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大人是道祖[女尊]》 作者:道玄 一句话简介:这个妻主有点甜。 第1章 .新生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主人?   申州,白梅书院。   盛春。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室内响起,一双修长纤瘦的手洗净布巾,浸泡了温水的柔软织物擦掉了男人脸上的血污。   梅问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对方露出来的脸庞,然后神情不变地继续擦拭掉血迹,污痕拭去,露出鲜红的伤口和白皙肌肤。   半个时辰之前,她捡到了这个男人。   在自家书院荒芜的后园子里,那里连着几重小山,大概率是从上面跌下来的。梅问情见到他时,这个长相俊美锋利、颇有攻击性的年轻男子蜷缩在杂草石后,如濒死的兽。   血迹晕染开来,将青翠的绿植染成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周围的草木一片破败,仿佛他的到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伤得还真重。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阵子……她可没有收尸的兴趣。   她擦掉了对方身上凝涸的污血,解开那些破烂衣衫丢在一旁,眼里只看着交错的旧疤新痕、不断渗出血珠的崭新伤口。   这男人的体温滚烫,敷上药膏也没退烧。   梅问情大致处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她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外披放在一侧,又拉起被子盖到对方的肩。   她手没收回,腕骨忽地被抓住,虚握了一把。男人的声音虚弱沙哑,混乱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对方抓着手,低头道:“你说得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   她回复,沙哑的男声却接不上对话,只是混乱地呼吸,伤重的发热让他烫得离谱,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跟梅问情微凉的体温交叠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难以松开。   “不要……不……爹……父亲……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呜……”   他陷入了幻觉、或是梦魇。   这可怖的、纠缠着他的幻觉越来越严峻沉重。梅问情听到这呓语越来越强烈痛苦,而后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无意识地咬伤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齿列,明明看起来文弱优雅,但动起手来却像铁钳似的无法逃脱。他的痛苦像是被劈为两段,在这瞬间崩断——坠入虚无。   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刹那结束。贺离恨像是被人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满身狼狈。他猛地睁开眼,恢复意识后才得到了操控身体的权利,疼痛伴随着疾咳再度卷土重来。   梅问情适时收回了手。   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指,满是悠闲地重新擦干,然后坐在桌边倒茶,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床榻上蜷缩收紧,从肺腑里呕上血,吐在了榻边的水盆里。   暗红的血迹从水中散开。   梅问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时,贺离恨趴在床边剧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紧榻侧的木头,墨发披散,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浑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额头。经脉断裂不堪,几乎化为齑粉,他现今没有一丝自保的能力。   “你这伤……”清澈低柔的女声在他的喘息间隙里响起,“真是要命。”   贺离恨艰难地抬起头。   他见到一个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这衣衫色泽清浅,三指宽的腰带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带上缠着亮银的装饰,如白梅般缀在一侧。青丝之上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发。   他想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扫过,只对上了一双镇定寂静的眼眸。贺离恨满是戒备,可他戒备无用,他的脖颈咽喉几乎被切开了一半,没有致死,但却未愈,连抬头都艰难过分。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咳咳……你是……”   “要是这副德行还想说话,那你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闭上了嘴,可能是听话,也可能是痛得说不出来了。   梅问情将他按回去,对方的身躯贴上床,终于拔干了所有力气。他元婴破碎、经脉寸断,又陷入意识不清的昏迷。   但这次没再陷入幻觉,没再做噩梦。   她等了等,没听见更多的呓语,便强迫症发作地擦净他的唇角。   伤成一个随时断气的破败玩偶,长得倒很漂亮。不是惹人可怜的那种娇气的漂亮,而是锋锐精致,眉眼如刀,令人降服不住的俊美。   梅问情停下手看着他,先是欣赏了一会儿,随后又习惯性走神,那道沾了唇边血痕的薄丝手帕被窗外的春风一吹,忽然卷走,飞去远远的地方了。   ————   “弑母的孽种……”   “天生灾星,就是他克死了他全家……”   “我就说过他会成为祸害,你们看看是不是!他已经变成祸害了!”   “诛杀此獠,以谢天下!”   贺离恨又见到了这一抹火光。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他的蛇刀插入地面,四面八方高高的仙器琼楼之上,尽是无数面目模糊、满身阴影的修真之人。张牙舞爪、影子在火光边晃动。   “我们为了杀贺离恨已经付出了太多,干脆就让他去找归元派复仇吧!”   “他草菅人命,罔顾人伦,怎么能留存于世……”   “裴家炉鼎所生的低贱废物而已,一个男子,不思量好好取悦女人,也能蹦得这么高……”   无尽的窃窃私语从火焰里响起,从每一道面目模糊之人的影子里响起。   贺离恨拔出蛇刀,将这些琐碎的声音抛之脑后,冲向那片燃烧的烈焰,但在他面前,那道烈焰仍然把那些熟悉的身影焚成灰烬,刺耳的惨叫贯穿云霄。   不……   不要!   鲜红的回忆超越火光,慢慢地晕染向整个天地,逐渐地,他的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有人说,他必须低头,必须臣服……   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贺离恨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才惹来那么多无休无止的祸事,才让那么多身边的人因他而死……   他的眼前满是血色,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但在接下来的一瞬,忽然猛地望见一个霜色衣衫的女子身影,随后便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   疼痛稍减,但这具身体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出深浅的程度。贺离恨睁开眼,眼前是木制的吊顶,床边群青的帐幔被风拂动着,起伏不定,一重一重地吹向身侧。   这是哪里?   不必仔细窥探,贺离恨也知道自己修为尽废,元婴碎成了粉末。但他还活着。   他想要动,但过程却非常艰难。费尽力气也不过只是挪了一小片地方。但当他想要继续挪动的时候,忽然被抵住了肩侧。   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   “为什么不想好好休息两天?”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性格真有这么活泼吗?”   “你是……”   “我是救了你的人。”她道,“按照规矩,救命之恩……”   贺离恨盯着她的脸,而后又想起这目光对于凡俗女子来说太直接,为了避免某些误会,便又错开:“没齿难忘。我会报答你的。”   “没齿难忘……”女人重复道,低笑了一声,嗓音清越又柔和,“你拿什么报答我?洗衣做饭还是以身相许?”   “……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酬劳。”   “说得不错。”梅问情道,“我也不需要什么洗衣做饭以身相许,既然你说是让我满意的酬劳,那我可就相信了。”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那股陌生的淡淡香气又从贺离恨的身畔抽离而去。不多时,她带回一盏散发着浓郁苦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他的嗓音沙哑虚弱,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彻底哑掉。   “治伤的。我粗通一点……岐黄医术。”梅问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医术是不能根治他的……贺离恨沉默地想。最多能对这些外伤有所恢复,至于经脉、修为,半点作用也起不了。而变成一个体弱的普通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这绝非他想要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梅问情。”女人吹散汤药上升腾的雾色,“这儿是大殷申州,白梅书院。如你所见,我是教书先生。”   这是人间?贺离恨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离修真界如此遥远的地方。他道:“多谢您相救,梅先生。只不过我……”   他话没说尽,温热的汤药已沾唇,药匙送到唇畔,不容许犹豫般地喂到他嘴里。   苦涩蔓延。   贺离恨被迫一口口地喝完,被苦得皱眉头。对方这才放下药碗,敷衍哄孩子似的道:“只不过什么?你身为伤患,不懂配合,怎么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如果是仇人向他这么说,要他屈服,那多数要被那柄黑蛇细刀剁成饺子馅儿,但这话是从救他一命的恩人嘴里说出来的,再不爱听,他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梅问情又道:“下次我给你喝药,知道及时张嘴就行了。你一无所有,我要害你早就动手了,还能要你什么?”   这话是很有道理没错……   “至于梅先生,这称呼是我学生叫的。”她生得美貌淡雅,静如寒梅,但说出的话却叫人瞠目结舌,“我救你、养你,恩同再造,这么大的功劳,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主人啊?” 第2章 .兔子“好孩子。”   主、主人?   他似乎被这话语惊到,对视过来的目光中都带着诧异与立即升起的警备——对于男子来说,他这具皮囊也是惹人觊觎的怀璧之罪。   而梅问情看着他,分明说出了这种话,却还是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仿佛这是什么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的事,下一刻,她道:“你看起来很为难。”   贺离恨:“这是什么恶劣的癖好?”   “啊……不是癖好。”她道,“是在调戏你。”   ……没见过能这么直说的。   贺离恨曾经手刃过许多满怀下流心思的冒犯者,但他却完全识别不了对方的真实意图……梅问情看他的目光,跟欲望几乎沾不了一点关系,她像是在看一个好看的玩偶。   出于快乐的目的,所以她对玩偶下命令,让他叫她主人。对,就是这种感觉。   贺离恨反而被激出一点真实性格:“那你在这方面的技巧还真够生涩的。”   女人不以为意,她拉开椅子,从案上随意抽出来一卷书,坐到了他床边,慢悠悠地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捡男人的经历,按照我看话本的经验,捡来的一般都成了娇气的小夫郎,乖乖地以身相许。”   “你是说我不够乖吗?”   “不要私自补充我没说过的话。”梅问情轻轻挑眉,“你叫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原本立即想使用一个假名,但想到这是人间,离修真界遥远至极,虚假的姓名在此处恐怕也并无作用,于是道:“贺离恨。”   “三十三重离恨天。”梅问情道,“这名字起得……我不用起卦,都觉得你半生坎坷。”   贺离恨沉默听着,没辩解。   “不介绍一下自己吗?”她问,“比如,介绍一下你身上的伤口,介绍一下你养的那条蛇。”   贺离恨下意识地向腰侧摸了一下,只摸到被扒光的腰侧肌肤,停了一瞬,才问:“你见到了,蛇呢?”   梅问情为他擦拭身躯、敷药止血,当然早已将这男人扒得一丝/不挂,按照人间的规矩,就是要她负责也不为过。但她和贺离恨却都没有这个意思。   她翻了一页书,单手轻轻支着下颔,淡淡道:“它一见我就躲起来了,不知道在哪儿,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那是一条可以化刀的魔蛇,这条黑蛇就是那把陪他出生入死、问道登仙的蛇刀。他首要担心的不是魔蛇丢失,而是怕它出于本能伤到了这个女人。   他将恩仇算得清清楚楚,爱憎分明。   “躲起来了?”贺离恨有些难以相信,“那是我的……我的宠物。”   “你还养这么可爱的宠物。”梅问情笑了笑。   居然觉得可爱……真古怪。连他自己都无法对着魔蛇说出可爱两个字来。   他定了定神,循着微弱的心血联系感应了一下,那条躲在床角旮旯的黑色小蛇立即爬动上来,缠到他的手腕上,然后一路向上,趴在肩膀锁骨之间不动了。   被子盖到肩膀,正好可以挡住小蛇的身躯,只露出一个圆润的脑袋。它稍微探头,忐忑地吐了一下信子,然后被梅问情似笑非笑的目光扫了一下,立即躲了起来。   奇了怪了……它怕什么。   贺离恨想了半晌,只能猜测是因为自己目前太弱,所以连累魔蛇掉了境界,一同虚弱,所以才出于自保,伪装成无害的模样。   “不要走神。”梅问情敲了一下床边,发出笃笃的轻响,“我还在听呢。”   “抱歉。”他道,“其实我是……江湖人士,遭到了仇家追杀,所以身负重伤。逃走的时候太急了,神智有些混乱,不知道逃到了哪里,不小心才……”   实际情况是他在围杀的最后关头,启用了自己的保命手段,随机传送到了人间。   代价是多年累计的灵石、天材地宝、甚至他的法器都消耗一空。现如今,连他手上的储物戒都是空的。   他的嗓子太哑了,还被要求着说了这么多话,连梅问情都有些听不下去,她听到这里,抬指抵了下唇,示意对方可以不必说下去了。   “好了,我的贺少侠。”她道,“接着睡吧。多睡觉,少说话,喝药及时,早日退烧。”   贺离恨张了张嘴,想到对方的救命之恩和她这颇有点古怪的性子,只得改为点头。   梅问情满意地勾起唇角,像逗弄幼童一样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丝滑柔顺的长发被揉乱了一些:“好孩子。”   ————   白梅书院位于申州,但来此求学的人却并非仅限申州。   书院里的梅问情梅先生,是当世隐居不出的鸿儒学士,更是本朝皇帝在野的好友,因为这一项世俗的关系,让诸多贵胄世家子弟来此求学,以图能冠以梅先生弟子的名义,登上青云之路。   书院中的人年纪有大有小,大到六十岁花甲之年,仍执卷叩问,小到五岁刚刚开蒙,便以神童之名送往此处。   刘潇潇就是这个“神童”。   她五岁入白梅书院,成为梅先生座下最小的弟子。如今刚满三年。这个八岁女童已扎起发辫,她扎起辫子之后,梅问情常常因为揉脑袋的手感不好而悄悄叹息。   梅先生把人当小孩的坏习惯就是从她身上养成的。   刘潇潇是跟梅先生关系最近的学生之一。在外界眼里看来,她就是梅先生最宠爱的弟子。   这一日又是官员休沐,书院照例放一日常假。刘潇潇收拾东西,拎着一篮腊肉果脯、青菜豆腐之类的吃食,又附带一盒子酒楼名菜,下了马车入院,亲手提到梅先生居住处。   八岁小孩儿,纵然是女孩,也少有这么一把子力气。她叩过了门,像往常一样进屋放到桌子上,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脸庞热得通红。   “先生?”刘潇潇没见人,也不以为意,她千金小姐,日后要继承刘家的千万家产,但此刻竟然利落地挽袖洗手,踩着凳子做起饭来。   她做到一半,饭菜飘香,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刘潇潇愣了一下,动作先比脑子反应过来,以为梅问情睡过了没起,便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身掀卧房的帘子:“您今儿怎么还……”   她的话顿住了。   梅先生屋里有一个男人。   一个活生生的,俊美漂亮、外衫不整的男人。   刘潇潇虽然才八岁,但已模糊地晓得男女大防,立即背过身去,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不是……我不知道先生有、有……”   有……有什么啊?   这是谁啊?   她大脑宕机,一时不敢胡乱评价两人的关系,手里的菜刀还没放下,手足无措地站那儿停了片刻,才听到身后男人沙哑又低弱的声音。   “她救了我,我不是她的夫郎。”   “噢噢,我是先生的弟子。”刘潇潇道,“我实在不知此事,无意冒犯公子。”   这小丫头倒是比她老师更像个成年人。梅问情反倒没有这样清晰的性别界限,她随意又慵懒,伸出的枝芽自由伸张,不容得世俗规矩对她有半分修剪。   贺离恨内衫齐整,是梅问情扔给他的,但外衣还是她那件不穿的长衫,淡青色,冷冷清清地披在肩上。   他拢好了衣衫,之前因为上药的缘故才没系好的,没成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点儿的小丫头在身边,看起来似乎常常拜访。   就在刘潇潇一步步往外挪,不知道这饭还要不要做下去的时候,她手里的切菜刀被两根手指一勾,无声无息地让人抽了出去,另一只手落在脑袋顶上,把小辫子揉得七扭八歪。   “来早了呀。”梅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往她身侧一站,抽走了刀,又一把将刘潇潇单手搂起来,按在怀里蹭蹭小脸蛋,“还做什么菜,把买来的热一热就行了,小孩儿不能玩刀。”   刘潇潇没有挣扎,但她自觉不小了,心中满是别扭地道:“先生,你屋里的小公子……”   “还小公子,你才几岁。”梅问情放下她,把刀具放回厨房,“你叫贺公子就行了,那是我的,嗯,客人。”   “客人?”两人进了厨房,刘潇潇登时严肃起来,睁圆眼睛质问,“老师就让他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孤男寡女,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梅问情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刘潇潇语塞片刻,她纠结于传统教育,又道:“总归对男儿清誉不好。”   “清誉?他要是在乎清誉,就不会心安理得地睡我的床。”梅问情漫不经心地道,“清誉本就是笑话,一个人干不干净,还要以讹传讹的外人来点评?惧怕流言如虎,是一份不自信的软弱。”   刘潇潇道:“先生前几日让我照着药方抓药,就是为了贺公子?”   “是啊。”梅问情道,“花了我好大的价钱。等他养好伤,我还指望他还债呢。”   刘潇潇爱惜之心顿起,连忙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儿郎,能怎么还债?老师怎么能这样斤斤计较。”   梅问情看她一眼:“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手无缚鸡之力?啧,现在的确是。他那漏成筛子的经脉,到底能不能养得活?如果养不活的话……   梅问情思绪放远,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放着刘潇潇在厨房热菜,挑起帘子看了眼坐在床上的贺离恨。   他的伤愈合得很不错,残留的道体保留了净化的功能,看起来不怎么需要吃东西。但虽然能下床,也只不过是稍微能走动的地步,吩咐他做什么事,似乎还早了点。   梅问情坐到他身边,身侧的呼吸稍微紧张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   她递过去一杯茶,思索着道:“我到底为什么救你呢……”   这个问题贺离恨也想知道。   他捧着杯子,沉默不语,极力将自己伪装掩藏成最常见的柔顺性格,安静地像是一只吃草的兔子。   她转过了头,气息凉得像是江天冷雾:“你长得……让我觉得很熟悉。”   贺离恨喝了一口茶水,低声道:“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梅问情微笑道,“但你很漂亮,虽然我不爱养兔子,就这么摆在屋里,也挺好看的。”   真是个怪女人。   贺离恨闭了闭眼,在心里确定了这个评价。   她伸出手,扳过男人的下颔。贺离恨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然后又驯顺无害地看向她,被对方的手指指腹挑起唇角,摆成一个生涩的笑容,她说:“表情太呆板,我摆着看也不会乐意的。”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他脾气本来就不比寻常男子好,这时候让这话说得神经发麻,装不太下去,张口咬向她的手指。   梅问情没躲。   他不是兔子,凶起来能咬破人的手指,刺痛肌肤,几乎淌出点血腥味儿来。贺离恨愣了一下,又立即吐出她的指尖,偏过头道:“对不起。”   梅问情擦了擦手,道:“啊,好疼。”   贺离恨:“……”   她语调毫无起伏地道:“属狗的吗你,你看,真咬得很疼。”   贺离恨没忍住说了实话:“你疼的太虚假了……” 第3章 .敷衍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贺离恨的伤一开始好得很快,那些流血伤疤长合的速度颇为惊人,但这种复原速度达到一定程度后,忽然延缓了。   比起皮肉伤,他的五脏肺腑更为难以修复。虽能走动,可走了几步便要搀扶,望着病恹恹、柔柔弱弱,总归是使唤不起来。   梅问情不介意进度慢,她反而很乐意戳破这人的乖顺假象,三言两语便能把他的面具都拆掉,露出尖尖的猫爪子,会叫会恼的玩偶摆弄起来,颇有乐趣。   盛春时节,后院窗前栽了一棵桃花,挟来香气。   梅问情在前院吃过了饭,照例给贺少侠带了晚膳。她捧着一卷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的书坐在那儿,守着他吃饭。   对方的筷子停下了,养了一日才好些的嗓子低低出声:“梅先生……”   “你若实在无法将那些狎昵的称呼叫出来,直呼我名字也可以。”她衣衫懒散,霜色的领子微敞,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和锁骨。腰带也没束紧,两条宫绦怠惰地盘缩在下裳的薄纱里。“我看你年纪不大,勉强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听了说不定能舒心。”   年纪不大?他忍不住想,自己这岁数要是说出来,她都得拿个锤子把他钉到棺材板里。   贺离恨看向她,见到挡着她脸庞的书卷,从内页里零落调出来一张插图。他低头一扫,是春宫图。   他顿时收回视线,咳嗽了一声,道:“……我想洗漱沐浴,可以吗?”   这几日碍于伤势,总是浸水擦拭一番便罢,至多也不过拆洗长发,还未好好沐浴过一番。   重伤以前,他道体完满,虽是魔修,但自然洁净、不染纤尘。如今伤重至此,虽然仍比普通人好得多,但稍稍沾上一些浮尘,便有些难以忍受。   放在梅问情眼里,大伤未愈还要沐浴碰水,估计是非常娇气又矫情的事了。   他如此想着,这位散漫的教书先生却并没嘲讽戏弄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又翻过去一页,她道:“你一个人洗得了么?就你这点体力……有一页掉你脚下了,捡一下。”   贺离恨让她说得噎了一下,他顾忌伤口,有点不自然地低下身拾起那张插画,再扶了一下桌沿儿,看都不看一眼内容地递过去。   梅问情也没抬头,探手随意一接,书页连同他的手腕都掐在掌中,两根手指给探了探脉:“……还行。”   这似乎是允准了。   贺离恨计算着复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死不见尸,那些老仇家未必就真能宽心,虽然人间红尘寻人是大海捞针,但耽误久了难免出事……他思索片刻,又抬头看了一下梅问情:这若是连累了她,总归不好,就算要养伤,也得另寻个无人的所在。   他这么一抬头,却正好对上女人的眼眸,那双黑漆漆、寒沁沁的双眼只跟他对上一刹,随后就错觉般地舒展来,如抽枝伸展的嫩芽:“你这一个人闯荡江湖,胆子还挺大。”   贺离恨道:“有时候逼到一个份儿上,胆子小的,就都死掉,化为尘土了。”   梅问情微笑着表扬:“哎,好凶啊。”   这么一句评价,都听不出来是正面的,她居然还讲得像是夸奖似的。贺离恨顿了顿,接话:“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若日后我能养好身体,你有了想杀之人,我可以帮你。”   梅问情道:“若是养不好呢?”   贺离恨愣了一下,他没有太过思考这个可能性,就如同此人的性格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任何低谷期是爬不起来的。……如果这么容易就一蹶不振的话,大道参天,他早就死了,连修真问心,便都不配。   “那就……”   “那就当我的仆人吧。”梅问情自然地道,“我救你一命,按理说,你这条命其实是属于我的。对不对?”   “挟恩图报。”饶是贺离恨非常想装,也没能装得下去,他吐出这四个字,撇开眼神,“为人轻佻。”   梅问情有一个名士的名头,可天下名士多是性情古怪,她混在其中,有几分轻佻懒散,不够庄重,倒也不足为奇。   梅问情没把他这两句低语当成一回事:“好了,贺少侠,那就这么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贺离恨道,“身为师者,私蓄男奴,纵然没犯什么律法,总归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我管它好不好听。”女人将掉落的书页夹在其中,反手放回身后的书架上,然后从床畔的藤椅上起来,舒展了一下身躯。   她随手拉紧了腰带上的宫绦环佩,衣料往瘦削紧实的腰身上一裹,姿态随性,像一只优雅又懒惰的大猫:“衣服脱了,我给你弄点水洗澡。”   贺离恨方才看着她,听着她腰侧叮当作响的环佩晃了一下神,随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我自己洗就行了,不用……嘶——”   对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根本没用力,只是放在那儿,那片撕裂的伤口就憋着劲儿弄疼他。贺离恨眼角泛红,一口凉气抽回来,痛得冒冷汗,喉头到胸口都要结冰了。   她从上方压下来,阴影笼罩在眼前:“你就是这么行的?”   贺离恨咬紧了后槽牙,忍住发抖的喘息。   他原本还真将这当成可以忍耐的皮外伤,但只是被这么碰到,就猝不及防地勾起五脏六腑的疼痛和虚弱,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从他骨头里抽出来……残余的仙道真气还留在躯体里,往神魂里钻。   梅问情屈起手指,指尖轻盈地搭在他肩膀衣衫的上方,触感微不足道:“贺少侠,最好多听听我的话。”   贺离恨骤然有一种仿佛被猛兽含着脖颈,舔着喉骨的错觉。   他双睫被生理性眼泪浸湿,缓缓地匀稳了一口气,声音发哑:“梅问情……不许这么突然地碰我。”   她笑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抬指将对方外披上的两根细绳一抽,外衣就落下来,露出整齐系到最上端的内衫。   “热水没凉之前,”她说,“我在旁边的房间里等你,如果需要扶的话,叫我一声,我就帮你。”   ————   水雾弥漫。   刘潇潇前几日刚给她敬爱的先生带了一应洗漱用具,特意还为贺公子捎了一份全新的,比起“轻佻浪荡”的梅先生来说,她这位弟子才是世俗意义上的、文雅体贴的正人淑女。   热水温度稍高,这屋子又显得小,只开了一个窗缝通风。梅问情垂着眼眸,目光落在两指之间,一团白腻腻的雾气在指间缭绕着。   那是她刚刚从贺离恨身体里抽出来的残余真气。   清冽锋锐、连绵不绝,伤他的人修为倒是很深厚,这团真气要是留在他身体里,那这伤十几年也好不了。她行善积德,随手帮忙。   嗯,随手帮忙,绝不是看他长得好看,也不是可怜他那张倔强又忍耐的脸。   那团真气明明属于别的修行者,可到了她手里,却乖顺如绵羊,任由她捏来捏去,随意聚散。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任由这团气息消散不见。   身后响起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以他的身体状况,就是走到这里,也费力忍痛、颇为艰难。不过梅问情倒是预料到了这一点,贺离恨虽然不拘小节,但比起她来说,还是挺要脸的。   雾色缭绕声中,衣衫一件件搭在屏风上,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   梅问情虽然正对着他,可目光很安分老实,静静地盯着他的脸,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脱光衣服洗澡,眼波都不动一下:“热吗?”   贺离恨没吱声。   他还在不高兴,眼角残红未褪,那块的皮肤太薄了,热气升腾上来,连耳朵尖儿都泛起血色。   不知道是雾气给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梅问情啧了一声:“多余问。”便起身拿起毛巾,绕到背面给他擦拭后颈、肩头。密密的水珠从肌肤上往下滑,避开了未愈的伤处。   她单手解开对方的发带,道:“你说谁家妻主给夫郎亲手洗澡的啊?更别说你不是我娶的了,我都没睡过你,还对你这么好,又救又养,伺候吃穿,你还那么凶我,你说你做的对么,嗯?”   贺离恨低着头,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长发,半晌才道:“……但凡你不那么戏弄人……”   梅问情的手从后面绕过来,忽然卡住他的下颔,两指分明没用力,可轻易就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她低头,模样倒映在贺离恨的眼睛里。没簪住的剩余长发落下来,发梢打着旋儿碰到了水面。   “别躲。”她道,“我看看你脖子上这块好全了没有。”   贺离恨被她钳着下颔,下意识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出于一种保护性的本能和姿态。他忍着脆弱之处被人观赏的恐惧感,连忙道:“已经好了,我已经……”   梅问情的脸庞在他眼前放大,她先是看过了伤疤结痂的边缘,而后又看向他,忽然道:“你这蛇也爱洗澡?”   贺离恨一个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按着自己的手忽地一松,掌心里的手腕也倏忽抽了回去。她的手没入水底,拎上来一条湿哒哒的黑蛇。   双方面面相觑,黑蛇眼眸猩红,吐着血色的信子,浑身都是五彩斑斓的黑,鳞片透亮。   贺离恨见魔蛇被她拿在手中,生怕这蛇受惊咬她:“别掐它……这是毒蛇。”   “毒蛇。”梅问情笑眯眯地捏着它把玩,魔蛇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里只剩下畏惧发抖,只不过小蛇背对着贺离恨,没让他看到。“居然跟你形影不离。”   她还不想把“贺少侠”的小宠物吓坏了,便随手放到了旁边,任由小蛇自闭地团成一个球儿,慢吞吞地爬回贺离恨的身边。   “对,”贺离恨谨慎地圆谎,“毕竟我是个杀手……”   “知道了。”她湿漉漉的手指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气息发凉地扑过来,“没有感情的、凶巴巴的小杀手。这个身份我已经记住了。”   “……敷衍。” 第4章 .桃树“叫我?”   敷衍总比看破了他要好。   梅问情愿意不挑破、装糊涂,他便也不解释。一个无亲无友的儿郎,在这女子掌权为上的尘世当中,不要说是习武做什么少侠,就算是孤苦伶仃地活到这么大,几乎也是件辛苦事。而他身上有如此重伤,保不齐会是什么通缉逃犯、危险人物,种种隐患之下,梅先生这样的身份,竟然问都不过问一句。   这份不过问,既看得出她傲慢,又能窥得出此人在俗世中的地位,应当很不一般。   水雾弥漫,一重又一重地阻碍视线。   梅问情随意地拨弄他头发,累了就将布巾丢给他自己擦拭洗漱。她挽了道袍的袖子免得沾水,手腕间露出一道金色的纹痕。   贺离恨目光扫到,见那是一圈淡金色的纹路,盘在她白皙的腕骨上。他功体尽废,看不出什么,但觉得不太寻常:“你手腕上这是……”   “嗯——”女人从喉咙里扬起声,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你才看见,我脖颈上也有一道,怎么没瞧见?”   贺离恨道:“之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狂悖可恨。看来我再狂悖也不如你。”   “怎么说?”   “既然你说了我们至多是留有恩情的关系。你怎么会觉得,我要对你身体上的事情了若指掌,梅先生这么放诞不拘,不怕把孩子教坏了吗?”   梅问情不仅不生气,反而有了些高兴的模样。她的手臂挨在浴桶边儿上,被雾气缭绕着,伏在对方的身后左侧,低低地笑问道:“你才认识我几天,就说我放诞,看来我这规矩确实守得不好。但你也认识了我学生,难道刘小娘子不是当世中罕见的淑女?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刘潇潇才八岁,不过民间里八九岁定下婚约的也不在少数。   贺离恨道:“我什么时候说——”   他转过头来,迎面对上梅问情幽深的眼眸,她虽是微笑着,说得话也很有一股荒唐劲儿,但眼里却清冷沉寂。   贺离恨的话停在嘴边,忽地从她眼里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凉意。他顿了顿,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道:“又戏弄我。”   梅问情道:“我以为你该习惯了我的戏弄。跟我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甚至衣服脱了一地、裸裎相见,我却连你水底下的守宫砂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这样还不能表明先生我洁身自好,坐怀不乱?”   贺离恨沉默少顷。   一只手潜入水面,湿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间,又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脉搏。   贺离恨被带着抬起手,湿润的指尖拨动着女人脖颈间的亮银璎珞环,那些缀在环上的珠链被别到一边儿去,露出她喉咙间的淡金花纹。   这种纹路,他只在那些符师、术师的玉简上见过。   贺离恨对这些花纹篆印类的东西不敏感,也没有涉及过。他只是打量观察一瞬,指尖就触到了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挣脱不开,梅问情就是这种性子,散漫、随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纹细腻微亮,十分美丽。贺离恨一细看,就不知不觉地沉沦其中,一时难以拔出神来,直到他的手几乎从一侧覆盖到了梅问情的脖颈上,半个手掌都抚摸着那些纹痕、感觉着对方清晰的血脉跳动。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贺离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话,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入神了,估摸着他这时候在人家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一套做一套,比唱得还好听。   他只好道:“摸完了。”   梅问情点头,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赏似的看着男人转过头去,从耳根子脸红到脖颈,热意不散。贺离恨方才还说她放诞荒僻,这时候小猫后颈皮让捏住,提溜起来四脚不着地,又收起爪子了。   ————   又数日,春花烂漫,学生们收拾箱奁书本,下课还家。   刘潇潇年纪虽小,但她母亲是正一品荣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边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门,簪缨世族。如今来白梅书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为师,是打算日后女子元成之礼过了,彻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辅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虽然巴结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赶着,否则别说先生一句话把人赶出去,就是刘家照顾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刘潇潇收拾好书本,问陪读:“为贺公子带的药材可包好了吗?”   陪读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时你送到……”   她话语未毕,周围忽地响起一道年轻儿郎的声音:“这位贺公子是谁?小三娘又是哪里结交来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为刘潇潇身为正系嫡三女。她闻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锦绣的少年郎,大约十七八岁左右,金玉珠冠,盘龙簪,高马尾。   她虽年幼,却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渊哥哥又是来……”   “我爹看我严得很,一旬到头也出不来两趟,到你嘴里反而嫌弃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没来堂课吗?我嘱咐人在外头望着,可又没见着。你说那个……什么贺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刘潇潇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别人授课,我怎么总赶上别人授课啊。”他道,“我们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帮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这么……回去准得打你。”   “怕什么?”白渊梗着脖子道,“为这事她也没少打我,她是我亲生母亲,看不上我上赶着倒贴女人,她打我是应该的,可我想见先生有什么错?我又没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话没说出来,旁边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声,白渊才没把“通奸”这类字眼说出来。   刘潇潇道:“因为是世交,我才劝渊哥哥回去。书院开了这么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还是四十了,只是看着年轻而已,别说她逍遥浪荡,一生看不上俗务,就是真的有意,也着实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贺公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他八成也没看出老师的真实岁数。   “不好?你们嘴里只有不好。没有过好。那个贺公子是谁,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渊哼笑了一声,“好啊,既然说我不成体统,我倒要当面问问先生,有没有个更不成体统的。”   他说完便带着奴仆过了前院,一边走一边道:“我给先生下过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这可不算擅闯。”   刘潇潇从小长这么大,也就见过这么一个叛逆的儿郎。她连忙跟过去,劝诫不成,只得让刘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扬出去,而后跟着白渊一路劝阻告诫,可却不顶用。   白渊绕过前厅,走进书院的后院里,叫奴仆都静悄悄地守在外面,壮起声势,脑海里争辩吵架的话搜罗了一箩筐,这才踏步进去。   后院里没人守着,梅问情不习惯使唤奴仆,所以日常事务都是刘潇潇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亲手照料置办。   眼下院子清净,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栽在院中,枝头茂密、满目春光。一个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树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书卷盖着脸,她袖边的薄纱垂落,飞扬起来,在风中依依。   桃花落了满怀。   白渊一进门,抬眼就是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做她怀里的桃花,在她身边睡上一阵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愿。   刘潇潇跟着进来,小声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渊一把捂住她的嘴。   刘潇潇支吾两声,瞪大眼睛控诉:你还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里可没有她这个世交小三娘,只惦记着她的老师。他低头道:“嘘,吵醒她我跟你没完。”   刘潇潇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来理论的吗?还不走?”   白渊道:“我好些时日没看见她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坐在了门槛上,发呆似的望着她,毫无半点高门之子的颜面架子。刘潇潇也坐下来,劝道:“我知道老师龙章凤姿,容颜绝世,全天下数不出第二个。但老师无心娶夫纳侍,她都自己过了半辈子了。”   对方却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门第,出身平民,抛下一切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她,夜里添一盏灯、磨墨点香,那样也很好。”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三年前母亲回老家祖庙上香,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着母亲见了她。”白渊低声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给我备了一盏摔不破的提灯,那盏灯还在我那儿收着……”   刘潇潇一时也不忍心说什么。   就在两人坐在那儿悄悄低语时,房门忽然打开,男声响起:“梅问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后面那两字没说出来。   他站在门口。   他看着门槛上的两人,门槛上的白渊也在看着他。   从先生的房里,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年纪正好、好看得带着点锐气的男人。   白渊豁地一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梅问情,再低头扫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但脸色瞬间变了。   桃花树下,女人抬手把书卷取下来,还没太睡醒,往贺离恨那边儿看一眼,懒散着、嗓子微哑:“叫我?” 第5章 .告辞我给你擦擦泪。   梅问情捧着一卷书,坐在藤椅上捏了捏鼻梁,看见眼前的少年郎,露出一点儿笑意:“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渊的脑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望着贺离恨,又猛地一激灵,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声音仿佛弥漫上一层雨雾:“我、我刚刚……刚刚来,没多久。”   他顿了下,又连忙补充:“我前几日下了拜帖给您,您看见了吗?是我姐姐的……”   “我知道。”梅问情站起身,跟刘潇潇道,“你陪他的?”   刘潇潇:“是偶然遇见。”   她回头咳嗽一声,在身后几步远的陪读立即递上篮子,里面正是她给贺公子带的药。刘潇潇立即带着药篮子进屋,把药材分门别类地放进家中的药柜里。   几人一同进屋。白渊的目光落在梅先生的袍角上,追着那缕轻纱晃啊晃的。他一时甚至有些忘了先前那事,直到抬起眼,看到那位年轻郎君坐在桌前,身上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衣,仔细看去,有些眼熟,是梅先生的外披。   他那么年轻……他还披着先生的衣裳……   白渊脚下生根,几乎钉在了那儿。他心海翻涌不定,一会儿想冲上去劈头盖脸地同他理论,一会儿又想掉头就走、免得眼眶酸得睁不开。   贺离恨见她有客人,也就没有跟她商量正事,而是去角落的书案上帮她誊写书文。这也是他身体好转之后,梅问情唯一一件让他做的事。   梅问情伸手拢了把松散的长发,用簪子随性绾了绾,伸手给对面的小郎君倒茶:“这回又是什么事?”   白渊喉结微动,低声道:“我……我从姐姐手上新得了一套古籍,我想先生喜欢,想问问您要不要,若是要,下回我送来。”   梅问情眸光含笑地看着他,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脸颊一侧,琢磨似的道:“你来这一趟都没带来,还要下次送。你是想多见我几面吗?”   白渊早已准备好说“下回送来”,险些就点了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猛地站起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是忘了。我绝没有——”   不等他澄清完,梅问情就已缓慢颔首,微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白渊看着她,半晌没动,过了会才低头坐下。   三人喝了一会儿茶,刘潇潇从旁给梅问情说起书院之事。白渊正好早已对贺离恨惦记不已,悄悄远离桌椅,挪到小书案这边来。   他看了眼这位贺公子,低低地道:“我没听说她有姻亲,或有宠侍、男奴之类的。”   贺离恨道:“我不是。”   白渊大松一口气,很快又警惕道:“那你住在她家里?你又穿她的衣裳?你跟梅先生又不是差了好几十岁,可别告诉我你是她养的义子。”   贺离恨估计了一下,觉得差个几千岁可能都是有的,便道:“落难之际,承蒙她照料。”   “你这么年轻俊美的郎君能落什么难?能得什么照料?”白渊不高兴地道,“你可别说什么以身相许,太俗套了。”   贺离恨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看想以身相许的是你。”   白渊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荒唐直白的话来,他平日里再多叛逆的话也说过,但一在梅问情身边,忽而又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贺离恨道:“长眼睛得都能看出来,你说你的心上人是没长眼睛,还是心知肚明,却故意吊着你、搪塞你、戏弄你?”   他可对梅问情的恶劣了解不少。   白渊不太相信地道:“你是说,她看出来了?”   “蠢货。”贺离恨的薄唇里凉凉地掷出这两字,“她是等你自己说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你,不,拒绝你都还不够,她大概会温柔地摸摸你的头发,说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莫名的,白渊简直已经顺着他的话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她长成那样,看起来又温和随性,长这么大一定没少有儿郎芳心暗许。”他道,“以梅问情的道行,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这点心思。她既无情,何必又名问情。”   白渊原本还想质问恐吓他,让这个贺公子知难而退,然而这回三言两语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心急如焚、又有些不甘心地道:“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是非嫁她不可的。”   贺离恨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世上真有傻子。”   他干脆撂下笔,吹了吹纸面上的墨痕,目不斜视道:“我劝你换个人吧。你就算把她放在心里记挂一辈子,神魂颠倒不肯忘却,她也会掉头就忘了你是谁的。”   白渊听了他的话,正想伤心,转念一想——不对啊,我怎么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难道住在梅先生屋里,还穿着她衣衫的不是他吗?   “你是不是骗我呢?”白渊问,“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贺离恨刚重新提笔,险些写错了字,他扭过头,简直想把这小公子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道:“喜欢她?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人的脾气秉性。除非我瞎了。”   白渊这才放心。   两人声音虽低,可梅问情素来耳聪目明,她就是不用心听,也偶尔有一两句钻进耳朵里,只有刘潇潇一人没听见罢了,小三娘将药方都按顺序归拢好,道:“不出半月,估摸着贺公子就能大好了。”   梅问情道:“早着呢,也就好了层皮。”   刘潇潇愣了愣,讶异:“难道还有当世名医诊不出的伤?”   梅问情扫她一眼:“难道你老师我不是当世名医?”   刘潇潇差点忘了这事,连连点头,又道:“那……渊哥哥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师,您要不就别让他来了。”   梅问情低头看着那药方,半晌都没答话,好像根本没听见小三娘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迷山山底下有个戏班子,下旬我请老太师来讲堂课,我想去听戏……”   “老师!”刘潇潇着重地叫了一句,“你多少也给点回应,就算、就算把人给拒了也好啊。”   梅问情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白小郎君有没有命听我的回应,别说一个凡尘俗夫,就是贺离恨没有元婴被毁,还是那个功体深厚的修士真人,也受不起她一句问情之言,想要做她的正君,光是这份因果,就够他还十辈子的了。   她慢悠悠地道:“要是他能自己想开就好了。”   及至日暮,刘潇潇和白渊才向梅问情告辞,白小郎君满目不舍,但又犹豫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用过了饭,梅问情按着药方煎药,偶尔按自己的喜好加一两味,或者改一改方子。她休息不足,对着药炉都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都暗下来,炉盖被掀开,一大股水蒸气“呲”地一声蹿出来。   梅问情掀起眼皮,看见贺离恨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用抹布垫着把药炉拿下来,他道:“书文抄完了。”   她支着下巴,无精打采地点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贺离恨道,“我早该出来看看的,你这药都要煎得只剩渣子了。”   梅问情:“啧,药量虽少,但都是精华。略苦了些,你也别辜负我的好意,都喝了吧。”   贺离恨望着她唇边促狭的笑意,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这些药喝不喝无所谓,我已经能走会跳。今天要跟你商量的事,便是我要辞行了。”   梅问情看着他,唇边的笑意略微消退,但仍旧眼睛弯弯,很和煦般地道:“好这么快啊?”   青年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已经不见了,里头是一件新置办的玄黑长袍,上头的络子还是刘潇潇给挑的。他将洗好整理的衣服放在梅问情身侧,开口道:“多谢你和你学生照料了这些时日,我说了会报答你,一定会做到的。”   他从怀中取出几件物品,其中一个是金子打的貔貅,在修真之人手里不过是个温养灵气的小玩意儿,但材质是真金,想必值几个钱。   贺离恨将貔貅放在药炉边。   随后是个做工精巧的袖箭,是他这几日连夜做的,因为梅问情是教书的文士,所以留给她防身。   最后则是一道木制令牌。贺离恨摩挲着令牌,将它放到了对方手中,低声道:“以后你要是有需要我的事,将这道木牌烧掉,哪怕相隔千山万水,我都赶来助你。”   梅问情仍旧微笑,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你能拿出来这些东西,可见也几乎是付出一切在报答我了。只是天地之大,你要去哪儿呢?”   想要回修真界,还要恢复经脉灵力才行。然而人间灵气淡薄,想要寻找能够修复经脉、温养体质的灵物何其艰难,必得在三山四水、五湖四海里寻觅,才有机会碰到。   贺离恨道:“我自然回我的江湖。”   他抽了一下手,没有被放开。梅问情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几乎连对肢体的控制权都被她夺去。而紫衣女人却还只是低头靠近,在他耳畔轻声探问:“你既这么知恩图报,恩怨分明,那我也告诉你,我不同意,你哪里也去不了。”   “梅问情……”   “少来这套。”梅问情盯着他黑白澄明的双眼,“这时候装得楚楚可怜的,你今天跟白小郎君是怎么说的?瞎了眼才看上我?”   贺离恨只是被她捏疼了,生理性地眼睛湿润,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装得楚楚可怜了”,他不知道对方竟能听见,一时凝噎,闷了口气:“这又不是一码事!难道为了报恩,我就能颠倒黑白、帮你捉弄人家吗?”   他说完此话,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当我坏了你的好事?”   梅问情:“……你真是冰雪聪明。”   大抵是她夸人和讽刺人的语调都一样,说好话和坏话都是一个德行。贺离恨竟然没听出这是反话,忽然有了脾气:“我那么做反而给你积德,你很该感谢我一番。”   梅问情平日里多是笑着的,偶尔才阴晴不定,这时候终于也露出发怒的模样。她抬手箍住青年纤瘦白皙的下颔骨,语气冷淡:“好啊,那我就好好感谢你。”   话音未落,贺离恨便被一把按住肩膀,他虽好了皮肉,里头却还隐隐泛痛,身形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下子被按在榻边放烛台的架子上。   幸而没有点灯,鎏金烛台砰地一声散落,撞在地上碎了个干净。女人的身上带着一股雪一样的气息,凛冽中掺杂着一缕梅香。他的腰撞在台子的衣角上,撞得直吸气,眼眶泛红,痛到眼里转泪。   梅问情捧起他的脸,刚要放几句狠话,忽而顿住了,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对方打掉她的手,恼怒道:“为这事就这么恨我,那你动手杀了我更好。”   梅问情好久都没个动静,贺离恨抬眼,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生气了,那股气息凉飕飕、寒沁沁地绕过来,撩在肌肤上,如冰雾般。   她低声道:“谁恨你了,我是说,多谢你给我积德,哪里就凶哭你了,公子,少侠,贺小郎君……我给你擦擦泪。” 第6章 .魔蛇冰凉的液体注入进他的伤口里。……   她这么难伺候、难揣摩,贺离恨实在不懂她在想什么。   梅问情的指腹在他脸颊上轻轻擦拭,湿润的痕迹便悄然消失。她很认真似的,低声道:“是我唐突你了,小郎君就是细皮嫩肉,碰一下也碰不得的。”   贺离恨道:“我看少来这套的是你。就因为花言巧语,才引来一堆狂蜂浪蝶。”   梅问情放开他,掂量着对方承诺“千里相助”的木牌:“以你如今的身子骨,这承诺恐怕兑现不了,你就要命丧黄泉了。”   贺离恨问:“我自有武功在身,何出此言?”   他纵然是落了水的凤凰,但在人间行走,总比真正的凡夫俗子要强一些。“武功”未必有,但残余的道法招式,却还历历在目。   梅问情道:“神州土地,有皇帝的龙气庇护,所以群魔辟易,百祟不生。但以申州为界向南,尤其是临近交战、动乱,兴起兵戈之地,越有邪灵鬼祟诞生……贺小郎君血肉之躯,又这么鲜美,只身前去岂不危险?”   贺离恨印象当中,人间虽然灵气贫瘠,对修真得道没有益处,但也是少有的和平安宁之地,但他的所见所闻,也不过是从书籍游记当中所得,跟梅问情这等红尘中人的见识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他道:“好得很,我正要去那里。”   越是邪灵鬼祟出没的地方,就越会诞生超凡脱俗之物,对他的伤势说不定有所帮助。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忽然笑了笑:“你真是不听劝阻的反骨,迟早都要把命玩完。这一身好皮囊,死后烂了可惜。不如换个方式报答我。”   贺离恨对她的嘲讽取笑免疫:“你说。”   “待你死了,这身尸首归我,做个傀儡人偶,花瓶玩物。”她道。   这话语听着让人背生寒气,畏惧不已。但贺离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可能有使人不腐的法子。”   梅先生阴晴不定、顽劣放诞,但他早已感觉到,对方不是一般人。   于是他道:“若有那一日,尽可请你取用。”   ————   两人吵了这么一架,贺离恨的行程一时耽搁下来。但他也觉得梅问情的态度有所松动,说不定再跟她讲讲情理,两人便可不必翻脸,无波无澜地告别。   死后的尸身……他既无亲人,也没几个友朋,怎么处置根本没人在乎,她感兴趣,预订给她就是了。   次日无事,又一日,清晨,白府来信。   又是白渊他姐姐的名义,里头的信却是白渊白小公子的。刘潇潇递给她时,梅问情正坐在贺离恨对面,指点贺离恨修撰书册。   她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形制类似于道服,少见地戴了银冠,让梅簪如树枝般绕上去,慢条斯理地拆开信件。   贺离恨见到了署名,忍不住看她。   梅问情展信一观,里面嘘寒问暖、儿女情长,的确情真意切。她看到信尾,白渊请她在书院山下的长流河相见,他有要紧的话要告诉她。   刘潇潇道:“老师……”   她的话语还未落地,梅问情便抬起手指,让灯台上的火苗吞噬信纸。焰光摇曳,将她的眉目映得温暖一片。   但她的眼睛是冰凉的,梅问情那样爱笑,这双漆黑的双眸却始终寒冷。   贺离恨望着她,默默无声地想。   “好了。”火焰吞掉信纸,梅问情吹了一下并没有沾到灰烬的指尖,道,“潇潇,你明日带些礼物去看庄老先生,让庄老先生代我管理书院,我要远行一趟。”   刘潇潇愣了一下:“老师要去哪里?”   “去哪里?”她舒展了一下身躯,指节抵着下颔,耐人寻味地看了贺离恨一眼,“这哪是我能决定的,当然是谁有能耐,谁来决定去哪里。”   贺离恨手里的字一顿,墨痕晕开,写坏了一张。他垂着眼帘,没吭声。   梅问情道:“如今这世道可不怎么样,救人一命没有以身相许不说,还得追着人索要报偿……”   对面的青年撂下笔,笔杆跟玉托轻轻一磕,清脆如鸣。   