,“最近又是春猎, 又是殿试,沈澈那儿顾不过来,谨慎起见, 他怕是不会擅动, 所以不行。”   “过段日子,等此间事了, 你要去激沈澈, 最好让他觉得池家不够安全,想将你娘送出来。”   衔池霎时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去池家抢人不好找由头, 去路上劫人还不好劫么?   她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又观察了一日,宁珣稍微缓过来了一些, 伤势稳定住,便打算提前回东宫静养。   期间二皇子同四皇子分别来了一趟,都被怀和找借口挡了回去。   圣人也难得派李德贤过来看了看, 赐了些治外伤的药。   宁珣撑着病体谢恩, 却一眼也没看,便归了库房。   宁珣遇刺当夜便派人去守着那处密林,是以那些人虽都撤了个干净,但那一地乱箭却没来得及处理。   从乱箭的数量上,也看得出对方人数之众。   宁珣授意往外传的消息是自己差点儿命丧当场,即便被救了回来,也搭了半条命进去。   毕竟围攻的人数那么多, 任谁想也得是剥了一层皮去, 是以这话轻易便在朝野上下传了开。   有他造出的声势在前, 后面即便御医说太子的伤没有大碍,旁人听了也只会心里犯嘀咕,疑心是圣人在往下压——储君若不明不白地骤然有个三长两短,恐会动摇国本。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宁珣受伤这一场搅得声势浩大,自然不能轻易收场。虽然他的伤究竟如何瞒不过皇帝,但春猎的猎场混进去了数量如此之众的刺客是事实,皇帝难免惊疑,便顺了他的意,当即下旨严查。   春猎随行之人,一时人人自危。   尤其是二皇子。   东宫。   “重伤卧床”的宁珣正倚在榻上,从手里那一盘樱桃里挑了最红的,喂到衔池嘴边。   衔池本在给他念书,被他三番五次打岔,索性将书合上了,忿忿咬住那颗樱桃,瞪了他一眼。   宁珣笑起来,“你读的我都听见了,真的。”   “哪听见了?”   “用心听的。”说完他就自证似地给她背了一段,正是她刚刚念的那一篇。   衔池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听到最后却又一绷,翻开书册瞥了一眼,眼神幽怨地看他:“殿下记得很好,一字不落。可是这篇我还没念到这儿。”   宁珣默了默,又拣了一颗樱桃。   衔池作势要走,她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便被扣进了他怀里。   他自她身后环上来,她甚至还没开始挣扎,只略微离他远了一寸,就听他在身后低声:“疼。”   他方才动作太快,衔池怕他真的扯到了伤口,立刻停了下来,一动不敢动。   宁珣顺理成章将她收紧,还不忘将手里那颗樱桃喂给她,“这些书我从小就读,哪能记不住。就是想叫你多陪陪我罢了。”   衔池掐了他手臂一下,他的手却纹丝不动,“我几乎日夜都在这儿,还要怎么才算陪着殿下?”   亏她还以为他是真心想听书,任他不断打岔,仍勤勤恳恳地念了半个时辰。   他吻了吻她耳后,话音缠绵在她耳侧,说得理所当然:“心里想着别人的时候,不算陪我。叫你念念书,你便无暇想着旁人了。”   衔池哑然。他没道理得久了,反而显出几分道理来。   刚刚不过是有人来传猎场的消息,说前日一早他们刚启程回东宫,宁禛便被圣人单独召去,他到了营帐前,却迟迟无人传唤,宁禛被晾在营帐外站了一整日,直到夜深了,李德贤才出来说圣人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日再来。   昨日也是如此,站了一日,连见都没见,就又打发走了。   自那夜后,宁珣做事便不会避着她,这人来传信儿时,他只将床帐放了下来,把她挡在里头。   所以她便听了个完全。   衔池还是想不明白,转回头去刚要问他,还未开口,便突然被他压下来,含住了唇珠。   衔池怕他一直这样俯身会扯到伤口,推了他两回才把人推开。   宁珣意犹未尽地将她抱起来,“今年的樱桃比往年甜些。”   ……她就知道,他一直喂自己樱桃铁定没安好心。   她心里还想着正事儿,问他:“圣人这样敲打二殿下,是不是恰好说明,那夜是二殿下派来的人?”   她那匹马后来证实确是被沈澈带走了,那匹马性子温顺,再回来的时候却无故发狂,其中必然有问题。出事之后宁珣也派人去找过那匹马,却杳无踪迹,该是被人处理掉了。   她虽总隐隐觉得这样直白的针对太浅,不像是沈澈的行事风格,但也拿不准——她本就看不懂他,这段日子尤甚。   但那些人明显是冲宁珣来的,却能想到对她的马动手脚,定是知道宁珣这些天一直在教她骑马,也笃定宁珣会毫不犹豫地上马救她。   宁珣似乎看出她在走神想着旁人,面上不显什么,还不紧不慢地同她解释:“没人知道是不是宁禛。但满朝上下,谁不觉得是他做的?我这位子若是空下来,补上来的人一定是他。”   手却在她腰窝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那儿本就敏感,连着学骑马这些日子来腰酸背痛的,猝不及防被一碰,霎时酥了半边身子。   看她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他的手才移开了一点儿,替她揉着腰,继续道:“但皇帝不是在罚他,是在保他。”   他力道一向拿捏得刚好,筋骨被慢慢揉开的感觉舒爽,衔池半趴在他胳膊上,默默琢磨他的话。   也是,圣人罚宁珣的时候,是让他当众跪在乾正殿外,夜以继日的,连口水都没给喝过,怎么到宁禛身上,就只轻飘飘地站一天?   衔池皱了皱眉,圣人委实偏心偏得太过了。   他倒是不以为意,兴许也是习惯了:“这事儿被我闹大了,不管最后查出的是谁,不严惩都收不了场。皇帝就给他提了个醒,若真是他做的,这几天也够沈澈将痕迹清理干净了。”   “而且宁禛日日都在圣人跟前,明面儿上他是没有时间去'毁尸灭迹'的,勉强也能服众。”   她睁大了眼,“他没空去做,有的是人替他去做,这也能服众?”   他笑了一声,“明面儿上过得去,不给人发难的理由,便够了。”   “不过我们也不算太亏。这事儿到最后必然要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出来顶罪,宁禛也只能断尾求生。”   衔池“哦”了一声,垂下眼睫。   宁珣将她收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她头发打圈儿,突然听见她问:“那如果不是二殿下呢?”   “就算真不是他,满朝上下,又有谁会信?”   话刚说完,怀和便站在门前道:“殿下,药熬好了。”   衔池下榻,将那碗药汁接过来,递给他时却顿了顿,疑惑问他:“殿下早些时候不是喝过药了?”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不是一种。”   “可李御医不是只给殿下开了一副药?”话说完,她便记起来,他确实还在喝另一服药。   这药每隔三天喝一回,要连续喝上三个月才开始起效,从他拿到了药方开始到现在,还剩一个月。   宁珣将药碗接过去,仰头饮下,喉结随他动作上下滑动,衔池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了视线。   方才被他揉过的腰窝隐隐发麻。   宁珣这伤又养了足足半个多月。   如他所料,此事最后是宁禛那儿安排了人顶罪,官职不小。   为了以儆效尤,也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圣人下旨斩立决,全族不论男女,皆流放岭南。刺杀太子的罪名非同小可,没有满门抄斩已是格外开恩。   宁禛也算是断了一条臂膀。   宁珣养伤期间圣人一次都没过问,除了长乐隔三差五过来,其余人皆被找借口挡了回去。   只是这样一来,自然也错过了殿试。   衔池记得不错,阮元修确实是高中状元。   其中也有部分长乐的功劳——她一向爱凑热闹,每回春猎都少不了她,之前嚷得最厉害的就是她,今年却一再找借口推脱,最后也没去。   她留在京中,陪阮元修准备殿试。   不仅是出资,还为他寻良师,改策论。   宁珣本就对阮元修有所青睐,又因着长乐的缘故,同阮元修正式见了一面,回来后衔池问起,他只一句话:“清正古板,是良臣,但远非良配。”   这话他也隐晦地同长乐提了,但她正在兴头上,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权当耳旁风。   大周向来重科举,榜下捉婿蔚然成风,何况阮元修相貌不俗,又刚及弱冠,说媒的媒人几乎要将他下榻客栈的门槛踏破。   没隔几日,长乐便来找衔池,说是阮元修将她约在她先前给他找的书斋里,说有要事相告。   马上便是琼林宴,长乐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了太久,也没打算一直瞒下去,便想借此机会一并说了。   可她自己去,心里总七上八下的,便想着找人陪陪她。   作者有话说:   樱桃: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书:我也   沈澈:……   感谢在2023-08-28 18:53:00~2023-08-29 16:3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皮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还好皇兄有了你,不然他这一路,得多冷啊。◎   长乐和衔池过去的时候, 书斋连大门都掩着,从门缝看,是从里头闩上了。   门上沾满尘土, 像是很久没有人进出过了。   衔池疑惑看向长乐,后者走过去,用铜环叩了三下门, 两长一短。   门缝间立刻就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书童打扮,警觉地朝外看了一眼, 看见长乐时眼睛一亮, 忙不迭将门闩挪开:“常姑娘!是我!”   书童是她给阮元修找的——前些日子他一心扑在策论上,有回她来看他, 给他带了些吃食,直到第二日她又过来, 才发现那食盒他连打开都没打开过。一问竟是这一整日的功夫,他连饭都忘了要吃。   照他这么下去,还不等殿试, 人就先倒了。他饮食起居总得有人照顾, 她又常在宫中来往不便,只能花些银钱,找个靠得住的书童。   书童大喇喇一推门,长乐及时挽住衔池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门吱嘎一声打开,落下簌簌尘土。   长乐掐着鼻子,一脸嫌弃:“小吉, 这几日是做什么了, 怎么弄成这样?”   小吉嘿嘿一笑, 挠了挠头,“这几日来找阮公子的人实在太多了,公子想躲个清静,没办法,只能装成不在这儿……”   长乐挽着衔池跨进院中,“阮元修不是说他从不诓人么?”   小吉先将门重新闩好了,才转过身:“所以是我的主意,跟公子没关系的!”   ——公子只是没拦他而已。   毕竟这段时日以来,上门说亲的实在是太多了。公子虽不说话,但他也瞧得出,公子心里早烦透了。   他这一转身,才看清方才一直被常姑娘挡在身后那姑娘的脸,一时竟怔了怔神儿。   常姑娘生得就够好看的了,阮公子不管才学还是相貌,也是没话说,好容易又来了一个,怎么更跟天仙似的?   小吉摸了摸自己的脸,安慰自个儿,他才十三呢,还没长开。   长乐轻车熟路地往里走,“阮元修人呢?”   “公子在屋里等着呢,”小吉压低了声:“没出来迎姑娘,是怕有媒人趴墙上找人……”   长乐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路的忐忑冲淡了一些,站到屋门前时,却还是犹豫着停了下来,求助一般看向衔池。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才松开她胳膊,“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不然有些话,你们不好说。”   长乐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空里,衔池远远看了一眼里头正站在书案前的人。   剑眉星目,只是站在那儿,便如青竹一般,清傲却不凌人——难怪长乐一眼便相中了。   小吉方才看两人的举动,便猜这位姑娘是常姑娘的手帕交,见她一个人留在外头,忙上前陪她说话解闷,又引着她在小院里逛了一圈。   他一直絮絮着同衔池讲长乐和阮元修先前的趣事,说了许久才略停了停:“姑娘别嫌我话多,这几日常姑娘也没过来,我都快要闷死了。阮公子一天能同我说三句话,那就烧高香了!”   阮公子性子沉闷,常姑娘却爱闹腾一些,性子又直,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有意思得很,但常姑娘一走,他就不太敢跟阮公子说话了。更何况阮公子如今高中状元,身份今非昔比。   衔池笑着摇摇头,她陪着长乐过来的一路虽是不住让长乐放宽心,但自个儿心里其实一直惴惴不安着,如今有个人在旁边说着话,还能松快两分。   院子不大,几步就能转完。   长乐一向挑剔,即便是当日临时挑的地方,也五脏俱全,看得出用心。   院中挖了一方小池塘,不大,水却不浅,养了两尾红鲤鱼。旁边便是一棵垂柳,枝繁叶茂。   长乐转身打开书房的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窗外的垂柳。   阮元修跪在她身后,叩首不起。   他身上长袍还是她亲自挑的布,盯着人裁出来,每一处细节都衬他。   她刚才踏进来时,两人还同先前一般,他还会抬头看她,平淡说了一声:“来了。”   而后两人异口同声,说自己有事要说。   阮元修让她先说,她也正想一鼓作气,便直接说了。   她同他道:“我有一件事瞒了你,我不姓常,但你还是可以叫我长乐,我本姓宁,单名……”   说之前,她以为阮元修会生气。毕竟是自己欺瞒在先,她可以宽厚大方地让他气两天。   但他却突然打断了她。他后撤了一步,行了大礼,叩首问安:“草民叩见五公主。”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我本姓宁,单名一个珠,是大周的五公主。不是有意骗你,只是限制太多,才不得不假借身份。还有,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   长乐顿了顿,干涩道:“你我之间,不必拘泥这些。”   阮元修并未抬头,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字一句道:“君臣有别,先前是草民疏忽,对公主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长乐打开窗,见垂柳拂过湖面,震碎波光点点。   她默然良久,已然明白了阮元修的意思。   有的话,也就不必再问了。   她转身,面容平静:“免礼。是本宫瞒你在先,谈不上治罪。”   “多谢公主照拂。”他公事公办一般又行了一次礼,才起身。   事已至此,长乐索性道:“不必谢本宫,本宫先前不过是替太子照应一二。皇兄爱才,却不能亲自出面,有的事便只能本宫来做。”   她确实给宁珣看过阮元修的策论,宁珣对他评价不低,有些地方甚至还亲自指点过。有朝一日,宁珣一定会重用他。   罢了,做不成她的驸马,便去做他报国的良臣吧。   阮元修没有停顿,礼数周全地谢过太子。屋里头一回沉寂下去。   长乐闭了闭眼,最后问他:“你原本打算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常姑娘’家住何处,好将这些日子的花销如数归还。”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彻底没什么好说的了。   长乐看了他一眼,低头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   听得身后那人沉声道:“恭送公主。”   衔池等在门外不远处,见她出来的神情,便猜出方才屋里一定不顺利。   她刚要说什么,便见长乐摇了摇头,攥住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小吉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向阮元修:“常姑娘是公主?!那那那刚刚和我待在院子里的,不会是……哪位郡主还是皇子妃吧?”   阮元修没开口,小吉也习惯了,兀自震惊了一番,便去重新将门闩好。   他一面感慨一面回过头,却看见阮元修正将书案上一幅画卷起来,对他道:“拿去烧了。”   小吉上前接画,往自己这儿扯了两次,阮公子才松了手。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公子,公子神色始终淡淡的,吩咐他:“我还有书要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小吉应了一声,替他关了门,转头找了个盆,在院子里点火将画卷烧了。   阮公子不让他打开,他不敢偷偷打开,只从火光中依稀看出画中有个女子的轮廓。   他在火光中打了个哈欠。心里想着真怪,常姑娘,不对是公主,公主今儿怎么就待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走了?   马车上。   长乐抱着衔池,眼神直愣愣的。   衔池轻轻拍着她背,没问她方才在屋里都同阮元修说了什么,只轻声道:“公主有什么话,想说便说,我在这儿听呢。”   她听到公主两个字的时候耳朵动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公主多好啊。我是父皇第一个公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有多少人羡慕我。”   “外人都说,我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我自己不觉得。”   “父皇永远不会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兄弟姊妹间,装着和睦,都是算计。天家就是如此。”   衔池依旧拍着她,听她说完:“我一个得宠的公主,都这样想。还好皇兄有了你,不然他这一路,得多冷啊。”   “我兴许就没这个运气了。”   “其实我知道,我根本不需要对阮元修说什么,等到琼林宴的时候,我只要多看他几眼,指他一下,请父皇下旨,阮元修就只能娶我,这辈子也只能有我一个。”   “但是他不愿要我,那我也不想要他了。”   她话音里鼻音很重,衔池抱紧了她,温声安慰:“这是在马车上,除了我,没有旁人。公主若是想哭,哭出来兴许能舒服一点。”   长乐趴在她肩上,摇了摇头,“我可是公主。这点小事儿,哪值得我哭?”   “我就是,有点儿难受。”   长乐为了掩人耳目,每回来找阮元修,都是将马车停在酒楼,再偷偷换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走。   于是两人还是回了酒楼,去找来时的那架马车。   那架马车还停在原地,车夫却不见了。   衔池隐隐觉得不对劲,看了一眼明显魂不守舍的长乐,决定还是自己先上去看一眼。   这毕竟是长乐的马车,应当没人敢将手伸到深得圣宠的五公主这儿。   衔池让长乐在下面等着,自己爬上车,刚掀起帘子,便在马车最里侧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衔池神色一变,立刻转身想往下跳,身后那人竟出乎意料地没拦她。   可就在她转身的这一刻,有人从长乐身后迅速靠过来——衔池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那人便用一块粗布捂住长乐口鼻,她眼睁睁看着长乐顷刻间失了意识,软倒下去。   衔池猛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内软垫上坐着的人,嗓音霎时有些嘶哑:“你疯了?!她是公主!”   沈澈抬头,将替她斟好的热茶往前推了推,淡然道:“又不会伤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9 16:35:40~2023-08-31 21: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cs 20瓶;九 9瓶;如是我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怎么抱的?◎   衔池死死攥住车帘, 朱红的流苏从指缝间垂落,“你要把长乐送去哪儿?”   他含着笑意抬眼看她,一手扶住衣袖, 抬手示意,“过来坐。”   见衔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才叹了一声, “别紧张, 她是公主,我能做什么?”   “给她准备了客房, 等我们聊完, 自然有人把她好好送回来。”   “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知道长乐不会有事,她下意识就想离他远些, 往后退了半步却差点一脚踏空。   沈澈起身拉住她,动作太急牵着咳了两声。   与此同时, 衔池听到屋檐有细微的动静,像有人故意踩在瓦上,很快的一声, 似乎只有她注意到了。   她想起来, 宁珣好像将他的影卫统领——那个叫青衡的——安排给了她,她出东宫,想必那人会暗中护卫。   趁沈澈不备,她不露痕迹地将另只手背到身后,却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沈澈不知道宁珣手里还有影卫,影卫藏了这么久,不能这么轻易就暴露。   她自己可以稳住沈澈。   她收手回来的那刻, 沈澈扣住了她抓在车帘上的那只手, 无可奈何般:“我跟你说过,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死死攥住车帘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他的目光却始终只落在她脸上,“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难道世子心里不清楚吗?”衔池极浅地吸了一口气,反问回去。   好在方才屋檐上那一声惊醒了她,不然她一慌,说话做事便来不及过脑子,全是破绽。   不能打草惊蛇。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逼沈澈将娘送出来,但在这之前,不能让他发觉异样。   衔池将手抽回来,推开他,从他身侧走进去坐下——甚至还端起了案几上那盏热茶,啜了一口,才将茶盏放下,抬眼看他。   是能聊下去的意思。   沈澈走过来,她特意将他方才的位置留了出来,没成想他却直接在她身前蹲下,抬头看着她:“春猎那事儿不是我做的。我心里清不清楚?”   “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不会这么行事。”   衔池笑了笑,直视着他:“怎么行事?刺杀是太直接了些,但若是能成呢?如果用我一命能换太子一命,阿澈,你会有半分犹豫么?”   她三言两语间,将他感受到的恨意不动声色地掰成了某种似乎含了情的怨。   沈澈微微皱起眉,“我不会这么对你。”   衔池摇头,话音很轻,却兀自笃定:“你会。”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同她继续争执这个问题,“我今日见你,就是想问你,我这时候把你接出来,你愿不愿意?”   衔池一愣,“接……出来?”   他声音温柔:“对,接出东宫。只要你点头,我们现在就走。长乐公主我会安排人送回宫里,你不必担心。”   她脑中空白了一霎:“为什么?”   怎么突然要接她出去?难不成是要对宁珣下手?但春猎的风波刚过,眼下明显不是什么动手的好时机。   他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自然是心疼你。当初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衔池浑身一僵,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走——她这时候若是走了,宁珣怎么办?沈澈怕是会直接找地方把她关起来,而后等宁珣自乱阵脚。   于是便顺着想找借口,沈澈还在定定望着她,像是无声催促,她几乎脱口而出:“我不……”   但马上就意识到不对。   沈澈不可能这时候接她出来的。别说主动提,即便她现在哭着求他,他也只会安抚好她,再命人将她送回东宫。   上辈子直到最后她都没见他有半分悔意。   心疼?   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狠得下心。那点心疼,即便有,在他身上能算什么?   他是在试探她。   但话已经出口,她来不及多想,看到他神色了然那一刻,当即便向前扑进他怀里,硬生生改口:“我不敢信,阿澈说的是真的?”   她话音里迅速沾上湿意,“真能现在就接我离开东宫?”   她连唤了他三声“阿澈”,最后才抽噎着道:“带我走吧。”   沈澈怔在原地,似乎完全没料到她是如此反应。   他抬手,想去抱她,却不知为何,指尖刚碰到她温热的身躯,便又收了回去。   最后只迟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衔池。”   衔池闻声抬头,借机从他怀里起来,往后隔开一段距离。   她眼睛通红,面上安静望着他,实则心思飞转——退一万步,他若真要带她走,外面还有青衡盯着,宁珣不至于找不到她。   “再等等。”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霎动摇。   宛如三九隆冬,某日阳光太好,照得湖面冰层裂了一条细缝。但毕竟是三九天,冰层积得不薄,用不了多久,那裂缝便又会冻上。   长乐醒在回去的马车上。   她躺在衔池膝上,是以刚醒过来,衔池便立刻发觉,扶住她的头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长乐摇头,按着额角坐起来,“我怎么了?”   衔池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你说难受,而后就晕过去了。”   好在长乐对她没有丝毫怀疑。   她短暂“睡”了这一会儿,将阮元修忘到脑后,心情反倒好些了。   衔池是她接出来的,自然也得她亲自送回去,不然皇兄下回连东宫的门都不会让她进。   长乐身边的宫人都是圣人把过关的,没人会陪着她胡闹,所以她见阮元修都是偷偷溜出来。如今将衔池送回去,也就只剩下她自己。   她好端端走在宫墙下,因着没心情遮掩,路过的一队宫人认出她,齐齐停下行礼,等她先行。   她步履如常走了过去,却突然一阵喘不上气,不由得停下步子,扶着宫墙平复了一阵儿。   长乐皱着眉,使劲儿按了按胸口。   好像有什么堵在那儿。   衔池先回了自己那处偏殿,蝉衣不知去了哪儿,她那儿刚好没人。她在院子里张望了一圈,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青衡?”   没人应声。   衔池叹了一口气,刚转过身,却见有人半跪在自己身后,隔了约莫五步远。   衔池吓了一跳,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叫影卫——跟影子似的,无声无息的。   她确认了一遍:“青衡?”   “属下在。”   衔池清了清嗓子,“太子殿下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这决定了她是先换身衣裳再去找宁珣,还是立刻就去。   青衡深呼吸,维持住面上的恭敬:“属下分身乏术。”   他的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必要时听她差遣,又不是去监视她的。   ——若非殿下有令在先,方才她和沈世子在马车上时,他甚至想将这两人一并杀了。   衔池点头,也是,他也没空回来传消息。   那她就可以过会儿再去书房了。   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一遍:“一会儿我自己去找殿下,你不必提前禀给他。”   青衡应了一声“是”,原以为她是在打什么算盘——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要真有什么事儿,走投无路没准会吩咐自己去做。   “姑娘若有吩咐,尽可以交给属下。”   他这时候自然不会禀告殿下,等他查明她确实有二心,再一举告发。   青衡等着她开口,没成想她只应了一声,转身便进了屋。   青衡忍了忍,深吸了一口气。   他高低也是个统领,叫他出来,就为了问这一句?   ……他还不如烂在屋檐上。   衔池换好衣裳,才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能看见宁珣着一身玄底金蟒袍,正坐在书案前,单手握着书册,专注看着。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开口——尤其在看见他的这一刻,竟没来由地开始心虚。   见他没注意这边,她在心底飞快换了好几种说辞,蹑手蹑脚地,抬脚要迈过门槛却又收回来,往往复复,犹豫了许久才在心里叹了口气。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她最后一次抬脚,还没迈过去,书案前专心看书的人倏地抬眼望过来,向后一靠,话音懒散,似是随口问道:“舍得回来了?”   衔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脚踏空下去,还好扶着门,只身形虚晃了一下。   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但她来不及细想,抬头对上宁珣视线,干笑了两声:“殿下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出去了多久。”   宁珣轻笑了一声,放下手中书卷。   她方才在门前踟蹰了半天,要进不进的,以为他是瞎了不成。   身上的衣裙也不是出门那套。   刚回来就急着换衣裳,又犹犹豫豫,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不用她说,他都知道她刚刚见过谁。   他朝她伸手,衔池两步走上前,刚将手搭上去,眼前便是一转,直接坐到了他腿上。   他揉捏着她指腹,“见过阮元修了?”   衔池点点头,阮元修的事儿总归好开口一些,便先讲给了他听。   宁珣并不太意外。他第一回见阮元修,便猜到了今日结局。   世间事本就有舍有得,阮元修取舍如此,长乐既然愿意成全,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叫长乐平白难过一场。   阮元修的事儿说完,他将她往身前抱了抱,耐心问她:“还有么?”   衔池顿了顿,“还……见了一个人。”   他低头扣住她的手,手背青筋暴出,传到她指缝间的力度却不大,只是叫她挣不开:“沈澈?”   她也没意外他能猜出来。   衔池腾出一只手,抓着他衣襟,有意无意将他衣领上的蟒纹抓皱,垂眸小声将马车上见了沈澈的事儿略去细节,简单同他说了,最后又补道:“我是想着先把他稳住,最起码这段时间他的戒心会低一些,足够将我娘接出来。”   宁珣安静听着,等她说完才问:“所以是稳住了?”   她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嗯。”   他极微妙地停了停,同她交扣的手微微用力:“怎么稳住的?”   “说了几句话。”   她直觉那些话不能让宁珣知道,方才便略去了。   “只说了几句话?”   衔池默了一会儿,如实相告:“还……抱了他一下。”   这话一落,她便觉出他周身气势一变,沉沉压人。   他卡住她下颌,力道很轻,却迫着她只能望向他。   衔池坐在他腿上,自然比他高了一点,此时微微低头,自上而下看他,视线直白相接——他眼中有压不下去的戾气,她知道那杀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乱了心跳。   意识到她有些紧绷,他眸中戾气瞬间平息下去,还算温柔地望着她,食指摩挲在她下颌,眸色却发深:“怎么抱的?”   衔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理会他的话,突然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她本意只是蜻蜓点水般亲他一口,权做安抚,可他的手不知何时扣住了她后颈,将她脖颈按下来,突然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青衡(面对衔池):我应该烂在屋檐上。   青衡(在屋檐上,但刚好看见小情侣):……   *青衡以为的——   查到了衔池有二心的证据,交给殿下,殿下忍痛割爱,从此东宫太平!撒花!   实际——   1.查不到,根本查不到   2.查到了,但宁珣:她是受人蛊惑,跟她有什么关系?   青衡:?   宁珣:而且我不是早就知道了?   青衡:??   感谢在2023-08-31 21:21:52~2023-09-01 21:2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xpelliarmus 15瓶;56293714 7瓶;如是我闻 5瓶;62825014、hsc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一生这么长,该相见的人,总会有机会见上。◎   她进来时没关门, 书房的门半开半掩,外头还有等着伺候的宫人,规矩低着头不敢往里看。   衔池“呜”了两声, 伸手推他肩,两只腕子被他绞到身后单手握住,整个人便完全陷进了他怀里。   她被他吻得迷迷糊糊, 一旁小香炉里的龙涎香燃着, 随他的气息侵入她四肢百骸。   他留给她短暂喘息的间隙,衔池及时出声:“殿下, 门……”   有她这一句, 自然便有耳力好又有眼力见儿的宫人上前将门掩上。   宁珣头也没抬,只继续将她的话音吮得细碎到发不出一个整音。   良久, 她被他从书案上抱下去,软在他臂弯, 发上钗环不知何时尽褪下去,乌发散落,被他以手作梳, 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梳开。   他那件袍子上湿了一块, 玄底的袍子,洇开那一团便分外明显。   衔池盯着地上被扫下来的书册看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抱着她去倒了一盏热茶,喂到她嘴边,衔池忿忿喝下去,心里嘀咕着他是哪只醋坛子成的精。   偏偏从他话音里还听不出介怀,公事公办一般:“既然把他稳下了, 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衔池浑身犯懒, 挂在他身上, 支使他去拿另一侧的果子——他虽没有在书房里吃东西的习惯,但她有,后来不管她过不过来,书房里总备着茶食。   听宁珣说起正事,她来了几分精神,坐直道:“自然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他还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一时唬住了沈澈,到底能唬多久,她心里也没有底。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她这回唬得住,下回必然就不管用了。   宁珣微微颌首,“荆州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   上回衔池对他说不想让宋弄影再留在京中,怕日后会有顾不上的时候,在京中总归牵绊多一些,不如送去一个沈澈和池家找不到的地方。   思来想去,最后定了荆州。   宁珣的外祖父当年就是被外放到了荆州,几个舅舅也跟了过去,这些年也算在荆州扎下了根。   等劫走宋弄影后,即便沈澈猜得出人被送去了荆州,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半个多月前宁珣就派了信得过的人去荆州,带了他的亲笔书信交给舅舅,让他照应着,又假托他人之名在荆州置办了宅子,用的婢女和护院都查了底细,郎中也是从京中请过去的圣手,日后专职给宋弄影调理,确保万无一失。   荆州那边也诧然,鲜少见太子对什么人什么事如此上心,破天荒地碰上一次,自然只能更尽心。   刚传回来的信儿,一切都置办齐了,只等人住进去了。   “这么快?”衔池眼神一亮,“那就只等沈澈主动将娘送出池家了。”   她话音刚落,箍在她腰间的手便一紧。   她不明所以抬头,对上宁珣无声控诉的一双眼。   衔池一时哑然。   ……她只是叫了沈澈的名字而已。   既然叫名字不行,她试探着问:“沈世子?”   宁珣闭了闭眼,呼吸发沉:“是该尽快。”   “此间事了,你就可以彻底同他断了联系。也就不必再提他了。”   他睁开眼,似笑非笑看她,略显刻意地多问了一句:“对不对?”   她除了说对还能说什么?   所以偏没答他的话,只倏地凑近他,眨了眨眼:“殿下这么介意,难不成——是吃味儿了?”   她离他很近,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呼吸交缠,直直望进他眼底,不放过他任何情绪。   她预想的慌乱、羞赧一类的情绪一概没看到,反被他抬手扣住了后颈,他坦然回望她,话音带笑:“何止。”   他揉了一下她后颈,与她额头相贴,声音低沉:“我嫉妒他,偶尔想起来,就嫉妒得发疯。”   衔池愣了愣,“嫉妒他什么?”   “嫉妒他,那么早就能遇见你。而我能遇见你,全靠他心念这一动。”   他有时会想,如果沈澈没动让她进京入东宫的念头,她便会一直留在江南,兴许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即便送来了,只要他再犹豫一分,或是她再退却一步,两人怕是也不会有今日。   他们之间,想要错开,实在太容易。   衔池慢慢摇头,抚住他侧脸,抬头吻在他眉心。   香炉烟雾袅袅,被她动作间带起的风吹偏了一点儿,却仍是蒸腾着向上,再散开。   “不会。就算没有他,我也会遇见殿下。”   兴许是池立诚因为别的事安排她进京,大概会是她的婚事,她去护国寺求姻缘的夜里,会不期然撞见他;也兴许她留在了江南,直到他于某日南巡,人潮人海中,会远远望见她。   一生这么长,该相见的人,总会有机会见上。   云鸾宫。   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女子正对镜细细描眉,四十上下的年纪,却分毫不显老态,镜中映出的面容昳丽,一如多年前。   “母妃。”   宁禛在她身后行礼,她只从镜中看了他一眼,便继续描眉。   宁禛见状,给侍立一侧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退下去,自己凑上前去替她捶腿,眼巴巴看着她:“母妃,我错了。”   娴贵妃这才将手中螺黛抛回妆奁,冷哼了一声,“本宫没你这么蠢的儿子。”   “春猎行刺真不是我做的,父皇不信便罢了,母妃怎么也不信我?”   娴贵妃将他的手从她膝上扫下去,“即便平日里你父皇再宠着你,敢在你父皇眼皮子底下行刺,若非太后出面替你说了几句话,你以为你这时候会在哪儿?”   春猎回宫后,圣人便一次也没来过云鸾宫。   宁禛自然知道。   春猎最后那几日,父皇对他还算宽仁,让他有时间布置好后路,可回宫后一直到现在,父皇便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   若不是琼林宴在即,因着今岁得了好些青年才俊,父皇的心情也云销雨霁,他甚至还不敢来母妃宫中。   娴贵妃叹了口气,“多去看看你皇祖母。事已至此,母妃这儿也帮不上你什么,还是得你皇祖母开口才管用。”   她确实是形同附后,这些年来也宠冠六宫,可牵涉到前朝的事儿,她半分碰不得。   在圣人还在装疯卖傻,当毫不起眼的七皇子时,镇国公府便已如日中天。携了开国功勋的爵位世袭下来,到她父亲时,镇国公手上掌了大周近半数兵权。   后来圣人登基,头一回逆了朝臣的意,便是立了区区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为后。圣人借此立威,于是她只能以妃位入宫,居众妃之首。虽不及皇后,可圣人也不曾冷落了她,细论起来,圣人对她的恩宠不比皇后少多少。   父亲日夜盼着她能诞下皇长子,一直盼到皇后诞下了宁珣。   那段时间正逢朝野动荡,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多久,便以年老体衰不堪重任为由,将兵权尽数交回。   不知是不是巧合,很快她便被诊出有孕,顺利诞下宁禛。   没几年,父亲因病而逝,她的嫡亲弟弟袭了爵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镇国公府累世功勋,即便没了兵权,也不是空架子。   再后来,皇后失宠,太子失势被逼入边疆,宁禛霎时便脱颖而出。   以镇国公府如今在朝中的影响,扶宁禛上位,不算难事。   宁禛犹在辩解:“但这回真不是我……”   娴贵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母妃知道。”   上回小福子一案吃亏后,禛儿已经收敛了不少,至少不会行事这么冲动。何况春猎时沈澈也在,怎么也能把禛儿拦下来。   “但母妃知道有什么用?即便是太子的苦肉计,最后被推到明面儿上的,不还是你?你父皇不会信。”   宁禛迟疑了片刻,“父皇不信,皇祖母便能信了?”   娴贵妃戳了他一指头,“太后若是不信你,熙宁总该替你说几句话吧?”   在太后跟前,谁说话能有熙宁郡主说话管用?   思及此,她颇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只可惜太后还想再留熙宁两年。”   “你和熙宁一同长大,情分也深,太后本就对太子不冷不热的,你要是能娶了熙宁,将来大有裨益。”   她算盘打得响亮,熙宁再怎么风光,也不过一介孤女,太后总归上了年岁,夺嫡路上能给宁禛庇护,但真论及日后,太后能护熙宁几时?到时候还不必怕外戚干政。   宁禛听了她这话,脸上的笑却一时僵住了。   在母妃意识到之前,他退了两步行礼,干脆道:“儿子这就去慈宁宫。”   东宫书房。   宁珣问起她,想没想好怎么激沈澈将人从池家送出来——她若不知如何下手,便交给他去做。   衔池本张开五指同他比着手掌大小,闻言一下扣入他指缝间,“想好了。这事儿殿下插不了手,若殿下动手,他怕是会想到我们在激他。要是我亲自去做,他也会生疑。”   她虽然是暂时稳住了沈澈,但她先前几次偏向宁珣偏得太过明显,这时候再让沈澈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谨慎起见,他怕是会按兵不动。   “在池家,我还有个姊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1 21:26:05~2023-09-02 23: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耶耶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月团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心疼得要命。”◎   她被沈澈送进夺月坊前, 曾跟他要了三个承诺:一是要他照看宋弄影,二是要他许给她世子妃之位,第三个她当时说没想好, 留了下来。   为了这第二个承诺,沈澈将自小带在身上的双鱼玉佩给了她,权当定情信物, 也是安她的心——那块玉是沈家家传, 意义非同一般。   从池家走前,她为防万一, 将那块玉佩带走, 收在了夺月坊她那间小屋里。而她手里又正有夺月坊的令牌,把牌子给池清萱, 她轻易便能替她将那块玉佩取出来。   池清萱识得沈家的玉佩,必然不会让她“如愿”进镇国公府的门。她有九成把握, 这块玉立马便会出现在熙宁眼前——熙宁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有太后宠爱无度,只要熙宁知道有她的存在, 她想嫁给沈澈这条路便断了。   衔池想着, 依熙宁郡主的性子,虽惦记着二皇子大业未成,不会太声张,但也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而另一面,池清萱用了夺月坊那块令牌,沈澈必然会知情,不管是为了防着熙宁动手也好, 还是为了拿捏她也罢, 她娘都不会继续留在池家了。   到那时再劫人, 直接送去荆州安顿。   但这些话……她不敢跟宁珣直说。   旁的还好,唯独那块玉佩她委实不太好解释。   罢了,刚安抚好他,要是让他知道她还跟沈澈要过世子妃的位子,还不定他又会想什么。   反正那块玉会落到熙宁郡主手里,以后也同她没有干系了。   衔池挠了挠他掌心,一笔带过道:“明日我就给我那阿姊传信,让她帮我去一趟夺月坊。不过……殿下得陪我做两场戏。”   宁珣握住她作乱的手,想也没想应了一声:“好。”   衔池不动声色地错开同他胶粘的视线,心跳突然加快。   好像……有点心虚。   去慈宁宫的路上必然会经过御花园,但自从小福子临死前在御花园跟他见了一面,又刚好被人撞见后,宁禛对这块地儿就没什么好印象了。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子,直到远远看见一抹青翠身影踩在宫人的背上,踮着脚笨拙地去够柳树上别着的一只纸鸢。   她身上翠色比枝上新柳还要鲜活几分,发上钗环的坠珠随动作轻轻缠在一起,虽同他隔了一段距离,可他就是清晰听见了珠子的撞击声,胸腔似乎都随之一震。   熙宁不耐烦地甩开念秋战战兢兢扶着她的手,两手并用,眼见着就要碰到纸鸢,忽地那纸鸢离她指尖一远。   宁禛举着纸鸢退了一步,翻来覆去地看,笑着问:“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你别碰!”熙宁从宫人背上跳下来,两三个内侍忙不迭过来扶,她却只两步跨到宁禛面前。宁禛将纸鸢举高,熙宁拽着他胳膊往下扯,硬是没扯动他。   宁禛抬头仔细端详了那只纸鸢一眼,“什么来头,宝贝成这样?”   熙宁自然不会搭理他,宁禛习以为常,转头扫了她的领头宫婢念秋一眼。   “二殿下。”念秋规矩行了一礼,又看了自家郡主一眼,见郡主只一门心思想将纸鸢抢回来,也没有不让说的意思,才道:“郡主前几日听了本话本子,说……”   她声音小了一些:“把意中人的名字写在纸鸢上,飞得越高,便越是能成眷属。”   宁禛下意识看了那纸鸢一眼。在纸鸢的正中间,有她写下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少女心事跃然纸上。   他抓着纸鸢的手一紧,又慢慢松下来,胳膊像是泄了气一般垂下来,将纸鸢递回给她。   “你碰过了,就不灵了!”   所以方才它卡在柳树上,她宁可自己抻着胳膊去够,也不让宫人动手。   熙宁皱着眉看了一眼被他抓皱的地方,愤愤踩了他一脚:“我不要了!”   宁禛分毫没恼,只笑了两声,他一抬手,自有宫人上前将纸鸢拿走。   她发上落了一片柳絮。   他伸手去捏,“啪”一声,被她打了下来。   “你又干什么?!”她那双杏眼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随侍在侧的宫人皆跪了下去——郡主心情不好的时候,倒霉的往往是他们。   宁禛环视了一圈,慢慢吐出一口气。   鬼使神差般,他开口:“阿澈不会喜欢你这样。”   她正要走开的步子生生一顿,回过头警觉问道:“子安喜欢什么样子的?”   宁禛走到她身前。   其实她在沈澈面前,也不是这副模样。   有沈澈在的时候,她温婉大方,进退有度,端的是能做当家主母的样子——虽伪装得蹩脚,但她也尽力了。   她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只是因为沈澈没有将目光停在她身上罢了。她什么样子,沈澈根本不在乎。   其实他也不在乎。但他的不在乎,和阿澈的不在乎,不是同样的。   宁禛伸手,终于将她发上那片柳絮拂下去。   熙宁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却只低头看着她笑,半晌才道:“我可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熙宁便愤而转身,步子又稳又快,却没两步便被他追了上来,“慢点儿,摔了怎么办,正好我也要去皇祖母那儿……”   “路这么宽,你离我远点儿!”   熙宁刚推了他一把,便见宁勉从不远处徐徐走近,身边儿跟着的内侍手里捧着什么。   她去打宁禛的手便停了下来——四皇子面前,她还是会给宁禛两分面子的。   她草草行了一礼,在慈宁宫的地界上,宁勉不敢受,又还了一礼。   宁禛上前一步,朗声开口:“四弟?这倒是巧了。”   “二皇兄。”宁勉停下步子,等他先行。   他却径直走到宁勉身边儿的内侍跟前,看了托盘一眼:“四弟这是?”   宁勉干脆将托盘上的盒子打开,“皇祖母前些日子说夜里多梦,总惊醒,母妃粗通药理,便配了这药枕,想着皇祖母能好眠一些。”   宁禛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来,意味深长:“四弟好孝心。”   “我才识浅薄,比不得二皇兄,既然朝政上不能为父皇分忧,便多在这些琐事上尽心罢了。”   他这话显然取悦了宁禛。宁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没再细究,转身同熙宁先走了。   等他们走远,宁勉身边的内侍才啐了一口:“二殿下欺人太甚!每回碰上,都要折殿下几句才罢休……”   宁勉不以为意地将盒子重新盖好,一派云淡风轻:“嘴上让二皇兄几句,就能少一场纷争,何乐而不为?”   东宫。   书房突然好大一声响动,紧接着便是书册被扫落在地的动静,夹杂着摔了几样东西。   外头的宫人皆是一震。   关门的时候殿下还同那位宋姑娘柔情蜜意着,也就过去半个时辰,里面怎么会闹成这样?   似是验证她们猜想一般,殿下沉声喝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宋姑娘便被推出了门——她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脚边“咚”一声,被砸了东西出来。   东宫上下有些年没见殿下发这么大脾气了,也从未见过宋姑娘受此冷待,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她倚在门上,哭得梨花带雨,迭声唤“殿下”,间或有几句“知道错了”,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唯独哭不动里头那位。   蝉衣闻讯没多久便赶了过来,可任她怎么劝,都愣是没把人劝离一步。   黄昏时分,衔池嗓子都哭哑了,才像是终于放弃,抽抽噎噎着回了偏殿。   一路上蝉衣不住地问她方才在书房到底是怎么了,她只疲惫地摆了摆手——戏是假的,可哭是真哭。她哭累了,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   但这情景落入有心人眼中,便不是一回事儿了。   晚膳她用得也不多,蝉衣半哄半劝着,让她在睡前喝下了一盏梨汤。   蝉衣本要守在外间,她红着眼说想自己待一晚上,才让蝉衣退了出去。   寝殿的灯烛全灭,只一点月色照人。一片静谧中,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掀开了她的床帐——衔池下意识的惊呼被一只宽厚手掌捂住,来人娴熟将她锁进怀里,“嘘”了一声。   “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   也不算意外——她将蝉衣支走,就是猜到宁珣夜里会摸过来。   只是哭得久了,没多少精神,难免神色恹恹,衔池往后靠坐着,任他握住足踝,将足衣褪去。   他掌中热量慢慢侵染过来,宁珣借着月色细细看了一遍,“可有哪儿伤着了?”   他扔出来的是方砚台——厚实,摔不碎,不会迸着她,看着是扔在她脚边动静不小,其实分毫没挨上她。   饶是这样,也不能完全放心。   衔池另只脚踩着他虎口,一蹬一推,将被他握着的足踝解救出来,玉白足尖紧接着便抵在他心口,慢慢磨了一下:“殿下好狠的心。”   她嗓音还是略有些喑哑,沾着湿意:“我哭了那么久,殿下只听着,安坐如山,可见是半点都不心疼。”   宁珣一时想笑,她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分明是她嘱咐他千万沉得住气,好好待在书房里。   他握住她抵着他心口的那只足,却没拿下来,只在她足心一按,看她脚趾霎时蜷起,嗓音低沉:“心疼得要命。”   作者有话说:   衔池:你待会要blabla骂我一顿,然后再blabla凶一点狠一点把我推出去,最后我哭的时候最好嫌我烦把我赶走……好!开始!   宁珣:(跳过骂)(推了一下,但没站稳完全是她自己发挥)(怕看见她哭会演不下去,所以干脆把自己钉在书房)   衔池:(因此一直在哭)(算了哭不出来他,累了,自己回去)   衔池:好,他根本不爱我,我哭了他都无动于衷的。   