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症候群   作者:一汪书   简介   白花装饰黑车 ,   我的遗像挂在前头,哀歌绽放 。   白花上写着永远怀念 ,   我不求永远 ,   我独独希望他们别那么快忘记 ,   也不枉我来这一趟 。   我也遥遥祝愿他们 ,   只望珍重。   周游觉得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朋友治愈了自己。   他也决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直到他治愈了所有人,又抛弃了所有人。   他在遗言里写:记得好好吃饭伙计们,周游,告辞啦。   后来,朋友们一直怀念他。   我们来自哪儿?又往哪儿去? 第1章 吾生好清静,蔬食去情尘(上)   观众老爷们你们好,下面是我的自我介绍,很无聊,但是我希望您能赏个脸看下去。   我叫周游,周游世界的周游。   当然,这不是我的梦想,因为这不现实。不现实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没钱。   今年 27 岁了。   我性别男,不想谈恋爱还有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做违反法律和道德的事情。   你猜我说的是不是骗你,当然,我指的不是后半句。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儿。   那好吧,我确实很奇怪,而且一身毛病,我有社恐、洁癖、强迫症,还有……如果这些算做“病”的话,那我确实没有在吹牛逼。   总之,我有病。真的。   我还老爱做梦。   喏。   -   梦里是夕阳西下的灿烂时分。   忘记走了多久的路了。   不远的距离,是长得茂盛的芦苇,但是枯的。   芦花被高高举起,一丛丛,一簇簇,秋风一过,漫天遍野地飘着。芦苇丛中间已经被人走出一条窄窄的路来,隔着被开辟出来的偌大缝隙,遥遥地望过去,可以看见一片宽阔的水面。   波浪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踏过芦苇丛中,远处水面波光跃金。   宽阔,远大。   通红的落日还没有把自己砸进地平线之下,水面上船只缓缓行驶,偶尔鸣笛,像是夕阳憋了很久的叹息。   那便是了,青弋江。   我离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是江面上的光终究还是晃了眼睛。   醒来。   -   不说梦了。   我刚刚搬到新家,昨天花了大价钱找了搬家公司,搬离了那个和别人合租了将近五年的房子。坐在货车的副驾驶,我隔着窗户看了最后一眼曾经住的地方。五年,真他妈快啊。   发车前司机师傅搭在窗边抽了根烟,他问我抽不抽,我摇了摇头,然后在心里骂他。我从来没有觉得一支烟的时间那么漫长,他终于抽完,在车门上摁灭烟蒂,随手一扔。然后终于出发。   合租的室友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像只有我自己,至始至终,从没有想过走。直到最近新来的室友,生活习惯很差,卫生状况堪忧,简直就是猪狗不如。我也忘记自己是在看过多少次厨房水槽里堆满油污的碗碟、卫生间纸篓里溢出来的厕纸团、茶几上静置了几天的泡面桶。   卫生排班表挂在墙上,但是未曾进入某些人的心里。   我脾气好,好说话,也不愿意生事,有时候为了图个干净,总把活主动揽过做掉。直到有一天,我下了夜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还没有散尽的烟草味,客厅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的盒子,洗澡的时候发现厕纸团被打湿肮脏地糊了一地。   我很累,觉得恶心,心情也跟着变差。   回到房间我关了门躺在床上。然后我实在忍受不了没有洗澡就躺在床上,于是我去了附近一家快捷酒店开了个房间洗了个澡。从卫生间出来,我躺在洁白的床上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在房间灯泡的附近,有一片小小的蜘蛛网。而后一个念头忽然闪进我的脑海里,我拿出手机,开始在租房软件上找房子。   找房子的过程不太顺利,前前后后折腾了快半年,从春天折腾到秋天,这期间我连工作都换了。直到中介发给我一段老房子的视频,我立马确定了这就是我要找的房子。   老旧窗户外透进来的光影,还有窗外巨大的梧桐树,都是让我钟情的。   于是我尽快处理完旧居事宜,挑了个休息日,搬了新家。   新家是一处上了年纪的小区,名字叫做梧桐里。一栋楼总共五楼,一梯两户(当然是楼梯)。我就租住在五楼的 501,再上两段楼梯,是通往天台的铁门,铁链加锁,常规操作。房子还算不上老破小,很简约的原木装修风格,木地板上虽然已经多了许多划痕,但是房子窗明几净,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房东夫妇都是青江某所高校的大学老师,老先生教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老太太教授英语,二人举案齐眉,双双退休之后搬去了郊外的养老公寓,迎接夕阳。   要是我老了,估计也会住进养老院,希望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单身老年人已经能享受到互助式养老的红利。   那就祝它从今天开始蓬勃发展,还有几十年,不着急。   这是我搬过来的第一个早晨,好不容易连休两天,时间还没过八点,我挣扎着起床,迅速洗漱,煮了碗面条,其实冰箱里的食材已经被我填满了,但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匆匆对付一口。   和房东夫妇商量好,我决定在客厅没有电视的电视墙上错落地钉上几个架子,用来放书还有我的盲盒宝贝。   我算是个蛮有生活仪式感的人,我很热爱生活,因为努力热爱生活的话,我就不会那么想死。我同样热爱读书,观影,吃东西和做饭。我厨艺还行,当然这是我自己给出的评价,因为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吃过我做的饭。我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做这些事情可以让我短暂地远离尘世困扰。   是的,我没什么朋友,还没换工作之前倒是有些关系还不错的同事,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果断辞掉了那份工作,然后也渐渐地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扯远了。   电钻声一阵接着一阵,架子在墙上错落有致地落成,一想到我的一箱书宝贝们就要有一个无敌美好的归宿,我就打心底里开心。   直到我钻墙上架的间隙,“砰砰砰”的敲门声传来,起初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但是我发现那敲门声并没有停止。   我想完了,扰民了。八成是了。   于是我放下手里的电钻,朝着门口走去,开门的时候那位邻居的脚悬在半空,看样子是准备踹我的门。   “你好。”我先开口。   “你扰民了你知道吗?”女邻居开口。   我明白这位女士一定是受到了电钻声的困扰,看她睡眼惺忪,身着睡衣,八成还有起床气。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构不成扰民,因为现在已经八点过半,因为根据《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法》规定,晚上 19:00 到次日早上 7:00,中午 12:00 到午后 14:00 之间都是居民休息时间,不能制造噪音扰民。当然,这是我前一晚现查的。   “可是现在已经八点四十了,不是居民休息时间。”我说。   女邻居深深提了一口气,然后略显无奈地问我:“那你告诉我,正常休息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就老老实实把昨晚百度上查的告诉了她。   她更加无奈了,来了句:“你说的那是神仙过的日子吧?我要是晚上七点就能休息我也能早起,我昨天下了班在家加班加到凌晨一点半,我今天休息想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响了,她从睡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之后面色稍显凝重,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楼道接了那通电话,我听见对方喊她小周,看样子也许是她的老板,没过多久她回了对方一句:“好的,我马上改。”,没过一会儿她就挂断了电话,看来的确是她的老板,或许,是上司。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位大妈抱着一床被子从楼梯走过,经过我们的时候她笑了笑,然后她朝着通往天台的楼梯去了。   看来天台开门了,看来今天的天气不错。   女邻居转过身重新面对我,看样子她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握着手机转身回了隔壁,原来,她就住在隔壁。她关门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然后我又听见天台方向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刚刚那位晒被子的大妈下来了,为了避免尴尬,我转而关上了门。   我看着屋子地板上散落的工具,其实工作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只要把多余的螺丝钉,以及电钻拆卸好归纳进工具箱,然后再把地板拖一下,一切就结束了,墙上钉着的,是很完美我也很喜欢的书架。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好像给别人带去了困扰,我忘不掉女邻居挂掉电话脸上的神情,大概就是期待已久的周末,计划出行,结果半路下了暴雨,还没带伞,浑身湿漉漉。   我收完地上的工具,然后把工具箱归位,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   煮个面吧,我心想。凡事吃饱了再说吧。   搬来这里之后,天然气第一次被我点燃,哒哒哒的声响之后火焰燃起一圈,我的木柄雪平锅乖乖地架在火上,我盖上锅盖,等待水沸。   等待的过程我在另一口灶上架起平底锅,煎了个蛋还有两片切的厚厚的午餐肉,只用适量的盐和黑胡椒调味就好。   锅里的水热闹起来的时候,我扔了一把速食的加了科技与狠活的手擀面进去,静静等待,面条断生,然后扔一把小青菜下去,我通常是在这个时候加入适量的盐调味,再无其它辅料。   青菜断生,关火捞出面条,然后舀适量的汤进面碗里,青菜用筷子夹起,连同简单和午餐肉一起铺在面上,完成。   它的味道简简单单,观众老爷们想想也能想象的出来。我这个不那么愉快的休息日早晨,却要靠它慰藉。   我把面端到餐桌,又从冰箱里的玻璃罐里取了一小碟青江特产荻港香菜作为下面小菜,此香菜非彼香菜,荻港香菜主要是用上海青的白色嫩帮切成细丝加以佐料腌制而成,口感哽啾啾。在青江的荻港镇,制作“香菜”是很多人的营生。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   面快吃完的时候,我忽然听见窗外梧桐树上黄绿相间的叶子哗啦啦地响,偶然间,我还听到了风铃细碎的声响,我走到阳台,仔细寻找,我真的看见树梢上挂着一只陶瓷制作的风铃,风铃的下摆是一条长方形的快要褪色的红色布条,上面的墨迹快要掉光了,但还是可以辨认出上面那四个快要烂大街的字:平安喜乐。   因为树梢快要伸到阳台,得亏有玻璃挡着,不然真的伸进来了。我心想,也许是上个租客挂的。我有看了一眼窗外疯长的梧桐树枝,心想他要真的长进了阳台,在上面晾个袜子还有裤衩还挺不错的。   哈哈,我又在扯。   我又回去把面汤喝光,然后还是收拾,我忽然想起从冰箱里拿香菜的时候瞥见了放在旁边的两小罐桂花蜜,那是我自己做的。蜂蜜还没入桂花味儿,暂时还不好喝。   我想起了什么。   收拾完的时候我从冰箱拿了一罐桂花蜜,然后翻了翻书桌找了纸和笔,写了几句话,连同桂花蜜一起放在了点面包没舍得扔的纸袋,一切准备就绪,我将它挂在了隔壁 502 的门把手上。   我写的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的早晨,看来你被工作扰了心绪,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蜜,也许放几天会更好喝一点,聊表歉意。另祝,生活愉快,工作顺利。你的邻居,501。   希望她会喜欢。   做完这些,我心里好受许多。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的房门再次被敲响,我打开门,是房东夫妇,他们两人近年先后退休,精神矍铄,一脸慈祥。房东太太开门见山,递给我一个帆布袋,里面是一大盒码的整整齐齐的手工水饺,一半是香菇猪肉,一半是韭菜鸡蛋。房东太太笑着让我把水饺放进冰箱,吃的时候拿出来煮就行。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因为社恐,我请他们进来坐的时候显得格外吃力,不过最后还是做到了。   房东夫妇并排坐在沙发上,我去给他们倒了水,坐下来的时候我又很客气地说了句:“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大老远的,还给我送饺子过来。”   房东先生笑笑,说:“我们来市区办点儿事,我老伴就说顺道过来看看,问问你住的还习惯吗,生活上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家里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原本还以为你会不在家,没想到赶巧了。”   “我今天休息。”我笑笑。“家里东西挺齐全的,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劳烦你们费心了。”   房东太太说:“应该做的,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尽管开口。”说完她拿起了茶几上的玻璃水杯。   然后我发现二人喝水的动作出奇的一致,这大概就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培养出来的默契。   房东先生望了一眼电视墙上的书架,笑着来了句:“书架都钉好了哈,有模有样的。”   我回应他:“闲的无聊的时候喜欢瞎捣鼓,就什么都会一点儿,什么都不精通。”   房东先生又笑了笑说:“年轻就是要折腾。”   房东太太看见书架上我刚码好没多久的书,而后眼睛一亮:“小周你还有英文版的《追风筝的人》呢?我只看过中文版的。”   我回答说:“以前很喜欢这本书,就把英文版海淘过来了,其实没怎么看。”   房东太太慈祥一笑:“那能借我看看吗?”   我说:“当然可以。”   房东先生在一旁笑出了声:“她啊,教了一辈子英语,还看不够。”   我回答说:“活到老学到老嘛。”   随后我就把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原本我想找个袋子给它装起来,房东太太说不用了她拿着就好。   我们有寒暄了一会儿,二老就准备回郊区了。我有客气地留他们下来吃个午饭,但是被拒绝了,其实我在心里松了口气,被拒绝的话当然再好不过,当然不是因为我抠门。   得知房东夫妇是驱车返程,我提醒他们慢慢开不着急,我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在转角时他们说回去吧,我笑了笑然后等他们下去,我返回屋子的时候看见隔壁 502 门口挂着的桂花蜜不见了,看来已经被拿进去了。回到屋子里我靠着门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又是只有我一个人的领域,这让我觉得舒服又安全。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想午饭吃什么的时候,我的门被再次叩响,我环顾一周,以为是房东夫妇落下了什么东西,当我把门打开的时候,发现是 502 的女邻居。   她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玻璃保鲜盒,她看见我,说:“桂花蜜我收到了,谢谢你,早上的事儿是我不好,因为最近一直被工作折磨。这个是我自己卤的牛肉,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了,给你尝尝。”说完她把保鲜盒递给我。我见状连忙接过,嘴上一直说着谢谢,而后我说:“也有我的原因,是我没考虑周全。”   女邻居笑了,她转移了话题,问我:“你是刚搬过来的?和陈老师夫妇什么关系。”   她口中的陈老师夫妇,就是我的房东。   我点点头说是的。然后又回答她的另一个问题:“他们是我的房东。”   女邻居点点:“看来他们已经搬去郊区了。”   “是的。”我说。   “陈老师他们人很好,以前他们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就经常给我送各种吃的,慢慢地,我们也就熟悉了。”然后她话锋一转,问我:“你是一个人住吗?”   我说:“是的,独居。”   “真巧,我也是。”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然后又转移话题(她真的很擅长转移话题):“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坦然回答她:“牙医助理。”   “那你很稀奇啊,感觉男生做这一行的还挺少的。”她笑笑。   她是第二个说我“稀奇”的人。   顺着话题,我自然地问她:“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广告狗。”她笑了。倏尔她又问我:“你吃了吗?”   我说过,她真的很擅长转移话题。   我摇摇头说还没。   她说:“那你赶紧回去吃吧。”说要她同我说再见,然后摆了摆手。   她快走到隔壁门口的时候,又突然回头,那时我把差点关上的门又打开了,只听见她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游,周游世界的周游。”   女邻居笑了,自报家门:“真巧,我也姓周,周离,离开的离——不打不相识,我们加个微信吧,说不定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   “哎好,那我回去拿下手机。”我说。然后我顺便把酱牛肉放在了餐桌上。   很快我拿了手机出来,周离说:“我扫你。”   “好的好的。”然后不知为什么,我略显笨拙地调出二维码名片。   就这样,我们加上了微信。   再次回到屋子里,我真的大喘了一口气,我恨不得就地倒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终于安全了,我想。   我隐隐约约感觉,女邻居是一种可怕但是很厉害的生物:社交悍匪。   她也挺稀奇的,我想。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酱牛肉,又想到房东送来的水饺,我也不用纠结午饭吃什么了,煎水饺加酱牛肉就很不错。   房东太太包了两种样子的饺子,用来区分香菇猪肉和韭菜鸡蛋。 第2章 吾生好清静,蔬食去情尘(下)   起锅烧油,油热之后将水饺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圈,锅里的油次啦次啦地响,饺子底慢慢被煎出焦状,混了淀粉的水倒入锅中,很快就布满饺子间的缝隙,然后盖上锅盖慢慢等待。我其实一直把握好时间,通常是我觉得好了,它就好了。我估摸着时间,把周离拿的酱牛肉放入微波炉里加热,高火,三分钟。微波炉工作结束,平底锅里的淀粉水也被煎成焦状,结结实实地将饺子们连在一起,我愿称之为完美煎饺,我做煎饺,从来没有失败过,有时候我想,这么简单都做不好的话,那我也够失败的。我把煎饺装盘,连着酱牛肉一起端上餐桌,为了调节干湿平衡,我还泡了一杯很喜欢的速溶红茶,撕开纸质的单独包装,捏着线拎进杯子里,开水缓缓倒入杯中,一杯茶很快就这样完成。这个过程莫名其妙让我觉得舒适。   房东太太包的饺子莫名其妙好吃,还有周离做的酱牛肉也不赖,我想也许这就是白嫖的魅力吧。吃完之后我把厨房和餐具收拾干净,连带着盛酱牛肉的玻璃盒也给洗干净了,我想着总不能老是占着,得早点还给周离才行。   从厨房出来我闻见身上淡淡的油烟味儿,我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躺在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舒舒服服的床上。于是我拿了衣服去洗了个澡。洗完澡之后我换上舒服的睡衣,然后把换掉的衣服扔进全自动洗衣机,感谢科技,让我可以一边干净一边偷懒。洗衣机开始工作,我开始偷懒,我躺在卧室的床上,被子包裹着我,整个头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没什么事儿需要做的话我喜欢赖在床上,如果可以,赖到死也不是不行。   我没有拉上房间的窗帘,午后的光被窗框切割整齐然后落在地上扭曲变形,从地板上一直爬到床上,我觉得很温暖,然后安稳睡去。   醒来的时候头有点蒙,打开冰箱喝了瓶冰水嘎嘎清醒,然后洗了把脸。   我敲响隔壁家的门,把玻璃饭盒还给了周离,里面装了一些我自己做的乌梅番茄。   做法很简单,洗干净的千禧小番茄用水果刀刨腹切开,不要切断,然后把乌梅条塞进去。以我多年吃小番茄的经验来说,产地是海南的最好吃。口感酸酸甜甜,柔软中又包裹着韧性的口感,有时候我很想吃的时候会两种东西都买过来做,有时候我买了小番茄但是恰好又有没有吃完的乌梅条也会做一些。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更喜欢端着一盘小番茄吃完为止。总的来说就是乌梅番茄是意外,空口番茄是真爱。   周离像是也刚刚睡醒,她举起玻璃盒看了一眼,问我:“这是什么啊?”   “乌梅番茄,你尝尝。”   “好,谢谢你啊。”   “不客气~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刚回到屋子里还没五分钟,周离就敲开我家的门,她单手拿了两颗牛油果给我,说:“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刚好网购的牛油果到了,给你两个,我觉得你应该会吃这个……拿着……走了啊……”   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只牛油果。   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但是我说不上来。   更晚一些的时候,我正准备煮个面当昨晚饭,是的,一个人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我偏爱吃面。我还没开火,门又被敲响,我心想我也没点外卖呀,会是谁呢。   打开门一看,是周离和她的朋友。   “有什么事儿吗?”我略显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这样的,我们约了一起去吃烤肉,不知道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开口的不是周离,是她的朋友。“我吃了你做的乌梅番茄,特别好吃。”   我想如果这算作夸人的话,那方便面输在哪儿?   周离这时接过话茬:“差点忘了,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吴斐,特别喜欢认识新朋友,今天我和她聊了关于你的事情。她对你很感兴趣,希望能认识一下。”   周离说完,我心想,也不知道她们尴不尴尬,反正,我是挺尴尬的。   “那个……你们去吃吧,我正准备煮饭,就不去了。”我说。   “煮什么?”吴斐问我。   “还……还没想好。”我回答她。   “那你要是不去的话,方便我们来你家吃饭吗?”吴斐又问我。   我认为这很荒谬。   周离在一旁扯了扯吴斐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过了,我想吴斐应该是没有领会到周离的意思,或许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塑料。   我的脚趾头开始施工,我通常称没有社交恐惧症的人为社交悍匪,但是这样看来,吴斐也许是社交悍霸。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看出吴斐脸上出现了期待的神情,我要是拒绝了的话,她也许会很伤心吧。我这人最怕伤害别人。   社恐的潜在属性是不懂拒绝,往深了讲,就是怕伤害。但是社恐常常都在牺牲,往往,伤害的是自己而已。   “那进来吧。”你要知道,我说出这四个字,内心已经破了大防。   我的领地就这样被“冒犯”了,但我还要表现的自然一点,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我没有在家里招待客人的经验,况且我刚搬过来没多久,冰箱里大多是一些图方便的速食,我打开冰箱又关上,然后抬头问她们:“你们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吴斐笑着说,然后她又说:“你家里收拾的真干净。”   “我有点洁癖。”我说。   我好像把天聊死了。然后我又打开冰箱的保鲜层,看着里面唯一的绿叶蔬菜:一把小葱。并且还是跟着我搬家一起过来的。(我是说,如果这算是绿叶蔬菜的话。)我说:“吃葱油拌面行吗?我刚搬来,很多菜都没有,现在线上买菜的话会到很晚才能吃上饭。我家里正好有小葱和洋葱。”   当然,如果有香菜的话会更好。   然后周离说了一句话,让我眼睛亮了:“那需要香菜吧,我家有,我去拿过来。”   -   周离拿了香菜和姜过来,然后她留在厨房帮我洗菜。洗完之后我用厨房纸擦干上面的水分,不然下油锅的时候,漫天滚油噼里啪啦实在恐怖。   起锅热油,筷子伸进油锅里周围产生密集的小泡泡时将切好的香菜根下锅炸香,然后捞出放入葱段和洋葱,炸至金黄时捞出,此时在葱油锅里放入事先用蚝油、老抽、冰糖、以及各种调味料混合出来的酱汁,酱汁入锅,用筷子搅拌使其融合,通常在这个时候,我还喜欢在里面加一勺超市里买的鸡丝辣椒油,我一直坚信,没有人会不爱那个火辣的女人。完全融合后慢慢煮开即可关火。   依旧是熟悉的手擀面,煮好捞出。周离在一旁帮我摆好了碗,面条入碗,浇上熬好的葱油,拌好夹上葱酥。周游牌葱油拌面完成。我和周离配合还算默契,我做好了她就往餐桌上端 ,我看见吴斐已经开始掏出手机拍照了。   空气炸锅叮了一声,金黄香脆的半成品无骨炸鸡出锅。感谢这个跟了我三年不离不弃的空气炸锅,让我们今天晚上的这顿饭还不算太寒酸。   面都端上餐桌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我都已经忘记这是今天第几次了。   吴斐从椅子上起身,说:“应该是点的奶茶到了。”   很快吴斐拎着奶茶进来了。然后她拿给我们,出于礼貌,我说了句谢谢,她语气带着笑,拉长了声音,说了句不客气~恍惚间我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开心,我好像也被她感染了,内心的尴尬的冰川慢慢消解,露出柔软一角。   “都是冰的哈,我从来不喝热奶茶。”吴斐说,然后她看向我,后知后觉,说:“点的时候忘记问你了,你能喝冰的吗?”   我点点头说能。岂止是能,我简直嗜冰如命。以前因为工作的原因,为了提神,我喝咖啡比较多,一年四季,无论是拿铁还是美式,我永远只喝冰的。   “听小周说,你是牙医助理。”吴斐刚刚挑起一筷子面条就问我。   我嗯嗯点头。   “好酷哦。”吴斐说。   “就是个助手而已。”我说。“工资也不高。”   “没有你牙医一个人可搞不起来。”吴斐说。   周离喝了口奶茶,然后望向我:“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七岁。”我回答。   “那你得叫我一声姐,我三十,大你三岁。”周离说。   “就我最老呗,三十五岁,离异带俩娃。”吴斐打趣道。   “你都有俩孩子啦?完全看不出来。”我说。   “开玩笑啦,但是我确实有孩子,一个儿子。”吴斐说。“年龄也是真的,离异也是真的。”   “看不出来。”我说。   周离这时接我话茬,她说:“你猜那些护肤品为什么成千上万地卖?”   “抢钱?”我说。   “你赢了。”周离略显无奈。   “你还是单身吧。”吴斐突然问我。   脑子不知道怎么搭错了一根筋,我来了句:“我是不婚主义。”   吴斐笑笑,喝了口奶茶,说:“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是那种喜欢自由的人,不受世俗拘束的那种。”   吴斐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戳中了我。或者说戳中我的是那两个字:世俗。   “我曾经有很喜欢的人,七年,后来……”是憋的太久了吗?我问自己,我居然在两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提起,声音甚至哽咽起来。   周离见状抽了张纸巾递给我,我哭着笑了,我说:“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吴斐安慰我说:“有时候放在心里也挺好的。时间久了,会慢慢放下的。”   我抬头望着吴斐,眼眶湿润:“三年了,我还是没有放下。”   吴斐坐在我的对面,她突然扯了张纸巾俯身给我擦眼泪:“放不下的话就放在心里,这超酷的。”   我笑了。   气氛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吴斐和我们吐槽她和她前夫是怎么通过相亲认识、怎么在她妈的催促下结的婚、她甚至和我们说了她生她儿子秦小朗的奇葩遭遇、以及她和他前夫又是怎样和平走向离婚的。   周离在一旁摆出“这点事儿我都听了十七八遍”的表情,但是也还是忍不住被吴斐夸张的表情和幽默的语气给逗笑。   趁着气氛轻松,周离还说了她男朋友最近因为憋尿憋出尿道炎的糗事儿。   吴斐趁势开车:“还能用吗?”   周离笑着用手堵住吴斐的嘴,我侧身望向窗外,还没落尽的梧桐树叶挂上一层路灯的清辉,夜幕不知何时悄然降临。   这是我在青江的第九个年头,我十八岁那年来到这座城市读书,后来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以一种接近痴迷的热爱喜欢这里,后来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这两个坐在我对面的人会成为我热爱这座城市的又一个理由,吴斐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会放下过去,就像时间从来没有抛弃过所有人一样。   吃完饭后吴斐自告奋勇把厨房收拾干净了,我们三个各自在忙,吴斐打趣道:“这不又省了一顿烤肉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离甚至想上脚踢吴斐的•臀部:“我就知道!抠死你得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然后她们说了句谢谢款待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吴斐还把垃圾带下去了。还说下次再聚。   我想,会有下一次吗?   房间重归宁静,说实话,我突然有些不习惯,但是很快我就适应了。我洗了澡,然后靠在床头看一本书,我的钟表在细数着时间,咔哒咔哒地声声入耳。   然后手机响了,我看了下界面显示的联系人,我的脸一沉,然后摁下接听键。   是我那又来要钱的爹。一如既往,几乎不用猜,他甚至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你弟要换个新电脑,要一万多块钱,抹个零头,你给他转一万块钱。”   “我没钱。”我冷冷地回应。   “上次你也说你没钱,结果闹到你们医院,你不是还是给了,都是一家人,别闹的那么难看。”   “你们是一家人,我不是。我家人只有我妈,她早就死了。”我说。   “那你就看着在你妈的份儿上,把钱转给你弟。”他的语气像是在命令。   “要转你自己转。”我回他。   “不转你等着。”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的情绪突然烦躁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转了那一万块钱,因为我确实怕了。那个被称作我弟的人火速收了转账,连句谢谢也没说。我点进他的朋友圈,好多张照片里都有熟悉的影子,他的 AJ 们、苹果手机、所有他故意展露的昂贵的东西,都是压榨我而来。   W 还活着的时候,总说我性格太软弱了,所以才会被欺负。W 是我爱的人,已经去世三年了。   我合上书然后起身,我走到这间房子的书房,那里摆着 W 的遗像。我坐在书桌前,对着 W 的遗像和骨灰沉默不语。然后我点了三支线香插进香炉,线香飘出丝丝缕缕烟雾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我和 W 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   时间久了鼻子就酸了,眼泪跟着就掉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的。   我妄想 W 还在,像空气那样陪伴我左右。   很多诸如此类的瞬间,我都想过去死。   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我拿出来查看,是吴斐通过周离添加了我的微信,她的添加好友备注是:饭搭子吴斐。我点击验证通过。   也是诸如此类的瞬间,短暂地拉我回来。 第3章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上)   上班的路上,空气中依旧还弥漫着淡淡的桂花的香气。   记忆中桂花一开,我妈的生日就快到了。只可惜她走的早,我也没能好好尽孝。   我停好我的五菱宏光(其实是贴了“五菱宏光”贴纸的爱玛电动车),打卡,去更衣间换衣服。   整理胸牌的时候突然笑出了声,同事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儿就是想到昨天看脱口秀的一个段子了。   其实我是想到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周离在门口楼梯旁伸着懒腰,下一秒,她释放了一个悠长的噗噗响的氮气、氢气、二氧化碳、以及少量氨气……的混合体,俗话来说,就是屁。我开门的时候正好撞见,她听见开门声后以一种近似惶恐的表情迅速回过头看我。   我说了声早,然后快速下楼。   周离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周游!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杀了你!”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个预约拔智齿的顾客迟迟没有出现,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士,等到下午刚上班的时候,那位顾客才打了电话过来说一会儿到,然后没过多久,那位叫周丽的女士用手捧着右半边脸来了。   当时我正在铺台,等到她被人领过来的时候,我才看见她。   是周离。   周丽?周离。   我当然好奇,但是这并不是一个方便询问的场合,于是我们心照不宣装作互不相识,我配合牙医拔掉了她那颗顽固的智齿,大概用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处理用物的时候,她正在和医生谈话,等我处理完毕,透过玻璃往外看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没过多久导医小姐姐说刚刚走的那个人的牙齿掉在地板上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封袋,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周离的名字:周丽。   我接过来,说等人来拿的话就给她,不来拿就算了。然后趁着上卫生间的功夫把它放进了我的包里。   青江进入秋天以来,傍晚总是让人喜出望外,西边天际正在上演一场盛大的晚霞,从粉色到紫色的渐变,大自然总是最好的治疗师,我的心情瞬间舒畅。然而快乐不过三秒钟,我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被交警拦住了,因为没戴头盔,被罚款五十。   而我的宝贝头盔,被人拿走几天了,新的还没到。   本来今天晚上不想做饭了,想洗完澡开开心心点个外卖呢,但是想想还是乖乖去超市买菜。我在离家最近的一家大润发开始采购,其实现在线上超市都很方便,但是想想为了搬家的事情忙了好多天,我已经很久没有逛过超市了,我是一个极爱逛超市的人,有时候哪怕目标明确,也能逛很久,最后除了要买的东西之外,总是还带走一些标价九块九、十九块九之类的觉得自己用得上吃得着的东西。这种陷阱,就是为我这种人量身打造的。   回家的时候,我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块提拉米苏,长得很网红,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加科技与狠活。是周离给的,她还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封口费。   我笑了,然后顺势敲响她家的门。   她探出头,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眼,说:“你去超市啦?”   “嗯,去买了点东西。”然后我开始从我的挎包里摸索:“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她问。   “你的牙。”我说。   她看我把装着她智齿的那个塑封袋拿出来,忽然笑了:“我就说怎么找不着了。”   “掉诊所了,被同事捡到了。”我说。   “谢啦。”她一说完,嘶啦一声,大概是麻醉过了还没消痛,这时我才看清她用手捂着的肿成包子的右半边脸。   “不客气,谢谢你的提拉米苏。”我说,转念一想,我问她“要帮你煮点粥吗?”   周离摆摆手:“不用了,我男朋友给我点过外卖了。”   “行,那我先回去了,脸可以拿冰敷一敷。”说完我开始从包里掏钥匙。   “那个周游……”周离突然叫住我。   “怎么了?”我转身问她。   “你……看到了我的名字对吧?”她说。   我想这大概是她比较在意的事情,然后我略显轻松,问她:“是要灭口吗?”   周离笑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回去吧,拜拜。”   “拜拜。”我笑。   -   隔天从诊所下班,我换好衣服打完卡刚推开门走出来,就看见吴斐站在马路对面,身后靠着一辆白色的宝马,我不懂车,但是我大概知道它有点贵。   “周游!”吴斐喊我,冲我摆手。她示意我到马路对面去。   马路不是太宽,车流量也不是特别大,我注意两边,慢慢走到她旁边,这时我才看见落在她引擎盖上熠熠发光的夕阳。   吴斐笑着,树枝间稀落的光打在她波浪的头发上,她化了妆,涂一个大红唇,像是刚吃了一个新鲜的小孩那样,总之在我看来,她是美的,但是更像是一个知心大姐……大姐姐吧,她没那么老。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她。   吴斐还没回答我,周离就从后车窗探出头来:“哈喽。”   吴斐说:“我来接你去我家吃饭。”   她看我一脸疑惑:“我妈今天在家烧了好多菜,就想着请你们来我家做客。周离男朋友也来了。”   “可是我的电动车还在这里。”   “吃完饭我送你回来。”   我说过,我天生没有那种拒绝人的能力。   我坐进副驾驶,周离的男朋友和我打了声招呼:“哈喽。”   “给你介绍一下,后排那位男士,是周离的男朋友,叫江渡。”说完吴斐的声音又飘到后排:“江渡,他叫周游,住在你家周离隔壁。”   “江渡你好。”我承认,这声招呼打的有些生硬。   周离突然憋不住笑了,开始学着我的样子对着江渡说:“江渡你好。”   正在开车的吴斐也笑了,车里除了我之外的人都被周离的模仿惹笑了,毋庸置疑,这气氛的唯一受害者是我。   我不服。   “昨天早上的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周离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她冲着我大喊:“周游你要敢说,我就把你杀了!”   “昨天早上怎么了?”吴斐问我。   “我发现我的电动车头盔被人拿走了,然后我路上被交警逮了,罚了我五十块钱。”我说。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吴斐问我。   我余光瞥了一眼后座的周离,然后侧身弯腰低头:“有人在楼道里放屁。”   吴斐立马明白,笑着说:“你直接报小周身份证号码得了。”   “周游!”周离在车里大喊我的名字。   然后所有人都怔住了。   吴斐猛踩刹车,因为惯性,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用力前倾。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是前方车辆未打转向灯突然变道,造成了追尾。庆幸的是后方没有来车。   我的耳朵一阵轰鸣,身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   “妈的,狗东西。”吴斐一边打开车门一边骂。“怎么开的车?!   随后我也解开安全带从车里下来,前方车主看样子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个男孩知道是自己的过错,态度很好地同吴斐认错。两人很快沟通好,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大家再次准备上车的时候我问吴斐:“离你家还远吗?”   “前面拐个弯就是。”吴斐回答我。“怎么了?”   “我有点事情,就在这附近,完事儿了我就过去,你把地址发我微信就行。”我说。   ……   “那行吧,那你快点哈。”说完吴斐就坐回了驾驶座。   周离和江渡也坐回自己的位置。很快他们开车离开我的视野。   我走进刚刚看到的街边水果店,挑选了一些水果,我想他们都熟识,我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理所应当不能空手过去,虽然是受邀而来。   秋风灌进我的衣服里,汗水发凉。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W 因为和我在一起,受到了家里的极力反对,W 从家里离开,负气驾车,最后在一个路口发生了事故,抢救无效离世。W 的父母心痛欲绝,同时也恨我入骨。他们不愿再见我,就连 W 的墓地,我都是偷偷地去。   我照着吴斐发给我的地址找过去,很快,我拐进一个叫“青江院子”的小区,在青江,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吴斐和门卫打了招呼放我进去,她家很好找,我找到她家单元楼,乘电梯而上,高档小区就是不一样,还有专门的人帮忙摁电梯。   “去几楼?”那人问我。   “8 楼,谢谢。”   大概是因为电梯里只有两个人过于尴尬,摁电梯的那人开始同我讲话。   “住在这里?”   “不是,来看朋友。”   她看了一眼我手中拎的水果,又说:“阳光玫瑰现在贵吧?”   我笑笑,说:“还好。”   电梯很快就到达八楼,我同她笑笑,然后走出电梯,心脏在这个时候提了起来,说实话,有点紧张,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我站在吴斐家门口,深呼吸几口气,还没等我摁响门铃,就看见吴斐打开了门。   “来啦。”吴斐笑着,然后她转身朝屋子里喊:“妈,大周来啦。”   看来吴斐是这么和家里人称呼我的。   吴斐妈妈围着围裙,看样子刚从厨房里出来,阿姨满脸和善,看见我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恍惚了一下:“来啦,快进来,小斐快给大周拿双拖鞋——”阿姨看见我手里的水果,连忙帮我接下:“人来就行,还买什么水果呀,家里什么都有。”   说实话,我没有感到什么热情负担,说句不要脸的话,就像是回家了。   “阿姨好。”   “快换鞋进来吧,饭马上就好了。”阿姨热情地笑着。   我进了屋子,宽敞明亮,很简约的现代风,但是现代风中间也被妈妈风浸染一二,比如沙发上格格不入的沙发套还有流苏边的枕头。   我刚进门,一个大概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就跑过来抱住我的大腿,他黑溜溜的眼睛很是明亮,头发卷卷,小脸肉嘟嘟的,他抬头望着我,说:“你是舅舅吗?”我猜这应该就是吴斐的儿子秦小朗。   吴斐见状:“秦小朗,看你的汪汪队去。”   秦小朗抱着我的腿不松:“我不,我要舅舅陪我玩儿。”   “那不是舅舅,是叔叔。”吴斐试图耐心解释。   “就是舅舅,就是舅舅……”秦小朗开始晃我的腿。   吴斐对我报以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我笑笑告诉她没事儿。然后我低下头把秦小朗抱起来,我问他:“那你可以告诉舅舅,你叫什么名字吗?”   “舅舅,你不记得小朗了吗?”秦小朗天真地问过。   我笑了笑,耐心地回答秦小朗的问题:“舅舅是想考考你的记忆力,所以,给舅舅做个自我介绍好吗?”   秦小朗笑了:“我叫秦小朗,今年三岁半,我的妈妈叫吴斐,我的爸爸叫秦大朗,我的外婆叫陈慧芳,我的外公叫吴中华,我的舅舅叫吴扬,我家住在青江院子十七栋楼二单元 804,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是汪汪队,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最喜欢的水果是草莓,最……”   “好了好了。”秦小朗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想再继续下去,今天的晚饭恐怕要推迟了。   秦小朗喘了口气,周离和江渡在旁边笑着,然后秦小朗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呀,我给忘了,我的干妈叫周离,我的干爹叫江渡!”   吃饭的时候阿姨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小周,小江,你们来了很多次都很熟悉了都别客气哈。”然后阿姨的目光转向我:“周游是第一次来,多吃点哈,不要客气~”说着阿姨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的牛肉。   阿姨看样子做的一手好菜,我吃下那块牛肉,牙齿咬下的瞬间,牛肉就呈现纤维状一样散开,软烂的代价是有着塞牙的风险。牛肉特有的滋味还没有被调料的香味给掩盖住。因为切得大块的缘故,吃下去总会有短暂的心满意足。我猜想这牛肉应该炖了很久,可能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架在火上慢慢烹饪了,我猜想调料大概只放了香叶桂皮一类的,但是我尝到了一丝丝隐匿的在舌尖绽放的甜味,于是我猜想应该加了冰糖,并且没有炒制。吃到这么好吃的牛肉,我觉得我真有福气。吃到好吃的东西,我总是猜想很多。   “阿姨,这个牛肉做的还挺好吃的。”我笑着开口。   “喜欢哈,下次你来,我再做给你吃。”阿姨说。   我笑笑说好。   吃饭的时候秦小朗很黏着我,吴斐似乎是看不下去了,说:“秦小朗,你再不好好吃饭,我就把你丢出去喂怪兽。”   秦小朗看着我,说:“舅舅,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低下头,秦小朗凑到我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其实妈妈是怪兽变的。”   吴斐很熟悉他儿子,无奈开口:“秦小朗,你又说我是怪兽变的是吧?!!!”秦小朗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指着桌子上的清炒油麦菜,说:“舅舅,我想吃青菜。”   然后我夹了一筷子油麦菜放进秦小朗的餐盘里,他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第4章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下)   席间,我总是时不时注意到吴斐的妈妈,也就是慧芳阿姨,一直在用某种慈爱的眼神盯着我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吴斐也注意到了,她有点无奈地笑了,说:“妈,你这样人周游怎么吃饭,再这样我下次不叫他来家里吃饭了。”   慧芳阿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感慨了一句:“真像啊。”   我们都听到了。   吴斐大概是注意到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妈!”   慧芳阿姨回过神来,再次笑了,然后朝我碗里夹了一只虾,她看着我说:“吃,周游,多吃点。”   可是我感觉她快哭了。   “谢谢阿姨。”我说。   “哎。”慧芳阿姨回应我,顺势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角。   然后她报以歉意对大家笑笑,她说:“你们吃着,我先回房间去了。 ”她又笑着补充:“头有点不舒服,我去躺一会儿,你们吃你们吃——”   “阿姨,你没事儿吧?”周离最先表达关心。   慧芳阿姨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想起身扶她一下,然后被她制止住了,她依旧那样笑着:“你吃着哈,不用管我。”   除了吴斐,我们面面相觑。秦小朗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别管她,快吃吧。”吴斐似乎有些生气。   然后,从慧芳阿姨房间的方向传来啜泣声,秦小朗看着吴斐最先开口:“妈妈,外婆好像哭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然后吴斐起身,越过餐桌,站在通往房间的廊道处喊:“你说让大家来家里吃饭,你这样你让他们还吃不吃?他们下次还来不来。”   我看着秦小朗,然后用手捂住他的耳朵。   吴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真是搞不懂你,什么东西都要搞砸……”然后吴斐转身望向餐桌,我们都看见她的眼眶红了,有泪水在打转,她用手抹了一把,周离见状给她递上纸巾,她说:“今天对不住啊——周游,我先送你回去取你的电动车吧……小周江渡,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回来再送你们。”   “斐姐,我们打车回也行,反正我和周离顺路。”江渡说。   吴斐笑笑:“不好意思啊今天。”   “没事儿的斐姐,我们理解。”   我看他们好像心照不宣地知道些什么,此时此刻,我像是个局外人。   从八楼到地下一层停车场的时间短暂又漫长,我和吴斐站在电梯里,沉默被拉的很长,良久,我开口说:“那个……车子撞的不严重吧?”   吴斐笑笑:“还好,蹭掉一块漆。没事儿,反正那人全责。”然后她看着我问我:“我看你当时好像有点应激,怎么了?”   “我一个朋友,就是车祸去世的,可能想到了,就有点……”   吴斐点点头表示理解。   车子从地库迂回到人间的地面,夜色已经落了下来,四处都是灯。   从这里到我工作的牙科诊所,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车程,说实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有些漫长,我望着窗外,可是越来越无聊。我把心里的一些东西卸下,转头看着吴斐,我问她:“阿姨……没事吧?”   吴斐像是被我突然开口说话恍惚到了,她“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在思考,在等待一个红灯的时候她问我:“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诚恳地点点头。   “因为……你长得特别像我弟弟。”吴斐说。   “特别像吗?”   吴斐笑了,点点头:“非常像。不是单纯有点像那种。”   “所以,你弟弟……他怎么了?”   “他死了,去年。”吴斐突然哽咽。她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很好的孩子,真诚、善良,勤劳,我们家以前住在乡下条件不好,他为了让我能继续好好读书,主动辍学跟着我爸去搞船舶运输,很累,晒得也很黑,像羊粪蛋子似的。”说完她扑哧笑出了声,然后她收住笑声,眼睛正视前方进入最后倒数的红灯,车辆再次缓缓启动,她继续说:“后来,有一次天气不好,他们在江上遇见了暴风雨,船舱漏水,然后船、货还有人都跟着沉了江,当时我家那一片的邻居很多青壮年都在一起搞船,第二天船舶公司那边消息很快就传来了,然后他们的家属一个接着一个地收到坏消息,当时我们家校园熙熙攘攘都是人,就剩我爸和我弟没有消息了……”   我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我的右手已经伸进上衣口袋里悄悄打开纸巾的包装,然后又悄悄抽出一张纸巾,但是我的手就那样一直待在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把纸巾递给她。我好像做不到。   吴斐伸手抹了抹眼泪,然后继续说:“人群中已经有人说估计没希望了,可以准备准备后事了。我当时哭着冲那人怒吼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滚之类的’,现在想想,我自己都害怕,我当时就像是个疯狗,见人就咬。秦小朗那时被我吓得不轻。”她笑了。   “理解。”我说。“三年前,我喜欢的人离开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你们……怎么分的手?”吴斐问我。   我笑着回她:“永远不会回来的那种离开,车祸。”   吴斐脸上露出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忽然发现,我们总是笑着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情,也许往往,是因为我们记得。在我们还没有老到门牙都松动的时候,记得和遗忘相比,是顶顶美好的事情。   然后我们之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了。   “你有你弟弟的照片吗,我想看看。”我问吴斐。   又是一个等红灯的间隙,她拿出手机找照片给我看,说实话,我自己都有点恍惚了,我和吴斐弟弟长得的确很像。   “真的很像哎。”我说。   “是吧,周离那天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相信,她说你电钻声吵到她了,然后她去找你理论,开门见到你的时候她震惊了,她和我说她表情管理做得很好,然后她就全都告诉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借口去吃烤肉敲了你家的门。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你不会生气吧,我们因为这种原因靠近你。”吴斐真诚地发问。   我摇摇头说不会:“是一种缘分吧,其实,我没有朋友的。”   “那以后,我们就是你朋友了。”吴斐说。   也许,这就是人类基因浪漫的地方吧。   我笑着说好。   “很开心你能这样想——今天我妈有点失态,让你不自在了吧?”吴斐问我。   “没有没有,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说。   “周游,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   “不知道会不会有些过分,就是你能不能时不时地来我家走动走动,我是说你方便的话。”   “当然可以。”我很爽快地回答。   “谢谢你的善良。”   “这就善良了?”   “我感觉得出,你是个善良的人。”   “怎么说?”我问。   吴斐笑笑:“你头盔明明就是被人偷了,你却只说被人拿走了。还有,今天我凶我妈的时候,你用手捂住了小朗的耳朵。”   “哈哈,你这么注意细节的吗?”   我们都笑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吴斐平稳地将车子停好,我解开安全带和她说了再见,然后我下了车,越过车头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天边两颗很亮的星星。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对吴斐说:“快看,那儿有两颗星星,好亮,还一闪一闪的。”   吴斐把头探出车窗,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不对,是三颗,你看,那边还有一颗。”她指给我看。   真的哎,是三颗星星。   然后她嘱咐我骑车慢点,我笑笑,也同她说:“你也是,开慢点……斐姐。”   她灿烂地笑了,一直同我摆手。   希望她能看见副驾驶上我留下的那包纸巾。   我骑着我的“五菱宏光”离开,又朝着吴斐摆摆手,然后我骑着车离开了。半空中安静的空气被我惊扰,变成了风。   这辆电动车还是当年 W 还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已经快有四年的时间了。   我决定赶紧回家,点三支线香,告诉 W 我过得其实还不错。   我离开之后,吴斐就盯着天看了好一会儿,她有些晃了神,直到她身后停着的那辆黑色奔驰里走出一个男人,他走到吴斐的窗前。敲了敲她半降的玻璃。   那便是了,吴斐的前夫,秦大朗。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秦大朗问她。   吴斐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秦大朗,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小朗给我打电话了,说外婆一直在哭,我就去看了看。”秦大朗说。   “现在呢?我妈还哭吗?”吴斐问。   “好多了,有周离和江渡在那边陪着呢。”秦大朗回答。“听周离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和吴扬长得很像?”   吴斐笑了:“简直神似,连小朗见了都一直抱着喊舅舅。”   “那看来是真的很像。”秦大朗说着也从口袋掏了烟出来。   吴斐瞪了他一眼,说:“那天你接小朗放学是不是当着他的面抽烟了,他身上一股烟味儿。”   “对不起,我忘了。”   “你下次在当着他的面抽烟你信不信我把你掰折了?!!!”   “这么狠?”秦大朗把烟又重新塞回口袋。然后他拿过吴斐手里的烟,抽了起来,他笑着说:“你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吴斐白了他一眼:“我们都已经离婚了,你少来这套。”   “所以我这不是在追你嘛。”秦大朗油嘴滑舌。   “滚。”   “滚哪儿去?你心里吗?”   “你真的,油死了——让开,你挡住我了。”   “什么?”   “你挡着我看星星了。”   “星星?哪儿有星星?”   “那儿呢。”   秦大朗顺着吴斐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又看了看坐在车里的吴斐,他问她:“想他们了?”   吴斐鼻子一酸,点点头,眼泪跟着下来,声音哽咽:“想,特别想。”然后她就破防了,哭出很大的声音来,秦大朗见状掐灭手中即将燃完的女士香烟,他望了望周围没有看见垃圾桶就顺势把烟蒂塞进了上衣口袋里,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俯身探进车子里,抱住了吴斐。宽大的手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再后来,秦大朗看见副驾驶那包纸巾,伸长了手去够。   我到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我从书房走出来没多久,就收到吴斐的微信,她问我到家没,我告诉她已经到了。   她说好。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离回来了,还敲了我家的门。我透过猫眼看见是她然后开了门。   “喏,斐姐买的披萨,她怕你没吃饱,你赶紧趁热吃了。”她开门见山,把披萨递给我。   我接过披萨,问她:“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我和江渡吃完才走的。”周离说。   “阿姨……还好吗?”我问。   “没事儿了,就是有点激动了。”   我点点头。   “周游。”周离叫我。   “怎么了?”   “不好意思啊,给你带来困扰了。”   “没有没有,别这么说。你们下次吃饭也可以叫我一起的,你们能叫我,我其实挺开心的。”   “好!”周离爽快地说,“那你赶紧趁热吃吧,吃完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   “好嘞,拜拜。”   “拜拜。”   回到屋子里,我洗了手坐在餐桌旁开始吃披萨,披萨还热乎着,饼坯还脆着,芝士还能拉丝。总的来说,还不错。   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响的时候,我才发现吴斐把周离、江渡和我拉进了一个叫“饭搭子”的微信群,说今天不好意思,下次再聚。   江渡大概是个搞笑男,一连串发了好几个没关系的表情包,周离在群里骂他,然后江渡艾特我说问我打不打游戏,要不要一起开黑,我表示我不打游戏之后他似乎有些失望,然后他问我喜欢钓鱼吗,有空可以一起去钓鱼。我说我不会钓鱼,但是我可以学,他说没问题有机会带我去郊外钓鱼。   其实我心想江渡真是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然后我发现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我知道是风过树梢,那只风铃又响了。   吴斐此刻正在和慧芳阿姨收拾餐桌,忽然吴斐开口,说:“下次他们再来家里吃饭,你可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慧芳阿姨点点头说好。   吃好披萨洗漱完我又去书房待了一会儿,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对着 W 的遗像自言自语:“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台灯下 W 好像在对着我笑。   我忽然想起,这两天我都忘记吃药了。   大概是太忙了。   “饭搭子”的群里大家开始说“早点休息”、“晚安”之类的话,我也回了句晚安,然后将群聊保存到通讯录。   真正当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却发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想靠药物助眠却发现安眠药吃光了,我想着得找时间去医院找医生再开一些才行。   我不禁想到这几天的遭遇,那感觉就想是我原本是一条溪流,从前我一直流淌在平原之上,沿途的风景乏善可陈,直到有一天暴雨降临,它将我改道,然后我融入江,汇入海。就这样,我得以拥抱更加绚烂耀眼、震耳欲聋的大世界。我看见沙滩旁快乐的人,我知道他们的人生与我无关。后来有一个傍晚,我把贝壳送到一个小女孩的手上,她朝我笑。   我才知道,我错了。 第5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   这一天我特别难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小杨凑过来,因为我一直有带饭的习惯,所以她总是喜欢过来看我吃的什么。   “今天吃的什么?”果不其然,这是她凑过来的第一句话。   “奥……白灼菜心还有排骨。”我反应过来,然后回答她。“你要吃吗?”   她是个吃货,几乎每次都要从我的饭盒里夹走一些什么。“我吃块排骨。”她笑着夹走一块。看来还是个无肉不欢的吃货。   “哇,这个排骨好好吃啊,怎么做的?”小杨一边感慨一边问我。   要说起做菜我可就起劲了,然后我来了兴致,把筷子放下:“首先排骨洗净冷水下锅焯水,加葱姜料酒去腥,期间撇去浮沫,大概三十分钟。排骨捞出,起锅烧油,油热下冰糖炒糖色,然后排骨下锅,炒至两面金黄,此时开始根据个人口味下各种调味料,一定要加一点点草菇老抽上色,不然排骨出锅不好看。然后加适当干辣椒、一两颗八角、一两片香叶、一块桂皮,然后加一罐 500ml 左右的啤酒,开始慢炖收汁。出锅的时候再撒点白芝麻就好了。”   小杨看样子听得很认真:“好复杂哦。”   我笑:“哪里复杂了?”   “有这时间,我不如找一家还不错的馆子点个外卖了。”小杨笑了。   我这才想起来,她已经问过我好几道菜的做法了,包括但不限于:可乐鸡翅、红烧带鱼,豆豉鲮鱼油麦菜、金钱蛋……   看样子她也只是问问,并没有亲手下厨做这些菜的准备。那好吧,毕竟我也只是说说,要是不说话的话会很尴尬。   这时候另一位徐姓同事走了过来,他和我一样,是个男的。他大概是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用一个打趣的话说道:“你每次都问,你回家做吗你?”   小杨白了一眼徐姓同事,说:“要你管?”   徐姓同事笑笑,然后环顾四周,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这中秋节快到了,你们说科里会发什么宝贝?”   小杨笑了,回答他的问题:“会发一盒月饼宝贝。”   我原本在一旁好好吃饭,听到这话我呛到了。怪就怪在,我断句断错了地方。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继续吃我的饭,徐姓同事开始小声埋怨:“去年就发了一盒月饼,今年总不能还发月饼吧?”   小杨笑他天真,说:“那你猜前年、大前年为什么发的都是月饼?”   今天我上班兴致不高,但还是坚持到了晚上下班,因为请假的话没有钱拿还要扣钱。   我戴上我新买的顶上带只竹蜻蜓的头盔,然后迎着夕阳回去了。下班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徐姓同事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吃烤肉,其实也就是他和小杨。我拒绝了。我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个“饭搭子”群里有人吱一声,随便去吃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家。   空气还残留着昼日的余温,骤然流动变成了风。   风里还有桂花的味道。青江这座城市,处处的行道树里,总夹杂着种几棵桂花树。闻到桂花树味道的时候,我鼻子酸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开灯,目光越过客厅来到阳台,窗外已经渐渐升起光,我借着透进来的光一路来到卧室,我的脚踢到床脚,有些痛。然后我伸展身体朝着床重重躺下去,结果头被放在床上的耳机给磕到了,噔的一声,挺疼的。   孤独感一下子袭来。   哭吧,我想,就当给身体排毒了。   W 还活着的时候,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哭,简直是个小哭包,想想真好啊,能在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如今这种幸福,却不知道向谁讨要了。   眼泪顺着脸流进耳朵里,然后我侧身,房间很安静,我也在很安静地哭。眼泪也慢慢洇湿我的枕头。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允许自己穿着从外面回来的衣服躺在卧室的床上。   我为什么难过呢?我说过桂花开的时候,我妈的生日就要到了,就是明天。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也不知道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我妈在我十五岁那年生的病,宫颈癌。对于所有人都稀松平常的高一的某一天下午,烈日当空,悬在天花板上的风扇晃晃悠悠,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黑板上,数学老师在写板书,粉末飘的到处都是。班主任的身影从后排窗户出现,她一出现,警报就会在某些学生中拉响,那动静怎么也能感觉得到,我看到的时候感觉她并不像是平常的巡视。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我想她千万不要停在班级门口。我在心中呐喊“拜托拜托,不要……”,我手里握着一支 0.5mm 的黑色中性笔,透过透明的笔管,我看见快要见底的墨水,我盯着鼻尖,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数学老师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我不敢抬头看。数学老师再次开口的时候,是喊得我的名字。   我应激一样地站起来,腿在一瞬间有些发软。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不过我不在乎了,我知道,不是个好结果。   我拿着班主任给我的请假条,一路狂奔。天气太热了,刚出学校门口我就已经一身汗了,我在心中喊等等我再等等我,我希望我妈听得见。我跑到公交站台,去往医院的那辆车和我擦身而过,我循着车尾追了一段距离,大概是没人看见,我还是没坐上车。   后来我坐在出租车后座,忍不住哭了起来,司机师傅等红绿灯的时候抽了纸巾递给我,我哭着说谢谢,我想师傅肯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事儿,毕竟一个伤心大哭的人,他的目的地是医院的话,不太难猜。   不过我还是没有见到我妈最后一面,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见心电监护仪陡然变成直线的声响,我知道那声音来自我妈的病房里。   那是我长到十五岁,第一次经历死亡。   我妈葬礼结束的第三天,我和我爸带着户口本,我妈的身份证,还有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去派出所为我妈销户,就是那一次,我看着我妈的身份证,记住了她的生日。我从未刻意记忆,但是我也从未遗忘。但是那天我没有哭。   我妈死后不到一年,我爸就领着继母还有她七岁的儿子进了家门,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包括他的儿子。   就那样,我的房间多了一张床,我的空间被另外一种味道慢慢蔓延,起初是一半,然后是整个房间。   起初那个女人还假惺惺地对我,一年过后她渐渐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到了我爸都要伸手问她要零用钱的时候,她懒得装了。有一天我爸不在家,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桌子上有一盘洗干净的草莓,于是我就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那个女人从卫生间走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她没好气地走过来端走那盘草莓,撇下一句:“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馋?