然而这女人见了这一幕,反而笑意更明显,几乎就要当着刘潇潇的面伸手去戳一戳贺郎君了,就像坏心眼地要戳破一个鼓鼓的气球。   刘潇潇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她才适可而止地收回手,继续说道:“说不定我远行一阵子,就又回来了。也说不定这一去,就要数年的功夫。你的才学本领已经不小,你知道该怎么办。”   刘潇潇那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舍,随后道:“是,学生明白。”   等刘潇潇记下所有嘱咐离开之后,屋里烛火盈盈,只剩她和贺离恨两人。   自前两日那吵了一架之后,贺郎君颇不爱理人,这么张牙舞爪一意孤行的人,要安静起来,还真是分外沉默寡言。   两人各自洗漱,收拾行囊,又吹了灯烛。   窗外传来一阵风雨之声。   贺离恨隐在黑暗中,梅问情就跟他隔着一个小书案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同榻而眠。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安无事地睡在一张床上……这情景既荒谬,却又让他觉得心中分外宁静。   月光微弱,映着她散开的长发,覆上一层盈盈的光泽。   贺离恨看着那层微光,看得几乎困了,才闭眼埋到枕头里,就在他睡下没多久,那条漆黑的魔蛇从枕头边钻出来,蛇信嘶嘶地舔着他的手背。   魔蛇深切的渴望翻涌上来。贺离恨心中一凉,看着它伸出毒牙,咬向他的手指。   他没有拒绝,因为无从拒绝。   供养蛇刀的条件之一就是哺喂鲜血,这没什么好说的。但魔蛇乃是淫/邪之物,它化刀时能够收归己用,是因为有贺离恨的修为和功体压着,如今他功体残败,还真能压得住这条淫/乱野性的魔蛇吗?   这想法仅在他脑海里闪过,一股火烫燎人的热意便从被咬的伤口散发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热意囤积到心口中,烧得如同坠入岩浆般。   贺离恨带伤的手指狠狠抓住这条蛇,咬牙低语道:“你是我的本命法宝,我死了你也要死,给我安分点。”   魔蛇的眼中闪动着血色的光芒,它嘶嘶吐信,挣扎出贺离恨沾血的手指,目光带着贪欲地望梅问情那边看了一眼。   贺离恨道:“她不过是凡俗女人,你吃了于事无补。”   魔蛇的圆眼睛里诞生出鲜明的古怪情绪,它眼神诡异地看了看贺离恨,因为受到主人重伤的牵连,它也不能口吐人言,却很用力地又咬了他一口。   冰凉的液体注入进他的伤口里。   贺离恨拒之不及,更防不住,掐着蛇的脖子道:“你注了哪种毒?你这条没有人性的野公蛇,你居然让我去勾引她,你不要脸难道我不要吗?”   魔蛇的其他毒都是致命的,只有抒发本性的才不会。它被贺离恨揪着脖子摇晃,浑身抖了抖,呲溜一声滑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个缺母蛇缺疯了的混账。   贺离恨立即就想下床去打盆冷水,免得做出荒唐错事。然而他刚起身,腰身就蓦地一软,浑身的骨头都像拆没了几根似的,一下子倒在床榻上。   月光幽幽,夜里的寒意被炉火散去。   梅问情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   这屋里就住着两个人,还能有谁?她不怎么担心,困意仍在地抬眼望去,刚抬起头,下巴就跟对方的发顶轻轻蹭了一下,怀里骤然一片温暖。   另一个人的体温。   体温,心跳,呼吸。   另一个人的……贺离恨的。   梅问情怔了一下,她那张素来玩笑多过真诚的脸庞上,竟然也被这么突然的一遭弄得凝滞了几分,神情中有一丝僵硬。   贺离恨的身体,他紧紧地抱了过来。   一个男人……漂亮好看的男人,衣衫单薄地抱着另一个女人……他的呼吸好乱,滚烫又急促,好像不知所措地要哭了似的,气息热得如火炉上升起的雾。   贺离恨一身的伤,都只好了皮肉。那些伤口跟梅问情脖颈、手腕处的金纹碰在一起,裂开似的疼。但他没有清醒,只是眼睛里痛得含泪,又不松手。   梅问情望着他的这幅情态,轻轻吸了口气,道:“难道你是拿住了我,才总装得这么惹人垂怜?”   贺离恨蹭着她,剥落了利爪、放下了坚硬的躯壳,好似要将鲜美的蚌肉水淋淋地送到她眼皮子底下。他勾着她的手指,让女人修长纤细的指搭在心口上,胸膛下是砰砰的心跳。   他那么热,但又那么冷。被魔蛇毒性催发出来的内伤,让他外强中干的身体更加虚弱。梅问情看到他的手在抖。   这具鲜活的身躯也乍冷乍热的。男人的面貌俊美,脸颊泛红,嘴唇却干燥苍白。   梅问情摩挲着他苍白的唇瓣,低语:“你看看你,还哪里有冷硬有主见的影子,你这个不检点的男人。”   不检点的男人被内伤占领了上风,他埋在梅问情的怀中,环着她的脖颈低头咳嗽,尽管他的手臂伤口都被金纹灼出瘀血,却还死死地攥着。   梅问情另一手揽过他的腰,掌心凝聚出一缕轻如烟的灵气,从对方脊背处渗透进去。她闭着眼,懒洋洋地享受着美人在怀,轻轻地道:“恰好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要换个老古板来,要么一剑斩了你,要么就……”   她没说下去,灵力渗进他的躯体,热意与灵气缠绕为一体。贺离恨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舔到她纤瘦的指尖。他被灵气中和了蛇毒之后,昏昏地睡去了。   梅问情垂着眼眸看他,心想,这条舌头很好,若你死了做成傀儡,这舌头拿来伺候我,应该很好用才是。 第7章 .远行出了这地界之后,即便他不去刻意……   天亮了。   贺离恨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入目就是一节锦缎似的长发,漆黑如墨,正搭在他肩膀上,甚至他手里还攥着一些。   再往上看,对上梅问情那张清雅美貌、云淡风轻的脸。他心中猛地一震,瞬间坐起身,然而腰软体虚,险些一下子又栽到她身上。   女人抬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哎呀,享受过就不认账了。”   “我何曾……”他反驳的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说了,半晌才道,“……发生什么了?”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   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   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   她说完这些话,贺离恨又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劝她,又是告诫,要不是她看得出贺离恨的功法跟脚,差点以为这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头喝茶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贺离恨看她这样,也住了口,本想掉头就走,走前又回头,把梅问情手里的书抽出来,掉了个方向塞回去:“还看书,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艳情话本外,没几页书是看得进去的。”   说罢,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气爽地走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书,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   ————   启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问情登上马车,远处响起一阵冲天的乐声和排场极大的红色礼箱。刘潇潇将金银细软放到马车上,跟老师解释道:“……那天您把信烧了,没有去,但这事让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给渊哥哥订了亲,这是送聘的队伍。”   “哦。”她应了一声,进入马车。   马边的四角铃铛响了,滴溜溜地碰撞。马夫娘子坐在外头取车,跟送聘的队伍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喜乐吹奏声在这一瞬间微弱起来,仿佛只能听见马车上叮当、叮当的铃声。   贺离恨掀开车帘望过去,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梅问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坏女人,风流至极,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离虎口,贺小公子为我行善积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称活菩萨,很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贺离恨被噎了一下,只以为对方还记恨他:“……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两人沉闷地待了大半日,在马车驶出申州的时候,贺离恨闷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骑马。外头的驾车娘子连忙道:“哎哟,您是读书人家的相公郎君,怎么能下车来抛头露面,别开玩笑了,儿郎哪会骑马呀?要不您让车里头的梅娘子,您妻主来,让她抱着骑在马上,也稳当些。”   “那不是我……”   “怎么了?”梅问情从车帘里探出头,也不嘲讽人了,忽然笑容满面地道,“我这夫郎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非要骑马,养得娇贵又说不得,我怎么拦得住。”   驾车的娘子道:“哟,都说读书人家宠爱郎君,我看真是宠得过了头了,这要在我们家,谁能这么宠着呀。”   梅问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能怎么样,人都嫁来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这些小郎君小爷们,没有一个好相处的,动不动就冲动,哄不听说不动的。要不梅娘子也下车?”   “要不是他闹,我真是懒得动了。”梅问情从车中出来,她翻身上马,将手里的一件披风罩在贺离恨的身上,然后拉过他的手,一把捞进怀里,护在身前。   梅问情双腿一夹,马匹便跑出去百十米,迎着黄昏时微醺的风。怀中的身躯有些瘦,但环着腰身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感很好。   “梅问情……”   “你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臂从后环绕过来,声音悬在他的耳畔后侧。   贺离恨当即心生警惕,视线向下一扫,忽然发觉向前小跑的骏马后方,一大团浓稠漆黑的影子漂浮在身后,膨胀成一个臃肿女子的形状,不紧不慢地追着马匹。   果真是以申州为界,出了这地界之后,即便他不去刻意追寻,好像这些诡异灵物也会为了吞食他的残破道躯而寻上门来。   贺离恨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勒着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梅问情的唇几乎碰到他耳尖,气息凉薄如霜:“你说错了,我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书生,只是比别人聪敏一点儿。少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这是食姥姥。”梅问情轻声道,“从京城到申州皆受庇护,神鬼不侵,就如同一个被划定的安全区域,各地的土地游神、城隍江女,皆受皇帝调派、有龙气镇压,所以此朝一世不灭,安全区域内就永世安宁。但出了划定区域之外,最常见的就是食姥姥。关于它的怪谈也最多。”   “什么怪谈?”   “食姥姥没有实体,专吃远行游客的心脏。它缀在车马后面,等游人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从后面钻进马车里,从后抱住人,挖出心脏食用。”她道,“如果味道鲜美,食姥姥就只吃一个,如果味道不合口味,它就会把所有行人的心脏都挖出来捣成烂泥做酒。”   人间什么时候这么可怕了?贺离恨心中一悸,对此刻的情景也有些无法摸准,若是在他全盛时期,别说一个食姥姥,就是百鬼夜行,遇到他也需绕道。   “让马跑快点,食姥姥既然跟着我们,我们得离驾车人远点。”   梅问情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后胯/下的马便如贺离恨所言陡然加快,飞速奔驰向前,对驾车娘子的呼喊置若罔闻,很快便跑出去很远。   贺离恨盯着身后那团臃肿的阴影,见食姥姥的影子追赶过来,颇有几分着急忙慌、支离破碎的感觉,一会儿丢下了胳膊、一会儿丢下了眼珠,好不容易才身体齐全地跟紧。   就在马匹暴冲、加速到极限时,那条魔蛇盘卧在贺离恨手中,化为一柄漆黑细刀,刀身上流转着金色的封印纹路。   “掉头!”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梅问情驭马的手狠狠攥紧向回一拧,这匹加速到极限的马被勒紧缰绳,在空中高高地扬起蹄子,然后极为不可思议地扭曲晃动,偏过身子绕了半周转到后面。   贺离恨手中的蛇刀扬起,震开的魔气破开那团无形的阴影,原本空荡荡的半空露出一个臃肿庞大、穿着花花绿绿的鬼怪模样,它脸色惨白,脸颊上点着血红的圆圆腮红,张开了血盆大嘴。   蛇刀“刺啦”一声,穿透了那张嘴,在切开的嘴角裂口里,从幽深的口腔中扑簌簌地往外掉着一颗颗心脏。 第8章 .渴爱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   那些心脏有的年轻、有的衰老,跳动得或快或慢,从它的血盆大口中簌簌掉落下来。   食姥姥在半空中的身形扭曲了一阵,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啸,让人耳朵震得刺痛。随后,它被魔气烧灼的嘴角继续开裂,化为更大的巨口,朝着贺离恨一口盖下,似乎是要立刻活吞了他!   贺离恨顿觉勾着自己腰的手猛地一用劲儿,身后的女人搂着他向侧面偏过去,他的鬓发跟那张长满獠牙的大嘴擦肩而过。   这匹马站立不稳,也跟着向一侧倒去。坠马的一瞬间,贺离恨听到她说:“斩它的影子。”   腰间的环绕顿时一松,他没有犹豫的时间,散发着魔气的蛇刀向食姥姥身下的阴影顺势一劈,就在蛇刀跟阴影接触的瞬间,那块映着食姥姥影子的地面居然烧起几缕白烟,散发出烤肉般的焦糊味儿。   那道影子水波似的散开,与此同时,半空中妆容夸张的臃肿鬼物也发出被烫到了般的惨嚎。   在这声穿透双耳,让人头痛欲裂的惨嚎之后,食姥姥也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架子,浑身的肉接连不断地掉了下来,里面的器官也扑簌簌地掉落。但当贺离恨回神时,却只看到了空地上的一滩血水。   “它死了吗?”贺离恨问。   “死了。”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贺离恨转过身,朝梅问情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这种事儿也能算得上广为流传?”   梅问情掸了掸袍角上的灰,单手扶着脖颈转了转,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摩擦声,连她颈上璎珞的流苏也跟着晃了一下:“民间常见的怪谈而已。出了划定的安全区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食姥姥惯爱在区域边境觅食……不过,像咱们这种刚走出来半烛香就碰到的,也不多见。”   他在人间寻找天材地宝,就免不了要遇上这片土地诞生的妖魔鬼怪,而在那些鬼物眼里,他这身残躯也是大补的“天材地宝”之一。   贺离恨手上的蛇刀在斩断影子时就已经消散,重新化为一条游动小蛇。他还未解释,梅问情便道:“刀不错,你抓着时指骨一紧,手背绷起来的样子真漂亮。”   贺离恨:“……这是夸刀吗?”   梅问情大笑,伸手搂过他的腰,就跟刚才在马上似的一把拽过来。对方的腰劲瘦有力,肩宽腰窄,一勾就能摁在怀里。她道:“木头脑袋啊你,夸你呢。”   贺离恨才想推她,不远处便传来高呼声。   驾车娘子连连喊道:“梅娘子!贺郎君!你们跑什么呀——”   相距不过数百米,一场惊心动魄令人胆寒的厮杀,竟然一丁点儿也没波及到不相干的人。   梅问情环着他的腰,给他理了理吹飞出去的几缕青丝,做出好言安慰的神态,真正附耳说得却是:“假扮成你妻主,我这样风姿绝世,属实算我亏了,要按照时间收费。”   贺离恨没吭声,他身上的劲儿一卸,额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滚你的,要不要脸。”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让贺郎靠着她,单手手心护着他的后颈皮肉,摩挲了好几下,这才抬头跟气喘吁吁的驾车娘子道:“这马发狂了,一个劲儿的狂奔。”   对方道:“竟有这事?一定是出了州界,有借路小鬼缠马蹄子,娘子跟郎君上车,喝一口热米汤压压惊。一会子我往马蹄车轮上扫一圈鸡血,也就吓走了。”   梅问情点头:“有惊无险,可惜了这匹好马。”   说罢,就扶着贺离恨上了车。   这驾车娘子姓李,叫李灿娴。是刘潇潇家的家仆,是小三娘亲手安排过来的,为人忠心耿耿。李娘子熟知各州要道,也深谙民间的风俗怪谈、神鬼故事,所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   她正不把这当一回事儿,跳下车去收拾那匹马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那匹马倒在地上,头颅像是拧断了,无力地垂在一旁。它的皮上泛着猩红,仿佛有流淌的鲜血在皮下游动,皮肤上黏着十几颗各种各样的心脏,如同肉瘤一样长在马皮上砰砰跳动——   李娘子心跳立即加速——这绝不是借路小鬼!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想到:“漫天天尊神佛菩萨保佑,我之前可没什么见怪的地方得罪人家夫妻两个了吧?”   李娘子当即从腰间的布兜里拿出火石,从小瓶子里倒了点黑不拉几的液体,然后火石一擦,嘭得将马尸点燃起来,立时三刻便化作灰烬。   马车重新行驶,李娘子坐在车帘前,没敢声张,只悄悄地扭头问梅问情:“哎哟喂我的梅娘子,您这是遇上个什么玩意儿?这东西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遇见几个看着这么凶险的。”   梅问情正抱着她那个美貌的小郎君。小郎君年纪看起来不大,年轻俊俏,正埋在她怀里闭眼休息。李娘子想也没想地道:“那东西不好解决吧,贺小郎君这脸都吓白了。”   他这哪是吓的,这是累的。梅问情悠哉地捏捏他的耳垂,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可怕的。”   李娘子背生冷汗,连连道:“可得小心,可得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亏是没事……”   李娘子一路驾马车向域外走,两人留在车内恢复元气。途中吃了点米汤和干粮,随便搪塞了过去。   贺离恨精神许多,捧着杯子灌了点酒,又道:“这路上这么危险,你也见过了。”   梅问情一听就知道他又想劝自己回去,她抬眸扫了一眼对方的身躯,道:“就算没有你,我的行程也差不多就是在这几日了。”   “这几日?”   “对。”梅问情道,“我找一个人,不过不着急,随缘找。”   “随缘,”贺离恨重复了一遍,“还真稀奇。那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女人坐在对面擦着一支白玉笛子,“找不到下辈子再找。”   “……说什么怪话。”   “啧,我找的可是我的天命之子。”她低头仔细地贴笛膜,又往孔洞里试了试音,“找到了我要娶走的。”   贺离恨扭过头不看她,将车帘掀起来一点儿,望向逐渐荒凉的道路。   “贺离恨。”她叫他的名字,“你那刀好像是蛇变的。”   “嗯。”他含糊地答。   “这蛇也不是普通蛇?”   “你也不是普通人,还问我这个。”他道。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顿了下,“你那条蛇跑我这儿来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那条魔蛇趴在女人的膝盖上,两只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于“神魂颠倒”似的神色。   这条卖主求荣的蛇!   贺离恨冲过去逮走那条蛇,一只手卡住蛇的脖子,面沉如水地威胁:“再往她身上爬你就死定了!”   他将魔蛇打了个蝴蝶结,系在手腕上,一抬头,差点撞到对方的鼻尖。   梅问情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过来,她的呼吸、语句、每一道微震的声线,都透着浓稠冰冷的笑意,还有一股股令人脊背生汗的微妙压迫:“你这话说的,真的很讨厌我啊?”   贺离恨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瞬,声音发哑地道:“你既然找什么天命之子,还吊着一群男人干什么?”   梅问情抬手捧住他的脸,不紧不慢地道:“哪来的一群男人,别低头,看着我说。”   他脸颊微动,似乎咬了咬后槽牙,然后猛地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带着一股固执:“你嘴上说要去找一个男人成亲,含糊不清地对白渊,还这么暧昧地对我,你自己把别人当玩物,纵情取乐,还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么?”   梅问情微笑着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是拿你取乐,而不是我真心对你?也许我从没有跟谁暧昧、轻贱别人,这些都是你推测猜想出来的呢?”   “你……”他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对着女人明澈带笑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紧紧攥着似的。她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垂钓者,而他是被直钩穿刺挂上嘴巴的鱼,在这样的对峙之中难免支绌,仿佛是他要渴求对方的爱似的。   仿佛谁表露出渴爱的一面,谁就是关系中的弱者。贺离恨大脑冷却,急迫地需要露出冷酷的表情来保护自己,他道:“……别说谎话了。”   他起身欲退,不想再跟梅问情发生这方面的冲突和纠缠,然而刚刚起身,就被对方拽了回去。   梅问情的手心按着他的背,指腹贴在他的脊骨上。女人哼笑了一声,像是赞同,又像是玩笑:“我可没骗你,我一看见你就想调/戏你、弄哭你,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错。反正你也不守规矩,何必装成君子……你就像那天晚上似的,在我眼前尽可放荡,”随着她话语,那只手的温度好似比平常热了一些,覆在脊背的肌肤上,泛着烫,“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   她的声音悄悄的,淌进耳朵里:“难道你还要为谁守节?我们就当这是一段露水情缘,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什么都妨碍不到你。”   贺离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既不是为了争辩和压力,也不是为了保持体面。   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有从她这个人身上“扳回一城”的汹涌胜负欲。 第9章 .喜事“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雨夜,春雨绵密。   从申州到域外,只有这一条最大最安全的道路。只不过这“安全”也是相对而言的。   “再快点!夜路难走,在前面那座庙里歇息一下。”   “周老大,这一拨货运完,俺可就真回乡娶夫生女了,这一天天提心吊胆……”   雨幕被揭开,为首被称为“周老大”的中年娘子一身劲装,鬓发掺着几许银丝,干练利落地推开庙门,往里面一看——破庙里零星地点着篝火,只有一对夫妻坐在塑像下烤火。   她道:“进来吧。”身后的运货队成员便鱼贯而入。   十几个正当壮年的女子,个个高挑,厚衣服裹着身躯上的肌肉,一看就知道身强体健。她们生好了火,才向另一边打量那对夫妻。   这一看不要紧,运货队里当即有个粗糙声音低声道:“老大,这小爷们长得也忒俊了,我看他妻主不像个练家子,没什么用。就算没有我们,这路上估计也活不下去……要不我们……”   另一人应和了一声:“这小爷们给你们玩,这小娘子也白白嫩嫩的,女人之间又不吃亏……”   周敏皱着眉斥道:“把你那点癖好憋回去,还有你,安安生生运货不懂么?一天净琢磨给我惹是生非!”   周老大骂了几句,这群人便安生了。不过她们这些通往域外的运货队本来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口花花几句,在周敏的管束之下,没有人会当真。   夜雨更加绵密,篝火上的火星子往上直冒。   梅问情用一根木柴拨动着火星,她向来耳朵好使,垂着手扒拉了一会儿,跟身畔的贺离恨低声道:“地府无门闯进来。连李娘子都被吓得辞了行,她们要是知道贺郎你是个神鬼妖魔的香饽饽,还敢跟你坐在同一个庙里吗?”   从遇到食姥姥那一日后,又过了半个月,这半月内遇到的奇形怪状、荒诞诡异之事数不胜数,李娘子纵然老成纯熟,也实在招架不住,她上有老下有小,为了一家生计,磕头请罪地跟两人辞行。   梅问情仿佛早知如此一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让她交给刘潇潇,刘家自然不会问罪于她。李娘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辆马车。   贺离恨靠着她犯困,膝盖上放着一柄木制的刀鞘,这是他这几日用酸枣木做的鞘,只是里面并无兵刃。   他道:“你早知我是个麻烦祸害,还不顾性命地跟我坐在同一个庙里,我看那几个女人比你身强体健得多,我这点考验对她们来说,想必是小菜一碟。”   梅问情闻言便笑,温声给贺小郎君科普道:“你说对了,像这种走南闯北的运货队,肯定也遇到过一些山魈野怪,但像你我这么频繁的,她们肯定没见过。”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他问。   “因为很赚钱啊。”梅问情将火焰上煮的一小炉茶水取下来,滚烫的水滑入杯壁,发出滋滋的声音,雾气荡开,“你知道她们运一趟去域外,再从域外运一趟回来,有多少银子么?只要干个五年,就足够买下园子田地、铺子马匹,做当地的商绅富户了。”   “但……”贺离恨迟疑道,“我们这半个月好像没怎么遇到过运货队。”   梅问情面色不改,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没有?你走路时低头看看地上的土地,说不定里面就掩埋着运货队的尸骨。”   贺离恨不寒而栗,半晌后忽然道:“你这么博学多识,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先喝了一小口试试温度,然后揽着他的手臂稍微一紧,递过去喂到贺离恨的嘴边:“嘴巴干得要裂开了,你这人怎么吃喝都不知道开口要。”   他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茶水,润了润唇和咽喉。贺离恨曾经辟谷了成百上千年,对于吃喝确实总是生疏地慢半拍、缺根弦。   梅问情给他喂完了水,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尔后低头凑过来,这架势就像是要亲他似的。贺离恨心头突突地跳,抬手攥住了她的袖子,挡了一下。   他道:“旁边……这么多人。”   那日的提议他虽没有直接答应,但半个月下来,两人的关系也算一日千里、颇为暧昧。   梅问情盯着他,忽然很愉悦地笑了,轻声道:“若是你我袖手旁观,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明白梅问情绝不会空口无凭,胡乱说话,这话必定是有缘由的。然而对方却闭口不答,仍然只是揽着他烤火,还观赏了一下他刻的刀鞘。   “这花纹不错,挺新鲜的。”梅问情道,“能往里头封几个暗域天魔就更好了。”   “暗域天魔……人间界哪有这东西,你也是修士?”   “怎么会呢。”她笑吟吟地道,“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派胡言。”   贺离恨低低地道。   两人随意聊着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敲在瓦片上如同砰砰的鼓声。左右两堆篝火都黯淡下来,破庙杂乱积灰,面目模糊的神佛塑像却分外高大。   那座塑像的眼窝里灰尘被吹开,露出一睁一闭的双眸,睁开的那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人群。   在头顶上雨滴敲出的鼓声越来越大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喜乐的唢呐声,然后是密密的一阵行路声,伴随着高亢的吹吹打打。   飘忽不定的歌谣穿进耳朵里:   “郎呀郎呀要出嫁,红盖头,高轿门,与妻长长又久久,到白头哟到白头——”   “郎呀郎呀嫁给伊,一年新,两年旧,一梳断了好头颅,入洞房哟入洞房——”   后续的声音愈发高亢模糊,越近越难以听清。另一边运货队的周老大早已猛地站起:“六娘,符鸡带了没有!”   “带了!”   那个叫六娘的青年娘子从包裹中掏出一只被黄符纸裹着的鸡,鸡上的血还湿淋淋地浸透了符纸。她神情紧张地用鸡血画了一个圈,将一众运货队成员画在里面,然后把浸血的符纸挨个贴在周围。   众成员都站起了身,按住了身边的穿环大刀、铁棍之类的武器。周敏扭头看了那对夫妻一眼,吆喝道:“那位娘子——”   一边喊,一边将一根铁棍子扔了过去给她防身。谁知那位长得漂亮貌美的紫衣娘子起身都没起,反而是她身侧的郎君抬手稳稳地接住了,抱拳回了个礼。   周敏愣了一下,头一回给男人回江湖礼,而后便收回视线严阵以待。   破庙的庙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雨滴被斜着吹了过来,门板直抖。头顶上的瓦片也发出砰砰的鼓声,好像为这雨中的嫁娶队伍助兴。   “这是什么?”贺离恨习惯性地认为梅问情什么都知道。   “是‘阴间喜事’。”她悠哉地坐在原地煮茶,淡淡地解释道,“一种……啧,怎么说呢,算是一种怨念汇集而成的鬼魅。据说是一个所嫁非人的儿郎,被山盟海誓迷了眼,下嫁给一无所有的妻主,然而当妻主高中状元后,为了迎娶当朝大臣的儿子,想要害死他再娶。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假称给他梳头,然后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贺离恨心头一紧,道:“然后呢?”   “那个脑袋被埋在状元娘府上的枣树下,结出的枣子甜蜜无比,她续弦的大臣之子无意间吃了之后,夜里把妻主看成鬼怪,同样把她的头砍了下来。”梅问情慢悠悠地道,“然后就有了这么个东西游荡在外,所以这个嫁娶队被称为‘阴间喜事’……”   “娘子长得这么年轻,却很博学,知道得不少。”周敏听在耳边,高声道,“两位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老大你疯了,这娘们看着文弱,又带着一个小郎君,能有什么本事?!”   “老大你还是别管他们了!”   哐当!   一声巨响,庙内的嘈杂声尽数消弭。庙门倒塌在地,嘭得激起满地的灰尘,露出纷乱瓢泼的雨。雨幕之中,一个穿着红衫,盖着盖头的清瘦儿郎站在门口,它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滴。   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脑袋。那脑袋上没有脸,但仔细看去,却仿佛有千百张脸循环更迭,有一千种负心人的面貌。   它穿着木屐,走进来时,发出清脆的木屐声。咔哒、咔哒,在这咔哒声之后,它走过的地面都蔓延上鲜红的血色,在被血色覆盖的地面上,长出肉乎乎的触肢,每根触肢上都长着面目不清的脑袋,有男有女,它们做出嗔怒、怨恨、薄情的神色。   梅问情正要抬头打量几眼,便被贺离恨挡在了身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好像真的相信她“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贺离恨没有用那根铁棍,那条魔蛇乖顺的依存在他手中,化为墨黑的细刀。   蛇刀上金纹闪闪。他用一只手盖住了梅问情的眼睛,低声道:“你先闭上眼。”   梅问情道:“为什么?”   “它长得很恶心。”   她笑了一下,细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他的手心:“你要保护我吗?”   贺离恨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用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道:“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梅问情长长地嗯了一声,拖着尾音,很认真似的道:“那我得谢谢你,这样吧,我就以身相——”   她的以身相许没说完。   木屐咔哒咔哒的声音已经响到了眼前,送嫁的队伍在庙外发出吱嘎吱嘎的笑声。它的脚步在面前徘徊,轻而易举地踢开了一张渗透鸡血的黄符纸。   运货队中顿时有人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它笑了,声音柔和又沙哑:“好妻主,你怕什么呢……” 第10章 .新郎去跟它成亲吧你。   “谁是你的妻主……恶鬼……”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呸了一声。   周老大站在最前方,她示意身边的人补上黄符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的手中握紧一把宽阔穿环的刀,刀身雪亮。   蒙着盖头、一身喜服的清瘦儿郎在庙中来回踱步,木屐咔咔地响动,随着它的脚步响动,新嫁郎怀中抱着的头颅也睁开了眼。   那个头颅将庙内扫视一圈,先是看到了血气充沛、健康高挑的周敏,贪婪地从嘴唇里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唇,头颅谄媚地跟喜服儿郎道:“这位娘子就很不错,你一定喜欢。”   新嫁郎的眼睛被盖头盖着,只能靠怀抱中的头颅来充当双眼,来看万物。它闻言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你说得是真的吗?这就是我的好妻主?”   新嫁郎一边问着,一边向前走去,那些沾满了鸡血的黄符纸似乎只对它造成了很小的阻碍,冰凉的木屐很快便能将符纸踩在脚下。它伸出手,苍白地、遍布青筋的手臂向周敏抚摸过去。   周敏握紧了手里的宽刀,刀光一闪,她砍下了面前的苍白手臂。这截小臂滴溜溜地在地面上滚落,一滴血也没有出。   面前的鬼新郎似乎愣了愣,它不怒反笑,声音冰凉沙哑:“好妻主,你好大的力气,弄疼我了……”   这声音响起时,庙外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周敏一行人瞬间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只能见到一截鲜红的袖子。它的手又重新长了出来,手心死死地扣住周老大的脖子,用力向外拔,好像要将“好妻主”的头活活拔下来,揣在怀里似的。   而那些从地上长出来、流淌着血迹的触肢,则一拥而上将其他人的身躯缠住,触肢上的男女人脸大口大口地撕咬着身躯上的血肉。   周敏发出扭曲变形了的嘶哑声,她眼前的光线愈发昏暗,好似被一片鲜红的喜服吞噬,就在生死一线间,她轰鸣的耳朵里,忽然响起一个清晰从容的女声:   “就算她是好妻主,你也不必这么强嫁给人家吧。”   在这种极度缺氧和恐惧的情况下,周敏居然能将这个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下一刻,她们所有人都被扔在了地上,恢复了视线和呼吸。   咔哒、咔哒……   木屐在眼前走了过去。   原本贺离恨挡在她面前,新嫁郎手里的头颅才没发现梅问情,而她一出声,就吸引了这鬼新郎全部的兴趣。   贺离恨没有回头,两指抚过刀面,低声道:“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梅问情看着他背影道:“你的手都按在刀柄上了,就算我不说话,贺少侠不是也想冲出去救人了么?大善人。”   贺离恨在修真界可没被人叫过“大善人”,这种称呼对于离经叛道的他来说,落在耳朵里都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效果。他道:“把它招来,你想娶它不成?”   梅问情替他拿着剑鞘,她挽袖将茶具收起来,不太在意地道:“那要看它敢不敢嫁我了。”   真该让这女人看看鬼物的真实面貌,要不然一听见男儿沙哑低柔的声音,她这风流娘子的骨头就酥了。贺离恨心中不悦地想着,但却没有让开,而是跟走到眼前的鬼物相对。   这鬼物怀中的头颅睁着眼睛,瞪大了看了半天贺离恨,似乎畏惧鬼新郎的实力,并不敢夸,谎话连篇地道:“他长得很是丑陋,没有必要脏了你的手。”   “是么?”喜服儿郎柔柔地道,声音有一股令人齿冷的凉意,“但他挡在自己妻主面前,还算有情有义。反而是这出言的女子,居然弃夫郎于不顾,躲在男人背后。”   头颅帮腔道:“正是,正是。”   鬼新郎的红盖头微微地颤,它迈出脚步,伸手拨开贺离恨的肩膀。然而就在它的手将要触碰到黑衣青年时,却被一柄细刀架住了手指。   它僵硬地转头,隔着一层鲜红的盖头,对贺离恨的双眼相对。下一瞬,这柄刀猛地转动,散发出甜腻带毒的魔气,撕拉一声刺破新嫁郎的喜服,贯穿了它的肩膀。   细刀刺入肩膀的触感很怪,像是撕破棉布的手感,喜服边没有渗出一滴血,但贺离恨已经嗅到它身上的浓重血腥味——这件喜服就是被鲜血染红的。   它没发出声音,但怀中的头颅却发出剧痛的尖叫,疯狂叫喊着“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因为贺离恨身躯虚弱,蛇刀并未发挥出原本应有的实力,但它毕竟是一把魔刀。刀锋蓦然拔出,墨黑的锋刃上折射出一缕惨白的光,照亮相对的双眼。   新嫁郎顿了顿,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原来这么香的是你……原来你才是好吃的点心……”   雨声磅礴,瓦片上鼓点急促。   眼前的鬼物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将怀中的头颅放在地上,猛地扑了过来,在它身后,无数触肢高扬而起,齐齐冲向贺离恨。   贺离恨单手箍住它的肩膀,带着鬼新郎滚在地上,然后迅速上移掐住它的脖颈,以防它一口咬在自己身上。蛇刀散发出一股恐怖的魔气,将周围的触肢劈砍削断,一时间血肉零落如雨。   双方动作激烈迅猛,眨眼间已经厮杀了数十招。贺离恨身上有伤,不能够持久作战,就在鬼新郎卡住他的肩膀,长出獠牙的嘴意欲一口咬下时,浑身忽然一僵,发出一声惨叫。   贺离恨抬刀刺穿它的脖颈,细刀穿透了鬼物的咽喉,翻身将它钉死在地面上,转头才发现身后的梅问情不见了。   鬼新郎被压在地上,口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它扭过脖子,此刻众人才跟随它的视线,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紫衣女子。   梅问情捧着原本在鬼新郎怀中会说话的头颅,用一把分割食物的小刀刺穿了头颅的颅顶。   “啊!”贺离恨身下的鬼物发出惨叫。   这个头颅和喜服儿郎的痛觉是彼此交换的。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薄情的女人——”   它嘶吼了一声,那些被砍断的触肢似乎又再次重生,用尽力气地冲到梅问情面前,纠缠住她的身躯。   贺离恨攥着蛇刀的手一紧,几乎立刻就想拔出刀赶去救她,如此千钧一发之时,血衣新郎却死死地揪住他的身躯,声音发哑地大笑道:“我要杀了你的妻主,还要吃了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贺离恨拔出未果,下狠手再次捅进鬼物的喉咙里,魔气激荡,“你还是早点被超度得好!”   血衣新郎发出残败的嗬嗬声。   但与此同时,那些纠缠的触肢几乎也要将梅问情给完全掩埋住了,触肢上面破损的人脸张开大嘴,好似正在拥挤地吞食着她的血肉。   贺离恨心急如焚,将对方拽着自己的手臂肩膀全部砍断,转身冲到梅问情面前,然而他刚刚迈步过来,梅问情身上的触肢和人脸就纷纷惨叫,化为一滩一滩的血迹。   一道道淡金的光华从她身上亮起。   她身上的那些金色纹路,平时掩盖在手环和璎珞圈的装饰之下,但在此刻却一层层的亮起,透出安宁纯净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下,一切污秽邪物全部化为血水,蒸发成升腾的鲜红雾气。   梅问情衣衫整洁,紫色长袍依然如故,她掸了掸衣角,接住了冲过来救她的贺郎,道:“哎呀,好热情啊。”   语气还是那么……贺离恨既诧异,又恼怒:“手无缚鸡之力?去跟它成亲吧你!”   梅问情可惜道:“我说的是这群漫天乱飞的人脸和肉肢,待我分外热情,你也不必吃醋嘛。”   贺离恨甩手挣脱她的怀抱,又转头仔细地看了看她身上的金色暗纹,从刚才发光的地方来看,她不仅脖颈和手腕处有,连脊背和大腿根部似乎都烙印着这样一层金纹。   那一日他被魔蛇邪性诱惑时,这些金纹似乎也本能地抗拒他。看来应该是一种抵抗妖魔、保护身躯的咒文。   他一边想着,眼神便顺着刚才亮起光芒的地方游移。不等他回过神,梅问情便靠近提醒道:“往哪里看?要是想领教我的厉害,咱们回马车……唔。”   贺离恨抬手捂住她的嘴,蛇刀化作的细小魔蛇趴在他的肩膀上:“别闹了。”   梅问情颇为无辜地点头。   两人交谈的功夫,地上的秽物已经彻底升腾成血雾,化为乌有,只有那具新嫁郎的躯体迅速干枯,变成干尸留在了地面上。   一旁受伤的周敏一行人心中大骇,其中最开始说了那些话的娘子们面面相觑,又是恐惧又是庆幸,还有些后怕不已,生怕这对邪门儿的夫妻记仇,但死的是鬼,活得是人,就算这俩人看上去不像什么正常人,至少也比“阴间喜事”来得更好。   运货队的成员们多多少少都被咬去了几块血肉,只有周敏只是头晕目眩,状况好一些。当即上前向那两位道谢。   她才刚走了两步,就见到那个跟鬼物缠斗的黑衣青年半跪到干尸面前,用刀划开了干尸的胸口。   嘶啦一声,棉布扯碎的声音,干尸胸膛里露出一颗黑漆漆的珠子。   那紫衣女子还从旁指点:“对,就是那个。这玩意儿虽然诞生在鬼物身躯里,但对你来说却是大补之物,无论是配药还是生吃,都能帮你好好治一治身体。”   话音未落,青年便掏出鬼物身躯里的珠子,咔嚓一声捏碎成粉末,将那些粉末化进水中,咕咚咕咚喝下了肚。   喝……喝了?   周敏呆滞当场,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说。   梅问情看着贺离恨喝完了“补药”,懒倦地掩唇打了个哈欠,晲了周老大一眼:“有什么事儿?”   周敏额头满是汗珠,她看了看地上那个把鬼当成大补之物的男人,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女人,真不清楚这俩人到底还是不是人,口干舌燥地道:“没、没事。” 第11章 .重逢能做她的因果之一,按理来说,是……   运货队的成员几乎全员负伤,在经过“阴间喜事”的洗礼之后,周敏也深觉此行不利,跟同行的助手们商量过后,都认为应该尽快找个主城休息,天亮之后就动身。   皇朝的版图如此之大,帝都到申州纵然是最大的一块安全区域,但在女帝不曾庇护到的版图之内,也建有一座座主城,每座城池都有驱除邪祟、镇世安宁的办法,或人或物。这些安全的主城连通了皇朝的官道。   在这间废弃庙宇里过夜,总比在外面强。   新嫁郎“死”后,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周遭仿佛一切恢复如常。那些候在庙外的喜事队伍也烟消云散,好似方才种种都是人的幻觉。   但被啃掉血肉的惨状仍在眼前,没有人会觉得这只是一种幻觉。这边的运货队都处理好伤口后,周老大鼓起勇气上前,主动跟梅问情攀谈。   “还得多谢娘子您,周敏走了一辈子夜路,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大恩不言谢。”她掏出一个信物交给梅问情,“日后要是有用得上周敏的,可以在各大主城的周家当铺联系我,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那信物是一块半圆的玉,在篝火底下映出一个“周”字。   梅问情把玩了一会儿,似是不太重视,转手就塞给贺离恨了,兴致缺缺地道:“要答谢我,不如献给我几个白嫩水灵的童男童女作祭……”   她话还没说完,周敏的脸色就变了又变,频频低头看她是否有影子。旁边的贺郎用手肘戳了戳她,截断她的话:“别跟外人开这种玩笑。”   梅问情笑了一声,果然住口不提,任由贺郎把自己挡在身后。   “见笑了。”贺离恨对周敏道,“她就是这个脾气。”   周敏见是这位小郎君出面,眼前闪过他与那鬼物缠斗厮杀的画面,也有些发怵,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边想边道:“世外高人,性情古怪也是常事……郎君这等身手,五湖四海中应该有名才是啊,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在下姓贺,”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妻家姓梅,名问情,申州人士。”   “原来是申州的侠侣。”周敏很会说话,夸了好一阵子,又问,“我看两位都有不凡的本事,是否此行也是前往许州,前往那什么天人大会?”   天人大会?贺离恨不动声色地琢磨片刻,应诺下来:“正是。”   “许州城城主拿出当世罕见的灵药作奖赏,就是为了召集天下名士,前往与会之人果然不俗。”周敏感叹后,又迟疑了一下,“但我听说……”   “周娘子但说无妨。”   “其实这消息也不一定可靠,我听说城主虽然一心想要召集名士挽救自己的女儿,但却招来不少奇怪的东西……许州的城隍庙一夕之间塑像开裂,供香烧断,我们队伍前一趟路过许州城,风闻那里的土地公、城隍老爷都……”   “都殒身了?”梅问情突然开口。   周敏抬起眼,见方才还百无聊赖,用指尖玩弄夫君长发的紫衣女子忽地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周敏立即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是。不仅如此,前些日子我有一队同僚前往许州城,说好一个半月便归,但过了半年都杳无音信,甚至连主城的官府派人寻找都联络不上。许州城外表一切祥和,但那个运货队却在城外便消失了。”   人间也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么……贺离恨侧耳倾听时忍不住想。   “许州城周围有什么江河穿过吗?”   周敏摇摇头:“大江大河没有,只有一条称作碧川的小河。”   “可惜。”梅问情道,“若是有大江大河,江河之蛟龙或许还能帮得上许州城。只有这么一条小河的话……江女自己也自身难保。”   “依娘子高见,这城池是去不得了?”周老大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还是绕道而行吧。”梅问情再度低头,将贺郎身后的发丝绕成一个小蝴蝶结,抬指一勾,发丝上的结便柔顺地散开,她从后侧亲了亲贺离恨的耳根,声音悄然,“我的贺郎正要去那种地方。”   贺离恨耳后一酥,也不知是魔蛇淫性发作,还是他本身受不得这样的挑逗,身躯都让她调弄得热了几分。他下意识躲闪,然后用力攥了一下她拨弄自己长发的手。   梅问情笑出了声,视线一扫,周娘子早已识趣地退到远远的角落,变本加厉地道:“太矜持总是错过,贺郎。”   黑衣青年顿了顿,声音干涩地道:“我们说好的……”   “就算只是露水情缘,只做你伤势复原前的片刻夫妻,可你刚刚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妻家,认我做妻主,难道就能抵赖了么?”梅问情反握住他的手,她的态度很难分清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总在松懈时忽然勾紧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当贺离恨挣扎着、产生恐惧感想要逃时,她又放松自己手里的绳子,保持一个合理的安全距离。两人逾越规矩的事做了一箩筐,可到现在都还算是清清白白的。   贺离恨只知道怎么对待敌人,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风流薄情的坏女人,他一直分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的气息素来发凉,但冷雾般的呼吸灼在他微热的耳畔,烫得令人心如擂鼓。他听见梅问情说:“叫一声妻主,我来听听合不合意。”   “……要是不合你的意,难道我还能咽回去么。”   这话是咽不回去的,只要贺离恨一句话出口,他跟梅问情的因果便纠缠而上,千丝万缕,一世不能分清。   但她的本体尚在三十三重天外沉睡,被八十一重禁制牢牢封印,以她的身份,千万种生灵都会因她而生、为她而死。只要她愿意,贺离恨这么一个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一,如沧海一粟。这天底下的大多数生命,都不过是她脚下不值一提的尘灰。   能做她的因果之一,按理来说,是这世间万千生灵的荣幸。   只要她愿意。   梅问情按着他肩膀的力道渐轻,向后移去,似乎不再逼他。   贺离恨也松了口气,可松了口气之后,心中又莫名五味陈杂,有一种颇为怪异地在意感。   后半夜时,雨声滴尽。   贺离恨中途出庙门查看了一下马车,马车上盖着的草席子已经被沁透了,但似乎因为风向原因,停车的地方恰好在庙宇的一个夹角里,只有最顶端湿了一点点。   除此之外,驾车的马被前半夜的“阴间喜事”吓住了,此刻萎靡不振。   贺离恨为马添了点草料,又清点了一遍车上的东西,给梅问情带了份糕点。刚将油纸包着糕点放入怀中,一抬头就看见庙门空地上放着一顶轿子。   大红的花轿,原本抬着花轿的轿娘、吹打锣鼓的队伍已经全然消失,只剩下一顶花轿留在空地上,但这顶轿子竟然不停地抖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样。   贺离恨单手按在腰间,那柄他手刻的刀鞘正是魔蛇的藏身之地,漆黑的小蛇化为细刀,伏在他指下。   会是什么东西?难道还有鬼物在这里?   黑衣青年步步靠近,抬脚压下花轿的前端,伸手猛地掀开轿帘,与此同时,细刀也立即出鞘——   没有诡异之物钻出来。   里面是一个被绑着的年轻公子,他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竟然是白渊!   两人对视一瞬,彼此都愣住了。   贺离恨抬手撕下白渊嘴上画着元宝图样的纸钱,白小公子哭喊出声,一下子扑了过去:“贺公子救命!呜呜呜好可怕,呜呜……”   “你、你不是跟其他人定亲了……?”   说到这里,贺离恨想起自己当日跟他第一次见面说得那番话,又想到如今他跟梅问情不清不楚的局面,尴尬心虚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愿意跟不认识的女郎成亲,就逃走了。”他有些惊魂未定,“我在书院打听过了,听说先生要远行,我就想……想……”   “你要跟她私奔?”贺离恨难以置信地道,他看着白渊顷刻间泛红的脸,纠正道,“你要单方面跟她私奔?!”   白小公子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   “然后路上撞见这‘喜事’,就让鬼新郎捉来当口粮了?”贺离恨问。   “我……我不知道这路上这么危险,那个盖着盖头的怪东西说要把我嫁给……嫁给什么蝎娘娘……他说蝎娘娘通晓四门,是许州城里的鬼仙,最喜欢吃鲜嫩的小郎君。”   白渊擦了擦泪:“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第12章 .拘神“你骂我呢?”   “你的家人这时候恐怕心急如焚。”贺离恨道,“我这里正好遇到一个运货队,她们的领头娘子很有分寸,正好明天她们要回主城,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联络白家,千万别再想着私奔的事了,驴不喝水强按头……”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小公子神情一怔,望向自己身后。   梅问情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还以为你出来半天不回去,是遇到什么勾魂的宝贝了,原来是遇见了故人。”   她一出现,白渊连哭都不敢哭了,生怕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但他也知道自己那封信她没有赴约,对自己大约也无甚情意,一时又有些黯淡。   白渊小心地道:“梅先生……”   “这轿子不错。”梅问情冲着他笑了笑,“是送你出嫁的?”   “不是……不是的……”白渊连忙澄清,“是我半路遇到了个……对了,那个怪物呢?”   “已经化为飞灰了。”贺离恨道。   白渊一下子松懈下来,目光在贺公子脸上转了转,又看了看还是那种美貌温柔的梅先生,犹疑地道:“你们……你们是不是……”   “我们私定终身了。”梅问情睁着眼开始编,“其实我俩早就两情相悦,之前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呢,是怕你争抢,骗你的……对了,你之前说得那个蝎娘娘,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妻主,若是你不愿意跟运货队的周娘子回主城,我们倒也可以送你去许州城。”   贺离恨拦不住她说这么一大段话,既为前半段羞怒恼火、面红耳赤,又为后半段怔愣迷茫,不知道这人是又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此意。   他都分不清,白渊就更听不出真假了。他那片烧上了脑子的爱慕之心也一下子熄火了,嗫嚅道:“不不不……我回去、我回家……”   梅问情微笑点头:“这才乖。”   她说完话,伸手从贺离恨怀里掏出那包糕点,露出一个不愠不火的眼神。   她的态度如此平静,但贺离恨就下意识地觉得梅问情心情不是很好,伸手拦了一下她的手,双方握住了一瞬,他又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悄声问:“你不高兴么?”   梅问情瞥了他一眼:“我在想,你修了一身魔气还这么善心大发,看来你那些命途坎坷,大多数也是因为你乐意在别人面前当英雄,所以自讨苦吃。”   “你……”   贺离恨才说出一个字,她便甩开袖子,转身回到庙里烤火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白渊,求助无门,好半晌才道:“白小公子。”   “啊?”   “你知不知道怎么哄她?”   “哄……谁?”白渊怔了一下,“梅先生?!”   贺离恨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渊看着他那张俊美得带着点距离感的脸庞,猛地想起他那天说“原来是世上真有傻子”、“除非我瞎了……”等等之类的话,表情五彩纷呈,颇为精彩,结结巴巴地问他:“贺公子,你……你也要当傻子了?”   贺离恨:“……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   雨停之后,后半夜很快便过去了。   就算白小公子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在经过“阴间喜事”的洗礼之后,他也一夜之间了解了生命的可贵,就算依依不舍,最后还是含泪跟周老大离开。   等回到安全的城池之内,就算白渊不联络,白家的势力也会蔓延过来,将白家身娇肉贵的小公子接走。只是这么一遭祸事闯下来,恐怕会有损清誉、受到惩罚。   运货队的背影离去之后,梅问情拉着他的手臂带到马车上,车内还没生暖炉,雨夜的凉意浸润而来。   贺离恨不知道她是否还不高兴,上了马车才问:“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按着他的手腕,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搭在腕上,明明没怎么用力,可似乎她的手放在这里,就让人有一种信服可靠的感觉……贺离恨猛地收回心思,他还是头一次从梅问情身上察觉到“可靠”。   他抬起眼望了她一瞬。   梅问情长得确实很好,如此才貌双绝,只是性子太过捉摸不定……长得漂亮的女人素来薄情、会骗人。   “昨晚那颗珠子,”梅问情抬眼跟他对视,“我让你吃你就吃,不怕我害死你?”   “你要害我还用这么复杂?”贺离恨道,“一个活着的、任你驱使的人,应该比一个死人更……”更有价值。   他没说完,停了一下,忽然想通了:“你根本就是想跟在我身边,什么想要我的尸体,都是你随便找的借口。”   “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梅问情笑了一声,“你活着我想睡你,你死了我想收尸,有什么冲突?”   贺离恨哑口无言,偏过头沉默片刻。与此同时,他体内那颗珠子化为的鬼气全部被一丝一缕地洗成灵力,人间少见的浓稠灵力在一股飘渺的指引下导入他的筑基灵台。   那处灵台已经被劈成粉末,碎得不能再碎,但梅问情居然有闲情逸致将它重新融成一体,神情相当自如。   只可惜那些鬼气并不充沛,所洗成的灵力也只有那么一点,粉碎的筑基灵台只融合了四分之一,稍微修复贯通了贺离恨身上的几条经脉。   梅问情收回手,果然听到对方的疑问:“你既然不是凡人,为什么住在人间,这里的环境对修行无益,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益处。”   梅问情道:“清净。”   贺离恨一口气噎住,缓了缓才道:“……行,那我们走吧。”   “等等。”梅问情撩开车帘,朝着庙门望了一眼,她的目光穿过破烂穿孔的门,似乎直直地钉在里面的塑像之上,“你虽然是个散发着香味儿的大补之物,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但昨晚那鬼新郎一开始分明不知道是你在这里,它是被什么东西引来的?”   她这么一说,贺离恨便想起昨夜那鬼物是靠近之后才发觉他的道体残缺:“你的意思是……”   梅问情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手腕上的一圈金纹仿佛活物一般游动,在她的手上盘旋不定,随后竟然脱离了肌肤,凝聚在她掌心,这金纹浮空之后,贺离恨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诞生一股难以揣测、令人呼吸不畅的重压。   梅问情反手一震,金纹瞬息间放出光华,她冷声道:“出来见我!”   随着这四个字落地,破烂的庙宇蓦然开始震动。贺离恨区分之后才发觉并不是庙宇在震,而是这座庙在他的视觉里是在震动的。   下一刻,庙门嘭得一声炸开,露出里面被尘灰覆盖的塑像,尘灰飞扬,塑像的双眼猛地睁开,一股无形之力从塑像之上带出来,那些金纹纠缠成绳索的模样,将一个跟那座塑像几乎一模一样的鬼仙绑来眼前——   金纹在它身上不断转动着。这被参拜的鬼仙没有性别,被拘神术压跪在地上,浑身似有千斤重。它大叫道:“真人饶命,真人饶命!求仙女娘娘饶了小的!”   梅问情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模样。见它穿得还算喜庆,身上还有缭绕的香火气,想必在别的地方也有人参拜。她垂眸微笑,语调柔和地道:“你是保路仙?既然吃了运货队不少香火,又给你建了庙宇,你怎么舍得害死你的香火来源呢?”   保路仙其实不是“仙”,而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一种神仙,她们这些运货队、商旅之人,为了保佑自己出行在外平安通畅,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有这么一种鬼神,经过人们建造庙宇、香火供奉之后,它才因为香火汇聚而成形,成型后有了神通,也就能保护行人了。   这保路仙生得非常貌美,又有官道上的几处庙宇,原本不在乎此处早已废弃的破庙,没想到竟然惹上一尊煞神。它叩头道:“真人饶命!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个半月前四门鬼王蝎娘娘借道,要我们这些庙宇小仙供奉她的麾下鬼兵,不然就吞吃了我们的香火,还要断绝此路!原本我是不怕新嫁郎这类鬼物的,可有蝎娘娘在上,实在不敢不从啊——”   “所以你就牺牲了这座没有香火的废弃小庙,做四门鬼王手下的伥鬼。”梅问情轻飘飘地问,“用行人的血肉喂养这群鬼兵?”   保路仙吓得花容失色,但被金纹锁链禁锢着,连爬上前讨好她也没资格,连连道:“小仙的性命香火掌握在她手上,莫敢不从。您的郎君这样鲜美,若是小仙知情不报,会被她钉在魂柱上下油锅的啊!”   梅问情慵懒地向后靠去,抬指推了推贺离恨,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这话你跟我说没用,我这人很是惧内,这事儿得我郎君做主。其实那群凡人死了与我何干?