宁珣:……?   感谢在2023-09-02 23:58:06~2023-09-03 23:3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缃梨 40瓶;尤加利耶、打怪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难道孤的路,还要这天下万民的血肉来铺?◎   闹了一会儿, 宁珣将薄衾拉上来,把她从头到脚裹好,“好好睡一觉, 后面有你忙的。”   衔池点头,伸出胳膊来重新握住他的手,才闭上眼。   他便一直等到她睡着, 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悄无声息地离开,回了寝殿。   青衡早已等在殿内, 好容易才等到他回来, 半跪下:“殿下。”   宁珣示意他起身,脚步未停, 径直走向博古架,将上头的玉如意一转, “咔哒”一下,暗门应声而开。   进了密室他才回过身,淡声吩咐:“吏部侍郎池立诚, 派人去盯紧了他。”   “这几日他们若是将人送出来便罢了, 若有变故,直接闯进池家劫人。不必畏手畏脚,孤会处理。”   衔池想做什么,他自然会让她放心大胆去做,但为防万一,还是要备好后手。   但这是下下策。直接抢人留下话柄不说,露头太早, 去荆州这一路便不会太平。   青衡简短应了声“是”, 见殿下转身看向了墙上挂着的边防图, 他适时开口:“属下听闻,圣人调去云丰城的胡总兵直至今日都还未收拢军心。”   宁珣敲了敲地图,“上任才多久,已经在胡人那儿吃了两回亏了,他这军心如何收拢得起来。”   那位胡总兵,除却对皇帝忠心耿耿,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何况有宋轩珠玉在前,对比之下,更显得毫无作为。   那等战事连绵的苦寒之地,生死只相隔一夜,将士心里都清楚,下一仗能不能活下来,除了自己,全看领军的将领用兵如何。   而能活到今日的将士哪个身上没点真本事,总兵若是个庸才,没几分手段,靠什么叫众人信服?   青衡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好在殿下当年洒下的种子如今已枝叶繁茂,又分散各处,即便云丰变了天,也碍不到殿下。”   宁珣不置可否,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地图,若有所思。   宁禛背后是镇国公府,即便交了兵权,沈家在军中也仍有旧部,威望尚存——所以那年他便知道,他手里得握一点实打实的东西。   他去北疆时是孤家寡人,手边儿能派上用场的没几个可信之人,若回来的时候也是孤身,岂不是白费了那些年。   于是那四年,除了调教出影卫,他还自军营各层中精挑细选了十余人,个个推心置腹。   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些年过去,那十几个人各自爬到高处,又分散各座城池,就如同在军中布下了一张暗网,平日里任谁也瞧不出什么,若真有收网那一日,除去宋家军,北疆另外半数的军权于他就如探囊取物。   青衡觑了一眼自家殿下的神色,试探着问:“殿下……难道是要保云丰?”   云丰城确实是必争之地,但依他看,若为眼下,保全殿下的力量显然更重要些——只怕殿下不是这么想。   “云丰城不能丢。云丰失守,胡人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宁珣在地图上虚虚圈了一下,“这一片城镇,都得涂炭。”   “但圣人本就忌惮殿下,胡总兵又是圣人亲自选的人……”青衡顿了一下,心一横继续道:“恕属下直言,即便云丰失陷,对殿下也无甚影响,可殿下若是出手,往后的路……”   宁珣冷笑了一声,倏地抬眼,“难道孤的路,还要这天下万民的血肉来铺?”   青衡接住他视线的那刻忍不住浑身一颤,当即跪了下去,“属下不敢。属下……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起来吧。北疆形势变幻莫测,也不是孤说要保,就保得住的。”宁珣沉沉呼出一口气,朝中这一阵儿,想要议和的声势愈来愈大了。   第二日,衔池先去了一趟东市那家果子铺,跟青黛碰了一面,领她去了巷子里。   有影卫在暗处替她守着,她行事方便不少。   青黛盼她盼了有月余,一见她面儿,立刻倒豆子一般:“小姐!奴婢听小姐的,一直留意着大小姐那儿,结果前些日子竟撞见大小姐在偷偷仿宋夫人的字!”   衔池想起了什么,心口一滞,不自觉慢了半拍:“仿……字?”   “千真万确!奴婢还偷偷拿了一封大小姐仿写的信,藏在自己那儿呢。”青黛看出她脸色不好,忙上前扶了一把。   衔池摇摇头,一手撑在墙上。   上辈子她收到的宋弄影的书信,直到最后都没断过。也正因如此,她从未怀疑过娘的安危。   她……竟连娘的字迹都认不出来?   青黛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继续说完:“听那边的丫鬟说,大小姐极善临摹,奴婢拿那封信同宋夫人的字比照过,简直一模一样!”   上辈子已经过去了,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衔池深呼吸了两下,才镇定下来,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而后便将自己写给池清萱的信,连同那块夺月坊的令牌一起交给青黛:“你先去找我娘,让她把你留在身边当贴身丫鬟,而后将这两样拿给池清萱。”   “这几日沈世子应当会派人去拿娘给我写的信,你再将你藏的那封池清萱仿写的信交给他们。若是后面被发现,他们问你,那便是弄混了,你也不知道那封信的来历。”   沈澈上回已经知晓池清萱同熙宁有所往来,既然池清萱自己送上门来,她也不妨再添一把火。   青黛仔细记下,点点头,没成想听到的下一句便是:“以后不必再过来了。”   青黛第一反应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问:“为什么?”   衔池另拿了一袋子碎银和一沓银票塞到她手中,满怀歉意:“这几日安置好你母亲同妹妹,最好能托信得过的人照顾。”   她不好说得太直白,只能这么叮嘱一句。青黛似乎明白过什么来,却分毫犹豫都无,一脸视死如归:“小姐想要奴婢做什么?”   衔池一愣,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笑出了声,“想到哪儿去了。回去后你既然跟在了我娘身边,自然便会有人盯着你,也就不好再见我了。”   她顿了顿,紧紧握住青黛的手:“切记,我娘在哪儿,你便跟着在哪儿。”   她怕娘被“劫走”后,池家迟早会查到青黛身上。既然如此,不如一道去荆州,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风风光光回来。   青黛却以为她是将宋夫人托付给了自己,马上应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宋夫人的!”   衔池又嘱咐了几句,便将她送了出去,自己也径直回了东宫。   她假意投靠东宫的安排,池清萱应是晓得。   于是她那封信写得半真半假,说自己私下跟沈世子见面被太子发现,太子疑她仍是有二心,背叛了他,因此冷落了她——她昨日同宁珣吵得那么厉害,消息这时候想必已经传到池家了。   但不止如此,太子想查个清楚,不仅想搜她在东宫的住处,还在安排去夺月坊,搜她先前住的那间屋子。   而那间屋子里,她收着沈家那块家传玉佩。   她言辞恳切,说她会尽力拖住太子,求池清萱在太子去夺月坊前,将那块玉佩拿出来替她收着。不然到时候被太子搜出来,不仅她要被扒一层皮去,更怕是会彻底失去太子信任,那先前安插她进东宫的苦心,就要白费了。   ——毕竟在池清萱眼里,太子并不知晓衔池出身池家,由池清萱替她去收,自然是无迹可寻,太子查无可查。   回了东宫,衔池让宁珣配合她演的第二场戏,便是在入夜后搜了她那间偏殿。   第二日,又大张旗鼓去了一趟夺月坊。   宁珣没掩饰身份,夺月坊无人敢拦,他直接便领了一队东宫的侍卫进了她曾住的那座小楼,冷着脸在门口,任侍卫翻箱倒柜地翻找。   场面不太好看,那附近一时也没人敢上前触太子的霉头。   衔池脸色苍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宁珣身后。   侍卫将屋子翻得太乱,她一不留神被绊得一踉跄。   在所有人都无暇注意的时候,漠然看着这一切的太子,伸手稳稳扶了她一把。   好在她方才几乎是贴在他身后跟着,有衣袖掩盖,这动作也不算明显。   衔池站稳后,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手腕,才收回手。衔池当即退了一步,而后盯着他背影看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是在他后头,身形晃那一下本该是看不见的,他怎么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   那屋子搜了半个时辰,几乎翻了过来。   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搜出来。   池清萱这一步既然算准了,衔池回去以后便专心等着熙宁郡主那边传出动静来。   ——她算得的确不差,池清萱毫无怀疑,接了信的当天,便亲自去了夺月坊,替她收了玉佩。   可那块双鱼玉佩,并没有如她所愿出现在熙宁面前。   ——池清萱托了旁人,将那块玉佩送进了东宫,递到了太子手中。   被宁珣差人叫去书房时,她还有些诧然。   毕竟两人现在还在戏里——她正被他怀疑着,受尽冷待。   这几日他都是夜里来看她一眼就作罢,怎么会突然在白日里召她过去?   更何况往前数很长一段时间里,宁珣都不会召她——他想见她的时候,都是亲自过来找她。   衔池心中隐隐不安,推开了书房的门。   宁珣刚从宫中回来没多久,身上还是皇太子的圆领蟒袍,见她进来,抬眼望过来。   他朝她招了招手,脸上笑意一如往常:“过来。”   见到他的人,衔池安心了些,转身先将门掩上——因此也就没看到,他在她转身那瞬,眼中笑意霎时褪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衔池:(提起一口气)不安。有种他要发疯的预感。   宁珣:(保持微笑)   衔池:难道是我想多了?(松了一5#$%&   感谢在2023-09-03 23:32:46~2023-09-04 23:1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缄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修改)   ◎我问的是,你同我之间,有什么打算。◎   宁珣向她伸出手, 衔池没注意他的神色,毫无防备地将手搭上去,猝不及防便被他拉进怀里, 背对着他被圈住。   他勒得很紧,严丝合缝到让人有窒息感,衔池想回头看他一眼, 却骤然被他自身后捏住了下颌。   她转头的动作被阻住, 脖颈顺着他动作微微向上仰起,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便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   他久久没应声, 衔池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感受到掐在她下颌的手徐徐收紧, 却还是轻着,远不至于会弄疼她。   她不由得又问了一句:“殿下这么急着召我过来, 是出什么事了么?”   宁珣低头,鼻梁蹭在她颈窝,热气缓缓氤氲开, 激得她一颤。   他动作温存, 出口的话也像是在诉衷肠,低眉间神色却是漫不经心:“没什么,想你了而已。”   衔池背对着宁珣,看不到自然也不疑有他,闻言松下一口气,干脆偎在他身上,握住他掐在自己下颌的手, “殿下吓我一跳。”   她方才还真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   “衔池。”宁珣忽地叫了她一声, 状似无意地问:“等此间事了, 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话时贴得她太近,话音似乎是自她后颈直接窜入脑中,激得脑海中一阵阵涟漪,让她总有种下一刻便会被拆吞入腹的错觉。   衔池认真想了想,“等荆州那边安顿下,二皇子的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想必会有动作……”   她顿了一下,想起宁珣上回说过,他不想用她去探消息,于是干脆直接道:“我会同二皇子那边断干净。”   “不是说这些。”他嘴唇擦过她耳后,很痒,衔池往一侧躲了下,又被他扣住。   那身蟒袍矜贵,很滑,还泛着凉意,他俯身贴上来的时候,她像被困在他身体里,又像是被绞住。   不算强迫,却又无处可逃。   龙涎香的味道一阵浓一阵淡,他心跳沉稳,透过胸膛,一下下撞击着她:“我问的是,你同我之间,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衔池怔了怔——她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个。   自从跟宁珣确定心意后,她有意无意地,总很少去想以后。   怕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前世那场大火——她见过二皇子离那个位子一步之遥的样子,见过沈澈大权在握的样子,所以无法笃定,她和宁珣就一定能赢。   不去想以后,便不会瞻前顾后。   再说,她也从没想过要将两人的关系,或是说将自己,定在什么位置上。   如飞蛾投火,她拥着他从悬瀑坠下去的那刻,或者更早,她冲进雨幕抱住他的那一瞬,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选了他这边,就会陪他走到底。便如蜉蝣,贪得一眼,朝生暮死也可。又何必那么多打算。   但这话终归不吉利,衔池想了想,最终只说了句:“全凭殿下做主。”   她今日里头穿了身青白色的半臂襦裙,在腰间挂了一块芙蓉花式样的玉做配,他一手圈在她腰身,把玩着她腰间悬玉,闻言抬眼:“不听虚的,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进门前那几分不安膨胀开,她脚下发虚,想从他身上下去,嘴上轻巧道:“一时也想不到,不如日后再说吧?”   说话的空里,她推开宁珣胳膊,踩到地面上,往外半步,一步——她也没想跑,不过是想转过身面对着他。   她得看着他,才能弄明白他又在想什么。   可就在她要转身的这刹,他精准扣住她手腕,算准了时机,只一拽,她尚未稳住的身形便如折翼的鸟儿般坠向他——她被他揽住,稳稳收进了怀里。   衔池错愕抬眼,对上他探究视线——虽然不合时宜,可这样的姿势,让她想起一年前东宫夜宴,她借着献舞刻意接近他的那时候。   那种带了些微陌生的侵略感,虽靠得极近,却又莫名疏离。似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正沸腾在他骨血。   衔池微微皱眉,总觉得有些反常。   “日后?”   宁珣细细品过这两个字,轻笑了一声。   她想过跟他的“日后”么。   他低头,直直望进她眼底,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必等了,能给你的自然当下就给了,暂时不能给你的,我也不会昏了头,你大可放心。”   “所以,你可以先要下。”   衔池不明所以:“可我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他深深看她一眼,向后倚靠回去,似乎终于放弃问她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对宋弄影下一步的安排。   他话题转得太快,衔池反应了一下,坐直在他怀里,狐疑看向他。   他任她打量,一手松松揽着她,另只手搭在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衔池将心中隐隐的异样压下去,一门心思先说正事儿。   她从身上拿出一块绣着兰花的帕子——帕子折得四四方方,崭新崭新的,折痕却很深,该是仔细收了有段日子。   “这帕子有一模一样的两方,都是一角绣了兰花,一方在我这儿,一方在我娘手里。殿下的人去接我娘时,将这帕子给她,她会明白的。”   真去劫人的时候衔池不能露面,要取信于宋弄影,这帕子比什么都管用。   宁珣接过来,“好。”   两人商榷了一下其余细节,将各种情况推演了一遍,衔池慢慢便将刚进门时那段不对劲抛之脑后。   见都定得差不多了,宁珣不动声色问她:“你先前,还有没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衔池一愣,“什么事?”   她下意识有些警觉:“殿下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安抚般顺了顺她的后背,状似无意:“随口问问。”   她心跳一紧,仔细盘算了一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硬要说还有什么隐瞒……重生这事说不得,那疯僧的话言犹在耳,万一真会折了宁珣的寿数呢?哪怕她不信这些,也该多少顾忌着。   何况这事儿如此骇人听闻,就算她说了也不定会不会有人信。   她瞒着他的大事儿只这一件。若说小事儿,倒还有一件,就是沈澈那块玉佩。   但玉佩此时怕是已经在熙宁郡主手里了,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眼前。   衔池犹豫了一下——即便知道她对沈澈没什么心思,宁珣依旧对这个人在意得很,何况这玉佩代表的意思……   当初她要这块玉佩,是因为刚重生回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所想,面对沈澈时举止总有些异样。她为了打消沈澈的疑虑,才出此下策。   她问心无愧,只是不太好跟宁珣解释。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宁珣叩着书案,均匀地一下又一下,她不说话,宁珣也没催,屋里一时只有敲击书案的声响,随着她沉默的时间,愈来愈重。   “没有。”   叩击声骤然停下来。   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又似是笑了一声,最后问了一遍:“真没什么想要的?”   衔池顿了顿,缓慢地摇了摇头——至此她才将前后两段他的反常联系到一起。   不对。   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便领着她的手,去拉开了一旁的屉子,似笑非笑:“那怎么跟沈澈,就有想求的了?”   衔池随着他动作看过去——空荡的屉子里,那块本该在熙宁手里的双鱼玉佩安静躺在正中。玉佩雕刻得精细,活灵活现,两尾互相咬合的鱼似乎能从屉子里游下来咬她一口。   她浑身僵硬,难得没控制住神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彻头彻尾的慌乱。   一方面是因为计划被打乱,熙宁这一节连不上,后头更不知会如何。   另一方面是……她以为宁珣不会知道这块玉佩的存在。   衔池下意识攥紧他的手,他嗓音低沉,不急不缓道:“想问玉佩怎么会在我这儿?”   “方才有人送来的。池清萱费了番心思,若不是我早知道你找了她,单查来人,怎么也查不到她身上。”   衔池一时无暇去想这些,转头看向宁珣,对上他全无笑意的目光时,一直起起伏伏的心才彻底沉下去。   “慌什么?”宁珣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淡淡问她:“怕我知道?”   他面上在笑,眼神却发冷,“想瞒过去的时候,怎么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会发现你瞒了我?”   跟沈澈求了世子妃的位子,对他却一无所求。   他是不是还该欣慰于她能这么体谅他?   他松了手,衔池的手便一下子空下来,她无意识地虚虚握了两下,而后急急抬手抓住他的衣袖。   “我……”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残存的那丝理智告诉她,宁珣不至于会误会她对沈澈情深意笃。   ——就像她无比确信他对自己的感情一样。   可入手的衣袖冰凉。   宁珣垂眸,慢慢将她的手掰开。   她的手彻底空下来。   衔池抬眼,眼眶已经不觉红了一圈,她望着他良久,才艰涩出声:“殿下不信我?”   他分毫不为所动,淡然叫了她一声:“衔池。”   “我信不信你,和你瞒不瞒我,是两码事儿。”   衔池一阵心慌,趁着自己还坐在他怀中,不管不顾地向前抱住他:“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但我和他真的没有……”   宁珣出声打断她:“错了?你连错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抱得很紧,他却一丝回应都无,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不相干的人说话:“我记得我几次同你说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我之间,没有欺瞒。”   “你那时应下了。”   每回都应下了,信誓旦旦。   她微微一颤,没有勇气松开他,更没有勇气看他,索性闭上了眼,抬头胡乱吻上去。   她印上了他的唇,可无论如何用力,他始终无动于衷。   衔池茫然睁开双眼,睫羽上挂着半滴晶莹泪珠,撞进他不含半分情/欲的眼中时,她瞳孔一缩,那半滴泪便坠下来,落在两人相贴的唇间。   她尝到了,咸涩。   她跌跌撞撞从他身上下来,退开两步,嗓音带了些潮湿的哑意:“……对不起。”   宁珣看着她退开的距离,衣袖下的手缓缓握紧。   而后起身,从书房走了出去。   自那日起,也不必再刻意去演什么冷待。   他是太子,在他的东宫里,他不想见她,她便真的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可这冷待也只是太子的。东宫上下仍丝毫不敢怠慢——这宫里多得是东山再起的故事,何况整座东宫殿下肯留下的仍旧只她一个。   衔池一连两夜没合眼——她怕宁珣夜里会像从前那样,过来看她,她若是睡着了,就错过了。   可她看着天色暗下去,又看着天光亮起来,却一眼都没看到过他。   好在她除了见不到宁珣的面儿,其余一切还是照旧。   青衡也仍留在她身边,她想知道什么,问不了宁珣,总还有个人能问问。   衔池不明白池清萱为何会将玉佩送进宁珣手中。   诚然,池清萱想必会觉得将此事揭露给宁珣,衔池的处境会更艰难,若激得宁珣有所动作,无形中也还是会断了她嫁去镇国公府的路。   可池家是站在二皇子那边儿,池清萱如此行事,就不怕误了他们的大事?   没了池清萱这一环,旁人去将玉佩拿给熙宁,再怎么着也显得刻意。   好在青衡说,虽没能将熙宁郡主拉下水,但池清萱出入镇国公府两回,池家那边有了动静,正在看京郊的宅子。   青衡让她稍安勿躁,说不定殊途同归。   退一步讲,即便池家真没送人出来,便是硬闯,他们也会将人好好送去荆州。   她不知道这些话是青衡自己说的,还是在替宁珣传话——每回她问起,青衡便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三遍最后改回去了(bushi)下面是很长一段碎碎念,也可以选择跳过~   首先很抱歉给追更的宝贝们造成了不连贯的体验orz   作为作者真的很爱这个故事,也倾注了非常多的精力和心血,会不断揣摩人物的心理和感情,也很在意每个情节的处理有没有达到力所能及的最好。也会认真看大家每一条评论,所以刚更新完这章以后看到评论的反馈,当场进行了反思(bushi),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但是因为时间比较紧,没有考虑清楚就贸然修改发表了。   但是这两天反复斟酌,衔池坦诚点主动点,不要太别扭,减少小情侣的冲突,让双方更直接地奔向对方,然后一起抗衡外界的处理方法固然也很好,但有部分要强调的东西就会随之弱化。   作为被攻略(自我攻略)的人,宁珣心里比衔池清楚,他们两个初期朦胧的心动阶段,有太多演的成分,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会有种感情基础架构在镜花水月上的不真实感,加上小时候目睹帝后感情破裂,他会格外在乎双方有没有完全坦诚,不要有误会,不要给别人可乘之机。   但衔池没有宁珣的那段心路历程,所以没有完全意识到“不要隐瞒”有多么重要——她第一反应甚至是去解释玉佩,而非“瞒着他”这件事。   宁珣其实也有借机小题大做,他在意的根本不是玉佩本身,是她有瞒着他的习惯。他重视且表现出来,这么一次就能让她自己彻底想明白,杜绝再出现类似情况。   小情侣相处嘛,总要磨合一下()   (再小声多说几句)小情侣的感情其实蛮耐人寻味的。   宁珣明明是更理智的那个,最先确认自己心意的是他,他甚至比衔池先一步意识到她的心意,然后诱导她去认清自己的心,从某种意义而言他掌握着这段感情的进展。   但是同时,他是更患得患失的那个。   前面提到过,宁珣认为他们两个之间,但凡有一点阴差阳错,很容易就会错过。像在山崖间走悬丝的人,每一步都很小心,总担心会粉身碎骨。   衔池明明是更难交心的那个,她有前世的影响在,顾虑更多,更犹豫不决,但与此同时,她身上却有种不顾一切的疯劲儿(现在还没完全展现)。   所以她不会患得患失,她心里会认定,一生这么长,该相见的人总会见上。确实是在走悬丝,但也可以坠下去,让骨头碎在一起。   后面写的时候大概会更遵从本心一点,大家的评论还是会认真看的!   这两章给大家发红包!一大口啾咪!   感谢在2023-09-04 23:15:53~2023-09-05 23:1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孤月团子 3瓶;油豆腐粉丝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我信殿下。”◎   [上一章有修改+超长作话(可跳过)]   第三日, 就有信件送到了衔池手里。蝉衣刚好不在屋里,送信的宫人直接便进来了,是张陌生面孔, 一如既往地话不多。   是池清萱的信,言辞恳切地同她告罪,说那块玉佩她确实替她从夺月坊取回了池家, 可不知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她去夺月坊的事儿竟被沈澈察觉。   沈澈身边儿的小五很快就找到她,将那块玉佩要了回去。   池家是二皇子麾下, 不敢忤逆沈澈, 她也没办法,何况小五说这是他家世子的意思, 这玉佩是二小姐同他家世子的私事,容不得他人插手。   她就更找不到理由将玉佩留下。   她字里行间满是歉意, 衔池面无表情地看完,收折在一旁。   宁珣那日既然说了玉佩是池清萱派人送来,就一定是查到了证据。   她知道池清萱一定会找借口——不管她是将玉佩给熙宁, 还是如现在一般给了宁珣, 东西是从她手里消失的,她自然要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只是没想到她直接推到了沈澈身上。   隔了一个时辰,蝉衣回来待了没多久就又被人叫走,说是夏装的料子到了,按着往日的惯例,先给宋姑娘挑。   衔池在屋里等着,果然蝉衣一走, 就又有人进了来。   这回进来的宫人, 是很久以前给她送过消息的, 她瞧着有两分眼熟。   送到她手上的也是封信,沈澈的字迹,说有些状况,要将她娘送去京郊静养——选了何处的宅子,何时送,都说得明明白白。   她掂了掂手上两封信,池清萱这个,想来是避着沈澈的耳目送来的,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也不知池清萱去镇国公府那两回,是去做了什么。   但好在最后殊途同归。   沈澈信里说的是三日后。   三日后,他会将宋弄影送去京郊,也安排了郎中和丫鬟在那边伺候。   趁蝉衣不在,衔池将青衡叫了出来,把两封信都拿给了他,让他呈给宁珣。   交给青衡时,她还有些不放心地多嘱咐了一句:“跟殿下说,小心有诈,衔池不强求,殿下小心为上。”   以沈澈的行事风格,他不会将这些告诉她——既然说了,那就只能是在试探她。   目送着青衡消失,她眼中那点光亮才黯淡下去。   她知道宁珣不会见她。   前两日,她日日在他门前求见——夜里等不到他来,白日里她便去寻他。宫人将她拦在门外,她便安静等着,以为他总有消气的那天。   晚些也没关系,哪怕他气没消得彻底,愿意见她一面也好。   她知道自己错了,也想明白了不该瞒着他,可他若是不想见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书房外等到第二日,她就等来了怀和。衔池眼神一亮,以为宁珣肯见她。   怀和朝她一礼,却道:“殿下说,他先前答应的事,自然还是会做,叫姑娘宽心。还有……”   她目光太殷切,怀和不由自主避了一下,“宋姑娘若是没什么事做,与其日日在这等着,不如他放人,让姑娘回夺月坊。”   衔池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殿下真是这么说的?”   怀和摸了一下鼻子,“奴才只是个传话的。”   他没敢多留,匆匆回了书房。   门敞开又合拢的刹那,她从缝隙间短暂地看到了他一眼。   他在书案前批阅政务,眉头微皱,下笔却流畅着,一身竹青常服衬得人如雪中青松。   门关得太快,即便她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也只得了那短短一霎。   怀和掩上门,近前伺候笔墨。   宁珣却停了笔,抬头看他:“她回去了?”   怀和不免有两分自得,“奴才听着动静呢,宋姑娘刚走。”   宁珣眉头展开,提笔蘸墨,随口问道:“怎么跟她说的?”   要入夏了,午后渐渐热起来了,她在外头一站就是一天,连挪去个阴凉地儿都想不到,这么站下去,身子就废了。   怀和清了清嗓子,“奴才就说,她若还不走,殿下要将她送回夺月坊。”   殿下方才吩咐他,找个由头让宋姑娘回去。   连他都知道宋姑娘性子倔,找什么由头怕是都不好使,但这一句绝对管用,保准儿后头几日宋姑娘也不会再过来了。   宁珣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怀和被看得心里发毛,时间一长,连小腿都有些哆嗦,索性跪下去直言:“奴才擅作主张,罪该万死。但殿下既然心里挂念,又何必如此,罚宋姑娘些旁的便罢了……”   抄个书禁个足,甚至罚个跪,宫里惩治的法子多了,轻的重的都有。   眼下这哪是罚宋姑娘,分明连殿下自己也罚进去了。   ——但这句他没敢说出口。   宁珣重新蘸了墨,又批阅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起来。”   罚别的?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罚她什么能管用?   这回不长记性,以后还是要犯。   她日后要登上的位子,会有太多人盯着,想法设法从中作梗。哪怕就一次疏忽,生了嫌隙,也会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是会护好她,可她要是连他也瞒着呢?   这次是玉佩,是沈澈,他信她,她即便瞒了,他也不会心怀芥蒂。可日后还会有什么,一次,两次,他真能次次控制好自己?   ——毕竟他身上淌着一半那个人的血,他叫“父皇”的那个人。他怕到头来,自己也承了和那个人一样的疑心。   怀和看出殿下心情不虞,正打算默默退到一边儿,又忽地听见殿下问:“她看着怎么样?”   “宋姑娘瞧着脸色不太好,”怀和回想了一下,补了一句:“有些憔悴。”   脸色不好?她这两日用膳按时按点,夜里也是早早就灭了灯烛,怎么反倒憔悴了?   宁珣淡淡看向他,怀和一激灵,立马道:“殿下放心,奴才一直盯着呢,这上上下下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怠慢宋姑娘。”   三日过得很快,这期间,只长乐来找过衔池一次。   长乐显然是听了些传闻,对她放心不下。但阮元修那事儿刚过去没几天,眼看着长乐清减了不少,衔池不想她再为自己劳心,便找了个借口勉强搪塞过去。   到了沈澈送人去京郊的日子,衔池在东宫等了一整日,夜色深沉时,才等来消息。   青衡的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离她有段距离,低声道:“马车截下来了,但……”   “里面是空的。”   她一时似乎没听懂,“空……的?”   “但池家确实将人送了出来,宋夫人连同那个叫青黛的婢女,影卫亲眼看着两人上了马车。”   “我们在京郊的林子里拦人,马车拦下来,里头便是空的。但马车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见血。”   “殿下现在领了人亲自在搜,遣属下回来,先同姑娘说一声。但请姑娘不要心急,人既然送出来了,就不会凭空消失,请姑娘安心等等。”   “他亲自在搜?”衔池上前一步,攥紧了手。   宁珣领人暗地里行动时,多半会戴面具改声线,但二皇子那边此时一定也在搜查,倘若撞到一起……   暴露身份甚至都算是小事,宁珣在这层身份里,二皇子借机伤他,都算不得行刺。   青衡抬头,完全不合规矩地盯着她,隐隐露出杀意:“殿下和影卫不能显于人前,若姑娘轻举妄动,连累殿下……”   “我不会。”她斩钉截铁道,“不会联络旁人,也不会去问,你大可放心。不必留下盯着我,殿下那儿需要人手。”   青衡眯了眯眼,她没崩溃,倒是出乎他意料。   他原本打算,若她失了理智,不如打晕关起来,以免坏事。   “我信殿下。”她却只平静望过来,“也只信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5 23:16:32~2023-09-07 23:2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293714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青衡刚走, 衔池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她低着头, 愣愣盯着面前的地砖看。   夜色浓重,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她知道东宫有太多耳目,所以不敢有异, 只自己待在屋子里, 连灯都不敢点。蝉衣早被她支走,四周空荡, 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缓了好半天, 她才将自己挪去榻上。   宁珣在那儿,都会没事的。   她心里清楚, 自己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最好是直接睡一觉, 等他们回来。   但话说得轻巧,这时候又怎么能闭得上眼。   她跪在榻上,双手合十, 姿态虔诚, 却有些茫然——她从前不信这些,一时竟都不知该向哪位神佛去求。   求他们平安回来。   若真有神佛在上,她愿意用一切去换。   天大亮的时候,青衡才回来。   他依着殿下的吩咐,马不停蹄地回来送信儿,跑了一身风尘,嘴唇也已经起皮干裂, 确认屋里没有旁人, 立刻对床帐里枯坐了一夜的人道:“找到了。宋夫人和带的那个婢女, 都找着了,安然无恙,已经南下了。”   床帐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里头死死拽住,顿了顿,才倏地掀开。   衔池起身下榻,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儿,眼神亮得让人心悸:“那殿下呢?”   “殿下的意思,事出从急,多耽误一刻,路上便多凶险一分。所以便直接安排宋夫人南下了,不能让宋姑娘母女再见上一面。”   殿下原话里,还有为此事歉疚的意思,但他转达时便省去了。   他不明白,殿下为她做得还不够多么,今日殿下连早朝都没去,回来的路上便被圣人召去了乾正殿。   知道宋弄影平安踏上了去荆州的路,衔池一颗心放下大半。   ——有上辈子在此事上吃的亏在先,换作旁人,她定然要亲眼确认宋弄影无恙才算了结。   她前头说的是真心话,她信宁珣,也只信宁珣。   所以她没有追着青衡问宋弄影,而是先问他:“殿下可回来了?他……有没有受伤?”   青衡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简短道:“没有。”   她虽还没问,但殿下交代了让他说明白的,他还是要说:“昨日有人在我们动手之前就截过车了。痕迹收拾得很干净,查不出来路。”   自裁也果断,在他眼皮子底下,竟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   衔池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们在林子里遇见的,不是镇国公府的人?”   “说不准。”   确实有人截过车了,但这截车的和送人的,也并非不能是同一家。这时候下定论太过武断。   青衡继续道:“不过能这么顺利将人找回来,是因为宋夫人。宋夫人说自从除夕夜那一回,她便隐约明白宋姑娘的处境,是以在沈世子说要送她去京郊静养时,便觉出不对。”   “宋夫人带着那个丫鬟,在有人截车时趁乱逃了出去。”   所以马车里头才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她们去了那附近的一个村子,借宿了一夜,一大早便起来,在集市上卖那方兰花帕子。去搜查的影卫认了出来,请殿下过去看。殿下亲自拿着另一方帕子找过去,才跟宋夫人彼此确认好。”   宋弄影怕截车的真是她囡囡联络的人,但有沈澈在先,又不敢再轻信,便只能这样迂回地确认一番——这村子离得这么近,若真是衔池安排的人,早晚会找过来,也不会认不出这方帕子。   衔池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听青衡道:“见了殿下,宋夫人很高兴。也很愿意去荆州,说她走了,姑娘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安心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宋夫人托殿下将这个拿给姑娘,说姑娘看了会懂。”   青衡走上前,将东西放在衔池身旁的案几上,再退回去。   是那块帕子,一角绣着兰花,针脚细密。   ——却被硬生生从中撕裂成两半。   衔池将那两半拿起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慢慢合在一起。   青衡适时补道:“是在走前,宋夫人自己撕的。”   入夏了,即便是早晨,日光也晃眼。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过盛的光芒自那道撕开的裂缝间穿过来。   她听娘讲过,她与池立诚初识,是在舞坊。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意气风发。   宋弄影在上台前不慎遗落下一方巾帕,刚好被池立诚拾起。   那是她亲手绣的,雪白的帕子,只一角绣了兰花,针脚细密如罗网。   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从这方困了她大半辈子的帕子里。   手中帕子很薄,透过来的光洒落在衔池脸上,她慢慢笑起来,却是满脸的泪。   衔池将帕子收起,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鼻音还重着。她朝青衡郑重行了一礼,低低道了一声:“谢谢。”   青衡侧身避开,“宋姑娘谢错人了,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镇国公府。   宁禛来回踱步,看一眼书案前安然练字的沈澈,再看一眼地上乌泱泱跪着的黑衣人,忍了又忍还是一腔烦躁,大跨步上前一脚踹倒了为首那个:“找不到找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是插翅膀飞了不成?!养你们有什么用?”   “殿下息怒,她们两个女人,若无人相助,定然跑不远……”   宁禛暴躁打断:“那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去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黑衣人领命退下去,他又转向沈澈:“阿澈,那个什么衔池可是你安排的,她本来在东宫就得宠,正是可用又不好控制的时候,现在好了,唯一能拿捏她的丢了,你还坐得住?”   “我就说,好生生的,怎么就非得把她娘送去京郊养着。用作要挟的而已,别让她死了就得了,你倒好,还真上心照顾起来了。这人,心善也该有个度……”   沈澈落笔一歪,被他念叨得心静不下来,索性边搁下笔边道:“殿下这急躁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他将方才写废的那张宣纸揉起来扔了,抬手捏了捏眉心:“你几次跟头栽在她身上,还敢用么?不用总觉可惜,用了又状况频出。”   宁禛一时哑然,又听他道:“不用她,该做成的事儿,也一样都不会少。”   书房的窗开着,沈澈喜静,窗外正对着一片园林。   有纸鸢飞在半空,他便多看了一眼。   其实他这回是真心想将宋弄影送去京郊静养——宋弄影身份尴尬,池清萱一些举动又耐人寻味,若一直将人留在池家,难保池清萱不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   他不该心软。   许是那日在马车上,叫她通红着一双眼晃了心神。   她骗得不错,这回他竟也真信了两分。   不过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诚如他对宁禛说的那般,他要做什么,不用她,也一样做得。   当初送衔池进去,是为了方便做事,疑人不用,而今她已经失了效用。   即便留住了宋弄影,他也不会再放心用她。   他心里早就清楚,兴许也正因此,他才会准许自己“心软”一次。   风筝线断了便断了,一时失控倒也无妨,只要风还是往这儿吹,哪怕它飞得再高,最后也只能落回这儿来。   雨来得突然。   蝉衣给衔池撑着伞,等在太子殿下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她不知道自家姑娘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毕竟先前两人演着不睦的时候,她也被蒙在鼓里。是以在她眼里,两人自前些日子起,一直便就是这样。   蝉衣不住瞥向衔池,有些担心。   姑娘脸色太差了,一连几夜没合眼似的,憔悴得像是纸糊的,好像在雨里泡一泡,便能软烂在地。   她劝了几回叫姑娘回去,姑娘却不为所动,只在手里另拿了一柄伞,安静等在路旁,眼睛望着宫里过来的方向,很久才眨一下。   罢了。蝉衣在心里叹了口气。   憔悴是憔悴了些,但姑娘生得好看,这样单薄站在这儿,莫说殿下,连她都心疼得要命。   苦肉计嘛,姑娘去岁里也用过。   只是这回……姑娘委实太苦了。   其实衔池没想那么多——她已经很久没照过铜镜,甚至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模样。   自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面对宁珣,池家教给她的那些邀宠的小伎俩,她便全忘光了似的。   她等在这儿,只是因为青衡说殿下被圣人召走,一直没回来,刚巧天又下了雨。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她怕殿下没备伞,既然从乾正殿回来,那前头一路自然有乾正殿的宫人相送,而到了东宫,为了避嫌,便不好让乾正殿的宫人进来太远了。   所以她等在他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还剩一点私心,是想借此见他一面。   哪怕只远远看一眼。   她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动静。   他穿着太子朝服,被簇拥在正中,同几位大臣说着话走过来。身前身后都有宫人仔细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   显然这回去乾正殿是为议事,而非被圣人刁难。   衔池望着他,宁珣似有所感,隔着雨幕,远远望过来一眼。   视线却没有分毫停留。   他身边有朝臣,衔池自知自己不好露面,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对蝉衣道:“我们回去吧。”   蝉衣看看殿下那边,又看看自家姑娘,还是在她转过身的那刻慌里慌张举着伞跟上去。   “太子殿下……?”其中一人迟疑着唤了一声,宁珣抬眼看向他。   “臣方才所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宁珣沉吟片刻,简短说了几句,又道:“去书房再议。”   那人摸了摸鼻子,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殿下方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朝太子殿下方才一直盯着的地方望过去——远远似乎看见了什么人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7 23:26:36~2023-09-09 01:5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珩、皮皮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倚川 20瓶;慕绯钦 5瓶;归寻 4瓶;伊九九 2瓶;isilya123、voice、6485298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小别胜新婚。◎   宁珣亲自从书房将众人送出去时, 雨势稍小了些,天边隐隐放晴。   他远远瞥见一道熟悉身影,步子只一顿, 怀和便意会到,将诸位大人一路送了出去。   宁珣停在书房前,不动声色望向她。   衔池等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 离得远, 又是很不起眼的位置。许是站了太久累着了,她半坐在白玉栏杆上, 伸手去接檐上坠下的雨珠——也不知在想什么, 想得失了神,手心一抔雨慢慢溢出来, 沾湿她衣袖。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宁珣皱了皱眉,朝她走过去。   长廊两侧檐下坠雨成线, 像掩了一层薄纱,隐隐有水雾蒸腾。   雨声隔绝了太多动静,直到他走近了, 她才像是被惊醒, 甩了甩手上的雨水,慌忙起身。   两人只隔了两步远,衔池抬头怔怔看着他,一时只听得到潺潺雨声,和着她心跳连绵。   良久,她才低下头,依着规矩行礼, “殿下。”   宁珣淡淡应了一声, “在这做什么?”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湿漉漉的手上多停了一霎。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 迎上前一步,抬头看他:“我来谢殿下。”   还有水滴自她指尖垂落。   虽已入了夏,但雨里还是带了寒气。   宁珣垂下视线,朝她伸出手。   衔池心尖一颤,迟疑着将手搭上去——他却只反手握住了她手腕,隔着衣袖。   宁珣一言不发,拿帕子将她的手慢慢擦干,便松了手。   她的手虚虚握了一下,想去抓他的衣袖,可宁珣神情太冷,她不过犹豫了一下,便错失良机,只听他道了一声:“好。”   她不明所以抬头,宁珣已经退回去一步,声音淡然:“你已经谢过了。”   “回去吧。”   不等她反应,他便转身——衔池一慌,急急唤了一声:“殿下!”   宁珣步子稍顿,听见她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食言,不该瞒着殿下,也不该自作主张地想着将大事化小……”   她那时想得简单,想着宁珣明白她的心意,不会太在意这些,瞒过去也就瞒过去了。却从未想过,她自己说出来是小事儿,可要是等旁人揭露到他面前,便只会是轩然大波。   人心坚韧,远非能算计之物,却也脆弱,只要存了一丝猜忌,便难修复如初。   ——就像先皇后和圣人之间,其实本不是死局。   更何况她与宁珣初识,便是句句试探,步步猜疑。   信任二字于他们而言,本就比常人得来的更为艰难,更经不得肆意挥霍。   这两日她终于还是想明白了。   但她早该明白的。   宁珣忽地问道:“还有什么想求的?”   衔池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   雨势已渐渐停下来,檐上残留的雨水慢慢汇集,滴成短线。   雨滴坠地的那刻,她睫羽一颤。   宁珣便继续抬步朝前走去,一路行至长廊尽处,不曾回头。   长廊下这一面,并没带来多少变化。一连几日,衔池依旧见不到他。   宋弄影的信写得勤,短短几日便攒了三封,去护送的人一道送了回来。   她记下了沿途见闻,字里行间的轻松愉悦跃然纸上,知道她和青黛适应得很好,衔池彻底放下心来。   这日午后,长乐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风风火火来东宫找她。   看她的状态,似乎是将阮元修放下了。   至少表面上是放下了。   衔池原本笃定她和宁珣之间,在感情上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拖得时日一长,也不由得开始动摇——她这几日总想起怀和在书房外对她说,他有将她送回夺月坊的打算。   那他在长廊上最后问的那句,是真心在问她,还是想打发她走?   长乐踱了两圈,不可置信问她:“这几样都试过了?”   她是在后宫长大的,那些争宠的法子多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只是她不屑于此,也不想衔池太做低伏小,能数给她听的也就这几样。   何况皇兄向来不怎么端太子的架子,他不需要对方先服软,尤其是对衔池。   衔池点头。能想的法子她这些天都试过了,可宁珣连见都不见她。   长乐暗暗咂舌,这回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看衔池无精打采地趴在那儿,长乐坐到她身边,一把揽住她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如这样,你回去收拾收拾,跟我走。”   衔池刚抬起头,便被她一手按回自己肩上,“宫里不方便,我会另找地方安置你。皇兄现在就是还在气头上,这时候往他眼前晃,他看见你一回,就会记起来再生气一回。不如避一避,等他消气了,你再回来。”   “可……”衔池话刚起了个头,便被长乐一把捂住了嘴。   长乐信誓旦旦:“俗话怎么说得来着,小别胜新婚嘛。总比这样僵持着好吧?何况还有我呢。”   “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入夜后,衔池徘徊在宁珣寝殿前,等着人回来。   她是真被磨得慌了心神,才答应了长乐。按长乐的计划,明日她便要走了——长乐的意思是她直接走就是,等她去知会她皇兄一声便好。   可衔池左思右想,想着还是要同宁珣说一声——他若还是不见她,便托怀和通传一声,也不能无声无息地走。   没想到今年初夏雨水这样多,她在外面等了没多一会儿,便细细飘起雨丝来。   宁珣往寝殿走时,地面已经湿透了。   怀和一面替他撑着伞,一面小声道:“奴才听说,今儿长乐公主去找了宋姑娘。”   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宁珣眼皮都没抬一下,下一刻却听怀和继续道:“而后宋姑娘便收拾了东西,似乎是要搬出去的意思。”   怀和忐忑着咽了一口唾沫——他还记得那日他打着殿下的幌子,对宋姑娘说要送她回夺月坊一事。   万一宋姑娘这回真是要搬回夺月坊,殿下怕是能扒他一层皮去。   闻言,宁珣步子停下来。   怀和小心去看殿下的神色,却见殿下望向了寝殿门前——他随着望过去,便看见刚提起的宋姑娘。   她蹲在檐下,也不知是等了多久,一点动静也无,连盏灯都没带,若不仔细看,甚至要以为是块石雕。   见殿下举步朝那儿过去,他忙不迭撑着伞跟上。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殿下步伐比方才要快上不少。   宁珣停在她身前。   衔池方才是犯瞌睡了——这段日子来就没睡过整觉,雨声细腻,听久了不觉就犯困。   听见脚步声她才睁眼,视线从眼前那双云纹皂靴缓缓上移,望进来人眼底时,都尚未反应过来。   