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与秋   作者:七宝酥   文案:   长夜到来前,他也曾误入奇境乐园,触摸过日出和淡金色的余晖。   “秋是第二个春,   此时,   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鲜花。”   ——阿尔贝·加缪   *文短/不V/感谢阅读   内容标签:都市因缘邂逅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虞┃配角:季时秋/于朗┃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末日之前的流星   立意:人无完人 第1章 第一片落叶   秋分当天,昼夜对半,吴虞一宿未眠,收拾好行李袋,按原定计划下了楼。她穿越货架,蹑手蹑脚停在收银机前,将里头的纸钞尽数取出,卷好揣入行李袋内兜。   刚要推上抽屉,她一顿,又将其扯出,随手捻出一枚一元硬币,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原地。   卷帘门动静大,吴虞便抄后道。她家住村头,不算谷河镇中心,前临大道,后挨农田。深秋露重,土地难免泥泞湿滑。吴虞不以为意,踩着绿油纸般的菜地,大口呼吸,在夜幕中畅快地将行李袋甩上右肩。   时候尚早,灰霾弥散,天地间仍一片晦色,凉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甜腻的木樨花香。   去车站这一路,除去偶遇的三两或挑担、或扛锄的下田老人,便再也见不到其他。   吴虞戴口罩,没人认得出她。   搭上最早一班车,座位尚有盈余,她身畔无人,就将行李袋放上去。取出手机熟稔地换了卡,吴虞扳开车窗,将旧卡抛入鼓噪的风中。   像只被放生的白蛾,它跌撞着擦过模糊的车窗,很快消散在视野。   吴虞没有收回手。   大巴车速很快,带得风在她手里成了实体,仿佛水球一般能被攥住,可等她真正曲起手指,却只抓握住一抔虚无。   她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前排的老头嫌风吵,回头瞪她,吴虞才笑了笑,挨向椅背,让车厢回归静谧。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窗景有了油彩,青山延绵,一路稻田似金浪,皑白的浓积云像崩坍的雪川,翻滚着,追车而行。   这一整天,吴虞几乎扎在车内,只在中途服务区休息时下去抽烟,解决内急。   班次换了一趟接一趟,乘客也换了一波又一波,终于在几百公里外的涟州下车,这里的山势地貌与她的家乡截然不同,山就是山,入眼皆茸绿,没有那么多维生的痕迹,没有层层叠叠透不过气的捆绳般的梯田,夕照像水红色的液体倒灌下来,最后凝固住山野。   吴虞也被冻在里面,坐了一天车的腿僵麻至极,她不忙上山,先在山底的村落歇脚。   这村名绥秀,小而偏,房舍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黛瓦,但不崭新。砖路坑洼,经年失修,四处都是陈旧斑驳,疏于打理的痕迹。   吴虞挑了家名字顺眼的民宿。   招牌上写着【林姐旅社】,门头有桃木珠帘作挡,掀开入目就是鱼缸,间隔开前厅与餐桌。   大约是主人懒散,鱼缸看着换水不勤,内壁已蒙了层薄薄的湿苔,浊水灰绿,隐约可见几尾红鲤。   见屋内空寂,吴虞喊了两声,隔间才有人应她,随后走出一个发髻潦草的中年女人,想来就是林姐——她打着呵欠,惺忪问:“什么事啊?”   吴虞示意身后:“我看门上写了旅舍。”   女人愣一愣,心领神会:“哦,等会。”   说着重新绕头发,躬身去前台抽屉取了把钥匙过来:“楼上左拐第二间。”   吴虞接过:“不查?”   女人抬眼:“查什么?”她反应过来:“身份证啊?”   吴虞点头。   女人笑说:“我们这一年到头没几个人住,查什么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查的。上去吧。”   吴虞没说住几天,女人也就没问。   交了定金,吴虞问旁边小店几点关门。   女人答,七八点吧。   七八点,外头真就没了人,连昏蒙的路灯都稍显奢侈,吴虞简单收拾好行李,磕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搭在窗口抽完。   窗框内猩红一点,忽明忽灭,正对着那头的山,峦脉沉浮,有月高悬,不时没入云纱后,像片易碎的玉珏,打磨得透而薄。   听到下边有耳熟的卷帘门响,吴虞抻高身子往外探一眼,见是隔壁小超市要打烊,她挥一挥手,高叫:“哎——”   拉门的黄毛青年循声仰头:“干嘛?”   “我买东西。”   黄毛一揽手,让她速度。   下楼前吴虞揿了烟,将它横在纱窗的滑轨里,给夜风留了一隙门。山里湿气颇重,竹林打晃,飒飒入耳,像在下一场无形的细雨,完全掩去了她的脚步声。   黄毛长着张耐心有限的脸,瘦且尖。他懒得再将门升回去,吴虞就弯身钻入店里,随意挑拣了两盒泡面和矿泉水。   “帮我拿几包烟。”她走回门边。   黄毛瞥她一眼,跟进店来:“你要什么?”   吴虞说:“随便,都行。”   “也太随便了。”黄毛从柜台里取出价格适中的几样,在台面上一字排开:“要哪个?”   吴虞说:“都给我。”她找到边上的微信二维码:“一起算了。”   拎着塑料袋出来,身后哗一声重响,是黄毛在锁门。   他飞快越过她,吴虞散漫的视线则漂去了他背上。   她的目光很快被截断。   小店门阶的左侧竟坐着个人。   她过来得急,外加天色已晚,就没留意到,此刻却再也无法忽视。那是个男人,穿短袖polo衫,肩膀平且宽,低头的关系,全黑的鸭舌帽阴影几乎盖住他整张脸,眉眼面貌不可观,只依稀露出峭直的鼻骨。   他屈腿而坐,佝着上身,纹丝不动,且体态偏瘦,背脊的廓形从衣物后凸显无遗。   四野没了风,静悄悄的,他也沉默出亦真亦幻的味道。   吴虞以为他跟黄毛一道,都是店里的人。   然而黄毛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疾行,跨上电瓶车扬长而去。   难道是她见鬼?   吊诡的想法汩上来,吴虞背后生寒,加快脚步回到旅社。   这一夜,吴虞睡得并不安稳,第三次魇醒时,她翻身下床,来到窗口。   那男人居然还坐在那里,模样依旧看不真切,唯独姿态有了些变化。他双手撑在身后,仰脸望天,许久未动,像是镇于此地的蛰兽,许是被惩罚,许是被诅咒,总之无法轻易离去。   这个点,云开雾释,月亮皎洁得乍眼。   而他仿佛身覆霜雪。   轻轻一敲,就会碎成满地齑粉。   看久了。   只觉得冷意入骨。   吴虞猛一激灵,放下环抱的手臂,将卡窗的烟头弹出去,关窗拉帘,不再让一丝风透入。   -   吴虞没有再睡着,神思晃漾到天明,惦记着外面那个古怪的男人。显而易见,山鬼只是搞怪和迷信,但他也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毕竟从衣领到裤管都整洁得体。等到楼下动静渐起,吴虞取出行李里那枚硬币,以正反做决断。最后,她到窗后确认男人还在原处,便快速洗漱完,套上衣服下楼。   再光顾小超市,黄毛正嚼着口香糖打手游,心无旁骛。   她用指背叩一叩玻璃台。   黄毛记得吴虞的脸,眼皮一掀一低,谑笑:“美女你烟不会已经抽完了吧?”   吴虞不答,只问:“你店门口的人是谁?”   “我哪知道,”黄毛嗤气:“昨天下午就坐那了,跟他说话也不理人。”   吴虞弯眉一挑:“你就不管?”   黄毛见怪不怪:“饿了他自己会走。”   吴虞闻言,沉吟片刻,问他店里有没有某样东西。   黄毛迷惑抬头:“哈?”又左右看窗:“大早上的你要这玩意儿?”   吴虞斜开眼,懒得解读他脸上的不怀好意:“你告诉我有没有就行。”   从小超市出来,吴虞双手抄在卫衣兜里,不紧不慢踱到那尊牵萦她整夜的“塑像”跟前。   她伸出右手,啪得将捏着的盒子丢出去。   她力道控制得刚好,银蓝色方盒不偏不倚砸在他鞋头,Durex的标志从塑料膜下折射出来,异常显眼。   男人摆明看见了。悬在膝边的手指动了动,是抽搐一般的动法,像陈年锈蚀的机关被硬生生扯拽一下,细微,敏感,稍纵即逝。   吴虞的视线流转到他鸭舌帽上:“你是不是没地方去?”   山风刮起她发丝,她顺手勾去耳后。   与此同时,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   帽檐下方是一双极明亮的眼,它们的主人远比她想象中年轻,面孔介于少年与成男之间,眉骨突出,鼻梁优越。眼底的情绪也很丰富——不加掩饰的反感,再调和一些不解,一些烦闷,还有脆弱疲怠的红血丝,统统汇集在一张远超她预料的调色盘上方。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吴虞,她喜欢这张脸,喜欢这些对抗感。   男生垂下脑袋。   他不搭理,她就在高处自说自话:“地上东西看到了吗?”   男生依然沉默。   吴虞静候好一会,没等来半句回应。她也不恼,反倒极淡地一笑:“我住隔壁旅馆。”   “想清楚了就把它捡起来,然后来找我。”   --------------------   文中地名均为化名,地势及建筑参考皖南,实际也没有那么皖南,大家当半架空来看就好 第2章 第二片落叶   吴虞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刚掀起眼皮,就被窗帷后半掩的云霞刺得一闭。它们像是要烧入眼球里。   “谁啊……”吴虞懒洋洋地撑高身子。   林姐声音从门外传来:“妞儿,有人找。”   吴虞来了精神,下床趿鞋。   她嫌店里拖鞋脏,只穿自己的帆布鞋,还是匡威1970s的仿版,踩平了鞋后跟当拖鞋使。   哒哒在地板上拖动几下,吴虞打开门,看到林姐后面的男生。   从外貌到身高,他给她的惊喜太多。   林姐不算矮小,只比她低半个额头,但此刻被身后人衬得像只鹌鹑。   吴虞莞尔,明知故问:“找我?”   男生没说话,在默认。   林姐好奇:“这谁啊?”   吴虞说:“你不用管。”   林姐露出才不掺和的不屑脸色,侧身让出门口位置。   她掸两下围裙,眼在门框内外两人身上来回转,最后锁定吴虞:“要给你……你俩带晚饭么?”   吴虞瞥她:“看你心情。”   林姐翻个白眼,转身下楼。   待她没了影,吴虞的视线回到面前人身上,对方不动,她也好整以暇。僵持一会,吴虞问:“站着干什么,不进来?”   说这话时,她手轻轻按去了门框上。   女人的胳膊再纤细,身材再薄瘦,也愣是占住大半个门。   根本无处可行。   男生察觉到她的刁难,冷声:“你挡着我怎么进?”   吴虞勾勾唇,没让道,只将手偏离门框,贴上他左胸。   那个位置刚好有个口袋。   他瞧着状况欠佳,反应却异常迅速。他立即捉开她手腕:“干什么?”   他抓得很痛,吴虞却没有挣扎,眉微蹙:“搜身啊。万一你带了什么对我有威胁的东西呢。”   说着手又摸过去。   男生明显耐心见底。荒谬地瞪来一眼,他就架住吴虞肩膀,几步推入房内,反剪在门边上,他的胸贴着她的背,腿抵着腿,从上至下,把她摁得死死的。   “有区别吗?”   他五指扣着她后脑。   吴虞动弹不得,脸还有上半身紧贴着硬邦邦的墙面。一侧五官也乱在发丝间,模糊不清。   她不抵抗,也不求饶,独独挤了个笑。哼得一声,柔柔的,凉凉的,有几分讥嘲。   身后人放开了她。   吴虞活动活动发疼的腮帮,回头接着观察房里多出来的异性。   须臾的对峙似乎让他心累交瘁。他从裤兜取出那盒未拆封的避孕套,丢在床上,又摘掉帽子,坐到床边。   吴虞走回桌边,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瓶水,递给他。   男生接过去,仰头喝掉大半瓶,拧紧交回来。   期间正眼没给她一个。   似投喂动物,吴虞又扔了袋面包过去,正中他怀间,男生顿了顿,没有拆开它。   不知何故,明明长着副盛气凌人的脸,人高马大,却像是要枯萎了。   “吃点吧,”吴虞挨桌而立:“一会儿别做晕了。”   说完便歪头看窗,并无意识地用鞋尖磕地,发出轻微的咚响。   此时的天空霞烟漫布,粉混紫,像张温柔的绒毯。   一会儿,吴虞听见咬面包的动静,转回眼:“你叫什么?”   男生咀嚼的动作一停:“重要吗?”   两番较量下来,她差不多能捏准他命门,又问:“那待会儿在床上,我要怎么称呼你?”   吃面包的人沉默了。   安静几秒,他说:“季时秋。”   “季——时——秋。”她一字一顿地复念他名字,“哪几个字?”   不等他作答,吴虞抢占话头,从稍高的桌缘蹦下来:“让我猜猜,季节,时间,秋天。”   一个词是一步,最终停在他跟前:“对吗?”   男生未答。   “叫你全名呢,还是叫你小秋?”   女人的身影近距离罩下来,也让他完全失去胃口,放下吃掉一半的面包。   吴虞看得出,他在忍她,也在敷衍她,不禁失笑。   目及他被帽子压塌的黑发,还有乱七八糟的刘海,她抬手抓上去。   季时秋避了一下,面露厌恶:“又怎么了。”   吴虞摊开那只搓过他头发的手,捻了捻,似乎在回味触感,随即抬眼:“给你整理头发。”   “不用。”他甩两下,再次避免同她对视。好像她身上淬满了毒,多看一眼都有致命风险。   吴虞无名火起,手猛地扬高,承住他下巴。他想躲,她就更使劲,任由他淡青色的胡茬刺入她柔软的皮肤里。   “这就是你……求人收留的态度吗?”   她的拇指在他下巴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沟壑里摩挲。   但不是用指腹。   而是指甲,指甲的边缘。   吴虞来前两天刚涂抹过甲油,是红到发黑的车厘子色,鲜血将凝未凝时的颜色。   她来回刮动。   季时秋的呼吸声就愈重了些。   她把他脸扳过来,比之前更强硬,男生没有反抗,任由她的指甲从下巴划到自己下唇。当她把暗红色的拇指勾起,浅浅卡入他干燥的唇心,像要喂给他时,他搭在腿面的双手已经狠狠攥紧,青筋尽凸。   吴虞眼睫一低,注意到他的反应,满意地解放了他的脸:“去洗澡吧。”   —   浴室水声淅沥,吴虞瞟了眼紧闭的门,又在房内四处巡睃。   想借机检查季时秋衣物的想法落空,这男的脸皮薄,进去之后才脱衣服。   不过他看起来两手空空截然一身,应该是没准备任何换洗衣服。   思及此,吴虞下了趟楼,找到茶几边看电视的林姐。女人刚吃完晚餐,四周还漂浮着面香。   吴虞停在楼道拐角,嗅了嗅:“你偷吃啊。”   林姐抬头:“你好了?”又降低分贝:“那人呢?”   吴虞装不懂:“什么好了?”   林姐乜她:“要我说多清楚?不害臊。”   吴虞淡笑,没直接回答,只问:“村里哪能买到男人衣服?”   林姐怔了怔:“我有。死人的衣服,你要不?”   吴虞微诧:“死人的衣服你怎么还留着?”   “我老公的,前年出去打工了就没回来,也联系不上,我当他死了。”林姐很热情:“想要的话,可以十块钱一件卖你。”   吴虞有点意外,但还是应下来:“看看吧,合适就买。”   “你找了个什么人来啊,连衣服都没有,”林姐奇怪地嘟囔着,离座去卧室,中途又停足:“他晚上不走啊?”   “都说别管了。”吴虞跟上她步伐。   林姐叹口气,蹲身从床底拖出一只大而扁的收纳盒。   她翻找出一沓齐整的衣裤,一股脑甩床上,指了指:“你自己选。”   吴虞问:“你那死人多高?”别回头尺码不合穿不上,害她白花钱。   林姐笑了笑,认真回顾几秒:“我还真忘了。”   吴虞无奈,只能拣起一件,平展开来,比划目测。   感觉大差不差,她挑出三件纯色款,挟在臂弯里上楼。   再进门,房内的男生已经洗过澡,穿戴整体——还是原先的衣裤。他站在窗口,湿发蓬于脑后,把后领都洇潮了。水液在他宽阔的背部蔓延开来,像屋外逐渐浓稠起来的暮色。   吴虞盯着那儿,没再朝里走。   季时秋听见门响,转头看她。   面面相觑。   吴虞给门上锁,把手里泛着樟脑味的旧衣服放到床上:“衣服脱掉。”   季时秋皱起浓眉。   但他没有多问。一趟澡像是让他脑子进了水,又像是把他脑子疏通了。总之进门后就宁死不从的他,变得老实就范。   他套头脱掉上衣,动作利索,在晦昧的房内疾走。他年轻的身体像是饥荒后的猎豹,劲窄,结实,颇具力量。路过吴虞时,她能感觉,只要他起意,他随时能扑上来,用利齿挑断她的动脉,撕碎她,吸食她。   吴虞颈侧的神经微跳一下。   而后就见季时秋将那衣服揉作一团,重重摔进垃圾桶里。   吴虞心头溢笑。   ……好像也没老实。   只是换了种泄愤方式。   她目随他走到床边,要拿起她抱上来的衣服。   吴虞快速上前一步,架停他胳膊:“我让你穿了?”   季时秋停了手,没有挣脱,只是俯脸看过来。   屋里没灯,季时秋的五官显得阴暗而立体。在这样近的距离,她沐浴露的香味隐约可闻,就从他的身体上挥散而出,在空气里静静催发着。   吴虞不由失神。   怔忪间,高处的男生唇瓣翕合,并无情绪地问:“我到底该做什么?”   他的唇形并不薄,轮廓线分明,几乎无血色,看上去重情又很无情。   吴虞入迷地凝视着那处,随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干我。”   --------------------   这篇比较成人向   但也蛮纯爱的   反正大家往下看就知道啦 第3章 第三片落叶   季时秋掐着她下巴亲过来时,吴虞发现了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在她预料之中。   准确说,打从他进门,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季时秋太生涩了,甚至有点拙笨,他的舌头横扫进来,碾压着她的,毫无章法,也调动不起欲望。   吴虞眼里没有波动。   即使动作间,男生刘海上的水滴甩到了她眼里。   她也悄然无息地睁着。   季时秋发现了。他亦不专心,像在处理一根变质的骨头,只需将肉渣舔舐干净,就算完成指令。   比起唇齿间的倾轧,两个人更像是在用眼睛搏斗。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女人的眼睛很亮,眼尾微挑,上眼睑是薄如水母的褶。颧部的皮肤平整细腻,白瓷般发亮,细看只觉有清洁的凉。   忽的,她眼尾弯了弯,扯出一道影,形成纯天然的眼线。   她在讥嘲。   季时秋瞬时被激怒,把她推到床上,压住。   吴虞被迫躺在那里,小腿悬在床边,很不舒服的姿势。但在体型力量的对抗上,她远不如他。   两人的身体急剧发热。   “你不会……”她抓住男生胡乱扫动的头发:“嗯……”   吴虞哼了一声,因为季时秋咬在了她脖颈边,是跟锁骨衔接的位置,疼得她眉心起皱。   白皙的手指陷在黑发里,往后使力,在竭力扯开他脑袋。   “季时秋,你没做过。”她不留颜面地说。   而男生充耳不闻,似乎也感受不到头皮的痛意。   下巴到胸口被拱得湿滑一片,有他亲的,也有他头发上的。吴虞仰着头,面部潮红,分不清要迎合还是要反抗。   技法在此刻变得无关紧要。   吴虞不得不阻止自己下陷,陷入这来势汹汹,又得天独厚的荷尔蒙里。   她冷静的嗓音有了变化,故意恶狠狠:“滚啊……”   季时秋停下来。   他知趣地不作逗留,从床上撑站起身,顺手抄起床尾的一件T恤,揉着头发走去窗边。   吴虞梳理好心跳,抹了把嘴坐起来。   她的唇周,下巴,颌角,胸口,全都潮漉漉的,并快速由烫转凉,她吸口气,望向窗边的男生:   “你就是没做过。”   季时秋胸腔起伏,三两下把那件擦头发的衣服套好,侧过脸来:“那又怎样,影响现在干你么?”   吴虞听乐,“这话都讲得出口,你有羞耻心吗?”   到底谁没有羞耻心。   季时秋只觉匪夷所思,不再辩声。   夜风徐徐,他眼皮沉得站那都能秒睡。   季时秋不再跟困倦对抗,抓抓半干的头发,走回床另一边,倒头躺下。   他几乎横在床缘,也不管同张床上是否还有个人。   反正背对着她,眼不见为净。   昏沉间,季时秋迷迷糊糊想,这女的没什么可提防的。况且,他也什么都没有了。   但他低估了她的烦人程度。   季时秋眠浅,不知是几时,月在床角铺了层盐霜,他感觉有手在抚摸他背部,隔着衣物,用指腹一寸寸挤压过他肩胛,脊椎,所有的骨骼,似在丈量,又似在鉴赏。   季时秋本不愿搭理,结果那手更过分,摸向了他衣摆下方。   季时秋槽牙微紧,回过身,截住她不安分的手。   “有完没完?”他把她手锢回枕边。   黑暗中,女人眼神幽邃:“对着我睡,面对面。”   季时秋说:“我不喜欢。”   “你跟人睡过?”   季时秋不答。   “你没跟人睡过,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季时秋没再转过去。   女人顺势贴过来,停在他稍一低头就能贴吻到她鼻尖的地方。   两人呼吸自然地交换,近在咫尺,伴有温烫。   季时秋的睫毛轻颤一下。他不自在,但别无他法。   吴虞口气清甜,启唇时,唇瓣轻悠悠地蹭着他下巴,似在若有似无地吻他,格外亲昵:“小秋,你成年了吗?”   