但我郎君是个嫉恶如仇、普渡众生的大善人,你害他还不要紧,你要是害了别人,他一定会整治死你。”   贺离恨愣了一下,小声道:“你骂我呢?”   梅问情没理他,又笑眯眯地道:“我可没什么能耐,一不会用刀,二不会用剑,满打满算只会用个拘神术,吓唬你们这些旁门左道。但我郎君可是修为深厚的得道真仙,他一瞪眼,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地仙全都得魂飞魄散,你还不给他磕头?”   贺离恨:“……” 第13章 .失算这个吻的滋味在他脑海中荡开。……   真是记仇。不过就跟白渊说了那么几句话,她就又想起自己那点言语之失,都能记到下辈子去。   梅问情可不只是想起这些,她只是觉得贺离恨对于弱者有一种过分的体恤,且没什么分寸。她预感到这人有可能会死在这上面,所以才忍不住想教育他一下。   那保路仙反应倒快,立刻就向贺离恨讨饶,满口叫道“神仙公子、天仙郎君……”,将自己的苦衷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贺离恨面无表情不说话,他知道自己说话也没用,拘神术不是一个粗浅术法,内中精髓博大精深,就算在灵气充沛的修真界也甚少有人会。梅问情竟然会这个术法,拘神术拘来的地仙,话语权只在她手上。   贺离恨沉默不语,那边的保路仙却以为他是不愿意饶恕,它大着胆子、费尽力气地背着困缚自己的金纹向前,贴着黑衣男人的袍角道:“只要郎君肯饶恕我,小仙这数十年的香火愿力都愿意献给郎君食用。”   它一边说,一边用那张男女莫辨、美艳无比的脸蹭着他的衣服,竟然昏了头想要以色动人,使他心软,还不等贺离恨开口,捆着它的金纹陡然一松。   下一瞬,金纹荡出光华挡在两人之间,光芒将保路仙灼得大叫,退开数步倒在地上哀嚎。那道拘神术也重新组合成复杂字迹,落到梅问情的手腕上。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神情淡淡地道:“我可没让你碰他。”   金纹回到她身上之后,令人呼吸不畅的巨大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梅问情撂下帘子坐回车里,冷冰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来处理它吧。”   贺离恨叹了口气,嘀咕道:“喜怒不定,除了我也没人能忍受你了。”   他上前几步,墨黑的魔蛇从袖子里攀爬出来,嘶嘶地吐着信。那保路仙忍痛含泪看他,昨夜在破庙之中,这位小郎君又是救下运货队、又是帮了被鬼新郎绑走的公子,它断定这人肯定比那个难以看穿的紫衣女人更好说话。   “郎君……求郎君救我……”   它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在保路仙本体的脖颈处,魔蛇的毒牙从肌肤的孔洞中拔出。蛇的眼眸里闪烁着起伏不定的猩红光芒,人性化地流露出一股餍足的味道。   贺离恨朝魔蛇伸出手,小蛇便沿着他的手臂爬上去,隐没进衣衫中。   他转过身,随着地上那具躯体被蛇毒融成水汽,庙宇中的金身塑像也层层干裂,头颅摔落下来,化为一片烟尘。   ————   天光大亮,马蹄踩在硬路面上响起哒哒声。   贺离恨原本觉得梅问情不会赶车,早就做好了自己动手的打算。然而三刻钟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叠了纸人,在纸人身上写了几个字,脆弱的纸张就化为一个活生生的、脸庞白皙俏丽的姑娘,打扮干练地坐到了马车前。   这种奇异手段,别说他这种魔修少见,就是真正的道门正宗也未必见过。贺离恨大长见识,频频向外望去。   “你杀了它?”梅问情忽然道。   “助纣为虐、残害无辜,本就该死。”贺离恨知道她指得是谁,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而且你都那么说了,我要是还瞻前顾后、心慈手软,以你的脾气,难道不会直接动手宰了我?”   梅问情前半段还好好听着,后面就被逗乐了。她体温低,一身凉气地靠过来,下颔抵在他的肩头,声音带笑:“你看你说的这话,我怎么舍得?”   贺离恨一半嫌她身上冷,一半是怕自己又不争气,让这女人给蛊惑了,有些想挪位子,可他才一动地方,对方就软乎乎地倒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车内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她放纵懒怠。梅问情头上的梅花簪子松了,溜出几缕青丝,没有挽上去的长发就那么密密地披落下来,滑如绸缎。   她的脸颊贴在贺离恨的腿上,男人便一瞬间不敢乱动,为了维持这样一个不变的弧度,他的腿都隐隐僵硬。   梅问情身上淡淡的香气幽然地飘荡过来。她浑身好似都是柔软的,但那是一种包容的、有韧性的柔软,并不孱弱虚浮,她的每一寸身躯都沉淀了磅礴又深沉的力量,像这样几乎无防备地卧在他怀里,竟然在他心中带来一股隐秘的欢喜。   “你……”他的声音停顿了。   梅问情探出手,把他僵硬的手指牵过来,蒙在眼睛上:“我好困。”   “昨夜事情太多,折腾得那么晚,是该困了。”贺离恨道,“我计算了一下路线,要是你的纸人赶车不出错的话,今晚之前,我们就能抵达客栈,你到了客栈再好好睡一觉。”   “离许州城有多远?”   “才走了三分之一而已。那是一处朝廷设的驿站,因为有驿站在旁,才开得了客栈,这是周娘子告诉我的。”   “嗯……”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密密的睫羽也不再动。   贺离恨的手指替她挡着外头的光,旖旎暗涌的心思褪去,便察觉到她的呼吸并不平稳,不像是睡着了:“梅问情?”   她没立刻回话,过了一会儿才稍微仰起头,拉下他的手看过去:“怎么了。”   “没……我感觉你没有什么呼吸……”贺离恨不是很安心,“你是不是——”   不等他细问,梅问情便皱起眉头,就近从他腰间的香囊里抽出手帕,捂着唇咳嗽了几声,声音不大,可一松手,那手帕上沾满了刺目的鲜血。   她扫了一眼:“给你弄脏了。”   贺离恨攥住她的手,简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那个拘神术是有代价的?”   梅问情不在意地道:“能有什么代价,没事的。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禁制反噬。我早跟你说过,我这人不能动武的。”   “禁制?”贺离恨愣了愣,“你身上的这些金纹,都是禁制?因为你刚刚放开了一部分所以才会受伤?不,这,这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样的禁制?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你这脑袋还挺聪明。”她埋进贺离恨的怀里,闭着眼回答,“我本来没想惩罚保路仙,可它不该碰我的东西……你放心,我这禁制是保护我的,死不了。”   就算她这么说,贺离恨还是免不了心慌。他沉默良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柔顺的青丝绕在指尖上,一松手就滑过去了。   他道:“……原来是这样,那就不要再动手了,交给我便是。”   “你那残损的经脉还没修好,不过才能聚点魔气。”梅问情伸手拨了拨他腰带上扣的络子,抬眼道,“你保护我?”   “嗯。”他应道。   梅问情盯着他没说话,她抬指扯了扯对方的衣襟,示意贺离恨低头,青年果然低首下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梅问情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地道:“好啊,要是你没有保护好我,或者是对别人说这句话,让别的什么东西碰了你的身体。我就剥了你的皮,把你做成傀儡。”   她早有这个打算,这念头挂在嘴边说得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贺离恨神情不变:“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随意动手,小心折寿。”   “怎么会折寿呢?”梅问情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唇,她的唇瓣湿润透红,带着一点点残余未擦去的血迹,雪肤乌发,既冷淡得透着寒气,又冶艳无方,“我这个禁制很特别,只要你这种形容俊美、年轻好看的郎君过来献上一吻,我就不痛,也不折寿了。”   这话一听就是诓他的,可贺离恨听她这么说,居然没想是真是假,而是盯着她的唇仔细思量起来,神情犹为认真,就在他琢磨着想开口详细问问时,怀中之人便笑出了声。   贺离恨这才回神。   梅问情笑得发抖,又咳嗽起来。他没心思责怪,掌心给她顺着背,低头问:“那这个纸人费不费力?你捏这东西出来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驾车。”   “因为你得在我视线里。”她道。“我要是看不到你,就会不舒服。”   这听起来更像是女人的花言巧语,可他却没反驳。没有修为压制的魔蛇邪性在他体内时常卷土重来,就算只是听着这些裹着蜜糖的虚妄调情,他也会被调动起情绪,要仔细掩饰,才能将那些热切和忐忑藏好。   可他这次失算了。   梅问情拉了一下他的领子,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他。贺离恨才一低头,对方的手便如游鱼一般没入他的发丝,按着他的后脑压下来,蓦然间封住了他的唇。   残余的鲜血味道。   冷意。   寒梅的清甜。   这个吻的滋味在他脑海中荡开。下一瞬,他被梅问情箍着腰换了个方向,女人的力道精准至极,他的脊背贴在车壁上,天旋地转之间,竟然被她揽在了怀中。   梅问情扣着他的腰,膝盖顶进他的双腿之间,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别出声。”   车帘外仿佛有其他的旅人经过,马蹄和车厢的动静并不小,跟这架车辆擦肩而过,还能隐隐听到其他人的谈话声。   贺离恨控制不住地眼睛湿润,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对方的手沿着他的腰向上,按住了肩膀。   他明明没有被圈起来,没有被锁住,却仍如同禁锢在梅问情怀中的一只囚鸟。 第14章 .狐仙她不会武,人又文弱。   他从没有觉得车轮滚动的声音这么慢过。   明明他已经将梅问情唇间的香气尝尽,已经被磨红了唇瓣,连身躯都渴望起来,那道车轮却还隐隐约约地、似远似近地响着。   等到梅问情稍微松手,放开他的肩膀和腰身时,方才还豪言壮语要保护她的贺郎君差点掉下眼泪——一半是因情绪起伏而产生,一半是天生的依赖性被诱发出来。   这是由双方的情绪和吸引力决定的,一般情况下,男子会对和自己亲密的女子越来越依赖、越来越渴望,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每个郎君遇到有好感的异性和自己亲密时都会这样,并没什么稀奇。   ……不,这对他还是很稀奇的。   他活了快一千五百年,无论沦落到哪一种境地,都没有被这种可以抵御的本性操控过。甚至在贺离恨最为暴躁的阶段,他还讽刺痛斥过:能被本能控制思想的人,脑子到底是长在脖子上,还是长在了下半身?   可如今……   贺离恨低头喘了半天气,才回过劲儿来。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太丢人了。   梅问情原是没想着欺负他,只是兴起上头,没顾忌太多,可真亲到嘴里,又觉得他欺负起来格外可怜可爱,所以顺着性子就这么干了。   这一分开,梅问情才发现贺郎呆呆地坐着,神情都恍惚了。她莫名有些心虚,抬手擦了擦对方眼角的泪,捧着他的脸道:“你不高兴?我又操之过急了么?”   “……我没有。”   贺离恨的魂都没了三分,他立刻后退,坐到了梅问情所在的对角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专心致志,面无表情,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他怕自己再待在那儿,就要恬不知耻地让梅问情再摸摸他了。   若是寻常女子,以贺离恨骨子里叛逆的秉性,就是要以男子之身娶了妻主他也是干得出来的。可这是梅问情,她强势又多情、又喜欢捉弄别人……对她来说,刚刚那个吻可能算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女人找乐子的一种方式罢了,当不得真。   千万、千万不要陷进她的罗网里。   贺离恨在心中告诫自己再三,深呼吸数次,才慢慢冷静下来。   ————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贺离恨都没有再认真搭理过她。   梅问情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是自己操之过急的缘由。他虽然看上去离经叛道、不拘小节,也常常冒出来些跟娇弱儿郎相悖的想法,但终究还不能这么粗糙地对待。   梅问情思考到这里,忽然又觉得不太对,怎么自己还真的一门心思开始钻研怎么哄他、怎么讨他喜欢了?贺离恨坚持要回修真界去,她又懒得回那里,这段相识于两人而言,大概率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傍晚的时候,马车停在驿站外。纸人姑娘撩开车帘子,面无表情地等着两人下来。   这纸人生得白嫩丰腴,脸颊上涂着两团鲜红的圆圆胭脂,小口琼臂,眼珠子不会转动,除此之外,跟真人简直没什么不同。   纸人姑娘栓好了马,连同客栈的打杂工一起卸下行囊物品,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才化作一张薄薄的纸片人,回到了梅问情的手里。   梅问情将纸人收到锦囊中,探手挽了一下贺离恨的手指。他的指尖僵硬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地任她拉着。   跨入客栈,里面扑面而来一股沉浓的酒味儿。   这家客栈没有具体的名字,紧挨着朝廷的驿站而建,面积不大,但生意很好。往来的路人商旅大多在此歇脚。一进店门,大堂里有九成都是女子,年纪也都在青年、中年之间,风华正茂。   大堂内只有为数不多的男儿,大多是这些商旅之人的夫郎,且基本都是侧室。因正君要留在城中操持家业、养育女儿,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随行的。   两人一进门,就惹眼得不得了,光是这模样就够人多瞧几眼的了。纸人姑娘刚才已经定下房间,梅问情登上二楼,楼梯口便有小二递上钥匙对牌。   梅问情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间房只有一个床,而且还分外地大,似乎足够人翻身打滚。她扫视一周,打开窗,对面便是驿站边飘扬的旗帜。   “这么近,”她道,“倒是够安全的了。”   “这些驿站能够驱退鬼神?”贺离恨问,“我看楼下那些女子神情放松,自在地喝酒聊天。这些地方看来也属于安全区域。”   “这里有朝廷的护法之物。虽然不如城池万全,但寻常鬼物妖魔,是不会进犯的。”   梅问情一边说,似乎看到了什么,她抬手勾住贺离恨的腰带,一把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附耳道:“你看那儿。”   贺离恨被她环住,半拥着揽在窗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冲着对方所示意的地方看过去——竟是一对男女在外野合。   两人正在转角无人处,靠着墙壁衣衫半解,两栋建筑之间确实罕有人至,但这间房是顶头房,恰好能望见那处偏僻转角。那女子一身大红衣衫,暗红罗裙,衣衫的领口上绕着一圈白绒围脖,这时候早就扯松了,而那男子便更不堪了,靠着墙壁,几乎软在红衣女的怀里。   两人目力甚佳,连那男人长什么模样,脸上几分绯红都能看到。贺离恨先是震惊诧异,脱口而出:“客栈近在眼前,他们为什么要……”   梅问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恐怕不是正头夫妻,只是寻欢作乐。”   贺离恨在她怀中转身,他伸手把搂在腰间的手挪下来,放到窗边,没有看下去:“不是夫妻?连这你都知道?”   “啧,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梅问情道,“因为这种事很常见。你说,一个男人跟随远行的运货队同行,要是妻主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残了,无人庇护了,他会怎么做呢?”   “……用金银财宝打点其他人,将自己和妻主送回主城。”   “你说的那是较少的一部分,要有值得信赖的亲朋好友同行才可以办到。像那种用钱招募而来的、彼此不熟悉的运货队,一般都会共享这个男人。”   贺离恨想起了修真界的炉鼎。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被共享之前,跟另一个女人达成协议,变成她的人。”梅问情懒散地敲着木制窗棂的边儿,“就像这个男子,他找得对象很好,出卖身体如果能换来在客栈的安全,那他卖给掌柜娘子,不是比卖给别人更有价值么?”   “她腰上挂着客栈掌柜的腰牌。”贺离恨道,“我刚才也看到了。”   两人上楼时,都是跑堂一路接应,掌柜娘子的位子上空无一人。   梅问情听了这话,忽然转过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就一个背影,你倒还看得认真。”   “那郎君倒能瞧见正脸,生得如何,身材怎样,你可记住了?”贺离恨面无表情地道。   梅问情被他噎了一下,神情微滞,新奇地打量着他:“哎呀,好贺郎,还学会吃醋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手逗他,可还没逗到趣儿,那边激情酣战的掌柜娘子似乎察觉了什么,一回头看见了窗边的梅问情。   两人的视线对了一下。红衣女撒开手由着怀里的郎君倒下去,那年轻男子似乎被折腾得够呛,墨发披落满背,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红衣女随手系上衣带,将他的衣服扔回去,随后身影便从那个角落离开,不多时,两人的房门传来敲门声。   贺离恨道:“你这个热闹凑得太久,人家找上门来了。”   不等他上前开门,那门上的锁栓便咔嚓一声自己打开了。木门嘎吱轻响,红衣娘子靠在门框上,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晋阳道的保路仙死了。”   这掌柜生得妖艳无比,狐狸眼,赤红朱唇,她注视着梅问情,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你身上有它的味道。”   “那东西不过是一块破败腐朽的烂木头,身上全是陈得发霉的香灰味儿。”梅问情道,“我只伤了它,没有杀它,难为你这么老远看我一眼,鼻子还能灵成这样。”   真正杀了晋阳道保路仙的人,正在她身边坐着呢。   掌柜道:“它实力不俗,能杀它的人,当世没有几个。所以你口中的‘烂木头’一死,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官道三十六保路仙人人自危。我虽不知你要去何方,但我这里是晋阳道前往许州的必经之路。”   “你在等我。”梅问情道。   掌柜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也不确定能等到你,但我知道如果你要去许州城,要去参加天人大会,大概率会在我这里停歇。娘子动手杀了蝎娘娘的伥鬼,此番前往天人大会,若是被她知道,肯定讨不了好。”   红衣女上前一步,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合上,在女人的身后蔓延出数条朱红色的尾巴,这些尾巴在半空抖动微晃,她也显出狐耳、手指化为尖锐的爪,露出原型,拱手行礼道:“我虽是一只野狐狸,但领了朝廷的俸禄和官衔,特地在这里等候娘子,请娘子助我等一臂之力。”   原来是只狐仙儿,怪不得把好好一个年轻男子折腾成那副模样。   梅问情掩唇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望了贺离恨一眼,对狐仙道:“我不过就是看了你一场活春宫,还不至于就要站在你这边。何况我们家不是我做主,你还是问我郎君得好。”   ……又来了。   贺离恨站起身,当着掌柜娘子怔愣意外的视线,没什么表情地道:“对,她不会武,人又文弱,你得跟我谈。” 第15章 .月郎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   她不会武?还文弱?   掌柜娘子瞪大双眼,游移不定在两人身上梭巡,最后还是没把满腹疑问说出来——她自然能闻出这位俊美郎君的身上也有那股香灰味儿,但她以为这是他跟梅问情亲热沾上的,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花瓶。   两人一谈起来,贺离恨心思缜密,询问详细,她才收起轻视之心,和盘托出。   这掌柜姓胡,是一只意外吃了天地灵物而开智的狐仙儿,她当年炼化了口中横骨,讨口封时正好遇见司天监祭酒,祭酒娘子说她像个人,狐仙儿才得以化形,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她便入了司天监的登记造册当中,在驿站旁开了这家客栈,实际上是司天监的联络人。   胡掌柜有些本事,这么多年来将过路的这片安全区域保护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此处驿站并没有放置震慑邪祟的宝物,其实是有她在才能得以安宁。但就在蝎娘娘从此处过道之后,越来越多的鬼物、地仙受迫于她的淫威,事态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觉得此行太过危险,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疑问道,“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更不是人,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   贺离恨沉默不语,也没什么表情。梅问情则是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想见见这个月郎。”   胡掌柜大为诧异,她的目光在贺离恨身上停了停,见这位贺小公子绷着脸面、一言不发,又看了看悠闲淡然的梅娘子,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什么,拉着梅问情到一旁小声道:“姐们儿,不是我非要管闲事,就算你要找外头的,也不能让你夫郎在旁边看着啊,这他不委屈吗?”   梅问情扫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个只长色/欲不长脑子的狐狸精,我就只是见他一面。”   胡掌柜有些不信,但不乐意掺和她的家事,何况她也指望着这对夫妻能帮忙,只好道:“那小爷们怪会缠人的,你别着了他的道。”   梅问情点头应下。   胡掌柜这便出去叫人,不多时,门前笃笃地响起几声很轻的敲门声,不等人开门,月郎就悄悄推开房门。   胡掌柜没有跟过来,只有这男子一人。他生得文雅清秀,墨眉薄唇,甚至有几分书卷气,身上仍然是跟胡掌柜在外野合时穿得那件青衫,外头披了个女子样式的厚绒披风,应该是胡掌柜给他的。   月郎看见梅问情,先是眼神微亮,而后又瞧见贺离恨,怔忪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拢了拢领口,躬身向梅问情行礼:“月奴问梅娘子好。”   贺离恨盯着他看。   梅问情道:“好,起来吧,坐。”   她语调温和,和颜悦色的,别的郎君看了只觉得她美貌温柔,人又好说话,只有贺离恨面无表情地换了个坐姿,心想,装,接着装。   月郎乖巧地坐了下来。他虽然拢了衣领,脖颈上却还隐隐约约有之前留下的痕迹,对一个郎君来说,这样的行径几乎可以称之为放荡了。但这男人神情又柔弱无辜,好像全然不知道一般。   梅问情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月郎驯顺地低下头,小声道:“帮掌柜娘子做些杂事。”   贺离恨从来不跟弱者计较长短,他头一次微妙地觉得这人说话怪怪的,但不知道具体怪在哪里。   梅问情笑了笑:“你就只帮她做事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弦外之音,月郎纠结地捏着袖口,然后又畏惧地看了贺离恨一眼,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撩起衣袍,跪在梅问情的脚边,将手臂放在她的膝盖上,仰头道:“月奴身份卑微,命如秋水飘萍,要是娘子肯施恩……我什么都是你的。”   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先回去吧,刚伺候完胡掌柜,腿还软呢,就不要跪了。”   月郎神情一僵,小心地拽着她的衣袖:“娘子……”   “好了,去吧,我得问问胡掌柜的意思。”梅问情似是而非地道,“只要你伺候好主母主君,我不嫌你的。”   月郎这才放松,他再次望了梅问情一眼,神色很是期望,然后悄悄地退出去了。   等房门关上,贺离恨转头给她倒茶,茶盅八分满时,他不作声,梅问情先开口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贺离恨埋头不看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素昧平生,他给主君敬茶也敬不到我头上。”   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手臂压在桌子上,笑眯眯地问:“贺郎,放过你手里这盏茶吧。”   茶水已经盛满杯中,再多一分都要满溢出来。贺离恨这才猛地停手,将茶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道:“我看你这人花心是花心,眼光却不怎么样。”   “醋劲儿怎么这么大。”梅问情道,“谁问你他长得怎么样了?我是说,你看他身体如何?”   “我还要看他的身体?!”   两人相对片刻,梅问情嗖地伸手,啪地一下弹了贺少侠一个脑瓜崩儿,捧着他的脸面对面道:“他让那野狐狸搞了半天,走路却腿都不颤,狐狸那东西最吸/精气,要是换了你去,你连腰都直不起来。”   贺离恨下意识反驳:“我才不去——”   “闭嘴听着,”梅问情道,“我观他面相,不似福薄之人,也不像克妻的样子,他前几任妻主死得频繁离奇,这人有些古怪。”   贺离恨也反应过来:“你怀疑他是鬼物,或是什么旁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梅问情松开手,将贺离恨倒得这杯茶抬起,滴水不漏,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道:“今夜就劳烦贺郎,亲自替我试一试。”   夜色降临。   胡掌柜晚饭过后又来到梅问情这边,企图今晚就说动梅娘子同意,她才好放心睡个安稳觉,然后再筹谋大计。   没想到她一过来,贺郎君不在房内不说,自称教书先生的梅问情还拉着她,净问些跟月郎的房中事。胡掌柜无奈应答,说得正要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听见二楼边上的那间房响起一声大叫。   那是月郎的房间。   此刻房门大开,月郎可怜无比地向楼梯处跑去,甚至丢了一只鞋。他冲着身后的贺离恨道:“求公子饶恕,月奴真没有蛊惑你家妻主呀,白天你也看到了,是你妻主她要——啊!”   贺离恨拎着一把两指宽的黑色细刀,刀锋砰地一声扎进月郎身后不足一寸的地板上,险些扎穿了对方的衣衫。他凶神恶煞地拔出蛇刀,浑身杀气,一板一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要活剐了你。”   “贺公子这是干什么,你这么善妒,她不会喜欢你的!啊——娘子救命——” 第16章 .卷轴你不许分我的心!   贺离恨凶神恶煞,来势汹汹,那边的月郎可怜娇怯,柔柔弱弱。   然而等那柄刀追过来,几乎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月郎也顾不得“柔弱”了,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人不如白天多,还有三三两两喝酒的娘子们。这里头大多数的女郎都是这间客栈的熟客,知道月郎的来历,知道掌柜娘子会救他,用不着她们费心,看热闹似的望过去。   贺离恨刚进客栈时,在众人眼前因为俊美留下了好大的印象。他剑眉如墨,眸间依稀含怒,生动得令人心醉。   “这郎君发怒也这么好看。”   “啧,你没瞧见他妻主,长得那叫一个清艳绝伦,为这样的女子吃醋善妒,也在情理之中啊。”   “得了吧,他妻主我今天看着了,文文弱弱,你看,连跟月郎亲近一下都被管着……”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月郎已经被这个凶悍男人险些一刀杀了,他一边慌不择路地逃,一边喊道:“胡娘,求求胡娘救我,我没有勾引他的妻主啊!”   可惜胡掌柜并不在房内,而是被梅问情留住了,因此月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贺离恨抓住后衣领按在一个空桌子上。   他啪地一声抽刀,刀锋凛凛,神色冷峻地道:“好啊,一个没人要的,也蛊惑到我家头上了。我还在那儿坐着喘气,你当我死了不成?”   月郎哭道:“是、是梅娘子让我过去的,我一没解衣裳,二没碰她一个手指头,郎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旁边有人看不过眼,劝道:“这位郎君,女人见色起意拈花惹草的,那不是常事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弄得这么难看。”   贺离恨扭头盯住她,冷冷道:“关你什么事?闭嘴,你管他,我也一刀砍了你。”   旁观的人悻悻地闭了嘴。   大堂中一片纷乱,叫喊之声早就传到了二楼胡掌柜的耳朵里。她蓦地起身,推门就要出去,结果被梅问情拉住手臂。   “哎哟我的梅先生,你可别拦我了,你惧内就罢了,我得救人去呀。”   “掌柜莫急。”梅问情道,“再等等。”   “还等什么等?再等就要出了人命了,我早就说过不能让你夫郎看着吧,这群小爷们年纪轻都冲动,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梅问情却不放她走,忽然问她:“掌柜刚刚说,你每次跟月郎亲热完,便觉得神清气爽,舒适不已,可按照你的说法,你跟他一个月内次数这么多,又要得这么狠,他也没承受不了?”   胡掌柜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   她话语一顿,停下动作扭头回道:“兴许他天赋异禀。”   梅问情见状松开手,半是讽刺半是打趣地道:“看来你这狐狸精的本事也有限,连个凡人在床上都整治不了。”   “我……”胡掌柜虽欲澄清,但仔细这么一想,也觉得稍稍古怪了些,“我最近也是着了魔了,天没黑就想着他。”   有梅问情这么一耽误,她就没赶上冲出去救人。楼下的贺离恨神色冷酷,浑身气势逼人,捏着月郎的喉咙道:“你看,掌柜娘子也不过就当你是个玩意儿,谁会来救你?”   说罢,他便高高举起细刀,猛地下落!   那刀锋映着堂内的灯烛,折出一片金色的寒光,冷意直冲天灵盖。劈势不见半分迟缓,几乎刹那间就要落在月郎的脸上。   月郎可怜害怕的脸色骤然僵硬,下一瞬,他的脊背间猛地伸出十几条巨大的毛绒节肢,挡住了蛇刀的劈落。   贺离恨本就控制着力道没有尽全力,这样一来便被打偏了方向,向左侧倾斜闪身,避开了十几条节肢的挥舞穿刺,周围响起一阵慌乱的惊呼之声。   月郎的身躯被节肢翻转过来,他伏在桌子上,捂着胸口连连干呕,嗓音嘶哑道:“救……救命……”   这一声显然不是在叫胡掌柜,从他的身躯之内,忽而又传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这个废物,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惊动我来处理。”   那些毛绒节肢从月郎的脊背伸出来,一直向外延伸,臃肿地互相推挤着伸出来,不消半刻钟时间,就从他身体里钻出来一只巨大的蜘蛛。   蜘蛛钻出来之后,月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昏迷不醒地倒在那里。   这蜘蛛长着十几根肢体,浑身毛绒,但她的上半部分却是一个裸体女人的模样,黑发如瀑,容貌美艳妖异,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没什么力气,但听着又觉得魔音灌耳、头痛欲裂:“要不是想把你引去献给母亲,我早就想吃了你,这么香喷喷的小郎君,没想到,你倒非要进我的肚子里。”   贺离恨抬起手,指腹拭过刀背,魔蛇的头幻化作刀柄,蔓延出来几根漆黑的荆棘,刺入他的手腕中缠绕,仿佛在吮吸着主人的鲜血。   他道:“巧得很,我要杀的就是你。”   此刻,梅问情和胡掌柜正打开房门,站在了二楼的栏杆边。胡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结巴道:“这……这是,这是蝎娘娘的护法……”   “似乎不是寻常的鬼物。”   “那当然,这个蜘蛛婆娘为人最狠最阴毒,还认了鬼王当干娘,为鬼王开道时属她杀生最多!”胡掌柜慌忙转身去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翻一边跟梅问情道,“这头蜘蛛不是妖,而是一种怨气凝聚而生的鬼物,叫‘怨魂蛛母’。据说她有三百多个男奴宠侍,全都是抢别人的。”   “抢别人的?”梅问情一时愣住,这是什么爱好?   “对,她专挑那种夫妻恩爱之家,先把那家的女人吃了,然后就可以幻化成他们妻主的模样,然后或骗或瞒,或者恐吓操纵,让这群男奴替她寻找猎物,吃掉被害女人的血肉生魂。”   梅问情微微一挑眉,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这种眼光独到的古怪爱好,她今天才算见识了。   两人说话之间,胡掌柜找到一个被锁住的盒子,连忙用钥匙开锁:“两位巡逻使大人,千万别着急,我这就让你俩杀敌!”   巡逻使竟然被装在盒子里。   梅问情也觉得新鲜,她跟着胡掌柜从楼梯一步步下去,还分心注意着贺离恨那边,声音不大不小地感叹道:“我的贺郎就是果决潇洒,英俊不凡,说要保护我,就会保护我,果然一言九鼎。”   这边胡掌柜听得眼角抽抽,没敢吱声。   她这几句话虽声量不大,但贺离恨对她的音色格外敏感,哪怕交手时险象环生,也分了个耳朵把这几句话听进了脑袋里,他耳根一红,横着架住几只抽过来的肢体,被巨大的余力抽出去退了十几米,连着撞碎了好几张桌子。   贺离恨低头喘气,翻手撑着细刀站起来,转头对梅问情,恼怒道:“你不许分我的心!”   梅问情神情无辜地看着他,点点头,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意思是封住了。   贺离恨立即转首,扎进手腕的蛇牙化成荆棘状,汲取血液反哺回蛇刀,液体漫过蛇牙透出一股腥甜味儿。他斩断了蛛母的第六条肢体,这鬼物的声音愈发飘渺,令人头痛迷乱。   他脑子里全是梅问情方才的模样,又因为用刀过甚,被魔蛇勾出来不小的邪性,竟然想起那时在马车上的那个吻——旖旎、清甜,她按着自己的后颈,那股压制感如同磅礴不见深处的海水。   贺离恨昏沉头痛,那蛛母被砍断的肢体飞速生长,暴怒着要洞穿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胡掌柜手里的盒子猛地打开。   盒子内爆发出一股光芒,一个卷轴和一支笔飘飞起来,卷轴在空中凌空展开,那支笔在卷轴上飞快地写出:   “司天监巡逻使贰玖、叁拾,启封于晋阳道胡家客栈,已记录。”   “问题内容,怨魂蛛母表面对蝎娘娘臣服,实则心怀怨愤,是否属实?”   当这些字迹完整出现后,刚才还暴虐凶悍的蛛母仿佛被框在了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她僵不能动,似乎一定要回答卷轴的问题才行,蛛母尖叫道:“绝无此事,你污蔑我!”   卷轴上的笔写道:“此为假话。”   下一刻,那只笔一挥,怨魂蛛母砍断后便又新长出来的肢体便被切断了一部分,飞过来化作那只毛笔尖上的墨。   鬼物凄厉地惨叫一声,似乎大受损伤。   毛笔继续在卷轴上写道:“问题内容,你身体里没有养着月郎妻主的魂魄,而是早已吃掉了她的生魂。”   “不,怎么可能,我没有……啊!!”   她的躯体又被切割了一块下来,化为更多浓郁的墨汁。   贺离恨被她的声音吵得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回了下神,被梅问情伸手扶了起来,正好瞧见这幅画面。   贺少侠生平少见这种东西,怔了怔:“这是……”   “朝堂的巡逻使,原来是这种东西。”梅问情揽着他的腰,任由贺郎靠在自己身上,“这玩意儿你应该熟悉啊,似乎魔修手里常见一些。” 第17章 .争吵这火它怎么还能烧到我身上?……   贺离恨仔细回忆,不确定地道:“封印物?”   在修真界,灵气充沛,修行者众多,神通各异。封印物出现的也少,还各有破解的办法,所以流传不广。但在人间,这种东西作为朝廷的巡逻使,确实可以作为杀器剿灭大部分鬼物妖魔、令其伏诛。   梅问情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蛇刀,那条汲取主人血液肆意挥舞魔气的小蛇立即僵住,乖巧伶俐地变回蛇形态,顺着贺离恨的袖子钻了进去。   她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抬手抵着贺郎的下颔,端详道:“你痛得把嘴唇都咬破了,这条蛇光会吸血,也不知道心疼你。”   贺离恨原本就有些耐不住蛇性,让她碰的气息不定,有些发软,他克制地望向卷轴那边:“少来这套,花言巧语的。”   梅问情可不知道贺郎这又是生得哪门子气,她正琢磨不定男人的心思时,另一头的两位巡逻使已经将蛛母砍得苟延残喘。   那鬼物大喊道:“我已经说实话了!我在说实话了!你为什么还要——”   惨嚎久久回荡之际,那只笔却还是冷酷地在卷轴上面记录:“此为假话。”   胡掌柜捧着盒子也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盒子里的纸张,紧张得狐狸尾巴都要冒出来了:“两位两位,快帮我认认字,这上面写着两位巡逻使的收回方法。”   “你不认字?”贺离恨意外道,“你不是开客栈的吗?”   “自然有账房先生认字,我一只野狐狸认什么字嘛!”胡掌柜抱怨道,“郎君快帮帮我。”   她已经彻底被贺离恨的本事折服,能跟蛛母缠斗这么久的郎君,绝对是她生平仅见,胡掌柜现在完全理解梅问情了,他们家还真是夫郎说得算。   贺离恨信心满满地接过纸张,才扫了一眼,神情便一滞,默默地将纸递给了梅问情,若无其事道:“你来吧。”   梅问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一观,纸上顶头的第一句就是:此公文不得由守宫砂未破的男子宣读,会引起巡逻使贰玖、叁拾的强烈好奇心,将立即转变问题对象。   她掠过这句话没读,念道:“巡逻使贰玖、叁拾,必须一起参与行动,必须长期放在一个封印盒内,如果分开三十八个时辰以上,将会因分离而焦躁,摧毁封印盒。   “巡逻使贰玖、叁拾,将会依照开盒者的意愿选择问题对象进行提问,被提问者必须如实回答,如有任何假话,被提问者在此之后的所有回答,无论真假,都会被批为假话。   “巡逻使贰玖、叁拾,每次批出假话,都会吞噬问题对象的一部分,直到问题对象死亡。回收方式为,在问题对象死亡前,开盒者向巡逻使贰玖、叁拾大喊‘今日的审讯时间已结束’,重复三遍以上。如果问题对象已经死亡,巡逻使贰玖、叁拾将会立刻寻找下一个提问对象。”   她此言一落,胡掌柜立刻瞪大眼,手忙脚乱地捧起封印盒,话刚喊出去一遍,那头蛛母的最后一部分便化为墨汁,彻底死在了巡逻使的笔下。   来不及立刻回收,那道卷轴转了个向,冲着梅问情方向突然继续写道:“问题内容,你……”   它的字迹停在了这里。   梅问情淡定地注视着它。   它也僵硬地对着梅问情。   卷轴在天空中飘了半天,那支笔很努力地用墨想要写字,但笔锋在卷轴停了好半晌,竟然一个字都没写下来,甚至笔杆还在不断的颤抖,上面发出开裂的痕迹。   梅问情对胡掌柜道:“还不回收它?”   狐仙儿如梦方醒,立刻大喊三遍:“今日的审讯时间已结束!”   话音落下,巡逻使贰玖、叁拾便在空中重新卷起来,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简直像逃一样钻回了封印盒里。   胡掌柜松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请两位带着月郎上楼,这里还需要我收拾一下。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恐怕需要幻术善后。”   ————   狐仙儿最擅长的就是幻术,大堂中原本看热闹的行路人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胡掌柜靠在门框边,远远地吆喝几声,三言两语便将吓飞的生魂给喊了回来。   她敲敲手上的长柄烟斗,飘渺的细烟一燎,众人各自醉倒,再醒来时已经将所见的骇人之事全然忘却,连月郎跟贺离恨的追逃大戏都一并忘了个干净。   贺离恨好悬才洗清这个妒夫的误会。   月郎被怨魂蛛母钻出身躯后,好似重病一场,面容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胡掌柜上了楼,站在床头啪嗒啪嗒地吸了两口烟斗,坐在梅问情对面一言不发,几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两位真是心细如发。”   “是你为色昏聩。”梅问情说话一点儿也不留面子,喝了口茶数落道,“按照常理来说,你一只狐狸,就算是无心的,也免不了折他们的阳气。我说狐仙儿,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你就要被附在他身上的蛛母慢慢吸干了。”   胡掌柜尴尬不已,怨也不知道怨谁,只能怪自己好色:“都是我不仔细,我不仔细……贺小郎君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还是娘子您调/教得好。”   梅问情大为满意,伸手摸了摸贺离恨的侧颈,果然察觉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耳后都红了,他小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是你自己能独当一面,是你的功劳。”她道,“手给我看看。”   梅问情平日里总爱开玩笑,说话的语气又总听不出来是好是坏,她这么一本正经、低声温语地夸起来,贺离恨便有些愣住,继而心里像着了一把火似的,手紧紧地攥着,僵硬地道:“我没受什么伤,蛇刀咬一口也是常事……”   梅问情握住他的手腕。   她没用力,但这意思就是不允许拒绝,有一种长期天然养成的强势和说一不二。贺离恨的动作顿住一瞬,慢慢地松开手,由着她带了过去。   梅问情揉了揉他的手腕,那些被蛇刀吮吸的伤痕已经处理过,用素白的纱缠了几圈,打理得熟稔又利索,既不影响活动,也没有再流血,她原本只是随意看看,然而一眼过去,胸口却突然一闷,随后好似被什么极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见过这样的场景吗?   她见过很多次吗?   两人的手握着,梅问情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忽然道:“你以前没到这儿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长得像的亲戚,我总觉得……”   贺离恨迅速抽回手,板着脸目视前方,语气无波无澜地道:“没有。”   “真没有?”   “你能不能收敛点?”贺离恨忍不住咬了下后槽牙,低声一字一顿地道,“我从前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浪荡花丛时有哪个好弟弟跟我相似?我脾气不好,人又叛逆,从来没什么亲戚朋友,比你以前见过的差远了。”   梅问情先是一怔,见贺郎误会,偏偏那股顽劣使坏的性子又上来了,非要逗他,凑过去道:“他们哪比得上你啊,还是你情致动人,好弟弟。”   “梅问情!”他这边正炸毛,简直要当着别人的面跟她吵架拌嘴了,那边胡掌柜看情势不对,赶紧用力咳嗽了两声,打好圆场,这才将这头气鼓鼓的小郎君糊弄过去。   胡掌柜冲着梅问情狂使眼色,她才勉强给面子地点点头,安分下来搂着贺郎的腰,结果被贺离恨用力地打掉了手,梅问情毫不在意地又伸手捏了捏对方的后颈,手指冰凉。   贺离恨冷得想躲,听见她小声附耳,很委屈似的说:“你都把我的手打红了。”   “……我明明没用力。”他道。   梅问情还没哄好他,那头让胡掌柜喂进汤药的月郎终于有了动静。   月郎伏榻咳嗽,浑身发抖,让胡掌柜加了床被子也止不住。他脸色苍白,睁开眼时见到三人,神情先是畏惧,而后却又释然般垂下头。   他不说话,胡掌柜可忍不住,这狐狸娘子猛地一拍床边,质问道:“我待你也算不薄,就算我们不是真正夫妻,你也不必替那个什么蛛母来害我吧?难道她是你妻主,她让你出来卖你也干,你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这不真就是鬼迷心窍了。   胡掌柜一时情急,口无遮拦。梅问情先前还让贺离恨随便听,这时候想着哄他,装模作样地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批评道:“太粗鲁了。”   贺离恨淡淡地道:“还是你高雅,够风流。”   梅问情竟然落了下风,一时没想出来话来回复他,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他的长发玩弄,看向垂首不语的月郎。   胡掌柜将他俩的事从头说到尾,不吐不快。骂得痛快了一回头,月郎伸手抹了一下泪,低低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嫖客。”   “我无情无义?要不是我,你早就在这儿被别的女人生吞了!”   “那个鬼东西才不是我的妻主,可是……可她能把我妻主的魂魄放出来跟我相聚,我要是不听她的,就再也见不到妻主了。”月郎越说声音越低,他浑身没有力气,靠在床榻内侧的墙上,手指揪着被子一角,“你要是真想报仇,那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贱命一条。”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胡掌柜愤怒道,她气得胸口起伏,“就因为这个,你就对怨魂蛛母百依百顺?跟了这么多女人,就是你妻主真的活过来,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的夫郎这样,心中是什么滋味?”   这句话宛如一把刀插入心槽,痛楚难当。月郎抬起头,唇上有月牙形的齿痕,他道:“那我能怎么样?就连对我最怜惜的掌柜你,不也是随手就能将我送到别的娘子的床上么?”   梅问情本来还饶有兴致的旁听,这话一出,她连手里玩着的发丝都被人家抽回去了,她愣了一下,心中纳闷,这火它怎么还能烧到我身上? 第18章 .同行你知道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这下好了,贺离恨彻底不理她了。   梅问情仔细回忆,她可连这月郎的手都没拉过,所以胡掌柜转头看她的时候,梅问情立即道:“清白的,真是清白的,我有人证。”   人证冷哼一声,扭头望着窗外。   胡掌柜这下是骂也骂不出口了,她也闹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占理,结果却让月郎说得难以还口。   争吵停歇,几人又都安静下来。胡掌柜坐在那儿长吁短叹,既心疼自己损失的精华,又不知道怎么怪罪月郎,总不能真把人一刀抹脖子杀了吧?   还是贺离恨开口:“鬼物从你脊背中钻出来,是不是伤着你了?”   月郎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道:“你转过身,我给你看看。”   梅问情见多识广,胆子也大,火烧眉毛了还敢往上浇油:“你放心吧,我肯定不看,我是正人淑……”女。   没说完,她被胡掌柜连拉带拽地请出了房门。房门啪地一关。   梅问情跟一身鲜红、神情却无精打采的狐仙儿面面相觑,两人站在房门外,掌柜点起来烟斗闷闷地吸了一口,吐出来一节烟圈儿。   梅问情看着她道:“为情所伤?”   “有什么情,”她嘴上这么说,“一个男宠而已,又不是我的私奴。”   梅问情收回看穿一切的视线,望着楼下三三两两谈笑如故的人群,仿佛昨天的事端根本没有发生过。她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纹,目光平静。   胡掌柜瞧了她一会儿:“你也奇怪,梅先生,你一个教书人,大多应该端着才是。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倒文雅淑女了。”   “太累。”梅问情道,“端不住。”   “贺小郎君虽然脾气大了点,但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梅先生很有福气。”   “遇上我是他没福气,”梅问情毫不介意地道,“你说他俩在里面会不会说我坏话?”   ————   房门关闭后,月郎背过身,解开衣衫。   浅色衣衫落下,他露出脊背,肌肤光滑细腻,几乎无瑕,但脊背正中却有一道黑色的线,竖着划下来,大概有三四公分长。   贺离恨伸手摸上去,黑线既不凸起,也没有任何气息,好像只是一个标记般。   “有一条黑色印记,”他问,“按上去可痛?”   月郎摇了摇头:“不痛。”   “看来没伤到你的骨头,是当时那情景太狰狞,让我以为蛛母将你的骨头掏出来了。”贺离恨道,“虽然不知道这印记是做什么的,但暂且先不管,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月郎沉默片刻,语调黯然:“治好又能怎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郎君不是也知道了吗?”   贺离恨动作微顿,将他的衣衫披回肩头:“世事常有坎坷,但还是要珍重自己。”   “贺郎君站在干岸上,自然能对溺水的人说这些话。”他道,“珍重自己,听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却不容易。”   “我也不见得是站在岸边的人。”贺离恨慢慢地道,“我小时候……我爹不受主母待见,被她的宠奴害死了。但她还养着我,派人教我习文练武,我以为主母对我还有几分母子之情,可结果她骗我,把我献给了别人。”   月郎意外地转过头,盯着他看:“后来呢?”   “后来,”贺离恨轻描淡写,“我杀了她。”   月郎怔忪地望着他,对他来说,弑母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几乎是在挑战整个社会的权威,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大逆不道得很,而且贺离恨在做出这种事后,居然还能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本就是一桩奇事。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妻主、那个梅先生,她可知道此事?”   贺离恨顿了顿:“我跟她不是……算了,她不知道。”   “那你千万别让她知道。”月郎道,“但凡是长得美貌、温柔多情的姑娘,就算再不世俗,也肯定会忌惮。一旦她忌惮你,情就淡了。”   贺离恨不爱听这话,皱眉道:“不会的。”   “你没有经验,你越是吊着她,她才会一直惦记着你,若是对她掏心掏肺了,她反而将你看得很轻。”月郎嘱咐劝告了一阵子,收拾好衣衫系了带子,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又道了句歉。   贺离恨递给他喝药,他不太肯,只说:“我听候掌柜娘子的处置,若是她要我死才解恨,我就当是随妻主而去了。”   贺离恨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劝他,便起身去开门。他一打开门,贴在门上听墙角的胡掌柜立刻尴尬地直起腰,假装扇风似的走开,口中嘟囔着:“我可是帮梅先生听听你们有没有说她坏话的……”   反而是梅问情闲来无事,坐到楼下跟别人赌了两把。贺离恨过去,她便将赢来的金银玩物一股脑地扔给他,众位输了钱的娘子怒气冲冲地看过来,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这要不是在胡掌柜的店里,她们几乎都有动手的意思。   而梅问情仿佛还浑然不觉,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全数给了他,还一把搂住贺郎的腰,掌心顺着他的脊背一路摸上来,顺毛似的捋了捋:“有什么可生气的,我都是逗你玩呢,你是我唯一一个好弟弟,我赢的钱全给你赔罪。”   她声调温柔,就算是戏弄挑逗,也太过暧昧了些。贺离恨遭不住她的糖衣炮弹、调情把戏,他冷着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你给我正经一点。”   梅问情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见到对方惊诧慌乱的视线,忍不住笑出声,低语道:“你可太难伺候了,我这不是为了哄你才下场的么?把这些金子融了,给你打个莲花金冠,差不多能够。”   贺离恨再三克制,差一点就被蛊惑诱导,踩进她的陷阱里了。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梅问情身后虎视眈眈的众位娘子。   这群江湖行路人可不太讲究,从没有愿赌服输这一说,就在她们拎起家伙面露不善之时,贺离恨抽出一只手,将蛇刀拍在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砰”地一声。   众人的脸色一僵,虽然已被幻术洗去了记忆,但对于贺离恨的畏惧却还残留在意识里,她们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勉强摆出笑脸,心中则或多或少都想着——可恶,这个吃软饭的女人!   在此之后,不断有人来客栈邀请梅问情上赌桌,她总是微笑着答应,在短短三日之内,威名传遍晋阳所通的其他五道。贺郎每次只是立在桌旁观看,他虽不喜欢赌,但看到梅问情觉得有趣,心中莫名也高兴起来。   三日后,接替胡掌柜看店的人马到了,狐仙儿便跟两人结为同路,一起前往许州城。梅问情跟胡掌柜商量了三日,将她的请求答应下来。   梅问情吹起纸人,让纸人姑娘刚牵上马,栓上马车,回头就看见胡掌柜往她的车里扶进去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问:“谁啊?”   胡掌柜面露犹豫,小声道:“月郎。”   “哎呀,我怎么记得某人说,不过就是个男宠,没什么情意……”   “我的亲娘,小声点。”狐仙儿连忙道,“我这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没了男人我想得慌。这不是……老熟人了嘛,卖给谁不是卖,卖我一人怎么了?他还欠我的呢,我睡他几次就当还债了,这有什么……”   梅问情含笑点头。   胡掌柜挂不住面子,抬眼望着天空,安慰自己似的重复道:“哪个女人不好色,常事,都是常事。”   胡掌柜声势浩大,家底殷实,两辆富贵马车还不够,又雇了一路江湖人护送,路上的劫匪响马看见这队伍,都不敢动手,而过路的小妖闻见狐仙儿的味道,也会退避三舍让出道来,所以这一路走下去,倒比他们两人安全清净,无波无澜。   只是有一样不好。   天刚刚擦黑,估摸明日就能见到许州城的城门。   梅问情照例给贺郎把脉,对方的大部分经脉仍是损坏的,但由鬼气转化的灵力已经能够自如地在小片区域游走,这样他用刀动武、或者是用些小术法都不碍事,在人间足够当个忽悠人的世外高人。   她刚刚收回手,旁边不远不近的马车里陡然传来渐高的声响,是胡掌柜跟月郎那边。   月郎看起来柔弱,动静还不小。这胡掌柜也是,真是一个没人管教的野狐狸,日头刚刚沉下去,就把小郎君抱进被窝里了,也不分场合。   梅问情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的手指还放在贺郎的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圈:“就这个次数,到时候正事没办,这头狐狸可别弄出孩子来。”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道:“凭月郎自己怎么会有事,除非是胡掌柜想要子嗣。”   要是交合时女方对男方没有半点情意,或是完全不想繁衍后嗣,在做这事的过程中就不会产生卵子跟男方结合,自然无法受孕,这也是月郎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   哪怕嘴硬,真情实意有时候也是抵挡不住、掩饰不了的,而再多花言巧语,要是女人连个孩子都不给你,总会让儿郎心中郁结、惴惴不安。   “子嗣?小孩儿是全天下最麻烦的东西。”梅问情懒懒地道,她转了转手腕,揽过他的腰,靠在马车内壁上,“既不乖巧,也不听话,更不可爱,我只要贺郎你这个宝贝就行了。”   贺离恨抬眸注视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道:“知道了。”   梅问情握住他的手,捏捏指尖,语气带笑:“我这么哄着你,也不知道说两句好话,你知道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第19章 .鼓童“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贺离恨却道:“明知故问。”   说罢就起身撩起车帘,去外面透气了。梅问情一个人留在车里犯困,努力睁着眼,用不太有精神的脑子琢磨这人到底又怎么了。   她受重重禁制所限,容易困倦,而贺离恨在昏暗处又看不清东西,所以去坐到了纸人那边,起码车驾的两侧都悬挂着风吹不灭的纸灯笼。   傍晚时分,残阳已经落下。车马旁的纸灯笼发出盈盈暖光,时值春末夏初,夜风算不上寒冷。   纸人姑娘只顾着驾车,对身边坐了谁没有反应。它的眼珠不能转动,所以在看路时只能移动脖子,虽然生得娇俏,但看起来十分古怪。   贺离恨是亲眼见到梅问情做纸人的,他将修真界诸多门派历数过去,没几个能对得上号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清异门倒是精于杂学、通晓异术,但比起道门正宗来说,那只是个二流门派。   她会是清异门的弟子么?不,那身禁制可怕极了……何况就算是把清异门的门主请来,也不会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拘神术。   贺离恨得不出结论,跟着纸人吹了一道的风,许久后旁边马车的叫声才弱下来,月郎的声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里,又是求饶又是埋怨,娇得不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借着光做刀鞘,心中忍不住又想到梅问情说的那些话。   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我又没说想要。   等伤养好了,我自回我的地方去,也不用这么暗示我……   他一不留神,小刀没削掉木屑,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血迹渗进木头里。贺离恨盯着手上的血,闷得喘不过气来,喃喃道:“我跟她较什么劲。”   她什么样的脾气,第一天不就知道了?梅问情随心所欲,但做事还算负责,她这么多年没有儿女,可见是真不想要、真不喜欢,和对象是谁理应无关。   他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刚要伸手擦血,那条魔蛇却暗暗地爬出来,舔舐着他指腹上的血痕。   贺离恨任由它舔,道:“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来历?”   魔蛇摇了摇头,漆黑的小脑袋趴在他手上,吐了下信子。   “天生魔物也不知道,白养你了。”贺离恨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瓜,低叹一声,“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离开人间,回到修真界去?”   魔蛇只是望着他,并不表态。   贺离恨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敌对众多,修真界关于他的传言又很多很乱,要是她去了,危险之高难以想象,贺少侠能跟她暧昧不清,但修真界的贺魔尊却不能,她会变成他的软肋,拿在手中,就能致人死地。   后半夜时,贺离恨回到了马车里。他脱下外衣散了散凉意,然后把梅问情压在身下的软毯一点点挪出来,重新盖到她身上。   女人的睡姿很是文雅,也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有时会把盖的盖子薄被弄乱。贺离恨把她的手臂放回毯子里,刚想把两侧收挂起来的木板放下来铺自己那一半,就被拽住了袖子。   梅问情没太睡醒,但这人的力气不小,把贺离恨拉到身边,稍微动了动,埋进温暖怀中,枕着他的腿。   贺离恨无可奈何,将她滑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轻轻拢到一起,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将手悄悄地放在她指间,穿插着交握了一会儿。   明明发乎情、止乎礼,贺离恨却仍然觉得好似犯了什么错,心中擂鼓般地慌乱,又慢吞吞地分开手,闭目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夜无眠。   ————   “到了到了,看见许州城城门前的旗了!”   