这是买给你弟吃的!”   15 岁的少年当然叛逆,我背对着她,问:“我怎么就不能吃了?”   我手里那颗草莓还没吃完,她走过来一把打掉,她用很大的力气,打的我手有点疼。“我说你不能吃你就不能吃,怎么着?”她冲我吼。“有妈生没妈养的孩子。”   恭喜她,踩到了雷区。   我不甘示弱:“这是我爸的钱买的!我凭什么不能吃?”我身体里怒火燃烧起来,冲到她跟前一把夺掉她手中的草莓,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草莓滚得到处都是,我用脚把地上的草莓踩得稀巴烂,那个女人看得有点傻眼了,屋子里开始充满草莓果汁气味的时候,我说:“大不了谁也别吃!”她好像有点被我吓住了,一个少年的怒火和爆发力,远比她想象的可怕。   没过多久,我爸领着那个男孩回家了,一进门他看到这个场景,他走到那个女人面前,问她:“怎么了这是?”   那个女人不做演员真的是可惜了,三秒钟,顶多三秒钟,虚假的眼泪就掉出来,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的“罪行”,我爸一边听一边安慰那个女人,然后瞪着眼睛走到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我脸上,耳朵一阵轰鸣,像是坏掉了的插着天线的电视机,轰鸣还没消失,另一只耳朵清清楚楚地听见:“给你妈道歉!”   女人继续她那假惺惺的表演:“算了,孩子也不懂事儿,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的眼神不甘示弱,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着我爸说:“她不是我妈!我妈死了!!!”   又一个巴掌落下来:“跪下!”   见我没有动静,我爸一脚把我踹倒,但是我还是没有跪下,我身下压着稀巴烂的草莓尸体,怒火渐渐地夺走了我的理智,我想我大概是疯了,但是我的目的也很明确,我冲到厨房拿来擀面杖,还有一个盘子,我用力地把盘子摔在地板上,爆裂的一瞬间它粉身碎骨,所有人都吓到了,那个 8 岁的小男孩开始哇哇地哭了。我不管不顾,我挥舞擀面杖,除了小孩我谁都打,那时我们家有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的景观鱼缸,为了制造声势,因为我需要一些响动给我壮胆,于是我用擀面杖将它击碎,洪流连同水草涌出来,有些金鱼在地板上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尾巴拍打,直到再也跳不起来。小男孩的哭声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我冲他吼:“你妈了个*的再哭我把你从楼上扔下去!”他哭的更厉害了。   那个女人最后被我打倒在地板上,我捡起地上稀巴烂的草莓,瞄准她的脸然后重重甩过去:“吃吧,吃你妈了个*的。”   ……   后来警察来了,再后来我被关进了少管所待了七天。   从少管所出来的时候,我奶奶从乡下过来了,我爸坐在车里没有下来,奶奶朝着我走过来,同我讲话。   她先上下打量我,说我瘦了,然后她语重心长地同我讲:“小游啊,回去和你爸还有你阿姨道个歉,服个软。”   “我不。”我说。   奶奶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背,继续说:“傻孩子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现在还小,学习又那么好,明年就高考了,你还需要你爸支持你。你现在奶奶还可以给你点零花钱,但是将来等你上了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要是你爷爷还在,我们还能供供你,但是现在就奶奶一个人,腰也不好,干不动了呀。听奶奶的,服个软。”   “我不想上学了。”   奶奶又打了我一下,继续苦口婆心地同我讲:“你不上学你就只能受苦,你要好好地读书,然后考好大学,去远的地方,到时候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等你自己工作了,挣钱了,就熬出来了,听奶奶的话。”   见我没说话,奶奶又说:“你是他亲儿子,他不可能不管你。要是寒假暑假你不想回家,就去南山乡下和我一起住,不想来乡下,你就去打暑假工。办法总比困难多,总会熬过去的。”   奶奶见我点了点头,笑了:“这才对嘛。”然后她从上到下拍打我的衣服,整理完之后她领着我朝着我爸的车走过去,她站在原地看着我上车,我问她:“奶奶,你不上车吗?”奶奶笑着指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说:“我就不去了,我待会儿就直接去坐车回南山了。”然后她又对驾驶座上的我爸说:“护着他点儿,好好说话。”   我爸点点头,然后说了句:“走啦,你回去慢点,到家打电话。”   车子启动,奶奶朝我们挥挥手。   一路上我和我爸都很沉默,后来快到家的时候,我爸打破了沉默:“回到家,你和你妈……你阿姨道个歉,态度好点,就过去不提了。”   “嗯。”我回应他。   就这样,我向那个女人道了歉,然后又在同一个屋檐上井水不犯河水地生活着。那天晚上我去卫生间洗澡,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发现外套口袋里有东西,然后我就掏了出来,发现是一叠钞票,我数了数,整整六百块。纸钞中间夹着一个纸条,像是从什么报纸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好好学习”。我奶奶没什么文化,也不认识多少字,她写的歪歪扭扭的,甚至笔画都不清晰。我把钱和纸条收好,而后我站在花洒下面,任由眼泪流淌。   那天之后,我身体里再也没有着过火,常常在还是火星的时候就被我浇灭了。我学会隐忍、服软、听话。   于是我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害怕。   我就那样哭着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也就是我妈的生日,我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记得小时候我最讨厌吃月饼,于是我妈就照着食谱学着给我做好吃的月饼,记忆中我最爱吃的还是咸蛋黄月饼,第一次吃的时候还是我妈给我做的。恰巧今天休息我忽然也想试着做一做,于是我确定房东留下来的烤箱还能用之后就开始买食材,买食材大概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有一些比较好买的比如面粉黄油什么的我都在线上超市下了单,有些不太好买的比如说咸蛋黄、烤盘什么的我就出门寻找,不过好在,全都买齐了。   我照着网上找来的食谱和面,我选的是中筋面粉,还加了鸡蛋和融化的黄油,和好面团发酵,买来的咸蛋黄刷了点白酒,是的没错,为了给咸蛋黄去腥,我还特地买了瓶白酒,刷好白酒的咸蛋黄码在烤盘上然后送进烤箱,850 度烤 10 分钟,咸蛋黄被烤的滋滋冒油,厨房里瞬间充满了咸蛋黄的味道。我其实做的难度很低的版本,馅料之类的东西买的都是成品,直接处理了来用就好。我一共准备了两种馅儿搭配咸蛋黄,一种是莲蓉,另一种是芋泥,莲蓉和芋泥都被我搓成比蛋黄大一点的小团子,然后码放整齐备用。   两个小时大概过去了,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面团发酵好了,黄澄澄的、光滑的、不沾手的、是懂事的面团。我把面团搓成长条,然后分成小剂子搓成团,之后将莲蓉团或者芋泥团捏扁包裹住咸蛋黄,最后用面团包裹,当然还有最后一个步骤,就是用买来的月饼模具挤压成型。莲蓉蛋黄和芋泥蛋黄的加在一起一共做了 35 块,打算做好之后分装在我买的一次性可降解饭盒里,分给吴斐她们。   烤箱一次只能烤 12 块,一共要烤 3 次,每次二十分钟左右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月饼烤完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钟了,我竟然没有丝毫的饿意,烤月饼带给我的疲劳让我只想躺尸。当我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三十分钟后我醒来,第一件事是找手机看时间,然后我发现“饭搭子”微信群里有人约饭,他们三个都@了我,见我没有回应,以吴斐一句“应该是在上班,没有时间摸鱼”收尾。   然后我在群里说我今天休息,晚上可以约,吃什么?   我想了想,说:要不吃火锅吧,来我家,我去买食材,你们下班了可以直接来。正好我今天烤了咸蛋黄月饼,你们正好带走。喜欢吃的菜发群里,我去买。   没过一会儿,我收到陆陆续续的回应,大家一致赞同。   然后吴斐私信我说:我来买吧,本来也是打算请你们吃饭的,我叫了菜直接送你家。   我回她:不用 就当是我搬家给我暖房了   吴斐:行 辛苦啦   我:不辛苦   然后我就打开买菜的 APP,点开火锅那一栏,开始采买。下单之后半个多小时食材就都送到了家,然后我开始处理装盘。我拿出我的摩飞多功能锅,我拿了一个鸳鸯深煮锅,我在其中一个锅里加水,然后把番茄底料倒了进去,另一个打算做牛油锅底的,我打算等锅热了把底料加上大葱段什么的炒一炒,锅底全部搞定的时候,时间差不多将近快七点钟了,我想差不多应该快到了。 第6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下)   周离先敲了我家的门,她说回家放了东西就过来帮忙,我说等着吃就行了,我全部搞定,她对我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说马上来。   周离和江渡来了,还拎了很多水果,我们坐着等了一会儿吴斐,吴斐领着秦小朗也来了。吴斐甚至提了两瓶梅子酒过来。   秦小朗一进门就冲着我跑过来:“舅舅!”   “换鞋!秦小朗!”吴斐甚至从她的包里掏出了秦小朗长着两只大象耳朵的小拖鞋。那可是 LV 啊,她真舍得。   我对吴斐说:“没事儿斐姐,不用换鞋,回头我拖地就行。”   吃饭之前,大家盯着餐桌开始感叹。   吴斐:“香菇还切了花刀呢。”   周离:“毛肚、鸭肠、无骨鸭爪,我的爱!”   江渡:“虾滑滑!”   周离:“叠词词。”   江渡:“恶心心。”   他们颇有情侣间的默契。   我们终于坐下来,调酱料碗的时候吴斐挤了麻酱在碗里,然后加了一些蒜末和小米辣,然后她问我:“有没有白糖?”我说有然后就给她拿了,最后她夹了点香菜,浇了点香油。有人说火锅吃火锅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喜好,我觉得有点道理,就好像江渡的碗里只放了香油,我买的那一小瓶香油,都快被他倒光了。当然别怀疑我,我不是心疼。   秦小朗依旧坐在我旁边,他吃不了辣,吴斐真是他亲妈,从辣锅里捞了一片肥牛给他,秦小朗吃了直吐舌头,然后我就一直给他夹番茄锅里的东西。   吴斐觉得秦小朗矫情,说他:“你能不能吃?不能吃去小孩那桌。”   “妈妈。可是就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呀。”秦小朗一脸天真无邪。   我们都笑了。   火锅沸腾,筷子起落,不知不觉,就到了尾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放下了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秦小朗早就跑到一旁的沙发上乖乖玩儿自己带过来的玩具。周离讲他们公司的八卦,吴斐讲秦小朗在幼儿园的糗事,江渡讲他们写字楼有家公司的程序员猝死了,才三十岁。   然后我问江渡:“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江渡说:“程序员。”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吴斐突然说:“我们收拾收拾吧。”   “放这儿吧,我来收拾就行。”我说。   “那怎么行,你忙前忙后的,理应我们来。”周离说着,然后她对江渡说:“小渡小渡。”   “在呢!”   “准备洗碗吧。”   “好的。”   吴斐笑了,对周离抛了个眼神:“调教的不错。”   “那你说。”周离骄傲。   我们把剩的食材荤素分开,然后装进保鲜袋放进冰箱。最后碗碟堆进洗碗池里,江工上线洗碗,我告诉他洗好的碗碟放在哪儿,他给我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感觉他是个搞笑男。   我洗了一些水果端到茶几上,然后把分装好的月饼也拿出来让他们走的时候带走。然后我从冰箱里把给秦小朗买的汪汪队奶酪棒拿给他,他高兴地跳起来,然后礼貌地和我说:“谢谢舅舅。”   吴斐看着我说:“大周,你真的很在意细节。”   “哈哈,他说了我就记住了。”我说。   周离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月饼:“是莲蓉蛋黄馅儿的,好吃哎。你怎么什么都会。”说着她把月饼掰了一半分给吴斐:“你尝尝。”   吴斐吃了也夸我。我说“傻瓜料理而已。”然后我又对她说:“给你多装了几块,带回去给阿姨尝尝。”   “好。”   江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洗完碗出来了,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关上书房的门,我的心一紧,然后看他脸上有点讶异地问我:“周游,卫生间在哪儿?”   “奥……那个……”我反应过来。“你身后走到最里面,正对着你的那个门就是了。”   我猜江渡一定看到了 W 的遗像和骨灰,我有些紧张,然后又带着“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想法慢慢放松。江渡从厕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他扭头问我:“打王者吗?”   “不打。”   “吃鸡呢?”   “也不玩。”   “那你玩儿啥?”   我想了想,回答他:“贪吃蛇算吗?”   “行吧,有机会一起去钓鱼。”江渡略显无奈地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你们打羽毛球吗?”我问。   “会啊,羽毛球、篮球、足球我都会。”江渡说。   “那我们回头可以约着去打羽毛球。”   “行啊。”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他们就走了,临出门前吴斐像是想起什么大事情突然说了句:“我妈说,中秋节要请你们来我家吃饭。”然后吴斐的目光转向我,说:“周游你不回家吧?”   我摇摇头说不回家。   吴斐和我说:“那中秋节来哈。”   “好。”   江渡最后出去,他特意凑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对他笑了,是谢谢的意思。   我回到屋子里,打开书房的门借着窗外的光看了一眼,我告诉 W 那个无意闯入的人不是坏人,请你不要害怕。然后我回到房间,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张我和我妈的合影,那个时候我才只有秦小朗那么大,我妈有着长长的波浪卷发,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妈妈。这大概是我有关我妈唯一的一件东西了。   我忽然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照片里的我妈说话:“今天是你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大家都很开心。我过得还不错,你不要担心,妈,祝你生日快乐。”窗外悬着明月,有点缺,不过,它很快就圆了。   第二天我把剩下的月饼带了一些给同事们,中秋节的排班表出来了,很幸运的是加上中秋节当天,我连休两天,我来牙科诊所还不到半年,这里工作相对于我的上一份工作来说,轻松很多,但是相对的,钱也少了不少。   午休的时候大家品尝了月饼,都说味道还不错。   没过多久,店长过来喊我和徐姓同事去门口搬东西,果然如同徐姓同事猜对了,今年的中秋节不发月饼了,改发大闸蟹了,我虽然不爱吃螃蟹,但是却觉得还不错。除此之外,一人还有一张 200 元的糕点铺子充值卡。   下午一下班我就骑着我的电驴前往青江院子小区,我提着大闸蟹去了吴斐家,开门的是慧芳阿姨,阿姨看见是我有些惊讶,说道:“周游!”   “阿姨好。”   “你怎么来啦?!”听得出,阿姨的语气有些惊喜。   我开门见山地说:“那个我们诊所中秋节发了一盒大闸蟹,我嫌麻烦,就拎过来了。”说着我提起手中的大闸蟹递给慧芳阿姨。   “你自己留着吃呀,还跑这么远送过来干嘛?”   “我不怎么爱吃螃蟹。”   阿姨接过,说:“那我做给你们吃,中秋节那天来吃。”接着阿姨说:“你做的月饼我吃了,味道很好——快进来喝杯水,吴斐带小朗出去理发了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不了阿姨,我送完东西就回去了,我待会儿还要去寄个快递。”我说。“阿姨,那我走了。”   “……行,那你路上慢点啊,中秋节过来吃饭。”   “好,阿姨再见。”   出了小区,我就骑着电动车去了步行街,为了避免碰见同事,我特意去的比较偏的那家糕点铺子,很显然,有人想法和我一样,我碰见了小杨和徐姓同事,我赌一块桃酥,他俩绝 B 在谈恋爱。我同他们打完招呼,然后各买各的,速战速决。   我算好时间,回到家没多久,我线上预约的顺丰小哥就过来了,然后我就把装好的点心还有一些我做的月饼装好给了小哥,我加了他的微信,因为还要根据具体重量及泡沫箱包装才能算出具体费用,出来之后我微信转他。   顺丰小哥走了之后,我拨通另外一位快递小哥的电话,他叫周途,在我奶奶生活的那个叫做南山的小镇上的快递网点工作,也是我的发小,我叫他阿途,他叫我周游。有时候我经常通过他给我奶奶寄点东西。   “喂,阿游,咋么啦?”电话那边响起周途的声音。   “喂,阿途,我给我奶奶寄了点点心什么的,到时候你拿了帮我送给她。”   “好的没问题,别的还有什么事儿吗?”   “里面有一份是你的,我做了标记了。”   “怎么我也有份。”阿途笑了。   “下次还得麻烦你呀。”我也笑着说。“提前祝你中秋快乐,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我刚说完,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的名字,大概是他的同事。   “中秋快乐啊阿游,我先去忙啦,回头聊。”说完他挂断了。   其实我们经常就这样仓促地结束电话,每一次说回头聊,每一次都没聊过。但是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从小一起去偷挖人红薯的友情一直都在,还没搬家之前,给我奶奶打电话的时候,我奶奶说阿途一直被家里催着相亲了,据说那个时候他妈才知道已经有女朋友了,工作比以前更卖力了。   我想我们下次见面也许会是在他的婚礼上,他一定会请我,我也一定会去,我会给他包一个大大的红包,或许,他孩子还会认我做干爹,我们,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就像一片洁净的故土。   中秋节那天,我一醒来,就看见房东老先生,也就是陈老师给我发了中秋快乐,还顺便问了我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回他:陈老师,应该是我祝您中秋快乐才对,住到目前一切都好,劳烦您费心了。也祝你们中秋快乐!身体安康!   我和周离江渡约了一起去慧芳阿姨家吃中饭,江渡开车,我们先出发去买了一些中秋节礼物,我们到的时候,慧芳阿姨和吴斐已经在厨房忙碌了,我和江渡陆陆续续进厨房把菜端到餐桌上,终于在将近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吃上了饭。   为了庆祝,吴斐还开了一瓶不错的红酒,开饭之前,吴斐和周离对着餐桌一顿狂拍,整顿饭吃的都很愉快,大家就聊了一些很家常的话题,老家是哪儿的、在哪儿上的学,餐桌上好吃的菜怎么做的等等等等,稀松平常,老生常谈。   期间秦小朗闹着要喝红酒,他甚至飙起了英语:“Please!”不过他的发音很可爱,像是某种外星语言。我们没能拦住吴斐,她把红酒杯送到秦小朗面前,倾斜红酒液面让他抿了一口,小孩子当然不会觉得酒好喝,一直吐着舌头,小手拍打空气,像一只狗狗。   秋天的螃蟹很肥,阿姨用姜片清蒸了几只,另外几只对半切开沾了面粉用油煎,加上年糕莴笋等配菜做成了香辣蟹,很好吃,虽然我一直在吃年糕。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了麻将馆搓了一下午麻将,规则是谁最后输谁买单,我虽然作为新手,但是我巅峰时刻连胡三把,其中清一色两把。我觉得这一点我说不定得到我奶奶的真传,以前去南山过暑假的时候,她三天两头打麻将赢钱,人送外号“南山麻将王”。我敢打赌,就算我爷爷在世,她的挚爱也一定是麻将。   但我没我奶奶那么厉害,最后买单的还是我。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带着一身烤肉味回了家。我感觉自己很久没那么开心了,我给我奶奶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传来她的声音:“小游啊,怎么了?——八万。”   “我寄给你的点心收到没?”我问。   “碰——收到了,好吃。”   “里面月饼是我自己做的。”   奶奶听见我说这话,连忙把分给牌友的月饼拿了一块回来塞进了嘴巴里,她说:“好吃!”   “你在打麻将是不是?赢了多少了?”   “没输没赢呢,刚开始。”   “行吧,那你打吧,照顾好自己身体。”   “知道啦。你也是,该吃吃该喝喝——跑风!胡了!给钱给钱!”   我无奈地笑笑:“我挂啦,回头再给你打,中秋快乐。”   “我的大孙子,你也快乐。”   ……   我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来自江苏苏州,然后当我看见微信备注“柳乌龙女士”给我发来微信:你死了吗?我就知道是她。但是有了微信,我就一直没有存号码的习惯。   我给她打回去,很快她接通,劈头盖脸朝我骂:“周游,你是死了吗?!!!!我表情包都刷几百个了,还不回我!!!”   “洗澡去了,对不起,柳乌龙女士,让乌龙老师担心了。对不起,带猫猫看黄片的柳乌龙女士。”我笑。   “周游!”   我走到阳台,来回踱步。   “对不起啦老是拿你糗事儿开涮,柳臻女士。祝你中秋快乐啦!”   一抬头,我撞见了中秋月。   我下意识地问她:“你快看月亮,你在苏州也看见了吧?” 第7章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上)   柳女士本名柳臻,外号柳乌龙。   她这个外号的由来很简单,当年我们一起念医学院的时候,因为都在羽毛球社团,经常一起打球,我们两个男女混双搭档的时候,还拿了学校举办的羽毛球比赛冠军,那个沉甸甸的奖杯,估计现在她还收藏着。扯远了。说回她的外号,就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喝蜜桃乌龙之类的饮料,很喜欢,非常喜欢,茶包、饮料、奶茶店的果茶、她只喝这个味道的,久而久之,我们很熟悉了,我就叫她柳乌龙。   我们能认识完全是因为她性格直率、大大咧咧,放到现在,她一定是妥妥的搞笑女。我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十分不擅长社交,就是社团还是被人拉着参加的,但是因为她的热情,我们还是成为了朋友,后来我甚至能和她开玩笑了。   但就是她这样一个人,心思却很细腻,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她,成了一名还不错的心理医生,她和我聊起她的工作,只说:我没有疗愈人的能力,我所能做的,只是拉人一把。   她也曾拉我一把,后来我和她聊起来,我说: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我 15 岁之后,就成了一个懦弱的人。   我大一那年暑假的第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因为我爸要把那个男孩改成“周”姓,转到我家户口上来,我小声说了一句:“他不是周家的人。”   那个女人甩了筷子瞪着我说:“他怎么不是周家的人?他怎么不是周家的人?!!!”   我没理会她,自顾自地吃着饭,她又冲我吼:“你说!他怎么不是周家的人?!!!”她伸手打掉我的筷子,然后连同我的饭碗打在地上,要是换做以前,我早就把地上的脏米饭糊她脸上,不,脸上太容易洗干净,我要糊在她头发上。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上演了,现实是我走到一旁拿起扫把清扫。   她依旧不依不饶,继续说我:“别以为考上大学就了不起,我儿子以后是要上清华的。”   清华,呵,你儿子去清华扫厕所都不配。傻逼。我心想。   我爸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和你阿姨道个歉。”   那个女人又冲我爸吼:“什么阿姨,我是他妈!!!”   真不要脸。   “你不是我妈,我妈死了。”我淡淡说完,扫完放在一旁,然后不去理会她,径直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们一家三口要开车去周边玩,那个女人和我说:“我和你爸他们出去,你爸有个同事的儿子结婚,今天中午办酒,份子钱已经给过了,中午你去吃。”   “我不去。”   “你别不知好歹。”   “他不去就不去吧,给他留点钱。”我爸开口。   那个女人再次开口:“没钱给他……花了钱的你今天不去也得去。”   我真想杀了她。   “我不去。”   我爸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天天这么犟,让你去你就去,听话。”   他给了我一巴掌,还让我听话。   我瞪了一眼我爸,然后回房间收拾了行李,我拿着行李头也不回,丢下一句:“我回我奶奶家。”   我在市区图书馆待了很久,躲在角落里看着那张我和我妈的合照,一直默默流眼泪。快到傍晚的时候我才坐上回南山的公交车。迎着夕阳,公交车从闹市穿行到荒无人烟的田野,田野上有一片闪闪发亮的小溪,映着晚霞十分好看,但是我无心欣赏风景。我中途下了车,穿过田野到了那片溪水边,可能因为是夏天,小溪附近停着很多摩托车和电瓶车,小溪里是来自周边的乡下居民,他们玩水,游泳,自由自在。我在岸边一棵杨树下待了很久,直到人渐渐都走光了。   我撇下我的书包和行李,溪水淹死我足够了,我想。   我的双脚刚到水边,手机响了,是柳乌龙发来消息:放假真无聊,都没人陪我打球,等开学我们一定去打一下午球!我和你说,我看网上有人说 RSL 有一款羽毛球好好打,回头我买两筒,给你一筒。   我看着平静的水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面波光粼粼。   一阵微风吹过,我回了句好。   她问我:你在干嘛呢?   我想了想,回答她:准备去洗澡。   她说了句 OK,然后和我说拜拜。   结束和柳乌龙的聊天之后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我听见有水流入小溪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是有人在撒尿。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不远处杨树遮挡后面好像有个人影,夜色已然降临,光太暗了,有些看不清楚。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我了,慌忙提了裤子,他借着昏暗的光走近我:“阿游?!!!”   “阿途?”我说。   果然是他。   然后我得知,阿途也是和那群人一样来这里游泳的。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我。   “我回我奶奶家,半路碰见这个地方就下来看看。”我说,其实有点心虚。   “那走吧,坐我的摩托回去。”   “好。”   就那样我坐上了阿途的摩托车,狂飙了十五分钟到了南山,途中我大声问他:“你明天还来游泳吗?”   迎着风,他大声喊:“不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   我让阿途把我放在我奶奶家门前那个路口,然后我走过去,奶奶家亮着灯,我看见她坐在堂屋的餐桌旁,桌子上是热腾腾的饭菜。   “奶奶。”我喊,   奶奶听见是我,走出来开心地说:“你爸打电话说你今天来,也不知道是中午来还是晚上来,中午做的菜都没吃,晚上又热了一遍,快把东西放下,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然后洗手吃饭。”   好。我说。   心有了归属,整个人也跟着轻松起来。   吃饭的时候奶奶同我说:“你就踏踏实实在这儿待着,奶奶也能让你吃好喝好,你只管好好念你的书,以后工作了能走多远走多远,不用管那个兔崽子。”   奶奶一边说还一边给我夹菜。   我十二岁以前都是在南山乡下度过的,奶奶家的墙上还贴着我在这里上学时候得的各种奖状,后来我爸生意渐渐做大了,就在城里买了房子,我们一家三口搬了过去,再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们都知道了。   我依旧住在二楼走廊尽头靠西边的那个房间里,窗外是不远处的一条河,每天太阳下山,我总爱趴着窗外看浮光跃金的河水,还有霞色里成群结队起伏飞翔的鸟儿。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耳边是电风扇嗡嗡地叫着,我回想着田野里阿途发动摩托车,我坐上后座的一转身,看见了溪水上洁白的月光,我抬头遥遥地望,是一轮圆月。   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第二天阿途用石子砸我的窗子,被我奶奶骂了一顿,我起来朝窗下看,让他上来,他摆摆手说:“昨天两个老太太又吵架了,我奶奶要是知道我来了又要说我。”   是的,阿途奶奶和我奶奶在南山麻将馆里争了一辈子输赢,谁赢谁输,结局都不太好。   阿途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打暑假工,就在镇上的快递站,工资不高,一天八十,他说只招两个人,要是我去,他就不找别人了。就那样我和阿途去了快递站上班,上了一个多月,挣了三千多块钱。   拿了工资,暑假还没结束,我决定带我奶奶出门玩儿两天。地点就选在了苏州,游玩之余顺便去见了柳乌龙一面。   我奶奶虽然嘴上说不愿意,但其实她还是开心的。我带她去了寒山寺、拙政园还有平江路一带,吃了些好吃的,全程我化身她的保镖,一路为她撑伞,夏日炎炎,老太太身体却很好,感觉比我还厉害。   奶奶是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她只是走在路上,就觉得处处都是远方。   我很庆幸我带她出来了。   然后我和奶奶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带她去别的地方,只是后来,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机会。   那是我最难忘的一个暑假。   休息的最后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吴斐给我发了消息,她问我今天休不休息,有没有什么安排?   我告诉她我可能要去一趟北水县,她问我是不是要去看什么人,我说是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一会儿,然后吴斐说:要不我送你吧,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儿,秦小朗被他爸接走了。   我回她:我坐大巴去就行,不用麻烦了,而且我途中还要在郊区停一会儿。   吴斐说:那开车去最方便了,我送你去,不麻烦。   ……   我最终没有拗过吴斐,还是同意她送我过去。我们决定午后出发,所以我邀请她来家里吃个午饭。   那天吃火锅还剩下很多食材还保存在冰箱里,我看了一下,除了一些蔬菜有点蔫儿之外都还没有坏。   “吃麻辣香锅吧。”我说。“可以吗?”   “可以。”吴斐笑着回答我。“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等着吃就行。”   “我还是帮帮你吧。”说着她撸起袖子就走进了厨房。   我让她淘米蒸米饭,还没开始,她就一脸懵逼地问我:“米该放多少,水该放多少?”   我无奈地笑笑:“要不你帮我洗菜吧。”   她也笑了,说好。   一切就绪之后,我开始锅中放宽油,油温七成,把一切能油炸的东西都丢进去,比如午餐肉、香菇贡丸、蟹棒、土豆片、香菇……吴斐在我身旁看着我,有些疑惑地问我:“这是?”   “相信我,会更好吃。”我说。   锅中油炸一切一旦上焦就捞出来,然后再复炸一遍捞出备用。   锅中油控到准备好的碗里,留少许油在锅里,下入洋葱蒜末爆香,然后下入一块牛油火锅底料,炒散,按顺序下入油炸一切,然后下入各种蔬菜翻炒均匀,等到蔬菜熟透加入一把灵魂香菜,翻炒,香菜熟后关火盛出。期间不用再加任何调料。最后做出来的量比我预想的多,于是我就拿了吃烤肉时用的弧形烤盘来盛它,最后在上面撒上了白芝麻点缀增香。吃的时候一定要配冰可乐。   “这也太香了。”吴斐说。   “要是有那种小油条炸酥脆了炒进去也很好吃。”我说。“下次有机会再做给你吃。”   我们刚把饭端上餐桌,门被敲响了。我去打开门一看,是周离,只见她穿着睡衣,头上还戴着毛茸茸的发箍。   “我刚去扔垃圾,就闻见你屋子里飘出来的香味了。”周离说,然后她看见正在厨房盛饭的吴斐:“斐姐你也在啊。”   “嗯。”吴斐看了我一眼,我笑笑示意她可以说。“我下午要开车送周游去一趟北水县,中午就过来蹭饭了。”   “你去北水县干嘛?”周离问我。   “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做得多呢。”我说,试图转移话题。   然后我们坐下来吃饭,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好像也没什么尴尬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是聊一些很小的话题,我也觉得很舒服。   “其实,我去北水镇是去看 W 的父母,顺便在郊外给陈老师他们送点点心。”吃着吃着我突然说。   “W?”周离问。   “陈老师?”吴斐问。   我笑了,然后把可乐放回桌子上,耐心回答他们的疑问:“W 是我以前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之前和你们说的离世的那个。陈老师他们呢就是我的房东夫妇,对我挺好的,所以我就想着半路顺道去看看他们。”   “你到底谈了多少恋爱?都排到 W 了吗?25 个字母都快被你排完啦。”周离说,我知道她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   “姓王啦。”我说。   “是不是你书房……”周离夹起一片午餐肉,无意说起,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午餐肉掉在了桌子上:“对不起。”   看来江渡果真看见了。   吴斐看看周离,看看我,有点被迫置身事外的样子。   “是的,书房里供的是 W 的遗像。”我一副坦然的样子。   吴斐怔住了。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说:“你们害怕吗?”   吴斐和周离立马回答我:“这有什么好怕的。” 第8章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下)   吃完饭我们把餐桌收拾干净,我打算晚上回来再洗碗。然后我提议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周离说她今天也没事儿可不可以和我们一同前往,我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周离回应我说在家才无聊。   就那样,一张长沙发窝了三个人,然后周离目光撞见我的书架,她有些好奇地站起来,她看着那些书,转头看我:“你看过这么多书呢?前两次来还没注意,我可以看看嘛?”   我笑着回答:“当然可以——我就是钉这个书架,吵到你来骂我扰民。”   周离笑了,然后走到书架前。吴斐也笑:“那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呢。”   “好多我都看过哎。”然后她手停下了,从书籍之间抽出一个什么东西:“护士执业证书?”然后她打开一看,问我:“周游,你以前是护士吗?”   我回答她:“上份工作是的。”   “在哪个医院?”吴斐问我。   “青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手术室。”我说。   “哇,那你很厉害啊,工资应该很高吧?”周离问我。   “刚开始那两年就普普通通,后来差不多一个月一万多点,加上年终奖啥的一年也有个十几万了。”我真诚地回答。   “在青江,相当可以了。”吴斐说。   “那你为什么换工作?”周离问我。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她:“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以后有机会再说。”   “当然可以。”周离说。   后来我还是告诉了他们。柳乌龙女士曾经说我,只要有人对你好一点,你就开始掏心窝子掏肺,但是你知不知道,这非常不好。要是哪天别人变了,利用这个伤害你,你怎么办?   作为我的心理医生,我当然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带着点心还有洗干净的本属于房东夫妇的饺子盒去看望了他们,因为还有路要赶,所以我们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走的时候房东太太说:“书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还给你。”   我笑着说:“不着急,您慢慢看。”   然后我们继续出发,从郊外开始一路向北,北水县就在那里。   周离完全就把这次出行当作一次短途旅行,还带了许多小零食,她拆开一包辣条,递到我面前,我说不吃后,她分别塞了一根在我和吴斐的嘴里。   嗯……味道还不错。   后来,我就是那样,在充满辣条味道的车厢里用充满辣条味的嘴巴,和他们说了我为什么换工作。   我原本以为我的经历很丰富,我差不多从我小时候讲到现在,没想到,还不到半个小时就讲完了。   “你后妈真不是人,她是不是见不得你好?”周离愤愤不平。   “可以这么说吧。我都习惯了,我工作以来,她就开始撺掇我爸问我要钱,其实他们不是没有钱。我不给他们就闹,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就是因为他们去我们医院护理部闹,我才在医院待不下去,不堪重负辞了职,换了现在的工作。”我说。   “他们知道你离开医院了吗?”吴斐问我。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说。“我可能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   周离从后座俯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笑着说:“我没事儿,你没看出来我都是笑着讲的吗?云淡风轻。反正都会过去的。”   “嗯,都会过去的。”周离说。   我让吴斐在街口把我放下,然后我拎着东西下了车。   “麻烦你们等我一会儿了。”我说。   “没事儿,我们在街上随便溜达溜达。”周离说。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咖啡店,你们可以去那儿坐坐,我报销。”我说。   “行,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你快去吧。”吴斐说。   这里变化不大,北水县作为青江的一个县城,没有市区那么繁华,节奏也慢很多,但是基础设施还算齐全,上次来还是半年以前了,我循着记忆找到了 W 父母住的小区,很快我就走到了,我想着如果他们在家我就寒暄几句(如果场面允许寒暄的话),如果不在的话我就把东西放在门口。当我真正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开始紧张了。   我正准备敲门,W 的妈妈把门打开了,看样子她是要去扔垃圾。   “阿姨。”我叫他。   阿姨看了看我,然后把手里的垃圾放在门旁,回头朝屋子里喊了一句“老王,那谁来了。”   那谁,是 W 生前对我的称呼。在我们没有公开以前,W 和他的父母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叔叔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毛笔,他托了托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冷冷地说了一句:“让他进来。”   我穿着 W 的拖鞋进了屋子,我坐在沙发上,阿姨给我倒了杯水放在面前,玻璃杯里冒着热气,我就一直盯着那热气看。叔叔依旧在长桌上写毛笔字,席间他忽然看着我说:“我写副字,你拿走。”   我反应过来,回应他:“嗯好!”   “喝水。”叔叔说。   “好。”   我拿起水杯,阿姨看了看叔叔,嘴上露出笑意。后来阿姨拿了两个手机出来,她和我说:“你叔叔给我换了一个新手机,但是我我玩不好,你能不能帮我把通讯录都转到这个新手机上。”   “好,没问题。”   然后我连接了两部手机的蓝牙,把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全部转到新手机上去了。然后我滑动了一下新手机传送过来的通讯录,对阿姨说:“好了。”   “这么快?”阿姨感慨。   “嗯,用蓝牙传的。”   “那个……手机上面的字怎么调大?太小了我看不清。”阿姨好像觉得有些麻烦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又打开阿姨新手机的设置为她调了字号的大小,我一边调一边问她可以吗,直到她说可以了。   我们这才开始寒暄。   我问了问他们二老的身体状况,最近过得还好吗?他们问我工作还顺利吗?怎么来的?只是此刻,关于 W 的事情,我们只字未提。   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带走了叔叔提的字,只不过纸被卷起来,我不知道写的什么。   电梯快到的时候,叔叔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朝我说:“下次不要再来了,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我还没有回应他,他就回屋关了房门。   出了小区的时候我给吴斐发了微信,然后我在刚刚那个街口看见她们两个站在车旁,我走上前,周离递给我一杯咖啡,很庆幸,是冰美式。透明的咖啡杯里,上面盖着一整片厚切的鲜橙,咖啡分层渐变好看,下层是橙汁,上层是美式,吸管插过橙子片,轻轻一搅,冰块哗啦啦地响,两种颜色慢慢融合,我喝了一口,橙味的酸甜,裹挟着美式的苦涩,冰块为它们提供了绝佳的口感。   “怎么样,好喝吗?我和周离都觉得不错。”吴斐问我。   “好喝。”我说。   周离这时举起来自那个咖啡馆的牛皮纸袋,说:“我们还打包了蛋糕,回去吃。”   我笑笑说好。   然后我看着他们俩,我说:“我想去 W 的墓地看看,要不你们先回吧,马上就要日落了。我回去再谢你们。”   “墓地在哪儿?上车!”说完吴斐就坐进了驾驶座。   然后周离也跑进了车子里,说:“愣着干嘛呀,快上车周游。”   几乎要哭了。   墓园位于北水县的郊外,一座一座墓碑整齐地排列而上,吴斐和周离也跟着我一起上去了,我们在拾级而上的时候,看见了还悬在空中的夕阳。夕阳的光慷慨地撒在整座墓园上,我一直觉得,墓园之上一定飘着逝者的灵魂,灵魂们也同夕阳一样慷慨,不嫌来者惊扰。   W 的墓碑很好找,在半腰大平台左边那一排,墓碑上没有名字的那个就是。   在他们这里,孩子死后如果父母健在的话,墓碑上是不能刻名字的。   吴斐和周离同我对着墓碑鞠躬,然后我也不介意她们俩在场,我说:“你爸爸妈妈身体都挺好的,就是你妈妈年纪有点大了,眼神儿不太好了。叔叔给阿姨换了新手机,他们两个感情也很好,你放心吧。”   “我呢……我也很好,我也开始交朋友了,今天就有两个朋友跟我一起来,她们都很好,都很照顾我,倒是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钱要是不够花了就托梦给叔叔阿姨,我离得远,不能常来看你。总之……一切都挺好的。”   “哦……对了!”我继续对着墓碑说:“你爸爸今天写了字让我带走。”   我从怀里把它掏出来,然后慢慢展开,上面写着:勿止。   我看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卷卷收进怀中,我对着墓碑说:“放心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盯着窗外,沉默不语。   吴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吧,不丢人。”   我转身笑笑:“眼泪早就流完了,哭不出来了呀。”   周离这时跳出来说:“我们晚上吃什么?”   “老街那家串串店怎么样?”吴斐提议。   “小破店儿吗?”我指的是,那家串串叫“小破店儿”。   “是的。”周离说道。   “我同意。”我说。   “行,那咱们就直接去那儿了——小周,你不是有人店主微信吗?你先和他打声招呼留张桌子。”   “好的。”   青弋江上铺满银亮色月光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小破店儿。 第9章 浮生一日梦,来朝到苏州(上)   青江的秋老虎终于过去,空气渐渐变得清冷起来,人们也开始添了衣服。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开始期待冬天的到来。   那天我在落地窗旁边的餐桌上吃饭,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杨也端着餐盘凑过来,他们并排坐在我的对面,问我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我说大概就是健健身,打打球,看看书,吃吃饭,睡睡觉。同事小杨嗤之以鼻,说我这样未免太无聊,徐姓同事也跟在她后面说我枯燥。   我就说过,他们俩一定是在搞对象。   搬家过来的这段时间,健身卡都要落灰了,自从认识吴斐她们之后,饭没少吃,当然,体脂也在蹭蹭上涨,徐姓同事和小杨走后,我下意识地捏了捏我的肚子,糟糕,腹肌快要不见了。我的筷子上正夹着最后一块红烧肉,我抿了抿嘴唇,最后放下了它,但是浪费可耻,三秒钟之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它塞进了嘴里,快速咀嚼吞咽。只要我的速度够快,也许就能骗过我的胃宝宝。不过,我想是时候开始健身了。   在我们这个行业,几乎和我之前在医院一样,国庆节虽然也是七天假,但是想连休是不可能的,放假期间店不能关,这就意味着总要有人在。徐姓同事和小杨调休凑出了整整四天连续的假期,那个被调休的,就是大怨种我。   所以我开始休国庆假期的时候,国庆节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当我那天悠闲地穿着居家服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周离正在慢慢地把车从楼下停车位里开出来,隔着玻璃她看上去非常羡慕我,说:“虽然我放过假了,但是我好羡慕你。”   “快去打工,废话那么多哦?”我挑衅似的说完,然后冲她拍了拍屁股,然后轻快上楼。   “臭弟弟。” 周离大骂我。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吴斐会和周离在某些场合喊我弟弟,就比如昨天晚上,我们在火锅店碰见她们共同认识的那个熟人时她们就向人这样介绍我。   我刚走到楼梯口,大概是因为昨天吃火锅喝了冰的东西,一阵便意涌向我的菊花,我知道,我大概是要窜了。 我努力收缩我的肛门括约肌,呈螃蟹状狼狈上楼,谁曾想,当我坐在马桶上一泻千里的时候,微信开始狂炸,我打开一看,“饭搭子”群里周离透过车窗拍的我的上楼梯的视频开始被嘲笑,要命的是,视频里我的手还紧紧地握住了屁股蛋子。   一串表情包之后,江渡艾特了我,说:“游弟,我也在窜了。”   就是嘛,没有窜过稀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拉完屎一身轻松,但是这美好的假期刚刚开始,我总觉得这个开始不算特别美好,一身屎味儿?于是我果断洗了个澡,然后收拾了我的健身包,换了健身时穿的鞋子准备去健身,一到健身房,才发现健身房放假歇业了。   江渡也在上班,打羽毛球的球搭子也没有。   于是我回到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然后竟然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大概是清晨,我正在房间睡觉,我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大概是从厨房传来的,我揉揉眼睛从床上起身,赤着脚走到客厅,隔着厨房的长虹玻璃门,我看见里面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笑了,因为我断定那个影子是 W。W 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我之后 W 笑了笑,W 说:“既然起来了就快去洗漱吧,早饭有你最爱吃的蛋黄烧麦,你放心,这回我肯定蒸不糊。”   是的,W 蒸个烧麦都能糊锅,而且不止一次。   我笑了笑,说好。   我转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漱,却被阳台外照进来的光晃了眼睛,阳台上飘着 W 洗过的衣服,味道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我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耳边忽然响起了蝉鸣,窗户开着,夏天早晨的风吹的人很舒服,我忽然想起,这好像是那一年盛夏。   我意识到的时候开口和 W 说:“三天后不要回你爸妈家,答应我好不好?”   我一回头,发现 W 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喊,W 并没有回应我。   冰箱里的便利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上面是 W 写的:记得好好吃饭。玄关处 W 常穿的那双鞋不见了,我以为他是下楼倒垃圾去了。   我曾经问 W,你的字怎么能写的这么难看?   W 笑着回答我:“你认得就行了。”   我走到厨房,灶台上架着一口蒸锅,我掀开来,里面是蒸好的咸蛋黄烧麦,这一次,没有糊。   糯米鲜香,粒粒分明又相互黏连,沙沙糯糯的整颗咸蛋黄夹在其中,烧麦的味道在牙齿咬破咸蛋黄的那个瞬间得到了另外一个层次的升华。烧麦皮的韧、糯米饭夹杂着香菇粒儿的咸香软糯、咸蛋黄的沙,在某个瞬间,嘴巴里像是开了一场 Party。   W 迟迟没有回来,我打 W 的电话,然后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发现 W 的手机落在了玄关的柜子上。我发现门怎么打都打不开,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我跑到阳台,看见楼下 W 走向停车位找车,我站在阳台大声喊 W 的名字,距离不远,W 应该能听到才对的,但是 W 就是不动于衷。我看了看楼下人的反应,于是明白 W 大概永远也听不见我的呼唤。直到那辆黑色轿车走远,这间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屋子里,沉默的客厅斗柜上,日历显示是三天后。   去苏州吧,醒来的时候这个念头突然就闯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苏州的平江路上遇见的 W,那是一个冬天,W 身穿一件黑色的棉服,系着一条蓝色格纹的羊毛围巾,脖子上挂着一台富士相机,我忘了 W 是怎样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了,我愣愣地看了很久,直到 W 注意到了我,向我走来,问我能不能给他拍张照片。   是的,W 是个男人。   那天他也为我拍了张照片,因此,我们交换了微信,后来发现他也和我在同一座城市读书,想来也许这是缘分,于是故作勇敢向他表明心意,清吧里一点儿也不喧闹,前来驻唱的歌手唱着慢的要死的情歌,我们位置隐蔽,我不管不顾,从椅子上离身,俯身亲吻他。他的嘴唇柔软,酒气氤氲,他说:“周游,你喝多了。”   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明明亮亮的光,左侧眼角一颗泪痣,我坐回位置上,眼神不再看他,我举起面前的酒,对他说:“不论你眼中看到什么,我,都为你的眼眸干杯。”   他笑了,说:“《卡萨布兰卡》。”   那一刻,我决定爱他。   我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我说:“困了,先回去了。”   很快他追上来,小巷幽深,路灯清辉,我确信,是他先牵的我的手。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你熟悉他大大的拥抱,早晨起来赖床,直到你拉开窗帘,毫不客气地让阳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就那样惺忪地睁着眼,一只手挡着,他说再睡一会儿好不好?你说不好,后来他死了,没人再问你,没人再拥抱你,你也再没爱过别的人。   W 对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几乎把整个人摔进了酒店柔软的床上,行李箱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我已经无暇顾及。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我洗了个澡,走在苏州的街道上,我来这里并没有告诉柳乌龙女士。几天前她问我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我像回答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杨那样回答她。   我知道柳乌龙女士心理诊所的地址,于是我就想碰碰运气看她还在不在,我打车到了那儿,一下车看见她的诊所门头还亮着,她的办公室在二楼,依旧灯火通明。她十分热爱她的职业,并且她也十分出色,甚至曾经有一档节目需要请一名心理医生做顾问,柳乌龙女士有幸被邀请,但是她还是拒绝了,她说我不想抛头露面,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我这样的盛世美颜,节目一播出,我诊所还要不要开?   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总觉得她这话有吹牛的成分在。   我不知道我在她诊所楼下徘徊多久,直到我看到她的灯熄灭重回人间的宁静。几分钟后,她从楼里走出来,我就站在马路对面,我冲她喊了一句:“柳乌龙!”大概是好久没见,我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激动。她大概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她看见我,这个女人几乎要尖叫出来,站在原地直跺脚,然后她左顾右盼,确定没有车经过,朝我跑过来,她紧紧勒住我的脖子,我还没想好怎么死就差点丧命她手,当然,这是玩笑。   她一如即往地捏了我屁股一把,感叹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翘。”   “流氓。”我骂她。   “你不是说你没有出行计划吗?”   “健身房关门了。”   “所以你来了?”   “不然呢?扛着健身房过来吗?”   她用脚踢了我一下,然后说:“走,吃饭去!”   于是柳乌龙女士就拉着我去了火锅店,火锅店不要紧,更要命的是,柳乌龙女士说了一句:“他们家火锅一般,但是冰特别好吃。”当一份水果冰堆在我面前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大手一挥:“吃吧。”   她看我有些犹疑,问我:“是不是怕明天窜稀?” 第10章 浮生一日梦,来朝到苏州(下)   是的,柳乌龙女士知道几乎我的所有一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就是我的朋友圈,仅她可见。作为我的心理医生,她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说:“不管好的坏的情绪,我希望你都能记录下来,让我看到,哪怕一件小事儿,对你有影响的话,我也希望你发出来。”   我是个不爱发朋友圈的人,但是当我把这当成治疗的一部分的时候,我就已经潜意识开始配合她了。   “我看你最近情绪挺稳定的,都开始交朋友了。”柳乌龙女士舀了一勺冰放进嘴里。   “还行吧。”我说。   “希望你继续保持哦。”她轻声说。“你现在这样我特别开心。”   “我努力。”我说。   火锅沸腾,柳乌龙女士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终于无奈地问她:“大哥,我是没有手吗?”   “我是你爹。”她笑。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大大咧咧,特别活泼。只是她多了些风情,曳曳生姿。她是有江南女子的骨相在的,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如今又回到江南,她说过她一生痴迷苏州,只是我没有和她说过,苏州是我心口一颗石头,这次来,其实我鼓足了勇气。   评弹里的琵琶声悠扬婉转,声声慢绕进人的耳朵里,当年我们在喝茶,她是这样和我说的。   她今年 25 岁,单身未婚,但是活的特别自在,父母开明,人生洒脱,大概说的就是她。我曾经和她说我很羡慕她,她笑笑说我会支持你过你自己的人生,说完她拉着我进了舞池里,在天花板上射灯灯缭乱的斑点之下,她在嘈杂的那里蹦蹦跳跳,手里举着的蓝色酒精饮料洒了我一脸,薄荷叶开在我的眉心。她一边大笑一边和我说对不起,我默默擦干净我的脸,然后旁边一位女生踩了我一脚,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白色的鞋子,一个鞋印几乎要印进我的眼睛里了。柳乌龙女士见状,凑到我耳边大声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   那时我挤出人群回到卡座,恹恹。   吃完饭,柳乌龙女士抢着买了单,出门散步的时候,她问我在这里待几天,有什么安排。   我告诉她我大概要待两三天。   我说:“我想去山塘街看一看。”   柳乌龙女士:“没去过。”   我说:“我还想去寒山寺。”   柳乌龙女士:“也没去过。”   我无语了:“你个假苏州人。”   柳乌龙女士忽然灵光一闪:“要不我带你去打折村吧!国庆活动还没结束!应该还挺好逛的!”   这就是了,柳乌龙女士,一生痴迷苏州,一生只爱逛商场。   后来我真的没去我说的那些地方,第二天我在酒店拉到虚脱,躺在床上哪都不想去,柳乌龙女士点了粥给我送过来,我勉强喝了两口,然后病怏怏地睡过去。我在苏州的最后一天,圆了她的心愿,陪她去了趟打折村,做她的拎包小助手,她手起刀落刷卡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诊所里拔牙的医生,我和她说的时候,她让我滚。因为她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就是牙医。他妈的,我爱死这种在她雷区蹦迪的感觉了,谁懂?   我们走在打折村的街道上,青色的天空终于还是落了雨。   来时看了天气预报,我撑起伞,走了几步路柳乌龙女士怕弄湿她的鞋子,于是提议我们去路边一家咖啡店坐一会儿。   点单的时候我要了一杯冰美式,她看着我说:“你和从前一样,爱喝冰的。”   我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一直爱喝热拿铁?”   “所以我不窜稀。”她嘲笑我。“少喝点冰的吧,你胃又不好。”   “再说吧。”我说。   她似乎看出我并没有打算听从她意见的意思,妥协的同时我听见她叹了口气,我扭头望着她:“干嘛?喝杯冰美式又不会死人!”   “这要还是在学校,我早就把羽毛球往你身上扣了。”她说。她也确实这么干过。   那是我急性肠胃炎拉到虚脱的一天,柳乌龙女士骑着她的小电驴载着我去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看病,我躺在病床上输液,面色和嘴唇都发白。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然后她举起手机:“来来来,我们看看是谁干饭干到急性肠胃炎?哟……原来是周游啊……”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她,良久,我虚弱地开口:“柳乌龙,我劝你最好把视频删了,不然你要再让我陪你练球,可不能了。”   第二天,我握着冰淇淋从店里出来,没想到会碰见去打球回来的柳乌龙,她确认是我,然后拿出羽毛球拍和球,瞄准我手上的冰淇淋,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扣球将我手里的冰淇淋打落。我手都麻了,愣在原地。   我看向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生气了。   我捡起地上的冰淇淋残骸,用纸巾裹着把它扔掉,我看着柳乌龙的背影,我知道我不能追上去,我也知道我不该吃,但是我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我看见它,实在没忍住。   说到底,我这人就是贱。   后来我和柳乌龙说了原因,她才原谅了我。我同她讲我十五岁之后再也没吃过草莓,那天碰见那个草莓冰淇淋,实在没忍住。我和她说,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得知各种缘由,柳乌龙女士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隔天给我买了很多草莓味儿的东西。从那之后,就连草莓味儿的东西我都没再碰过,因为我是真的吃吐了。   我真是贱呐!   然后我看见一个男人着一个小男孩进来躲雨,大概是父子,爸爸一直再用手擦拭男孩衣服上的水珠,柳乌龙女士大概是见我看得出神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走吧。”   其实没有关系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   从咖啡店出去没走几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我看见了 W,我抓紧去追,鞋子踏在水洼里,水花溅起的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那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冲我笑。我才明白,是我出现了幻觉。   柳乌龙女士追上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那一刻我看着柳乌龙,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但是关于 W,我从来没和她提起过。   “柳臻。”我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然后她反应过来,问我:“不对,你从来不叫我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失去控制。   “周游,周游……你怎么了?”她晃我的肩膀。“你怎么哭了?不就是没带你去山塘街,至于吗你?”   我知道她在逗我笑。   我才意识到我望着某个方向止不住地掉眼泪。   我回过神来,抹抹眼泪,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就是有点饿了。”   她突然扯着我的袖子往前走:“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们坐在餐厅一言不发,良久她用眼泪打破了沉默,我问她:“你哭什么?”   “你吓到我了。”她说。   “什么?”   “你刚刚有点儿反常,我好害怕那件事再发生一次。”   柳乌龙女士所说的,其实是我爹和那个女人来医院大闹的那一次,我辞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萎靡不振,有一天傍晚,我看着窗外像鲜血一样的残阳,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说:柳臻,认识你,真好啊。   当天晚上,她坐高铁杀到青江,她和我挤在合租房的房间里,我睡在地板上,我问她:“你明天不工作吗?这么晚跑过来?”   “我怕你出事儿。”   “开玩笑,我能出什么事儿?”   然后她坐起身,眼睛噙满泪水,她把垃圾桶打翻,露出下面沾着鲜血的的纸巾,她咬着牙问我:“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敢不敢把你袖子挽起来?周游,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难看死了。”   “是吗?”我问她。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太他妈疼了。”我笑。   后来她放下工作在青江待了两天,某日午后我们吃完饭在路边散步,路过一家牙科诊所的时候我看着门口张贴的招聘启事,我问她:“你觉得我去当牙医助理怎么样?”   “可以啊,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行。”她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菜已经上齐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动筷子,最后我夹起一块牛腩放进她的碗里:“快吃吧,不然凉了,说好的你请客,不许耍赖。”   她终于笑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我还要等来年开春你再寄青团和麦芽塌饼给我呢。”我说。   “周游。”她叫我。   “嗯?”   “我想吃青江那家面包店的熔岩巧克力了,你回去给我寄。”她说。   我笑了:“吃不腻啊你,行,等我回去给你寄。”   “我只要想吃,你就要给我寄。”   “好。”我回应她,像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晚上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开车把我送到了高铁站,进站前我回头冲她摆手:“回去吧,路上开车慢点。”   我回到青江住所,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柳乌龙女士,我已安全到家,下次苏州之行,请务必带我去山塘街和寒山寺。   很快她回复我:所有景点一定都带你去个遍。   我说: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11章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上)   我没有想过我是以这种方式认识秦大朗的。   这天傍晚,我在“面包窑”买柳乌龙女士想吃的熔岩巧克力,正在结账的时候,我忽然听见秦小朗的欢呼声:“舅舅!”   一开始我以为我出现了幻听,直到秦小朗结结实实地抱住我的腿,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属牛的,劲儿还挺大。   “小朗?你怎么在这儿?你妈妈呢?”我低头问他。   “我是和爸爸一起来的。”小朗回答我。   然后我就看见了秦大朗,我大概能看出他的眼神中有一些惊讶,我大概猜出来,是因为我长得像小朗的亲舅舅吴扬。   他先开口同我打招呼:“周……周游?”   “小朗爸爸哈。”我略显尴尬地同他打个招呼。“你接小朗放学?”   “嗯嗯,吴斐还没下班。”   我点点头,其实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吴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们一起吃过很多顿饭,谈过很多话题,每次结束我都会突然想起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礼貌道别。   “小朗,和舅舅说再见。”秦大朗对小朗说。   “舅舅再见。”   “再见。”   我刚走到门口,秦大朗就追了过来,他问我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加了微信。   出了面包店,我骑着我的电动车回家,路上我想起秦大朗的样子,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魁梧,面相和善,说话也彬彬有礼的,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怎么也想不出吴斐为什么会和他离婚。当然,这只是作为旁观者我的一面之词,婚姻的复杂,往往比走进一座迷宫还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想他们也是这样。   回到住所楼下,我预约的顺丰小哥也到了,很快我把给柳乌龙女士的面包寄了出去,青江和苏州的距离,按照顺丰的速度,她第二天就能享用。   我把买来的面包分了两块挂在周离门上,然后微信提醒她回来记得拿,过了十分钟我看微信还没有回复。老房子隔音不太好,直到我在客厅听到什么动静,嗯……他们两个人,不要太荒谬。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周离回复我说:好的,我现在出去拿。然后她又问了我一句:你吃饭了吗?   我回她:还没呢。   周离回我:要不一起吃,江渡也在。   于是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其实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食欲,但是深秋气温骤降,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屋子里不开空调的话还是会清冷地入骨。   冰箱保鲜层里有一把四季青还有一盒内脂豆腐,我想我大概知道做点什么吃了。   青菜豆腐汤很简单,起锅烧水,把水烧到沸腾,下入清洗干净的小青菜,青菜快煮熟的时候,把切好的块状的豆腐下锅,加以适量的盐和白胡椒调味即可,时间差不多就可以出锅了,热气腾腾,温暖人心。   我的手撑着灶台案边,厨房里因为开火的缘故变得有些温暖,我在这里感觉到安全。我还没搬到这里的时候人生有段时间十分糟糕,我失眠,掉头发,每到夜深人静,我就喜欢去合租房的出租屋里窝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瑟瑟发抖,后来有一次我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室友来厨房的冰箱里找水喝把他吓了一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睡不着的夜里去过厨房。或者说,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期待自己有一个能够属于自己的厨房,哪怕是在租来的房子里。   