季时秋胸窒,闷闷“嗯”一声。   “多大?”   季时秋不作答,抿关唇线。他清楚,话题一旦展开,会没完没了下去。   好在她没再追问。   季时秋闭上眼睛。他自我安慰,在全黑的环境里,也许能更好地适应她的鼻息,还有她过分软嫩的身体。   然而不行。   黑暗只会扩大所有感官。   即使他不刻意触碰,属于女人的一切,都更全方位地裹住他,拉扯他神经。   季时秋眉头一跳,再次睁眼。果不其然,女人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她那双形态独特,剪水一词具象化的双眸。   它们被薄嫩的眼皮覆着,黑瞳宝石一般清冷,却很勾人。   季时秋咽喉发燥。   “你到底睡不睡?”再开口,他音色已有些干哑。   吴虞不经心地弯眼:“你睡你的啊,不用管我。”   季时秋说:“你眼睛太吵。”   吴虞唇角的幅度变大了,岂止是幅度变大,她要笑翻了。她不再胶在他身前,翻身躺平,咯咯笑不停。   季时秋脸皮微刺。   过了会,吴虞侧回去。身畔的男生又困晕了,合拢的睫毛又浓又长。吴虞手指靠过去,轻抚它们,像在拨一片柔和细小的弦。弦下乐章就是季时秋的鼻息,均匀,清沉。这个男孩拥有吴虞前所未见的最好睡相,很静谧,亦很催眠。   —   第二次醒来,是被房内的烟味呛醒的,季时秋清两下喉咙,瞄到靠桌而坐的女人。   她夹着烟,天光微亮,风涤着她额角的发丝。   “醒了?”   她吸一口,用同只手搭腮,一缕奶白色的细雾从她指尖袅袅上腾,淌过她头发。   季时秋坐起身,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几点了?”   吴虞拿起桌边的手机,瞄一眼:“七点,还早。”   季时秋下床,曲身穿鞋。   吴虞望着他瘦长的脚穿进板鞋,又从他的小腿滑向胯部,胸膛,最终定点在他锐利的脸上:“你做噩梦了?”   季时秋直起身,态度像个生人:“不记得。”   吴虞微努嘴:“你梦里一直叫妈。”   季时秋面色一滞。沉默少刻,他问:“很多次么?”   吴虞说:“不多。就三次。”   “第三次我哎了一声,你就不叫了。”   季时秋:“……”   他起身去盥洗室。停在门边猛一扬眸,就见女人在不远处吞云吐雾地睇着他。那眼神,不像在看人,而是审视物件,一个属于她,或终将属于她的物件。   季时秋咣一下摔上门。   墙头天花板苦受牵连,余震不绝。   吴虞中指一敲,抖掉燃尽的烟灰,无声笑起来。   洗漱完出来,外面的女人已等在门边。   她看向季时秋:“我下楼吃早点,你要一起么?”   季时秋恍若未闻,径直走到电视机跟前。   吴虞环臂,随他转半个身:“问你话呢。”   季时秋掀眼,发现女人还穿着那件紧身的灰色吊带。她不穿文胸,两点清晰可见。昨天下午他就留意到了,后来隔有衣物,他也无所顾忌地肆虐过。季时秋能制止自己不多看那里,但无法阻拦自己心起鄙夷,恶心……以及莫名的心烦。   见季时秋闷不吭声,吴虞没心情大清早哄少爷,转头开门。   季时秋见状,眉心一拧,抓起椅背挂着的卫衣,在女人出去前叫住她。   吴虞回眸。   她眉毛很素,眉尾是几近泛白的灰,但安在肤质近乎无瑕的脸蛋上,并不寡淡,相反协调而充满美感。   季时秋飞快拢下眼。   大步路过她时,他把衣物丢给她,冷道:   “穿上。” 第4章 第四片落叶   季时秋的动作并不怜香惜玉,衣服草草盖过她头顶,还碰歪了吴虞松挽的发髻。   无端火起,吴虞把它扯下来,砸向他后脑勺。   季时秋平白挨一下,不解转头,又看看地面。   卫衣挂在楼梯间,像一大滩被打翻的奶油。   而女人笔直地盯着他,命令他捡起来。   季时秋不理会,自顾自下楼。   吴虞的臭脸持续到餐桌前。林姐给他们舀粥,又新奇看季时秋身上那件丈夫的旧衣,直说还是他穿着好看,哪像那死鬼。   季时秋饿坏了,低头喝粥,没有掺和话题。   吴虞用筷子尖挑腐乳,不时瞟他一眼,又同林姐说:“你看他喝粥,像不像猪头在食槽前面拱啊拱的。”   季时秋快速扒粥的筷子骤停。   林姐不以为然:“猪哪有他中看。”   吴虞不屑:“中看不中用。”   林姐纹得并不自然的眉毛腾得挑高,一脸想入非非,不可置信。   她想问问是真是假,但瞧着埋碗里的俊脸越来越黑,就没多言,只是客气:“锅里粥多,你要添有的是。”   季时秋道了声谢。   饭毕,季时秋收走自己的碗筷,洗净放池边沥水,正要上楼,就被食欲寥寥的吴虞叫住:“就上去了?”   “待着。”她拿筷子尾哒哒敲两下桌:“我不吃完你不准走。”   季时秋顿一下,当没听见,转头上楼梯。   林姐看得哈哈笑:“你找来的人架子还挺大啊。”   吴虞轻骂一声,把碗推开,也跟上去。   房门没关,只见男生背身立在电视柜前,像是在翻找东西。   太阳升起来了,室内光尘漫布,吴虞本想轻手轻脚接近,无奈鞋底重,踩在地板上的动静无可避免。   季时秋听见声响,迅速将压在机顶盒下的东西抹出来,别至身后。   吴虞不再遮掩,快步走过去,摊手要他交出来。   季时秋说:“没什么。”   吴虞阴凉地看向他眼睛:“你蹭吃蹭喝蹭睡,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东西?”   季时秋一声不吭。   “给我。”吴虞上前,将他逼退半步。   季时秋的臀部抵上屏幕,再退就会挤翻电视机。   吴虞问:“是不是偷钱?”   季时秋说:“没有。”   “两只手都伸出来。”她像要体罚学生的严师,言语是不可见的戒尺。   季时秋胸口缓慢起伏,把手交出去。   吴虞低眉。男生左手空悬,右手捏着样东西。   薄薄片状,以白色纸巾包裹,被他夹于拇指与食指间,却完全没有用力。   吴虞不假思索抽过去。   季时秋的眉心立刻拧得死死的。   吴虞揭开纸巾,见到意料之外的画面。   那是一张尺寸不大的合照,氧化的关系,相纸边缘略微泛着灰黄,环境背景俨然照相馆。当中人物应是一对母子,男左女右,右边小男孩穿白衬衣黑长裤,系红领巾,浓眉大眼,昂首挺胸;左侧则是靠坐在藤椅上的女人,她手搭着男孩肩膀,留短到齐耳的头发,面容温顺。   两人的妆容并不好看,脸涂得死白,跟脖颈肤色有脱节感,嘴又红得突兀,均像套着假面。   但胜在双方笑容真挚和谐。   所以整张照片不显诡异,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旧时质感。   “这是你?”吴虞指着那小男孩扬眸,却见季时秋眼白微红。   他别开了眼,没有作答。   她多少猜到些信息:“这是你妈?”   季时秋:“嗯。”   吴虞问:“她死了?”   季时秋纠正她不礼貌的措辞:“过世。”   “她过世了?”   “……”   答案显而易见,吴虞不纠结于此,继续打量照片:“你昨天放在胸口衣袋里的,就是这张照片?”   季时秋微诧:“你怎么知道?”   吴虞说:“我摸到了。”   季时秋声音冷硬,要求她交还:“给我。”   吴虞哪会听话。她体态小而灵敏,三两步就退远一些:“你到底从哪来的?”   “早上我翻了你昨天穿的衣服,”女人背挨墙,将照片夹在手里翻转,似把玩:“你出来一趟,就带着一张照片?”   季时秋下颌逐渐绷紧,眼底已翻腾出敌意。   吴虞抬手拉开窗:“别这么看着我,你得说清楚,不然我怎么放心让你跟我同床共枕。”   山风灌入,将白色纱帘卷成堆雪。   季时秋走上前来,似要抢夺:“照片给我,我现在走。”   吴虞显然预判到了,夹照片的手毫不犹豫横去窗外。   季时秋霎时被定身。   相纸在风里飘摇,像一片枯叶。   “让你走了?”吴虞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回答我的问题。”   季时秋不动也无声。   “说啊——”女人声音陡尖。   季时秋深吸一口气:“从家跑出来的。带我妈来看山。”   吴虞眼波一颤,顷刻平息。   “我问你哪来的。”   “皖北。”   “你们皖北没山?”   “有,但没有高山。”   “高高低低,有什么分别。”   “高山能看到云海日出。”   吴虞不可思议地呵笑一声:“你还挺浪漫。”   季时秋耐力濒于极限:“可以把照片还我了么?”   吴虞将手收回来,指节已被风冰透:“你身上没一分钱,怎么从皖北到皖南来的,走过来?”   季时秋像被拿住七寸,被迫有问必答:“有现金,路上当车费了。”   吴虞又问:“你乱跑你爸不管你?”   季时秋回:“他也死了。”   吴虞眉一挑,学他纠正说法:“不是过世?”   季时秋说:“死了。”   吴虞被他的双标逗笑:“你没钱,手机也不带,之后别指着我帮你回家。”   季时秋却说:“我没想回去。”   吴虞闻言噤声。   面前这双黑白分明的眼,就像暮秋夜晚的池塘,未显霜冻,却有深不见底的幽寒。   吴虞心头无故悚然,不再与之对视,重新去瞧照片里神色温淡的女人。   “拿着。”她将照片轻飘飘递出去。   季时秋逼近要接,却又扑个空。   吴虞晃晃相片,戏耍成功的愉快不言而喻。   “你什么意思?”男生嗓音压下来,暗含胁迫意味。   吴虞说:“我把照片还你,你岂不是就要跑路?”   季时秋默不作声。   “我猜对了,”吴虞唇角微勾,手按到他右胸,白蛇攀木一般滑到他颈边,虚虚搭在那:“吃饱睡足就溜,好狠的心啊,小秋。”   她的指节搔着他颈部皮肤,一下,一下。   季时秋脖颈渐硬,青筋隆起。   他曲紧双拳。   “你放口袋里,挡那么严,你妈能看到山?”   逗弄完毕,吴虞终究放过他。她抽出兜里的手机,掰下透明壳,将照片反铺进去,牢牢卡上。   而后将手机举高,示意季时秋看机身后方。   男生定睛。   母亲与曾年幼的自己的合影,尺寸将将好地嵌在里边。也是此刻,女人的脸从后面斜出:   “这样吧。”   “你陪我玩,我带你上山。” 第5章 第五片落叶   吴虞对季时秋的说法持观望态度,不全信,但也不会全当假话来听。   他逻辑自洽,找不到可推翻的点。   第一天是她大意,瞧不清楚脸,光凭着装想当然地以为——他起码25岁上下,但现在看来,他也就20左右。   她甚至怀疑,他真成年了吗?   可他五官已长成,轮廓线清晰锋利,眼里也没有十几岁男孩特有的那种不羁,自大和愚蠢。   他个性沉闷,身体却青涩,像半熟的野果,一边表皮泛着青绿,一边是焦糖棕,口感耐人寻味,无从知晓。   是甜是苦,有没有毒,也只能咬过了才知道。   吴虞研判地看着他。   被端详的,这差不多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季时秋逐渐不适起来。   照片被吴虞掌握,他别无选择。   最后,他只能吐出一个“好。”   吴虞心满意足,将手机盖到桌上,五指轻压着,顺势交换姓名:   “我叫吴虞。”   季时秋的模样并不关心。   吴虞离开书桌。他就跟着她转身,挂心她拈在身侧的手机:“要陪你玩几天?”   吴虞在床边坐下:“看我心情。”   季时秋无言。   吴虞低头敲击屏幕:“今天天气不错。”   她扬眼看窗:“待会儿就出去吧。”   季时秋拿起床头的鸭舌帽,戴上,站回原处静等。   吴虞看笑:“我还要化个妆。”   男生瞥她一眼,继续沉默。   “坐着等。”   季时秋就去床那头坐下,同她保持距离。   女人起身,步态娉婷,牛仔裤裹着她细直的双腿和浑圆的屁股,从他跟前一闪而过,还蹭到他膝盖。   季时秋轻不可闻地吸气。   房间明明那么多空处可走。   可吴虞偏就喜欢他隐忍不发,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的样子。   吴虞对镜一根根刷着睫毛,期间将圆镜一偏,映出季时秋半张脸。   镜面晃着光,季时秋留意到,眉目冷淡地侧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小巧的下巴,和涂着枯玫瑰色的嘴唇,在镜中自得一弯。   他蹙眉,吴虞就笑得愈发开怀。   下楼后,林姐正戴着斗笠在屋头水泥地上清扫,见他俩出门,拄着半人高的扫帚朗笑:“唷,一块儿出去玩啊?”   吴虞眯眼应了声。   林姐问:“要给你们带中饭不?”   吴虞说:“看情况。”   林姐就没见过这么随机一人,啐道:“那不带咯。”   吴虞不以为意:“随你。”   林姐就差要拿笤帚丢她。   日头杲杲,绥秀的村民都将今年的收成晾晒到外头。这在当地有个约定俗成的好听名字,叫“晒秋”。至于要晒的作物,多是玉米和红椒,满满当当盛放在竹篾盘或簸箕里,也有挂晒到木架檐边的,金红延绵,一望无尽。   吴虞状态不比那些干燥的作物强,也被晒得心浮气躁,不想说话。   起初她走在季时秋前边,面部炙烫到不适后,她退到他背后遮阳。   季时秋觉得奇怪,脚步放缓,恢复原先站位。   吴虞只得又绕去后面。   季时秋索性停步,眼神询问她何意。   吴虞无来由地恼,挤出三字:“挡太阳。”   季时秋不再多言,走到她前面。   吴虞低着头,亦步亦趋。男生高阔的身形是浑然天成的遮荫木,恰到好处。   走路到底无聊,吴虞起了玩心,几次故意去踩他鞋后跟。   季时秋腿长,步子迈得敞,所以成功率并不高。   但总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不晓得第多少回,她恶趣味得逞。   季时秋停住了。   回头欲言又止。   他一字未发,躬身拉好鞋跟。   再起身,女人已经从卫衣兜里抽出手机,举至与脸齐平的高度。   季时秋循着她的角度望过去。   她是在拍山。   季时秋视线回到手机背面,日照很强,透明壳在反光,并不能看清上头的人。   可他双眼还是急速眨了眨,又微微上扬,最后也去看山。   绥秀村四面环山,村头这段,一边是高矮不一的瓦舍,一边是宝石般的池塘。秋雨一打,荷叶都有些枯焦了,茎秆与水面交汇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风起,远方的山脉像是绿色的,流动的河,混着零星凋黄,并不明显。   “眼睛能看到的山,相机永远拍不出来。”   吴虞在惋惜,继而画风一转:   “但我手机壳刚换,还没发黄。你妈能看到最真实的山。”   季时秋闻言侧头。   女人略施粉黛的脸比之前明艳,但眼瞳总没什么情绪,像是不带灵魂的,旁观的镜孔。   那镜头斜过来:“皖北的山什么样?”   季时秋想了想:“不高。”   家乡的山,好像总是很遥远,平地微澜,无需仰望,晨起或暮色降临,山脉会如青灰色的水墨,层层叠叠,近浓远淡地晕染。   远不如这里巍峨,能割裂穹顶,走近就有高不可攀的压迫感。   “你是不是没学过语文?”   “……”   吴虞掉头离开河岸。   季时秋跟上她。   往村落深处走,道路变窄,无车通行,两旁晒秋的竹匾就越发肆无忌惮,挤挤攘攘,无处落脚。   路过一双板凳架高的竹匾时,吴虞顺走了里面一条暗红发亮的干辣椒。   她摘了蒂,咬去尖头,在嘴里嚼了嚼。   并不好吃。   到底是辅料,没了香料油盐的协助,无法自成美味。   辛味冲向眼眶,唾液自动分泌,嚼碎的辣椒皮黏附着口腔,吴虞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咽进喉咙。   扫过季时秋漠然的侧脸,她停下来,秉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之原则,她拿高剩余的干红椒,问:“你吃吗?”   季时秋看眼缺角的辣椒,端头还残留着水渍:“不吃。”   “吃了。”   吴虞不容置喙。   季时秋瞄向吴虞,女人脸色微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辣的。   他遏制住想讲脏话的冲动,捉住她手腕,倾头衔走她指间剩余的大半截辣椒,又把她胳膊撇远。   “嚼。”吴虞接着命令,目光不移。   季时秋并不畏辣,相反,老家的人都很能吃辣,包括他。   所以这不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当女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时,这份任务似乎就渗透着被凝视的屈辱。   他咀嚼起来。   季时秋肤色不白,但因为足够年轻,脸上几乎没什么纹路,肌肉走向鲜明。   他的两腮缓慢而有节奏地动着,颌骨坚硬。   隐在帽檐下的眼,目不转睛盯着她。里面流淌的愤然,像化了的沥青,黑而烫。   四目相对,吴虞体内涌出一股异样的,迅疾的快感。   冲击着,迫使她心跳加速。   她错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瓦蓝的天幕,消解渴意。   突地,侧边瓦房的矮门内冲出个佝偻瘦弱的白发小老太,挥舞竹条,叽叽哇哇炮仗般说了大串话。   外星用语,吴虞一句听不明白。   但看得出老太太火冒三丈。   季时秋依稀能懂,也用相似的方言回复她。   老太继续骂骂咧咧,吉娃娃似的,人小气势足。   吴虞问:“她说什么?”   季时秋说:“说我们偷她辣椒。”   吴虞莫名,看眼后方:“可我是从隔壁拿的。”   季时秋:“但你停在她门前吃了。”   “现在呢?”   “叫我们补偿她。”   “怎么补偿?”吴虞看向老太,对方仍举着竹条示威:“给钱?”   季时秋说:“她叫帮她掰一筐苞芦喂鸡。”   吴虞不解:“苞芦?”   季时秋回:“就是玉米。”   吴虞扫一眼竹匾里横七竖八数量不算少的玉米,低低操了声。   两人并排坐到门槛上,老太太颤巍巍去端竹匾,季时秋忙起身上前接,吴虞一动没动,看着他对一个老人殷切备至彬彬有礼。   季时秋回来掰玉米;吴虞就继续磨洋工。   哦,她连洋工都不磨。她撂挑子不干,两手空闲,理直气壮。   老太回到屋里藤椅上坐着,调节收音机,听黄梅戏。   旁边的男生低头干活,挽起了袖口。   屋檐只能遮掉一半日照,他干净均匀的小麦色肌肤像是涂有一层性感的蜜油,会随光影流动,从小臂的线条蜿蜒而下。   吴虞突地想看,他峻挺眉眼在日光下的样子,是否也这般诱人。   她扬手要摘他帽子。   季时秋反应敏锐,颈线牵高,避开她即将触上帽檐的手。   吴虞不满:“这么黑,戴什么帽子多此一举?”   季时秋继续敛目剥苞米,动作娴熟,仿佛没听见。   吴虞抓起一把剥好的苞米泄恨,甩向他手背。   干硬的金色颗粒四处跳弹,有些还落到地面。   季时秋挨个将它们捡起来,收回竹匾旁有豁口的瓷碗。   吴虞被无视,哪会轻易放过他。她端起碗,倾斜近九十度,把快一半的玉米粒倒了出去。   季时秋有些愕然。   他不再捡拾,双手撑住膝盖,孰不可忍,像是要起身。   吴虞当即取出手机,亮出她的筹码,他的命门。   季时秋从上方握住手机,状似要夺。   吴虞拽两下,没抽动,干脆撒了手。   相对无言几秒。   季时秋平静说:“紫外线过敏。”   “所以戴帽子。”   吴虞面色终于舒缓。   季时秋将手机拿正,看了看背面,用拇指拭去表壳的浮尘,才将它交回来:“就一晚。”   吴虞不明其意:“什么?”   “最多再陪你一晚。明天就上山。” 第6章 第六片落叶   他们在午后回到旅社。   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林姐没有浪费艳阳天,门外空地和院落被她铺满干椒和玉米,几个泛白的橙色番瓜混在里面,拼出朵花型。   吴虞给它们拍了张照,抄兜往里走。   林姐在抹桌子,停手抬头:“你们回啦?”   吴虞情绪不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刚要越过林姐上楼,她倏地想起什么,倒退两步,险些撞上后边的季时秋。   他扶住她肩膀,拉开间距,又马上松手。   林姐瞧得扑哧一乐。   吴虞没回头,光瞥她:“问你,从这儿怎么上山?”   林姐诧异:“你们要上山?”   吴虞:“嗯。”   林姐回身,拉开餐柜边的纱窗,指了指外面:“过了这片田,有条河,河上有桥,三个桥洞那个,从上边过去再左转直走,就能瞧见上山的路了。”   吴虞跟着远眺:“哪里看日出最好?”   林姐说:“当然是山顶。”   吴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姐热心肠地叮咛:“涟山不比景区,是野山,路都是村里人随便铺的,石板砖坑坑洼洼,不好走,”她提议:“你们干脆坐车去景区爬山好了,走不动了还有缆车。”   吴虞说:“全是人,不想去。”   林姐拧眉:“你们赶日出的话不得半夜上山?太危险了,我们山里没人住,也就夏天多点人进山采灵芝。”   吴虞神色淡淡:“你就别操心了。”话罢转身上楼。   林姐拽住季时秋胳膊:“你劝劝她啊。景区好歹有宾馆,你们夜里上去,黑灯瞎火的住哪?”   季时秋只字未语,抿一抿唇,也跟上去。   进了屋,女人已经脱掉外套,雪饼似的四仰八叉瘫在床上,闭目养神。   季时秋走到床边,“你要夜里上去?”   “不然?”她小而圆的唇微动,没睁眼。   季时秋问:“明天夜里?”   “你还想今天夜里?”吴虞打个呵欠:“讨价还价也得讲点良心。”   季时秋从下至上扫过她的细腿细胳膊,最后停在她同样细白的颈项边:“你可以不上去。”   