随行的江湖人们指着不远处的黑红城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们这些日因为重金才接了这活儿,又因为种种怪异传说而心惊胆战,此刻终于将担子放下了。   胡掌柜也掀开车帘子扫了一眼,她抬臂扶月郎起身:“到了。”   月郎昨夜伺候她久了,腰酸体软,偎在狐仙儿怀里睡了好一会儿。从前他还表现得温顺可怜,现在交了底,一旦小郎君渴求温存之意得到了满足,他反而不冷不热,没什么笑模样,默默地道:“我服侍你把衣裳穿了。”   他心细手稳,在胡掌柜这活一天,就尽心一天,内衫、腰带、下裙、丝绦,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月郎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听到她问:“你是不是累了,进了城去睡吧。”   月郎没出声,撑着身子洗了手,伺候完洗漱,又拿起篦子为她梳头,把银簪子插进发髻里时,胡掌柜冷不丁地又道:“你从前给你妻主也是这么服侍的?”   月郎看着镜中的她:“月奴对每一个同榻的娘子都这么服侍。”   胡掌柜因为他连张笑脸都不给,所以故意找茬,没想到这小郎君嘴也很硬,张口就狠狠恶心了她一把,狐仙儿点上烟斗,冷笑一声,攥过他的手腕低头道:“我不嫌你脏,你还真当自己干净?我看你——”   话没说完,月郎就陡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犯恶心,竟没撑住倒了下去。胡掌柜接住了他,骂也不是,不骂也有点儿怪,只得先把人送到梅问情那边去,她去给随行的江湖人士们分发金银。   将雇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胡掌柜过来一问,看见梅问情垫着一块帕子给月郎把脉,神情很是淡然。   她放心许多,拿起车内的一杯茶解渴,边问:“怎么样了?”   “他有了。”   “噗——咳咳咳。”   胡掌柜被茶水呛得咳嗽,瞪大那双狐狸眼:“谁有了?有什么了?啥时候有的?”   梅问情语气飘忽:“啊,一个半月了,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有的?”   “我怎么知道哪个傻老娘们让男宠生孩子?”胡掌柜震惊不已。   梅问情看着她,目光很是怜悯。   狐仙儿抓了抓本就没簪好的头发,持续难以置信:“那我是不是得把人送回去啊?不是,那孩子他娘是谁啊?这大海捞针怎么找啊?”   梅问情叹了口气,担忧不仅成真,最大的问题是这娘们还是个傻子,她道:“小郎君揣了一肚子狐狸崽儿,我也纳闷孩子他娘是谁,要不你劝他把这窝小狐狸崽儿堕了吧,又不养,是不是?”   “我——”胡掌柜当场愣住,“我的?”   梅问情一本正经地道:“用我的医术担保。”   胡掌柜看向贺离恨:“她这一身医术千金难求?”   贺小郎君迟疑片刻:“……不值几个钱。”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梅问情将月郎交给贺离恨,“你来照顾,我跟胡掌柜看看许州城门。”   她拍了拍纸人肩膀,纸人姑娘便将车马停到就近的地方,并没有太过接近许州城。她拉着魂不守舍的狐仙儿找了个高处,看着许州城进出的人群。   “看出什么没有?”胡掌柜脑袋嗡嗡的,失去了判断力,只得发问。   “只进不出啊。”梅问情眺望过去,“你看到门口那个鼓没有?”   “鼓?”   胡掌柜循着她的指引看去,见到许州城城门底下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有一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姑娘拎着鼓槌,进人的时候,大多数她都会敲一下鼓,每当过去一个人,旁边就会有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观察良久,她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时没有敲这面鼓。   “她是在数什么东西么?”胡掌柜推测。   “赶路的运货行商都知道此地危险,可在重赏之下,许州城主办得天人大会还是吸引来不少不怕死的人士。”   胡掌柜扭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她没有击鼓的那几位连个影子都没有,似乎不是人。她应该是在统计真正的‘人’的数量。”梅问情道。   两人稍一合计,决定她们两人先进去,让贺离恨跟月郎先远远看着,贺离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护安全应该无虞。而梅问情跟狐仙儿一个是人,另一个恰好不是人,能够试试这鼓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离恨不放心她,抱着蛇刀坐在马车外,盯着她俩的身影。   两人走到进城的队伍里,胡掌柜在前,蒙面女果然没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等到梅问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举起,还没落下,梅问情便笑眯眯地问:“这位娘子写什么呢?”   她身姿矫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书案面前,单手压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去一眼。那记录的女子呆滞一瞬,大怒道:“没有你的事,这不能看!”   匆匆一眼,梅问情已经见到上面的字迹。   在那张长长的纸上写着:“食客,第三十一,狐。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   后面的字她还没写。记录的女子转头向蒙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鼓啊!”   蒙面女举着鼓槌,僵硬不动,似乎还在认真地看着梅问情,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这是食材……不,这是食客……这是食材?还是食客……”   她麻木地喃喃着,如同一个卡死的机器难以运作,直到她说:“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那架红漆大鼓的鼓内开始震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直在顶动,终于,嘶啦一声,鼓皮被一个顶穿,一个婴儿从里面爬出来,这个婴儿眼眸漆黑,长着一条蝎尾,它趴到蒙面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   说罢,蝎尾鼓童从她肩上猛地跳起,弹跳力惊人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梅问情的脖颈,狰狞地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冲着她的咽喉一口咬下!   刺啦一声,她脖颈上的金纹瞬间微亮,仿佛冷水入热锅,烫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来。鼓童凄厉地惨叫,瞬息掉在了地上,两只手都被金纹烫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梅问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过的肌肤,淡淡道:“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第20章 .傀儡“你若是做成这样,必定是我的心……   鼓童在地上翻滚大哭时,胡掌柜和那个记录的女子也一同看呆了。女子畏惧地吞咽了一下唾沫,上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梅问情一遍。   蒙面女僵硬地低头抱回鼓童,喃喃道:“不能吃,少爷,不能吃,不能吃的不是食材。”   “她欺负我——我要母亲!我要母亲杀了她!”   蒙面女道:“这是食客。”   她履行自己的职责一般,将被称为“少爷”的蝎尾鼓童塞回鼓里,但这面鼓坏了,蒙面女一抬手,身后的侍女便递上一个托盘。   她扯掉托盘上的布,托盘上有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她拎起此物一阵擦拭,露出人皮的原貌,然后用它修补了这面鼓,把鼓童重新封在了里面——这竟是一面人皮大鼓。   随后,蒙面女道:“食客请。”   旁边记录的女子也如梦方醒,飞快地勾掉了之前写的几字,而是改成“食客,第三十二……”她犹豫了很久,才笔锋颤抖地在后面写了个“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允许进入,看来这位城主、或是那位蝎娘娘很愿意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宴席。   两人试探过后顺利进城。不多时,贺离恨跟月郎也同样进入了许州城,只不过他俩记录的都是食材,几人汇合之后找了一家客栈入住,才算彻底抵达这座妖魔横行的许州城。   “根据我的情报,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几日,天人大会就要举行。”胡掌柜给月郎喂了一副安胎药,让小郎君睡下,坐在床边跟两人商议,“而四方鬼王大多数时候,就在这座城池里。”   “许州城既然是主城之一,那么应该有镇压邪祟的物品才对。”贺离恨疑问道,“怎么会让一位鬼王久居城中?”   “这也是司天监心急如焚的原因之一。”狐仙儿将封印盒放在眼前,叹气道,“许州城镇压邪祟的宝物,就是那位城主的女儿。”   “……活、活人?”   “对,城主今年五十有余,她只有这一个女儿,今年已过三十。但城主之女永远都是九岁女童外貌,她是圣灵之体,自从生下来就等同一件灵物,群魔辟易,百鬼不生。许州城这三十年来,几乎都是晋阳五道周围最坚固安全的一座主城。”   圣灵之体。修真界也有这个说法,据说修炼起来事半功倍,纯澈无比,也是极好的炉鼎材料,若这是个男儿,或许能引起诸多修士的争抢掠夺。   贺离恨思索着道:“她病了,所以驱邪效果大大减弱,给了蝎娘娘可乘之机?”   “不知道现今城主是否活着,她到底是不是还归属朝廷,或是已经跟鬼王沆瀣一气……”胡掌柜想得头痛,单手捂住脸,“梅先生,到时候我带着两位巡逻使厮杀,你可千万替我顾好身后啊!”   梅问情刚刚抛飞起来的铜钱刚下落,掉在手心里,她握着铜钱没松手,微笑道:“要不要先生我帮你起一卦,看看此行如意否?”   胡掌柜扭头看向贺少侠:“她算卦准么?”   贺离恨想了想,道:“从来没见她算过。”   胡掌柜勉强道:“也许是先生她深藏不露呢?”   不等贺离恨打击她的期望,梅问情就松手扔下手里的铜板,然后伸手抱过拆台的贺小郎君,很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颊,靠近他的耳畔低语道:“我真的深藏不露,你不试试么。”   贺离恨一开始没听明白:“我管你深不深……”   他话语停了,从耳朵尖红到脖颈边,用刀鞘拍了拍她搂着自己腰的手,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卑鄙好色之徒。”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哎呀,就算不看卦象,我猜也应该是个大吉。”   ————   在白日里,许州城中虽然冷清,但至少还是寻常景象。而这种清冷景色到了夜晚,居然渐渐繁华热闹起来。   白天里没有几人行动的街道上布满了支起的棚子和摊位,尽是商贩走卒之流。即便在春末之时,这些人也大多穿得很厚实,大多数的摊子上都挂着一个雪白的纸糊灯笼。   而买卖的人群几乎都戴着面具。   胡掌柜戴着一张黑色狐狸面具混迹其中,她道:“挂白灯笼,这么不吉利。”   “这是许州城的旧习,我在《世方志异》里看到过,许州城安全稳固、繁华富庶,城中从不禁止买卖,夜市极为丰富,一到了晚上就在摊位边挂起灯笼,以示喜庆吉祥、生意兴隆。”梅问情顿了顿,“但没听说是白灯笼。”   白色的纸糊灯笼怎么可能喜庆吉祥,总不能整个城池的人都是色盲吧?胡掌柜这么想着,脊背一凉,悄悄问:“有点邪门儿……”   “月郎留在客栈是对的,这座城处处古怪。”贺离恨抬手按了按面具。他一身玄色金边锦袍,墨发束冠,面具是梅问情给挑的,两人是一对儿几乎差不多的半脸恶猫面具。   “这样看不见脸地交易,里面恐怕是一片浑水,怎么可能繁华富庶。”胡掌柜虽是狐仙儿,但对人类社会非常了解,“没有规则只能是一盘散沙。”   三人顺着人流一路向前,路途中也见到不少满脸懵懂的“外地人”,或是警惕防备、或是傲慢自负,都是仗着有点本事前来参加天人大会的能人。只不过这些人不熟悉城里的规矩,东张西望暗暗打探,很容易暴露身份。   满街的纸灯笼晃出苍白的火光。   原本的许州城应该有城卫维护治安,而走了这么久却完全没看见城卫的影子,反而是一面一面的鼓摆在街道两侧。   “你们有没有感觉这温度不对。”梅问情忽然问。   “确实不对。”贺离恨道,“太冷了。”   白天的时候,许州城虽然冷清,但阳光普照,一件单薄衣衫足矣。此刻夜色微凉,三人均加了外袍,居然越走越能感觉到些许刺骨的寒冷。   梅问情道:“看来你和我的猜测所差无几,许州城已经是她蝎娘娘的地盘。这条道,自然也不是为了人准备的。”   这股寒冷越来越浓重,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夜市的繁华在眼前渐渐变化,那些老实本分的商贩仿佛慢慢变了模样。它们的面具之下的脸开始不规则起来,四周的商品活泼地脱离了货架,化作一根根组成商品的线条,仿佛从实物压缩成了纸上的画一般,长了腿似的跑过来。   那些线条化成一条条绳子,停在了离梅问情几人不远处,对着一个慌张后退的外地人。   在街道两旁的鼓里传来跟蝎尾鼓童一模一样的声音,童声娇嫩:“这是食材!这是食材!”   下一瞬,不知道哪一面鼓砰地一声响了一下,那商品化成的“活绳索”就将那人捆住,那人倒地挣扎着,被绳索拖拽着继续前行。   这些线条蹦蹦跳跳地向前,停在了街上的“顾客”面前,一时间,看似热闹的景象陷入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骂声当中,当然也有自以为有些能力的人拿出了符纸木剑,只不过这些东西在鼓声和线条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如此纷乱场景里,也有一条漆黑笔直的线条“游”了过来。它翘首以待,旁边的鼓声对着贺离恨紧随而起:“这是食材!这是食……”   刀光扬起,一线冰雪般的锋芒折射而下。   漆黑的蛇刀穿过地面,将这线条钉在了地上,那活线条被魔气压制,极力挣扎之时,贺离恨反手拔刀,连带着刀锋上的线条一起挑起,捅穿身旁最近的一面鼓。   鼓面嘭地一声被捅个对穿,鼓童的声音骤然消失,像是被活活地摁死在嗓子眼里。   “啊,好凶。”梅问情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是笑意,随后,她微微靠近道,“原来这些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贺离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屈指成爪,那手居然瞬息间生出鳞片和尖爪,携带着风雷般的气息将活线条绞成碎片。   “这也能被当成食材?那蒙面女看来也没什么眼力。”狐仙儿也凑过来道,“连我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江女降临嘛,梅先生,咱要不上前问问她归属那道川、那条河?”   “这不是江女。”梅问情望着她的背影,思考着道,“江女大多有庙,身上总沾点香火气,她身上没有味道,不食香火。”   胡掌柜愣了愣:“敢情这天人大会是真热闹……”   整条街上的“食材”有九成九都被活线条和鼓声捆绑起来,捆起来向前拖拽着。举目望去,四周冷冷清清,仅剩的几人都能望见彼此,同时,一道令人骨缝发冷的锣声猛地一响。   锣声伴随着洪亮的嗓音:“请贵客入席——”   “请贵客入席——”   这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地回荡。那些摊前的商贩都摘下面具,露出了各自不同、奇形怪状的脸,还有藏在厚厚衣物之下残缺的四肢,或是缺手、或是断脚,残缺不一。   它们麻木着一张脸,慢吞吞地来到“贵客”的身边,向食客们躬下身,似乎是带路。   梅问情的目光盯着它的脸:“傀儡。”   贺离恨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这就是你的心头最爱?”   梅问情闻言便笑,侧首贴着他的耳畔:“你若是做成这样,必定是我的心头最爱。”   贺离恨心神恍惚,差点觉得听起来还不错,他反应过来,一边心惊自己这稀奇古怪、荒唐可怕的想法,一边把话压回去,故作冷淡地道:“我命硬得很,轻易别人收不走。”   梅问情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牵着他的手跟随傀儡上前,大概走了百十来步,周围愈发清寂寒冷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门。   门上挂着四个灯笼,朝向门外的一半是白色,朝向门内的一面是红色,灯笼上写着几个字——   许城鬼门。 第21章 .宴请“不要松开我。”   进入“鬼门”之内,向前直走,便是巨大无比的露天宴会席,天空也由夜入昼。傀儡将三人引到座位上,然后跪在旁边倒酒。   胡掌柜有些紧张地抱着怀中的封印盒,她是非常相信巡逻使的实力的,但到了这里,也差不多猜到这八成是那鬼王的老巢,有些心里打怵:“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娘娘还真要开个席,请大家吃顿好的?……怪不得城里的百姓不怎么出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你觉得城中的百姓还有多少?”梅问情道。   “看生活迹象,最多还剩五成。”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许州城是一个坚固主城,常住人口约有五万,蝎娘娘借道而来也不过一个多月便已残害无数,她是真想把许州城化作一座鬼城。   席面上的一张桌案能容两人共饮同食,贺离恨在梅问情身边,狐仙儿则在右手边临近的桌案,而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正好落座对面。   她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生长着鳞片和角的脸,面庞跟蛟龙类似,但她浑身既没有香火味儿,也没有海腥气,光凭气味而言,很像个纯粹的人类。   桌案上燃着白色蜡烛,每个席位上食客都面貌不一,奇形怪状,大多是猖獗丑陋的异变鬼物,也有些长着兽脸、不成气候的妖。它们之中有的第一次入席,惴惴不安,有的神情期待,早已是蝎娘娘宴席上的老饕。   上首的位置是空的,在上首的右侧第一个,则坐着一个腰间挂着葫芦的年轻男子,放眼望去,他的外表是这些东西里面最像人的。   “那个人就是巫郎。”胡掌柜悄悄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   根据司天监的情报,蝎娘娘麾下有数位鬼兵,两大护法,一个是她的干女儿怨魂蛛母,如今已经被巡逻使切成碎片,另一个就是“巫”,这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且是蝎娘娘的男奴爱宠。   巫长期跟蝎娘娘交合,身躯早已阴冷无比,寿命短暂,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但不知道蝎娘娘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为他续了命。而这人也不是没有本事的摆设花瓶,他身后站着“柳先生”。   “要不是我家胡三太奶她老人家忙碌,我还会怕他身上的柳大先生?”狐仙儿酸溜溜地道,“柳大先生总找这些年轻小爷们当弟子,这出马弟子给别人家鬼物效力,她竟然都没过问。”   北方域外之地有胡白黄柳灰五大仙家,吃人供奉、保家收徒。巫郎便是柳家“柳先生”的弟子。   “你这胡家子孙给朝廷做事,你三太奶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嗨……那能一样么……”胡掌柜摸了摸鼻尖。   不多时,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傀儡们端了上来,依次呈现到食客的面前。精致玉盘当中放着薄薄的肉片,上面洒满了酱料,每一道菜都异香扑鼻,看着美味无比。   胡掌柜食指大动,犯馋地盯了一会儿,见他们夫妻没动筷子,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刚扭过头想询问梅问情这菜有没有问题时,便听见两人的对话。   梅问情:“切得够细致,连腥味儿都没有。”   “人肉宴。”贺离恨道。   “她这主人真不够意思,只想着宴请那些鬼物妖魔,也不知道多为咱们人考虑。”梅问情单手抵着下颔,稍微偏头,珍珠白羽耳坠随着她动作晃了一下,“若是我脾气不好,恐怕要掀桌子了。”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单手按住蛇刀的柄,眉目平静地道:“你现在就可以掀。”   他虽没有刻意去哄,但总能让梅问情愉悦开心,她唇边微勾,眼中带笑地环过他的肩膀:“收收杀气,我的好郎君,这菜还没上完,你且容忍一会儿,要不就多看我两眼,务必能看得含情脉脉、满腔柔情……”   贺离恨一身的寒意尽数消退,不自在地道:“谁要看你,这张脸我整日对着,都要看烦腻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对方的手握住,若无其事地放在腰间,还悄悄在她手背间覆上自己的手。   梅问情并没发觉他的小动作:“你还要看许久,这就烦了,那怎么行?”   胡掌柜听到这里,一边对这桌子美食兴致全无,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过滤两人的打情骂俏。   菜品上齐之后,席面上响起咚咚咚的鼓声,嘶啦声不绝于耳,那些长着蝎尾的鼓童从红漆大鼓中钻出来,趴在大鼓的顶端向天空望去,此起彼伏地喊着“娘亲”、“娘亲——”   四周一时纷乱不堪,这些鼓童的叫声重叠起来,令人头晕目眩、目不能视。这些对梅问情却无影响,在她眼前,这场露天宴席的上空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就被庞大的鬼气所晕染,如同乌云盖顶。   跟这位鬼王一比,那位“新嫁郎”身上的鬼珠几乎不值一提。她那滥杀无辜、吸食生魂所得的鬼珠,若是能配合灵药练成丹丸,说不定能一举修复贺郎的筑基灵台。   梅问情如此想着。   乌云盖顶之后,天际鬼气汇聚的乌云之中,迎面驶来一架凌空的大辇,飞辇豪华繁丽,周围翻飞着系带。有矮小而青面獠牙的小鬼架着飞辇,向宴会中央驶来。   在飞辇座椅之上,一个披着黑色大氅、广袖纱裙的女子慵懒斜倚着,她相貌平平、眼尾微勾,似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身材窈窕婀娜,在蝎娘娘的肩膀上,正趴着一只蝎尾鼓童,鼓童一旁就是在城门口敲鼓的蒙面女,尽皆侍奉随行在她身边。   飞辇落下,巫郎起身迎接:“妻主夜安。”   蝎娘娘光裸着双脚落地,抬手点了点肩头鼓童的脑门,四周头晕脑胀的婴童叫喊声就瞬间停下。她揽过巫郎,声音冰凉地道:“你在这儿坐什么,同我上座。”   说罢,她便领着那男子坐到主位之上,环顾席上之人,随意道:“蛛娘越发不听话了,夜宴已经许久不至,她可同你告假?”   巫郎道:“不曾见到她。”   蝎娘娘冷哼一声,对这个义女大为不满,她勾松了身旁青年的外衣,伸手环绕住他的腰,附耳道:“若非我成事在即,早就收拾了她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只是有些事情耽误不得,用过这顿丰富佳肴,我就宰了福姬给你续命。”   “柳先生说我的病……”   听他提及另一个女人,哪怕那是一只蛇仙儿,蝎娘娘也大为不悦,伸手捏了他一把,巫郎脸上便泛起红晕,吃痛地闭口不言了。   许州城城主之女的小名就叫福娘。   鬼王已到,诸位食客便顺理成章地开席,那些怪异生物大多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只有他们几人连同那个新入席的、脸上长着鳞片的女人没有品尝。   上首的蝎娘娘望向几人,先是在那个脸上长着鳞片的女人身上停顿了一会儿,考究似的凝望片刻,忽笑道:“原来是个误食了蛟珠的人,这当然是座上宾,小婉,你看走眼了。”   旁边名叫小婉的蒙面女无声点头。   “这两位……”她转而看向梅问情。   蝎娘娘仔细端详时,她肩头的鼓童抬起脑袋,猛然大叫道:“娘亲!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这鼓童数量众多,但似乎所有鼓童的记忆和行动都被这一只所调遣。它大叫之后,又心有余悸般紧紧拽着蝎娘娘的衣衫,流露出因痛畏惧的神情。   蝎娘娘盯着梅问情脖颈上的金纹瞧:“我这小儿什么也不懂,大抵是冒犯两位了吧?”   梅问情大方地随便她审视,只是搂着贺郎,伸手捧着他的脸转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她穿得不正经,你少看她。”   蝎娘娘愣了一下,低头扫一眼自己胸前的薄纱,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不是遇到两位,我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了不得的人物,真能从那群凡夫俗子中脱颖而出,而不是只靠那些巡逻使安定四方。”   她站起身敬酒:“这样的人物,我要是没有结交,那就大大可惜了。”   梅问情也端起酒杯,象征性地跟她隔空跟她碰了碰,像是给足她面子,然而收回杯时却没有喝,而是随手泼在了地上。   酒水哗啦啦地渗透地面,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而这个不知死活的紫衣女人竟还微笑着开口询问。   “在下姓梅,是申州的一个教书先生,跟堂堂鬼王比起来,真是平平无奇。”梅问情口中说着平平无奇,仿佛读不懂众人脸色般地道,“你不跟我结交,其实不可惜,但要是错过了我这夫郎,那就要后悔不已了。他可是——”   “会用一把带着魔气之刀的凡人。”蝎娘娘打断了她,“不过如此。”   这应当也是鼓童传达给她的。   蝎娘娘仿佛揣摩不出她的底细,盯着她又道:“梅娘子为何不食?难道是饭菜不合口味?”   梅问情转头看向贺郎,低声道:“你来吧。”   她一句话没说清楚,一直看起来安静乖巧的贺离恨仿佛已经洞悉她的想法,替她起身“砰”地踹翻了面前的食案,满桌子的人肉宴洒了一地,骨盘碎裂。他手心按刀,面无表情地道:“你这鬼东西看不起人,没有一道菜是人能吃的!”   梅问情拉了拉他的衣角:“多骂两句。”   贺离恨神情冷酷,目光如冰,气势惊人:“将我等请来一起宴请,却丝毫不顾忌我们的感受,难道这些受你款待的鬼物妖魔有本事,我就没有本领,杀不得它们?”   此言落下,他抽刀劈下,食案一分为二,碎成两半。   如此露天大席,居然一时间寂静得落针可闻,那些只知道胡吃海塞的鬼物瞪大了眼珠,望着他手里魔气缭绕的蛇刀。   只有梅问情笑意愈浓,温声夸道:“贺郎俊美英武,就该露两手给她们看看。”   贺离恨顾忌着上首的蝎娘娘与巫郎,其他的鬼物尽是乌合之众,还不必放在眼里。他伸手握了一下梅问情的手指,将她挡在身后:“哪来这么多要求,得寸进尺。”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却刀气一纵,恢复了几成的筑基灵台勾动魔气,扫出一片摄人刀光,直直穿过宴席,从他手边劈到蝎娘娘面前。   刀光穿过十几张食案,将那些吃人肉的鬼物一刀劈尽,粉碎当场。刀气最后撞到蝎娘娘身前,将女人面前的厚木桌案劈裂开一条缝。   刹那之后,这条缝扩张成裂隙,如蛛网般布满桌面,正好裂到蝎娘娘面前。   蝎娘娘不怒反笑,单手按住桌子:“看来是我小瞧两位了,不知道贤伉俪来许州城,是有什么要事么?也是应城主之邀,参加那什么天人大会?”   其余还活着的鬼物也不再大口吞吃,心惊胆战地望着贺离恨。而这鬼王对这些“食客”似乎也并不重视,并没因此勃然大怒。   贺离恨道:“鬼王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可我到了许州城,却见城主府府门紧闭。”   蝎娘娘露出得意神色,低头喝了巫郎喂的一口酒,道:“两位来错啦。这许州城城主是个不守信义的小人,她那女儿福姬,我分明为她治过了病,虽没治好,可只是求她一口肉吃,城主就与我翻脸无情。本王实在没有办法,才吞吃了这个无情无义小人。”   “这么说,”胡掌柜悄悄跟梅问情道,“城主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这话仿佛让蝎娘娘听见了,她大笑了半晌,指着身旁的巫郎道:“我是为心肝宝贝才要福姬那一口肉的,她背弃信义,自然得拿命来填。”   贺离恨转了转手中的细刀,目光如渊:“主办之人都在你腹中,那这天人大会,看来也是一个圈套。”   “若非圈套,怎么能套中这么多网鱼呢?小郎君这么有能耐,不也踏足在我的罗网之中么?”   她素手一指,手中扫过眼前的所有食客,在诸多鬼物呆愣的眼神中堂而皇之道,“我喂养了你们许久,如今,也该是你等偿还本王了。”   霎时,将天空染成漫天乌云的鬼气磅礴而下,鬼物食客们惊恐得看着这一幕,才反应过来一般四散奔逃,然而在蝎娘娘的面前,却被一只只地捆绑起来,她张口一吸,那些鬼物便呲溜一声化成青烟,被她吸入口中。   鬼气喷涌挤压过来,贺离恨将蛇刀插入地面,体内所剩不多的魔气一激,便形成了一个鬼气难侵的地带。   但他毕竟久伤不愈,这点灵力连用心法转成魔气都难以尽数完成,强行动用,喉咙间便涌起一股淡淡的铁锈血腥味儿。   他隐而不发,一字未言。梅问情却好似瞬间知晓般,对胡掌柜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胡掌柜深深信任两人,当即打开封印盒放出两位巡逻使。这卷轴和笔展开之后,果然震住场面,连吞吃鬼物的蝎娘娘都被震慑住,迎面便见卷轴上的一问!   卷轴之上字迹密密麻麻,墨色晕染,蝎娘娘身上鬼气滔天,寒意肆虐。   胡掌柜正在紧张期待地观看战局,然而一下子被梅问情单手扯起来。她信任的梅先生望了望来时的方向:“咱们想个办法趁现在跑。”   胡掌柜大惊:“两位巡逻使在场,为什么——”   “不行,打不过。”贺离恨看着被卷轴震慑住的鬼王,冷静判断道,“咱们来迟一步,她已经吃了太多鬼物妖魔,巡逻使劈砍提问的速度,还没有她重生得快。”   胡掌柜顺着他目光观察,见到果然如此,三人立即加入到了那些逃窜鬼物的队伍里,飞快地离开露天宴席,那些鬼物也因为巡逻使的骤然出现而免于一死,纷纷逃难。   但这露天宴席周围尽是穿行不尽的长廊、转角,没有傀儡牵引完全走不出去,众多鬼物纷纷迷失其中,周围逐渐连逃命的鬼物妖魔都见不到了,贺离恨再一扭头,身边的狐仙儿居然不见了!   他紧紧攥着梅问情的手,道:“不要松开我。”   梅问情感叹道:“要是我走丢了,正省得你一路劝我回去。也没人挟恩图报,少侠遨游江湖,多么自由自在……”   “闭嘴吧你。”贺离恨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声音发哑,“……你不能丢,也不能死,我不允许。” 第22章 .晨光他的依赖之情变本加厉。   摆在面前又是一个繁复的分叉口,两条长廊和一条鹅卵石小路,每条路都像是通往宴席的道路,就算已经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一炷香的时辰,但还没有见到出口。   贺离恨紧握她的手:“这是她设的局、做的圈套,城主恐怕根本就没有稀有灵药为赏赐。”   梅问情道:“就算没有了灵药,能拿下蝎娘娘的鬼珠,打碎做药,也算不虚此行。”   贺离恨扭头看她一眼,心想这话一听,还以为你才是那个招摇过市的鬼王魔头,这人一身清净、没有半点怨邪之气,怎么说出话来却随心所欲,他以前遇到的那些道门修士,无论男女,大多都要为利益扯出个大义来做幌子,听着才好听。   梅问情主动回叩他的手,伸手撩过贺郎的鬓发:“要是找不到关窍,咱们两个不仅找不到狐仙儿,还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蝎娘娘正是打着“瓮中捉鳖”的念头。   梅问情说完此言,忽然抬头看向他身后,仅仅是一个眼神,贺离恨便心领神会,扬刀转腕,向后挥去,正好将一只从后飞窜偷袭的食客劈飞出去,那头鬼从相反方向来,慌不择路,见到这“惹怒”蝎娘娘的两人居然在这里,竟生出了捉拿他们献给鬼王,以求活命的念头。   然而贺离恨在宴席上那一手,早已令无数鬼物清醒退避,所以才只遇上这么一个蠢货。食客受了魔气一劈,叫声骤止,化为一地污血。   魔气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似人脚步声和婴童哭叫,那个名叫小婉的蒙面女的声音响起:“捉回这些食客,娘娘被那巡逻使暗算受了重伤,急需大补,还有那两个人,一定要抓活的回去……”   旁边鼓童斗嘴道:“我就要杀了他们!”   曲折回廊、数个转角,才闻其声,梅问情就拉着他钻进了长廊边上一列列的屋子里,这些屋子破旧逼仄,里面堆满杂物,像是那群傀儡所住的地方。   梅问情伸手将单薄的窗纸稍稍戳破,不久后,孔洞便映出了蒙面女的黑裙。小婉身后带着一众傀儡,本该急匆匆在这里过去,却发现了地上那滩污血。   “这是谁动的手?这些家伙逃命之中,居然还自相残杀。”鼓童趴在小婉的身上,童声童气地轻蔑道。   蒙面女也停在这里,她僵硬地扭动脖子看过去。   这间房屋十分窄小,两人躲在床后窗前,旁边有许多杂物遮掩。因地方很小,贺离恨便被她抱在怀中,怕碰掉了东西弄出声响,所以未曾轻易乱动。   两人气息相缠,一冷一热,渐渐地绕转在一起。她的呼吸凉意渗透,冷雾一般,清冽地带着些许香气,如此拥抱之下,梅问情的唇便不可避免地依稀碰到他的耳尖。   贺离恨抓着她衣衫的手略微收紧。   “魔气……是魔气……”小婉重复,“那两个活人在这杀了它。”   “那两个活人?哈哈,我们快去找!快找到那个女人!”   “这血液尚且新鲜,我们分头行动,朝两个方向去找。”小婉道。   鼓童哼了一声,从她肩上跳到一只傀儡身边,蝎尾刺进了傀儡身躯中,少爷做派地操控着这些傀儡向前方搜寻而去。   脚步声响起。   梅问情眉目平静,一言不发,但手心却按在他的脊背上,目光穿过杂物盯着房门。就在贺离恨伸手欲提刀时,她却冲着对方摇了摇头,将蛇刀从他手中提出。   贺离恨自知久伤不愈,再交手恐怕又添新伤,可他更不愿意梅问情动武,神情有些急切。但这魔蛇却丝毫不给主人面子,被她的手一点拨,就迅速叛主,爬到梅问情的身上去了。   贺离恨盯着她,欲拽她的衣袖,可梅问情却安慰似的低头亲了亲他的脸,哄小孩儿似的让他安分。就在静默无比的此刻,外面的小婉道:“这里也要搜索,你们去那几间。”   她将傀儡调派过去,随即走入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挨个巡查。   此言一出,必然不多时就会进入这间房屋。贺离恨心急如焚,盯着她的眼睛,满脸都写着“快把刀还我”。   蛇刀只有主人使用,才可发挥出其无可匹敌的锐气与实力。更何况梅问情一身异术,却无魔气,贺离恨实在不愿意让她再用拘神。   小婉从旁边的房屋出来,脚步从远至今,片刻,她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门响起轻轻的吱嘎声,里面陈设密布。蒙面女粗略看了一眼,并没见人,她似乎也没觉得两人真的会躲藏其中,所以又转而打开衣柜。   柜门敞开,蒙面女的后背暴露在外,防备不足。就在她毫无发现想要转身时,猛地被一股几乎无法抵抗的力量按住后腰,一个人的身形如鬼魅般无声贴了上来,单薄的小刀从后绕过来,割裂肌肤,呲地插入她的胸口。   随着小刀破开她原本坚不可摧的皮囊肌肤时,一道金纹也顺着她手中的简单小刀流入小婉的胸口。   金纹穿胸而过,几乎激起一阵白烟冒出。小婉脑海中猛地响起一阵神圣庞大的钟鸣,梅问情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赤地旱魃?你祖宗天女魁在我座下听过道,怎么徒女徒孙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反而给鬼物效力。”   小婉真身即是一尊赤地旱魃,被蝎娘娘降服后才效命麾下。   小婉瞪大双眼,惊惧交加,仿佛将旱魃为数不多的情绪统统涌现,下一瞬,她的大脑顷刻被夺走所有思绪感官,宛如旁观者般,完全被另外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量夺取控制权。   随后,另一道声音骤然间在小婉的脑海中隆隆响起,带着雷鸣般的回响,语调惊诧:“……师尊?”   梅问情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就是提一句名字,千山万水两界相隔,都能把天女魁叫出来,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我正要用禁制烧了她,你出来干什么?”   小婉早已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转过身,向面前之人行师徒之礼,她为数不多的智慧彻底失联,朦胧依稀地想着:这究竟是不是真的魁祖?可是能随意操控所有赤地旱魃的,除了魁祖还能有谁?   天女魁也同样意外震惊,呆滞不已,没想到居然真的见到了她,差点喜极而泣,扑通一声抱住了梅问情的腿,嚎啕道:“我还以为您不要阴阳天……唔呜呜呜!”   梅问情一把捂住天女魁的嘴,冷着脸道:“小混账,再叫就滚回去,少来烦我。”   天女魁这才作罢,她操纵着小婉的身躯,转了转僵硬的头,眼里充满了孺慕之情:“您唤我是不是有事吩咐?”   梅问情将贺郎扶起来,把魔蛇交还给他,与此同时,那道离体片刻的禁制也重新回到身上,她轻描淡写地道:“没叫你,破坏我的兴致。”   天女魁却不舍得回去,她见到贺离恨被师尊如此对待,险些直了眼,又不知道是该叫什么,只得悄悄试探着道:“这位是……”   “贺离恨,你叫贺公子就行了。”梅问情随便指了指天女魁,“这芯子里头的是我学生。”   贺离恨也大为震撼,他原以为对方一身拘神异术,已经足够惊骇,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种能顷刻夺人心魂的学生,手段实在可怖诡异。   不等贺离恨开口,天女魁便率先道:“没吓着贺公子吧,贺离恨这名……贺……”   她话语顿住,本就同样不够聪明的大脑又甩出来一个巨大的问号,陷入到迷惘震惊的旋涡当中——贺离恨?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近三五百年修真界正道诸掌门叫苦不迭、喊打喊杀的那个魔尊,不会就是他吧!   天女魁虽在梅问情座下听过道,身为阴阳天宫之人。但她所领旱魃一脉,却能与每一个旱魃心意相通,所以知道不少各界之事。阴阳天宫大多持正修心、不参与外事俗务,只有她对修真界的事知之甚详。   魔尊?这人不是已经死了么?那飘渺宗的老头儿来报喜,还给阴阳天宫递了不少帖子,只是这些隐世的祖宗少有人能请动,所以反应平平。   天女魁纠结不已,神情复杂,想到贺离恨离经叛道、狂言自负、亲手弑母的传闻,又见到他紧紧地握住了师尊的手,表情宛如一个混乱的油漆桶,那叫一个精彩,半晌才道:“在下之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污了贺公子的耳朵。”   师尊既在人间,想必没有透露身份。天女魁最后这点心眼用光,也就完全没掩饰住脸上的神色。   她的神情变化,贺离恨全部看在眼中,他心里同样咯噔一声,想着梅问情多年游戏人间,不知道他正常,可看这个什么学生的脸色,恐怕一报名字,此人便将自己的身份得知得一清二楚。   贺离恨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名声确实不好听,里面繁复冗长的内情没人愿意听,大多都只领教过他的冷酷一面。从前他不介意,但如今……   他抬眸看了一眼梅问情的侧脸。   这事儿绝不能让她知道。   贺离恨表面上跟天女魁认识了几句,眼神却一直冰凉凉地盯着她,就在天女魁浑身不自在时,便见面前这个俊美郎君趁着师尊查看外面傀儡的动向,忽地改了神色,道:“阁下能耐出众,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们只是修真界中的小门小派。”   天女魁道:“小是不算小,但人确实没多少。”   贺离恨神情如冰,语调中带着几分寒意:“你老师只在人间,我不伤她,也不害她,我们平平凡凡相遇一场,你不必让她知道我是谁。”   天女魁愣了一下,伤害她?   老师这一身禁制虽然是封印她自己,但也神鬼莫近、妖邪不侵,想要伤害恐怕很难。   她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贺离恨以为此人迟疑,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条被交还回去的魔蛇悄然爬上,亮起尖牙。   “我不能杀你,不仅因为你身在修真界,更因为你是她的学生。但我可以毁了这具身躯,让你在人间,永远闭嘴。”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不想让梅问情听到。   人美心狠!果然是这个魔头无疑!天女魁先还在迟疑,这回完全确定,她第一次被男人威胁,却也知道这人惯会跨越修为击杀修士、且素有遇强则强、愈战愈强的凶残之名。她心说师尊的事儿果然掺和不得,表态道:“公子放心,老师的事我从不插手。”   主要也插不上手。   两人短暂地一交流,不仅没认识,还彼此提防起来。贺离恨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这种可能会对他和梅问情的关系造成伤害的人,就该在眼前消失。   天女魁心里也不停嘀咕,这么凶残可怕、动不动就开口威胁的男人,一点也不温柔,师尊真是……   两人互看不顺眼,可碍于梅问情的面子,都不言不语、假意和平。   梅问情从窗边见那些傀儡搜完屋子,都排好队等待小婉出去率领。她给天女魁一个眼神,道:“养徒千日、用徒一时,上吧。”   天女魁看了看自己的手,很是憋屈地道:“这尊旱魃修为低微,杀了这群玩意儿倒是简单,但您说那个蝎娘娘,就算我拼死一搏,恐怕也……”   “谁说让你杀了。”梅问情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听课的时候就是最笨的,这么多年居然还不聪明,你叫两个傀儡进来,我跟贺郎扮成它们的样子,回蝎娘娘的正殿。”   “回正殿?这要是出了什么危险……”   天女魁话语一顿,看着梅问情。   梅问情也淡定地看着她。   这位魁祖呆呆地挠了挠头,道:“我忘了,只要老师不动武,谁能动得了您呢。”   此言说罢,天女魁就咳嗽一声,神态立马和之前那位“小婉”一模一样。她叫了两个傀儡进来,这两只诡异生物一进门,就被蛇刀割断咽喉,倒在地上。   两人更换了傀儡的外衣和面具,再加上梅问情手里一点小小的障眼法,便跟随在小婉身后混入傀儡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看过去毫无破绽。   “小婉”领着傀儡队向前,路上逮捕抓回了好几个食客,随后不久便与无功而返的蝎尾鼓童碰头,鼓童大叫道:“那两个活人你也没找到?!该死,竟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恶可恶。”   天女魁心里琢磨着这玩意儿到底是鬼,还是由人间鬼王用血肉催化出来的、外貌如婴童的法器?她道:“你那边捉回了多少人?”   鼓童身后的蝎尾扎入傀儡身躯,那只傀儡边拎起手中粗壮的绳子,在绳索上缠着不少逃窜的食客,这绳索是那些“活线条”组成,将人捆住后动弹不得,胡掌柜竟然也在其中。   狐仙儿精通幻术,可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多势众,自然打不过鼓童。这蝎尾婴孩洋洋得意道:“那头带着巡逻使的死狐狸也被逮住了,这回娘亲肯定要夸我!”   天女魁敷衍地嗯嗯点头,两人便先将这些逮捕的鬼物送回去,给重伤的蝎娘娘补充鬼气。有鼓童带路,两队人很快便走出长廊,路过露天宴席,进入到了挂着白灯笼的宫殿当中。   宫殿里轻纱拂面,处处是香炉、薄纱、珠帘,异香扑鼻。   大约一刻钟后,两队人便走入正殿。此刻,一身黑色纱裙的蝎娘娘正卧在软榻上,裙摆飘拂,她神色略有苍白,长发散下,从腰部以下的地方都不是人身,而是一条巨大漆黑的蝎尾。   这条蝎尾被从中砍断,墨迹飞溅,看来是巡逻使的手笔,蝎尾中滴滴答答地流着漆黑毒汁,落在地面上都嘶啦嘶啦地响,氤氲出升腾的雾气,被毒汁包裹的血肉正在起起伏伏地涌动着。   蝎尾鼓童看见那些毒汁,两眼发亮,它猛地跳了过去,趴在地上舔舐毒汁,又甜甜地叫着“娘亲”。   蝎娘娘张口一吸,那些被捆缚的食客便尽入她口中,化为烟气,只剩下胡掌柜留在原地。她手中正攥着一截断裂的笔,那笔狼毫炸起,笔杆都被浓郁的鬼气包裹,在空中胡乱地写着字。   而卷轴更是掉在地上,上面已经写得密密麻麻、无处再落笔,无数的问题翻转腾挪,互相调换位置。   梅问情猜想得不错,这两位巡逻使确实差不多因公殉职了。   蝎娘娘盯着胡掌柜的脸,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巧,胡家子孙,我们又见面了。”   胡掌柜吞咽了一下口水,心中早就凉了半截,绞尽脑汁地搬救兵:“我胡三太奶统领北方域外,娘娘还是不要招惹仙家……”   蝎娘娘笑眼一弯,流露出狠辣冰冷的神色:“你以为你们保家仙还有多少威名?胡天花可都三十年不出世了,北方域外之地,我也迟早要扫清吞噬!”   她指了指天女魁,道:“小婉,过来给本王按按头,疼得很。将这头狐狸绑在殿中,慢慢折磨,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天女魁身为旱魃之祖,在修真界又被称为青衣天女,除了她巴结伺候都伺候不上的师尊之外,还没被人这么驱使过。她依言上前,心中却愤愤地想,回去定要整治全族,为这等鬼物效力为伥,简直是一种侮辱。   她的蝎尾血肉缓慢生长着,毒汁被鼓童舔舐干净。随后,另一个人撩开帐幔步入正殿,正是巫郎。   那巫郎先是看见了胡掌柜,他斯斯文文地道:“女郎不在自家堂口尽力,来搅我妻主的事,就是有祖宗保佑,也无济于事。”   他说完此话,便上前服侍蝎娘娘,在她耳畔说道:“你受了伤,千万别动气,那两个活人一时找不到也没什么,我请柳先生上身寻人,连她也不知道在哪儿。”   蝎娘娘面露倦意,伸手揽住巫郎的身躯:“我累得很,只想着跟你双修一回,才畅快些。”   巫郎脸色泛红,又不敢推她,只得硬是任其解开了腰带。他小声地道:“虽没找到那两人,但柳先生却找到了一个身带蛛娘印记的男人,就在城里。”   他说罢,轻轻拍了下手,便有傀儡将月郎带上来。月郎一身浅色衣衫,被摁着跪在殿中,长发凌乱。   “月、月郎……”胡掌柜瞪大双眼,刚要挣扎,便被身边的傀儡狠掐了一下,她怒目而视过去,而那傀儡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月郎的衣衫被撕开,露出脊背上黑色的印记。他麻木地按住衣衫,倒是没掉眼泪。   “还真是蛛娘的印记,原来是我那干女儿的男宠,”蝎娘娘道,“可我干女儿去哪了,不会连心爱的宠物都不要了吧?”   她一阵冷笑,又道:“长得倒是不错,勉强可以替我那女儿尽孝了,把他弄过来,今夜也能为你分忧解劳,免得你受不住。”   巫郎侍奉她已久,没说什么,便让傀儡将月郎架过来。小郎君白嫩柔弱,神情既不知畏惧,也没有讨好,蝎娘娘钳住他的下颔:“怎么,连伺候女人都不会,还要我教你?你想死不成?”   月郎扭过头,挣脱了她的钳制,没有看胡掌柜,但却说:“我不会在别人面前卖笑了。”   啪——   蝎娘娘反手打了他一巴掌,力道虽不重,可凡人身躯受不住,月郎倒在地上,牙齿磕破唇舌,沾了点血。   “把香点上,立什么贞节牌坊,到最后都得是个荡夫。”蝎娘娘冷道。   巫郎便起身点香。   这殿内本就异香扑鼻,再点一重香,更是甜腻无比,令人闻之头脑昏沉。就在香气馥郁之时,胡掌柜忽然察觉捆着自己的绳子一松。   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傀儡,而那傀儡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冲她眨了一下眼。   胡掌柜:“!!!”   她燃起希望,又心急如焚地盯着月郎,要不是有梅问情摁着,恐怕已经按不住自己冲出去了。   就在蝎娘娘跟巫郎行双修之法,情意渐浓,衣衫凌乱时,她身后静默以待的“小婉”突然抬起头,跟那队傀儡对视一眼,下一刻,旱魃的手化为尖锐利爪,指骨弯曲不似人形,指甲如利刃般从后唰地捅下!   天女魁从背后突袭,蝎娘娘几无防备。她被旱魃利爪从后背捅穿,自心口穿出,鬼气大震,蝎娘娘甩起蝎尾,剧痛大叫:“小婉!你这个叛徒!”   她蝎尾一甩,庞大的带毒蝎尾便漫天飞舞,毒汁流淌。巨大壮硕的尾巴横扫过去,将旱魃打飞,蝎娘娘捂着心口的洞滚下软榻,迎面便见到一柄魔气森森、寒意彻骨的蛇刀——   贺离恨摘下面具,眸中只剩冷光。   砰!   蛇刀的锋芒与蝎尾的厚甲相撞,划出冒火花的剧烈声响。   与此同时,胡掌柜也立刻上前抱起月郎,带他远离战场。这事态发生极快,那巫郎无暇管他们,闭眸请柳大先生上身,刚冲过去意欲帮自己的妻主,迎面便见到一串闪烁的金光。   梅问情抬指取下面具,撤下障眼法,她微笑着看向对方,双手轻轻一扣,发出一道细微的响声:“我知道你担心她,不过我家贺郎不能久战,我也担忧得很,你就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手腕上的金纹腾空浮起,在半空中飞快转动,一道禁制的解除,她身上重新产生那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梅问情语调温和、很好说话地道:“柳先生,还是给我下来吧!”   金光转动如轮,她话语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言出法随般,声调刚落,巫郎便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柳大先生仿佛被什么力量剥落着。   他吐出蛇信,浑身剧痛,背后冒出一道蛇仙虚影,被金光缠绕住,瞬息间消失无踪。巫郎倒在地上不停喘气,浑身如同拆了一般剧痛。   梅问情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眉目淡淡:“叫你妻主乖乖送死,否则我宰了你。”   “她……嗬……”巫郎呕出一口血,“她不会听……”   她确实不会听。   蝎娘娘剧痛疯魔之中,已经失去理智,梅问情便抬脚踢开这个助纣为虐之人,转身走向另一边,她手上的禁制还未收回,凌空转动的金纹放出了一股难以抵抗的沉重力量。   贺离恨横刀挡住蝎尾,脚下被抽退十几步,他与天女魁合力,虽力量上不能胜,但两人的作战能力却超出鬼王千百倍,他见到梅问情放开禁制,分了些神:“梅问情,不许动武!”   天女魁道:“对啊对啊,老师我能——”   话没说完又被鬼气逼退。   他俩一个比一个能逞强,天女魁只是夺旱魃身躯下界,能力受到躯壳所限,伤倒是伤不到她身上,可贺离恨是实打实的旧伤难愈、不能久战。   梅问情叹道:“哎呀,我的贺郎,就算我出手助你,也不会多向你讨要报酬的。”   贺离恨气恼不已:“我没说这个!”   然而他却阻拦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梅问情身上映出金色光芒。那些禁制一旦放开,就如同放开了一股毁天灭地之力,而梅问情只是轻松撬开一角所用,气息磅礴浩瀚,她步步走近,不忘玩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我……”   蝎娘娘对两人久攻不下,已然烦躁,她似乎感觉到了处境的危险,她的胸口流淌着漆黑毒汁,神情濒临疯狂,掉头就向梅问情冲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浑身鬼气翻涌,蝎尾脱落的血肉如活得一般,上下涌动扭曲,缠绕成带毒的肉鞭翻飞挥舞,但这些鬼气毒汁在接近梅问情时,却被她身上金光所摄,寸步不能近。   “我嘛,”梅问情看着她,眼中映出一轮阴阳鱼,在眸中缓慢转动,“我早已介绍过了,凡间的一位教书先生,敝姓梅。”   她手腕上的金纹禁制解开,阴阳二气如旋涡般狂涌而来。蝎娘娘撞入她面前,仿佛撞进一团又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当中,她双眼与那轮阴阳鱼对视,顷刻间消失了自己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并不残酷暴虐,也不凶悍阴森,而是纯澈宁静、返璞归真,这视线强横得让人生不起反抗之心,在这双眼的凝视下,她的记忆、心法、每一道细微至极的思绪念头,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她所有的一切都被对方观赏着、把玩着。   蝎娘娘仍能操控自己的身躯,但她想要说话,却在下一瞬失去了说话这个念头,想要动弹,却在呼吸间忘却了自己要行动,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浸泡在阴阳二气当中,眼前只有一轮越来越大的阴阳鱼。   咚——   沉沉的钟声从脑海深处响起。   这钟声庞大恢弘得令人敬畏,她的神魂仿佛随着钟声而去,伴随着恢弘的钟鸣,她依稀不断上升,望见了浓郁的云雾,在云雾之巅的最深处,见到一座横跨穹宇的飘渺天宫。   天宫最顶端传来一阵阵讲道声:“……其性不争、其人洞虚、其欲自然……莫能与之争……”   蝎娘娘几乎沉沦进了这讲道声中,她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一轮阴阳鱼,黑白两色盘旋不定,转动得越来越快——而她凶残的蝎尾本体,也受到节节阴阳二气洗刷,逐渐澄明柔亮,化为一只小小的幼蝎。   它被洗去所有鬼气和尘埃,变成了一只非常普通的幼蝎。   梅问情眼中的阴阳鱼消失,而她半空中旋转的金纹禁制也落回手腕之上,掩盖在衣袖之下,她可惜道:“这么不禁教诲。”   蝎娘娘脑海中跨越了千山万水、九重天阙,可这些事实上只发生了两个呼吸的时间。   梅问情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喉间泛起的腥气逼回去,只是轻微蹙了下眉。她一抬眼,便见到贺郎那张严肃的脸。   贺离恨一言不发,先是拎过她的手看了看,上下审视片刻,才道:“……我能解决她的。”   “你若再受伤,可就没人保护先生我了。”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我这么体恤,怎么不见你夸,难道是看我抢了贺少侠的风头吗?”   贺离恨跟她斗不起嘴,他深深呼吸,抬手半环住对方的腰,低头将额心贴在她肩膀上,低低地道:“……不要这样做。”   梅问情怔了一下。   “你要相信我。”他说,“你明明知道不能动武,却根本不在意自己,梅问情,你为什么照顾不好自己呢,你这样我会觉得很……有点担心。”   他语调轻微,最后半句听不太出来是什么,但以梅问情的耳力,却能字字句句入耳入心,她抬手覆盖住贺郎君的后颈,摩挲着指间的肌肤,附耳低语:“好孩子,说得我都心疼了。”   她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脸,贺离恨却偏过头,情绪仍不高:“不许这么叫我。”   梅问情笑着逗了他几句,而后摸着他的手,觉得比平时热了些,突然想起什么,一转头才看见那盏炉子燃着的诡秘甜香。   这香气芬芳馥郁,狐仙儿野性仍在,早已抵抗不住,跟月郎在纱幔后头滚作一团。梅问情将香炉泼水熄了,悄悄问贺离恨:“你若是难受就告诉我。”   贺离恨耳根红得滴血,神情却还故作镇定自若:“我才没有事。”   ————   等狐仙儿跟月郎云收雨歇,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梅问情坐在殿中,手里把玩着她抽取出来的鬼气——这原本是属于蝎娘娘的。这磅礴鬼气被她捏成一个小小的黑丸,圆润漆黑,只是不知配哪几味药材炼制,效果才好。   天女魁方才见师尊跟贺离恨那般情态,心里更是百感交集、五味陈杂,她有点儿忍不住想提醒师尊:这男人不可信,他尽是伪装,什么实话也没告诉你。   然而被贺离恨死死一盯,天女魁也不好开口了,更何况她转念一寻思,知道师尊也什么实话都没告诉他,也有些别样的安慰。   正在天女魁胡思乱想、百般担心时,听到梅问情开口道:“巫郎应该不至于说谎,福姬……镇城之宝这圣灵之体,就缩水成这么大点儿了?”   天女魁方才拷问巫郎,才随他前往密室找到了许州城的镇城之宝,她起身回答:“禀告老师,我用搜魂看了他的脑子,这确实是福姬无疑。”   梅问情点了点头,然后三人便继续对着眼前这个四岁大点的哑女出神。   福姬身为城主之女,也是许州城的镇城之宝,她被割去治疗巫郎的那块肉,就是她的舌头。   此时,福姬已然伤痕累累,昏睡不醒,她身上的确力量微弱,别说群魔辟易保护许州城了,连能否活下去都在未知之数。   随后,一旁的帐幔撩开,吃饱喝足的胡掌柜摆着一条大红狐狸尾巴钻进来,她揽着月郎,一抬头,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看过来。   胡掌柜尴尬道:“大家都在呢啊……”   梅问情幽幽道:“我们深入龙潭虎穴,费尽心思,你倒舒服自在,很会享乐。”   胡掌柜头皮发麻,扶了一下头上被月郎扯歪的簪子,往浓黑的发鬓里穿了穿,理亏道:“这事儿怨我,确实怨我……对了,你们是怎么来的,这位是谁?”   她不说,梅问情还差点忘了,旱魃一族的魁祖日理万机,岂能在此处空耗,她道:“此事已了,你回去吧。”   天女魁连忙道:“学生愿在您身边侍奉左右。”   梅问情也不表态,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天女魁与她视线一对,立即心中一抖,不太情愿地低头道:“那学生告退。”   她想到那蝎娘娘竟能听到老师的教导,却禁受不住,升起一阵对鬼物的嫉妒,只可惜她没有机缘,便抽取了小婉的一段神魂,嘱咐了些许话语,才退回意识。   魁祖意识抽离,在一阵眩晕之后,真正的赤地旱魃小婉重新睁眼,她操纵身躯明显比天女魁僵硬许多,低首候在梅问情身畔,似乎受到命令任其差遣。   蝎娘娘死后,那些因她诞生的蝎尾鼓童也尽皆灭亡,傀儡没有鬼气缠绕,尽皆失去动力,这样一座夜间鬼城,顷刻之间便无法运转。   小婉带着几人穿过重重长廊,离开了此地。那巫郎重伤不支、沉默虚弱,也不见反抗,踏出那白纸灯笼的界限时,晨曦的阳光才照射到眼前。   翻天覆地,区区一夜而已。   梅问情困倦不已,这些事的后续杂物都懒得管,交给胡掌柜善后处理、联络朝廷。她则是进了歇脚的客栈,褪去外衣喝了口茶,就着晨光便蒙头窝进被子里。   看来是困得不行了。   贺离恨坐在榻边,扯着被褥给她盖上,扯了扯被角,然而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很不讲道理地把贺离恨拉进被窝。   她的怀抱贺离恨已领略过许多次,但仍觉肌肤接触之间,令人难以自禁。他的喉结稍微动了动,意欲起身,结果又被摁着肩膀抱紧了。   梅问情埋头抱着他:“你不困,你是铁打的,闭眼。”   这跟命令也没两样了。贺离恨却不生气,他望着梅问情低垂的眼帘,睫羽纤长,细密如扇,没有一点儿是不好看的,他说:“好。”   晨光从窗隙漏过来。   若说梅先生有什么兴趣,看书是一件事、睡觉是一件事,这逗弄贺郎就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她才眯了一会儿,稍缓精神,一抬头就见到贺离恨眼也不错地盯着她。   他入了神,怔愣过后才反应过来,连忙移开视线。   梅问情翻身压住他,扬唇微笑,语气虽然温柔,但迫近的气势却摄人心魄:“让你闭眼陪我睡,怎么不听话。”   “我……”贺离恨无法辩解,停了停,“我看着你,我有点儿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跑了吗?”   “……你不知道么。”贺离恨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她,“我怕你禁制反噬,受了伤瞒着我。”   梅问情点点头,嗯,还真有。   要不然她也不会急于休息。   贺离恨道:“你这人不把自己的问题放在心上,我看出来了。你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可是我不安心……梅问情,你是真的没事么,不要骗我。你别这么欺负我。”   他这么认真地望过来。   眉目如星,眼里如同盛着一泊湖水。   梅问情忽然被触动了一下,她抱住贺郎的腰,阖眸低声喃喃:“没事,我没事……你想得太严重了,比起你负伤还强压异香的效用,死要面子相比,我这也就算个小巫见大巫,是不是?”   前半句还温柔体贴,后面就又拿别人的错处调侃玩笑了。   贺离恨又想反驳回去,说她正经不过两句话,又怕扰了她休息,所以贴着对方的额头,轻轻地道:“我暂时让让你,等你睡醒,我要跟你算好大一笔账。”   梅问情忍不住笑,也不知道是哪儿,总之胡乱亲了他一口,唇瓣印在他的下巴颏儿上,柔软而芬芳。   贺离恨久久回不过神来,他的依赖之情变本加厉,几乎觉得对方的怀抱像是一个甜蜜温柔的陷阱,他想,一脚踩下去吧,梅问情,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第23章 .教导现在的小郎君在想什么,她真是越……   等到梅问情睡醒起来,洗漱更衣,重新将肺腑内沸动的血平复下来时,已经将近傍晚。   昏暗的光线照入窗棂。   贺离恨一开始还守着她,可过了不久,他的身体也耐不住疲倦,在对方柔软的拥抱中不知不觉地入眠了。梅问情醒来时,便见到他如同一个小动物般缩在怀里。   她无声地看了片刻,才轻轻起身,收拾妥当,将烛台上的灯点亮,温暖火光照亮房屋时,贺离恨也正好醒来。   他披着被子,在窗边望她,灯烛轻微地摇晃,映着她的眉目。   四周静谧无比,贺离恨忽然想,若是她能生得平凡一些,也许便不会有那么多男儿倾心,不会群花环绕,他就有成为对方第一个男人的机会……   这念头才涌起一瞬,贺离恨便又将其牢牢按下去,为这翻江倒海的心思骂了自己几句。   梅问情发觉他醒了:“好梦酣眠,在我怀中安睡可舒服?”   听听,任谁听了不会面红耳赤、芳心大乱,她这张嘴究竟是在哪个人身上磨练出来的,养得这么花言巧语、带着些恶劣调弄的性子。   