厨房之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避难所,我在里面,是造物主一样的存在,只有在厨房里,我才有掌控一切规则的能力。   我把青菜豆腐汤盛进好看的斗笠碗里,然后拿了一把勺子,端到餐桌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味道很简单,就是淡淡的盐和略显辛辣的胡椒味道,加之青菜和豆腐的口感,再无其它。但是当汤的味道在舌尖打转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它好像又不仅仅只是一碗汤那么简单。   该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有时候人类需要这种朴素的味道。   一个人的夜晚,被溜进胃里的暖汤慰藉。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群里周离发的消息,大意就是问大家有没有时间,晚上下班一起吃个饭,为江渡庆祝生日。   大家都一致赞同后商量着去吃火锅,当吴斐提出海底捞的时候江渡一百个不愿意,他说三十多岁的人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相约着去一家藏得很深的火锅店吃饭,周离很早就把位置发给我,说这家火锅店在她收藏夹里待了很久,算得上私藏。我照着上面的地址打了个车,当车辆信息显示在 APP 界面的时候我有些恍惚,又有些熟悉。直到那辆白色的宝马停在我的面前,吴斐摇下车窗,她看见是我,忍不住笑:“不会是你打的车吧?”   我是有些惊讶的,我说:“所以,你是开滴滴的?”带着这种疑问,我坐上了副驾驶。   “算是吧。”吴斐说。“在家待着太无聊,就出来跑跑咯。”   “所以你是富婆对吗?”我问她。   “自信点,把‘对吗’去掉。”她笑。   “真没想到,我还能认识富婆朋友。”我说。   “我是你姐,谢谢。”吴斐反驳我。   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忽然有些失落。我曾经觉得因为长得和吴扬相像而认识他们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而如今,这种感觉好像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压力。心里面总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是周游,不是吴扬。   当然,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我很快就把这种想法赶走。   车子最后因为开不进去居民区而被迫停在了外面的露天停车场,我们就和江渡还有周离在停车场会了面,西边天上残余最后的晚霞映在各处的车玻璃上,周离站在那里对着天拍个不停。出发去火锅店前,周离提议我们四个对着车窗拍张照片,于是我们就那样接受了她愚蠢的建议,照片还没拍成,那辆车的车窗被车主摇下来,我们四个很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逃离“车祸”现场。   火锅店的名字叫“曹正非火锅馆”,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叫曹正非的大叔开的,因为藏在闹市身后的居民区,周离也是第一次来,所以我们跟着她,她跟着导航就这样开始寻找那家火锅店,我们走了很久,直到天色都暗了下来,周离才后知后觉带错了路,因为我们面前的路被一块大铁皮挡住了,前面摆放一块标牌显示“前方道路正在施工,请绕行”,于是周离恍然大悟,说:“我就说怎么灰了一截,我还以为是堵车了。”   “堵车那是红色。”吴斐取笑她,然后又朝着江渡说:“江啊,我真担心你们结婚以后孩子的智商。”   “我就喜欢傻乎乎的周离。”江渡说。   吴斐翻了个白眼,然后我们大笑。   这个时候一对老夫妇走过去,老奶奶停下脚步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去前面那个火锅店?”   “是的是的,叫曹正非火锅馆。”江渡回答。   “从那边绕过去,前面那条靠着小区的街,走到头,左拐就是了。”老爷爷这时开口了。   “好的谢谢爷爷奶奶。”我们表达了感谢。   我们大概又走了十分钟左右,最后看见了火锅店的招牌,这时楼上有一个火锅店的员工看见了我们正在傻傻地找入口,就问我们:“是来吃火锅的吗?”   “是的。”   “那边拐进去有台电梯,上二楼就是了。”火锅店员工用手指着一个方向。   我们朝着那个方向顺利找到了电梯,然后上了二楼,被刚刚那位火锅店员工接待引入店里落座。   火锅店很宽敞,装修风格很复古,店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桌子椅子还有餐具都是很老式的刷着红漆的那种,喝水的玻璃杯上印着红色的双喜,供热水的壶是六七十年代那种热水壶,壶里倒出来的不是白开水,而是一种茶,喝了一口,像是某种红茶,又有淡淡的柠檬味道。   老板这时走了过来,如果他是曹正非的话,那我就猜错了,因为他看上去是我的同龄人,而且收拾得干干净净,颇有几分帅气。得知我们是第一次来,然后他开始为我们介绍店里的特色菜品。他说:“我们店这个招牌嫩滑猪肝一定要试试,不然猪猪会难过的。”   老板很有趣,也成功地逗笑了我们。   “你就是曹正非吗?”吴斐开口问。   老板摇了摇头,说:“不是,曹正非是我爸,他现在退休了,店我来管。”   看来我没有猜错。   吴斐点点头,说:“子承父业啊,小曹老板。”   “算是吧。”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了三十多年了,要是关了,我爸舍不得,所以我大学毕业就回来看店了。”   “你大学学的什么?”吴斐问。   “摄影。”   “那你就放弃你学的东西了?”   老板笑了,说:“拍东西嘛想什么时候拍都可以,但是这个店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他因为这个店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我想让他关了,但是他放不下,所以我就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干吧。”   “挣钱吗开店?”   “挣钱啊,不挣钱谁干。”老板又笑了。 第12章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下)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们很快点完了菜,可能是因为气场相同,聊得有比较愉快,老板亲自来为我们服务。锅底慢慢开始沸腾,老板端起那份猪肝,把打在上面的鸡蛋和猪肝搅匀,然后他开始把猪肝下进辣锅,边下边说:“猪肝一定要下辣锅,煮个几十秒钟就可以吃了,因为裹了鸡蛋,所以口感会非常嫩。”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在吃火锅的时候吃猪肝,说实话,确实还不错,于是后来我们一致同意又加了一份。   我们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明亮的窗户外面是已经亮起灯的居民楼群,我吃饭的间隙忍不住朝着窗外看,看着别人家窗子上映着的生活剪影,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莫名觉得很温暖。   店里响起王菲《人间》的时候,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骑手已经把蛋糕送了过来,老板见状走过来:“怎么,你们今天有人过生日?”   “嗯。”我拍了拍江渡的肩膀,“这位哥三十四岁生日。”   “怎么,小曹老板要送俩菜吗?”吴斐打趣道。   老板很爽快地笑了笑,说:“那必须。”   老板很快领着员工举着灯牌过来了,灯牌上写着:祝帅哥顺风顺水顺财神,朝朝暮暮有良人。我们头顶上的灯光暗了下来,蛋糕上的蜡烛刚刚点亮,生日歌开始响起,隔壁桌的小朋友为了一块蛋糕也开始卖力地起哄(真可爱呀真可爱)。我想江渡一定很难忘记这个生日,毕竟在海底捞失去的东西,曹正非火锅馆给他安排上了。   江渡很难为情地吹了蜡烛许了愿望,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真的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   最后我们吃完饭离开了火锅店,老板很热情地目送我们离开,还说了欢迎下次再来之类的话。   晚风吹在脸上,冰冰凉凉,夜晚越来越冷了,有时候寒冷入骨让人不禁打个寒战。   灯火映在我们身上,烟火气也包围着我们,仔细想来,朋友们绕远路在居民区的一家火锅店相聚,吃饭的间隙听见店里在放王菲的《人间》,觉得真好啊,光是这样想想,夜晚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再来的话,一定要问问那个年轻老板叫什么名字。   人类果然是群居动物,从前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时候没这么觉得,最好的朋友柳乌龙女士也生活在别的城市,那时候 W 在,我也没觉得,后来 W 走了,我一个人工作生活,也没有这么觉得,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这么觉得的呢?大概就是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多了几副碗筷,说话的时候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四个在街上晃荡,最后吴斐提议去找个地方喝点东西,最后我们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见路边有家咖啡店,就走了进去。   我们刚坐下,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我们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菜单,吴斐突然拎起包站了起来,说:“我突然想起来,车钥匙落在火锅店了,我回去一趟。”她慌乱的眼神余光告诉我她看见了什么人,然后我看见了三个女人聚在一起。   吴斐径直走了出去,我们见状也跟了出去,出门的前一刻,我又朝着那三个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知道,吴斐不是忘记拿钥匙了,而是因为这三个人才选择离开的。   我们追上吴斐,没过多久,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我忘了,钥匙在包的夹层里。”   “那还回去吗?”周离问。   我这时开口,说:“换一家吧,刚刚我看见那家店的桌子底下都结蜘蛛网了,可见卫生不怎么样,说不定喝了会拉肚子,会窜稀,会急性肠胃炎,然后打 120……”   江渡笑了,说:“游弟,我建议你去当 315 晚会宣传大使。”   我笑:“首先人家得看得上我。”   “要不去我家?点个喜茶的外卖,再点点别的东西,整顿宵夜,反正现在才八点多,早着呢。”周离提议。   社畜生存法则之一,下班之后只要没到睡觉时间,哪怕第二天还要上班,时间都还早着呢,他妈的睡什么睡,夜生活刚刚开始,趁年轻,嗨什么,愣着啊!   我们一致同意,于是又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到了停车场,吴斐把钥匙交给了江渡,让他开车,然后她坐在后座把头靠在周离的肩膀上,我知道她大概是心情受到了影响,所以我也没问她是因为什么,只是说:“斐姐,你是吃困了吗?”   吴斐笑了,说:“有点。”   “那我们喝奶茶,你喝咖啡吧。”我说。   “滚。”吴斐又短暂地活了过来。   在周离家的时候,我们窝在茶几前盯着投影仪看一个恐怖片,时不时地,尖叫声在房子里响起来,吴斐因为害怕,快把我胳膊上的肉拧了下来,我咬着牙,面目狰狞,我想我家就在隔壁,我的床就在隔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份罪,不过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直到我们陆陆续续从周离家走的时候,电影的情节我是一点想不起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吴斐整整拧了我十二次。   我要不要在她儿子身上找补回来?(开玩笑啦,小朗那么可爱,我才舍不得。)   我回到家已经很疲惫了,但是我依旧强撑着去卫生间洗了澡,我站在花洒下面,用手撑着墙上的瓷砖,任由暖流降落,然后流过我的身体,疲惫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迎接我的是身心舒爽,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在浴室待了很久。站在花洒之下,我忽然想起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帮忙收拾垃圾,看见了周离茶几底下几本书中间夹着的 A4 纸,那张纸倾斜地露出来,我看见上面“大纲”的字样,这两个字前面还有一个书名号,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书名号里面的内容,于是我猜想应该大概是《?》大纲,后来我想的是周离工作的广告片的大纲,就这样,好奇心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吴斐回到家里,秦大朗正坐在沙发上。   吴斐一间是他,问:“你怎么来了?”   “妈和小朗都睡了,我等会儿你,听妈说你们今天给江渡过生日,我怕打你手机打扰到你。”秦大朗说。   “我妈又把家里的密码给你了是不是?”吴斐反问。   “没有,我来的时候才六点多,妈就把我留下来吃饭了,然后我又给小朗洗了澡陪他玩儿到睡觉。”秦大朗解释道。   “那你怎么还不走?等我干什么?”吴斐卸下肩膀上的包,然后坐在沙发上。   “你明知故问。”秦大朗说。   “你回去吧,我是不可能和你复婚的。”吴斐起身,然后朝着房间走去。   “如果不是你用死逼我离婚,我根本不可能和你离婚,吴斐,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好不好?我做的不好我改还不行吗?”秦大朗也站起身,在微光里看着吴斐的背影有些生气地开口。   “你给我滚。”吴斐冷冷地扔下一句,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秦大朗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秦小朗抱着他的玩偶“小小朗”从房间里出来,他揉揉眼睛,说:“爸爸,你回奶奶家去吧,妈妈不开心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怪你。”   秦大朗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眼泪,他看着秦小朗赤着小脚丫站在地板上,连忙抱起他说:“对不起啊儿子,爸爸吵醒你了是不是?”   “没关系的爸爸,我都习惯了,但是我知道,你和妈妈都很爱我。”秦小朗笑着说,他真是个小天使。   秦大朗的眼睛里此刻也已经饱含泪水,他对秦小朗说:“爸爸带你去睡觉。”   秦小朗用他胖胖的小手抹了抹秦大朗脸上的泪水,说:“爸爸,你不是和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流血也不能哭吗?你怎么哭了?”   “爸爸是高兴,我们小朗太懂事儿了,我们去回被窝睡觉好不好?”   “好。”   秦大朗把秦小朗哄睡之后就离开了吴斐家,此时的吴斐坐在床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慧芳阿姨披着衣服从房间走出来,她打开吴斐房间的门,然后走到床边坐在她身旁,揽住吴斐的肩膀。   没人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吴斐的眼泪,又再次决了堤。   “回来啦?”   江渡一回家就听见江妈妈温柔的声音。   “妈,爸,还没睡呢?”江渡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爸妈说。   “今天你生日,你妈给你煮了碗面,都热好几回了,估计都坨了。你还吃不吃,要吃的话再给你重新煮一碗。”江爸爸开口说。   江渡笑了,说:“我吃,不用重新煮,我端回房间,洗完澡就吃,你们早点休息。”   “那我去给你热一热。”江妈妈说。   “不用了,就这样就可以。”江渡推辞,然后督促江爸江妈回房间休息。   江爸江妈回房间前对江渡说:“儿子,生日快乐。”   “谢谢爸,谢谢妈。”江渡回应他们。   江渡洗完澡回到房间,看着桌子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面,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吃,吃着吃着就哭了。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十一点半,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我爹,我猜想没什么事情,或许他打错了,如有真的有事应该会一直打,或者也会发微信,但是没有,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打过来。   我给我奶奶打了个电话,起初没人接,我的心脏开始紧张地跳了起来,直到后来,我奶奶给我回了电话,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事儿,你早点休息吧,照顾好自己。   她笑笑说好,我谢天谢地。   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发现突然有很多事情堆在我的心里,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一知道答案,我那时不知道的是,我自己——   也会成为答案的一部分。 第13章 若问何为故,只道是寻常(上)   然后,冬天来了。   是的,冬天来了。   一年四季里我最期待的季节就是冬天,于我而言,它象征着某种结束,也是某种新的开始。当然,更更重要的是,冬天给了我一切都可以慢下来的理由,吃完饭后的锅碗瓢盆可以不用着急着去洗,垃圾可以多攒两袋再下楼一起扔掉,甚至连食物坏掉的速度都会慢下来。   当然,工作不可以,他妈的!   这一天我的闹钟响起来,定时空调早已经关掉,空气中又是潮湿的冷,在青江这座城市,湿冷最要人命。上个月我的电费账单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整整四百块,给本就贫穷的我雪上加霜,当然,这是玩笑话,哥纵横职场这些个年,凭借着十分正确的消费观和生活理念,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存款的。只能说,有,但不多。   够花吧也就。   闹钟又再一次响起来,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起来的话,迟到的风险系数会大大增加,我还记得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那个因为多睡了一分钟而迟到的倒霉孩子,我都这么大了,应该具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是的,我不能迟到!这个月的全勤我不能丢!死都不能丢!于是我痛定思痛,掀开被子,我他妈不是勇士是什么?!!!   我很快穿好衣服,然后跑去洗手间洗漱,没有暖气的屋子里真的冷的像地窖。不,像嫦娥姐姐的广寒宫。   一切就绪之后我看了眼时间,来不及整个早饭惬意地享用了,于是我关门下楼,戴上头盔,冲向我的“五菱宏光”,我刚插上钥匙,跨上车座,正准备启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受了惊吓从我的挡风被里跑了出来,他妈的我也被吓了一跳。然后我循着那家伙逃跑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只流浪猫,橘色和白色相间,很瘦,大概是因为冷,它浑身耸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它触动了我。   我本来都骑走了一段距离,最后还是没忍住回来了,我把口袋里塞的当早餐的面包撕开包装丢给了那只猫,面包落地的时候猫咪被吓了一跳,然后确认是食物之后又慢慢探向前去,看着它啃咬了第一口,我才离开。   我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电子手表,他妈的,我的全勤!!!   早高峰依旧轰轰烈烈,路上车子堵得水泄不通,我虽然庆幸我骑得是电动车,不用担心堵车什么的,但是打心底里我还是羡慕那些坐在车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的人。我的驾照已经拿到手快一年了,是的,我直到 25 岁的时候才考了驾照。这期间我也开过车子,大都是租车去往北水县,那个我梦里的地方,那个我看到耀眼夕阳的江滩。就在那里。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买辆车,但是如果买了,我的存款估计就要被掏空了。靠着我现在的工资,我的生活质量会大大降低,而且我还要给车上保险,还得喂饱它,我认为喂饱车车不如喂饱自己,所以这种事情我才不会干。   今天工作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忙碌,钱却很少。   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杨今天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两个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原来,爱真的会消失。   中午在休息室,我正在用微波炉加热我昨晚准备的午饭,加热完毕我就找了个靠着玻璃墙的位置坐下,我刚坐下没多久,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杨也分别提着他们的外卖坐到了我的两边,我就这样被他们夹在中间,他们带着满身的怨气开始拆外卖的袋子,然后两个人开始埋头吃饭。   “周游,你做了排骨啊,我尝一块。”同事小杨看着我的饭盒突然开口。   “你请。”   然后她夹走了一块。   “我能尝一块吗?”徐姓同事问我。   “你也请。”   然后他也夹走了一块。   过了一会儿,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我能再吃一块吗?”   我虽然无奈,但是为了显得我不那么小气,我还是同意了。   当我看到他们的筷子落到同一块排骨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有戏看了。他们隔着我艰难地面面相觑,不久,徐姓同事夹起那块排骨,越过我把它放到同事小杨的碗里:“宝贝,你吃。”   嗯?嗯??嗯???   “宝贝,还是你吃吧。”同事小杨夹起那块排骨放到了徐姓同事的碗里。   “早上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起来给你做早饭的。”徐姓同事说着又把排骨夹了回去。   看来他们同居了。   “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起不来却要求你起来,有点自私了,宝贝对不起。”然后同事小杨又把那块排骨猪准备夹给徐姓同事。   但是她失败了。   那块排骨经过我的时候从她的筷子上掉落,掉在了我的饭盒里,烧排骨的汤汁被溅起来,是的,我没能幸免,汤汁落在了我的脸上还有我的工作服上。   毁灭吧,捏马。   为了表示歉意,下班之后他们两个硬拉着我要请我吃饭,最后我像是被绑架了一样和他们一起去了诊所附近的一家火锅馆,这是我冬天的第一顿火锅,整顿饭下来,我如坐针毡。   冬天天黑的很早,从火锅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然后我骑着我的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城市千盏万盏的灯,好像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回去的路,曾经被它们照亮过。   出门前我没有看天气预报,谁曾想老天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了雨,回到小区,我在车棚把车子停好,浑身除了戴着头盔的头,差不多都湿了,风一吹过,简直彻骨。   我哆嗦着走进单元门,正准备上楼梯的时候发现角落里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楼道的声控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看清了,是早上的那只猫。   它浑身湿漉漉的,毛发都塌了下去,它看上去也很冷,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在呼吸。   “我们都一样啊。”   “不管你的话,你会死吧。”   这两句话在我心里响起来,我盯着它看,它也盯着我看。它看起来好像不害怕我,我们就那样对视了很久。   “那走吧。”我笑了,然后上前抱起它。   我知道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宠物医院,然后我把小猫抱在怀里冲进了冬日夜雨里,雨幕被车灯照亮,我才看见是周离正在楼下停车,但是我来不及和她打招呼,她降下车窗冲着我的背影喊:“周游,你干嘛去,下着雨呢!”   “门口宠物店。”我头也不回地回应她。   宠物医院里的人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我,似乎都有些惊讶。   “你好,请问……”门口导医台的护士小姐姐开口问我。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说:“我想给这只猫做个全身体检,再给它驱个虫洗个澡。”   “这猫是?”   “小区里的流浪猫,我打算养它了。”   他们见状,然后从我手里接过了猫,它突然有些应激,开始反抗起来,我对它笑笑,说没事儿很快就好。但它还是反抗。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我笑着说。   它缩着脖子,被他们带了进去。   这是店里有人赶紧给我递了一杯热水,小沙发前有一台小太阳,他们让我赶紧坐在那儿烤烤。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蹲在沙发前,我怕把他们的沙发弄湿了。   “你坐那儿,没事儿的,湿了我们再吹。”   “好,谢谢。”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离推开宠物医院的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伞和一条厚厚的毯子。   “什么情况啊你?”说着她把手里湿漉漉的雨伞放下朝着我走过来,把毯子披在我身上。   “我想收养一直流浪猫,正在做体检呢。”我笑。   “那你不能上楼拿把伞再来吗?”周离说。   “太着急了。”我笑。   她伸手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笑笑笑,就知道笑。”   “疼。”我说。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干净的小猫咪被他们抱了出来,头上还带着一个罩子,宠物医生说它的营养状况不太好,其它没什么大的问题,还有就是要定期再来给它驱虫。我忽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采购了一些猫粮,一袋猫砂,我把它装进猫咪背包,拜托宠物医院的小姐姐给我列了一个猫咪用物的清单,就那样我拎着这个还没有名字的猫咪,一手紧紧拽着毯子。周离为我撑着伞,另一只手还帮我拎着猫砂猫粮。   终于到了家门口,周离让我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我把猫放下,拿了干净的衣服去了卫生间,热水流过我身体的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活过来了,被冻僵的感觉慢慢被暖意溶解,我感觉很舒服。   我洗完澡,换上了冬天的睡衣,我把客厅的空调打开,然后把猫咪从背包里放了出来。它一跃跳上了沙发,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笑了笑,然后走向书房,我对 W 说:我养了只猫,希望你会喜欢。   我找来一个空的纸箱,把猫砂倒了进去,我对猫咪说以后拉屎撒尿都要在这里面,它叫了一声回应我,不过我看它感觉它并没有听懂,看来教会它这些事情还需要一些时间。   没过一会儿周离敲门过来了,我走过去开门,看见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奶锅。   “什么啊?”我问。   “姜汤,赶紧喝了。”她把小奶锅递到我的手里。   “你费心了。”我说。   “你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不过我带了辛拉面过来,晚上就吃这个吧,怎么样?”说着她从她两边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包辣白菜口味的辛拉面。“我家里就剩两包了,是不是不够吃?要不然我再点个外卖?”   “不用,我家还有半成品炸鸡啥的,空气炸锅整一锅就够了,煮面里面再放点香菇青菜啥的,够吃了。”我说。   “行,那你把姜汤趁热喝了,我去煮。”   “好,东西都在冰箱里啊。”   “好的。”   大概十几分钟过去了,餐桌上出现了很丰盛的晚餐,周离煮辛拉面加的香菇甚至都开了花刀,青菜也在橙色的汤中飘浮,看上去很有食欲。金灿灿的半成品炸鸡被她直接连着纸盘子端了出来。为了解腻,我拿了两个小碗,打开了一包清脆爽口的榨菜芯放在其中一个碗里,另外一个碗里挤了一些番茄酱配炸鸡吃。   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小猫在盯着我们,我才忽然想起它大概也是饿了。于是我赶紧拿出它的饭碗,拆了猫粮给它,又给它倒了一碗水。   我又重新坐回餐桌,周离已经给我盛好了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她甚至还精心地用青菜和香菇为我的那碗面摆了个盘。   我拿起筷子刚准备挑起泡面往嘴里送,她打断我的动作:“等等,先别吃!”   我眼看着她拿出手机咔嚓咔嚓一顿拍,捏马,怪不得。   “好了,吃吧。”她笑。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 第14章 若问何为故,只道是寻常(下)   吃着吃着,周离的电话响了,她示意她先去接个电话,我点点头。   她走到阳台,但是因为她的声音过于激动,我听见了“编辑”“细纲”“故事线”之类的字眼。我这人就是好奇,她一回来,我就问她:“周姐你在写小说吗?”   周离笑笑:“你听见啦?”   “你声音那么大,想听不见都难。”我说。   “嗯……写了一个女性群像的中篇小说,然后投给了杂志社,结果过了。最近在和编辑沟通修稿。”周离难以掩盖地开心。   “真不错,稿费多少?这是我比较关心的问题。”我问她。   “能有一万多点吧,好像还要扣税。”   “好多,请我吃饭谢谢。”   “那肯定的。”周离说着放下筷子,突然陷入了某种思考,她的眼睛里折射着客厅的灯光,说:“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中文,原本我妈想让我当个老师,觉得女孩子嘛,当老师体面又稳定的,我教师资格证都考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不甘心,就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创意,在公司摸爬滚打到现在,也还是不甘心,其实……”她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了泪光:“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小说家。”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笑了:“不瞒你说,我写过很多故事,投过很多稿,都没有被采用过。上班之后,压力特别大,就休息的时候写写,权当解压了,这个故事三万字,我前前后后写了快一年,投出去的时候我也没抱有希望,结果中了,你知道吗,我收到杂志社邮件的时候开心了整整两天。就像是死水一样的生活忽然被什么东西惊起一片涟漪。周游,你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我点点头,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巾。   “就像是我们都是在自转的小行星,有着各自的轨道,但是突然有一天,流星划过了我们自己的领空,短暂地照耀了我们一下,真的超酷的。就像你们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带给我很多快乐。如果你觉得写作会带给你快乐,那你就不要问结果,慢慢写,一直写。”我说。   “我去,我怎么这么会形容。”我忍不住夸了自己。   “因为你是个浪漫的人。”周离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说。   “你见过多少男生会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还买花,阅读,冰箱里的东西都码的整整齐齐的,审美还非常在线。”周离说。   “这就是浪漫吗?”我问她。   “是的呀。”她笑着回答我。“或者说,这也是热爱。周游,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超级像那些做自媒体的博主,拍视频记录下他们的生活,我觉得你也可以。”   “不瞒你说,我曾经想过,但是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普普通通,没什么看头啊,一想到这儿,我就懒得拍。”我说。   “但是现在你有我们啊。我超级乐意上镜的哈哈。再说了,又有多少人过着不普通的生活呢?你说是吧。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平视啊,因为我们看到的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如果一直仰望着什么,不累吗?”周离望着我,很认真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位姐在 pua 我,但是我没有证据。   “我觉得你在 pua 我。”我说   “不,我在 ppt 你。”她笑。   “快吃吧,面要凉了。”我说。   小猫咪喝水发出舌头拍打水面的声音,这引起了我和周离的注意,周离看看猫咪,又看看我:“你打算给猫咪取个什么名字?”   “我打算给猫咪取个 international 的 name。”我笑。   “so?”   “就叫狗蛋儿吧。”   “噗~”周离喷笑出了声,一根面条落在我的鼻梁上。   捏马。   周离狂笑着用纸巾帮我擦掉,我转眼看见猫咪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我对猫咪说:“怎么,你也觉得不好听是吗?”   它居然“喵~”。   “好的,狗蛋儿。”我当然不会在乎猫咪的感受。   “它可是女孩子。”周离说。   “反差感懂不懂?”我依旧在为那根面条生气。   “气包子。”周离嘲笑我。   吃完饭周离主动提出要帮我收拾卫生,不过被我拒绝了,我说外面还下雨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她一点儿也不客气,洗了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然后屋子里就剩下我和狗蛋儿,以及桌子上等待我收拾的残局。   我洗碗的时候透过身后的玻璃门看见狗蛋儿在客厅里蹑手蹑脚地走,四处张望,看来它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我笑了笑,希望它喜欢这里。收拾完我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看见狗蛋儿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走过去把它揽起来,抱回了房间:“客厅太冷了,我们进去睡。”我自言自语,它好像听懂我在说什么,发出很均匀的呼吸声,并不闹腾。   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依旧下个不停,我看见手机上周离把她写的小说文档发给了我,时间刚过九点钟,屋子里老旧空调在嗡嗡地工作,房间渐渐变得暖和起来。我打开床头的加湿器,水雾喷薄而出,雨水敲打着我的窗,困意远远地还没有来,狗蛋儿窝在我的旁边,它的身体像一座小小的耸动着的山丘,这莫名让我觉得安心。我拿出平板电脑打开周离的小说,大概是因为是身边的人写的,我起了兴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睡眠小妖怪打败了我,平板被我随便地丢到一旁,我很快睡了过去。   我房间里的灯,在雨中,亮了一夜。   雨后的第一天,一只野猪闯进了吴斐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   那只野猪引得人心惶惶,据说还把停车场好几辆车撞变形了,当时吴斐就在地下停车场里,她眼看着野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害怕地缩到座位底下,我们看到她在车里偷拍的视频,一边惊呼一边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后来,物业带着保安队过来了,但是他们更加惊动了野猪,野猪伤了人,最后警察到场,无奈之下将它射杀。吴斐几乎是腿抖着从车里下来的,警察在地下车库里维持秩序,吴斐只是遥遥地朝着人群看了一眼,然后乘电梯上了楼。   后来,现场的视频还是曝光了,在她们小区的业主群里传的沸沸扬扬,视频里野猪倒地之后,还用力地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冲撞,吴斐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远处青山淡影隐没在云雾里,是那只野猪的浪浪山,只不过它永远回不去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通过微信群发起聊天,吴斐说秦小朗听见她和慧芳阿姨聊起这件事,被他问道:“妈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养啾啾一样把野猪养下来呢?”   啾啾是秦小朗以前闹着养的一只小鹦鹉,后来啾啾死了,所以小朗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永远回不来了。   从前吴斐告诉他:啾啾是去很远的地方去了。   秦小朗只知道,很远的地方就是一直回不来的地方。   那个很远的地方,就是吴斐乡下外婆家的桃树下,那时候秦大朗和吴斐用报纸裹着啾啾,在桃树下,挖了坑把它埋葬了。   关于野猪的死,吴斐对秦小朗说:“因为它伤害了人类,所以人类迫不得已就送它去很远的地方了,我们以后,都会去那个地方的。”   “它的家人也在那个很远的地方吗?”秦小朗问。   吴斐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们结束了群聊,吴斐哄睡秦小朗,然后走到客厅,秦大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看着吴斐,问:“睡了?”   “嗯,睡了。”吴斐也顺势坐了下来。“从啾啾,到今天的野猪,我还是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小朗进行死亡教育。”   “他还小,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懂。”   “但愿吧。”吴斐叹了口气。“你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别让妈担心……我是说,别让你妈担心。”   秦大朗笑出了声,说:“妈说……我是说,我妈说想找个时间和你一起吃个饭。”   “再说吧。”   “行,那我先走了。”秦大朗说着从沙发上起了身:“你也早点休息,白天吓到了吧。”   “我还好。”   第二天下班之后,吴斐在群里约我们去滨江公园附近希尔顿酒店马路对面的一家巷子里吃面,这家面店在青江已经开了很多年,说是面店,其实是做红皮鸭子起家的。在青江,有一句老话: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青江。   我们在门口的档口买了半只红皮鸭子,老板手起刀落,很快鸭子被斩成整整齐齐的块儿码在盘子里,然后老板拿勺子舀了一勺他们家秘制的汤汁,勺子悬在盘子上空,只见老板娴熟地绕着圈把汤汁浇下,最后递出档口,我们端着进了店里。店里的桌椅都是刷了清油的原木色,买面条的档口有两个阿姨共同经营着,面的浇头还有一些卤味小吃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我们选好浇头,付完钱,阿姨开始按顺序下面条,一位阿姨熟练地将煮好的面条捞出入碗,然后浇汤放在操作台上,另外一位阿姨熟练地开始为面添加浇头。我这人听劝,选了阿姨推荐的兰花干子面,当然,为了迎合我的喜好,我又加了一份黄花菜,是的,我爱黄花菜。   我们落座,周离拍了照发到群里,因为加班没能来的江渡,在群里哀嚎。   我环顾四周,这家店晚上也挺多人的。   我拿了一个小碗,分了一点面条给秦小朗,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和我贴贴。   店里的解腻小菜是一种有点接近红色的萝卜干,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味道是甜咸辣的结合体,口感脆嫩,嚼起来哽啾哽啾的。我们吃了都连连叫好。   红皮鸭子肥瘦相间,在灯光下油润发亮,汤汁已经浸满皮肉之间,夹一块送进嘴里,甜咸的汤汁在齿间溢出来,很快就混着鸭肉的油脂充满口腔,有脆骨的部分,又给软嫩的鸭肉增添了一层口感。   我和周离对这家面店赞口不绝,吴斐一脸得意的样子,说这家面店是她作为青江土著的私藏,这家店开了几十年,她从小吃到大。   吃完饭我们从店里出来,碰见门口卖鸭子的档口有人询问还有没有真空包装的,老板说有,然后只见他拿出一个黄色的印着自家招牌的包装袋,熟练地将真空包装的红皮鸭子连同两包密封好的酱汁装了进去。   我忽然也想让柳乌龙女士尝尝,无肉不欢的柳乌龙女士,说不定也会喜欢。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头有时间一个人来买了寄给她。   我们又在巷子里溜达了一会儿,权当消食。   后来我们路过一片卖花鸟的地方,秦小朗的眼里忽然放了光,拉着我的手指着某家店门口鸟笼里的鹦鹉,他的语气很激动:“妈妈,舅舅,干妈,快看,是啾啾!”   我们三个大人交换了个眼神,没人说话。   很快秦小朗眼里的光暗了下来,似乎有些失落:“它不是啾啾。”   然后他抬头看我,说:“舅舅,妈妈说啾啾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把他抱起来,说:“啾啾在那里,也会想念小朗的。”   “舅舅,我们都会去那里对吗?”小朗问我。   “是的。”我微笑着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小朗的眼睛明明亮亮,带着疑问望着我。   “嗯……将来,舅舅先去,然后告诉你怎么走好不好?这样,小朗就不会迷路了。”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他。   “我们就不能一起去吗?”   “不能。”   “为什么呀?”   我抱紧秦小朗,脸凑近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快给他答案:“因为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我们——”   “都要勇敢啊。” 第15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上)   妈妈打来电话,说做了我爱吃的熏鱼,让我下班早点回家。   于是我早早地结束工作,下了班和同事们愉快地说明天见,然后挤进晚高峰的地下铁里,大概是因为心里有所期待,所以我觉得这时的拥挤也是幸福的。   我回到家,换了鞋子,我爸我妈在厨房开心地忙碌着,我爸见了我头探出厨房笑着说:“儿子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你妈今天做的熏鱼没有糊。”   我笑了,我妈不服输地说:“上次只是意外好不好,儿子,别听你爸瞎说。”   我走在去洗手间盥洗池的路上,觉得十分幸福。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阳台之外是已经黑下来的天,抬眼望去,可以看见居民楼里各家的灯火。   客厅的餐桌上,铺着我妈很喜欢的一块碎花桌布,上面是她做的菜,有她在电话里提到的熏鱼,一道清炒时蔬,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毛菜肉丸汤。我们家的伙食很固定,一荤一素一碗汤,三个人吃刚好。   我妈和我一样,讨厌吃剩菜,可是现在—— 我找不到我妈了。   “妈?”   “爸?”   “你们在哪儿呢?”   “不是吃饭吗?人呢?”   没有人回应我,屋子静默,万籁俱寂。   我打开家里小房间的门,猛然发现我妈的遗像摆在上面。   我忽然想起,她已死去多年。   她没能看着她的儿子工作,没能花上她儿子挣的一分钱。我回过头,看见门从外面被打开,我爸、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三个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然后洗手坐在餐桌前,我好像变成了透明人,我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我妈给我做的熏鱼被他们一块接着一块夹走,怒火烧起来的时候我走过去打算把桌子掀翻。   然后我穿过桌子,发现我并碰不到任何东西。我知道这是梦,然后我努力想要醒过来,但是我发现,我好像醒不过来,这场梦就像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电影,我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我又像身处旷野,明晃晃的幕布之下,只有凛风吹过。   万箭穿心。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黑暗,此时是凌晨三点钟。狗蛋儿大概是被我的动静惊醒,它从它的小窝里起身,黑暗里我看见它发光的眼睛,我拧开床头灯,它从小窝里起身,小毛毯从它的身上滑落,它一跃跳上了床。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说。   它喵了一声,然后开始蹭我的脖子,我把它抱起来坐起身,我用手撸它。耳边响起老空调嗡嗡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嘴唇发干,甚至起了一层皮。我转身看了一眼加湿器,想着大概是没有水了。   我感觉到我的身上汗涔涔的,如果不去冲一下顺便换个床单的的话,我很难说服自己再次入睡。   我把狗蛋儿放下,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走到客厅倒了杯冷水咕噜咕噜地灌进肚子里,杯子里的水一路冰冷直下,很快见了底。这让我变得更加清醒。   我拿了干净的衣服放到卫生间,然后换了床上的四件套丢进脏衣篮里,洗完澡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狗蛋儿又躺回它的小窝开始呼呼大睡起来,我给加湿器加了水,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被窝里,把灯关了,闭上眼再次强行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到周离的微信,她说早上做了卷饼,给我留了一份挂在我房门上了,我收拾完去上班的时候,顺便从门把手上把卷饼拿走,还有一瓶热好的牛奶。   周离在卷饼里放了土豆丝、午餐肉条还有生菜,味道很简单,直到我咬第二口时吃到了我最爱的千岛酱。   让我们谢谢周姐。   午休的时候江渡给我发来微信,他约我下班一起去羽毛球馆打球,我说可以,但是我可能要回去换个衣服。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等我下班收拾完到了球馆,在场的还有秦大朗。   用江渡的话来说,这是 Men’s night。   打完球他们要带我去洗脚城,我第一反应问江渡:“哥,正规不?”   “你想什么呢,旁边就是警察局,你说正宗不正宗?呸,正规。”江渡笑了。   为了不扫兴,我还是硬着头皮和他们一起去了。   直到我被技师修脚,我天生怕痒,最后是在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一脚踹在了那位大叔的脸上。   整个房间的人都在看我,但是我没有人造老鼠洞的能力。   最后我们去储藏柜取各自的背包,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去这个地方。然后我看见周离和吴斐互相挽着胳膊喜笑盈盈地在一旁开柜子。惊讶意外之余我发誓,我要把江渡掐死。   因为他狂笑着和周离还有吴斐绘声绘色地描述刚刚我的窘况。   然后大家一起笑着走出了洗脚城,这种欢笑已经让我忽略掉吴斐和秦大朗之间那种微妙的气场。我想,也许我社死的值得。   江渡撮合着大家一起吃个饭,我们在距离洗脚城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家人气还算不错的烤肉店,食物界的第一法则就是人,跟着人走,总不会出错。人气这么旺,应该味道还不错。   就餐期间,秦大朗表现得十分细心,甚至在一开始,服务员上蘸碟的时候,他离开了一会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份新的三合一蘸碟放到吴斐面前,并且拿走她面前原本的那一份:“你蘸这个吧,这个干碟里没有花生碎。”   我们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他们之间的时候,秦大朗笑笑:“她花生过敏。”   “斐姐,我们姐妹这么久,我竟然都不知道你花生过敏。”周离说。   “塑料罢了。”吴斐用眼神揶揄。   “塑料一场,我先干了!”说着周离举起装满真露的小酒杯。   “你喝慢点,回头再呛着吐我一身。”江渡开口。   我个人认为,人有的时候适当闭嘴是好的。不然江渡也不会被周离喷一身酒。感觉是点把火就能着的程度。开个玩笑。   秦大朗这位姐夫哥,有他在我们除了动嘴几乎不用动手,他很细心很专业地为我们烤肉,烤好之后分到盘子里,每次分到他的时候都不剩多少了,吴斐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他这种行为:“你也吃啊。”说着她自己用生菜卷了一块猪五花,加上蒜片、泡菜放进了秦大朗的盘子里,秦大朗像是古代受了宠的妃子,对待那个生菜卷,脸上全是笑,江渡好像有些看不下去了:“朗哥,收起你那不值钱的样子。斐姐卷的就那么好?”然后他转向吴斐:“斐姐,卷一个给我尝尝呗。”   “滚。”吴斐毫不留情。然后吴斐卷了一个放在了我的盘子里:“周游,吃!”   江渡瘪个嘴:“偏心吧你就。”   江渡话音刚落,秦大朗就把自己卷的五花肉塞进了江渡的嘴里:“闭嘴吧你。”   大家都笑了。   走的时候秦大朗抢着付了钱,刚出烤肉店的时候,我们走在前面,周离挽着江渡的胳膊,我和他们同行,秦大朗和吴斐跟在我们身后,然后我听见吴斐小声地对秦大朗说:“你安排吧。”   “什么?”秦大朗问。   “你不是说你妈想一起吃个饭?”   “好!”秦大朗喜出望外。   结束了愉快的同行,我们各自回了家,我和周离顺路,于是就一块打车回去了,在出租车的后座,我忍不住问周离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和江渡不住在一起?”   “我们生活作息很不一样,他有时候打游戏要到凌晨的,我受不了。”周离说。   “受不了你和他在一起?”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出租车司机像是听到什么八卦一样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们一眼。   “以后你就知道了。”周离说。“对了,我的小说快刊了,到时候送你一本。”   我笑了,我说:“不用你送,我自费买十本。”   “不买是狗。”周离指着我说。   我笑着回答她:“到时候链接发我。”然后我又和她说:“下一个想好写什么了吗?”   “还没。”   “要不写写我们的故事?”   周离一笑:“饭搭子文学吗?”   我被“饭搭子文学”逗笑,我说:“美食文想写的好也不简单哦。”   周离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可以试试。”然后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拍 vlog 啊,我很想看。”   “为什么?”   “很想在别人的 vlog 里看见自己。”   “你那是想上镜。”我嘲笑她。   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撸了一会儿狗蛋儿,起身准备去洗漱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是我爹。   我们通话不过几秒钟,他说那个女人有事儿和我说就把电话给了她。   “喂?”那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儿?”我问,语气里毫无波澜。   “我待会儿微信推给你一个女孩子,你加她聊聊。”她说,语气决绝,像是一种命令。“听见没有?”   见我没有回应,她又说:“她家里就她一个女儿,你一定好好和她聊。”   “你有病吧?”我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毫不夸张地说,我握着手机的手都是抖的。这么多年,我对那个女人的厌恶和恨已然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说,是害怕?   “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病吧。”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我招你了?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好?谁家儿子二十七岁还不结婚?说出去不让人家笑话吗?”   “第一,我不是你儿子,第二,我结不结婚关你屁事儿?第三,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谢谢!”   说完我挂了电话,我已经想象出电话那边那个女人的气急败坏,我身体里十五岁的那个倔强少年又活了过来,为了避免麻烦,我将那个女人的微信拉黑,妈了个逼的,别来沾边。   按理说我违逆了她应该感到开心才是,但是我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溺进很丧的情绪里。   我爹还是和以前一样,对那个女人惟命是从。   前段时间我错过他的电话,那之后他并没有再打过来,只是在第二天,他微信转了两万块钱给我,然后发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我对他的心早已经死透了,回了他一句:把钱给你儿子吧。然后我把转账退回去,聊天框就这样陷入沉默。   确实,那天之后,我很少收到让我给周全打钱的电话。   我肝气郁结,很久都没能从沙发上起身,大喘气才让我觉得好受一点,但是那团郁郁寡欢的气一直困在我的身体里,我带着它入睡,时常叹息。狗蛋儿大概感受到我的情绪,非要钻进我的怀里。   房间没开空调,青江的冬天湿冷,我感受着它的呼吸起伏,互相取暖。   就这样,夜晚很快过去。 第16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下)   第二天是我的休息日,不然我就要垮着个批脸去诊所上班,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杨要是看见我这样,一定会把我问的裤衩子都不剩,要我说他俩就是闲的,不如赶紧结婚感受人间疾苦。   因为我一整夜都没睡好,断断续续的睡眠折腾着我的身体和精神,最后终于在将近凌晨的时候陷入深度睡眠。入睡的前一刻,我庆幸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我知道我一定会梦见 W。   那是在春天,那时候我还在医院的手术室上班,这天我大大小小的手术跟了七台,加起来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最后一台手术结束的时候预示着我终于下班了,在科室里洗了个澡然后换了干净的便服,我在更衣室坐了很久,手里握着水杯却一口没喝。   手机里躺着 W 在老地方等我的微信。   我出了手术室的门,挤在医院下班的电梯里,还好没有遇到需要打招呼的熟人。   走在出医院的路上,那天的夕阳太过耀眼,透过树梢晃了我的眼睛,我已经忘记我有多久没看过这么灿烂的夕阳了。那时候手术室就像是一个密闭的容器,鱼缸或者说?而我,只不过是困在其中的一条金鱼而已,每天游啊游,其实空间不过就那么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远远地看见 W 站在巷口的路牌下,那个巷口通常不会有人经过,W 等我下班一般都会在那边一个很偏僻的咖啡店。   他手里通常会拿着一杯美式,有时候是热的,有时候是冰的,这完全视天气而定。   我走到他面前,他笑了笑,说:“走,带你去吃饭。”   “我好累。”有气无力的我如是说道。   然后我们就像是苹果和地球之间的关系,冥冥之中,受着地心引力的指引,在一位名叫牛顿的伟人轰动世界的宣告之下,我的头重重地倒向他的肩膀。春风忽然吹过去,困意袭来。   他没拿着咖啡的那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背上拍了拍,他说:“那走,我们回家。”   就那样,我在他的副驾驶上睡了一路。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打开灯,然后走出卧室,客厅的灯开着,我看见 W 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问他在做什么,他那时正在用筷子把油锅里的鱼翻面:“熏鱼。”   “你什么时候会做熏鱼了?”我问他。   “你睡觉的时候我现学的,从生鲜配送上买了条草鱼。”他笑。“你那天不是说你想吃熏鱼?”   我没说话,然后倒了杯水在餐桌前坐下,餐桌前一张白纸上是 W 现学来的配方:   处理干净的鱼切成大小合适的块,葱、姜、料酒等腌制半小时去腥,而后将鱼块浸泡在淀粉水中使其裹上一层薄薄的面衣。汤汁部分用适当的清水加入桂皮、八角、香叶熬煮十五分钟之后将香料捞出,而后加入适量的冰糖、盐、根据个人口味加入适当的干辣椒和花椒继续熬煮,至沸腾关火。盛出备用。   起锅烧油,油温六成热下鱼块,炸至两面金黄捞出,而后复炸三十秒钟使其更加焦脆。   最后将炸好的鱼块放置在盛满汤汁的容器里浸泡入味即可。   不知道什么时候,W 拿着一个小碗,里面是一块刚从汤汁里捞出来的熏鱼,他把碗放在我面前,然后把筷子递给我:“尝尝,虽然还没入味儿,但是这个时候鱼还是脆的。”   我夹起它,小心地避开鱼刺,咬了一口,因为浸泡时间还不够长,但是表面汤汁的滋味已经尽显,味蕾在触碰到它的时候,温润的甜和干脆的辣交织在一起,鱼肉虽然还没入味,但是酥脆的外表和热腾腾软嫩的内里已经让我将很多东西抛之脑后了。   我赞许地看着 W:“好吃。”   他也笑了:“我就说,不可能不好吃。”   其实,后来我爱上做饭,和 W 有很大的关系。   那晚我留在了 W 的住所,入睡前房间里鬼魅丛生,春夜烂漫的不成样子,窗缝里溜进来的风轻轻撩起洁白的纱帘,我们的呼吸此起彼伏,像是醉酒后事故的贪婪,在死的边缘索要氧气。   有人说,那叫做极乐。   结束时 W 滚烫的呼吸吹在我的耳后,我听见他说:“周游,你搬过来好不好?”   他身上的汗水凉透了,落了一滴在我的脖颈,这让我保持清醒:“再说吧。”   他听过这个答案不止一次,然后答案之后再没有答案。   而后梦里是我俩在夕阳下奔跑的身影,霞色平静地铺在水面上,这是青弋江枯水期留下来的大片陆地,住在附近的人通常会在傍晚来这里遛弯儿,春天天气回暖,有人干脆脱下鞋子去江水浅滩处踩水,水面上浮光跃金,风中带着江水里的鱼腥味吹拂而来,我为了抢 W 手中的风筝线不停地追逐他,江水对面的楼群渐渐吞掉那颗咸蛋黄一样的落日,最后只剩余晖。   我只是朝着远处望了一眼,为何我回过头的时候,只剩风筝在天上飞,W 却不知踪影地消失了。   然后远处江水,奔涌而来。   我没来得及逃,被浪潮卷入江水里,我是个旱鸭子,理所当然地溺了水。碧绿江上,我听见船只闷闷的鸣笛声传来,死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一副画面,W 开着车行驶在路上,他说:“青弋江在北水县的流段的江滩,一座桥下去,穿过茂盛草甸和遍地的芦苇丛,一直走到江边,那里人迹罕至,夕阳壮阔。”   “你要死的话,就死在那里吧。”他笑着说。   然后车子在一个弯道,与一辆失控的货车相撞,车子跌落公路,我们还没能抵达北水县,在路上双双身亡。   我浑身冷汗,从梦醒来,惊魂未定。   我喘着粗气打量四周,确认那是梦境,时间已过九点,窗帘紧闭,屋子昏暗。   今天的气温已经跌到零下,青弋江水应该一如既往的寒冷。   我起床洗漱,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汤面当做早餐,又给狗蛋儿添了猫粮和水。吃完我正准备洗碗,然后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周离,结果不是。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是个女孩。看上去是大概和我相仿的年纪。   “你好。”她的声音很轻。   “你是?”我问。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这个房子的上一任租客,我有东西落在这儿了。”她开口。   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她是个骗子。   “不好意思,我这儿没有上位租客留下的东西。”说完我正准备关门。   “是个风铃,就挂在阳台外的梧桐树枝干上!”她有些急促。“我可以不进去,你取下来给我可以吗?它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的脚步愣住,因为窗外的梧桐树上确实挂着一只风铃。   门又重新被我打开,我这是才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   “你……脸色不太好。”我说。   “低血糖,老毛病了。”她笑。   “那你等一下,我去把风铃拿给你。”   “谢谢谢谢。”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来,那只风铃对她确实很重要。   我取下风铃,然后又拿了两块巧克力打算一同给她,我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几乎要晕倒了,于是我赶紧扶住了她。   “你进来休息一会儿吧。”说着我拆开了一条巧克力递到她手里。   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有些顾忌,我把门全然打开,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你坐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然后我听见她肚子咕咕的叫声。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我:“谢谢啊。”   “我去煮碗面给你。”   “不用麻烦了。”   “没事儿,很快的。”   十分钟后我端着那碗铺着煎蛋、午餐肉、厚切培根还有青菜的面条出来了,我看着她问:“要不然你坐在餐桌前吃吧,烫,门口也冷。”   她循着我指的餐桌的方向走过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狗蛋儿:“球球?!”   “你认识这只猫?”   “之前我住在这儿的时候,老在楼下碰见它,还经常投喂它——你收养它了?”她转身问我。   我点点头:“前段时间下雨,它都被淋湿了,我怕它撑不过去就决定养了它,它现在叫狗蛋儿。”   “狗蛋儿?”她笑了。那   “快吃吧。”我说。   “好,谢谢。”她终于在餐桌前落座。   我把她的风铃放在餐桌旁,她一边吃一边夸我做的面好吃,还说了很多谢谢的话。她最后几乎是端着碗把汤都喝光了,她放下碗的时候,眼神落在了风铃上。这只风铃好像勾起了她的回忆,我听见她说:“这是风铃是我外婆送给我的,是她亲手做的。她……前几天突发脑梗走了,葬礼结束的时候我才想起她送过我这只风铃,她还活着的时候倒也觉得没什么,她走之后我就发现了它的珍贵。”   “理解。”我说。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工作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只有我的外婆支持我,她和我说‘凌春啊,我的好外孙女,你要喜欢你就去做,凭本事挣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只要你不害怕就可以’,我那时特别坚定,我对她说‘外婆,我不害怕’,我外婆也笑着和我说‘那就去干’,她是支持我做这个工作的动力。”   于是我开始好奇,这个叫做凌春的女孩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殡仪馆上班,遗体整容师。”她回答我。   我猜对了。   “很酷的工作。”我发自内心赞许。   “也是我外婆,让我家人和我,还有我的工作和解了。”说着她哭出了声。“我外婆是我送她最后一程的,我爸妈他们申请了旁观入殓,一家人在现场都在沉默地哭,我保持工作时的一丝不苟,忍着眼泪为她整理遗容,那天晚上,我妈抱着我哭,我知道,她理解我了,而这个理解的背后,是一位至亲的离去换来的。”   “你外婆在天上知道的话,会为你开心的。”我说。   她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把碗洗了。”   我说:“不用,放那儿我洗就好。”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   “你真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试图缓解气氛。   凌春走的时候我给她塞了几块巧克力:“低血糖的时候可以吃。”   她又在说着谢谢的话。   “谢谢你,你治愈了我的一天。”她说。   “你也是。”我说。“有缘下次再见,路上慢点儿。”我站在门口朝她挥手。   “好,有缘再见。”   她说着,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第17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上)   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雪,但是一直没有下下来,就这样,青江市民在这样的捉弄下于阴沉的冬日天空下郁郁寡欢。   不过话说回来,雨倒是断断续续没有停过。   周末的清晨,窗帘还没有拉开的房间里昏暗地只依稀见得些细小的光影,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窗子被敲出节拍,这样的天气,窝在被窝里睡觉再好不过了。   可是他妈的,我还要上班。   我转身看见狗蛋儿在它的小窝里睡得很香甜,我嘴角挂了一丝微笑然后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洗漱完毕我煎了鸡蛋、培根,黄油把吐司煎的香脆,就这样再搭点酸奶,早餐就这样完成,我端着盘子从充满黄油香甜气息的厨房里走出来,坐在餐桌前美滋滋享用早餐。   这样开启新的一天,仔细想来也算不错。   出门前我给狗蛋儿添了粮和水,最近给它入手的一个自动喂食机不是特别好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人工智障,照它那样喂下去,狗蛋儿迟早得三高。我往狗蛋儿的碗里加完猫粮,然后踢了一脚那个智障喂食机以示不满。   晚上的时候约了大家来家里吃火锅,打算下了班之后去附近的超市买点食材。下雨的时候我觉得骑车去上班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儿,所以我干脆去家最近的轻轨站乘坐轻轨,乘坐五站就到了诊所附近的站点,还算方便。   刚到诊所门口就看见同事小杨和徐姓同事有说有笑地在收伞,然后一起进了店里。看来他们的感情目前为止还算稳定。   晚上下班之后我直奔超市,吴斐和周离早早地就推着购物车已经买了一堆食材了,白天吴斐在群里讲,她们去买食材,让我直接去找她们,查缺补漏一番,我们很快买完食材,今日消费斐姐买单。   从超市出来,一对情侣从我们面前经过,女的对男的讲:“不就是输了一场游戏,废话那么哦?”   这种很日常的对话让我想起来曾经有一次 W 去了广州出差,回来之后他和我说了好多他在那边的见闻,其中百分之八十被我认证为废话,那天他来我上班的医院等我下班,我们从医院出来,沿着那条叫做渡春路的路一直走,那天夕阳灿烂的不像话,W 一手拉着行李箱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废话。   “你想讲多久废话?”那时我问他。   “港一路啦。”他突然港普。   “多长的路?”我配合他的幼稚。   “嗯……这条渡春路啦。”他笑。   头顶上梧桐树叶哗啦啦地响,有光稀疏落下,他见四下无人,嘴巴凑到我耳边,良久他说——   “我是想你了。”   如今我一抬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身旁只有两个朋友,还有这阴雨绵绵。   我从医院辞职之后,就再也没回过渡春路了,渡春路口有位老奶奶,经常在傍晚出摊,卖油炸的淀粉肠、腰子饼还有臭干子,有时候下班贪嘴,我总会去她的摊位上现买现吃,然后擦擦嘴巴离开,时间久了她也认识我了,时不时多给我一块腰子饼还有臭干子。   忽然想起来,竟然还有点想念。   通往我家的路上,周离坐在副驾驶开玩笑地说:“斐姐,我觉得你车技的提升有我和周游的功劳。”   吴斐轻蔑一笑:“笑话,别忘了你姐是干嘛的。”   是的,吴斐,这个富婆,业余开出租。   雨刷器左右摇摆,天色昏暗,灯红酒绿混合着雨水模糊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前方一辆车好像是车轮打滑,左右漂移不定,在吴斐的骂骂咧咧下,最后还是没避免追尾,按照形势来看,前车全责。   