雨丝织进来,她那双眼似乎都水漉漉起来。   宁珣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她身上,而后转身进了寝殿。   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待在原地,只紧紧拢住他披过去的那件外袍。   他淡淡问了一句:“你想在外面等着雨停?”   衔池立刻起身,跟了两步,却停在门槛前——从前她进出如无物的地方,这时候却畏畏缩缩。   宁珣眉心一跳。   他这几日,是不是将人冷得太过了?   他叹了一声,去拉住她手腕。   衔池被他牵着领进去,一路送到净室:“备了热水,去泡一会儿,免得着凉。”   他叫了两个宫婢随她进去,又备了一套她的衣裳送进去。   可她出来时,却仍穿着他的外袍。   宫人都退了出去,开关门的间隙宁珣看了一眼天色——雨下急了,她还有一阵儿才能回去。   衔池安静得反常,坐在案几旁的矮凳上,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听了怀和那两句话,宁珣知道她多半是为要搬出去一事来找的他,但她不先开口,他也不会问。于是便也进了净室。   他沐浴完出来,却见人已经坐在他榻上,身上还是他那件外袍。   他方才从雨中走过,伞撑得再仔细,外袍怕是也会沾了水。   宁珣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十分自然地替她将外袍解开,同往常一般——瞳孔却猛地一缩。   她……竟只穿了这件外袍。   衔池抬眼,平静看向他:“殿下问我还有什么想求的,我有。”   “我想要殿下。”   “就今夜。”   她适时伸手勾住他脖颈,阻住他起身的动作:“殿下放心,不是借此向殿下认错,也不是为了让殿下消火。”   “认错,衔池那日已经认了。”   “而此时此刻,”她嗓音软下去,尾音微微上扬似是带了小钩,挠在人心口:“我想好了,只是想要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9 01:59:46~2023-09-10 01:2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药没断。”◎   她说这些话时, 声音稳着,神色也平静,唯独双唇细微颤抖。   宁珣的视线停在她唇间, 忽地抬手按了按她唇珠。   她抬腿绞上他腰腹,身子一扭,陡然间爆发出的力量将他压倒在榻上。   床幔一晃, 将外间烛光挡住, 这方寸之间昏昏如坠梦境。   衔池顺势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撑在他胸膛, 另只手已经勾上他腰间系带, 低头看他:“殿下不说话,我便当是准了。”   宁珣虚虚握住她撑在自己身上那只手腕, 摩挲着她腕骨,慢慢抬眼。   她已经俯身吻下来。   像是怕他反悔似的, 她动作略带了两分急切,宁珣顺了两下她披散下的头发,而后扣住她后颈, 重重捏了一下。   她动作果断, 可毕竟先前都是他主动亲近她,她没什么经验,不免有些棘手,硬着头皮往下坐——   宁珣喟叹一声,嗓音低哑:“慢慢来,急什么。”   话音刚落,他翻身将她压住, 吻细碎描摹而下。   似乎是雨声在淅沥。   浮沉之间, 宁珣抽出手。衔池睫羽一颤, 睁开眼看他,眼神浸了水光般的恍惚。   他慢慢捻开指尖湿意,克制着问她:“真想好了?”   他嘴上问得慢条斯理,解开衣裳的动作却分毫没有让她再想想的意思。   衔池刚点了下头,便觉有什么抵上来。   她下意识的抗拒早在方才便被他悉数化去了,因而真正接纳他的那刻并没有预想般那么疼痛——但也还是异样。衔池短促吸了一口气,死死抓住他后背。他停住动作,安抚地来吻她,饶是这样,她也出了一身薄汗。   太过陌生的感受让她一时有些受不住,颤声叫他:“殿下……”   宁珣含住她耳垂,嗓音低沉得不像话,黏腻在她耳侧:“叫名字。”   他控着她的呼吸,何时轻,何时重,何时急何时缓,磨得她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顺着他唤:“宁珣。”   良久,他缓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间绕着她头发。她发丝本带了些凉意,很滑,在手中捻久了,也便觉出热来。   衔池慢慢才回过神,眼尾氤着些舒服的懒散情态,嗓音已经有些哑了,本还想着同他说长乐要接她走的事儿,却只来得及开了个话头:“殿下……”   宁珣倏地将她翻过去,一手按在她后腰,“一会儿再说。”   他自她身后覆上来,咬着她耳朵低声诱哄:“忍了太久,今夜就体谅我一回,好不好?”   ——话里进退有度,似是在同她商量,衔池刚要说什么,却被他轻掐住下颌堵住了嘴。   哪是一回?   他早就熟悉了她身子,太容易就叫她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她以为自己是一滩水,翻来覆去,只有在他怀里才勉强成形。   战栗的余韵过去,衔池往后退了退,只退到床榻最里,被他自两侧扣住脚踝。他的手不紧不慢抚上来,而后倏地一拽——意识到危险,她在喘息的间隙推他,嗓音彻底哑下去:“不要不要了……”   宁珣自一旁拿了茶盏,俯身渡给她一口热水,润过喉咙。   衔池兀自平息着,发觉他的手又划过她腰侧,不觉睁大了眼睛看他。   宁珣握住她的腰,低头吻了吻她眼尾,吮去未干的泪痕,话音带着的笑意里似是餍足,可食髓知味,贪念只要一起,又哪有真正知足的时候。他咬重了前两个字,低沉而缓慢:“今夜想要我,你自己说的。”   直到她连哭都再哭不出来,“今夜”才彻底算完。   今夜也确实结束了——毕竟再过一阵儿,天也该亮了。   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这时候雨声又有些急。   衔池被他从净室抱回榻上,一身干爽地钻进他怀里。累归累,中途断断续续的困意这时候反而短暂地退了下去。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身子,小声道:“避子汤好像要这时候喝才管用……”等她一觉起来,就过时辰了。   他喝的那药须得连着三个月不能停,算算时间,其实到今日也该起效了——只是前些日子闹成那样,他怕是将那药断了吧。   宁珣将她脑袋按回自己胸前,言简意赅:“药没断。”   她猛地抬头:“没断?”   他五指插进她发间,慢慢向下梳开:“我是气着了,又不是要和你分开,断它做什么?”   衔池“哦”了一声躺回去,半天才闷闷道:“可是你那时候说,要送我回夺月坊。”   倒学会秋后算账了。   他顿了顿,低头时不经意间瞥见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不由软了声音:“是怀和说的,不是我的意思。”   “就没想过放你走。从前没想过,以后也不会。”   怎么可能放人?刻意接近的人是她,当初也是她自己要留下,他给过她选择了,既然是她自己选的,往后生同衾死同穴,她后不后悔情不情愿,都怨不得他。   他早说过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过话说到这儿,倒让他想起另一桩事儿:“长乐同你说什么了,这么急着就想跟她走?”   “没说什么,就是想让我暂时避一避,等你气消了再回来。我想着也是,与其被你送出去,不如跟长乐公主走——被你厌弃送走,往后便回不来了。”   她声音里听出些许湿意,宁珣扣着她后颈,让她抬头,果然看见她眼眶发红。   宁珣呼吸一乱,低声哄着:“是我这几日做得太过了,话说得重了。”   “本也只是想等你彻底想明白,认个错,也长点记性。”   这段日子来,他一点也没比她好过。   她不来找他,他见不着人,便又是担心她今日过得好不好,又是介怀她为何不来;她来了,他一面心疼她,一面还要克制着装作不在意。   正反都是钝刀子磨人,捅了她的一下,就必然要割他自己一道。   意识到宁珣现在对自己简直是有求必应,衔池眨了眨眼:“可是那日认错以后,为什么还是不肯见我?”   “……是我认得不对?”   不该。她确实想了很久,也想明白了。   “对,但不全对。”他揉了一把她发顶,顺势将她发丝在指间缠了几圈,“你今夜过来时说,想明白了,想要的是我。”   “现在你要到了。”   宁珣低头,吻了吻指间发丝,把玩了两下,方抬眼看她:“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   衔池想也没想,直接道:“有。”   她紧紧盯住他:“以后再生气,也不能不见我。殿下贵为太子,太子若是铁了心不见我,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宁珣低声笑起来,“我就算这时候答应你,等到了气头上,也得忘了。”   衔池垂下眼睫,知道他说得倒也有道理。还没等给他什么反应,便又听他缓缓补了一句:“但也有个办法。”   她狐疑看他:“什么?”   他语气散漫,却说得理所应当,“祖宗礼制不可废,再怎么着,初一十五,太子也须得留宿太子妃处。”   衔池愣了一下,一时似乎没听懂他的话,重复问了一句:“……什么?”   他低头吻在她唇上,不沾情/欲,浅尝辄止,而又郑重其事。   “只能先许给你。”   衔池还愣着神,突然听他低低道了一声:“对不起。不管怎么说,还是委屈你了。”   她匆忙摇头,“衔池不觉得委屈。有没有名分,是什么名分,都不委屈。殿下不必……”   他打断道:“不委屈,然后呢?”   他索性将她心底不愿意去深思的地方直白戳破:“心甘情愿,看着我娶妃?你可知道东宫能有多少妃嫔?太子妃,良娣良媛,还有……”   衔池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他嘴。   她的手细微打颤,轻易便被他扣住,拉了下来。   他五指挤进她指缝间,缓缓握紧。   “衔池,我们会有日后。”   “我生气,也是因为你从未想过我们的日后,有今日没明日似的。这件事上,也不必想着要体谅我。”   “你敢跟旁人要的,不敢跟旁人要的,都要敢跟我要。还得要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作者有话说:   宁珣内心:她为什么从来不考虑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是不是就没打算过要嫁给我(阴暗爬行)   衔池:其实……主要是因为我怕我们两个活不到那个时候……   宁珣:?   感谢在2023-09-10 01:25:46~2023-09-10 23:4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月团子 5瓶;归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这一路会有些难,我若做得不够好,你多担待。”◎   衔池定定看着他, 看得他心口忽地一疼。   像是将死之人行于荒漠,赌上最后的气力,踉跄走向远处一片绿洲。   哪怕是海市蜃楼一场空。   她的眼神, 叫他误以为他在什么时候曾经失去过她。   宁珣微微叹了一声,手臂不觉收紧,将她嵌入怀中, 情不自禁握上她手腕脉搏, 贴近她胸腔心跳——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证实她的存在:“这一路会有些难, 我若做得不够好, 你多担待。”   衔池回抱住他,半晌, 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从今往后,我都陪着殿下。即便这一路再难, 殿下不退,我也再不会退。”   “殿下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不计前程, 不想后路, 若他一路孤凉,便以她沸血相迎。   宁珣顿了顿,掰着她下巴看她,“往后,是到什么时候?”   “是一辈子。”她抬头顺势吻在他唇角,眉眼温柔:“若有来世,生生世世。”   宁珣笑起来, 似是终于满足于她的回应, 手沿着她下颌线向上, 慢慢去揉她耳垂。   折腾了一夜,即便歇了有一阵儿了,她面颊还是微微泛着薄红,如开到极盛的红芍,偏偏目光澄澈坦然,对他予取予求。   宁珣眸色一暗,连哄带骗地去亲她,难舍难分地折腾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才替她拉上被子:“睡会儿?等我下朝回来陪你。”   衔池闭着眼睛懒懒应了一声,他自一侧下榻,跨过散落一地的衣裳,去穿朝服。   许是累得狠了,这么短暂的一块空里,他再回身时,榻上的人已经睡沉了。   宁珣无声笑了笑,最后亲了下她眉心,动作轻柔,怕惊了她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衔池半梦半醒着伸了伸胳膊,这一抻,却陡然酸疼得人清醒过来。   这才发觉自己腰腹上搭着一只手,他另只胳膊则被自己枕在脑下。   还不等她转过身,宁珣便自身后贴上来,“醒了?”   刚醒过来,她还有些恍惚:“殿下不是要去上朝么?”——声音沙哑得让她愣了愣。   “早回来了。已经未时了,看你睡得沉,便没叫你。”   宁珣先起身,把她抱起来靠在怀里,去拿一直备在一侧的蜜水。   身体的反应迟了一刻——   昨夜被宁珣冲昏了头,除了累,竟没觉得哪儿不得劲,这一觉醒来才觉出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像是被拆散了又随便装起来的,筋骨都错着位。   她上辈子在夺月坊被逼着连跳了一整个日夜的舞,跳到脱力,爬都爬不起来时,第二日也不过就是现在的感受。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宁珣适时将蜜水喂到她嘴边:“温的,润润嗓子。”   哪哪都发酸,她连动都不想动,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一盏。   衔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昨夜尚不太明显的痕迹,睡了这觉也浮现出来,斑斑点点遍布全身,连手腕都红了一圈。   这两日是不好见人了的。   宁珣对上她哀怨目光,给她顺着毛,话音带笑:“下回我收着点儿?”   衔池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她半死不活,他反倒神清气爽的?她气不过,拉过他胳膊,刚将衣袖推上去,还没下嘴,便看见他小臂上深深浅浅的牙印。   她昨夜咬得不轻,有的都青了一圈。   她隐约有些印象——是后半夜了,她推他的速度快,缠上去的速度更快。他一遍遍迫着她出声,她压着嗓子,后来忍声忍得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他胳膊就咬。   两人都是头一回,心里本就没数,兼上刚冷了那些天,更一发不可收拾。又偏偏体力和耐性儿都跟得上——一个自小就习舞,一个在沙场枕戈待旦了四年,整整一夜总有失控的时候,不免没轻没重。   她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将他衣袖扯下来,听他轻笑了一声,给她重新倒了蜜水来。   她又喝了一盏,再出声儿时总算好些了:“长乐……”   他猜出她心里想着什么,将空盏搁下,替她捏着肩:“长乐早些时候来过,我打发她回去了。”   “也同她解释了。”   ——哪还用他解释,长乐一大早是来接人的,半天没找见人,直等到皇兄下朝回来,才知道衔池那个时辰还在皇兄寝殿里,当下便了然地自己告退了。走的时候打量了宁珣好几眼,嘴角的笑都压不下去。   衔池点点头,他的手从她肩膀逐渐向下,揉捏的力度得当,她身体却记起什么似的,不自觉紧绷起来——好在他规矩得很,跟昨夜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本本分分给她按完一遍。   她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小白瓷罐子,将那膏体捻在指尖,诱哄着将她压下,柔着声劝:“把这药涂上,就不疼了。很快,涂完就传膳。”   她不觉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拒绝:“不必……”   他动作太快,已经制住她探了进来。   她闷哼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在他小臂狠狠咬了一口。   一连好几日,宁珣事无巨细地亲自照顾着,才将她前些日子消瘦下去的勉强补回来。荆州那边儿也传了信儿来,说是接到了人,已经安顿好了,衔池也算去了心中一块大石。   而后便传来池立诚被二皇子明里暗里责难的消息。   但要将人从池家接出来送去京郊,分明是沈澈的意思,二皇子即便迁怒,也不好发作得太过,池立诚的官职是一点儿没动,只是将池清萱送去了护国寺——大约也是二皇子那边的意思,这回却没说什么时候能回去。   衔池听过去也便过去了。   池清萱用了夺月坊的令牌,便留了痕迹,又丢了那块玉佩,无论她是用什么说辞糊弄过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是以她被发作,衔池不太意外,只是遗憾没牵扯上池立诚。   暑气开始重了,衔池在书房陪宁珣看政务时,手里总爱抱点儿凉的。   她刚用完一盏冰酥酪,翻了两页话本子,重换上一盏杨梅饮子的时候,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几乎是同时,手上的饮子陡然被人拿走。   宁珣皱了皱眉,“整天吃这些,到了用膳的时候就推三阻四不肯吃。”   他自认将人养得仔细,没成想眼见着越养越瘦。   衔池一本正经胡诌:“这是开胃的。”   话音刚落她猛地站起身,趁他不备抢了回来,灌下一大口——她灌得太急,一时不太好咽下去,稍稍一顿的功夫里,宁珣突然俯身欺近,覆上她双唇。   触感微凉,馥郁的杨梅气息慢慢从她渡给他。   衔池慢了半拍,直到舌根发麻,才回过神来。   书房的门还开着,她想推他,但手里端着东西,又怕洒。   怀和站在门外,一时不敢进,只得抬高了声音:“殿下,礼部尚书求见。”   宁珣动作停住,衔池瞬间退开一步。   宁珣笑了一声——只有他们两个时,她胆子不小,可一旦多一双眼睛,哪怕宫人根本不敢看,她也霎时偃旗息鼓。   他抬手,毫不费力便从她手中将那盏没喝完的杨梅饮子拿了出来,转过身看向怀和:“宁禛的人,来找孤?”   他同张尚书在除了乾正殿外的地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上一回还是去岁里,因着请立新后一事。   “倒是稀客。”   衔池本背对着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着,闻言耳朵一动,不觉皱了皱眉。   礼部尚书……她好像在哪听过。   还不等她想明白,宁珣便安排将人引去正殿,等怀和领命退下去,他才低头亲了下她额头,“若回来得晚了,你先用膳,不必等我。”   衔池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   书房外远些的地方,有棵枫树,叶子郁郁葱葱,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突然福至心灵般记起来自己是在哪听过。   在池家,从池怀瑜口中。   那日他困在枫树上下不来,她救他下来,作为回报,他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他在书房听池立诚对人说,她崴伤的脚如若真废了,便送去礼部尚书府上作妾。   如此一来,“多少也能派上点用场。”   她那时不太清楚朝中这些势力的分布,便没多想,但如今回想起来,池立诚是宁禛的人,礼部尚书也是宁禛的人,那为何池立诚要将她送去尚书府?   是怕张尚书对宁禛有二心,还是有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的事?   好在宁珣没多久便回来陪她用膳,她琢磨不明白,先问他张尚书是为何而来。   这些事宁珣早便不瞒着她,屋里没留宫人伺候,他便亲自替她布菜盛汤,直接道:“还是为了宁禛。”   这段时日边疆战事吃紧,即便有他的人在中游走,奈何新任总兵揣摩不透胡人用兵的路数,屡战屡败,莫说收复失地,能保持到今日寸土未丢已经算是竭力。   朝中为是战是和吵了有段时日。   宁禛主战,却并非因主战而主战——是因为如此才有机会,将他再逼去北疆一回。   礼部尚书便是为此事而来。   但这事儿还远着,衔池没问,他便暂且没多说。   衔池眉头紧锁,连汤都没顾得上喝,将之前池怀瑜说的那事儿草草同他讲了一遍——她特意略过了作妾那段,可他如何猜不出。   衔池话头一顿,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心道还好她记起来的晚了一点儿。   不然张尚书从东宫走的时候,必然不会像方才那样挂着笑。   宁珣突然扣紧了她的手,声音发沉:“池家欠你的,有朝一日,必将千倍百倍还给你。”   他叹了口气,像是心疼:“受这么多委屈,为何从不跟我说?”   她愣了愣,“我……”   她本想说自己没觉得委屈。前后两辈子,她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委屈的。   池立诚过往十数载里对她和她娘那样绝情,若是将她接回京后百般爱护,她才觉得奇怪。   她没拥有过的东西,就不会有期待——没有期待,无论发生什么,好像都轻易便能接受。   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宁珣,眼眶突然不受控地红了一圈:“好像是有点委屈。”   就这一刻,才发觉委屈。   宁珣拥着她顺了半天毛,才听见她闷声道:“我想去趟护国寺,见一见池清萱。从她嘴里,没准能问出点什么。”   宁珣沉吟片刻。   她这段时日不宜离开东宫——宋弄影刚被“劫走”,沈澈那边怕是还在等她的态度,万一狗急跳墙,伤了她怎么办?   他是遣了青衡负责她的安危,也可以再多派些人手明里暗里跟着,可谁敢保证就能万无一失?   “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池家将衔池接回京送到东宫。   宁珣:欣然接受。   还打算过送去别的地方。   宁珣:???(擦剑)   池立诚,卒。   感谢在2023-09-10 23:42:04~2023-09-12 22:2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怪喵 20瓶;油豆腐粉丝汤、归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若是天命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衔池犹豫了一下:“好是好, 但殿下去护国寺……”   世人皆知他几度打压佛道,如今无缘无故去护国寺,不免要惹人猜疑。   宁珣圈着她, 重拿起那碗汤,喂到她嘴边:“太后寿辰在即,我先前备了幅万寿图, 刚好拿去请住持开光。”   太后娘娘信佛, 他这说辞也说得过去。   衔池就着他手喝了一口汤,既然他都有打算了, 她也不再多想。   宁珣陪着她, 是以东宫的仪仗去的护国寺——有春猎刺杀在前,他越是不遮掩行踪, 越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住持知道太子是为给太后祝寿一事而来,一早便等着了。   太子身份贵重容不得闪失, 既是摆了仪仗而来,这一片便提前将其余香客请走了。   但毕竟是出门在外,衔池一路只规矩跟在宁珣身后, 到了要分开的地方, 他却突然转身,牵了一下她的手,“别乱跑,见完人便回来这儿,等孤来接你。”   衔池飞快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放心让他握着手, 点了点头。   宁珣看了她两眼, 不放心似地又嘱咐了一句:“只要你想, 往后你同池家也再没什么干系,若是被欺负,也别忍着,该发作发作。”   衔池又点点头,“衔池省得。”   不必仔细盘问,他也猜得出她从前在池家是如何做低伏小讨巧卖乖的。即便遣了侍从跟着,但放她自己过去……宁珣叹了一声,看着她道:“有孤给你撑腰,别委屈自己。”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只是去看一眼,又不是去打架的。再说我带了这么多人,就算真打起来,也吃不了亏。殿下放心过去罢。”   将宁珣送走,她便带着侍从去了池清萱住的寮房那边。   夏日闷热,寮房又简朴,门窗皆敞着透气,衔池远远便看见池清萱伏在桌案前,似是在抄写经文。   她这回过来,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衣裳朴素,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来,除了佛珠,身上一件配饰都没戴。大家小姐,即便诚心礼佛,也不至如此——显然她是来受罚的。   衔池停在门前,示意随行的侍从留在外头,才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池清萱不紧不慢将笔搁下,理了理衣袖,方回过头——看清来人那一刻眼中惊喜交加,猛地站起身:“二妹妹!”   叫完她,才刚看见她身后侍从似的,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池清萱带了张藏青面纱,只露出同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衔池看她反应,也没急着挑明,顺势垂下视线:“姊姊不必遮掩,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池清萱愣了一下,方道:“知道了……也好。”   可她派去送玉佩的人底细干净,不该查到池家来。池清萱试探了一句:“是二妹妹同太子殿下交心了?”   “交心?”衔池摇了摇头,泫然欲泣:“我哪敢。是有人将我托姊姊去取的那块玉佩,送到了殿下手里。殿下……”   她微妙顿了顿,又继续道:“对我上了刑,我实在撑不住,有负父亲重托……”   “让二妹妹去那种地方,本就是二殿下强人所难,何来重托?”她瞥了一眼外头候着的侍从,即便知道这个距离她们说话旁人听不清,言语间还是将池家摘去得无声无息:“好在太子殿下对你用情颇深,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没舍得真的拿你怎么样。”   衔池抬眼,对上她仿佛心疼得不行的目光,悠悠叹了一声:“殿下还留着我,不过是想用我钓出背后的大鱼。”   她张口就来:“门口那些人,也是监视我,怕我半途逃了的。”   池清萱将信将疑看她——毕竟先前就听说过她在东宫有多受宠,如今一切都捅破在太子面前,她竟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根本就完好无损。   池清萱握着佛珠的手缓缓攥紧。   衔池接着道:“我也是才知道,先前那些,不过是殿下做给人看的罢了。太子早便猜出我底细不干净,所以才一直防着我。”   “我今日来见姊姊,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池清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衔池知道池家不会应,所以说得轻巧:“父亲为二殿下做事,和为太子殿下做事,有何不同?”   池清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妹妹知道的,家里的事,我插不上嘴。”   “何况,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了疑心。”   她看着衔池,慢慢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下。   衔池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两寸长的伤自她鼻侧划到耳后,应当有些日子了,伤口长了血痂,正在缓慢愈合——却依然能看出划得不浅,疤痕是留定了。   因着体弱,池清萱本就瘦削,如今脸上这么一伤,更是触目惊心。   池清萱面色如常,将面纱重新戴好,“妹妹可还记得,玉佩丢了后我给妹妹写的那封信?”   衔池这才回过神,无论如何也得先关切一番,而后才点头:“记得。”   “那时是怕妹妹担心,便没说全。如今妹妹既然亲眼见着了,我便不瞒了。”   “那日沈世子身边的小五来取玉佩,我不愿给他,起了争执这才伤了脸。可后来我去镇国公府,沈世子却不认。”   衔池一愣。   池清萱脸上的伤做不得假。若不是她信宁珣亲自查到的,此时此刻,她都要以为池清萱说的是实情。   “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所怀疑,怕父亲暗投太子,他们许多决策父亲都不知道。就如这玉佩,究竟为何到了太子手中。”   “但父亲对二殿下忠心耿耿,如何劝得?何况你也看到了,不过沈世子一句话,父亲便将我送到了这儿来。”   衔池叹了口气。   听到这儿,她算明白了,池清萱嘴里虚虚实实,没一句可信的。   池清萱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她怀疑,是沈澈认定她投了太子,借玉佩让她和太子间生出嫌隙,绝了她的路。   或者说,是沈澈不顾她的死活,甚至想借太子之手杀了她。   她一时有些想笑。   怎么,池清萱是怕她回头去找沈澈当退路?   她不在乎池清萱方才说的那些,却在想送玉佩一事,究竟是池清萱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人指点?   池清萱自顾自接着道:“为这伤,我高烧了好几日。所以听说沈世子要将宋夫人送去京郊时,我已是有心无力。”   她抬眼,试探着望进衔池眼底:“可我听说,宋夫人……被接走了?若是妹妹做的,我便也放心了。”   衔池摇头,神情落寞:“太子确实准备动手,也是存了要挟我的心思,可却晚了一步。我娘……不知去了哪儿。”   池清萱若有所思,劝她少忧心,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话说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池清萱最后压低了声儿问:“二妹妹方才说,太子想借你引出背后之人是何意?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二殿下的意思?”   “如何能不知道?可太子不全信我,即便我招了供,”她直直盯着池清萱,“他也疑心,还有旁人。”   池清萱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心疼似地看着她。   她是特意出言惊动池清萱,看她后头是什么反应——若她受人指点,这几日怕是会想法子给那人传信。   如今该说的都说完了,衔池不想和她再待在一处,便以不能离开太子眼前太久为由,告辞离开。   确认衔池一行人走远,池清萱将门窗关拢,神色倏地冷下来。   她跪坐在屋里供奉的佛像前,捻着佛珠,念了一句心经,而后长拜不起。   姿态虔诚。   而那把沾了她自己血的匕首,早被她擦净收好,一路带来了护国寺——正收在佛龛下的矮柜里。   那日她不惜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就是为了两方都能信她。   她告诉宋衔池,玉佩是被小五取走,而在镇国公府,她说了一样的话。   小五那时就在沈澈身边,闻言惊诧看向她。   她脸上的伤口那时还血淋淋的,轻易便能取信于人。于是她三言两语便让他们猜测,是太子的人伪装成了小五,连抢带骗,她才丢了那块玉佩。   ——毕竟穿了夜行衣,她如何能分辨清楚?   至于太子如何知晓池家,那便只能是东宫里头那个,自己投了诚。   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杀宋衔池!   如今宋衔池毫发无损,沈澈却对她生了戒备,宋弄影的事儿一出,她不得不自请来护国寺潜心礼佛。   池清萱念了一声佛号,跪直了身子,闭着眼捻动手中佛珠,良久,方在佛前卸去心中恶念。   衔池等着宁珣出来,百无聊赖,便进了佛堂求签。   她摇签筒,掉出来那支签子她没细看,只见着是只下签,下意识便想放回签筒重新摇。   但余光瞥见有僧人在侧,她一时没好意思,便捡起那支签子看。   签子上写了四句,“天边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望强求。若把石头磨作镜,曾知枉费己工夫。”   什么枉费,一看就不是好话。   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想是什么意思,刚要收起来,便见一旁的僧人走过来,双手合十朝她一礼:“这位施主,可要解签?”   衔池没多想,还了一礼,便径直将手中签子递了过去。   那僧人看过后,语气平静解释道:“此签之意,乃万事不可强求。”   衔池皱了皱眉。   早知道便不求这签子了。   她不出声,那僧人以为她是不明白,便多解释了两句:“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是为天命。若反其道而行之,恐徒劳无功。”   衔池却只笑了一声,抬眼望向那僧人。   僧人情不自禁避了一下——她目光太过灼人。   只听见她清脆开口:“天命若是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僧人摇了摇头,见她如此,也不再多劝什么,只去整理了一遍签筒。   衔池看了半天,悠悠叹了口气:“罢了。”   还在佛前,这样忤逆的话能不说还是不说得好——毕竟她还年年来求护身符。   想到护身符,她灵机一动,记起先前蝉衣说过,在佛前供奉长明灯祈福,要比护身符还管用些。   只是护国寺香火不断,想供灯的人太多,一时怕是排不上。   ——但今日不同。借了东宫的势,眼下佛堂都是空的,供一盏灯更是不在话下。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朝刚收拾完签筒的僧人又行了一礼,诚心诚意问道:“可否供一盏长明灯?”   语气之柔和,仿佛方才质问为何不能强求的人不是她。   宁珣进来寻人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情形。   正逢夏时,日光强烈,佛堂明亮。   佛法庄严,空荡佛堂里,她双手合十,跪坐蒲团之上,佛前摆着刚刚点起的长明灯,灯火正盛。   她如那年他在破落佛堂初见时那般,神情郑重——明知她并不信这些神佛之说,每回见了她,却总让人疑心她是虔诚得不能再虔诚。   衔池拜跪叩首,起身,再跪再叩。   三叩首后,那僧人问她,“施主是替何人祈福?”   她望向那尊金身佛像。佛像俯瞰着世间,目露悲悯。   良久,她深深一拜:“求佛祖垂怜,佑太子殿下,千秋万岁。”   作者有话说:   【前世小剧场 !下方小虐预警!】   永平三年冬,护国寺。   大雪将至,天色昏昏如天地将倾。   佛堂灯火明亮,金身佛像俯瞰着世间,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佛法庄严。   年轻的帝王跪于佛前,三度叩首,面容平淡地起身,借烛火点起香,敬奉佛前。   住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上佛珠一停,“陛下心中无佛,又何苦年年来此?”   佛堂诵经声起,远远穿过风雪。   宁珣没有应声,只垂眸看向佛前燃了三年的一盏长明灯。   明灯火苗一颤,始终寂寂无声。   三年,她一回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池清萱的误判】   池清萱以为——   沈澈:她投了太子,背叛了我,人也没用了,扬了吧。   宁珣:她处心积虑接近我,几次三番陷害我,嘴上说就我一个,其实跟别人私定终身,扬了吧。   衔池:步步为营,谁的话都不信。   实际——   沈澈:有点在乎但不多,反正迟早还是我的,我只是把她暂时放在那边而已。   宁珣:孤知道爱妃是狐狸变的。   衔池:宁珣说的肯定是对的!   池清萱:???就没一个正常人???   感谢在2023-09-12 22:27:24~2023-09-13 23: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 7瓶;橙籽橘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又不是因为你聪明,我才喜欢你。◎   宁珣步子慢下来。   日光从松木雕纹的窗棂间透进来, 微尘浮动。   积年累月酝下的檀香厚重而浓郁。   虽是初夏,外头还是热,一迈进佛堂便明显觉出一丝凉意。   衔池正从蒲团上起身, 佛像金身折射出的光线太强,被她身子遮去小半,随她动作倏地洒进他眼底, 刺得他微眯了眯眼, 眼前景象隐隐失真。   “殿下!”   衔池转过身才看见他,眼神一亮, 统共就隔了几步远, 却等都没等,直接朝他跑过来。   温热身躯撞进怀里的感受真实, 宁珣不自觉勒紧,低头看她:“怎么了?”   她嘴上说得掷地有声, 心里其实还是被那签文搅得隐隐不安,看见他这刻,才算定下心神。   衔池长长出了一口气, 抱紧他:“想你了。”   其实统共才分开一个时辰。   宁珣克制地吻了吻她侧脸, 意犹未尽:“我也想你。”   东宫的侍从守在佛堂门前,早见怪不怪,规矩低下头。   回去的路上,她将自己和池清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只一事说不通。我早知池清萱厌恶我,可她这时候要我的命,不是明智之举。”   若是真如池清萱所愿, 她那时候死在东宫, 除了能让池清萱自己出口恶气以外, 对二皇子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她没死,池清萱又将此事推到沈澈身上。   衔池越想越没道理——难不成池清萱就只是为了出口气?毕竟二皇子还要用她的时候,池清萱没法儿下手,如今用玉佩一事便可借宁珣的刀。   虽然说得通,但她总隐隐觉得,还是有哪儿不对劲。   她不觉越想越远,完全没留意身边人愈听愈古怪的神色。   宁珣抬手掐住她后颈,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在她茫然的眼神里,慢慢将她后颈的筋揉开,淡声重复她方才的话:“我防着你,对你用刑?”   她不觉仰起脖子,身子在他手下渐渐放松,软绵绵靠在身后软垫,“我随口诓她的,不然说什么?说殿下和我琴瑟和鸣,鸳鸯……”   这话脱口而出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她最开始住进东宫时,蝉衣给她用的床帐。   鸳鸯交颈的绣图,暧昧得大大方方。   当初那床帐还是宁珣吩咐换下去的。   后来他提了一回,是那夜里,她扯坏了他寝殿的帐子,床帐掉下来覆在两人身上,她一时受惊绷紧了身子,宁珣安抚着过来吻她。帐子被刻意缚在她眼前,交缠在一处的心跳声便愈发明显。他喘息着去咬她耳朵,克制的间隙里同她商议,不如将那顶鸳鸯床帐换回来。   她嗓子一时有些发干,不由去端小案上的茶水。   却有人比她更先一步,宽大手掌包裹住她的,一同握住那盏茶。   “鸳鸯什么?”   衔池探身向前,飞快在他唇角亲了一口,他一时不察,手果然一松。   她的手失了桎梏,顺理成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将话题转回来,正色道:“池清萱背后若是有人指点,我们一走,她多半要联络那人。若能派人盯着她,兴许会有收获。”   宁珣“嗯”了一声,将她手上茶盏接过,放到一边,“寮房简陋,影卫不好藏身。但往来香客众多,可以叫人装成香客,守着她。”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衔池认真想了想,摇头:“暂时没……”   她话说到一半,便陡然被他吻住。   他太熟悉她,亲了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松了戒备,直到马车重重颠簸了一下,她颤栗一下,才抓住他的手。   她看向衣衫齐整的宁珣,刚想起什么似的,嗓音哑着:“外面还有人……”   再怎么着也还有车夫在赶车。   “他们不敢听。”宁珣分出一只手捂住她嘴,低声诱哄着问:“要么就小声点儿?”   衔池抬手勾住他,脖颈紧绷着仰起,望着他的目光一霎溃散。末了,宁珣收回手,亲了亲她唇角,话音带笑:“这才叫交颈。”   衔池懒得搭理他,靠在他肩上,疲乏仿佛自筋骨里泛出来,闭上眼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宁珣松松拥着,低头看着她分外安静的睡颜,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拨开。   他听见她在佛前求的了。   但千秋万岁,唯有能日日相见才有意义。   衔池原本对池清萱打算得确实不错,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宁珣为给太后祝寿而去护国寺请住持开光一事在宫中传了开。   熙宁郡主当即便自请去护国寺住上半月,日日吃斋念佛,为太后抄经祈福——她自小便进宫跟在太后身边,太后对自己的孙辈们都没有对她这个甥女上心,太后的寿辰,她的孝心自然不能被旁人压过去。   尤其是太后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太子。   她这么一闹,余下的皇子公主们不去都不成。   最后还是护国寺那边架不住宫中的金枝玉叶们突然这么一窝蜂地住进去,出来说有心则灵,也不拘于时间长短。   于是最后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只去小住了两日。   宁珣因着前头去过了,才免去这一茬。   衔池一时也分不清熙宁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这一出闹剧下来,不管池清萱背后是否有人授意,都毫无对证了——池清萱是官宦之女,在护国寺常住礼佛的消息也没藏没掩,为全礼数,皇子公主们过去,她也必然要露面问安。   这样一来,先前安排多少人盯着她也是无用。   衔池一连几日都闷闷的,话本子也不看了,做什么都说没心情,唯独宁珣布置给她的课业倒是全没落下,甚至还多做了些。   太后寿宴,宁珣推辞不得酒,遣人同衔池说了一声,当夜便留在宫里。第二日又有琐事缠身,直到天色暗了才回去。   他没提前知会,衔池一时也不知他已经回来,身上又沾着酒气,便先去换了衣裳。怀和同他回禀着衔池这两日的情况,说她方才早早用完晚膳便回了书房,一声不吭地温书。   宁珣眉一挑,进去书房看她时,见她手里那本书已经翻到了最后。   这本要难读一些,原是要她七日读完的,这才不过两日——看得也专注,他走到她身前,她都浑然未觉。   他没忍住闷笑了一声,她用来纾解心情的法子倒是特殊。   宁珣将书卷从她手中抽走,“再这么读下去,要成老学究了。”   衔池这才惊醒似的,眉眼一弯,倏地站起身,结结实实抱住他:“殿下回来也不说一声。”   宁珣揉了两把她后颈,“说了你又不去接,费那功夫做什么?”   刚进东宫那会儿还时不时等在他从宫中回来的路上,蝉衣怎么劝都不听,如今别说等,竟是连迎都懒得迎了。   衔池眨了眨眼,“左右殿下回来都是要来寻我。”   她有恃无恐的,这些日子来蝉衣都不劝她去多做什么了——委实也没必要。她不多做什么的时候,宁珣还算克制,她若哪天闲暇无事,多用了几分心思,十有八九便要受不住他。   宁珣笑起来,牵起她手,“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也不怕闷傻了。”   这时辰金乌将落未落,有凉风驱散暑热,正是出去走走的好时候。   他牵着她,走过湖中长廊——东宫有片湖,占地不小,栽植的半池莲花正盛放,这儿是赏莲最好的位置。   东宫湖边的景色极好,衔池先前不爱过来,纯粹是受前世死前那一夜的影响,对水有着入骨惧意。   可自从春猎那时,她拥着宁珣跳了那一回悬瀑,这惧意竟就此散了。   莲叶底下有锦鲤穿梭,宫人奉上来鱼食,衔池抓了一把,扬进湖中。   鱼群聚拢过来,浮光跃金的湖面下攒起一片红橙。   水气蒸腾,衔池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松快了不少。   宁珣从宫人手中将鱼食接过来,示意她们退下去,才开口:“放轻松些,你就算什么都不懂,也还有我。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谋略能不能成,有时就是差了点儿运道而已。”   “说是谋定而后动,但若事事都能料准,又何必还囿在凡间,岂不是成神了?”   衔池转头看他:“原来殿下猜出来我是为什么心烦了。”   他笑起来,“还不好猜?池清萱若真有心思,不会坐以待毙,迟早会有动作。耐心些,等着看就是。”   衔池从他手中抓了一把鱼食,又洒下去:“但殿下就能料事如神。”   她这几日情绪低落,并不全是因着池清萱。池清萱的事儿不急,她能等。   她低落,只是由此发觉,她还差得太远。先前能从沈澈和二皇子手下讨得一点便宜,兴许只是因为她熟悉沈澈的行事,能在细微处稍稍撬动一丝他的心绪。但真论阴谋阳谋,十个她叠在一起,怕也能被他们一指头碾死。   她想帮宁珣,却都无从帮起。   宁珣轻笑了一声,“料不准的时候也多着,没人告诉你罢了。”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我若是想找帮手,法子有的是。”   他微微俯下身,将下巴搭在她发顶,“再说,又不是因为你聪明,我才喜欢你。”   衔池回头,陡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那是因为什么?”   他没答她,只将手中鱼食全抛了下去,看鱼群蜂拥而至,随口问道:“喜欢哪条?”   衔池仔细看了半天,指给他一尾金色锦鲤。   那条确实威风一些。   “为什么是它?”   她答得简短:“它游起来比别的鱼都好看。”   话音刚落,又紧追不舍回头问他:“殿下还没回答我,是因为什么才喜欢我?”   “挑拣才需要缘由。”宁珣牵住她的手,慢慢挤入指缝,十指紧扣:“喜欢便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缘由。”   作者有话说:   衔池:为什么喜欢我?   宁珣:挑选才需要理由,我不是从所有中选了你,是从无到有,是因为你才会喜欢。   衔池:有点没听懂(?)   青衡:(举手)这题我会!殿下是被攻略的!   衔池:?我好像没怎么攻略他啊……   青衡:哦,殿下是纯靠自我攻略的来着。   宁珣:…… 第84章   ◎还未恭喜皇兄,终于抱得美人归。◎   第二日午后, 乾正殿。   圣人摔下手中折子,闭上眼,揉了两下额角。李德贤察言观色着, 招手叫奉茶的宫人上前,自己接过来,才奉到圣人跟前。   圣人喝了一口, 是今岁新贡的龙井, 消暑降火——暑热时他惯喝的。茶的浓淡,入口的温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便是身边儿有老人伺候着的好处了。李德贤不在跟前那段日子, 虽也不缺什么, 但总欠了点儿意思。   圣人不由得看他一眼,不过短短半年, 李德贤也显出老态,头发斑白了一片。   圣人将茶盏搁下, “天热了,杂事儿就叫底下人去做,你也歇歇。”   李德贤忙不迭谢恩:“奴才谢陛下体恤。但陛下的事儿那都是顶天儿的重, 哪有杂事。底下人爪子粗, 怕是伺候不好。”   圣人不再多说什么,缓下心神,重拿了本奏折展开,却没看两眼,便又“砰”一声掷回案上,没忍住斥出了声:“打,拿什么打, 谁去打?要朕御驾亲征不成?!”   李德贤眼观鼻鼻观心, 没敢吭声。   北疆战和不定, 这几日闹得尤其厉害,朝中争执了几回,都没吵出个结果来。   这时候商议不下战和,等到秋收的时候,形势更吃紧,更是要麻烦。   要和,咽不下这口气,但真要打,圣人自个儿也慢慢看出来了,调去云丰城那个胡总兵不是个能顶事儿的,又撑得了多久?   若要将宋轩宋将军从兴广调回去,又岂不是明摆着打圣人自己的脸?但若再调过去一位,军前三番两次换将领,又恐军心溃散。   为今之计,若不能和,那最好便是由身份压得住的,亲去北疆主持大局。   圣人闭了闭眼,将朝中之人数了一遍。一时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李德贤小心觑了一眼圣人的神色——御驾亲征自然是使不得,但也有旁的法子。   说白了,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太子。太子本身便熟悉北疆情况,且身份贵重,能鼓舞军心。   但二皇子正炙手可热,这时候太子殿下若是亲征,等再回京,便不知这京中的天变成什么样儿了。   圣人叩了两下桌案,忽地睁眼看向李德贤:“李德贤,依你看,朕这几个皇子里,有谁能替朕分忧?”   李德贤乐呵呵一弓腰:“陛下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懂这些?”   圣人直直看向他,“怎么,连你也要同朕打官腔?朕恕你无罪,说。”   李德贤背后已是一身冷汗——他上回被发落,便是因为太急着替太子殿下解围,这时候他若提太子,无论是说太子去,还是不去,都会惹得圣人猜忌。   更何况圣人对太子在北疆那四年,本就疑心不浅。   二殿下更不能提——二殿下的母家是镇国公府,圣人当年是如何煞费心思地从老镇国公手上释了兵权,他是见过的。若再叫二殿下沾染上,怕是要一发不可收拾。   那便只剩下四殿下。但四殿下身子骨弱,不擅骑射,性子也软,委实不是什么合适人选……   李德贤心思飞转,只故作为难地一顿,便开口道:“奴才也是看着几位殿下长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那沙场之上刀枪无眼,纵然殿下们皆是人中龙凤,但若是磕着碰着了,陛下难免要心疼。”   圣人收回视线,“说得倒是。罢了,召太子过来见朕。”   东宫。   衔池翻了个身,在从贵妃榻上滚下去前,被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头。   宁珣放下手中政务,将她往上托了托。   昨日赏完莲回去后,衔池便分外粘他。她自己来招他,他一时没禁得住,折腾她折腾得狠了。听蝉衣说,她今儿一天都没什么精神。   方才她本是枕在他膝上看话本子,翻了没两页,就这么睡过去了。   怀和进来时,正见宋姑娘躺在殿下腿上睡得昏沉,而他那曾经不近女色的殿下,却像是迷了魂一般缓缓低头,极为克制地吻在她唇上。   浅尝辄止。   怀和步子一僵,立马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现在退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书房里久久没有动静,他还以为宋姑娘回去小憩了。   察觉到殿下的视线,怀和硬着头皮上前,却没敢走得太近,先行了一礼:“殿下。”   他尽量小声道:“招了,说是受二殿下指使,处理掉没用的棋子。这人……”   宁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极自然地伸手捂住了衔池的耳朵,方抬头淡淡看怀和一眼:“杖毙。”   他嗓音发冷:“一百杖,吩咐下去,慢慢打,给孤数清楚了,一杖都少不得。”   怀和听了这话神色一凛,立马应了一声:“是。奴才省得。”   ——殿下这是要杀一儆百,敲打其余人。那便不能在僻静处,让人死得无息无声。   其实从前不管是圣人还是二殿下,甚至有些不安分的朝臣往东宫伸手,只要不太过火,殿下心里有数,能放眼皮子底下看着,便都不曾大动干戈。   但眼下不同——谁叫他们竟把手伸到了宋姑娘身上。   这半月来便有人蠢蠢欲动着,皆被殿下挑出来悄无声息处置了,但前日殿下去宫中为太后娘娘祝寿,只一夜未归,便有人按捺不住,竟混进宋姑娘那儿的小厨房下毒。   那宫婢设计将小厨房里的人都引了出来,趁着没人,潜进去下了毒粉。好在小厨房的宫人和厨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察觉有异,便临时将宋姑娘的膳食全换了。   万幸没出什么事。   怀和领命退了下去,宁珣才松开捂着衔池耳朵的手。   她睡得正熟,分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在他松手那刻本能般去抓他衣袖。   宁珣扣住她手,眉宇间冷意渐渐褪下去。   小厨房那儿不知是胆大还是谨慎得过了头,在他回来前,竟连怀和都没禀,昨儿深更半夜怀和才得了消息,着急忙慌过来禀告。天将明的时候将人抓了起来,算到现在,已经审了大半日,刑具怕是尝了不少,这才撬开的嘴。   他没那么好的耐性,叫人下了狠手去审,还能抗这么久,必然不是普通宫婢。   但……宁禛真会这么急着杀她?   为了什么,出口气?   