吴虞掀开薄薄的眼皮:“怎么,你怕呀?”   季时秋问:“怕什么?”   吴虞说:“怕我自己回不来。”   季时秋静默下去。   房里开着窗,墙外有竹荡,在山风里簌簌作响。   “季时秋。”吴虞侧了个身,一手撑头,另一手勾了勾:“上来。”   男生侧目,纹丝未动。   吴虞说:“到床上来。你答应我的。”   季时秋摘掉帽子,放一旁桌上,脱鞋上床。   吴虞不假思索地拥过去,季时秋的鼻息顷刻变重了。女人的肌肤软而凉,但呼吸温烫,脖颈间还漫着极淡的香味,像干萎了的月桂,花香将尽未尽。她抽烟,烟草味却不凛冽,喧宾夺主,相反糅合在这种香味里,氤着若隐若出的焦苦。   “你怎么这么紧张……”她的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攀在他肩胛的位置,按压着:“还这么硬……”   她轻轻吹气:   “这么不放松,怎么睡觉……”   季时秋忍无可忍,胳膊一收,将她扣紧,避免她的吐息再在自己面周不知收敛地游曳。   吴虞口鼻受阻,手抽回来,往他胸口连搡许多下。   季时秋岿然不动。   吴虞咬咬牙,手探下去,另辟蹊径。   季时秋瞬时屏息。   女人的手腕是细白笋,悄悄挤过松紧口的裤腰。而后一顿,只觉如触礁。   季时秋眉头紧锁,全脸急剧涨红。他下意识地觉得,该退避,该远离,但他无法抗拒,也拒绝不了。她绕了个黑洞,他在无法自制地下坠。   吴虞饶有兴味地观察他脸上的反应。   “自己弄过吗?”她问。   季时秋低头堵住她的嘴。   仍然生硬的,横冲直撞的吻,嗑吮着她双唇,像要把一瓣花凶狠地碾碎。仿若不如此,就无法释放和缓冲那些极端的不适,以及极端的舒适。   灭顶感冲上来时,血锈味在他们唇齿间弥漫开。   季时秋松开她,急喘气。   吴虞目视他滚烫的脸,他就避开眼。   她笑一下,将湿漉漉的手拿上来,手指去揩他前襟,一下,两下,许多下,前后左右,直至全部搽干净。   季时秋心跳都快断节奏。   先后洗完澡出来,吴虞换了长袖,款式似修身秋衣,质地偏薄,颜色为远山灰。   她貌似没有穿文胸的习惯,总是张扬地展示着所有身体上的起伏和凹凸。   季时秋翻个身,将目光从她身上扯离。   吴虞回到床上,手机一刻也没离身。   她跪坐到他身后,一指弹戳戳他脊椎:   “转过来。”   季时秋忍了忍,侧回去,她就顺势躺下,将手机搁放在他们之间。   两人的信物静悄悄卧在那里。   季时秋敛睫,盯着它,许久未移。   吴虞拨开鼻尖的发丝,叫他:“季时秋。”   男生看回去。   “以你妈妈的名义回答,你多大了?”   “……”   季时秋说:“十九。”   “听起来像假的。”   “真的。”   “还念书吗?”   男生一顿:“不念了。”   “为什么?”   “没为什么。”   吴虞正欲往下盘问,季时秋启唇:“你呢。”   女人心不在焉地抚着指甲:“我什么?”   那处鲜红如浆果,盈盈欲滴,思及方才如真似幻的一幕,季时秋喉咙不自禁发紧。   他肃着脸:“别只问我。”   “唷,”吴虞翘起睫毛,注视他:“对我好奇了?”   季时秋抿起唇。   安静少顷。   “秋,”女人诡异的新昵称将他视线牵回去:“你是不是很想……趁我睡着,再把照片偷走跑掉?”   她一边说笑,一边拿起手机,将它插进了胸口的沟壑里。   季时秋喉结滚动,说出遇见后第一个颇具人味的骂腔:“有病。”   —   接下来一天,他们都会同床共枕。   睡前吴虞惯例要求季时秋抱住自己,季时秋照做,但隔阂并未因此消除。   这点在季时秋的感观里尤为强烈。女人的身体跟她的脸、她的眼没有分别,明明眷念地贴着他,渴求体温,但依旧有种无法侵蚀或溶解的薄凉感。她左胸下面埋着的,仿佛也不是跃动的心脏,而是一枚悄无声息的冰凌。   稍一使力,没准就会被扎穿手心。   白天闲得慌,林姐唤他们去下地。   季时秋在稻浪间帮忙,吴虞则立在田埂上,抱臂旁观,如地主家监工的姨娘。   她白裙子翻飞,像一片揉皱的废纸,又被风展平。   季时秋偶从远处起身瞄见,会觉得,下一次再抬眼,她飘走也不意外。   然而,整个下午,她都钉在原地。   站乏了,就挥手喊季时秋名字,要他把衣服脱给她。   季时秋蹙眉,以为自己听错,歪头确认。   “来啊——”她圈手到唇边,放大音量。   季时秋走回去,停她跟前:“要衣服干什么?”   他在田下,她在埂上,此刻两人的身高间距也被拉小,吴虞几乎能正视他:“我站不动。地上脏,拿来垫着。”   季时秋立刻脱掉上衣,摔她手里,赤膊走回去。   围观的林姐白得便宜,乐不可支。   日暮时分,她笑呵呵起灶台,说今晚不用付餐费,她请客。   女人将剁成块的土鸡倒入铁锅,油花噼啪四溅,辛香溢满了整间屋舍,惹得邻里黄狗溜来门边祟祟探头。   吴虞和季时秋在餐桌相对而坐。   吴虞滑着手机,不时嗒嗒敲两下,专心致志。   季时秋就看那条狗。   狗长得笨头笨脑,又有点鬼精,蓄意要往厨房的方向靠,人一看它,立马不动,人低下头,它就加紧迈开四肢,能走几步是几步。   季时秋跟它玩起了一二三木头人,几回合下来,他不自知地咧唇。   “你会笑啊。”   女人意外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季时秋敛色,不再逗狗。   黄狗逮着时机,一鼓作气冲进厨房,换来林姐尖细的叫骂声。   吴虞按黑手机,翻转到背后,看那个笑意朗朗的小男孩儿。   他们有一样的笑容。   像清亮的弦月,即使下一刻就会被阴云遮熄。   --------------------   看评论区有说看不懂,云里雾里的,   可能大家习惯了文案或文章开头就揭晓人物属性,所以会觉得摸不透?   但这篇文就是这样的,男女主的设定会随着剧情展开和关系递进慢慢浮出水面。   另外,怎么还有问这是不是种田文的?   不过想了想,目前是有点那味儿。 第7章 第七片落叶   上山的时间定在傍晚。林姐懂得看天,依据五点多的一场微雨,她断言,明早定会有漂亮的云海。   水泥路面湿漉漉的,季时秋跟着吴虞进隔壁小超市,提前准备上山的补给。   黄毛又在打手游,态度敷衍:“自己拿啊。”   吴虞目不斜视,走去货架间。   季时秋被当做人形购物篮,没一会,手里就揣满小面包,士力架和矿泉水。   眼见大差不差,两人回到柜台前。   黄毛算着钱,偷瞄吴虞身侧高瘦的男人。目及他头上眼熟的黑色鸭舌帽,他一瞬记起什么:“你不是——”   不是前两天杵他店门外的那条“丧家犬”么。   吴虞淡淡接话:“怎么?”   黄毛笑开来,牙缝黑且不齐整,他阴阳怪气:“就是羡慕哈,长得好看到哪都不缺关照。”   季时秋当没听见,要了个塑料袋,撑开来,将吃的喝的挨个收进去。   吴虞看了会他手,又转身钻回货架。   再回来,两听啤酒被随意丢进塑料袋。   季时秋动作一顿:“你上趟山要带这么多水?”   吴虞语调平静:“反正不是我背。”   季时不跟她斗嘴。不想斗,也斗不过,拎上袋子出门。   回到旅社将东西都收拾进吴虞用的背包里,两人正式出门。   吴虞将钥匙抛给林姐,“先帮我收着。”   林姐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竹篾篓,双手接住:“好咧,明晚帮你俩带饭。”   走出去一段,季时秋突然顿步:“等会。”   吴虞问:“怎么了?”   季时秋不言,转身快跑回林姐跟前。   林姐仍在原处目送,见他折返,还有些意外,两人说了几句,林姐不断点头,又朝吴虞这边打望。   最后,季时秋跟着她进了家门。   吴虞站得较远,一句话都没听见。   等季时秋回来,吴虞眉微挑,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季时秋张开手,给她看掌心的小瓶风油精。   见他长袖长裤,还戴帽子,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吴虞不禁问:“你怕被蚊子咬啊?”   季时秋说:“怕你被咬。山里蚊子很毒。”   吴虞反问:“那又怎样?”   季时秋失语。   感觉她比野蚊子还毒。   雨后的山,沁着一丝湿凉,天幕呈现出非常纯净的鸡尾酒蓝。湖水像一面新崭崭的液晶屏,放映着沉静的天与山,树与云。   横穿沃田,跨越渡桥,再到真正登山,吴虞都走在前面。   她没换掉下午那条及膝的连衣裙,行走间,小腿肚白得晃目。   很难不注意那边,尤其眼见着上头泥点子增多,又被草野刮出细细的红痕。   有多个瞬间,季时秋想叫住她问:“为什么要穿裙子爬山。”   他怀疑她以前根本没爬过山。   但这个判断在一刻钟后消失殆尽,面前的女人走得并不吃力,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连喘息都稳定。   越往上行,山里越安静,也越发幽森。钩月隐入愈渐茂盛的草木,夜完全意义上地降临。   季时秋打开手电筒,避免失去方向。   实际上,也不容易失去方向,旧时山农有大智慧,石板路延绵千里。即使不那么平整,但坎坷间顺路而行,也总能通往山顶。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扶手。   吴虞的老家也依山傍水。幼时她心情憋闷,喜欢一个人跑山里,来回往复下来,山于她而言就有了另一层意象。她常在周末或假期上山,昼出夜返,跑累了就坐卧在大树下打盹,日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将她身体淋得烘热。山就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人,瘦骨嶙峋,可当她靠向他绿色的心脏,就能感受到脉搏和温存。   不知多久,两人都有些累了,吴虞停下身,取出手机看时间,又塞回去。   “水。”她伸出手。   “几点了?”季时秋拧开瓶盖,将矿泉水递过去,自己也拿出一瓶来喝。   “七点多。”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了近两小时山路。吴虞找了块半人高的石头坐下歇息,季时秋在她旁边探照环境。光线范围一下子缩小,更深露重,只照出缀满水珠的草杆。吴虞无所事事地四处望,视野里,一株没有叶子的树吸走了她注意力。树不知因何死去,兴许是人为损坏,亦或是没熬过酷暑。但它显得那么独特,光一晃而过时,发白的树枝就会像闪电一样撕裂夜色。   吴虞打开手机闪光灯,从石块跳下来,想凑近细看。   季时秋回头,就见女人已不在原位,魔怔一般朝着另一边走去。   刚要叫她,她一声尖呼,人栽坐下去。   草木急促窸动,季时秋急忙上前查看。   “怎么了?”他将手电光投到她身上。   女人狼狈地淹在荒草里,样子却无比镇定:“应该是踩到捕兽夹了。”   季时秋蹲身查看,旋即瞪大眼。   所幸只是绊倒,腿脚并没有被捕兽夹卡住,但伤势不算轻,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吴虞小腿蜿蜒而下,洇入鞋缝。   汩冒的血流刺激着季时秋神经,以至于太阳穴都突跳发疼。   “你乱跑什么!”   憋了一路的疑虑和担忧也在此刻爆发,男生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如兽吼,在静夜的深山格外清晰。   吴虞稍稍吃惊地抬头看他。   “是我自己想摔的吗?”她问。   季时秋眼圈微红,喃声:“赶不上日出怎么办?”   吴虞闻言,也来了脾气。   她把手机丢到蓬松的草间,又横臂去指漫长的山道:“走,上去,别管我。”   她说着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或示弱。   季时秋深吸一口气,拾起手机,用衣摆擦了擦,复而蹲下身去,试图扶她肩膀:“能起来吗?”   吴虞不答话,也不看他。   季时秋将黑色手电咬在嘴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捞起。   吴虞挣扎着,被抱坐到刚才的石块上。   再垂眼,面前的男生已单膝跪地,借着手电光细细端详她受伤的位置。   那里被枝杈划出个口子,血流不止。   季时秋放下背包,抽一沓纸巾,用力压着:“疼么?”   吴虞面无波澜:“不疼。”   他重新开一瓶水,为她冲洗腿上的血迹。   男生神情专注,指腹有茧,粗砺但小心地搓揉着她腿肚,很快,酥麻感漫遍全身,几乎能盖住痛意。   吴虞痒得轻笑一声。   季时秋撩眼看她,有些莫名。   刮伤的创口有些深,他用用半包纸巾压了好久,血也没止住。季时秋左右看,又去包里翻找,末了抓两下头,上下打量吴虞,搁下空掉的矿泉水瓶。   他双手拉住她裙摆,撕啦一下,用力扯下边缘一道白色布条来。   吴虞一惊,但没吭声。   季时秋把它当绷带,仔细熟稔地捆绕包扎好,又握住她腿,在没有受伤的部位找点按压,询问疼或不疼。   吴虞均照实作答。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检查她另一条腿。   吴虞见他心无旁骛:“你在摸什么?”   男生吐出两个听起来颇为专业的名词:“体格检查,触诊。”   吴虞笑:“你是大夫啊?”   季时秋没出声。   刚要抬头再交代几句,他留意到自己蹭了血的衣袖,不由盯着上面猩红的斑痕怔神。   直至女人问:“你怎么不撕自己衣服?”   季时秋回过神来:“这不是我衣服。”   吴虞说:“我花十块钱给你买的,怎么就不是你衣服?”   季时秋不理会这话,把剩余的半包纸巾丢给她,浇干净手要起身。   女人未受伤的那只脚蹬上他膝盖,止住他站立。   因为刚才的检查,他脱掉了她的运动鞋。此时,她的脚,就隔着白色的棉袜,从他大腿内侧蹭过去,停留在他下腹,用脚趾挤压着。   季时秋胸腔缓慢起伏一下。   “消停点吧。”他拿开她为非作歹的脚,突地变得像个大人,语气沉稳,情绪沉稳。   随后勾起她鞋跟,给她穿上,又紧紧扎了个端正对称的蝴蝶结。   吴虞怔怔看着他。   季时秋临时决定背她上山。   中途,他们在半山腰的树下铺开毯子,休憩补充体力。   面积不大的薄毯刚好能盖两人,吴虞偎依在季时秋怀里,手搭着他胸口。   感受着下方的一起一伏,她突然觉得,山的心跳可能不止于风吹动树梢,山的体温可能也不只是太阳照射在蔓草上。   凌晨两点的闹铃将他们唤醒。季时秋背上吴虞,接着赶山路。   天色尚还昏黑,吴虞拿电筒照路,一手圈住他脖子:“累吧?”   季时秋轻嗯一声,没有否认。   山里早晚温差大,夜间尤为冷,多数时候都薄雾四笼,凉风穿林。但此刻负重而行,每一步需得使力,季时秋只觉周体不断升温,额角和后颈都渗出细密的汗。   是很累,但他不想计较了。   能有人陪自己追赶生命尽头的这趟天明,也算是他末日前的最后一晃流星。 第8章 第八片落叶   临近五点,两人正式登顶。   少了草木的挡掩和缓冲,山顶的风吹得人身体直打晃。天刚蒙蒙亮,而云团已经在四面翻涌,聚积,像灰白色的海水,浓而缓慢。它们几乎静止地蠕动,盖住下方的一切。而附近几个山头,是黑色的岛屿陷在里边,星罗棋布。   季时秋将吴虞放坐在地面,又将背包轻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吴虞随着他动作抬头。此刻的季时秋,正摘了帽子扇风,四处张望。持续数小时的徒步理应让他精疲力竭,但他不见半点倦态,面色红润,眼神澄亮,像回光返照的病患,初见奇景的游人,笼罩着一层怪异的兴奋,与前两日的他大相径庭。   吴虞从包里翻出一支士力架,拆开咬一口,询问季时秋要不要吃。   季时秋摇摇头。   吴虞问:“你不饿吗?”   季时秋说:“不饿。”   吴虞咔嚓咔嚓咬着,白巧克力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延,甜齁到喉咙疼。   她平视前方,略略出神。   季时秋的声音打断她神思。他说:“我去那边看看。”   吴虞警觉地抓住他手腕,扣留住他。   季时秋垂眼,等了会,女人并不开口。   不知是不是风太冷厉的关系,吴虞的鼻头轻微泛红,她昂头看着他,眼底有了情绪,变得咄咄逼人,扯他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   季时秋注意到她同样冻得发红的指节,抿唇:“一会儿太阳升起来后,我可以送你去我们半山腰休息过的大石头那里。”   他声音异常冷静,没有波动:“来之前我和林姐说过,如果傍晚五点前我们还没回旅社,就让她带人上山找你。”   你放心。   这三个字,他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吴虞勾笑:“原来风油精是幌子。”   季时秋语气淡淡:“山里蚊虫本来就多。”   他把她的手从自己腕部剥离:“照片给我吧。”   赌气一般,吴虞毫不迟疑地掰开手机软壳,抠出照片。   在他接过的一瞬,她轻声吐出四个字:“你真无耻。”   季时秋微怔,没有反驳。   再抬头,四周已亮了些,东方的天空有了色泽,是一种渐变的橘子红,像蘸饱颜料的笔刷从左到右一层层涂抹而出,纯净,辽远,空灵,与云海形成清晰的边缘线,将天空瓜分为二。   季时秋心头震颤。   蔚为大观,过去曾在课本里学到的成语从此有了实感。   圆日从其间探头,光是一小截,都灼亮得难以逼视。   伴随它升高,周围的橘红愈发浓烈,逐渐变成鲜红,像稀释过的血液,源自破晓的伤痕。   云层缓流,边缘被渲成高饱和的金红。   季时秋入迷地望着,一瞬不敢眨。   风涌起他黑色的发梢,他情不自禁地往崖畔走去。   天那么耀眼,又那么柔和。好像只要走到里头去,所有的罪过就会被洗涤和宽恕。   “季时秋!”忽有人唤他名字。   季时秋还魂止步,循声望去。   是吴虞,不知何时,她已经起身找过来,还提着那只沉甸甸的双肩包。   她双眼死盯着他,脸冻得发白:“我就在这。你敢当着我面跳下去吗?”   荒草在她腿边浮动延绵,她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又一屁股坐下,翻出里面的啤酒,用力扯开拉环:   “我从没见过人跳山,我要边喝酒边看。”   许是颠晃的关系,白色的浮沫不断从小口拱冒而出,顺着她指节淌满手背,而她浑然未觉。   她灌一大口,用手背抹嘴,又把另一听啤酒打开,架在一旁:“要么被当笑话,当下酒菜;要么回我身边来,我们一起敬日出。”   ……敬日出。   那么动人的,美丽的,充溢着希望的话语,却快把季时秋击穿了。   他眼眶酸胀,唇瓣开始打抖。   男生逆光而立,背后是灼烧的天,风裹出他身形,也将他衬得更为消瘦。   吴虞的声音变得像嘶吼,像吵架,一声高过一声:“我小时候经常上山。告诉你吧,云海是很诱人,但这个山势跳下去,多半不会死,你会被我们来时路过的树拦住,毁容断胳膊断腿,然后送去医院。”   “你有钱住院吗?”   “手术还要家属签字,你无父无母,可别指望我代劳。”   “你手上还拿着你妈妈的照片。”   “你只是带她来看日出,为什么还要给她看你的无能?”   ……   在她密集又狠毒的话语里,男生渐渐被瓦解,被摧毁,被熔化。   滂沱的无力和绝望彻底将他灌满,一心求死的意志也被冲散,他像株曝晒后急剧凋敝的麦草,慢慢蜷缩着蹲下身体。   他用手死按住脸。   痛苦的泪水和呜咽从指缝溢出,再难遏止。   不知多久,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侧绕脖而过,然后揽住他。   季时秋彻底脱力,埋向靠过来的肩膀,剧烈地哭喘。   他们在低处相拥,天明了,盛大的金芒仿佛能将他们溶于其中。   女人静静梳理着他后脑的头发:   “我们下山吧。”   —   重新踏上来时的那座横桥时,已经是正午。   水波明潋,山野烂漫,吴虞趴在季时秋肩头,勾着他脖颈,还将手里的面包撕扯成小份,一块块喂进他嘴里。   开始季时秋有些抗拒,但他实在饥肠辘辘,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投食。   河对岸长了棵高木,目测有百余年寿命,但繁盛如旧,枝叶舒展,将大片水光映得绿莹莹。   几位艺考生排坐于阴翳间,有男有女,架起画板,都在聚精会神地写生。   季时秋背着吴虞穿过石桥时,他们都被吸引,目迎他们走近。   来到他们身边,吴虞倏地开口:“停一下。”   季时秋不解,但没多问,原处驻足。   吴虞锁定当中那个最为漂亮的少年:“哎,你。”   少年抬脸:“叫我?”   吴虞嗯一声:“能花钱跟你定张画吗?”   少年:“现在?”   吴虞颔首:“现在。”   少年起身:“可以啊,不过我不要钱,”他熟练地取下刚上好色尚未干透的山水图,换新纸固定:“把你头上的花给我就行。”   吴虞头上是有簇花——下山时随手摘下的木樨花,明黄色。途中有季时秋背她,高度正好,她见花秀丽幽香,就顺手折了小枝当簪子,将头发绕成低髻。   “不是给我画,”吴虞指一指季时秋:“是给他。”   季时秋闻言,当即抬腿要走。   她像勒马那样硬生生拉停他:“你走得不累么,刚好坐下休息会儿。”   少男少女瞧着他们失笑。   