两辆车靠边停下,很快前车主人走下来,是个中年男人,穿一身正装,就在他朝着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见吴斐低下了头。这种情形我只在上次咖啡店见过,吴斐当时看见那几个女人,也是这样的反应。   “吴斐?是你啊?”男人的声音在车窗外闷闷地响起。   他不断敲着车窗玻璃:“我全责,你把车窗降下来,我们谈一下吧。”   “不用了,你走吧。”吴斐依旧低着头,整个人都要埋在方向盘下了。   “哟,好久不见,你这都开上宝马了?怎么,傍上哪个老板了?”男人开口。   “说什么呢你?!!!”周离开始气愤。   我见状从后排下车,淋着雨越到驾驶座车窗外:“她都说不用了你没听见吗?”   “不是兄弟,我全责啊,我得负责。”那个男人不依不饶。“吴斐,你把门打开啊。”   我依稀看见吴斐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发抖,我想是时候结束战斗了。   我把那个男人往前使劲一推:“都说不用了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   这一刻我虽然心里砰砰跳着,但是我还是很庆幸我能拥有十五岁那年的一点点勇气。   “斐姐,你坐到后面去,我来开。”我大声说。   吴斐的头在这一刻抬起来,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好像那一刻我短暂地治愈了她一些,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我挡在吴斐前面,让她安全在后排落座。周离也从副驾驶出来,陪着吴斐坐进了后排。   我坐进了驾驶座,其实我的心脏在砰砰跳动,我已经很久没开车了,我不确定自己还开不开得好,然后我庆幸我的驾驶证就在我天天上班的包里随身携带着。   调整座椅,系好安全带,脚踩离合和刹车……离合呢?哦,这是自动档……我可以的,我在心里默念,虽然我考的是 C1,但是自动挡我也开过几回,脚踩刹车,拧钥匙发动汽车,挂入 D 档,松开手刹,打左转灯,方向盘向左打,我朝着那个逼男的摁了几声喇叭,他吓了一跳往旁边退,然后我观察后视镜后松开脚刹,轻踩油门,好的车子启动了。   周游你真是很棒,我夸自己。   车子慢慢步入正轨,我也得心应手起来,紧张感骤然消失,周离开口:“没想到你会开车。”   我笑了,也试图让气氛轻松下来:“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透过镜子看着后座,周离揽着吴斐的肩膀。我们缄口不言,吴斐不说,我们也不问。   回到家里,我打开投影找了一个美食纪录片在放,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谁也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吴斐终于开口:“看得我,好饿啊。火锅煮起来吧。”   “好,我去洗菜。”我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我来帮忙。”周离也起身。   “车子后备箱有好多酒,我去拿。”说着吴斐就准备出门,我眼神暗示周离,周离和我心照不宣,然后吴斐出门后她跟在身后。周离站在门口,看着已经走了一半楼梯的吴斐靠着墙在哭,很快哭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走到门口,周离已经和吴斐坐在同一级楼梯紧紧抱着她了,我转身回到厨房,继续洗菜。   “没事儿周离,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可以。”吴斐带着哭腔开口说道。   然后吴斐就一个人下楼了,周离回来的时候我问她:“怎么样?”   “她还扛得住。”   “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我问周离。   周离摇了摇头。   吴斐从后备箱里拿出她的迪奥托特包,里面的玻璃瓶哐当响,全是她的酒。她关上后备箱的那一刻,正好看见不远处秦大朗停好车从驾驶座上撑着伞下来,与此同时,江渡从副驾驶上下来。   江渡见状,拎着手里的水果还有饮料先行一步上了楼。   留下秦大朗和吴斐四目相对。   “怎么也不打把伞?”秦大朗走到吴斐面前,为她撑伞。“我来拎吧。”说着接过吴斐手里的托特包。   “你眼怎么红了?哭了?”秦大朗轻声问。   吴斐笑了,说:“没……没有,刚刚切蒜熏了眼睛。”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说谎。”秦大朗说。   “小朗在你家还好吗?”吴斐转移话题。   “挺好的,跟他奶奶玩儿积木呢。”秦大朗说。   “上去吧,他们等着呢。”吴斐笑着说完转身朝着单元门走去。   我忘记了那顿火锅是怎么结束的了,只是最后我家只剩下吴斐和周离没走,她们俩窝在沙发上看一个喜剧电影,我在厨房洗碗,时不时听见她们两个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此时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洗完碗我也躺在了沙发上。   “其实,我差点……就……今天遇到的那个人,他是我前领导。”几乎是猝不及防,但是吴斐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我和周离面面相觑。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出差,然后他借口让我去他房间给他送资料,我当时就站在他房门口,想着就在门口给他,他打开门,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一把把我拽进了他的房间,然后……然后我拼了命的挣脱,我跑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连夜赶回了家。当时我回到家我妈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秦小朗让我抱他我让我妈把他抱走离我远远的,我身上有那个人的口水,我觉得恶心……好脏——那个时候我爸和我弟刚走没多久,秦大朗那个时候公司刚刚起步,为了拉投资全国各地跑,我好无助,那天晚上我在花洒下面眼泪都快哭干了,出来的时候抱着我妈哭,我和她说,然后她气得拿了把刀要去我们公司,我哭着把她拉回来,好像除了哭,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吴斐把她的伤疤揭给我们看,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周离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她。   吴斐的眼泪顺着鼻梁滴落,我见状顺势从茶几的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我原本想给她擦掉眼泪的,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到。   “前段时间我们在那个咖啡店遇到了几个女人,就是我们公司的,她们其中有个人看到了我,后来她找到我,我才知道,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那个人得手的没有得手的,加起来有五六个人。”   “畜生。”周离咬紧牙关。   “他应该得到惩罚的,活在阴影里的不该是你们。”我说。   “会的。”吴斐擦干眼泪,忽然笑了。   于是我明白,她自有计划。   后来我们知道,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吴斐选择了和秦大朗离婚。她向外说的是他们性格不合,和平离婚,共同抚养孩子。但是这其中缘由,秦大朗至今不知道。她只知道的是,吴斐为了和他离婚,以死相逼。   “我那时给他扣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我说他整天不着家,对秦小朗也不管不顾,有他跟没他一个样。”说着吴斐忽然露出一个辛酸的笑容。“他不愿意,我就以死相逼。”   这晚吴斐很晚才回到家,她打开门进了玄关,一眼就看见秦大朗一同往日地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是说让你把小朗送回来就先回去吗?”吴斐一边换鞋子一边同秦大朗说。   “我想等你回来再走。”秦大朗说。   吴斐自动屏蔽了他的这句话,然后说:“你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坐,那里都要被你坐出一个坑了。”   秦大朗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位置,发觉自己好像确实每次来都坐在这儿,然后他抬起屁股挪了挪位置。   “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你妈该担心你了。”吴斐一边倒水一边说。   “我很担心你,吴斐。”   “担心我什么?”吴斐放下手里的水杯。   “你为什么哭?今天在周游家吃饭,我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哦……那个,我来大姨妈了。”   “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是怎样?”   “今天——我给小朗讲故事的时候——是个超级英雄的故事,他和我说,他觉得你也是超级英雄。”   “这小子。”   “那……我走了,你要有事儿和我说说好吗?”秦大朗说着从沙发上起身。   他本来都越过吴斐快走到玄关了,突然又折返回来紧紧地抱住了吴斐:“别推开我。”   客厅里只剩静默,吴斐的手悬在半空,她原本想轻轻拍拍秦大朗,但是她还是没做到。后来秦大朗轻轻地松开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走到玄关换了鞋就走了。   慧芳阿姨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看着吴斐,说了句:“大朗走了?”   “嗯,走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吴斐轻描淡写地说。   “他今天问我你怎么了。”慧芳阿姨说。“我以为他是说……”   “然后呢?”   “我告诉他了。”慧芳阿姨鼓起勇气。   慧芳阿姨本以为吴斐会生气,但是没想到,吴斐只是说了句:“早知道也好——妈,我去看看小朗,你早点休息吧。”   吴斐走进秦小朗的房间,借着微光她捏了捏秦小朗的小脸,然后下一秒秦小朗睁开了眼睛:“妈妈。”   他的声音迷迷糊糊软软糯糯。   “没睡啊?”吴斐轻声问。   “爸爸走了吗?”   “走了。”   “爸爸讲的故事是以前讲过的,我睡不着。”   “爸爸给我们小朗讲的什么故事?”   “龙猫。” 第18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   周离的小说登稿出刊的那天,我恰巧经过一家挺大的报刊亭,我指着那本登了周离小说的杂志,对老板说:“那个,来十本。”   报刊亭老板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乐意地给我装了十本杂志。   有钱谁不挣啊,不挣是傻逼。   回到家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又读了一遍那个小说,名字叫做《她乡》,写了几个身在异乡抱团取暖的女孩的故事,笔触细腻,情感真挚。   我拍了十本杂志的合影发给周离,告诉她我已经兑现诺言,然后又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小说家的。   她回了一个表情包给我。   我回她:别在赞美中迷失自己,赶紧选饭店请吃饭吧。   周离回我:安排!   很快,周离就在饭搭子群里征集了大家的意愿,最后定下来晚上八点去宴江南吃徽菜。   我的眼睛忽然撞向窗外,阴雨天气终于过去,冬日的晴空又高又蓝。梧桐树上叽叽喳喳栖息着几只麻雀。生活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伤痛不可避免,还好有人可以相互取暖,我们就像是木头,每个人拿出一点点的自己,去烧一把更旺的火。   休息日碰上晴天,这让我心情还不错,更重要的是我昨天刚发了工资。   我退出和周离的对话框,然后就看见有人发消息给我,来自我的昔日合租室友。   昔日室友:在?   我:在,怎么了?   昔日室友:你有个顺丰快递寄到这儿了,我帮你签收了,你今天有空来拿一下吧,我今天都在。   我想了想我最近也没买东西啊,直到这时阿途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于是我就懂了。   我回复昔日合租室友:好的,谢谢,麻烦你了。   他:不麻烦。   我接通阿途的电话,我还没开口,就听见他的声音传来:“阿游,周奶奶晾了腊肉和香肠让我给你寄过去了,应该已经到了,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不过我现在搬家了,不在之前那个地址了,要是下次我奶奶再托你给我寄东西的话你就寄到我新地址吧。待会儿我发给你。”   “好嘞,行,那先这样说,我还要派件儿。”   “好,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你也一样。”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骑着车去我从前租住的那个地方拿东西,我奶奶知道我很喜欢吃她灌的香肠和腌制的腊肉,所以几乎每年临近年关都会给我寄一些过来,只不过看情况今年寄的稍微早了些。   我到地方拿了东西,和昔日室友寒暄了两句,问问工作问问近况诸如此类的客套话,最后我把箱子拆开,拿了几节香肠给他,我和他说了最简单的做法:“切一切放盘子里下锅蒸就行,下酒。”   昔日室友笑了,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抱着箱子下楼的时候,我回想我和昔日室友合租的那几年,生活习惯上有些不同之外别的也没什么,要不然也不会合租了那么久。   只是让我崩溃的时候有些不合时宜,或者说我等待自由已久。   我沿着小区里的路朝外走去找我停在那里的电动车,没走多久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是她。   说实话在那一刻我有些愣住了。   继母站在那儿,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她的身边还站着她的弟弟,周全的舅舅。他是个在我爸饭店里白吃白喝还白拿工资的废物,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靠这个人高马大的废物来压制的我爸。   一时间我竟然说不出话来。我从前租房子的地址家里知道,他们找到这里我一点儿也不好奇,我甚至庆幸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们。   “你小子出息了是不是?”他开口。“敢删我姐微信?”   “她干涉我的生活了。”我淡淡开口,准备越过他们。   “你别不识抬举。”那个男人开口。   “为了这事儿,还专门跑来青江,真有你的。”我说。   我话音刚落,那个女人就挥起她的皮包,重重地砸向我的左脸。很快,我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肿胀感,我感受到我的嘴角渗了些血。   “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我来青江是为了给店里谈一个供货商。顺便懂吗?”继母开口。   “顺便来羞辱我是吗,那我告诉你,你还不够资格,我只会觉得可笑,这么多年,我早已经和你们那个家没了关系,还一直咬着我不放,有意思吗?”我咬紧牙关。   “我总不能花钱养个白眼狼吧?”   “我从始至终,没花过你一分钱。”   “你爸的就是我的,懂吗?”   “我也不欠我爸钱,我早就还清了。”   “哟,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么有出息呢,那死老太太能补贴你多少?”   血腥味儿在我的嘴里弥漫开来,这是风暴来临的信号,我表情僵硬且冷漠。   “别用这副表情看我。”她说。   “你刚刚说我奶奶什么?”   “死老太太,我说。”   “恭喜你,中奖了。”我笑了。“我日你妈,找死啊。”   我知道你没有死,十五岁的我自己,我现在需要你,请你出来吧,烂了一地的草莓还是不够血腥,见点儿真血怎么样?就像有时那西边天际傍晚时分绚烂无比的晚霞,我们一起创造怎么样?这该死的战斗的气息,还是那么迷人。   我把手里的箱子放下,奶奶,对不起了,腊肉还没来得及吃就要先变成我打人的工具了。   我拿出一条硬邦邦的腊肉,大小长短合适,很趁手,我挥舞它,棱角敲在那个女人额头上,她大喊一声,很快见血,我很满意。   “去死吧你!”我又一把把那个女人推倒在地,然后我夺过她手上的皮包,我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她脸上,然后又狠狠把皮包甩她脸上。   她弟弟企图替她还手,这个废物东西刚刚在一旁看热闹,现在还手太迟了,因为我刚刚打开箱子拿腊肉的时候看到我刚刚拆箱子切腊肠的那把水果刀,谢了,昔日室友。   我手持水果刀,露出银亮色的尖端。   “我看谁敢碰我?!!!”我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句话的。   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露出她狼狈的一面,她抓紧她弟弟的袖子,踉踉跄跄地准备逃离现场,一边走一边说:“赶紧走,他疯了。”   我看见路边一块香蕉皮,这位缺德的人我此刻谢谢你,我捡起它瞄准那个女人的后脑勺扔了过去,那个女人完全没了刚刚的淫威,活像个傻逼。   清脆一声,刀掉落在地。   我的腿瞬时发软,整个人瘫在地上。我靠着箱子,一抬头,什么东西晃了眼,我忽然想起这是明媚午后,在这样的午后,我竟然做了一件这么荒谬的事儿吗?   这他妈的太阳,可真刺眼啊。   我回到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进了屋子鞋没换门也没关,我把装着香肠和腊肉的箱子放下,然后推开厨房的门,我靠着操作台坐在地板上,瑟缩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都黑了。   电话响了,是奶奶打来的。   “喂,奶奶。”   “你声音怎么了?”   “感冒了,还没好。”   “注意身体啊一个人在外面,吃药了没啊。”   “吃了。”我还是没忍住破防,哭出声来。   “哭什么?”   “我想你了。”   “乖孙子,想我今年就回来过年吧,来奶奶这儿,到时候屋子给收拾的干干净净,正好阿途也在南山,还有个玩伴。”   “好。”我擦去挂在鼻尖的那滴眼泪。   “别哭了,这么大人了。我托阿途给你寄的腊肠和腊肉收到了吧。”   “嗯,收到了,你今年怎么寄那么早啊。”   “前段时间和你春奶奶去市场,猪肉价格好啊。”   “哟,你们现在都能一起去市场了吗?”我带着哭腔笑出声来。   奶奶笑了,回答我说:“只要不在麻将桌上就没事儿。”然后奶奶又问我:“你没什么不开心吧?工作什么的还顺利吧?”   “都挺好的。”   “行——那你要实在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哭完了洗个澡进被窝睡觉,我不打扰你了,照顾好自己啊。”   “好,你也是,照顾好身体,拜拜。”   “拜拜。”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听见周离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   “周游,周游?”   我依旧瑟缩在厨房里,有气无力地应了她一声。   她打开灯,看见我坐在地上:“我还以为你家里进贼了呢,吓死我了——你怎么坐在地上,怎么了?”   我抬起头,望向她,我笑:“晚上我就不去吃了,你们去吧。”   “你怎么了?”她问我。“嗯?”她说着,蹲下来,然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的鼻子再次发酸,但是眼泪却没了。   “你不想吃我们今天就先不吃,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很担心你。”周离说。   “没啥,就是觉得生活好没意思啊。”我的声音嘶哑。   “怎么就没意思了,你才 27 岁,长得又高又帅,还会做菜,生活的井井有条,放到古代也是很炸裂的存在好吗?我不允许你这样想。”周离拍拍我。   她可真会安慰人。   “你看,下雪了。”她倏尔一抬头,透过厨房的窗子,望见外面坠落的白。   良久,我看着周离,我说:“周姐,我们去喝酒吧,可以吗?”   她一笑,爽快应我:“当然可以。” 第19章 天下玫瑰枝,刺为春天生(上)   那是我第一次喝醉,残存的意识不足以让我保持清醒。   据后来他们帮我回忆,我在路边和一根路灯柱跳起了舞,最后抱着清洁工大叔的垃圾桶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秦大朗和江渡左右挟持着帮我送回了家,周离和吴斐留在我家看了我一夜。   第二天我醒过来,发现周离在厨房做早饭,她见我醒了,说:“我和斐姐看了你一夜,吃你点儿东西不过分吧?”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憋出一句话:“不过分不过分。”   吴斐这时从卫生间走出来,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多了吗?”   我点点头。   “你今天上班吗?要不你请个假休息一天?”吴斐问我。   “我今天休息。”我说。   “那还挺好的。”   过了没多久,周离从厨房端出来略显丰盛的早饭,看样子她杀了我那两只仅剩的肥硕的牛油果,我一眼就看出她这个开放三明治的做法:牛油果和白煮蛋捣成泥,然后加上适量的黑胡椒和盐调味,然后把它均匀地厚涂在吐司表面,再铺上培根碎和芝士片,最后送进烤箱。吐司焦脆,口感丰富。   “准备吃饭了。”周离说。   我拍了拍额头,说:“你们先吃,我去洗个澡,浑身酒味儿,臭死了。”   不曾想吴斐和周离相视一笑,吴斐似乎是在笑我:“昨天的舞跳的挺开心的哈。”   “什么舞?”我说。   周离毫不客气地拿出她的手机,播放了我和路灯柱子跳舞的视频。   我笑了:“你管这叫跳舞?”   “不然呢?”   “这明明是返祖。”我哈哈大笑。   我深知摆脱尴尬的第一要义,是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尴尬当中。   妈的,丢死人了。   “哈哈,好尴尬啊。”我说。“我去洗澡了。”   溜之大吉。   热水流经我全身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其实也只是想到我碰见我继母的事情。我手持腊肉打人,不管不顾的样子像个疯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快点摆脱他们,我一眼也不想看见他们,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想我现在手机里应该躺着许多我爹替那个女人讨伐我的消息或者电话。所以暂时我还不想看见手机。洗完澡我换了身干净的睡衣来到客厅,她们还没吃完饭。   “刚给你热了一下,赶紧坐下吃吧。”周离说。   我尝了一口她做的三明治,由衷夸赞:“味道不错。”   我以为早饭会就这样结束,吴斐和周离交换了个眼神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周游,昨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我咬三明治的动作停下来,我把它放回盘子里,用手捏起掉在桌子上的面包屑在手里来回地捻,良久,我抬起头看着她们:“昨天,我后妈来青江了。”   “她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吴斐问我。   “没有,是我奶奶昨天给我寄了腊肉和香肠,寄到以前住的地方去了,以前合租的室友通知我去拿,然后就在那里楼下碰见的。”然后我没有忍住,眼睛忽然含泪:“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有吃亏。”   然后我绘声绘色地和她们描述我拿腊肉打人的事情。   周离没忍住笑了,然后问我:“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说。   “那……今天下午出去找个地儿去喝下午茶吧,我今天不出车,周离也休息。”吴斐说道。   “行啊。”我点点头。   “对了,你的猫叫什么名字?”吴斐突然问我。   周离扑哧笑出了声,替我回答:“叫狗蛋儿。”   “那……它的蛋蛋,还在吗?”吴斐问。   “它是女孩子啦。”我说。   这时狗蛋儿冲着我们喵了一声,吴斐看了它一眼:“哟,这小东西还听得懂人话了。要不是我对猫毛过敏,我一定摸摸你。”   狗蛋儿喵的一声走开了。   我们都笑了。   吃完饭吴斐说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她回家收拾了一下,然后就驱车出发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她到达了青江周边一家开在小山脚下的咖啡厅。   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两边是冬日里略显萧条的竹子,昨夜落的雪还没有化干净,所以有青,所以有白,也有枯黄。   咖啡店名叫“幽篁里”。   透过幽篁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她看见落座在里面自己要见的人。   “你来啦。”见吴斐坐下,她对面的那个女人开口。“给你点了杯拿铁”   女人名叫琳达。   “谢谢。”吴斐说。   “这是我们手里的一些东西,我想扳倒他足够了。”说着琳达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吴斐。   吴斐看了一眼文件袋,然后绕开绳子打开它。   吴斐盯着里面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琳达:“这是……?”   琳达不知怎么,忽然笑了,说:“是的,是我们。”   照片是那些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床照。当然,是偷拍。   “我不能这么做。”吴斐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然后把照片塞回文件袋里。   琳达眼神坚定,像是在期待些什么:“吴斐……斐姐,我们需要你能做到。”   吴斐放下文件袋,摇了摇头。   琳达有些失望:“斐姐,我们只能做到这儿了。”   “可是,这对你们不公平。”吴斐说。   “公平?斐姐,你相信公平吗?”   吴斐沉默不语。   然后沉默就渐渐蔓延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琳达看了一眼时间,然后从椅子上起身,她说了声:“抱歉,我得走了。”掠过吴斐身旁的时候,琳达开口:“袋子里有他老婆的联系方式,这些照片交给她,那人就完了。”   吴斐明白,禽兽男是个倒插门,这么些年一直在外营造顾家好男人的人设,这个人设一旦翻车,老丈人家一定不会轻饶他。当然最重要的是,禽兽男的妻子,在外已有情人。缺的就是一个离婚的理由。   可是离婚,就是他最大的惩罚了吗?   琳达说,她们不能没有那份工作,只是她们不愿在公司看到那个人,司法的途经,也是她们不敢轻易冒险的。   受害者是她们,小小心翼翼的是她们,稍有不慎,声名狼藉的也是她们,吴斐忽然想起琳达的话:你真的相信公平吗?   吴斐盯着桌子上那个文件袋看了很久,然后把它装进了包里。   我和周离大概是在日落前赶到“幽篁里”的,吴斐像是哭过了,脸上挂着很明显的泪痕,日落隐落在小山背后,余晖温暖地打在咖啡店的玻璃墙上,橘色就那样晕染开,吴斐见了我们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依旧是那个沉默的角色,只是递上纸巾。   星星稀稀疏疏落在天上,我们启程回了市区,这次我开车,她们坐在后座。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着,有那么一瞬间,我骤然觉得灵魂已然被抽离,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只是偶尔,灯光落在引擎盖上闪闪发亮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活生生的。这晚吴斐就在周离家里歇下了,原来她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设,面对那件事情的时候,还是会破防。   我陪着她们又待了许久,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我打开灯,狗蛋儿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它的眼睛大大亮亮的,我看了眼不远处空着的猫粮碗,我摸了摸狗蛋儿的头,我轻声对它说:“对不起哦,我们再拆个罐头怎么样?”   它喵了一声,我知道我们达成了共识。   我洗完澡,狗蛋儿吃完饭,我打理了它的猫毛,然后把它抱进了卧室。   第二天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碰见吴斐从周离家里出来,她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惊讶,问我:“哎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笑笑说:“不用。”   “这周连休?”   “嗯。”我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吴斐看着我想了想,说:“那你下午陪我去幼儿园接秦小朗吧?中午来我家吃饭?我妈前段时间还念叨你来着。   我想了想说行。   我们并排下了楼梯,我扔完垃圾,想了想小区门口有一家早餐店,我就说:“斐姐,吃完早餐再回去吧。”   就这样,我们坐在了小区门口的早餐店里。   今天不是周末,但是店里的人依旧很多,大多是附近居民区里一些已经退休的爷爷奶奶,在此之前,店里已经总走了一波在附近上学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这家店门牌老旧,看样子至少已经有了十几年的历史,后来我才知道,已经比我的年纪都大了。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长条桌,圆形椅子,地板因为人来人往和偶有的垃圾散落变得脏兮兮的,而这些,都不是人们拒绝它的理由。   我们落座没多久,早餐就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我点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当然我点它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可以泡油条,刚出锅香香脆脆金灿灿的油条,往胡辣汤里一泡,就是另外一种美味。他们家我只吃过一两次,但是门道我已经摸得清楚,比如他们家生煎最好吃的不是肉馅儿的,而是韭菜粉丝馅儿的,主打的就是一个“鲜”字,他们家酱香饼也是一绝,芝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饼身焦脆,酱香裹挟着葱花的味道在口腔里被萦绕,这是很奇妙的体验。我第一次吃到的时候,我觉得《早餐中国》应该来拍。你要说我没出息或者没见识,那你就说吧。   吴斐那碗南瓜小米粥喝了很久,我看她勺子举起又放下,想来她应该是没什么食欲,我问她:“怎么?没胃口啊?”   她点点头。   “不吃饱哪有力气干事?今天你不把你面前的早餐吃完,这个门你别想出去了。”我说着,语气里带点威胁的意思。“至少吃一点。”我笑,忍不住妥协。   “好,我吃。”我眼看着她终于夹起一个素馅儿生煎。“嗯,好吃。”她说。   我心满意足。   吃完饭,我去前台付了钱,然后出去的时候看见不远处绿化丛里尚存的一丝丝雪白,我才想起来昨天下了雪,青江的早雪,向来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们又一起走回去,我回家,吴斐取车。   到了单元门门口,我和吴斐说了再见,我刚上了几级楼梯,就听见吴斐透过车窗喊我:“去逛街吗?”   我想了想,回她:“可以啊,等我换个衣服。”   我上楼换了身衣服,很快就下楼了。   我们去了市中心的商场,第一件事就是去咖啡店买杯咖啡,冬日清晨凛冽一如既往,吴斐见我手拿冰美式差点惊掉下巴。   无所谓,我喝给她看。   我陪着吴斐在美妆区逛了一圈,这姐刷卡不眨眼,我的手上很快就多了三四个印着各家 logo 的袋子。   后来在服装那层,吴斐路过一家男士服装店,橱窗里一件大衣吸引了她的注意,然后她对我说:“进去逛逛?”   “这是男装店。”我说。   “我又不瞎。”她说着就迈进了大门。   她进门直奔主题,逮着一位店员就问:“你们家橱窗那件大衣是新款吗?”   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后她点了点头,她转过身问我:“周游,你多高?多胖啊?”   “啊?”   “啊什么?给你买衣服啊。”吴斐开口说道。   “不用不用。”我全身几乎都在拒绝。   “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依然在拒绝。   “先生,不要没关系,试试也是可以的,万一喜欢呢?”店员很有礼貌地同我讲。   我这个人,很容易妥协。   “那好吧。”我说。   我报了身高体重之后,店员很快就拿了两件相近的尺寸让我试试哪一件更合适,结果第一件一上身,吴斐就惊呼:“周游,这简直就是你的衣服啊。”然后她转身就和店员说:“就这件了,一会儿包起来吧,谢谢。”   “不用了,斐姐,我有衣服穿。”   “你有那是你的,我买算我的。”吴斐耐心地同我讲。   “你姐姐对你真好。”店员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   我只好笑笑。 第20章 天下玫瑰枝,刺为春天生(下)   吴斐去付钱的时候,我默默记住了大衣的价格,打算回头转给她。   我们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最后去面包窑买了些面包就出发准备去吴斐家。   等某个红绿灯的间隙,吴斐和我讲:“你不要有压力,做姐姐的给弟弟买件衣服理所应当的,干嘛一副欠我几百万的表情。”   “谁欠你几百万?”我嘟囔着。   吴斐笑了,说:“我妈今天知道你来,肯定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我也托了你的福了。”   我笑了笑。   到了吴斐家里,她笑不出来了。因为来开门的是系着围裙的秦大朗。秦大朗脸上明显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像一个家庭煮夫一样迎接着我们进门。   “朗哥,你也在。”进门的时候我随口说了句。   “早上接小朗去上学,然后妈说中午你来吃饭,就叫我也来了,我也刚从公司来没多久。”秦大朗笑着说。   “妈妈妈的,那是我妈!”吴斐冲他喊了一句。   “你这孩子,怎么还骂人呢?”阿姨从厨房出来教训了吴斐一顿。然后阿姨看向我,笑盈盈地说:“周游来啦,快坐。”   “行行行,我是外人行了吧。”吴斐略显无奈,然后拎着东西回了房间,再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舒适的睡衣。   慧芳阿姨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我面前让我等着吃就行,我说过,在吴斐家里,虽然被当做客人对待,但是我很久没有这种舒服自在的感觉了。   没过多久,厨房传出来开饭的号令,我从沙发上起身,然后打算帮忙收拾桌椅,吴斐双腿盘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一边剥着开心果往嘴里送,一边盯着电视上的综艺像一只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我本来都走到餐桌前了,但是看吴斐无动于衷,我还是忍不住走到她旁边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踢了踢她:“吃饭了吃饭了。”   她有些气急败坏:“好你个臭小子。”她迅速起身,然后跳起来勒住我的脖子。   慧芳阿姨端菜出来,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她用一个和孩子那样说话的语气:“小斐,不要和弟弟闹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啦。”   这话像是一阵温暖的洋流,我猜想,吴扬还在的时候,慧芳阿姨应该也这样时常喊他们吃饭。   有那么一刻我晃了神,很快就笑着加入端菜的队伍。   慧芳阿姨做的一手拿手好菜,我甚至看到了上次来吃饭时夸好吃的菜,记得那时慧芳阿姨说等你下次来再做给你吃。生活中总是有这样一些小小的细节,让人觉得是有一些人记住你的,人真真切切地活这一回,需要这样的瞬间。   席间秦大朗聊起秦小朗昨天的糗事,说他昨天在幼儿园尿了裤子,秦小朗和他说原本他想憋到下课再去厕所,但是他同桌的女孩告诉他憋不住又不好意思举手的话可以先嘘嘘一丢丢,结果秦小朗信了,但是刹不住,直接把裤子尿湿透了,当场就哭了。   “昨天你怎么没和我说?”吴斐问秦大朗。   “你们昨天不是去喝下午茶了,我想着就不打扰你了,我就接他回来洗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秦大朗说。   “老师反馈了吗,班里的小朋友有没有嘲笑他呀?”吴斐又问。   “我今天问了老师了,说小朗不是第一个,大家抱团难兄难弟呢。”秦大朗回答。   吴斐笑了,也打消了心里的忧虑。   午饭在很轻松的氛围里结束了,吃完饭我让慧芳阿姨坐下休息,抢着去厨房洗碗,秦大朗因为下午还有工作就先走了,走的时候他同我打了声招呼:“走了啊游,改天约打球。”   “好嘞。”我答。   然后他看向吴斐:“你下午要是没时间就和我说我去接小朗。”   “好。”   “妈我走了啊。”   “路上慢点。”   就这样房子里剩下我们三个,我在厨房洗碗,吴斐和慧芳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席间,伴着水流声,我听见慧芳阿姨问吴斐:“你和大朗,有复婚的打算吗?我可听他妈说最近一堆人给他介绍对象。”   吴斐略显不耐烦:“他爱和谁结和谁结,关我啥事儿——哎,不是,你怎么还和他妈有联系啊。”   “还不是你优秀,她妈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逮着我问。”慧芳阿姨说。   “我就一开出租的,哪儿优秀了?”   “人大朗不也是从一穷二白走过来的。”   “我和他能一样吗?他是实力,我是运气。”   “我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儿,这些年我也不敢提,这也是我的心病。但是事实证明,大朗是不在乎的。”   “那这对他公平吗?”   “他真的在意你,所以他不和你谈公平。”   吴斐笑了,说:“你在哪儿学的啊,一套一套的。”   “抖音上都这么说。”   “你少看抖音,哪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吴斐吐槽。   我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吴斐已经回房间了,就只剩下慧芳阿姨在客厅里坐着,她见了我忙让我坐下。   “周游今年多大了?”慧芳阿姨问我。   “27 了。”我说。   “听小斐说,你还没谈女朋友哈。”   “嗯。”我点点头。   “条件这么好,又高又帅的,怎么就没想着谈女朋友?”慧芳阿姨问我。   我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脑子一抽:“阿姨,我不喜欢女孩子。”   吴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客厅不远处,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刚喝进嘴里的水不由分说地全部喷了出来。   我和慧芳阿姨看向她,慧芳阿姨说:“你这孩子,怎么喝水也不好好喝?”然后阿姨转向我:“周游,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开始心虚。   然后吴斐借口送我回去就拉着我出门了,一出门她就忍不住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妈的 CPU 差点要被你烧坏掉。”   “笑什么,我不真诚吗?”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吴斐还在笑,里面的人看着我们,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一脸淡定地走进电梯,装作不认识她。然后她瞬间收住,表情严肃地也进了电梯,我们就这样憋着,直到去往停车场的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都忍不住爆笑。电梯再地下停车场打开门的时候,我们还在笑,然后我们看见有人,又瞬间收住笑容,一路小跑闪进了车里。   真是丢人的一天哪。   我们找了家咖啡馆一直待到了傍晚。   幼儿园的门打开,人类幼崽门一个一个跑出来,很快,我就在小孩堆儿里看见了秦小朗,我冲他挥挥手,他见了我整个人笑了起来,冲我跑过来,投入我的怀抱,他的声音软软的,他喊我舅舅的时候我心都要化了。   “喂,秦小朗,才一天没见,你就不要妈妈了是不是?”吴斐假装吃醋。   “妈妈,我更久没见到舅舅啦。”秦小朗说。   然后就在这时,秦小朗在我怀里还另外一个小朋友打招呼:“小美再见!”   “小朗再见!”   我们顺着秦小朗看着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牵着她爸爸的手,然后我们看见了那个女孩的爸爸,熟悉又恶心的脸——   没错,是那个禽兽男。   我本来一位吴斐会下意识地应激,没想到她越过我直直上前,我企图拉住她却被她挣脱了,她丢给我一句:“没事儿,说两句。”   “阿姨好。”那个叫小美的小朋友很有礼貌地同吴斐打招呼。   吴斐笑笑,揉了揉小美的头发,禽兽男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些惶恐,然后我听见吴斐说:“你家孩子是个女儿啊,真好,可要捧在手心里好好养。”我听得出,吴斐的语气有些挑衅的意味在。   “你想干什么?”禽兽男望了望四周,轻声说。   “孩子在呢,我能干什么?”吴斐笑了。   然后她转身,望着我们说:“小朗我们回家,和叔叔小美说再见。”   我们准备走的时候小美突然开口:“阿姨对不起,昨天我害小朗尿裤子了。”   吴斐突然显得有些惊讶,她笑着对小美说:“没关系的,阿姨不怪你。”   然后我们带着秦小朗去了最近的一家便利店,让他自己去拿吃的,吴斐这时问我:“我刚刚,是不是太卑鄙了?”   “没有啊,那里卑鄙?”   “我在那人面前提他女儿。”   “这是警醒,自己家也是女儿,怎么就能……”我说不下去了。   “看在他女儿这么有礼貌的份儿上,姐准备整他了,支持不?”吴斐说。   “支持啊,我甚至可以帮你朝他扔屎。”我说。   吴斐拍了拍我,说:“恶心死了。”   我笑。   然后秦小朗抱着大包小包朝我们走来,秉着健康的原则,我和吴斐殊途同归,只允许他留下一板养乐多。   “人就这么小一只,怎么就能拿这么多东西?”吴斐吐槽。   “因为人小鬼大。”我说。   秦小朗气呼呼地坐在车子后座,抱着一板养乐多企图买醉。   中途我扭头对他说:“小朗啊,喝多了会尿裤子哦。”   “我发现你这人,还挺笋的。”吴斐笑着说。   没过多久吴斐把我放在我们小区门口,叮嘱我别忘了拿走后备箱的大衣。   我拎着大衣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打开手机把大衣的钱转给了吴斐,正在等红绿灯的吴斐退还了转账,顺便骂我一句神经病。   后来的某一天,大概是冬日午后阳光照的玻璃门闪闪发亮的某个时刻,吴斐说她活了三十几年,还是觉得那天的天气最好。她从咖啡馆出来,我们就站在马路对面,她遥遥地冲着我们摆手,她就那样很自然地把滑落的包带调整到肩膀上,脸上一直带笑,她像是学生时代那个自己,迈着轻盈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来。吴斐说,因为一想到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就不自觉地有了底气,那一天,她去见了那个禽兽男的老婆,于她而言,是最好的一天。   没过多久,琳达告诉吴斐,禽兽男真的被卸任了,她们成功了。那天吴斐紧紧地抱着琳达,眼泪还是没忍住,她说:“对不起,你们受累了。”   “我们该谢谢你,斐姐。”   但愿全天下的玫瑰,长出最恶毒的刺,然后疯长,刺破那不公的天,打落那黯淡的太阳,让春日到来,让恶人去死,让他变成猪狗不如的东西,让他满地找牙。   后来吴斐带着我,还有琳达等人,在地库又对禽兽男进行了一番教育。我和吴斐说过,如果需要,我可以朝他扔屎。我手里拿着的尼龙袋子,趁他不注意把他套住,禽兽男真是一点也不扛打,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摁在地上了,众人上前来,你一脚我一脚,踢的好不解气。   “谁?谁啊?!!!”禽兽男在地上扭曲地像只蠕虫。   他挣脱着露出脸来,看见她们的时候他满是惊讶:“是……是你们!”   琳达一脚踹在他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你们你们的,姑奶奶们是你爹!”   禽兽男正准备再次起身,被我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泼了一脸。   “走走走。”我说。   然后我们就迅速逃离现场。   “泼的什么啊?这么臭。”吴斐问我。   “狗蛋儿的粑粑,我攒了好几天,捏着鼻子用水搅开,差点没臭死我。”我说。   “真有你的。”吴斐笑着说。   我们走着没多久,我听见吴斐一位前同事凑到她跟前毫不避讳地说:“你弟有女朋友吗?”   吴斐笑了:“你看他喜欢女人吗?”   “啧啧,可惜了。”   后来我们和吴斐的同事分开,身后就是一家咖啡店,吴斐开口问我:“要进去坐坐吗?”   我摇摇头,说:“我感觉我身上有狗蛋儿的粑粑味儿,我想回去洗澡。”   回到家之后我洗完澡出来,我打电话给柳乌龙女士讲了今天的经历,柳乌龙女士笑点奇低,听了我用粑粑屎泼人的壮举后,生生笑出了画面,良久,我说——   “你能不能行?不行我挂了,带你的猫看黄片去吧。” 第21章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上)   生活就这样,慢慢地又重回正轨。   因为新年即将到来,大家好像又都有了期待,枯燥的工作和生活到了年尾可算见到一些可以期盼的东西。   比如年终奖,比如春节假期,比如阖家团圆。   但是很明显,阖家团圆在我这里并不成立,然后到今天,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很快,我今年连年终奖都没的拿了。他妈的,人生啊,别太荒谬。   那天下班之后,护士长让我去趟她的办公室,至少,我入职到现在,还没有单独被护士长叫过去谈话。   她让我坐下,但是那个气氛,我知道大抵不妙。   直到她从电脑上调出一段视频,我看了看,是我拿腊肉打人的片段,不用想也知道,被人看到拍下来了。发布者是青江资讯的微博,观看量已经破了几十万。我以为护士长是需要我一个解释。   “是我。”我说。“但是那是因为……”   很显然,护士长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打断我:“小周啊,现在是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想听这是你什么纠纷,这事儿已经闹到记者上门来找了。你如果不避一下风头,诊所生意很难做。”   “记者?他们怎么找到诊所的?”   “这都什么时代了,要找一个人,很难吗?”   至少不该这么容易。我原本想说,但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那护士长,您的意思是?”我问她。   “小周啊,我知道你呢工作挺认真的,你也知道,我对你还是有很大的期望的,我目前是这样想的,停薪留职,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护士长说。   “大概停多久?”我问。   “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不会太久,你等我通知。。”   从诊所出来没多久,一个记者装扮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是他。”我听见他对身后拿着一台相机的人说,她拿着话筒,做出要采访我的架势:“你好,请问你为什么打人?你和受害者是什么关系?”   受害者?呵呵。   我有些猝不及防:“你们干什么?”   “我们是青江资讯编辑部的,想针对腊肉打人事件采访一下你。”   “你们不如找点真新闻发一发,无聊。”我朝着我的电动车走过去,然后他们紧跟在我的身边。   我愤怒了。   “有病吧你们?能不要拍了吗?你知道事情的全貌吗就受害者,你大学毕业了吗,受害者是这样用的吗?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工作和生活?!!!不知道就不要乱写行吗?”我说。   “所以才想找你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不依不饶。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说着骑车准备离开。   那位记者拽着我的车子,我骑走的时候她被带的摔到了地上,我没有心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没有想过,我普普通通一个人,还能因为这样和记者产生交集,很显然,这种交集换谁也不想要。我回到家里,翻开青江资讯的那条微博,评论的第一条,就是官方艾特视频提供者,我点开那个视频提供者的主页,很显然,是一个刚刚注册的新号,甚至连一条微博也没有。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甚至欺骗自己说可以不用上班了多好,但是那个视频提供者又让我心有芥蒂。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事情就完全变得有些失控了。   青江资讯恶意剪辑,把我营造成一个十分恶劣的形象,评论区已经炸了锅了,这一天,我甚至登上了同城榜的热搜。   随后没有多久,网友把我拿腊肉打人的视频做成了鬼畜,对我发表诸多不甚友好的评论。   “这白眼狼吧,连自己亲妈都打?”   “这人有病吧?”   “傻*”   “这人有暴力倾向,各位女孩子擦亮眼睛啊。”   “疯子。”   ……   好像在他们眼里,真相是什么并不值得探究,在这个信息速食的时代,人人皆是网络圣手,手指在键盘上起落,被定义为“腊肉打人事件”的主人公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中的大多数指责谩骂,猜测怀疑,享受这场狂欢。   逃离,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词。   去苏州吧,我想。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当我看见狗蛋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暂时可能还走不掉。于是我假借被诊所派去外出学习几天,询问周离能不能帮我看几天狗蛋儿。大概十分钟后周离回复我说当然可以,然后我告知她我会把家里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面。   交接完之后,我收拾好行李,然后我和狗蛋儿说:“放心,我会回来的。”   我订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我不知道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就这样出发了,我甚至还去之前和吴斐她们吃面的那家面馆买了一只红皮鸭子,我挑好鸭子付过钱,档口里的阿姨当着我的面把鸭子进行真空包装,包装袋里空气被抽干净的过程,我发现我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直到结束。   阿姨把鸭子装进包装袋给我的时候我才晃过神来。   就那样,我带着鸭子逃离了青江。   落地苏州的这天傍晚,我拎着鸭子去了柳乌龙女士独居的家里,我摁响她家的门铃,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过来开门。   那是与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的情景,我以为她会是以一个慵懒的居家状态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想过,她浑身酒气,面目颓唐。   她笑笑,眼睛里也是有些惊喜的:“你怎么来了?”   下一秒她哭出了声。   不知道我的出现是不是柳乌龙女士破防的原因,如果是的话,我会觉得庆幸。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发生什么了你慢慢和我说。   一直到暮色四合,我静静听她讲完。   大概两个月前,柳乌龙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一位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在门口踱步,连续好几天,她都看到了那个男生。有一天,她倒了一杯开水借口外面冷让男孩进来坐。男孩犹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他坐在柳乌龙对面,手里握着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柳乌龙女士看着他,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有些东西想问我?你遇到了一些问题对不对?”   良久,男孩抬起头,说:“我……我没有钱。”   柳乌龙女士笑了,说:“你先问,我再决定收不收钱,好不好?”   男孩支支吾吾,最后说在学校受到了欺负。男孩慢慢说出自己的遭遇,那时柳乌龙女士被震惊到了。   男孩因为不愿加入宿舍其他男生熄灯之后的某种“观影活动”,被宿舍其他几个人强行摁着盯着手机屏幕,并且那些男生对他上下其手强行扒光他的衣服对他进行羞辱。这件事情男孩谁也没敢说,一直压在心里,久而久之,他承受不住了。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   “你有想过去找老师和警察吗?”柳乌龙女士轻声问他。   男孩疯狂摇头:“我不敢,我害怕。”   “他们这是猥亵,是校园霸凌,你知道吗?”柳乌龙问他。   男孩点头。   男孩说,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抑郁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找理由说服了他的爸爸妈妈从宿舍搬了出去, 他爸妈也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儿,去学校找了老师,男孩却一口咬定什么也没发生。他和柳乌龙女士说他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的人,一辈子老实本分,要是事情被他们知道了,他们承受不了,再者,他不想看他的爸爸妈妈受欺负。   柳乌龙女士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儿上学,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只是会固定在每周六下午六点钟来柳乌龙女士的心理诊所,有时候柳乌龙女士在忙,就让他在办公室等她。久而久之,柳乌龙女士也会有一些期待,柳乌龙女士厘清男孩子想要的边界感,能做的很有限,就是陪他聊聊天,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辅导。   柳乌龙女士最后一次见他,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钱,一共四百多块钱,男孩说谢谢她,那是他攒的零花钱,就当做他的咨询费了。那之后,柳乌龙就在也没见过他。   直到昨天,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她的诊所。   直觉告诉她,那是男孩的爸爸妈妈。直觉告诉她,也许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是的,男孩自杀了。   男孩的爸爸妈妈转交了一封信给柳乌龙女士,那封信就摊开在茶几的酒瓶子中间:   姐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我托我爸爸妈妈把它转交给你,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想了很多,能说的好像只有谢谢,谢谢你!   我第一天来诊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要走了,因为真的很难熬呀,我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天都暗了,路边的招牌都亮了,鬼使神差地,我就看见了你的心理诊所,因为害怕,所以我没敢进去。   但是后来,你端着一杯白开水,说外面冷,进来坐会儿吧。   你真的很温柔,谢谢你。   在你这里,我得到了短暂的疗愈。   可是事情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做出这个决定……想说的还很多,但是不说了。祝姐姐你一切都好!   再次感谢。   再见。   那封信没有落款,所以我不知道男孩的名字。   后来在男孩的墓碑前,我才从柳乌龙女士那里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张灿。 第22章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下)   柳乌龙女士泪眼朦胧,她抽泣着问我:“你说,我但凡多做点什么呢?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想了想,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就已经注定了吧,唯独希望坏人得到惩罚吧。”   “他才十几岁……你知道吗?我昨天看到他爸妈,我才真的相信一夜白头。”柳乌龙女士说着又端起酒杯,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把酒杯拿走,我说:“知道你很能喝,但是不能再喝了,我一个大男人,你喝醉了我要怎么搞?”   我拿了只空杯子,倒满,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边喝我一边说:“人这一生,就像是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途中我们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好像他们的出现除了告诉你人间值得之外,更多的是在告诉你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你要好好走。夕阳把自己砸入地平线的时候,西边天际一丝残阳,我们回头看,路上堆了好多好多的尸骨啊,可是他们也曾经是那么鲜活的生命啊,但是他们用刻在尸骨之上的经历告诉你,人生没那么好走的,但是请你珍惜,好好地走下去。”我转头看她,我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问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柳乌龙女士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笑了,我说:“我当年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特别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叔,实习生嘛,给人扎针总会不受人待见,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那次,那位大叔说让我放心大胆来,不行就重新扎,我也算争气,一把成功。你知道那位大叔说什么吗?他很慈祥地看着我,说:‘小伙子,你稀奇哎,很少碰到男孩子学护士哎。’稀奇两个字从那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天起,我好像就找到了我将来要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好像也不过如此。你也知道,我当年学护理,是因为我继母非逼着我学,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岁那时候的我了,就妥协了。但是那天之后,我就真的慢慢和自己和解了。”   我放下酒杯,说酒真难喝。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在 ICU 实习的时候,有一位阿姨,老师让我固定看护她,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是她是有意识的,但是因为她行了气管切开,又没办法说话,但是好在她会写字,有时候我们之间沟通就靠手写板,她一般也就那几件事情,问我几点了,或者需要摇高床头、吸痰或者更换护理垫。久而久之,她很信任我,经常为我竖起大拇指。ICU 的实习生活枯燥乏味而且很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和她说:‘现在是春天了,外面花都开了,但是前两天下了几场小雨,花落了一些……今天天气很好,雨停了,阳光很不错……’。”   “但是后来,她要开始进行脱机训练,但是因为依赖呼吸机久了,脱机之后她会特别难受,但是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坎儿。好几次她坚持不下去,用力敲床让我把呼吸机给她接上,我就很耐心地和她说,我说这是为了你好,你只有早点脱机,你才能早点从这里出去,你回到家里是没有呼吸机的,所以你要训练,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血氧还有生命体征都是好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要加油,好吗?我反复说这是为了你好,她反复用力敲床,时间久了,我渐渐失去耐心,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她可能看我有些不高兴了,就慢慢收敛起来。那天,她脱机训练了两个小时,还不错。下午的时候她让我拿手写板给她,她还没写完我就知道她写的是‘上午的事你不要生气’,那一刻我被扎到了,那种感觉就是虽然你只是一个实习生,但是你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值得尊重且重要的存在。”我回忆着,“后来,隔壁病情恶化,老师们在抢救,动静传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和她说没事儿没事儿,不要害怕……后来,我出科了,她还没从 ICU 转出去,但是那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还挺美好的……其实,后来病情突然恶化的是她,老师们在那里抢救,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我说。   “后来呢?那位阿姨抢救过来了吗?”柳乌龙女士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长舒一口气:“人走了啊,在那么一个灿烂的春天。”   我们沉默很久,却突然又有默契地举起酒杯干杯。   “这酒好难喝。”我说。   “可是这瓶酒八百块哎。”她说。   “你这么一说,这酒好像还可以。”我说完一口闷,柳乌龙女士终于笑了。   “晚饭没吃吧?”我问她。   她摇摇头。   “你去收拾收拾自己,我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我来烧菜。”我说。“我还从青江带了一只红皮鸭子,嘎嘎好吃。”   我起身朝着厨房走去,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对了周游,没来得及问你,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我怔住了一两秒,还好她看不见我的面部表情,然后我回头笑着和她说:“想你了呗。”   她终于满血复活,朝我扔来一只抱枕:“听你吹牛!”   柳乌龙女士的冰箱很是干净,里面除了水就是她成堆的可复美面膜,然后我终于在保鲜层的最下面发现了一把已经蔫吧的青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我拿着那把青菜,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始逐个打开厨房的柜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发现了两包辛拉面,不幸的是,已经过期一个星期了,没关系,吃不死人。我把红皮鸭子拆开,找了一把趁手的刀把它剁好装盘,然后浇上热好的料汁。盘子里大概是一只鸭后腿的量,剩下的我怕柳乌龙女士懒得剁也一并切好放进保温盒扔进冰箱了。   柳乌龙女士收拾完的时候我也已经把煮好的辛拉面还有鸭子端上了茶几的餐垫上,因为煮了蔫吧的青菜,煎了很完美的荷包蛋,这让那两碗面看上去不那么寒酸。   大概吃到一半的时候,柳乌龙女士突然停下筷子,她看着我,然后问我:“这是柜子里的那两包面吗?”   我点点头。   “我前两天看的时候好像过期了。”   “我知道啊。”   “那你还煮?”   “放心,吃不死人。”   “真的吗?”   “真的。”   听我说完,柳乌龙女士又将信将疑地挑起一筷子面条吃了起来:“你带的这个鸭子还挺好吃的。”   “那你就多吃点……剩下的给你切好放冰箱了,热一热浇上料汁就好了,尽快吃。”我说。   很快,柳乌龙女士吃光了那碗面,她甚至还喝了两大口汤,最后,她放下碗筷,这次她开始上下打量我,我注意到她在看我,我就问她怎么了,我脸上有钱吗,然后我听见她问我:“你真没事儿?”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我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   “真没事儿?”   “滚。”说完我起身,顺便把碗收了:“洗碗去了,你把茶几擦干净。”   收拾完厨房,我又和柳乌龙女士聊了会儿天,最后约好明天陪她去逛打折村,其实想想,有个爱好还是挺好的,哪怕只是单纯地逛逛商场,买买东西,就能转移不少的注意力。没过多久我就从柳乌龙家离开,回到了酒店里。   我感到一丝疲倦,进了门随意地把鞋子脱掉甩开,换作在家里,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赤脚走向窗边的单人沙发,然后把整个人砸进去,我的头向后仰,就看见了窗外的灯火。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很显然,我不自觉地就想到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突然想那个男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跃而下,我起身,走到窗前,打开它。窗外的风胡乱地打在我的脸上,冷的不像话。五颜六色的光就那样迷乱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向前迈上一步,再迈一步。   手机响了。   我的头都已经探出窗外,却这样骤然清醒。   我转身回去拿起手机坐在沙发上看,是运营商提醒我手机欠费需要缴费了。   想再次起来,却懒得起了。   我看见吴斐发了一条朋友圈,是秦大朗带着秦小朗玩耍的照片,配文是:今天天气真好。   我想他们应该会复婚吧,这应该是迟早的事儿。   是啊,今天到处天气都不错,要不改天吧。况且,我还答应了柳乌龙女士明天陪她逛街。要是我没有准时出现,她应该会恨我一辈子。几十年后到了下面,她还是会四处“追杀”我,在阎王爷面前,一箩筐一箩筐地抖落我的糗事儿。仔细想一想,做鬼还是体面点儿好,我是真的惹不起。   说到底,我是不是没有勇气?   周游,你可真是个怂蛋。   手机响起来,这次是电话,我本以为会是吴斐他们某个人打过来的,但是没想到却是徐姓同事。   “喂。”我说。   “周游,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徐姓同事开口。   “什么?”我有点蒙。他打电话给我我就有点蒙。   “你……你的那个视频,是我给媒体的。”他说。   这句话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沉默了很久。   良久,徐姓同事的声音又传过来:“喂?周游,你在听吗?”   “你还真挺坦荡啊。”我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住在那儿,真巧。”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我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为什么?”   “因为——小杨总是拿我和你做比较,你懂吗?”   “我不懂。”   “她说你处处比我好,个子高长得帅,会做饭烧菜……她说你爱干净,就连我脱个袜子放在地上她也要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如果是你就一定不会这样做……所以那天我看到你,我就拍了下来,对,我就是想让你出丑。”   “你做到了,所以,你跑来说是你做的有什么意义?让我报警吗?”   “反正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随你怎么做吧。”   “可笑。”说着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天晚上,我洗完澡躺在酒店的床上,睡得却格外安详。   次日早晨,柳乌龙女士驾车风风火火出现在酒店楼下,她说要带我去吃苏州巨好吃的一家面店,本来我以为会是我在网上看到的那种小碗小碟装小菜的那种精致摆盘的,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家面店藏在一条老街,店面很破,拢共也没有几张桌子,却人满为患。是真的人间烟火。   冬日清晨,煮面的大汤锅冒着滚滚的热气,店主手起面落,煮熟捞起,扔进碗里,调料菜码则由另外一位阿姨完成,配合好不默契。