小福子出事那时,在书房里,宁禛不是没亲眼见过他有多护着她,用衔池的安危来刺激他,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宁珣绕了两下她的头发,若有所思。   无论如何,这阵子是不能放她离开自己视线了。   见她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宁珣索性将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寝殿。   出来的时候便听人通传,皇帝召他去乾正殿,李德贤亲自来迎了,就等在外头。   其实去岁里李德贤出事儿前,还不能完全算是宁珣的人——先前李德贤帮衬着他,不过是因着受过皇后的恩。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李德贤在皇帝身边的年头比宁珣的岁数还大,这么多年对皇帝忠心耿耿,想撬动李德贤哪是那么容易。   是皇帝亲手送来了良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关键之时是宁珣保住了他,甚至将他送回到原位。   何况已经走到了这步,就算李德贤不认,在旁人眼里他也已经是宁珣这边儿的了。再死守着不认,便失了意义。   宁珣慢慢往乾正殿走,听李德贤在身后低声提醒着:“圣人的意思,是想议和。”   宁珣微微颌首,没太意外。   今日下朝皇帝将宁勉单独留下时,他便隐隐猜到了。   北疆之事他不便直接开口,朝上宁禛的意思也是要战——如此才能寻得机会,让他这个太子再去北疆亲征一回。   而宁勉性子软,说是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虽因着一直追随宁珣,从不跟宁珣在政见上闹分歧,但也能看得出是主和的。   宁珣本是主战不假,但若是真到了亲征这一步,这时候将衔池自己留在京中……   宁珣停在殿外。   宁禛倒是也在殿外候着,同他对视了一眼,草草行了一礼,“皇兄。”   宁珣还未开口,便听里头道:“叫太子进来。”   于是直接抬步往里走,路过宁禛时步子一顿,淡淡看了他一眼。   宁禛被他目光里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的寒意刺了一下,倒也没输阵,直直望了回去。   擦肩而过那刻,宁珣听见他低声挑衅:“还未恭喜皇兄,终于抱得美人归。”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他去哪儿,她便在哪儿。◎   “皇兄这美人是抱得了, 只是不知,能留多久?”   他出言相激,没成想宁珣恍若未闻, 连一个眼神都没多余分给他,径直踏进了乾正殿。   宁珣擦过时离得太近,他被撞着往后退了两步。宫人将殿门掩上, 恭谨侍立在侧。殿里没留人, 连李德贤都候在外头。   宁禛振了振衣袖,笑叹了一声, 看向李德贤:“罢了, 我去给皇祖母请安。”   李德贤一礼:“二殿下放心,陛下过会儿若是问起, 奴才再去请二殿下。”   衔池醒得早,这时候才不过将将申时。醒来发觉宁珣不在身侧, 她心口倏地一空,唤了一声“蝉衣”。   蝉衣打起帘子进来时,她已经踩上了鞋靴, “殿下呢?”   蝉衣两步走上前:“殿下被李公公请去宫里了, 吩咐了不让打扰姑娘。”   那便是宫中有事儿。衔池松下一口气,坐到榻边,任蝉衣替自己整好衣裳。   蝉衣笑着打趣了一句:“姑娘真是,同殿下腻在一起久了,愈发一刻也离不得。”   她语调同往日没什么不同,衔池却突然将手搭到了她肩上:“抬头。”   蝉衣下意识仰起头,对上衔池视线时, 又觉于礼不合似地慌忙撇开。   她脸色隐隐发白, 衔池皱了下眉:“脸色怎么这么差, 病了?”   “病了哪敢来姑娘跟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就是吓了一跳。怀和公公早些时候杖毙了一个宫人,说是奉了殿下的意思,足足打了一百杖。”   虽不至于当着东宫上下的面儿行刑,但也没避着人,打到最后那宫婢还没断气,却已经成了一滩血泥——这详细的情形,就不必告诉姑娘了。   这时候应该刚刚收拾干净。   衔池眼皮一跳,“那宫人是犯了什么大事?”   无论是不是真心,宁珣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还算温厚,这委实不像是他的手笔。若传出去,还不定要说成什么样儿。   蝉衣抬眼飞快看她一眼,心道既然殿下没吩咐不能说,那便是能说:“心术不正,要害姑娘。好在小厨房发现得及时……”   衔池一愣,不免后怕——她竟一点都没察觉。她自己用膳便罢了,可她时不时便从小厨房端吃食去宁珣那儿。她送过去的东西,宁珣不会再验一遍。   蝉衣似乎看出她的顾虑,立马道:“姑娘放心,往后奴婢都替姑娘验着,决计不会叫人钻了空子。”   后怕是后怕,但既然宁珣已经处置过了,她也没再多想。   宁珣回来时,她正在摹他的字——是她主动提的,她不喜自己原本字迹里残留着的沈澈的影子,便央宁珣先用朱笔抄了诗词,她再去描。   笔画叠着笔画,红黑两色墨迹混在一处,拓湿纸背,仿似骨血相溶。   她写得专注,宁珣近前了她都没发觉。直到握着笔的手被他握住,他自她身后环上来,引着她写下去,铁画银钩。   最后一笔落定,衔池认真比对着看的时候,他才开口:“落笔就不能再犹豫。”   蝉衣奉上热帕子来,宁珣接过来,替衔池一根根手指擦着,“昨夜半宿没睡,怎么醒这么早?”   他不提昨夜还好,提起来她不由狠狠使劲儿攥了他一下,因着蝉衣还在这儿,忍了忍没说什么。   蝉衣立刻意会,退了出去。   宁珣将她拉进怀里,手掌贴在她腰窝,轻轻揉着:“腰还酸不酸?”   他身上本就热性大,又入了暑,更隐隐灼人似的。衔池本来好好的,被他这么一抱,也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衔池推了推他,“殿下不碰着我,就不酸了。”   宁珣看她一眼,“那便先酸着吧。”   为她揉腰的手倒是没停。只是昨夜他掐得太凶,这么一揉,还有点疼。衔池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索性换了个话题:“殿下进宫是为何事?”   他将人彻底拘进怀里,坐下后倒是还腾得出一只手替她打扇,简短道:“北疆战事。”   衔池回想了一下,前世的这年秋里,他确实北上了一回。对战事而言,其实算不得很久,但也有几个月,连除夕都没赶回来。   她那时听话得像只木偶,对这些事也没什么概念,甚至因为宁珣不在东宫而松了一口气——他不在东宫,她既不必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也不必骗他。不骗他,就不会暴露,不会陷入险境。   宁珣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身的伤。她被蝉衣催着,抱着伤药去他寝殿时,他背对着她正除去身上甲胄。   他身上线条冷硬,新伤的伤痕醒目,虽然已经养得近好了,但仍能看得出当初凶险。   小半年不见,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在门口行礼:“殿下。”   他甚至没转头看她便道:“进来,给孤上药。”   衔池应了一声“是”,走到他身后,步子稍顿了顿,方转到他身前。   宁珣没用她带来的药,给她指了提前备好的另一罐。   他赤着上半身,衔池用指尖温度将药膏化开,蘸着药膏的手指从触到他胸膛的那刻起便微微打颤。   宁珣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声音发沉:“半年不见,就没什么想跟孤说的?”   她颤颤抬眼,却问了一句:“殿下,疼么?”   “问晚了。”他陡然抬手扣住她手腕,“半年,就一回也没想过孤?”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明明日夜都在想,担心殿下担心得要命。”   他直视着她,攥着她的手缓缓加力:“担心?那怎么,孤连一封信也没收到过?”   衔池心跳骤停了一下,又急促搏动起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她……忘了。忘了还能写信。   宁珣不在京中,二殿下那儿的精力便不在东宫,也没人提点着她。   她本就抬眼望着他,在他的注视下眼眶迅速红了一圈,逐渐湿润,声音陡然轻下去:“怕殿下分心。”   他定定看她一眼,松开手轻笑了一声:“还不至于。”   殿下似乎有些不一样——不知是不是那一眼甲胄带给她的错觉。也兴许是在沙场上这几个月,不觉间积下的戾气。   衔池被他周身气势压得退了半步,急促喘息了一下,才缓过来些,想继续给他上药。   他却已经松松披上了外袍,抬眼淡淡道:“孤方才忘了,父皇遣了御医过来,不用你了。”   衔池默默琢磨着,那时候虽没人告诉她北疆发生了什么,她只能从宫人的闲谈里窥得一星半点,但总归也听得出,情形算不得好。   宁珣去的那一场,并不太顺利——但他那时候若没去,北疆的情况怕是只会更糟。   “在想什么?”宁珣掐了她腰间一把,衔池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在想,殿下是不是要去北疆?若是要去,我可以陪着殿下一同北上。”   这时候把她留在东宫,宁珣想必不会放心——尤其是刚出了事儿。与其叫他分心,她不如跟在他身边,他去哪儿,她便在哪儿。   宁珣顺了一把她的头发,“说什么胡话。这一路行军的奔波不提,单是北疆的气候,你如何能受得了?更何况沙场上刀枪无眼。”   “我又不会真的上战场。”她抿了抿嘴,“倒也没那么柔弱。”   这是实话。她自小身子骨就不差,又不是真的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常年习舞,经年累月地练下来,身形只是瞧着单薄柔软,实则蕴满了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她眼神澄澈,却自有近乎执拗的坚定在里头,开口道:“我若跟着殿下去了,殿下便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被人假传消息之类的,钻了空子。”   宁珣如何不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他绕了两下她的发尾,“所以我不去。”   “也是皇帝的意思。既然他想求和,那便求和。”   衔池一怔。   前世那时候她便明白宁珣,明白他为何一心要战,也明白以他的处境,为求大业,其实不去亲征才是最好的选择——可天下万民在他眼中不比他自己轻。   若真要战,他去,才有最大的胜算。   所以她从未想过劝他按兵不动,留在京中。她能想到的,只有陪他同去同归。   明知圣人决断已下,也不是宁珣能左右的,可她一时还是有些迟疑:“那殿下自己……不想去么?”   他笑了笑,紧紧拥住她,却避而不答:“百姓何其辜。求和,总比打败仗要好。”   只能等。等到他不受约束的那一天。   北疆一事,圣人很快便下了旨意。在秋收前,大周遣使者入契丹王廷。必然也不能叫使臣空着手去,所以另备了十车丝绸珍玩云云,权当凑个礼数。   宁珣身为太子,毕竟曾亲征过,求和一事不便出面。宁禛又是主战,于是这些事儿,便皆交由宁勉操办。   宁勉做事也还算麻利,诸项事宜推进得很快,没多少日子,十车“见面礼”便皆定好。   契丹王对中原文化有些了解,颇喜字画,因此备下的礼单中,有两幅前朝画圣的真迹,同其余字画收在一只长木箱子里。   玉钏抱着长乐公主的画像走在宫道上——宫中新来的几个画师公主很是中意,前些日子挨个儿召来画了画像,她今儿便一块去拿回来给公主过目。   画卷有些多,她一个人不太好拿,遮挡住了视线,因此正同刚拐出来的小太监撞到一起。   两个小太监前后抬着木箱子,走得很急,前头抬着的那个同玉钏狠狠一撞,又被箱子绊了一下,四仰八叉摔下去,箱子“咔哒”一声被撞开,画卷散落一地。   小太监立马爬起来,看清是长乐公主身边儿的玉钏,忙不迭告饶,一口一个“姑奶奶”,将她散落的画卷拾起来。   玉钏也摔了一下,七荤八素的,随手将公主的画像抱过来。   小太监麻溜给了自己两耳光,赔着笑道:“奴才们真是瞎了眼,冲撞了姑奶奶。实在是差事太急,慌不择路的……”   长乐公主本就不是刁钻的性子,身边儿的宫人也都是千挑万选,自然也没有混不讲理的。见他们确实有差事在身,兼之也是自己没看好路,玉钏摆摆手没多计较,自己抱着画卷,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画卷确实不少,连少了一幅,也不容易发现。   玉钏身后,小太监们着急忙慌地将散落的书画拾起来,重新装进木箱子里抬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6 01:39:28~2023-09-17 01:1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从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后不会如此。◎   七月流火, 天渐渐转凉了。   使臣在契丹王廷被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契丹王却并不见他——那十车见面礼倒是收下了。使臣一时猜不透契丹人是存了什么打算,请见了多回, 皆被人挡了下来。见不到契丹王,便谈不成和谈的条件,他无法复命, 只能空空耗在那儿。   但没两日, 契丹便另遣了他们的使臣入京。   皇帝在大殿召见契丹来使,宁珣身为太子陪同在侧。朝中重臣连同其余皇子也在, 契丹的使臣不拘于虚礼, 当场便提了和谈的条件。   前头提的几条都在皇帝预料内,唯独最后一条——契丹欲结秦晋之好, 替三王子求娶大周长乐公主。   同异族和亲的公主,大周并不少见。   皇帝的姊姊嘉仪长公主便曾嫁去突厥, 所幸不过十年,便在机缘巧合下因战事被接了回来。   皇帝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但也不过是想从宗室里挑个合适的加封, 以公主之礼嫁过去。   皇帝子嗣不丰, 私心来讲,自然是舍不得长乐。但如今契丹指名道姓地要长乐,他总不能自己直接提换人。   皇帝不说话,宁珣等得没了耐性,不露痕迹地看了靖王一眼——外臣在殿,他不能越过父皇开口,但叔父不同。   靖王爷心领神会, 站出来冷笑一声:“求娶?不知是契丹王的意思, 还是三王子自己的意思?长乐公主金枝玉叶, 年纪尚小,又娇生惯养,那等苦寒之地怕是适应不了。陛下三思!”   宁珣抬眼望向站在大殿正中的契丹使臣。   早听闻契丹王痼疾缠身,不见大周的使臣,怕是因为身子已经不能见。   契丹王廷内的纷争,不比大周少。对长乐动心思的三王子手握重兵,骁勇善战,但生母是奴隶出身,身份低贱,因此拥趸者并不多,反倒是大王子声势更大些。   三王子求娶长乐,是想借大周的势,借身份尊贵备受宠爱的大周公主,去搏一个名正言顺。   来使像是察觉到什么,如被鹰隼盯上的一刹间,不觉向殿上望去——他们一族马背上生,马背上死,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因此单凭那一眼,不靠那身太子冠服,他也认得出那位曾让契丹吃尽苦头的大周太子。   大周太子驻守云丰那四年,他们为攻城而折损无数,甚至险被反扑——所幸大周的皇帝同太子并不亲厚,及时扼住了太子羽翼。   靖王一番话正合皇帝心意,皇帝顺势道:“长乐确实年纪尚小,平日里胡闹惯了,不够稳重。不如平阳郡主沉稳大方,朕一向对平阳视如己出,以公主之礼……”   来使一口蹩脚官话,赶在皇帝将此事定下前打断:“陛下此言差矣。三王子从画像中得见长乐公主仙人之姿,便立誓非公主不娶。我契丹王廷虽不比中原养人,但也绝不会亏待了公主。为表诚心,契丹愿退百里,以迎长乐公主。”   “能保两国百年邦交,”他顿了一下,将矛头引向并不在场的长乐:“久闻大周公主深明大义,想必不会拒绝。”   皇帝心念微动。和亲若成,大周可助三王子夺位,有这两层关系在,想来能保北疆数十年安宁。   见皇帝犹豫不决,来使以契丹礼节朝殿上行了一礼,态度极恭敬:“有幸得大周皇帝陛下召见,今日,也是我契丹大军开拔之日。三王子率兵,两日就能到云丰城脚下。”   满朝哗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宁禛喝了一声“大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抬手叫停。   久闻三王子善战,就眼下云丰城的情形来看,怕是还真守不住。皇帝闭了闭眼,竟隐隐有些后悔那时将宋轩调走。   东宫。   衔池先是听了宁珣命人传回来的消息,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宁珣等回来。   她在檐廊下等他,看见他那刻,原本焦躁的心突然宁静下来。她远远同他相望,隐约看见他眼中沉沉郁气。   衔池快步走上前,主动去牵起宁珣的手,宫人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同两人隔开距离。   “殿下……去见过长乐了?”   契丹来使的意思分明——要么将长乐公主嫁过去和亲,要么立刻开战。   说是两天,其实没有犹豫的余地。消息传过去,再快也需要时间。云丰城这样一块肥肉在前,她不相信,契丹人能多等一刻。   宁珣简短“嗯”了一声,“在殿上,皇帝最后说要问问长乐自己的意思。”   衔池低下头——圣人这话,怕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说是问长乐,可长乐根本没有选择。是战是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可到最末,这重担却突然压到了她一人身上。   北疆的军务,突然便成了她的一句话,一句“愿往”能保下北疆安宁,保下无数将士性命,那么说“不愿”便需要太多的勇气。   “我在皇帝召见长乐之前,抢了一步去见她。”   在长乐主动去乾正殿的路上。   长乐若是铁了心不去,他也能将她留下。给她寻处道观暂避两年,三王子所求的,换个方式也能给,只是要费些周折。   实在不行,宁珣对长乐沉沉道:“这仗,也能打。”   “长乐虽然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道,皇兄这时候,已经失了先机。”长乐摇摇头,“太难了。何况皇兄要顾虑的,也不止是契丹。”   这儿离乾正殿不远,因此她的话点到为止。   “更何况连父皇都松口了,去便去了,听说那边民风彪悍,兴许还更自在些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无所谓地笑,“姑母不是照样去过,眼下日子也逍遥得很。突厥还是契丹,又有什么区别。”   “长乐知道,皇兄会接我回来的。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等胡人俯首,皇兄当以大礼接我还朝。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还需劳烦皇兄照看。”   她话说完,朝宁珣一礼,再不停留,径直朝乾正殿走去。   衔池慢慢握紧宁珣的手,“不是殿下的错。”   宁珣停下步子,慢慢吐出一口气,似是轻笑了一声:“社稷安稳,竟要拿公主去换。”   衔池一顿,突然踮脚抱上来。   不止她同长乐亲厚,宁珣与长乐间,是在其他皇子公主间少见的血浓于水。   连她刚得了消息那时,都在想是不是因着自己的缘故,眼下发生的事儿同前世有了出入,才连累长乐到这步境地——宁珣心中的自责只会更甚。   她知道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空洞无力,于是只抱得用力。宁珣按住她单薄后背,略微俯身将自己靠在她身上,似支撑,又似是嵌合。   半晌,听见她话音轻柔坚定道:“从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后不会如此。”   不过一个时辰,长乐从乾正殿走后,立刻便下了和亲的旨意——一应仪仗皆按最高的来,陪嫁的宫人也好东西也罢,又足足加了一倍。   长乐受宠这么多年,到这时也依旧是历来和亲公主中独一份儿的殊荣。生母柔嫔一举被封为柔妃,不止于此,甚至连母家都得了嘉赏。   圣旨一下,契丹使臣立刻向三王子传了信儿。   当日,先是接到北疆加急军报,说契丹大军隐隐有向云丰城围拢之势,证明先前使臣所言非虚,第二日便收到契丹退兵的消息。   长乐和亲一事彻底定下来,宁禛一时后怕,没忍住去找了熙宁。   没人知道他那日在大殿是如何煎熬。   ——他怕父皇舍不得长乐。契丹三王子明摆着是要娶一个出身尊贵,又同大周皇室有着割舍不下的联系的,如此方能作他的助力。长乐固然是最好,但若娶不到长乐,难保下一个不会是熙宁。   宁禛想起那日母妃所说,他若是能娶了熙宁……   他若是娶了熙宁,至少不必在这种时候再担惊受怕。皇祖母想再留她两年也无妨,只要先将婚约定下……   熙宁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长乐?”   宁禛迟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语气轻巧道:“她嫁去契丹不好么?”   她在宁禛面前从来不加掩饰,径直将心里话吐出:“从小就跟我抢风头,又是公主,处处压我一头。如今嫁到那等荒蛮之地,看她还能有什么风头。”   宁禛叹了一口气,“你就没想过,万一这火烧到你身上?”   熙宁想也没想:“那便逼着子安承认,就说我的婚事早已定下。”   太后一向惯着她,就算看在太后的份儿上,圣人也不会突然将她许配出去,遑论是远走和亲。   “倘若阿澈不愿意呢?”   “不可能!”   “我说倘若。”   她瞪他一眼,不欲再同他多说:“若嫁不了沈子安,嫁谁不是嫁?”   嫁谁不是嫁。   宁禛心念微动,心跳空了一拍后,猛烈泵起血液冲向头脑。话出口却仍不敢直白,只玩笑一般:“倘若真有那时,不如暂且选我?”   熙宁嗤笑一声,显然也没当真:“那我倒不如去和亲,还能挣个名垂青史。”   她坐着同他说话,坐得久了,腰有些发酸,便同往常一般,径直隔着衣袖拉住了他胳膊借力,站了起来。   连同他说一声都没有,这种程度的接触,她早就习惯了。   也毫不避讳。   宁禛垂眸望向她抓皱的衣袖,无声扯了扯嘴角。   和亲一事定下后,衔池见了长乐一面。果然同宁珣所说一般,长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通透。   突然不见了当初咋咋呼呼的模样,似乎一夜之间便沉稳可靠了——可她见了她这样,仍然不觉得能放心得下。   衔池在书房为宁珣磨墨,也借此平息些心神。这两日她一直闷着,不怎么爱说话,宁珣知道她总要过去这段时日才会好些,她闷一些,总比强颜欢笑要好,便由着她去了。   书房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甸甸的。   因此怀和的通禀便愈发突兀:“殿下,阮元修阮大人求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7 01:13:17~2023-09-18 01:1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折子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ioy 9瓶;尤加利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阮大人还真是,知恩图报。◎   衔池手上墨锭一顿, 看向宁珣。   当日长乐同阮元修说,她对他的一应资助皆是太子的意思,不管阮元修心里清不清楚, 他也只能是承了太子的情。   阮元修为人中正,又古板,不像是会陷入党派之争的人, 宁珣也没拿此事压他, 他却还是投入宁珣麾下,其中难说没有长乐的缘故。   但衔池的心偏在长乐那儿, 不免还是替她不值——从前是觉得来日方长, 长乐总能遇见更合心意的,可如今此事一出, 难免会想阮元修那时若是回应了长乐……   琼林宴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五个月而已。   长乐若是早将婚事定下, 和亲的人选怎么也不可能是她。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将墨锭扔下,“我先回去。”   “不想看见他?”宁珣猜到她心中所想, 拿了帕子慢慢替她擦净了手, 又紧紧握了两下,才抬眼吩咐怀和:“叫阮元修去正殿候着吧。”   她低着头,宁珣起身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慢慢揉着她后颈,“知道你难过,但也别郁结在心里,闷出病来怎么办?”   衔池点了点头, 轻轻靠在他身上。   她想起那天她和长乐从阮元修的住处往回走的马车上, 长乐抱着她说, “外人都说我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我自己不觉得。”   还有那句赌气似的“但是他不愿要我,那我也不想要他了。”   她突然抬头看向宁珣:“既然阮大人来了,殿下不如遣人去问长乐一声?”   这世上有太多不能左右之事,但起码,能少留一丝遗憾也是好的。   宁珣去正殿时,已经叫人候了小半个时辰。   殿里没留人,连怀和也止步殿外。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阮元修自宁珣进殿便行了大礼,拜叩在地,随着宁珣步子调转方向,却始终跪伏在地上。   同他从前相较,礼过重了。   宁珣叫了起,他却头也没抬,开门见山道:“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恩准。”   “臣自请,做长乐公主的送亲使。”   宁珣并不意外,只笑了一声,“阮大人还真是,知恩图报。”   大周同契丹形势紧张,这送亲使并非什么好差事。何况契丹来势汹汹,许多事公主不便出面,送亲使要能控制得住事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阮元修默了一会儿,抬头:“臣有负长乐公主。”   “长乐的事,孤不好擅专。阮大人,不如自己同长乐说罢。”   刚合拢的殿门应声而开,有宫婢打扮的女子轻巧跨过门槛,站定在他面前。   看到来人那刻,阮元修先是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身看得更清楚些,而后才记起要行礼,可他本是跪在地上,起与不起间的那一刹,竟从他身上罕见得见出几分狼狈。   最终还是拜了下去,“臣叩见……”   长乐打断道:“长乐公主在宫中待嫁呢,阮大人可要慎言。”   还有一个月她便要启程。眼下宫里正为和亲一事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她身为待嫁公主本不能出宫的,好容易才哄着玉钏同她换了衣裳,装成她睡下,自己偷偷溜出来。   可殿中总归没有旁人,她一转头便又如往常般,对宁珣道:“难为皇兄这么贴心。”   “是衔池的意思。”   “我就说,还是嫂嫂疼我。”   她话音刚落,宁珣便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回这么叫,从前还铆足了劲儿等着从他这儿将人拐走。   长乐笑起来,揶揄道:“我叫衔池嫂嫂,你高兴什么?”   ——其实想起来还是遗憾的。她知道皇兄的性子,知道他迟早会册立衔池,可她怕是没机会,当面名正言顺地唤一声皇嫂了。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淡了些,转头看向阮元修:“阮大人曾经收了我那么多好处,如今替我圆个梦,不过分吧?”   长乐换了身常服,戴了帷帽,又有东宫的人明里暗里照看着,轻易便混出宫去,拉着阮元修东市西市地逛了半天。   一路上她兴致勃勃,同刚认识阮元修那时候别无二致,对他的态度也毫无差别。连一丝伤心都不见,更别提怨愤哀怜。   阮元修一时有些恍惚,似乎两人中间隔开的小半年并不存在,她只是一户富商之女,而他只是在等张榜的考生。   直到她将手上刚买的小玩意儿习惯般随手丢给他,望着他笑:“早就想拉着你出来玩一遍了,只是那时候你一心扑在殿试上,没有时间。”   阮元修接过她抛来的东西,不觉攥紧。   后来倒是有时间了。   可他们也再没见过了。   “我虽是长在宫里,但从小就爱偷溜出来,这京中我可太熟了。回头我给你列一份单子,往后你若不知道去哪,还能看一眼。”   他一直不说话,长乐倒是见怪不怪——他一向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若不是她话多,跟他待在一处能活活闷死。   最后她拉着他去了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絮絮道:“我这一走还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听说那边吃食匮乏得很,走之前我可得多吃点儿。”   她一提“走”,便觉拉着的胳膊僵了僵。   长乐一时有些想笑,“听说你极少同他们交游,是不是还没来尝过?”   长乐是偷溜出来的,不欲张扬,但毕竟身份贵重容不得闪失,东宫跟着的侍从便提前过来包下了一层,仔细排查过一遍。   酒在小炉上温着,菜肴摆满了一桌。长乐用得欢快,桌案对面的人却几乎没怎么动筷。   于是她倒了两盏酒,一盏拿给他:“还没陪你吃过庆功宴。”   想了想,又补了句:“琼林宴不算。”   他知道。   那天她只去露了个面,便推说身体不适回去了。   她走后,琼林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吃了什么,阮元修一概都不记得。   长乐叹了口气,同他一碰杯,举杯饮尽后问:“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阮元修默然喝光了杯中酒,半晌,突然开口:“对不起。”   长乐一愣,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还挺……稀奇。没想到有天能听你说这话。”   许是酒意上来,两人借着醉意断断续续聊下去,直到外头的天彻底黑沉下来。   末了,长乐打开窗子散酒气,“想做我的送亲使啊。”她坐在窗边支颐看他,“也不是不成。”   “你得一路听我的,不能顶撞我——但也不能不说话。”   阮元修垂下眼去,缓慢应了一声:“好。”   一月之期,说长也长,说快也快。   宁珣存心给衔池找了些旁的事情做,好清清心绪,趁着天气好,还带她去京郊骑了好几回马——春猎那回遇险没让她就此怕了,反倒叫她开窍了似的,回来后断断续续也练过几回。这一阵练得勤,白日里累得不轻,她骑术是越发精湛了,夜里却仍睡不安稳。   长乐启程后,宁珣除了去上朝,更是几乎一刻也不离她。可饶是如此,她也常常半夜惊醒,若是在他怀里醒来的还好,她听一会儿他的心跳声,慢慢便睡下去了。   可若是宁珣有急事处理,不在她身边,她便会一直等着,等到人回来。这时候单纯抱着通常便不管用了,她不是刻意撩拨,但她深更半夜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抱得又实又紧,即便心疼她没歇息好,他也鲜少能克制得住——末了她精疲力尽瘫在他怀里后,反倒能睡得安稳一些。   她这么缠着他,宁珣心里受用得很,但总归怕她是忧思过重,会伤了身子。   衔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平心而论,最难过的那一阵儿已经过去,她心里也明白,等宁珣即位那天,一定会把长乐接回来。   可心里总隐隐发坠,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她不是患得患失的性子,白日里还好,一旦到了夜里,半梦半醒间,就总有一脚踏进悬崖的滞空感——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和亲的仪仗隆重,走得自然便慢许多。   十日后,仪仗才行至北疆。长乐一时不适应水土,又休息了两日才再启程。北疆地广,风沙大,路又难行,真正走到契丹的地界,算来还得四五天。   而正在这时,契丹王廷骤然剧变。   眼见着三王子要搭上大周这层姻亲,趁三王子亲自领兵在外,尚未回到王廷,大王子挟制重病昏迷的契丹王,迅速获得各部族支持。而后契丹王“重病不治”,不到一日的功夫,契丹王廷便彻底变了天。   新任契丹王当机立断遣将领征讨三王子,双方大军厮杀间,三王子却不知所踪。   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一桩,但新任契丹王嗜战,原先与大周相商的和谈一事怕是就此作废。   不止于此,他自然也看得出如今的云丰城是块人人皆可染指的肥肉,已经在集结兵马——若非军中三王子的旧部太多,新任的将领一时控制不住,怕是再等两日,契丹大军便要压向云丰。   而这时候将大周公主送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皇帝急召送亲仪仗回京,却发觉送亲队伍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竟同朝廷断了联系!   北疆地广,那浩浩荡荡一支送亲的仪仗,走出了城池,便汇入了大漠莽莽,如何能轻易寻见。   是夜,皇太子自请披甲出征,截回五公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8 01:11:44~2023-09-19 01:1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他护得仔细,那些东西便分毫沾染不上她。◎   消息传到东宫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皇帝急召, 宁珣接到信儿时,衔池刚睡下没多久,见她好不容易睡沉, 宁珣没忍心惊醒她,唤了蝉衣进来守着,便进了宫。   和亲的队伍同朝廷断联, 便如一叶孤舟, 轻易便被浪覆了。送亲使无从得知三王子失踪的消息,只会按原计划将长乐送进契丹地界。   但长乐要嫁的是三王子, 也就意味着大周属意的是三王子。而大王子穷兵黩武, 眼下又刚夺了权,正是要立威的时候, 他会如何对待这位自大周远道而来的公主,自然不言而喻。   秋风萧瑟, 沈澈围了件厚实披风,低低咳了几声。宁禛几步跨过来,“有什么话不能差小五来说?天乍冷的时候, 你这身子更得留心, 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过来一趟?”   沈澈看他一眼,直接道:“圣人已经召了太子去乾正殿,想必马上便会传你。切记,殿上不必多说什么。以太子的秉性,不会置之不理。”   宁禛摆摆手,不甚在意:“我知道,多说多错, 容易招人怀疑。”   沈澈叹了一声, “为救长乐, 太子一定会自请出征。圣人若是问你,你便表现得焦心些,莫推太子,只说你愿为君父分忧。”   宁禛一来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而眼下事出从急,二来又背靠镇国公府,圣人不会真允他沾上兵权。   如此一来,太子势必要出征——虽过程出了点变故,但单论结果,仍同他布置得没有差别。   他本就打算毁了和谈,只是没想到契丹会求娶长乐,给他省了不少功夫。   先前和谈诸事皆由宁勉负责,是以后来和亲的事宜也一应交到了宁勉手中。但宁勉毕竟手生,沈澈费了点周折,便将自己的人插进卫队。   派去的是镇国公府豢养的死士,奉了沈澈的意思,在进入北疆后,找机会提前断了同朝廷的联络,一入契丹地界,立刻诛杀长乐公主,再推到契丹人身上。   ——和亲公主横死,和谈还如何谈得下去?   于公于私,太子还是要出征。   和亲的仪仗已经进了北疆,联络也断了,这时候契丹发生这场夺权与否,对他所设之局的影响都不太大。   殊途同归罢了。   宁禛突然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问:“阿澈,长乐怎么正巧在这时候……断了音讯?”   只差一步,她便能被召回京了。   沈澈先前同他隐晦提过一句,用长乐的命来逼太子离京,但他一时没忍心,便没应允。   长乐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公主,碍不了他的路,再怎么着,也还是他的妹妹——没必要赶尽杀绝。   沈澈拢了拢披风,语气温和:“眼下契丹正乱着,兴许是冲撞了和亲的队伍。”   宁禛叹了一口气,“好在送亲的卫队人数不少,只要不是正面撞上了契丹大军,能拖到太子赶过去,长乐应当无虞。”   沈澈抬眼,望向远处红得似血染就的枫树。   为了不留痕迹,死士自启程后便自觉同镇国公府断了联系,如今自然也不知道契丹王廷的变故,只会按先前的命令行事,在进入契丹地界后诛杀长乐。   只希望,宁珣赶得上罢。   他轻声笑了笑,“看命吧。”   沈澈前脚刚走,后脚李德贤便来请宁禛。   他在乾正殿统共待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最后果然同沈澈所料无差,圣人任命太子为大将军,明日一早奔赴北疆。   从乾正殿出来时,夜色正浓。   宁禛颇有几分快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既得父皇青睐,又有镇国公府在背后支撑,太子远在北疆那几年,他如鱼得水,可自打太子回京后,他看似是占尽了先机,但细算起来,却几乎没从太子手上真讨到过什么好处。   太子再不济也是嫡长子,久寻不出错处,时日一长,在朝中的呼声只会越来越高。他要夺宁珣的太子位,同他齐平是不够的,唯有压过宁珣。   父皇身体康健,眼下只有逼太子再度离京,他才能抢出喘息之机。   他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宁珣回去寝殿时,远远望见里头灯火通明,便知道衔池是醒了。   他绕到里间,见衔池倚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什么,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宁珣看了守在一旁的蝉衣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无声行了一礼便退下去。   “夜里冷,不好好躺着,也不怕冻着。”他坐到她身侧,先拿被子将她裹了两圈,才一起收进怀里:“都知道了?”   衔池点了点头,“长乐……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宁珣哄着她道:“此时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贵为我大周公主,便是真落入契丹手中,他们也不敢轻易伤她。”   衔池在他怀中抬头,却突然问了句:“殿下何时启程?”   甚至都没问他会不会去——宁珣赶回来得急,亲征的信儿其实还没传下来。   “明日一早。”他一顿,继续道:“东宫人多眼杂,我不在京中,即便留再多的人给你,怕也能让人钻了空子。”   他是可以为她布置妥当,但他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归,时日一长,人总有懈怠的时候,总能被人找到可乘之机。已经出过一回下毒的事儿了,多少人想将手伸到她这儿,对她的事儿,他不敢存半分侥幸之心。   “不如将你送去荆州,暂避一段时日。也能同你娘多见见,好不好?”   “不好。”   她拒绝得干脆,宁珣哑然失笑,绕了绕她的头发,“真要随我同去?即便不会叫你上战场,但那一路风刀霜剑,可不是说说的。”   她抬眼,目光执拗:“我也不是说说的。”   去荆州的隐患不比留在京中少多少。即便她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荆州,京中这些人,便没法子假传她的消息去北疆了么?   她知道宁珣对她有多上心,而沙场上最忌动摇心神,只一刻,怕也会万劫不复。   既然有隐患,她便不敢侥幸。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跟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   他低头亲了亲她眼尾,低低叹了一声:“罢了。”而后拿出一只玄底蟒纹金带的小巧绶囊,“从明日起贴身收着,无论何时都不能离身。”   衔池费力从被子和宁珣的双重裹挟中伸出胳膊来,将绶囊接过去。方方正正,不大,却略有些沉。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宁珣一眼,他将她扯松的被子重又围上去:“打开看看。”   话音刚落,她已经将东西倒了出来。   是他的太子私印。   衔池手一抖,差点将印摔下去,又手忙脚乱抓稳。   虽是私印,不是皇太子宝印,但他用这方私印显然比宝印多得多。   这不是小事,衔池将私印装回去就要还给他:“殿下的印,收在我身上不妥。”   宁珣握住她的手,又安抚似地揉了揉她后颈,“这印,象征身份的作用要比实用来得多。”   他去北疆,是去守云丰城的。平日里他能将她一直放在身边,但若真到了应战的时候,他身边反而危险。   她身上带着太子私印,若真出事,大周的臣民不必说,见此印如见太子,契丹人也不敢擅动她——只会拿她来做要挟。只要不会伤她就好,其余的总能解决。   “但……”   宁珣打断她道:“你贴身带着,我才会放心。”   “而且一方私印而已,即便丢了,叫人拿去,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拥着她躺下来,“再睡一会儿?明日会很累,养养精神。”   衔池无法,只能点点头,将私印收好,才展开被子,将宁珣一道裹进来。   夜凉如水,他身躯滚热,她窝在他怀中温度刚好,没一会儿又睡下去。   第二日一早,宁珣于军前接旨领受虎符,奔赴北疆。   事出从急,既是求速,一应便精简得不能再精简,日夜兼程。   虽是同他共乘一架马车,但急行军速度太快,宁珣本还怕衔池吃不消,随身给她备了不少酸果蜜饯,后来见她适应得不错,才放下心。   衔池怕给宁珣招惹非议,将自己藏得小心翼翼,殊不知军中将领早便被宁珣敲打过——宁珣本就在军中积威颇深,没人敢乱嚼舌头,兼之从前皇子出征,身边带个体己人的也不是全然没有,不是先例,自然便好接受一些。   他护得仔细,那些东西便分毫沾染不上她。   不过三日,竟已赶到北疆。   长乐最后一次有消息传回来,便是在云丰城。因此宁珣径直进了云丰,先接掌云丰城内两万大军。   来的路上他便日夜翻看着北疆的地形图——他对阮元修的行事还算熟悉,阮元修作为送亲使,自然有资格决定路线。   原先定的那条线,临近的北疆各城早便奉皇命搜过了,一无所获。   以阮元修的性子,轻易不会擅自改道。若是中途偶遇了契丹大军,怎么也该留些痕迹。   那便只能是送亲的队伍里,自己出了问题。   宁珣将一面旗子插入沙盘,旗杆稍划了一圈:“五千轻骑,随孤直入此地。”   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沙盘旁一身甲胄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胡总兵可有异议?”   “末将不敢。只是太子殿下如何笃定,长乐公主是在此处?”   宁珣拍了拍手上沾的砂砾,淡道:“猜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9 01:17:04~2023-09-20 00:2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378494 25瓶;尤加利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是太子,大周来接公主回去了。◎   “这……”胡泽良咽了一口唾沫, 太子殿下奉圣人之命而来,他自然万事以太子为先。只是说来惭愧,他在云丰统兵已近一载, 却没做下多少实绩,自然也没收拢多少人心。   太子殿下行事如此随心,只怕是不能服众。   见胡泽良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宁珣失了耐性, 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将领:“诸位将军可还有什么顾虑?”   当即便有两人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抱拳:“末将愿随殿下同往!”   见状, 胡总兵心中一凛。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圣人对太子的顾虑兴许也不为过。   太子回京不过三年,最后一仗又恰恰也是在这云丰城。军中明里暗里究竟有多少旧部, 谁说得清?   见其余人也没有异议,宁珣颌首, 扫视了一圈:“一炷香后启程。”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是。”   等众人都退出去,衔池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   宁珣几步上前,因着身上换了甲胄, 怕凉到她, 要揽她入怀的动作生生一顿,只捏了下她的后颈:“累不累?”   衔池摇摇头,他这一路比她操劳得多。   她隔着盔甲主动拥住他,“殿下要小心。”   “我将影卫留下,这是在北疆,不必替他们过多遮掩。若有事,还是直接吩咐青衡。”   衔池拍拍他后背, 甲胄作响:“殿下放心, 我就在这儿等殿下回来, 哪儿也不去。”   他刚接掌,军中具体情形还需得梳理一遍。这时候将她放这儿他虽不放心,但总不能真带她去前线。   他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下了军令,任何人不得擅闯。所以除了青衡,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你睡一觉,明日我便带长乐回来了。”   她又点了点头,学着他先前那样抚了下他后颈,软声应他:“好。”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突然按住她吻下来——吻得比往日要更重几分,如胡地北风扑面,瞬息间被榨去呼吸。   末了,他低低道了一声“等我”,转身利落拿过兜鍪,大跨步迈了出去。   长乐抓住马车帘子上缀着的大红流苏,用力到指尖泛白。   马车已经被逼停,外头兵戈相接的声响不断,她想掀起帘子看一眼,可终归没敢。   虽面上不显,但她心里早怕透了,手腕细细打着颤,被人隔着衣袖短暂握了一下。   阮元修顾着礼数,一触即收。   长乐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   ——人是她刚刚叫上马车的。外头乱得她心慌,她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马车上,怕是会撑不住。   “公主。”   她抬眼望过去,听他沉着迅速道:“不仅是契丹人,近卫中也有人心怀不轨。臣早些时候将可用之人皆调到了公主近前,眼下有他们相护,臣为公主赶车,回最近的云丰城,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长乐一怔——她都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和亲仪仗从云丰城一路向北,第二日阮元修突然下令改道,原本三五日便能到契丹的路程,生生拖成了七日。   她不明白,事已至此,他拖这两日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阮元修才寻到机会,单独禀给她,说送亲队伍有变,眼下他们同朝廷已经失了联系。   他说要回云丰城,可长乐算着日子,三王子接亲的队伍应当已经到了。回一趟云丰再过来,耽误的时日太久,怕是契丹会借故发难。   于是还是继续前行,今日便行至两国交界,马上踏入契丹地界时,突然撞上了一队契丹轻骑。   来者不善,一眼便知不是接亲来的。甫一打照面,契丹人便杀了过来。   厮杀声愈来愈近,似是向马车围拢而来。   长乐摇了摇头,“阮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虽说阮元修当日改道时便有所顾虑,因而他们虽多绕了几天的路,眼下的位置却与云丰城相距不算太远,但在契丹轻骑的追杀下,想逃回云丰城,又哪是那么容易?   何况,即便逃出去了又如何?   她是公主,眼下,更是大周遣来和亲的公主。她本身,就是大周的象征。   一个象征,要么体面离开,去契丹也好回大周也罢,要么毅然绝于此地——唯独不能仓皇溃逃。   阮元修看出长乐的意思,没有再劝,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将手下软垫抓皱成一团。   长乐拿起早先嫌沉而摘下的凤冠,因着贴身宫婢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估摸着戴好,突然问了句:“阮大人,你后悔么?”   她话音轻巧,似是随口提及。   阮元修眼中沉静一片,不假思索:“后悔。”   长乐笑起来,显然不信:“阮大人是看本宫沦落至此了,才说来安慰本宫吧。”   “公主知道,臣从不虚言。”他伸手扶正她头上凤冠,顿了顿,“其实臣那日……”   外头的兵戈声突然停住,契丹人蹩脚的官话打断了阮元修刚出口的话:“久闻大周五公主盛名,眼下三王子不知所踪,王上特意吩咐我等,来迎公主入王廷。”   长乐脸上笑意淡下去,掀起帘子望向外头。   卫队只剩下阮元修亲自挑出的那帮人,眼下多少也都受了伤,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马车前,警惕对峙着围拢而来的契丹人。   不远处尸横遍野,再远些的地方,却见大漠孤烟,残阳如血。   她放下帘子,对镜抿开口脂。   而后将一把早早备在身边的镶宝匕首收进衣袖。   阮元修沉默看着她动作,长乐却突然扔给他一块丝帕。   他下意识接过来,却听她道:“把眼睛蒙上。”   他一愣,她却已经探身过来,拿起他手中丝帕蒙住他眼睛,绕到脑后利落打了个结:“走之前你答应过本宫,一路听本宫的,不能顶撞本宫。”   “所以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摘下来。”   他开口,末了却只干涩应了一声:“好。”   契丹人在倒数给她的时限,阮元修先一步下了马车,长乐掀起帘子,将手搭上他的,稳稳踏下去。   她隔着那层覆住他眼睛的丝帕与他对望,笑着轻声同他道:“阮元修,不要看。”   他手中一空。   长乐捏了捏袖中那把匕首,抬眼望向契丹人的方向。   三王子失踪,他们口中的王上想必是曾经的大王子。以轻骑相迎?怕是不知道已经搜了这儿多少遍了。   不必猜也知道,她若落到他们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她自戕于军前,也算绝了契丹人的念头。   正想着,她往前迈了一步。   正在这时,却倏地听见远处马蹄震天,烟尘被踏成浓雾,浓雾尽处,大周战旗猎猎。   几乎是同一刹那,阮元修一把扯下眼上蒙的丝帕,猛地抬手拦下她,大声喝道:“保护公主!!”   卫队立刻冲杀上去,他护着她往后退,宽大手掌覆在她眼上,不让她亲眼看着那血肉横飞的惨相。   他退得急,又要捂住她眼睛,不可避免便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长乐怔愣着,四周厮杀声震耳欲聋。   他只能附在她耳边:“是太子,大周来接公主回去了。”   他捂着她眼睛的手不觉间盈满了泪。   宁珣是有备而来,契丹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很快便四散而逃,被逐个击溃。   看到除了眼眶发红外安然无恙的长乐,宁珣显然松了口气,视线这才转向阮元修:“送亲使是你自己求的,长乐若少了一根头发,孤唯你是问。”   “皇兄!”长乐惊魂未定,本死死拽着阮元修的袖子,见宁珣望过来,立刻松了手,而后朝他身后张望:“嫂嫂呢?”   宁珣看她一眼,“在云丰城。刀枪无眼,孤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长乐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嫂嫂也跟过来了?”   宁珣没再搭理她,听副将汇报完清点数量,便翻身上马:“传军令,即刻启程!”   长乐上马车前才想起来问宁珣怎么这么快就能找过来,没成想他却只简短说是猜的。   也确实是猜的。   先想到是送亲队伍出了问题,以阮元修的谨慎性子,想必会拖延些时日观察一番,也不会离云丰城太远。和亲仪仗庞杂,参照着北疆地形,他能选的路,不难猜出来。   他带过来的本就是轻骑,行军速度极快,用了一个白天赶过来,又只用了一夜便赶回去。   不出他所料,衔池压根就没睡,眼巴巴等着他回来——长乐是随着他一道过来的,两人亲眼见过彼此,才彻底放下心。   长乐依依不舍地离开时,天已近亮了。   北地天寒,她等了这一夜,等得身上冰凉一片。   宁珣从牵住她手的那刻,眉头就没松下来过——直到将她抱进怀里,又裹上一层厚被,她身上才渐渐泛起些暖意。   