贺离恨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计较起人家的旧事做什么,他坐起身:“是你累了,要拉着我睡的。”   梅问情也不计较,仍旧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是,是我拉着贺郎睡得,你呢,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倒进我怀里的,也是顺水推舟睡了这么久的,都是我勉强你。”   往日她这么说,有时还会戏弄到他,然而此刻他心事重重,听到这话,心里比脑子反应还快些,竟然没有丝毫被调侃的恼怒,反而诞生更为强烈的依赖与眷恋,他盯着梅问情的唇:“少说几句,我若是让你负责任,你是逃不脱的。”   梅问情头回听他这么讲,有些意外:“这怎么说?”   “你虽然知道我是魔修,也知道我曾是修士,但却不明白我这人占有欲颇强,你要是真惹上了我,就算你非要离开,我也会绑住你的手,带上镣铐,加上封印,把你留在我身边。”   他认真地道。   梅问情就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会儿,想到贺郎给她带上镣铐、宽衣解带,非要伺候她的模样,心说这也太好了,人间情/色话本的香艳秘事也不敢这么写剧情的,这么刺激的好事儿居然轻飘飘地就说出来了。   ……啧,现在的小郎君在想什么,她真是越来越不明白。   见梅问情不语,贺离恨反而又怕说得太严重,补充道:“……我是说给你听听,我知道女人都不喜欢强势的男子,我们有约在先,我不会……跟你牵连那么久的。”   他话语迟疑,中间顿了一瞬,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不敢说绝对,旋即又道:“只是你也收敛些。与我在一起时,不要再惦记别的郎君。”   梅问情指了指自己:“我还不够洁身自好、正人淑女的么?”   贺离恨很是平静:“你长得不安全。”   “我……”   “确实不安全,”他还严肃地添油加醋,“你性子又爱玩笑,跟别人说笑三分,他们就会觉得你有七分的情意,露出一点温柔笑脸,他们就敢跟你私定终身、愿意嫁给你……白小公子就是前车之鉴。”   有理有据,令人无处反驳。   梅问情也有说不过他的一日,便托着下巴双眸含笑地望着他,看贺郎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既然你跟我在一起,又亲了我,就该听我的话。”贺离恨道,他手指攥紧,手心里尽是湿漉漉的汗。   平常人间的儿郎在女人面前,哪一个不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装也要装出来,要是说出他嘴里这些话,都能被戳着脊梁骨打死。   但梅问情与众不同,他知道,所以仍然说了下去:“我的伤……不知要多久能复原,在此之前,你不许拈花惹草,不许多看其他男人一眼。”   这听起来着实苛刻,但梅问情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恍然大悟般颔首,微笑道:“你这醋意如洪水决堤,突如其来,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贺离恨道:“要什么准备?你亲我时也没给我个准备,就允许你这样的女人到处招蜂引蝶,不许我受了你的勾引,把你关在花盆里?”   在大多数人眼里,优秀女子三夫四侍是天理伦常,全天下皆如此。贺离恨身有反骨,比这更过分的话也对那群道修们宣泄过,可对着她说,却心如擂鼓,生出怕她不悦的担忧。   梅问情先是点头,然后道:“……嗯……不对,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你什么时候没有?”贺离恨盯着她的脸,见她没有生气,愈发理直气壮,“你又撩我头发,又搂我的腰,换了个凡夫俗子来,你要是不娶都能把人逼到上吊。”   梅问情:“以前你怎么不说?”   “以前……以前我……”贺离恨停了停,“我没想通。”   他从前还端着点儿虚伪的矜持,但昨夜那些风波下来,特别是天女魁出现时他的提心吊胆、防备不已,让他发觉自己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极为看重……梅问情这样的人,确实遇不到第二个了。   “你提了一堆对我的要求,自己怎么没点表示,”梅问情慢悠悠地道,“立个条条框框把我框住,总得给点甜头吧?”   贺离恨就知道这女人不好对付,他见梅问情并未对这些话产生抵触,盯着她的美色,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总之是恶向胆边生,揣着一肚子坚决之意突然靠近,伸手贴上她的脸颊,在她唇上用力地盖了一下。   她身上仍旧带着一股淡淡的寒梅香气,唇瓣柔软微凉,梅问情单手抱住他,轻易地夺走了主导权,半晌后才松开,笑眯眯地盯着他。   贺离恨单手捂脸,气恼地踹了她的腿一下:“坏女人!”   梅问情舔舔唇,语调温文尔雅地道:“哪里坏了,我在亲吻上教了你不少,你这回倒是可以叫我老师,叫我梅先生……”   贺离恨猛地抬起头,眼角泛红,还露出冷峻凶巴巴的神情,对比出一股动人心扉的反差:“不许这么说。”   梅问情看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点头。   ————   巫郎名叫巫文欢,是蝎娘娘手底下所有男奴里最受宠的一个,也是最有本事的一个。他身上的柳大先生是保家仙中的蛇仙儿,这个柳先生算是跟胡掌柜拐着三十八道弯儿能沾上个亲戚。   巫文欢对蝎娘娘虽然忠心效命,但那鬼物死了,他也并没寻死觅活,而是说:“没有她给我想办法,我也本就没有几天好活。我的阳寿尽数换给柳先生了,要刀要剐,悉听尊便。”   胡掌柜自然不可能刀他剐他,而是问:“福姬究竟是怎么得的病,受的伤,这来龙去脉,你得给我讲清楚。”   巫文欢沉默须臾,看了一眼只有四岁左右大的哑女福姬:“……她是怎么得的病我也不知道。一个半月前,我妻主听闻许州城城主以珍贵之物做悬赏,遍请神医。妻主掳走了参与过诊治的医师,得知是她女儿得病,还从医师口中得知这个城主之女重要无比,很有可能就是镇守主城的根本。   “她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就和蛛母联手,引蛇出洞杀死了许州城隍土地,再假意为城主医治,实则只是让福姬回光返照,然后以城主背信弃义为由,活吞了他。妻主觉得一座空虚的主城,实在千载难逢,所以表面上召开天人大会,吸引那些非人之物,用城中血肉供养它们。   “若是其中有些聪明的,她就收为麾下,蠢笨无能的,她就直接吸收,增长实力。小婉是这些东西中最为聪明的一个。”   梅问情听着胡掌柜审问,她耳朵虽然在听,视线却一直看着贺离恨在身旁剥核桃,她忍不住调侃道:“……可是赤地旱魃以愚笨僵硬著称啊。”   贺离恨专心致志、头也不抬地应答:“人间妖魔大多残虐,如野兽般克制不住本能。小婉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梅问情笑了笑,低声:“是,谁能有贺郎聪慧?”   贺离恨抬手把剥好的核桃仁塞进她嘴里,端着正经的模样道:“补补。”   胡掌柜听不下去,心说这两口子一回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前还避嫌,如今都能若无旁人地自成结界。梅先生也就算了,她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贺少侠之前倒矜持收敛,冷静懂事,结果愈发跟他这个不成体统的妻主学得……   她想到这儿,又记起这俩人还见过她的活春宫,一时间也没脸说别人,咳嗽了两声:“那福姬的舌头……”   “是我妻主割的,为了给我延寿。”巫文欢道。   “你倒是交代得清楚,一点儿也不避讳。等到司天监的人马到,这座城池就会重新纳入朝廷与女帝的管辖之下,而你……”   “我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巫文欢道。   没有了蝎娘娘,他就如同没有大树可依靠的藤蔓,本就命薄如纸,这回更是数着日子就要香消玉殒。他万念俱灰,连挣扎都不挣扎,甚至希望胡掌柜能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   狐仙儿早已通过梅先生给朝廷写了书信,用联络人的方式传递出去了。她坐在椅子上抽了口烟,暗红罗裙搭下来,望着巫文欢腰上的葫芦和小鼓道:“你既然是柳大先生的弟马,怎么还伺候上鬼物了。”   巫文欢摸了摸腰间的葫芦与小鼓,长叹一声:“难道狐仙儿不知道?柳先生看上谁做弟子,难道我们有拒绝的余地么,她老人家三灾六病地一闹,颠倒折磨,谁能挨得过来?我也只能松口,入她的神堂伺候。或许妻主也是看上我这一点,觉得我有用才宠爱我的吧……”   这话倒是没错,出马仙对弟子是折腾了些。胡掌柜发觉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就掉头跟梅问情道:“先生觉得呢?”   梅问情道:“你问问他,城主本来有的灵药宝物,有没有还没被蝎娘娘糟蹋的,尚在府中?”   胡掌柜好奇嘟囔:“你直接问呗,还让我问。”   梅问情但笑不语,一旁的贺郎却抬起头,顶着那张俊美又冷淡的脸,语调平静地道:“她看见除我以外的男人就会不高兴。”   胡掌柜感到一噎,心神颇为麻木:“……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她见梅问情没有因为夫郎太善妒而生气,还笑眯眯很满意地点头,居然把这么损失颜面的事儿拿来哄夫郎高兴玩儿,就知道这两口子已经没救了。   胡掌柜暗暗感叹一句——男人的嫉妒心啊,真可怕。随后才转而替梅先生复述一遍。   巫文欢摇了摇头,随后却笑了,道:“想要灵药,圣灵之体不就是最好的吗?福姬在你们手里,无论怎么做,她应该都能让人起死回生。”   说罢,巫文欢站起身,他伤重虚弱,踉踉跄跄地推门走出去。胡掌柜叫了一声,起身本想拦住,刚追出去两步,只见到巫文欢走到客栈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   春末已尽,初夏的风温温柔柔,这座满是血腥和灰烬的城池,是该有一场洗净一切的好雨。   雨声滴落,一切都该过去了。   三日之后,司天监的书信传递至许州城,对城池的安置归属都有一个妥当的安排。而在胡掌柜的允许之下,巫文欢也离开了这座城池,他为数不多的每一天能归属自己所有,已是幸运。   而贺离恨也没有为了急于修复伤势,就对福姬动手。   他一贯的性情如此,很有一番自己的底线。梅问情虽然可惜,但也顺其自然。只不过两人还从福姬身上得到了另一个有意思的线索。   外表四岁的福姬重新清醒过后,展现出非比寻常的理智一面,她用文字跟几人交流,表达得十分清晰,不仅解答了诸多疑惑,还告诉两人她的病症缘由。   数月之前,福姬收到一份礼物,是她曾经认识的朋友送来的,名目是思念已久,故而相赠,她并未多想就打开了礼盒,里面是一块精致小巧的玉石坠子。她赏玩片刻便戴上了,结果圣灵之体仿佛被这个玉石坠子暗中吸收了力量,直到她一病不起时,才陡然发觉不对。   在福姬的细细排查之下,发现那个朋友早就不知所踪,寻不到人,而这个玉石坠能够吸收她的力量,按照上面的纹路阵法传递给另一个人,可惜她摘掉玉坠之际为时已晚,许州城的守护力量逐渐薄弱,已经无法防范所有鬼物妖魔的侵袭。   之后的事便是蝎娘娘作乱。   福姬为了留存证据,日后寻找幕后黑手,所以一直保留着这个玉坠,即便被蝎娘娘关押胁迫时也不曾吐露此事,大多数人也只觉得这是一场来之无由的怪病。   胡掌柜有朝廷司天监的信物为证,福姬才将此事告之众人。她将玉坠交给几人查看。   “……吸灵长生阵。”梅问情扫了一眼,淡淡地道。   贺离恨对阵法不甚了解,但知道梅问情最擅长杂学异术,对她十分信任。   “一种放在灵石宝物上吸取灵力或生命力,反哺给布阵之人的长生延寿阵法。”梅问情随口解释了一下,“若你是道门出身,就会对这个阵法很熟悉了,其实这东西并不残忍邪恶,只是布阵之人没把它用到正途。”   贺离恨先是点头,然后又询问:“阵法?布阵之人难道是修士?”   梅问情也略感不解:“这么清净的地方还能有修士,没有灵力,这人到底修了个什么玩意儿。”   福姬在纸上写到:“两位能否寻到罪魁祸首?”   贺离恨看向身畔之人,梅问情却没有答应,而是面不改色地道:“我才疏学浅、见识有限,实在是找不到人,要是有五十两黄金为我增长见识,说不定就能以阵寻人了。”   贺离恨:“……”   福姬也呆愣片刻,看着梅问情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雅容貌,半晌才写到:“钱财定为贤伉俪备好,请两位务必剿灭罪魁,为福姬与许州城报仇雪恨。”   福姬身为城主之女,这些能力还是有的,当夜,那五十两金灿灿的黄金便整齐地摆到了桌前。   梅问情拿着一小块金元宝,对着烛火欣赏,便听贺离恨的声音从后传来,他停在身畔,道:“你很喜欢……黄金?”   他知道梅问情一身赌术世无其二,只要她愿意,赢来万贯家财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并不缺钱财使用。   梅问情轻笑一声,懒洋洋地道:“喜欢啊,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   贺离恨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她喜欢的物件,但看她的表现,应当算是其中之一。   他悄悄数着自己有的东西,若是修为恢复,多少黄金宝石都可供她挥霍使用,若是她愿意跟自己去修真界,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只要她说一句,也决计没有不给摘的。   只是以她的本领,在人间随意逍遥自在,要是去了修真界,恐怕危险很多。   贺离恨沉默片刻,道:“你愿不愿意……”   说到一半,却停下语句:“……罢了,没什么。”   梅问情猜不透小郎君的心思,两人视线交汇。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双手交叩。贺离恨轻轻亲了亲她的唇,闭眼低声喃喃:“一日也好,两日也好,多久都好……我既然想清楚了,就不算有遗憾。”   数日后。   许州城之事大部分皆已了结,这座鬼怪横行、妖魔侵略的城池,最终还是重新纳入了朝廷司天监的掌控之中。   而受到天女魁叮嘱的赤地旱魃小婉,原本遵从魁祖的命令一心一意地想要跟着梅问情,可梅问情却道:“助纣为虐、遗祸未清,你在人间为天下安宁还完了债,若是有缘,兴许还能再见我一面。”   她的身份神秘至极,小婉身为人间旱魃,从不知道自家魁祖还有师尊,更不清楚这师尊究竟是哪方神圣,只得乖顺称是,在她面前如同一只绵羊。   许州微雨未停,两人已接受了福姬的托付,拿着白玉坠备好马车,准备离开此处。   胡掌柜热切地留了几天,终究没留住,她在廊下看着那辆远行的马车,车边细碎的流苏在微风中飘荡,仿佛跟来时并无两样。   她望了好一会儿,伸手拢了拢身畔月郎的披风,道:“梅先生真与常人不大一样,她的心思念头,仿佛总是隔着一层纱、一层雾,怎么都看不清楚,随意地什么都不会计较。”   月郎低声道:“这正是贺郎君的福气。”   胡掌柜低头看他,伸手搓了搓他的脸颊:“你揣着一窝小狐狸崽儿,难道这不是你的福气?”   月郎拿下她的手:“娘子要怎么用我,尽可用吧。我已经嫁过人了,不可能再——”   他话没说完,被一条朱红的狐狸尾巴卷起腰,让女人一把抱起来,狐仙儿咬着他的耳朵,理所应当地道:“人的命很短,这几十年生养都要靠你,我用你的时候还长着呢。”   ——————   有阵法作为指引,寻人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   即便在重重禁制封锁之下,梅问情手里的卦象也是无有不准的。她手里留着三枚铜钱,是大殷本朝的钱币,上面烙着年号,两人跟勤勤恳恳的纸人姑娘同行,一路穿过诸多官道主城,渐渐进入人烟稀少的北方域外。   “这是这个月的第十三位客人。”   梅问情撩起帘子,目光落到地上的污血间。   贺离恨用布巾擦拭刀锋,横抹过去,寒光一瞬闪亮,照入眸间:“自不量力。”   “啊,贺郎好俊。”梅问情笑道,“这种低劣的山精野怪、小鬼小妖,也想拦我们贺少侠的路,不就是活腻了么?”   以贺离恨的本事,一路处理这些胆大包天的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正拭去血迹、收刀入鞘,原本杀气腾腾的冷峻面容听了她这句话,又很不争气地软化下来,心口怦然,半晌才按捺住情绪,道:“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梅问情朝他伸手。   进入北方域外之地,气温倏忽骤降下来。梅问情素日里那套形制像道袍的紫色衣裙早就不顶用。她加了一件雪白毛绒的交领雪青小袄,裙摆增添数层,又备着一件毛领的缎面披风放在车里,日日捧着手炉,才算维持住了正常的体温。   贺离恨快步上前,伸手握住了她,再登上马车,由纸人重新驾驶。   他将梅问情的手塞回暖炉边:“你虽然有道行在身,但怎么还跟凡人一样受不得冷热变化……再说,你体温本就寒凉,把手探出来干什么?” 第24章 .幻术做梦都不想梦到这里。   梅问情道:“你看我这一身禁制,可不就是个凡人。”   贺离恨看了看她,眼中映进她含笑的眉目,他喉结微动,想着:本来就不该为一己私欲拖她下水,在人间,她才有更多的快活日子可过……   “我觉得你穿红的更明媚。”梅问情端详着他,“这路上尽是枯败无人的景色,教人提不起精神,你站在那儿,好看得很。”   此前没有人会在意贺离恨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出现之时,大多是为了结恩怨、报仇雪恨,他只熟悉沉寂的玄黑色,和衣衫被血迹洇透的枯败暗红。   他道:“……你喜欢就好。”   梅问情拉他靠近,两人近在咫尺。她抬臂锁住对方的腰身,轻声道:“再过来点,我量量,到了下一处镇子,再给你做一身红衣。”   丹砂色的长袍跟淡色裙摆交融在了一起,贺离恨腰上的平安扣穗子也坠下来,缠着她腰间的绶带。   梅问情仿佛是仔细丈量,随口聊道:“过了关,就彻底是域外之地了,走了几个月,一走就走到了晚秋,昨日刮起了北风,夜里冷得我睡不着。”   贺离恨皱起眉:“我已提前给你叠被铺床,捂好了……”   她的手按在腰带上,手心紧紧地贴着,绕到后腰时有些痒,贺离恨便忽然住口,按住她的手。   梅问情倒也任由他按着:“那点热气都散尽了,就是和你同寝效果也不佳。贺郎体热,抱起来哪里都舒适,要不,到了夜里跟我一起同睡,或许能好些。”   贺离恨盯着她的眼睛看,如何不知道这人就是故意的?两人注视片刻,她不仅没有半分心虚,还颇为坦率赤诚、不似虚言。   贺离恨无奈叹气,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真得要完了,一边想,一边却低声道:“你要是觉得舒适,我……我也并非不能。”   梅问情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她是不是拿这当成奖赏,贺离恨不知道,但他确实很不体面地感觉被奖励了。按着他后腰的手劲儿没松,不知不觉就陷进了梅问情的怀里。   贺离恨抵着她的肩膀,车帘外又装了厚厚的门板,在四角挂了崭新的铜铃。铃声清脆,马蹄哒哒,又在她怀中,不知不觉便感到困意上涌,他默默地想着:幸亏她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在她身边竟如同寻得依赖般渴求温情,实在像是个小孩子。   修真界那些仇敌要是看见这一幕,该要吃惊不已,下巴掉到地上吧?   他如此想着,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暗暗涌起一阵高兴,贺离恨安稳睡觉的日子不多,在梅问情身边的这几个月,就是最安稳的日子。正因如此,他最近也养成了一个难以摆脱的恶习,若是休息起来看不到梅问情,便心慌忐忑,焦躁得快要失去理智。   梅问情握着他的手。   马车又走了一段时间,暖炉里加了三回炭。随后,匀速前进的马车忽然停了。   下午才喂过马休息了一阵,此刻大概率不是因为马匹疲倦。在车停之时,梅问情便敲了敲车门:“怎么了?”   “主、人。”纸人扭头,顶在脖子上的头颅自顾自地转动了半周,给她打开御寒的门板,“有、人。”   它说话板板正正,一字一顿的。   贺郎难得熟睡,梅问情不想惊动他,拿过来软枕轻轻将他放到一边,又解开两人纠缠到一起的穗子和绶带,才撩起帘子出去。   她下了马车,将毛领缎面披风披到肩膀上,随手系了个带子,随后便看到在道路中央,车的正前方,一个身着深褐色的拄拐老妪站在道路上,四野昏暗,只能看见她苍白的发色。   看到梅问情出来,老妪颤巍巍地低头行礼:“娘子夜安。”   “老人家夜安。”梅问情道,“深夜拦路,可是有要事相商?”   老妪拄着拐杖疾咳了几声,身躯倍显虚弱:“请娘子不要再往前去了,寿宁镇是这条路上,最后一个没有战乱的城镇……咳咳咳……”   下一个所到的城镇就是寿宁镇。   梅问情摩挲着毛绒套里的手炉,语调淡淡:“老人家对每一个行路之人,都如此劝阻吗?”   “不瞒娘子,因为域外的战火,许多人都逃到大殷境内去了。这几日过往的马车人口,只有娘子你们而已。”老妪道,“我好言提醒,是不想让这片土地再添尸骨。”   “土地,”梅问情笑了笑,“老人家身为寿宁镇的土地奶奶,居然愿意让别人远离这块地方,你这身躯没了香火,恐怕维持不住几日。”   那老妪呆滞片刻,借着洒下的月光,终于看清驾车的纸人容貌,她顿时醒悟:“原来是真仙驾临!”   说完便纳头便拜。   梅问情倒也没扶,以她的身份和年龄,给她磕几个头乃是寻常之事。而这些孱弱的地仙若无香火供养,连维持人形都耗费力气,自然看见个有能耐的便口称“真仙”,如果这是个鬼物前来,这土地也得喊一声“鬼仙娘娘”。   梅问情道:“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你倒慈悲心肠,连自己香火断绝都不顾惜,也要行路人远离危险。”   老妪露出苦笑,坦诚道:“便是我不来劝阻,其实这地方也并没什么人往来,寿宁镇的破败,我也无力阻拦,不想遇到真仙娘娘您……寿宁镇现下几乎无人,只剩下零散几家人口和裁缝店、棺材铺,尚在开着。”   棺材铺?临近战火交接之地,有这种营生还算合理,但裁缝店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   “这裁缝店……”   “老裁缝早不干了,留在那儿的,是一个年轻娘子,收了棺材铺子的钱,帮着做寿衣,只住在裁缝店而已。”土地道。   梅问情道:“我们须穿过寿宁镇向北行,过了关就是保家仙的地界,你们这些地仙本就羸弱,护佑百姓倒是尽力。”   土地本欲让开,但频频望向那只活灵活现,精巧无比的纸人,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扑通再度跪下,连连道:“请娘娘施救,向寿宁镇仅存的一百八十人口伸出援手啊!那棺材铺里、里面,有个我不能敌的邪祟!要不是它兴风作浪,寿宁镇也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变为死镇……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邪祟把镇上的人害死,受人供奉,我真是愧不能当……”   说罢,头发花白的土地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   梅问情还没来得及阻止,车里的贺离恨便被吵醒了。   这几个月过去,贺离恨原本在昏暗环境下看不到东西的症状好了许多,但因为他的伤本质上还是需要天材地宝、灵药奇物作为医治的根本,所以夜间视力仍然不佳。   他从车上醒来时,视野里无人,昏暗模糊,那股焦躁感便疯狂上涨。幸而他听到了梅问情的声音,便努力重新调整心态,掩饰神情,才下了车。   贺郎一袭丹砂色的衣袍,玄色腰带,平安扣、明黄穗子,更衬得俊美锋锐,颇为不俗。此刻眉目略微低落沉郁,可能是没有睡醒便被吵起来的缘故。   梅问情拉过他,抬指抚平了对方紧锁的眉,附耳轻声道:“这一脸不高兴的模样,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贺离恨吐了口气,自己再三掩饰都让她看出,也不知道刚醒时的表情又多么可怕,他道:“不冷么。”   说完,便检查了一番她的衣袍、手炉,所幸梅问情什么都没忘,严严实实地下车。他神情才稍好一些,一同听着这土地泣泪不止地将事情说清。   “邪祟。”贺离恨眸光冷淡,“什么古怪东西,装神弄鬼,未必是我一合之敌。”   “平日里沉稳内敛,今儿怎么了,狂得这么……可爱。”梅问情揉了揉他的耳根,调侃哄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一面。”   贺离恨沉默了一下:“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冲动暴躁、矜傲自负,没有一点儿女人要的贤德。”   梅问情听闻此言,忍不住弯起眼眸:“哎呀,看来贺郎这身上,供人探索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轻飘飘一语,贺离恨一下子就顺气了,他抬手捏了捏鼻梁,闭着眼想了片刻,心平气和道:“你是怎么想的,要不要去看看?”   梅问情无所谓道:“这事儿原本与我们无干,多一事不如少一……”   贺离恨眉峰一挑,早就知道她不是行侠仗义的性子,这人素来顺其自然,一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思。   梅问情这话说出来,一旁的土地顷刻便急坏了,她立即抓住这娘子的银白披风一角:“求真仙娘娘开恩垂怜啊!我、我们这寿宁镇的祠堂里藏有黄金珠玉,愿意奉上!”   “太俗了。”梅问情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我又不是没有。”   “那、那还有一株珍存两百年的天寿莲,一并愿意酬谢两位!”   这总算是说到节骨眼上了。   梅问情确实很少插手人间事,她在这里都只是开个书院过日子,至于这些沧海桑田变化、世事红尘翻涌,在她身边如流水般过去,罕少沾衣。   她握着贺离恨的手,终于被这株天寿莲支起兴致:“两百年……也够了。既如此,我与贺郎便替你走一遭。”   那土地大喜过望,连连感谢,引着两人前往寿宁镇。   马车重新行驶,缀着那道时不时遁入土地之下、缩地成寸的身影。过了一时三刻,两人终于抵达寿宁镇。   镇上荒凉无比,虽有门户,但大多空置,很少见到人影。土地将两人请入自己的贡祠,才松一口气,在蒲团上解释道:“为免那邪祟警惕,还请两位暂时不要表露出异常,就当是寻常过路人便好。”   “听你这话,意思是它会自己盯上我们?”   “正是。”土地道,“我们寿宁镇本来是一座很繁华的小镇子,各个运输队从域外入关,都从我们这儿周转,虽然小巧,可也五脏俱全、人生鼎沸……哎,盛景不复当年呐。”   她只感叹了一句,又继续道:“我姓程,叫程秀冰,是两百年前的本地举子,后来入京考上科举,为榜眼。做了几十年京官,乞骸骨还归此地,被百姓们供奉为土地,才有这身香火金身。   “老妇看顾寿宁镇两百余年,看待百姓就如同亲人孩子一样!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域外战火会波及此处,更招来邪祟。若没有那些邪祟,或许寿宁镇还能挺过这阵风雨……那邪祟就在那间棺材铺里,这个铺子本来不兴盛,可自从邪祟来了之后,镇上频频死人,生意渐兴,那挨千刀的掌柜竟然贪图钱财、与虎谋皮!”   说到这里,程秀冰大为愤慨,原本慈祥的面容都迸出几许怒火:“她跟邪祟不知用什么办法合作,将许多人骗到一起,被邪祟一并吞吃,形成了一个怨气极重的乱葬岗。此事事发,我才发觉寿宁镇早已在它们的掌控中!……咳咳咳,悔之晚矣!”   “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有那么多人搬走的?”贺离恨问。   “对。”程秀冰道,“后来我大怒之下,没有准备就去除灭它,偷袭受创。这邪祟发现我斗不过它之后,愈发猖獗,会使幻术将看中的路人骗入棺材铺里,特别喜好年轻俊俏的男子……”   老太太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贺离恨一眼,见这郎君眉目平静、毫无惧色,而他妻主也唇边带笑,面露温柔,似乎毫不在意。   “两位只要扮作寻常夫妻,引诱它出手即可。”程秀冰道,“要是有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这倒不必,你在反而妨碍我们。”梅问情道。   寿宁镇的事情了解得差不多后,梅问情又跟程老太太验了验货,确认她手里确实有一株两百年的天寿莲。   次日一早,天空飘起小雪。   晚秋与初冬交接的时节,马车刻意停在外头,在寿宁镇寥寥无几的人烟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令人目不转睛的风景。   是一对外来的伴侣。   贺离恨一袭红衣锦袍,冲淡了他身上不易接近的疏离之感。两人沿街走过去,走进这条街唯一一家开着的裁缝铺。   裁缝铺子里坐着一个有些上年纪的裁缝娘子,她低头嗑着瓜子,看见仿佛有人影时才随意抬头,刚一抬头,忽然就挪不开眼了,冲着贺离恨咽了咽唾沫。   贺离恨差一点按住腰间的刀,然而他的手却被梅问情适时牵住。   像是一头暴怒的豹被安抚下来。   “这位娘子,”梅问情搂住他的腰,颇有宣示主权之意,“我想给夫郎做一身衣裳,冬装,尺码是……”   她详细地报了尺码,每一个都是亲手量的,细致无比,让那裁缝颇为遗憾失去了占便宜的机会。   两人选定了料子,裁缝道:“一两银,不二价。”   好昂贵的价格。   梅问情虽然揣着不少金银,但却很知晓民间的物价,这价格恐怕也是因为域外稀缺才炒上来的。   她装作在夫郎面前维护面子,才不得不购买的样子,跟裁缝娘子谈妥了式样、取货时间,顺理成章离开,但两人出了裁缝铺才一会儿工夫,就感觉这路越走越窄。   路窄难行,四周的风景还几乎不变,走着走着,面前竟然成了一堵墙。   只有初冬飘雪未变,雪花落在贺离恨乌黑的发上,沾湿了发丝和镂空莲花冠。梅问情从右侧吹了吹他眼睫上未融的雪花,语调低柔:“鬼打墙,过不去了。”   贺离恨在她气息氤氲、淡香缭绕之下,原本镇定的心中都乱起来了。他一边责怪梅问情又勾/引他,总是不分时机地胡乱散发魅力,一边又骂自己心神不静,受不了她半点举止诱/惑。   没出息,说好的心肠冷硬不为外物所动,全都喂了狗了。   “许是幻觉。”贺离恨慢慢道。   梅问情并未发觉贺离恨的心乱如麻,仍旧语调温和地道:“它觉得自己在收网捞鱼呢……幻术都只能迷惑那些心志不坚之辈,我的贺郎既然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吃这一套,定能杀它个措手不及。”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心道,有你之前定当如此,有你之后……   梅问情这么一通吹捧夸赞下来,他就是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道:“自然是这样。”   梅问情对贺离恨极有信心,就如同贺离恨所说,寻常邪祟不过他一合之敌,像她这种文弱不能动武的可怜书生,自然要乖乖站在夫郎身后,享受保护了。   她这边刚打好算盘,结果两人刚推出胡同,走进另一条路,眼前的场景翻天覆地,瞬息间变了面貌,而身边的贺郎居然也一息消失。   ……这幻术是分开施展的?   梅问情一直很好说话的温柔脸色顿时一变,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她看着面前仙气流荡不散、霞光万丈,灵气浓郁到令人身心舒畅的四周,又望向不远处在云霄之中,不时飞过的大鲲和灵鱼,再看了一眼座下零零散散跪坐云中、俯首帖耳、面露恭敬之态的诸多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些弟子见她投来目光,更加谨慎恭敬,恨不得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刻在耳朵里,最好是全都洗进脑子里才好。对他们来说,这样听道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但对于梅问情来说,这是讲不完的道,解答不完的问题,从来只会感激涕零毕恭毕敬的学生弟子,还有这上万年一成不变的风景,让人做梦都不想梦到这里,这个无趣的阴阳天宫! 第25章 .成亲都是我的错,好不好?   贺离恨望着眼前一片刺目的鲜红。   一眨眼的功夫,他身边的梅问情已然消失不见。他盖着盖头,发冠玉簪华丽繁复,压在发丝上,沉甸甸的。   身边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一拜天地——”   成亲?这怎么会是他的幻觉?   贺离恨面无表情,伸手去探腰上的刀,蛇刀虽不在,但魔蛇却冰凉地缠住了手指,嘶嘶吐信。   一般来说,群体幻术由施术者操控,创造蒙骗人心的假象,而这样单体幻术,每个人所见的都不同,大多数是由记忆和心中所想而生,有时连施术者都不清楚每个人遇到了什么。   不见梅问情在身边,必是两人所陷幻术不同才对,但这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也不存在他的记忆,怎么会是拜堂成亲的假象?   他站立未动,身边的随侍小厮着急地推了推他。   贺离恨陡然生出一股不耐烦之意,他有些担心梅问情那边如何,不知道她遇到了怎样的景象,是否危险?正在他心烦意乱时,忽然见到身旁的女人动了动,也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喜服袖子。   女人探出来的手腕上露出一道金色的咒文。   贺离恨呼吸一滞。   他在盖头底下忍不住向她看去,想着,这是假的。   他跟梅问情有约在先,不可能成婚、也不会相伴一生,她不能随自己离开,在人间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没理由为自己放弃。   但不知为何,贺离恨却重新握住了喜结。   小厮见公子终于配合,才朝着旁边挤了挤眼睛,那人继续喊道:“二拜高堂——”   面前没有高堂,只有两个长生牌位。贺离恨听到一旁的宾客议论纷纷,她们低声说道:“先王主走得早,没见到女儿成亲娶夫,真是一大憾事!”   “这偌大一个瑞王府,只剩下梅大小姐一人操持,这回可好了,终于有个伴儿……”   “只是正君的身份低了些,以小瑞王的品貌,配个皇子也使得。我听闻这个贺小公子在闺中便舞刀弄枪,没半点知书达理的模样,要不是贺将军的独子,恐怕不配嫁给……”   她们自以为声音极低,但贺离恨耳聪目明,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   他越听越稀奇,这幻术到底是怎么了?弄出这场面也就罢了,还把身份关系都填补得完完整整,这施术人以前不会是个说书的吧?   这并非贺离恨记忆中事,他自然能将真假分辨的一清二楚,也就起不到幻术的作用。   正当此刻,身旁的女人忽然轻声道:“不要理她们。”   是梅问情的声音。   他喉结微动,没有开口。   两人拜完了堂,周围便爆发出一阵欢欣鼓舞的喜悦之声。他被年长的男人牵引着送进喜房里等候,坐到床榻上时,才掀了盖头。   贺离恨摩挲着喜服上的纹绣,是一只金灿灿的鸾鸟,展翅欲飞,精美无比,鞋面则绣着一对水红鲤鱼,这是民间的嫁娶风俗,原本与他无关。   魔蛇缠上他的手腕,似乎在催促贺离恨破局,而他却没有动,低声道:“再等等。”   两人尚在人间,梅问情便已成软肋,一发觉身旁拜堂的女子是她,贺离恨的这柄刀就迟了、慢了、也钝得尽失杀意。   大概也就半烛香的工夫,门声轻响,女人身着大红喜服迈步进来。贺离恨抬眼望去,果然是她。   梅问情一身红色衣裙,艳光逼人。她一边走进来一边拆掉头上的步摇珠钗,将挽发的簪子随手扔在桌上,然后猛地坐到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上上下下打点了一天,只想着睡觉。”   贺离恨道:“连成亲都打不起精神,王主可真是……”   他说出口后才忽然停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自然、这么顺理成章地接话了,好像他本该这么说。   梅问情道:“我要娶你,已经费足了精神,这诚意还不够么?贺小公子。”   她站起身,发饰尽落,只剩下一条发带松松地绾着头发。脖颈上也并没有一圈金纹,白皙如玉。梅问情脱了外头罩着喜服的金纱衣,随后自然地除靴上榻,拉过贺离恨的手。   她的体温仍这么凉。   “你家什么情形我还不知道?老将军把你卖给我,让我救她继夫的妹子,说来也怪,她那个娇娇弱弱的继夫有那么一大箩姐妹,还总犯在我手里,你说巧不巧?”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抬起他的下巴,摩挲着贺离恨的下颔骨,唇边带笑:“别说我要你了,就算我要半个贺家,她那枕边人一闹,也得到我手里。”   “都是你设计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贺离恨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此前是说过你风流傲慢、自视甚高,你将我娶到瑞王府,慢慢折磨一辈子,确实是个报仇的好办法。”   这话不是他说的,贺离恨想,就仿佛话到嘴边,根本阻拦不住似的。   “哎,你怎么还记着呢。”梅问情头疼地道,“我是跟你打了一架,可我又不知道你是男人,谁家小公子扎起袖子穿戎装,在校场上跑马射箭啊,我不是还打输了么?”   “你那是发现我是男人让着我的!”贺离恨似乎更在意这个,“我不用你让!”   就是因为她临阵放水,贺离恨才觉得她傲慢、轻狂、自视甚高。   “啧,真难哄。”梅问情念叨了一句,又道,“难不成你要我一枪把你扫到马下去?这么漂亮的腿,摔折了怎么办。”   “你……”瞧瞧,这就是这女人的风流本质。   贺离恨吵不过她,赌气低头,挪到床榻里侧钻进去被子里,可一躺下时,他那被蒙蔽了意志的思维又开始重新转动起来: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事,居然能跟她对答如流?   就连胸口满溢着的气愤都真实无比。   窸窸窣窣之声传来,梅问情除去衣衫,从后侧揽抱住他,气息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有什么好生气的……若不是我恪守底线、淑女风范,早就把你就地正法了,转过来我看看。”   贺离恨的手指微曲,稍微抓皱了床单,默不作声了半晌,旋即便被她勾着腰抱进怀里,直接半强迫地把他转了过去,紧紧地贴着她的怀抱。   “王主……”   “成亲了。”梅问情闭着眼,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打断道,“叫妻主。”   此刻的“贺小公子”应当羞愤气恼,肯定不会开口。但贺离恨却被这句话引诱地心神失守,他想起那时在破庙里,梅问情按着他肩膀低声的询问,笑意如在耳畔。   他的手心里生出热汗,几乎有一股形同表白的紧张,哪怕眼前只是虚无的幻觉。贺离恨稳住呼吸,声音很小地唤了一句:“……妻主。”   她没听到。   不是“贺小公子”说的话,似乎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贺离恨满心的紧张一瞬崩塌,他怔怔地望着对方的面容,雪肤墨眉,细长的睫羽,因成亲的缘故,今日还在唇间点了口脂,朱红柔润。   若是他此刻能亲吻,那些色泽便会晕染开,一定美艳动人,不可方物。   贺离恨慢慢收回视线。   这样的美梦并不多见。   但他该走了。   待梅问情在身旁睡下,贺离恨才轻轻挪开她的手臂,从对方的怀中钻出去,摩挲了一下魔蛇冰凉的鳞片,一把通体墨黑、带着金纹的蛇刀出现在他手中,体内积蓄的修为运转起来,沸腾的魔气从刀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带着刺一般戳破了四周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   眼前的景象烟尘般消散,根本抵抗不住至纯魔气的侵袭和晕染。   当幻术被戳破后,贺离恨一抬眼,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是一具巨大的棺材。   自己的身躯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棺材面前,要是他再沉迷于幻觉片刻,恐怕就真的躺进去了。   贺离恨心中一震,见到这具大棺材底下铺着厚厚的尸骨,骨骼交错,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而棺材的正中央,躺着一个穿着寿衣的男子。   男子闭着眼,身上到处都是丝线,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吊着一样行动。他见贺离恨没有主动躺到棺材里,当即抬头撞了上来,尖锐的指甲跟蛇刀的刀身相撞,划出嘶啦一声,冒起火花。   这东西势大力沉,贺离恨一时不防,险些被撞倒,他死死架住这尸体尖锐的指甲,刀柄上探出的蛇牙幻化为荆棘,噗呲扎入他的手腕中缠绕起来,汲取血液。   有了主人的血液加持,蛇刀魔气更盛,使力横扫过去,那尸体便被削掉了头颅。   头颅滴溜溜地滚下来,在脚边张口笑道:“哎呦哎呦,是个厉害人物,好香好香,就该炖了给姑娘我吃肉喝汤!”   说罢,这头颅又滴溜溜地向另一边滚去,一直滚到这棺材铺的最角落。   贺离恨顺着望过去,见到棺材铺上面坐着一个大概一米一高的木偶,分明它才是木偶,却穿着衣裙,手中连着无数丝线,每一道丝线都在夜色下莹莹发光。   贺离恨眼神不是很好,所幸周围有白蜡烛点燃,才能看清,他道:“你是什么东西?”   木偶姑娘咯吱笑了一阵,答非所问道:“你们准是那老太婆叫来对付我的!她也不想想,寿宁镇都要没了,那还会有像你们这样的人向域外去?仗着有几分本事就像对付姑娘我,还真以为自己是那司天监巡逻使呢?”   看来巡逻使的威名确实广播四海,连域外的妖魔鬼物都心怀畏惧。   说罢,铺子里密密麻麻的无数棺材便揭棺而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众尸体穿着寿衣、满身丝线,被木偶姑娘操控着扑了过来!   贺离恨神情无波,蛇刀魔气充盈,漆黑的刀锋几乎要流出血来。   他道:“我到底有几分本事,那你就来试试吧。”   ————   梅问情掷下手中的道经,对着成千上万年的无聊无趣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道:“今日便到这里。”   坐在云霄中的修士们便面露遗憾之情,但并未强求,皆是恭恭敬敬的起身行师礼,尊道祖为师尊。   但实际上,这师礼也不过是表面的名头,阴阳道祖不曾真正收过谁为徒,也不曾将谁纳入膝下称作徒弟,她只不过是不计较这些而已。   此次讲道结束后,为天下开蒙传道的玄黄功德之气便升腾而起,随着整个大千世界的欢欣鼓舞而落下,流入她的手中。   梅问情将手里这些功德之气捏成糖丸,然后放进自身开辟的空间里。她站起身踏入云霞间,所过之处形成阴阳二气缠绕的图样,一路铺展到天宫之中。   啊……一点也没意思。   才分别一时三刻,梅问情已经开始想念贺离恨被逗得脸红的模样了。   她自然知晓这是幻术,只不过施术者本人估计也不知道阴阳天宫这个所在。即便是在她座下听道之人,也大多是众门派隐世不出、潜心修道的祖师们,比如魁祖一类,而真正热热闹闹、波澜起伏的修真界,反而与阴阳天宫毫无干系。   她进入天宫之内,见到一人转动着手中佛珠,含笑向她点头:“要让你回来一趟,真是千难万难呐。”   梅问情道:“就算急着想见我,也不用拨弄人间的因果,在幻术中见我吧?”   “道祖真是洞明世事。”拨弄着佛珠的比丘尼道,“这可耗费了我的好大的力气。你没第一时间就破术而去,是贫尼之幸。”   她伸手指了指面前这盘棋,梅问情随意入座,与她续了下一手,头也不抬地问:“有事要跟我说?”   “无量寿佛。”比丘尼宣了一声佛号,“你身上的禁制……”   梅问情眉峰一挑,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与在人间不同,不止她身上现有的这几道金纹,连同这件紫色道袍的每一寸上都隐隐透出封印禁制的金光,一道一道覆盖着道衣,令人见之生畏。   “怎么了?”   “这上面任何一道禁制,足以将一只横行无匹的大妖打回原形。”菩萨道,“我是要提醒你,你身上的禁制不可再多了。否则……”   她迟疑了一瞬,梅问情却面色不改,目光依旧注视着棋局:“说下去。”   “否则不仅想要的得不到,且连你自己都要惹上更为棘手的麻烦。”菩萨说完,又补充似的,“也是我多嘴,无法不垂念苍生,这大千世界由你而创,生灭自然在你一念之间,不该我来管,只要你不在乎……”   “好了。”梅问情道,“下棋。”   她没有发怒,依旧温和平静,但比丘尼却一息间心口一颤,有一股呼吸不畅的可怕之感,连她这个境界的神魂都倍感压力。   道祖并没有特意针对,在她这种满身禁制的情形下,只稍稍不悦,居然就能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只走了五十手,比丘尼便投子认输,败下阵来,她背生冷汗,心神不宁。梅问情见她如此,也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不太愿意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牵连旁人。   她向后倚坐,放松了一下身躯,笑了笑:“胜之不武,吓着你了。多谢菩萨的提醒,这破地方我实际上不爱来,下次想我了,可以约在别处。”   此言说罢,梅问情伸手敲了敲棋枰,周遭的一切便如流水般褪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四周仍是人丁寂寥的小镇,她抬起头,见到面前不再是鬼打墙,而是一间棺材铺,外头挂着纸幡和灯笼。她撩起长长的挽联走进去,见到一列列整齐排布的空棺。   这似乎是棺材铺的后门。   既没有迎客之人,也没有那个可怕凶残的邪祟,连跟邪祟串通一气的裁缝娘子也不在这儿。她从容向前走去,因为对贺离恨颇有信心,所以担忧之情并不是很强烈。   才走了两步,右侧边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只不过都是一蹦一跳的。她转头望去,见到一队被丝线纠缠在一起,浑身缺胳膊少腿的尸体,蹦蹦跳跳地过来。   这群尸体双眼紧闭,身上的丝线有的仍在,有的已经断裂。他们跳到梅问情面前,跳不过去了,抬起的手臂直戳胸口。   “啧,怎么还耍流氓呢。”梅问情感叹一句,戳了戳为首那具尸体的肩膀,这一队破烂跳尸便倒下来,浑身溢散着被蛇刀披散了的魔气,在地上碎成血肉。   “贺郎下手也太凶残了。”梅问情向前走去,自言自语道,“脾气这么坏,我可哄不了。”   她一路走了,见到七零八落的跳尸,被砍碎的花瓶和架子,满地凌乱的寿衣花圈,整个棺材铺仿佛被人全拆掉了。而走到棺材铺的正中时,一个胳膊腿都碎成一截一截的木偶倒在那里,它四肢凌乱,眼里流泪,口中麻木重复道:“她没死,她没死,是我骗你的,她没……”   嘎吱。   梅问情一开始没注意它,一脚不慎踩到木偶的脸上,它脸一歪,碎了。   “我当然知道他没死。”梅问情道,“不过你倒是把他惹得很生气。怎么被砍成这样。”   此刻,自信从容的梅先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继续向前走,路上有更多尸体,有的零碎地线都穿不起来,有的已经被砍成了肉泥,面目模糊,景象凄惨,血泊如流。   梅问情越看越不对劲,终于有些迷茫起来:这魔气劈砍痕迹,必是贺郎无疑,到底发生什么了?   梅问情加快脚步,沿着地上混合的血迹向前,越走越心中不安,直到她踏进棺材铺正门的院子里。   初冬,微雪。   贺离恨的肩上落着细细的雪花。   他半跪着,细刀插入地面,殷红的血迹顺着手腕流淌过去,那身原本鲜艳的朱砂色红衣,被凝涸的血迹覆盖,污染成枯败的暗红。   如果不是能听到细微错杂的呼吸声,梅问情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仿佛这只是一具痴化为碑的身躯。   她的脚步声似乎引起了注意,纵横的魔气被蛇刀裹挟着,扬起雪色的锋芒——   “是我。”她道。   刀锋停在面前。   贺离恨抬起头,用一种很茫然的视线望着她。两人对视了许久,他依旧在凝望,黑白分明的星眸里一点点地涌起了神采,然后就是湿润的光。   他弃下蛇刀,猛地拥抱过来,不分力道地拥着她,手指绷得发白。梅问情抬手按住他的背,听到耳畔急促的,快要崩溃的喘息声。   “发生什么了?”她问。   贺离恨闭着眼,抵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地摇了摇头。   就在半刻钟前,他又陷入了有她的幻术当中。   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蒙蔽他的感知引诱他躺进棺材,为他绑上丝线,而是那只木偶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在交战当中悄悄运用幻术,为了引他失控、寻求破绽。   他也确实失控了。   他明明知道梅问情深不可测,知道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自己,但却见到了自己将她带到修真界,被自己的仇家截杀的场面。这画面在他心中、脑海中,其实上演过无数次,他也曾无数次警告过自己不要拖累她,不要越线。   ……但他的意志力常常在对方面前土崩瓦解,就像是第一次陷入幻术时一样。   为了一场虚无的成亲,差点就着了道。   贺离恨抬起眼,双眸中盈着湿润的泪,眼角泛红。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梅问情大约猜到了什么,还没等她问,贺郎就猛地将她按倒在地,他跨坐在梅问情的身上,低头死死地堵住了她的唇。   这哪里是亲近,说是胡闹还差不多。贺离恨技巧不纯熟,只会用力地舔她,要是舌尖探不进去就不声不响地掉眼泪,梅问情头皮发麻,纵着他狠狠地亲了一回,被贺离恨的尖牙咬出来一点血迹。   他讨好地舔了舔误伤的地方,血迹斑斑的手环着她的脖颈,手腕上的血痕已经凝涸了,血管发青。   “贺郎……”   贺离恨望着她的眼睛,喃喃道:“不要离开我。”   梅问情伸手环过他的腰,道:“都怪我,轻敌了,这小玩意儿怎么那么卑鄙下流,拿这种事欺负你,都是我的错,好不好?”   “什么事,你又不知道。”贺离恨声音哽咽、但强装无事地跟她拌了句嘴,低头伏在她肩上,“不是我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我,你没有我的保护怎么办……”   这脾气,难受成这副模样还不忘了嘴硬,生怕自己示弱。   梅问情摩挲着他的发尾,一时也不知道是先哄两句好,还是像平常那样开开玩笑才好,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让这事儿给难住了,想了片刻才道:“对,我没有你的保护可怎么办呀,没有贺郎在身边,我什么都干不来。”   她此言一出,不仅没能让贺离恨平静,反而听到他隐忍的啜泣和喘气声,温热的泪水湿了半个肩头。 第26章 .炼丹(加更)“……不怎么样吗?”……   雪花落了薄薄的一层,在墨色的发间。   在两人的呼吸交错之间,这层雪慢慢地融化,湿润青丝。温热的泪水跟冰冷空气形成悬殊反差,梅问情静静地拥着他,听到隐忍的、快要碎落一地的泣音。   “好贺郎,”她轻声道,“你都要把我的心哭碎了。”   贺离恨在她怀中动了动,片刻后止住眼泪,他抬起头望着梅问情,两人四目相对。   他眼角红润一片,睫羽湿着粘在一起,墨眉衬着这双明亮如星的眼,唇间血色很淡,半晌才唤道:“梅问情。”   “嗯。”她应答,“怎么了?”   贺离恨握住她的手,明明在寒意肆虐的初冬里,这只手的手心竟还是热的,他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指,将她带到自己的衣领间,牵着她解开了领口上的玉扣。   他眼眶泛红,指节却绷得苍白:“你要了我吧。”   梅问情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她就算猜到了一二分,也无法笃定对方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迟疑了一下:“在这里?”   其实不该同意的,人在受到刺激时心情大起大落,往往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冲动之事。但梅问情怕自己若是拖延、拒绝,会让贺离恨更加伤心,故而也就有些说不出口。   “嗯。”他道,“……没关系,被看到也没关系。”   在棺材铺的院子里,院门迎客半开,寿宁镇虽然没有多少人,但也并非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这铺子地段又好,还是有几率被人发现的。   这还在其次,外头也实在不暖和,更别说宽衣解带了。   贺离恨却好似全然忘却这些,他牵着梅问情的手解开了腰间的束带,香囊、络子、平安扣,叮当地坠落在地。他衣衫散乱,上面甚至还有凝涸的血迹,甜腥犹在,这满身的杀意还未被飞雪洗净,就要剥落外壳,露出柔软的芯子。   梅问情无法拒绝,可也不想趁人之危,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守规矩了,何况这地方实在冷,并不合适,便将手贴到他的腰间,只说:“天地为席,这雪要是不停,就将我们埋了吧。”   她的手比冬日的空气还凉上一分。   贺离恨抖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梅问情其实是很不能御寒的,他脑海里快要烧透了的荒唐渴望全被这冰一样的指节冻住了。他按住对方的手,转过来放在自己的怀中:“你的手炉没炭了?”   梅问情这时候反而道:“不妨事,贺郎盛情邀请,我怎么好拒绝?”   贺离恨拢了一下衣襟,皱着眉将她从上到下审视一遍,给她整理了一些微散乱的披风领口,低低地道:“……什么盛情邀请,简直是不知廉耻。”   他自嘲般地说了一句,然后将她的手焐热,才重新系起腰带,连配饰也没怎么弄好,只随意挂回,便不再提那件事,拉着她走进铺子里,将里面燃烧殆尽的炉子重新点燃。   两人坐在门前,膝下是刚生起来的炉子,外面的一层飘雪覆盖住了斑斑血迹,连沉重的血腥味也掩埋在了雪下。   梅问情在火炉上放了一个盛着雪水的铜壶,过了片刻,里面传来雪沸之声。   “好点了吗?”贺离恨问。   “自然好多了。”梅问情点头,而后又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眯眯地道,“我一个女子,哪有那么娇气吃不得了苦,看把你操心的。”   贺离恨半晌没个动静,他望着飘落的雪花,良久才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博古通今,无一不晓,就算不是我,换了别的男人,也会倾心你的。”   梅问情想起两人刚认识不久时,那个充满警惕的贺少侠还对她颇为不满。   “我刚刚……”他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梅问情注视着他道,“只是可叹这地方不好,若是在香闺软榻上,这坐怀不乱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贺离恨听得想笑,他知道对方很多事都只是嘴上说说,要是真这么贪花好色,那早就轮不到他坐在这儿与梅问情促膝而谈了。   “也就是你了。”贺离恨轻轻地道,“世人连白渊白小公子的那些举动都觉得离经叛道、有损清誉,若如我一般,恐怕免不了要看轻。”   梅问情道:“你觉得我会吗?”   “你不会。”   铜炉里的沸腾之声渐渐明显起来,咕咚咕咚的热水,炭火绕膝的暖意,贺离恨情绪渐定,可望着她的双眼,却仍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若我们都是凡人就好了。”   就像“贺小公子”跟“瑞王”一样。   梅问情低声道:“凡人也有许多不得已,而你心有抱负、向往大道,不放弃自己的前程和信念,都是应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他想,要是自己得证造化,将未报之仇报尽、未了结的恩怨尽数了解,那时再回到凡间,是否能达成所愿,跟她修百年……不,千年、万年、万世之好。   壶中的水沸腾着,白雾缭绕,梅问情与他看了会儿雪,才见有一老妇人身影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正是土地程秀冰。   程秀冰踏入棺材铺的院子,发觉竟然无人阻拦,大喜过望,因为飞雪掩埋,她没有看到那股血流遍地的残酷之景。   她来到两人面前,见到屋里那个碎掉的木偶之后,更是老泪纵横,对着两人几乎屈膝下拜,然而还没跪下来,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劝阻住了,不得不起身。   程秀冰道:“多谢两位真仙相助!寿宁镇余下的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梅问情伸手烤火,道:“这镇子也不剩什么人,还是赶紧迁往他处吧。再往北就是战乱之地,成了气候的鬼物横行无忌,又没有朝廷看管,恐怕不得安宁。”   程秀冰连连称是,然后伛偻着身躯从怀里拿出放着天寿莲的锦盒,将之奉上。   梅问情信手接过,又跟程秀冰唠了唠家常,从她嘴里得知了不少情报,又好奇问道:“你们这类土地守护一方,没有供奉恐怕不行,但北方层峦叠嶂,应该是山神出没的好地方,怎么一路过来,也见不到什么山神?”   程秀冰叹道:“域外大多是仙家的地盘,山神山神,也要山中没有旁的神仙才能说得算,仙家们的洞府修筑在山中,根本没有山神说话的份儿。”   “如今的仙家神堂是谁作主?”   “回天仙娘娘,如今是胡老太姑和黑娘娘作主,因为胡三太奶避世修行,所以……”   这话她在蝎娘娘嘴里也曾听闻,胡三太奶胡天花,在仙家之中极为出名,曾经庇佑十几代人、传下数百年,只不过近三十年已不出世了。   “多谢你。”梅问情温和道,“我们要从域外之地经过,以他的体质,总归会遇上一些小玩意儿,到时候惊动了仙家,多少还是要去认认脸、讨个门路的。”   程秀冰道:“正是正是,从北方域外,没有不拜会仙家的。您这位小郎君……”   她睁大双眼,对着贺离恨望了望。此前她只跟梅问情交涉,也以为这些事大多都是梅问情办成的,并不敢多看贺离恨,这时候一观,才猛地发觉他身具不凡道体,虽然残败伤重,但依旧香气诱人,宛如灵丹妙药在前。   这样的绝妙之物,若是能吃掉……不,若是那些山精野怪能吃上一口,抵得过食人千百,要知道大肆吃人的妖魔鬼物,可是会被司天监巡逻使清理掉的。   “小郎君这、这这……”程秀冰结巴了一下。   “啧,没点眼力。”梅问情倒了一盏温热的水,慢条斯理道,“再看看。”   土地奶奶便又疑惑望去,撇下这浓浓诱惑之外,她仔细端详,才逐渐看出他身上的扑面血气,那股凛冽的寒意如一柄出鞘之锋,几乎刺目。   程秀冰连忙收回视线,道:“小郎君实在厉害!别说这个邪祟了,道上的妖魔鬼怪轻易都奈何不得他!”   “对吧,”梅问情笑了笑,隐隐炫耀似的,“有了土地的这株天寿莲,贺郎还会更厉害,我们去给仙家拜山,不是为了能得神堂的一二庇护,而是让仙家们收敛儿孙,免得遇上拎不清的,打了小的来老的,两方难堪。”   程秀冰抹了把汗,心说你口中的哪一个,都是老妇惹不起的人物,顺着道:“只是有一样要提醒娘子,胡老太姑有一个子孙,是只三尾白狐,很是好色,平生最爱有姿色的儿郎,因背靠老太姑,所以常常放肆,两位还是避开她那路得好。”   “三尾白狐?”梅问情摩挲着下巴思考。   一直默不作声的贺离恨忽然抬头:“给你做个狐皮围脖最好。”   程秀冰大惊失色,没想到这小郎君一开口,就是如此天塌般的言论,她忙道:“郎君杀她,只是手到擒来,可胡老太姑统领北方域外仙家,首屈一指!决计惹不得啊!”   梅问情眉眼带笑,也意思意思地劝了一下:“是啊是啊。惹不得啊。”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奇哉怪也,梅先生神通广大,还有你惹不起的人。”   这孩子学坏了,还吹捧起她来了。梅问情也不想想是谁教的,顺理成章道:“我也不缺什么狐皮围脖,只是架不住郎君好心,非要给我。咱们大人大量,就放她一马。”   正在此刻,程秀冰心中大为宽慰:“那三尾白狐奉命守着老太姑的灵田,一身宝物护体,两位确实不必……”   听闻此言,梅问情话语一顿,伸手敲了敲杯壁,棒读道:“哎呀,我忽然又想要了。”   贺离恨忍不住也面露微笑:“好。”   程秀冰呆滞地看着两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本来都要放弃了,怎么自己一开口这两人又改变了主意,不像是拉架,反而像是添了一把柴呢?   ————   从程秀冰那里得到这株天寿莲之后,为了让贺离恨早些恢复,梅问情没有再筹备其他灵药。   天寿莲不是什么阴邪之物,而是正正经经拿来续命延寿的好东西,放在人间若是有眼光的人能认出来,就是黄金万两也未必求得。程秀冰当了寿宁镇两百余年的土地,也不过就此一株,视为珍宝。   邪祟已除,与那邪物狼狈为奸、为它通风报信挑选猎物的裁缝自然交给土地自行处理。   两人停留在寿宁镇,在土地的介绍之下,寻到了这座小镇上唯一的一尊丹炉。   “这炉子真是用来炼丹的吗?”贺离恨擦去上面的灰尘,看着破旧的厚重大炉外刻有一串一串的简单纹路,甚至连造炉的日期字迹里都有错的。   “不是啊。”梅问情倒是很自在,“这是炼铜的。”   “可是……”贺离恨投来质疑的眼光,“炼丹绝非小事,跟你的杂学异术都不同,修真界诸多炼丹师,既讲究丹火出奇、把握纯熟,又讲究丹炉上乘,总之金贵难伺候的很……你这么将就,毁了东西事小,若是炸炉伤了你……”   “毁了东西事儿还小呢?”梅问情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将这张俊美冷酷、看似不近人情的脸皮揉了又揉,将贺郎的脸颊都捏红了,才松开手指,“你既然说我博古通今,我要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期待?”   贺离恨被她捏了半天,脸颊泛红,气得想咬她,可牙齿都抵到对方柔软的指尖上,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那指间上分明连个齿痕也没有,却还小动物似的舔了舔。   “那我在旁边看着。”他道。   说罢,贺离恨便将周围收拾出来,将蛇刀抽出立在手心下,坐在旁边守着她。   梅问情将炉子放在架子上,用细柴随意点了火,加风箱催热,灶火大盛,将炉子加热温度,她轻描淡写地掀开盖子,将蝎娘娘体内抽取出来的浓郁鬼丸扔了进去。   炉火只是凡火,丹炉也粗糙得很,鬼丸下去的一瞬间,贺离恨便握紧了刀柄,生怕出什么意外。   好在火光徐徐,丹炉平静,什么都没发生。   他刚松了口气,就见到梅问情将那株天寿莲剥去外叶,摘掉花萼,似乎掐算着时间缓慢加进炉子里。鬼丸狂暴、灵物也不稳定,天寿莲入炉之后,这尊古朴厚炉里立即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   贺离恨紧盯过去。   