我依旧点了菜码是黄花菜的汤面,加了店里一些卤味儿小食,面好后,我和柳乌龙女士端着碗坐在店门口棚下的一张小桌子上,在时而吹过的冷风中,我们把面吃完。   等到打折村开门,我们从路边咖啡店直接过去,我手里还拿着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冰美式。   “怪不得你肠胃不好。”柳乌龙女士用眼神揶揄我。   “习惯了。”我笑。   我一个快失业的人,竟然也在此刻不管不顾起来,花起钱来也变得大手大脚,这一天让我觉得很愉快。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柳乌龙女士被我甩在身后,我只是高兴我能有什么错呢?我竟然完全忽略了她。   知道身后响起她的声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她大声冲着我喊:“姐夫!你等等我!”   我回头看她,又四处看看那些望着我们的人,我觉得我的脸一定红到了耳根子,然后我拔腿就跑,此地不宜久留。   你可以想象吗?两个快三十的人就这样在大街上追逐,路人们只会图个乐,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大笑着,追逐着,没有停歇的意思,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呢?就像是大学时候每个周末我们背着羽毛球拍跑着去体育馆占场地的样子,那个时候头顶有着三四月渐渐茂盛起来的梧桐树,光零零散散地散落,鸟雀也飞翔。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事无成?是不是满目颓唐?是不是庸俗至极?说来可笑,我一直觉得人生艰难是人生至理,竟然没想过什么好的结局。比如现在,我突然想起网上之前很火的那段话——   “有一天我漂亮生动,我的好朋友都在我身边,我看远山,远山悲悯。我恍恍惚惚确定,我会死的很早,我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讨论着我不喜欢的话题,我只好微笑,目光深远,于是孤独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忽然定住脚步,柳乌龙女士追了过来,她笑着拍打我的肩膀,我恍恍惚惚地朝着某个方向望过去,某个身影很快消失又一次,我像是出现了幻觉——   W,是你吗?是你吧。   我很快回过神来,和柳乌龙女士有说有笑。   周游,你或许想过,鲜活地活着吗?   我这样问自己。 第23章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上)   我在回青江的高铁上熟睡过去。   梦境趁着睡眠的空子又再一次在寂静之地与我相遇。   那是春天,房间里的白色纱帘随着清晨的风慢慢踮起脚尖,随风而来的还有空气里淡淡的青草的味道。阳光零零碎碎地落在地面上,树影摇曳。这是一个温暖又清澈的早上,是我搬来和 W 同住的第一个早上。我因此觉得很幸福。   我从朦胧之中醒来,一眼就看见 W 坐在床边看着我,他抛来一个温暖的微笑,问我昨晚睡得还好吗?我点点头,说再好不过。   他又凑近我的脸,呼吸里都是牙膏的薄荷味道,他的唇柔柔软软地落在我脸上,一只手揉捏着我的一侧耳垂:“起来吧,外面雨停了,没事儿了。”   然后我就醒了。   是的,这个梦很短暂,短暂到我还没有好好看一眼如此鲜活的他。   一个女生经过我的时候绊到了我的腿,她抱着歉意看着我说了声对不起。   与此同时我听见不远处有位乘客说了句话:“现在的学生啊,一点儿学生样也没有。”   我知道这句话让那个女生感到不适了,只因为她那一头粉色的头发。   我笑笑说:“没关系——你的头发真酷。”   她笑了,然后经过我坐在了里面靠窗的位置。   整个旅程,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我刚从高铁站出去,就看见不远处吴斐还有周离冲我摆手,是的,我们有一周没见了。   大概在我去苏州的第三天,她们就开始在群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时候因为范围内舆论不可控,我被诊所辞退,但是当我最初得知是徐姓同事操控的这件事,我其实就已经不打算在诊所上班了,这样也好,我至少还能拿点儿赔偿金。   诊所宣布辞退我的消息放出后,微博同城关于我的舆论就慢慢降了下来,新闻世界,明日黄花,总会有别的什么重新吸引大众的注意,我像是个不再好笑的笑话,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如今看来,除了丢了工作,别的也没什么(我说的可真轻巧,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儿啊),于是我决定回来了。   我朝着他们走过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佯装的轻松自在。   我走到距离她们一段安全距离,秦小朗奔跑着朝我走来,他大声喊我:“舅舅!”   “你想我了吗?”我问他,这小子一定是吃胖了,抱上去比往常重了不少。   “我想死你了。”   我捏捏他的脸:“跟谁学的,小嘴跟抹了蜜儿似的。”   我走到吴斐和周离面前:“我说了可以坐轻轨回去的,干嘛非要跑一趟来接我。”   吴斐笑笑:“可不是我们想来接你的,这你得问问你外甥。”   秦小朗在我怀里佯装委屈巴巴的样子:“我妈妈不给我买冰淇淋,爸爸也不给,干爸干妈也不给,外婆奶奶就更不给了。”   “所以你就想让我买给你吃是不是?”我笑着问他。   秦小朗疯狂点头,他以为我会纵容他,但是他忘了现在是冬天,作为一个有原则的人,我和他说:“舅舅可以给你买,但是要等到天气暖和一点好不好,春天或者夏天。”   “明天和后天不行吗?”秦小朗明显有些失落。   “不行,会生病的,你想去医院打针吗?”   秦小朗摇摇头。   我放下秦小朗,把行李放到后备箱,然后和他一块坐进车子后座。   “饿了吗?”周离问我。   “还行。”我说。   “我们现在直接去吃饭啦,江渡和大朗哥已经在饭店等着了。”周离说。   我被他们这架势整笑了,我说:“我是刚出狱吗?”   “你懂什么?这叫洗尘。”周离说。   我打趣她说:“不愧是小说登过杂志的——对了,写新的小说了吗?”   “最近在构思,可以先剧透一点儿,我准备写‘饭搭子文学’。”周离侧身看向后座的我。   “什么鬼?”我说。   “就是一群饭搭子互相治愈的故事。”周离解释道。   “可以可以,我周姐自成一派,到时候出书别忘送我 to 签,我要珍藏。”我说。   “我出书你不买?”   “嗯……那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浅买一本吧。”   “一本?”   “五本。”   “五本?”   “十本……十本总行了吧?”   周离终于得逞,她一笑:“这还差不多。”   正在开车的吴斐这时加入我们两个,她笑着说:“没想到我的朋友还有当作家的潜质。”   周离春风得意:“你朋友还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潜质呢。”   “听你吹牛。”我无情打破她的美梦。   到了饭店,她们带着我一路到预定好的包厢。   这家饭店位于青江的古城区,整体风格趋向徽派建筑,我们进了包厢,只见秦大朗和江渡正在研究手里的一只羽毛球拍,江渡见我来了,笑着说:“来,游弟,看看哥这新拍子怎么样?”   我一眼就看出那只拍子价格上千,主打一个材料轻,握感也绝佳。   “不错不错。”我说。   “什么时候约一场?”江渡问我。   “我都行啊。”我说。   “行,到时候再说,好好虐你一把。”江渡有些飘了。   “谁虐谁还不一定呢。”我不服输。   然后我们落座,点菜,没过多久菜就一道一道上来了。不得不说,这家饭店上菜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宴席开始,秦大朗率先端起酒杯,他从椅子上离身,端着酒杯看向我:“来,游弟,哥敬你一个。”   我连忙起身,端起酒杯的那个瞬间,吴斐用果汁换掉了我手里的酒,她说:“你别喝酒。”   我笑笑,然后端着果汁和秦大朗碰杯:“果汁我喝完,白酒你随意。”   这时吴斐看向秦大朗,说:“你也少喝点,喝醉了我们可不管你,点到为止哈。”   秦大朗娇羞一笑:“好。”   捏马。   大家轮番举杯,果汁喝的我都要吐了,我打趣道:“你们不想让我吃菜了是吧。”   大家杯子落定,桌上的转盘开始转呀转的,每一道菜都精致又好吃,吃着吃着我发现在座的各位除了秦小朗在专心干饭以外,大家似乎都有话想说。   我见状,放下筷子,我看着他们,良久,我说:“你们都知道了,是吧?”   “周游……你还好吗?”说这话的是吴斐。   我看着他们,眼睛里,脸颊上都带着笑,我当然还好,准确来说我原本以为自己会非常不好,但是我比想象中更坦然。   我站起来,这一次,我端起倒满白酒的小杯子,我开口说:“既然大家都在,那我宣布个事儿,我……辞职了,虽然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干嘛,但是我要比你们想象中要轻松的多,我没那么脆弱,所以也请你们不要担心。”   然后我把那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   真难喝,还辣嗓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愿意相信我是真的没什么事儿。   接下来,饭局就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度过了,我们一直从黄昏吃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   从饭店出去的时候,青江已经灯红酒绿。   在这场全是大人的饭局,秦小朗小朋友,显然因为没有吃到冰淇淋而显得不太高兴。我看见路边有一家甜品店,就进去买了一支冰淇淋甜筒。我拿着出去的时候秦小朗眼睛都要放光了,他以为我会全给他,当我掰下甜筒尖尖,蘸了点儿冰淇淋递给他的时候,他又露出苦瓜小脸。   “尝尝味儿得了。”我说着咬了一大口。   “舅舅也坏。”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是依旧视他手里那一小撮冰淇淋为珍宝。   我们都笑了。   小孩子还是好哄的,得到了就开心了,不像大人,有些东西怎么也得不到,有时候得到了,反而不开心了。奇怪的大人们。   然后我们在门口分别,吴斐一家一辆车,我,周离,以及醉酒的江渡一辆车。   我以为这一晚会就这样愉快结束。直到我爹给我发来消息:你不住原来的地方了?   我:?   我爹:我在青江。还有你阿姨。   我:什么事儿?   我爹:见面再说吧。   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现住地的单元楼地址发给了他。   我坐在副驾驶,随口说了句:“我爸来了。”   “啊?”周离似乎比我还惊讶。   “没事儿,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江渡偏偏醉成猪。”   我笑:“又不打架,要那么多人干嘛?”   车子开到楼下,我就看见他们站在路灯下面,周离停好车子,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然后转身对周离说:“你们先别下来,我一个人可以。”   周洪升(我爹)见了我,笑笑:“回来啦?”   “嗯。”   “怎么搬到这儿了?”   “以前房子到期了,不想租了。”   “现在也是合租?”   “嗯。”   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手里的东西,说:“路过超市,今年的草莓不错,你不是喜欢吃吗?”   “你带回去吧,我不吃。”   “周游。”   “什么事儿你说,外面挺冷的。”   “跟……跟你阿姨道个歉吧。”   这让人熟悉的窒息的感觉。   “你们回去吧,挺冷的。”说完我转身走向周离的车,打算把行李箱拿下来上楼。   “没听见你爸和你说话吗?给我道歉!!!”   我没有理她,径直地朝前走。   那个女人夺走周洪升手里拎着的草莓,然后朝我背后扔来,我感到一堆带着重量的点密密麻麻落在我的脊背,然后哗啦啦散落在地。   我站定了脚步。   我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草莓,心想难道历史要重演了吗?   周离这时从车里冲出来,她站到我跟前看着那个女人,声音提高:“你干什么?”   “你谁啊你,关你什么事儿?”   “你别管我是谁?你凭什么打人?”   “我打我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儿?”   “我再说一遍,你不是我妈!我妈早就死了!!!”我紧握着拳头,几乎是怒吼出来。   周离被我吓了一跳,我把她拉到我身后,我看着那个女人,我说:“你听好了,我早已经不在医院上班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去医院闹了,我干不下去了,我辞职了。我现在在牙科诊所上班,牙医助理,你猜怎么着?”我淡定地拿出手机,调出那个新闻:“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就是因为这条新闻,我现在的工作也丢了。”   “怎么,还觉得我要向你道歉吗?我告诉你,我就是亲手把你杀了,我去坐牢,我去死,我也不觉得我欠你什么。我问心无愧。”我冷静的自己都害怕。   女人显然被我吓到了,她拽着周洪升的胳膊,说起话来有些颤抖:“看见了吗,你儿子就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不仅仅是个变态!”   周洪升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也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积压的火,他看向那个女人,手掌高高扬起,好像准备打那个女人,可是最后,那个巴掌却落在他自己的脸上。然后他拉着那个女人走了。   下雪了。   一片雪落在我的鼻梁上,然后在一瞬间融化了。   我转身对周离说:“没事儿了,我们上去吧。”   我先把行李送了上去,然后下来帮周离把江渡扶回她家,然后我顺便把狗蛋儿接了回去。   狗蛋儿大概是太久没见我,生疏一阵之后确认是我,然后又十分高兴地和我闹。屋子里门窗紧闭,一周时间没落什么灰,清扫起来不算麻烦。我是在打开水龙头清洗抹布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房子又活了起来。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时常会有这样的体验,但是这次不一样。   手机里躺着周洪升两条信息,一条是不会再来打扰我的保证,一条是转账,我粗略地看了一眼,就把消息清除掉了。   洗完澡我从卫生间里出来,倒了杯水进了书房。   我打开书房的窗子,点燃三支线香插进香灰炉里,房间里的灯没有开,借着窗外晕染进来的微弱的路灯的光,我看清香炉后面 W 的脸,二十出头的年纪,高挺的鼻梁,左边下眼睑靠近眼角的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皮肤白,单眼皮,天蝎座,我爱的人。   “好久不见。”我说。   我不知不觉就这样注视着看了他好久,终于我还是破了防。   我窝成一团,躲在书房的角落里,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窗外偶尔有一朵两朵三朵的雪花飘进来落在我的头发上。   那一年,W 从雪中走来,他向瑟缩在墙角的我伸出手,他和我说:“周游,我带你回家。” 第24章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敲门的声音,那时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因为眼泪干涸的原因,我感到面部的皮肤发紧,我扶着墙站起身关了窗子,我的双腿已经麻的不成样子,我熄灭线香,然后颤颤巍巍地朝着门口走去。   我打开门,看见吴斐和周离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酒。   她们自动忽略我哭过之后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进来,她们经过我:“下酒菜马上到,睡不着,喝点儿吧。”   “斐姐可把她的好酒都拿过来了。”周离附和着。   我无奈地笑笑,转身看见她俩像土匪似的霸占我的沙发。门铃稍后响起,是她们点的下酒菜。   最后我们盘坐在茶几前,我用投影播了桥本爱的《小森林》当做背景音。   窗外白雪,这座不算典型的南方城市,在落雪里,出奇的安静。   我们没有聊什么很深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酒也一口一口地喝着,都没喝醉,微醺正好。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我忽然瞥见投影仪上电影的画面,那是漫天遍野的洁白,字幕上显示着独白:好了,得去铲雪了。   要不明天早上我也下楼铲雪吧。心里这样想着,还打算牺牲一把趁手的锅铲。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牙没刷脸没洗,裹好衣服很兴奋地拿着锅铲下楼。   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些失望:捏马,雪全化了。   一抬头,太阳耀眼。   突如其来的“假期”,百无聊赖的我,对着太阳骂了句:*,你妈的。   我开始对房子里的一切开始感兴趣,甚至是墙上的墙纸,我也要搞清楚上面的纹路是什么花;延伸到阳台之外的晾衣架让我开始想像工人们安装它的场景;偶然间看见天花板某处结了张蜘蛛网,拿着拖鞋扔了 n 次终于把它击破……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周,我终于拿起相机开始拍点儿居家日常,拙劣地剪辑之后,我上传了在哔哩哔哩的第一支视频,视频一经发出,短短半天不到,我收获了五个粉丝,他们分别是:吴斐、周离、柳乌龙、秦大朗还有江渡。哈哈哈,他妈的。   但我要承认的是,拍视频这件事,成为我抵抗无聊生活的一种方式。   至少在我再次出去工作之前,我不会无聊死。我别无他求,拍着给朋友们乐呵乐呵,也挺好的。   大概就在我上传了三支视频之后,就过年了。   除夕那天,我在吴斐家里过的,我在厨房帮慧芳阿姨打下手,年夜饭太过丰盛,厨房也因此热闹地不成样子,慧芳阿姨时常感叹:“今年真好,多了个人,热闹。”   “妈,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我今天高兴嘛。”慧芳阿姨突然像个小女生那样笑起来。   吃过饭,我们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没一会儿,慧芳阿姨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红包,吴斐一个,秦小朗一个,最后轮到了我。   我应激似的从沙发上起身,满客厅跑,不停摆手拒绝:“阿姨,你这样我下次就不来了。”   “不收下,你下次就真别来了,来吃个饭,还大包小包拎东西过来。”慧芳阿姨说我。   “那是该有的礼节。”我说。   “这是阿姨的心意,又不多,收下!”   最后我和慧芳阿姨又在吴斐和秦小朗的笑声里博弈了几个回合,我还是收下了慧芳阿姨的红包。   我趁势拿出早就给秦小朗准备好的红包,说:“小朗,这是舅舅给的压岁钱。”   没想到秦小朗捂紧了他的口袋:“舅舅,我不要啦,谢谢舅舅。”   然后就轮到我和吴斐博弈。   “你干嘛,钱留着自己花。”吴斐伸手拦我。   “又不多,一点儿心意。”   “学会了是吧。”   “我和你说,就没有我送不出去的东西。”说完,我一把把红包塞进了秦小朗的帽子里。然后我拍拍他:“小朗乖别给妈妈,自己藏起来,长大了花。”   慧芳阿姨在厨房忙碌着收拾着,客厅里我和吴斐还在继续“争吵”,她时常回头看着我们,就像是看着她的一双儿女。电视机里继续传来喧闹的声音,我们谁都没注意,慧芳阿姨停下手里的动作很久了,她站在洗碗池前,背对着我们,默默地擦拭着眼泪。   周洪升在这个晚上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奶奶躺在按摩椅上,旁边是周全给她端着洗干净的水果,看上去好不惬意。奶奶向来对周全不错,周全也喜欢奶奶,这一点我没得说。   我向来知道奶奶的脾性,她从来只在城里待除夕一天,甚至不愿意过夜,怎么着也要让周洪升开车送回南山。   除夕这天晚上,我们出了门,滨江公园比往常热闹,安保也比往常多。   都说没了烟火爆竹的春节多少少点意思,所以每年限制令之下依旧有些人蠢蠢欲动。冬天是青弋江的枯水期,江水退下,裸露出一片满是沙石的江滩。总会有几个不老实的人,在那儿放几个孔明灯祈福许愿,更有甚者,燃放烟花。   我们走在人群之中,身后的天际忽然映红,随即而来的是一声巨响,烟火绽放在整个夜空。   秦小朗比谁都兴奋,他在秦大朗的怀里指着天空都要跳起来了。   后来,大概是我蹲下来系个鞋带的功夫,起身的时候发现落后他们几米的距离。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手牵着手的江渡和周离,相依而行的秦大朗和吴斐。   秦小朗忽然喊我:“舅舅,你快跟上来啊。”   我收回心绪,没再多想。   第二天,吴斐开车送我去高铁站,我已经忘记我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当然,我说的是奶奶在的乡下——南山小镇。   从青江到我的老家阳澄,高铁要坐三个小时的时间,再从阳澄高铁站转城乡公交,到达南山镇路口牌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高高的石头牌坊上写着欢迎来到南山,这些年阳澄大力发展振兴乡村项目,南山也趁势而起,凭借依山傍水的先天优势,乡村旅游业随之兴起。来南山玩儿的人,大多是城里或者是周边三四线城市的人,利用周末短途出行,南山还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如今时过境迁,我竟然有些认不出来。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每次来奶奶这里过寒暑假,路口都是搭了车篷的电动三轮,从路口到家只要五块钱。可是现在,我竟然没有发现一辆三轮车,路边倒是有不少排列整齐的绿色出租,车身上漆印着“欢迎来到南山”。我们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时不时就有车子从我面前经过,走过去,问路问价格,坐上车,十几分钟也就到家了,但是不知道怎么,近乡情怯的感觉在此刻达到顶峰,我站在原地很久,愣是没敢往对面走去。那是从我儿时就生长起来的藤蔓,此刻它爬满我的身体,像是要把我吞噬掉。我知道它将会伴随我的一生,就像我此刻站在这里,它像是得了某种暗许,从我脚下故乡的土地里,破土而出,缠绕着我,然后开出花来。   身后的人行道上,路过两个抽着烟用南山方言叙话的大爷,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我也没敢问上一句。   所以,对面的出租车,看样子真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长吁一口气,注意着来往的车辆,准备过到对面去。   就在这时,身后人行道上传来声音:“周游?”   我回过头,看见阿途骑着一辆送快递的三轮车停在那儿。   “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他明显比我还兴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听你说起。”   就这样,我坐上了阿途的电动三轮。   南山,我终于又感觉亲切一点。虽然越靠近家,我越心慌。   “以前,我记得回去的路非常颠。”我坐在阿途旁边,看着面前的路说。   “这都多少年了,南山变化挺大的,路都修了。”阿途笑着说。   “是,变化挺大的。”   “每逢周末,节假日啥的,这里不少人呢,真搞不懂那些城里人,南山有啥可玩儿的,破山破水的。”   “这对南山来说是好事儿。”我说。   “那还真是,有些游客寄特产回去全在我们快递站,我工资倒是没少涨。”说完之后他突然问我:“你回来待多久?”   听他的语气,像是有事儿,于是我问他:“咋了,你说。”   “我初八订婚宴。”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一听他说完,有些激动:“真的啊,我早就听我奶奶说你找女朋友了,我还没机会问你呢。你放心,怎么着我也等你订完婚再走。”   “行。”阿途专心骑着车,他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前面的路:“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是啊。”我也有些恍惚了,然后我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他:“你怎么大年初一还上班啊,快递站不休息吗?”   阿途叹了口气:“年前单没派完,都是那边安置小区的,今天能全结束了,都能舒舒服服过个年。”   很快,阿途就把我在我家院子门口放下,但是院子的门是锁着的。   “哟,荣奶奶怎么不在家,我记得昨天周叔送她回来了。”阿途说。“你要不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说,我猜她一定是去打麻将去了。   于是我问阿途:“麻将馆还在以前那个地方吗?”   “对对对,还在镇广场后面那个大院里——估计和我奶奶他们一块打麻将呢。”阿途说。   “行,我去找她。”   “那好,那我先去忙了,有事儿你再给我打电话,改天带你转转。”   我出现在麻将馆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奶奶。   “奶奶。”我喊她。   她好像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四处张望,直到她看到了我。   “阿游?”她停下手里的动作。   “是我。”我说。   与此同时,她的牌友们都看向我,然后寒暄。他们好像没什么变化,虽然多年不见,但是我迅速从记忆里将他们的脸和称呼匹配,打了一圈招呼。   结束了短暂的寒暄,我和奶奶一起朝着家的方向走。   出了大院,老太太狠狠地朝着我的后背拍了拍:“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你是要吓死我这个老太婆。”   “给你个惊喜。”我笑。   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奶奶加快了脚步拿着钥匙去开门,我看她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心里十分宽慰。   进了家,拖着行李箱上了楼梯,我打开二楼房间的门,走进去,房间很干净,用窗明几净来形容也不过分,床铺的很平整,墙上贴着我小时候在南山上学得的所有奖状,它们早已经泛黄,甚至有被时间侵蚀的迹象,书桌下面有个收拾杂物的箱子,里面还放着小时候我和阿途一起玩儿的红白机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游戏卡带:雪人兄弟、魂斗罗、泡泡龙、拳皇、超级玛丽、影子传说……   我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这个房间。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门口,她笑着说:“这几年房间我都按时收拾过,就怕你哪天突然回来。”   “有五年了吗?”   “有啊,每年都有人问我,我就说你在医院上班,离不开人,好不容易放几天假就别折腾了。”奶奶说。“我看你怎么比视频里瘦了很多。”   “有吗?”   “有,最近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红烧鱼。”我说。   “行,天天给你做。”   奶奶做的红烧鱼,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或者说,我其实都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宗的红烧鱼,只是小时候一直这么叫。   处理干净的鱼提前用葱姜料酒腌制去腥,起锅烧油,将鱼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加盐、适量老抽、冰糖、八角香叶、整瓣儿的大蒜, 最后加适量的水大火收汁儿,汤汁收的差不多的时候撒一把蒜苗作配,断生出锅。   就是这么简单,我小时候怎么吃也吃不腻。   这天晚上,我饱餐一顿,洗漱完上楼睡觉,电热扇早已经将被子烘烤的温暖,躺进被窝,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阿途拉去镇口的早餐店吃饭,这里的小笼包是南山的特色,它是发酵过后的面做成的皮,包住馅料,一笼八个。蒸好的小笼包腾腾地冒着热气,再打上一小碟辣椒油还有小菜,让人垂涎欲滴。和包子标配的当然是南山特色鸡蛋汤,鸡蛋打进洁白的搪瓷碗里,老板娘用筷子麻利地将它搅散,老板用长勺从滚烫的锅里舀出烧的滚烫的鸡汤浇进碗里,碗里的鸡蛋瞬间就开出花来,而后撒上适量的黑胡椒、虾皮和荆芥,最后的点睛之笔是芝麻香油,就这样,在店主夫妇行云流水的配合之下,一碗汤就这样迅速诞生。   小店里挤满了人,懒得做早饭的南山人,也通常会买回去吃。   “阿游叔?!”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我在记忆里搜索:“张桥?”   “是我是我。”张桥回答我。   “好多年不见你了。”   我笑笑说:“在医院工作忙——你现在上大学了吧?”   张桥笑笑:“嗯,明年就毕业了。”   “好好干,你可是我们镇西头的骄傲。”   “向你学习!”张桥说,这小子倒是圆滑不少。   这是背对着张桥的阿途忽然转身看他:“臭小子,就看见你游叔了是吧,眼里没有我?得亏我年年送你去高铁站。”   “阿途叔,这不是没注意嘛。”张桥打趣道。“回头去给您拜年,对了我听我奶奶说你要订婚啦,提前恭喜了阿途叔。”   “这还差不多——坐下吃点儿?”阿途笑着问张桥。   张桥摆摆手,说要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买早饭呢,我们又寒暄了两句,张桥就拎着包子走了。   张桥走后,阿途和我说:“这臭小子,光知道学习,人都快学傻了,听讲和小姑娘说句话脸都能红到耳朵根儿!”   我笑了笑,打趣道:“按辈分你好歹也是人家叔,没事儿你也传授传授经验!”   阿途笑了,蘸了辣椒油又一口吞掉一个包子:“你就别拿我找乐子了!”   -   小镇烟火,热气升腾,迎来送往。后来阿途开上他新买的轿车,带上他的未婚妻和我,去附近的双清湾公园观看烟火大会,这是南山的春节保留项目,记忆中好像很早之前就有了。我大学的某个寒假,W 赶来南山,我就带他来看了一场烟火大会,人群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我们,他拉紧我的手一直走,我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温柔。如今烟火再次绽放的时候,我却再没从前看它时候的喜悦了。   我在南山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惬意里过去了,忙完阿途订婚宴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青江,日子一成不变,日子又如流水匆匆逝去……   我依旧没有出门工作,牙医诊所的赔偿金我也差不多花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也焦虑不起来了。   我依旧在拍视频记录生活,剪辑也变得顺畅和熟练起来,一人一猫的独居生活,慢慢收获了一些人的喜欢,就这样,我的粉丝涨到了 500 之多。   那天我在阳台晾衣服,忽然之间我发现窗外的梧桐树枝抽出新绿,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枝头坠落的日光晃了我的眼睛。   原来是——   春天来了。 第25章 四季春为首,莫负好时光(上)   在春天,有个不用上班的人(失业的人)——也就是我,要睡大觉。   立春刚刚过去没多久,青江的气温乍暖还寒。最近天气倒是不错,阳光通透地照亮我房间的白色纱帘,狗蛋儿也窝在飘窗上的垫子上呼噜呼噜地睡着。   没有闹钟的日子里,我通常会睡到九点多钟自然醒,有时候我懒得拍视频,就躺在床上玩儿手机,手机真是个好东西,你也不知道有啥好玩儿的,就是再无聊的东西,我也能刷到大中午。真捏马奇了怪了。   我终于从床上起身,浑身酸爽,脑袋昏沉。   我用手挠了挠还在呼呼大睡的狗蛋儿,它醒了并且瞪了我一眼,它和我一样,肉眼可见的懒惰了,或者说,堕落。   可是这种堕落的日常,真他妈的让我沉迷。   我起身洗漱,简单护肤,我看着洗漱台架子上快要见底的爽肤水,我想我应该消费降级了,三百四一瓶的科颜氏,我真的快要用不起了。我觉得我是真的该省钱了。其实生活倒也没有到某种穷困潦倒的地步,但是大概是因为没了收入,安全感也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没了工作之后,我的社保和养老保险都要开始自己交了。   厨房我已经三天没开火了,这预示着我已经三天没有拍视频了,粉丝不多,他们的电子榨菜也不是非我不可,所以我没有被人催更的压力,“创作”环境的宽松让我没有压力可言,虽然渴望过以此为生,但是白日梦终究要醒,说服自己只是记录生活或许更容易接受。   今天我仍然不打算下厨,因为我的冰箱里已经没有什么食材了,奶奶寄过来的腊肉和香肠封了真空扔在冷冻,打算过两天请朋友们来家里吃饭再拿出来吃。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外卖软件,今天依旧想吃最近青睐有加的那家“王记川味麻辣烫”。   微辣,多甜酱,少醋,这是我偏爱的口味。   咸蛋黄年糕、广式腊肠、鸡毛菜、空心菜、茼蒿、黄花菜(我真的是黄花菜十级爱好者!)、西红柿以及店里的特色鸭血和一些火锅丸滑,这是我点菜的常规操作。   这家店在小区附近的一家小吃街上,下单之后二十分钟左右就送到了,我打开外卖盒,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散发出来,让人垂涎欲滴,我在口水掉下来的前一刻,夹起一一筷子黄花菜放进了嘴里,牙齿的张合,黄花菜被拦腰截断,汤汁从它们饱满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像是爆掉的水管,接着是口腔里的一阵滚烫,我呼哈呼哈地吃掉它们,一口冰可乐下肚,满足。(我是百事党,我觉得这必须得说出来!)   真的,世界上不能没有黄花菜。然后我瞥见汤里一颗圆头圆脑的白色小胖子,私以为,世界上也不能没有咸蛋黄年糕。   万岁。   等我吃完饭,狗蛋儿也终于伸了个懒腰从飘窗上跳下来走出房间,我给它添了猫粮,换了干净的水,然后我趁着它吃饭的时候挠了挠它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它又开始嫌弃我了,难道它也开始嫌弃我没有工作了吗?小白眼儿狼(猫),得亏小爷冒雨把你带回家!   大概也是因为没了工作,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不管星期几,都他妈是周末!   柳乌龙女士打来电话说她常吃的那家糕点铺子要春季上新了,特色是青团还有麦芽塌饼,她把青团的口味报给我,让我自己选,我想了想选了豆沙、芋泥和咸蛋黄肉松这三种,末了她说我多买点寄给你,正好可以分一些给你的朋友们,等着吃吧。说完我们又寒暄了几句,电话挂断。   下午的时候我洗了个澡,穿了身舒服的衣服就出门了,因为我也打算给柳乌龙女士买点东西,当然了,是她最爱的熔岩巧克力面包。   面包窑是青江本地一家很有名的面包店,店面的装修很趋近于日系的清新风格,他们家的包装纸袋隔段时间就会换个图案,而且都是和一些小画手的联名合作,反正就会让人觉得很惊喜,柳乌龙女士就特别爱收集他们家的包装纸袋,所以我每次给她寄面包的时候都会问店员多要一个崭新的袋子。当年我们还在青江上大学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就特别爱吃,属于是那种一直吃也吃不腻,吃腻了隔段时间又可以一直吃的那种。   这么多年,我的面包窑会员已经升级到最高等级,结账的时候店员问我:“先生,您卡里余额还剩十六块,您看需不需要充值,最近店里有充值活动。”说着她指着旁边那块手绘的广告立牌。   我看了看,思忖片刻道:“那我再充 500 吧。”   因为充 500 送 100,我算了算那几个选择,这个最划算。   还有钱花的日子,真的是要珍惜。   回到家我约了顺丰把面包寄出去,反复叮嘱小哥一定要用个泡沫箱,现在天气冷,不用加冰袋。小哥说我办事你放心,听他说完我们都笑了。因为经常寄快递的原因,我和这位快递小哥也成了点头之交。从青江到苏州,常常柳乌龙女士在第二天就能收到面包,然后她会好好享用。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饭搭子群里开始有人说话,吴斐询问大家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去郊外露营,接着她发来一堆从小红书上看到的一些照片,照片上的青江郊外,在某个水库旁的浅滩上,有人搭起了天幕,甚至煮起了咖啡和寿喜锅,看上去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才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日期和时间,原来今天是三月初的一个周五。转而我又看了眼明天的天气预报,阳光明媚。   我心想这是多好的素材啊,于是我第一个赞同。   比我更离谱的是江渡,他说那我正好带上鱼竿去钓鱼。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大型商超采购这次露营需要的东西,我们整整堆了两个购物车那么多,今天的消费由秦大朗秦老板买单。   逛超市的时候我就发现,吴斐和秦大朗时不时地会同时落后我们,两个人齐步走着,也不说话,但是我觉得这已经胜过一百句话了,于是我就知道,这两位好事将近了。   走出超市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都多多少少拎着东西,因为实在是太多了。吴斐和秦大朗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关上的时候,忽然面面相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只听见吴斐说了句:“坏了!”   “怎么了?落什么东西了?”周离疑惑地问。   “忘记接小朗了。”秦大朗说。“妈知道吗?”   “和妈说了我今天接的。老师也没她电话。”   这是两个人才发现各自的手机上都躺着好几通来自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你静音了?”秦大朗问。   “你也静音了?”吴斐反问他。   两个人哭笑不得,秦大朗说刚刚结账的时候我就看见好几通未接电话,就是没点进去看,然后他拨通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老师说她和小朗还在幼儿园门口,秦大朗表达歉意之后表示马上就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两辆车就一前一后赶往秦小朗的幼儿园。   早春的天依旧黑的挺早,此时已经暮色四合,遥远的天像是一层蓝色薄纱,稀稀疏疏的点缀着几颗星。   幼儿园门口的路灯下面,秦小朗背着他的小书包和老师站在那里,我们相继下车,吴斐就跑了过去,嘴上不停地向老师道歉,然后她看着秦小朗,也同他说了声对不起。秦大朗这时也走到老师跟前当面表达歉意,我和周离以及江渡站在另一辆车前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好哭。   大概是因为吴斐和秦大朗面对问题第一时间不是去争吵,而是去解决问题。小朗乖乖的一只,背着一个胖胖的书包站在那里,乖巧懂事。   幼儿园老师寒暄之后就进了园里,秦小朗礼貌地和老师说再见。我原本以为他们一家三口会在一辆车上有说有笑,只是没想到,秦小朗理都没理他们,丢下一句:“我要和舅舅他们坐在一起。”然后他径直地朝我们走来。   秦小朗挨个儿抱住我们的腿,最后他抱住我的腿不放,忽然哭了起来。   其实我本来很想笑的,但还是忍忍吧,孩子真的不能再受委屈了。   我把他抱起来,我问他:“你哭什么?”   他哭的更大声了,OK,fine,我不问了,你是我祖宗。   于是就这样秦小朗上了我们的车和我坐在后排,我们仨轮流逗他他怎么也不笑,一直拉拉个小脸,像只受了气的小鬼。最后他冷不丁地说了句:“舅舅,我今晚要去你家睡。”   我叹了口气,说:“好,我和你爸妈说一声。”   秦小朗进了我家的门,狗蛋儿见了他毛骨悚然,都说人类幼崽是宠物的第一天敌,这话看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没多久秦小朗说他饿了,于是我就去给他烤面包,煎培根还有鸡蛋给他做了个三明治,吃着吃着周离来了,拿了一堆吃的喝的放在秦小朗面前,小朗见状,甜甜地喊了声干妈。我给他忙前忙后也没见叫我一声舅舅。   没多久吴斐和秦大朗也来了,说是给他送换洗的衣服还有睡衣。   秦小朗突然就不吃也不喝了,装起了深沉的样子。   “明天穿我给你拿来的这身衣服,你和舅舅干妈干爹一起出发,我们去郊游。”吴斐对秦小朗说。   “郊游?好哎!!!”秦小朗突然就举起双手欢呼。   或许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吧,我们都搞不懂,我们也都忘了我们也曾是让人搞不懂的小孩子。   吴斐瞬间变了脸,她说:“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秦小朗立马就近躲到周离身后,周离笑着打圆场:“好啦,你和大朗哥赶紧回去吧,明天一定把你儿子打扮的帅气逼人,出去郊游顺便把儿媳妇给你带回来。”   “你教点好的!”吴斐说。   我们都笑了。   不久他们都相继走了,我帮秦小朗洗完澡给他换上干净的卡通睡衣,这小子前段时间还喜欢汪汪队呢,现在连睡衣都变成奥特曼了。   我问他:“你不喜欢汪汪队了吗?”   他回答我说:“但是奥特曼能打怪兽。”   “哦?那你最喜欢谁?”   “迪迦奥特曼。”说着他做了一个大古变身的姿势。   “那回头舅舅给你买一个他的变身器好不好,还有他的卡片。”   “好!”他看上去终于开心了。   我就势和他说:“今天你爸你妈不是故意的,因为他们还有干爹干妈还有舅舅都去买明天郊游的东西了,所以就都忘了,舅舅也没想起来,你别怪他们了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   我捏捏他的小脸,用投影仪给他播放迪迦奥特曼就去洗澡了,他说舅舅你快点洗,我一个人害怕,等我从卫生间的时候,秦小朗已经抱着狗蛋儿在沙发上睡着了。狗蛋儿被他勒的都快怀疑猫生了,我关了投影,抱起秦小朗,带他去卧室睡觉。   他迷迷糊糊地醒了,嘴上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接上他,唱到:“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又是迷迷糊糊之间,他说:“我最喜欢春天了。”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去郊游!”说完他就宕机了,睡得香甜。 第26章 四季春为首,莫负好时光(下)   隔天我们一行人,五大一小,我们曾试图说服慧芳阿姨一起前往,她推辞说你们年轻人好好玩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于是我们只好作罢。我们一共两辆车,驱车一小时来到了导航显示的那个水库浅滩。这时已经临近中午。   结果我们下车刚走到浅滩旁,远远望去,花花的一片垃圾。   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吴斐已经大骂出口,我趁势赶紧捂紧秦小朗的耳朵,只听见吴斐说:“日他妈的这群博主真是没良心,为赚点流量说的天花乱坠,日他老母哦,良心都被狗吃了?泥马!!!怪不得没人来呢,我操他妈的,气死老子了!!!!”   ……   在我们的镇定自若的习以为常之中,吴斐终于骂完了。   秦小朗嘟着打了玻尿酸似的小嘴问我:“舅舅,妈妈说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你妈说让我们一起捡垃圾。”   转身我对吴斐说:“斐姐,我们五六个人呢,正好也带了垃圾袋,这里环境还不错的,就是之前有些人来没有素质把垃圾留下来了,我们捡一捡,很快的。”   “我同意,我觉得这里水质这么好,肯定有很多鱼,是不是朗哥?”江渡也说。   于是在我们的七嘴八舌劝说之下,我们开始捡起了垃圾。吴斐一边捡一边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朝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   人多力量大这话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还没用到二十分钟就把这些垃圾捡干净了,大都是一些饮料瓶和食品包装。我们把垃圾袋系紧放在一旁准备走的时候带走扔掉。然后我们开始把带来的东西从车上拿下来。我又在不远处支起了相机。   搭天幕的东西、露营的餐桌板凳、卡式炉、煮寿喜锅的锅以及洗干净的食材、水果、一些吃的和喝的。接下来我们三个男的在那儿对着天幕的说明书开始研究怎么搭,折腾了半天天幕终于被我们仨成功搭起来。   因为劳动而换来的宁静,这很让人有成就感。   吴斐和周离张罗着开始准备煮寿喜锅,秦小朗戴着帽子和卡通墨镜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养乐多,一开始他企图从保温桶里弄点冰块丢进去,但是被吴斐明令禁止了。   江渡此时像是一只野猴子,拿着鱼竿拎着小桶欢快地朝着水边跑去,我见状,赶紧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幕,我拍视频没有什么章法,脚本什么的更是没有,主打的就是一个随性,最后咔嚓一通剪,总归还是能看的。   我跑到江边看江渡钓鱼,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东西的,不到十分钟,他已经钓上来两条不大不小的鲫鱼了。他开心地朝着镜头比耶,我也因此获得了鲫鱼被钓上水面的珍贵片段。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斐招呼我们过去吃饭,寿喜锅已经咕噜噜的翻滚了,食材是昨晚周离准备的,甚至连香菇她都刻上了精致的十字开花。   茼蒿、娃娃菜、白玉菇、虾、鱼籽福袋、香菇等等食材码的漂漂亮亮的,国内沸腾,周离说赶紧吃,吃得差不多就可以开始煮肥牛了,昨天在商超买的肥牛品相非常好,据说是 M8 和牛,但是我不懂。反正大概就是肉质还不错的意思吧。   我虽然钟爱美食,但是更爱遍地的人间烟火。   我们前前后后吃了一个多小时,七七八八也聊了很多,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秦大朗是青江某 MCN 机构的老板,旗下有不少大 V。然后我们就聊到了自媒体,他说以前自媒体是风口浪尖,现在不是,现在短视频发展的太快,覆盖率也极为广泛,人们随手一拍随手一发那就是条短视频,如今只要有台智能手机,也算得上是人人自媒体的时代了。要想经营好一个账号,首先你要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就是说要垂直领域深耕。内容上哪怕没有脚本也要构思好,不能太随心所欲了,同一场景要有不同画面的切换……   说实话,我受益良多。席间秦大朗提出找团队帮我运作一下,但是我觉得这人情太大,就被我婉拒了。   吃完饭我们收拾妥当,周离拿出她的比乐蒂摩卡壶架在卡式炉上给我们煮咖啡,说这个咖啡豆是什么花魁埃塞俄比亚慢速日晒,她昨天磨了粉带过来。仔细品会有花香和白桃的风味,冷热皆宜,但是冷萃极佳。   我虽然也有喝咖啡的习惯,但是对咖啡豆的产地和风味以及烘焙程度什么的并没有什么了解,我听周离讲这些的时候听得津津有味,这个女人把咖啡粉装进摩卡壶底座里容器的时候还绕到我们鼻子前让我们闻一闻,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懂好迷人。   我只能说一句:周姐牛逼!   很快咖啡煮好,晾了一会儿她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加上了装在保温桶里带过来的冰块,就这样,咖啡倒进杯子里,冰块迅速给它降温,一杯冰咖啡就这样完成。   我喝了一口,由衷夸赞:“这个豆子好喝的。”   周离狡黠一笑,说:“我要做杯更好喝的。”说着只见她拿着一杯浓度很高的橙汁倒进装了冰块的杯子里,大概倒了三分之一的位置,然后她把经过冰块降温的冰咖啡顺着杯壁倒进了装有橙汁的杯子里,咖啡和橙汁形成了好看的分层。   “哇趣,周姐,介个难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橙橙冰美式吗?”只能说,我很捧场。   周离一笑:“这叫日落大道——土鳖。”没错,我就是那个土鳖。哈哈哈他妈的。   “真的吗?我尝尝。”说着江渡就噘着嘴冲上去吸溜了一口。   把一旁的秦大朗和吴斐逗得前仰后合。   都说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我们转眼就发现秦小朗在用他的小手从保温桶里捞冰块然后丢进已经吸溜了一口的养乐多里。   我们处理了垃圾,在日落时分踏上了返程。当然,日落照的水库金灿灿的,此情此景我们实在没忍住架起三脚架拍了张合影。   回到家中,我洗了个热水澡卸掉满身疲惫,然后我坐在电脑前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发到了群里,没过多久我又给各位的朋友圈点了赞,然后就专心剪起了视频。剪完视频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然后我就把视频发到了群里,说让大家留作纪念。   之后我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   大概是因为今天只吃了一顿饭的原因,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实在是饿的难受,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这大概是这几天我第一次在厨房开火,我在灶上架起一口小锅煮了一碗泡面,打了一个荷包蛋,下了一把蔫儿的不成样子的小青菜,凑合吃吧。我的厨房就这样在热气腾腾的一小锅面里苟延残喘起来,我知道要想让它彻底鲜活起来,只有装满冰箱,还有烹饪一日三餐,实在不行的话,两餐也行。   冰箱里奶奶年前寄来的腊肉和香肠还剩很多,再放下去,风味就会大打折扣。明天,哦不对,应该说是今天是星期天,大家应该都休息,于是我决定要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于是我一边吃面一边在群里发消息:   朋友们中午有时间的话来我家吃饭如何,我要下厨了,没时间的话就再约。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周离就私聊我,我问她你怎么还没睡,她拍了一张电脑桌面发过来说在写小说。   于是我把泡面拍给她告诉她我刚醒饿了煮了碗面。   她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我让她早点休息,聊完我很快吃完面然后把碗洗了,迅捷地刷了个牙回到卧室倒头就睡。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我看了一下群消息,于是迅速打开手机里的买菜软件,很快挑完菜下了单,然后起床洗漱。   大概十点半的时候,我已经把该准备的全部准备好了,朋友们还没有来,食材在厨房里井然有序,我喝了口水缓了一下,然后我抽了几张湿纸巾进了书房,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进过书房了。我看着 W,我说:“对不起啊,有几天没来看你,今天朋友们回来家里吃饭,会很热闹。”说完我用湿纸巾把 W 的相框仔细擦拭干净。   隔着玻璃,这么多年,我又吻了他。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说:“春天来了,要是你也在,该多好。”   我转身出了书房,敲门声断断续续响起,朋友们带着酒和鲜花前来,这是春日里的一个明媚的中午,厨房里油烟四起,油锅里噼里啪啦,欢笑声一串连着一串,美味佳肴随着周离一声声“小渡小渡”一道接着一道被江渡哥端上餐桌。今天做了秦小朗爱吃的可乐鸡翅,可惜他被吴斐送去上钢琴课了。   周离为了帮小说积攒素材,整个做菜的过程都在我旁边问东问西,诸如“放多少盐”“放多少酱油”这种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今天的蒜苗炒腊肉和清蒸香肠受到一致好评,我很骄傲地说这是我奶奶自己做的腊肉和香肠,后来我打电话和我奶奶说的时候,她也十分开心。   腊肉清洗干净,用厨房纸擦掉水分,切成油光透亮的薄片,蒜苗切段,锅热下少许油,油热下腊肉,翻炒至香味激发,然后扔入蒜苗,炒至断生,这期间可以加入一些薄盐生抽调味,不需要再放盐,因为腊肉本身的咸味儿已经被激发出来,蒜苗也在炒制的过程中也已经尽数吸收,二者相辅相成,熟成出锅即可。清蒸香肠则简单许多,清洗干净的香肠斜刀切成厚片,找个合适的盘子码成花,放入蒸笼蒸十分钟左右即可出锅,此时只需要配上一小碗调好的酱汁,通常是大量香醋、少许香油,加上适量蒜末调制而成,吃香肠的时候蘸着吃,料汁的香味在短暂的瞬间被香肠吸收,味道的层次在嘴里爆开的一瞬间更上一步,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席间深得吴斐喜爱的鸡毛菜虾皮汤做法也很简单,锅中水煮沸之后下入一大把鸡毛菜,烫熟之后撒入一把虾皮,调味只有适量的盐和白胡椒,味道简简单单,清淡又鲜美。   很快,愉快的午餐就这样度过了,饭后秦大朗和江渡在厨房洗碗,我们仨窝在沙发上,投影在播沈腾演的喜剧电影,我们哈哈大笑。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抽出小小的一片,阳光细碎,日子有如车轮。我忽然想起快到青梅的季节,于是我说之后酿一桶青梅酒来喝。   吴斐和周离被电影逗的大笑,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的思绪飞走,已经想好先下单黄冰糖的事情。 第27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上)   电影还未落幕,敲门声忽然响起。   我们那么多双眼睛互相看了看,企图找出是不是谁点了外卖,后来我恍然大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开门后我确定了答案,是来自柳乌龙女士的青团和麦芽塌饼。   我签收了快递,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它,我一边拆一边说:“是我一个苏州的朋友寄来的当地的青团和麦芽塌饼。”然后我发现还有菜花头干团子。   我把青团什么的都拿出来,规划好数量和人数,然后给他们都找保鲜袋装了些让他们带走,我叮嘱他们说:“青团和菜花团子用微波炉稍微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但是要注意不要热过头了,麦芽塌饼叮个十几秒就可以了,不然真的会塌。它比较甜,可以配茶或者咖啡吃。”   我突然觉得我像个超市推销的售货员。   午后一点半左右,大家都陆陆续续走了,我掏出手机和柳乌龙女士说我收到青团了。但是很久她都没有回复我。顺丰提醒我寄给她的面包已经被她家小区的门卫代为签收,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我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放在以前,她回复我消息最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直到傍晚的时候,我接到她的电话,但是电话那边的人不是她。   “喂?是周游吗?”电话那边响起这个声音。   “阿……阿姨?”我问。   因为我和柳乌龙女士关系要好,所以她妈妈知道我的存在。曾经我还去过她家做客。   “阿姨,柳臻呢?”我问。   “柳臻她不太好,已经好多天不怎么吃喝了,天天躺在床上,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我想让你劝劝她,我和她爸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我听得出她妈妈声音里的焦急和作为一位母亲的无助。   “阿姨,你先别着急,这样吧,我最近在休假,我尽快去苏州一趟。”   “好好好……麻烦你了周游。”阿姨充满感激地说。   我打开买票软件,买了最近一班去苏州的高铁,晚上八点钟能到,我随便收拾了两身衣服,又再次敲响周离的门托付狗蛋儿,然后我就踏上了去往苏州的高铁。   八点半左右的时候我摁响了柳乌龙女士家的门铃,开门的是阿姨。进门我换了拖鞋顺手把从门卫带过来的面包快递放在了玄关。   我望着柳乌龙女士的房间,转身对阿姨说:“阿姨,那我先进去了。”   阿姨双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好好好。   我进了柳乌龙女士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羽绒被里,她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只听她说:“妈,我都说了我没事儿,你就回吧,我饿了会自己吃饭的。”   “多大的人了,还让阿姨担心吗?”我淡淡开口。   她掀开被子露出脸:“ 周游?!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了?”我说。“给你二十分钟起床洗漱,我去给你煮饭吃。”   “我不吃。”   “你吃不吃随意,我反正给你煮。”   “真服了。”她耍脾气。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就那样我和阿姨在厨房开始煮饭,不久就听见她起床去卫生间的动静,阿姨朝我笑笑,说:“还是你了解她。”   我一边翻炒锅里的西红柿炒鸡蛋,一边问阿姨:“阿姨,你知道是因为啥吗?”   阿姨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前段时间一个被校园霸凌的男孩子来过她的诊所,后来那个男孩跳楼自杀了。”   “还真是因为这事儿啊,我上次来和她聊过,我还以为她走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生死面前,看淡这件事,极少有人能做得到。   等米饭蒸好,我和阿姨把菜端到餐桌上,我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柳乌龙面前,然后递给她一双筷子,我看她良久没动静,也不顾忌阿姨就在旁边,我问她:“怎么?还要我喂你吗?”   人的食欲是需要慢慢打开的,我和阿姨也坐下来拿起碗筷吃饭,慢慢地,我看着柳乌龙像平常一样吃饭,她甚至还问了我问题:“番茄炒蛋好吃,怎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我反问她。   “拜托,我都吃多少年我妈做的菜了,这我还能尝不出来?”她说着又夹了一块番茄炒蛋。   “先炒鸡蛋,嫩一点就捞出来,然后就开始翻炒番茄,加盐和生抽调味,番茄快熟的时候就把鸡蛋倒进去翻炒,出锅前撒一把小葱花就可以了。”我说。   “别说,周游还怪会做饭的。”阿姨夸我。   “他一个人生活,天天吃外卖不早死了?”柳乌龙女士开始损我。   “什么死不死的,不要挂在嘴边。”说着阿姨翻转筷子起身敲了一下柳乌龙女士的头。   “妈!我都二十七了!!!还拿筷子打我!”   “你三十我也照样打你!”   我不禁笑出了声,我妈要是还活着,应该也会这样和我说话。   吃完饭我抢着把锅碗洗了,阿姨忙着给我铺柳乌龙女士家的客房,说让我晚上就睡这里,我说我出去住酒店就好,阿姨说:“你接了电话就大老远赶过来,别折腾了,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睡,再说你还能和柳臻谈谈心,有你在,我也放心。”   于是就这样我就留宿柳乌龙女士家了。   阿姨铺完客房的床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了,她出门的那一刻柳乌龙女士还跑去猫眼看了一眼,像极了小毛贼。   不用猜我都知道她想干嘛,我从厨房出来,对她说:“你要是敢喝酒,我就把你头发薅秃。”然后我又说:“我给你寄的面包顺便给你拿过来了,放在玄关柜子上了,别忘了放冰箱。”   我话音刚落,她就跑去玄关把面包抱到冰箱前,一边拆一边往冰箱里放,最后拆了一个熔岩巧克力撕吧着吃了起来。   我坐到沙发上,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谈你这次为什么不吃不喝,难不成谈什么,谈恋爱吗?”   “滚!”她一看就是吃饱了。   “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吗?”我说。   她叹了口气,最后坐在我旁边,她把手里没吃完的面包放在茶几上:“这些天我要是看到学生模样的孩子,我总会想起那个男孩,我总是想——要是——要是我……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她忽然转身,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然后我也叹了口气:“可是生死难料啊,我以前,一有过不去的什么坎我就想着反正我总会死的,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我觉得我什么都不害怕,因为我连死都不害怕了。真有那个时候,或许对于本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虽然这对活着的人来说太过残忍。已经一只脚踏入死亡地域的人,有时候是拉不回来的。”然后我眼神更加坚定、更加认真地又同她说:“但是柳臻,你曾经救过我啊,我现在能坐在这儿,就是因为你。”   她看着我不说话。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实在不行你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出去走一走吧。”   “周游。”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地?”   “你是说……”   “嗯,我想去看看他。”   “好,我陪你去。”   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良久,我听见她说:“喝点儿?”   “滚。”我毫不留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煎了蛋饼(真没想到柳乌龙女士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家里居然还有面粉)。吃完饭,柳乌龙女士驾着车载着我前往郊区的墓地,我们又从沿途中的花店买了束菊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又被触动了,大概是当我看到那个男孩的墓碑只是一片空白的时候,除了一张嵌进去的遗照。   我问柳乌龙女士:“那个男孩,墓碑上怎么没有名字?”   “好像是他们家那边的习俗,父母还健在的话,孩子的墓碑上是不能刻名字的。”   “怎么到处都有这个习俗?”   “还有哪里有?”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我问她:“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去过殡仪馆,好像是叫张灿,灿烂的灿。”柳乌龙女士回答我。   “张灿,希望你在那边灿烂耀眼地活。”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我点了一支,放在他的墓碑上:“在那里,你不必做个乖小孩,坏一点儿也没关系。”   我们站在他的墓碑前,风把烟抽了一半,然后熄灭。   柳乌龙女士扯着我的衣角,说:“走吧。”   阳光从高空泼洒下来,春日明媚,墓园里的松树郁郁葱葱的,我总愿意相信在那些树的阴影里,有一些孤魂野鬼在唠家常,他们讲述活着时候的故事,他们说他们不愿意喝孟婆汤,不愿意过奈何桥,他们就愿意这样漫山遍野地游荡,他们说他们要等着某个人一起,等待的某个人才是他们此生的终点。人生在世,从生到死,一直都在扮演着“远行客”的角色。阳光灼伤他们的身体,他们就用香火的灰烬来缝补,他们和风说好了,灰烬一扬起来,他们就会再次获得新生,长此以往,等待的路慢慢又漫漫,他们总不着急,说着那一天总会来。   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电影里说道: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成年人的世界里也需要这样的童话。   W,我怎么也不会遗忘你的,我知道,或许你也在等我吧?   我们走出墓园,在小丘脚下,我们倚着车的引擎盖,各自沉默地抽掉一支烟。   晚一些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带我去了十全街。   这是她喝酒总爱来的地儿。 第28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下)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了青江。   我刚踏上单元楼的楼梯,就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我拾级而上,最后发现那敲门声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来自周离家。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浑身酒气,我的目光瞥到他身后的楼梯上歪倒的酒瓶。我想我也许预感到了什么。我背着背包站在自家门口,那个男人斜着睨了我一眼。   我放慢了开门的动作,耳边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死丫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今天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子!”   我忍无可忍,把钥匙拔了出来:“你能别敲了吗?”   “我敲我闺女的门关你屁事,你谁啊你?我警告你少管闲事。”那个男人说。   “我……”   我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江渡火急火燎地跑上来,他大喘着气:“周游,别跟他废话!”   然后我看着江渡一把拽过那人的领子,语气强硬:“你到底想干什么?几个月不见,钱花完了想起你有女儿了是吧?”   “哟,女婿啊,给点钱花花。”那人毫不畏惧也毫不客气。   “你还真说得出口!”说完江渡就朝那个人的脸上打了一拳。   周离这是开了门,看到场面一片混乱,她哭着喊道:“江渡,别打他了,让警察把他带走。”   “周离你别管,这人要是不吃点苦头,他就会一直缠着你的。”江渡怒不可遏。   我就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只是怕周离被误伤拉她到一旁的角落。   后来警察来了,那时我才知道,江渡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位警察。   我回家放下行李,也去警察局找了周离他们。   那时候好像一切都解决了,我听见周离对江渡的爸爸说:“伯父,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的话?”然后江渡的爸爸拍了拍江渡:“带周离回去吧,我今天值班,晚上不回家了。”   “好,谢谢爸。”江渡说。   “快回去吧。”   我们走到警察局门口,周离回头望了望,她没忍住,突然哭出声来。   江渡拉她入怀,抱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江渡依旧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周离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这话是谁对我也说过呢?除了小时候某个夏日里的下雨天着急跑回家摔倒后小腿上被路上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时,我望着顺着小腿流淌的鲜血,跑到家门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妈一边帮我清理伤口,一边摸摸我的头,说着这句安慰的话,从有记忆起,那道伤痕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我了。   还有就是 W。   我妈死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大三那年,我的生日撞上元旦后的第一天。那是我和 W 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年,那晚他约我去滨江公园,说是跨年。但是由于前段时间青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消防事故,所以这一天烟花管控的特别严,没了跨年倒数的烟花表演,滨江公园也不像往年那么热闹。   我们坐在江堤上吹着冷风,远处江面上时不时有船只渡过,发出在江面荡漾的沉闷鸣笛,船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灯,闪烁着某种信号。大概是江面上映着的乱七八糟的灯光晃了我的眼睛,我说:“今年好像没有烟花看了,去年这个时候好像就断断续续开始放了,今年这个时候也没听声响。”   他转头看着我,一只手捏着我的肩膀,隔着他的黑框眼镜,我看见他眼睛里笑盈盈的光店,他也在灿烂地笑着,我听见他说:“我放给你看。”   然后他拉我起身,我们沿着江堤奔跑,影子被灯光拉到江面上漂流。他带我来了远离人群的地方,江水慢慢地涌动,拍打着近处江滩上的石头,一声一声,很有节律地传进耳朵里。   我们站在那儿,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星星烟花,就是铁丝的那种。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嘴里说着:“快十二点了。”他笑,然后拿出打火机,啪嗒一声,星星烟花被点燃。我笑了,就那样看着他在我面前举着那支星星烟花,从头到尾一点点地绽放,我知道,那是独属我一个人的烟花。   他看着烟花,也透过烟花看我,嘴里笑着念念有词,顿顿地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烟花棒燃尽熄灭,W 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后他抬眼看着说:“十二点了。”   然后我看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身后的不远处,江边的某幢巨大的高楼通体,在此刻成为巨大的电子屏幕。烟花慢慢地在楼体上游走,升到高处,灿烂地绽放了。   我听见远处人群的欢呼声。   