吴虞双手别至脑后,取下花交予少年:“画他也只要我头上的花么?”   少年接过去:“嗯,都一样。”   季时秋对吴虞的心血来潮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放下,并坐在河堤上。   微风轻拂,光束从叶隙打下来,像在落一场透金色的雨。   作画的少年调整画板朝向,拖了拖折叠椅,坐正身体,开始速写。   其余同学都离座围观,交头接耳,看个热闹和新鲜。   也就十来分钟光景,少年询问是否介意他署名,吴虞摇摇头,他便在右下角提上Waves,随后离开画板,将纸交过来。   使用的画具是软碳,看似草草几笔,就将人物涂绘得惟妙惟肖,连神韵都别无二致。   得到物超所值的成品,吴虞稍感意外。   她比照一眼身畔的季时秋,夸赞:“很像。”   少年抿笑,重新回到画幕后。   而季时秋从头到尾兴致缺缺,只消遣般不时将手边的石子抛向水面。   吴虞将画放到他腿面:“喏,你的新生儿画像。”   话音刚落,季时秋讶然侧眸,而女人的注意力已不在这边。   她抱腿凝视着面前的山景。   闪烁的河水在她瞳仁里流动,熠熠的。   季时秋没有说话,倾低脑袋,定定看纸上的自己。   光斑滴落在色调简单的画纸上,有一处刚好点在他眼里。像有魔力,画里的人突然就有了灵魂。 第9章 第九片落叶   下午四点,他们出现在村头。林姐早在旅社门口翘首以盼,一望到人,忙迎上前来关心:“哎呀呀可算下来咯,我差点要找人上山。”   见吴虞被背着,小腿还缠有布条,又问:“你摔着了?”   吴虞嗯了声。   林姐跟他们进门,帮忙将吴虞搀坐到桌边:“严重吗?要不要让小秋陪你去卫生院看看?”   季时秋拧矿泉水瓶盖的手一顿,然后举起来喝。   吴虞轻描淡写:“我没事。”话罢站起身,从容走了几步,稳稳当当。   与刚刚软在季时秋身上的她判若两人。   林姐目瞪口呆。   季时秋也愣住,水鼓在腮帮子里,过了会才吞咽下去。   上楼后,他不爽地把包丢地上:“你一直这么会演么?”   吴虞没答话,从抽屉里找出烟盒与打火机。   嗒一声,焰苗闪跳,她衔住烟深吸一口,无辜腔:“我演什么了。你摸也摸了,诊也诊了,最后要背我。这是你选的。”   季时秋无可辩驳。   吴虞靠坐到椅子上,闲惬地叼着烟,把包拖自己跟前,从内袋取出那卷现金,又拨下手腕上的黑色细皮筋,将它捆实,递出去:“这里有一千六,去皖北绰绰有余,你拿着找辆车滚吧。”   话音刚落,屋内死寂。   季时秋隔着段距离看她,没有接那些钱,目光深黑。   吴虞抖抖烟灰:“接着。”   季时秋转头出门,吴虞眉梢微扬,不疑惑,也不挽留。   楼梯间步履急促,渐渐无声。周遭恢复宁静,吴虞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地按亮了手机。她没有解锁,只睇着壁纸发呆,右上角信号格全满,但她却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断链感,好像独自一人回到幽邃的山谷,徒留空寂作伴。她徐徐抽完了整根烟,刚要去烟盒里摸第二支,哐啷一声,门板又被推开,季时秋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小袋东西。   吴虞有些讶然。   男生一步步走过来,把塑料袋放她面前。   吴虞翻了翻。里面装着碘伏,棉球和创可贴。她盯了它们好一会,费解:“你哪来的钱?”   季时秋说:“跟林姐拿的。”想想更换措辞:“跟林姐赊的,你预存的钱。”   吴虞:“……”   她伸出腿,没好气蹬他一脚。   女人动作突然,季时秋自是避不开。   他躬身掸去裤腿上张狂的鞋印,再抬眸,吴虞光裸的小腿二次探近。   她将药品袋子扯过来:“你给我上药。”   季时秋问:“你没手?”   吴虞没回嘴,只将碘伏瓶推倒,手背一扫,让它往桌边滚。   眼见要掉出桌面,一只掌骨分明的手快速捞住。   手的主人面色微沉,屈身架住她那条伤腿。   他小心解开之前当作替代品的布料,凑近检查伤势。   然后拧开碘伏,倾倒少量在瓶盖里,用棉球蘸取,仔细擦拭创口。   为方便操作,季时秋又是半跪姿势。男生浓黑的眉眼隐在刘海里,有种一丝不苟的专心,像根牢固的弦,让人想把它弄断。   吴虞的小腹热了起来。   固定创可贴两端时,他干燥的手指捻过吴虞腿肚。牵动伤口痛,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一声。   轻微,短促,但在两人间足够鲜明。   季时秋顿了顿,打算起身。同一时刻,女人另一条腿抬高,搭上他左肩。   他吃惊抬头,脸刚好对着那中间的位置。   季时秋偏开眼。   吴虞卡着他肩膀:“怎么回来了?”   季时秋没回答,再次尝试起身。   意外的是,那么细一条腿,使上了劲竟真能将他铐回原处:“想留下,可是有条件的。”   季时秋心烦意乱地摆脱她腿窝的钳制,起立一瞬,又被吴虞拽住小臂。她借力从椅子上起来,凑近他,食指划过他人中,好像要借此刷开一道门——那就是季时秋的嘴唇。它们习惯性地抿着,牙关闭合,透着些不矫饰的自持。打从第一天见他,她就想把手指伸进去,被这样的唇裹住。   季时秋下颌紧绷:“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吴虞捏捏他嘴角肉,像在逗小孩儿:“你会嘛你?”   季时秋鼻息凝滞:“你带我下山就是为了这个?”   吴虞说:“不然呢,”她从他身侧绕开,态度冷淡:“你还有什么能给我?”   季时秋被激恼,回身追过去,将她反推至床边。   ……   状况出乎意料。上山,下山,长达一天一宿的跋涉并未让季时秋体能殆尽。急不择路的鲁莽过后,他在短时间内变得得心应手,掌控局面。而吴虞,只能吊着他脖子,上气不接下气。   他俯身掐着她下巴,迫使她看自己眼睛:“就要这个?”   “就要这样给你?”   他的这些浑话无师自通,像助兴的灵药,吴虞被从里到外地催化。过去几年间,她没少给过男人入场券,但从不走心,叫声是演出,情态是虚幻的投影,她灵魂离体地观赏纵情放浪的自己,并以此为乐。而季时秋不同,他是刚被强拽回生门的人,体内有积压的欲和自毁般的恨,还有年轻的蛮横和滚烫。任谁成为容器,都能颠倒其中。 第10章 第十片落叶   直至结束他们都没有接吻,有时情绪迭顶过快,前奏反倒显得多余。床单上似落了场来势急乱的夏雨,水痕遍布。   卫生间里也在下雨,是季时秋在淋浴,出来后,男生顶着一头湿漉,没回床上,拉开窗户借自然风吹头。   吴虞支起头看他:“感觉怎么样?”   季时秋斜来一眼:“什么怎么样?”   吴虞问:“不想听听我的评价?”   季时秋的刘海在山风里簌簌动着:“你已经评价过了。”   刚在床上,吴虞并未言语,无非是泄出些不堪入耳的动静,但季时秋这样消遣她,她当然得杠回去:“我评价什么了?”   季时秋话少,更不想在这档子事上多做纠缠,遂不作声。他揉揉不再滴水的头发,套上衣服:“下楼吃饭了。”   林姐的饭桌上多了个陌生男人,据介绍是个村里一位鳏夫,先前在县城中学当音乐老师,后来车祸伤了腿落下病根出行不便,不到四十五就退休在家,提前过上种地养老的安逸日子。   林姐亲近地唤他“老郑”。   吴虞接过林姐盛好的晚饭,挤眉弄眼,瞧得那老男人都面红耳燥起来。   林姐扬高饭铲,作势要打她:“什么德行,就许你有男人?”   吴虞仍是笑,问老郑:“你教音乐,你会什么啊?”   “钢琴,口琴,都会。”老郑从裤兜里摸出一管银色口琴,抬眼看林姐:“我今天刚好带来了,她说要听歌。”   林姐顿时埋低脸。   吴虞搭腮:“吃完我们能一起听听么?”   老郑说:“当然了。”   林姐去锅炉边夹出一盘烤好的黑芝麻馅饼,端过来:“快中秋了。我做了些月饼,你们要吃就拿。”   又招呼季时秋:“小秋你多吃些,爬了这么久的山,还要背人,要多补充体力的。”   吴虞乜他,态度闲闲:“他体力好着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林姐和老郑俱是一愣,又不约而同地静默。   而一直闷头吃饭不插话的季时秋终于掀眼——这一眼颇罕见,能跟“瞪”这个形容沾上边,也让他从认识后就惯常阴郁的面孔多了几分生命力。   “吃饭,吃饭。”林姐和气入座。   饭后老郑特意漱了口,坐到门口台阶上正式开始自己的口琴表演。林姐指名要听《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提早在家练习过两天。熟悉流畅的旋律从男人口唇齿间吹奏而出,飘荡在静谧的小院里。   皓月当空,将草荡映成雪野。   林姐挨靠在他身旁,轻轻伴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吴虞坐得比他们低一级。侧耳聆听少晌,她乘兴拿出手机,想为他们两个摄像留念。林姐害臊,连连摆手说不准,吴虞偏不就范,两个中年人也就允下了。后来,听到至情处,吴虞也跟着哼起来。   两道粗细不一有高有低的女声编织出意外动听的和音。   一曲终了,吴虞捧场拍掌,撺掇老郑再来一首。   中年男人笑不拢嘴,关心起全程闷声不语的季时秋,同吴虞说:“你男朋友想听什么?”   吴虞说:“他不是我男友。”   竟不是一道来山里旅游散心的小情侣,老郑心奇:“啊?那他是什么啊?”   吴虞望着圆月挑眉,轻声回:“谁知道呢。”   她转头问季时秋:“你是什么啊。”   季时秋瞥向她,月色里,女人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瞧着他,她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重复:“我不知道啊,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什么?”   季时秋心跳不自觉加快。   望向他的目光是一种纯黑色的酸液,被久久注视,胸口会有腐蚀般细微的刺痛。   他抬手捏住她下巴,拨弄关节玩偶般,硬生生把她的脸反转至另一边。   吴虞低笑。   秋夜的风无故燥热。季时秋摸了摸鼻头,发觉那里竟已汗湿。   临睡前,吴虞靠坐在床头玩手机,回味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歌。   季时秋晾晒好衣裤,回到桌边坐下,半晌没动静。   吴虞挑眼,发觉他又在看那张合影。   “你出来怎么不带手机,”她与他搭话:“不无聊么。”   季时秋摩挲相片的手一顿,将它收回抽屉里。   吴虞又问:“怎么不看我送你的画,还是——在我面前不好意思?”   季时秋胸口浮动一下:“没什么好看的。”   吴虞说:“没什么好看的,也没见你路上扔了,反正没花一分钱。”   季时秋再次拉开抽屉,想立刻把它拿出来从窗口丢掉,被风随便卷去哪里——但几秒的天人交战后,他缓缓将抽屉推回去。   “我休息了。”他走回床边,打算去按床头的电灯开关。   吴虞拦住他胳膊:“不行。”   季时秋装没听见,仍是关了。屋内登时不见五指。防患于未然,季时秋还躺去了床另一头,避免她不依不饶地找事。   黑暗里,女人没了声音。   只有手机屏幕发出莹亮的白光,过了会,光也彻底消弭。   轻微的声响从床那端传来,季时秋专心听着,倏有冰丝般触感的东西掉落到他手肘上,又滑至身前,他拿起来一看,发现那是条女士内裤。   吴虞的腿勾上他的。   季时秋血往脑部涌,恼火起身,捉住她腿窝,把她拖回身前。   “装什么啊你,”阴黑环境里莽莽榛榛,人影叠覆。吴虞攀着他肩膀,指甲似利齿,恶狠狠咬住他上臂发紧的肌肉:“你装什么。”   季时秋也不知道他装什么。   他从没见到过这样的女人,让人想逃开她,逃的越远越好,这样对他俩来说都更加安全;可又发疯般想要靠近她,破坏她,占有她。   他只能克制,不去亲吻她,让一切看起来只是泄欲,不曾倾注任何臣服与情意。   吴虞也发现了,故意口出恶言:   “你也就这点本事。”   还说:   “幸好你妈被锁抽屉里,不然被她看到她冰清玉洁的好儿子在做这种事,会是什么感觉?”   季时秋用手封死她嘴巴。   她不挣扎;而他的掌心像被小猫舔了一下。   季时秋收手攥拳,不得不倾身以唇阻遏。口业在她,而业力仿佛馈报在他头上,他周身如焚,在隐秘沉浮的罪恶与快慰中一点点肢解自己,也重铸自己。   ……   两人并排躺着,许久,鼓噪的心跳才得以平复。   月亮升高,透窗而入,将洁白的光砖铺到季时秋左胸上。   吴虞用手给那光斑描边,并哼起不久前被中断的旋律。   她的鼻音极轻极低,季时秋闭气,才能听出是老郑今天用风琴吹奏的第一首歌。   吴虞找到季时秋眼睛:“你知道月亮为什么能代表心么?”   不等对方回答,她声调软散,慢条斯理:“根本不是歌里唱的它有多么真和深,而是它会消失,也不私有,甚至不是每一天都那么圆满。把心交出去,就等于要经历一次阴晴圆缺的冒险。”   季时秋盯住她。   女人似在念蛊咒,一种让人轻盈也让人紧绷的咒语。   她轻柔地摩挲着他脸颊,问:   “小秋,你想冒险吗?”   --------------------   上章删掉了一些细节   搞得不是很得劲了   但没办法,被举报,我删改了五次才过审   晋江是这样的,大家将就看吧 第11章 第十一片落叶   吴虞等了很久,没有等来拒绝或同意。   漫长的静默后,季时秋握住她搭在他脸上的手。   吴虞挣了挣,他不放,反倒偏脸啄吻起她手腕内侧,渐渐,发泄一般,愈来愈猛烈,重而急促地又亲又蹭。那个位置有脉搏,薄薄的皮肤下方是血流。   吴虞鼻息变得紊乱。   被这样亲吻,竟更容易让人动情。   “季时秋……”她难耐地叫他名字,嗓音黏糊。   男生停下来,把她拉回怀里,下巴抵着她额头,一动未动。   吴虞快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抬头确认,却听见他沉声问:“我是第几个?”   吴虞回想片刻:“没数过。”   季时秋低头,唇虚虚路过她眼角:“之前那些人怎么样了?”   吴虞半开玩笑:“死伤惨重。”   季时秋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吴虞撩眼:“怎么,你觉得我在吹牛?”   季时秋说:“没有。”   当然不会认为她吹牛。面前的女人是黑皇后和女巫,早前两天,他有无数机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将被秋色覆盖的村落,离开这个无处可去也无路可退的世界,但总会鬼迷心窍地被她绊住。   吴虞见他再度无声:“怕了?”   季时秋道:“怕什么?”   吴虞:“怕加入我的冒险。”   季时秋难得轻松地挑唇:“不怕啊。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吴虞怔神,因为季时秋近在咫尺的样子。他笑得异常纯净,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那种年轻男孩独有的憨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又有点缺心眼的简单。   他就像一块透色的玻璃,卡有弹壳,充满裂纹,但依旧完整,能折射出同样动人的光影。   吴虞挠挠他下巴:“死过一次很了不起么?”   胜负欲紧随其后:“谁没死过?”   她调整睡姿,枕住自己胳膊:“人本来就是在反复地死去,从精神上杀掉过去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循环到衰老或疾病把肉身带走。”   季时秋摸着她铺来手边的头发:“你以前想过死么?”   吴虞说:“很多次。”   季时秋微诧:“为什么?”   吴虞反问:“你呢,你为什么想死?”   季时秋答:“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吴虞说:“这太宽泛了,活着的意义……什么是活着的意义?”   “目标……?”季时秋不能很精准地概括或具述,但他陡然消沉的情绪格外饱满:“以前总想带我妈去看病,带她游山玩水,可惜没来得及。”   吴虞微不可查地弯弯嘴角:“你很爱你妈啊?”   “你不爱吗?”   “我只想杀了她。”   季时秋意外地看向她。   吴虞撑坐起身,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和火机,点燃悠悠吸一口:“但我知道我做不到……”   白色烟雾模糊了女人眉眼:“你总该念过小学吧?”   “嗯。”   “你们班女生都是几年级发育的?”   季时秋莫名:“没注意过。”   “你注意我倒是很清楚,”吴虞呵声,意有所指:“我五年级开始发育,没人告诉我还有内衣这种东西,夏天我也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它们在我身上绷得紧紧的,我妈看到了,甩了我一巴掌,骂我不要脸。”   “还有一次,我妈出去打牌,我弟睡觉,我在卧房写作业,后爸坐来我身边,说是要辅导我,读题的时候,他把手搭到了我肩上,”吴虞咬着烟嘴,揉肩般轻描淡写地示范:“就这样捏了捏,接着往我后背衣服下面摸。”   “你猜后来怎么着?”   “尽管浑身发抖,但不知道哪来的反应和勇气,我立刻拿出笔盒里的美工刀,一下子推到最大,眼睛死盯着书里一道题,警告他,放手。”   “他很害怕,说了许多难听的咒骂,最后摔门出去,而我到现在都记得那道题:把一根长一米的圆柱体钢材截成三段后,表面积增加7.16平方分米,求问这根钢材的体积。”   吴虞语气无波无澜,好像故事里的主角并非自己,只是在描述某部曾阅读过的凄惨小说:“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根钢材,也被腰斩了。”   身畔人并无动静,吴虞疑惑转头,随即戏谑指出:“你该照照自己的表情。”   季时秋一字不落地听,沉浸其中,不自觉咬紧牙关,反应过来两颊都有些僵痛。   吴虞把剩余一半的烟蒂丢回烟灰缸里:“心疼了?差不多的故事我这里还有八百个,专门用来骗男人。”   季时秋没接她话,只报出几个数字:“17.9。”   吴虞:“嗯?”   季时秋说:“体积是17.9立方分米。”   吴虞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肩膀:“看把你能的,别人讲故事,你在那心算?”   季时秋把她扯回身前,拥紧了不让她乱动:“小学数学题罢了,有什么能不能的。”   吴虞侧贴着他胸膛,细听他心脏隆重的节拍,不由失笑:“那行啊,再算算,季时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被我骗到手?”   脑袋上方安静少刻,回了两个字:“现在。” 第12章 第十二片落叶   吴虞听过许多情话,容貌姣好的关系,她身边不乏异性,那些山盟海誓也听得两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倾心之词信口拈来,就像打了个嗝,因为得到某种餍足,可能是身体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饱腹嗳气后悠悠消散,并没有什么分量。   季时秋的话,在她看来亦如此。   即使他语气认真,神态带着毅然,当然,这份毅然可能得益于他锐气的五官,说何种话做何种事都显得磐石无转移。   她假装信了,像所有得到允诺的女孩儿,得寸进尺地刁难:“现在?那下一秒呢,明天呢,后天呢。”   季时秋却说:“每个现在。”   吴虞心脏骤停一下:“你答得真狡猾。”   但她喜欢这个回应,给予奖励般,去啄吻他下巴。   季时秋低下头来,与她唇舌纠缠。   男人们总能在她的引诱下渐而迷失。情爱这东西大多虚幻,但在这种时刻,它们就会变得具体和真实。   而每每如此,吴虞也会获得完全意义上的掌控权,成为这部分世界的主宰。   他们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吴虞仍窝在季时秋怀里,而抱着她的男生依然深眠。她摸了摸他好看的嘴唇,他也没动静,唯独眉间褶迹长久不退。   吴虞去抚那里,要用自己的手指把它熨平。   她成功了。   季时秋在这种持续的触碰里睁开眼睛,他戒心很重,清醒得极快,眼球是清明的黑。   “早上好啊。”吴虞绵绵地和他打招呼。   季时秋问:“几点了?”   吴虞说:“应该已经中午了。”   又问:“饿么,要不要起床?”   “不要。”季时秋懒散地动动身子,虚拢住她后腰的手臂用上了实力。   吴虞因为他的拥裹笑一笑:“干嘛……”   他的鼻息和嘴唇陷到她颈边,没有说话,好像在吸氧。   吴虞拱肩撞他下巴:“你要一辈子赖床上啊。”   自然是不行。   早午餐一并解决,吴虞决定出去走走,来绥秀几天了,她还没好好观览过这个尚未被商业化侵蚀的古村落。   罪魁祸首走在她身畔,起初他们只如先前一般并排而行,鲜有肢体触碰。