看到长乐无虞,衔池心神松下来,这才觉出冷。偏偏他身上热度熨帖得很,她不自觉越贴越紧,几乎完全缠在他身上——等到身上渐暖了,他身上温度却隐隐攀上去一些,她又隐约有些热,便想从他身上下来。   衔池蹭了他一下权做安抚,而后利落松开他,侧转过身去——不过跟他隔开一寸远,便被陡然按回去。   他箍得很紧,气息洒在她颈侧,嗓音略微有些喑哑:“外面没人。”   衔池一愣,刚反应过来他话里深意,便被他含住了耳垂。   作者有话说:   长乐(在马车上颠簸):没想到(yue)来的时候走了七天的路(yue)回去的时候一晚上就能(yue)走完……   宁珣:(摩拳擦掌)再快点,老婆肯定在等我回家睡觉!   马:?没人为我发声吗   感谢在2023-09-20 00:27:02~2023-09-21 00: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947530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不比在殿下面前放肆。◎   长乐不宜在北疆多停留, 稍缓了两日,宁珣便预备着将人送回去。护送长乐回京的人选他亲自过目了一遍,替掉送亲的卫队, 确保万无一失。   送亲卫队死伤惨重,宁珣命人将尸首仔细清点了一遍,果然发觉其中有些异样——契丹人惯用的兵戈同大周略有些不同, 从伤处看, 卫队不少人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当时阮元修将人筛过一遍,将信得过的换在了长乐近前, 想必是将那些人挡在了外头。巧便巧在, 和亲的仪仗刚要踏入契丹地界便撞见了契丹人。他们无法,只能借机成事。   后来便不知是死于契丹人手下, 还是因着看宁珣赶到而自戕,总之是一点可供追查的痕迹都没留下。   虽不能参一本, 但猜也猜得出是谁的手笔了。   底下人向宁珣回禀时,衔池就在屏风后头。等人退出去,她才转出来, 脸色有些发白。   她都听明白了——倘若契丹王廷不曾生变, 宫中接到的,怕就是长乐的死讯。   分明是一同长大的,即便帝王之家没多少手足情分,但又何至于此?   宁珣看出她脸色不对,将她牵到身前坐下,揉了两下她手腕:“既然赶上了,也不用后怕, 想多了容易伤着心神。”   她叹了一口气, “二殿下就这么狠心?”   “宁禛?”宁珣嗤笑了一声, “他没这个胆量。”   他顺着向上握了握她小臂,北方的饭食味道重她吃不惯,虽嘴上没说,但掂一掂便知道又清减了不少。   他从一旁拿了碗酥酪,半强迫半哄着喂给她,“多半是沈澈越过他直接做的,逼我离京罢了。”   衔池瞳孔微微放大,咽下嘴里这口酥酪,“他是真疯了不成?!”   宁珣一挑眉,放下碗,拇指擦过她嘴唇,略微带些按压的重感——不疼,但有些怪,惹得她茫然望向他。   宁珣欺身靠近她,按在她唇角——她对沈澈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无论好坏,他都堵得厉害。   “有的人披着一张君子皮,内里孰知是什么东西,无情无义,视万物如蝼蚁。”   “他本来就是疯的,”宁珣冷笑了一声,字音咬得刻意:“在你面前,还算收敛。”   他语气发沉,似是吃味儿了。衔池这才反应过来——合着她骂沈澈也不成?   她一时没忍住笑,抓下他的手来,故意道:“兴许是因为我在他面前,也一直收敛。”   他眼神倏地变了,侵略感直白,像是盘旋而下的猛禽,要将伴侣藏进再无人敢觊觎的巢窠。   衔池浑然未觉一般,顶着他目光往前凑,直到离他只隔一线,再倏地顿住——从前她兴许会被他这样看着看着便手足无措,但后来慢慢也便习惯了。呼吸交缠间,她视线自他唇畔缓缓上移,含笑道:“不比在殿下面前放肆。”   她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宁珣回过味儿来,在她借着巧劲儿妄图脱身前倏地抬手,稳稳扣住她后颈,有些好笑:“存心招我?”   他话音刚落,门前恰有通传:“长乐公主求见。”   衔池眨了眨眼,被抓住时那点儿慌张闻声而散,正要抽身,他却按着她后颈往身前一压,在她颈侧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衔池猛地一抖,忿忿瞪了他一眼,宁珣这才松手,话音带笑叫了长乐进来。   长乐甫一进来便见衔池一手捂着脖子,同她皇兄隔开足足一丈。   人是隔得挺远,但总觉两人周遭情愫暗涌,似无数丝线细密相绕,容不得旁人插进去。   ……罢了,这两日过去,她也见怪不怪了。   “皇兄。”长乐行了一礼,毫不客气要人:“皇兄霸占人这么久,也该让给我一会儿了吧?”   她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又打定主意出宫避两年,再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宁珣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走到衔池身前,拉开她的手看了一眼——她颈侧只微微有些发红,齿印都没留。他轻轻替她揉开,低声道:“我去军营看看。”   衔池点了点头,他一挑眉:“就这样?”   衔池一顿,试探道:“殿下……早去早回?”   他笑起来,旁若无人地低头亲了她眉心一下,才转身走出去。   看着宁珣走远,长乐叹为观止,“你不会真是给皇兄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外头天冷,衔池给她倒了一碗热姜茶,顺着她的话递过去:“喏,迷魂汤,公主趁热喝。”   她一时没绷住笑,“罢了,莫说皇兄,便是我这样日日对着你,也得失了魂去。”   衔池知道她明日便走,想起阮元修来,便问了一句:“公主回去后是什么打算?”   她搅了两下手中姜茶,说起正事,方才的笑意淡下去:“我想着,回去便自请去道观修行,避几年风头。”   衔池一怔,“是公主自己的意思?”   长乐点头,她便又问了一句:“阮大人可知道?”   长乐和阮元修经此一事,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只差一层窗户纸等谁先去捅破罢了。   难不成是阮元修还执着于功业,不肯做这个驸马?   “不必提前告诉他。等回宫向父皇复命,我会当着他的面奏请父皇。”   她笑了下,“我知道他在打算什么,但是不成的。”   “他是我的送亲使,和亲的队伍同朝廷断联这么久,最终和亲不成,回去他便向父皇求娶——即便父皇允了,传出去的话也必然不会好听。”   “众口铄金,伤得不仅是长乐公主的名声,也有他的。”   刚认识阮元修的时候,她便知晓他的志向。他胸有鸿鹄未展,欲求青史留名,那她如何忍心,用一桩婚事将他困在后世戏说调侃的笔墨里。   衔池垂下视线,缓缓叹了一口气。长乐思虑得周全,叫人没什么能再劝慰的地方。   她本还以为,等他们班师回京之时,便能听到她和阮元修的喜讯。   长乐握住衔池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反过来安慰衔池:“也没什么,有缘无分的事情,这天下岂不是多了去,又不是独我一个。”   “再说,没准儿我去静心修行上两年,回宫的时候便不再想着这些了。”   可两人明明心意相通,为何偏系不成连理?   送走长乐,外头便起了风。   北风呼啸,搅得天色都早早昏暗下去。   衔池等着宁珣回来,扯了张羊毛薄毯盖在身上,翻看着架子上的兵书,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许是因为长乐的事儿她心有戚戚,心事重便容易起梦。   隐约有烟雾缭绕眼前,叫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诵经声伴着木鱼敲响,仔细去听却也听不真切。   她只看到有人缓慢走进来,远远停下,似乎念了一声佛号,“陛下心中既然无佛,点再多的灯,恐也是徒劳无功啊。”   她顺着那人说话的方向转身望过去,影影绰绰看见一道身影。   陛下?她混混沌沌在想,圣人在为谁点长明灯?   兴许是她望着那道身影望得太久,眼眶有些发酸。那人似乎是拜了一下,而后便要朝她这儿转过身来。   她心口倏地一悸,努力想去看清那人面容。却就在那人转过身的这一刹,眼前光芒一盛,衔池强忍着睁开眼——   一只手挡在她眼前,将灯烛的亮光遮去。   她下意识抓住面前的手,抬眼望住眼前人。   “又魇住了?”宁珣将她抱坐起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去榻上。”   军务冗杂,他回来得稍晚了些,远远望见屋里连灯都没点时还以为是怎么了。   衔池一时尚未收拢心神,怔怔看着他,许是被光刺到,她眼中盈满了泪,轻轻一眨,便大滴大滴坠下来。   宁珣呼吸霎时乱了一刹,“梦见什么了,哭成这样?”   衔池猛地扑向他,凭借本能一般紧紧抱住他,被他低声哄了半天,才渐渐醒过神来。   她方才这梦做得本就不太真切,眨眼间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唯一记得还算清楚的,只那句“徒劳无功”。   宁珣看她脸上逐渐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自一旁的桌案上拿起热气腾腾的羊汤,“做得清淡了些,多少喝点?”   她这总爱梦魇的毛病,回京后该找御医看看,仔细调养着。   衔池接过来,依言将一整碗肉糜汤喝完。虽不怎么合她的口,但热乎乎吃下去,胸口的郁气立刻便散了大半。   也只是大半,她心头还是沉沉发坠。   想来也是,上辈子没有和谈,长乐也不曾和亲,宁珣出征后在北疆耽误了近半年——一半是因为战事,另一半是因为养伤。虽未报回京,但就她后来亲眼所见,当初他身上的伤势应当不轻。   这前前后后,等他再回京时,便失了先机。   而如今,兜兜转转竟与那时境遇相差无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1 00:46:47~2023-09-23 22:1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慕绯钦 2瓶;hsc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想到和亲, 衔池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转头问宁珣:“长乐公主的画像,也是沈——”她及时改口, “世子为逼殿下离京而提前布下的长线么?”   当日契丹来使在朝中直言,三王子是见了画像,才“立誓”非长乐不娶。   宁珣看她一眼, “沈澈?他就是再失心疯, 也不敢做到这份儿上。”   他最初也不是没怀疑过,但阻止和谈逼他出征的法子不止一个, 先将一个受宠的公主推出去和亲, 再设计杀她,不仅多此一举, 且这线铺得太长,变数太多, 便容易被人抓住错处。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他叹了口气,“虽说听起来蹊跷,但那画像, 是个巧合。”   当日契丹来使提起画像, 惹得皇帝震怒,虽没当场发作,但后来也命人查过,皇帝亲自盯着,仍是没查出半分端倪——说到底,长乐那日也是一时兴起,才催着玉钏那时候去取画像, 阴差阳错便撞上了预备抬上车的字画。   不知为何, 知道是巧合, 她心里反倒更没底了。   宁珣以为她是见过长乐才心神不宁,将她圈在身前,解释道:“长乐肯去道观,比留在宫中要好得多。避两年风头而已,等这事儿淡了,碰到合适的由头,便接出来了。”   衔池默了默,她自然也知道宫中这两年不会太平,长乐离得远些,反倒能清静些。   比起长乐,眼下她更担心宁珣。她几乎没抱期待地问他:“圣人命殿下来截长乐公主,眼下人接到了,殿下什么时候能回京?”   “孤好歹也是储君,这时候不声不响回去,有损大周的脸面。”宁珣将她散开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只能打一场,打到契丹退兵。亦或是等皇帝觉得该召我回去的时候。”   衔池垂下视线,圣人召宁珣回去,怕是只一种可能——因着忌惮他,要收回兵权。所以说到底,还是要打赢一场。   可哪有那么好赢。   她听宁珣说过,宋轩是难得的将才,却在圣人的猜忌下被层层设障,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守住云丰城不丢而已。   以圣人对宁珣的疑心,他面临的阻碍只会更多。也难怪宁珣每回从边疆回京,都是带了一身的伤。   “想回京了?”他顺手绕了两下她的头发,北疆确实艰苦,但凡来得及布置,他那时都不会带她过来。   衔池摇头,“旁的还好,只是……在这儿总怕殿下会受伤。”   宁珣骤然失声,绕着她头发的手虚虚一握。   她每每这么一本正经地心疼他的时候,他都只想将人按在原地,一寸一寸拆吞入腹,再也分不开,才能算好。   宁珣笑了笑,低声道:“不会太久。这几日消息从王廷传出来了,契丹新王这位子是弑父夺来的,再怎么着也名不正言不顺。军中又多是昔日三王子的旧部,契丹王眼下正等着机会立威。云丰城不易守,又极重要,想必会拿此地开刀。”   “他妄想着一战立威,焉知我不是这么想?”   但云丰城只有两万守军,胡总兵尚官居原位,皇帝不可能真的将军务全放于宁珣之手。   衔池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既然已经猜了出来,为何不从别处调兵来云丰?”   她不懂军务,只想着他这场仗若能比前世顺利一些,起码不会受那一身的伤。   宁珣轻笑了一声,缓缓将手中泛着凉意的发丝捻开,再收拢于掌心,让它浸染上热度。   前线的兵防不宜擅动,若真要调兵,合适的便只有兴广城的宋家军。以他和宋轩的过节,这兵,怕是调不来。   但也无妨,调不来才是刚好。   宁珣早就盘算好,正巧她自己主动撞上来,他顺势开口:“调兵一事非同小可,我脱不开身,旁人也都信不过。”   宁珣抬眼,声音柔下去:“除了你。”   他根本没想过让她留在这儿。   云丰势必有一场硬仗,但兴广城不同,兴广并非最前线,又是宋轩驻扎的城池,可谓万无一失。   她去兴广会很安全,但直接让她走,想必她不会听,不如打着调兵的幌子。   这样也好,宋轩是块硬骨头,她有点事情做,便不至于终日惶惶地等着他。   衔池面露犹豫,宁珣看着她不紧不慢道:“或是明日一早,随长乐回京。已经替你备下了新身份,回去以后先跟在长乐身边,有她照看着,我也能放心。安心等着我回去接你。”   他本可以将人药晕了,直接塞进长乐回京的马车里。可不容欺瞒这条,并不是针对她一人设下的。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但这不代表他会纵容她在牵涉安危的事儿上胡来。   衔池心里有数,是以在他话音刚落那时,便当机立断道:“我去兴广。”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竹屋,婢子盈盈一福身,“见过四殿下。”   宁勉颔首,示意那婢子退下去,却不过刚刚推门进去,步子便猛地停住——   一柄弯刀横亘他脖颈前,只隔了一线,握刀之人只消往前一倾,轻易便能割断他喉管。   他缓了口气,捏住刀身,看向面前的女子:“阿娜尔。”   女子眉眼深邃,一身窄袖劲服,腰间别着一把嵌宝弯刀的刀鞘,而刀正在她手中。   若衔池在,兴许能认出,正是上元灯会同四皇子待在一处的那个胡人女子。   “怎么又将这把刀拿了出来?”他下意识说的中原话,话音刚落才想起她听不懂,叹了口气,换成契丹语又说了一遍。   阿娜尔不肯学中原官话,刚过来时同大周格格不入,只能简单打手势同人交流,宁勉无法,只能迁就她,学了契丹语。   她死死握住那把刀,仍停留在他颈前:“这是我阿耶留下的刀,是阿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要用它,为阿耶报仇。”   宁勉不置可否。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把刀了,上回是上元夜,她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太子在灯会上,翻出这把刀别在腰上,便混进了灯会。   好在他赶过去的及时,她还没来得有什么动作。   她一心要手刃太子,他一时劝不住,干脆从她腰旁抽出这把弯刀,亲手递到她手中告诉她,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去杀了太子,但没有万全之策,很快她便会被人抓出来,到时候连累的不仅是他,还有她那远在千里的弟弟。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   ——就那一会儿的功夫,还被太子身边那个宠姬瞧见。   阿娜尔的弟弟,便是契丹三王子——三王子是已故契丹王的血脉不假,他的生母也确如传闻,是个奴隶,还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奴,当年被契丹王酒后强占,才有了三王子。   契丹王只是一时兴起,何况她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奴,一夜过后他便将人抛之脑后。   而她那时早已经有了情郎,甚至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便是阿娜尔。阿娜尔的生父是军中的小将领,得知此事后便一心想攒下军功,将她换出来。   阿娜尔是随着她阿耶一同生活的,从小便在军营摸爬滚打长起来,也眼见着阿耶在军中的位置越来越高,兴许用不了多久便能将苦苦等待的阿娘换出来了。   直到那年,大周太子亲征北疆,在一场战事中,亲手射杀了契丹将领。   阿耶没了,阿娘知道后很快也不好了,她只能去投靠弟弟。   后来,便被送进大周,作为一件信物,留在大周四皇子身边,供他差遣。   宁勉趁她不备,两指压住刀身猛地向上一抬,仰身避开的同时攻向她——不过走了两招,刀锋便重新锁在他喉咙。   阿娜尔连气息都没乱,平静陈述:“四皇子殿下,你打不过我。”   宁勉笑起来,“你要杀我?”   “我要杀的人,只有你们的太子。四殿下,我们是盟友。”阿娜尔抬眼,“但作为盟友,我弟弟失势,四殿下至今都没有分毫表示。”   宁勉非嫡非长,母家更没有镇国公府那样显赫的门楣,在朝中难以立足。因此他不得不动了些旁的心思,其中一样,便是契丹三王子。   三王子先前确实帮了他不少,但所谓结盟,便是有来有回——太子在北疆那四年间,他也没少费功夫,明里暗里激起父皇疑心,去限制太子动作。   也就是那几年,三王子才逐渐开始掌控契丹军权。   宁勉自认已经不欠他们姐弟什么,而眼下的情形,显然更应该同三王子划清界限。   他继续用契丹语道:“他自作主张以出兵逼娶长乐的时候,也不曾问过我这个盟友。被大王子捷足先登,不过是咎由自取。”   阿娜尔手上刀锋倏地逼近一寸,宁勉握住她手腕,“何况连你都不知道三王子的行踪,我又如何表示?”   阿娜尔皱眉看着他的手,直看到他松开自己,才一声不吭收刀入鞘,退开一步。   “你若是还能同他通上信,告诫他一句,不要妄动太子。”   对宁勉而言,太子这时候还不能死。太子这时候死了,岂不是宁禛一家独大?更何况太子在北疆的底细尚未摸清,三王子却已经是强弩之末,委实没必要去拼个玉石俱焚。   宁勉在心里摇了摇头——希望三王子能听劝罢。   阿娜尔看着他,沉声问:“什么时候才可以?”   “现在不行。”   话说完,宁勉转身往外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案上仍整整齐齐叠放在托盘上的狐裘——是他前两日差人送来的,想必她是连看都没看。   “天冷了,多穿一些。”   几年过去,她仍是警觉又戒备——倒是挺像只狐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3 22:15:56~2023-09-24 23:2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5瓶;归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送走长乐后没几天, 宁珣便一手安排好衔池去兴广的一应事宜,立刻便能启程。   除了青衡和二十影卫跟着外,还另带了五百轻骑护卫——他本是备了一千, 衔池好说歹说,才减去一半。   她本来连那五百都不想带的——宁珣正是用人之际,而她这一程皆是在大周境内, 是往里退, 有影卫护送便足够。   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调兵而去,身上带了虎符, 她心里一时有些打怵, 留下五百便留下五百吧。   知道她在想什么时,宁珣几乎被她气笑, “我让他们跟着你,是护着你的, 不是去护什么死物。”   衔池草草点头,心道她贴身收着虎符,他们护着虎符也便是护着她, 其实没差。   对了, 还有他的私印。她想了想,不如收到一起,以免遗漏——她这一身,可是金贵了。   宁珣倚坐在床榻里侧,她此时正背对着宁珣坐在榻边儿上,将那只虎符收进还装着太子私印的锦囊里,还未来得及系紧, 便陡然被人捏着后颈拽回去。   她眼疾手快将系带拉紧, 手腕却被他猛地扣住, 宁珣压着火气:“路上若真出事,你也不许去护这些东西,听懂了么?!”   衔池眨眨眼,及时纠正:“不会出事的。殿下想得全,这一路途径的地方都早便打点好,兴广城又接到了殿下军令,再不情愿,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也会出来迎一迎。”   宁珣在军中向来是铁血手腕,他亲自盯过一遍,这一路必然半分差错都不会出。   她话说得好听,好在宁珣早听惯了,没被她轻易带跑偏,仍反扣着她手,“我刚说的,可听进去了?”   衔池真心实意地点了下头,顺着他毛捋:“一字不差,铭记于心。”   他神情这才稍缓,“这些东西若是保得了你平安,便是它们的造化了。”   “护好你自己,旁的都不必管。”他替她揉了揉手腕,“若宋轩难为你,也不必跟他耗着,调不来兵这城也一样能守。你有虎符傍身,在兴广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是还有人拦,便将私印摆出来。”   有私印在,他们敢对她有分毫不敬,便是蔑视天家威严。   衔池闷闷应了一声,向前拥住他,“殿下要小心,不许受伤。”   他笑起来,亲了亲她眉心,应了一声“好”。   衔池抬头,主动擒获他的气息,唇齿相缠,难分难舍。喘息的间隙,他吻在她耳廓敏感处,低低道:“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勾住他脖子才没彻底滑进他怀里。衔池不过反应一下的间隙,他的吻便已经细碎向下,热度透过他的手掌徐徐侵染她身上每一寸——他对她的身子实在太过了如指掌,她勉力才从浮浮沉沉的混沌中聚起一丝心神,执着纠正他:“要年年。”   他似乎闷声笑了一声,“好,年年。”   衔池一手抵在他心口,稍稍用了些力气,方才颤栗的余韵尚未完全褪去,她的手也隐隐打着颤,那股震颤便波及他心口。   宁珣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见她睁着一双澄澈又湿润的眸子定定望着他,气息尚还不稳,微微喘息着道:“殿下一言九鼎。”   他眸色愈来愈浓,像化不开的陈墨,拉起她手在唇边,吻了吻她腕心,便倏地压向榻上,嗓音略微低哑:“何时对你食过言?”   顾虑着她第二日还要赶路,宁珣收敛了不少,即便衔池今夜主动得反常,也只一次过后便克制住。两人相拥而眠,睡了各自后来一段时日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日衔池便要启程。宁珣送她出来这一路,竟罕见的无话。该说的昨夜都说尽了,此时此刻再多说一句,他怕会舍不得送她走。   衔池在马前站定,娴熟地朝他笑,“军务繁忙,殿下放心回去吧。”   宁珣却一皱眉,伸手把她扬起的唇角拉下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   一年多了,她这喜欢矫饰情绪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可见池家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下去:“你高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得出。在我面前,还费这番功夫做什么?”   衔池脸上的笑意这才慢慢褪下去——自打来了北疆,不知为何她便一直忧心忡忡的,如今要离开宁珣,心中空落更甚。   但多想无益,倒不如早去兴广,为他调兵回来。   她想再抱他一下,刚抬手,又想起后头候着的二十影卫同五百轻骑,登时歇了心思。   宁珣看出她心中所想,径直将她拉进了怀里。   衔池下意识去看他身后的将士,见众人早便都低下头,才长出了一口气。   宁珣一时好笑,“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见人的事儿,他们看得清楚些,这一路也能多尽心一些。”   她难得没反驳,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只最后说了一遍:“殿下一定要小心。”   眼见着时辰到了,衔池用力抱了他一下,转身上马。   宁珣扶了她一把,淡淡看了不远处跟着的青衡一眼。   “殿下放心,这一路自当万事以宋姑娘为先。”青衡在马背上低头:“若办事不利,属下提头来见。”   去兴广这一路走了三天——其实原本两日便足够,她的骑术也早便跟得上,只是宁珣不许她骑得太快,又怕累着她,才定下了三日的路程。   一路顺遂,直到来了兴广城的城门下。   他们是傍晚时分才赶到——不过也刚好是宁珣提前告与兴广的时间。   照理说,有宁珣军令在先,宋家军即便不出城来迎,也该在城门前装模作样地迎上一迎。   而眼下,莫说来迎他们,兴广城连城门都紧闭着——若非还能看见城墙上有条不紊巡视的将士,她都差点以为兴广城有什么异变。   宋将军竟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衔池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感到调兵一事不会顺利。   五百多号人马的动静不小,按着军规,也该有人下来盘查一遍——宋轩治军严苛,军规不可废,确实有人下来了。   青衡看向衔池,后者一点头,他便率先下马,朝那人过去。   她不懂如何统军,宁珣也知道,才特意将青衡也分给了她。一方面是青衡本就负责她的安危,另一方面便是因着青衡能替她出面,去统领这五百多人。   没多一会儿,青衡便铁青着脸回来了,对她一礼,“守城的将领说,保险起见,要挨个儿搜查过一遍,才敢放我们进城。”   衔池一愣,“原本该查么?”   “可查,但几乎从未查过。”   衔池明白过来,这显然是宋将军授意来为难他们的。   她默了片刻,温声道:“那便查吧。叫大家下马,在城门前候着。”   青衡略有些意外,顿了顿才应了声:“是。”   宋将军此举确实太下人面子,连他方才都差点儿没忍得下去。她若是仗着身上的虎符,或是太子私印,强硬些直接进去也无不可。   但那样,只会让殿下和宋将军的关系更僵。青衡私心里自然不欲如此,本还打算劝她两句,没成想她竟分毫没发作。   五百多人,即便没带多少东西,这样挨个查过去,等确认无误放他们进城时,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夜色早深重起来,北地风重,夜里寒气更甚。   衔池早冻得手脚冰凉,倒也没恼,开城门时甚至朝那领头的将领道了一声谢。 第93章   ◎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那将领没敢受, 只侧过身请他们进城。   似乎要下雪了。   衔池往手上呵了两口气,搓热一些,翻身上马, 由他们的人领着往内城进。这个时辰路上早便没了行人,只有卫兵梭巡。   卫兵齐整的脚步震得甲胄响动,月色朦胧, 照得寒光彻骨。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兴许只是太冷。但全然陌生的地界, 还是叫人不安。她这两辈子,除了在江南便是在京中, 无论日子好过与否, 总归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衔池忍不住去摸了一下贴身藏着的那方私印——像隔了千里去触碰他的手。   握住私印那刹,便能短暂忘了害怕。   见她确实冻得不轻, 想到殿下的吩咐,青衡驱马上前, “宋姑娘,夜深了,是先去安置还是……”   衔池摇头, 径直道:“去见宋将军。”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那五百多护卫, “既已入城,先把他们安置下吧。”   既是宋轩授意在城门拦他们一道,这个时辰他必然还醒着。她若不去见,于礼不合。   青衡自然不会真对她多上心,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闻言拦也没拦,便去同领路的那人交涉。   那人对她一抱拳, 领她拐到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 位置僻静, 但前后皆有重兵驻守。衔池打量了一眼,这应当就是宋轩在兴广城的住处了。   她身边只留了青衡一人跟着,为示敬意,远远便先下了马,一步步走过去——虽说她现在名义上代表的是太子,但她来调兵,本就是有求于宋将军。何况宋将军驻守北疆多年,功绩无数,便是宁珣亲自来了,多少也会敬重些。   衔池不过刚走近,还不等去通传,门便骤然自里头打开。   卫兵分列两侧,从中步出一人,约莫四十,正当壮年,却因着北地风霜早白了鬓角。眼神锐利,虽未着甲胄,却也能见出久居沙场杀伐果决的煞气。   衔池浅浅吸了一口气,在来人开口前,先福了福身:“晚辈奉太子之命,特来兴广城拜会将军。”   宋轩着武将官服,规制分毫未乱,笑声爽朗,仿佛刻意刁难的人不是他:“姑娘折煞老臣了。太子传来的信中特意吩咐,见你如见太子。今日是臣来晚,这人上了年纪,忘性大,竟记错了日子。”   一旁候着的青衡闻言眼皮一跳。   “臣来晚”这三个字,当年殿下与宋将军同在云丰对敌时,他跟在殿下身边可没少听。几次殿下遇险,都是凭着殿下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宋将军才姗姗来迟,不甚走心地告一句罪。   宁珣敢说见她如见太子,她可不敢真这么受着。   衔池又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将军言重,晚辈不过一介民女,承蒙殿下信任,才委以重任,如何受得起?”   宋轩受了她这礼,打量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却只笑而不语。   衔池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不退不避——她方才已经提及有“重任”在身,既然宋将军不问,她便只能自己主动提了:“晚辈此次是……”   宋轩不经意打断她,“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营中还有演武。”   他唤了亲卫近前,“带宋姑娘去住处安顿。”说完又看向衔池:“既然到了兴广,自然平安无事,可以安心歇息。至于其他,太子应当也不急于今夜罢?”   他这么说了,衔池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一福身,跟着人先去了住处。   没成想宋轩这场演武整整用了五日。   这五日间,她根本打听不到宋将军人在哪儿,遑论商讨调兵一事。   也不是没托影卫去寻过人,但该寻不着还是寻不着——毕竟着急的只有她一个。   虽说私心里也是想调兵去云丰支援殿下,但殿下早有吩咐,青衡对宋轩的推脱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衔池无法,在第六日,亲去了宋轩住处前候着。   昨日下了大雪,眼下虽已停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等得久了也不好受。   她毕竟是太子钦点过来的,通过信,过了明面,若是真在此地,在众目睽睽下出什么好歹,宋将军想必也难交代。   宋轩眼下是不在,但他这儿的亲卫又不是瞎的,总有人会给他传信。   她本不想出此下策,只是怕拖得时日太长,宁珣那儿会生变。   云丰城。   三万契丹精兵已近城下,看这架势,若不是新王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收拢不来三王子旧部,攻城的人数怕是还要再多一倍。   穿上甲胄前,宁珣抚了下一直贴身佩戴的香囊——玄底绣白鹤纹,做工虽见得出用心,针脚却有疏有密,一眼便能看出做这香囊之人确实不善女红。   是去岁除夕之时,衔池送他的贺岁礼。   鲜有人知,不信鬼神之说的太子殿下,从不离身的香囊里收着的,是一纸护身符。   宁珣将香囊连同里头的护身符一道攥紧在掌心,停顿数息,方松开手,换上轻甲。   护身符还是她去岁秋里去护国寺求的——听说是该一年一求,今岁秋事情太杂,她倒没顾得上。   她安全去到兴广的消息早便传回来了,只是不知这几日她都在做什么。   宁珣抬手系上兜鍪,心神乍然收拢,大跨步走出,抬眼望向远处烽火。   夜幕将临,天边残尽的火烧云抹开第一道血色。   将士早排布在下,乌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宁珣扫视过一圈,“孤的脾性诸位也有所耳闻,打得好,杀得多,封侯拜相皆不在话下。”   太子在北疆的年头也不少,一向论功封赏,待底下将士不薄,有志之士自能成就一番功业——这点儿几乎人尽皆知。   “可若是退一步,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同僚以血肉守下的城池,你们身后的妇孺老幼,都将沦于胡人铁骑!”   话至此,宁珣拔剑出鞘,长剑铮然一声长鸣,直指胡旗,“家国之地,岂容蛮夷踏践!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底下霎时山呼一片:“天佑大周,此战必捷!”   衔池一直等到入夜,才见着宋将军的影儿。   也不是没人劝过,但她自己不肯走,旁人也不敢对她如何。   她虽披了大氅,但北地的冷如刀割,她尚未完全适应过来,站在外头这两个时辰,脸颊虽冻红了,唇色却苍白起来。   亲卫看得心惊胆战,马不停蹄去禀给了宋轩。   天色昏暗下去,冷得便更快了,连她呼出的热气都迅速凝在眼睫,缀成细小冰珠。   宋轩回来时便见她冻僵了般矗在门前,看那架势,他若是再不回来,她能在这儿冻成一座冰雕。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好好一个丫头片子,倔得像驴。也不知道那姓宁的拿什么骗得人连命都不要了。   见宋轩过来,衔池眼神一亮,行了一礼:“宋将军。”   宋轩看她一眼,及时挡住她将要出口的话,“先进屋再说。”   屋里点起灯,难得地烧了三盆炭。   冻了太久,衔池自觉离炭盆远了些,慢慢搓着手暖和过来。   除了守在门口的亲卫外,屋里没有旁人,他自己的地方也不怕隔墙有耳,宋轩直截了当道:“你为调兵而来,是与不是?”   衔池没多意外他能猜出自己此行的意图,点头大方承认:“是。”   宋轩又多点了一盏灯,“趁早歇了这心思。”   衔池的手紧攥,又倏地松开——她手里是有虎符不假,可宋家军这么多年只听令于宋轩,单靠虎符,即便强行调动了人,这一路上怕是也号令不动。   “云丰城的不易之处宋将军定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此战艰难,稍有不慎……”衔池顿了顿,“宋将军,我知道太子同将军之间有些渊源,但……”   宋轩看向她,不免有些意外——知道这丫头在太子那儿分量不轻,倒没想到,太子连最不愿旁人提及的那段往事都肯告诉她。   他笑了一声,打断道:“既然知道我同太子之间的恩怨,就更不该心存妄念。说句大不敬的,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即便真有点什么,那也是命。”   ——他还是军中副将那时,因着先皇后一事,齐光将军受皇帝诏令迎敌,却因诏令有误而腹背受敌惨烈战死之时,旁人也都说是命。   衔池一皱眉,一时没忍住:“可说到底太子殿下也不过是晚辈,当年之事,同他又有多大的干系?”   “若真如将军所言,太子殿下……”他方才那话太不吉利,她不想说,索性直接道:“朝中能主事的皇子,统共只这几位。二殿下的母家是镇国公府,倘若得势,兵权不会落入外姓手里。”   “而四殿下仁慈,连对胡人也一向宽仁,主和非战,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   “唯有太子殿下知人善用,治军严明,对将士也皆是论功封赏,从不曾刻意打压武将。”   她直视着宋轩,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干脆一口气说完:“将军是性情中人,可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边疆为大周出生入死的数万将士打算。”   作者有话说:   宁珣(抖香囊,疯狂明示):今年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衔池:?   宁珣(手持过期护身符):虽然不信,但是得有。   衔池:哦。今年点长明灯了,听说比护身符管用!   宁珣:不要。   衔池:?   宁珣:那个灯不好贴身收。   衔池:???合着别人是祈福用的,你是当周年纪念品?   感谢在2023-09-25 02:06:57~2023-09-26 01:4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尤加利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嗤笑一声, 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有些迫人:“你是太子派来当说客的?”   衔池一咬牙,起身行了一礼:“跟殿下无关,方才的话是晚辈自己的意思, 若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当年契丹五万大军压向云丰,他都守下来了。如今契丹军心不稳, 想也凑不出多少人, 至多三万罢了。”宋轩随手拿火钳拨了两下炭盆,不以为意:“再说, 他要是这么容易就没了, 那早就没了,还能活到今日?”   “当年殿下是退无可退, 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便不可能弃了云丰!”最后也确实只吊着一口气, 随行的军医都怕救不回,伤势稍稳定下来便立刻护送回了京。   她深呼吸着稳住情绪,“当年将军也身陷囹圄, 是有心也无力, 而今形势并不似当年,将军明明能救……”   她话音一停,以大礼向宋轩跪下,平静开口:“请将军出兵云丰。”   “起来。我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这些虚礼,早就不讲究了。”宋轩眼也没抬,发觉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手中火钳朝外头一指, 这才看了她一眼:“就是跪我也没用。那里头有间佛堂, 你若闲得慌,不如替你家殿下去拜拜佛。”   话说完,他“当啷”一声扔下火钳起身,“夜里要下大雪,这屋里暖和,留给你睡了。”   见他要走,衔池猛地提高了声量:“即便不为太子的安危考虑,将军可有想过云丰城内那两万守军?”   宋轩脚步一顿。   “胡总兵是圣人亲调来北疆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年,云丰城里头,有不少将士昔年也在宋字旗下罢?”   “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轩转过身,对上她那双执拗眼睛时,竟笑了两声,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兵器架子:“我那把重剑,饮血多年,上回来了个云游的僧人,说是剑上煞气太重,得在佛前敬奉三天三夜,消消业障。”   “若是业障消了,我便顺姑娘的意,也当结个善缘。”   那把剑沉重,寻常女子连单手拿起来都困难,遑论还要在佛前跪奉三日,天又这么冷——他是在找由头,让她自己退缩。   衔池依言看向兵器架子,去将那把重剑取了下来,连着剑鞘一同双手奉着。   这剑随宋轩征战多年,是把真正的凶刃,手上没沾过血腥的,任是谁见了心底都得抖上三抖,她也不能免俗。   本就有些怯,她又对兵刃的重量没数,刚取下来那刻不免被压得一踉跄。   宋轩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垂眸似是在掂这把剑的重量,及时递了句话:“若觉得难为,便罢了。太子在云丰不会出事,安排你过来,本也就是让你安心在这儿等着。”   衔池却倏地攥紧了那把重剑,抬眼直视着他:“将军言而有信。”   如此油盐不进,宋轩也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走出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夜他便听人禀告,说那丫头片子在他走后,直接去了佛堂跪着——虽说也没人看着她,但她也两手奉着剑跪得板正。   天寒地冻的,宋轩叫人将本来屋里那三个炭盆全给她搬去了佛堂,便再没过问。   只要人别死在兴广,其他的,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青衡也是这么想。   他只是奉殿下之命负责宋衔池的安全,至于她过得舒不舒坦,跟他何干?   衔池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这剑太沉,坠得厉害,这才一个时辰手臂便酸得不行。   佛堂不比屋里,四面漏风,炭盆即便堆在她身边儿烧着,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蒲团太薄,泛着凉气,她将自己的大氅偷偷在膝盖下头垫了垫,仰头去看供着的那尊佛像。   佛前的香炉里有沉灰,应当是前些日子敬过香,但佛像上却蒙了一层厚尘。   从军之人,出战前讲究讨个彩头——兴许也真的有人以此为寄托,有个信仰,好叫自己在沙场上更无畏些。但宋轩显然不是此类。   她跪了一夜,几乎冻僵过去,天亮后有人来给她送饭,热乎的米粥,她囫囵喝下去才觉活过来一些。   再到日暮的时候,剑已经举不高了,稍抬高一些,胳膊便抖得厉害。   又过了一夜。   好在宋轩第二日来了。   宋轩本没打算再过问她——三天,她要是撑不过去晕了,自然不会再闹,叫军医来给她看看,保住命就是。要是真能撑过去也无妨,打晕了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还过来这趟,是因为无意间听他的副将刘北提了一句,“倘若将军的雁雁还在,今年约莫也就是宋姑娘那般年岁,又巧在同姓,说不准会有些相像。”   怪不得他第一眼看见这丫头片子的时候,就觉多少有些亲切——也不全是这丫头知礼数的缘故。   宋轩恍惚了一霎,才回过神来笑着同刘北道:“胡说,雁雁要是还在,铁定不会跟这个似的这么拗。”   如果雁雁还活着,原来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刘北不动声色看着宋将军明显陷入怀念的神色,默默松了口气。   ——他也是太子殿下当年在北疆布下的种子之一。   只是一方面曾受恩于太子,另一方面宋将军对他也不薄,一再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   好在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并未联络他做过什么,不曾叫他难为,但这也叫他心里愈发过不去了。   而今能帮殿下所重之人一把,便帮一把——倒也不是太子殿下专门吩咐了他什么,只是见青衡都跟在她身侧,他自个儿也便猜出来了。   宋将军一生坦荡,最愧对的便是早亡的夫人和早夭的女儿。   刘北也是因着曾在佛堂撞见过宋将军上香,才知晓这些。   宋将军如今虽是孑然一身,但也曾有过婚配。只是夫人因病早亡,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没多久便受了风寒,一场高热也跟着去了。   那时候的宋将军醉心于收复北疆失地,顾不上家里,待回过神来,一切便都晚了。   宋轩停在佛堂外,看着里头脸上早就失了血色的衔池。   抬胳膊显然是费劲了,就这样也一直不曾将那把剑放下。   他走进去,将那把剑拿过来,“起来吧,别跪了。”   已有两天没合眼,衔池有些迟钝,愣愣抬头:“将军允了发兵了么?”   宋轩看着她那一眼执拗就头疼,蹲下身问:“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方才从云丰那边传了信儿过来,如他所料,契丹不过派出了三万精兵而已,云丰城应当还是能守得住——至于太子能不能安然无恙,那便不是他顾虑的了。   衔池想也没想便道:“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捏了捏眉心,“这天气,不必多,你跪完这三日三夜,腿便废了一半了。兴广不出兵,太子这一仗也顶多难打一点儿,多受几处伤罢了。值得么,图什么?”   “将军,晚辈方才说了,我爱慕殿下。”她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爱慕一个人,便会想着,若伤我十分,能换他少伤一分,无论如何,也是愿意的。”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齐光将军当年肯为皇后娘娘离京,在此地驻守,想必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殿下不仅是圣人的嫡长子,也是皇后娘娘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宋轩看着她,久久没再接话。   就在衔池伸手,要将剑从他手中接过去重新奉着时,他扶着她胳膊将她拽了起来:“两万,不能再多。”   衔池眼神一亮,两条腿后知后觉的酸麻都淡去不少,兀自扶着一侧的梁柱,“何时能启程?”   “不急于一时,调度也需要时间。若顺利的话,明日一早。但还有一事。”他叹了口气,“圣人对我和太子……”   “晚辈晓得。”衔池早便思衬过此事,闻言立刻接上他的话:“若圣人追究,这虎符便是我自太子身边偷来的,太子并不知情。宋将军是迫于虎符才被迫调兵出城,同太子之间并无联络。”   宋轩看她一眼,见她目光坚定,头似乎更疼了:“私盗虎符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好,还会连累全族。”   衔池却只点了点头。   娘现在远在荆州,踪迹抹得干净,想必牵连不上。若真能连累池家,她可真是求之不得。   宋轩哑然失笑,“罢了,白费口舌。”   他本也只是吓吓她,契丹生变,北疆正是用人之际,这节骨眼上圣人不敢妄动北疆军务,多半不会太计较。   “虎符可带在身上?”   “不敢离身。”衔池从身上拿出那只锦囊,解开系带,将里头的虎符倒出来,双手奉上。   她从云丰走前将太子私印和虎符收在了一处,这样一拿,那方印便露了出来。   宋轩视力极佳,但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诧——太子未免太将这丫头放在心上了。   这二人的关系,想必不是她爱慕太子而已。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有太子私印,怎么不早拿出来?”   衔池抬眼,“拿出私印来,难道将军便会同意调兵么?”   宋轩笑了两声,“不会。”   “但见此印如见太子,该是不能叫你在这儿跪这两天了。”   “我若不跪,将军又如何能允下?这私印拿出来只会碍事罢了。”嘴上似在嫌弃,手上却仔仔细细将它重新装进锦囊,珍而重之地收好。   宋轩一挑眉,还是先说回正事儿:“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叫他们出城驰援云丰,想必过不了几日,你便能收着好消息了。”   衔池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虽小却坚决:“我要同去。”   两万蓄力已久的将士,连带云丰原本的两万守军,对契丹三万,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轩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去:“罢了,随你。别拖后腿就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6 01:40:36~2023-09-27 00: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耶耶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青衡压根没想过她真能说服宋轩出兵, 猝不及防代她受了统兵之权。有宋轩亲自坐镇,这两万人交接得顺利,天亮之前便已整装待发。   衔池换上宁珣为防万一给她备好的软甲, 扶着矮柜站起来。   不眠不休地跪了两日,方才也不过才歇了三个时辰,换衣裳的时候她看了一眼, 膝上早已发乌, 走一步都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往外走了几步, 还好, 能受得住。急行军,从兴广赶去云丰, 也就一日光景。   天还未亮,她抬头朝云丰的方向望过去。   还不知云丰城里现下是什么境况, 希望她赶到他身边时,一切还不晚。   一定要来得及。   不过卯时,两万大军便从兴广开拔, 浩浩汤汤, 直淹向云丰。   她骑马从未骑得这么久过。出发前,青衡知道劝她不住,便早备下了护送她原路返回兴广的人马,只等着她体力不支,好将人送回去。   没成想这一等从黎明等到了夜里,她一直默不作声,眼见着云丰将近了, 却也不曾落下半步。   青衡难免诧异, 他被殿下派去宋姑娘身边也有段日子了, 再怎么不屑上心,多少也对她有些了解。   在东宫时太子殿下将人养得精细,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甚至亲自经手才放心——热着不行,冻着不行,连用膳时少用了一些,亦或是闷在屋子里太久没见着太阳,这都不行。   久而久之,青衡难免觉得,宋衔池这人便像是只养在金笼子里头的名贵鸟雀,娇贵得稍有不慎都能一指头戳死。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长留殿下身边。   到兴广城这段时日来,他才有些改观。原也不是她自己弱不禁风成那样……是殿下对她太仔细了。   青衡跟巡查的将领对过一遍,驱马赶上衔池,这才看见她早将自己半绑在马背上。   见他过来,衔池将绳索松了松,直起身来,“放心,还撑得住。马上便要到云丰了,战事要紧,不必管我。”   还好腿早便麻了,马背上再颠簸,也觉不出疼了。   青衡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见斥候高声疾呼:“报——城外三十里有契丹大军呈翼阵包抄!”   衔池愣了一下,这一路她也听了不少军情,知道契丹人从三日前便开始攻城,且战况僵持不下,哪来的空跑去三十里外?   她惊疑未定:“是增援?!”   青衡神色严峻,猛地一勒缰绳调转方向:“若是增援,城还未破何必包抄。是三王子。”   胡泽良匆匆爬上城墙——他也是刚听说,本该在后方坐镇的太子殿下竟上了城墙,他立马便赶了过来。   先不说圣人对这位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算圣人再厌了这位,他在这位子上一日,便一日是大周的储君。刀枪无眼,若是太子折在他这里,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看见太子那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刚同副将说完什么,后者领命退下去,胡泽良不过往前走了半步,他便敏锐察觉,抬眼目光锐利如箭,胡泽良猛地一顿,一刹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宁珣一身银白盔甲早被血洇成了暗色,但那血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人还算安然无恙,唯独双目赤红一片——契丹人攻得急,夜里行动尤其频繁,算上今夜已经足足四夜。   剑尖尚在滴血,许是刚开完杀戒,他身上煞气迫人,抬眼望过来那一刹,胡泽良遍体生寒,而后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手中长剑竟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横刀去挡,却只听耳侧“当”一声,似是兵器相接,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甲胄和血肉的动静,血是迟了一霎才喷溅了他满身。   