这一年那场独特的烟花,就那样光彩夺目地、耀眼地绽放着,我们身边的江面也被染得五光十色,随波逐流着。   就是在那样地绚烂里,W 说:“周游,我爱你,你是知道的吧?”   然后,不由分说地,W 微微俯身,他的嘴唇覆上我的,也许就是那个瞬间,我愿意相信,他口中的春天,短暂地来过了。   那是我学生时代第一次夜不归宿,W 带我去他已经提前办了入住的酒店里,我们进入房间,他插上房卡,房间灯亮的一瞬,我看见了桌子上的蛋糕,上面是 W 亲自挤出来的字:周游,你还有我。   “生日快乐,周游。”W 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呆滞了多久,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笑笑:“我当然知道。”   要我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忽然抱紧我,不停地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也是那个夜晚,我们肌肤相亲,第一次去了极乐。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试图缓解气氛:“我说二位,要不要考虑旁边还有一个人,要不我们仨抱一个?”   然后我们回了周离家,一起吃了个晚饭。   席间,我听见周离问江渡:“你问问伯父,他给了那个人多少钱,我回头转给你。”   “什么钱?”江渡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上次那人来的时候就是伯父给的钱解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头问问,不能是他给钱。”周离坚持。   “我会给的。”江渡回答。   “我不要你给。”周离说。   “你是我的人,这事儿不用你管。”江渡也有他的坚持。   “你长本事了是吧?”周离问他。   “嗯呐。”江渡一脸贱兮兮的样子。   气氛就这样变得轻松起来,我看着他们,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像这样过,我曾经一度觉得,他们是我见过最不像情侣的情侣,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有些爱情也可以是静谧的。或许他们两个是互为终点的人,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做着某人的“远行客”——我会去找你啊,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还请你不要担心。   江渡后来被公司临时叫回去加班,说是技术上出现了些什么问题,他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就是那个时候,周离第一次和我说了她的家庭。她原生家庭十分不幸,她妈妈年轻时被她老爷逼着嫁给了她爸。   “就是为了那两万块钱,我姥爷把她女儿给卖了,那个时候两万块钱真多啊,多的都能买断一个人的人生了。我妈就那样嫁给了我爸,开始了她漫长的煎熬。我爸是当地出了名的酒鬼,喝酒赌博,喝醉了打女人,我妈和我爸结婚的第二年,在她受不了我爸家暴,人生无望决定去死的时候,她发现她怀孕了,就是我。她怀我的时候我爸收敛了,后来我出生,因为我是个女孩子,他又重新开始家暴。后来我才知道,我差点被我爸掐死,是我妈死死地护住了我……后来我妈也怀过孩子,但是因为那个人家暴,流产了,后来再也没能怀孕,我妈说那是老天爷开眼了……我在我妈的庇佑和牺牲之下,就这样艰难地长大了。”周离说着,眼泪也跟着掉。   “原来,你那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写的是你自己。”我说。   “是啊,很艰难呢写的。”她哭着笑了一下。   我就势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原本想问她阿姨现在呢,但是又怕扯出来什么不好的话题就忍住没问,直到她抬头问我:“周游,你明天能陪我去趟医院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晚一些的时候,我抱着狗蛋儿回了家。   洗漱完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周离开车带我去了医院——青江市第四人民医院。   这是青江市的精神专科医院。   她带着我去了住院部十五楼,在一个单间病房里,隔着房门上的窗子,我看见一个背对着我们沉默而坐的女人。   “是我妈。”周离淡淡地同我讲。   然后周离轻轻拧开房门,带着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妈。”她开口。   阿姨应声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来啦?”   “嗯,我带个朋友来看你,他叫周游。”   阿姨朝着我笑了笑,她说:“坐,坐,我去做饭,今早儿刚买的虾,可新鲜了。”   我疑惑地看向周离,她朝我摇摇头。   我们就那样看着阿姨寻找着她的冰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我买的虾呢?我早上刚买的虾呢?冰箱、冰箱怎么也不见了——小偷——家里进小偷了,报警,报警,周建民,快打电话报警,不能让小偷跑了,那冰箱是周离给我买的,不能被偷走,不能,不能——周建民?!周建民!!!周建民你听见没有?!!!”   阿姨忽然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衣服:“快报警啊!”   “好,好,我报警。”说着我拿出手机。   我假装打电话,手机却被阿姨一把夺下去,她冲着我喊:“你没想报警对吧,周离给我买冰箱什么也没给你买,你就是看不得女儿给我买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说要给女儿改名字你不让改,周丽多难听啊,周离多好听,多有文化,离开的离,比美丽的丽好。你就是见不得女儿给我买东西,你就是……你活该你……”阿姨拽着我的衣服不停地晃着我。   那个在诊所种下的疑问,我没有想过是这样得到了解答。   周离见状,赶紧将阿姨拉开,然后把手机夺掉给我,她摁响传呼铃,很快护士就赶过来了。   她们习以为常,两个人一起控制住此刻依旧暴躁的阿姨,其中一位护士朝着我们说:“患者躁狂发作,家属出去吧,探视结束。”   “像监狱吧?”在电梯里,周离这样问我。   “阿姨……这样多久了?”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一年?两年?三年?多久好像也没意义了。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却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周离说着,带着沉重的释然。“我们从故乡逃出来,却好像永远也逃不出那个地方。闭塞,堕落。我以为我带着她出来了,一切就会向好,谁知道啊,我妈的人生和故乡的月色一样破烂不堪,和故乡的路一样的泥泞。路上一串两串三串的脚印,路的尽头是他乡的月亮,而月亮的前面,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海,海上风浪大,淹死了很多人,我和我妈,也在其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们走到停车场,周离点了一支烟。   我也问她要了一支。   原来,我们都是远行客,这样那样的远行客,为了不同的终点这样那样地活。   活着多好,活着万岁。 第29章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上)   大概是临近清明节的原因,青江雨水开始多了起来,窗子外的雨水淅淅沥沥的,溅在窗台,也落在玻璃上。   我十分享受这样宁静的时刻,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我把阳台的窗户打开,任由一些雨水落进来,我需要凉爽的空气能流动进屋子里,这让我感到十分幸福。屋子里也不开灯,投影在播放《请回答 1988》,吴斐、周离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我们手里拿着多力多滋玉米片和奇多,在此之前我对她们俩说过,我说:“你们要是谁把渣滓落在沙发上,谁就坐狗那桌。”   然后现在我放弃了,周离和吴斐,我一个人是打不过她们两个的。   时间接近中午,周离的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来,我说:“你要饿了就先去狗那桌。”然后我瞥见安安静静窝在小窝里的狗蛋儿,“实在不行的话去猫那桌也行。”   周离啪的一声拍了我一下,我相信我的后背一定已经出现一个鲜红的爪子印了,接着她开始踹我,一边踹一边说:“饿了,快去煮饭。”   我无奈地拍拍屁股起身,我站在她们中间,问道:“吃啥啊?”   “想吃辛拉面。”吴斐说。   “我同意。”周离接话。   “我说两位,就不能有点追求?”   见没人理我,我转身朝着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说好的辛拉面,不许后悔。”   “嗯呐。”她们俩异口同声。   大概是最近韩剧看得多了,家里倒真是囤了不少辛拉面,还都是辣白菜口味的。   我打开冰箱,开始搜罗煮泡面的配菜,菠菜、午餐肉、蟹柳、芝士片。然后我又拿出一包速食煎饺放在一边解冻。   我选了一口大小合适的锅,起锅烧水,水烧的沸腾的时候开始下面,我撕开三包面饼一块接着一块丢进去,然后用筷子将它们戳到沸水之下,辛拉面的好处在于它有着足够的韧劲,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煮的软趴趴的(软趴趴的泡面最难吃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加上调料包,小火慢慢煮,不着急。   另一个灶台上起锅烧油,油热把切好的午餐肉放进去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夹出来放在盘子里,锅里再放少许油烧热,把速食煎饺整整齐齐地码上去,煎至底部金黄之后倒入混匀了淀粉的水,没过煎饺中间,然后盖上锅盖,大火收汁。   煮泡面的锅要注意照看着,适当的时候把蟹柳和菠菜加进去,关火的时候把煎好的午餐肉放进去,然后铺上芝士片,这不得好吃死。差不多的时候煎饺也收汁完成,底部已经形成完美的焦脆。   我看了眼时间,这顿饭差不多只用了十五分钟。   我朝着客厅的方向喊了声:“两位姐,准备吃饭了。”   我看着她们依依不舍地从沙发上移开屁股,然后开始简单收拾餐桌。我们配合还算默契,我把泡面连锅端出去的时候,周离已经在下面放好了一张大小合适的餐垫。吴斐走进厨房,拿了碗筷出去,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说:“碗我拿过咯。”   “好的。”我一边回应她一边又走回厨房,我拿出两个料碟,在其中一个里面到了些宗家府的泡菜,另外一个则加了些鸡丝辣椒油和香醋用来蘸煎饺吃。   1988 依旧在放着,画面在白墙上晃动着,就那样浑然成为了我们吃饭的背景音。   她们夸我煮的好吃的时候,我不仅揶揄道:“这不是有手就会?”   吴斐笑了,说:“你是没见过周离,以前煎个饺子都能煎糊,泡面煮的跟猪食一样。”   周离笑着和我说:“我和你说,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饺子煮成面片儿汤,人家放盐她放糖。”   清明那天,天气放晴。雨后的空气夹杂着草木的气息,青江郊外的墓园上行人如织,吴斐一家人去给吴叔叔还有吴扬扫墓,他们走的时候把秦小朗送到我家。狗蛋儿见小朗又来了,害怕的浑身发毛,小朗笑嘻嘻地跑到狗蛋儿的窝前,一把提着它的尾巴把它拽了起来,然后把它搂在怀里。我放下小朗的书包,转头看了一眼狗蛋儿痛不欲生的表情:“小朗,你小心它抓你。”   “才不会。”说着小朗抱着狗蛋儿坐下了。   秦小朗望着我:“舅舅,我要看大耳朵图图。”   “前几天不是还喜欢迪迦奥特曼吗?”我问他,一边说一边将平板和投影连接。   “那个我看完了。”秦小朗回答我。   “那大耳朵图图你看到哪儿了?”我问。   “随便一集都行。”他说。   我笑了,我说:“小人精,我看你就是不想做手工作业。”   他终于把狗蛋儿放下,然后举着手说:“舅舅,我要吃薯片,要喝养乐多。”   “有,我给你拿。”我说。   拿完吃的喝的我凑到秦小朗旁边,我问他:“那你还喜欢迪迦奥特曼吗?”   “喜欢啊。”秦小朗朝着我点点头。   我向他确认这个答案,是因为我前段时间辛辛苦苦找日本代购给他买了迪迦奥特曼的变身器以及卡片。   “等着啊。”我说。   我把玩具拿给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放了光,然后他抛弃了大耳朵图图,开心地拿着变身器在沙发上蹦来蹦去。   狗蛋儿颇受惊吓地望着它,感觉它眼里的这个人类幼崽,像是个傻子。   “你慢点儿,别摔倒了。”我笑着叮嘱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小朗忽然安静了下来,他坐在我旁边,用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腿:“舅舅。”   “嗯?”我回应他。   他举起手里的奥特曼变身器,说:“这个几块钱啊?”   “怎么了?”   “妈妈说不要舅舅给我买贵的礼物。”秦小朗童言无忌。   我想了想,笑着回答他:“这个不贵,还没有一支冰淇淋贵呢。”   “真的吗?”   “真的。”   “谢谢舅舅。”   “谢什么?”   “妈妈说收了礼物就是要说谢谢啊。”秦小朗认真地回答我。   我被他逗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你长大了不会是妈宝男吧,啊?我们小朗。”   “舅舅,妈宝男是什么?”他仰着头,认真地问我。   “嗯……妈宝男就是——妈妈的宝贝男孩。”   “耶耶耶,我是妈宝男,我是妈宝男。”他又站在沙发上开始欢呼。   我已经想象得到吴斐拿着四十米的大砍刀追杀我的样子了,我手扶着额头,表示无奈。下次可别再让我带孩子了,我真的会谢。   我的眼睛看着狗蛋儿,狗蛋儿看看秦小朗又看看我,它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摊上事儿了哦。”   晚上大家聚在吴斐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秦小朗冷不丁地忽然抬头对吴斐说:“妈妈,我是妈宝男对不对?”   我刚喝进嘴里的汤差点呛出来,吴斐见状:“好你个周游,你和我儿子都说什么了?”   我从容应对:“你别问我,你问你儿子。”   秦小朗这时开口:“舅舅说我是妈妈的宝贝男孩。”   秦小朗啊秦小朗,舅舅真没白疼你。   吴斐略显无奈,把剥好的一只虾放进小朗面前的盘子里:“是,你是妈妈的宝贝男孩——快吃吧,我的孩儿。”   我们都笑了。   慧芳阿姨这时开口,说:“周游带孩子还真挺有一把刷子的,怪不得小朗那么喜欢你。”   我笑笑,说:“阿姨,我可不止一把刷子。”   “这小子。”阿姨打趣道。   晚饭沉浸在愉快地氛围里结束了,慧芳阿姨忙前忙后做了晚饭,怎么着我们也不让她再插手洗碗的事儿了,我和江渡收拾着餐桌,把碗碟送进洗手池,秦大朗围着一个围裙站在洗碗池前认真地洗着锅碗瓢盆。   后来我也加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队伍中,因为靠近吴斐,我听见她小声地和我说:“下次不要给小朗买这么贵的东西了。”   “你管我。”我傲娇地回他。   “你现在没什么收入,多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吴斐说。   “他那个玩具还不到你给我买的那件大衣价格的二分之一。”我小声说。   “懒得和你说,看电视。”吴斐妥协。   介个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谁啊?”慧芳阿姨嘟囔了一句,然后起身去开门。   大概是过了一段时间,见没有动静,吴斐靠在沙发上头往后仰朝着玄关喊了一句:“谁啊妈?”   见没有反应,吴斐起身朝着玄关过去。   门没关,慧芳阿姨在门外面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刚从吴斐她爹墓地过来,这是老家采的蕨菜,就想着拿点给你们尝尝,老家别的也没啥好东西。”一个声音说。   那是个看上去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之下刻满了生活的痕迹。   “她三叔,你以后还是别来了,过去的就过去吧,都别提了,要是吴斐那孩子看见了,会发火的。”慧芳阿姨开口,就顺势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蕨菜。   门被吴斐砰地一声打开,这把慧芳阿姨和吴斐三叔吓了一跳。   “你怎么好意思来我家的?!”吴斐开口。   “小斐。”三叔开口。   “你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三叔。”吴斐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敏感的话题。   我们起身,朝着玄关过去。秦大朗闻声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小斐,别这样和你三叔说话。”慧芳阿姨拉住吴斐的手。   “妈,你忘了爸和吴扬是怎么死的了吗?都是因为这个人,工作不尽责任,不定期检查救生圈才出事儿的,船舶公司的事故报告写的清清楚楚。即使那样,他也没给爸和弟弟一个好的救生圈,算什么狗屁亲戚!”   “小斐,三叔知道错了,但是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三叔试图辩驳。   我转身才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小朗,手里拿着变身器愣愣地站在那个看着我们这些大人的背影。于是我转身一把把他抱起,带他回了房间。   我把小朗放在床上坐着,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他抬头望着我,说:“舅舅,那个爷爷我见过,去年也来过,他还给我买了饼干和糖果,不过妈妈好像不喜欢那个爷爷,上次也吵架了。”   我听了,松开捂住小朗耳朵的手。小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们以为他们不知道。   “舅舅,妈妈为什么不喜欢那个爷爷呢?”小朗问我。   我被他问住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大人的事儿,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小朗抬头问我。   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他:“等你长到和舅舅一样高的时候。”   门外秦大朗抱住情绪激动的吴斐:“吴斐别这样——”   吴斐依旧不依不饶:“你怎么不去死啊,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然后她一把夺过慧芳阿姨手里的蕨菜,将它撒落在地:“收起你假惺惺的样子,没人要吃你的蕨菜,你给我滚——”   隔壁邻居也被惊动地打开了门,吴斐三叔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电梯,慧芳阿姨弯下腰一根一根地将蕨菜捡起来。   周离见状,也帮着捡。   吴斐突然痛哭起来。   秦大朗把她的头护在怀里,又不停地轻轻抚着她的背。   慧芳阿姨捡着蕨菜也哭了,最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   “作孽啊。” 第30章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下)   清明节假期最后一天,吴斐约了我和周离去她乡下外婆家。   就我们三个。   她看起来心情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坐在车子后座,然后发现旁边有个玻璃保鲜盒,里面装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就随口问了句:“斐姐,这保险盒里装的什么啊?”   “凉拌蕨菜,带给我外婆的,她爱吃这个。”吴斐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然后启动了车子。   我和坐在副驾驶的周离交换了个眼神,不知道我这个问题该问不该问。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离市区,那是一条宽阔的从郊外延伸出来的柏油马路,两边的行道树是已经青翠欲滴的梧桐,沿途中车辆很少,偶尔能遇见来往的城乡公交。   吴斐的外婆在青江下属的一个叫岭南的县里,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到达了吴斐外婆家里。   外婆家在村子里边,车子开不过去,于是我们只好把车停在宽阔的马路边下车走过去。我们随着吴斐走着,最后通过小河边的一条小路,无非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平房说:“前面就是了。”   外婆早早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然后我发现周离不是第一次来,因为我听见她热络地同外婆打招呼:“外婆!我又来啦。”   “小离来啦。”外婆回应她。   吴斐这时凑到我耳边说:“我外婆见周离比见我还亲。”   而后不久,外婆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笑,说:“外婆好。”   “你就是周游吧,老听小斐提起你。”外婆笑着说。   我笑着回答说是。   “快进屋快进屋。”外婆招呼着我们说。   我和周离拎着带给外婆的水果和别的什么东西走在前面,外婆和吴斐走在我们身后。然后我听见外婆小声和吴斐说:“怎么样,我表现的还不错吧?”   “非常好。”吴斐对着外婆竖起大拇指。   我假装蒙在鼓里,不去打扰这场心照不宣。   午饭外婆准备烧菜,因为是在乡下,所以还保留着那种砖砌的锅灶,小的时候在南山,我很爱钻到厨房帮奶奶烧火,冬天尤其喜欢,因为小小的我总藏着私心,有时候会偷偷朝锅洞里扔一个红薯或者土豆。我自认为还算有经验,于是自告奋勇地帮外婆烧火,外婆摆手拒绝说哪能让来的客人干活,我反驳外婆说我们不是客人是晚辈。外婆被我这张抹了蜜似的鹰逃小嘴整的哭笑不得,最后只好让我帮她烧火。   烧火的诀窍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明白过渡的道理,点火要用很好点燃的柴禾,比如小麦桔梗或者玉米杆上的叶子,烧了一会儿之后慢慢添加一些比较难烧的柴,比如干枯的树枝、木头、还有玉米脱粒后的棒槌。   大概是因为外婆的厨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所以通风一直很好。   外婆做菜的样子很利落,看得出来她是家里的大厨。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开饭,地锅烧出来的米饭喷香,配着外婆烧的菜,我毫不客气地吃了三大碗。外婆的家里还是那种光滑的水泥地面,餐桌也是以前那个年代找木工做的,桌子的角落还有说不上名字的雕花,我们坐着的,也是那种长条木凳。外婆的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地都很干净,大概是因为房屋建在阶梯之上的原因,堂屋背后还有一个小门,吃饭的时候外婆打开它,穿堂风经过,这让我们觉得很舒服。透过堂屋后的小门,我们看见外面的绿色,外婆说那是她的菜园子,里面什么菜都有,一年到头她都没有买过蔬菜,说到这儿的时候,外婆可骄傲了。   饭吃到尾声,外婆从厨房拿来铲掉的米锅巴,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她分给我们三个,吃完饭我们仨就那样拿着锅巴离开了餐桌,因为外婆怎么也不让我们刷碗。   从后门的几级石阶下去,撞个满怀的是满眼的绿色,菜园的旁边是一棵长得还算茁壮的桃树,看样子花刚刚落完,已经结了不少的毛桃小子。我们站在那棵桃树不远处讨论着关于这棵桃树的话题,大概是好多年前,这是吴斐外公埋下的桃核,谁也没想到会长成如今这样。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小朗的宠物鸟啾啾死后就埋在这棵桃树下。外公现在七十多了,身体还十分硬朗,老爱在附近的一家养老院和别的老头儿下棋,常常午饭都不回来吃了,比如今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出现在我们身后,她倚靠在小门旁,笑意盈盈地说:“等六月你们再来,桃子就能吃了。”   外婆让我们六月一定再来,我们说好。   我们吃完手里的锅巴,开始四处晃悠,大自然疗愈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感觉整个身体变成了什么容器一样,盛满了春风和新鲜的空气。我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对面有两三个男人扎着小板凳坐在那儿钓鱼,周离不知道抽什么疯,朝着河对岸突然大声喊道:“钓到鱼了吗?!!!”   对面的大哥似乎也很热情:“钓到了,要不要来两条回家烧着吃。”   “不用了,谢谢!”周离也回应他们。   “你什么时候这么社牛?”吴斐开口说。“门道多的不得了。”   周离只是笑了笑。   “这里民风还挺淳朴的,环境也不错,空气也好。”我说。   她们没人回应我,然后我们沿着小河边的马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个大妈掰头的声音:   ——我日你娘,我日你娘,你玛丽隔壁……   ——靠嫩娘,靠嫩娘,你个孬*养的……   ——退、退、退。   ——……   我躲在她们身后,默默开口:“刚刚的话当我没说。”   她们嘲笑我。   就那样在田间乡野里不知道走到了什么时候,又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准备了水果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见我们回来,外婆招呼着我们赶紧坐下来吃水果。院子里有风吹过,铁栅栏外是长得很茂盛的杉树,风过树梢,叽叽喳喳的麻雀们 ,头顶上是高高举着的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天是因为太蓝了而显得高,还是因为太高了而显得蓝。外婆在院子的角落养了好些栀子花,开得很好,碧绿丛中点缀着一簇一簇的白,因为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我不禁夸了两句外婆花养得好。   我们和外婆聊着一些七七八八的话题,聊秦小朗,聊秦大朗,聊些有的没的。   外婆后来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吴斐:“你和大朗,怎么打算的?”   “过几天扯个证,我爸走还没三年,就不办了。”吴斐说。   外婆说:“现在不兴讲这个了,哪怕就是把亲近的人叫在一起吃个饭也行啊。”   吴斐似乎对外婆的发言感到惊讶:“你和我妈,怎么都突然变得这么不循规蹈矩?”   “抖音上都这么说。”外婆笑着回答。“他们也会为你高兴的。”   吴斐听了打趣道:“早知道当初就不给你换智能手机了,天天刷抖音,小心眼睛啊。”   “你姥姥我,眼神好着呢。”外婆傲娇道。   我们又聊了些话题,在外婆菜园里各自讨了些蔬菜,午后三点钟的时候决定启程回青江。从外婆家出发,我们沿着小河边的路朝着更宽阔的大马路边的车走去。还没走多久,就听见外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驻足回首,看见外婆一路小跑着过来。   “周游啊。”外婆喊我的名字。   她跑到我面前,把手里折下来的栀子花递给我:“这个回去找个有水的瓶子插起来,能香好些天呢。”   我有些受宠若惊,一边接下,一边说着谢谢的话。   外婆握住我的手,对我说:“等六月桃子长好了,来吃哈。”   我笑着回应外婆:“好,我一定来。”   而后外婆一直送我们到达车子那里,吴斐启动车子,外婆目送着我们离开。   “外婆很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像吴扬,每次和她视频说起你,她都总夸你。”吴斐开口说。   “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保鲜盒上,我说:“糟了,凉拌蕨菜忘记拿下去给外婆了。”   此时车子已经开出好长一段距离,岭南县的公路指示牌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吴斐开口说:“算了不回去了,我们带回去今天晚上吃吧,晚上去周离或者你那儿吧。”   “行。”我说。   于是就那样晚上大家又聚在了我家,煮起了久违的火锅。因为太过想念嫩滑猪肝涮火锅的味道,吴斐叫秦大朗来之前去曹正非火锅馆连着其它东西打包了一些。   凉拌蕨菜从冰箱拿出来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很适合解辣来吃。   可能因为味道确实很好,后来江渡指着凉拌蕨菜忍不住问了句:“周游这是你做的吗?怪好吃的。这是什么菜?哪里买的?”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吴斐就先说了:“蕨菜,那天那人送的,我妈不愿意扔。”   江渡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怯儒地开口:“我是不是不该问啊?”   “没啥啊。”吴斐说。“其实我也爱吃蕨菜,以前还住在农村的时候,一到春天我就喜欢跟着我三叔去山上采蕨菜,他教我怎么辨别蕨菜是老是嫩,从什么位置上折断比较好。有时候我半天采不了多少,他要是发现大片的蕨菜他就会喊我去采,小时候家族里好像也就和三叔一家最亲了。我爸和我三叔在一块搞船舶运输,早在出事之前,那时候他就把检修救生圈的工作移交给了别人,走的也是正规程序。但是偏偏,交给了那么不靠谱的一个人啊。那个人也没能幸免于难,我不知道该怪谁了,就这样做了件这么荒谬的事儿啊。那时候我爸和吴扬的葬礼也是三叔一家跑前跑后的,殡仪馆、骨灰盒、出殡的队伍、白事的流水席,但是不知道,我就是感谢不起来,我那时还在葬礼上闹了一场,后来我知道真相,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再好好和他说话了,打心底里,我还是怪他,怪他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了一个那么不靠谱的人。”   秦大朗抚了抚吴斐的肩膀,轻声和她说:“好了不说了,吃饭吧嗯?”   吴斐眼睛里挂着泪珠,她笑着看了眼秦大朗,说:“你确定还要娶我吗?这样的我。”   “当然。”秦大朗不假思索。   我们仨趁势起哄,试图让氛围变得欢快起来。   江渡说:“斐姐,到时候婚礼可要把捧花给我们周离哦,我要娶她的。”   是的,他们决定办婚礼了。   吴斐笑了,说:“办不办还说不定呢。”   “谁说要嫁给你了。”周离拍了拍江渡的背。   窗外,从古至今明亮着的月,挂在那棵梧桐树的树梢上。   晚上十点钟,朋友们散去各自归家。我看了眼放在玄关的栀子花,打算把叶子擦干净养在什么容器里。这让我想起搬家的时候有一个从前在古旧市场淘的一个墨绿色的宽口瓷瓶,于是我去放杂物的房间里把它从搬家纸箱里翻了出来,擦拭干净。   我拿厨房剪费劲地修剪了一下花枝,往瓷瓶里接了些水,然后把栀子花放了进去,从厨房洗手台抱着瓷瓶准备离开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于是我一直胳膊抱着栀子花,一只手接通电话。   是阿途。   “喂,阿途,怎么了?”我问他。   “喂,阿游啊,荣奶奶前几天和我奶奶他们一起去采了好些槐花,她都收拾干净了说要托我给你寄过去呢,但是我过两天要去青江的快递分公司业务学习,想着快递也要两天,不如我直接带过去给你了。正好我们还能一块吃个饭。”   “行啊,那太好不过了,我请你吃饭。”我一边说着一边缓慢踱步。   “那我可得好好宰你一顿。”阿途在电话那边笑着说。   “尽管宰。”我说。   “还有就是——”   “什么?”   “王……桦森来找过我。”   王桦森,这个于我而言死掉的名字,如今又被提起了啊。   我一愣,腿磕到桌子腿,疼痛在那一瞬间传遍全身,反应的片刻脚又被椅子绊住,就那样我应声倒地。   墨绿色瓷瓶摔在地板上,地板被砸出小小的凹陷,与此同时,瓷瓶粉身碎骨,碎片四溅。我就那样躺在地板上,栀子花散落在我身旁,身下的衣服已经被流过来的水洇湿,空气里是浓郁的栀子花香,我就那样盯着天花板,那儿——什么时候结了一张小小的蜘蛛网呢?   溅落的碎片有一些落在我的脸上,与锋利的碎瓷相比,人类的皮肤终究还是脆弱的,于是片刻之后,我感受到鲜血流了出来,还很温热。   栀子花在一地的残败里凋零了一些花瓣和叶子,忽然不再鲜活,也那样残败地盛开。   我依旧那样盯着天花板,盯着那张蜘蛛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想起《夏洛的网》这个令我悲伤的故事。   耳边传来电话里阿途的询问,他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说——   “王桦森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第31章 往事一杯酒,蔚然都成风(上)   过了很久我都没从地上爬起来,狗蛋儿满眼悲戚地围着我打转,血流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才终于爬了起来。   照着镜子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抱着狗蛋儿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一只手不停地抚着狗蛋儿,它一动也不动,表现的特别乖巧。而后很久,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   王桦森这个名字,是一把穿心的箭,准确地来说,当他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时候,还是很轻易地,穿透了我的胸膛。那是和乡愁一样锋利又冰冷的存在。狗蛋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我身旁睡了过去,发出很均匀的呼吸声。少年时代里突然闯进来的一个人,成了此生摆脱不了的羁绊。   我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伸手推开玻璃窗让夜色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我靠在窗边,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相框里的 W,抽了口烟吐出幽蓝色的雾。   一支烟过半,我才问他:“你凭什么说出现就出现啊,你不是说过就当你死了吗?我都已经把你摆上供台,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你如今……凭什么?!”我凑近相框,恶狠狠地发问:“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即便我已经热泪盈眶,终究还是等不到回应。   我的眼里大概布满了红血丝,眼泪困在眼眶里也迟迟不肯坠落。   这个夜晚,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捱过去的了。   两天后的周六,阿途来了青江。我借了周离的车驱车去高铁站接他。   他和我春节期间见面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就是他懂得拾掇自己了,当然不用说,这肯定是他未婚妻的功劳。哦,忘了说了,她未婚妻名叫阮钰,在镇上加盟了一家连锁的饮品店当起了店长,阿途就是因为经常去他们店里送货,久而久之,两人也因此结缘。   听我奶奶说,迈出第一步的还是人家阮钰。   阿途提着东西跑过来,兄弟见面,先来个拥抱。东西放好之后,阿途坐上了副驾驶。   我打趣着说:“我车技不好哦,你可得把安全带系好咯。”   “兄弟命交你手上了。”阿途笑着回应我。   “我们先去吃饭,带你去吃一家酸菜鱼。”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   “吃啥都行,听你安排,咱也不挑。”   “行,那就出发。”   “刚刚忘了问,你脸怎么了?”   我想了想回答:“昨天摔了一跤,磕到了。”   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像这样我们两个单独坐着聊天了,我们最多的沟通大概就是我奶奶给我寄东西以及我给奶奶寄东西的时候了。   “你们来青江培训什么啊?”在餐厅落座,点完菜后,我问阿途。   “说是一套新的物流系统,都要跟着陆续改了,我们站就让我来学习了。”阿途说。   “你使命重大啊。”我说。   阿途笑笑,说:“你们在医院救死扶伤的,使命才叫大。”   我顿了很久,想了想还是和他说:“阿途,我现在已经不在医院上班了。”   “啊?”他显得有些惊讶。   “我辞职了。”我说。   “辞职?为什么啊?”阿途问我。“工作不是挺好的吗?手术室多挣钱啊。”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难道是?”   没等他接着说下去,我就点了点头。   阿途叹了口气:“婶子这是何必。”   他口中的婶子,就是我继母。   这时服务员开始陆陆续地端菜过来,我把桌子上的菜的位置整理了一下,然后说:“边吃边说吧。”   “那你现在呢,什么打算?”阿途一边拿起筷子一边看着我说。   我没有和他说从医院辞职之后我又去牙科诊所上班的事情,我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我说:“再说吧,遇到合适的工作再说。”   “你缺钱吗?要是缺钱和我说。”阿途说。   我笑了,回答他:“咋了,这么多年班我是白上了是吗?有钱花。”因为怕他担忧,又怕他回去和我奶奶添油加醋,我故作轻松。“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样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奶奶前段时间找人看了日子了,今年大年初五不错,两家人也坐在一起商量好了,差不多算定下来了。”阿途说。   “行,到时候我一定包一个大红包。”我笑。   “那必须啊,谁都可以不给你也不能不给啊。”阿途也笑。   “今天要不是我要开车,你还有正事儿,高低得喝两杯。”我说。   “等我结婚吧,到时候可劲儿喝。”   “那你可得整点好酒。”   “那肯定啊,薄待了谁也不能怠慢你了。”   “说好了,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我们就这样想到哪儿聊到哪儿,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我们的学生时代,上初中之前,我和阿途一起在南山镇中心小学读书。说实话,那时候阿途成绩并不差,只是后来,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概是在五年级的时候,他和一些男生一起迷恋上了上网,那时候小镇的网吧为了挣钱不管你成不成年都让你进。阿途他们为此甚至都敢不来学校上课。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午,课还没开始上,阿途一众被家长和老师从网吧揪回来,几个人在讲台上站成一排,家长拳打脚踢之后老师拿着厚重的戒尺朝着每个人的掌心狠狠打上几板子。大概是真的疼,阿途被打的直掉眼泪,就是那时我们对视上了,我坐在下面,还在解一个数学题,其实我是不想看见那个场面的。   就那样我们彼此看了一眼,那时因为他和那几个男生因为逃课上网走得比较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下学了,也很久没说过话了,怎么说呢,形同陌路大概就是那样。   说到这的时候阿途忍不住笑了:“你说那时候我要是没和那几个死孩子跑去上网,我后来会不会也和你一样,去城里念书,然后考上大学?”   “我们两家不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吗?”我说。“那时候镇西头上学的男生当中,就数我们俩学习最好,在班里争第一第二的,我当时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阿途叹了口气:“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时候其实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已经改不掉了,就算挨打也要去网吧打游戏。”   “你呀。”   “那时候咱仨……”说着阿途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算了,不提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因为我知道,他口中的三个人,还有一个王桦森。   “虽然后来也就上了个中专吧,但是好在我现在也还可以,对吧?”阿途说着转移话题。   我点点头:“起码正混,不然春奶奶非打死你不可。都轮不到你爸妈教训你。”   “我奶奶是真狠,大冬天的,就让我穿个裤衩子站在门外挨冻,实在受不了了只能求饶。”阿途说着笑了,“不过也多亏我奶奶了,我爸妈都太心软,不敢下狠手。要不然我现在恐怕也成了地痞流氓了。”   “那时候我从你家门口路过,看见你瑟瑟发抖,觉得好悲哀。”我说。   “对不住啊,那时候,说好一起去城里念书的。”阿途说。   “算了,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也挺好的。”   “是,挺好。”   然后话题又转移到镇上一些晚辈身上,阿途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张桥:“张桥那小子能耐,在武汉念大学,985,211,年年拿奖学金。”   “比周全强,周全就一普通二本,毕业了都不知道好不好找工作呢,恐怕也只能去一些小的公司,一个月三四千,够干啥啊。”我说。   “那不一定,春节结束我送张桥那小子去高铁站,我问他毕业了啥打算,你猜他说啥?”阿途问我,从他的表情我就可以看出来,那不是一个好的答案。   “他说啥?”   “他说他要回南山搞建设。也搞不懂这小子怎么想的,外面广阔田地大有可为的,非要回南山这破山破水,这不纯纯脑子不好使吗?”   “照他妈那性子,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   “你说吧,可不是。”阿途说,“相比之下,你弟周全可机灵多了,桥儿就是读书读傻了。”   “他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别说,南山现在发展还可以的,他要是回了,说不定真能干点什么事儿。”   “咋?当南山第一书记不成?”   我笑了,没再接茬。   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聊天了,旁边陆陆续续都已经走了好几桌,我们还在聊。这短暂地让我觉得,好像一阵风突然从少年时代刮了过来,此刻我们就站在风口,成了那时候少年们未曾设想过的样子。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了,结账的时候阿途抢着要付钱被我严厉制止了。   回到车里,我问了他下榻的宾馆的位置,然后开车给他送了过去。   他下车的时候我们挥手告别,他嘱咐我他带过来的槐花放在了后备箱里,到时候别忘了拿走。   也许是出于默契,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少年时候,只字未提王桦森。   王桦森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但是因为他父亲工作的调度,就举家搬到了南山镇。三年级的时候,他和我们成了同班同学。那时候大家都知道,王桦森有个身为南山警察局局长的爸爸,偏偏他成绩也很好,他的到来,我第一的位置也跟着摇摇欲坠,直到有一天,老师宣读某场考试的排名,第一不再是我。   后来我想,或许我俩之间,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什么种子,只待发芽。   我把车在小区楼下停好,不知道周离是不是听到了我关后备箱的动静,她趴在她家的窗户朝下望,确定是我之后她喊道:“你回来啦。”   “哈喽。”吴斐接着也探出头。   我仰着头同他们打招呼,然后拍了拍我怀里的白色泡沫箱:“晚上做槐花饭给你们吃。”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泡沫箱,阿途这小子,居然还贴心地塞了冰袋在里面。我一层层打开包裹,最后槐花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它的清香也迎面而来。还很新鲜。   我用手轻扫槐花,直到我看见信封一角,我就知道。   我将信封从槐花堆里拿出来,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认出他的字迹:   周游亲启。   落款是 W 的名字,我已经说过——   王桦森。 第32章 往事一杯酒,蔚然都成风(下)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吴斐和周离。   我走过去打开门,她们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然后轻车熟路地在玄关处换着拖鞋。   “斐姐今天怎么来了?”我问。   “上午我们一块去看婚纱了。”周离回答。   “所以日子定了吗?”我问。   “五一吧,昨天才把酒店定下来,现在酒店太难订了,还很偏。”吴斐抱怨道。   “室内还是室外。”我问。“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是不太好定。”   “是室外哦,我手机里有照片,斐姐要办草坪婚礼。”周离说着就把手机拿出来翻照片给我看。   “你脸怎么了,怎么贴着创可贴?”吴斐这时问我。   我摸了摸脸,笑着说:“昨天杯子摔碎了渣子溅脸上了,划了个小口子,没啥大事儿。”   “大朗哥说让你去当他伴郎呢。”周离说。   “有出场费吗?没有我可不去。”我打趣道。   “有红包。”吴斐说。   “那我去。”   “财迷。”   接着我给她们炫耀了我奶奶采的槐花:“今天晚饭就在我家吃吧,蒸槐花饭给你们吃。”   “好香啊。”周离说着抓了一把在手里闻。   “吃了槐花饭,拉屎都是香的。”我打趣道。   “恶不恶心。”吴斐朝着我的屁股踢了一脚。   周离笑着把槐花放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里面还有什么东西,然后她把它拿出来:“这是啥?”   那是一个很厚实的信封,周离把它交到我手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现金。   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奶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这几个字她一个也没有写错:这一万块钱你留着花。   我笑笑:“我奶奶塞的——我打个电话给她。”   电话接通,奶奶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喂,周游啊?”   “槐花我收到了,今天阿途来青江带过来了。”我说。   “好,趁还新鲜赶紧吃了,这洋槐树花子,就是吃个新鲜。”奶奶说。   “我知道——你给我钱搞什么?”我问。   “给你花啊,能搞什么?”奶奶说。“我都听你爸说了。”   “我有钱花。”   “你有是你的,我给算我的,你放心这都是你奶奶我自己的钱,不是你爸给的。”   “哦,知道了,打麻将赢了不少嘛。”我打趣道。   电话那边奶奶笑了,说:“新工作有啥打算吗?”   “还没有呢。”   “没有就先歇着,慢慢来可不着急啊乖孙。”   “嗯。”   “行,那我挂了啊,你春奶奶来叫我去打麻将了。”   “好。”   “这老太太。”挂完电话我“吐槽”了一句。   “你奶奶真好。”吴斐说。   “毕竟小时候看着我长大的。”我说。   然后我看着手里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气氛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凝固住的,周离见状,迅速地打开外卖软件:“嘴馋了,想喝奶茶了,喝哪家我来点。”   周姐赢了,真的。   三十分钟后我们仨手里拿着奶茶横七竖八地盘踞着沙发上各自的地盘,投影放着的依旧是《请回答 1988》。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就这样我们看到了傍晚,直到吴斐用脚踹我:“饿了,做饭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小时候一到槐花盛开的季节,总能吃到奶奶蒸的槐花饭。做法耳濡目染,我大概也能摸索出来。   洋槐花用流水淘洗干净,控去水分,在湿润着的槐花中加入适量的盐和香辛调料,因为之后回调个料汁,所以此时的调味不需要过重,哪怕淡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个人认为不放也没事儿,反正有料汁),用筷子将调料和槐花拌匀,然后加入适量的面粉,面粉不宜过多也不宜过少,以包裹住每一朵槐花再散出点为宜,看上去是比较干燥的状态,如果比较湿润的话,蒸出来会比较黏,不仅黏着屉布还会黏着筷子更会黏着嗓子。一切准备就绪,直到我发现我平常用来蒸包子和烧麦的蒸笼不够大,不能够把槐花铺平来蒸,堆成厚厚的一层的话,蒸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太好。   于是我把头探出厨房外:“周姐,你家有大一点的蒸笼吗,我的这个太小了。”   “大概需要多大?”周离问我。   我拿出我的蒸笼,比划着说:“大概比这个大上一两圈。”   “我好像还真有。”   “再好不过。”我说。   没一会儿周离就把蒸笼连带着屉布拿了过来,我接过来:“刚刚好,还是不锈钢的,合适。”   然后我把屉布洗干净拧干水分把它铺在蒸笼里,然后把拌好的槐花平整均匀地铺在上面,找了口珐琅锅,里面加上适量的水,然后把蒸笼放了上去,刚刚好。   水沸腾之后大概需要蒸十五分钟左右。   晚饭当然不止一个槐花饭咯,当然也和槐花有关。我打了几个鸡蛋和清洗控干水分的槐花搅在一起,然后再加入适量的调味料。锅中放油,油热将和了槐花的蛋液倒入锅中,炒熟即可出锅,槐花炒蛋,简简单单。   接下来就是料汁的部分,大量的醋、少许盐、适量生抽、香油、蒜末、小米辣、除此之外,我还加了一小勺韩式辣酱和一小勺蜂蜜,酸甜辣的口感,爽口开胃,我想应该不会有人不喜欢,如果有就叉出去,别吃了。   槐花饭这种东西十分讲究季节性,住在城市里的话,有时候就算是季节到了,但是因为市面上很少有卖,所以也不太会想起来吃它,有的人吃的是个新鲜,而有的人,吃的是乡愁和回忆。   晚饭在惊奇和夸赞中过去,饭后吴斐居然主动要求洗碗,大概是难得一见,我和周离感叹道:“到底是要结婚的人啊,已经开始装起来了。”   “那你和朗哥结婚以后,是不是要搬到一块住啊?”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就问了。   “废话。”周离打断我。   “嗯。搬去他市中心那套房子住,不过还好,就我们一家三口。不过突然开始同居了,反而会有点不习惯。”吴斐一边洗碗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慧芳阿姨呢?”我问。   “还住在我们那儿啊,我是不想她再回乡下了。她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说不像话。”吴斐说。   “那你岂不是要开始照顾小朗的饮食起居了?”周离说。   “是啊。”   “那你还能开滴滴吗?”我说。   吴斐笑了,说:“本来就是因为我妈看着小朗,我太闲了才出去跑的兼职,前段时间已经解约了,不跑了。但是照我性格来说,我也不愿意当个全职妈妈。”   “那你有啥打算呀?”我问。   吴斐停下手里的动作,隔着厨房的那扇玻璃移门望着我们,说:“我想开一家社区里的咖啡店,也卖蛋糕啊三明治的那种,我想等回头事情办完了去学烘焙呢,咖啡师呢就外请加盟。”   听完这番话,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那我岂不是有免费的喝不完的咖啡和吃不完的蛋糕了?”   周离听我说完,朝着吴斐喊道:“斐姐我也要终身会员卡。”   吴斐听我们说完,不禁打趣道:“卡可以给,钱要自己充哦。”   我们都笑了。   她们从我家离开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外面已经是黑夜了。我把剩下的槐花找了保鲜袋分装让她们带回各自的家,她们在玄关换鞋子出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周离的车钥匙还在我这儿,于是我又把车钥匙拿给了她。   不知不觉 1988 已经播到了最后一集,我窝在沙发上,又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狗蛋儿踱着碎步也跳到我身边来。   这时候阿途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我去宾馆放完东西下午就去培训了,刚结束没多久,差点忙忘了。槐花里有荣奶奶给你的一万块钱,还有王桦森让我转交给你的信。看到了吗?   我回他看到了,他说那就好。   1988 忽然变得索然无味,是因为王桦森的那封信,我确定。   我走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我的手在信封上摩挲片刻,迟迟都没打开。   关于我们的回忆,像是一阵野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生生惊扰了我。   吴斐之前带来的酒还剩一些,我拿了只玻璃杯,加了冰块倒了杯威士忌,我发现我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又勾兑了些柠檬茶。   我在南山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王桦森作为转校生出现在我们班里。   我们那时不相识,直到有次考试他抢走了我的第一,那时课间阿途坐在我的桌子上,嘲笑我说:“阿游,第一被别人抢走了,这感觉怎么样?”   “滚蛋。”我毫不客气地说。   “别拿我撒气啊。”阿途略感冤枉。   “谁让你找事儿。”我说。   我那时看了一眼围着王桦森问问题的女孩子们,人生第一次有了虚荣心和羞耻心的感觉。   人群中我们对视了一眼,我确信我的眼睛里满是冷漠,那之后,第一的位置又被我拿回来,于是我将王桦森那次第一归结为运气。直到后来,王桦森说是他让着我。   后来,也许是因为“不打不相识”,王桦森和我和阿途走到了一起,其实我觉得其中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阿途爸因为也同在公安系统工作和王桦森爸爸交好,而我爸又和阿途爸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他们工作之余常常聚会,身为后辈的我们自然也有了见面的机会。   我想,是因为这样。   五年级的时候阿途开始不好好学习,所以后来一同去往城里念书的只有我和王桦森,一起念了初中,又一起念了高中,后来机缘巧合,还考到了同一座城市上大学。   在长辈眼里,我们就是典型的“哥俩儿好”。   大学时他们家又搬回苏州,有一年暑假我去苏州玩,作为苏州本地人,王桦森带我玩儿了三天,除此之外还非要我住在他的家里,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情愫是在什么时候暗自生长的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觉得我对王桦森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在苏州的那几天,叔叔阿姨让我感到宾至如归,每天晚上,王桦森都像死猪一样睡过去,那时那种莫名的情愫生长的极为茂盛,终于在某个晚上我破了戒,那天我用手指描绘他鼻梁的轮廓,最后忍不住吻了他的嘴唇,然后心跳砰砰地跳个不停,那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了。这样的场景,其实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次,是在我十五岁那年。   后来暑假结束,我们回青江各自的学校读书,有一次周末我们在江边见面,我对他说:“王桦森,我不要和你做兄弟了。”   王桦森:“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啊?”   “我想做你的情人。”   王桦森刚喝进嘴里的水差点呛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看我:“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在告白啊。”   他用手拍了下我的头:“小孩子你懂什么是情人吗?”说完他起身离开。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我冲他的背影喊道。   他冲我摆摆手。江面吹来的风让我眼神迷离,我想我必须赌一把,然后我径直走进江水里,冲着王桦森的背影喊:“王桦森,我不会游泳!”   我的身体在江水里沉浮,王桦森一回头:“你疯啦?!”   最后他把我拉上岸,冲我大骂。   我在他的骂声里沉静地说:“情人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但是只要是和你,我愿意。”   他无奈地笑了,说:“周游,你这是强买强卖。”   “你就说你愿意不愿意吧?”   他笑了。   我知道的,我就知道。   和王桦森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在发光。   可是后来,光熄灭了。   某一天他妈妈找到我,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周游,阿姨求求你,你离他远一点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接受不了,阿姨求求你……阿姨求你……”   我看着他妈妈,近乎绝望,良久,我说:“好,阿姨,我答应你。”   过了两天,王桦森找到我,他说:“我妈住院了。”   还没等我开口,我听见他说:“周游,我们分开吧。我打算回苏州了,我怕我妈真的会想不开。”   “嗯。”我淡淡回他。   “你就……你就当我死了吧,我们,别再见了。”   那天之后,我们清空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他辞了青江的工作回了苏州,一直至今,那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再联系。   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错,谷雨过去没几天,我们分开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我租了辆车去了北水县。   那片我梦里出现的江滩,是王桦森曾经带我去的,那是他大学期间去北水县见习的时候发现的地方。我那时精神状态很不好,工作的时候都是在强撑,那天我在那片江滩一直待到日落时分,后来漫无目的开车到了一片郊外的墓园,我停下车,丢了魂儿似的走了进去。我拾级而上,一排排走过。   夕阳的光慢慢笼罩在墓园之上,却是灿烂的,是耀眼的。野风吹过,野草疯长,而后晚星,依稀徜徉。   后来,我借着月光,停留在一块无名碑前。   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呢?就连张照片也没有。那时候我忽然想起家乡的习俗:如果父母还健在的话,孩子的墓碑上是不能刻字的。   我就那样望着那块无名碑望了很久。   就在我转身打算走开的刹那,我回过头,缓缓地朝着那块墓碑跪下,我的眼神悲戚,泪水全无,声音几乎是哀求着的,我听见自己说:   “求你,成为我活着的理由吧,我求求你。”   后来回到家中,我做了王桦森的遗像,甚至买了香炉和装骨灰的陶瓷罐,我将他摆上供台,那时我看着他的遗像自言自语:你说的,权当你死了,我这么好的人,当然要成全你。   半年的时间,我完全习惯了他“死”去的生活。后来和人说起我和他,皆是我的主观杜撰。   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也是在那时,我去了柳乌龙女士的心理诊所。   她知道我的一切,唯独不知道王桦森的存在。   那时要不是江渡撞破了书房里的秘密,我想我也不会向吴斐他们说起我和王桦森,因为编故事真的太累了。   去年他们同我一起去北水县,那时我是慌乱的,我当然不是去看王桦森的父母。下了车我拎着东西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我觉得我走的够远了,直到我碰见一位摆摊写字的先生,我用手里的东西,换了那两个字。   狗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房间的飘窗,在我身边窝成一团。   我终于打开手里的那封信,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信很短:   周游,没想到这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啊。很冒昧这样联系你,听阿途说你过得挺好的,那我就谢天谢地了。每每想起我们的曾经,我都无比怀念。   我没再回去过的原因是,我一想起这座城市,不是青江,而是周游你。只是那次回南山见阿途,他说你向他问起过我。所以我自作多情:周游,忘了我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我已结婚生子了。   这么看来,是你先打扰的我。所以无论怎样,请给我一次打扰你的机会。   你放心,我会守住我的道德。   我这样想。 第33章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上)   阿途培训完就匆匆回了南山,所以我们没能再见上一面。   时间越来越接近五月,吴斐和秦大朗为了自己的婚礼忙的不可开交。   原来结婚这么麻烦。在羽毛球场休息的间隙,我一边喝水一边对着江渡说。   “可不是嘛,这还是二婚呢,都这么麻烦。”江渡回应我说。   “咋?嫌结婚麻烦?”我问他。   “不是。”   “你和周姐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不瞒你说,我们俩讨论过这个话题,不过好像两个人都没做好准备。”   “为什么?你们不是谈了很多年了吗?”   “是这样不错,但是她有她的顾忌,我有我的顾忌。”   我想我大概知道周离的顾忌是什么,于是我试探地问江渡:“渡哥,你的顾忌是什么?”   江渡仰头看了一眼球场头顶的灯,接着他看着我说:“和周离一样吧,只是各有各的不同。”然后他笑了,说:“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我表现出惊讶来。   然后我听见他和我说:“我 19 岁那年,母亲节那一天,我早早地和我妈说了祝福,但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中午从学校回家了,路过花店的时候还给她买了束花,然后我回到家打开门,可能他们在聊天并没有注意到我回来了,我听见一个女人说:‘江渡当年被你们收养真是他的福气,要是跟了我们,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就这一句话,摧毁了我之前的所有人生。”   江渡 19 岁那年的母亲节,原本他觉得一家人会在一起美美地享用午饭,其乐融融。当手里的花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引来注意,那个秘密被说出口的瞬间也被无声道破。   “我一出生,就被我养父母抱过来收养了,因为我的养父年轻的时候出任务时下体受伤没了生育能力,我是那个家中的第五个孩子,因为他们养不起,所以我被送给了现在的养父母,我知道我身世之后,一直觉得我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们一家人曾经十分和睦幸福,那之后,我们之间无形中多了隔阂。”良久江渡望着我:“你懂吗游弟,那种感觉?”   我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我明白,于是我说:“我懂。”接着我把手里的水拧好放在地上,拿着拍子站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打。”   运动和汗水能让人短暂遗忘和快乐,我大抵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所以我十分庆幸我们约着出来打羽毛球,要是吃饭或者喝咖啡这种的场合,我大概只会沉默。   四月的时候我们都有了共同的期待,也不知道又落了几场雨,街边花坛上的蔷薇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没完没了。就那样,我们终于等到吴斐和秦大朗的婚礼。   他们举行婚礼的酒店坐落在和郊区交接的地界,但是即使这样,场地租金依旧很不便宜。   出席婚礼的都是些他们很亲近的人,我和江渡当了伴郎,周离和吴斐的前同事琳达做了伴娘,之前见过一面的她那些前同事,也被吴斐邀请过来了。第一次当伴郎,说实话真有点紧张,这也是我第一次穿西装,还是周离给我们挑的,只能说,她的眼光真不错。我简直太帅了,当然我们都帅死了、美死了!   所以他们俩能不能三婚啊。江渡听完我这话,说:“等我和你周姐结婚你要来给我们当伴郎。”   周离提着她的伴娘裙,抬头望我:“你一定要来哦。”   我笑笑说:“出场费给到位,一切都好说。”   “你搁这儿发家致富呢。”吴斐打趣我说。   这一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草地的满眼绿意和一排排白色的椅子以婚礼舞台相得益彰,气球在半空中飘扬,鲜花也盛开。   秦大朗把他公司签约的搞笑博主请来做婚礼司仪,所以整个婚礼的氛围都很轻松愉快,到了他们互相交换戒指的环节,只见在通向舞台的 T 台那头,秦小朗被人抱上 T 台(是因为他爬了半天没爬上去工作人员看不下去才抱的)。他穿着小小的西装,脖子上打着一个红色的领结,脸上的腮红像是喝醉了酒。他一只手挎着花篮,一只手一路撒着花瓣,他身上背着一个猫包,里面的狗蛋儿透过透明罩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我作证,狗蛋儿是被小朗打劫过来的),秦小朗的样子太过滑稽,逗的来往宾客捧腹大笑。   “谁设计的?”我不禁低声问了一句旁边的江渡。   “他自己非要撒花。”江渡回我。   “谁给他化的妆?”   “周离,小朗他自己非要化。”   我笑死了,然后继续盯着那个小家伙慢慢地朝着舞台走过来,一边又担心他把花篮里的戒指给扔出去(虽然是道具而已)。终于,他走到吴斐和秦大朗面前,按照设计的情节接下来他应该把花篮里的戒指递给秦大朗,但是他把头埋进花篮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咦,哪儿去了?”然后就在大家都在焦急的一刹那,他从衣服口袋里把戒指掏了出来:“嘻嘻在这儿呢。”   他把戒指递出去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笑。   音乐开始变得煽情,他们给彼此戴上了戒指,然后他们手持话筒,在那个搞笑司仪此刻煽情的鼓动下,对彼此说了些话。   吴斐说:“秦大朗,谢谢你等我到今天。”   秦大朗说:“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等。吴斐,我错过你太多,但是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想错过了。”   ……   “那我们的小朗小朋友,有什么想对爸爸妈妈说的呢?”司仪弯腰把话筒递到小朗的嘴边。   “爸爸妈妈,我不想要弟弟妹妹,你们能不生吗?”秦小朗童言无忌。   全场又是一阵欢笑。   后来,吴斐把她的手捧花送给了周离,还不忘告诉江渡抓紧点。   江渡笑笑说好。   我到今天才感觉到那句“好朋友在身边,爱的人在对面”的现实意义。至少在今天,我们的眼泪都饱含幸福。   作为伴郎伴娘,我们收到了厚厚的红包,我觉得那比我给的份子钱还要多。   婚礼结束后,我们一众人聚在曹正非火锅馆里,记忆中上次来还是冬天,这次来已经变化太多,大概是因为店里重新装修了,我们差点以为走错了地儿。   直到小曹老板走了过来。   “哟,有日子没来了啊,这次人还多了。”小曹老板笑着说。然后给我们安排桌子。   “这么久没来,变化挺大啊。”周离说。“这墙上的照片都是你拍的?”   “是我拍的。早就想这样装修了,我爸一直不同意,前段时间终于说服他。”小曹老板说。   店里因为重新装修的缘故,莫名地多了很多艺术气息,我朝着四周望过去,店里的顾客多了很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在吃火锅,而有的,则举着手机或者相机在拍照打卡。小曹老板的摄影梦,好像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不知道为什么,真替他感到高兴。   “店里装修的真不错,为了打卡也得来吃顿火锅。”吴斐说。“小曹老板你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   “妈妈,料子是什么?”秦小朗这时问。   “嗯……料子就是好人的意思。”吴斐这样回答他。   秦小朗拍拍小手:“耶耶耶,那我也是块料子,爸爸妈妈、干爸干妈、还有舅舅、阿姨们都是块料子。”   (要我说,祖国的花朵真的不会毁在我们手上吗?)   我们就在这样快乐的气氛中入了坐,然后又在小曹老板的贴心服务下点完了菜,吃饭的时候琳达又拿我开涮,她夹了块肥牛给我,说:“弟弟,真的不考虑考虑考虑姐姐吗?姐姐真的不介意的。”   吴斐和她的那些前同事们都笑了。   家人们,破防了啊家人们,这啥啊都是。   我看着琳达,笑着说:“那你人还怪好的嘞。”   然后琳达拉拉个脸,她看着吴斐:“斐姐,你这弟弟还挺幽默的哈。”   火锅热气升腾,锅底咕噜咕噜。大家有说有笑。   还没吃完,吴斐把带过来的喜糖给了小曹老板。   “这是?”小曹老板蒙了。   “姐今天结婚。”吴斐笑着说。   “我爸妈今天二婚哦。”秦小朗放弃和碗里的那颗香菇贡丸作斗争。   (我们祖国的花朵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喜事喜事。”小曹老板说完,没多久,又送了我们好几个菜。   最后结账的时候,小曹老板还给我们打了折。他人还怪好的嘞。   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堆了三个快递,周离见状问我是什么,我说:“青梅、罐子还有高粱酒,打算酿青梅酒来喝。”   周离看了眼时间,问我:“你现在做吗?我可以帮你一起。”   “行啊。”   “不着急吧,不着急的话我先回去换个衣服再过来。”   “不着急,你来的话门我就不关了。”   “好。”   