他虽紧张,梅问情倒是十分轻松,不见半分担忧。她伸手抵在炉边,从体内抽取出一缕精纯灵力导入进去,在灵力调和之下,一切声响都归于平静。   直至炉火熄灭。   贺离恨吐出口气,道:“成不成功还在其次,你还是别摆弄这些东西了,我是见过炸炉……的。”炼丹师因此落下残疾、终身尽毁的也不在少数。   他语气一顿。   梅问情揭开了炉盖,巨大的烟雾呲地一声冒出来,如流云般在半空缭绕,将四周映如仙境,奇异香气从中散出,就在开炉同时,镇上虽还下雪,竟然又重新出了太阳,光芒伴着一缕彩霞映照而来,七色当空、虹桥接地。   贺离恨哑然片刻,听她道:“张嘴。”便不知不觉地听从,便将丹丸一口咽下。   这绝不是失败的模样。   在修真界威风凛凛、恶名昭著的贺魔尊相当迷惑,他也不算见识短浅,可绕着炉子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这究竟成功在哪儿了,迷茫不已,又抬头看了看梅问情,心说区区一个清异门,就是把这门派的祖师请来,也未必会这一手吧?   贺离恨腹中生出暖意,本该即刻运功,可还是耐不住疑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梅问情微笑道:“我的好郎君,还不治伤,难道要跟我双修才肯……”   她见贺离恨神情微变,立刻顺毛道:“咳,不说了。”   这不知名的丹丸内蕴莫大力量,将残损的筑基灵台修复之后,又连通经脉,在体内流窜转动,引起如温水洪流般的细致冲刷,洗净残损,大半经脉都被一根一根地接续起来,他道躯之内所修的根本心法终于重焕生机。   心法转动,经脉之内重新充盈了魔气,这沉重的伤势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治愈。   当贺离恨重新睁开眼时,已至夜晚。   他往常在如此夜色之下,视线总会受到影响,此刻却耳聪目明,连一根发丝都能纤毫毕现。   梅问情等了许久,困劲儿上来,靠着他睡了,没有半点儿要护法的样子。   她的素冠上绕着白梅簪子,如真正的枝芽般肆意伸展,呼吸轻而匀,幽香清冷。   贺离恨凝视着她,看了好一阵子,才轻轻扶着她的额头,让对方靠进怀中、枕在膝上。他的手被长发淹没,却又留不住肆意顺滑的发丝,任它们从指间溜过去。   丹药的效果出乎意料,他虽然实力未复,但也相当于筑基修士,除了不耐久战之外,在人间大多情况都可畅行无阻。此时此刻,就算是蝎娘娘全盛时期,他也有一战之力,而不是在那鬼物重伤情况下还缠斗许久。   这是件好事,贺离恨应该高兴,但他却觉得仿佛离别之期日近,能更好地保护她的同时,也在告诉自己——   自己只是她的人间过客而已。   正在贺离恨思绪万千,心中纷乱之时,梅问情慢吞吞地往他怀里又靠了靠,闷头道:“贺郎……”   他低下头:“我在呢。”   梅问情伸出手,握着他的手与之交叩,十指交叠摩挲,她道:“恢复得如何,是否能带我大杀四方,称王称霸?”   贺离恨方才那些伤怀顷刻一扫而空,忍不住笑了笑:“只要梅先生想,学生当然勤勤恳恳为先生开路,让四面八方的妖魔鬼物不敢来犯,称王称霸,想必是小菜一碟。”   “学生?”梅问情转过头,眼眸盯向他,语调轻柔地道,“哎呀,又要来学习了么,真拿你没办法。”   她打趣调侃,贺离恨却忍不住面似火烧,耳根红透,他只能安慰自己周围昏暗,只剩盈盈烛光一盏,她或许看不清楚。这样地不好意思,却还为着不落下风,硬着头皮道低声:“还请先生赐教。”   贺离恨体热,呼吸也温热宜人,梅问情总能在他身上寻到一点舒服的意味,她抬臂勾下对方的脖颈,薄唇奖励般地贴过去,徐徐轻吻,又逐渐夺走主导权,强势之感涌来,令人顷刻间便招架不住。   才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贺离恨已经呼吸加快,渴/望温存,不知道是勾起了男儿依赖喜爱之人的本能,还是唤起了魔蛇的心性,连说话都不稳了,抛下脸面悄声道:“好姐姐……我难受……”   梅问情稍松开手,对方便触电似的缩回去了,喉结滚动,慌乱不已。   “我还以为贺郎长本事了,原来仍这么绣花枕头。”梅问情轻轻笑道,又按住他的手,给他把了把脉。   效果甚佳,她收回手时,又道:“既然向我讨吻,怎么又退缩了。”   贺离恨缓了半晌,热度才褪去,他闭着眼,也有点不知道如何应答,对方要是真想进行下去,临阵却又有些怕,只得道:“……我、我没有经验,不比你处变不惊……”   他这口醋吃得太隐蔽,梅问情竟没听出来,而是道:“既然你是个笨学生,我又不强求你一点即通……,对了,你虽然用刀,但是修士往往都会修一门飞剑法,可攻可守,兼顾远近,你没有剑,其实我有一柄,可以借给你用。”   贺离恨还真的会飞剑法,无论本命法宝是什么,因为飞剑之术好用、流传又广,所以大多数修士都会学习。   此前他伤势太沉重,无法使用,这时候若有一把剑能用,倒是相得益彰。   梅问情牵着他的手,从胸前一路轻轻滑到身前,停在腰腹之上,贺离恨脸红心跳、以为她又要逗弄自己。   他的手心贴在腰身上,对方罗裙洁净如霜,上面有两条紫色绶带,而绶带之上,则又在腰带外挂着一层装饰般的金边素带,上面缀着几朵梅花状的细坠,精美柔软。   贺离恨口干舌燥,凝视着她的脸庞,明明手被她带着,却还不敢乱看,咬了咬唇。   梅问情带着他的手,将那条金边素带缓慢抽了出去,在衣料摩挲之间,贺离恨满脑子胡思乱想——便在这里么?她、她要折腾多久?若是自己生涩稚嫩,没能伺候她舒服,对方又该怎么想?……要不要还是先学学,无论是书籍还是问别人,讨教一下怎么……   正在此时,那条素带被彻底剥离抽出,银光一烁,化为一柄嵌金长剑,剑柄上缠着鲜嫩的梅枝,缀出点点白梅盛放,幽香逼人。   梅问情握着他的手,介绍道:“怎么样?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她还没将自己的这把“万重雪”介绍完毕,贺离恨就面色一变,忽然恼火着把她推开,豁地起身,冷冷道:“不怎么样!”   说罢便拂袖而去,好似受了很大委屈一般。   梅问情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又摸了一下剑柄:“呃,这……不怎么样吗?” 第27章 .灵田“够不够凡夫俗子?”……   两人离开寿宁镇,按照程秀冰所带来的提示,稍微更改了一下路线,往那位三尾白狐的山门前行。   自那日之后,贺离恨便又沉默寡言、安静矜持起来,梅问情便是想细问问事情缘由,也没寻到一个开口的时机。   雨雪难行,到了这座翠行山之后,犹有残雪未消。纸人姑娘驾车停下,两人远远地望着翠行山峭壁上盘结的一枝劲松。   “到了。”贺离恨目力很好,一眼望过去,便能遥遥见到那座庙。   “本来该是路人祭祀山神的庙宇,但在这北方域外,全都是胡家的香火了。”   “你打算怎么做?”   梅问情抵着下巴,注视着贺离恨的脸庞:“她既然爱慕美色,自然是以美色/诱之。若是这只白狐狸有点底线、不动念头,当然不会跳入我的网中,要是她肤浅荒唐,正好能治一治这陋习。”   贺离恨皱了下眉,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你这听上去……像是把鱼饵投入池塘之中,耐不住先咬钩的鱼就会被捕捉。”   梅问情闻言便笑,毫不吝啬地夸奖:“正是,你说得太对了,形容得恰如其分。”   贺离恨又问:“那鱼饵……”   两人对视片刻,梅问情神态自若地望着他,不过须臾,他便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左思右想,却又闷闷地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一字一顿地往外蹦威胁:“你要是敢说让我去诱惑别的女人,我就先宰了她,再把你关起来!”   梅问情轻咳几声,虽然不觉得被小郎君关起来日日欢爱有什么受苦的,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道:“这怎么会呢,我哪里舍得贺郎,再说……”   她手指微扬,滑过贺离恨的脸颊,语调温文尔雅:“你虽俊美出众,可脾气又差,又爱生气,除了我还有谁能消受得起?”   她是随口玩笑,可那手指连在肌肤上滑过,都让人心中渴望,希望她再多抚摸几下才好。   贺离恨脸上没什么表情,把这心思藏得彻底,闭口不言。   “既然如此,也只好我亲身上阵了。”梅问情神色认真,“将你的衣服给我一套。”   贺离恨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她是要女扮男装,心里咯噔一声:“能行吗?”   “能行,放心。”   他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可还是准备出一套自己的衣服交给对方。两人身形相差仿佛,都属于高挑瘦削之人。梅问情将那一身男装长袍搁在膝盖上,慢悠悠地解衣脱簪。   贺离恨喉结微动,转过身去,眼前盯着被雪光映得明亮的窗纸。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梅问情缠好了胸,将丰盈柔软的胸脯暂时裹平,再套上男装,将一截金边腰带扣在身上,一节节收紧,便道:“你看如何?”   贺离恨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听她唤一声才转过头,他一开始眼睛只盯着鼻尖,安分守己,目光慢慢从下移上去,见她正在扎头发。   衣裙、霓裳、首饰佩环,散落在旁。她穿着自己的衣衫,这身衣服明明简单,可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风流秀致、璞玉浑然,连寥寥无几的绣面莲花纹,仿佛都跟着这人变化,显得多情似水。   贺离恨一时怔住,只觉得漂亮得过分,呆了半晌。   “我不会梳。”梅问情并不会穿男子的首饰,便坦然地放下手,将手里的冠和长簪送进贺郎手中,再坐近一些,低头靠过去。   贺离恨此刻才回神,接过东西后慢慢梳理着她的长发,简直三魂七魄都让她勾走了,闻着那股淡淡芬芳,竟然开始嫉妒山上的三尾白狐——什么时候梅问情能舍下身段、假意柔弱来勾引他,那他这魔道中人也无须天罗地网的设计,恐怕早就死在她手中,灰飞烟灭了。   他动作慢,梅问情也不催。等到他簪好长簪,收手后再抬头。   “怎么样?”梅问情问。   她全当玩闹,神情像是觅得趣味般兴致勃勃。贺离恨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那狐狸哪来这么好的命,面无表情地道:“很不错。”   简直活脱脱一个俊美小公子,除了身高高了点,没有丝毫漏洞。   得他此言,梅问情也懒得照镜子,使了一个小小的杂学术法,将声音掩饰得稍稍低沉柔和些,随后便嘱咐:“这荒郊野岭,没什么人烟,一会儿我扮作专程来她庙中参拜的小公子,进她的庙里一试,半个时辰过后,你进来捉奸。”   ……这辈子都没想到能捉这种奸。   贺离恨无奈道:“好,可是你也说了渺无人烟,她会相信吗?”   “哎呀,这就要看她到底有没有点底线了,要是知道我不正常也肯上钩,那就没救了。”   贺离恨将玄底绒面的披风罩在她肩头,低语道:“别让她占便宜……”   不要牵手、不要碰你衣袖,最好连看都少看两眼……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对这句话颇感奇怪:“能占什么便宜,我又不是真的小郎君,你放心就是。”   说罢,她便捧起手炉,踩在未消的残雪里登山去了。   翠行山陡峭难行,上下坡又多,才走了一会儿便浑身发热,鼻尖都冻红了。梅问情摩挲着暖套里的手炉,身影单薄地立在庙门前,抬头一望。   上面写着“胡仙姑庙”。   她呼出一口气,在空中弥散成雪白的雾,然后踏进庙中。   庙内还算干净,看起来许是有巡山人经常打理,因为北方域外寒冷,供桌上的食物尚且还新鲜,只是都冻透了,看着便硬邦邦的。   “梅小公子”走到供桌前,先是看了看食物,然后将下方的蒲团拉过来,像是爬山累了坐在蒲团上,她放下手炉,伸手整理了一下下摆和靴子。   她这么专心致志,似乎只顾着将长袍打理平整,盖过锦靴,丝毫没注意到身旁轻轻的脚步声,又过了半晌,一只手探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梅问情心中知道是谁,却仍做出被吓到了的模样,她仓促地抬起眼,看到一位身着白色绢衫、淡蓝裙摆的女子站在面前。   胡仙姑簪着华贵的簪子,姿态中有些野性未褪的做派,学起人略显别扭。她相貌平平、身段却极好,盯着眼前人道:“小公子怎么一个人上山?”   梅问情没有跟她对视,而是矜持羞涩地将目光敛回,指尖勾着衣摆,踌躇小声道:“见过娘子,我……我来参拜仙姑。”   胡仙姑一挑眉,将对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叫小郎君诱惑得心动不已,更加温言细语,摆出一副骗人的好模样:“你一人上山,家里人恐怕着急,仙姑庙这样荒山野岭,遇到什么坏人怎么好。”   小公子抬眼看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目光:“我是来……求子的。”   胡仙姑一呆,差点让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脑海里已经不知不觉上演了一打香艳戏码,她也低下身坐到蒲团上:“那该要去参拜送子娘娘,你跑这儿来……莫不是要仙姑给你一个孩子?”   这话,她光说都觉得口干舌燥,又仔细盯着“他”的脸庞,见对方露出为难的神色,徘徊许久,才不好意思地道:“我兄长前年出嫁,今年有了女儿,长得可爱,我心里喜欢得很……可我又没妻主,没人给我一个,听说仙姑娘娘最美最善良,所以……”   这头三尾白狐长到这么大,也没听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她简直让对方说到心坎儿上了,她看着这什么都不懂的小郎,柔声道:“那有何难,我给你一个便是了。”   说罢,她便伸手按住梅问情身上的腰带,然而刚一触碰,就被小郎君缩了回去。   要装起柔弱,梅问情可比贺离恨在行,她非常尊重自己扮演的身份,向后挪了挪,低声道:“……娘子,我走了一道山路,腿疼,你能帮我捏捏么?”   胡仙姑色迷心窍,满口答应下来,便撩起这小郎君的袍角,将“他”的动人情致尽收眼底,又隔着衣衫给“他”捏腿,刻意重了几分,就为了听到对方的低低哼声。   就是伺候人,也能伺候得这么妙趣无穷,胡仙姑心中美得冒泡,她刚要再进一步,就听到小公子主动道:“……庙里不好,冷又不舒服,娘子带我去、去别处……慢慢要孩子。”   这种提议哪有不从的?   三尾白狐立即答应,想着把这人直接带到自己洞府去,便弯下腰让对方上来,体贴至极地要背着郎君。   梅问情自然乐意,趴在白狐的脊背上,手腕绕过去环着她的颈项,在对方耳畔悄悄道:“娘子慢些走,我害怕。”   这气息幽香如兰,令人沉醉。胡仙姑忙道:“放心就是,我自然好好善待你……就是留在翠行山中做我的夫郎,也使得。”   “娘子误会了……我并不愿……”   “嘿,既在我手里,你这愿不愿意就不作数了。”白狐狸咧开嘴一笑,露出尖尖的兽牙,“我洞府宽敞、床榻又大,还容纳不了你一个小郎君?你就安心住着,那家人婚约,全都当没有,跟着仙姑我,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这小畜生,几句话没说完就原形毕露。梅问情暗叹一声,给你出路你不争气,又给机会道:“可咱们明明说好,只是要个孩子……”   “你这小脑袋也忒好骗了,既然跟仙姑我要了孩子,还嫁的出去谁?不得老老实实为我生女、服侍伺候我?”她道。   梅问情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白狐狸便收紧手心,不许自己看中的夫郎乱动。   “仙姑可别这么想,我还有个二哥,为人最是嫉恶如仇,喜好行侠仗义,这回估计正找我呢,让他见了你这么欺负我,肯定饶不了你。”   “嗨,一个男人罢了。”三尾白狐根本没放在心上,“让他来!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凡夫俗……”   下一刻,眼前走出庙宇的光逆过来洒向地面,庙门口立着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红袍佩刀,眉目冷峻。   贺离恨周身魔气四溢,浓稠得绕转成阵,他冷酷无情地站在眼前,只能从紧抿的唇线间窥出一点儿暴怒的痕迹。   胡仙姑的脚悬在半空不敢落地,哆哆嗦嗦道:“这是……这是你二哥?”   梅问情笑了几声,道:“够不够凡夫俗子?”   三尾白狐这回眼也不花了、心也不动了,好像瞬间脱离凡俗,脱离了低级趣味,那叫一个清心寡欲,她慢慢地把梅问情放下来,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误会——啊!”   纵横的魔气砰地一声炸穿了她脚下的土地。   梅问情扭扭脖子,掸了掸身上的衣袍,然后坐在旁边观赏,时不时恢复女声喊一句:“我的好哥哥,轻点!你把她的狐狸毛都要揪掉了。”   贺离恨仿佛全当听不见,心却被这“好哥哥”叫得不知道飘哪儿去了,他立即把自己的念头拽回来,然后恢复正直地将这野狐狸唾弃一番,两人一追一逃,本就东西不多的庙里更是天翻地覆。   供桌打翻,蒲团滚落,一撮撮雪白的狐狸毛飞扬。   梅问情从供品里面挑了一颗苹果,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啃了两口,冰冻苹果的鲜美滋味顿时涌入口中,等她差不多吃完这个苹果,那边的三尾白狐终于被累得倒在地上。   贺离恨再三克制,终于打消了杀心,否则他早就能把这头狐狸当场宰了。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蛇刀啪地一下贴着胡仙姑的脸钉在地上。   胡仙姑累得直喘气,也知道这位的本事不俗,哭丧着脸:“你们兄妹拿我寻什么开心?”   她也听出梅问情那一嗓子,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了。   贺离恨盯着她的眼睛,语调冷硬:“我们不是兄妹。”   胡仙姑叫屈道:“你们是不是兄妹我又不知道?将我引出来揍我一顿,你知不知道胡老太姑是我的亲奶奶,你们惹了她……啊!”   她那可怜的毛绒尾巴又被斩掉一撮毛!   白狐生无可恋地倒在地上,见到梅问情悠哉地踱步过来,心中悔恨不已,黯然道:“你要是个郎君,我为你吃亏也就罢了,可你……”   梅问情伸手弹了她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儿:“还做梦呢。”   “两位是寻仇还是害命,”她道,“都怪我一时意乱情迷,竟然将女误以为男,还心旌摇曳、不可自拔,但我可是胡家神堂的人,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竟然将眼睛一闭,一副死狐狸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梅问情戳了戳这死狐狸,笑眯眯地道:“我们正要去拜山,见过胡老太姑呢,怎么会杀你,只是听说你守着老太姑的灵田,身担重责,我们恰巧需要,所以想让你领路,让我们见识一番。”   一听闻此言,白狐立即呲牙咧嘴,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唉,那只能让我这好哥哥剥了你的皮,给我做个白狐围脖了。”梅问情真诚地感叹一句,然后直起身望向旁边,像是要避开血腥场面。   贺离恨非常配合,直接拔起蛇刀,浑身的可怖杀气藏都藏不住,满脸写着“我就愿意听你这话”。   他浑身魔气肆虐,恐怖至极,胡仙姑吓得魂飞魄散,忽然一扭头抱住了梅问情的大腿,连连道:“娘子饶命啊,娘子我错了,我不该说要你给我生女儿,救命救命救命——”   一听这话,贺离恨神情不变,心中却不高兴得很,因怕魔气也伤了梅问情,便冷声道:“你把她推开,我现在就给你剥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梅问情倒没觉得怎么样,反过来安慰贺郎:“咱们能找到灵田,为你选药就已经够了,我并不缺狐皮。”   贺离恨盯着胡仙姑道:“你别护着她,我今天非杀了这头狐狸不可。”   梅问情道:“我不是护着她,只是我没掉头发没掉肉的,这有什么啊?”   白狐死死抱着梅问情的腿,刚刚她一扇窗不肯开,这回贺离恨就非要砸了她的门。她眼眶含泪地点头,往日里她肯定站在俊美郎君这边,但眼前这佩刀男人她是真惹不起,半点旖旎爱护之心也无,简直把梅问情当作依靠般哀嚎:“娘子快管管他!他不听你的!”   贺离恨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什么?你挑拨我们的关系!”   要不是白狐抱得紧,那把蛇刀非劈到她身上不可。   梅问情看戏看到一半,竟然开始拉架,她握着贺离恨的手腕,温声哄道:“我怎么会被她挑拨呢,我知道你向着我。”   “我也知道你为我好,但是这狐狸当着我面还敢这么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笃定道,“就地正法,为民除害。”   这逻辑还真是自成一派。   梅问情看着他这样,忍不住觉得当时他演戏恐吓月郎时,那股凶残冷酷样子,跟眼下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寻常女人看了,怕自己降服不住,梅问情却从没有过这个顾虑,她一面爱看他生气,觉得生气蓬勃、活色生香,一面又怕他气着自己郁结在心、伤了肺腑,所以很是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她道:“我没什么,若是你来听了狐狸的这些混账话,我才心疼呢。”   梅问情惯会花言巧语的哄人开心,语调一温软下去,就是再坏的场面也能让她三言两语调和过来。   贺离恨听闻此语,注意力便被吸引走了,心中琢磨着她这句“心疼”,稍微沉默片刻,就在此刻,她又伸手环住他的腰,突如其来地凑近轻轻啄吻一口。   她轻声道:“怎么气性这么大?我们家向来都是贺郎做主,我多叫你几声好哥哥,还有什么不肯顺气的呢?”   贺离恨听着“我们家”这三个字,又与她含笑的眼眸对视,不知不觉中便松了口,收起了蛇刀,却有些绷不住面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嘀咕道:“什么哥哥弟弟的,叫得好听……你居然也拿美色/诱惑我,还真是无往不利的一件法宝。”   那白狐见状,大松一口气,觉得自己生还有望,一下子躲到了梅问情身后,仿佛见到了菩萨似的拉着她的袖子:“我这就带娘子去灵田一观,千万别让你家这郎君再拿起刀来。”   梅问情微笑点头:“那是自然。”   ————   胡老太姑的灵田就在翠行山的深处,因为这里虽然冷,但正好可以移植一些耐寒的灵物,且山上有一眼泉水,比起修真界来只是普普通通,但在人间却是灵气四溢,十分罕见。   胡仙姑带着两人抵达灵田,面前是一片蓬勃鲜艳的红梅林。她双手成印,口中念念有词,一股寻常人难以听懂的乡野调子,如同歌谣般唱起来。   “胡掌柜喊魂时跟这差不多。”梅问情道。   贺离恨点头。   这是只有仙家胡家才知晓的野调,仿佛带着一股令人头脑眩晕的奇异力量,歌谣传遍整个翠行山,随后红梅向两边偏移而去,露出一道窄窄的小路。   胡仙姑收回手,领着两人走向这条红梅小路,半晌后,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淡薄的灵气在空中浸润四溢,而地上、树边、池旁,则零零散散地生长着一见便不凡的灵药。   “这便是了。”胡仙姑的尾巴都耷拉到了地上,垂着头,“这是我们家的洞天福地。”   “看出来了。”梅问情端详片刻,“能在人间寻找到这样一块宝地,不愧是北方域外之主,积蓄深厚。”   她已经换回女装,发簪衬着青丝,披风短袄,长裙上缀着绶带。   胡仙姑臊眉耷眼地不敢看她,总觉得梅问情多多少少在心里笑话自己,嘟囔道:“你们可做个好人吧,就算那位贺郎君不杀我,让老太姑知道,我也得被打没半条命。”   贺离恨的元婴已碎,就算是将伤全部治好,最多也不过能复原金丹而已,只不过金丹在修真界已经算是不低,他若能复原金丹回去,便可以慢慢重修、暗中蛰伏。   “不是什么灵药我们都要的,你大可放心。”梅问情道,“你这老太姑的收藏还不少,这个是……咦?”   “我都看不出来这些宝物的药效,你还能知道?”胡仙姑不信邪,“大多是什么?”   梅问情望着池边的那株黑白二色、氤氲着灵气的草药,啧了一声,道:“这么多二气和合之物,筑基后正该选择自己的根本大道,你们胡老太姑不会是想用这些灵物,辅助参悟先天阴阳大道吧?”   但阴阳大道已有道祖在世,正是在下啊。 第28章 .把柄贺郎这伤好了一半,更是俊美神勇……   胡仙姑上下打量她一番,本想说“你一介凡人能懂什么”,但想起她之前对这些罕见灵药都熟稔万分,一字不差的模样,便又收敛了话语,而是道:“娘子还了解筑基之事?”   对于人间来说,除了人皇——也就是当今女帝,属于有紫薇星庇护,是招惹不得的凡人,其他的鬼物、妖魔、许多奇门异法修行之士,最多也就到筑基而已。   她们家胡老太姑暂时统率神堂,也不过是筑基多年而已,在这片洞天福地的加持之下,比旁的野路子小妖功力深厚了不知多少。   梅问情道:“我对别的事大多是略知一二,只懂个皮毛,但你要是说她这个事儿,天底下没有比我更清楚的。”   贺离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起当初对阵蝎娘娘时,她放开禁制便有阴阳二气随之而生,或许梅问情也是修的先天阴阳大道。   修行者所选之道,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故隐去一条,为四十九条。至高者,阴阳、混沌、无极,至初者,太易、太素、太始……除去这四十九条,则都是后天大道。   只有心气极高、期望极大,并且有这个天赋悟性之人,才会选择先天大道进行修行,其中艰难程度非言语可述,只看梅问情的模样,还真想不出她所修甚深。   胡仙姑并不相信,她自然知道老太姑钻研的东西深奥无比,连她都一个字看不懂,就更轻视凡人了,可她打不过贺离恨,面上道:“是是是……”   梅问情看出她的敷衍,也无意交浅言深,转而道:“仙姑给我找个笔墨纸砚吧,我们恐怕得好好挑选一阵子。”   胡仙姑眼角抽搐,对上贺离恨冷淡寂静的眼,认怂道:“好的好的,娘子随意吩咐。”   不多时,她便取出了为数不多的黄纸和毛笔,墨块虽然品质低劣,但随意蘸水磨出来,倒也能用。   贺离恨为她研墨,见到梅问情挽起衣袖,提笔记下眼前所有药物的药性、所配之方,详细流畅,连一分迟疑都不需要,两人一路挑选记录,好半晌才选出几味好用的灵药,一个是灵池天玉,外貌为玉石状,可直接吞服,另一个则是池中的忘川鲤鱼。   梅问情停笔,转头问他:“你所修之道是什么?有些灵物虽然温补,却有可能和你的本命心法冲突。”   贺离恨沉默一刹:“先天毁灭。”   梅问情愣了一下,目光从他身上游移片刻,低低道:“怪不得这么热。”   毁灭是先天五罚之一,与之对应的后天大道便有火之大道一类的分支,属于火的进阶先天版本,又包含有残酷杀伐之气。   贺离恨不知道她究竟觉得自己哪里热,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想起此刻金丹未复,刚刚修复筑基灵台而已,即便是心法能够运转也没什么威力,应当体现不出特点来。   这灵物与贺离恨的心法倒没什么冲突。   在胡仙姑肉痛的旁观之下,灵池天玉和忘川鲤鱼全部被捞起收走,放进贺离恨的储物戒中,正待梅问情还有心跟胡仙姑寒暄告别时,天际忽而风云变幻。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一瞬间便飞沙走石,昏沉乌云从西方压盖过来,一股浓郁的妖气从土地向上升腾。   胡仙姑脸色一变,呼吸抖了抖:“惨了,老太姑来了,你们快躲起来!”   两人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胡仙姑扯到灵池后一片花丛中,前面有岩石和巨木挡着,又使了一个障眼法隐藏身形。   三尾白狐蹲下身连连央告:“千万别出来,要是老太姑知道我带外人进来,你们不杀我,她老人家也得剥了我的皮!”   说罢,胡仙姑便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开。   妖气蓬勃,四周的草木灵物都跟着颤抖伏倒,仿佛跪迎。天际一点寒星微动,风声四起,随后,一把龙头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   咚——   声音一荡,山中飞禽走兽尽皆安静。   胡仙姑拜迎道:“您老人家怎么也不曾说一声就来了,我正打理灵田呢。”   梅问情和贺离恨并肩藏在树后,沿着那根沉重龙头拐杖往上望,见到老太姑华发斑白,面容却妖艳美丽,明明外表十分动人,却有一股龙钟老态、似已经活了许多年。   她落在地上,身后也同时落下数条白色狐尾,仿佛是懒得收起。在鬓发簪钗之间,也留有一对狐狸耳朵,面容虽妖艳,但眉间却缠绕着一股忧心忡忡的愁态。   胡老太姑衣衫纤薄如雾,华丽繁复,光是腰间的挂饰、玉珏,就不知道多少个,行走之间叮当碰撞。   她道:“怪哉,你这孽种平时不勤谨,不愿来此修炼,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胡仙姑长声叹气,摇头晃脑道:“我没天赋,连正经的出马仙都做不了,三脚猫的功夫,只是吃香火保家,也就罢了。”   老太姑狠狠瞪她一眼,骂了句“不上进”,便进入其中挑选灵物。   梅问情观察着两人动向,见胡仙姑亦步亦趋的跟着,却还怕得满头大汗,就觉得她估计逃不脱胡老太姑胡云秀的法眼。   此刻两人挨得很近,又不能乱动,几乎是手臂大腿都紧紧贴着。贺离恨先还跟她一同盯着,随后便觉得对方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到耳根,又凉又痒,紧贴着的手臂、腿根,也一点点地僵硬起来。   两人虽然还没正经干过那事,可也是牵手亲嘴、赤诚相见过的关系,这么紧紧贴着,他就算压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也觉得自己的脊背几乎都要渗出汗来。   贺离恨偏了偏头,稍微将两人的手臂错开一点,唇瓣微动,还没说出句话来,梅问情便转过头,恶人先告状地悄悄道:“你好热。”   ……胡说,分明是她体温低,人冷心又冷,居然还反咬一口。   两人如此近,她附耳说得这句话声音又低微,跟调/情似的绕在耳畔,动人心魄。贺离恨喉结微动,喉咙干涩,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来:“授受不亲,离我远点。”   两人亲也亲了,抱也没少抱,就差找个合适的时候把人拐上床了,梅问情不知道他这是又想到哪里,竟然说得出“授受不亲”这几个字来,贺离恨性格使然,算得上是全天下最厌恶礼教的男人。   梅问情看见胡云秀没有注意此处,便轻轻挪开一点,悄声:“够了么?”   贺离恨见她居然真的挪开,心中反而没有一点儿高兴,他绷着脸看向梅问情,视线从她那张惯爱开玩笑逗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想着,这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反驳变通了?听话得真不是时候。   他面无表情,唇线也绷直,垮着个脸:“你可真聪明。”   “哪里……”梅问情先应下,中途才回过味儿来,“骂我呢?”   他俩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梅问情阴阳怪气内涵他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语气和神情,这贺小郎君别的没学会,把这一套学得出神入化。   胡云秀已经朝着三尾白狐回头看了好几眼,估计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梅问情便大胆地伸手从后搂住他,又挤了回去,贴着他的耳后轻轻道:“好像偷/情。”   贺离恨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下意识地攥紧手指:“什么?”   “这样好像在偷/情。”她道,“刺不刺/激?”   要不是喜欢她,贺离恨真想一脚把这人踹出去。   时而像块木头,时而又不着调得很。他可不信梅问情平时七窍玲珑的一个人,怎么会还读不透他这点心思?   贺离恨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低声:“还有更刺/激的。”   梅问情挑眉:“你说。”   随即,贺郎便忽然捉起她的一只手,张口咬下去。   他心里有轻重,自然不会太狠,但揣着一股气想让她疼,凶巴巴地一口下去,在玉白的手指外侧留下一圈儿牙印,牙印虽深,可一点儿血迹没见。   贺离恨抬眼盯着她,见到梅问情颇为无辜地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还没他第一次咬的时候用力,脸上有些挂不住,催道:“疼不疼?”   “啊,疼死了。”梅问情颇为配合,又笑了笑,“我怎么总是看不出你生哪里的气,下回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偏偏你还别扭得很。你这个不够力度,还是我教你。”   话语说罢,还没等贺离恨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手揪住衣领,另一手按住后脑,迎面吻了下去。   没有风,花丛中细蕊乱颤。   她身上的香气与花朵味道混杂一起,灌得人近似昏聩。他攥着她的手腕,想要扯开,却没有丝毫效力,对方稳如泰山。   远处传来胡仙姑两人的交谈声。   “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才走了多一会儿,你这腿抖什么?”   “孙女……”   后面的话太渺茫了,进入耳朵里,却在脑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梅问情单手扶起他的下颔,放松了节奏,一点点换着亲吻的力道,让他慢慢能喘得上气来,免得一会儿乍然松开动静大。   过了好半晌,她放过那双微红的双唇时,贺郎已经靠在她怀中,失神了许久。   梅问情撩了一下他的头发,低声道:“好些没有?”   贺离恨闭眼抵在她肩膀上,生理性的眼泪许久才憋回去,喉咙有点哑:“你这人……你真是荒唐又混账……”   梅问情勾着他的手,轻轻揉搓:“我若没这几分荒唐,规规矩矩的,你可喜欢?”   贺离恨没什么动静,等那股任人宰割的感觉消退之后,他才闷闷地摇头,又倔强地挪回了自己那边,势要跟这个坏女人划清界限。   那头的胡仙姑可不知道这俩人胆子这么大,在这种情景之下还敢亲近,她装作无意地往花丛边望了一眼,见两人似乎安分老实、没什么动静,才硬着头发解释道:“姑奶奶,咱家这池子就是六条鱼,前几日堂口上有人来取用,我账上还记着呢。”   “账呢,拿来我看。”胡云秀盯着她道。   “那帐还在我洞府里,我得回去拿了才行,姑奶奶您也知道,这帮东西识字有文化的不多,有时候来拿东西的小妖光按个手印儿,连字儿也不会写,那帐乱七八糟的。”胡仙姑一边抱怨,却不敢伸手擦自己头上的汗,“姑奶奶在这等等,我回去拿,半个时辰准回来了。”   “半个时辰。”胡云秀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这孽种旁的不会,遁法倒还精通,半年前就能片刻往返数座山门,这会儿怎么不进反退,又半个时辰了?”   胡仙姑紧张至极,道:“孙女儿学艺不精,给姑奶奶丢脸了……”   “荒谬。”胡云秀猛地一击拐杖,声音隆隆,“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孽种!待我杀了那些胆大包天诱骗你的东西,再来打死你!”   与此同时,她转身一甩袖,磅礴的妖力伴随着数道纠缠的寒芒,向树下花丛疾射而去!   妖气与其中数道飞舞的柳叶小刀灌入花丛,将丛中的花朵搅得碎烂,草木拔地而起、根茎粉碎,一旁的巨木轰然倒下,激起一片飞扬尘土。   尘烟落尽,妖气散荡向四周,而中间的那几把柳叶小刀则嵌在了一道深紫屏障之上,飞刀仍在向前刺去,起此彼伏地前后突刺,而那屏障则是魔篆漂浮、转动如轮,同时坚实不破,丝毫不颤。   在被发现的瞬间,贺离恨便起身将梅问情拉到了身后,他魔气一凝,一道防御之法便架住了漫天妖气与飞刀,随后面容平静的伸出手,魔蛇顷刻化为细刀。   他道:“久仰盛名,要跟她谈谈么?”   后半句是问梅问情的。   就算这是个坏女人,也是他一个人的。   梅问情道:“要是能谈,当然先礼后兵。”   然而还没等“先礼”,胡云秀便怒极反笑,笃笃地敲着拐杖:“原来是个魔物。好啊,这孙女儿当得是真好,吃着我家的米还做出这等事来!竟然敢往这里招魔物!”   万千魔物,诞生的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对于魔修来说,只不过是比起道门正修的醇厚修为来说,魔气更具攻击性、更狂暴、难以掌控罢了,由于前期快而后期慢,所以才引来许多急于求成的奸邪小人,使魔修的名声受到牵连。   但其实修魔也属于修行者,在入道的范畴之中,和魔物本质上完全不同。   胡仙姑瑟瑟发抖:“姑奶奶,是他威胁我的,我不从命,他们就要杀了我。”   “没出息的东西!”胡云秀狠狠骂道,说罢,手中的龙头拐杖便缠绕上一截白色狐尾状的妖气,顷刻间化为一道沉重的九节鞭。   她的身影顷刻便至面前,长鞭质地坚硬,砰地一声跟贺离恨手中的刀撞出刺耳的金属声,九节鞭将蛇刀猛地缠绕住,使力后扽,却不像往常那样百试百灵,并未夺去敌人武器。   贺离恨面无表情,握紧刀柄的手背凸出青筋,指节微动,无数蛇牙幻化成的藤蔓便刺入他手腕,鲜红的血迹伴着锋锐如刀的魔气,直直地正面冲突。   硬碰硬地来了一个来回,胡云秀尾巴炸起,手腕震得酸麻,贺离恨也倍感妖气浓厚磅礴,两人俱都激起火气。   胡云秀缠着他的刀不肯放松,将人直接纠缠着拽到天上去,贺离恨的筑基灵台已然修复,自然可以凌空而立不落下风。   蛇刀因主人的伤势有起色,也渐渐焕发它的本质,黑刀一点一滴地向外淌着血,锋芒流露出一丝幽紫色的微光,一见便知毒性猛烈。   “像你这般魔物,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人世当中。”胡云秀怒火滔天,“还敢擅入我们胡家的地盘,胆大包天!”   “我不是魔物。”贺离恨淡淡地道,“见识短浅。”   这火拱得上了脑子,胡云秀便更不留手,两人在半空之中斗法,妖魔之气交错纵横,天地几乎为之变色,刀气鞭影所过之地,简直寸草不生、一片狼藉。   站在两人斗法的底下,都需要好好挑选一块儿不会被殃及的地方。于是梅问情跟胡仙姑又不得不碰到一起,站在不会被波及的安全之地。   胡仙姑哭丧着脸,抬头上望,口中念叨:“完了完了,我要完了,这可是我老姑奶奶,别打了啊!”   说罢,她扭头含泪看向梅问情:“你也说句话啊,那不是你夫郎吗?!”   梅问情摩挲着下巴,满脸欣慰地端详着:“贺郎这伤好了一半,更是俊美神勇了。”   胡仙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瞪大眼睛,指着上面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俩要是斗个你死我活,难道咱俩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别在这时候只会说这种话!”   梅问情道:“难道我们光凭喊,就能让这两位停下手?”   胡仙姑想了想,愁得用簪子挠了挠头:“实力决定地位,你家既然是这么个有本事的人,自然也轮不到你当家做主,光会喊哥哥弟弟有什么用。我这老姑奶奶威名赫赫,震慑四方,也绝不会听我一个小辈的。”   梅问情瞥了她一眼,心中想到,这你就估计错了,我喊几声“好哥哥”、“好弟弟”,还是非常管用的。   她心中虽这么想,表面上却连连点头:“有理有据。”   胡仙姑更有理有据地说:“这要是再打下去,恐怕整个北方域外都会被惊动,再隔着几个山头就有一个堂口,到时无论是他俩谁胜谁负,恐怕都是不小的动静。”   梅问情跟着点头,仿佛很是信服:“你们五家同气连枝,有本事的人着实不少,又有黑娘娘一起坐镇北方,就算我的贺郎打赢了,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何况我还跟柳家的柳先生有点不愉快。”   胡仙姑生无可恋道:“你知道就好……呃,什么不愉快?”   “小事小事。”总不能说在她上身的时候把她拽下去了吧。   胡仙姑一脸“完了我要被做成狐皮围脖了”,神情悲痛地看着自己的老姑奶奶,正觉得走投无路时,梅问情忽然道:“其实有个办法能帮到你的太姑。”   白狐来了精神:“什么,你快说。”   梅问情慢悠悠地道:“只要你拿起一把刀,把我这么一挟持,然后威胁贺郎,说他不从就一刀刺死我,那不就拿住了软肋把柄?”   胡仙姑先是一愣,然后眼前亮起,正要点头,就猛地被扣住肩膀,眼前一花,一把小刀冷冰冰地抵在脖子上。   梅问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她,在一眨眼间就将自己的策略贯行到底,她笑眯眯地道:“这不就行了么?”   不等胡仙姑面露呆滞,她就抬起头对着天上的胡云秀喊道:“老人家,天上冷,你还是下来跟我们聊一会儿吧。”   胡云秀正在酣战当中,凶性止都止不住,闻言低眼一扫,瞳孔微颤,被贺离恨一刀击碎了护体金光,倒飞出去十余米。   她气血上涌,声音化作狐狸般的尖细:“你若杀了我孙女,我要你碎尸万段、百倍偿还!”   梅问情的小刀轻飘飘地切破白狐的肉皮儿,面带微笑:“稍安勿躁,你要从头开始碎呢,还是从尾巴开始?”   说罢,那小刀便作势要刻入胡仙姑的脖颈当中。   胡云秀见她并不手软,反手挡住魔刀,手中的九节鞭死死地缠卷住刀锋,绷得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她奋力一甩,从空中落下,面沉如水:“叫你家小爷们停手。”   梅问情望了过去,贺离恨只跟她对了一眼,便收刀入鞘,徐徐下落。   胡云秀嘴上凶残狠辣,可却没法坐视子孙受到欺凌,更不想胡仙姑因此送命。她们能够镇守北方,本就区别于一般的邪魔外道,多以守护为责。   只是这些野仙,脾气大都冲了点。胡云秀手中的九节鞭重新化为拐杖,她道:“放开她,你要聊什么,老身奉陪就是。”   梅问情信手转动着小刀,语气温柔:“老太姑你都到筑基之境了,也在择道修行,可见并不想耗死在人间,可又为什么不去往修真界,不比这里好得多么?”   胡云秀警惕地看着她:“信口雌黄,升仙修行之路飘渺至极,本就要靠机遇,岂是说找就找的?”   梅问情叹息道:“唉,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叫我一声先生,我就都告诉你好了。”   贺离恨虽然也知道如何前往修真界,但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侧目,心中默默地想着——这么喜欢当别人老师,她这改不了的生僻爱好。   “满口谎言。”胡云秀道,“仙家数百年找不到的地方,你区区一介凡人……”   话音未落,那把小刀就又冷冰冰地贴着胡仙姑的脖子了,这只白狐眼中含泪,想起这一切的缘由,悲伤至极地道:“姑奶奶救我,我以后痛改前非,再也不好色了!”   梅问情跟着点头,赞叹道:“在我的助人为乐之下,替胡家拔正了一根修仙苗子,我真是有名师的潜质。”   胡云秀气得青筋直冒:“小畜生,把你的嘴闭上。”   胡仙姑一脸委屈地乖乖闭嘴。   梅问情似乎认定胡老太姑不会反口,便松开手收回那把小刀,并没威胁到底,她转身勾着贺离恨的腰带,轻轻把他带过来:“手帕。”   贺离恨握住她的手,将绣囊里的丝帕抽出来给她。他原以为对方要擦拭那把匕首,结果梅问情拿过丝帕,另一边托起了他的手腕。   蛇牙化成的荆棘已然消退,手腕上的伤口被心法迅速地修复着,并无大碍。但梅问情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尖,流露出一股苦恼的神色,掰着他的手用丝帕给包扎着系起来了。 第29章 .温泉咱俩到底谁是块木头?   “……我没事。”贺离恨道,“你要是不注意,过一会儿就好了。”   梅问情扎好丝帕,审视了一会儿:“是啊,我要是不注意,你当初就死在我后院里,万事成空,剩个干净。”   贺离恨:“……”   这种旧账有什么好翻的。   收拾完他手腕上的伤口后,梅问情才看向面目防备冷淡的胡云秀,她道:“我这夫郎看着虽然凶神恶煞了些、魔气浓重了点,但他是个好郎君,为人真诚善良,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老太姑可不能以貌取人。”   胡云秀先前说她“一介凡人”,此刻目光落在她脖颈、手腕间的金纹上,以她这么多年的眼里居然看不透,便又道:“你真的知道如何前往上界?”   “上界?那里不过是灵气和物产丰沛了些,修士更多而已。”梅问情道,“从人间到修真界的方法,我知道三种。”   这么多年苦苦寻觅,连一种都遍寻不得,这个女人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说她知道三种?胡云秀哼了一声,表面没露疑惑,心中却并不相信。   “我有心告知你,可叹你却拉不下面子。”梅问情惋惜道,“没有修真界灵气供应,你若是想在人间选择根本大道,难上加难,何况这先天阴阳所衍生的道途甚多,日月、清浊、动静……对你们来说,深奥复杂。”   在梅问情提到“先天阴阳”四个字之时,胡云秀瞬间面色一变,露出极为重视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她,见此人神态自若,唇边带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模样。   她心中顿时升起惊涛骇浪,闭目又睁,一息之间已经做好了权衡,以礼相待:“敢问娘子贵姓?”   “免贵姓梅。”   “梅先生当面,请受老身一拜——”   三言两语之间,胡云秀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连胡仙姑都跟着目瞪口呆、一脸茫然,几乎忘了反省自己。   更离奇的是,这位梅娘子居然也不让开,平静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还很是温和地道:“我认识你们家的一个熟人,随手照拂也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随手照拂?还客气?   胡仙姑瞪大了眼,脑海中无声尖叫了好半晌:“这可是我家坐镇北方的老太姑,当世能敌得过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怎么到你嘴里像是小了不知道多少辈了?!还客气??我姑奶奶是礼贤下士,谁在跟你客气啊!”   傲慢!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傲慢了!   连受制于人的三尾白狐都一股火蹭地窜了上来,更别提居高位多年的胡云秀了。但她求道之心极坚定,任何事都比不上求道和修行,不仅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反而仍旧谦逊问道:“先生对先天阴阳很有了解?”   “人间到你们这个境界的人不多,所以最顶端的几人,也是对自己眼前道路最迷茫无知的几人。”梅问情道,“啊……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知道得多,既然取用了胡家的灵物,那我为你讲解一番,也是你的一道机缘。”   胡云秀还没出声,白狐便咬紧了尖牙,嘟囔道:“你家这位也太……”   贺离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肯定道:“就是机缘。”   这俩是一伙的,胡仙姑垮着个脸。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对方打进山壁里扣不出来,转眼间又变得一片和平。梅问情跟胡云秀在前边走边聊,声音明明不大,但听起来却有一种如钟鸣的错觉。   胡仙姑一句也听不懂,头晕目眩,昏昏欲睡,勉强吊在后面远远跟着。贺离恨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然而旁听至中途,也有一股触类旁通、灵犀一点的感受。   下一瞬,同样的钟鸣在耳畔悠然响起。他便立即屏蔽了听觉,免得过于深奥的知识影响自己的道心。   贺离恨并非先天阴阳,所以能听一半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而与梅问情同行的胡云秀,则是久久失神、仿佛心思神念已经飞荡去另一个世界,仿佛已领略至清至浊、至阳至阴的妙法真理。   直到两人站定在灵池边,她望向清澈一片的池水,见到自己的倒影,才如梦方醒,魂灵回窍。   “高屋建瓴……”胡云秀喃喃道,“先生博学至此,几乎洞悉万物,可以做天下人的老师。”   梅问情伸手捡了一个小石子,投入水面,灵池上的波纹层层荡开。她道:“讲了一刻钟而已,怎么你也变成一块石雕了?”   胡云秀轻视之心早已收起,她很快便知晓这真是自己的一场大机缘,可以受用千百年不止:“领略先生您真本事之人,定然如老身一般,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   “……这话不用你说,我也见识过很多次了,到头来总是很没意思。”   她兴致渐失,那点教诲弟子的心思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惦记起贺郎来,于是扭头望过去,喊了几声,他竟没听到。   直到梅问情抬手拍在他肩膀上,贺离恨才解除封闭:“教完了?”   梅问情先是颔首,简要抱怨了一下“当老师也没什么意思”,随后又想起自己教贺郎的那些,忍不住低声道:“还是教你有趣些。”   贺离恨抬眸看了她一眼,耳尖泛红,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这么多人别逼我骂你。”   梅问情的手指摆弄着他的发尾,将两捋发丝绕在手中,心情颇为不错地想着:不管别人觉得我是好是坏,贺郎的态度还是始终如一的嘛——虽是魔修,可又纯情、又赤诚,凶点怎么了?凶点儿多可爱……   她这头还没心满意足地夸完,那头贺离恨就掩唇假意清了清嗓子,偏头小声道:“那你什么时候教我?能不能快点。”   梅问情:“……”   嗯?   ————   微风吹起帐幔,撩起轻纱如雾。   胡老太姑的山门之内,有一道温泉泉眼,山腰有湖,洞府就设立在此间。湖心上构筑了一座亭。   时值冬日,湖面结冰,晌午后又下了一层雪,薄薄地覆在冰上。几人对坐在亭中,旁边架着一道小火炉,上方放置美酒,水汽升腾,酒水已沸,炭火间哔剥作响。   “……穿过雾凇林海,行五千里,穿十二国,到了一个叫迷地宝法的地方,有一座小庙,庙门用金字题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发心愿得无师道,为众能开甘露门’,每夜三更敲门三声,持续三日,便能触动阵法,进入修真界。这便是第一个方法。”   梅问情道,“只不过从此处进入,连通的是修真界的善法寺、生死庵等诸多佛宗。佛宗之人大多善良,不会为难你的。”   贺离恨想了一下自己的仇家,其中也不乏有许多佛修非要“除魔卫道”,对这个“善良”的评价心中存疑。   胡云秀记在心中,诚恳求教,一转脸看见自己孙女儿化为白狐,围在小火炉旁安睡,获得妙法和指点的喜悦顿时被冲淡,她手中拐杖一敲,怒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起来给贵客斟酒?!”   白狐的三条尾巴盖着眼睛,闻着酒气、睡得正香,被冷不丁地一斥,翻身跳起,抬手摸了摸嘴边不存在的口水,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   她认命地幻回人形,挽袖给两人斟酒,垂着尾巴从旁侍酒。   “先生请继续说。”胡云秀亲手推过去,她面容年轻、但却华发交错,多年来劳心劳力,这会儿遇上梅问情区区半日,就感觉自己容光焕发、心力充沛,像是走到极为狭窄之时,有人忽然推了一把,竟然撞入了从未设想过的康庄大道。   “第二条路,是从这里南下,在土地边境,有十万苍莽大山,山林之中非常容易迷路,需要通晓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学问,才能走到正确的方位,只要在正确的方位用陈年的人参、灵芝等物,放在林中,不出三日,就会有一头白角仙鹿慢慢走来,等它吃了那人参灵芝,就会带你前往修真界了。”   这办法贺离恨也知道,他幽幽补充道:“随仙鹿前往,你就要掉进仙门正修的眼皮底下了。”   对于他来说,几乎跟送死无异。   胡云秀倒是非常神往,她畅想一番,觉得前两种听起来难,但实际上都是可行之法,又问:“那第三个方法呢?”   梅问情的手抵着酒杯,掌心被酒水捂得温热,她道:“第三个……我家后院。”   胡云秀愣住了。   胡仙姑倒酒的手一抖,神情呆滞。   贺离恨倒是好一些,但也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原来不光是随机传送导致的,你家还真有那么一条路?   梅问情低头喝了口热酒,辛辣微甜,舌尖泛着一股火烧般的甜气,她疑心是这酒的温度还没降下来,并无作用地吹了吹表面,雾气散开。   她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但那本来是专属于我的。”   “……梅先生,在那边……有大能为友为亲?”胡云秀迟疑片刻,小心问道。   也只有这样,才会为她开辟出一条专属于梅先生的连通之门。   梅问情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她认识的那一些人虽然道行差了些,可名声却都不小,便承认道:“是。”   “……怪不得。”胡云秀感叹。   怪不得这么博学多识,怪不得能深入了解那么多阴阳至理。这一切仿佛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梅问情懒得管她们是误会了什么、还是脑补了什么,随意道:“你们要过,其实也很容易,只需要遁入我的院子里,抱着院中那棵大桃树喊三声‘师尊我错了’,便可以通过此门进入修真界,另一边连通是块无主区域,地域广博不怕有人截杀,逃命很是实用。”   众人齐齐沉默:这是什么诡异的方法,既非常简单,又非常丢人。   还是胡云秀打破寂静,道:“若是能通过梅先生的这条路,自然再好不过,老身无用,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能拿来酬谢,只有灵田和山上那道温泉,灵气满溢、最为温养经脉,有益身躯。前几日辟了个新池,方才我派人仔细打理过了,正好给两位解乏。”   “温泉……那岂不是鸳鸯戏……唔。”   贺离恨反应极快,生怕这人还能讲出什么不成体统不堪入耳的话来,抬手抵住她的唇锋,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做地咳嗽了几声。   梅问情来了兴致,被他阻拦了也不生气,反而眼神明亮澄澈,扣着他的腕亲了亲他的手心:“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人家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不等贺郎有什么反应,她随手将没喝掉的酒抬起,一下子饮尽咽下肚,从喉咙烧到肺腑里,然后拉着贺离恨起身,在洞府小妖的领路下寻温泉宝地去了。   两人走后,平日里最喜欢男人的三尾白狐愣是一眼都没看过去,她唉声叹气,伤心不已地道:“老姑奶奶,从今以后,我就是石芯玉女,跟害人的美色断绝关系……哎哟我是说真的,您别打我啊……”   这一整座山都属于胡老太姑,除了侍奉左右的小狐狸们,几乎没有其他山精野怪,也并无山神常驻。   胡玉秀财力雄厚,满身人间难觅的宝物。她将这道灵泉修筑一番,引入室内,香炉、屏风、玉池,布置得精致至极。   两人被小妖引进来,刚一踏入,便有一只小狐狸精幻化成的少年迎接贵客。这小狐狸精生得清秀俊俏,墨眉狐狸眼,乖顺可怜,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味道。   小狐狸的尾巴还露在外面,绒耳微垂,上前伺候梅问情,他的手刚按在这位娘子的腰带上,就被推开:“不用。”   小狐狸喉结微动,年岁不大,尚且青涩,却散发出一股惹人怜爱的气质:“娘子是贵客,这是小奴分内之事……”   言语未落,梅问情就已经有些不耐,她喝了酒,劲儿上来得有点慢,脾气也比寻常时大些,指了指旁边的贺郎:“服侍他去。”   小狐狸咬了咬唇,满面委屈地去了。   梅问情便脱了小袄,将一应物件随意卸下,淡紫长裙随手搁在了屏风上,背对着贺离恨松头发。   贺离恨望着她背影,任由小狐狸跪下拆他的腰带,面目平静,只在脱外衫时说了一句:“敢回头我宰了你。”   小狐狸见他气势不凡,外表气质都不如那位女郎温柔,又知道两人同是公的,对方决计不会怜香惜玉,心中大为害怕,声音低弱地道:“是……”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红衣公子的锦袍脱下来,又从贺离恨身上闻到一点儿未消的血腥气,更为慌乱,急得一脑门汗,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伺候的不行,起来,还得我亲自动手。”   梅问情的声音本就慵懒柔和,在这水雾弥漫、热意升腾的地方,又近在咫尺地从背后响起来。小狐狸的魂都要飞了,可还惦记着“不许回头”这几个字,眼泪叭叭地往下掉。   贺离恨看了看眼前的男狐狸精,又抬头望向梅问情,发觉她根本没在意。   她只着内衫,高挑婀娜,墨发散下来一半垂到身前,一手按着贺离恨的肩,一手没个水准轻重的扯他的扣子,眼睛里只剩下他衣衫上的这几颗琵琶扣了。   不知为何,贺离恨突然心情大好。   他握住梅问情的手,跟小狐狸道:“你先出去。”   伺候服侍的人走了,室内便只剩下两人。   梅问情伸手环住对方身躯,下巴搁在贺郎的肩头,语调懒洋洋的:“好难,我这手笨得还不如他。”   贺离恨盯着她的双眸:“那你看着我把他赶走?”   “哎呀——我是不怕人看的,我是怕贺郎恼羞成怒,心里明明惦记了很久,却还不说。”   贺离恨无以应对,只能祛除外物,进入水波与雾色之中,并不看她。   浓郁的雾色升腾,在此界罕见的灵气在半空中流转。   梅问情也取下簪子,彻底散落长发,自水雾之中靠近过去,伸手握住他的腕,又极自然地环住对方,声音轻轻响起,轻柔如兰草抽芽:“上回我没看,这次总能看看吧?”   “……什么?”   “就是……守宫砂。”   贺离恨喉结微动,触摸到她金纹所在之处,仍旧因魔气还感到刺痛。他道:“你看吧。”   他原以为梅问情精通此道,有她做主,应该怎么样都不会有意外。哪怕是这样,再多的坦然与自我安慰,都禁不住她的眼睛。他放平思绪、一寸寸松懈绷紧的精神,任由她审视、端详,用那双见惯万物的眼睛来甄别取舍。   他没有抬眼,所以也不知道梅问情看好了没有,直到她的手贴过来,水淋淋地抬起脸颊,轻盈地亲了亲,才听到她说:“原来真的那么鲜艳。”   “……你难道没有看过其他人的守宫砂?”   梅问情笑了一下,声音带着点饮酒的沙/哑,慵懒温柔,暖得像一团云雾:“你可别诬陷我,我也是头回见。”   “……骗我的。”   “绝没有,你摸摸我的脸。”   她带着贺离恨的手拉起来,手心贴紧时,他才陡然发觉对方的脸颊也热得烫手,他迟疑了一下:“……酒劲儿上来了?”   梅问情怔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印子盖在贺郎柔软的唇上:“对对,是我酒劲上来了,我的小郎君,咱俩到底谁是块木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在说我不解风情吗?他糊里糊涂地想。   灵气流转不歇,在身躯内不停流动运转,贺离恨还未想清她说的话,忽然被拖拽着压到水底下去,被四周蔓延的水攫取呼吸。   就仿佛化为了一尾鱼,从肌肤骨骼里长出鳃来,才能在盛大的水泽之间存活。   她是无处不在的水。   他要坦诚地、纯粹地、依靠她的给予的亲密而活,需要她深切的包容,甚至需要她的注视、拥抱、掌控。   贺离恨在仿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状态下又被带着出水,新鲜的空气和灵力渗入肺腑、筋骨。他回到水面上时,带回了伴随着水珠滑落后的崭新伤痕,对应着她齿尖的形状。   梅问情摸了摸他的喉结,低声:“怎么不会换气了,要溺死在我怀里么?”   恢复到筑基境的修士,闭气之术了得,没见过被水淹死的。   贺离恨先是怔了一下,眼神茫然地望着她,随后忽然用力地回抱住:“梅问情,不要松开我。”   梅问情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拥上来,被抗拒魔气的金纹灼出点点瘀血。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样,他的精神快要被一股莫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喜悦冲垮,这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贺离恨的坚韧斗志都刺破一个洞、撕裂一条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人间也好,人间有梅问情。   她身上的禁制是手腕、脖颈,脊柱与腿根,面积不算大,要避开还是很容易的。梅问情将他的手握住拿下来,蹙眉道:“疯了么,你不疼?”   贺离恨摇头,看着她不说话。   他不爱哭,生理性的眼泪居多,也不常笑,总是口是心非,但梅问情就是真有一片冷寂的心,与他对视时,也觉得温热发烫起来。   她心中发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却根植得隐蔽而深重的思绪起伏,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她的一字一句,才穿过岁月的磨砺,透出被水雾浸透的情意,声音柔和:“先运功治伤,我帮你,好不好?”   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湿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半晌才道:“那你不要忘了……”   主要目的其实就是治伤,梅问情嘴上说得花里胡哨,其实她的心思,贺离恨就算了解不了十分,也能了解八/九分。   这人还真像她说的,有一种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奇怪正直,就连把他拉到水底时,都同时在引导着他体内的功法运转,才能汲取灵力、修复伤势。   梅问情拨过他的发丝,轻轻道:“让我不要忘什么?你得想清楚了才行,上回在寿宁镇,你就是一时冲动……”   “不是。”他靠在对方肩头,放松身心,由她引导着心法运转、灵力过渡,轻声喃喃道,“没关系的,……不要在乎其他事,是你就行了……对,是你就行了。” 第30章 .再生这不就犯在我手里了么   一道温暖晨光映到眼前。   贺离恨朦胧地睁开眼。   他望着眼前的光,神情凝固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到梅问情散着头发、单手环着他的腰,还适时说了一句:“看来在我怀里,你确实睡得比平日里安稳多了。”   