今天吴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季时秋愣一下,反扣住她的。   别看他床技突飞猛进,但在谈情说爱上还是根青苗。   吴虞说:“以后这种事请主动,不是所有女人都如我。”   季时秋忽的就收紧指节,掐得她手发痛。   这在吴虞预想之中,他现在只有她,她却已经在交代后话。   如何不激怒他。   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无法步入正常而稳定的爱恋,总是不厌其烦地通过惹毛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的“被爱”一定要充满飓风和骤雨,永远不会是波光宁静的午后。   她的“被爱”必须伴随着男人们的悲苦,仿若如此,才能代偿她从小到大得到的所有对待。   路边常有一种花叫夹竹桃,或粉或白的花朵看起来清丽无害,但她的花叶茎均有毒性,严重甚至会致人死亡。   逛完为数不多的几间廉价铺子,吴虞选了条丝巾,仿真丝质地,工艺劣质的白色印花形夹竹桃。   但被她挽到脖子上后,它的价格翻涨百倍。   吴虞的长相有着不流俗的高级。   季时秋不知道她多大,但她看起来要比行事风格年轻,几乎无斑纹和毛孔的肌肤多在小孩子脸上才能看见。她像是光面的玉净瓶,看久了会不自知屏息。   “好看吗?”镜子里的女人扭头问他。   季时秋无法否认,但能含蓄:“还可以。”   她很美。   打从第一眼见她,这就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客观的美丽让店主也凑上来称赞:“姑娘你就带一条走咯,多漂亮啊。”   吴虞扫眼季时秋,把仇恨值引到他身上:“他只说还可以。”   中年女人顿时目光如炬地瞧过来。   季时秋静默两秒:“很好看。”   好看是如此万能,好看到她讨价还价的样子都不显市侩,好看到他从头到尾盯着挨在货架旁的她目不转睛。   吴虞没有再摘下那条丝巾。   与季时秋前后迈出店门,这一回,他自觉地攥住她的手。   吴虞轻不可闻地嗤一声,他的脸开始发热。挑剔的是她,指导的是她,可当他照办,讥诮的也是她。   那一瞬间,他想甩脱算了,以此挽回和守护尊严。   矛盾的念头旋即被日光冲散。   女人用他们相扣的手遮阳,而不是她闲着的那一只。他右手的侧边紧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那么亲近。自尊至此不值一提,他变得极易满足和愉悦。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着,渐渐远离炊烟萦绕的村庄。   野外风很大,稻香清新,蒲苇荡漾,有只水牛被系在高木下食草,吴虞望见了,饶有兴致地朝那走。   本意是为看牛,但走至近处,牵制着牛的那棵树却更加引人注目。尤其是它的叶片,形态相当秀致,色泽大多呈豆绿,有些已泛出青黄,吴虞伸手撷下一片。   季时秋跟着瞟了眼:“乌桕树。”   风大,吴虞没听清:“什么?”   季时秋说:“树的名字,乌桕树,我们那也有很多。”   吴虞抬头看树冠和枝形:“很漂亮。”   季时秋说:“还没到最漂亮的时候。”   吴虞捏着叶柄:“什么时候才最漂亮?”   季时秋想了想:“一个月后吧,它的叶子会先变黄再变红,远远看像开了一树花。”   吴虞因他的描述心生遐想,想象着手中绿叶染红的模样。   季时秋下意识道:“今年应该看不到了。”   吴虞敏锐地发问:“为什么?”   季时秋看她:“你会这里待很久?”   吴虞丢掉那片叶子,放平目光:“我不知道。”   季时秋抿抿唇,再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你是哪里人?”   吴虞说:“你没必要知道。”   季时秋“嗯”了声,是没必要。但女人的反骨和壁垒是钝击,闷痛令他不着痕迹地皱眉。   心情变得差起来,他问:“凭什么?”   吴虞转头,发丝飘动:“什么凭什么?”   季时秋说:“我告诉了你很多。”死亡的念头都共享无遗,而他对她近乎一无所知。   煎熬就此拉开序幕。   当一个人开始祈盼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屡屡碰壁就成为不自量力的惩罚。   吴虞一针见血地说:“我问你今年为什么看不到了,你回答我了?”   季时秋哑然无声。   “如果我说,我能在这里待一个月,等到乌桕树叶子都变红,”吴虞面色变得好笑:“你呢,你要去哪,认识你之后,你、包括你身上的一切才叫虚无,还都像是有时限。”   “你自己没发现?”她冷静地问。   山脚的风大起来,稻浪如潮涌,而季时秋沉默着,好一会,他没什么情绪地启唇,“你以为你就没有?”   吴虞拨了拨散掉的丝巾:“我当然有。你不会以为我能为你停留吧?你算什么东西。”   季时秋垂了垂眼:“我没想过。”   吴虞冷笑一下:“会停留的才不叫冒险,叫殉葬。”   季时秋的眼光在短暂的激颤后变得死寂:“我知道。”   针锋相对间,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走失。吴虞撂下一句“那还问什么”,兀自前行。   不该问的。   季时秋在心里懊丧,还有对自己痛恨。   他上前两步,重新找到她的手,吴虞没有摆脱。   女人手被风吹冷了许多,他无声无息地捂住。   人很奇怪,对爱总伴随着矛盾的念想,都了然爱在当下,却也祈求爱能恒远。   没被真正爱过的人就更怪了,除去矛盾,它还裹有更为痛楚的重塑,被过往淬炼成挥向自己和对方的刀剑。如果一个人被刺得鲜血淋漓,还能一遍遍站起来,靠近她,她才勉强认为,她或许被爱着。   也只是,或许。   吴虞没有被真正爱过,从没有。   不过能肯定的是,晚秋之后必是凛冬,所有浓彩都会被雪白覆灭。   可当季时秋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她鼻头微微酸胀了。   身边人沉默得像不存在,却让她心头的冰原有一角塌陷。   他们走到湖边,期间没有半句交谈,唯独风在诉语。面前是大片荷塘,有船家干坐在岸边萧索地抽烟,吴虞被感染,也点燃一支,走过去同他交谈:“你这船载人吗?”   头发花白的老头抬眼:“不载,拿来捞鱼摘莲蓬的。”   吴虞问:“给你钱呢。”   老头立刻变了说法,问她给多少。吴虞让他开价,老头报个数字,她淡淡应允。   吴虞叫他只载一圈就好,随后轻盈地跃上摇橹船,季时秋跟上去。老头掌起木桨,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问他们从哪来。   吴虞这次回答了他:“赣省。”   季时秋看了她一眼。   这样无声地荡游一圈,荷花已不见一朵,圆叶凋萎了些,耷拉着半卷的焦边,沿途他们还看到了那种树——来时曾遇到的乌桕树,它在皖地随处可见,有繁盛,有细弱,但一样夺目。   残照时分,万木走向朽败,绥秀的山水也灵气未减,有静美的诗情画意。   吴虞拍下一些相片。   整个游船过程只有手机快门音,她和季时秋只字未言。   临上岸时,风骤然大了,卷走了她本就松弛的丝巾,吴虞发出惊讶的喉音,随后回望飘远的丝巾,它被湖心的一枝莲蓬拦阻,半截淌入水里,被完全浸没。   她露出惋惜之色。   吴虞转身,想问老头能不能再付点钱帮她将丝巾取回。   话未出口,身畔扑通水响,季时秋已一头扎入湖里,毫不迟疑地游向那条丝巾。   连撑船的老头都呆愣住,看傻眼。   赤霞色的湖光在季时秋周身闪烁。水淋淋的,小王子一样的漂亮少年,甩开满头满脸的水粒,折下那枝细长的莲蓬,单手举高,避免丝巾再在水面拖曳。   余晖在他身后大范围漾开。   秋天的傍晚很凉,可他看起来温暖而潮湿。   担忧过后,吴虞变得气笑不得。   心跳出并不熟悉的频率,她为遮掩它而大喊:“你不要命啊——”   像是炫耀战利品,季时秋笑起来,冲岸口的女人晃动手臂。   不以生死为计价,怎么称得上是冒险。 第13章 第十三片落叶   季时秋自小善水,但天气平等无人性,不会给他的勇猛以优待,当晚回到民宿,他开始打喷嚏,免不了吴虞好一顿冷嘲热讽。   他假装没听见,抿着白开水挨窗看山景。   丝巾没有与其他换洗衣物晾一起,而是被吴虞挂晒在窗沿,随风飘荡。   季时秋为这种区别对待而自得,想笑的时候就托高杯子掩饰下半张脸,等恢复正经再放下来。   但到了夜里,他没料到丝巾另有用途,它可以成为吴虞身上的雕饰,也能成为束缚他的镣铐。   他施展不开手脚,也彻底为她所用。   这种体验前所未有。   翌日清晨,吴虞是被季时秋烫醒的,男生坚硬的身体像个火坑,她不耐地动了动,后觉地用手背探他额头。   死东西。   吴虞暗骂一声。   季时秋烧得很厉害,腋温直逼四十度,吴虞把水银温度计搁回床头:“我下去问问林姐卫生院在哪。”   季时秋却很抗拒:“不去。”   吴虞只能去楼下问林姐是否有退烧药。   林姐翻了些乱七八糟的药盒出来,嘀咕:“也不知道过期没有。”   吴虞挑拣着,选出感冒冲剂和止痛药:“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姐笑说:“昨天我还没问呢,小秋掉水里了?”   吴虞呵了声:“嗯,傻不拉几的。”   她没有见过比季时秋更蠢笨的人,船就在旁边,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寻回丝巾,最不济是放弃,而他却不假思索地下水,以身犯险。   季时秋坐在床边,将胶囊和水吞服下去,又被吴虞按回床上躺好。   他说:“我想起来。”   吴虞问:“你头疼不得了?”   季时秋不硬撑:“疼。”   吴虞说:“那就好好休息。”她起身拉上窗帘,让房内灰暗适睡。   季时秋没再吭声,他浑身炙烤,头痛得想把脑袋立刻摘掉,但他分毫不后悔。   缓释片起效没那么快,季时秋辗转反侧,闭眼良久,却怎么都无法安睡。   回到桌边玩手机,几次掐灭烟瘾的吴虞留意到,眼一挑:“睡不着?”   季时秋默认。   吴虞放下手机,破天荒地说:“我可以唱歌给你听。”   季时秋的身躯明显一顿,似是没想到。   “不想?”   “你唱。”   吴虞略一思忖,唇瓣微启:   “一只青蛙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乒乓乒乓跳下水呀,   青蛙不吃水太平年。   荷儿梅子兮水上漂。   荷儿梅子兮水上漂。”   她借机用童谣嘲他,可季时秋完全不恼,肩膀震颤起来,在闷闷偷笑。   吴虞声线甘冽,唱起童歌来也是正经腔调,有股子别样的怪异,还怪异得……很可爱。   高烧带来的干涸和痛楚减退大半。   吴虞见状,停了哼唱:“你笑什么。”   季时秋压抑着笑意:“没什么。”   吴虞也被自己的突发奇想逗到,故意冷森森:“不喜欢我的哄睡歌谣?”反正在视角盲区,他看不到她也勾着嘴角。   “没有不喜欢,”季时秋实诚地答:“就是不太容易睡得着。”   吴虞忍俊不禁。   像一个被允许的开关,季时秋再无法憋藏,半边脸笑埋在枕头里。   反正就是笑,释放地笑。   不管病痛,不管心伤,不管过往,也不管明天。   他们持续性的笑场终结在吴虞一句“睡你的吧”里面。   再醒来,天色已暗,季时秋懵懵地挺坐起身,就见房内空无一人,身体的高烫也荡然无存。无缘紧张,他立刻翻下床,穿鞋下楼寻人。   门扉阻隔了烟火气和饭菜香,一楼出人预料的热闹。   吴虞正在厨房跟林姐学炒菜,她没用过这种原始灶台,铁锅与铲子均放大一圈,翻搅起来也得使出双倍力道。   她穿着薄薄的贴身线衫,每炒动一下都会笑出来,间或与满脸嫌弃的林姐说话。   季时秋遥遥望着,原来就是这样的笑,能让油雾都变得仙气缥缈。   下午他背对着她,只闻笑音不见笑颜,多次想回过头看一看,又怕自己的突兀之举会毁坏那一刻的放松。   但现在,他得偿所愿,没有遗憾了。   林姐率先发现季时秋,在噼啪油声:“哎,小秋你烧退了啊。”   吴虞跟着看过来。   林姐连连招手:“你快过来看吴虞,炒个菜要把人笑死。”   吴虞回记眼刀:“我怎么了。”   季时秋走过去。   “小秋会炒大锅菜不?”林姐要去拿吴虞手里的锅铲。   吴虞收手后避:“干嘛,要抢我饭碗?”   林姐嚯一声:“铲子还没会拿就要当米其林大厨咯?”   季时秋说:“我不会。”   其实他会,他有很多技能,因为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条件,幼时他不知晓,无人相较,但念书后,班里或多或少有几位公主和少爷,非贬义,而他不同,打小起就要为温饱和破局,被动“无所不能”。   今天餐桌上的四菜一汤有三道出自吴虞之手。   “还不赖。”林姐夹了一筷子尝鲜。   吴虞说:“你当全世界就你一人会烧饭?”   林姐笑哈哈,“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咯。”   吴虞纠正:“有眼不识涟山。”   林姐说:“你是我们这人么,都开始跟山攀关系。”   吴虞瞄了眼窗外山影:“我喜欢你们这的山。”   “你不喜欢你家里的山?”   “喜欢啊。”   吴虞不爱家,但喜欢每座山,当她身处何处,那儿的山就能成为她的皈依。   如此,她便永远不会流离失所。   她看向闷头吃饭的季时秋,淡问:“怎么样?”   男生抬头:“还行。”   一天没怎么进食,此刻他胃口大开。也许是因为吃了药,也许吴虞就是他的药。   晚上十一点多,药效过去,季时秋又烧起来,身体滚烫,他不做声色往床边挪了些。   感冒多源自病毒或细菌,他担心传染给她。   尽管女人如她姓名一般,安然无虞,还自在地戴着耳机刷综艺,不时弯唇。   季时秋眼皮昏沉,隐约感觉屋内的白炽灯被关灭。   被褥窸动,有具微凉的身体贴过来,手圈住他腰腹。   季时秋脑子瞬时清明,周体一僵。   但她与往常不同。   没有更多恶意或勾引的动作,只是温柔地环着他。   “你没睡着啊……”吴虞贴在他肩胛附近轻问。   季时秋低低嗯了声。   “怎么还这么热?”她摸摸他胳膊,迅速坐起来,开灯倒水,督促他吃药,还埋怨:“又烧起来了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季时秋也不明白。   怕给她添更多麻烦;也怕她觉得自己羸弱,逞能后还要她来收场。   重新躺回黑暗后,季时秋提醒:“你别靠我太近。”   吴虞问:“怕传染给我?”   季时秋:“嗯。”   吴虞总是强势的,跟没听见一般,她回到起初的背后抱姿势,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找幌子或台阶。   “我就要抱着。”她说:“要么你滚到地板上睡。”   季时秋:“……”   她对病人可真好。   她对他真的很好。   尤其是……当她又开始哼那首歌,白天的那首歌,只是旋律,没有歌词,但他们都知道是哪一首,青蛙跳下水。   然而这一次,季时秋却只想哭泣。   泪腺失控,让本就堵塞的鼻音更为粗重和明显,他竭尽全力控制,吴虞还是注意到了,她将手探上去。   即使男生反应神速地躲开,她的指端还是触碰到他下巴,摸到了湿漉漉的水渍。   “你哭了?”吴虞意外地捻捻手指。   季时秋心知瞒不下去,用被子潦草抹了把脸。   女人仍在猜疑和追问:“哭什么?”   “想你妈妈了?”   这是完美的说辞,理应顺势应一声,可季时秋突然没办法撒谎。   因为他在想她,头痛欲裂心如刀绞地想着吴虞,哪怕他正被她拥抱着。高热会让人心率加速,情绪激张,肉身之痛与灵魂之痛交相混杂,他想起她白天的断言,他是虚无,他有时限,事实就是如此。   他回过身,双手握住她的脸,濒死一样,狂烈地亲吻她。   吴虞有些莫名,但很快融化在这种真实而热切的表达里。她尝到了他眼泪的味道,是海水一样的苦咸。   药劲上来,季时秋睡着了,还保持着多此一举的睡姿,背对她。   拜托,他们口水都交换过百八十轮了。   吴虞什么都没说,但再难入眠,几日相处,她都没有完全看透季时秋。   神秘感是男女关系保鲜的法则,她变相宽慰自己。   玩了会季时秋后脑勺浓密偏软的黑发,她拿出手机,无所事事地刷微博。   有省内公安的官方博文推送过来,蓝底白字的通告图片引人注目,吴虞随手点开,是一则重大刑事案件悬赏通告,她对这些不感兴趣,本欲关上,不经意扫过下方在逃嫌犯照片时,她瞳孔骤紧。   这个人正躺在她身边。   吴虞看眼安睡的季时秋,又去看屏幕。她心惊肉跳,强压住发颤的指尖,仔细阅读通告里的文字内容。   所有摸不准的直觉都有了落点。   原来,季时秋只是个化名。   他真正的名字,叫于朗。   --------------------   我创   我狠狠创   -   这文更到第五章 的时候,   就有读者猜到小秋弑父。   我超意外。   我只能说,你牛,你很敏锐【大拇指】   前文伏笔埋了很多。云里雾里的各位,不云里雾里了吧。 第14章 第十四片落叶   剧烈的惊魂和空白过后,吴虞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小心将那张通告图片保存进相册,又把微博的评论区全部翻阅一遍,在或知情或传谣的网友留言里,这个从相遇后就身份模糊的男生渐渐变得清晰。有人愤慨,说他杀掉自己双亲逃逸;有人扼腕,说他是他们村成绩最好的小孩,刚考上金陵医大;而更多的吃瓜群众在讨论他长相,说他人面兽心;也有三观跟五官跑的,痛惜帅哥为什么想不开;   通告里的白底证件照,大概摄于季时秋高中时期,和现在大差不差,唯独发型有变化。   理着寸头的少年面目冷锐,神色漠然,有着一张三庭五眼恰到好处的脸。   完全不像个罪犯。   很正气,亦很俊朗。   他姓名作假,但年纪没有,按文字信息透露的身份证号推算,他确实才十九岁。   他的老家也在皖地的北边。   吴虞瞥瞥季时秋后脑勺,过去几天那些不甚理解的疑惑在此刻真相大白,她心情复杂,想立刻摇醒他对峙一番,询问他是否另有隐情。   可又担心,倘若真与他开诚布公,他会不会如旁人所述的那般知人知面不知心?反让自己身陷险境。   吴虞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道为什么,产生后一种念头时,她竟感受到一丝亵渎——对季时秋的亵渎。   不到一周的时间,足以看清一个人吗?   那个义无反顾跃入夕照荷塘的,闪闪发亮的少年,在她脑中反复映现。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动静,吴虞神思一凝,慌忙按灭手机,去观察季时秋偏过来的睡颜……不,或许现在该称呼他为于朗。   然而,这个陌生的名字完全匹配不了这张不设防的纯良的脸。   吴虞感到违和。   更无法理解。   他为什么不自首。   吴虞彻夜未眠,后半夜她不再关注网络里的内容,躺下来,静心凝视季时秋近在迟尺的面孔。   她钦佩自己的大胆,也讶异那些油然而生的哀怜。   在他变得一览无余的时候,她却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转醒,她发现她已被季时秋揽在怀间。   他胸膛恢复到舒适的温热,黑白分明的双眼也盯着她。   吴虞下意识屏息,惶然瞪大眼。   季时秋察觉到女人眼底划过的陌生情绪:“怎么了?”   吴虞飞快切回正常状态:“做噩梦了。”   季时秋问:“什么噩梦。”   为了听起来更真切,吴虞信口胡诌编故事:“梦到一只小狗……”   季时秋:“嗯。”   “吃鱼被卡到。”   “然后?”   “没然后。”   “就这个?”   季时秋发笑:“这算什么噩梦?”   吴虞说:“我没来得及解救它就醒过来了,这还不算噩梦吗?”   季时秋在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里加深笑意,退烧后的他变得有神采了些,洗漱之后,他回到床边。   避免他多想起疑,吴虞如往常那般,攥住他衣襟,把他拉扯过来索吻。   季时秋顺从地俯下身。   吴虞假装投入进去,并有点儿羡慕他。   一夜过去,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而他还活在虚幻而美丽的谎言乐园。   他清新得也像个谎言。   一上午,吴虞都没下楼,将书桌旁的椅子端放到窗后,看着外面一根接一根抽烟。   而季时秋被林姐吆喝下去帮忙晒谷物。   门前小院盈满了日光,男生跟在女人后面忙碌,不厌其烦的样子,一会儿,林姐去隔壁商店买了两瓶汽水回来,他却先拧开一瓶交给林姐。   中年女人因这种细节的爱护乐不可支,连忙摇手:“我不要我不要,这是让你带给吴虞的。”   说着往上方看来,吴虞敲落烟灰,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摇摇手。   林姐喊:“看什么,就知道在上面偷懒。”   吴虞呛声:“大姐我是你的房客诶。”   林姐说:“人小秋就不是咯?”   吴虞说:“他是个屁。哪天房钱不够了,我把他留给你当抵押。”   林姐掸掸手:“那我可求之不得咯。”   季时秋闻言,笑在帽檐的暗影里都明朗而干净。   