然后我开了门,把快递先搬到了玄关,然后取下身上的猫包,把狗蛋儿放了出来。然后我帮它添了些新的猫粮和水,为了慰劳它,我还给它开了罐鱼罐头。   然后我把快递挨个儿拆开,因为没有酿青梅酒的经验,所以之前在网上参考了很多博主的酿酒视频,其中章法大差不差,我也早已烂熟于心。   周离来的时候我正在烧开水打算给清洗干净的玻璃罐消毒。   我从厨房端了一口大小合适的珐琅锅出来(因为家里没有合适的盆),我们两个就那样盘坐在地板上(别说脏,我家地板超干净!也别问为什么不去地毯上坐着,因为地毯上全是狗蛋儿的猫毛,更别问为啥不坐在餐桌前,因为盘坐在地上超舒服的!),装着青梅的泡沫箱里有还绿着的青梅叶子,看起来还算新鲜。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好的青梅放进珐琅锅里,坏掉的果儿则扔进垃圾桶里。因为第一次酿,所以并没有打算酿太多,青梅也因此没买很多,大概就是酿一大罐的量,所以很快我们就把青梅挑拣完毕。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算错过青梅最好的四月,但是我觉得我买的这箱青梅也不错,大概是晚熟的,我这样想。   然后我就按照教程把珐琅锅里放满了水,撒了一把盐,接着浸泡二十分钟。   锅里的水已经沸了很久,我关上火,打算晾凉一点再把罐子捞出来。   在等待青梅浸泡的时间里,我又把《小森林》调出来看,我从冰箱里拿了饮料给周离,然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盯着电影看。   “你和江渡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看着看着,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周离叹了口气。   “其实……江渡哥和我说过他家里的事儿了。”   周离扭头看我:“那就是了,他的顾忌。他知道那件事后,花家里的钱都开始畏手畏脚的了,心里就那样出现了一座怎么也移不走的大山,他工作后,再也没问家里要一分钱,他说等攒够首付了就娶我,所以我们就一直没走到那一步。其实……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没事儿,我陪你们慢慢等到那一天,不是说好了吗我去给你们当伴郎。”   “好。”   我们拿着手里的饮料干杯。   青梅浸泡的时间到了,然后我反复搓洗了青梅,我把锅里的玻璃罐拿出来又用清水反复清洗,最后用厨房纸将它里里外外都擦干。房东家烤箱里的烤盘被我拿出来垫了厨房纸,我把青梅都倒上去,然后我和周离开始清理青梅的蒂,有些长的可以用手轻松地去除,对于那些短的,我们就用牙线的尖端来清理,说实话这个过程像抠鼻屎一样解压(不是)。全部清理干净之后我又用盐反复淘洗青梅,冲洗干净之后放在新铺了厨房纸的烤盘上。最后一颗一颗擦干水分放在珐琅锅里备用。   酿青梅酒很重要的一点是干燥:容器玻璃罐和青梅都不能带有水分。   确认完毕之后,我从冰箱里把前些日子就买好的老式黄冰糖拿了出来,我们戴了干净的薄膜手套,按照一层青梅一层冰糖的顺序把青梅和冰糖放进玻璃罐里,刚刚用牙线尖端挑青梅蒂儿的时候我有了想法,于是用它刻了几颗青梅放了进去。周离见我刻字她也跟着刻了几颗,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互相刻的是什么。嘴上说着“喝的时候就知道了”的话。   摆放完毕的时候,除了黄冰糖有些结余,青梅是刚刚好的。   接着我就往里倒高度高粱酒,这是我做了功课后最终选的一款。   最后密封。   “大概静置四个多月就可以喝了,嗯……大概在秋天。”我说。   “期待!”周离说。   做的功课上说青梅酒静置期间,可以偶尔抱着摇晃一下玻璃罐,据说这样有助于青梅、冰糖和高粱酒更好地混合,酿出来的风味自然也会更好。   光是想想就很期待了,只是这时我并不知道,那杯青梅酒我怎么也没喝上。后来朋友们来看我,把带来的青梅酒洒在我的墓前。   直到风都微醺了,我才晓得滋味好。 第34章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下)   之后的几天,大家的生活都重回各自的轨道,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躺尸。   直到这天早上,我接到一个前前同事的电话。说是一个号称我弟弟的人找到了医院,当时正赶上我前前同事去供应室拿消毒好的器械回来,我向同事道了谢,然后说让她转告周全去医院大门口等我。   然后我出了门,骑着电动车去了医院。   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就看见周全站在那儿,好多年没见,他的个子更高了,要不是经常在他的朋友圈看到他的照片,说实话我还真不敢认。   我摁响电动车的喇叭,他发现是我之后朝我走了过来。   “哥。”我听见他蔫蔫地说了句。   “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我问他。   “我请假了。”   “上来。”   然后他坐上了我电动车的后座,他刚坐上去我就听见他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位我曾经经常光顾的老奶奶炸货摊儿。然后我把车子骑过去停在她的摊儿前。   “两个腰子饼,两个春卷,一根淀粉肠。”我说。   老奶奶抬头见是我,感到有些惊讶:“是你啊,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你了。辞职了?”   “嗯。”我笑笑。然后拿出手机付了钱。   她没有再多问我什么,过了几分钟她把炸好的东西装好递给我:“多给你一个春卷。”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把东西递给周全,而后笑着对老奶奶说:“走了啊。”   老奶奶慈祥地笑了笑:“再来啊。”   “好。”说着我骑着车子离开了摊位。   “你吃慢点,酱要是弄我身上我就把你噶了。”等红灯的间隙我扭头对着身后的周全说。   “哦。”周全说。   我带着周全回了家,从玄关的柜子里找了双拖鞋给他换上。他进来的时候目光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局,然后卸下书包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哥你辞职啦?”他坐下的时候问我。   “你在那个家里就没有耳濡目染过吗?”我反问他。   “爸妈从来不和我说你的事儿。”周全说。   我走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水给他,然后他的目光撞上正在打量着他的狗蛋儿:“哥你养猫啦?”   “你是蠢还是笨,两只眼睛用来出气的吗?”我受够了他这种无聊的问题。   “哦。”他小声回应,然后拧开手里那瓶矿泉水。   我看着他喝完又把盖子拧上,他握着那瓶水,我见状,问他:“说吧,为什么来青江?”   “我和咱妈吵架了。”他说。   “你妈。”   “哦,我妈,我和我妈吵架了。”   “你们又不在一个地方,你还搞离家出走这一套?”   “在学校待不下去了,就请假了。”   “为什么吵架?”   “因为……”   “说,你是吃屎了吗?话都说不利索?”   “她不给我生活费了,也不让爸给我,她……他让我问你要,说不要就饿死我。”   “那你和她吵什么?她让你要你就要呗。”   “从我上大学开始,我就花了你不少钱了,我不好意思,我都算着呢,我一共花了你六万四千八百块钱了。”   “咋了,你还记账啊。”   他点点头:“我想着以后毕业工作了就还你的。”   “你拿什么还?先养活自己再说吧。”   “连你也看不起我。”   “少来这套。”我说,接着又问他:“身上还剩多少钱?”   “买完车票就剩二十八块钱了,打车去你们医院花了十二,现在就十六块钱了。”他说。   听他说完,我拿出手机微信给他转了五千块钱:“这钱你先收下,死缠烂打你花完也得找你妈了。”   “我来不是找你要钱的。”   “别废话。”   话音刚落我就接到了吴斐的电话,她说她要搬家。   我看了眼周全,心想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干嘛?”   “去帮一个朋友搬个家。”   “哦,好。”   于是就那样我又骑车载着周全去了吴斐家,秦小朗上幼儿园,慧芳阿姨也去水果店上班了,所以一家里就吴斐一个人。我简单向吴斐介绍了周全之后我们就加入了搬家的队伍。其实吴斐是请了搬家师傅的,但是她远远低估了自己的东西数量,定好的车拉走后,还得自己开车运一部分,并且师傅只负责把东西卸在秦大朗所在小区单元楼的楼下,并不负责搬运上楼,原因很简单,吴斐没有购买此项服务。   “抠死你得了。”我打趣吴斐。   “骑车去酒吧,该省省该花花。”吴斐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打算报的烘焙班,一两万呢。”   “咋了,自己的钱舍不得花,大朗哥的你也替他省啊。”我打趣道。   “就知道你没憋好屁。”   吴斐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周全的声音:“姐姐,这个东西放哪儿?”   吴斐看了看我,说:“你弟都比你嘴甜。”然后她指着一个箱子对周全说:“放那里面就行。”然后她又对着周全说:“忙完姐中午请你吃饭哈,吃啥都行。”   搬着东西下楼的时候,我看着我手里这箱全是玩具的箱子,直到我看到一个奇形怪状并不像市面上存在的面具,我问吴斐:“秦小朗还有这种奇奇怪怪的面具吗?”   吴斐笑着说:“那是他自己做的,你别说,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   “此话怎讲?”我问。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   “行吧。”   后来我们路过一家彩票店,橱窗上裱着历年来在该站点中奖的新闻报纸,最新的一个是一位姓吴的女士,中了一千五百万。黑白报纸上那位吴女士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面具,但是并不难辨别,这和吴斐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独一无二。   那时候我看着橱窗里的报纸几乎快惊呼出来,吴斐和周离见状赶紧捂住我的嘴把我带离了现场,周离捂着我的嘴,吴斐站在我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她撩了一下散在额前的头发,缓缓她说:“没错,是我。”   我们都忙完之后所有人都累得干脆坐在了地板上,大家都没有力气出去吃饭了,吴斐看了眼周全,笑着问他:“弟弟,我们中午先吃外卖行不行?太累了,晚上再请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可以的姐,我吃啥都行。”周全笑着说。   “屎你吃不吃?”我忍不住打趣道。   吴斐像平常那样踹了我一脚:“好好和弟弟讲话。”   周全大概就是听了这句话,整个人开始放松起来,竟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那样,我们仨盘腿坐在吴斐新家堆放着各种行李的客厅地板上喝着冰凉的果茶吃着牛蛙煲。   周全大概是真的饿了,不禁狼吞虎咽起来,吴斐有些心疼地看着周全,像对小孩说话一样对他说:“慢点儿吃,不够吃我们再点。”   “谢谢姐姐。”周全说完停下了手里扒拉米饭的动作,拿着筷子的那只手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哭了。   “怎么还哭了呢?”吴斐问他,然后抽了纸巾递了过去。   我忽然也有些心疼,夹了只牛蛙肥腿放进他的碗里:“让你下次再硬撑?她不给你钱让你找我你就找我,死要面子活受罪。”   “别哭了,赶紧吃。”我又说。   “好。”周全又掉了颗豆大的眼泪。   我见状踢了他一脚:“再哭去狗那桌。”   “哥。”他还哭。   “干啥?”我问他。   然后我听见他说:“你的脚太臭了。”   晚饭的时候我们一众人又聚在了曹正非火锅馆,只不过这次向大家介绍周全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吴斐。   晚饭也就这样在愉快的氛围中度过了。   吃完饭我和周全搭周离的车一块回去了,回到家里周全说了句:“原本以为你一个人过得会很孤单,没想到哥朋友还挺多的,而且人都很好。”   “你瞎操什么心?”我说。“赶紧收拾收拾洗澡去,我去给你铺床。”   “哦。”   “哦什么哦。”我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的后脑勺打了一把掌。   他捂着后脑勺说了一句疼。   后来我打了个视频给奶奶,其实我是想看奶奶骂周全。   这天晚上,因为东西还没收拾好的缘故,秦小朗跟着慧芳阿姨住在以前的家里。吴斐和秦大朗回到他们以后要共同生活的房子里,看着客厅里还没收拾的行李,吴斐忍不住发出感慨:“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收拾完。”   “不着急,我们时间还长着呢。”秦大朗说着,眼神暧昧地看着吴斐。   “秦大朗,你不对劲。”   “吴斐……不,老婆,我想你。”说着秦大朗凑近吴斐,亲吻她的额头。   ……   第二天我带着周全去了商场买了几件春装,然后送他去高铁站返校,他进站之前我和他说:“她要是还不给你钱,你就来找我,还有就是好好读书,书读好了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还我钱。”   “嗯。”   他回头冲我摆了好几次手,我有些无奈地也同他挥手再见。   说实话,他的这次短暂到来,让我久违地感觉到了亲情。   今年春天的青江,雨水好像比往年的都要多,五月就这样在满地落花铺就的红毯上慢慢走向了六月。   在六月,我们见过了浩浩荡荡的高考的队伍,他们口中呼喊的青春也曾是我们。而我们,也会是以后的他们。我觉得人生真的是太神奇的经历了,离别和遇见,都是命运早已经标好的筹码,我们都像是赌局里的人,在赌一场没有输赢可言的牌。   我们在六月的某一天去了外婆家,当然,还是我们仨。   外婆家菜地旁边的桃树果然长了许多硕大的桃子出来,而且是我爱吃的脆桃。   我们三个又在餐桌上吃着外婆做的美味菜肴,这一次不同的是,烧火的是我怎么也拗不过的外公,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也很亲切,吃饭的时候不停地让我夹菜吃。   吃完饭后我们仨吃了外婆洗干净的桃子,又脆又甜,然后三个人在外婆菜园旁边的那条小路上比谁扔桃核扔的远,扔的最近的那个要帮外婆洗碗。   当然,输的是我,我是故意的。我爱洗碗。   大概是新鲜雨后,土壤松动,我百无聊赖地在外婆家桃树下掘土(当然,我避开了埋啾啾的地方),我终于挖好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吴斐和周离问我在干嘛,我笑着亮出手里的桃核,然后在她们的注视之下,我把桃核埋了进去。   不知道它会不会也长成一棵桃树,我心里怀有这样的期待。   我的视频账号在秦大朗的建议之下转变了风格,我开始在视频里教网友做菜,当然我依旧没有露脸。我在这个领域持续深耕,渐渐地,凭借舒服的画面、顺畅的剪辑以及搞笑的后期配音,我的粉丝忽然疯长,当然也没有特别离谱,但也有十万之多了,因此,视频的播放量每一期也稳定在五到十万左右,放眼整个平台,虽然算不上是啥特别耀眼的存在,但是我也十分满足了,因为实实在在地,我又重新有了收入,虽然相比在医院或者在诊所上班还是不多。我真的十分满足了,真的。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习惯性地在睡前回复一下粉丝的评论,直到我看到一个厨具品牌的 PR 给我发来的私信,就那样,我接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广告。   虽然钱不多,但是我会觉得生活又在重新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就当我这样以为的时候,老天爷又和我开了个玩笑。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错,大概再有几天就到了端午,在那个雨夜里我接到奶奶的电话。   她和我说,她说……她说阿途因为过度劳累……猝死了。   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了。   我手里握着手机,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眼泪不知不觉地砸下来。   不是说好了,等你结婚,我们一醉方休吗?你怎么就失信了。   嗯?我的老朋友。 第35章 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上)   在回阳朔的高铁上,外面不知道何时落了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直到列车停留在阳朔,广播提醒我到站了。   我背着包出了站,然后我爸接我直接去了阳朔的殡仪馆。阿途的遗体,还在殡仪馆里放着。上午十一点,我们在殡仪馆和阿途作了简单地告别仪式,遗体整容师为阿途入殓,然后没过多久,殡仪馆将装着阿途的骨灰盒交给他的家人,阿途妈妈抱着他的骨灰盒俨然哭成了泪人,脚都已经站不住了,腿一直向着地面瘫软,需要人扶着她才勉强不倒地。   因为接下来要举行葬礼的缘故,我和我爸作为家族里的人需要帮忙,所以我们回了南山的家里。   这晚我和我爸还有奶奶坐在一起吃晚饭,奶奶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饭怎么也吃不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说走就走了,他奶奶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爸听着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国强夫妇两个也难受死了。”只有我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晚饭结束,我爸敲响我房间的门,他走了进来,说:“你明天上午就不要去帮忙了。”   “怎么了?”我问。   “你王斌叔上午来,桦森能不跟着来?”   “他来我就不能去了?”   “省的让人说闲话。”   “他们说的还少?”   我爸被我呛的妥协了,他叹了口气:“行,随你。”   当年我和王桦森的事情,王桦森的妈妈来了南山,她希望我奶奶能劝劝我,但其实她找过我之后我就已经放手了,我一直都不是那种纠缠的人。大概隔墙有耳,关于我和王桦森的事情慢慢在镇上也传开了。那时候,即使我回南山,他们表面上不说啥,背地里会骂我心里有病才会喜欢男人,像继母一样说我是个变态。   奶奶当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她那时拉着我要带我去看病,我和她说我没有病,她就拉着我的手一直哭一直哭。   我奶奶在小镇上也算是有威望的人,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说道我的不是,如果说了,那人恐怕得被我奶奶泼大粪。   曾经有人问阿途,问他:“你说怎么会有人喜欢男的,屁眼儿不好好拉屎整那出,想想都恶心。这不就是心理变态嘛。”   阿途念他是长辈,才没把他打残废。   这事是我奶奶和我说的,说那人说完,阿途二话没说直接抡着板凳朝那人砸了过去,砸的人家头破血流的,后来又连踹人家好几脚,他指着人说:“你他妈再哔哔信不信我把你几把剁了?”后来被人拉开才没继续打下去。阿途就是这样,在我不再回南山的那些年,用暴力捍卫我的尊严,容不得别人说我半句不是。   后来我打电话和他说不要这样,电话那边的他摇摇头:“他们这些人,不需要讲道理,你和他们讲不通的,只有打。”   我笑了,他却说:“我知道你已经够难的了。”   “你不觉得我有病吗?”我问他。   “去你妈的。”   他,就是这样的阿途。   次日,在阿途的葬礼上,我并没有看见王桦森。   小镇上的葬礼,流水席上多是说说笑笑的人,家族里帮忙的人也扯着小脸让大家吃好喝好。我头戴白色的纺布系成的帽子,腰间也围着白色长绫,手中端着大大的盘子,给每一桌传菜。我偶尔会听见关于我的窃窃私语,不过那些都不足为重。   王桦森好像并没有来。   如今土葬已被禁止,虽然在乡下仍有人保有老旧的思想趁着夜里偷偷地将死者连带棺材一起挖坑入土。   阿途的骨灰盒被安放墓地的那一天早上南山下起了雨,出殡的队伍一路从阿途家出发,叔叔抱着阿途的骨灰盒,婶子面色憔悴的陪伴在侧,然后在雨中,阿途的墓碑被立起来,空无一字,他的名字,他生于何年死于何夕也没有,他是谁的孩子,因何而亡?   我的心忽然在那一刻被刺痛了,我就那样看着那空无一字的墓碑,一下接着一下地被刺痛。   阿途啊,我是不是也要为你做些什么?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雨中的墓园安静地出奇,好像就连雨声都是打扰。   晚一些的时候,我爸和奶奶都去了阿途家,毕竟生者还需要宽慰。   我发了消息给我爸,然后开着他的车去了距离南山五公里外的郊外大道,午后雨渐渐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开,阳光又开始重新照射出来,我到达那片湖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停下车子走到湖边,抬眼望是已经绚烂的一片天,当初我回南山就是在这里碰见阿途的,他还在水里撒了尿,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坐上他跑得飞快的摩托车回了南山。   在湖边待了一会儿我又回了车里,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南山有名的刻字匠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要把他接过来去给阿途的墓碑刻字。这件看起来违背了民风民俗,甚至在南山人看来是有损人伦道德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做。   我接了刻字匠回了南山郊外的墓园,递给他一张纸条说让他按照上面的内容去刻,在阿途的墓碑前,刻字匠打开他的工具包,他用拃丈量着布局,然后在沉默里,我望着小雨初霁的墓园,身旁响起刻字的声音。   按照纸上的顺序:起初,是他父母的名字,然后,是他的名字,最后,是他的始终。   刻字匠很细心地刻着,石碑的碎屑慢慢地在底下堆积起来。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周游,你干什么呢你?!!!”我爸怒吼着喊我。   不远处,一群人朝着我走过来,我看见了,王桦森也在其中。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回头看,刻字匠已经刻到了阿途的名字。我说:“你别管,师傅你继续刻。”   我跑过去,拦在他们面前。   “周游,不兴刻啊。”阿途他爸说。   “不能坏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不许刻,快停下来!”有人冲着不远处的刻字匠喊。   “不许刻!”   ……   我爸走到前面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众人看呆了立刻安静了下来,然后我听见我爸说:“谁让你叫人来刻的?!!!”   “关你什么事?!!!”我呛他。   然后我看着周途爸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叔,婶子,周途无儿无女,多年以后你们都走了谁来给他刻碑,到时候青苔都长满了他连个名字都没有。”说着说着我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不是没有名字,他是你们的儿子,春奶奶的孙子,他叫周途!”   接着是冗长的沉默。   良久,周途妈妈,也就是我的婶子,她的声音喑哑,我听见她说:“刻吧,再大的规矩也没有我儿子重要,刻吧,刻吧……”   我回头望着刻字匠,他已经在调亮闪闪金色的漆了。   我笑了,阿途啊,这破落的乡俗里,就让我为你而名,就像当年,你为我做的一样。   雨后天晴的快,一抬头,夕阳已经漫山遍野笼罩在每个人身上。不知道阿途在那边有没有过桥,又或者说他有什么要等待的人吗?黄昏来临的时候,我猜想阿途也许在墓园的某棵树下看着我笑呢。   晚一点的时候,我去了镇上阮钰的饮品店,其实我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店里。到了门口朝里张望了两眼,除了吧台后面两个店员好像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于是我准备离开,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周游!”   是阮钰。   然后我们就坐在了她店门遮阳伞下的桌子旁,不一会儿,里面的店员端来了冰饮。   “我就是路过,想来看看你。”我有些心虚地说。   说实话,我就是想看看阮钰有没有为阿途感到悲伤,讲真的,有时候我这人挺下流的。   “谢谢。”她说。   “节哀。”我发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这个字音节刚落,她就哭出声来。“他那天……他其实前一天就和我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我说你请假吧他非不请,说什么要挣钱养我。第二天凌晨四点半他就去快递站点了,天亮了才被人发现倒在安置区那边的快递柜旁,那时候……已经晚了……谁要他养……”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不该来确认些什么,更不该亲手向阮钰捅刀子。   “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该来。”我说。   于是就这样,在阮钰的啜泣声里,我们没再说别的话。   雨后夏天的夜晚忽然又慢慢变得燥热起来,杯子里冰块融化跌倒发出一声碰壁的声响,杯壁上的水也顺着流了下来。   我告别阮钰,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王桦森。   “周游。”他喊我的名字。   这么多年没见,他比当年更成熟稳重了,毕竟如今他已为人夫和人父。   “哈喽。”我故作轻松。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过的好吗?”   “挺好的。”我说。   正当他再次准备开口的时候,我打断他:“我明天还要早起赶高铁,先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我结束了烂俗的久别重逢,我比我想象中的坦然。我觉得我太酷了。   王桦森望着我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习惯了他“死去”的生活。   回到家里,发现我爸一个人坐在客厅抽着烟,见到我之后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用手挥着空气中还没有散去的烟雾。   然后他连忙起身:“回来啦?”   “奶奶呢?”我问。   “在你春奶奶家还没有回来呢。”他说,“坐下我们唠两句?”   我想了想,在我爸对面坐下。   “今天那巴掌打疼你了吧……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你不这么做那些人有的闹。”   “你妈……不,你阿姨觉得对不住你,害你两份工作都丢了。”说着他拿出一张卡来,说:“这卡里有十万块钱,你阿姨让我拿给你的。”   他把那张卡推到我面前,我望着那张卡,过了一会儿,我把卡推回他面前:“我有钱花,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我不会再花你一分钱的。”然后我想起什么:“你把这些钱给我不如按时给周全发生活费,这么多年企图用他来牵制我,无不无聊?”   “你阿姨脾气你也知道,我拗不过她。”   “你也知道她脾气,这钱拿出来不怕被发现?”我笑。   他也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回青江?”   “明天早上的高铁。”然后我起身,“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上去了。”   走到楼梯处,我回过头说:“明早送我去高铁站吧。”   “好。”他立马回答我。“早点休息。”   “嗯。” 第36章 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下)   第二天出发去高铁站前,奶奶硬是给我塞了十几个她自己腌的咸鸭蛋,我同她又寒暄两句,拜托她多往阿途家走动走动。   就那样我爸开车送我去了高铁站。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是下车的时候他让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顿了顿,说了句你也是。   我背着包正准备进站,身后却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周游!”王桦森喊我。   我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说真的,我忍无可忍。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什么?”   “你非得见我吗?”   “想着既然有机会,还是见一面吧。”   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然后我看向他的眼睛:“是吗?那你敢不敢和我去青江?!!!”   “我……”   “既然都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就别去想过去了成吗?你说过的就当你死了,信里你也说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现在看来到底是哪个孬种做不到啊?嗯?”我压低了声音,一边说一边用手戳着他的胸口。   他沉默不语。   我接着转身:“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在回青江的高铁上,我想起他的脸,还是忍不住掩面而泣。不为别的,就为了那操蛋的过去。   还没刷闸机出站,我隔着人群就看见秦小朗在不远处蹦蹦跳跳朝着我挥手。   他们一家三口呈一个“凹”字站在那儿,整整齐齐。   我一出闸机口,秦小朗就热情地张开双手朝我奔跑过来。“慢点儿,可别摔了。”我说。   秦小朗抱住我,搂着我的脖子,他的嘴巴凑到我耳边轻声和我说:“舅舅你别难过了。”我抱起他,一只手勾勾他的鼻子,问他:“你怎么知道舅舅难过?”   “妈妈和我说你的好朋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啾啾去很远的地方的时候,我也哭了。”他说。   他看我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有残余的泪水,于是用他的小手帮我擦了擦。   秦小朗呀秦小朗,你真是我的小天使。   他们接我去了周离家,一进门就闻见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和香味。   江渡听见进门的动静,从厨房里出来,他身上还围着围裙,见了我他说:“回来啦。”   “嗯。”我点点头。   夏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因为只要稍微动动就会出汗,但是此刻周离家里的空调送来的冷气让我又活了过来。   我不想因为我的情绪让这次聚餐变得沉默,我一直都不是个自私的人。   凑近厨房,周离在拿着锅铲翻炒着锅里的油麦菜,热油激发出来的香味冲进我的鼻子里,我开口问:“哇,这么香,用什么烧的?”   周离指了指不远处开封的豆豉鲮鱼罐头,说:“绝对好吃我和你说。”   “终于吃到周姐烧的菜了。”我打趣道。   江渡这时也加入聊天:“只能说能吃。”   周离毫不客气朝他屁股踹了一脚。   秦小朗大概是最喜欢夏天的一个,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在我们身后和周离家的冰箱较劲了,大概因为冷冻室的某层抽屉被冻住了打不开,他一直在那儿抠抠抠。   吴斐倚在厨房门口看着秦小朗,然后对周离说:“你看看你干儿子干嘛呢。”   我们一回头,被秦小朗整的哭笑不得。   “就这么爱吃冰淇淋吗?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就要开。”秦大朗这样打趣他的儿子。   “有的!”秦小朗忽然叉腰。“去年这个时候就有!”   “有有有,干爹给你拿——我说你们这群大人就别逗小孩子了。”江渡说着帮小朗打开了那层抽屉,然后从里面拿了一支迷你可爱多递给秦小朗。“吃吧。”还顺手摸了摸秦小朗的头。   “谢谢干爹!”秦小朗拿到冰淇淋后整个人都笑成一朵花。   “亲一个来。”江渡指着自己的脸说。   吧唧~   周离在我们的夸奖中迷失了自我,餐桌上的菜备受好评,好评中的好评是那盘凉拌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夏天和凉拌菜也是最配的!),当我向她虚心请教的时候,我们周老师也是毫不吝啬地向我分享了她的经验:   卤肉店里买来的猪头肉、红肠等切好、藕片、贡菜、泡发好的香菇和木耳、腐竹、菠菜、豆芽等等一切想吃的菜菜焯水断生后备用,之后找一个合适的盆把这些食材都放进去,以适当的盐、糖、香醋、芝麻香油、辣椒油作为佐料,戴上薄膜手套拌匀即可,点睛之笔还数最后撒上的香菜段(实在不喜欢吃可以不放,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反香菜”协会这种组织的存在),当然,点睛之笔中笔莫过于刷了薄薄一层油用空气炸锅烤的酥脆喷香的花生米了,在凉拌菜上撒上一把,简直香到要上天。   周姐说这个凉拌公式适用于夏天的一切凉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拌不到。   没想到我们周姐还有两把刷子,直到——   吃完饭收拾卫生的时候,我看见了厨房垃圾桶里的外卖订单,越看越眼熟,介个……不就是……   我拿起那个外卖单,冲着客厅喊道:“好你个周离!”   大家哭笑不得,周离更是捧着肚子大笑,然后她指着我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是我做的你还真信啊。”   一个二十八岁的人了,怎么还透着一股子清澈的愚蠢。   欢笑告一段落,我看见狗蛋儿从周离的房间里跑出来,它走到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我这次回来,竟然把它忘了。   我立马感到歉意,然后把它抱起来,顺了顺它背后的毛:“哟,是我们狗蛋儿啊。”   秦小朗见了狗蛋儿两眼放光,蹦蹦跳跳地要抱它,最后我把狗蛋儿交给他,我永远不会忘记狗蛋儿那如临大敌的的眼神,似乎满眼都在说: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   抱着狗蛋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我放下狗蛋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间的空调然后去衣柜拿了干净的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澡。   夏天最让人舒心的时刻莫过于吃饱喝足之后洗个澡,然后舒舒服服什么也不用想裹着被子躺在空调房里。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好像做不到什么也不想,于是就这样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阿途,想着想着鼻子一酸,然后浑身颤抖着哭了起来。狗蛋儿趴在我旁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它看不见我的人,只能看到耸动着的凉被,它伸出它的前爪,看起来好像要安慰我一般,爪子在半空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又缩了回去。它也许有时候也会觉得人类很奇怪吧。   夏天的时候整个人会变得懒洋洋的,城市上空大大的太阳晒着,玻璃反光。路上车流也连成亮亮的一条线,一条连着一条,如同这座城市的脉络,热气蒸腾着,整个城市也在热流里变得滚烫柔软起来。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待了十多年,如今想起来竟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也不为过。曾经阿途是我和故乡之间的一条纽带,如今,这条纽带断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失去了故乡,我曾经拥有的,都失去了。像我这样的人,却不占少数,漂泊的、惶恐的、惴惴不安的,我忽然笑自己愚钝,想到他乡,却想不起什么好的形容词。   我曾经心安,如今又坠落。我的皮肤,我的牙齿,我的五官,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的血液,阳台外的那棵梧桐树如今又茂盛了,日光照得它通体翠绿,它何时就在那儿长着了呢?或许比十年更长吗?麻雀在上面安了家,我和那些麻雀又有什么区别?或许没区别吧?毕竟它们栖息在树上,风也不曾为它们停留。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也不曾了解一棵梧桐树和一只麻雀的寿命有多长。城市日新月异,也不曾为谁而停留片刻。我又想起江上行船,想起船上的人,一张方桌,闲时喝酒打牌,忙时测定风速风向,小心行船,肩上是生活,脚下是故乡。甲板上日出日落的,落日熔金,鸣笛呜咽,不知是谁的哀荣。   人躺在床上,有时候会突然出现一种腾空感,像是突然跌倒,我整个人就那样狠狠扑腾了一下,狗蛋儿见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我忽然就被从窗帘缝隙中闪进来的光晃了眼睛,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顺手把狗蛋儿抱在怀里,眼泪已经干涸了,脸上的皮肤发紧,狗蛋儿在我的怀里偶尔会仰头看我。   我就这样,坐到了天黑。   直到第二天早上,吴斐来给我送慧芳阿姨包的粽子,我才知道这一天是端午节,她和我寒暄了两句丢下粽子后就急急忙忙去上她的烘焙课了,这段时间她也挺忙的,一边上烘焙课还要一边给咖啡店选址,虽然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店面。   她刚走没多久就甩了个电话过来,她说晚上搭周离的车去她家吃饭,慧芳阿姨掌勺,大家伙儿都在。仔细想来,这还是他们结婚后我们第一次去她新家吃饭。   这些天身心疲累,几天前我在我的视频账号上发了条状态表示暂时停更几天,想着拍个凉拌菜的视频,可能因为我只有一台相机的原因,各种机位只能可着一台相机来,所以这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拍完所有素材之后我将它们导入电脑,然后打开软件开始进行剪辑和后期收音上字幕的阶段,这些工作在我身上已经形成了某种惯性,所以已经不算太难。   我将剪辑好的视频导出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窗外已经是太阳西斜时分。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周离的声音响起来:“周游,走啦,慧芳阿姨开始烧菜啦。”   我说着好,然后打包了凉拌菜和从南山带来的咸鸭蛋。   节日给了人们相聚的理由。   借着这个理由,我也要饱餐一顿才好。 第37章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上)   这个周末稍晚一些的时候,我和周离聚在了吴斐的新家,是的,为了检验她的烘焙课成果,我们被她抓来做小白鼠了。   我们盯着面前那坨说不清是炭还是炭的东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愣着干嘛,尝尝啊。”吴斐发号施令。   “不是我说……这玩意儿能吃吗?”我忍不住问了句。   “怎么不能吃,只是上面一层烤糊了而已。”吴斐试图为自己找补。   “周姐,要不你先尝尝?”我用胳膊碰了碰周离。   “确定能吃吗斐姐……我咋记得刚从烤箱出来的时候还冒火星呢?”周离试探地问道。   “真能吃,不信我把上面那层烤焦的帮你们刮掉。”吴斐说着就拿起叉子就准备把巴斯克蛋糕上层焦状物刮掉,不过很可惜的是……当上面那层被刮掉的时候,下面的部分……嗯……还是炭。   吴斐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是留给秦大朗吃吧。”说完这句话她又走进了厨房,那个已经被她整的乱七八糟的战场,她站在那里,看着散落的锅碗瓢盆、淋得到处都是的面糊、蛋液和奶油。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她,一时间心情也跟着变得糟糕起来。她生气地把水槽里的碗盆弄出一些动静,我和周离听了,去厨房看她,只见她靠着厨房的操作台,一脸要哭的样子看着我们。   “别着急,急什么啊,你这才上了几节课啊,慢慢来吧。”周离上前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吴斐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她泪眼婆娑:“如果这件事我都做不好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啥,讲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小时候其实就是想当个蛋糕师傅的,小时候我吃我妈给我和我弟买街上那种一块钱一杯的纸杯蛋糕的时候我就想当了。”   “那你这梦想还挺久远。”我打趣道,顺道递了纸巾给她。   “滚。”不知她是哭是笑。   “起开起开,我来收拾厨房 。”说实话我不是特别擅长安慰别人,我能做的大概就是把她们从厨房赶走,然后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适合和厨房打交道的人,当然除了煮饭烧菜,做清洁我也很在行。当我收拾完厨房走出去的时候,我发现周离和吴斐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综艺哈哈大笑。嗯……怎么说呢,终究是错付了。   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也坐上沙发,我把她们往边上挤,惨遭她俩“拳打脚踢”加“天外飞枕”。我认输,然后乖乖地跑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我的账号后台,惊喜地发现最新一期凉拌菜的视频反响还不错,播放数据比往常高了五倍还多。我就说,夏天和凉拌菜就是最配的。那个瞬间我好像抓到了流量密码:做一些夏天大家喜闻乐见的食物,比如柠檬鸡脚、拍黄瓜、皮蛋豆腐等等诸如此类的适合在夏天吃的食物,当然,如果能力允许的话,我也可以学着拍一期饮品类的视频,不知道为啥,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冰镇绿豆汤,这样想着,决定下次买来做。   时间刚过六点,吴斐看了眼手表,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该去接小朗了,他钢琴课快下了,走吧姐妹们,今晚吃烧烤,姐请客。”   “谁跟你姐妹。”我嗫嚅道。   “哟,还耍脾气了这小子,臭弟弟。”吴斐和周离打趣我,然后问我:“你吃不吃?”   “吃。”我很果断。   正所谓,春花秋月何时了,啤酒脏腰小烧烤,你要不吃你傻屌。(对不起,为了押韵,别骂,球球。)   我讨厌夏天的燥热,讨厌一天要洗八百回澡,讨厌食物变坏的速度……我似乎有说不完的讨厌夏天的理由,但是我爱它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独属于它的烟火气息。   烧烤一条街上,路边上的树上都挂着小灯串儿,从头望到尾都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小龙虾烧烤之类的霓虹灯招牌,各家都在门口摆满了桌子,凳子是那种方形的塑料凳,桌子上摆着塑封好的餐具,已经上客的区域,大家穿的都很凉快,甚至有些大哥赤膊上阵,大家吃吃笑笑,冰啤酒举杯又落下,真的,这种感觉,就很夏天。虽然燥热,但是人们看起来好像更热情。   我们落座在一棵树下,旁边店家拉着插座运转起来的电风扇在耳边嗡嗡地转着,服务员拿来菜单和铅笔,很快我们点完菜。秦小朗因为上课表现的好,此刻正坐在凳子上乖乖地吃吴斐从便利店给他买的冰淇淋,看得出来,他是真爱吃冰淇淋。   我们五个大人就那样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小龙虾,聊些七七八八。秦小朗的晚饭是秦大朗去对面馄饨店给他打包的馄饨。好几次他看着我们吃馋的都快流口水了,吴斐为了打消他的念头把一根烤豆角蘸满辣椒送到秦小朗嘴边,直到秦小朗辣的直流口水他才乖乖地拿起勺子吃着碗里的小馄饨。   席间秦小朗要撒尿,我就带他去了趟厕所,把他抱起来在洗手池洗手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舅舅,外婆晚上吃什么呢?”   “外婆会自己做饭吃的。”我说。   “但是没有人陪外婆吃饭。”   秦小朗说完这句话,我才知道他的关注点原来在这里,我抽了擦手纸给他擦手,然后我和他说:“那你待会儿和爸爸妈妈说,吃完饭我们去看看外婆好不好。”   “好。”他说。   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秦小朗啊真是个小天使。   吃完饭我们一行人就买了些水果啥的出发去慧芳阿姨家了,慧芳阿姨开门见了我们很惊喜。   进了门我看见餐桌上还摆着饭菜,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大抵是剩菜。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开口,就听见吴斐说:“妈你怎么又吃剩菜。”   慧芳阿姨笑了笑,说:“哪是剩菜,我中午才烧的,一个人做少了不想开火,做多了吃不完,不就得这样吗。”   “吃多少烧多少啦,老吃剩菜对身体不好,又不要你交燃气费。”吴斐说。   “好了我知道了,没想给你省燃气费。”慧芳阿姨笑了。   我们一来,慧芳阿姨又开始忙前忙后给我们切水果拿饮料,我望着这个家忽然有些恍惚,以前吴斐还没有和秦大朗复婚的时候,我们时常在这里聚餐,吃着慧芳阿姨烧的菜。如今这里什么也没有变,慧芳阿姨依旧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但是又会让人忽然觉得,好像这个房子里的一切其实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外婆我想你了。”秦小朗抱着慧芳阿姨的腿说。   “哟,那你告诉外婆,你哪里想外婆了?”慧芳阿姨弯腰拉着秦小朗的小手问他。   “这里。”秦小朗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指了指左边心脏的位置。   嗯……秦小朗解剖学的不错。(我在胡说些什么?)   “我们今天在外面吃饭,小朗说想你了,说要来看你。”秦大朗这时开口。   慧芳阿姨听了这话,眼眶明显红润了,然后她捏了捏秦小朗的脸蛋儿,说:“真是外婆的好外孙。”   说完,她不禁抹了抹眼泪。   “外婆,不要哭。”秦小朗说。   “外婆不哭,外婆不哭。”慧芳阿姨笑着对秦小朗说,然后她看向吴斐:“小斐啊,正好今天你们都在,妈有事儿和你商量。”然后阿姨看向我们,说:“坐,都坐,站着干嘛。”   然后我们都落了座。   “什么事儿啊?”吴斐问。   “我想回乡下住。”慧芳阿姨说。“你在青江买了房子,我们在这住了挺久了,现在吧你和大朗和好了,我也了了心事了。现在这房子里就我一个人,以前热热闹闹的,现在忽然冷清下来,妈有点不习惯,左邻右舍的也没个能说的上话的人,所以我思前想后啊,我想把楼下水果店工作辞了,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再说老家房子空了那么长时间,也不能一直不管不是。就是青江乡下,也不是去别的地方。”   “那你搬过来和我们住嘛。”吴斐说。   慧芳阿姨摇摇头,说:“你们一家三口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去干嘛,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吗?我不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麻烦了。”吴斐的情绪有了波澜。“我不同意。”   秦大朗这时出来安抚吴斐的情绪,他很温和地说:“有事儿好好说,不要和妈着急。”然后他看向慧芳阿姨,说:“妈,这事儿我和小斐再商量商量,毕竟老家的房子也那么长时间没住了,要是真要回去,也得先打理打理。”   江渡这时也开口:“阿姨,大朗哥说得对,要是我们真回去,也做好准备再回去。”   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慧芳阿姨是真的要回乡下了,不管怎样,她都要回的。打心底里,我是支持她的。   晚一些的时候,江渡开车送我和周离回梧桐里,下车一同上楼的时候,我看见周离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心事。   “怎么了?”我问她。   “没什么。”她笑。“就是觉得斐姐还能和妈妈吵架,有点羡慕。”   我拍拍她的肩膀:“周姐,会好的。你看我,我妈都走好多年了,我都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你别这样,周游。”周离说。“我不是想揭你的伤疤。”   我笑了笑:“我当然知道。没关系,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回到家里,我又拿出来我那张唯一的我和我妈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有着长长的卷发,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的裙子,她很美丽。照片里的我手里举着一支棉花糖。   其实这只是这张照片的一部分,我的旁边是一个我同龄的男孩,男孩的旁边是他的妈妈,而那个男孩,就是王桦森。   我三年级那年王桦森随着他爸工作的调迁转学过来,那次他抢了我的第一名,我气鼓鼓地回了家,我妈得知前因后果之后拿了一张照片给我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和王桦森早就认识,原来他们一家本就是南山人,我妈和他妈还是一个厂的同事兼好朋友。那个时候我只有秦小朗那么大,所以我并不记得他。   再加上,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去了苏州,我就更不记得了。   要不是三年级那年他爸调回南山当警察局局长,我想我们这辈子也许也不会再有交集。   怪不得他拿了我的第一名还问我:“你不记得我了我吗?”   记得你个头啊记得。三年级的我如是说。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拿着请假条狂奔着去见我妈最后一面。其实我那时去医院坐的并不是公交车。那时我跑着跑着身后响起了王桦森的声音,他骑着他的电动车朝我奔来,就那样,逃学的王桦森载着我让我见了我妈最后一面。如果是公交车的话,我想我是真的见不到我妈最后一面了。   我人生中第一个遗憾,是王桦森替我挽回的。   这天,秦大朗和吴斐的睡前夜话里,达成了同意慧芳阿姨回乡下的事情。然后秦大朗就开始着手找人给慧芳阿姨乡下的房子翻新。置办崭新的家具和家用电器。施工队的效率很高,一周后我们就送慧芳阿姨回了乡下,慧芳阿姨乡下的那个房子,翻新之后和住在小区没有什么区别,慧芳阿姨那天很高兴,在乡下的房子里开火给我们做了很多好吃的,左邻右舍得知慧芳阿姨回来了,都很热情地过来看望,我想,这大概就是慧芳阿姨执意要回来的原因。   也是那天,我听见吴斐心平气和地喊了声“三叔三婶”。   我想,也许她已经放下了。   三天后,青江终于落了雨,暑气渐消。   那天晚上我们又约在曹正非火锅馆涮火锅,周离因为加班,最后一个才来,但是我们看她面色不太好,吴斐见状问她:“怎么了宝贝,身上淋湿了吗?”   良久,周离声音颤抖:“刚刚……医院打电话过来,说……说我妈跳楼了。”   所以,这才是人生吗?我的老天爷。 第38章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下)   周离站在二十三楼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很美的晚霞。   但是她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去慢慢欣赏了。作为公司的创意总监,最近好几个广告案子压着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上司已经发火,说要是再敲定不下去,她们组里必须裁员。透过小小办公室的玻璃门,她看见组员们埋头苦干的场景。   成年人的职场世界,KPI 悬在头顶,就像是一把利剑。并且只要工作,人就会死的早。   周离叹了口气,又坐回电脑前,心里唯一值得宽慰的,大概就是晚上和我们约了火锅。今天不同往日,周离的组员都走了之后她又独自加班了一个小时。她准备下班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写字楼里仍然灯火通明,在心里可怜了两句别人又反过来吐槽了两句,都是打工人,谁的命不是命啊,但是当下,她更心疼自己的命。   刚走出公司,就看见楼道尽头的窗外骤然亮了起来,像是闪电,然后雷声响了起来,接着阵雨大作。   乘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周离开车出了地库,雨刷开启,车窗的前玻璃上,雨刷器在刷着融化在雨水里的霓虹,大概是晚高峰已经过去,此时的路上已经不算太堵,行车十几分钟后,周离把车停好,然后撑着雨伞下了车,走到曹正非火锅馆的门口她收了伞,一只手已经搭在门帘上了,此时电话却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的时候心里在祈祷千万不要是上司打来的,嘴上骂骂咧咧地看了眼手机,才发现,相比于老板的电话,这个电话她更不想接到。   前两天刚交的钱,账户应该还有钱啊。这样想着,周离接听了那通来自精神病院的电话。   电话挂断的时候她还算冷静,然后她推开帘子进来,走到我们面前,那也许是她这些日子走过最难的一小段路了,又或许她也在庆幸吗,庆幸路的尽头是我们,而不是孤立无援。   手术室外面,江渡抱紧周离,但是无法抱紧的,是眼泪和悲伤。手术室灯灭,里面的人走出来,宣告了死亡。   悲伤席卷了医院的走廊,眼泪浸润悲伤,周离哭到嘶哑。   -   后来,在警察调取的监控视频里,周离妈妈趁着护士发药喂药的时候发了疯似的从房间闯了出去,像是积攒了很多力量,她终于找到一扇连接天空的窗子,她回头一笑,挣脱了拉着她的人,从窗子一跃而下。   次日我们在青江殡仪馆里参加了周离妈妈的告别式,这是我第最近第二次来殡仪馆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好像麻木掉了,死亡看起来那么可惧和遥远,看起来却又那么稀松平常。江渡的爸妈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江渡的视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周离一直搀扶着她。我和吴斐还有秦大朗,沉默地陪伴在侧。   期间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在洗手池那里有个女生喊了我一声。   我扭过头,看着喊我的那个人,我诧异地问她:“你认识我?”   “我,凌春,风铃你忘了吗?”她说。   我忽然想了起来,拍了拍脑袋:“哦,低血糖,我还给你煮了碗面。”   “是我。”她笑。   “不好意思啊,一面之缘一时没想起来。”   “没事儿。”凌春说,“刚刚我在常青厅就看见你了,我当时在给死者入殓,戴着口罩。”   “原来是你。”我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来着——刚刚谢谢你了。”   说着我伸出手。   “握手就算了哈。”她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死者是你们什么人吗?。”   “我朋友的妈妈。”   “节哀。”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哈。”   “嗯,好。”   -   后来,周离带着她妈妈的骨灰回了老家,那是和青江相邻的一座小城,小区很破落,接白事的队伍在小区里搭起了白色的棚子,做饭的人在棚下砌了临时的灶,流水席就这样撑了起来。忙前忙后的是周离家的一些还算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原本我以为周离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她那个下三滥的爹,早已经断了她回故乡的路。   但是那时她抱着她妈妈的骨灰,说:“妈,我们回家。”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离妈妈说死后要落叶归根,骨灰不用墓地,在家里供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应,我和吴斐住在距离周离家小区很近的宾馆里,这天是葬礼的最后一天,九点钟白事队伍就会过来拆台。我们退了宾馆往周离家出发,准备结束接她一起回青江。还没到她家楼下,我们就听见了剧烈的争吵声。   原来,在葬礼即将结束的这天早上,周离的父亲回来了。   江渡抱着周离,周离冲他那畜生爹喊着:“我妈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都是你逼的,不然她不会死!!!”   “看你这话说的!我就问问医院赔钱没有,有你给我点儿。”周离那畜生爹这样平静地说着。   听了这话,周离再次失了控,她不知何时手里握着一把刀,银亮色的尖端指着她那畜生爹,再一次用接近嘶吼的声音喊道:“那你也去死!凭什么你还好好地活着!去死啊!!!”   场面一度混乱,发疯的人不顾后果,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尖刀刺向周离的畜生爹,江渡在刹那之间挡了过去,于是刀就刺在他的肩膀,夏天人穿的单薄,很快江渡的白色 T 恤就洇了一大片血红。周离傻了眼,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住了。   “江渡。”周离的声音颤抖。   我见状赶紧找来一条白绫给江渡压迫止血,然后我扶着他坐着吴斐开的车去了最近医院的急诊。医生和护士在给江渡处理伤口进行包扎,好在伤的不深,也没有伤到神经。我看着医疗垃圾桶里那被染红了的白绫,那也许是是仇恨需要付出的代价,仔细想想,这世界还真不公平。吴斐在一旁不停地安抚着周离说没事没事,周离只是哭。   医生给江渡包扎好之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那样,我们从急诊离开。   去找车子的路上,江渡不停地安慰周离:“我没事儿,就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别哭了好不好。”   “你非要上前挡一下干什么?”周离问他。   “因为我不想那人再纠缠你。”江渡说,说着他看了眼自己光着的上身,不禁用健侧的那只胳膊挡了挡。“我好羞耻。”   因为他的白色 T 恤医生给他包扎时也被脱了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回头我拿件我的 T 恤给你套上。”这时我说。   -   回到周离的家里,我们等她收拾东西,楼下包办白事的队伍已经开始拆台,很快周离从房间里推着一个行李箱出来,周离的父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离和这次忙前忙后的一个亲戚寒暄两句,然后看向了她妈妈的骨灰和遗像,她对她父亲说:“从今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妈的骨灰和遗像按照她生前的意愿就安放在这里,我要你时时刻刻都明白、都清楚我妈是怎么死的。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去青江打扰我的生活,我真的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周离的父亲欲言又止,她家的亲戚隔在他俩中间,看样子是怕再发生什么冲突。   仇恨是什么样子呢?是早就断掉的血缘?是刀尖的银亮色?还是被血洇红的那段白绫?又或者说,是那说出口的几句恶语相向?它的样子太过抽象,但是容纳它的容器,却是怀着恨意的人。它是一件特别不公平的事情,往往怀揣着它的人就只是一方而已。一条路,故乡和他乡,对于周离来说,是仇恨让这条路轻易坍塌。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青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让我有一种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我说的如释重负,无关逝者和葬礼。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路上途经服务站,我换过了吴斐的位置开起了车。   周离忽然开口:“斐姐,周游,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估计也没吃好也没睡好,回青江休整休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把大朗哥也叫上。”   坐在副驾驶的吴斐扭头看着周离:“宝贝我们在家吃吧。”然后她转头看向我:“去你家?”   “行啊。”我说。   “吃寿喜锅怎么样?江渡现在也吃不了辣的。”吴斐提议说。“可以的话我让你们姐夫看着时间买了食材带过来了。”   “行。”我们回应她。   到青江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钟了,我们就那样风尘仆仆聚在了我家,没过一会儿,秦大朗就一只手提着食材一只手牵着秦小朗过来了,秦小朗进来之后放下背后的猫包,然后把狗蛋儿放出来了。做完这些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周离旁边,他拉着周离的手,放了一颗糖果在周离手上,他说:“干妈,吃糖。”   周离接过,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朗,干爸也想吃糖。”江渡逗他说。   “我给你找找,干爸你等等我哦。”说着他弯腰在他的背带裤的口袋里找啊找啊找。   “找到啦!”他举起一颗糖果,眼睛又黑又亮:“给你,干爸。”   “那舅舅呢?”我问他。   “舅舅回头去我家吧,我把糖果都给你,舅舅不要吃醋哦。”他伸出他的手拍拍我。   我笑了。   后来我们围坐在餐桌旁,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筷子起落。空调里呼呼地吹着冷风,窗外是夏日雨后的晴朗,热风吹过,阳台外梧桐树的叶子闪着光摇啊摇的。我扭头看了一眼,确认狗蛋儿也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它窝在沙发上,也享受这属于它的午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会在哪儿?   傍晚时我看天,忽然想起余秀华的那句诗:   黄昏在拉长——   我喜欢这温柔的时辰。   后来,我也如愿死在了这样的时辰里。 第39章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上)   这天醒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视线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看见卧室角落八斗柜上插着的栀子花,虽然它已经不再是鲜活的白,但是我觉得这种枯萎的黄也别有一番艳丽,房间里仍然有它淡淡的香味,我觉得我一定是在讲述它的一生。   放置栀子花的花瓶旁边,是我酿的青梅酒,如今它已经有淡淡的琥珀的颜色,起床经过它时,我抱起青梅酒罐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希望它变得好喝,不要不识抬举。   大概是观众朋友们看我的做菜视频看得有些腻了,最近评论区有很高的呼声要求我拍一期日常 vlog,哪怕不露脸也没有关系。于是我从起床开始架起相机摆拍我的生活,我忽然觉得这种记录方式是抵抗一个人百无聊赖绝佳的方式。在这个日常 vlog 里,我用前些天买来的绿豆做了冰镇绿豆汤,当然,这简直不能再简单了,绿豆洗干净加大量水煮到开花就行。还好我庆幸没有把它当做单独的一期视频来拍,那样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观众骂我水视频。   绿豆汤煮好我关了火,然后打开珐琅锅的盖子散热,要等到放凉才能装进容器放进冰箱,当然我忍不住像盛了一碗出来,丧失耐心的我已经等不到它凉下来,于是我我加了大量的冰块,就这样我喝上了夏天第一碗冰镇绿豆汤。   我喝完绿豆汤关了相机,上午的素材到此结束。   之后我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啥发生吹空调,觉得冷了就扯来毯子随便一盖,我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不知道看了多少回账号后台,回了不少私信,当然私信里也会有一些不好的声音。当然也算不上好与不好,就是单单会让人觉得冒犯。   比如:你一个男的活的这么精致?是姐妹吗?我一个女的都没你活的精致。   再比如:上网查了一下,你那个锅一千多块钱,这锅做出来的饭会更香一点吗?你花这么多钱买一口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还有人吃不上饭?   更有甚者:你好,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   当然,针对我的性取向猜测,还有很多不堪入目的话。   我叹了口气,切出后台。然后我看到“面包窑”的公众号上发布了新的推送,是关于一些新品的介绍,这让我想到了柳乌龙女士。前段时间刚充了卡到现在还没再去过,于是我想下午出趟门去看一看,寄一些给柳乌龙女士,再买一些可以拿来当早饭,还可以顺便拍一些外景素材。   中午的时候我实在懒得开火煮饭,于是我点了个炸鸡的外卖,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吃炸鸡,两人份的量差不多快被我吃光了,也许是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炸鸡身上,就连点餐送的是可口可乐我也是喝到最后才发现。   算了,当一次百事叛徒也没什么。   午后我醒来,把晾凉的绿豆汤装进冷水壶放进了冰箱,因为冷水壶太高,我拿掉冰箱一层隔板才把它放进去。   我全副武装出了门(夏天出门的人都是勇士),走到车棚下发现电动车的座椅晒得滚烫,我抬头透过帽檐看了一眼头顶的天,毅然决然打车去。   出租车在面包窑门口的马路上停下,我付了钱下了车,好久没来,面包窑的门店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外墙是红砖堆砌起来的,整体看来是满满的日式风格,隔壁居然还开了家同系列的咖啡店,名字叫窑 cafe,两家店连在一起,说是这条街的颜值扛把子也不为过。于是我想买完面包可以去隔壁坐下喝杯冰美式。   我进去的时候正号赶上新的一波出炉,店员刚刚陈列完毕推着车走。我低头认真地挑选,手里的托盘已经快要堆不下了,我正伸手去夹一个圆鼓鼓黑布隆冬的熔岩巧克力,这时候身后响起喊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   直到我回头,看见了同事小杨。准确来说,应该是我的前同事。   “买这么多?!”她看着我手里的托盘,不禁惊呼道。   我用一秒钟反应过来,然后回答她:“嗯,给朋友带点。”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店里有没有徐姓同事的影子。   “好巧,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小杨说。   “是挺巧的。”   “有时间吗?待会一起喝个咖啡?”   我想了想说:“好,可以。”   结完账我们各自拎着面包来了隔壁的咖啡店,我点了冰美式,小杨点了一杯冰摇柠檬茶,我们落座没多久,店员就端了上来。摆在咖啡店角落的马歇尔音响里传出来棱镜乐队的《克林》:   ……   克林上路是偶然   如鲸向海取消那些苦难吧   克林人生是偶然   依旧浪漫尽管你知道后来啊   ……   我短暂地在歌声里沉浸了一会儿,直到小杨开口:“对不起啊周游,那件事让你丢了工作。”   她不知道的是我已经释然,并且,该道歉的也不是她而已,这些东西,我一向算的清楚。我笑了笑说:“早就过去了呀,就不提了。”   然后她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没有找工作,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诚恳又谎话连篇。   “这样啊。”她轻轻抿了一口柠檬茶,眉头微皱,而后又舒展,她看向我,说:“我也辞职了?”   “为什么?”我问她,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我准备回老家了。”她说,“怕以后吃不着所以买点带回去。”   “回老家?那……”   小杨大概猜到我要问什么,然后她笑着说:“我们分手了。”之后还没等我开口询问,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再有两年也三十了,仔细想想我们两个这段感情又仓促又幼稚,像过家家一样,我在青江待了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钱也没挣着,遇见他的时候吧,心想嫁给一个本地人也挺好的,哪怕是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也算是在这里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感觉一个女孩子在他乡打拼,只有结了婚生了孩子才算真正地落了脚。现在想想,真幼稚,抛去感情不说,我那也不能叫打拼,顶多算生活。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也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很多,结束一段感情,辞掉一份工作,好像也不过如此,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那你……想好回家干什么了吗?”我问。   “我闺蜜在我老家德清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挺好的,前段时间她刚买了一个小居室,一个人慢慢布置自己的小家然后独居别提有多爽了。