贺离恨盯着她唇上的齿痕,他脑海中先是突兀地冒出来——这个戳盖得好,简直让人高兴得冒泡,随后便很快觉得自己果真是离经叛道、一点儿也不乖巧和顺,竟然为咬了她而高兴。   他有些不好意思,却还顶着不好意思直往她脸上瞄,半晌过去也没移开眼,随后探手抱她,低低地道:“总是乱来的人才会被咬。”   像是一个很没诚意的辩解,但就是贺离恨这么没诚意,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觉得想要上手去逗弄抚摸,而不会觉得他有半点不好。   梅问情忍不住弯起眼,伸手勾着他的发尾,想到这捧长发落在绸面上,如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水波,柔光穿过手指,一捉便散。   她笑着解释道:“我可不是有意的。”   “……谁要信你。”   明明就是有意把他弄得水淋淋、脏兮兮的,最后重新清洗的时候还得环着她不能松开手,不然就会再次被水捉弄。   贺离恨起身穿衣,他觉得自己再在她眼皮子底下抱下去,多多少少会丢人现眼。就算他不丢人,那条魔蛇可是实打实的魔物,未必就能保持住一点儿都不歪的德行本性,到时候反而影响了他,更难以收场。   梅问情倚在床上看着他穿衣,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之前看过的特殊书籍,这回终于有了经验,也就更有体悟。   哎,真好,贺郎身段也好,他手上那截腰带平日里束着衣服,已经看出身形瘦削利落,称量在怀中,如同把一截枝芽折断。   这段树枝又细,又韧,叶子嫩得快能掐出水来。挽着他的手时,似扶着一株春风灌醉的树苗,哪里都能折断、把玩,可以随意翻转,处置,小树苗乖乖的在泥泞沃土里扎根,被风吹得枝叶婆娑,窸窸窣窣地响。   水浇多了,土也湿成一片,树苗上的雨滴滑下来,碎在耳畔、手边,就像他的眼泪。   她盯着对方,神情愈发出神,已经不知道根据自己“纸上谈兵”的经验和仅此一次的实践结合到哪儿去了,脑海中的画面漫游天际,兜了一大圈才转回来。   贺离恨一转过头,就感觉她那目光仿佛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穿,掩唇重重地咳嗽两声,见她回过神,才抱着衣裙爬上床,故作自然地道:“穿衣服。”   他还没有用手丈量过她的身躯,似乎这些事的目标换作是梅问情,就有“是她就行,只要是她才行”这种奇异的感觉,在此之前,贺离恨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梅问情伸出手,贺离恨便拉她起来,任由对方把自己一把抱在怀里,他道:“是不是该去辞行了?”   “胡云秀算是半个媒人,走之前应该跟她说一声的。”   衣衫理毕,绶带与那把名唤万重雪的佩剑都工工整整地绕在腰上,贺离恨给她打理了一下衣领,叹了口气,道:“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妻主,没有我可怎么办。”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你都叫我妻主了,你完了,这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别说这辈子了,说不准下辈子、下下……   她思及此处,心中忽而刺痛一瞬,陡然而生出一个念头:没有下一次了。   这念头只出现一刹,很快便烟消云散,但还是让梅问情感到脑海闷痛,脖颈上的金纹禁制隐隐发烫,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她抬指按住金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又自然地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   两人从胡云秀准备的居所中出来,走向胡老太姑的洞府正堂,四周幻化作童子童女的小妖们纷纷行礼,请贵客到堂中去。   胡云秀很快便至,她听闻两人要走,就顺便打听了一句:“域外之地已经够贫苦了,大雪冰封蛮荒之所,两位是要找什么人?”   梅问情道:“一个在这蛮荒之所修行之人。”   “修行?”胡云秀眯起眼睛,想到自己坐拥那片灵田宝境,百年来还停滞不前、求索无门,竟然还有别的人物找到了修行之法?   “我也不知道此人修的是什么。”梅问情取出玉坠儿,将从福姬那里得来的首饰递给她,“上面有一个阵法,确实是修行之用,只不过此人用心险恶。”   胡云秀接过玉坠,她走南闯北活了这个岁数,总能在细微之处留神,乍一看这坠子,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孙女儿,把你三奶奶的箱子拿来。”   “是。”胡仙姑应声而去。   “怎么了吗?”贺离恨问。   “这阵法有些眼熟。”胡云秀捏着玉石坠子,“我不通此道,对这些不了解,但像这种刻在这么大点儿的玉石上的阵法,我却是记得有一个的,我三姐闭关之前,常见她戴着。”   “你三姐戴着?”梅问情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片刻后,胡仙姑便捧着一个小木匣子出来,这木匣子看着小,里面却是用法术封印了一处不小的空间,胡云秀将此物打开,调转过来向外倒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出一堆东西来。   里面大多是首饰,上面缠绕着浓郁的妖气,其他精巧之物也有,还有几本未署名的丹书。胡云秀在里面拨弄了一会儿,果然从中找出一条刻着阵法的小坠子。   梅问情伸手接过来,将两条玉石坠子对比一番,几乎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她再次低头搜寻,见到掩藏在首饰之中的玉镯、玉簪,七成的玉质之物上面都有刻画法阵的痕迹。   这些物品被一一调减出来,除了玉坠子上的吸灵长生阵之外,其余的玉质首饰上的阵法显得更加阴冷邪秽,梅问情按着顺序看过去,尸血转生、腐欲纳垢……   在胡云秀疑问的注视之下,梅问情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感觉没救了。”   “什么……”   “你三姐闭关多久了?”   “……快三十年。”   “这些玩意儿她戴了多久?”   “这我不大清楚,只是记得也有几年了。”胡云秀仔细回忆,思索着道,“这些东西是关内送来的,我三姐云游四方认识了一个妙龄尼姑,当时那尼姑跟我三姐聊得甚为投机,但她久居关内不能出来,隔三差五便送些东西到我们的山门堂口,我们包了给三姐送去,她十分喜欢、爱若珍宝。”   “福姬也是,胡三太奶也是,哪儿来这么多好朋友送东西,你们结识得这些好朋友,到底是不是人。”梅问情纳闷道,“一个也就算了,怎么还广撒网多捞鱼,在这垂钓呢?”   “难道那尼姑有问题?”三尾白狐插嘴道。   “我们前去一看就知道了。”梅问情虽没有说得太过严重,心里也大约有些底,她道,“三十年的闭关,我倒要看看究竟培养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胡云秀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她亲自领路,带着两人飞过数个山门灵地,到一座巍峨大山面前才降下,四周还覆盖着未化去的雪,枯草被压在雪下。   胡云秀握着拐杖,在山门前喊道:“三姐,三姐,开门呐,妹子来看你了。”   片刻之后,山门纹丝不动。胡云秀抬起龙头拐杖一敲,巨大的震动从门外一直荡进满山,响起空洞的回响,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如同整座山回应的低语。   胡云秀在门口徘徊片刻,咬牙想着,若是真的出了问题,就不是打扰三姐闭关潜修这么小的事儿了。   她转头向两人看去,道:“看来要破门了。”   梅问情不置可否,贺离恨则是将蛇刀从木鞘中抽出,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刀柄,面目平静道:“好。”   胡云秀凝聚起一身道行,天际顷刻化为黑灰色,浓郁的妖气形成一个旋涡,她抬手按在沉重山门上,这道宏大古朴、重过万钧的门却丝毫不动。   胡云秀见状,额头上青筋直冒,身后的数条狐尾都炸起,磅礴的妖气冲击过去,这道巨门才仿佛错觉般地微微颤动,似乎偏移着被推动了一点点,正当她难以蓄力时,一股精纯魔气从身后涌入,与她不相上下的力量冲入眼前,猛地推开了这道门。   巨门发出重重地一声摩擦,这响动分明只是跟地面发出,却如同雷霆般在耳畔响动,整个山都跟着爆发出剧烈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鼓膜。   门向内偏移,露出昏暗的内里,以及一条纤细的缝。   里面没有任何光源。就在胡云秀上前要推得更开,迈进去时,从这条缝隙里流淌出深绿色的液体。   这些液体肮脏污秽,深绿得趋近于发黑。深绿液体淌在地面上时,整个地表都被腐蚀掉一层,灼出一道深深的坑洞。   胡云秀急忙往后退,但还是让绿液喷溅上了衣裙,她的衣衫被液体灼出一个窟窿,伴随着烧焦和腐烂的味道。   这些液体越流越多,被贺离恨运起心法抵挡在外,在避开三人向其他的方向涌去,几乎汇合成一道可怖的幽绿小溪。   贺离恨一身魔气绕体,抵御之术精纯不破,他上前几步,将那道纤细的缝打开,强烈的魔气冲击撬动了已被推开的巨门,让它重重地向两侧偏去——   轰!   开门之声犹如雷鸣。   在轰隆作响,整座山跟着回震的开门声中,外界的光线投入到了门内,映照出一片起伏着的血肉。   一大坨……也可以说是一大滩,涌动着的血肉堆成了小山,此起彼伏地活动着,皮肤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皮肤下仿佛有什么活物一样向外戳弄,除此之外,分辨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躯干,更别提鼻子眼睛嘴了!   这一滩肉山巨物简直引人作呕,但在这肉山之下却还有几条巨大的血管状的东西,扎入土地当中,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这么巍峨庞大的一座山,几乎被它全部吸空,而被吸空的灵力、修为、乃至于这座山的自然之气,尽皆被隔空运输向不知名之地,整坨血肉仿佛一个被培养起来供电的蓄电池。   “……还是过于乐观了。”梅问情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没品位的人。”   贺离恨皱眉牵住她手,嘱咐道:“不要看。太恶心了。”   一旁的胡云秀震悚至极,她眼眶一热,哀嚎一声,险些激出狐狸本相:“三姐——!阴险布局的贼人,不杀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扭过头:“请两位助我击杀此物!我不能让这害死我三姐的邪物留存于世!”   梅问情道:“可是这东西……”   “好。”贺离恨握紧刀柄。   “哎,你——”梅问情阻拦不住,见到他眉间尽是坚决之色,便知道他是想着胡云秀“半个媒人”的身份,所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敢爱敢恨,说得就是她家贺郎了。   她也只好道:“谁让你遇上我们俩这种大善人,这么慈悲心肠。”   这回她可是真心实意地夸贺离恨“慈悲心肠”,结果他听了却握了握她的手,靠过来道:“别生气。”   梅问情正要解释,贺离恨便随胡云秀转身,朝着那门中怪物而去,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心中罕见地冒出点吃味来——我哪有这么小心眼?我会因为你帮别的女人生气?呵,笑话。   她就地一坐,身上的金纹映出淡淡微光,那些涌动的幽绿液体根本无法近身,避之不及般地绕开她。   贺离恨上前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如此场面便更加放心,做口型道:“等我。”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持刀闯入门中。   他与胡云秀一旦踏入门中,这血肉怪物才好似有了意识,仿佛被冒犯了自己的领地般顾涌得更加强烈,它一旦起伏,扎根进土地里的“血管”周围便冒出幽绿液体,能够腐蚀地面的毒液随着它的晃动一股股涌出。   贺离恨飞身上前,周围的魔气盘旋如刀,凛冽杀意从他眼中升腾而起,蛇刀扑哧一声切入那肉山的皮肤当中。   刀身猛地一捅进去,竟然没有往外流血,而是呼啦啦地喷出浓绿发黑的液体。贺离恨当即闪身避开,被一道妖力冲荡偏过去,才险险没有沾上。   “污秽肮脏,满身毒液。”胡云秀道,“一等一的邪物。”   人间的邪祟之物多是如此,像蝎娘娘那样有了自我意识还修成人形的反而是少数。但这却不代表蝎娘娘就比它们强大,有些邪祟之物的强大之处超过想象,尽管它们没有意识、没有脑子。   在幽绿液体喷出之后,那道伤口开始往外冒出血水,血水间掺杂块状物。贺离恨低眼一看,那些块状物很快便长出一张婴孩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以为你能瞒得住吗?”童声嬉闹地道。   “你骗了她,你骗她,她会抛弃你、会恨你。”   “人人恐惧厌恶的魔也痴心妄想,她知道你的事之后会不会讨厌你呢?”   “哈哈,报仇?还是认命吧,那些人都白死了,留你在这里享受安乐!”   “你已经忘了自己的仇家了,你忘了悟道修行了,你被绊住手脚变成废物了,哈哈……”   这里头的每一字、每一句,由童言戏语般地嘲笑着念出来,却每一句都是在他脑海心中,掩藏至深的恐惧之事。   这怪物虽没有脑子,却有洞悉弱点的特殊之处。   贺离恨浑身发抖,随着童声戏语仿佛看到了自己所害怕、畏惧的每一个画面。他仿佛回到了寿宁镇的那个雪天,见到她被血迹淹没、见到她的手垂下去……但这一次更多,他仿佛看到了更多更多。   这并非幻术、也不是幻觉,可却在怪物的言语蛊惑下仿佛见到了真实的未来般。他突然发现自己更为畏惧梅问情厌恶自己、更为害怕她不喜欢自己、恨自己……这种心念一经唤醒,就仿佛在他脑海、心里、在他的神魂深处根植了很多年一样。   贺离恨心口寒冷痛楚,思绪纷乱,蓦地冒出来一个难以想象的痴念:她怎么可以不喜欢我,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如我……   下一刻,那些深入大山中的血管猛地拔了出来,带出一片土地翻动,巨大的血管扬起极高,抽动着飞扬过去,先是卷住了同样心神恍惚的胡云秀。   胡云秀口中喃喃道:“……我不比她差、我不比任何人差……”   她身躯被卷住,手里的九节鞭也掉了,巨大血管将胡云秀高高举起,下方的肉山便向四周起伏着,露出一个幽深的坑洞,坑底的皮肤裂开,里面是幽绿的液体。   它要吃了胡云秀!   与此同时,另一道血管也抽了过来,捆住贺离恨,但他的刀却仿佛不见了。肉山的动作似乎迟疑了一下,与这座山一样的身躯相比接近于无的思维在痛苦地思索着——这个食物的武器呢?   它很快便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将贺离恨卷起来高举着,想要一起将两人吞吃到孔洞绿水里,就在血管松开的瞬间,变化为魔蛇的刀重新回到他手中,贺离恨眼中清明,转身拎着胡云秀,横刀将身后的两根巨大血管切断!   刀光一震,半截血管掉落进幽绿色的血液里。   肉山震动着,发出无声的尖啸和嘶吼。它猛地起身,所有血管都从地底拔出,浑身好似“站”了起来,无数血管抽了过来。   “醒醒。”贺离恨拎着她的领子使劲摇晃,“再不醒就要喂给你三姐了!”   胡云秀猛地回神,打了个寒战,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幕,伸手唤回九节鞭,连声谢也来不及说,鞭子一甩,带着烈烈罡风缠住了飞袭过来的一根血管,死死地拉扯住。   她咬牙道:“这个鬼东西!”   在她身侧,贺离恨倾尽魔气才硬生生扛了下来,防得密不透风。但这样下去他的体能会下降,曾经的魔尊以越战越强著名,但今非昔比,他浑身挂了十几个负面状态,耐久短得要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贺离恨心中一动,口中念起飞剑术,霎时间感觉到一股与剑相连的模糊感受。   与此同时,在山门之外等候的梅问情心烦意乱,她腰间的丝带轻轻一颤,仿佛是什么讯号一般,梅问情松了口气,道:“还不是得需要我……去吧。”   言语一落,拿到金边银带便从腰间抽出,光华一闪,化为一柄缠着梅枝的银色长剑,嗖地一声飞入山门当中。   银色长剑飞入山门,光华如雪,几乎瞬间便映亮整座洞府,剑刃锋锐。在模糊的感受之下,一股难以抵御的冰寒之气缠绕上来,在见到剑身的刹那,贺离恨被一股至清、至寒之感包裹、如明月、如冬日、如雨雪……极端的静寂涌上心头,令人精神无比镇定。   飞剑向上浮动,剑光随着贺离恨的操纵一道道挥出,这把“万重雪”每一道剑光,仿佛都跟前一道相接,时而锋锐无匹、时而又柔和静寂,难以分辨,在剑光挥舞之中,那座肉山像是被分割开了,一道道肉块掉落下来。   一剑、两剑——   剑光纵横之间,飞舞的巨大血管也掉落下来,跟满地的血水绿液融合在一起,腐化成飞灰。   肉山怪物震动无比,它哀嚎,却没有嘴,痛楚,无法发声,连它仅存不多的思维都无法判断威胁的来源,只顾着攻击那柄飞剑、而看不到真正操纵飞剑的人。   血水如同河流般溢出。   在它的疯狂挣扎中,整座山仿佛都快要震动着劈成两半,山门抖动,四周的岩石峭壁被顶的稀烂,碎屑和落石滚滚,随后洞府开裂,周遭的山石迸飞出去。在它的恐怖挣扎之下,顶碎了整座洞府!   阳光直射在肉山的身上。   银剑挥出最后一剑,静静地悬浮在上空。   静止一息之后,那座血肉大山坍塌了。肉块瘫倒在地上,化为一堆无用的废弃之物。   贺离恨已经撑到极致,他的飞剑术其实用得并不好,此时已经耗尽功体,几乎脱力。   万重雪在半空中落下来,停在贺离恨的面前。他抬手撑着银剑起身,身体被催化到极致,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应该还是好用的吧?”梅问情从后走近,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让贺郎靠在自己身上,随后点了点银剑,那剑身便化为绸缎,绕回原处。   “……好用。”贺离恨累得不想说话,埋头在她怀里不动弹。   “你这么乐于助人,我得给你颁发奖品才行。”她在贺郎耳畔道,“连对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就敢进去,胆子怎么这么大。”   前半句轻描淡写,后半句倒有几分怪罪的意思。   梅问情见他撒娇似的蹭了蹭自己,准备好的话也没能说下去,她抬起眼,见到那个巨大的怪物血肉融化,一片鲜红液体当中,露出一双鲜艳的红眼睛,悬浮在空中。   红眼睛冲着她望去,眼中尽是人性化的恼怒,但随后似乎笑了,眼睛弯起来,瞳仁倒映着她的脸庞。   梅问情望着它,浩如烟海的记忆里徐徐浮现出几个字:“……再生灵?”   红眼睛弯着,随后它身后便又构筑起巨大的肉块,仿佛重组再生般将那座肉山怪物重新拼装起来!   再生灵才是有智慧的生物,它的本质跟保路仙、江女等生灵是一类的,只不过它并不食人香火,而是寄居在邪祟或怪物的宿主体内,吞食宿主的精华血肉慢慢壮大,表现形式有眼睛、耳朵、嘴巴,五官的任一样出现都有可能是再生灵出现。   “啊,你说说,有情绪,有脑子,这不就犯在我手里了么。”梅问情没让贺离恨回头,她的手轻轻护着对方的后颈,另一手抬起,打了个响指,薄唇轻动:“拘、神。”   腕上的金纹腾空飞起,如流水般绕去。 第31章 .学习“被它主人炸了。   那双红色眼眸一开始还目露笑意,得意洋洋,仿佛胜券在握一般,而当“拘神”两个字落下时,它却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背对着那道飞驰而来的金纹转眼就逃!   两只鲜红眼珠争先恐后地向反方向逃脱,连背后拼凑起来的肉块也不管了。这个有智慧的再生灵能够感觉到威胁,在几乎不可反抗的力量面前流露出震惊、懊悔、害怕等种种情绪,下一瞬,金纹从后缠绕而上,将这对眼珠绑了起来——   嘶啦!   金纹与血眼触碰的地方,烫出滚热的白烟升腾而起,烟雾泛红,血气冲霄。   它被捆绑着、拖拽着,押在两人面前,那些重新拼凑到一半的血肉巨山也跟着纷纷坠落,失去活性,最终化为一地血水。   整座巍峨大山,此刻像是被从天穹上淋了一场血雨般,几乎有一大半的地盘都被血色浸润,枯草彻底萎死,残余的雪化为一层薄薄的、充斥着腥气的冰。   红眼睛被困在金纹中央,发出无声的嚎叫,它的眼角滚滚地落下泪来,望着梅问情,露出一抹鲜明的哀求之色。   “看着还怪可怜的。”梅问情笑了笑。   她怀中的贺离恨一听她用拘神,脸色微微一变,皱了下眉,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耐久战、接近脱力,若是放走了“再生灵”让它将血肉怪物重新拼凑起来,恐怕得不偿失。   他有些想念自己功体完整、修为无损的时候了,起码将她护在身后,还能稳妥无虞,不使她操心。   梅问情可不知道她的贺郎心思有多么千回百转,她的手指贴着对方的后颈,玩闹似的摩挲着细腻皮肉,手法跟揪小猫差不多,她轻声道:“你看,跟胡云秀联手有什么用,你要是早把我叫进去,还能有这么多事儿?”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你一会儿别吐血就行。”   这句话倒是稳准狠地掐住了命脉,梅问情刚浮现上来的一点儿笑意又被打回原形,只好叹道:“我有你亲近相随、前后照顾,就是受了点小伤,难道还怕没人管么。”   说罢,她拉着贺离恨的手,将胡仙姑之前给两人准备的纸笔从储物戒里取出来,摆在再生灵的面前,将一杆木质狼毫笔递了过去,笑眯眯地道:“只要你如实告诉我全部,我就饶你一条生路。”   这血眼已经被金纹困得动弹不得、难以挣脱,它含泪眨了眨眼,两只眼球夹住了笔杆,沾着地上的血迹在纸上艰难写道:“求娘娘饶恕。”   这称呼是一种尊称,之前土地程秀冰也叫过。   梅问情绕着贺离恨的腰,容他转过身一齐参观这只再生灵,她问道:“闭关的狐仙儿还活着吗?”   血眼慢吞吞地写出字:“仙陨了。”   刚刚从一旁爬起来恢复神智的胡云秀眼眶一热,紧紧地咬着牙关,手指攥出一声声绷紧的脆响。   梅问情看了她一眼,又问:“你是怎么到这座山门里的。”   “跟随我的……宿主。”   “就是那头血肉怪物?”   “是。”   “说说这玩意儿的培养方法。”梅问情摩挲着下颔,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阵法……汲取他人的生命力……控制……转化……血肉繁殖……一直长、一直长……把我包进去……把灵力供给主人……”   恐怕不止有单纯的灵力,还有妖仙的妖力、整座大山的自然之气,种种力量尽数由这个血肉怪物输送过去,通过一些复杂的阵法、或者就单纯是刻画了一个吸灵长生阵。   当初在许州城,福姬只收到了第一个玉坠首饰,随后便有蝎娘娘横插一脚,所以无法预见后面会发生什么,又或许是福姬圣灵之体不好控制,所以才没有后续布置,而胡家这边的手段就显得阴险可怖得多了。   “你口中的那个主人,”梅问情道,“叫什么名字?”   夹着笔的双眼似乎要写,但随后又猛地抬起,笔杆从眼珠之间坠下,它渐渐睁大瞳孔,然后嘭得一声炸裂。   血眼中的水液喷出,湿透了整张纸。   梅问情看着这对被炸成碎片的眼睛,再生灵的气息慢慢消弭。她抬起指尖轻轻地擦了一下唇角,一点很细微的鲜红被抹去,淡淡道:“被它主人炸了。”   “是诅咒么?”贺离恨道,“因为触及到了特定词汇,所以就会被销毁。”   “差不多是诅咒的形式。”   梅问情从他身边抽出手帕,让金纹重新飞回盘旋在手腕上,纹路清晰地依附在肌肤间,金光淡淡地隐匿下去。   她擦了擦手,转而望着神情激动,目露寒意的胡云秀:“这玩意在人间已经算是无所不能的战力顶峰,加上再生灵的加持,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乍然销毁,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胡云秀愣愣回神,深呼吸道:“多谢梅先生相救,无论对方到底是什么,我也一定要为三姐讨回公道。”   梅问情擦完了手,低头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好,你去寻仇。你呢,一个人八成打不过,若是带上神堂的兄弟姐妹,回头谁都能来这片山峰里把你家小辈端了,你们一走,从此北方域外就要乱成一片了,乱世出奇才啊。”   胡云秀被话噎住,简直让梅问情这不咸不淡的话给刺死,脑子都跟着不转轴了,半晌才道:“……那先生有何高见。”   “这样吧。”梅问情道,“只要你给点盘缠路费,这活儿我们帮你干了。”   贺离恨莫名想起在许州城时向福姬索要的那五十两黄金,默默地别开了眼,以免影响她讨价还价、努力发挥。   “盘缠……路费?”胡云秀一呆。   “哎,你不是凡人,我也不要得那么狠了。”她数着道,“对着凡人要点黄金白银什么的,她们倒还拿得出来,对着你要,那不是难为你么……这样,五盅无源之水、十棵无本之木,和我脚下这座山被血浸过的破元晶三百斤,四象土二十五斤,十日后借用胡家的天鼎开炉,给我小郎君打个新剑鞘。这就算你给我们壮酒践行了。”   别说胡云秀了,连贺离恨都听不下去,可他听说这是要拿来给自己打剑鞘的,忽而也不觉得过分,连她到底会不会做剑鞘都不清楚——只要能做出来,想必贺离恨就是敢用的。   胡云秀大张着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皱着眉想了半晌,此刻除了自己除了托付给两人,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抉择,于是做主应了下来:“只要能诛杀幕后此獠,要什么全凭梅先生开口。”   梅问情一开始还做好了讨价还价、慢慢商议的打算,结果见她这么痛快,居然没能发挥得了赚钱养家的特长,也没能在贺郎面前展现自己勤俭朴素绝不败家的一面,只好叹了口气,低头跟他悄悄道:“要少了。”   贺离恨盯着她,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简直像足了被迷晕了头脑哄骗到手的小郎君,让人怀疑这时候就算梅问情当面捅他一刀,他都能觉得对方是有苦衷的。   他迟钝地收敛神情,垂下眼帘,悄悄道:“够了够了。”   梅问情听得想笑,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和颜悦色地数落:“这么不知道节俭呢。”   贺离恨没觉得疼,靠在她身边,似乎是根据这话想了想,在她耳畔叮嘱道:“我可以养你的。我在修真界很有钱。”   他受伤之前差一线就能突破元婴、进入化神期,有钱倒是正常的,估计灵石千万计数,大把大把的都能堆成山。   梅问情一边跟胡云秀商量细节,一边抽空回他,安慰似的语气:“我不图你的钱。”   贺离恨一怔,握住她的手,坚决道:“不行,你可以图。”   “我真……”   “我还有好多天材地宝。”贺离恨加倍引诱,“你得图。”   梅问情:“……行。”   贺郎这才满意。   她跟胡云秀商量好细节之后,胡老太姑一边仔细地做起记录,一边忽然发现关键之处:“梅先生是怎么知道,我家宗祠里有一尊天鼎的?”   梅问情头也不抬:“你家九尾天……呃,天狐的传说里,不是有么。”   “什么样的传说,老身闻所未闻。”胡云秀竖起警惕的狐狸耳朵。   梅问情转过身,跟小贺伸出手,对方便又展开自己的储物戒,她从里面翻了翻,在自己素日里最爱看的几本书中挑了一本,扔给胡云秀。   胡云秀低头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只妖娆绝世的男狐狸精,画风大胆,旁边书写着四个大字——《九尾情谜》。   她这张好几百年的老脸都要挂不住了:“这书一定是杜撰的!”   “啊……这样吗?”梅问情微笑道,“那就当我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上了吧。”   ————   接下来的十日,自然仍在胡云秀这里休息等候。   梅问情那日用拘神术,受了点小伤。她倒也没藏着掖着,更没避着贺离恨的眼睛,反而当着他的面睡了整整一天。   她似乎不需要运功,只要多加休息,就能让体内的伤势痊愈。   胡云秀安排的房间烧着地笼,炉火很旺,室内室外简直是两个极端温度。梅问情脱了冬装,只穿着一身淡紫的纱裙,连抹胸都压得很低,露出一片白腻细润的肌肤。她窝在榻上翻册子看书,自己跟没事人似的。   不敢多看的只有贺离恨。他对于梅问情的依赖和眷顾似乎已经达到一股难以舍弃的程度,就仿佛已经牵动了根植在他生命里的某种契机、某样无法掌控的东西,他被动的想要靠近、想要被她抱着……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脱离正常范围的爱意。   他忍不住想起在与血肉怪物战斗时,它映照在心中的那些恐惧语句。   贺离恨除去心中徘徊的疑思,再三告诫自己:那都是假的,不会发生。   他在梅问情身旁运行心法,平复心境,天色渐晚过了数个时辰才稍微停歇,一抬眼就看到梅问情将看到一半的书都叠起来,在桌案上铺好纸张,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贺离恨注视了她一会儿,本想继续巩固修为,结果她一抬眼,目光就没能及时移开,梅问情将笔搭在笔托上,支着下颔满意地端详片刻,见他望过来,指了指桌案。   他就随从本心地凑了过去。   纸卷铺得很长,画面上绘着一柄剑鞘,几乎跟实物一样长和宽,有一种半透明的、略微朦胧的晶石之感,一侧是破元晶原本的雾蓝,一侧则是被怨邪之血染就的凝涸鲜红。   贺离恨望了半天,问:“那座山快要被吸空,真能挖出来数百斤的破元晶么?”   “不知道。”梅问情道,“其实我哪儿需要那么多啊,多的不过是反复凝练、锤炼,压缩,我说的那个数,只是让胡云秀尽力而已……她要是挖不出来,说不定还能饶我几个灵物。”   “你想要草药玉石,跟她开口,她也会给的。”贺离恨道。   “这不一样,开口要和诚心诚意的补偿,还是有挺大区别的吧。”梅问情勾着他的发丝在指间绕成圈,“公平交易和让人感恩戴德的交易,态度可天差地别。”   “……什么爱好。”贺离恨也奈何不了她,“你这心到底都使在什么地方。”   “要是这就叫坏心眼,那在你贺少侠眼里,天底下得有多少该杀的人?”梅问情笑眯眯地掐着他的发尾,拉起来放在唇边亲了亲,“我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我要得多,反而底线很宽容,她就是只能挖出来十五斤,我也不会翻脸的。”   她这动作很平常,却说不出地撩拨人。贺离恨盯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我怎么就喜欢你,我真是……”   “这就是你当杀手的报应啊。”她跟着感叹,然后拍了拍身侧床榻的空地,让他过来。   这个动作带着格外鲜明的诱惑力,贺离恨在心中数落自己,跟自己商量了半天:要矜持、要忍耐、不能看见她手上没牵着别人就一头扎进去、就算是示爱也得适可而止,过于没有距离会让人厌烦的……   他面无表情,眼神注视着她的手,星眸里的光华明灭不定。   “来不来?”梅问情道。   “来。”好,功亏一篑。   贺离恨爬到她身边,让对方舒适地靠过来,在心中默默叹气:适可而止,做什么都要懂得适可而止……就只放纵任性这一回,对,就一回。   梅问情早就不愿意他只顾着巩固修为、运转心法了,她怀里抱着温香软玉自家夫郎,在他身上磨蹭黏糊了好半天,哄着贺离恨给她唇上印了个吻,才重新调墨蘸色,继续勾绘图样。   图上原本只有破元晶的色彩打造的剑鞘底色,随后又在她的勾勒之下,慢慢添加装饰、阵法、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设计。贺离恨实在没看懂,便小声问:“那个凹槽是干什么的?”   “我之前不是说过,你那木鞘上的花纹,若是能装几个暗域天魔最好。”她道,“这个槽顺着这里导进去,配合阵法,任何天魔皆不侵体,会被吸入阵法成为养料,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在剑鞘里养两个活的。”   贺离恨:“……一般情况下,我应该没这个爱好。”   梅问情也不硬要他养“宠物”,继续道:“这里留了一个地方,可以卡进一整套阴阳轮/盘,外实内虚,到时候这套轮/盘在你拔刀的时候一转,天地变色,风云交汇,排场够不够大?”   贺离恨:“……够了,太高调了。”   方圆五百里的道修都能赶过来砍他。   “怎么,还不满意?”梅问情倒是挺会体察他的心思的,又道,“你看这鞘上还没有挂饰,你的刀是魔蛇变得,连个装饰也没有,到时候我顺便打个挂坠儿给你,保证精美漂亮。”   贺离恨哪有不满意,只要她做的东西,无论实不实用,他肯定都会爱如珍宝的。   他无奈道:“漂亮,太漂亮了,幸亏是送给我,要是给别人准备的,我肯定横刀夺爱,抢也要抢过来。”   梅问情这才有几分成就感,正事办完,便心思有点不正经地将手搭在他腰带上:“你说,别人家夫郎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给妻主一点奖励……”   她话还没说完,原本乖乖被搂在怀里的贺离恨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突然微妙起来,抬眼问:“说到这事……你看的那些书都是有原型的?”   梅问情:“什么书?”   “还有什么书。”他道,“当初在书院,里面画的图掉地上了都是我给你捡的,难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珍藏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装是没有用的。”   之前跟胡云秀的那番对话时,他就想问了——什么《九尾情谜》,不会真有一位九尾天狐做原型画出来的吧?再想起她说的那几个字,不知道以前是在修真界认识得哪个狐狸精,还揣着人家的这种本子?   “不是,那个纯属杜撰。”梅问情感觉自己简直泡在他的醋坛子里,又是无奈,又有点诡异的高兴,和颜悦色地亲了亲他的唇,“这个叫做积累经验、学习知识,哪里比得上你,还是你最香艳……唔。”   贺离恨抵住她的唇,耳尖红得要命,败下阵来:“……你身体没好,不要乱想。”   她这点小伤,贺离恨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两人对视半晌,双双凝视良久,终于各退一步。   “……那些书我都交给你保管。”反正也都看过了,“没事你也学学。”   贺离恨:“我、我还用学?”   梅问情认真点头。   她的态度属实太开放了一点,贺离恨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想得开了,结果在心胸宽广这件事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只好道:“那我努努力……努努力。”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要么是钻研改进剑鞘的设计,要么就是参悟男女之间的……终极大道,区区几日下来,贺离恨看得精神恍惚、头皮发麻,隐隐觉得自己有改修合欢道的趋势,连那条格外淫/乱的魔蛇都跟着在冬天发/情,简直添乱。   那条小蛇浑身漆黑,化刀时才能显现出金纹,蛇身看起来小,但当贺离恨全盛时期,它原型出现有数十丈长,腾云驾雾,从空中飞过便遮天蔽日,大有凶兽之姿,即便不化为刀,也是修真界人人畏惧退避的可怕魔物。   魔蛇为天生魔物,煞气、凶气都无与伦比,贺离恨能够驯服它,多少也是花了一点力气,所以用鲜血哺喂,平日里养得如亲生孩子一般。   然而此刻,这条蛇蜷起身躯,不要脸地缠着梅问情的手指,一端绕在她手上,另一边还勾着贺离恨的衣角,一股欲.求不满的模样,嘶嘶吐信,浑身冒着甜腥味儿。   梅问情点了点它的脑壳,魔蛇回头看了一眼主人,见贺离恨仍绷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恨铁不成钢地用头顶了顶她的手,眼中无声地展现出对主人的控诉:上啊,用身体取悦她,用技术征服她,用爱情感化她,从今往后我们就吃香的喝辣的……   可惜它的主人并没看懂。   贺离恨抓起这条小蛇,眉头紧锁,转手把魔蛇扔了出去,一身风清气正地道:“我跟它不一样,我不是那种人。”   梅问情含笑看着他。   “咳,你继续说。”贺离恨低下头,“这里是怎么回事来着……”   梅问情拉着他的手,从手指一直溜到手腕去,再穿过手臂环住他的腰。她发鬓松软,气息幽然,慵懒地封住他的唇,随后低低道:“你不是那种人?”   如同有一捧温和春水涌入耳畔,呼吸从凉意渡成温热的,散在空中。   贺离恨坚持不过一刻钟,他也让那条蛇带歪了,自从开了荤之后对她更没什么抵御能力,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梅问情的迷魂汤,眼神透着水淋淋的光,低声道:“……好吧,我是。”   他回抱过去,轻轻地道:“好姐姐,你疼疼我吧。” 第32章 .百鬼“说话得讲礼貌。”   数日过后,贺离恨就是看到“共参大道”这四个字时,都会觉得心中忐忑、神思不属。   所幸这参悟大道的时日没有多久,梅问情也有至少一半的时候在干正事,说荒唐确实如此,但说荒/淫倒不至于。何况贺离恨也是习武修行之人,可以说是韧性十足、可塑之才。   十日后,胡云秀将梅问情所要之物带来,正如梅问情所想的——那座几乎挖空了的山产不出足量的破元晶,一共只有七十五斤之数。   胡云秀神情不安、颇有为难,仔细跟她说和了半天,觉得属实是自己违约在先,她公平公正,差点将山上那口灵泉归给梅问情所属。   然而梅先生握着手炉,闻言便笑,跟身侧的贺郎君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还得谢谢我呢。”   贺离恨叹息道:“什么人呐。”   她嘴上说着要占便宜,却又亲自揭发出来,好似只为了看对方那么一点错愕神情似的,仔细想来,竟然有些孩子心性。   点齐数量之后,梅问情拿着画好图的图纸,在胡玉秀的带领之下进入了胡家内堂。在层峦叠嶂的山川当中,胡家内堂修筑的长廊穿空、雾色缭绕,宛如仙境一般。进入直走,则是一幅幅画像,上面画着许多出马仙的容貌特征,标注这名字与尊称。   胡玉秀带着两人再度上前,直到推开了一扇厚重门扉,在铜门之内,放着一尊巨大足有两人高的大鼎,鼎身古朴沉重,四周皆镌刻有迂回曲折的纹路。   胡玉秀道:“这是我家已飞升的祖宗遗物,也不知她们在修真界过得可好。”   “好着呢,不比你差。”梅问情随口说了一句,抬指抚摸过鼎身,天鼎随着她的触碰,上面的纹路层层亮起,仿佛被唤醒了一般。   胡玉秀睁大双眼,感慨道:“梅先生博学多识、交友广泛,居然还会炼器。”   贺离恨在心中默默道:“她不会的事,我还没见过。”   胡玉秀见到如此情景,便拱手一礼,向后退去,等所有材料都堆满室内之后,再关闭铜门,将清净之地留给两人。   沉重大门一关,屋子里的视线便昏暗许多,只剩下这尊大鼎上发光的纹路。梅问情亲自挽袖点灯,才刚燃起一个,便见一团魔气向四周飞来,在灯芯上轻轻一擦,焰火便热烈地燃起。   四面八方的灯火在同时明亮,室内顿时由夜入昼。梅问情转头看去,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嗯,贤内助。”   贺离恨所修的先天毁灭,其中正包含几乎所有火属性大道,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然而能听到她夸奖,这些手边不值一提的小把戏,倒像是被赋予了意义似的,令人受用。   他退后数步,坐在不远处,将蛇刀横在膝上:“你开始吧。”   自从上次炼丹之后,贺离恨彻底相信梅问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学问水平了,他增添了许多信心,所以也未劝阻,而是沉默紧盯着。   梅问情伸手抚摸着天鼎的花纹,回忆了一下她们胡家的器炉到底是如何使用的,随后沿着花纹向一侧走去,轻轻摁动其中一个区域,那片花纹顿时被截断,凹陷下去一小块。   刺啦,底部的炉火腾得一声燃起,大鼎的上端在仅仅两个呼吸之后,就冒出滚烫的白烟。   “破元晶。”梅问情道,“全部加进去。”   魔气卷起成堆的晶石,将浸透了邪异血液的破元晶尽数倒入鼎中,升腾的白烟在瞬息间被溶解成带着血色的雾气,溢散出一股呛人的腥气。   梅问情仍旧单手抚鼎,手腕上的金纹在缓慢地、朝着一个方向轻柔地转动,一缕阴阳二气随她的指腹深入天鼎当中。   “无源之水,三分之一。”   贺离恨循声照做,远程操纵着原本用于杀人的锋锐魔气,做着简简单单的搬运工作……他恍惚有一种在配合别人做饭的奇妙错觉,但洗手作羹汤大多是男人来做,只是他不太会。   无源之水浇入鼎中后,那股带着腥气的雾又被调和出一股诡异的甘冽感,气味复杂至极、难以描述。   又过了一时三刻,梅问情边将手侧的木头塞到炉火里,边道:“无本之木,加进火中。”   贺离恨听从指挥。   “凝实不够,再烧三刻钟,添火。”   “四象土,日中阳到极致而生阴时加进去。”   “水。”   一开炉就是整整一天,到了最后,梅问情甚至只说一个字。她没有去看天鼎上方,而是静静端详着上面的纹路,就能从中参考出炉内的真实情况。   她不紧张,贺离恨倒是越来越心惊胆战。这天鼎比上次的炉子要大得多,材质和威力都今非昔比,一开始倒只是冒白烟,在四个时辰之后,每一个操作步骤,天鼎都仿佛承受不了似的发出吱嘎吱嘎的震动和皲裂声,但又完全看不出是哪里裂开了。   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吗?这炉子不会被弄坏吧。”   梅问情算着时辰,慢悠悠地答:“不会的,听着虽然可怕,但天鼎是活的,它既然没有开口,那么就——”   话音未落,这个被整整烧了八九个小时,越来越承受不住的巨鼎终于难以忍受,它的纹路在中间截断,凑出两个眼睛的形状,而开口的一端则频频吐出雾气,像是嘴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鼎内轰鸣:“不要再升温了!”   这声音在室内回荡,宛若雷鸣一般。   梅问情叹道:“我可真是乌鸦嘴。”   贺离恨抬眼:“还添火吗?”   “添。”   天鼎嘶嘶地冒着蒸汽,轰隆隆地响着:“再升温我要裂开了,我会裂开的——掌炉人——”   它还没喊完,梅问情便搭上一只手,指尖轻轻地放到天鼎的花纹上,一股阴阳二气直贯而入,打破了大鼎的响声。   在两人面前,这尊器炉发出的嘶嘶蒸汽在这一瞬间变了音调,发出类似于舒适至极的呻丨吟,连带着出气的白雾都断断续续的:“啊……”   贺离恨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梅问情瞬间便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注视,她尴尬地收回手:“我就说嘛,明明没到极限温度,你看,补多了吧……”   天鼎斯哈斯哈地吐着气:“再来点,掌炉人,再多来点,我温度跟得上。”   它的声音太过厚重宏伟,即便已经没有大声、甚至刻意压低了声线,这声音还是在室内久久地回荡,简直经久不衰。   梅问情收回手:“不行,这真不行,我夫郎在旁边看着呢。”   她才说完这句,就被贺离恨戳了戳肩膀,梅问情扭头一看,贺郎面无表情,唇锋抿成一条直线,一双如星的墨眸中映出点细微的寒光。   他浑身魔气缭绕,站在天鼎面前,简直像个无声的威慑武器。这尊活着的大鼎终于收敛口味,全心全意地炼制起鼎内之物。   贺离恨移开眼,看向她道:“我虽然知道你不安全,但没想到能不安全到这个程度。”   梅问情怔了一下,以她的口才,鲜少有这么百口莫辩的时候,她停了一瞬,忽而又笑道:“……唉,让男人吃醋也是女人的本事,让男人死心塌地也是坏女人的职责……”   贺离恨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伸手捂了一下发烫的耳朵,总是无法磨练出刀砍不破斧凿不穿的铜墙铁壁来,脸皮薄得很:“说正事。”   插曲过去,两人又潜心炼制了八个时辰,天空由日入夜,再重新破晓,终于在黎明的光晕映在门前时,这柄刀鞘经过最后一道淬炼打磨,被灌入大量的魔气,滚烫地向四周狂涌着血红色的雾。   雾色散去,刀鞘升腾而起,缓缓落入贺离恨手中。   这鞘几乎跟图纸之上一模一样,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精心打磨、耐心修改,已属精品,只不过由于人间物品稀缺,不能炼制出完整的设计来,所以这还只是初款。   破元晶由血红向下蔓延,邪气诡异的血迹融在鞘中,仿佛将再生和汲取的能力都保留下来了,最尾端是一片纯净的雾蓝,触手生温。鞘上镌刻着无数法阵、机关、节点,还有凹槽、纹路,上方三分之一的位置留有阴阳轮丨盘的嵌合之处,若是炼制完整,必定精美无比。   他握在掌中,心里喜欢得已经难以形容,即便不为刀鞘,为她这番心意,贺离恨也觉得这是一份隆重的爱惜和用心。   他正欲将蛇刀放入鞘中时,梅问情忽然道:“等一下。”   她抬起手,将发间的一只钗取了下来,从回弯处掰断,钗上镶嵌的温润玉珠被取下来,啪地一声,嵌合进了魔鞘当中。   这是整把刀鞘上唯一一颗珠玉。   梅问情道:“入鞘吧。”   贺离恨摩挲着从她发钗上拆下来的玉珠,道:“好。”   他将蛇刀抬起,一点点贯入鞘中,严丝合缝地契入其中。   血雾四散,一道幽紫色的光华从中迸发,下一瞬,刀身发出一道幽然的轻吟。贺离恨将之握在手中,跟魔蛇心意相连,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这柄鞘附加而来的能力。   蛇刀原本就带着毒中至毒,只是贺离恨此时修为不够,才没有发挥出它巅峰的一面。但如今,这柄鞘中细刀终于被赋予上另一种可以称之为“邪器”的能力——   只要刀锋触碰之地,就会血肉枯萎、将接触的灵力吞噬汲取,化为己用,稍有不慎,便会被这把魔刀整个吸干,连人带内丹元神,逃无可逃,灰飞烟灭。   梅问情见他注视刀鞘的眉目,满意地点头:“这才看上去有点大魔头的样子嘛。”   贺离恨不知道她心中那点养成的爱好,无奈道:“你不喜欢清风明月的道门正修?”   梅问情本想说“看腻了,多无趣”,可碰上他的视线,话到嘴边,却忍不住讲:“谁叫你是个魔修呢,你既然是个善人,不就得为妻我帮你哄骗外人、震慑宵小。”   善人……   贺离恨长长叹气,这个可怕的误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啊。   ————   魔蛇获得这样一个巢穴之后,一整天都缩在鞘中昏睡不醒,它虽不动,气息却在日渐强盛。   天鼎开炉后,胡玉秀亲自将两人送出群山之间,依依不舍地嘱托道:“前方即是战乱交界处,渺无人烟,诡异邪物多得数不胜数,连我等都只能率先庇护有人烟的所在,而无法顾及到荒凉战界,纵使先生您与贺郎君超凡脱俗,也务必要小心为上。”   梅问情颔首,和和气气地道:“多谢,有他在,天地之大,哪里都能去得。”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像捧杀,从她这双唇里说出来,反而又甜又腻,让人爱听得不得了。   贺离恨从旁静默聆听,若无其事地抚摸着刀鞘,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露出早就被夸得习以为常的神情。   马车被里里外外地清洗加固、换了一整套胡家提供的装饰与物件儿,修改得结实又美观。梅问情随时修正路线,几日之后,两日终于在一场近乎能够封山的大雪之后,进入了荒芜的交战之地。   没有血流成河的场面,土地沉淀暗红,隐隐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四周没有人烟,杂草丛生,枯树的枝上挂着一层厚重的雪花。   “看起来倒是挺平静的。”贺离恨道。   纸人姑娘在前方驾车,梅问情今晨睡醒起了一卦,因深冬寒冷,煨了一壶酒下肚,四肢都暖洋洋的。她道:“只是表象而已。”   “人间的鬼物实力算不上强悍,但大多诡异。”贺离恨道,“即便是放在灵气充沛、地大物博的修真界,难缠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话音刚落,梅问情便挑起窗上的车帘向外望去,在她的视野之内,荒芜了许久的路程两侧,在道路的边缘后方,十几个只到膝盖那么高的青色小鬼扛着重重的麻绳,向前拖拽着、搬运着什么东西。   随着马车继续行驶,周遭的奇异景象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这种青色小鬼,它们很矮,长着如野猪般的长獠牙,看起来倒是很有一把力气,尽管拖拽着那么沉重的“货物”,却还速度不慢,渐渐超过了马车。   前方的马似乎收到了惊吓,被纸人姑娘啪地挥了一鞭,才安分下来继续行驶。   “这地界的妖魔鬼物恐怕不少。”贺离恨随着她目光看去,“地底埋葬的尸骨血肉太多,即便兵戈已停,所诞生的怨邪之气也是最好的催化之物。”   梅问情轻轻点头。   那十几只拉着麻绳的青色小鬼超过马车后,长长的绳子后才展现出它们到底在拖拽着什么东西——一头巨大的、长着类似于人脸庞的巨大腐猪。   猪的肉质已经趋近腐败,但天寒地冻,没有蝇蚊出现,而是臃肿膨胀。在猪身上坐着一只更大一点的青色小鬼,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叽叽喳喳地叫喊:“韡?巎璝!”   “它在说什么?”贺离恨皱眉道。   “他说得是,快点走,不要偷懒。”这语言对于生人、对于修行者来说或许难以听懂,但到了梅问情这里却迎刃而解,她怎么说也算是精通各界语言的跨种族奇才,便一边听一边翻译过来,判断道,“这应该是这群鬼怪的监工。”   为首的小鬼转过头,看到这辆混迹在百鬼之中的马车,眼中流露出了迷茫地神色,低头与其他青色小鬼交流着。   落在梅问情的耳朵里,便听到它们说:“这是谁?这是活人吗?这马是活的?”   另一只小鬼道:“不知道,其他同伴都没有动手,你看,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怪了,我就只见过死人,没见过活人,活人好吃吗?”   “不知道,快拉,不要误了金身老母的时辰!要是去晚了老母不收咱们的猪,那可怎么活呀。”   梅问情逐字逐句翻译了一下,见到那群青色小鬼聊完天又低下头,闷头拖拽着腐猪前行。而越是往应该追踪的方向前往,周围的鬼怪便越冒越多。   有一袭红衣、脖颈系着长长丝带飘行的女子、提着自己的头颅当作夜灯的旅人,马车的左前方,还有一个仿佛有四五具身体拼凑而成、宛如骨骼砸碎了安在一起的畸形怪物,它足有三米高,腿骨空荡荡的一丝肉也没挂住,不着寸缕,走在路上十分坦然自信,丝毫没跟这些鬼物姐妹们见外。   在马车的方向看过去,只能见到不断交换、向前迈步的雪白畸形腿骨,凝成麻花似的由数个身躯拼凑在一起。   两人随在马车之内,却仿佛进入了一道独特的结界当中,在凄凉可怖的战乱荒土之上,仿佛迈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些鬼物赶集似的大包小包、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物件,拖家带口,路上的景象也从荒无人烟开始变化,出现了烧到一半的纸钱、祭坛、灵位,既接地气,又接地府。   这辆载着生人的马车进入其中,简直像是狼入虎口。   只不过遇上这两人,谁是狼还说不定呢。   到了这个时候,周遭的鬼物自然不是那些没见识的青色小鬼可比,诸多眼睛盯视过来,皆露出蠢蠢欲动之色。   红衣女子喃喃道:“活人、活人,若是献给金身老母……”   她既然有如此想法,那么比她动作更快的鬼物也有。一只浑身长着漆黑毛发,从毛发里探出十几对獠牙的生物从侧翼横压过来,挡住马车的去路,它瞪着黑毛下的眼睛,声音却清澈剔透,嬉笑道:“纸人小姑娘,你护送的是什么人呀?”   纸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脸上的两团殷红胭脂显得格外水润生动:“主、人……”   “你护送的是活牲口吧。”黑毛怪物发出刺耳的笑声,“这东西就不必去赶老母的场子了!还是捆着去见她老人家吧!”   纸人姑娘依旧一字一顿地道:“有、东、西、拦、路……”   这声音断断续续、透着一股不灵光。就在四周观察的鬼怪们甚至打算跟黑毛怪物一起动手抢夺时,那架马车的车门轻轻地被震开了。   木制雕花的纹路,吱呀一声敞开,一人卷起前方的车帘,将银面的帘子别过去,露出一只修长细白,腕带金纹的手。   这只手的主人语调温文,和和气气地道:“说话得讲礼貌。”   鬼物狰狞大笑,对“礼貌”嗤之以鼻,迅速地从黑毛下伸出利爪飞扑过来。在它的视野当中,见到一开始说话的女人似乎无奈地低叹了一声,说着什么“你来吧。”   仅仅这三个字飘入耳廓内,车帘被从下自上猛地震起,露出一只紧握刀鞘、属于男人的手,这车帘被掀起了三分之一,两人紧挨着,那股香气扑鼻的生人味道翻涌四散——   这就是黑毛怪物最后的视线和记忆。   车帘被掀起的同时,一股暴虐冷酷、充满攻击性的魔气从车内迸发,如刀如剑,蓦然贯穿了眼前鬼物的身躯,它仍在半空中维持着飞扑的模样,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刹。   随后,它在空中被分成两半,掉落下来。   四面八方,皆在这一瞬静寂无比。那些窥视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幕的同时,也见到那道锋锐魔气并没有在宰杀它之后就停歇,而是一往无前、无坚不摧地向着马车的正前方冲荡而去,如同一柄巨大的、从天际劈下来的烈烈锋刃。   前方的道路被肃清了。   干净、彻底、不留余地。   在鬼物们惊惧的眼神中,这辆马车缓慢地重新开始向前移动,它的车轮平静地压过分成两半的怪物,蘸着一股血迹向前驶去,在路上留下斑斑的印痕。   没有人再超过它了。   也没有人再投去窥视的目光。   青色小鬼卖力地拉着自己的货物、其他更高级更有灵智的鬼物也安安分分地抱着自己的行囊和礼物,它们绕过车轮上的血印过的地方,连那头被劈成两半的黑毛怪物也不敢吞吃。   百鬼夜行,在这条埋葬了无数尸骨、点着幽冥蓝火的路上,如朝拜般跟在车辙的后方。 第33章 .壁画有点怪。   马车一路驶入尽是鬼怪邪物的坊市里。   这坊市极大,如同幻境一般在战界内拔地而起,四周飘荡着幽蓝的火焰。   纸人姑娘沿着梅问情所指的方向前进,可进入了坊市之内前行到一半,一座巨大的庙宇横跨整个坊市,拦阻在面前,想要从中穿过必得进入寺庙门槛。   这座大庙的匾额上写着几个勾画得复杂崎岖的鬼文:“金身老母庙”。   梅问情既然是多功能复合型人才,对于外族文字自然也十分精通,她将鬼文转化过来念了一遍,道:“看来想要避开这个金身老母是不现实的,这个百鬼汇聚的坊市八成就是由她主宰,此人必是通过的关窍。”   贺离恨道:“这片土地战乱纷争,因此殃及的百姓不在少数,虽然不在大国的国土境内,但也是生灵人命,诞生的怨邪之气足以供养出这么个地方来……规模看上去虽比许州城小,可鬼物汇聚的密度却是高多了。”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两人也不愿意再多费工夫尝试绕路——这片血气冲霄之地范围广大,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绕过去。   两人在匾额前下车,梅问情抬手在纸人身上一点,涂着红胭脂、雪白娇俏的纸人姑娘便驱使着马车,将车停到了偏僻角落,一动不动地挽着缰绳守车。   短短半个时辰,血红车辙的恐怖消息在坊市之间飞快流转着,大多鬼物尽皆让开,对这凶悍可怖的两人退避三舍,此刻见这两个活人下车,便有更多双眼睛见到贺离恨腰间的刀鞘。   “好浓重的邪气……”   “光是看了一眼就感觉浑身血肉都要被吸进去了,这是个修魔的活人!”   “从没听说活人竟然能修魔的,他旁边那个女子看着美貌,却不知道有什么神通……”   “抬手便能肃清道路,诛杀十几只实力不俗的鬼物……”   贺离恨听不懂这什么鬼语,梅问情也不翻译,挽着他的手跨进寺中,一进入其中,便是一座金色大殿,殿内香火缭绕,浓重的旃檀香气充斥在空气当中。   前方有几十个排着长队参拜这金身老母的鬼物,它们拖拽着贡品,经过一个俊美年少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大概十五六岁的外貌年纪,坐在桌案上拿着笔,眼眸呈现出一股极亮的灿金,他一边记录,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腐猪一头,进去吧。”   那群青色小鬼千恩万谢地磕了两个头,拉着庞大腐猪向前走去,前方是一个圆拱形的门,似乎外头都是其余的护法、座下弟子的塑像,而里面才是正主金身老母的法身塑像。   这金眸小和尚外表酷似活人,但身上除了香火气之外,没有丝毫活人气息。梅问情看了一会儿,被贺郎扯了扯袖子,听他问:“如何?”   “香火身。”梅问情道,“但跟保路仙不同,不是人们幻想供奉出来的香火身,而是被塑造出来的……长得倒是……”   贺离恨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嗯,没你好看。”梅问情笃定地道,“十分庸俗。”   贺离恨垂下眼帘,唇角却悄悄勾起,随后又掩饰下去,自然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梅问情忍不住摸了摸这醋坛子的发尾,仿佛养成了习惯似的虚虚地绕着他的一缕发丝,目光则在队伍之中梭巡,见到有一个背影没有排队献上贡品,而是背对着寺门,仰头观看着那些奇特各异的塑像。   梅问情一眼望去,本该匆匆扫过,可顿了一瞬,忽然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她辨认须臾,牵着贺郎上前,状似无意地观看着塑像,忽道:“娘子身上沾了香火味儿,更像是江女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女子顿时惊慌失措地望来,见到是她,忽然又恢复了镇定,抬手行礼道:“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两位。”   此人竟然是当初在蝎娘娘宴席上,被指出误食蛟珠的人族。她此刻蛟龙的异化特征更多,额头上长出雪白双角,脸上覆盖着浅浅的浅蓝鳞片、分布在眼周、眉心、乃至唇珠,在她身畔停留,仿佛有海浪与风雷之音。   “昔日在许城宴会上,娘子与郎君威风凛凛,仍在眼前啊。”蛟女道,“后续小鬼搜城,我化蛟入水,勉强避过了一关,后来那横行霸道的鬼王陨落,才得知许州城恢复安宁,全仰赖二位之手。”   贺离恨刚要客套两句,便见梅问情认真点头,似是对她所言颇为赞同:“没错,正是在下。”   贺离恨:“……”罢了,随她吧。   蛟女也没想到梅问情如此坦然,她连接下来准备好继续夸奖的腹稿都打乱了,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又在此处碰到贤伉俪?”   梅问情的目光扫过她全身,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她一下:“这话我倒要问你,不过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一,你深藏不露、处处暗中观察,若不是幕后黑手、就是幕后之人的棋子,二,你也在追查跟我们同样的事,三,巧合……算了,没有三,请娘子选一个吧。”   蛟女怔愣片刻,微微睁大双眼,向四周看了看,连忙压低声线:“还请借一步说话。”   梅问情指了指大堂角落的柱子后方,那群鬼物全在排队进献自己的贡品,注意力全在那金眸小和尚那儿,倒是让出了一片清净空地。   三人绕到柱子后方,与鬼物们拉开一段距离,蛟女才面露疑惑,轻轻地问:“两位也遇到仙人托梦啦?”   贺离恨:“仙人……”   “对。”梅问情面不改色地道。   贺离恨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既是如此,我们便是同路人!”蛟女大感喜悦,压抑着兴奋道,“当初在许州城,想必也是仙人托梦,同时告诉我们双方的,只是那蝎娘娘身为鬼王,实在凶残可怕,我没能使得上力,全仰赖你们,如今到了森罗坊金身老母庙,我们倒可以从长计议了。”   梅问情道:“我还不知娘子有什么神通?”   “我的本事跟江女娘娘们相仿,只不过是一些搅弄风雷、乘风御电的法子。仙人已在梦中说了,这座庙里藏着前往世外灵国的秘密,只要前往世外灵国,将仙人隔空传递给我的宝物献给国主,我们定能立地飞升。”   她说得无比笃定,简直让梅问情都不忍戳破她美好的幻想,只得跟着拉低智商,模拟出易被蒙骗的语气:“说得正是,我们也是同样受到仙人托梦来到这里,只是我们的梦境不同,有一个作恶多端的幕后宵小为祸四方,我等奉命捉拿此人。”   蛟女兴奋过后,又无奈叹道:“纵使我琢磨了大半日,也不知道如何进入世外灵国,要不是有仙人赋予我力量、保佑我性命,这满是鬼怪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来的。”   她说罢,又向金眸小和尚那边看去:“此人是金身老母寺庙中的僧人,只是像他这样的和尚还有许多,这座庙里全都是十六岁上下的少年郎,年纪轻轻就没了头发,皈依给了金身老母。他验收贡品才许人进去参拜,要过这一关,怕是很难。”   三人正望过去,那边就出了岔子。金眸小和尚在纸上一边记录,一边摇头道:“你过不去,这贡品没有诚意。”   赤面鬼物大叫:“如何没有?我这生魂化灵根比前面那头腐猪岂不是贵重得多,你这个小和尚休得骗人。”   它一边叫嚷着,一边做出青面獠牙的姿态想要恐吓面前少年,还说道:“像你这般鲜美的香火身,我若吞下——”   周遭多次参拜的鬼物不禁摇头,悄悄让开几步,免得血溅到自己身上。   小和尚心平气和,金眸熠熠:“那就请兵解归位,侍奉我母吧。”   下一刻,他眼中金光一闪,周围的旃檀香气浓郁飘散,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空中开放出朵朵佛莲,飘起黄钟大吕般的低喃诵经,光华飘荡之间,一道醇厚、慈祥、极度温柔的女声响起:“吾儿……”   声音扩散而去,赤面鬼物猛地抱头,发出痛苦又愉悦的诡异嚎叫,仿佛此刻正在受着两面煎熬,在金莲消失之时,鬼物也四分五裂,消失在面前。   小和尚抬起手,宣了一句佛号,随后低头继续记录着。   三人观看全程,蛟女长叹一口气,道:“你看,我虽携带了贡品,但只有一份,也只有一次进入参拜的机会,若是找不到进入世外灵国的方法,恐怕就要辜负了仙人的教诲。”   梅问情道:“我们分头行事,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之物,若是这座大殿找不出稀奇之处来,再进入参拜。”   “有理。”蛟女将她当成了自己人,信服点头。   她率先转身,朝着另一侧的塑像望去,仔细搜寻。蛟女背影离开之后,梅问情才附在贺郎耳畔轻声笑道:“仙人,还能隔着千山万水托梦传递物品,你说她误食的那枚蛟珠,是不是就是钓鱼的饵料?”   “十有八九了。”贺离恨数了数能够干这事的门派,“清异门、九星宗、北斗岛……还有,暗域天魔。”   “什么时候这人间变成鱼塘了,什么人都能在里头垂钓。”梅问情淡淡地道,“这帮人是把这儿当成棋盘了么?”   “下棋是他们的事。”贺离恨转头看向她,“但掀不掀桌子,是我们说了算。”   ————   这座大殿内,除了旃檀香气缭绕之外,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蛟女与两人重新碰头,确认线索不在外面,便暗暗打起了进入参拜的主意,她原想跟梅问情商量,看仙人托梦传递给她的贡品能否容三人一齐进入。   