他后知后觉转头,才看见地上一具契丹人的尸首,尚在痉挛。   宁珣甩了一下剑上血珠,只淡淡看他一眼,“胡总兵这武艺,还需得精进。”   而后紧接着便抬手喝道:“弓箭手!”   城墙上霎时充满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之声,随着他一声“放箭!”,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落下,契丹攻势暂缓。   看着太子收剑入鞘,胡泽良才记起自己过来所为何事:“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眼下更是将士们的主心骨,刀枪无眼,殿下在后方坐镇即可……”   宁珣打断他,“胡总兵可知,三王子出现了。”   胡泽良一愣,他方才是听人禀告,说十里外契丹有一万增援——所以才马不停蹄劝太子离开此处,却不曾知晓是失踪已久的三王子。   宁珣看着他的反应,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一年间,北疆一次捷报都未传过。   云丰城难守易攻,三王子此时出现,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队中,本就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虽表面上已归顺新王,但如今见三王子卷土重来,必当一呼百应。   而云丰城内的守军被先前的攻城战磨去了精力,又难免因着对方增援而士气不振,如此正是他一鼓作气攻城的良机。   他若攻下云丰,以云丰城为据,进可取契丹王廷,退可同大周继续和谈,让大周助他夺权,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割城送地,向大周称臣——双方皆大欢喜,皇帝没有不应的理由。   宁珣不欲再与胡泽良多费口舌,直接道:“一炷香后,开城门。”   胡泽良一愣,“殿下三思!”   宁珣冷笑了一声,“好,那胡总兵便等着云丰失守后自裁谢罪罢。”   开城门迎战虽险,但也是良机——三王子骤然冲杀下来时,契丹内部定然大乱。   等三王子完全收拢军心,十之八九,云丰会守不下来。   胡泽良慢慢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颤巍巍一拱手:“末将不敢,但凭殿下吩咐。”   青衡同随军的几位将领商议好,既然三王子采取翼阵包抄,那他们也便用翼阵,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一切都定下来,他才发觉宋姑娘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难得驱马上前主动宽慰:“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占尽先机,此战必捷。若能活捉三王子,还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多亏有姑娘从宋将军那儿调来这两万,不然这一战,云丰怕是要失守。”   衔池勉强笑了笑,“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   青衡也只是这么宽慰一句,闻言便告退去核对诸项细节。   望着青衡背影,衔池脸上笑意迅速褪下去,显出几分苍白。   ——连青衡都说,如果没有他们驰援,云丰城会守不下来。他跟在宁珣身边这么多年,当年也经历过那次守城战,自然不会低估了云丰城内守军的实力。   可上辈子她没来北疆,宁珣也将云丰城守下来了——虽是受了一身伤,但再怎么说,也比当年那次只剩一口气要轻得多。   她以为,能从兴广调兵过来,会让云丰的情形松快很多,没成想却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心里一时有个极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她没能调兵过来,会不会,三王子也就不会在此时横插一脚?   火把逆着风猎猎,城门沉重,被缓慢推开。   宁珣勒住缰绳,抬眼望向城外黑沉沉的天幕。   多年前,云丰城是他最不肯承认的一场噩梦。   他十四那年被逼来北疆,众叛亲离,除了这个人人觊觎的位子外一无所有。如万里行孤舟,他信不得任何人,即便慢慢笼络起了京中旧部,又在北疆站稳脚跟,栽下自己的势力,可却始终如芒在背,不得片刻安宁。   唯一能做个念想的,便是他远在京中的父皇。在母后崩殂前,皇帝也曾是个好父亲,好到那时仍叫他怀了一丝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妄念。   他在北疆四年,最后一战便是在云丰。多少人劝他弃城,他都没退,最后用半条命死守下了云丰,却在回京后,差点被他心心念念的父皇要走另外半条命。   似乎人人欲其死,恨其生。   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能明。   宁珣收回视线,勒马回身,望向身后的众将士。   有太子在,再如何,士气也仍是高涨。战鼓擂响,一声声“此战必捷”震耳欲聋。   宁珣锵然一声拔剑,随着他一声“杀!”,喊杀声此起彼伏,猛地自城门冲出!   战鼓不歇,浮在厮杀声之上,浓到叫人窒息的血腥气掺进夜色,地上的血泊甚至来不及渗下去,愈发聚起来。   不管契丹内部已经如何混乱,他们的人数却是云丰城守军的两倍之众,这一仗分外艰难。   谁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唯有一次次横刀、劈砍,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确保自己下一刻还能站起来。   不知是谁眼尖,先望见了远处冲杀下来的大军,欣喜若狂地大喊:“宋字旗!宋家军驰援!是驰援到了!!”   这一声牵连起声声,在不断喊着的“宋家军”中,士气骤然高涨,生生又冲杀出去一段。   宁珣闻声猛然抬头,脸上刚刚喷洒上的鲜血自他下颌滴落。   马蹄声震天,不远处宋字旗猎猎展开,燃得正烈的火把满目,随着人马飞速驰下来,如火蛇蜿蜒。   也如明灯万千。   宁珣倏地笑了起来。   旁人眼里的是宋,他眼里的也是宋,却不是同一个宋。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不是灯,是烈酒引火泼破浓夜,大火燎然。   衔池被护在正后方,直至前方不断传来捷报,才被允许跟着人马赶过去。   ——如天降神兵般,本就乱成一团的契丹大军猝不及防被冲散,又被他们的人以阵型围困,激战的时辰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收尾罢了。   唯独三王子不知趁乱逃去了哪儿,但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形势,他也跑不远了。   自尸山血海中远远望见宁珣那一刻,衔池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像是陡然落定,她策马疾驰,向他奔过去。   近前了些,马蹄渐缓,她正要翻身下马,却本能般觉出什么,看向他侧后方——茫茫夜色中,她竟看见了那一点正欲离弦的寒芒。   自从上辈子死在箭下,她对箭矢便分外敏感,也分外惧怕。   常年习舞练出的敏捷,她反应本就不慢,遑论不假思索的这一刻。   不假思索,便来不及怕。   明明两条腿早便僵麻,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的力气,她竟从马背上借力,径直扑了下来——而后借着巧劲儿闪身,用后背全然挡住箭矢欲来的方向。   箭矢离弦那一霎,宁珣亦有所感——那箭是冲他来的,可衔池已经扑在了他身前。   他瞳孔猛地一缩,已经来不及将她挡到身后,便只能立刻横剑去挡。   可那人三箭齐发,他只来得及挡住一箭。   利器刺破软甲,再入皮肉的声响他早听过了无数回,其中有不少还是从他自己身上听见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能像现在这般刺耳。   心口被铁器抠挖搅烂般的剧痛,甚至要让他误以为中箭的是他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将人护到身后,可拥着她的手已然感受到了温热的粘腻。   “衔池!!”   作者有话说:   前排分发一下定心丸,需要请自取mua   衔池只是受一点点(划掉,一些些)伤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老母亲心疼脸)   感谢在2023-09-27 00:53:22~2023-09-29 01:0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29371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两支箭皆自她背后没入, 万幸那箭本是冲宁珣心肺的位置而来,她这样自马背上舍身一扑,自然便错了位, 没伤在她要害。   那人藏在远处,这么长一段距离,箭也卸了力, 不至彻底穿透她。   一击不成, 见大周太子无暇他顾,持弓之人没有犹豫, 立刻重新搭箭上弦——却不过刚拉开弓, 便见底下护卫已经赶到,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严阵以待,没再给他留下一线机会。   他用契丹语骂了一句什么, 果断弃弓握刀,选了人最少的一条路冲向外侧——看他衣着,正是大战时趁乱逃开的三王子。   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雪片先是细碎洒下来, 而后很快便大片大片往下坠。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宁珣拥着自己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她看见雪片落入他眼睛,又融化落下。   她想伸手去接那滴雪,手指动了动,却实在抬不动胳膊了,只能作罢。   宁珣近乎嘶吼出声:“军医——!人呢?!”   他手上沾满她的血,温热, 甚至发烫, 可怀中的人却一点点冰凉下去, 贴得再近,也还是捂不暖。   见她目光渐渐凝滞成空茫,圈在她身上的手下意识地想收紧,又怕会就此捏碎了她一般死死克制着,宁珣嗓音已然全哑了,即便竭力放柔了语气,也难掩慌乱:“衔池!醒醒,别睡,一会儿就好……”   他声音也在发颤,似是恳求:“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衔池被他叫得稍稍回过神,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他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类人,不止动怒时面上是冷的,悲痛之时所能见出来的也是,冷静到不近人情。沉稳之余,又好似什么都被压在下面,是上位者惯有的拒人千里。   倒没想到,他还会有亲口说怕的这天。   衔池费力去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攥在掌心。   “我不睡,只是太累了,我闭一会儿眼睛……”她话音虚着,却慢慢笑了下,撒娇一般故意道:“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来了。”   话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宁珣猛地反握住她的手。   说后悔是骗他的。   她本以为自己敢为他挡下暗处的冷箭,是因为来不及。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害怕。   可箭矢贯入血肉那刻,她却在灭顶的疼痛中,猝不及防地尝到一丝尘埃落定的畅快。   无论如何,既然她受了这箭,至少他不会再受伤了。   她不后悔。早知道这么疼,她才更会来。   就像……上一世她冲进东宫那场大火中——她那时以为,她只是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办,她对他动心,好像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更早。   意识彻底涣散前,衔池只隐约听见将士间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传太子军令!杀三王子者,赏银千两!活捉三王子者,赏银万两!!”   不知昏沉了多久,中间也有极短暂的时候,她会勉强有些意识。   譬如有温热的唇抵上来,将苦涩药汁渡来——有些时候是蜜水。再譬如,有人握着她的手低低同她说着什么,话音她是听见了,可惜脑袋混混沌沌,分辨不出话里的意思。   整整五日,衔池昏睡不醒,即便军医都言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空,身子需要好生歇一歇,宁珣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人是他一手照顾,喂药换药到擦身,事无巨细,而大战刚结束,军务也仍是要处理,只是除了必须由他把控的部分外,其余细节皆抛给了青衡——人数清点好,该还到兴广的还去兴广,伤亡情况和抚恤报回朝廷,该请功的自然也不能马虎。   饶是这样,也已经分身乏术。   见殿下近乎不眠不休,青衡自觉将其余一切事儿都挡了下来——也不算急,完全可以留到宋姑娘醒了以后再请殿下定夺。   于是三王子就这么被搁置下了。   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又有重赏在前,三王子当日便被活捉了回来,此时正押在水牢,派了重兵看守。   契丹王廷一时也消停了。一方面是经此一役,新王暂时歇了以战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是比起大周,新王显然更忌惮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三王子。   眼下北疆一片祥和,甚至已经在筹备一个月后的新岁。   衔池醒过来时,时值深夜,宁珣握着她的手在榻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灯烛还点着,她借着烛光安静看向他的脸,意识慢慢回拢。   刚受伤那日,军医要尽快将箭头从她体内取出来,饶是她那时已经昏了过去,取的过程里仍是生生疼醒了好几回——紧接着便发了一场高热。   高烧之下,她断断续续一直在做梦。也不算是梦,是她这两年间的经历,从初初回到池家,一直到如今。   许是随军驰援时,她短暂闪过的那个古怪念头作祟,梦境杂乱无序,唯有不安感愈来愈深,一颗心随之愈悬愈高,好容易停滞住,却骤然坠下去——无他,只是有一刻她恍然惊觉,何谓徒劳无功。   那日在护国寺求得的灵签犹在眼前,前后两辈子交叠,织成一张细密罗网,她不肯自投,殊不知自己早入了网中,再横冲直撞,也只会被越收越紧。   被池家接回京后,她本不欲再入东宫,却还是踏入了东宫夜宴;沈澈第一件要她做的事情是抄录那份官员调动的名单,她尝试周旋过,最终仍是无果;乃至后来的贪腐案,那份被她藏了又藏的礼单,明明诸般细节都同前世相去甚远,可最终仍是宁珣为此而被圣人责难……   再近些时候,今年早春,上一世她是用了药,才让宁珣错过了亲监殿试的机会;这一世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不会再在那个时候去做什么,可宁珣却在这之前便因春猎遇刺,最后依旧错过殿试。   再到如今,兴许是顾虑着她的安危,宁珣本已不欲出兵北疆,退了一步允了和谈,可阴差阳错之间却出了长乐和亲一事,紧接着便是契丹王廷生变……   如此种种,桩桩件件连贯而下,因着细节上总有出入,所以事情发生时她都并未察觉出什么,只心中隐隐不安罢了。   而今回望,她才在镇国公府后湖那凄寒入骨的湖水中,在那具被射杀的冰凉尸首上,看见自己此时此地的影子。   她不信命,又不得不信。   好一个徒劳无功。   原来他们不是如临深渊。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深渊之中,避无可避地坠下去。   梦中的所思所见被记起,衔池脸色苍白,人彻底清醒过来——伤口的疼这时候才全然泛上来,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极轻的一声,宁珣却立刻便醒过来。   她从前便知道他枕戈待旦得久了,所以自睡梦中清醒是不需要时间过渡的——也兴许是向来睡不太沉,不像她刚醒来时那般睡眼惺忪,需要缓上一阵。宁珣往往是睁开眼那刹,眼中便是一片锐利的清明。   而眼下这刻,她却从他眼中读出了一霎怔愣。   好似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的怔愣。   衔池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口胀得发疼,像要喘不动气。   ——明明没伤在心肺。   她忍不住抬手,下意识想去按一按心口,唯独视线一错不错,始终与他相接。   那一霎变得极绵长,她记起好多次他望向她的目光。   是满月夜,废弃佛堂里的短暂相望;是夺月坊的雨幕下,他抬伞平静望向她;是除夕夜,他自东宫门前来迎,视线与她相撞;是书房前,是寝殿里,是她无数次不经意望向他却总能被他捕获的目光。   抬起的手在半路转了方向,她两手扣紧他的手,像握紧不放,又像是全盘交托。昏沉太久,衔池的嗓子早就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固执唤他,连名带姓:“宁珣。”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至少娘已经安全了,至少这回伤的不是宁珣,至少她眼下还能握着他的手。   那坠下深渊又如何?   至少已经生同衾,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军医!”   宁珣立刻反握住她,柔声哄着:“我在。醒了就好,不怕,喝上药很快就能好……”   军医进来诊过脉,又是熬药又是喝药地折腾了半宿,直到天亮,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衔池睡了这些日子,总算有精神了,低头玩儿宁珣的手,手指挨个儿相勾。   看她精神尚好,宁珣本是存了秋后算账的心,可看见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时,终究还是一句重话没舍得说出口。   衔池抬头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正撞上他幽深视线,立刻便继续低下头,用小指去勾他,小声辩解:“你都替我挡了两回了,我替你挡一回而已……”   一次是上元夜,一次是春猎遇刺。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宁珣本已经极力压下去的火气登时被她勾了出来,冷笑了一声,“照你这么算,我替你挡过两箭,而今你挡下的是三箭,我还欠了你一箭。”   衔池清了清嗓子,“倒也不能这么算……”   “宋衔池!”他扣住她作乱的手,到底顾及她身上的伤,没敢用多少力气,“再有下回……”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抬头,两眼湿漉漉地看向他,及时打断:“阿珣,好疼。”   作者有话说:   要逐渐进入收尾阶段啦,会比较难写一些,所以最近每天的更新时间都很阴间了(bushi   可以第二天的白天来看哇,小天使们一路追更辛苦啦(鞠躬.jpg)这章评论给大家发红包!   以及双节快乐~!   感谢在2023-09-29 01:06:48~2023-09-30 02: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姜将将 30瓶;打怪喵 5瓶;默默等一世 2瓶;季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宁珣呼吸一滞,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仍下意识卸了力道。   衔池看着他的神色,适时补道:“真的。”   她眼神澄澈, 浅浅漾了一层水光,出口的话又软着,叫人几乎不假思索便信了。   宁珣眉头紧锁, 怕她是伤口抻裂, 若是被血湿了,药粉便不见效了。他抬手便要去解她外面松松系着的袍子, “是方才牵动了伤口?都是哪儿疼?”   “不是伤口疼。”衔池见势立刻阻住他, 她没多少气力,却只轻轻将手搭上去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蝉衣从前说得对,她对宁珣用苦肉计真真是一用一个准儿。   他信得这么快, 她都不好意思再闹他了。   她拉着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心口,“是心疼。”   她抬眼望住他, “阿珣若是肯不生气了, 来抱抱我,兴许就不疼了。”   还不等宁珣说什么,她又眨了眨眼,飞快补了一句:“要以后都对这事儿不生气了才算。”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她妥帖收进怀里,沉声问:“心疼什么?”   他抱得很轻, 衔池伸手绕过他腰腹, 自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窝进去:“自然是心疼阿珣, 这几日肯定是不眠不休地守着。”   宁珣轻笑了一声,“若是真会心疼我,就不该如此行事。”   衔池警觉抬头:“说好了不生气的!”   而后反应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反驳:“何况难道不是心疼你才更会……”   他打断道:“伤的人若是我,怎么也便捱过去了,疼也只疼那一时。可伤的人是你。”   他望着她,淡淡道:“我捱不过去。往后每想起一回,便要痛上一回。”   “不是对你生气,是气我自己。”他抚了两下她后颈,声音低下去:“明明你就在眼前,却仍护不好你。”   衔池怔了怔,心口竟真地抽痛了一下。她抬手以指腹抵住他嘴唇,“你若再说下去,我可真要开始哭了。”   说完,她撤下手,用自己的双唇代替指腹抵了上去。   许是顾及她身上带着伤,这次的亲吻同往常皆不同,攻城略地般的侵略性弱下去,仿若臣服,他吻得轻柔却分外细致,缠绵难分。   外间天光大盛。   这一吻绵长,还是军医送药过来,方打断了他们。   饶是在喝药前先喝了一碗米粥垫过肚子,可看着那碗浓稠的深色药汁,衔池还是难免打怵,不自觉想借说话将喝药的时辰再往后拖上片刻:“我们还要在北疆留多久?”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过了年再回京。”   她昏过去多久,大雪也便下了多久,直到昨日才渐渐停了。外头的路愈发难行,军医的意思,她伤势说重也重说轻也轻,没必要回京召御医来,留在北疆养好是没问题,但这时候若是班师回京,一个不慎让她受了凉气,怕有性命之虞。   而今人虽然醒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委实太冷,她这伤没有个把月是养不好,对衔池的事儿,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冒险。   宁珣早便亲自修书一封递到了朝廷,找了几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是脱不得身——皇帝对他虽多有防备,但眼下北疆形势紧张,皇帝不会妄动。   衔池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猜出来宁珣会顾虑她身上的伤而暂缓回京,却也不全是猜的——因为她知道,上辈子宁珣因为受了伤也是年后才回京。   果然是殊途同归。   她平静接受了这一切,却也只平静了那一霎——下一刻宁珣便喝了一口药,捏住她后颈让她抬头,而后俯身渡了过来。   药汁的苦涩弥漫在唇齿间,她被苦得骤然一哆嗦。   昏沉时还能勉强接受的味儿,清醒得彻底时便像是催命符。   看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宁珣低低笑起来,喂给她一勺蜜水,“药得趁热喝,起效才快一些。”   眼见着他又端起药碗,衔池当机立断从他手中接过来:“我自己来。”   ——他这样一口口地喂,喝得太慢,除了让他也陪着她痛苦外,只会延长她的痛苦。   两人一同在榻上歇了一天,入夜后宁珣才出来,却径直去了水牢。   不见天日的地底,因着天气太冷,水里都混上了不少冰碴。宁珣从青衡手中接过灯,后者立刻便带人退了出去。   宁珣淡淡看了下面被铁链缚着的人一眼。   他身上甲胄被除了,只留了一件单薄里衣,被水涨涨落落浸透,结了一层冰,没处理的伤口开始溃烂,嘴唇也早冻得乌紫,已经失了意识。   是契丹三王子,耶律褚机。   宁珣这几日没空管,底下人琢磨不透该不该用刑,便也就这么放着了。   可惜了。   宁珣走到他近前,拔剑出鞘,剑身拍在他脸上。   没两下,耶律褚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是大周太子那刻,许是以为自己终于要脱离困境,眼中竟迸发出惊喜:“大太子殿下!”   三王子本就是穷途末路,被俘获后自知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一连几日的水牢更是磨平了他残留的那点傲气。他中原话说得有些怪,但也能让人听懂。见宁珣毫无反应,耶律褚机心里慌乱了一霎,急忙道:“我愿与殿下联手……不,我愿投效殿下!”   宁珣冷笑了一声,耶律褚机抢道:“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殿下助我夺权,契丹可永世对大周俯首称臣!不管是大周想要什么,还是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必当不会推辞!”   “何况……若殿下想要的是大周……我这儿有一个秘密,殿下想必会感兴趣。”   他感受到了对方带来的沉重杀气,才会慌里慌张将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来。   宁珣听了却不置可否,末了甚至轻笑了一声,手中长剑却陡然横在他颈侧:“想要什么?孤想要你的命。”   耶律褚机一愣,登时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他放那三箭又没伤到他分毫!不过是伤了他身边那个女人罢了,他贵为太子,想必也是三宫六院,一个女人而已,不过是羞辱他的借口:“久闻大周太子神勇无双,若为一个女人……”   他话还未完,宁珣手腕向下一压,手中长剑陡然贯穿了他腰腹。宁珣利落收剑,却在他惊愕目光下,紧接着又刺入一剑。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耶律褚机惨叫一声,只听见宁珣似笑非笑道:“你该庆幸,你只伤了她两箭。”   这两剑下手很重,血液流失得迅速,染红了一片污水。耶律褚机意识到自己没有活路的那刻,才像是拾起尊严,毫无缘由地大笑起来。   末了,他用契丹语说了句:“你会后悔,一定。”   ——他期待着大周四皇子夺嫡成功的那一日,也期待着太子死于阿娜尔手中的那一日。   锋刃一闪而过,彻底染红了这片水。   青衡闻声赶进来时,正见殿下神色淡然地擦了擦手中长剑。   一旁是三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   青衡愣了一下,“殿下,这……?”   他没料到殿下会径直杀了耶律褚机——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以为殿下要这人是另有所谋,一时之间猜测纷纷。   即便殿下不屑于与契丹人联手去做什么,单只利用三王子搅乱契丹王廷也行,何至于这么轻易就将人杀了?   他心中霎时便有了猜测——但凡是沾上那位宋姑娘,殿下似乎就没什么理智可言。   宁珣看他一眼,收剑入鞘,先简短解释了两句:“孤信的是以战止战。要契丹称臣,唯有打到王廷这一条路,旁的皆不可信。”   三王子他从前在战场上也打过交道,此人不足为信,又偏偏在兵道上有些真本事。放他去夺权,无异于放虎归山。   青衡思衬片刻,也明白过来,但耶律褚机好歹是契丹王族一脉,一则殿下没有问过圣人的意思便动了手,二则耶律褚机算是战俘,却死相凄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若是传出去了殿下怕是还得落个残暴的名头……   青衡想了想问道:“可要属下先将此事遮掩过去?”   “遮掩什么?”宁珣笑了一声,“孤巴不得人尽皆知。”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30 02:20:02~2023-10-01 03: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珩 12瓶;九 7瓶;鱼鱼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三王子的头颅被悬于云丰城外, 有几个“侥幸逃出”的契丹战俘一路潜逃,将消息带了回去,又有传言说是新王弑父夺位, 容不下军功煊赫的三王子,才伙同大周人,设计将三王子逼出杀之。   耶律褚机在军中有不少旧部, 声望颇高, 虽如今人死如灯灭,让他的旧部彻底死了扶持他夺权的心, 但见他死状凄惨, 这些人心中难免有怨。有怨,即便臣服于新王, 新王又能信几分?   流言甚嚣尘上,又有大周在背后推波助澜, 契丹王廷内被搅得一团乱,新王收拢人心的这两年,北疆想必能安宁不少。   这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 衔池自觉去窗边窝着晒了晒自己——不然一会儿宁珣回来也得掐着时辰将她摆在这儿。   她受伤这些日子来宁珣养花似的, 一天三顿药喂得片刻不差,像是在按时浇水;刚开始她还不太能自己下榻,于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便抱着她去窗边晒太阳,天气不好再收回来。   屋里的温度也是着意控制着的,炭盆烧热了不成,怕她出汗后伤口长得慢;冷了更不成,怕她受寒。   因着她吃不惯这儿的饭食, 又单独给她开了小灶, 也不知他是怎么找的厨子和食材, 总之是叫她在北疆吃上了像模像样的淮扬菜。   北疆条件不比京中,若是这么仔细养着,未免耗费太过。于是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跟他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可宁珣不为所动——他殚精竭虑这些年是为大周子民不假,但也不是为了叫自己心尖上的人吃苦的。   衔池劝他不动,后来也便干脆任他摆布。   宁珣将能搬来房里的军务皆搬回了房里,中间置了一面厚重不透光的屏风,若有必须当面禀告他的,人召进来,便在屏风后头禀事。   而屏风这边,他不是正端着药碗给她喂药,便是将人松松揽在怀里,一面听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她发尾把玩。   衔池总觉得这不像是什么明君做派,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发觉这屏风后头还藏了一个人。   但宁珣浑然不觉,有一回军中副将来禀事,正撞上她喝药的时辰,在议事的间隙里,宁珣喂给她一颗蜜饯,旁若无人地问她:“还苦么?”   屏风外的人立刻没了动静,衔池咬着那颗蜜饯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是该开口还是不该。   宁珣看着她笑起来,拇指的指腹抵住她咬着的蜜饯,慢慢抵进去。   自那回后,衔池便将他从房里推了出去,该见的人都见完了才许回来。   其实她也知道,云丰城中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存在,再怎么掩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大家心知肚明。   她初来北疆时,即便有宁珣压着,闹不到她眼前,军中也难免有人对她的存在颇有微词。经云丰一役后,那声音淡去不少,紧接着宁珣便亲自动手处理了三王子,没多久那声音便消弭了个彻底。   太子对她的重视程度远不止是对一个宠姬,兼之她去兴广如此顺利便从宋将军手中调来两万人,一时众人纷纷猜测起她的身份——怎么说的也有,越传越玄乎,总之都是些好话,宁珣便没刻意去压。   唯独特意敲打了胡泽良——北疆天高皇帝远,皇帝能知道的,唯有他们传回朝廷的。皇帝对他一直疑虑颇深,私事儿上却又并不上心,所以先前即便知道他身边有个得宠的人,皇帝也不会多过问。但眼下涉及北疆,难保皇帝不会存了敲山震虎的心,他不得不防。   午后阳光正好,衔池在窗边晒得昏昏欲睡,听见门被推开,而后便是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都懒得抬,直到被人整个抱起来,才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不是要晒太阳么?”   宁珣将她放回榻上,“今日风太急,窗边再怎么也还是会透进风来。”   她哑然片刻,被放倒在榻上,睡意倒是散了个干净。宁珣坐在榻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去踩他腿。   “不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么?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宁珣本就是因为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才离她远了一点儿,而今她赤着脚碰他,很快那凉意便自她脚踝蔓到小腿。   他“嗯”了一声,慢慢搓热手掌,握住她脚踝,手上热度慢慢渗透给她:“旁人都受了功勋,唯独落下了你这个大功臣。暂且还不能给你请功,有没有旁的想要的?”   “当然有。”衔池撑着身子坐起来,只稍稍一勾他脖颈,他便配合地低下头——宁珣以为她是要附过来说什么,没成想唇上一软,她干脆利落地亲了亲他,“好了。”   他握着她脚踝的手骤然一紧,摩挲了几下。衔池已经松手躺了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你怎么都不好奇我是怎么让宋将军松口答应调兵的?”   宁珣看她一眼,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两膝的乌青。   “你提了齐光?”   衔池点点头,一时还有些感慨:“一提到齐将军,宋将军很快便想通了。”   宁珣轻笑了一声,手掌自脚踝向上,按揉过她小腿,覆上双膝:“不是他想得通,是你劝通了。”   她这张嘴有多厉害,他也不是没领教过。她若是存了心思去劝什么,少有说不通的。   “再说,也不是只劝了。”   他在她膝盖一捏,恰捏在她筋上,衔池倏地一颤,听他似笑非笑道:“私印和虎符都给了你,不说叫你去作威作福,起码该保得自己安然无恙。你倒好,去跪了一身伤回来。”   她醒过来时膝上的淤青早散了,她都快忘了这回事,想当然以为他也不知道。骤然被他一提,难免心虚地往后挪了挪:“也不是……即便我跪了佛堂,宋将军原本也是无动于衷,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   宁珣握住她脚踝将她重新拉近,身上的凉气也差不多散干净了,干脆将人箍进怀里:“他改主意,十有八九是因为想起了他那个早夭的女儿。”   衔池一愣,“宋将军有过家室?”   宁珣简单跟她讲了一遍,却发觉怀中的人消沉了下去。   衔池默了良久,才低声道:“若那孩子还活着,宋将军会是个好父亲吧。”   宁珣意识到她是想到了池立诚,旋即将她拥紧了一些,抚着她后背,嗓音不自觉柔和几分,诱着她说出来:“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   她从前在池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在衔池看不到的时候,宁珣目光倏地一冷——有皇帝在前,他也不太会处理这些所谓父子亲情。但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他可以替她布局杀了池立诚。   衔池摇摇头,“说是难过,但也还好。我又没体会过的东西,再怎么道听途说,也不会太羡慕。”   她默默将五指挤进他指缝间,扣住他的手,“再说,我也过了会羡慕旁人的年纪了。我只是恨他。”   她笑了一下,“还好我没有什么地方像他,性子不像,样貌……也不太像。除了这双眼睛。”她顿了顿,“我……”   她本要说,她厌恶这双眼睛,池家的血脉由这双相似的眼睛相连,她常常恨不得能从自己身体里将这些如影随形的东西生生剜出来。   可她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宁珣忽地低下头,吻在她眼睛,动作轻柔,如珍似宝。   他接上她方才未完的话,“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她一时寂了下去,连眼角那滴沁出来的泪也被人妥帖吻去。   走进寮房,宁勉看了一眼前头供着的佛像,将身上的银狐裘脱了下来。   寮房里燃了太多炭,不仅不冷,甚至隐隐有些燥热。   他眼下隐隐有些发乌,一眼便知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自从三王子的死讯传过来,阿娜尔便疯了一般,说什么也要冲到太子跟前亲手报仇。先不说太子远在北疆,就是在京城,也不能让她这么冲出去。   阿娜尔武艺出众,一昧防着她不是长久之计——她总能找机会溜出去报仇。   他便只能一遍遍去劝,但收效甚微。   而眼下临近年关,二皇子又行动频繁——自太子出征后,有沈澈一步步替他铺路,宁禛已经隐隐把持了大半朝政。   他焦头烂额,不得不联系了自己布下的暗棋,去探沈澈那儿的动静。   ——他不欲太子去北疆,就是怕宁禛一家独大。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谨慎合拢,来人规矩行礼:“四殿下。”   “免礼。”宁勉回头,看向来人。在护国寺这么久,眼见着是愈发消瘦了。   她将手中佛珠缠上手腕,依言起身。   ——是池清萱。   池清萱几步上前,自佛龛下拿出一只匣子:“这是我爹昨日来,吩咐要交给殿下的。应当是二殿下和沈世子近日在做的事儿。”   宁勉将东西收下,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地一停,吩咐道:“宋衔池,先留着。”   先前他为了阻止太子去北疆,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没成想不过是派人给宋衔池下了毒,甚至都没得手,太子便允了和谈一事。   对于池清萱,他一开始的打算,是叫她去接近熙宁。   瞎子都看得出他那二哥对熙宁的心思,熙宁虽恶毒,却没什么脑子,若是池清萱能同熙宁亲近,不必费多少心思就能左右她,进而左右宁禛。   可惜,熙宁眼高于顶,除了一个沈澈,谁也瞧不上,遑论亲近。   没多久,池清萱便进献了玉佩一计,说是借机除去太子身边那个宠姬——宋衔池为沈澈所驱使,她在太子身边得宠,宁禛行事会更加便宜。   确实该挫一挫宁禛了,所以即便他知道池清萱是为私仇,也允了——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舍得对她动手。   眼下来看,这样一个能牵制住太子的妙人,确实不该妄动。   池清萱眉眼低垂,应了一声:“上回玉佩之事未成,本也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殿下放心,不敢为私仇,坏殿下大事。”   宁勉微微颔首,披上狐裘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宁·端水大师·勉——一直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端水,端水端得很平,但也只会端水。   京中现状:   宁禛:他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   沈澈:他可以不回来,但是必须把衔池带回来:)   宁勉:皇兄!你快回来!!(深情)(实际是因为:端水端不平了啊啊啊) 第99章   ◎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大年三十的夜里, 衔池才从屋里迈出来——她的药刚断没两天,还是在军医再三保证没有落下分毫病根的前提下,宁珣才勉为其难地允她出来见风。   前几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街上的积雪被踩薄了,结上一层冰,一走便是一滑。她本就因着裹得严实而行动不便, 路又难行, 偏偏还嫌太招摇不许宁珣来扶,只自己慢慢走着。   宁珣在她前头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挪过来, 眉头越皱越紧。她晃第三下时, 他终于忍无可忍,两步跨上前, 自她身侧箍住她的肩,防止她下一刻便滑倒摔下去。   衔池惊魂未定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也顾不上招摇不招摇,圈紧了他的腰,将自己的重量全然压给他。   她还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江南哪有这么大的雪, 去了京城后, 天能下雪的时候她都是待在东宫,宫人勤快,打扫得及时,也不敢叫路上结了冰。   宁珣没忍住笑,顺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又给她裹了一道,“这是在城中,又不是军营, 没人知道你我身份。”   衔池眉心一跳——自两人逛到这条街, 街上的百姓时不时便偷偷瞄一眼不说, 眼见着人都少了不少,尤其是他们正站着的地儿,方圆十步内没有半点活物。   太子驻留云丰不是什么秘密,宁珣这一身气度掩都没掩,怕是很难有人猜不出。   宁珣在北疆经手的战役不少,久而久之也有个杀神的称谓,百姓多少有些惧怕也是寻常。   罢了,他说没人知道,那就没人知道吧。   衔池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随着他步子往前走。有宁珣在身边,她走起来便放心多了,即便偶尔滑一下,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已经被一把捞了起来。   常年受战乱所扰的边城自然比不得京中,但除夕夜里也是极尽所能地热闹起来。两地习俗略有不同,所以当衔池远远望见有一群小姑娘正围着篝火跳舞时,登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宁珣。   她眼中亮闪闪一片,不必开口宁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松开她手,将她的大氅系紧:“去吧,自己小心些。”   毕竟年纪相仿,又正跳得开心,衔池很快便融入其中,也不必旁人特意教她,她看了两遍,慢慢便跟上了她们的舞步。   跳了几圈,篝火愈烧愈高,趁着正热闹,她身旁一个红衣小姑娘搭上她的肩,“看你不像是这儿的人,是新来的?”   衔池下意识望了一眼宁珣的方向——他离她远着,正靠在墙下看着她。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怕会被瞧见。衔池信口道:“是随商队来的。”   红衣拍了拍她肩,“那你运道不错,这时候来刚好,再早几个月,可就不是眼下的光景了。”   衔池犹豫了一下,“云丰总受契丹所扰,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   “先前确实不好过。但自打太子殿下来了,便全是好消息。”红衣朝篝火扬了扬下巴,神采飞扬:“你还不知道呢吧,在我们这儿,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篝火,由未婚的女子围着篝火跳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这个大篝火,便是给太子殿下点的。”   衔池一挑眉,“太子殿下?”   “是啊,祈祷太子殿下新岁里福运亨通。”   衔池望了宁珣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眼中不自觉盈满笑意,扭头问她:“大家……不怕太子么?”   她登时瞪圆了眼睛,反驳道:“怎么会?太子那样的身份,我们敬畏自然是有的,但太子殿下是好人,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哪有怕好人的道理?”   看衔池一知半解的样子,她刚好也跳累了,拉着衔池坐到外圈,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起来。   五年前,所有人都说云丰要失守,那时他们都以为朝廷要舍弃云丰了,倘若大军一撤,她家里上有年过六十的祖母,下有尚在襁褓的弟妹,必然来不及逃。契丹人残暴,夺城后屠城也是常事,就在他们一家绝望等死的时候,是太子死守在了此地,将云丰护了下来。   而今岁,云丰城内守军本是屡战屡败,人心惶惶之际,太子如天降神兵,不仅守下了云丰,还让契丹退兵,让他们能安安稳稳过一个年……   等她讲完,篝火的火光已经弱下去一些,有人添了柴,火光“噼啪”一声,熊熊而起。   “你看,这儿跳舞的这么多人,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的。”   衔池看向篝火堆,慢慢笑起来。   什么徒劳无功,若真有神佛在上,这么多人为他祈求,他一定会福泽深厚。   一定。   正子时将到,人们已经在准备爆竹。   衔池跟她们道了别,站起身,望向远处一直等着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宁珣倚在墙边,远远见她过来,直起身子来。   街上三三两两还是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有些烛火正盛,有些不慎被风吹熄了,灯光便明一块暗一块。   衔池朝他走过去,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穿梭过斑驳明灭的光。   宁珣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   地上太滑,她控制不住猛地撞进他怀里那一霎,正子时刚到,四下里爆竹齐鸣。   满耳爆竹声中,她凑近他耳朵。天寒地冻,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化作袅袅白雾。   衔池抬高了些声量,一字一句道:“阿珣,新岁安乐。”   这一夜证明,宁珣先前不许她出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受的箭伤确实是大好了,但身子还是没补回来,又头一遭在北疆过冬,夜里见了风,大年初一便染上了风寒。   于是刚断了没多久的药又续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病一养便养了半个月,直到这日喝过药后宁珣喂给她一颗汤圆,她才发觉已经到了上元节。   她的伤都养好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能在北疆待的时日不多了。   上元节,今夜想必会热闹。   衔池将空药碗搁下,转而去抓宁珣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他:“阿珣。”   想了想,还是先铺垫了一句:“我的药,这是最后一碗对不对?”   宁珣淡淡“嗯”了一声,果然听她接着道:“那这风寒便是已经好了。所以……”   他径直问道:“想出门?”   衔池飞速点了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眼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光,专注望过来的时候,轻易便能勾了魂儿去,眼中的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也轻易便能叫人生出绮念。   “可以。”   衔池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脆快,稍稍反应了一下,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应是应了,但是不是该得些好处?”   衔池一挑眉,自榻上半起身,腿先迈过去,而后伸手一推,难得将他压在身下。她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一啄,稍稍离开,而后又靠过来,抿了抿他的唇。   她的唇几乎抵在他唇角,说话时吐息清晰,唇瓣有意无意蹭过他,带着笑轻声问:“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话音刚落,她没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当即吻了下去,却是浅尝辄止,又转而去蹭他颈窝。蹭够了,便又回来吻他。   如此几遭过后,宁珣喘息声明显粗重下去。原本配合地抚着她长发的手,手背的青筋也渐渐浮现上来,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蓄力。   她伤着这段日子,偶尔太无聊了,便这样撩拨他——她知道宁珣顾虑着她身子,只能容忍她。   只是先前不如今日过火。衔池估摸着他的忍耐到了限度,正要抽身,抚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却骤然扣住了她后颈。   宁珣腰腹陡然发力,衔池眼前一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制在他身下。   她下意识去推,双手叠在一起,却被他顺势扣在头顶。   “是这样的好处。”他低头亲了亲她唇角,嗓音喑哑:“但还不够。”   他吻得不算重,却像是在引诱,衔池迷迷蒙蒙间连外袍什么时候被人解下去的都不知道,直到他滚烫的手掌毫无阻碍地贴上她腰窝。   她几乎立刻打了个激灵:“我风寒……”   宁珣轻笑了一声,打断道:“都好全了,你方才说的。”   她顿时哑了下去。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从前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何况如今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平日便罢了,眼下她还心心念念着出去过上元节。   腰间那只手一动,她不假思索立刻出声:“等晚上回来……”   “好。”   宁珣看她一眼,利落抽手,替她穿好衣裳。   衔池狐疑看着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很快她便知道了——他早就打算好了今夜要带她出去,她不开口,他也会带她出去。   夜色刚刚浓重起来,衔池被他拥在身前,共骑着一匹快马。   宁珣的温度自身后侵染过来,她身前又盖了件大氅,围得结结实实,这一路都没冷过。   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马蹄渐缓,他笑着叫她:“衔池,抬头。”   她依言抬头望过去,却倏地怔住,失了言语。   他们在一处高坡上,下面是一马平川。而现在,本该汇于夜色里的地方,亮起明灯三千。   一声鹰哨响,三千孔明灯缓缓腾空。   北疆的夜幕很低,星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   可眼下星河光转,一时却被人间夺去璀璨。   “去年上元夜答应过你,以后每年都送灯给你,没成想今年便是在北疆过的上元节,珠灯也来不及准备。”   “思来想去,不如三千明灯,换你一愿。”   明灯自地势低处浮上来,北风送近,再荡荡拂远。   天河夜转,衔池抬头望着那三千星点渐近又渐远,眼睛一眨不眨。宁珣下马,向她伸出手。   她这才舍得挪开视线,转头望向他。   北风猎猎,他身上那件玄底金线的大氅饶是再压风,也被扬起一些。他安静等着她,眉目带笑,有那么一刹,衔池甚至错觉他已经等了很久。   她伸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了一下。   她借力下马,这才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盏灯。   这盏更大一些,一旁早备下了笔墨。   宁珣提笔蘸墨,将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落笔行云流水,却只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宁珣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那字迹像他,却又不完全像他——两个名字紧紧相连,洇进同一盏灯,便不似牵牛织女,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银河,都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火折子“咔嚓”一声,灯被点起。   宁珣娴熟扣住她又被风吹凉的手,十指交扣间,热度浸染过去。   衔池仰头看着那盏灯腾空,汇进灯海,缓缓散入夜色。   她笑起来,转头望向宁珣,声音很轻:“这样算不算我们已经昭告过天地。”   方才盯着那三千明灯看了太久,光芒细碎残留在她眸中,又倒映进他眼底。   有那么一霎,她似是从他眼中窥见宿命。   ——宿命要他们相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2 02:07:33~2023-10-03 03:3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看完了灯, 她身上也冻透了。夜里风急,纵使宁珣一路拥着她,回到住处时她身上也还是冰的。   净室备好了热水, 掺了驱寒的药草,衔池一进门就泡了进去,足足一刻钟才觉身上没那么僵直。   暖和过来, 便起了些旁的心思。   她趴在浴桶沿上, 软绵绵唤了一声:“阿珣。”   毕竟是刚痊愈的身子,宁珣怕她乍冷乍热会难受, 几乎是甫一听见动静便几步自屏风后转了进去。   却见她将犹带着水珠的胳膊交叠搭在桶沿儿, 自水雾中抬眼那刹,像是错栽在莲池中的一朵红芍, 蓬勃的明艳,花茎一颤, 便有露珠自花瓣滚落水面。   “滴答”一声,涟漪层叠。   她掩在水中,却朝他伸出手, 眉目带笑, 尾音微微上扬:“抱我。”   宁珣拉住她那只胳膊,蒸腾的水气氤氲上指尖。水珠自她鬓边发上滴落,划过肩头,滚落小臂,再延伸向下,最终落进他掌心。   他垂眸看了一眼,水珠窝在他掌中无处遁形, 便摊开来, 只余一手潮湿。   他手向上握住她微凉的小臂, 却也只一下,便松手去试了试水温——仍是稍稍有些烫的温度,将她身上染了一层薄红。   下一刻便利落将她塞回水里:“再泡一会儿。”   衔池呆滞了一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缩回去——还没缩到底,便被人掌着后背重捞出来。   他一手撑着桶沿,俯下身去吻她,唇齿缠绵间低低笑着问:“躲那么远做什么?”   衔池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玉带落地的响动,吻偏离片刻,自肩头一直落至小臂,再到指尖,水痕吸吮抹去。   他跨进来,水波搅动,一潮一潮涌来。   良久,衔池紧紧抓住桶沿,指尖泛白——若有似无的窒息感时而强烈,若不抓着点什么,她以为自己要坠下去了。   宁珣托住她的腰,在她耳后吻了吻,又低声诱哄着,将她死死扣在桶沿上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引导着她去攀上他的肩。   水温渐凉,他缓了缓,拿毯子将她裹起来,抱去榻上。   他动作远不似诱哄着的话那般轻柔且留有余地。不知是泡的药草生了效还是什么旁的,她只觉得身上越发热起来,像将融化。   他这些日子对她太小心,捧着瓷娃娃似的,一退再退,诱着她进了一步又一步,所以才愈来愈大胆。   他的手按着她脊骨划过,却倏地一停。   衔池慢慢反应过来——她后背受那两箭伤得太深,用了再好的药也还是留了疤痕。   他指腹略有些粗糙,久久停在那儿,动作突然放得很轻,温柔描摹过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琉璃。   而后那儿的触感一软,意识到是他吻在那儿时,衔池颤栗了一下,听见他低声道:“让你受苦了。”   不似方才哄她时的语气,他话音很沉,沉得她的心也要跟着坠下去。   她转过身捧住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笑起来:“不苦,你尝尝,是甜的。”   天将明时,衔池躺在他怀里,指尖倦怠地慢慢描过他眉眼。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其实北疆也不错,起码能偷得一隅贪欢一晌。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等着。   天高地阔,他们便只是他们。   开春之际,他们自北疆启程——天回暖了,见北疆一派安宁祥和,皇帝也再忍不得,连下三道诏令,召太子回京,卸下兵权。   胡泽良仍任总兵一职,留守云丰。   回去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兴广,宁珣问了衔池想不想再去看一眼宋轩——以皇帝的脾性,既然已经有了调兵一事,他若是过兴广而不入,皇帝才更加疑心。   衔池应了,于是干脆在兴广停了一日。   宋轩借口在军营抽不开身,只派了副将前去城门相迎。宁珣见怪不怪,径直进了城。   临近傍晚,宋轩才姗姗来迟,前来拜见。   他来得巧,宁珣正耽搁在外头。听人通传完,衔池想着还是要当面再道一回谢,便去了正堂。   她甫一过来,还未行礼,宋轩便一摆手:“道谢就免了,不过我恰有一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饶是他这么说,衔池依然行了一礼。   “你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宫墙里头,若真跟了太子,过些年那三宫六院……”宋轩“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要受委屈的。”   衔池却只笑了笑——往后的事儿她不想说得太早。   但宋轩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爽朗笑道:“你要是怕他不放人,这样,我收你做义女如何?”   皇帝本就忌惮宋轩跟太子来往过密,他若是真收了她做义女,遍京的夫婿由得她挑,但万万不会是宁珣——甚至不必衔池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皇帝立刻便会想法子将两人分开。   “宋将军的好意,孤替衔池心领了。”宁珣声色微冷,还不等她回头,他便已经站定在她身侧,姿态亲密地将人揽住。   宋轩依礼向他见了一礼,而后抬头看向他,话里别有深意:“殿下这几年,别来无恙。”   衔池视线自两人间打了个转儿,适时咳了两声,先告了退。   他们必然有话要说,不管是不是好话,她留在这儿,总归叫人放不开。   因着隔了不远,宁珣便先将她送过去。他拢了拢她身上大氅,低声道:“别乱想,没有三宫六院,现在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衔池笑起来,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捋平整,“我知道。”   她应得快,他却不依不饶起来,抓住她手腕,“只是知道?”   在一起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譬如此刻,便是醋了,醋的原因,多半还是她曾要求旁人娶她。   衔池在他手背上挠了两下,软声道:“我也是。除了阿珣,旁人想都不会去想。”   话音刚落,立竿见影便看他眼角眉梢挂了笑意。   这一夜,宁珣直至天亮才回来。   这时辰衔池睡得正浅,他甫一上榻,她便稍稍醒过来,下意识靠进他怀里将人抱住,迷迷糊糊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都谈了些什么,后来也没问——先前她便发觉,宋轩对宁珣不假辞色,不过是因着齐将军战死一事。他将这过错推到了宁珣身上,宁珣何其无辜,他心里又何尝不知?   她觉得自己那日的话并未说错。依照他们所形容的那个人的样子,齐将军若是尚在世,也不会去怨恨宁珣。   若是宋将军能借此解开自己心里那道疙瘩,自然再好不过。   自兴广离开后,这一路虽行得不算快,但也再没怎么停留。   春意正浓的时候,他们回到京中。   影卫早在离开北疆后便藏匿了身形,宁珣先回东宫将衔池安顿好,便去了乾正殿。   皇帝犯了头风病,精神难免短些,竟没怎么为难宁珣,便将人放回了东宫。   紧接着便下了旨意,要在三日后设宴,为皇太子接风洗尘。   这样的场合圣人和太后必然亲至,衔池不便露面,何况席上觥筹交错刀光剑影的,她也乐得留在东宫。   她离开了太久,蝉衣日盼夜盼好容易将人盼回来了,又听说她替殿下挡箭受了伤,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将人供起来。   衔池在东宫清闲自在,又有人陪着解闷,宁珣那儿便没这么轻快了。   设宴是太后的意思,说是为太子设下的接风宴,但也宴请了朝中重臣,更像是庆功。人来得齐全——除了长乐,长乐已经去了道观清修,只来信一封聊表心意。   宴至半途,坐在上首的太后忽地提起:“哀家若是没记错,这过了年,太子也该有二十二了?”   宁珣一笑,“皇祖母关怀,正是。”   “这些年后宫也没个能主事的,竟将你的婚事耽搁下了。”   这话一落,娴贵妃不自觉便绷紧了——太后这话算是助她,万一,万一圣人要就此立后……   皇帝却只因累太后劳心而告了一句罪,便再没了下文。   娴贵妃觑了身旁不远处的皇帝一眼,期待又一度落空,脸色难免便灰败下去,低头间却又刚好撞见温妃柔柔投来的视线,只能借喝酒掩了一掩。   “罢了。”太后看向宁珣,“太子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宁珣不紧不慢起身,到正中跪下,朗声道:“不瞒皇祖母,孙儿心中恰有一人。”   话音刚落,霎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澈转了转手中酒盏,“哒”一声搁在案上,轻笑了一声。   太后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是哪家的姑娘?”   宁珣不动声色扫过皇帝一眼,“荆州知府幺女。”   他早便给衔池备下了这层身份,防的就是今日。依皇帝的性子,他若选太子妃,身份决计不能太高,准岳丈不能握有实权,但若是身份低了些,又寻不到合适的由头——荆州那边则刚好,挂了一层表兄妹的关系,知根知底,也说得过去。   他话音一落,果然见皇帝面色缓和了不少。   太后略一思衬便记起来,是太子母家。自皇后薨逝,太子母家被外放至荆州,手上倒也没多少实权。但总归名望犹在,又是亲上加亲,倒是个合适的。   太后心里有数,但也没急于定下来,只道:“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将人接来,哀家身边也好热闹热闹。”   宁珣应了一声是,面上仍带着笑,起身退回坐席。   席间立马便重新热闹起来。   因着沈澈在,熙宁郡主本就多喝了几杯,又被太子这场插曲一扰,登时心神不定地频频望向沈澈,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已经提到了婚事,她若是借机能求得圣人赐婚……   她这么想着,身子竟已经先一步反应,自席间站了起来。   正巧皇帝的视线扫过此处,刚告罪说累太后费心,眼下见太后放在身边养着的郡主起身,免不得便要意思一番,问上一句——   皇帝还未开口,倒是宁禛先出了声:“熙宁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怕是要在御前失仪了。”   宁禛望向熙宁身边的宫婢,神色一冷:“瞧不出郡主醉了?!怎么伺候的,还不带郡主下去歇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3 03:33:48~2023-10-05 01:5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籽 10瓶;打怪喵 2瓶;默默等一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衔池愿意。◎   熙宁被他这话堵得一愣, 求助般看向太后。孰料太后竟也将手搭给身边的嬷嬷,被搀着起身,“哀家也乏了, 皇帝不必起来了,你们继续。哀家这一把老骨头,不比从前了。”   太后这话一出, 底下自然便有无数嘴甜讨巧的, 至于熙宁本要做什么,也便无人注意了。   太后看了熙宁一眼, 刻意停下步子, 等了她片刻。熙宁再不情愿,也只能告退, 先随太后回去。   太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扶住熙宁递过来的手。女大不中留, 她自然知道熙宁属意沈家那个,本也是想着能借这次机会,替她再掌掌眼。   总得将熙宁的大事儿办妥了, 她才放心。不然等哪天她撒手人寰, 这孩子便孤苦无依。年纪上来了,宫人伺候得再用心,她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自去年入了夏起,明显能觉出来精神短了。   镇国公府本是个好归宿,奈何沈家同禛儿联系过密,而太子如今也懂得藏锋了,日后之事, 谁说得准。   若是许错了人, 这辈子可就随着交代进去了。   尘埃落定前, 她舍不得熙宁去犯这个险。   太后一走,皇帝便开始时不时去揉额角,像是头风又犯了,没多一阵儿也离了席。   席间一时冷下去了不少。宁勉没喝多少,却已经醉意醺醺,提着酒壶来找他大皇兄敬酒,贺他凯旋。   酒杯一撞,宁禛在太子下首嗤笑出声,“四弟倒是殷勤。”   这话说完,宁禛也不欲再留,起身轻飘飘留了句:“真真是兄友弟恭,不错。”   宁勉脸色一白,看着他走远,才喏喏道:“皇兄在北疆这些日子,二皇兄声势不小……眼下说话愈发没遮没拦了些,皇兄莫要放在心上。”   宁珣只笑了笑,亲手替他斟满酒。   他人在北疆,但京中的风声也一丝没漏,自然也知道,过去这几个月,老四明里暗里阻了宁禛不少。   虽在政事上露面得少,但宁勉一向是帮衬着太子的,是以这几个月来完全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珣看着他痛快喝下杯中烈酒,若有所思。   他那一向胆小怕事的四弟,是什么时候开始,能跟宁禛有一抗之力了的?   宁勉醉得厉害,这一杯喝完便要伏倒案上,被内侍搀了下去。   没人在前头挡着视线,宁珣抬眼,不经意间刚好望向沈澈的位置,又正巧撞上他远远投过来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眼,宁珣先笑了一声,举杯朝他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礼数周全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单看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大婚的婚宴,新郎官在招呼来贺的宾客。   沈澈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淡下去,依礼举杯回敬后,却只将杯盏重重搁在了案上。   宁珣毫不在意,应付了两轮朝臣,便也寻了个由头,提前离了席。   他不喜这些宴席,甚至称得上厌烦,每回离席后,都只觉一身沉沉躁气。这次出来,却是脚步轻快——知道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自然同从前不一样。   四年前,正和二十一年的春天,他自北疆回来那时,若也有人这样等着他,那段时日兴许便不会那般难熬了。   是他同她相遇得太晚,否则就算是绑,也定会早早将人接来身边。   衔池等在东宫门前,百无聊赖地数着石板,低着头一步步地数过去——直到眼前走入那双玄青锦靴。   她昨夜还赤着脚踩过它,它凌乱堆在榻下——也只踩了一下,甚至还未踩实,便被人自身后捞了回去。   不等她抬头,已经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怎么又出来等了?”   因着回了东宫,人前她对他的称呼又改了回去:“想殿下回来的第一眼便能看见我。”   宁珣捏了两下她后颈,轻轻笑了一声,“往后不等了。”   衔池直觉他这话里别有深意,一时却分不清,只乖乖被他牵着往回走,又听他道:“在心里的人,即便不在眼前也看得见。”   宁珣一身酒气,回了寝殿便先进了净室。   衔池便在榻上闲闲翻着书等他。   倒没等多久,他便带着一身潮湿水气又靠过来,抬手抽走她手上书册。   “八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衔池不明所以望向他,听他继续道:“你我大婚就定在那天,好不好?还是有些晚了?”   大……婚?   她彻底愣在当场,下意识摇头:“还是再等等……”   “不等了。从前总想让你再等等我,等我真正没有后顾之忧了,等我能把你捧到至高处,等我能全然护得好你,让这世上再无人敢对你有分毫恶念。”   “等到如今,却只叫你替我背了一身伤。时时刻刻,都要怕你我之间横生枝节。”   譬如今日宴上,他若是不曾为衔池备好这层身份,一时反应不及,保不准太后当场便会给他指一门亲事。   真有那时,才是晚了。   他握住她的手,温度炙热:“所以我们不等了。”   他眼神有些灼人,衔池低下头,“可是以我的身份,莫说圣人,朝臣也不会同意的。”   “我要他们同意做什么?”   衔池被他一噎,缓慢眨了下眼,凝固般看着他。   宁珣没忍住笑,凑过去亲了亲她,先将她远在荆州的身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只是要委屈你先去荆州,在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再接旨回京完婚。”   “但你要知道,大婚以后,你同我便真真是生死绑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同衾,死同穴,再也割舍不开。”   “你可愿意?”   眼下乾坤未定,若不完婚,他日若真有万一,她还有机会另寻出路。可若是成了亲,册过太子妃,昭告过天下,她便只能陪他一条路走到底。   今年是正和二十五年。   衔池咬了下嘴唇。算起来,即便真有个万一,也离东宫那场大火尚有一年多。   还来得及。   若真是避无可避,最终能合于一坟,是不是也算圆满。   她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看着他,一字一顿应道:“衔池愿意。”   娴贵妃自宴席散后,便回了云鸾宫预备着。往常宴后这夜,圣人都会来云鸾宫歇着。   许是因着这种场合总有镇国公在场的缘故,圣人当年用娴贵妃和尚未出世的宁禛逼镇国公府舍了兵权,这时候难免要给几分薄面。   可今夜,圣人却去了温妃处。   倒是还记得遣李德贤去知会云鸾宫一声,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带了圣人亲赏的不少珍玩跑这一趟,也不算是冷落了娴贵妃。   娴贵妃接赏谢恩时,圣人正枕在温妃膝上。   温妃轻轻替他按着头,他闭着眼,“这药枕当真管用,离了你这药枕,朕是夜夜难安。”   她语气轻柔:“臣妾也只会这点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了,能为陛下解忧,是臣妾的福分。”   温妃本就通药理,前些年圣人从未叫她配这些东西,是因为当年皇后同温妃交好,皇后心思稍重些,夜里总睡得浅,温妃便总给她准备药枕——她那方子是仔细琢磨过的,能安神静心,最是安眠。   帝后日日同床共枕,圣人如何不知道皇后枕的是什么。于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圣人只要看见药枕,也会想起皇后。宫里一时无人再敢用,这两年才好些。   去岁里,太后夜里总惊醒,为表一份心,温妃便给太后配了药枕。太后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才发觉管用,自此便离不了,赏下了不少东西。   再后来,太后便叫她给皇帝也备一个,夜里好睡得踏实些。   圣人想起什么似地睁眼,“前几日朕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儿的药枕,也说味道散了,该换新的了。”   “臣妾省得,算着日子呢,今儿一早便叫勉儿送去了。”   有她这话,皇帝彻底放下心,重又闭上眼。 第102章   ◎“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那日宴后宁珣便开始着手安排送衔池去荆州的相关事宜——先让她去小住两月, 该有的痕迹都做好,这期间再找机会在太后面前再提上一提,而后借着太后的话, 将人从荆州接来京城,顺水推舟成了大婚。   但就算换了身份,人毕竟还是同一个人, 衔池只要一露面, 旁人暂且不论,单是池立诚和沈澈, 就必然要借机生事。所幸池家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 而夺月坊那儿的舞姬身份本身就是假的,要抹去“宋衔池”在京中的痕迹让他们没有实证, 只是费些功夫而已。   入夏后,这诸般事宜总算都准备妥当, 只差择一个吉日启程。   衔池在屋里打点要带去荆州的东西——眨眼间宋弄影在荆州也有些时日了,她好不容易才能去一回,下回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难免想多带些东西过去。   荆州要潮一些, 她刚将自己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护膝收进要带走的箱子,便见蝉衣跑过来,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跑到她近前才止住步子,跺了跺脚:“姑娘!”   这样子一看便是要告状。   衔池抬眼看她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温妃娘娘那般温柔和善,怎么身边的婢女却这么咄咄逼人!”蝉衣喘匀了气, 开始细说:“奴婢方才在外头碰见了温妃娘娘身边的青竹姐姐, 她, 她说……”   能让蝉衣这么计较,那必然说的是自己。衔池继续收着东西,“说我什么了?”   蝉衣声音低下去,仍是忿忿:“说姑娘果然上不得台面,领了长辈的心意,也不知去拜谢。”   衔池记起来,前些日子青竹送过东西给她,说是温妃娘娘自上次见过一面后,一直记挂着她——东西是经由蝉衣的手直接给她的,没过东宫的账。   那东西有些特殊,是一对药枕——蝉衣说,是温妃娘娘亲手调配的。   不算贵重,但一是没过明面儿,是私赠不是赏赐,二是温妃亲手做的,听说而今圣人和太后也在用这药枕,衔池作为小辈,自然领受得诚惶诚恐。   药枕是一对,刚好她和宁珣一人一只,她本想直接摆在自己屋里用,可后来听蝉衣说,温妃娘娘当年也常给皇后娘娘配这药枕,味道一模一样。   蝉衣的长姐毕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这些事情蝉衣记不错。   蝉衣都记得这味道,何况宁珣。   怕无端勾得宁珣伤心,衔池想了想,还是将这对药枕收了起来,锁在箱笼。   虽最终没用上,但总归是温妃娘娘一片心意。她理应去拜谢,只是眼下这时机不太妥当——她本就还在躲着二皇子的人,又马上要动身去荆州,这时候去宫里转悠一趟,总怕会有什么变数。   何况她以为,温妃母子向来同东宫亲厚,不会计较虚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礼数不能再缺。衔池将手头东西整理好,站起身,正打算去她的小库房挑些合适的当做谢礼,叫蝉衣替自己去一趟,宁珣便自门口踏进来,“这是怎么了?”   蝉衣福了福身,衔池赶在她开口前要拦,被他自身后圈入怀里捂住了嘴。他话音带笑,“让她说。”   两人姿态太过亲密,蝉衣没好意思抬头,紧盯着自己脚尖,嘴上却没闲着,添油加醋又讲了一遍,说完便自觉退了出去。   宁珣一时有些好笑,“不许她说,是怕我听了伤心?”   衔池点点头,将他的手拉下来,轻轻捏了两下。   宁珣心一软,不自觉将她拥紧,丝毫不留空隙:“受委屈了也不说?”   衔池从他怀里转过来,想捏下他的脸,“温妃娘娘也是好意,确实是我礼数不周,何况只是宫婢顺口一说,也不是温妃娘娘的意思。”   “那也由不得她们在底下乱嚼舌根。”宁珣捉住她作乱的手,先牵着她去坐下,唤了怀和进来,吩咐道:“从库房里挑几样,你亲自给温妃送去。至于那个宫婢……”   他神色冷下去,毕竟是温妃的人,他直接处置了于礼不合,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叫什么人都敢指摘她两句。   怀和忙应了一声,“有宫规约束着呢,宫人本就不该多嘴多舌,奴才明白该怎么说,定给姑娘一个交代。”   怀和领命退下去,宁珣的脸色却没见好。衔池看了又看,没忍住又伸手想去掐他的脸,半途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皇帝如今常去温妃那儿,你若真去道谢,不慎撞上了,荆州这一遭便算是白忙活了。”   皇帝和太后先前毕竟没见过衔池,就算日后有些风言风语,也有法子消了去。可若是撞见了,这条路便走不通了。   此事最好只是那宫婢自己多嘴,否则温妃激她进宫,是何居心?   衔池拍了拍他后背,给他顺着毛,“荆州那边准备得仔细,不曾有风声泄露,阿珣太紧张了。”   “怕是他们猜也猜得出来。”宁珣喟叹一声,“我是太紧张了,紧张到恨不能跟你一同过去。”   衔池笑起来,飞快伸手,如愿以偿捏上他脸颊,趁此良机甚至揉了两下,而后才靠上去,以额头相抵,故意问道:“阿珣这是,舍不得我走?”   他低低“嗯”了一声,容她两手放肆,“一个时辰看不见你,我都要心神不宁,何况你这一走,便要月余。”   “很快的。”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很快我便能接旨回京,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镇国公府。   小五行色匆匆走到书房门前,却见二皇子正在里头同世子对弈。   小五踟蹰了一下,沈澈落下手中黑子,眼皮都没抬:“进来。”   得了令,他快步进去,对二人行礼后道:“禀二殿下、世子,去荆州探查的人传回信儿来了。知府家中确实有三位小姐,年龄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八,贤良淑德,有倾国之色。”   沈澈毫无意外之色,又落下一子:“可有画像?”   “没有。此女不曾在外露过面。都说是知府家里养得精细,她轻易不会出府,就算出来,也都戴了帷帽,遮得严实。”   宁禛手上一停,诧异抬头:“不是说当得起国色?没见过如何敢说?”   他竟不知阿澈什么时候派人去了荆州探查。何况荆州知府家的幺女究竟如何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太子这婚事里还暗藏玄机?   “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偶尔也有人凑巧能瞥见那么一两眼,回来便说是姿容出众,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但真去请人画下来,便没个能说得准的了。”   沈澈轻笑了一声,“整整十八年,外头竟连个瞧过正脸的都没有。”   他挥了挥手叫小五先退下去,一时书房便只剩下他同宁禛。   沈澈先开口:“自太子回京后,表兄感觉如何?”   宁禛想起来就来气,手中棋子重重摔进了棋盒,“如何?还能如何?!”   太子不在京中这段日子,他可谓是如鱼得水,迅速收拢了人心——虽不知为何仍有些阻力在,但也无伤大雅。   可太子回来后,情形又变了。太子兼具嫡长,天然便比他更有号召力些,又屡屡立下军功,这次更是毫发无损地回了来,一时势头无两。   这朝堂之事便如一把秤,太子那头重下去,他这头自然便要轻了。   沈澈只看着棋盘上未完的棋局,黑子显然已经占了绝对优势,而白子隐隐有将反扑的架势。   他不紧不慢抬手,一子落定,定下终音:“当断则断。再拖得久些,蚕食过来,只会更难收拾。”   宁禛眯了眯眼:“阿澈的意思是?”   “可以动手了。”   宁禛笑着“啧”了一声,“阿澈莫不是着急了?”   虽不知他是为何事而着急,但他做事向来不会冒进,像眼下这般一锤定音的时候很是难得。   沈澈摇了摇头,淡然道:“时机到了而已。”   “也成。”宁禛不疑有他,一掌将棋局拨乱,“这便安排。”   另一边,护国寺内,隶属东宫影卫的寒松正藏在寮房外的树上。   论资排辈,他在影卫中的地位仅次于统领青衡。   寒松早在月余前便领命,他的任务其实是接近吏部侍郎池立诚家中独子,池怀瑜。   是衔池一直觉得池家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儿,心中不安,虽上次去试了池清萱,却并没有全然打消她心中疑虑。   自北疆回来后,她又记起此事,便同宁珣说,池立诚还有一子,今年不过十岁,性子顽劣贪玩,知道的却不少——毕竟是孩子,比起池清萱,想必嘴还是容易撬开。   她既然说了,宁珣当即便遣了人去查——只是正当用人之际,送她去荆州一事更为紧要,是以也分不出太多人手。而且池怀瑜年幼,若派去的人太多,反倒容易吓着他。   最后便选定了寒松一人,去接近池怀瑜。   寒松费了不少功夫,这月余里一步步设下圈套,先取得池怀瑜的信任,再带他去赌坊。没几回他便成了瘾,又不敢告诉家里,等他将自己的手指头都输进去了的时候,便威逼利诱着他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吐了个干净。   从池怀瑜口中才得知,自打池清萱住在护国寺一心礼佛,镇国公府的人便来得少了。但池立诚前段日子却常去护国寺,说是去看望池清萱,实则每回回来都神色凝重,而后便会紧锣密鼓地忙上好一阵儿。   毕竟只是孩子,再详细些的情形,就不是池怀瑜能知道的了。   但按时间来算,池立诚常去护国寺那段时日,正是太子殿下远在北疆之时。   池家果然有异。   寒松想着先去护国寺探探虚实,便没来得及回禀——他不过是来看一眼,今夜便回东宫禀给统领,再交由殿下定夺。   兴许是他运道太好,不过刚盯了一个时辰,便见池清萱从寮房出来,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而后朝护国寺那片先前废弃的佛堂的方向走去。   他跟了上去,看着池清萱走到一处佛堂前,谨慎地环视了一圈方闪身进去——她进门的那短暂一霎,寒松自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四皇子。   竟是四皇子!   寒松心中大骇,当即便决定立刻回东宫回禀。   他跟池清萱跟得小心,一路没露痕迹,因此佛堂里那两人毫无察觉。   可就在他转身那刹,身后响起箭矢破空之声——那箭来得迅捷且猛,在有痛感之前,已经能自胸前看见贯穿出来的冰冷铁器。   一箭穿心。   他竟毫无招架之力。寒松愕然了一霎,再支撑不住身形,从树上重重摔了下来。   摔落那刻,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双眼——他身上还有东宫的令牌!   影卫办事,本不该携带能暴露身份的物件。是他来之前想着今夜要回去,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般顺手便将令牌带在了身上。   寒松伸手想去拽下令牌扔开,却不过刚将手搭上去,便猝然咽了气。至死都圆睁着眼。   宁勉听到外头的动静,眉头一皱,对池清萱道:“先藏在这儿,我出去看看。”   一出门便见阿娜尔一身劲服,手上挽着她那张鎏金长弓,活动了下脖子。   而前头稍远些的地方,有男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箭自身后贯穿至胸前,想必是已经没命在了。   阿娜尔骑□□湛,射出的箭从未失过手,只一箭,便足以要人性命。   佛门净地,宁勉眉心不由得一跳,有些无奈地用契丹语唤她:“阿娜尔。”   “心情不好,杀个人而已。”阿娜尔转过头来看他,“何况他鬼鬼祟祟的,未必不是什么探子。”   她今日本不想来护国寺,是宁勉非要她跟着,她不情不愿跟在后头,同他远远落下一段距离。巧就巧在她正满腔郁气地过来,便见树上有人影,想也没想一箭便过去了。   宁勉闻言走到那具尸首跟前,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个练家子,阿娜尔讨了这冷箭的便宜,若真正面交手,倒不一定结果会如何。   而后便看见了他身上那块令牌。   宁勉瞳孔一缩,顾不上血污,径直伸手将那块令牌取了下来。   他翻来覆去将那块东宫的令牌看了几遍,猛地攥紧在掌心,神色狰狞了一霎:“我那太子哥哥还留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后手。”   他“兢兢业业”在太子身边辅佐多年,竟都不知太子手下何时有这么一支暗探。   他这句话是用中原话说的,阿娜尔本该听不懂,但她复仇心切,不知何时便明白了“太子”这个读音下所代表的意思。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弓,“你答应过我,会叫我亲手报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宁勉看着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太子的能耐,显然比他先前所设想的还要多得多。眼下太子既然已经摸到了池家,就算阿娜尔杀了这人,也难保后头太子不会为此而继续查下去。   他若是暴露在太子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勉用衣袖擦干净那块染上血渍的令牌,放进阿娜尔手中。   衔池出发的日子是特意挑的吉日,只是她这遭是秘密前往荆州,不宜铺张,护卫也不能带太多。宁珣分了大半影卫暗中跟着,又将青衡放在她身边,才勉强安心。   前夜刚下过小雨,隐隐酝酿起的暑热被消解大半。衔池一早便醒了,窝在宁珣怀里听外头的鸟鸣。   这几日他们几乎片刻不离地腻在一处,原以为这样腻够了,分开这月余便能好过些,没成想只叫分离时的抽痛感来得更早了。   直到蝉衣脆生生在外头喊:“殿下、姑娘,到时辰了!”   宁珣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头亲了亲她眉心,“起来罢。”   衔池抱住他胳膊,一时不想撒手,又赖了一会儿,才闷闷道:“阿珣要早些去求圣旨,不然荆州天高皇帝远,拖得太久,我可要跑了的。”   “想跑就跑吧。”   衔池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愕然抬头,却正撞上他吻下来的唇。唇齿细细辗转,似是无限眷恋。   他带着笑意,低低道:“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一切都收拾妥当,衔池坐上马车,又掀起车帘,将手伸了出去。   宁珣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却只摊开手掌,一只香囊赫然出现在她掌心。   白底,金线绣鹤纹。是她这段时日来背着宁珣偷偷摸摸赶制出来的,绣得很仔细,她练了一遍又一遍,针脚比起上一只来进步了不少。   鹤纹,是祈平安的。   宁珣倏地抬头看向她,衔池眉眼一弯,“同先前那只,正好凑一对。”   “殿下要好好等衔池回来。”   她的手被人紧握,半晌,听他应了一声“好。”   一旁的青衡请示了一句:“殿下,到时辰了。”   宁珣从她手中接过那只香囊,却在她收回手去之前,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落了下来。衔池将手紧握成拳,像是将那片雪小心翼翼地收拢在掌心。   她将手收回来,慢慢摊开手掌,掌心却是空空荡荡。   宁珣看着她,吩咐青衡:“出发吧。”   她心下骤然一空,再掀起帘子,却只在马蹄声中见他身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惴惴的,本以为过一会儿便能好,时间愈长,却只愈来愈慌。只到京郊,马车便停下了——青衡见她脸色不太好,毕竟是启程第一日,索性提早歇息。   他们这回路上并不急,夜里能在客栈落脚,好好歇一歇。   客栈是早些时候便先派人定下的,安全起见包下了一整层,过去直接便能住下。   除了青衡外,影卫皆是暗中跟随,明面儿上她带的护卫不过十个。   衔池房里早备好了饭菜,许是马车坐得久了,她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一些便叫人撤了下去。   青衡正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她还从未在青衡脸上见过如此急躁的神色,还不等她问,青衡便沉声道:“东宫有变。”   影卫之间有传递消息用的焰火,通常是情况紧急之时才会用。而眼下影卫分作了两半,一半留在东宫,一半护送衔池去荆州。   “以殿下对姑娘的重视,若非被逼至绝境,不会准他们放出消息。”   衔池的指甲不自觉嵌入掌心,当机立断:“我就留在客栈哪也不去,留下护卫在就足够了。你带影卫速速回援东宫!”   青衡正有此意,闻言也没再推辞,只朝她一礼,便大跨步走了出去。   青衡走后,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衔池缩在榻上,却全无睡意,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又藏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在怀里,慢慢熬着。   夜色愈发深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起。   有护卫守着,能上来这一层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于是衔池以为是青衡回来了,她急着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听见脚步声那刻立刻便从榻上跳了下去,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一路小跑到门前。   心跳得太快,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门被她一把拉开。   可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时,她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沈澈站在门口,身后是满地血色。她带来的护卫全倒在血泊中,甚至连一声动静都没来得及发出。   长长的廊道里,皆是一身黑衣的镇国公府死士。   衔池倒退了两步,手在细微地打颤。   沈澈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衔池,该回来了。” 第103章   ◎酩酊不醒。◎   他走进来, 环顾了一圈,视线复又落在她身上,厚重粘稠。   衔池一步步退到窗边, 摸上窗棂那刻,她回头向下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太浓,看不清底下。   沈澈看着她动作, 没有分毫要拦的意思。   这个高度, 就算她慌不择路地跳下去,也摔不死, 顶多是断条胳膊断条腿, 也好,省得她日后总想逃。   衔池却转回身, 强自镇定下来,“沈世子来做什么?”   见她没有要强行跑出去的意思, 沈澈走到榻前,将她脱在那儿的鞋靴拿来,又蹲下身放在她脚边:“接你回来。”   衔池退了一步, 他抬头, 语气轻巧得像是小时候闹别扭,她赌气跑掉又被找回来,“听话,把鞋穿上。我们该走了。”   衔池却只戒备看着他,一动不动。   沈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他越是不紧不慢的,她越是害怕, 怕这短短一日间, 发生了什么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的事。衔池死死盯着他, 嗓音沙哑:“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澈不想一遍又一遍同她重复,干脆反问道:“还在等太子来接你?”   她不应声,他自顾自笑了笑,温声道:“也是,太子薨逝的消息,不会传得这么快。”   衔池怔了一下,似是没听懂他的话,却已经下意识开口:“不会的,你在骗我。”   不会的。   还有一年呢,眼下不过正和二十五年,真要出事,那也该是明年。   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前这么久动手?   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铁锈气弥漫在齿间。   不会的,一定不……   沈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继续道:“东宫走水,先太子被抬出来的时候,全身都烧焦了。”   “还远不止。抬出来才看见,他还中了一箭,斜穿心肺的一箭。即便没有这场火,他也活不成。”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再平静,也听得出一丝畅然:“没想到,竟有人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死得不冤,要怨,也只能怨宁珣树敌太多。”   他前面那几句话落到她耳朵里,似乎都没有实感。她脑中麻木一片,每个字都听清了,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宁珣”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她脑中霎时尖鸣。尖锐的痛感自头顶而下,像是将人撕成了两半。她找不到另一半身体,那撕裂断开的剧痛便持续着,痛得叫人清醒又混沌。   “可惜我来得太急,没能亲眼去看看。不然,还能同你说得更详细些。”沈澈向前逼近了一步,“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回去叫他们仔细说给你听。早知他会死在箭下,就不添那把火了。毕竟还是太子,该走得体面些。”   “免得烧成那般,浑身上下,连一块完整的皮都没留下来。”他话音带笑,甚至还能听出一丝怜悯。   “别说了……别说了!!!”脑中尖鸣猛地一停,窒息感淹没而来,衔池彻底崩溃,握紧袖中藏的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   电光火石间,匕首铮然一声出鞘,狠狠刺入沈澈胸口——她动作已然够果决,出手也快,但再快也没能快过镇国公府豢养多年的死士。   几乎是刺入沈澈心口那一瞬间,匕首便被打落在地。她虎口震得发麻,被护卫的死士利落反扣住了手,剪在身后。   匕首犹在地上震着,血珠被震散,溅落地上。   到底还是刺进去了一点。沈澈一身月白的袍子,自心口处洇出的点点血迹便愈发扎眼。   “太冲动了。我从前是这么教你的?”沈澈咳了几声,却不见恼,只摇了摇头,看着她通红的双眼道:“宁珣死了,这世上能护着你的人,便只剩我了。你没得选。”   他对她恨不能冲上来撕咬的神情视若无睹,弯腰将还沾着自己血的匕首拾起来,重新收入鞘中,走到她身前。   匕首连鞘,重重抵在她心口,“我说过,你这里,该收一收。”   “若我没猜错,宋弄影,人应当是在荆州吧。”   她虽极力掩饰了,身上却还是一僵。   沈澈心中有数,“宋弄影而今对我没什么用处了,只要你能听话些,别想着自寻死路,我可以不派人去荆州,让她在那儿好好过日子。”   “送你入东宫前,你说等你功成身退,要嫁予我。”他似乎全然看不见她目光里的恨意,话音里又浸染上笑意:“我看过了,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八月初八。   衔池一时有些恍惚。   明明就在今早,有人对她说,“八月初八,我们成亲。”   而今一天都没过完,为何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沈澈后面在说什么她已然完全听不清,只觉喉头一甜,低头一咳,咳出满目的红。   意识彻底涣散前,她隐约又看见了宁珣的身影。   是前几日,她拉着他,走过湖中长廊,非要去赏荷花——刚入夏,有几朵未开的花苞已算难得,也只能赏赏荷叶。   宫人备了只小舟栓在湖边,她没看成荷花,却也闲不住,便拉着他上了船。   船自然是宁珣撑的,她只负责伸手搅动着水玩儿,惹得那一池锦鲤受惊飞窜。   莲叶接天,小舟慢慢停下来,随水波晃荡。   舟上温了酒,偏甜,不算醉人,是她能喝的那种。他喝下,再吻过来,微甜的酒液弥漫在唇齿间,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很快她便有了醉意。   孤舟被莲叶包裹,与世隔绝。波光潋滟中,他们反复亲吻彼此,浮浮沉沉。   酩酊不醒。   衔池醒过来时,还有些恍惚。   她没看到任何一个她以为会见到的人,守在榻前的,是梅娘。   梅娘见她终于肯醒了,也没什么表示,只去给她端了一碗热水。   衔池喝下去润过嗓子,开口时嗓音却依旧嘶哑:“梅娘,眼下是什么时辰?”   “别管什么时辰了,你都昏过去三天了。”她将衔池扶起来,自顾自道:“不是世子不来守着你,如今京中乱成了一锅粥,他忙得脚不沾地,就这样,还每天来看你……”   她话还未说完,衔池便打断问道:“京中怎么了?”   梅娘故作惊讶地看她一眼,“原以为你会对世子的事儿更感兴趣些。”   衔池皱了皱眉,目光锐利望向她,梅娘却一下笑开了,“眨眼间送你走也有两年多了,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还是说,你先前就这性子,只是在人前装得跟只兔子似的?”   “罢了,不逗你了。京中还能怎么,太子薨逝,噩耗传得太突然,也不知圣人是受惊了还是怎么,听了竟当场呕出血来,病倒了。”   “圣人这一病来势汹汹,储君之位又悬空,朝中自然要动荡些。”   听到太子薨逝时,衔池还是怔住了。   她方才追问,也是存了分侥幸的心——万一沈澈是骗她的呢。   宁珣怎么会死,从北疆回来后,她每日都会去佛前敬香,求他万岁千秋。   神佛无眼。   一直撑着她的那口气骤然散了,她倚靠在榻上,脸色灰败,半晌才哑声问:“这是哪儿?”   “夺月坊。世子的意思,正值多事之秋,哪儿都不如这里安全。”   衔池嗤笑了一声,没多少气力,虽虚着声,恨意却分毫不减:“眼下什么于他不是探囊取物,还称得上安全不安全?”   知道她这时候落进世子手中已经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梅娘随口道:“那也说不准。虽已经十拿九稳,但二殿下毕竟不是圣人仅存的血脉。”   “何况,世子要娶你,还得过太后那一关。”直白些说,就是怕熙宁郡主知道她的存在以后,一怒之下会做些什么。   衔池闻言心念一动。以她对沈澈的了解,如今离他的大业只一步之遥,太后的支持至关紧要,他不会拂了太后的意。   他还是会娶熙宁。   而先前蝉衣同她说过,二皇子一直对熙宁郡主有意,连宫人都瞧得出来。   若熙宁在沈澈手上出了什么事,他们二人难保不会反目。   她霎时想通了。   她若是眼下立刻随宁珣去了,留他们好端端地在这世上,登上权力顶峰,何其不公。   既然迟早有一死,为何不搏一把?   她要为宁珣报仇。   既然她还活着,那便是为他活着。 第104章   ◎她望过去的那一刹,正逢他也望向她。◎   李德贤匆匆将御医送出来, 又马不停蹄去亲盯着煎药。娴贵妃正在里头侍疾,一连熬了好几宿,眼见着鬓边头发都白了两根——只是不知这里头是几分真情意。   真情意, 从前当是也有过。但在这幽幽宫墙之下,能撑得过几年磨损?   太子薨逝后,朝中呼声最大的自然是二皇子。若能在这时候趁热打铁请得一道立储的圣旨, 宁禛日后才称得上名正言顺, 能免去不少麻烦。   娴贵妃代管六宫,若不是动了这念头, 也不会独独禁了温妃的足。   奈何圣人病得愈发重, 前段日子还好些,眼下竟一连几日神志不清, 重新立储一事只能这么搁置下。至于究竟能不能好起来,御医也没个准话, 只说圣人这病是急症,乃大恸之下急火攻心,需得慢慢调理。   但从症状上看, 却像是皇后娘娘当年的病症。没多久, 宫中便传出流言蜚语,说是皇后娘娘当年临死之际,只求了圣人一件事,便是看顾好太子殿下,而今太子殿下走得蹊跷,皇后娘娘便来索命了。   半个月过去,衔池逐渐弄明白, 眼下她是被囚在夺月坊北苑的三楼——这一整层守卫森严, 平日里除了梅娘能进来, 旁的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   而一楼二楼则同以往无甚区别,照旧迎来送往,客人络绎不绝。从外头看,谁也想不到北苑还藏了人。   屋里她所能拿得动的陈设几乎都撤了下去,也没有任何尖锐的物件儿,应当是怕她寻短见。初时梅娘也一直留在她身边守着,看顾得仔细,近些日子见她愈发平静,才稍稍松散了些。   至于沈澈,他隔三差五来一回,每回都是夜里,也不久留,似乎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衔池每次都装作已经睡熟了,就这样躲了半个月。   算着日子差不多了,这日一早,她在梅娘进来送早膳时将人叫住:“劳烦同世子说一声,我想通了,我要见他。”   梅娘丝毫不意外,轻轻笑了一声,点头:“早些想明白了也好。”   沈澈当日便过来了,眉目间难掩倦色。   夺月坊多得是好酒,衔池找梅娘要了一壶,提早温上。   沈澈进来时,她刚喝了半盏。他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衔池低头给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方抬眼望住他:“世子。”   这声称谓让他眉头一皱,“这就是想通了?”   “我需要时间。”   “那便再等等,什么时候时间够了,我们再谈。”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衣袖。沈澈低头看向她扯住他衣袖的那只手——白皙,却并非柔若无骨,相反,她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攥着什么的时候,便轻易不会撒手。   他无端在想,过去那两年,她这双手挽过宁珣多少回?既能挽宁珣,为何不能挽他?   衔池只拽了那一下,很快便松手,平静道:“诚如世子所言,我没有选择。”   “我说想通了,便是想通了。不想通又能如何?只是昔年在送我入东宫前,世子曾经许给过我三个承诺。”   “第一,是照看我娘;第二,是要世子明媒正娶;第三件事,那时我说还没想好。如今想好了,第三个要求,还望世子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衔池将给他倒的那杯酒又往前一送,补了一句,“在你我成亲之前。”   沈澈没接,她看了他一眼,手腕一转,索性拿到自己跟前,举杯欲饮。   酒盏刚刚碰上她唇,便被人拿去:“身子还未养好,少喝。”   她抬眼,听他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但有一事,本想着晚些再告诉你。”沈澈重又坐下,将酒盏拿得离她远了些,“我要娶熙宁。”   “婚期定在八月初八。”   果然如她所料,衔池分毫不意外,只意思意思挑了下眉。   熙宁对沈澈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眼下局势还算明朗,宁禛不过缺一个名正言顺,太后也能放心将人交付给镇国公府,而沈澈他们也正需要太后出面。   她笑了笑,“若我说,我不做妾呢?”   “也好。”沈澈微微颔首,“本想着,你若愿意,便同她同一日进府。过些日子,她那位子空下来,再将你扶上去。”   他说得太过坦然,衔池心中不由得一凛。疯子。   “若你不愿,也不会等太久。”   “好。”衔池应了一声,“我不想住在这儿,底下太吵。”   “过段日子,便能接你回镇国公府。”   “夺月坊就很好,但我想住回原先我住的那里。”   这是小事,沈澈直接叫了梅娘替她安排。   “还有一事。”衔池看他一眼,“在东宫的时候,我有个宫婢……”   沈澈轻笑了一声,“得寸进尺。”   “东宫走水,宫人皆要领罚,重者难逃一死。但你那个宫婢,已经保下了。等我们成亲后,你若喜欢,就叫她进府伺候。”   “现在……”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衔池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   沈澈走后,夺月坊对她的监视就此松了下来。这些人本就是防着她想逃,或是想寻短见的——毕竟宁珣一死,也没什么人会再联络她。   她搬回了之前住的那地方,初时梅娘还不时来试探一番,后来见她一直本本分分,想她是认命了,夺月坊杂事又多,梅娘也便不再日日盯着。   这段时日里衔池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睡觉。   混混沌沌地睡,昏天黑地,有时半夜迷迷糊糊,习惯性地转向床榻外侧,扑空的瞬间便惊醒,而后便坐起来,怔愣望着外头黑沉的夜空。   一坐便坐到天明。   直到青衡找了过来。   正值盛夏,屋里闷热,她便整宿整宿地开着窗子。   青衡摸进来的时候,她正抱膝坐在榻上。   风将纱幔扬起,拂扫在地。   衔池抬眼望向来人,青衡上前两步,低首屈膝跪下。   衔池轻轻呼出一口气——影卫只听命于太子,誓死忠诚,而她手上有太子私印,她知道,但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冒死也会来找她。   夺月坊的三楼他们不一定找得到,但她原先在夺月坊的住处,他们是知道的。   “他还……”她一顿,下意识不想提及生死,改口道:“会回来么?”   青衡默下去,良久才回话:“属下带人赶回去时,已经太晚。”   她本就没存多少侥幸,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而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半数。”   他们赶回去得太晚,所以负责护送衔池去荆州的这一半都还在。   “足够了。”衔池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跟前,“殿下的私印在我手上,你们便要听命于我,是与不是?”   “是。”青衡抬头:“但殿下交付给属下的任务,是送你去荆州。属下已经安排好,只要你点头,必然能毫发无损去到荆州。再往后,天大地大,姑娘换个身份,仍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衔池却只问了一句:“我娘在那边可好?”   “宋夫人一切安好。荆州不必担心,莫说他们现下根本腾不出手,就算真去查,也查不出人到底在哪儿。”   “好。你安顿好余下的人,再藏一个月,八月初八,我们动手。若我没猜错,那天,躲在暗中放箭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在他们的叙述里,宁珣受的致命的那一箭,同她上辈子一模一样——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既然回到了相似的境况下,她只要让一切按原定的轨迹走下去,该出现的人,迟早会出现。   那人是来杀她的,所以要引出那人,她必须以身做饵。   但那也不打紧。她甚至在期待那日到来。   影卫在暗处,那人只要对她放了箭,便是露在明处。青衡定然能替宁珣报了这一箭之仇,兴许还能问出是受何人指使。   只是她管不了那么长远了。能等到八月初八,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们的人,再杀一个沈澈,够么?”   青衡沉吟片刻,“镇国公府豢养了不少死士,大婚当日潜藏在沈世子身边护卫的死士只会多不会少。若要一举杀了他……”青衡摇了摇头。   衔池没多纠结:“那便杀熙宁,最好能嫁祸给他,再将消息送到二皇子耳朵里。”   青衡不由得在心中重新审视了眼前人一遍。他今日来,原以为她会答应逃去荆州,难过一段时日也便罢了,日子总要继续,没想到她却一心想着报仇。他看得出她很清醒,并非是一时冲动做出的抉择,只是这清醒中,却透出一股执拗的疯劲儿。   他正色道:“可以一试。但同样,不敢说一定能成事。”   衔池轻笑了一声,“本也是一死,成不了便成不了。能成,便是赚了。”   青衡退了两步,头一次对她行了大礼,而后在眨眼间便消失在窗前。   衔池再见到沈澈,是半个月后。   听说皇帝的病情稳定了不少,虽缠绵榻上,但一日总也有两个时辰能清醒过来,处理朝政。只是龙体已经亏空,料是撑不过今年冬。   重新立储一事仍没有动静,但皇帝已经开始将朝政放手给了宁禛,也算是一种默认。可与此同时,皇帝也解了温妃的禁足,时常召至身边。   朝臣不免也开始注意到温妃和四皇子——虽四皇子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建树,只站在太子身后,可眼下这时间敏感,只要储君一日未定,谁也不敢保证会如何。圣人龙体欠安,温妃又常常随侍左右,说句不好听的,若哪日圣人不好了,遗诏十有八九便是落在温妃手中。   暑气将尽,沈澈早早换上了披风。   衔池通过梅娘向他说了七八回要去护国寺,原以为他答允了便罢了,没成想他竟亲自来了一趟,陪她一同来了护国寺。   他愿意来,衔池也没拦。她先去佛前敬香,却在看见佛前敬奉的长明灯时失了神。   她也点过一盏,在佛前拜跪叩首,求佛祖垂怜,佑一人千秋万岁。   她在这儿怔了太久,沈澈走过来,从她手中将点燃的三炷香拿走,拜了拜,替她奉在佛前。   衔池收拢心神,转头看向他:“既然来了,我还想去看看我阿姊。”   “池清萱?”   衔池点了点头,“也有段时日不曾见过了,便想着顺路看两眼。”   何止,她这一趟,正是为池清萱而来。   她尚在池家时,便与池清萱亲厚,即便是后来,在沈澈那儿,两人关系似乎也一直不错。沈澈不疑有他,将她带去了寮房。   池清萱正在抄着佛经,乍一看见两人,神色难掩惊诧。   衔池柔柔看向沈澈,“我有些话,想同姊姊说。”   她太久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沈澈意味深长地看了池清萱一眼,方望向衔池,温声应了一句:“好。我在外头等你。”   沈澈刚走,池清萱便笑了一声,脸上的疤痕随她这一笑,弯曲狰狞:“恭喜妹妹,苦尽甘来。”   衔池自己找地方坐下,叹了一声,“还不算呢。世子马上便要同熙宁郡主大婚,何甘之有?”   “也是。”池清萱随着她叹了一声,“不过世子如此看重妹妹,想必不会叫妹妹受委屈的。妹妹进门的日子,世子可提了?”   衔池摇摇头,望着池清萱笑:“他不愿我做妾,想以平妻之礼抬进府。如此一来,要筹备的便太多,也得看着吉时,日子哪能这么快便定下来。”   看着池清萱顷刻间握紧又松开的手,衔池笑着补了一句:“不过他说了,会尽快,不会叫我等太久。”   既然池清萱看不得她好过,那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此事告知熙宁。   ——上辈子她是和熙宁同一日进门,熙宁才从池清萱这儿得知了她和沈澈那些过往,才会对她有那般浓重的敌意。   而今,既然要引导着一切向前世那日靠拢,她只怕熙宁不知道。   她没心思久留,在池清萱这儿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仍同来时一般,分坐在两侧。沈澈正闭目养神,却听她突然开口:“再过段日子,便是世子的大喜之日。”   她这话说得突兀,叫人难免从中多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沈澈睁眼,不自觉便软了目光,“是。”   “我想在大婚之前搬进镇国公府,不必张扬,世子若是不便出面,随便安一个什么身份也成,舞姬,婢女。”   “为什么?”   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怕世子反悔。”   饶是如此,沈澈眼中也已经浸满笑意,一口应下。   他正有此意,不过本是想着等稳住了熙宁,再将她接进来——总不能叫她一直在夺月坊那种地方待着。   她又问他:“郡主可有什么喜好?”   “不需要。”沈澈一皱眉,“她不会在你眼前晃太久。你只要先忍让一段时日,忍过去便好。”   衔池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婚前,她果然被安排进了镇国公府。仍是舞姬的身份,只是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了一处自己的小院落。   被特意指派过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嬷嬷领着她进门,笑眯眯道:“世子的意思,眼下这时候姑娘不能太打眼,否则容易出事。姑娘多担待些,先凑合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因着临近大婚,府中又忙又乱,嬷嬷特意嘱咐她这几日不要到处乱走,少露面为好。衔池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她对镇国公府本就没什么好感,也确实没什么好乱逛的。衔池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直到大婚当日。   外头宾客未散时,她也好端端地待在屋里——只是一早便换了身石榴红的袄裙,搭了珠翠,又精心描了妆。   嬷嬷本觉得不妥,刚要劝,便见她从镜中望了自己一眼:“世子大婚这样大的喜事,自然要瞧着喜庆些。”   她这话一出,嬷嬷也便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簪好最后一根钗,衔池才转过身——初初见到她的时候,嬷嬷便被她的样貌惊艳过,原以为相处了这些日子,也该习惯了,可她回身那刻,嬷嬷还是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恐惊天上人一般。   衔池微微笑起来,“嬷嬷,我想去世子书房看看。”   这要求虽突兀,但先前世子吩咐过,只要不会撞上如今的世子妃,宋姑娘有什么想做的,一应皆随她。   世子喜静,书房的位置甚至称得上偏僻,不会有宾客去那附近。而今夜是洞房花烛夜,想来世子也不会去书房。   思及此,嬷嬷便没拦,替她提着灯,将人送去了书房。   衔池打量了一圈他的书房,先将手中东西搁下——她带了酒来。一壶酒,并两只酒盏。   她手中捧着一盏,另一盏就放在书案上。等她慢慢啜饮完这一杯,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支走了嬷嬷。   书房空下来,她借衣袖掩着,不动声色地将用油纸包起来的药粉洒进书案那只酒盏中。   药粉是青衡想法子寻来的,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这药性温和得很,常人喝了,顶多是难受上几日,于性命无虞。可若是本就体内虚空,用了这药,稍有不慎,譬如受了寒,便会勾起陈年旧疾——旧病越凶险,这药便越凶险。   衔池晃了晃酒盏,将那药粉全然化入酒中。   她还要引出背后放箭那人,不能叫沈澈立时便死在这儿。   又过了一阵儿,她听见有脚步声朝书房而来。衔池回头,果然见沈澈一身喜袍未除,远远走进来。   他在宴席上喝了酒,虽不至于醉了,但脚步也略有些虚浮。看见她那刻,他眼神一软,“怎么在这儿?”   “这话当是我问世子。新婚之夜,世子不陪着世子妃,来书房做什么?”   “不是我想要的新婚。”他走到她身前,看向桌案上的酒盏,“陪她喝过合卺酒了,足够了。”   “所以,你来做什么?”   衔池将酒盏拿起,一手一只,轻轻碰了一下,方将其中一盏递给他:“贺你新婚。”   他看向她,语气温柔,出口的话却有些咄咄逼人:“今夜听够了恭贺,只是不知你这一句,是真情,还是假戏?”   衔池不禁错开了视线,手心微微出汗,却依旧将酒盏递到他眼前:“自然是假的。”   沈澈笑起来,半晌,从她手中接过酒盏,仰头喝尽。   衔池紧紧盯着他吞咽的动作,低头又啜了一口,便将酒盏搁下。   再抬头时,却撞上他莫名有些滚烫的目光。   衔池不自觉退了一步。   沈澈收回视线,有那么一刹,他想上前一步,将她全然收进怀里。   可不经意看见自己这身碍眼的喜袍,他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世子要在书房过夜,衔池便先回去了。”她看了一眼沈澈,适时补了一句:“免得世子妃知道了,心怀芥蒂。”   想起熙宁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沈澈捏了捏眉心,“你先避着她些。眼下她身份比你高太多,她若要在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处置你,没人拦得住她。”   衔池点点头,面上乖乖应了一声好,实则心里想着,沈澈未免也太低估了熙宁。   应当是池清萱的功劳,熙宁早便注意到了她,她来书房这一路,都被熙宁身边的婢女远远跟着。   熙宁郡主知道她在书房,眼下沈澈也进了书房,两人共处一室这样久,又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便是再好脾性,怕是也忍不了。   她从书房出来,便径直去了后湖。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她站在湖边,竟丝毫不再怕了。   影卫有青衡统领着,就潜藏在附近,暗箭一出现,便能将那人抓出来。   等闻讯赶来的人多些,在合适的时机下,他们会用镇国公府的弩箭,杀了熙宁。   可惜她是看不到这些了。   她原本怕冷,怕黑,怕水,怕自己护不住娘,怕一无所知地死去……她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宁珣身边两年,眼下竟什么也不怕了。   硬要说,她现在只怕一样。   怕人死如灯灭,天上地下,他们都再无法相见。   白日里她不敢去想宁珣,唯有夜里,才会放任自己拼命回忆,回忆他的每一次触碰,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细节到极致,一丝一丝地抠到心脏血淋淋地抽着疼。   ——因为这样,便能梦见他。细节越多,梦里见到的便越真实。   可梦终究是梦,越怕什么,在梦中反而越会见到什么。   于是重复惊醒,再反复睡去。   能不必再醒,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衔池看向黑沉沉的湖水,隐约听到了雷声。   要下雨了。   “把她带过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颐指气使的女声,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两个仆妇过去,将衔池生拉硬拽到熙宁跟前。   “拜见世子妃。”她朝熙宁行了一礼,熙宁却没叫起,只打量着她的脸和那身石榴红的衣裙,倏地抬高了声量:“把她衣裳扒了!”   仆妇立刻便动手,衔池堪称配合,没有丝毫反抗,任她们将自己扒到只剩中衣。   只是有些冷。   衔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见熙宁自发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扬手扔进湖中,而后惊呼了一声:“我的金簪掉了!”   她的视线却始终没离开过衔池,只阴恻恻道:“听说你水性极佳,那便替我去捡回来,金簪找不着,你也不必回来了。”   熙宁话音刚落,也不知是谁伸手推在衔池胸前,用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衔池顺势向后一仰,跌进湖水之前,听到了风中裹挟着的极细微的箭矢破空声。   雷声滚滚,那支箭一出,立刻便有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自墙外传来——青衡他们,应当是能抓到人了。   衔池闭上双眼,去迎接自己早便经历过一回的结局。   却在坠入水中那一刻,被人死死扣住了肩膀,猛地朝外一带——与此同时,有金戈相接之声,很重的一下,而后“刺啦”一声,铁器划过,像是什么被格开。   是一剑硬生生挡住了那支携了千钧之力的暗箭。   她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又迅速重新生长,抽根生芽。   衔池霎时睁开双眼,望向身侧之人。   半张银面具映着晦暗的光。   她望过去的那一刹,正逢他也望向她。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撞。   一声闷雷轰然,大雨倾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9 02:01:33~2023-10-11 02:2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li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我好想你。◎   衔池被他护在身侧, 脚踩到实地那刻,人还有些茫然。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急切抬手, 指尖搭上那张银色半边面具,却倏地停下,一时不敢动作。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引着她指尖用力。   面具缓缓揭下, 是她在梦中反复描摹的眉目。   雨势不小,顷刻间便将人淋透, 雨幕糊在眼前, 便有些失真。她一时竟不确定起来——她是不是还在梦里?   宁珣握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嗓音有些哑意, 似喟叹般:“衔池,是我。”   “我来晚了。”   他唤她名字那刻,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眼泪倏地坠下来,混入雨线。   她声音哽咽, 仔细听才听得出, 是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宁珣心口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只用力将她拥进怀里——温热身躯相贴那刹,衔池颤了一下,继而死死抱紧了他。   她心跳得很快,连带着他的心也在随着她震颤。   宁珣轻轻自她发顶抚下去,手紧绷着, 还在后怕。   若是他来晚一步, 若是他率军入京后选择了直接杀进宫, 先发制人,而非听说她被困在镇国公府后,先来寻她,此时此刻,她怕是已经沉于湖底。   他看得出影卫的痕迹,那箭一出,自然也猜出来了她在做什么——以身设局,慷慨赴死。   倒是长能耐了。   他不知是气她要为他而死更多些,还是震颤更多些,但眼下这刻,唯余心疼。   是他先前考量得不够周全,才被逼至如此,累她担惊受怕,是他赶回来得太慢、太晚,才累她身入险境。   那日他伤势太重,只撑着将东宫的假象布置好,仓促带着剩下的影卫从通往京郊的密道脱身——刚进密道他便失了意识。   但凡尚余一丝神智,他都会先安顿好她。   宁珣身上最重的伤,是肩上中的那一箭。   那日送走衔池后,他便回了书房批阅政务。   不知过了多久,他腰间那只白底绣鹤的香囊突然掉在地上——是衔池临走前送他的那只。   他俯身去捡,只那一霎间,一箭自窗外而来,似携了万钧之力,狠狠钉入他左肩。   若不是他正俯身去捡那只香囊,以这箭的角度和力道,当是正该被穿透心肺。   那人不知是怎么混进的东宫,只射了一箭——本也只需要一箭,便消失得毫无踪迹。   影卫忠心,一路将他护送至北疆。   皇帝对他的疑心,倒也不是毫无缘由——北疆本就是他留的最后一步退路。   只是从前宁珣能倚仗的唯有自己在北疆布下的暗棋,而这回多了一个宋轩,省去不少麻烦。   开春回京之际,在兴广城他同宋轩曾见过一面。   那是他们第一回开诚布公地谈,到最末,宋轩拭着手中剑,缓缓道:“那丫头有句话说得还算有几分道理。这皇位与其叫你那几个弟弟坐,倒不如你来坐。”   衔池脑子里还混沌着,也听见了墙外的厮杀声,听见了熙宁的尖叫,只是已经顾不得去想。   宁珣一手拥着她,一手撑在她头顶挡雨。   沈澈赶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场景。衔池正背对着他,被人紧拥入怀,而本该在地底腐烂成一团泥的“先太子”冷然抬眼,同他遥遥相视。   厮杀声由远及近,齐整的脚步声并甲胄碰撞声在雨中也依旧清晰。   沈澈猛地抬眼——宁珣是率军入京。   他是要反!   宁珣看懂了他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孤是太子,承这天下,名正言顺。”   衔池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身望过来。看清来人那刻,她眼中温度迅速褪去,冰凉一片。   沈澈像是被扎了一下,五脏六腑被人伸手搅乱一般,剧痛之下,他不由得松了手中纸伞。   雨轰然笼罩上他,似是有万千虫蚁自四肢百骸啮咬而过,沈澈不由得跪伏在地,咳得很重。   这感受熟悉又陌生——同他幼年时那如影随形的病痛一般无二,可那病,早在江南那时便寻到名医,十多年过去,再没犯过。   几乎立刻他便意识到,是方才在书房喝的那盏酒有问题。   地上的雨湿凉,他咳得愈发急促,喉咙里一阵腥甜。发丝凌乱挡在眼前,沈澈抬头远远望住她,咳得愈发重了,却无端笑起来。   她好狠的心。   他依稀记得,幼时在江南,他哪天咳得多了几声,她都要紧张半天。平日里更是连只鸽子都不敢杀——后来那只本要给他炖汤补身子的鸽子,就那样养在她和宋弄影的院子里,膘肥体壮。   这么多年过去,那鸽子想必早就不在了。   这些年,他旁的没教会她,唯独心狠这一样,她学去了大半。   沈澈望着她,又摇了摇头——错了。也只是对他,对宁珣,她怕是舍不得。   唯独肯对他心狠,何尝不是一种特殊。   有武将踏进来,行至宁珣身前一抱拳:“启禀殿下,镇国公府已经控制住了。”   沈澈闭了闭眼。从宁珣率军杀回来那刻,便已是回天乏术。   衔池裹了件厚重挡风的披风,等在遮雨的檐廊下。   宁珣正在前头同方才那武将核对着什么——那人衔池见过,是曾经跟在宋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   沈澈和熙宁郡主皆被押了下去,因着身份的缘故,暂未处置。而另一边,青衡押着人急匆匆过来,将那人按在地上——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她身姿轻盈,腰间别的那把鎏金长弓却无声昭示着她的身份——乍然见到殿下“死而复生”,青衡百感交集,虽也惊诧了许久,但好在没耽误事儿,领着一众影卫合力将放箭那人抓了回来。   宁珣打量了一眼,“胡人?”   女子一声不吭,唯独抬头望向他的眼神凶猛,似是能迸出火星子来。宁珣走近了一步,她骂了一句什么,听得出是契丹语。   宁珣一挑眉,“能听懂中原话么?”   衔池闻言走到宁珣身侧,看向那女子——毕竟曾死在那把长弓下一回,她有些打怵,只飞快扫了一眼。   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   宁珣握住她冰凉的手,侧过头去:“跑出来做什么,雨凉,淋久了容易生病。”   衔池捏住宁珣的手,大着胆子望着那女子的面容。毕竟是世子大婚的日子,哪怕是后湖也挂了大红灯笼,只是被雨浇熄了不少,残存的一两盏晃着,浅淡的红光映在那女子脸上——电光火石间,衔池突然记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她。   衔池猛地拉住宁珣胳膊,“是四皇子!”   阿娜尔显然对这句话有反应,闻言狠狠盯住了她。   衔池浑然未觉,记起她是上元夜四皇子身侧她曾瞥见的那个胡人,不由得一颤,霎时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这人确实是来杀她的,前后两辈子都是,却迟迟不动手,专挑在熙宁推她入湖那刻才下手,为的便是让沈澈迁怒熙宁。   沈澈本就对熙宁没什么情分,急怒之下,怕是会处置熙宁——若是沈澈亲自对熙宁动了手,二皇子哪怕不与沈澈反目,二人也会就此心怀芥蒂。   太子已经薨逝,二皇子再失了沈澈这一大助力,四皇子便有了可乘之机。   宁珣反手握住衔池,一句也没多问,立刻便叫人去查宁勉。   见四周混乱,阿娜尔握住腿上藏的那把自阿耶那儿传承下的弯刀,借着巧劲儿猛地挣开了青衡的桎梏,暴起向前一跃,冲向宁珣——宁珣神色一冷,将衔池向后一挡护在身后,手中长剑尚未出鞘,但也足够将她刺来的弯刀击飞。   ——阿娜尔只是射术奇佳,若论近身,对付宁勉还成,若对上真正在沙场上厮杀过无数回的宁珣,自然便落了下风。   电光火石间,青衡自后方将人重新按倒,这次径直敲断了一条腿。   阿娜尔吃痛闷哼了一声,神色狰狞,说了一句什么。   毕竟是常年驻扎北疆的守军,军中有略通契丹语的将领,刚刚赶过来,正听完这一句,一五一十复述道:“她说,已经过了时辰,她还未归,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宁珣不置可否,先仔细看了衔池一圈,衔池摇了摇头,“没伤到,我好着呢。”   他又确认了一遍,才彻底放下心,转头吩咐青衡将人拿住,看好了,确保人一定是活的,好带上去会一会宁勉——这可是他私通外敌的铁证。   只是还不等他们过去,宁勉便先坐不住了。   方才被派去查宁勉的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了来——也不是他动作快,是四皇子的动作委实太大。   那人快马加鞭,还未冲进来便高声喊道:“报——四皇子发动禁军,意欲逼宫!”   在场的诸位将领神色皆是一凛,唯独宁珣笑起来,“果真是孤的好四弟。他上赶着做这个乱臣贼子,倒给孤行了方便。”   ——就冲宁勉妄图杀了衔池这一条,他便不能,也不该让宁勉活着。   “众将士听令!宁勉狼子野心,意欲弑父篡位,其罪当诛!随孤入宫护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1 02:28:34~2023-10-12 03:2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皮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绯钦 10瓶;九 3瓶;夜兔兔、默默等一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命太子宁珣即位。◎   衔池留在马车上, 掀起帘子向外望去。   雨势比方才小了些,但仍落得急。宁珣换上了甲胄,踏过泥泞, 率军直入。雨水不断冲刷着,洗掉地上的血迹。   一盏茶前,他迅速夺下了四皇子控制着的宣武门。   刀剑无眼, 是以衔池等在了宣武门外, 被团团护卫在中间——等里头尘埃落定,自会有人送信出来。   汉白玉长阶上泼了血, 混着雨水晕了一地。   宁珣抬眼望下去, 宁勉统共还剩下二三十人,皆带了伤, 围在他身侧。   困兽之斗。   他还是高估了宁勉——给了他这么多时间,他竟连乾正殿都未至。   宁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一身狼狈。逼宫不成,后果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他抬头望向长阶之上不动如山的赢家,嘶吼出声:“宁珣!!”   宁珣抬手, 止住新一轮杀伐。   “我有话要说, 你且下来。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吗?”   宁珣不为所动,“四弟伏诛后,孤自然会查清楚。”   其实自知道是宁勉后,先前的事儿大半也已经水落石出。   他身边既然有胡人,必然是同契丹有所联系,去岁里又一心议和, 那同他联系的, 多半便是坟前草已经生了一丈高的契丹三王子。   宁勉有夺嫡的野心, 自然不会是一朝一夕间生出来的。现下想想,从前多少回误以为是沈澈所为的,其实都是他的手笔。   譬如,在宁禛妄图借朝臣之口立娴贵妃为新后时,皇帝手边出现得恰到好处的糖霜杏脯——小福子应当是他的人,从李德贤那儿知道这糖霜杏脯是皇后昔年爱吃的,便特意借此去激怒圣人,以免宁禛当真一跃成了嫡子。   毕竟只有他和宁禛都非嫡非长,才能在太子位空下来时,争上一争。   后来小福子顶替了李德贤的位子,同他通信之事被人察觉,宁勉初时是想保住小福子,才叫小福子偷偷见了宁禛,想要借宁禛来同太子抗衡。   没成想太子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快了一步,宁禛还未去东宫发难,太子便已经去了乾正殿禀告此事。意识到还是东窗事发,他便只能忍痛将小福子溺死在莲池,巧妙将此事嫁祸给宁禛。   再譬如,春猎时的那场刺杀。   当日宁禛势头仍盛,宁勉自然不能叫太子位那时便空下来,又不欲太子出席殿试丰满羽翼,便想着一石二鸟——点到为止地伤了太子,再顺势将刺杀一事推到宁禛的头上。   不止如此,宋弄影被送去荆州那天,劫镇国公府的车的人有两拨,后一拨是他们,前一拨,怕也是宁勉。   宁珣看着底下仍在垂死挣扎的宁勉,轻笑了一声。   还有暗箭。今日射向衔池的这支箭,在东宫书房射向他的那支箭,更早些时候,林参议在夺月坊被人射杀,他特意去见过林参议的尸首,也是一箭穿心——那时衔池尚在夺月坊,还未入东宫,他甚至为此怀疑过她,以为是她通风报信。   以及熙宁生辰宴上,他被下了药后,贴上来的那个婢女。   后来衔池同他描述过那个婢女的死状,同林参议那时一模一样——想来下药也是宁勉安排,只是后来见未能成事,杀人灭口,再故意闹出动静,让熙宁误以为有贼人在她的生辰宴上行刺太子,急急带人去寻太子。   如此一来,他自然会误以为熙宁带人来是为“捉奸”,而将这笔账记到宁禛的头上。   也难怪,“太子遇刺”的消息一出,所有人都赶了过去,唯独一心为太子着想的四皇子宁勉没露面——想来是正忙着处理尸体,抽不出身。   平心而论,宁勉做事算不上毫无痕迹。是他错信少时情谊,一直以来对他这个好弟弟戒心太轻。   说到底,宁勉做这些事,只有一个目的——制衡他与宁禛,让他们势均力敌,鹬蚌相争,好让他自己来做那个渔翁。   所以宁勉才会一心阻止他亲征北疆。如此说来,和亲之事一出,衔池被下毒,也是宁勉做的——只为拖住他,让他心存顾虑,不敢为出征而舍下衔池。   下毒,连带这次派人射杀衔池,已经两回了。   宁珣神色冷下去,朝一侧伸手。青衡意会,将阿娜尔那把鎏金长弓奉至宁珣手中。   阿娜尔就押在宁珣身旁不远处,因着她一路动作不断,青衡索性卸了她两只胳膊,再向后缚住。   阿娜尔似乎已经觉不出疼,只愤恨盯着宁珣。   “你放了她,我什么都告诉你!”宁勉看向阿娜尔,用契丹语命令:“阿娜尔!服软,让他送你走!”   一旁的将领译了这句,禀给宁珣。   宁珣勾了勾弓弦,“走?她的命要留在这儿,如何走得了?”   “不过如此说来,私通契丹的罪名,四弟是认下了?”   宁勉目眦欲裂,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   于是索性笑起来,嗓音嘶哑像淬过毒:“宁珣!你和你所爱之人,皆不得好……”   他话还未完,从头至尾皆气定神闲的那人果然失了平静,周身杀意暴涨。他难免因此生出几分快意,可最后一个“死”字却再说不出口——宁珣一箭贯穿了他喉咙。   宁勉睁着眼向后仰倒血泊。   阿娜尔眼睁睁看着她的那把长弓引箭,射穿了长阶下的那人。   她反应了一霎,猛地向下扑去,惊叫出声:“宁勉!”——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开口说中原话,话音荒腔走调,只似悲鸣。   她挣扎太过,全然不顾身侧为警示她已经出鞘的刀剑——一条腿断了,胳膊也被卸了下来,她身上早已没有哪里能够发力,这样一挣,便撞上了刀刃。   宁珣闭了闭眼,扔下那把鎏金长弓,“将他们葬在一处吧。”   乾正殿。   宁珣披甲入殿时,雨势才将将止住。   秋日里这样的大雨夜,皇帝是睡不安稳的。只是病体缠绵,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也难再有什么反应。   御医说,皇帝这病是因着被太子的死讯冲击到,伤了心脉。   这样的说辞,宁珣是不信的。   许是被四皇子谋逆一事惊扰,皇帝今夜竟难得有了些精神,着明黄寝衣坐在榻上,听到有人进来,咳了几声问:“可是太子?”   细听起来,话音还稍稍带了些颤意。   宁珣几步上前,似笑非笑:“父皇。”   皇帝抬头看他,看了良久才开口:“怎么成了这样。”   宁珣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这满身血污,甩了甩配剑,随口道:“我杀了你一个儿子。”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宁珣不由得抬眼。   这便是天家父子。这些话自皇帝嘴里说出来,他竟已不太意外了。   “如此说来,我也是死不足惜了。”   皇帝却骤然咳起来,好容易平缓下去,嗓音已经沙哑:“朕说的是,我们父子之间何以成了这样。”   “父皇这话,倒有些稀奇了。”   “太子!朕已经病成这般,你还要出言顶撞?”   皇帝按着心口。自听到太子死讯至今,他无一日不心痛,奈何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有些话是再说不出。   宁珣笑起来,“父皇若是想父慈子孝,怎么不问问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太晚了?”   “你还在替你母后怨朕。”   宁珣脸上的笑淡下去,“原来父皇也知道,母后该怨你。”   他这话像是骤然激起了什么,皇帝急怒攻心,不自觉扬声:“你以为是朕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是她亲口说,她不想再见朕。这些年,连梦里她都不肯来相见。朕能如何?!”   “她见朕的最后一面,同朕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求朕不要亏待了你!除此之外,她没有一句话能同朕说。可你是朕的嫡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她说出这话,是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是将那些年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所以他才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对宁珣。似乎顺了她的意,便是坐实了她认为的那些。   皇后薨逝后,初时他对宁珣苛责,是因着宁珣那时太好出头,容易沦为众矢之的。也正因此,后来他便默许了宁珣被逼去北疆。   可后来,宁珣回京后已经懂了收敛锋芒,他仍无法好好待他。   无他,只因宁珣长得同她实在是太像了,他每回见到宁珣,无可避免便会想起她。   而一想起她,便要心痛。   皇帝急怒攻心,一时咳得更重,捂住嘴的帕子上甚至见了血迹。   宁珣看着他,缓缓道:“是父皇先疑了母后,是父皇不听她解释,自以为是,不愿来见她,也是父皇宁愿被误解都不肯将当年之事说清楚。作茧自缚罢了。”   “好一个作茧自缚……好一个作茧自缚……”皇帝笑起来,却是难掩疲惫:“太子护驾有功,回去等赏吧。朕乏了。”   宁珣深深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而后便见衔池等在殿外。   她不知是来了多久,也不出声,安安静静等着。   直到看见他出来,她才迎过来,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拥她入怀那刻,宁珣长长呼出一口气,埋首在她颈间,似是疲惫到了极点。   衔池没有多问,只拍了拍他,柔声道:“我们回家。”   宁珣应了一声,同她一道,执手踩过浑浊雨水。   二人还未出宫,却听见了皇帝驾崩的哭喊声传来。   皇帝临终留下旨意,命太子宁珣即位。 第107章 结局   ◎山河浩荡,百年一瞬。◎   大行皇帝丧仪在前, 登基大典便按着宁珣的意思,往后延了延。   宁珣这些日子以来忙得出奇,跪灵自不必说——先帝这几个皇子中, 除了尚且年幼的七皇子,已经成年的,算上已经伏诛的四皇子, 也不过三个。眼下宁禛同娴贵妃一道被控制在云鸾宫, 能主事的自然便只有宁珣。   除此之外,局势变化得突然, 前朝需得稳一稳, 该清算的清算,该收拢的收拢, 还得清查夺月坊,彻查宁禛宁勉所为之事, 桩桩件件,没一样是省心的。   又正是秋收的时候,胡人蠢蠢欲动。战事容不得缓, 宁珣下的第一道诏令, 便是除去胡泽良总兵之职,另择良将。除此外,放权给宋轩,令其自兴广迁回云丰,坐镇北疆。   宋轩自然也不负所托,往后十数载间,边城皆笑谈, 说连胡人的战马见了风中猎猎的宋家军旗都要软了腿——但这便是后话了。   在宁珣处置池家前, 衔池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了一趟护国寺。   她是来见池清萱的, 有些话,她还是想再问问她。   池清萱被关在寮房里,衔池进来时,她正捻着佛珠,身形却愈发瘦削,皮包着骨头似的。   “为什么?”衔池问她。已经查出了池家明面儿上是为宁禛办事,实则一直为宁勉效力。花了两辈子才看清这一点,衔池不明白,宁勉是怎么说服了池立诚。   也不明白,池清萱为什么这么恨她。   “因为你赢了,才能这么假惺惺地站在我面前,问我是为什么。”池清萱拨着佛珠的手停了停,头一次不必在她面前装成那个和善的好姊姊,一时竟有些畅快:“我一生行善,害过的人,只有你们母女。是你们该死。”   她一心礼佛,每害她们母女一次,她便要沐浴斋戒,在佛堂跪上一整日。可饶是这样,她也宁愿拼上一身罪孽,要她们不得好死。   “如果不是你娘,我娘怎么会因早产伤了身子,遭人非议!我又怎么会孱弱至此?!你连偶尔喝上一碗药,都要捏半天鼻子,你可知自记事起,便日日三顿药地吊着这条命苟延残喘的滋味?”池清萱笑起来,“我自出生那日起,便注定没有将来。”   即便是邀天之幸长到如今的年岁,仍说不好哪场风寒轻易便能要了她的性命——活着每一日都是病痛缠身,可连这痛,都不知能留到哪日。   “你倒是命大,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杂种就能安稳长到如今?!若不是你娘……”   衔池抬眼,平静打断:“不是我娘,也会有别人。骗县主的人是池立诚,该死的人,也是池立诚。你不恨他,反倒来记恨我们?”   “幼时我也恨过县主,可我娘说,你们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人罢了。你同罪魁祸首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到如今,受他的照拂关爱,一家人其乐融融,便将这恨挪到了我们身上,你问问你的佛,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池清萱闻言,一时怔在当场。   小时候她也不是没怨过爹爹,可每回娘都告诉她,那是她父亲,她怨谁,也不该怨他。   衔池看她一眼,已经失了再同她说话的兴致,转身要走。   在踏出去前,却听见池清萱开口:“西北角有几处荒废的庙宇,其中一座金身佛像里,藏了一卷东西。”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找到那东西。正和六年,科举行贿,调换了考生策论,那卷名册上有详细记录。”   “父……池立诚的官职,算是买来的。四皇子就是因为手握这份名册,才得了他的助力。”   衔池脚步猛地一顿。有这东西,足够定池立诚死罪——想来她所一知半解的所谓护国寺里藏着的东西,就是这份名册。   池清萱又笑起来,“名单上的人,皆为四皇子驱使。我不好过,他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衔池当即便吩咐了青衡亲自去找,迈出寮房前,池清萱的声音突然轻下去:“我娘和池怀瑜……”   衔池回头,“按律论处,我只能保证,不动私刑。”   池清萱叹了一声:“也好。”   青衡在佛像里头果然找到了名册,衔池当机立断,立刻回宫将东西呈给宁珣——名册里有几个,正是诬陷宁珣弑父篡位,一直同宁珣叫板搅乱人心的。   到山下时,才听闻寮房走水,火势太大,而池清萱将自己锁在里头,是救不回来了。   ——她自火起时便端坐佛前,在火海诵经,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完全湮灭在烟尘之中。   衔池去护国寺的空里,宁珣处置了娴贵妃和宁禛母子。   赐下的是毒酒,所以留了全尸。他们骂得太难听,宁珣料到了,才特意挑了衔池不在的时候。   长乐正是这时候自道观赶回来的,先去祭拜过,才来寻宁珣。   得知二皇兄的死讯时,她只愣了一下,旋即如常。   二皇兄和四皇兄不约而同对大皇兄动手时,便早该料到有这么一日。   她没多问什么,只问了衔池可还好——先前宁珣出事时,她离得太远,有心无力,好容易遣了人回来,却遍寻不得衔池的踪迹。   正巧衔池从护国寺回了来,两人许久未见,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儿,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当夜长乐便抢了宁珣的位置。宁珣无奈之下只能先在书房宿了一夜,第二日便面无表情地当着长乐的面儿,开始安排送她回去的人马。   长乐确实也没打算在宫中久留——先帝在时,除了和亲那回,平日里不曾亏待过她。再如何,长乐也还是伤心多些,便想着回去为先帝祈福一年。   杂事处理完,宁珣便郑重其事地开始筹备封后一事。   他本是想将宋弄影接回京,同衔池团聚,奈何派去荆州的御医说宋弄影的身子在南地更容易养些,来回颠簸反倒不宜。   好在宋弄影同衔池书信不断,倒也不曾缺席过哪一环——她对衔池的新身份没什么意见,自来荆州前见过宁珣一回后,也能放心将她的囡囡托付给他,至于能不能亲眼见衔池的封后大典,已经不算是遗憾。   衔池如今的身份,正是太子昔时在宴上亲口求娶过的荆州知府幺女,同时亦是大将军宋轩的义女。这样双重身份下,朝臣自然都没什么意见——有意见的,也在见过宁珣清扫朝堂的铁血手腕下歇了心思。   名字仍是定的“宋衔池”——宁珣问她,要不要将“池”字换去。   衔池却只摇了摇头,她叫这名字叫了两辈子,早便不觉得这个“池”字同池家有什么瓜葛。   只是宁珣这么一问,她无端想起当初宁珣试探她时,曾刻意将她的名字写成“衔迟”,再一遍遍教给她。   她一时有些好笑,写下衔迟二字,抬头问他:“衔迟,嫌迟,阿珣这是,嫌我来得太晚?”   宁珣自身后拢住她握着笔的手,笑叹道:“是我,是我来得太晚。”   一生短短不过百年,若能早些与她相遇,便能多相守几年。   近些日子来都忙着,许久不曾亲近过,他这样笼过来时贴得太近,熟悉的温度侵染攀升,衔池的腿不自觉便有些发软,竟在他怀里滑了一下,被他一手托上书案。   宁珣吻下去,先是眉心,再是眼尾,辗转含住她唇珠,再移向耳垂,刚濯净的手已经自下探了进去。   衔池猛地一颤,抬手勾住他脖颈。他吻着她耳后,嗓音喑哑带笑:“出息。”   随侍在侧的蝉衣立刻退了出去,前脚刚合上殿门,后脚便见怀和奉着又改过一遍的凤袍急匆匆赶过来——李德贤被赐了重金和宅院,已经出宫养老去了。只等宁珣登基,怀和便是新一任御前大总管。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吩咐宫人离殿门远些——免得一会儿听到不该听的动静。   第二日,衔池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   是沈澈留在宫中最后的人,送了这封信给她后,便畏罪自裁了。   沈澈在天牢,要见她一面,说是他查出了当年先皇后的死因。   事关先皇后,衔池怕就此错过,给宁珣留了信儿,便带人去了天牢。   沈澈这样的重犯,自是单独看押。衔池过去时,他正坐在一角闭目养神,仍是一身矜贵。   他换了身干净的囚衣,因着也看不出有没有动刑,动了多少。   衔池在外头停下步子,并不欲进去,直接开口:“先皇后究竟是为何而死?”   沈澈睁开眼,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从前衔池都是唤我阿澈,到后来,再不济也会唤一声世子。如今竟是连一声称呼都不愿给了么?”   衔池皱了皱眉,“你叫我来,若只是为了怀念往昔,恕不奉陪。”   “好,我说。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   衔池一口应下来,“好。”   他却默下去,好一阵儿才温声开口:“若我当年不曾利用你,也不曾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你会像爱他那样,爱我么?”   衔池想也没想,声音很轻,却笃定:“你不会。”   沈澈笑起来,痛快应下:“是。”   她抬眼,“我也不会。我爱他,不是因为他如何对我,至少不全是。”   说完,她摇了摇头,“罢了,你也不会懂。”   沈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已经如常:“你叫他来,我告诉他。”   这话说完,他便不再开口。   衔池无法,只能先回宫,叫人去给还耽搁在外头的宁珣送了信儿。   宁珣见到沈澈时,已近黄昏。   他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死因。”   沈澈应得也脆快:“药枕。”   而后饶有兴致地看他,突然道:“她今日来过。”   “孤知道。”   牢房昏暗,常点着灯。宁珣站在牢房外,半张脸隐入暗处,叫人看不出情绪。   “她说,她舍不得我死。”   宁珣轻笑了一声,“沈澈,这样骗自己,有意思么?”   “她会如何,孤再清楚不过。”   沈澈倏地笑起来,笑声爽朗,末了,意味深长道:“最好是。”   他话音刚落,宁珣便觉不对,下一刻便见有血自他唇角涌出,他仰面倒下去——守卫立刻便开了牢门进去检查,而后面色铁青,跪下请罪。   顷刻间,便已经气绝身亡。   是他自己服了毒。   宁珣在原地站了一炷香的时辰,哑声吩咐:“暂且压着此事。”   一路跟来的怀和心里一凛,如今大局已定,沈世子活着与否都无甚影响,殿下还想压着此事,那便只能是……瞒着宋姑娘。   沈世子死的时间太巧,殿下……怕宋姑娘为此同他生了嫌隙,正如当年的先帝和先皇后。   回宫后,宁珣径直去了温太妃处。沈澈只说了药枕二字,但已经足够了。他叫御医看了先帝还在时用的药枕——同当年他母后用的一模一样。   药枕本身自然没什么问题,否则也不会一直无人察觉。御医们对着这药枕一筹莫展,不明白太子为何笃定其中有问题。   直到一个新上任的小御医斗胆仔细闻过,才发现其中玄机——药枕里用的都是些补气活血的良药,可用量和配比却十分刁钻,若不是他家中老父专研此术,连他也发觉不出。   那药枕用的时间久了,平日里倒是没什么,甚至大有裨益,然一旦突然碰到什么摧折心肝的大事,急火攻心,大恸之下本就体虚,这经年累月攒下来的心火,便足以要人命。   譬如突闻齐将军噩耗的皇后,譬如突闻太子死讯的皇帝。   宁珣带人过来时,温妃便猜出是东窗事发。宁勉死后,她本也没了盼头,一天天数着日子熬罢了,是以并不惊慌。   近些日子她有些怠懒,不想再招供一般去解释,当年她是如何“不经意”将齐将军被召令害死的消息陡然透露给皇后,又是为何千方百计置皇后于死地。   也没什么特定的原因。   娴贵妃出身镇国公府,这样的出身,位份和荣宠她比不得便罢了,可为何明明她与皇后的出身相差无几,入宫后却是天壤之别?   她咽不下这口气。   何况当年若是圣人不瞒着皇后,肯循序渐进好好同她说明此事,单凭那药枕又有何用?   不过这些,她都懒得说了。温妃看向疾步走来的宁珣,转过头去,头一回跑得这样快——而后在宁珣眼前,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只给他留了一句:“轮到你来做这孤家寡人了。”   没两日,太后薨逝。   太后也是受累于那药枕,身子骨本就不好,自打先帝驾崩,便彻底垮了身子。   熙宁自大婚夜得知自己不过是沈澈随时可以抹杀的,连棋子都称不上的一件摆设后,便对沈澈死了心,跟在太后身侧。   而今太后薨了,二皇子也早便没了,熙宁自知失了倚仗,竟也随着太后去了。   这几日宁珣情绪一直低沉,衔池看在眼里,却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这段时日死去的故人太多?   可这些人同他们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她以为宁珣不会受这些所扰。   直到怀和偷偷来了一趟,她才明白过来。   当夜,宁珣又留在书房,将封后大典的相关事宜最后细细查过一遍。   怀和替他磨着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宁珣看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殿下,沈世子身亡的消息,不如还是同姑娘说了吧……”   宁珣放下手中笔,只望着他,一言不发。   怀和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还未请罪,便听一阵轻快脚步声响起。   衔池提着食盒迈进来,瞥了怀和一眼,示意他先走。怀和忙不迭退了出去。   看出两人之间的猫腻,宁珣心一沉,手不自觉握紧:“你已经知道了?”   衔池瞪他一眼,“当初说好了,不欺不瞒,罚我罚得那般狠,而今你自己倒是食言了。”   她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炖得软烂的绿豆莲子鸽子汤,摆到他面前,“去火。”   宁珣一时却没有动作,只抬眼望着她,罕见地有些犹豫:“你……”   “我生气着呢。”衔池握住他攥紧的手,宁珣下意识配合地松开手,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挤进他指缝间,扣紧。   “罚你什么好呢……”她突然凑近,重重咬了他下唇一口,又向后稍稍拉开距离:“罚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   宁珣轻轻笑起来,眼神仍沉着:“这算什么责罚,分明就是奖赏。”   衔池拉着他的手环住自己,轻声道:“你不是你父皇,我也不是皇后娘娘。阿珣,我们不会的。”   “我们不会分崩离析,你也不会是孤家寡人。我会永远陪着你,从生到死,这辈子,下辈子,直到永恒。”   他拥着她的手一紧,像是要将她嵌入骨血。   她喜欢他抱她的力度,不留丝毫缝隙,贴合而赤诚。   衔池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头发玩儿,半晌,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应了一声:“好。“   正和二十五年秋,太子宁珣即位,改年号为景元。   在新帝授意下,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合而为一。   宁珣牵着衔池的手,一着玄底金纹冕服,一着凤袍凤冠,并肩登上祭坛,告列祖列宗,拜天地社稷。   底下山呼圣上万岁、皇后千岁,衔池下意识转过头去,正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恰如过往无数回。   宁珣握紧她的手,笑起来。   山河浩荡,百年一瞬。   作者有话说:   至此正文就告一段落啦~感恩小天使们不离不弃,陪衔池和宁珣走到这里。   他们二人之间,是注定的缘也好劫也罢,每一环都是因果中的一环,但是只要两个人坚定不移地向对方走去,哪怕负重万千,也终有一刻,会将陈因旧果打破。   宿命难解,但相爱可抵万难。   也祝大家心有灿烂!   先休息两天,然后开始更番外(手动狗头)   P.S.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留一下评,会挑有想法的写!目前是打算写一个前世的宁珣线,然后写一个if线,假如在衔池小时候去江南的人是宁珣,他们在少时相遇会怎么样,可能会偏轻松一些(也有想过让他们自少时历经磨难互相扶持,后来想了想,真的会变成两个小苦瓜!还是轻松一点甜一点叭)   最后,再再再感谢大家的陪伴!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