帽子……难怪他那天不让她摘帽子,不带手机,只用现金,不得不说,这个男孩很聪明。   他在逃亡前就已经精心拟定赴死的计划,可惜遇到了她,强硬地把他拉下日出时的山崖。   吴虞眉心微拧,打开手机里的通告,放大那张照片。   季时秋。   你为什么要这样选?   握着尚未开封的芬达上楼后,季时秋看到坐回桌边的吴虞。   未经他允许,她取出了抽屉里的母子合照,正低头端详,神色不明。   见他回来,她扬眸一瞥,面色寻常。   季时秋微愕,上前两步,把相片抽回来。   吴虞淡声问:“怎么了?”   季时秋说:“让你看了?”   吴虞永远这么理所当然:“我没看过么,再看看又怎么了。”   季时秋放下汽水,将照片收入另一只抽屉,然后去卫生间。   再出来,女人正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等他走近,她弯唇说:“你跟你妈长得挺像。”   季时秋没有接话。   吴虞问:“你妈叫什么?”   季时秋说:“问这个做什么?”   吴虞搭着下巴:“就想问啊。”   季时秋语调平淡:“没什么好说的。”   吴虞反问:“那你前天为什么要问我从哪来?”   季时秋没了声音。   过了会,他才侧来一眼:“你也没回答我不是吗?”   吴虞说:“我回答你了。”   季时秋问:“什么时候?”其实他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他就是想听她真正讲出来,仅是对着他。   吴虞说:“在船上,你耳聋?”   季时秋抿抿唇:“想知道我妈名字,就拿你身上的东西来换。”   吴虞随意把玩着火机开关,让火焰忽现忽隐:“我身上有哪你没摸过看过?你还要什么?”   季时秋如鲠在喉。   安静了会,他问:“你家在赣省哪?”   吴虞笑了一下:“怎么,你要赖上我啊。”   季时秋静静地看着她。   吴虞摆出拿他没辙的烦心样:“虔州。”   季时秋浓睫微垂,似在联想,又像默记,再抬眼,他说:“季明月。”   吴虞顿一顿,伪作讶然:“你跟你妈姓?”   季时秋无一秒迟滞:“嗯。”   空气静谧两秒,吴虞微微颔首,把打火机啪嗒丢回桌上。   林姐唤他们下楼吃午餐,她多烧了两道荤菜犒劳帮她忙活的季时秋,一道糖醋带鱼,一道油焖大虾。   入座后,吴虞惯常嘴欠:“年夜饭?”   林姐习以为常:“谢谢夸奖啊。”   吴虞气定神闲地码着筷子:“不客气。”   桌上仅三人,季时秋就坐到了她对面,他吃饭时严格执行寝不言食不语,席间基本没搭腔。   那只一到饭点必现身的大黄狗又风雨无阻地拜访,在桌肚里垂涎讨要食物。   它馋得要死,耷拉条大舌头,尾巴摇成螺旋桨,穿裙子的吴虞常被口水或糙毛波及,就没好气地用小腿格他。   但她没使什么力。狗大多贱格,你越推阻它越跟你闹腾亲近。   用脚在桌下与大黄智斗五十回合后,她痛苦面具,刚想说“有没有人管管这条狗”,那狗却忽然扭头去了别处。吴虞心奇,要往桌下探一眼,就听身旁林姐惊呼:“你要把狗当太子爷服侍啊。”   语气如大开眼界。   吴虞扬眸,发现季时秋正用筷子给自己碗里的鱼块剔骨。   仔细处理完毕,他才将鱼肉丢喂给大黄,又猛搓两下它脑袋。   季时秋敛着眼,淡笑不语,神色享受地做着一切。   林姐看他不解释也不狡辩,就找吴虞,求认同:“吴虞你快看他,你看过这种人吗?”   吴虞也一言不发。   但她的视线再难从季时秋身上走远。   她没看过这种人。   但现在,她亲眼得见。   那只谎言里的小狗,是没有被解救,但他品味到鱼肉的鲜美,也延缓悲剧的发生。   她突然意识到,下山后的季时秋已做出决断。   她被同样的难题困扰一整天。   却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唯一解。   她无法成为救世主;   但她能推迟末日过快降临。   她不是法官,也当不了理中客。   她只做良善的随从,悲悯的信徒。   她收留了一个走投无路的男孩,只知他的名字叫季时秋;   她选择成为他的命运共同体,为他守候自由的最后额限。 第15章 第十五片落叶   吴虞变得不爱外出,过去几天她逮着机会四处游晃,被山拥覆被风浸润,但最近两日,除去吃饭,她大多时间都窝在床上,玩手机或睡觉,烟瘾上来才会去窗后抽烟。   她也找到了合理且无懈可击的借口,那就是装病,谎称季时秋把感冒传染给她。   她才变得头疼且容易犯懒,浑身无力。   这样也能避免季时秋抛头露面,被更多村民或摄像头看见。   男生很好骗,看起来深信不疑,但他无法从早到晚都在房内蹲着,秋是丰收时,农活颇多,林姐膝下无儿无女,丈夫外出务工后跑得没了影,而新欢老郑腿脚不便,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就成了最好帮工。   他是神秘,但林姐不在乎这些。   她只知道,季时秋生的俊,懂礼貌,听话又能干,一天下来的务农效率不知要比往年高出多少。   尤其在她偷偷跟他说过,帮她干活可以俭省吴虞的住宿费后,这孩子愈发卖力。   她看得出来,他喜欢吴虞。   也会遗憾,吴虞要是她女儿就好了。   她一人住,开间民宿也是想热闹点,但绥秀地偏村小屋瓦破,不比皖南其他村,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游客。   她就想要个可以斗嘴的漂亮闺女,再有个包容她的,少说多做的踏实女婿。   那她该多幸福,这一生该多完满,就像这几天来天上的月,那么圆。   吴虞两天没出门,林姐觉得反常,瞧着门边剥玉米的季时秋:“小秋,吴虞她怎么了?”   季时秋说:“感冒,不舒服。”   林姐笑:“你们两个年轻人怎么一个接一个倒,我这个快五十岁的,还壮得跟牛一样。”   季时秋因她的形容抿弯嘴角。   林姐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走近他:“你也别老一直跟着我干活,上去看看她。”   季时秋说:“她叫我没事做就下来帮你。”   林姐推他肩:“去去,上去,老在屋里憋着不通风病怎么好,下午叫她出来打桂花。”   季时秋颔首应好。   上楼回房,吴虞果然还懒在床上。许是听见门响,侧躺的女人回过头来,瞥他一眼,又背过脸去。   季时秋走到床边:“你好点了么?”   吴虞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没有。”   季时秋问:“头还疼?”   吴虞说:“嗯。”   她坐起来,又恹又冷清:“你上来干嘛?”   季时秋说:“林姐喊你下楼打桂花。”   吴虞问:“在哪?”   季时秋回:“没问。”   吴虞说:“远了不去,不舒服,走不动。”   季时秋看她几秒,弯身拉开床头柜抽屉,翻找之前自己用过的水银体温计。   吴虞看出来了,问:“你找温度计?”   季时秋应:“嗯。”   吴虞说:“我还给林姐了。”   季时秋转身要离房,被吴虞叫停,她勾一勾手,斜挨在床边:“你给我量。”   季时秋一顿,从床尾绕到她身侧,俯身要用手背探她额头。   吴虞伸出一根手指,隔开他。   “用你的额头,给我测。”她幽静地看着他,轻佻但诱人。   季时秋沉默。喉结滑动一下,他单手按住床板,另只手握高她脸,与她额头相抵。   呼吸交错,四目打结,他无心狎昵,很认真地贴了又贴,再三确认。   两人的温度几乎一致。   极近的距离里,女人忽如恶作剧得逞,吃吃笑起来,气息喷洒在他鼻头。   额离开额,但他的唇贴住她的,衔住她肆无忌惮的笑花儿,又渡回去。   吴虞的喘息迷乱起来,手臂勾缠住他,再不放开。   季时秋猜到她装病,但他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吴虞本就是随心所欲的人,一秒一个主意并不意外。   至于他,负责兑现自己的承诺就好了,用每一个现在陪她冒险。   其他的,他不敢想,或哄骗和宽解自己应该来得没那么快。   绥秀村挨家挨户都有桂花树,有金桂也有丹桂。   丹桂花色偏橘红,而金桂是柠檬黄,林姐屋后栽种的,是最常见的金桂,两株挨在一处,花粒攒聚在黛绿色的枝叶间,显得羞答答,但走近又觉花朵太大方,香气浓郁到不讲道理,蜜一般淌出来,不由分说地将每位树下人裹入浓金色的馥郁。   “上学那会最喜欢桂花,”吴虞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看花叶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光晕:“其他花,存在感都没这么强。”   林姐正往草泥地上铺闲置的床单,用于纳落花:“桃花不是花?月季不是花?哪个花不比桂花显眼。”   吴虞并不赞同。   在她看来,没有花能如桂花般,未见花貌仅凭气味,就那么明晰和昭彰地告诉她,秋时已至。   林姐嫌吴虞碍事,叫她站旁边去,接而举高竹竿,教季时秋怎么敲花枝。   季时秋却摇头:“不用,我以前在家弄过。”   吴虞说:“小时候骑树上摇的么?”   季时秋无语地看她一眼。   他不吭声,挽高袖口,接了竹竿专心挥打花枝。桂花雨簌簌落下,很快往床单上敷了层淡金色的薄香雪。   林姐观看片刻,满意离去,她要去鸡舍喂饲料收鸡蛋,就让他们先敲着。   再回来,不想吴虞已大喇喇躺在床单上,惬意地眯着眼,任明媚的花屑与光点散了满身满脸。   而打花人跟没瞧见似的,自顾自打桂花。   林姐吃惊瞪眼,冲过来:“起开,别把我花搞脏了。”   吴虞懒洋洋,唇翘高,岿然不动。   林姐没辙,就去看季时秋:“你停你停,你看不见个大活人躺那!?”   季时秋收了竿,撑着:“让她躺着么。”   林姐嚷嚷:“给她躺过了我这花还能做糕吃吗?”   说着伸手要跟季时秋拿回竹竿,季时秋避了避,不还她,她就佯气叉腰:“好啊,你们两个现在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   季时秋打商量:“一分钟。”   少年笑着的脸让人不好拒绝,林姐只得嘴硬,剜一眼理直气壮横那的桂花睡美人:“行行行,桂花钱就从你房钱里扣。”   说完就走,给他俩腾出空间。   目送她撩门帘回了屋,季时秋重新扬高竹竿。   中学时读《红楼》,总不能脑补湘云醉卧芍药裀,但桂树下的女人帮助他实现了某种跨越时空的通感和共联。   所以,他宁可惹恼林姐,也不希望这画面消逝得太快。   桂花味香得呛人,吴虞吸一下鼻子,从床单中央往旁边挪一挪,然后拍拍身侧空位:“季时秋,过来。”   季时秋微愣。   见他无动静,吴虞语气急躁勒令了些:“过来啊,躺下。”   还同他要来竹竿。   季时秋走近,长影罩在她身上:“林姐会更生气吧。”   吴虞看着他逆光的脸,花枝在后头摇曳:“你管她。”   季时秋照做了。   桂花雨的持竿人和创作者换成吴虞,而他成为坐享雨幕的人。   幼时季时秋淋过很多雨。被父亲拎到门外不给进家,他多次砸门无果,只能绝望地贴墙而立,仅用头顶那片逼仄的门檐遮蔽,雷暴近在眼前,天地都生烟,闪电随时能摧毁他,而屋内母亲凄厉的呼号和眼泪,都像是阴潮的雨季,遥遥无绝期。   风很轻柔,光里有花香。   它们都成了实体,是纯金色的箔片,是碎星星,轻盈地滴坠到他脸颊上。   这是他梦都不敢梦到的一种雨。   有诗性的圣洁,能将他心头的霉斑与枯萍都荡涤开去。   季时秋舒适地阖上双眼。   看季时秋那么轻巧,吴虞低估了打桂花的难度,坐那举着细竿捅了会,她双臂微酸,于是放下来,揉按肩膀。   她回过头,发现男生枕着手臂,静卧在那里,似已入眠。   零碎的桂花围簇着他,有一粒刚好落于他鼻尖,有点滑稽,她伏身过去,想替他吹开它,想想又收住,不舍得吹开。她觉得它该停在那里。   刚要躺回去一并晒太阳闻花香,一只手握住她上臂,将她拉拽下来,不由分说且紧密地拥在怀间。   从头至尾,季时秋都没有睁眼。   只要不睁开眼,梦就不会醒,金色的雨也不会停。 第16章 第十六片落叶   吴虞没有细数时间,但她手机里有个倒数日软件。当初决意离家出走时,她就打定主意,如果一百天后,她没有被家人或警察找回去,她就永远离开虔州那个鬼地方,那个沼潭牢笼一样阴黑的家。   睡前她打开软件做减法,发觉今天已是她认识季时秋的第七天。   一周了,一股子滂沱的危机感浮上来,趁季时秋沉眠,吴虞再次打开收藏的那则微博通告。   最近两三天,季时秋在楼下忙活,她就会反复刷新类似消息,跟进警方的最新动态。   评论区增加的内容并不多。   网络就是这样,每轮热搜都像一次免费的音乐节,短暂狂欢过后作鸟兽散,徒留一地狼藉。   吴虞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捡垃圾的人。   她反反复复地待在“原地”进行地毯式搜查,已得不到任何有效消息。   吴虞陷入迷茫。   但有一点她很明确,既已决定成为季时秋的共犯,她就必须为更长远的逃亡做准备。   她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对方察觉,也尽可能杜绝他外出。   她更没有撒谎,季时秋在她眼里就只是季时秋,无关其他。   吴虞没有实质性的犯罪,但本质上跟季时秋没区别。   她也是个不考量未来的人,游离,得过且过,半死不活,消极而暴烈;但幸运的是,她没有被缉捕,有资金有闲余,能帮他延长厄运到来的时间。   她知道,他们能留在绥秀的日子不多了。   她相信季时秋也知道,但他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该吃吃该睡睡,像每一个认真生活或享受出游的人,在一个鲜有人知的世外桃源。   吴虞觉得他在等,等候长夜真正降临。   但她不能坐以待毙。   至于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不介意是否也会劈斩到自己脖颈上。   凡事都有代价。   为选择买单,这是宇宙的准则。秉承这样的念头,吴虞不动声色开启自己转徙计划的第一步。   借着去小卖部添烟,她会购买适量的面包,杯面与饮用水,以此积少成多。   如此,等真正逃跑时,能规避掉许多麻烦。   黄毛见她近日来得频繁,还很新奇:“美女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吴虞说:“是准备走了。”   黄毛算着钱,调侃:“是不是舍不得咱们这儿,心情不好,连烟瘾都变大了。”   吴虞用烟盒叩着桌子,没有否认:“是有点。”   刚要叼着烟走出去,吴虞听见外头有动静,是两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这儿这儿”,“要不要再高点”,“我看对着外边吧,这样往来进出都能看见。”   吴虞聚神看,是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一个谢顶,一个戴眼镜,都大腹便便,个子不高,围在小店门前不远处的电线杆后张贴东西,全程叨叨不停。   吴虞低头,护着火苗点烟,上前两步,想要看清他们到底在折腾什么。   吴虞没再往那走。   她脑袋一嗡,如坠冰窖。   即使看不清上边白底黑字的信息和照片,她也能一秒猜出内容。   毕竟她快能全文背诵。   她第一时间去观察店内柜台后的黄毛,幸而对方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根本无暇八卦这里。   吴虞装模作样地玩手机,磕脚尖,烟灰坠落在屏幕上,她才意识到自己许久忘记吸。余光等到那两人前后骑电瓶车走远,她四下探看,多次确认周遭无人烟无摄像头,她快步走去那根水泥灰的电线杆前。   上面大堆乌七八糟的“狗皮膏药”小广告,最瞩目最崭新的那张,就是季时秋的悬赏通告。   她不假思索地将它撕下来。   纸张刚用浆糊黏上去,尚未干透,所以来到吴虞手里时,也完好无损。   吴虞将它对折两道,揣入开衫兜里,然后疾步朝出村的大道走。   她一直走,一直走,迎着午后冽冽的风,两旁是丰饶的稻田,要去哪儿,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必须走得越远越好,不可以让这张通告被更多村里人看见。   她又拐去狭长的田埂上,接着走。   她鞋底薄,脚底被砂石硌得痛起来,吴虞感觉到了,但她无法停歇,直到看到一大片灰绿的苇荡,它们包围着一方鱼塘。   塘边地湿,吴虞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土坡滑下去,适时刹停在岸边,没有让鞋头没入涌动的河水。   四野空无人烟。   吴虞还是警惕地蹲下身,以苇墙作掩。她取出那张通告,怕半干的浆糊胶结,她很小心地将它展平。   可能是天气不好,光线黯然,又或者换了个背景色,衬映得相片里的男孩更加苍白淡漠了。他的脸上,除去先前的无畏,也变得有点无谓。   吴虞定定看了会。   她取出打火机,咔哒开盖,引燃纸张右上角。闪烁的猩红在扩张,火苗腾跃,快烧到男生照片边角时,吴虞突如梦醒,一下将它埋入脚畔的河水间。   本意是为销毁,但不知何故,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目睹他燃尽,这不吉利,也太残忍。   火瞬间熄灭,黑烟浮绕出来。   再将所剩无几的纸张拿出来时,里面的人像也湿透了。纸质差得出奇,再经由水火两重天,稍微一动,就烂糟糟地黏在一块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再看不清原貌。   吴虞的双眼,在风里湿红起来。她深吸一下酸痛的鼻头,偏过脸,像凝固住,她纹丝不动。   良久,她将那片湿纸恶狠狠揉作一团,站起身来,用尽全力一掷,将它摔入塘中。   银色的水纹泛起顷刻涟漪,随即恢复如常。   —   按原路返村后,吴虞没忙着回旅社,而且去更远的地方走了圈,所有的商铺,所有的电线杆,所有目所能及的墙面,她都没有遗漏。   时近傍晚,各家各户都回屋炊煮,板砖路上只余清冷的斜阳,以及逗留的猫儿与野犬。   吴虞前所未有的绝望。   通告张贴的密度远比她预想的高,随处可见。   她不清楚警方是怎么查到这里的,又或许他们依据某条线索在周边所有村落开启了辐射式地铺查。   根本清不完,弄多了又显得声张。   吴虞回顾着这些天来跟季时秋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路上,风鸣,呼吸音,炒菜声,鹭鸟的振翅,都像是放大无数倍,从四面八方挤压她感官。   吴虞太阳穴隐痛。   最后,她在回家前删掉手机里唯一那张通告照片。   世界好像才真正安静了,也干净了。   林姐旅社的门虚掩着,不闻饭菜香。吴虞顿时心神不宁,往里快走几步,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楼上楼下,都没有。未名的恐慌像一种黑色的藤蔓从脚底疯长,将她整人裹缠住。吴虞近乎窒息地屋前屋后跑,也不见季时秋和林姐的踪迹。   她不敢问左邻右舍,怕露出端倪。   于是折回村子深处,不放过任意角落地找,民居不见人踪,她就扩大找寻范围,往更远的田地里去。   无数坏念在心头徘徊,胃都开始痉挛,她突地想起老郑,那个林姐的相好。   她问了个在门前就盐水花生下酒的老头,这位“曾教音乐的郑老师”住在哪里,万幸村子小,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头有脸的人也就那几位,老郑算一个。那老头很快指了方位。   吴虞不做迟疑地跑过去。   果不其然,在老郑家的后田,她望见了季时秋和林姐的身影,男生正帮忙采摘红薯,夕阳西下,将他一半身子镀照成金红色,他看起来那么明快,那么鲜艳,又那么易碎,将被黑夜吞噬。   吴虞额角细筋溢出,直直迈向他。   季时秋也发现了她,他慢慢直起身子,刚要微笑冲她招手,女人已经随手抄起堆在田边的红薯,发狠地朝他砸过去,她一边走,一边骂,连扔许多个:   “你乱跑什么啊?”   “我让你跑了吗?”   “老实待着要你命啊?”   “你不想好过就别折磨我!”   ……   季时秋本还莫名地抬手避两下,但她话一出口的下一秒,他鲜活的表情一瞬黯然。   季时秋没有再动。   最后那只红薯,因为距离近,硬生生打在他左脸上。   力道大到他头都微微偏开,痛感蔓延开来,季时秋没有去捂,一动未动。   林姐傻站在不远处,不明所以,更反应不过来。   吴虞踩进泥地,穿过丛聚的薯叶,快走到季时秋跟前。   她抬眼看他,唇瓣不可自制地发颤,她只能紧咬住。   男生的眼睛也剔亮地死盯着她。   它们在共振,与她嘴唇的频率一致。   吴虞想问他,疼吗?   可她讲不出来。   只注意到他颧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些泥点,在他干净的面孔上分外突兀。她抬手想抹掉,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让污浊的范围愈来愈大。   抚摩的动作变成急切地搓拭。   