她和我说的时候我才知道德清虽然是个五线小城市,但是房子努努力还是买得起的,我就想着回去问我爸妈借点钱做个小生意?或者找家牙科诊所上班都可以,生活嘛,慢慢来呗,只是不想那么累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自然也有千种万种的人生,没有谁规定不可以悠闲一点,可以不用那么努力。”   我感觉我都要给她鼓掌了。   “挺好的。”我说。“那就祝你一切顺利。”说着我拿起了手里的冰美式,试图和她碰杯,见状,小杨也拿起她的杯子。   我发誓,我是真心实意的。有个叫杜尚的艺术家说过: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人活一辈子,就像是不同的作品,有的人是一部小说、有的人是一篇散文、有的人是一首诗、而有的人也许会是一部纪录片,或者是一种瓷器。不管是什么样子,我们过好自己就好,不要去想起承转折是不是顺畅,情节是否引人入胜;不要在乎那“形散神不散”的刻板定义;不要管它是属于婉约豪放或者别的什么流派;不要去试图编造剧本;不要在乎是不是有所瑕疵或者磕碰。你只要有一个做人的底线和道德,不论怎么活,那都是你最好的作品。   至于别人的评论,终会成为你的身后事,评论你的人,迟早也会死的。   我和小杨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出门时我们互相道别,她忽然指着窑 cafe 的招牌说:“下次不要来这儿喝东西了,一点儿也不好喝。”   我笑了,说:“确实,冰美式像刷锅水。”   就那样,我打车回了家。   我拎着面包走上楼梯,拐弯的楼梯走完就到了家门口,我就可以享受空调带给我的快乐了,然而,有个人却坐在我家门口的楼梯上。   “卧槽!”我惊呼出声。   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柳乌龙女士。   “你怎么在这儿?!!!”虽然我知道她知道我的地址,但是面前这场景打死我也没想到。   因为当年毕业没多久,她就和她那青江的牙医男朋友分了手,她那时和我说,她这辈子也不要来青江了。   “你回来啦。”她笑。“我敲门没人理我,就干脆坐在这儿等了。”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你要来?你给我发消息打电话啊。”   “我怕打扰到你嘛,想着你要是在上班顶多等到你下班呗。”她说。   “多热啊我的姑奶奶。”说着我就拿出钥匙开门。余光瞥见她将她那将近两万块的 CELINE 皮革行李包随意地放在地上,不禁替包心疼。   进了屋子,我找了鞋子给她换上,最后她坐在沙发上开口和我说:“周游,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吗?”   我当时正站在空调前准备打开它,听她说完这句话我回头:“你说什么呢?”   “你算算你多久都没和我聊天给我打过电话了?还有,仅我可见的朋友圈也不发了。怎么你现在药停了好多了账号粉丝十多万还接广告了就忘了我了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叹了口气,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和她说了。   她听完有些讶异,短暂安慰我之后又摆出不正经的样子:“对不起啊姐夫,是我小心眼了。”   “滚。”我说,转念一想:“我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说。”   “啥啊?”她问我。   “我辞职了,准确地说是被劝退了。”   “什么?!”   然后我找了那个新闻给她看。   “你怎么不早说?”   “上上次去苏州我就想说,但是当时你正好碰上那个男孩的事儿,安慰你还来不及,可别给你添堵了。”   “姐……”夫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喊我名字:“周游。”   “有屁放。”   “对不起啊。”   “你说我忘了你,亏我还想着面包窑出新品了买来准备寄给你呢!”说着我指着桌子上的一大堆面包。(我太喜欢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的感觉了)   “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吧,请你吃饭给你买包,给你买衣服买鞋子请你去白马会所点几个翘屁嫩男……总之不管怎样,请原谅我吧。”   “那你可以给我买个双开门的大冰箱吗?”我问。   “滚。”   “好嘞。”   “好热……我想洗澡。”   “卫生间在那边,您请。”   “我晚上睡哪儿?”   “我会帮您把客卧收拾好的。”   “饿了。”   “好的,我去给您做吃的。”   就在柳乌龙女士准备去洗手间洗澡的时候,狗蛋儿摇着尾巴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像是突发恶疾:“呀你就是狗蛋儿吧,呀呀呀呀你好可爱捏,姨姨摸摸,姨姨贴贴……”   狗蛋儿心想: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人类。   然后我突然想到什么,“柳乌龙女士。”我喊。   “干嘛?”她回头看我。   “可不许带我的猫咪看黄片!”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瞧把你吓的。”然后她又摸了摸狗蛋儿:“我们看猫和老鼠好不好呀?”   ……   柳乌龙女士终于安静,然后去了卫生间。   这时屋子里才慢慢凉快起来,我看到周离大概二十分钟前给我发的消息:   什么情况?!!!你家门口有个美女,美的我都不敢和她说话!!! 第40章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下)   我进了厨房,把面包塞进了冷冻室,然后开始搜罗冰箱为柳乌龙女士做点吃的。   我给她煎了一盘泡菜饺子,又做了一份玉子烧。做玉子烧也是看到冰箱里的鸡蛋突然心血来潮,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做玉子烧的那个小锅还是我去搬家的箱子里找出来的。   煎饺和玉子烧端上桌没多久,柳乌龙女士就闻着香味过来了。   “看着不错嘛。”她说。“不过你想噎死我吗?也不给姑奶奶倒杯水。”   我白了她一眼:“吃不吃,不吃去狗那桌。”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还是去给她弄喝的去了,我走到厨房倒开冰箱,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算是让你赶上了,我今天刚做的冰镇绿豆汤,这会儿刚冰好。”   我拿来碗,晃匀手里的绿豆汤,然后倒了一碗端给她。   “这个厚蛋烧好好吃。”她一边吃一边说。   “土鳖,这叫玉子烧。”   “你门道真多。”她反过来朝我翻了个白眼。   良久,我看她只顾着吃没有反应,我问她:“这就没了?”   “啥?”   “你不问问这玉子烧我怎么做的?”   “不就是拿手做的吗?”   “求求你了,问问我是怎么做的吧。”我说。   “你是真贱呐。”柳乌龙女士表示无语,“所以,怎么做的?”   我笑了,然后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三颗鸡蛋打散,加一丢丢的牛奶,适量的盐和黑胡椒调味,然后用专门做玉子烧的小锅小火,注意是小火哦,一层层煎一层层卷,不能煎的太老了,老了口感不好,所以说刚刚提到的小火很重要,还有就是锅里的油一定要刷均匀,油不能太多了,不然油不拉几的更难吃。然后出锅切成厚块状就好了。”   “就这?”柳乌龙女士用眼神揶揄我。   “因为《小森林》里说‘好吃的秘诀是加了蜂蜜’,所以我也加了点儿蜂蜜。”我说。   她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我说怎么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呢,还以为你放了糖。”然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我好像看见周离了,就你邻居,是叫周离吧?”   “嗯,她和我说了,说我家门口蹲个美女,美的她都不敢和你说话。”   “哈哈哈,那她还挺有意思的,你能不能组个局呀,我想趁在青江见见这两位姐姐。”柳乌龙女士说。   “行啊,晚上就行,今天周末应该都有空。不过……你还吃得下吗?”   “能啊,等晚上差不多又饿了。出去吃还是……不要搞得特别像组局哈,自然点,你懂的。”   “我知道啦,在我家吃?烤肉怎么样?你还记得那家烤肉店吗,就……叫青江小老头就我们上学那会儿你可爱吃他家土豆泥了,不过他家有点贵我们八百年不吃一次。”   “记得记得。”柳乌龙女士疯狂点头。   “他们家现在出外送了,我们晚上点了在家里烤。”   “会不会弄得一屋子味儿啊。”   “没事儿,我家有空气清新剂。别忘了,我是清洁小能手!”   “那行,现在点吗?我来点。”   “滚。”我说。“我点。”   “行行行,那我来点点儿喝的总行了吧。”柳乌龙女士说。   我向她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我吃完了,洗碗吧,饺子还剩两个你吃了吧。”柳乌龙女士说。   “好,交给我吧。”   说着我解决了盘子里那两个煎饺,然后把碗碟端去洗碗池,我洗完碗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柳乌龙女士正抱着我的平板窝在沙发上看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   “你还是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说。   “是啊,就像你看《小森林》看不腻一样,看的我都又想去日本了。”然后她换了个姿势,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去日本吧我们俩,等秋天。”   “我连护照都还没有呢。”我说。   “你傻呀,现在办肯定来得及呀。”   我想了想,一是去趟日本我确实也还负担得起,二是长这么大确实还没出过国,三是我曾经也确实想过去趟日本,四是她是柳乌龙女士哎。“行啊,那我回头就去把护照办了。”   “不过我签证签的下来吗?”我问,“我没了解过。”   “肯定能的,你是去旅游又不是去偷渡,凭啥不让你去啊。”她说。   “好,没问题。”我说,“回头细聊。”   我拿出手机,在只有吴斐、周离和我的三个人小群里向她们发出烤肉邀请,并表明我的好朋友柳乌龙女士也在。   群里沉默了三分钟,我猜她们一定开小窗了。然后她们一前一后在群里回复了同样表示同意的表情包。   女人的心思你别猜。   -   晚霞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偌大的餐桌上摆满了烤肉店青江小老头的外送菜品,为了好看我和柳乌龙女士还从厨房拿了餐具认真地摆了盘。   我们做完这些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来了,我打开门吴斐和周离就进来了,吴斐手里抱着花,周离手上拿着一摞横幅。   柳乌龙女士走过来:“哈喽,姐姐们好。”   “你好你好,柳臻是吧。”吴斐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花是给你的。”   柳乌龙女士受宠若惊地接过花:“啊?给我的?……谢谢!”   “不是,我说二位,啥情况啊?”   没等我说完她们俩就掏出准备好的免钉胶在沙发后面那面白墙上把横幅粘了起来,上面印着:欢迎柳乌龙女士来青江玩儿!   这文案,真是透着一股清澈的质朴。   柳乌龙女士看样子是被感动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实话,我也被这一幕给感染了,柳乌龙女士大概看我也是状况外,显得更加感动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唱戏我听戏。这次居家烤肉就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过去了。吃完饭吴斐开车载着我们去了滨江公园吹风,远处的长江三桥通体亮着灯,跨在长江两岸。不远处有人唱着《小城夏天》,遥远的江对岸不知为啥还有人放烟火。夏天的夜晚燥热,风从江面慢悠悠地吹过来,忽然让我觉得好浪漫。   之后吴斐又开车把我们送了回来,我在厨房洗碗,柳乌龙女士洗漱完抱着狗蛋儿在家里四处踱步参观着,时不时说一句:“你这房子虽然是租的,但是真不错。这书架,这地板,这朝向……”   “好了,你说几遍了。”我说。   良久我都没等来她的回应,我关了水龙头,扭过身看她却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柳臻?”   见没人回应我,我擦了下手从厨房走出去,“人呢?”   然后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惊呼声,从书房传来。   她有些慌张地看着我:“他是谁啊周游?为什么在你租的房子里?”   然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我和她说了我和王桦森的事情。我说这些的前提是希望她不要觉得我瞒着她什么而生气,他当着我的面保证过,我才说完这些。   “那你那几次去苏州,去见他了?”柳乌龙女士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   “算了,我不问了,回头你再 emo。”她说。   “没事儿,我已经释然了。”   “你真的释然了吗? 你只不过习惯了你伪造的他死去的生活,你当他死了,把他摆上供台,过了这么多年了 你也没把他从供台上拿下来,你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了。原来这些年,你是这么过来的。其实你们那次重逢,你装的挺累的吧?”   “还得是你。”我苦笑。   她的手伸过来一直抚着我的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你有病啊。”我笑。   因为有风,阳台外的那棵梧桐已然繁盛的叶子徐徐作响。   晚一些的时候,我在我和吴斐还有周离的小群里感谢了她们俩,今晚和柳乌龙女士说了很多,这让我释放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这晚睡得特别安稳。   -   柳乌龙女士在青江又待了两天就回了苏州,走的时候还是吴斐开车送她去的高铁站。   送完柳乌龙女士,吴斐说带我去个地方,然后大概二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个巷口,然后她撑着遮阳伞带我走进了巷子。最后停留在一家已经拆了招牌的商铺门前。   “走啊,怎么不走了?去哪儿?”我说。   然后吴斐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亮在我的眼前:“到了就这儿。”   吴斐开了门,带我进去参观,“怎么样,还不错吧这里?”   “你租这里了?”我问。   她点点头。   “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的?”我问。   “好像是一家打印店,现在人搬学校附近去了。”   “这附近都有啥,还真没来过这里。”   “出门左拐巷口出去过个马路就是八佰伴广场,青江好几座写字楼也在这附近,这里晚上人还挺多的,不愁人流。”吴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又说:“但愿咖啡店在这儿能开下去吧。”   “接下来就装修了呗?”   “是啊。”   “找设计师吗?”   “我自己动手设计,回头半包给装修公司。”   “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我笑着说。   “为了生活嘛。”   “狗屁。”   吴斐大概是很久没有这么对一件事情上心了,我和周离看的出来,她是打心底里对这家咖啡店抱有很大的期待。其实我觉得这就是她不想停下来的寄托之处,这一点我非常支持她,毕竟她的身份不仅仅是谁的妻子还有谁的妈妈。咖啡店接下来进入了拆旧重装的环节,我也有幸被她拉过来当苦力,我能做的也很有限,无非就是帮忙处理掉拆旧产生的垃圾,跑跑腿去给装修师傅们买买饭买买水,但是因为夏天,现场也只有风扇可以纳凉,所以人还是很容易就筋疲力尽。因此赶上个阴凉天或者雨天都是十分幸福的事情。好多次,我们和装修师傅都是坐在一地墙皮的地板上吃着饭。   这天我从施工现场回到家,刚洗完澡出来就接到了房东先生的电话。我本来以为是租期还有三个月到期他想询问我是否续租的事情,我都酝酿好说续租的事情了,结果我听见房东先生说:“周游啊,你租期结束我们可能要把房子收回去了,家里遇到了点事儿,需要把房子卖了。”   我表示理解,说:“没问题的,我到时候再找就行。”   “真是不好意思了,给你添麻烦了。”房东先生说。   “您这是哪里的话?我给您添麻烦了才是,多亏了您把房子租给我,我才没流落街头不是?”我说。   我们又这样寒暄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又觉得这个房子变得陌生起来,说不失落是假的,曾经这个房子里的欢笑好像都历历在目。它承载了许多,也许这其实是一个双向给予的过程,房子给了人栖息之所,人让房子变得有生气。   狗蛋儿不知什么走到我的脚边,我弯腰抱起它:“过段时间我们要搬家咯,怎么样要不要换个大一点的?给你也整个小房间?”   它喵了一声,我权当它同意了。   我抱着它走到书房,借着窗外的光看着 W。我忽然想这个夏天别那么快结束,长一点儿——   再长一点儿。 第41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上)   而后,我期待漫长的夏天就那样结束了。   我的账号最新一条视频是吴斐咖啡店的装修记录,受到了很多观众的喜欢,还有很多人说等开业了一定去尝尝,我觉得这也算是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到时候吴斐的生意火爆的话,怎么着我也要找她分红去。   夏天结束之前我拿到了我办理的护照,柳乌龙女士早早地做好了去日本游玩的攻略,这个女人认真起来真是不得了,足足三十多张 ppt,每一张都配了十分精美的照片,这让我更加期待这次日本之旅了。   那时候我和 W 站在江边建筑屏幕上的烟花之下,当时我和他说:“有生之年,我们一起去日本看一场花火大会吧。”   “好。”那时他回答我说。   只是后来,我们都各自工作,我们有了钱,却没了时间,如今有了时间有了钱,我们却分开了。   同行的人变了,不变的依旧是那颗想要奔赴的心。我忽然庆幸,庆幸自己此时还在年轻气盛的时候,依旧有想要出发的勇气。   青江的天又渐渐地变得凉爽起来,老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我喜欢这样一点点让人变得骤然清醒的时刻,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单纯喜欢。   我见证了阳台外那棵梧桐树的一年四季,我是秋天搬过来的,如今又是一个冬天,不知不觉地快要一年了。   这天午后我搬了一把椅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梧桐树叶飘落,我数了数,一共四十四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数完第四十四片的时候,怎么也没有叶子落下来了,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落下来。   直到身后响起敲门声,我离开了阳台。   坐在曹正非火锅馆里,看着咕噜咕噜鸳鸯锅,才和他们说了房子到期我不能再续租的事情。   “我青江院子那个房子还空着呢,你搬去那住得了,还免费。”吴斐说。   “怎么能占你这么大便宜,假如找不到合适的真住你那儿我也要付房租的。”我说。   “那你就看着给嘛,反正你别愁找房子的事情。”吴斐说。   “我没有愁,只是觉得突然要搬走了,挺舍不得的。”我说。   “有啥舍不得的呀,大不了再在同一个小区找个房子租呗,你又不是要离开青江了,我们都有车,到时候就算你住的远我们能不去接你嘛。”周离这样说。   “好了好了不说这了,我就随口一说。”然后我看向吴斐:“对了斐姐,咖啡店的名字想好了吗?”   “我想了一个名字,但是我觉得说出来你们会笑话我。”吴斐笑着说。   “什么?说来听听。”我问。   “喜相逢。”   “挺好的呀。我喜欢。”周离附和。   “我是这样想着,我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认识了周游,然后人生就忽然多出了很多的乐趣,我们陪伴着对方,一起吃过很多顿饭,虽然才一年不到,但是我感觉我们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我觉得这真的像是一种神奇的相遇,你们不觉得吗?”吴斐这样解释咖啡店名字的由来。   “挺好听的。”江渡这时开口。   “下面还可以来一行小字: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提议道。   “这个好这个好。”秦大朗说。   “那我回头就找人定制招牌了,我在小红薯上看到好多好看的案例,都挑花眼了,回头你们两个帮我参谋参谋。”吴斐对我和周离说。   小曹老板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对话,凑进来笑着问我们:“你们谁要开咖啡店吗?”   吴斐回应了他。   小曹老板显得很热情:“到时候开业告诉我,我给你店里送开业花束。”   “那多不好意思。”吴斐笑着说。   “你们都来我这吃多少顿火锅了,就送个花没什么的,到时候我要去你店里喝咖啡,别忘了给我打折就行。”小曹老板说。   “行行行。”吴斐笑着回应,然后想起什么,“对了,你的摄影作品卖不卖啊,我想买几幅回头拿店里装饰用。”   “谈什么钱啊,我家里还有好多,回头我挑几幅拿来店里,下次你们再来我给你。”小曹老板显得格外大方。   “那多不好意思。”吴斐笑了。   “又客气了不是?”小曹老板笑着说,“行,那你们吃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然后小曹老板又给我们送了菜,真是一言不合就送菜呢。   我们被这种热情感染到了,然后周离趁机问了一句:“小曹老板人这么好,女朋友幸福死了吧。”   小曹老板笑了笑,说:“我女儿都会打酱油了。”   “真看不出来。”吴斐说,“还没见过你老婆呢。”   小曹老板忽然骄傲了起来:“她现在在青江大学读研究生,且忙着呢,孩子大了嘛,当初她本科毕业没考上挺不甘心的,现在她既然想去,我做丈夫的当然举双手支持,她可以不仅仅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妻子,我妈也支持,所以主动提出来帮我们看孩子,感恩吧。”   “好男人。”不知是吴斐还是周离发出由衷的赞叹。   “小曹老板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曹寻,寻找的寻。”   “好名字。”我说。   “害,我爸瞎取的。”小曹老板说,“那行,你们吃着,这回我就真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小曹老板就笑着走了。   这时吴斐说:“说不定以后我的咖啡店还可以和曹正非火锅馆做联名活动呢?”   “怎么了斐姐,要研发什么火锅味的拿铁吗?”江渡打趣道。   “那倒也不是,搞个摄影联名啊不也挺好的?这事情挺有意思的,可以考虑。”吴斐思忖之后说。   “我觉得也可以试试。”对于吴斐的商业头脑,我此刻表示不再怀疑。   周离的目光不知道啥时候突然转移到我身上,我听见她问我:“周游你咋了,又窜稀了吗?怎么今天辣锅没见你吃过。”   我笑了笑,说:“这都被你发现了,这几天肠胃炎犯了,吃清淡点好。”   “那下次我们去吃椰子鸡火锅。那个清淡。”吴斐说。“我那咖啡店附近就有一家,我上次和你们姐夫去吃了,还不错呢。”   “好。”我说。   晚一些的时候,我和吴斐还有周离坐在我家沙发上,投影在播放一个日本的电影《入殓师》,大概十点多钟,我们喝着酒看完了这部电影,微醺中,我说“我记得豆瓣上有一个热门评语是这么说的:对待死的敬意,犹如对待生的真诚。举重若轻。我很喜欢这句话。我要是死了,骨灰撒江里就行。”   吴斐踢了我一脚:“看个电影说啥死不死的。”然后她看了一眼时间:“时间不早了,撤了——”接着她对周离说:“宝儿,今天睡你家,喝酒了我就不回去了。”   “好……走了啊周游。”周离说着她们俩就先后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我微笑着看着她们的背影,门被关起来的那一刻一阵风被带起来,莫名其妙我觉得有些落寞。   狗蛋儿在这时跳上茶几,身子蹲地直直的看着我。我看着它,我说:“怎么了我们狗蛋儿?”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喵~   “狗蛋儿,给你找个好人家好不好?”我轻声说出口,像是同它在商量。   喵~   它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凶狠,像是在反抗。   “新主人或许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不像‘狗蛋儿’,听起来就好养活。好不好?”   喵~   它又在反抗。   我抱起它,顺了顺它背上的毛:“不这样的话,你会死的,嗯?……你明白吗?我是为了你好。”   转念我又和它说:“要是把你交给他们养的话,太残忍了。”   “对不起……”眼泪落在脸颊。   我走到阳台,看挂在树梢上的月亮,晚风吹过来,酒气就那样在空气中氤氲,然后渐渐消散,然后胃里翻涌出一阵恶心,我立马转身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起来,那是带着血腥味儿的呕吐物,也是我即将走完一生的缘由。   次日清晨,我刚刚起床,就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吴斐和周离,开门后才发现是房东先生。   “没打扰到你吧。”房东先生说。   “没有没有,快请进。”说着我把门完全打开。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过来还书的,我家老太婆借过你一本书还记得吗?那个英文版的《追风筝的人》。”   “记得记得,我说,其实可以不用还的,房东太太看了才是物尽其用了,我英语都快忘光了。”   房东先生站在门口,依旧没有进来:“既然是借的,哪有不还的道理,得还得还。”然后他把装着书的纸袋递给我。“原本应该早就还给你的,但是后来……”房东先生叹了口气,“我家老太婆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你也知道,记忆一天不如一天,她就给忘啦,我还是那天看到这本书才想起来。”   “啊,那房东太太她还好吗?”   “还好还好,还没把我忘记。”房东先生苦笑。“行,我就不说了,她还在车里等着我呢。”   “好,您慢走。”   关上门,我看着袋子里的那本书,不禁想,或许这就是房东先生卖掉房子的原因吗。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   吴斐咖啡店招牌定制好挂牌的那天,我回了青江,我和她们说我回去看看奶奶过几天就回来。   吴斐烤了好些蛋糕让我带回去给奶奶尝尝,是的,她现在蛋糕做的还不错。   下了高铁我坐上去南山的城乡公交,然后又在南山的路口坐上了车身上印着“南山欢迎您”的当地的士。   我打电话给我奶奶,她说她和春奶奶在打麻将。然后说我给她买了东西托快递员送货上门,还有十分钟到,让她一会儿回家,她说好,然后我挂了电话。   出租车停在院门口,透过车窗和大门的铁栅栏,我看见奶奶在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院子里那棵泡桐树,是爷爷活着的时候种下的,夏天开很大的紫花,秋天落很大的叶子。   我下了车,打开铁门。   “奶奶。”我喊她。   奶奶这时才直起身子,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扔掉手里的扫帚:“老天爷嘞,你咋回来了?!”她兴奋地几乎要拍手。   “想你了,回来看看你呀。”我笑着说。   她走过来挽着我进了屋子,眼睛里忽然就浸满眼泪,我笑她:“我回来看你来了,你哭啥?”   “你说我一把年纪了,你还骗我。”奶奶抱怨道。   “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我说。   刚坐下来,奶奶就问我:“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工作不忙吗?我都忘问你了,你和我说找到工作了,是啥工作呀?”   “回头我再和你说。”我说。“对了,我朋友做了点蛋糕让我带给你尝尝。”   说着我把吴斐做的蛋糕拿了出来。   “我不爱吃蛋糕,你吃吧。”奶奶说。   “这个你能吃,栗子蛋糕可好吃了,就是用板栗做的。”我说。   “板栗还能拿来做蛋糕?”   “能,现在啥都能拿来做蛋糕。”   “那羊屎蛋子能不能拿来做蛋糕?”奶奶忽然笑了。   “你说啥呢?谁吃屎啊。”   “你啊,小时候你在那坡上捡羊屎蛋子要往嘴里送被你春奶奶发现了还记得吧?”   我们都笑了。   然后奶奶尝了一口栗子蛋糕,说味道还不错。然后我把剩下的放进了冰箱。   快到晚饭的时候,奶奶问我吃啥,我说:“都行。”   “国庆节周全和张桥那小孩去湖那边钓鱼去了,还挺大的鲫鱼呢,我都放冰箱里冻着呢,吃红烧鱼吗?”   “吃。”我笑。“你不要啥都冻冰箱,冻久了这也不新鲜,回头再吃坏肚子。”   “全儿钓得多,还带去城里不少,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再说国庆也才刚刚过去没几天。”   “行,你说啥就是啥。”我说,“周全和张桥什么时候走那么近了?”   “俩人玩儿的好呢,国庆的时候全儿带张桥来家里吃饭,在桌上还笑人家桥儿没找女朋友呢。”奶奶说着也笑了,然后她起身朝着冰箱走去。   “空心菜吃不吃,你不是爱吃炒空心菜吗?”奶奶回头问我。   “吃,你做啥我都吃。”我笑着回应,然后我说:“奶奶我去趟墓地。”   奶奶脸上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了些,她说:“好,天也快黑了,你早点回来,别摸黑。”   “好。”说着我就起了身,然后骑着奶奶的电动车去村头小卖部买了瓶二锅头。   才三个多月,阿途墓碑旁的地砖缝里就长出了杂草,那些草在风中摇曳,我打趣道:“你在那边儿过得挺好吧?”   “带了点儿酒,小卖部没啥好酒,二锅头,凑活儿喝吧。”说完我拧开瓶盖,然后把酒到在阿途的碑前。   “有三个月了吧你走了。”   “春奶奶现在挺好的,又能上麻将桌了,你别担心啊。还有叔和婶子又出去做生意了,咱妹厉害呢,听讲明年高考能去 985211 呢,比你强。”我笑。   “你说……你那时候要不那么拼命该多好,现在我们还能在一块喝酒。”   ……   “没事儿,说不定过段时间……”   “算了,不说了。”我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暗了下来,遥远的夜空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星。   “天黑了,走了啊。”   我转身离开,风里一股白酒的味儿。   晚饭的时候我和奶奶说了我的工作,她听了有些惊讶。   “拍视频也能挣钱?”   “能啊。”   “就跟人在抖音上一样?”   我点点头。   “哟,我大孙子真出息了。”说着奶奶夹了块鱼给我,“来,吃鱼。”   “那回头你也给我下载一个那什么……巴拉巴拉,奶奶也看看我大孙儿的视频,给你点赞。”   “什么巴拉巴拉,那是哔哩哔哩。”我笑。   没过多久我放下了筷子,奶奶见状,问我:“咋了,不吃了?”   “吃饱了。”   “才这么点儿就吃饱了?”   “回来的时候我吃了老多东西了。”   “行,那你就去洗漱去。房间还是老样子。”   “我帮你洗碗。”   “去去去不要你洗。”   “你说的哈,那我就上去啦。”   “去吧去吧——冰箱里有酸牛奶,拿瓶上去喝啊。”   “好。”   我上楼进了房间,依旧是因为奶奶按时打理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对房间的一切感到好奇,书桌下小时候爷爷给我做的那个木头箱子里,装着很多我儿时的玩具:陀螺啊红白机啊卡带啊啥的。然后我在装着玻璃珠的一个透明罐子里,看见一枚 U 盘,它是什么时候被我遗忘在这儿的呢?   木质的 U 盘柄上,刻着的字母已经有些磨损,但是却依稀可见:whs&zy。没有记错的话,这枚 U 盘里面是我和 W 的所有回忆。   很多的照片和很多的照片组成的视频。   这么多年,也就简简单单的两个文件夹而已。   两天后,我带着那枚 U 盘回了青江,走之前我拿了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给我奶奶,我说:“这里面是三万块钱,怎么样,你给我一万,我给你三万,你孙子厉害吧。”   奶奶很开心地接下信封,毫不客气地说:“我大孙出息了,那奶奶就收下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我嘱咐她照顾好身体,然后坐上了去镇上公交站的车。   那时我奶奶笑着和我挥手告别,她不知道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南山了。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第42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终)   回到青江的第一件事我就打开了电脑,庆幸的是,那枚 U 盘还读的出来,我盯着电脑滑动鼠标一张一张地看完,直到看到最后,然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把照片里所有的我都截掉了,然后我更新了 U 盘的内容,我说过,王桦森,是你先打扰我的,我也会打扰你一次。   寒露过去没几天,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我们一行人去了慧芳阿姨乡下的家里,决定中午吃慧芳阿姨做的饭,晚上在院子里烧烤。   慧芳阿姨做菜的时候说家里没酱油了,然后我说我去买,慧芳阿姨告诉了我小卖部的位置,不远,出门左转几十米的距离就到了。   秦小朗抓住机会,蹦蹦跳跳地也要跟着我去,于是我就牵着他的小手一起去了,买好酱油准备付钱的时候我看见秦小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卖部门口的冰柜,里面零零散散地还有雪糕在卖。   “想吃啊?”我问他。   秦小朗疯狂点头。   我从冰柜里拿了一支迷你的可爱多递给他,说:“我们吃完再回去好不好?不然会挨妈妈骂哦。”   “好的舅舅。”他说。   结完账我领着他坐在小卖部对面小广场上的长椅上,然后把可爱多拆开递给他。   我看着秦小朗啃咬着甜筒,不禁笑出声来。   “小朗。”我喊他的名字。   “什么事儿舅舅。”他转过身看我,胡乐一嘴的巧克力。   我掏出纸巾把他的嘴巴擦干净,然后说:“舅舅和你说件事儿好不好?”   “什么事儿?”   “舅舅过段时间要走一段时间。”   “走?舅舅要去哪儿?”   “别的地方。”   “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吗?那舅舅还回来吗?”   “会回来的。”我说。“不要和爸爸妈妈,干爸干妈还有外婆说哦。”   “这是秘密对吗?”   “对,我们小朗真聪明。”说着我捏了捏他的脸。   “行,我不会说的——舅舅,那我也有个秘密想和你说?”   “哦?”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吴扬舅舅。”   “哟,我们小朗挺厉害的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比吴扬舅舅白,妈妈总说吴扬舅舅黑的像煤球一样。”说着他笑了。   我也笑了,我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可不可以再答应舅舅一件事儿?”   他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我走了之后,你好好保护妈妈和外婆他们好不好?”   “好,我有舅舅给我买的变身器,我会变成奥特曼保护他们的!”   “真棒!”我说。“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就把嘴巴擦干净回去吧。”   “好。”然后他乖乖地把手里的包装纸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扯着我的手往回走。   这天的午饭上,我特别卖力地吃,特别卖力地夸慧芳阿姨的厨艺越来越好。   晚上的时候我又特别卖力地烤啊,唱啊,然后我偷偷地吐啊。   秋天真好啊。   要是一直能这样下去就好了。   晚上我们回到青江,我把青梅酒抱在怀里,敲响了周离家的门。   “干啥啊,能喝了?”周离问我。   “狗屁,我不是要搬家了吗,这个不好搬,不如直接放你家咯。快可以喝了。”说完我进了周离家,把青梅酒放在她家的电视柜上。“哦对了,记得摇晃均匀。”   “对了!我有事儿和你说。”她显然有些高兴。   “啥事儿啊?你也中彩票了?”我笑着问她。   “不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写那小说。”   “记得啊,怎么了?有导演要拍啊?”我问。   “什么啊,是后来我和你说的那个饭搭子文学,我写了七万多字了,然后就给那个之前那个编辑看了,结果,那个编辑说她们很喜欢这个故事,说要签下来在她们杂志上连载呢。”   “好事儿啊,新小说叫啥名字啊?”   “《失乡症候群》,失去的失,故乡的乡。”   “有那味儿了。”我说。   “而且每一个章节的名字,我都找了合适的五言律诗或者歌词,特有意境。”她说嗨了。   “瞧把你牛的,拿来给我掌掌眼。”   “行,等着啊,我昨天刚用公司打印机把写完的那些打印出来。”   “你真会省。”   她笑我说:“弟弟你错了,替谁省都可以,千万别替老板省。”   “你错了,我自己就是老板。”   她白了我一眼:“瞧把你牛的。”然后她把一沓 A4 纸递给我。“拿去看吧,这全是本宫自己写的,没有假手于人。”   “抽什么风啊。”我笑她。“行,我拿回去看可以吧。”   “可以,打印出来就是要拿给你看的。”   “行,那我回去啦。”   “好的。”然后她像想起来什么冲着我的背影喊:“连载了记得买杂志!”   “知道啦。”我说。   “每一期都要买!”   我冲她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   王桦森所有的联系方式在我拉黑删除之前我全部记在了一张纸上,这张纸如今已经泛黄,好在,都在。   就那样我在三天后的苏州见到了他,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可能的夜晚,我们约在一家藏在巷子里的清吧里。   我把那枚 U 盘交到他手上,一口气喝完面前的酒。   放下杯子,我看着他,我笑着说:“走了。”   然后我起身,驻唱歌手开始唱下一首歌,我怔了一会儿,确定她是在唱《苏州河》:   我只是渔火 你是泡沫   运河上的起落 惹起了烟波   我只能漂泊 你只能破   念一首枫桥夜泊 我再不是我   一刹那的寄托 有什么结果   帘外骤雨哀悼我们脆弱   ……   从前王桦森和我说,这首歌还有粤语版,叫做《慕容雪》。   我不再去想,再次拾起脚步,终于走进了小巷的夜色里。   我的腹部一阵剧痛袭来,我的手握成拳头死死抵着痛处,我扶着墙跌坐在地上,然后强忍着眼角的泪,在它落下来之前,我狼狈起身,狼狈地逃。   再之后,我一直忙着搬家的事情。   这天我正在打包着我的书,然后打算暂时把它们安放在周离家里,吴斐开了车过来,也准备帮我搬家。是的,我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决定暂时住进租的短期民宿里。(是的,我婉拒了吴斐住在她以前的家。)   这个时候,距离合同到期还有半个月。   她们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把书一本本从架子上拿下来放进纸箱里。   吴斐忽然感慨:“时间过得挺快的,不知不觉要一年了。都数不清我们在这里吃过多少饭了。”   她话音刚落,我们就听见外面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谁啊,咋还有你家钥匙呢?”吴斐问我。   我冲她摇摇头。   然后走进来两个青年男性,一个便装,一个穿着西服。   “你们谁啊?”我问。   穿便装的男人看到我,说:“你就是租客是吧,赶紧搬走,我要卖房子。”   “不是你谁啊?”周离从沙发上起身。   “我谁?我是这房东的儿子我谁,少废话,赶紧搬走。”说完他对身边的穿西装的男的说:“拍吧,从那屋开始。”   “租约还没到期,拍什么拍啊?!!”吴斐也站了起来。   我眼看着那个房产中介推开了书房的门。   “我看谁敢进去?!!!”说完我就朝着书房冲了过去。   房产中介看了书房,然后用一个诧异的眼神看着房东的儿子:“哥,这没法拍,要不改天?”   “怎么就没法拍?”说着房东的儿子也进了书房。   “这什么啊?我爸把房子租给你你在这儿供遗像?!!!这什么啊这?!!!你告诉我这什么?”说着房东儿子就用手把 W 的遗像打到了地上。   我听见了玻璃镜框破碎的声音。   “你干什么你?”说完我一拳打在了他脸上。“房子还没到期,你凭什么带人来拍!”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房东儿子问我。“就凭你把遗像骨灰供在这儿,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给我收拾收拾滚蛋!”   “我日你大爷!!!”又一拳,我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小子活腻了是吧。”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耳朵上,突然一阵耳鸣袭来,我的脑袋昏沉。   W 的骨灰罐被房东儿子打落地上,又一个秘密被撞破,青灰色罐子应声落地,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瓷器碎成碎片,里面的沙子散落一地。   我笑了,我这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我抓起沙子堆里的碎瓷片,紧紧地握在手里,耳鸣依旧没有消失,我拿着瓷片,尖端对着房东的儿子:“滚!给我滚!”   我的手被碎片划伤,有血滴落下来。   “滚!谁再上前一步试试看!!!”   房东儿子和房产中介被吓得后退,周离拦着我不让我干傻事儿。   吴斐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拿了把刀过来,指着房东儿子和房产中介就说:“我见今天谁敢动这个房子?!!!都他妈的给我滚!!!”   他们被成功赶走,房子里只剩我们三个。   “斐姐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我说。   “你的手。”周离说。   “没事儿,我一会儿会处理的。”   沉默中她们走了,然后带上了房门。   我转身看着带上散落的碎片,还有碎片里的那堆沙子,我坐在地上,用手抓起沙子,然后任由它们从我指间溜走,如此反复,一遍又一遍。   破碎的相框后面,是 W 依稀如昨的脸,我就那样看了很久很久。   耳鸣终于消失,可是什么东西又突然之间坍塌了?   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起身,然后将地板打扫干净。   柳乌龙女士说的对,那是我赖以生存的精神寄托,如今全没了。事到如今,我好像真的释然了。   三天后,我搬离了这里。   这天我和江渡还有秦大朗在羽毛球馆打的大汗淋漓,中途还被江渡嘲笑:“游弟,你这不行,技术下降了啊,别让着我啊你……”   我苦笑,没说什么。   结束的时候我们相聚在吴斐说的那家椰子鸡火锅这里,大家都说味道不错,只不过如今一切美味,于我而言都是负担。   搬到新住处的第二天,我终于为狗蛋儿找到了领养它的人家,狗蛋儿的新主人是在青江开面包店的,家里已经养了两只猫了。这天我收拾完狗蛋儿的所有东西,然后把它装进猫包送走了,它的眼睛泪汪汪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和它说:对不起啊,必须要把你送走了。   送走它我回到家里,靠着门忍不住哭了起来。   之后我擦干眼泪,录了一条告别视频,设置了定时发布。   次日黄昏来临之前,我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然后坐上了去北水县的城乡公交车。   抵达北水县,我打车去了墓园,然后我拾阶而上,走到那无名碑前,我将花放在碑前,又向它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打扰了,虽不知你是男是女,让你成为我活着的理由的这些年,抱歉了。   一阵风吹过,花束在风中摇曳。   “那我就当你原谅我了。”我笑。   然后我朝着目的地出发了,那是出现在我梦中很多次的景色:   芦花被高高举起,一丛丛,一簇簇,秋风一过,漫天遍野地飘着。芦苇丛中间已经被人走出一条窄窄的路来,隔着被开辟出来的偌大缝隙,遥遥地望过去,可以看见一片宽阔的水面。   波浪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踏过芦苇丛中,远处水面波光跃金。   这是一天中最好的黄昏时刻,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我终于走到芦苇丛后空无一人的江岸。   远处的江面上行船鸣笛呜咽,我被江面上的波光晃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朝着江水走去。   我在江水中痛苦地浮沉,在我沉下去的某个瞬间,我的眼睛再次浮出水面。   隔着模糊的水影,我看见遥遥的天上——   那是落在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晚霞。 第43章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番外)   白花装饰黑车,   我的遗像挂在前头,哀歌绽放。   白花上写着永远怀念,我不求永远,我独独希望他们别那么快忘记,也不枉我来这一趟,我也遥遥祝愿他们:   只望珍重。   -   周游死前两天。   周游和他的朋友们坐在吴斐即将落成的咖啡店里,吃着外卖喝着冰果茶商量着过两天一起去曹正非火锅馆里庆祝一下,也慰藉一下这阶段性的劳累。顺便去取小曹老板送给吴斐作为店里装饰的照片。   这天周游刚刚住进决定短期租赁的民宿里,手机的界面停留在和一位陌生人的对话框上,这个人是他为狗蛋儿找好好的新主人。都说万物有灵,狗蛋儿像是预感到第二天自己要被送走似的,无论周游怎样靠近它,它只有疏远。   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和狗蛋儿拉扯的过程中吞噬掉了周游,愤怒突然从心底燃烧起来,他随手摔碎了一个玻璃杯,狗蛋儿吓得钻到桌子底下,两只眼睛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你以为我想送你走吗啊?!!!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胃癌你知道吗?晚期。我中奖了。你懂吗?我不能再养你了,我也不想把你送给别人,但是我没有办法了你明白吗……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今天?!!!不是我你早就死了!!!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根本没人会在乎你你知道吗?!!!”周游自己也被吓到了,被自己的的愤怒吓到,也被自己说出的狠话吓到。   说完他跌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搭在额头,之后他用手搓了几下脸,然后把手搭在膝盖上,语气忽然之间又变得温柔:“不这样的话你会死的,听话,好吗?”   说完他就哭了。   夜晚把沉默拉的很漫长,这是陌生的地方,窗外也是他乡的月亮,周游忽然之间好孤独,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害怕死亡,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更害怕被称作“死别”的东西。   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周游因为腹痛不适去了医院检查,他在医院工作好几年,到头来还是最讨厌去医院,但是种种迹象告诉他,必须得去医院了。为了避免遇见熟人,他特意挑了从前工作以外的医院。   后来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被医生叫进了办公室。   周游记得很清楚,那个女医生先是对他微笑,然后轻声询问他:“你一个人吗?有没有家属陪着呢?”   周游摇了摇头。   女医生说最好还是有家属陪同,周游笑笑,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那时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只是“胃癌”这两个字从女医生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诧异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苦笑:“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我才二十八岁啊。”   他的医学知识告诉他,自己还远远没到胃癌高发的年纪。   女医生克制着用一个温柔又惋惜的语气同他讲:“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这句话上学的时候他也经常听老师讲到,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在想,是什么课上,老师讲过这句话呢?怎么想也没能想起来,最后他笑笑,然后问女医生:“我能全再检查一遍吗?”   说完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看天,不禁感慨:这该死的好天气。   他带着对恐惧的克制翻了一天一夜的相关资料,最后平静地躺在地板上,他看着天花板就像是在看夜空,已经在幻想自己成了某颗星。   他那时心想,等和柳乌龙女士去完日本回来再走吧。走之前看一场花火大会,也没什么遗憾了。   直到后来,相框和青灰色骨灰瓷瓶被打碎在地。   -   朋友们已经相聚在曹正非火锅馆,吴斐和周离正在欣赏小曹老板馈赠的摄影作品。直到菜都慢慢上齐了,周游还是没来。   “周游怎么还没来?”吴斐问道。   “我问问他。”周离说完拿起手机。   “周游发视频了。”江渡这时看到手机跳出来的提醒说道,“今天是他发视频的日子吗?”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江渡点开视频播放,没看一会儿就察觉到不对劲。“什么当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恶搞吗?”   “周游不像是会发视频开玩笑的人。”秦大朗这时开口。   “给他打电话。”   “没人接。”   “消息也不回。”   “去民宿找他!”   一行人赶到周游租住的民宿,联系老板开了门,才发现里面并没有周游的影子。   “报警,报警!”说着吴斐拿出手机,不自觉地,她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周游,你千万别干傻事儿!听见没有。”周离焦急地发着语音。   ……   后来,他们给警察看了周游的告别视频,警察问他们:“你们仔细回忆一下,他有没有经常去的地方?”   “没有,他经常和我们在一块的,今天约了吃火锅,他迟迟没来,看到视频我们才知道。”周离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你们再仔细回忆回忆?”   “北……北水县,他以前好像说过,北水县有个江滩,在一座什么桥下去,有芦苇……”吴斐颤抖着对警察说。   “好,我们现在联系北水县警察局,我们现在也起身过去。”   ……   在此之前。   周游坐在江边平静地编辑了一条长信息发给了他的父亲,信息上的内容,交代了一切。然后他拨通了柳乌龙女士的电话,很快电话接通,她的耳边传来柳乌龙女士懒洋洋的声音:“喂,周游,怎么啦?”   “柳臻。”   “干嘛喊我的名字?”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日本了。”   “你说什么呢?”   周游挂断了电话,手机丢在岸边,他脱了鞋子,朝着一片波光潋滟中走去。   江水包裹着他的身体,这实在是太过痛苦的体验,直到窒息的感受来临,他整个人也跟着沉了下去,遥遥天上的霞光,照耀在江面上,看上去一片平静。   -   周游告别视频发出一小时后,他自杀的消息就登上了社交媒体的热搜榜。   然后此后,周游的死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晚上十一点钟,周游的尸体终于被打捞上岸,江边现场亮如白昼,警戒线内传来声音:“家属来辨认一下死者。”   周游的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在秦大朗的搀扶下走向江岸。   警戒线外,吴斐、周离和柳臻已经哭的不成样子。良久,柳臻抬起头,含着泪眼问旁边的一位警察:“你好,我能进去看看吗?我是他朋友。”   “不好意思,现场秩序需要维持,没有通知任何人不得入内。”   “人都死了你和我说什么秩序?”柳臻有些愤怒。“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还不行吗?我求求你了……”   见没有回应,柳臻看着吴斐和周离,嘴角抽搐:“万一……万一不是他呢?”   野风猎猎,芦苇杂乱地摇曳着,今晚的月光,也格外残酷。   社交媒体周游事件脉络:   -11.05 15:00 一男性博主发布告别视频,存在自杀倾向。   -11.05 15:50 该博主朋友报警,平台官方也已联系博主所在地警方。   -11.05 17:44 北水县警方发现疑似自杀地点。   -11.05 20:55 打捞工作已开展近三小时。   -11.05 35:05 疑似死者尸体被打捞上岸。   -11.05 35:30 北水县警方发表官方声明:经确认,死者系博主周某。   -11.07 12:00 周某生前与其父通信曝光:周某疑似患有抑郁症、胃癌。   -11.07 13:30 经医院确认,周某病情属实。   -11.07 14:00 周某系自杀。   -11.07 14:30 周某告别式拟于青江市殡仪馆举行。   -11.08 11:25 平台方将周某账号设为纪念账号。   -11.08 12:00 截至目前 周某告别视频播放量已突破 500w。   -   11.7。   凌春这天像往常一样为死者开展入殓工作,在殡仪馆工作多年,什么样的尸体她差不多都见过了。   “小刘,这人什么情况?”凌春一边穿戴着装,一边向学徒小刘问道。   “师父,这人是跳江自杀的,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博主。”小刘回答。   “知道了。”凌春向来只想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对于死者生前的工作和经历统统不在意。   直到她走上入殓台,发现躺在上面的人是周游。   也许是因为周游曾经对她的善良,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没有忘记过他,只要见上一面,凌春就能立马认出来。就像上次周离妈妈离世她看见他一样。   凌春沉默不语地为周游整理遗容,之后周游的告别式在常青堂举行。   告别式结束的时候,柳臻看见了站在厅外的王桦森,她一眼就认出来。悲伤和怒火融化在一起,然后在心底蔓延开来,她冲上去猛推了一把:“你来干什么?!!!”   王桦森认识柳臻,大学的时候,他就经常在周游的朋友圈看见她的身影,她经常和周游一起打羽毛球。当然,周游也和他提起过柳臻。   王桦森不说话。   “他都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的爱是爱,他的爱就不是爱了吗?他有比谁爱你少一点吗?!!!”   吴斐和周离过来拉住柳臻,她们看见王桦森的时候也感到诧异。她们当然知道他,周游口中的 W,于是那时她们明白,自己对周游的了解也不过如此。   这种诧异,不亚于吴斐和周离看见周游的继母哭到失声。   周游的遗体被送去火化的时候,吴斐他们坐在殡仪馆前面草坪上的长椅上。   日光耀眼,她们相依坐着,良久吴斐打破沉默:“周离,你还记得那天看《入殓师》的时候,周游说死后要把骨灰撒到江里吗?”   “记得。”周离回应。   “斐姐,那我们抢骨灰吧。”柳臻开口。   -   后来的时候,吴斐他们说通了周游的弟弟周全,几人合力抢走了周游的骨灰,周全哭着拦着他的爸爸妈妈,声音悲戚:“爸妈,随姐姐们去吧,那是哥的遗愿,他这辈子过得够难的了,别让他回家了,成吗?”   说完周全跪在父母面前,久久没有起身。   三天后,周游的江葬资格获准,那天夕阳下,周游的骨灰被撒进江水里。   也是这天,吴斐和周离从柳臻的口中得知,周游的继母并不是他的继母,而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编造那些,可能只是想要让自己好过一点。”柳臻那时如是说。   周游 15 岁那年,王桦森因为和父母闹别扭借宿他家,周游妈妈去房间给他们送牛奶的时候,看见了她的儿子亲吻了正在熟睡的王桦森。   那是降落在一位母亲心中的第一道雷。   后来,妈妈对 15 岁的周游说:“我要知道你是这样,还不如你一生下来我就把你掐死。”   那之后,对于周游而言,妈妈不再是妈妈。   他这一生编造了太多太多,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去。他想过死很多次,很多次他都又活了下来。一个人生活多年,在这座城市遇见吴斐他们,像是寒流被暖流感染,像是阴冷的岩洞里,又照进来了一束光。   -   柳臻回到家里,经过小区门卫室的时候,保安大叔说有一个快递。   看样子好像是周游寄给她的,回到家拆开,和她想的一样,里面全是面包窑的面包。   肚子忽然叫了起来,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她坐在地板上拆开一个熔岩巧克力吃了起来,只是吃着吃着,又尝到了眼泪的咸味儿。   -   “妈妈你相信光吗?”秦小朗问吴斐。   见吴斐没有回答,秦小朗嘟着嘴又说:“舅舅就相信……舅舅怎么还不回来啊?”   吴斐看了一眼秦小朗,然后抱住他,哭声传进秦小朗的耳朵里:“妈妈相信。”   -   周离那天正在写小说,休息的间隙她忽然看见放在电视机柜上的青梅酒,想了想她去厨房拿了杯子和勺子,捞出一颗青梅的时候她定了定,她看着青梅上的字,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刻的,是大家的名字。”   而后她又在周游换回来的小说纸稿里发现了周游写的一句话:伙计们,要好好吃饭哦。   于是一句话,周离两行泪。   周游的一部分骨灰被安放在陵园,后来,他们带了青梅酒去看周游。   后来,周离和吴斐一块在外面吃饭,点的是一个麻辣香锅的套餐,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周离望了一眼,然后她问吴斐:“斐姐你还记不记得,周游说麻辣香锅里加炸过的脆油条特别好吃?”   “记得。”吴斐回答。   -   羽毛球场里,休息的间隙,江渡看着自己那只球拍,嘴里念念道:“原本还想着周游那天过生日送个一样的给他。”   秦大朗拍拍江渡的肩膀,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   “全儿,你哥拍视频你知不知道,那个叫啥哔哩哔哩,你给奶奶下一个呗。”   “奶奶,我哥骗你呢,他怕你担心他没找到工作,他现在又回医院上班了,忙着呢。”   “怪不得这些天也不给我打电话,天天给我发文字,有的我都得去找认字儿的读给我听。”   “下次哥在给你发消息,我念给你听,你知道的,哥他不喜欢发语音嘛。”   -   这年冬天,柳臻一个人启程去了日本,她去了名古屋。去看了周游生前和她说了无数次的花火大会。   烟花升上天空,然后盛大地绽放着,她不禁掏出手机对着夜空拍照,然后给周游发了过去,而后她怔了怔,又把图片撤回。她抬头看天,找了半天终于看见一颗星星。   “你一定也看到了,对吧?”   -   次年春天。   吴斐一家开车去了乡下外婆家,外婆问她:“周游那孩子好久没见了,今天怎么也没来?”   “他被他们单位派出去进修了,去了上海。”   “那还怪远嘞,他去多久啊?”   “没听他说起。”   “太姥姥,舅舅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不过他还是会给我寄很多玩具!”   饭后秦小朗跑到午后太姥姥家的那棵桃树下,他知道他的啾啾被埋在这里了。   “妈妈!”秦小朗忽然喊出声。   “怎么了?”吴斐说着朝着屋后走去。   “啾啾长成一棵树苗了!”秦小朗指着树下那棵小小的桃树苗说道。   吴斐看着那棵桃树苗,忽然想起,那时周游埋下的桃核。   “妈妈,我们把它挖回家种好不好?”秦小朗问吴斐。   吴斐走到秦小朗跟前也蹲了下来,她摸了摸秦小朗的头,想了想说:“挖回去种的话它就长不高了,它就喜欢这里,就想企鹅喜欢南极一样。”   “它会死对不对?”   那是吴斐生平第一次,从秦小朗嘴里听见“死”这个字。   吴斐怔住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吧。”   “那就让它在这里长大好不好?等它长大了,也会长很多很多桃子。”   秦小朗用手摸了摸桃树苗的叶子,良久,吴斐听见他说——   “好。”   (周游没有离开,他活在很多这样的瞬间里。周游很幸福。)   【完】 第44章 关于周游的一切(后记)   终于写完了。   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五个字。   上初中的时候,我最骄傲的时刻就是隔三差五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念自己的作文,那时我幼小心灵的虚荣得到满足,站起来饱含热情地读着我的作文,觉得自己可神气了。那时候校门口有个骑着三轮车来卖书的老爷爷,各种各样的,都是我没见过的书。毫不夸张地说,那里是我人生中第一所光顾的书店。也是在那里我看过了一些书啊、杂志啊、开始萌生了写故事的念头。   于是我写作的爱好从那时就断断续续延续至今。   嗯……接下来的话,就让我们谈谈这个故事诞生的过程吧,因为我觉得好不容易写完了一个新的故事,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关于这个故事想法的萌生,是在 2022 年冬天。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爱干饭的人,当然了,我烧菜也还是可以的。想写一个和美食有关的小说的想法其实已经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构思好,所以也就迟迟没有动手写。因为我写小说向来是没有大纲的,脑子里大概有个框架之后就开始信马由缰,但是连个框架都没有的话我是无从下笔的。   彼时我正在医院实习,但是 2022 年冬天的时候由于大面积青青草原上可爱的小动物的出现,学校和医院考虑到医院实习生的安全,所以学校向医院发函,也因此我获得了整整两个月的假期。于是我开始慢慢开始着手于对这个故事的构思,那个时候我才下意识地会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关于这个故事的想法和一些很喜欢的情节,渐渐地,也就越来越多。   大概是 2035 新年过后的某天,我写完了这个故事的第一章,我将它发给我的笔友乌龙老师看,那个时候这个故事还叫《一个叫周游的男人决定去死》,我想大家一定觉得很熟悉,是的,这个名字的灵感就来源于瑞典著名小说家巴克曼的作品《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乌龙老师看了之后,觉得很喜欢,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对了,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下全世界最好的柳乌龙女士(也就是乌龙老师,不过我现在经常这样称呼她)。柳乌龙女士也是一位小说作者,她工作之余的第一部 小说就在平台上受到了不少读者的喜欢,我也是那个时候看了她的小说豆瓣阅读 逃逃乌龙《相配》,后来断断续续在微博上有一些联系,2022 年 7 月份,我加上了她的微信,就这样,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位笔友。   后来写《周游》的时候,我就经常和她沟通,每写完一章,我就会发给她看,她也常常和我说她读完之后的感受,在有关故事情节的沟通中,她也给了我很多启发,很多灵光一闪,都是和她的沟通中我得到的。   后来我问她,我说小说里有个心理医生的角色你要不要出现一下,就那样,这个故事就有了柳乌龙女士这个角色。故事里的柳乌龙女士最了解周游,故事外的柳乌龙女士也知道《周游》的一切,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我常常把“特别酷”挂在嘴边,我想这件事也不过如此了。   2035 年 2 月,我又重返医院实习,于是忙碌的实习生活间隙我又一点一点继续写这个故事,然后,到五月份的时候我已近写了大约九万字,几经辗转签了日常约,经过和编辑老师的沟通,故事的名字也从《一个叫周游的男人决定去死》改成了《失乡症候群》。   值得骄傲的是,这大概是我第一个日更至完结的小说,这件事情真是泰裤辣。(有存稿就是好啊)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柳乌龙女士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她说这个故事总是隐隐地扎,让人又哭又笑。我曾经做大梦,说要是这个故事有机会出版我一定要邀请她来为《周游》写序,她还开玩笑地说:实在不行你自己印一本送给我吧。   故事中柳乌龙给周游寄青团、麦芽塌饼以及干菜头菜团子,周游给柳乌龙女士寄面包的情节是真实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那个时候柳乌龙女士就经常打趣道:感谢你又承包了我和姐夫哥一周的早饭。我和柳乌龙女士至今还没见过面,但是八月份,我就要入职柳乌龙女士所在城市的医院了,柳乌龙女士说要带我去喝酒,我嘎嘎期待。有时候觉得,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称之为一场奇遇也不为过。   如今这个故事结束了,这期间我实习生活结束;论文换题然后紧赶慢赶写完并顺利完成答辩;考了医院并且找到了工作。如今我的毕业典礼也在一个普通的闷热的上午结束了。我也终于要告别我的学生时代了,这个故事也算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毕业礼物吧,说实话,我还挺喜欢的。   在《周游》连载初期,我惊奇地发现平台上一位叫夏渔的作者大大给这个故事写了好多批注和评论,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夏渔老师在评论区的身影,我跑去微博私信夏老师向其表达感谢,然后也收到夏渔老师的肯定与鼓励,而我在故事里隐晦地想要表达的东西,夏老师总是能一语道破,我觉得很幸运,就像是有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和你同行然后走着同一段路。《周游》连载期间,夏老师的一路支持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在此,也谢谢夏老师了!   当然当然,我在《周游》的评论区也看到许多读者的身影,《周游》的评论区是俺最热闹的评论区!感谢每一位亲爱的读者们!   还有给《周游》送花花的小读者,在此谢过了!   还有,要感谢一下芜湖这座城市,也就是故事背景青江的原型。我在芜湖前前后后差不多待了五年,《周游》里写到的很多店其实都是真是存在的,也是我吃过的一些店。作为安徽一座滨江的三线城市,芜湖近些年来发展都还不错,环境好,美食多,小众又比较宜居,读者朋友们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来转一转。我以后挣了大钱,是要回来买房养老的哈哈哈!!!   或许当你走在街头,也许想起故事里的那群人。   当然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解释一句,故事纯属虚构,我当然不是周游,柳乌龙女士也不是心理医生。某种程度上,我想表达的是:人生是很奇妙的,我们要珍惜遇到的那些值得的人。我们有且只有一生,为自己活很难,但是这件事很酷。这个故事虽然带着不可避免的悲伤的底色,但是我希望大家看到它美好治愈的那一面,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好好吃饭!   我认为周游做到了。   过去的日子里,互联网上发生过两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有知道或者细心的读者朋友们可以发现,我在这个小说里,也对他们作了缅怀:那个因粉色头发遭遇网暴最终选择自杀的女孩,以及那个在告别视频上写着“我的前半生 过的很失败”的美食博主“一食纪”,如今他也已经离开人世,我写下这个故事,这件事也算是一个初衷。   天上也一定多了两颗星星,他们会是银河里很耀眼的存在。   在故事的最后,我也很自以为是地致敬了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小王子》,所以我在故事里写周游那天午后在阳台上看见了四十四片梧桐树叶的凋零。我用此来含蓄地表达他的悲伤。   番外里周游给父亲发的短信,还有他的告别视频,我原本想写出来,但是我越写越难受,所以干脆就都不写了,读者朋友们,这就任由你们想像了。番外的末尾,我有过想写王桦森的一段:   王桦森盯着电脑屏幕,那是周游给他的 U 盘,里面的照片周游都把自己截掉了,但是就因为这样,王桦森才去努力地想:照片拍于何时,他们当时在做什么。仔细想来,回忆和想念泛滥成海,轻而易举就让他破了防。   门外响起母亲敲门的声音:“桦森啊,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女孩子,我看了一下,那女孩子条件挺好的,在银行上班,你们应该蛮多共同话题的,你去见见好不好啊?”   但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打算不写了。   在这里我想提一句,只要是爱,就都没有错。   如今这个故事结束啦,我也了却一桩心愿,因为我要去医院上班了,写文的时间就会被严重挤压。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弃写作的,阅读是避难所,那写作的过程就是我自己在给自己造避难所,这也太酷了。   新故事《南山有好多人》还没有构思,我认为写它之前我需要好好看些资料和书籍研究学习一下,不然就会显得“假大空”,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会和《失乡症候群》有很多联动,当然也不会影响单独阅读。终有一天,有缘的话我们继续故事里见!   最后,请让我将感谢的话再说一遍:   感谢所有读者;   感谢柳乌龙女士的一路陪伴;   感谢夏渔老师一直以来的支持;   最后,感谢编辑何星和画封面的画手。   这是《周游》最好的一生,也是我最好的一朝。   我笑过,也哭过。这就够了。   谢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