吴虞泪如急雨落下。   她无措地拉高袖口,想换方式为他清理。   而季时秋,忽如苏醒过来,截停她的手腕,紧紧握住,将她拖离了暮色将至的红薯地。 第17章 第十七片落叶   这一天的到来,在季时秋预想之中。下山的后他有了贪念,一直在自欺欺人,也深悉对他的审判早晚会砸下来,但吴虞出现在红薯地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惩罚来得比审判还要快。   他没有触碰到她一滴泪,浑身却像要灼尽了。   尤其是心脏。   痛得难以言喻。   他大步流星地将她拉回旅社,避免她再在老郑家的后田久待,被林姐瞧出更多不对劲。   路上他眉心紧蹙,心绪翻涌,无法厘清思路。   他不想被吴虞误解,但也不想博取她的怜悯与留念。   进了卧房,季时秋立即关上门。他回过身,架住吴虞肩膀,迫使她冷静。   “我……”刚要开口,女人已经吻上来。   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季时秋反应不及,后倚到门板上。   她的舌尖探进来,季时秋沉迷地吮了几下,与她的唇她的眼隔开间隙,试图出声。   吴虞再次堵住,不让他说话,也告诉他回答。   她勾缠着他脖子,像要吊在他身上。   季时秋的眼瞳浓郁起来。他勒住吴虞后腰,将她托住,猛烈地吻她,从唇角吻到下颌,又埋入她颈侧,乱七八糟地扫荡。   他们开始脱彼此的衣服,唇齿磕碰,房内的喘息声变大,晦暗而迷乱,布料窸窣摩擦。   也许是真正坦诚,又或许时日无几,两人的情绪都带着登顶的激昂和触底的疯狂。   吴虞很少会这样,没有谐谑,没有勾惹,一次次一遍遍,只入迷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即使它本身虚假。   等到房内静谧下来,窗外月已上行。   它已经变幻形态,呈椭圆,似一粒孤单生长的金煌芒。   季时秋安静地抱着吴虞,眯眼的样子像在打盹。   吴虞凝视了他一会,捏捏他鼻头,借此打开他眼帘。   她叫他:“小秋。”   季时秋嗯了声。   她声音古怪了点,有了罕见的小女孩的尖娇,变得像个真正的热恋期女友:“小~秋~”   季时秋笑了,哎一声。   他抚摸她的耳廓:“你不想问我什么?”   吴虞说:“我知道。”   季时秋唇角仍勾着:“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吴虞往他怀里偎了偎,找到更舒服的姿势,又抬眼盯住他:“你。”   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她的眼睛只是冰冷的镜头?   这一刻的季时秋诘问自己。   初中时在班里,许多女生热衷聚在一起,讨论材质不知真假的晶石手串,并坚信它们各自拥有不同功效的能量磁场。   那会儿的季时秋不作声,并自以为是地认定和坐实同龄异性的迷信。   但现在,他信了。   吴虞的双眼是最温厚的黑曜石,映照他,容纳他,也净化他。   多日的跌宕得到平息。他贪得无厌,想听她实实在在说出来:“我?”   “嗯。”   “我什么样?”   吴虞看着他想了会:“很帅,又很好。”   最质朴的字眼,换来最纯粹的反应。季时秋露出幅度颇大的笑容:“这样么……”   吴虞很肯定:“嗯,就是这样。”   季时秋注视着她,笑着笑着,有点潸然。   她的不好奇,不追究,太珍贵,是无与伦比的慰藉。   被男生深挚的双眼看久了,吴虞也忍不住:“我呢。你怎么看我?”   季时秋眨了眨,克制住鼻头的酸苦,还有点词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什么?”吴虞佯作不开心,捏拳抵一下他胸口,咬牙:“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   季时秋忽而扬眉,坐起来,拖来床尾的长裤,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因为折下来太久,又被压过,叶片已经软皱了,嫩茎也纠缠为一团,有点儿难解。   他坐那细致地整理起来,吴虞便也凑过去瞧。   她发现他制作了一条红薯叶吊坠。   她小时候也在家做过。   母亲脾气古怪易怒,周遭没有同龄段的小女孩愿意跟她玩。夏末秋至,她就自娱自乐地坐在红薯地边,摘下薯叶一段接一段均匀掰开,有脉络衔连,细长的青茎不易断,变成纯天然的珠串。就像凤仙花汁能涂抹到指甲上作丹蔻,这些有光彩的植物几乎装点过每一个女孩的童年。   为确保不弄断它们,季时秋极尽耐心地将经络分离,终于——他舒口气,将两段完好的“耳坠”摊放在手心。   “你没有耳洞,”他看一眼吴虞耳垂,低头:“就是已经不太新鲜了。”   吴虞却飞快拈过去,将它们一左一右别挂于耳上,还孩子气地甩了甩,任叶片刮动腮颊。   她看不见自己,所以两边吊得不一般长。季时秋看笑,替她整理一下。   “好看吗?”吴虞问。   季时秋目不转睛:“好看。”   吴虞微眯起眼:“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做耳环项链的?”   季时秋愣了愣。   吴虞语调威胁:“说,是不是还给别的女孩子做过?”   季时秋无辜:“只给我妈妈做过,小的时候。”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好。   他只知道——   此生第二个让他下意识为之做番薯叶坠子的女孩,除了母亲,只有她。   也只能如此了。   季时秋面色微黯,他快速收住,但吴虞捕捉到了,她靠过去,按压住他手背,不再隐瞒自己的计划:“季时秋,今晚就跟我走。”   季时秋吃惊地看向她。   他唇角敛起一些,没有接话。   吴虞一向直截了当:“我之前就在网上看过你的通告,今天去隔壁买烟,发现村里也贴了……”她避免自己陈述得过于残酷,适当留白:“所以……”   所以她才那么急。   “不能再拖了,今晚就走。”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在这个局促的小村子,会有更多人看到那张通告,林姐,老郑……所有见到过季时秋面孔的人——   吴虞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保证自己不动摇,但情感与正义的秤杆在每个人心底都不一样。   不过没关系。   她奋不顾身地倒向他,势必对他负责到底。   是她把他拉下了山崖。   她就要给他更多机会与光阴感受山海和真情。   她自出生不受上帝眷顾,反正都要下地狱,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从小到大,堕落就是她的自救之道。她不在乎,也无所谓。   季时秋是她第一个想救的人。如果不是这个秋天的偶遇,她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样的人。   他优秀,赤忱,清洁无瑕,本该通往明灿的山巅。就因为那点风暴,命运的岔道才会将他送来她身边。   宿命若如此。   她甘愿与他共沉沦。   时间紧迫,吴虞不再多思,套好衣服下床,她面色冷静地收拾起行李,并问:“你当时没身份证,怎么从北边坐车来的?”   季时秋看着她忙碌的纤瘦的身影,眉头紧皱,眼底震荡。   吴虞见他不答话,回过头催促:“傻坐着干嘛,还不下床收拾东西?”   季时秋面色倏而舒展,下床帮起忙来,也回答她方才的疑问:“离家之后,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国道边,拦了辆私家车,问他可不可以载我一程。那位叔叔人很好,说只收我一半高速费。”   吴虞往行李袋里利索地揣东西:“好,我们也一直走,用一样的办法。”   季时秋看她:“走这么匆忙,林姐不会觉得奇怪吗?”   吴虞定住,沉默片晌:“就说我爸病危,赶回家见他最后一面。”   季时秋忽然笑一下。   吴虞瞥他:“笑什么?”   季时秋说:“你编谎话的样子,挺……”   “挺什么?”   “挺可爱的。”   吴虞踢了他一脚。   季时秋没有躲,裤腿留上鞋印。   他问:“我们去哪,你想好了么?”   吴虞如实说:“没想好。还没来得及想,尽量出省吧,再找个跟绥秀差不多偏僻也漂亮的地方,有山的,”她已经在构想未来,并重复:“一定要有山。”   季时秋为她勾一勾碎发,又梳理一下与发丝纠葛的红薯叶耳坠:“你不怕吗?”   吴虞看回去:“怕什么?”   季时秋说:“被抓了怎么办?”   吴虞略略耸肩:“那就被抓么,监狱都好过我家。”   她有着一股与小巧外形截然不同的,信念感和安全感:“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逃出来的,我们没区别。这次我带着你跑,你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不用一个人在外面坐那么久,还能带上你妈看另一座山的日出。你可以比较看看,跟涟山上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轻描淡写,季时秋的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他说。   吴虞不认同:“怎么可能?”山有高地错落,风光自是不同。   季时秋看着她:“但太阳只有这一个。”   吴虞怔愣,不再言语。   收拾得差不多了,吴虞打开手机瞄一眼,已经快八点。   绥秀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据她这些天来的观察,九点半至十点离开应该是最为稳妥的时段。   思及此,她不由长吁一气,也有种逃亡前的胸腔骤紧,她转头跟季时秋说:“我去洗个澡,然后你洗。洗完我们就走。”   季时秋颔首:“好。”   吴虞没有在莲蓬头下停太久,搓着湿漉的发尾出来,刚要督促季时秋接上,她目光顿住,动作戛止。   房内那些本已拾掇妥当的物件,全都被归置回原貌。   而季时秋坐在床尾,沉默着,似在等她。   吴虞错愕地瞪向他。   男生搁于腿面的双手慢慢曲握成拳。   “你在干什么?”吴虞一时无法消化和理解。   他一下起立,迎头走来,站定了,厚重的身影覆住她。   “吴虞。”他叫她的名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反悔了?”吴虞隐隐感觉到什么:“不想跟我走了?”   季时秋用力抿一下唇,侧过头,深吸气,最后再次目视她:   “你洗澡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给警察发了举报短信。” 第18章 第十八片落叶   吴虞半晌未语。   她的大脑在滚沸后倏然冷却,最后雾化为虚无。   她呆怔片刻,回过神,狠剜季时秋一眼,甩掉手里的毛巾。   她拨开面前这堵人墙,冲到书桌前,拿起手机,唯恐慢了地调出短信界面。   吴虞有频繁清理消息的习惯,此刻全白的短信列表与先前无异,却也空得像个彻骨的雪天。   短信无法撤回。   他怎么知道她手机密码的?   ……   吴虞脑子乱糟糟的,心存侥幸地转头:“短信呢?”   季时秋立在不远处:“删了。”   她快步走回去,干架似的勒住他衣襟,逼视他:“你本事大了。你发了什么?”   季时秋视线凝在她脸上,很淡然:“没什么。只是用你的口吻,告诉通告上的警官我在这里。”   吴虞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联系方式?”   季时秋:“搜一搜就知道了。”   吴虞紧绷的腰线垮下去。   是啊,关于他的追捕消息铺天盖地,稍有心留意,就能知晓一切。   为什么,吴虞想问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卡住,复杂的心绪有了实状,噎堵在那里,咳不出咽不下,令人泫然。   说好一起走的。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季时秋心生不忍,但无法即时安慰她,指针在倒数,他必须尽快按原计划安排好一切。   他走去电视机顶盒前,抬高了,从下方抽出一张书本大小的速写纸。   正面是下山后的那张画,背面密密麻麻写上了一些字。   他把它拿过来,递给吴虞,并有条不紊道:“上面写了我们认识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所有细节,有真有假,但现在开始,你要把它们当做你的真实经历。你快速过几遍,之后做笔录,你就按照上面的跟警察交代。”   吴虞愕然抬眼。   她没有接。   季时秋焦切到极点,口气不由冲了些:“接啊。”   回给他的是一巴掌,力道极重,直接将他脸扇往一边。   “骗我,”吴虞面色幽凉:“现在还要我听你的?”   疼痛促使季时秋双眼潮红,但他无暇顾及,神态始终执着:“你现在只能听我的。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到这只有一小时车程。”   吴虞冷笑:“哈,这你都查过?”   季时秋没有反驳。   吴虞陌生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准备了多久?”   季时秋难以作答,这段光阴欢愉得让人忘记时间,也煎熬得度日如年。   他只记得,从吴虞有反常的迹象起,他就心意已决,并暗中策划这场冒险。   不是没想过自首,或许这是最好最有利的选择。   但按照吴虞要强的个性,她一定会被他牵扯许多年。   她值得春日般美好的人生,花团锦簇。   而不是荒废在他这种飘零的,摇摇欲坠的人身上。即使她愿意等,将来他能带给她俗世幸福的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这比处决他死刑还让他无法接受。   所以,比起许以遥遥无期且虚浮的善终。   他宁可从这一刻起就被记恨。   “只有这个,”季时秋捉起她一只手,把纸强硬地往那塞:“只要记下这个就行。”   吴虞抗拒挣扎,对峙间,画中少年的脸被揉皱,炭笔的勾线也模糊了一些,无人察觉。   季时秋溢出绝望地嘶吼:“拿着啊!”   吴虞被镇住,直愣愣盯着他。   她咬着牙,注视他许久,终于妥协。   纸页上,是几行非常俊秀工整的字。   吴虞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迹,圆珠笔写的,深蓝的油墨,比她过去所有老师写的字都要好看。   内容也清晰干脆,似几则通俗易记的提纲。   在季时秋的故事里,他只是季时秋,而吴虞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她也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在这个村落,偶遇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他们结伴游山,略生情愫,仅此而已。   所有爱与痛,悲与喜,缱绻与磕碰,都没有被收录下来。   杳无痕迹。   文字逐渐覆上雾气。   吴虞忍了又忍,没有让泪滴砸落在纸页上。   季时秋问:“看完了吗?”   她深呼吸:“我记不住,也不会说谎。”   季时秋坚持道:“你会,我刚刚才夸过。”就在不久前,他说她可爱。   原来都事出有因,气沤上来,吴虞胸堵至极:“别想我听你的。”   季时秋的声音依旧温和:“如果到时我们口供不一致,警方也许会认为我在作伪证。”   吴虞的瞳孔赫然扩大。   他算准了她的脾性。   竟不惜用自己来要挟她。   他怎么能……绝情固执到这种地步。   吴虞像被凿穿,彻底溃败,她仓皇地把纸回推给他:“我不要,别给我。”   而后回头,无头苍蝇似的在房内暴走,要把他装腔作势取出来的东西统统塞回行李袋。   一边诅咒般絮语:“你答应我了,只能跟我走。”   季时秋追过去,把失措的她拉回来,紧紧看着她:“吴虞!看着我!”   吴虞逃避他锐亮的视线,他就控住她下巴,迫使自己回到她眼里,给她最后的力量:“已经这样了,你觉得我们还能跑多久拖多久?”   吴虞答不上来,死如心灰。   她脸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那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想……起码……”   她轻微哽噎:“……起码,能看到乌桕树变红吧。”   季时秋眉间痛得一紧:“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树到处都是。”   吴虞质问:“你跟我看到的那一棵呢。”   她也不想这么咄咄逼人:“如果我今年就想看到呢。”   季时秋喉结微动:“照我说的做,你今年能看见。”   “你呢,到时你在哪,”吴虞凄冷而讥诮地笑了下:“我自己看有什么意义。这种树,我过去从来没注意过,只有你告诉我它的名字,告诉我它会变红,会变得像满树鲜花。既然不能带我看见,你凭什么要说出来。”   季时秋的双目,在她绚烂的描述里慢慢灰败和荒芜。   他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以为,上苍对他的罪罚是死亡,是漫长的禁锢;但没想过会是让他在最不堪的境况下遇见最想爱的女孩。这比前两者要痛上千倍万倍;而他又是如此无力和无奈,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让她全身而退;他能陪她实现的完美冒险,就是守护她的周全,给她最好的结局,然后与她彻底道别。   心如刀割,季时秋疼到说不出话。   吴虞也不出声,她在等,等他吐出一丝真心的示弱或不舍。那么她都会将它们奉为今后很长一段岁月的人生箴言。她才二十四岁,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然而季时秋比她认识和想象的都更决绝:“这些天我基本听你的。我求你,也听我一次。”   吴虞悲戚的眼神变得凶狠,语气阴冷:“行。季时秋,你进去了,我不会等你。”   他仿佛松了口气,有泪要坠下,被他硬生生憋住。他艰难地应:“好。”   他拿起那张字迹一笔一划的画纸,再次交与她:“你多看几遍。”   吴虞坐下去,抹了抹眼,几分钟后,她把它还回来,全程面无表情。   “记住了?”   吴虞不回答。   季时秋知道,她记住了。他翻过画纸,看一眼正面不苟言笑的自己,将它撕成碎片。   他又找到吴虞的打火机,让它们在烟灰缸里烧成灰烬,然后端去卫生间。   站在床边的女人,像被扒去了大半灵魂,神色木而僵。   听见水流的动静,她忽然跟活过来一般,攥紧双拳,快步走向同样的地方,撞上走出门的季时秋。   她开始玩命地狠殴他胸膛,就不看他,面色如血。   季时秋一动不动,也一眨不眨。   在她力气尽溃的瞬间,他把她扯来怀里,深切而短促的拥抱,用尽所有余力,像要与她灵肉交融,骨头嵌入骨头,血液渗透血液。   吴虞悲伤地呜咽。   他用拇指为她抹泪:“不哭了,警察很快就会来。”   吴虞做不到,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做到。   季时秋再一次拥住她,这一次很轻,确认她鼻音趋缓,他伏贴在她耳边:“不要来旁听,不要来看我,照顾好自己。”   没有等到吴虞应声,门板被叩响,是林姐的声音:“吴虞?睡了吗?”   吴虞吞咽一下,扬声:“没。”   林姐口吻随意:“老郑送了螃蟹来,我给蒸了,你和小秋一起下来吃吗?放凉了发腥就不好吃了。”   林姐从未在这个点找过他们,吴虞猜到什么,眼眶再度泛红,唇瓣止不住地轻颤。季时秋安抚地摸摸她脸颊,眼神提醒她应答。   吴虞尝试从喉咙里挤出个好,但她完全哑掉。   季时秋抬头,字正腔圆:“知道了,马上来——”   话落,他低头看吴虞,双眼在她脸上胶黏几秒,他莞尔一笑,放开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属于他的收场,也走出终要打烊的乐园。 第19章 第十九片落叶   入职鼎信律所的第二年,陈栖接到一桩比较特别的刑事案件。   因由法律援助机构发派,同事间并没有什么人想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落在她这个从业不久的新人身上。从蕲州派出所调取到所有的案卷和影像材料后,她连夜翻阅整理,走访调查和取证,并提前跟看守所预约时间,与她的委托人进行第一次会面。   对方是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姓于,单名一个朗字。   她在材料里见过他的照片,惊讶于他不俗的长相。   但更深入地了解后,她开始同情他的遭遇。   他出生于蕲州偏北一个叫芦河的小镇。   有个酗酒嗜赌的暴戾父亲,把对母亲的施暴当作家常便饭,据附近乡邻称,几乎每天能听到他父亲的辱骂和母亲的哭喊,还有摔砸东西的动静。   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有羊癫疯,不定期发作,早年间她在厂子里上过几年班,后来因为意外,左手有两根手指被机床压断,残疾加癫痫,从此只能待在家里烧饭务农。   双亲不合与经济拮据的缘故,于朗从小过得不算幸福。   但他似乎一直坚信自己有创造或走向幸福的能力,潜心学习,十多岁起就在课余想方设法地找各种活计,聚少成多地攒钱。   几位同村长辈都亲切地叫他小朗,无一例外地夸:   “这小孩可好了。”   “勤劳懂事,看到我们就喊人。”   “作业做起来特别快,在学校就能写完,根本不用家里面边操心,反正忙的时候哦,放学回来没事了还主动帮我们干活。”   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语气里皆是惋惜。   有个白发老头呷茶感慨,“他老子千不对万不对,也不该杀了他啊。”   “他难道不该死吗?”旁边沉默擦桌的女孩突然出声。   陈栖注意到她,询问她关于于朗的事。   她说她是于朗的初中同学,但没考上高中,所以辍学在家做杂活。   “于朗人很好。”她叫宋晓月,跟于朗做过半学期同桌:“我有一次来月事,弄在椅子上,其他男生看到了都取笑我,把我椅子搬走,传来传去不给我。于朗就抢了回来,还去厕所打水替我把椅子擦干净。”   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   “他很用功,一直是第一名,我们班主任特别喜欢他,经常在班里当众夸他,说他必成大器。”   她也以为会是这样。   初中毕业后,他去县城读高中,宋晓月一直偷偷关注他,得知他高考成绩很不错,被苏省省会的医大录取,她打心眼里感到幸福。   因为初中时他就在作文里写过,他想从医。   大学开学一个月后,她在家里剥豆荚。门外妈妈跟人打招呼,听见“小朗”这两个字,她忙不迭跑出去。   男生看到她,也笑了笑,同她问好。   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快中秋了,学校里开运动会,他就提前回来了。   她又问他,金陵好玩吗?   他说,开学忙,还没怎么看,但大学周围已经很漂亮和繁华。   她心向往之,但也庆幸自己没有进城打工,留在镇子里。这样她能不定期地见到于朗,能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他的学业,他未来的工作,未来的家庭,没准还能看到他的妻儿,做他顺遂美满一生的观众。   可惜世事难料。   那一日后,她再没见过于朗。   没两天,她惊闻他杀人逃逸的消息,很多警车驶来村里,在于朗家周围拉起警戒线,大家都跑去围观,人心惶惶,也不可置信。   起初坊间众说纷纭,传言他弑父弑母,宋晓月不信,她说把她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信,后来在饭桌上,父母再聊起这事,更新了说法,说是他爸爸喝多了,用酒瓶砸死他妈,于朗一怒之下就用瓶子碎裂的缺口捅死父亲。还说走之前,于朗替他妈妈整理过遗容,把她抱放回床上,用毯子覆好。   如亲眼所见,他爸爸感同身受地拍筷子,喷唾沫:谁敢这样对我老娘,换我我也这样!   妈妈动手拍他,叫他少说瞎话。   而奶奶听得直笑。   至于更多细节,宋晓月无从得知。   那会她只觉得,像她们这样置身事外的人可真轻松和幸运啊。   但陈栖知道,翻着快看烂的材料,以及里面毫无温度的白纸黑字,她抬头问桌对面的少年:   “我看了你的陈述和讯问的监控录像,你说你母亲当时后脑勺挨了那一下后,倒下去抽搐了一会就不动了,你有尝试抢救过对吗?”   于朗嗯了声,面色冷清:“我给她做了心肺复苏,她心跳也没回来,还在失温,就想打120,但我爸觉得她死了,很害怕,一直拉扯我不让我打电话,摔了我手机,我当时没办法……”   他的话戛止在这里。   他用词偏专业,陈栖忍不住问了点题外话:“你在医大报考的什么专业?”   于朗看她一眼:“临床。”   陈栖问:“作案后为什么不自首?”   于朗说:“我当时很绝望,一心想自杀。”   陈栖沉默几秒,问:“你一直很讨厌你父亲吧。”   于朗说:“不止讨厌,我恨他。”   陈栖说:“但你半夜走的时候穿的是他的衣服,为了反侦察?”   于朗说:“我没有胸口有口袋的衣服。”   陈栖不明白。   于朗解释:“我妈那张照片,我怕放在裤兜里会被压皱。”   陈栖忽的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接着问:“为什么会停在绥秀?”   于朗说:“车在路上走时,我远远看到一片高山。”   “山?”   “嗯。”   “为什么要去山上?”   “高考后的暑假,我去芜城一个工地打了两个月短工,赚取大学生活费,还打算带我妈去大医院检查身体,再去黄山看日出。工地的工作是我……”他顿了一下:“是我爸帮忙介绍的人。按日结算。第一个月我拿到了钱,第二个月因为去学校了。我爸从中作梗,负责人把钱转给了他。国庆前我提前回家,想趁小长假拿到钱,有足够的时间带我妈旅游和体检。他和我说钱没有了,全输掉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他起争执,我妈帮我说话,才有了那个晚上的一切。”   于朗垂下眼睫:“自杀之前,我想完成没有对我妈兑现的诺言。”   陈栖撑住嘴,良久没吱声。   她轻吸一口气,往下说:“所以你带着照片,去了绥秀村,决定上山看完日出后离开这个世界。”   “嗯。”   “后来呢,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计划?”   于朗沉默了,先前他一直配合她,有问必答,不悲不怨,但此刻,他脸上浮现出陈栖从所未见的波动与迟滞。   陈栖说:“你得一五一十告诉我所有细节,所有真相,我才能尽我所能帮你。”   于朗缓慢开口:“我遇到了一个人。”   陈栖隐约猜到了:“举报你的那个女孩?”   于朗几不可闻地应一声。   陈栖登时心绪丛杂,不知是庆幸还是惋叹。   起码他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活下来就有希望。   她说:“她怎么知道你情况的?”   于朗说:“我不知道。”   “她开始没怀疑过你?”陈栖双手在桌上交叉:“因为你处境比较特殊少见。”   于朗还是答:“不知道。”   又说:“她只是拉了我一把。”   陈栖定定看了他一会:“不打算自杀后,为什么也不投案自首?”   于朗没有回答。   陈栖推断,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渴盼跟她有更多时间,接受她的背叛,并毫无怨言。   至少陈栖看到的是这样。   正式代理这宗弑父案的第一个月,陈栖意外接到女孩的电话,为询问案子进展,陈栖婉拒了。之后见面她跟于朗提过一嘴,于朗说不必搭理,也不要透露更多。她便尊重自己的委托人,拉黑了女孩的号码。但没想到对方那么不依不挠,半年算下来,竟已屏蔽过好几个来自赣省的手机号。   陈栖不解。   既已主动报案,说明当初的她心底有对善恶的判断,现在再来做这些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了。   怀揣着一腔热忱,以及对当事人的恻隐,陈栖也对此很上心,卯着股劲,起早摸黑地琢磨。与法院就职的大学同学聊起来,对方也戏称:大案啊,可以拿来当分析题了。   她从心底里想帮助于朗,竭尽所学,收集一切有价值起作用的人证物证。   无奈她的委托人并不积极。   他好像已经认命,在等候上天的审判,而非法律的裁决。   一审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陈栖问他还有什么诉求。   他说,没有。并微笑道:陈律师,谢谢你。   陈栖认真地为他辩护,坚称他属防卫过当。   判决很快下来,很客观,也很残酷,法院认定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考虑情况特殊,判处于朗十年有期徒刑。   陈栖沉默地坐在被告席后,内心不可抑制的愤懑和悲凉。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即使当中有减刑,如果没遭逢变故,几年过后,这个少年本应白衣翩翩地行走在某间公立三甲医院,施展抱负,救人于苦厄,免人于病痛,而不是自囿牢狱间。   可人间就是这样,有光鲜就有疮痂,有人扶摇直上,就有人跌落高崖。   胜者即正义。   之后发展如陈栖所料,于朗选择不再上诉。   结案后,她再没见过这个少年。   但时常会想到他。   思来想去,记得最清晰的,也不过是一审前,他的唯一一次笑容和感谢。   —   得知季时秋判决后,吴虞连夜赶到皖省。初春和煦,一下午,她都枯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城市车水马龙,对她来说却极其陌生。她没有身份,无人相交,也无去无从。   之后,她找车去往绥秀。   载她的当地司机不甚理解,直言绥秀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他以为她是独行的游客,热心推荐她其他人烟熙攘的古村落。   吴虞漫不经心地搭腔,打开车窗吸烟,眺望窗外翻涌的青白麦芒。   她回到村头的林姐旅社。才过去半年,绥秀并无大变化,改变的只有山色与时景。   林姐的鱼死光了,缸底被她浅铺了一层砂,养上花哨的巴西龟。   吴虞隔着玻璃逗弄那只憨头憨脑的乌龟。   忙完的女人从后院进来,被凭空出现的吴虞吓一大跳。   她以为是做梦,双眼连眨许多下,随即浮出泪花来,快跑过来抱她。   吴虞也拥住林姐。   林姐叫她坐,从冰箱里取出罐封的桂花蜜,舀两勺出来,和着开水冲给吴虞,并坐下笑说:“这里头的桂花还是你和——”   她顿住,避而不提那个名字:“你在的时候打的,快尝尝,看看你身上味道洗没洗干净。”   吴虞淡笑着抿一口,甜丝丝的。她开门见山:“我没举报他。”   林姐虽没上过什么学,但脑筋转得快:“我知道。”   吴虞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姐说:“朝夕相处那么多天,你们两个我还不了解?”   林姐同样落不到实处地忧心了半年:“小秋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啊?”   吴虞说:“十年。”   林姐低头叹息,又难耐地抠手指,喃喃:“怎么会这样……”   吴虞也想问。   她还想问更多。   那一夜过得清晰又浑沌,她像被掰分为两份,有一个自己在或推或拉地教导她走路讲话,应付警察,遵循季时秋的所有良苦用心;另一个自己则在叫嚣和怒骂。   吴虞头痛欲裂。   细节几乎遗忘。   此刻它们抽丝剥茧地漫上来,吴虞问:“他当时跟你借过手机吗?”   林姐几乎没有回忆:“借过啊,还借过笔。我找了半天,才翻出一根圆珠笔,都不怎么下油了,他在那捣鼓了半天。”   林姐指了个墙角,说季时秋当时就坐在那里,搬张板凳,一有空,就躬身垫在上面写字。   吴虞循着看过去,那里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小片胀眼的日光。   吴虞忽的鼻酸:“他怎么跟你说的?”   林姐说:“我说他这么好学呢,他说不是在学习。他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想在走之前给你写封信。”   “我还问他,是不是要给你写情书。他笑笑没答话。”   吴虞泪眼氤氲。   在绥秀住了一宿,吴虞返还家乡。   这一趟回去,妈妈发疯般暴跳如雷,说她又出去鬼混惹麻烦,说她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母女俩发生激烈的争执和斗殴,继父在旁边添油加醋,吴虞推翻家里超市的所有货架,往上淋浇食用油。   她周身颤动,打开打火机,威胁他们:放她走,不然她烧光这里,烧死所有人。   那一刻他们真正畏怕。   她也如愿以偿得到自由。   在此之前,吴虞一直是镇上恶名昭著的问题少女,不学好,性子犟,孤僻乖张,除了不可否认的昳丽面庞,众人提及都是摇头嫌厌。   念完中专后,她一直留在家里超市做收银。   她谈过很多段恋爱,都是短择,亦不上心,她认定所有男人与她的生父继父无异,都如蝗蛭般恶心,啃啮她本该健全的人生,吸食走她本应拥有的甜美的热血。   她还有个烂透的母亲,自愿为跗骨之蛆,只爱弟弟,视她如草芥敝履。   毕业后,妈妈无意得知继父对她心怀歹念,对女儿的恨意和妒忌日渐壮大。一边无时无刻地羞辱她是妖精像小姐,一边催促她赶紧找个能看得上她的人嫁掉,别再碍她的眼,家里还要多口人吃穿用度占地方。   可等吴虞真正想走,他们又会把她抓回去禁足暴打。   搬去虔州市区后,吴虞寻了个地方租房。合租室友是位在银行就职的女孩,叫于丽雅。   跟他一个姓呢。   吴虞对她产生自然的好感。   室友的确不错,得知吴虞中专就读的专业同是金融,她建议她考专升本,然后尝试银行的招聘。   吴虞很感谢她。   在此之前,她重获自由,但浑噩无航向,被困在被那个悲恸的秋夜,难以安宁。   但现在,她不再沉湎,敢于摸石头趟河。   她畅想,等季时秋出狱,她应该已经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没准都已经买了房。   到那时,她不用别无他法地带着他东躲西藏,还能跟他一起把房子变成家。   于丽雅为人开朗大方,常领她出去玩,结识同事与朋友。   不缺异性询问她联系方式,她都摇头婉拒;也有跟于丽雅旁敲侧击的。   于丽雅笑说:“你别异想天开了,吴虞有个异地恋男友。”   奇怪的是,尽管每天住一起,隔壁间,她从没见吴虞跟男友通过话,视过频,那个男的也没来虔州看过她。   唯一有说服力的是,与吴虞同住的这两年,女人每隔三四个月就会出省一趟,说要去找男友,她每次都高兴地走,然后灰心地回来。   于丽雅觉得对方一定是个人渣。   她不是没边界感的人。   所以从不多问。情之一事,扫好自家门前雪,不必多拂旁人瓦上霜。   打听到季时秋在庐阳监狱服刑,吴虞便开始给他写信,每个月一封。   每个季度,她都会起大早乘坐五小时动车,动身赶往皖省,不厌其烦。   第一次去,登记探监手续时,工作人员询问她是于朗的什么人,她说是他女友。   后来狱警走出来,纳闷:于朗说他没有女朋友,不见。   吴虞猜到了。   但她没有放弃,心存侥幸。   狱中生活多枯燥和寂寥,也能让人沉心思考。   没准他会后悔呢。   没准他也难以忍受孤独的折磨了呢。   只要一次又一次地来,说不定哪一次他就肯见她了呢。   这一坚持就是三年,连监狱的人看到她都烦厌和费解,劝:姑娘,重找个好人恋爱算了,街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这么漂亮,何苦这么看不开呢。   吴虞没有说话。   她只知道,她的心上烧蚀了一片叶形的空缺,时间不会愈合,外人无法填补。   她就像在飞鸟尽灭万木衰朽的空谷边上呐喊三年,再无回响。   吴虞对季时秋的眷念与盼想开始变质。   她变得恨他,怨他,寝食难安;又痛彻心扉地思念他,尤其一到秋日子夜,魇醒时分惊坐起身,连呼吸都直刺肺腑。   然而她低估了季时秋的狠心程度。   最后一次去看他,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驱赶她。   吴虞双眼泛滥,挣扎着要冲进去,被人架拦在原处,她对着墙的那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季时秋你让我进去——我要见你——让我见你——你凭什么自己做决定——凭什么啊你——”   他们都不知道季时秋是谁,监狱里根本没叫这个名字的人,看她像看精神病,再不允许她入内。   刻骨的宣泄过后,万物终归死寂。   庐阳监狱回来的路上,吴虞心脏像被剜空,胃部剧痛,痛到无法正常走路。   不要来旁听,不要来看我,照顾好自己。   她脑中重复着季时秋临别前的那三句话。   原来,它们没有一句是假话,气话,抚慰她的空话,亦或情急之下不过脑的交待。它们都是真话,都会兑现,不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   他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不幸,也自私地宣判她的命运——那就是,请将他从她今后的人生彻底抹除。   吴虞失魂地走了很久,走到皮鞋都磨痛脚跟。   她裹紧风衣,找到街角的长凳坐下。干冷的风吹拂着,暮秋时节,树枝差不多干萎了,许多银杏叶在脚畔翻滚,恍惚间混成一片,金灿得如同日出。   吴虞低头看它们,透过去,仿佛能重现绥秀浓郁的山川与秋野,她相信了,也不再自毁和自厌,她真正被爱过,也许还被爱着,未来她能遇见或遗失更多爱,就如春起叶生,夏时叶荣,冬至叶眠。   只是,   她的四季不会再有秋天。   ……   又一年春,市中心公园在举办一场布置圣洁的草坪婚礼,新人并排立在台边,专心听司仪梳理流程,均笑意盎然。   谷雨过后,难有这样的好天气,天湛蓝得惊人。   白鸽扑棱着翅膀,贝母色的气球在半空攒簇浮动。随处见日光,亲朋言笑晏晏,孩童追逐欢闹。   化妆师过来给漂亮的新娘补妆,刚按压过半边脸,新娘朋友就挤上前来,双手递出包装精致的礼盒。   她伪作不快,翻白眼:“不是说好三十五岁再结婚?你怎么提前四年就毁约。”   新娘翘高睫毛,瞟一眼新郎方向,温柔勾唇,原因不言而喻;   而对方似乎时刻关注这里,应酬间歪过头来,回以浅笑。   友人见状,恶寒搓手臂。   两个女人嬉笑打趣一阵,友人忽想起什么,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信封,抬手示意身后:“我刚从那边过来,有个男的拦住我,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奇奇怪怪的。”   又猜:“不过长得还挺帅的。是不是你什么暗恋者?”   新娘愣了愣,伸手接过。   一张空白信封,不带任何署名,也几乎没有重量。   似心电感应,新娘的指尖无端轻抖。她拆开信封,看一眼,下唇随之颤栗。   她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手心。   那是一片乌桕树的叶子,应是被妥善收藏,边缘没半点破损,形态完好对称。   它红得格外纯粹热烈,堪比油画里的花朵和火焰。   “就这啊,”友人扫兴嘁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新娘痴怔地盯着叶片,片晌惊觉抬头,视线四走。   友人见她面露异样,想要问个究竟。   而新娘恍若未闻,拨开她,阶梯都不走,径直捧起白纱裙摆,跨上即将承载爱之誓词的高台。   偌大的草坪人影憧憧,却连一个身形样貌相似的存在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他烙刻在她心底至深处,若非真正走出她世界,怎么又会如此难以寻见。   视野逐渐濛濛,如淋雨,致使呼吸都那么费力。   新郎大步走过来,握住她双肩,紧张关切:“怎么了吴虞,怎么哭了?”   “没什么,”新娘摇着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渍,哽咽:“就只是……突然觉得……很圆满,也很开心。”   新郎也热泪盈眶,含笑拥住她:“我也很圆满很开心,不,我更圆满,也更开心。”   “为什么?”   “当然是爱你啊。”   —   我爱你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任何力所能及的事   包括   永别   【完】   --------------------   “秋是第二个春,此时,每一片叶子都一朵鲜花。”   因为这个故事,所以选择这首小诗作文案。   乌桕树很漂亮,有兴趣可以可以搜图看看。   《Sacred Play Secret Place》   写第八章 时,在网易云日推听到这首歌,很空灵也很悲伤,所以去瞄了眼歌词,   好像冥冥之中一般,意外收获了全宇宙最适合季时秋这个角色的歌。   也许会再写篇小秋视角的番外,也许不会,但属于他们两个的秋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