而梅问情只是笑了笑:“你先过去吧,我们自有办法。”   蛟女狐疑地看着两人,但事到临头,却也只能点头称是。她缀在了队列的后方,怀中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排到金眸小和尚面前,蛟女便将怀中之物拿出,竟然是一只花瓶。   这花瓶外观平平无奇,看起来简直像是随手捡来糊弄的。但那小和尚却丝毫没有看轻,唇间轻吐,说出一句真言来,金光闪烁,瓶中便盛开数朵香火金花,徐徐地飘散出烧香气。   小和尚面露讶异,记了下来,边道:“请进吧。”   蛟女这才抱起花瓶进入参拜,她回头一望,见到那对夫妻仍站在原地,那位美貌娘子的手中却随意地捏着什么东西。   她来不及详细看清,便被金眸小和尚催促,只得收回视线,进入了门后。   不远处的梅问情正随手叠着一张纸,将一张看起来简朴素净的白纸叠得复杂精致,随后向这纸张吹了口气,白纸便显示出一瞬淡淡金光,在她手中化为一道精美神圣的灿金小塔。   贺离恨迟疑片刻:“你这个,能行吗?”   看着像什么假冒伪劣制品。   梅问情道:“咱们一试便知。”   贺离恨单手按住刀鞘,虽然对梅问情颇为信任,但还是随时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那纸折的灿金小塔摆在桌子上,小和尚先是一愣,抬起眼看了看梅问情:“你……”   才出口一个字,两人四目相对,他便见到女人眼中升起的一轮阴阳鱼虚影,只短短一刹,大脑仿佛遭到重击,晕晕乎乎,恍惚地记录下来,道:“请进。”   梅问情牵着贺郎的手,让他放松些,两人面色平静地进入了内殿。   刚刚跨入内殿,那股浓郁的烧香味儿便更加明显。内殿广大无比,里面有数个一模一样的金眸小和尚穿行其中,在殿内最中央的位置上,一座巨大、足有十几米高的金身老母塑像放置其中,下方堆满了无数贡品和香火。   在广大的内殿四周,墙壁、穹顶、乃至于地面,每一处角落都绘满了色彩鲜艳、画着祥云雾色和数不尽人物的壁画,那些壁画上的小人只有拇指大小,居然在墙壁之内行动,整座壁画如同活得一般。   守在门口的小和尚平声道:“奉上贡品之后可以点香,参拜金身老母便能在坊市内再留一年,格外有缘者才能被老母赐福,留在庙中。”   说罢,小和尚笃笃地敲了敲怀中的木鱼,这两声木鱼响动虽然声量不大,但却在殿中回荡不绝,那些鬼物们仿佛受到洗涤净化一般,面露崇敬和痴意。   蛟女也在其中,但她的目光似乎比其他鬼物要清明一些。   三人在参拜的鬼物之中暗中移动,悄悄汇聚在一起,蛟女抱着花瓶,小声道:“我怀疑留在庙中才能进入世外灵国,你看到这座塑像没有,每逢半个时辰,它就能收集香火,塑造出一个新的小和尚来。”   这塑像并非活物,与当初在破庙里的保路仙塑像不同,这上面并没附着神念,就是一个很平常的金身雕塑,但却仿佛有种种灵异依托它而生,让人禁不住想起了司天监的那群物品之身的巡逻使。   像是一个还未受到封印的封印物。   梅问情点头:“要怎么才能‘格外有缘’,被金身老母留在庙中。”   三人俱是一静,似乎都仔细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正在思索犹豫之时,前方便有一道金光闪烁,包裹住一个正在上香的鬼物,眨眼一瞬间那鬼物就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巨大的壁画之上涌起一阵云雾形状的画样,包裹着一个线条组成的小人出现在墙壁上,正是那鬼物的模样。   “世外灵国?”梅问情扫视整面墙,“够灵的啊,那岂不是在里面亲热会被无遮挡地展示出来?”   贺离恨一脸无语凝噎地转头看向一边,蛟女则是满面茫然:“啊?”   梅问情微笑道:“我是说,我们就算进去了也得掩藏行迹,不能露出端倪。”   蛟女这才了然,一脸信服地点点头,看着梅娘子的目光简直亮得要冒小星星。   她道:“两位比我有本事,让我先来试试,我这贡品尽是金身老母喜爱之物,说不定能得到青睐。”   说罢,蛟女便上前去,将那花瓶放在贡台上,然后从旁边金眸小和尚的手中取出点燃的香,将之插在塑像下方的鼎上。   霎时间,一股香火缭绕之气从花瓶中激出,同样的金光一闪,她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出现在了壁画上。   “又一个!又一个!”   “这条蛟龙为什么也可以进去?”   “那是蛟龙啊……金身老母喜欢贡品贵重、有实力的香客,你羡慕也没用……”   周围五花八门的鬼言鬼语,有些佶屈聱牙、有一些却跟寻常官话几乎没有区别。   一阵云雾在壁画上涌起,蛟女变成的壁画小人跌倒在画中世界,小人惟妙惟肖、呆坐在原地张望了片刻。   贡品贵重是做不到了,但有实力这几个字却是为她的贺郎量身定制。梅问情十分放心,从金眸小和尚那边取来燃香递给贺离恨,低声道:“牵着我的手。”   以免进去的时候分开。   贺离恨望着她的双眼,探出一只手来勾住她的小指,刚碰到她,就被梅问情反手握紧,十指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心中顿时安定。   两人分别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入面前的香炉。   幸亏这金身塑像是封印物,其中并无灵体、也没有生命,若是有灵体之物,恐怕是受不了她奉香参拜的……这念头才浮现起一瞬间,梅问情手中却顿时一空,身侧只剩下一抹消散的金光。   她抬头向上望去,见到金身塑像无波无澜,却从她奉香之处,金身开裂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从脚、裙摆、一直裂到心口,这座巨大巍峨的塑像垂着眼眸,纹丝不动,裂纹里却渗出金色液体,流满全身。   它没有让梅问情进入壁画中。   金身老母的雕塑如此异象,周围瞬间混乱不堪。而她却面无表情,沉凝地望着这尊塑像,而后转过身寻找云雾,果然见到壁画上出现象征着贺离恨的红衣小人。   梅问情停留在壁画面前,一旁守候的小和尚们纷纷在身后喊道:“老母法旨,所有人即刻离开内殿,即刻离开内殿——”   四周鬼怪哄乱之际,那些香火身的小和尚便冲上来想要将梅问情“请”出内殿,不等他们靠近此人三步之内,便听到她淡淡道:“滚开。”   小和尚们对视一眼,依旧冲上前去,脚步刚刚越线,便见到紫衣女人手腕上金纹一亮,一柄银光闪烁的嵌金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剑光向后一甩,光华震烁,被这光芒波及到的香火身瞬间灰飞烟灭。   余下的剑光嵌入地面,但落在壁画之上,却只留下一道淡淡白痕。   梅问情转过身,见到殿内源源不断形成的香火身小和尚,又望向那道开裂的老母塑像,唇角微弯,露出一股冰凉刺骨的笑意:“你最好安分一点,别惹我生气。”   她声音温和如初,几乎像是情人的爱语,但随着“爱语”诞生,这把万重雪便满身寒意地凿进地面,以此为界,划出一道生人莫近的区域。   梅问情转过身,按照贺离恨壁画小人的高度蹲下,伸手在外面轻微摩挲了一下墙壁,低声唤道:“贺郎,贺离恨?”   她的声音仿佛穿过无穷时空,在壁画之内的世界里,贺离恨周身的云雾刚刚消散,就发觉梅问情并不在身边。   就在他满心焦躁、心中的火气几乎旺盛到要吞没自己的时候,忽然从遥远至极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听到了轻声呼唤,他扭头打量着天空、云雾,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仔细分辨之后,才发现这声音来自于世界之外。   梅问情进不来。   他吐出一口气,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已经化解了大部分的焦躁痛苦。贺离恨道:“我听得到,你没办法进来吗?”   壁画小人说的话,外面的人其实是无法听见的,但梅问情跟他却仿佛有一种格外的联系,让对方的话语如心声般响起来。   她道:“对,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贺离恨被这句话极大的安抚了,他点了点头,正要观察四周是什么情况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柔特殊的力量似乎摸了摸自己,他愣了一下,抬手对面前虚无的空气碰了碰。   壁画小人的手跟梅问情的指尖碰到一起,有一种非常诡异的热度和触感。贺离恨的小人抱住她指尖的位置,很不好意思地蹭了蹭,然后突然被用力戳了一下,让她推倒在画中。   ……有点怪。   梅问情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把人戳倒了,欲盖弥彰地收回手,轻咳一声:“没事吧?”   贺离恨道:“没事……但你,玩性不要那么重……”   他似乎想到了很糟糕的东西呢。 第34章 .国主她似乎有点不高兴,还有些担心……   壁画之内的世界跟外界仿佛没什么不同。   贺离恨抬眼望去,见到自己正站在云雾缭绕之间,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玉白的亭台楼阁坐落在云霄里,简直宛如天宫一般,让他不禁想起了修真界中几个有名的传说。   据说修真界也有这样一座天宫,只是太过于神秘,是魔修魔物不得踏足的禁地。   贺离恨向前走去。   因为这座画着壁画的大殿极为广阔,所以这些建筑体积比例同步缩小下来,这个墙内世界反而显得确实有一国之大。   他踏在云雾上,云中出现一队一身雪白衣衫的侍女,她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美酒、美食,脖颈上带着一块小小的玉坠儿,居然跟那两块刻着吸灵长生阵的玉坠形制相差不多。   贺离恨侧过身让开路,跟这对侍女擦肩而过,而她们则是打量了贺离恨一眼,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这是新入灵国的人吗?”   “他身上没有国主赐予的灵阵,当然是新来的,模样倒很俊俏。”   “别管他……”   国主赐予的?蛟女就是要将梦中仙人给予的物品献给世外灵国的国主,他们到底是同流合污,还是相互算计?   贺离恨面色不变,继续向前走去,耳畔响起梅问情轻柔的声音:“我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只能听到你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离恨思索道,“难道你我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吗?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只是随意推测,然而“前世修来”这几个字一出,壁画之外的梅问情却神情微凝,陷入沉思。   贺离恨继续向前,接近云中的亭台楼阁,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的像他这样,四处观察、面露迷茫,似乎也是刚刚进入到壁画当中,而另一部分则是脖颈上带着玉坠,就如同那队侍女一样,明明被玉坠汲取着灵力,却因世外灵国之内灵气浓郁,形成一种仿佛修为大进的假象。   骗局,从这坊市的参拜金身老母开始,到世外灵国的国主赐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贺离恨眼力不凡,加上知道这玉坠的内情,才能迅速地洞悉真相,而其他两人却并不知晓。那个最先进入壁画的鬼物已经化成人身,穿上了灵国内的雪白衣衫和玉坠,正在昂首挺胸、洋洋得意。   一旁的蛟女也面露渴望之色,感叹道:“真是世外桃源之地。”   她刚说完,一扭头,见到贺离恨也出现在这里,惊诧地发现只有他一人,连忙凑过去问:“梅娘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贺离恨道:“出了点意外,她没有进来。”   “不能啊……我听日游神说,金身老母是国主的手下,国主会将有实力、诚心诚意的人选挑进来,进入灵国内。梅娘子并非俗人……”   贺离恨沉默一瞬,没有透露自己能听梅问情声音这事儿,刚要开口,就感觉有一股很细致的力量、明明很小心但还是用多了力度,拎着他的后衣领向后扯了扯。   贺离恨配合地退后几步,悄悄向身后的空气看了一眼,听到梅问情语气淡然地道:“别离她那么近。”   其实不近,只是壁画里两个小人都太小了,所以显得近而已。   贺离恨含糊地应声,跟蛟女保持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安全社交距离,道:“日游神……那不是游荡人间、记查善恶的凶神么。”   蛟女道:“是世外灵国之神,你看。”   她抬手指过去。在那群雪白衣衫的中间,有一人穿着五彩斑斓的法衣,手中拎着一张长幡,幡上布满奇异花纹,它男女难辨,面目模糊,似乎在维持秩序。   两人正望过去,那日游神如有所感一般,突然转头看向两人,它将戴上玉坠的鬼物放走,身躯漂浮着向两人面前而来。   日游神停在两人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但神奇的是这些话穿过云雾,居然在两人耳畔清晰地形成了语句,能够听懂。   它道:“你们俩是新来的吧,今日的新人由我教导,这是国主赐予给你们的宝物,有了它,修行就能一日千里,事半功倍。”   说罢,它掏出两枚跟那群人一模一样的吊坠,递给他们。蛟女不明内情,自然接过去立即戴好,贺离恨同样接过,指腹却悄悄摩挲着上面的阵法痕迹。   梅问情在壁画外面,只能看到他接过了什么东西,这玩意儿太小,壁画画得不清楚,便问:“是什么?”   贺离恨不能单独回复她,便抬头向日游神问:“请问,这个玉坠可有名字?”   日游神盯着他道:“我们唤它聚灵玉,你要是有别的名字,也可以自己起。”   说罢,便转过身,从它混沌身躯的腰上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快戴上吧,跟我来。”   贺离恨这么一问,梅问情便心中了然,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轻声叮嘱道:“戴上之后用蛇刀破坏法阵,不能让它完整留在你身上超过半个时辰。”   贺离恨虽未应声,却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两人跟随日游神向前,在带路的过程中,化为魔蛇之身的小蛇从贺离恨的袖口钻出,蛇牙上的毒素悄悄注入玉石中,毁掉了上面的法阵,随后又钻回他衣服里。   日游神带着两人来到一个房间之内,将两人从住处居所、修行之地,到处介绍了一番,又指着不远处的建筑道:“那个是善堂。你们安顿下来以后,可以去善堂接取任务。”   任务……贺离恨顿时联想到了许多事,他等到日游神完成接待之后漂浮着走远,便跟蛟女分头行事,率先进入了善堂之内。   善堂内漫天用白色丝线挂着木牌,每个木牌上流转着金光,在大堂最内侧有一个极高的柜台,一只金色蟾蜍正蹲在柜台上,口含金币,猩红眼眸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壁画小人进入了建筑中时,梅问情便看不到他,只能从旁等他出来。   她身后的万重雪划下一道界限,擅自越线者尽数碎成粉末,成为冢中枯骨、剑下亡魂。   贺离恨在善堂之内,先是扫了一眼那只金色蟾蜍,随后伸手从悬挂的牌子中抽取一个,看到上面排列着的文字迅速组合,化为他能看懂的字迹:   “赤色任务贰壹玖:进入人间,将清宁观的观主之女引渡入灵国,成为她的亲友或代替她的亲友,将聚灵坠赠送给她,助她修行得道、早入灵国,引人向善,功德无量。完成任务后返回灵国,可奖励金蟾灵钱十五枚。”   狗屁的引人向善,胡扯的功德无量。   贺离恨面无表情,似乎对上面的文字并无感想,心中却冷笑不已,又尝试去看了另外几个,皆是如此,只不过不止是聚灵坠,在胡家发现的那些诡异污秽的法阵也有不少,只不过都包裹上了一个清净体面的名字。   他松手转身,正要离开,柜台之上的金色蟾蜍突然张口:“站住——”   贺离恨脊背一寒,回头看它,已经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刀鞘,那金色蟾蜍伸出猩红的舌头,吐出几枚金蟾灵钱,傲慢道:“这几枚钱给你,帮我跑个腿,就算白色任务。”   贺离恨沉默不语,表面上看,就像是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俊美郎君。   金蟾:“我不能离开善堂,你拿着这对牌子去送给国主身边的侍女柔萍姑姑,就说是我给她的。去吧。”   它说完这话,似乎料定贺离恨不敢拒绝,舌头一卷,就将牌子扔给了他。   贺离恨接过牌子,手指稍一摩挲,发现这居然是一对记录文字的玉简。   在人间,这种东西罕有,而这世外灵国就算灵气充沛,却也只是阴谋骗局,是坑害修行者所制造的假象,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玩意儿……看来这个世外灵国、国主,以及给蛟女托梦的那人,都有修真界之人的影子。   他动作轻微、不易察觉,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贺离恨一出门,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他无法挡住对方,又被她戳了戳脸,一边躲闪一边把看不到的手拽进怀里:“怎么了?”   梅问情道:“你一进去我就看不到了。”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还有些担心。   梅问情玩世不恭、真实情绪很少外露,时而强势说一不二,时而又非常随和从不生气,所以像这样的时候其实不多。   贺离恨怔了一下,他低头蹭了蹭她的手,像是猫一样用下巴颏儿蹭她的指尖,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亲了亲空气中无形的触感,小声道:“别担心,我没事,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的能力。”   梅问情又摸了摸壁画小人的头发。   贺离恨将在善堂里的事跟她稍微讲了一下,还将手里这份玉简形容清楚。壁画之外的梅问情起身沉思,徘徊着走了两步,转身跟他道:“这上面或许有禁制,你先不要擅自查阅,以免造成破坏,蟾蜍将这东西交给你,一是觉得你不会认得,二是不怕你偷看。先听它的送过去,到了那个柔萍姑姑跟前,再伺机钳制她,问出玉简的内容。”   贺离恨认真点头,他将对方每个字记在心中,又想起蛟女要给世外灵国的国主进献物品,说不定他们两人还会遇见,便计算了一下时间,按照之前日游神的讲述,前往灵国天宫。   在一片云霄彩霞之上,天宫上散发着瑞彩千条,不远不近地高悬云霄间,里面便住着这片壁画国土的国主。   ————   灵国天宫之内。   柔萍将双手洗净,疲惫地撑着额头,跟身侧的小女孩道:“那个要面见国主的蛟女是怎么说的。”   女孩道:“回姑姑的话,正在偏殿里等候呢。”   柔萍皱眉骂道:“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来,还非说得那么重要!国主一定要见她,只是苦了我们。”   她又洗了一把手,将一旁木头制成的刷子扔给小女孩:“你去接替小虹吧。”   女孩皱了下鼻尖,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领命而去。   柔萍抬臂撑在水池边,透过面前几重轻纱帐幔,依稀可以从缝隙中见到几十人正在“侍奉”国主,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在奋力洗刷着一条巨大的、像是章鱼一样的须子。   这条触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污,污迹被血染透,皮肤上翻滚着各种血泡,跟当初胡家洞府里的那个血肉怪物有些相似之处。沿着轻纱缝隙再向内看,可以见到巨大的国主瘫在座椅上,整个生物就如同巨大肥胖的圆形肉饼,从皮肤四周伸展出乱七八糟的几十根触手,但在触手之上,又浮现出一只只滴溜乱转的眼睛。   血污被擦去,一只只眼睛也露了出来。   柔萍叹了口气,往脸上扑了一把水,正要拨开帐幔进去,身后忽然被人叫住,她转过头,见到另一个守门的侍女朝她招了招手,身侧站着一个模样俊美的小郎君。   侍女指了路便走了,只有小郎君独自上前来,抬手行礼道:“柔萍姑姑。”   柔萍疑惑地望着他,回礼道:“郎君是……”   “我在善堂受金蟾相托,将此物送到姑姑手里。”   贺离恨掏出牌子,交递给对方,而柔萍顿时露出了然之色,一边收起一边道:“它也真是的,竟然能把这事给忘了,辛苦郎君了,我见你眼生,你是什么时候渡入灵国的?”   贺离恨不答反问:“姑姑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柔萍笑了一下:“这从何说起呢,罢了,我还有事要做,你回去吧。”   她根本没将一个柔弱男儿放在心上,转身便要撩开帐幔进去主持大局,就在她转身之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柔萍顿感后颈一痛,一股魔气如针刺般穿进体内,下一瞬便神智恍惚起来。   在恍惚之时,一条小蛇张开嘴,冲着她手腕咬下,冰凉的毒液注入体内。柔萍浑身热毒涌起,心口发痛,紧紧地蜷缩起来,然而叫喊之声却被一手堵住。   她抬起眼,见到这个“柔弱”的男人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她,那双幽深似墨的眼瞳里淬了寒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刃。   他道:“烦请姑姑将这里面的内容告诉我,这毒除我以外,无人可解。”   被一个男人制服,简直奇耻大辱。柔萍双目圆睁,涌出一阵怒火,然而她立刻便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缚,几乎动弹不得。   这男人拧着她的手臂,在身后压着锁在掌中,实力深不可测,更别提入骨的蛇毒令人心跳加快,热意翻沸。   她终于松口:“不管你是什么人,对付国主是没有出路的,它通天彻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贺离恨道:“再多说几句废话,蛇毒入心,神仙难救。”   柔萍望了一眼帐幔前方,贺离恨瞬间发觉,立即将她拉入角落,在摆件陈设的遮掩之下,柔萍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要这里面的内容做什么?”   贺离恨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计算她还有几句废话可说。   见这男人心如玄铁,水泼不进,问不出任何话语来,柔萍也只好道:“这牌子名叫玉简,是国主的东西,陛下制作聚灵坠还有各种宝物的记录都在里面,里面是仙家文字,别的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还欲再问,不远处通往天宫寝殿的帐幔忽然被撩起,一个小姑娘东张西望了半晌:“姑姑?姑姑?时候到了,国主要去见那个蛟女了!你在哪儿?”   柔萍正欲说话,却被死死地勒住脖颈,连呼吸都难以持续,更不用说出声,那小姑娘找不到她,那一头又着急,所以一头扎了回去。   下一瞬,柔萍的后颈霎时又是一痛,意识全无,晕倒在了地上。   贺离恨将蛇刀上的血滴作为解药滴进她嘴里,便将此人放在角落当中,拿走了那对牌子。   另一边,天宫正殿。   蛟女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又喝了一口茶,她摩挲着脖颈上的聚灵坠,感觉周身的力量似乎都得到了不断增强,可不知为何,她想起仙人的话来,心里又诞生出一股浓郁的焦躁难抑来。   还有多久……还要等多久?   正在她脑海中充斥着胡思乱想时,前方的大门忽然响了一下,巨大的门向两侧打开,一个带着滚轮的、金属铸造的容器上方,国主穿着洁白的长袍,徐徐地被推到正殿中央。   它展现在蛟女面前的外貌非常正常,就是一个身躯稍显庞大、难以分辨性别的“人”,面目模糊却无比慈祥,看向它一眼,便立刻就感觉得自己的精神被吸入过去。   她好半晌才回神,将仙人嘱托、奉献给国主的宝物拿了出来,那是一个棕色的盒子,体积不大,外面覆盖着一层柔和的淡光,但却散发出浓郁诱人的气息,像是能让人一口吞下的甜蜜蛋糕。   蛟女:“这是我进献给国主的礼……”   不等她介绍,那国主便面目慈祥地眯着眼睛,稍微一抬手,她手里的小盒子便飞了起来,落到国主的手中。   盒子啪地一声,被它用两根“手指”打开。   香甜诱人的气息嗖地在盒中爆发出来,里面竟然是一颗充斥着灵气的金丹!这金丹被盒子特殊保存,就在打开的刹那,不等国主有任何动作,这枚金丹就迫不及待地飞入它体内。   灼烫、迅速、灵气逼人。   金丹扎入它体内的一刹,所有幻象和障眼法都消失掉,一道震动天地的嘶吼从面前响起,震碎了蛟女的鼓膜,她头痛欲裂,看到一滩肉饼上挥舞的触手,感觉脑子快要爆炸掉——   她听到国主的嘶吼声中交杂着人言:“北斗岛!玄霄真人!你竟敢设计本座——”   这是从这块触手肉饼的“嘴”里发出的,但却并不是它所说的话,与此同时,它的身躯迅速膨胀,强烈阴秽的魔气从国主的下半身向上升腾,它被洗刷干净的皮肤上如同挂霜一样挂上了血污。   那金丹钻进去的地方露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窟窿居然像嘴一样张开说道:“哈哈哈哈哈……你在人间操纵封印物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不就是仗着贺离恨死后魔道无人管束,所以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如今的世道虽是群魔乱舞、邪修遍地,但你也是其中最该死的一个!”   “玄霄,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贱人!待我回去再找你算账!”   至此,所有能听得懂的话语全部结束,两道神念纠缠着升起,瞬息间便在人间消失,面前只剩下灵国国主的恐怖吼声,它没有了主人的神念附着,更加狂暴,失去灵智,那些章鱼一般的触手仿佛铺天盖地而来,简直能将蛟女戳成个筛子。   就在带着腥涩的风刺到面前时,蛟女身后顿时出现一股力道,她被一人扯着衣服甩出去数十米,滚落到正殿门口,抬眼时见到浓郁得透出紫色、升腾而起的魔气,绕着贺离恨的衣摆向上缭绕。   贺离恨救人的办法虽然粗暴,但是还算有效,只是这有效时间维持得太短。   蛟女头昏脑涨,畏惧战栗,在地上爬行着想要逃出正殿,可就在她的手扒住殿门时,被金丹钻进去的那个血窟窿里伸出一个人头,长长地脖颈伸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将蛟女吞下。   鲜血四溅。   贺离恨将面前的触手狠狠削下,转脸便跟这个长脖子人头对上,两方四目相对,俱都杀机毕现。   它的血盆大口边还流淌着血迹,当着贺离恨的面张开嘴,不等吞下他,就被砍掉了脖子。   它的脸掉到地上,可过了仅仅数息,又完完整整地长出来一个。操纵这怪物的邪修虽然被那枚道体金丹设计逼退,但这个培育出来的血肉怪物却通过这种方式,暂时具备了金丹之能。   贺离恨金丹未复,仍是一片碎末。他周身魔气环绕,跟这邪物身上的气息完全不同,而是热烈、滚烫、狂暴,在万千触手之间,眨眼之间便厮杀了上百合回合,满地血水残肢。   国主浑身颤抖,发出一道令人头痛的喊声,几乎震碎人的心神。哪怕贺离恨心智坚定,都从额角渗出汗来。   强烈的魔气之下,这座灵国天宫被双方的力量卷席,一块块地坍塌下来,最后整个建筑都坠落,被一道刀光横扫而过,炸裂粉碎。   壁画上的建筑散成一片石块。   梅问情终于又见到了壁画上的小人,她盯着贺离恨的红衣,见到他对面的巨大诡异的怪物,那个怪物身上还用金色颜料细细地描绘了一番,好似这就是这个封印物划定的最大的反派敌人。   梅问情按着膝盖,冰凉的手心也有点湿润,她掸了掸衣衫,视线却一直凝滞在贺离恨身上。   应该打得过吧……应该……   直到看见一条触手从后偷袭,将红衣小人逼退数步,抽飞出去按在地上。   梅问情一言不发,身后的万重雪银光一闪,被意念操控一般回到她掌中,她抬手挥剑,手腕上的金纹依次亮起,剑光震到壁画之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隙沟渠。   手腕上的金纹无序地颤动。   就在此刻,流淌着金色液体的塑像不断震动,所有殿内的鬼怪已经被驱逐出去,只剩下一个个香火身组成的小和尚冲上来再度劝阻,双眸闪烁着金光:“不得破坏母亲的杰作……”   下一瞬,他们全部消亡在剑刃之下,梅问情语气淡漠,听来却寒气四溢:“你们这‘母亲’,可真够让人讨厌的。” 第35章 .被爱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世外灵国之内。   随着蛇刀与国主的肉躯相撞,终于在以伤换伤的凶狠打法之下切破了它的表皮,国主的表皮膨胀起伏,像是一颗里面灌满了砂砾的气球,刀身被死死地卡在中间。   蛇刀被蕴养出吞噬之能,在捅入国主身躯的刹那,就不断地汲取着它体内的力量,巨大的怪物发出一声奇异的痛鸣,贺离恨眼前仿佛浮现出千百张面庞——   跟在山洞里的那个血肉怪物相仿,这个被培育出来的“国主”同样有这种能力,但它窥探人心的能力却比那只血肉怪物更为强横深入。   蛇刀如饕餮般吞噬着它的血肉,漫天的触须都变得沉重无力,速度缓慢起来。但在千百张脸庞浮现之后,贺离恨眼前却猛地一花,五感皆失,身心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回到了他真正的少年之时。   闻名天下的魔道之主,在经历这些之前,只不过是修真界灵都世家之内,裴家一个侍君的独子。   裴家的侍君不说成千上百,但也有两位数之多。他既非嫡出,又非女子,父亲更不是裴家主母裴珺灵的宠君,这种无人关照的出生似乎没什么可以期待的,除了那个缠绵病榻的男人,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欣喜不已。   主母应当是喜爱过父亲的,他的诞生就是不可辩驳的证据。   他长大的小院子里只有他和父亲,与其说是院落清净,不如说是清冷荒僻。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逢落叶之时,纷落下来的叶子便盖住整个小院。   他修习着最基础的功法,一边运功一边在榕树下扫落叶时,下面的枯叶已经腐朽干枯,裴家的仆役从不光顾这里。少年身形单薄地清扫了落叶,身后的男人撩起门帘,唤他:“快回来吧,风大了,外头冷。”   贺离恨搓了一下冰冷的手,回到他的身边。灯火点亮,晚饭之际,男人忽然问他:“你觉得主母今晚会来么?”   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有整整六个月,裴珺灵不曾想起这个可悲的人。他在无望的日落黄昏与初升朝阳之间等待,贺离恨没有觉得痴情,只觉得笑意僵化在脸庞上,他说:“主母不会来的。”   忘了他,才不至于招致折磨,不然那些心甘情愿做主母炉鼎的男人们会对他百般嫉妒、千般指责,比起修真界之外的明枪暗箭还更恐怖一些。   将哪些人摆在了投机讨好便能得利的立场和形式之下,哪些人便会遂着摆布者的心意,变得柔顺乖巧,成为争风吃醋、依靠垂怜而活的动物。   只是当局者迷,他深陷于形势所迫的“爱意”当中,每日盼着这座清冷的院落里会踏足进妻主的身影,这两个字仿佛禁锢着他、钳制着他,从身躯到思想,都牢牢地被绑住了。   贺离恨闷头吃饭,想的却是修行宝录上的一处疑难,他的父亲是主母的炉鼎,虽有修为,但形同虚设,他要拯救自己与父亲,只能靠双手独自努力。   这个秋天很快便过去,在第七个月时,主母的轿子终于停在院落的门前。这频率跟往常一样,她只有在最闲暇最寂寞时,才能想起一些被她冷遇的人。   裴珺灵踏入院落中,她已有两百余岁,但容貌凝固在三十岁左右,威严冷淡。她跟这座满是落叶的院子格格不入,身上的霓裳、鬓边的钗环、流苏,一切都彰显着她才是主人。   男人充满喜悦地迎接她。   裴珺灵陪着两人用膳,这一天的饭菜格外丰盛,灵气浓郁的美酒倾倒入杯,但这只是因为她来了而已。这个裴家的掌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匆匆而去,尽管这个木讷笨拙的侍君早已不复当年的风情,但她还是停留了下来,凝望着贺离恨低垂的侧脸。   主母问:“他有多大了?”   这时候的贺离恨姓裴,应当取了一个在她眼里无关紧要的名字。只是裴珺灵连他行几都不知道,更别提名字了,就是想叫他,也无从出口。   “十五。”男人说。   贺离恨感觉到一股沉默的审视,她犹如考量一般凝望着他,似乎在他格外优秀的外貌上停留了过久的时间。随后,主母说:“明天到我院子里听教导吧。”   男人受宠若惊。   夕阳沉没,秋风卷起院子里的枯叶。贺离恨坐在窗边,寂静无声地望着月亮,房屋的深处是父亲跟主母为数不多的亲近时刻,午夜过后,主母的轿子离开了院落。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像个囚笼。   但也是在这一天,他在裴家的待遇突然水涨船高,主母发现了他的天赋和资质,她将裴家的心法传授给他,仔细地教导、认真地当一个严苛的母亲。他跟随在主母身边数年,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幼子……同样的,那些明枪暗箭指摘为难,贺离恨也不动声色地一并承担下来,他受过很多伤,但父亲却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血迹。   主母常说,你有做到最好的潜质,修为进展如此顺利,想必很快就能跨入金丹境了。   贺离恨对这种母爱感到迷茫,他动摇了一瞬间,但这区区一瞬间,也足以让一柄天生的锋刃变钝,以至于无法意识到她审视目光下如同称斤数两的目光。   在他突破金丹的第二年,这个裴家庶子,这个近些年来以美貌与资质著称的小公子,被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妹们暗算设计,八抬大轿捆绑着送入别人的洞府里,以取得一笔不菲的聘礼——说是聘礼而已,那其实是用于帮扶裴家的资源,这种事似乎形成已久,没有人觉得可耻。   洞府之内,他坐在冰凉的地面,手筋被挑得稀烂,鲜血顺着指尖一直流淌下去,索灵环在手腕上环绕,这是主母亲手赠予他的生辰礼物,就在昨天。   血液在地面上滴成一捧小小的湖泊。   “你还是认命吧。”与主母合作的修士好整以暇,“没有我制服不了的儿郎,就算你再嘴硬,最后也还是得服服帖帖地变成我的人,跟我其他的炉鼎相同。你母亲给你修的功法正合适,配我正好,而且你们裴家不也做惯了这种事么?有什么好挣扎的。我不喜欢强人所难,等你服软了再说吧。”   修士放下了刑具,走出了洞府。   在一片静寂和漆黑当中,贺离恨听着自己身上被至亲戳出的孔洞流血的声音,他沉寂一片近似空茫的心口中狠狠一松,像是从血肉里拨开,拔出了深陷其中的虫豸,那些血液冲刷下来,像是要他忘记数年来虚幻的亲情。   在之后的数日,修士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乐此不疲地将这个沉默倔强的少年弄得伤痕累累,血液浸透衣衫的时候,她似乎发觉了一种别样的乐趣,沉溺于享乐当中的修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没有被痛苦所蒙蔽,反而永远清醒、冰冷。   第十三天,修士顶掉了他手上的第三个指甲。   只要人不死,指甲总还能长出来。那些涌动的新鲜血迹沾满了手,她看着贺离恨,见到他俊美而冰冷的眼睛低垂下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大多数时候仍被捆在那里,只有行刑的时候才会放开。   “你是第一个在我手里坚持到第十三天的。”修士站起身,用热毛巾擦手,“你会是我最好的一个炉鼎,我要你心甘情愿。”   贺离恨莫名笑了一下,他抬手拨了一下滑落的发丝,血迹沾到脸颊上。   “我发现你对魔器还挺敏感的,可是魔气最为锋锐,到时候切断了你的手臂腿脚,那场面可不好看。”她继续将手擦干。   这是她连续三天在他面前转过身背对着了。贺离恨默默计算着,眼眸里盛着地底之下露出裂隙的岩浆,映出赤色的杀意。   在刑具折磨和他刻意的表演之下,修士已经不觉得他在身上有四五个诅咒、十几种伤口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造成威胁。   洞府关闭,贺离恨看清了她施术的口诀,如同一条草丛中隐蔽的蛇,等待着黑暗重新卷席这里,也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十四天,仍是同样的折磨取乐,同样的劝说,修士除了大感兴趣之外,已经有些急迫与不耐烦,她一反常态,怀柔政策却碰了钉子,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个沉默、冷峻、同时看上去也万分虚弱的少年,用一根簪子钉穿了修士的后颈。   从后颈骨、到咽喉要害。   血迹喷出,簪子在钉穿的瞬息间,贺离恨听到不堪负荷的呜咽,感受到生命迅速流逝,他并无快意,只是一下地将手中唯一一件利器拔了出来,用他完好的那只手。   修士瞪大眼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低而无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金丹修士。”   在四五种诅咒和各种各样的伤加身之下,他伸出手,从后扣住对方被捅出了窟窿的咽喉,然后伸手从背后掏进去,捏碎了她身体里的金丹。   修士倒在地上。   贺离恨没有再看这具尸体,他缜密无缺,活着走出了这处洞府,遁逃千里。三日后,那位修士所在的归元派向裴家讨说法,此事才猛然败露,裴珺灵手里的圆珠转得又急又快,立即连同与她形成长久交易的归元派,去捉拿这个不听安排的“逆子”。   但她错估了贺离恨,裴珺灵把他当成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并不觉得这孩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直到寻觅追杀无果,请人推演之下,才发现贺离恨一头扎进了遍地魔物邪修的罗睺魔府。   魔府区域内有十万座大山,对于修士来说危险至极。裴珺灵冷笑一声,认为他是自找死路,但此事的风波却影响到了裴家炉鼎的交易售卖,这让她时不时就想起这个离经叛道、心思诡异的逆子。   在裴家,那个从无人问津到声名远播的小公子已死去,但在罗睺魔府之内,一个浑身用魔气洗刷筑基灵台的魔修,却悄然砍断了命运的爪牙。他将原本的修为直接废除,重修魔气,脚下的低级魔物尸横遍野,密密麻麻,如同他身上的伤口。   冻僵的小蛇窝在他怀中。   邪修老人大笑道:“你这后生真奇怪,揣着一条没用的幼蛇,在罗睺魔府之内,你要救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你还杀了这么多!”   贺离恨不言不语,用尚且干净的布带缠绕在手臂上,用牙齿勒紧。   “你一个小男孩家家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那些魔修大人物就住在魔府中央,以你的资质,随便去求一个……”   “前辈,”他开口,“有一天,我会统领罗睺魔府,你相信吗?”   老人愣了愣,随后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开,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小郎君能强到哪儿去,但凡动了心,刀就钝,人就会有弱点!”   “我不会动心。”贺离恨仰起头,看着罗睺魔府区域上方深紫色的天空,“在我眼里,这就像是一个囚笼,给我戴着镣铐。我会变强,直到斩断这一切。”   他拿起那条冬眠的蛇看了看,转身走向魔府的更深处。   邪修老人怔愣许久,伸脖子张望,喊道:“喂,再深入我也打不过,我给你解了那些诅咒怪不容易的,你可别把自己的命玩没了!”   贺离恨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手背上烙着一条未愈的伤。   罗睺魔府的边缘冷,而中心炎热,据说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蕴藏在魔府之中。这条小蛇因温度上升逐渐苏醒,它扬起脑袋,感受到贺离恨身上激荡炽热的魔气,它的求生欲和慧眼识人在瞬间发作,爬上去咬了他一口。   彼时贺离恨正踩在一具刚拧断喉咙的邪修尸体上,他被小蛇吓出一身冷汗,揪住蛇头,目光凉意渗透:“恩将仇报?”   小蛇双目圆睁,用力地扭了扭头,耗尽魔物的意念才叫了一声:“主人!”   贺离恨静默地望着它,见它毫无危害之意,将小蛇放在手中晃了晃,随意绕在指间,继续前行。   他对魔气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度,在这个比裴家不知道残酷了多少倍的地方,活了下来。   十三年后,裴珺灵终于再次遇到了这个难缠的“逆子”,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离开罗睺魔府,就用一把血气四溢的魔刀杀掉了她的爱子,也是当年设计暗算他的人之一。   那柄刀在死人的身躯上写下字迹:   “母亲,我要你怕我。”   他以前从来规规矩矩,只敢叫她一声主母,按照裴家的规则,只有裴珺灵的嫡出儿女能叫她“母亲”。这样的骄狂、傲慢、冷酷的作风,几乎是瞬间激怒了裴珺灵的神经。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她的嫡系子孙几乎死伤殆尽,贺离恨行踪不定,神鬼莫测,而魔修又是出了名的杀伤性强、瞬间便能致人死地。   裴珺灵在跟这个孩子的交锋当中屡次失手,一亏再亏,变得担惊受怕,日夜不安,几乎开始后悔当年一怒之下软禁了他的父亲,否则此刻还能有个人质。而不是让那个病弱男人死在冰冷的牢狱中,但她决心赌一把,就赌贺离恨不清楚他父亲的死活。   裴珺灵放出话来,说想要他的父亲活下来,三日后便在裴家正堂当面对质。她布下天罗地网,如同狡诈的猎人设计好了坑洞,诱捕着这只狐狸进入其中。   贺离恨确实出现了。   周围燃烧起阵法引起的大火,裴珺灵请来的帮手纷纷出现,她高坐堂中,桌子上是那个男人的骨灰,被简陋地装在瓷罐当中,结束了他潦草、犹豫、依附别人而生的一世。   裴珺灵的眉目在火光中模糊,只让人觉得寒意浓重:“孽种,还不肯认错吗?杀了你这么多兄弟姐妹,还不跪下伏诛?”   贺离恨没有望向她,而是看了看桌子上的瓷罐,他心想,果然如此,为什么要来呢?可是他逃亡的每一日,都在夜晚梦到被自己连累的父亲被这个女人百般折磨,因愧疚所带来的痛苦形成了一种梦魇,深植在骨髓当中。   他无法不来。   周围烈焰熊熊,诛魔之阵由归元派长老开启,而大义灭亲的裴珺灵则掌控全局,她明明已认为胜券在握,却在这个年龄并不算大的庶子身上,见到滚热的、刺骨的杀意。   贺离恨道:“我说了,我要你怕我。”   他不是那只被诱骗进陷阱里的、只有小聪明的狐狸,而是一只已经长成了的凶狠猎豹,一只懂得蛰伏、也懂得顷刻取人性命的静谧毒蛇,在无尽的火光之中,这个秋天的夜晚,他身上披满血色,在重重阻拦和阵法压制之下,亲手杀了裴家主母。   杀气冲霄。   天理伦常,被踩在脚下。   所有人都被贺离恨愈战愈强的打法和耐力震慑住了,在蛇刀没入地面时,大多数人心中竟觉得魔气扑面、萌生退意,在裴珺灵死后,这条鲜血之路的背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的踪影。   死了,逃了,或者是搬救兵去了。   贺离恨踩着这条路,看也没看主母临终前惊惧害怕到极点的面孔,而是默默地抬起手,抱走了那只平平无奇的瓷罐,他的胸腹在战中被开了一道口子,无法自愈,皮肉里面还卡着暗器的碎片。   所幸有魔蛇在,除了蛇本身的毒性,他的身躯接近百毒不侵。   贺离恨一路走了出去,没有用任何遁法,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月亮地上,月光扑在他的血色衣衫之上,连同他的发丝,都像是覆上了一层霜。   他走出了不知道多久,天将破晓的时分才恢复气力,进入村落后隐匿了行踪和气息,躲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房檐修筑得很整齐,在窗外就可以抵挡最后一场寒意刺骨的秋雨。   他抱着瓷罐坐在地上,靠着不大的房屋墙壁,背后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   贺离恨将脸颊贴在瓷罐的上方,闭着眼睛,闻到里面传来饭菜的香气。   “老大老二,快起床收拾了,今儿早点吃饭,吃完送你们去山上,清异门和霓裳剑派的真人们来招收外门弟子了,你们可得给咱家争气!”   “到时候家里要是也出了个真人,在村子里你娘也面上有光啊。”   “知道了爹,这话你都说一千遍了……”   “快坐下,”女人的声音响起,“站着干什么,看你出这么多汗,一会儿我出去送闺女出门,你在家再睡会儿。”   “外头下雨呢……”   “你可别惦记这个,”他的妻主道,“我出去送孩子见真人们去,你就在家等,你走路又笨,身子又不协调,到时候摔了怎么办?”   “谁不协调了……”   秋雨声渐渐响起来。   贺离恨伸手捂住了腰腹上的伤痕,他的手沾满鲜血,几乎没什么停顿就把里面的暗器碎片取了出来,扔在雨水形成的水洼中。   秋雨的寒意好似能够穿透骨骼。   他重新抱好瓷罐,洗了洗手上的血,蜷缩起来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他明明什么也没经历过,却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熟悉。   应该也有这么一个人才对……尊重、喜欢、爱护,既对他好,又相信他的能力,愿意让他鹰击长空、放胆一试,愿意告诉他,清誉贞节都是笑话,任何一个都没有心之所向重要,愿意让他明白,人只有爱自己,才会被爱。   有这样一个人吗?   贺离恨陷入一种模糊昏沉的状态中,他紧紧地环着父亲的骨灰,雨水打湿了衣摆,心中默默地想着:就当是白日做梦好了,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他腰腹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   ————   金身老母庙。   这座庙宇整体、包括这些壁画,甚至整个坊市都属于封印物的一部分,塑像只是个幌子而已。   万重雪斩落塑像头颅之后,梅问情手腕上的金纹彻底腾空而起,飞快地绕转着,她眼中亮出黑白二色的阴阳鱼虚影,剑光将巨大坚硬的墙壁震出一道道裂缝。   但壁画上面的图样还在变化,还在动!   梅问情注视着遍布裂缝的墙壁,抬起手触碰到脖颈上的金纹,这道纹路也开始颤动,随后猛地脱离她的身躯,无数金纹失去顺序,在半空中不断地围着她绕动旋转,形成一层隔绝此世与彼世的禁制金环。   这道禁制也脱离之后,梅问情身上的气息瞬间暴涨,整个天地为之颤动,云霄之上响起轰隆一声雷鸣巨响,映遍人间大地。在禁制放开的瞬间,周围百里的鬼物妖魔一息之内灰飞烟灭,金纹发光映照之地,升腾起阵阵空中莲花和飘荡的黑白花瓣。   她抬手,挥出一剑。   剑光苍白无波,平平淡淡。   随后,庙宇碎裂,壁画层层崩塌,在一瞬的凝滞之后,整个封印物被一剑切碎,连百鬼夜行的坊市也被斩得烟消云散,昏暗的天际乌云散去,连雷声都被剑气扫了回去,只留下一道静寂的闪电,在云层中翻涌,锐意尽失,光华黯然,宛若臣服。   壁画碎裂后,里面的内容尽数被投映在上空,宛如近在咫尺又巨大无比的海市蜃楼一般,那个将触手破入贺离恨小腹中翻搅的“国主”神情呆滞,迎面被余下的剑气扫成碎末,连血气都蒸发不见,一滴痕迹也没有留下。   剑气穿透国主,整个投影被一分为二,向两边裂开,仿佛下一瞬就会随着封印物的毁坏而消散。   梅问情眼中的阴阳鱼渐渐淡去,她的周身开始呈现一种不稳定态,四周冒出零星的金色斑点,无形而又庞大的虚影在她身后时隐时现,但这时候也顾不上稳不稳定了,她的手覆盖上一层金色斑点,探入海市蜃楼之中,居然能触碰到投影似的虚无,将贺离恨从里面拽了出来。   在贺离恨脱离壁画投影的瞬间,这个世外灵国彻底坍塌毁灭。他在迷幻回忆之中被触手在身上开了个洞,随后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梅问情护住他的后脑到颈项,周身金色斑点翻沸不止,她低声道:“没事的……没事,我来了。” 第36章 .苏醒无论多么俊美的男人,在我眼里,……   贺离恨从回忆幻觉之中醒来。   他睁开眼,见到四周的灵国虚影滚滚消散、天际露出一抹似血一般的光,日光的最后一缕披在她的肩上,映出梅问情凝望的眉目。   她平时看起来总是温文尔雅、很好说话,偶尔有些漫不经心地、什么事都不记在心上。但在两人视线交汇的时刻,贺离恨却见到她眼中映着自己的模样。   梅问情单手抱住他,又是那种无法反抗难以摆脱的力道,散到空中的金纹绕转不停。她道:“先别说话。”   一句便将他快要出口的话给封了回去。她的另一只手摸索过去,贴住了贺离恨被撕裂的伤口。   “禁制……收回来。”贺离恨的声音有点低,尾音发飘。   “哎呀,怎么办,收不回来了。”梅问情苦恼地道,“我为了救你,已经竭尽所能了。”   贺离恨这才发现她身上的金纹几乎全部腾空绕转,此刻望她一眼,仿佛能看到万物的起与灭、沧海桑田、红尘变迁的轮转,事物的正与反、动与静……直接映照在心底,让人对修行的领悟瞬息间加深了许多,比什么秘境法器都要有用得多。   “你……”贺离恨不知道她不能动武的缘由,但是见到这一幕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这种状态别说是梅问情了,就是正道大宗的几个掌门来恐怕也维持不了多少时间,“那要怎么办,那……”   梅问情抬指抵住他的唇。   她道:“我不会死,你放心。”   贺离恨跳到嗓子眼的心被她一句话摁回了肚子里,以至于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梅问情虽然苦恼,但也只是流露了一些惋惜之情,她贴着贺离恨,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道:“既然你叫我妻主,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自然有我在。这封印物竟然不让我陪你进去,属实可恶,还是一剑斩了痛快。”   语气轻松温和,好像自己方才一点儿都没生气似的。她如此说,连贺离恨的情绪都被安抚下来,点点头,回应道:“可恶。”   一看贺郎也觉得如此,梅问情便笑意更浓,结结实实地又亲了他一口,手心抵在他的脊背之间:“对,把我为难得够呛,头发都掉了几根……等你伤好了,至少恢复到金丹时期,有实力应付之前伤了你、令人棘手的人或事,就可以重返修真界。”   “我的伤不要紧。”   “要紧的,”梅问情叹了口气,“就算有胡云秀相助,你借助灵物宝地,也要几年或十几年的水磨工夫,才能复原金丹,如今我们替她报了一半的仇,想必狐仙儿会感激报答,你也不要推让,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   她这么说,贺离恨立刻又紧张起来,忽略了自己腰腹上的裂口被她的手贴着,眼也不错地扫视端详着她的全身上下。   “我皮都没破,别看了。”梅问情边说,周身出现的金色光斑边在隐约之中越来越多,她计算着时间,继续道,“人间这么大块地方,还有修真界的人兴风作浪,这风气着实不好,应该好好教育。”   贺离恨在世外灵国之内时,刻意躲过那两道神识才现身救人,虽然没有救下蛟女,但却也记得幕后之人的声音、气息,按照这行事风格和手段来判断,驱使着“世外灵国”之人必是邪修无疑。   既然是邪修,那就多多少少会在罗睺魔府内出现,说不定便能逮到。只是魔府核心区域人员复杂、邪修和魔物们各有壁垒,互不信任,也不知道他离开之后,他的寂雪冰池如今可有外人踏足。   “人间最多只能修到金丹,我知道。”贺离恨望着她道,“那你呢?”   明明曾经夜不能寐地担心此事、明明将这视为自己不可避免难以控制的弱点,但事到临头,贺离恨看着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却出奇的平静——他接受不了就此断绝,就算梅问情不愿意,他也不可能让她留在人间。   在问出口的一刹那,贺离恨便洞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决定,并且明白根本不可能更改、动摇。他忍不住驳回了自己曾经想过的话,更正为:人间有什么好,跟我走吧,有我才是最好的,别迟疑了。   “我嘛……”梅问情露出思索的表情,音调稍微拉长,假装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她本想让贺离恨好言劝说、说些甜言蜜语来讨自己开心,结果眼前的青年神情严肃,认真刻板地道:“你没得选,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凶啊。   也好可爱啊。   梅问情感叹道:“为什么别人替我做决定,我不爱听,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悦耳了不少,你这魔修是不是给我下了爱的诅咒。”   贺离恨紧绷的心情瞬间成空:“……好好说话。”   梅问情笑眯眯地点头,道:“你只管安心回去,我在那边等你,只要你活着,总会见到的。”   贺离恨愣了一下:“等我?”   他刚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低头扫了一眼,见到自己腰腹上的伤已经彻底愈合,她手中金光流转,连同破碎的金丹都笼罩起来,筑基灵台周边暖意包围,灵气充盈,有一种极度舒适的感受。   不仅如此,连他的神魂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滋养。   “我的禁制放开太多太久。要是我不走,那热闹可就太大了,我喜欢清净,受不了那种热闹。”梅问情道,“只要你回去,我就会找到你。”   空中的金色光斑隐隐将周围的事物吞噬掉了,像是有一只手拽着虚无的空间,将物质从中撕裂。   与此同时,这片怨邪之气浓郁的战争之地,也在迅速地恢复原样,一步步地化为最原始、最蛮荒、最无人侵扰的样子,血气消散、转化为混元初始时的天地灵气……整块区域一面崩塌、一面复原,同时又一边寂灭、一边新生。   没有禁制,梅问情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贺离恨怔怔地看着她,好像还没立刻接受这个现实,他反应了半晌,只来得及说:“没有骗我吗?”   “绝对没有,这次真的没有。”梅问情无奈地为自己的信誉不佳买单,这就是经常恶趣味发作哄骗小郎君的后果,她认真保证道,“我一定好好等你,每天想着你,脑子里都是你……哎,别哭啊……”   她的指尖擦拭过对方的眼角。   “好郎君,你就别让我心疼了。”梅问情轻轻地亲了一下湿润的眼睫。   贺离恨紧紧地回抱着她,没有金纹阻挡,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拥抱这个人,一种巨大的失落难过,与对方也同意回到修真界的喜悦高兴混杂在一起,让人的情绪万分复杂,他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我知道,”她说,“我们贺郎是全天下最勤勉、最有天赋的修行者。”   她的吻落在眉心和发尾。   ————   幽冥界。   梁兰清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作为尊贵的五方鬼帝之一,梁兰清除了修行以外,每日便是处理公文、释放号令,将幽冥界内大大小小几百个鬼修宗门整治得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她的辖区,也是整个幽冥界最为和平守序的区域,什么杀人夺宝、抢夺炉鼎等等之类事情,根本不会在梁兰清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究竟是什么事呢?她一袭深红霓裳,长裙曳地,挽着轻纱披帛深沉地思索。   背着镰刀的小童子踮起脚,将一叠玉简放上梁兰清的桌子,奶声奶气地道:“陛下,今天有一封加急密信。”   梁兰清正为这冥冥之中的预感百思不得其解,挥了挥手,没太在意地道:“哦,没事,估计又是西边打翻了天,我就说陶灵那家伙不会管事儿……”   童子道:“是魂乡故里发来的。”   “魂乡故……什么?”   梁兰清猛地抬头,抬手在玉简之中抽出红色的那根,手指稍一摩挲,字迹内容顿时出现在脑海当中:   “速归。”   只有两个字。   可越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越是不敢怠慢,魂乡故里那地方虽然偏僻隐秘、罕少人至,但那里可存放着她师尊的一具化身,当世道祖的化身。   梁兰清施展遁法,身影如风一般掠过万里,转瞬之间便出现在魂乡故里之外,这座宫殿并不大,冥河之水从水晶桥下潺潺流淌而过。   梁兰清穿过水晶桥进入殿内,迎面便是一个泛着淡淡蓝色的水池,里面不像以前平静如常,而是金光环绕,扭曲空间的细微斑点从水中升起。   守殿之人正望着池水,见她来了,扭头道:“主人要醒了。”   梁兰清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师尊的那具化身穿没穿衣物,用不用我……”   “不用。”师尊的纸人姑娘硬邦邦地打断了她。   梁兰清闭上嘴,苦闷地跟她一起盯着泛起金波的水池。   这只纸人可并不柔弱。修真之人,从练气起、之后筑基、金丹、元婴,到了元婴已经极其少见,可以开宗立派。就算大宗的掌门也常常困在元婴数百数千年、直到寿元耗尽。   而其中的佼佼者,比如越级击杀、以一敌二的前任魔尊贺离恨、曾经的剑道天才闵淑贞,一个力压化神初期、亲手宰了罗睺魔府的十数只顶峰魔物,刀锋之下无人敢犯,另一个以剑入道,心神至坚,连梅问情都亲自关照过……只不过这样的绝顶天才,却总是因种种原因含恨陨落。   修真界的元婴修士数量不多,能打得过纸人的更是少见,纸人虽然不算是修士,但她养在道祖身畔,那群在外头耀武扬威的一派之主见到了她,也得低头客客气气地叫声“小惠姑娘”。   小惠长得跟梅问情随手捏得纸人一模一样,皮肤苍白细腻,没有毛孔,清秀娇俏,五官端正,脸颊上涂着一团极圆、又极红的胭脂,看起来有点滑稽的喜庆。   她一身素色衣裙,手中捧着布巾丝绸,又点好香炉、备着精致的糕点,满目殷切地看着金光汇聚的池水。   逐渐地,金色光芒布满了整个水面,在水波荡漾之间,一个身影从池底浮上,破开水面。她的长发披落而下,湿漉漉地贴着后颈、脊背、腰侧,一直垂到水面上再浮起来,熟悉的外貌出现在两人眼前。   金光消散,梅问情脖颈上的金纹重新回到了身躯之上,但手腕上的却在肌肤上隐没下去,只留一个浅浅的印痕。   她的这具化身不在人间,不必考虑人间的承受能力,所以可以放开一道禁制。   水珠从她身上滴落,随着她起身的动作破入水面,扬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梅问情刚刚跨出水池,周围的金光便紧随而来,凝聚成一件深紫色的法衣,衣衫的边缘烙印着道道金纹,万重雪也化为丝绸,重新缠在腰带之上。   小惠上前给她擦着头发,专心致志地抹去水珠。一旁的梁兰清松了口气,苦着脸道:“您可算回来了,这具化身存在我这儿,真是让人心惊胆战的。”   梅问情道:“就算有人要找我,也是去找虚无缥缈的阴阳天宫,放在你这儿多好,让人意想不到。”   她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到幽冥界特有的绿了吧唧的冥河,由黄到蓝的火苗,心想自己得早早去等人,便道:“我得去修真界,不能待在你这里。”   梁兰清闻言脸色更苦:“不在的时候让我守着,回来之后又不要我……”   “哪儿是你守着,是小惠守着……对了,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梅问情看了看小惠准备的糕点,随手拿起一块尝了尝,突然万分思念起跟贺郎一起吃饭的时光来,才分别了片刻,她就仿佛从充满电的状态转为省电待机,一点儿劲头都提不起来。   “弟子明白。”梁兰清应道。   “从这儿去修真界倒是小事,我这化身没个身份,是头等大事。”梅问情沉思了一会儿,“快帮我想一个。”   梁兰清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要用新的身份,师尊您虽然很多年没出现过,但是……”   “你不懂,”梅问情道,“金仙道祖听着好听,可对象要是个魔修,还是个心气儿很高的魔修,我这么一说,万一吓着人家、让他觉得我们不般配可怎么办?而且为师在他面前,嗯,有一点儿……信誉不佳,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梁兰清先是震撼这个“他”是谁,然后又是震撼梅问情的这番话,顺着她的形容想了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那、那要个什么样的身份?”   “不高不低。”梅问情斟酌道,“嗯,比较闲,最好也没参与过什么争斗的那种。我家郎君虽是魔修,可心地善良、公正可靠,就是有仇家,肯定也是他们的错。”   梁兰清无语凝噎,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在她的想象当中,已经变成了楚楚可怜、惯会装柔弱的狐媚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郎君能让老师对着魔修说一句“心地善良”,这已经不是在灌迷魂汤了,简直是对魔修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   魔修的传承和大本营都在罗睺魔府之内,那地方如何残虐可怖人尽皆知,根本养不出来心地善良的修士。   她有口难言,把话一股脑儿地藏进肚子里,在脑海中搜索半晌,道:“弟子常年留在幽冥界,能够控制的修真门派不多,其中有一个门派叫无定观,无定观的一位长老闭关多年,深居简出,实力大概在金丹到元婴之间。”   “闭关很久?那她还活着么。”   “还活着。”梁兰清道:“她的亲生姐妹是归元派之人,一千多年前,归元派惹上了一个非常厉害的魔修,几乎被灭门,此人为了躲避杀机,所以才藏匿起来悄悄闭关的,认识的人很少,关系也极为简单。如今她寿元将尽,想必我稍微利诱,她就能同意喝下冥河之水,忘却身份姓名。”   梅问情点了点头:“好,那你跟她说说,让她把长老给我当两天,以后会还的。”   梁兰清噎了一下,道:“……是。其他人的记忆我也会一并修改,您连名字都不用换。”   梅问情非常满意,想象着贺郎恢复金丹之后是如何意气风发、两人又是怎么样并肩同行,鸳鸯成双的。她发丝擦干,让小惠从后挽了一个发髻。纸人姑娘将梅花玉簪从她发间穿过,仔细地戴正。   梳妆完毕,梅问情拍了拍小惠的肩膀,纸人姑娘的身上便亮起淡淡的光芒,化为一片薄薄的纸收入袖中。   梁兰清道:“需不需要……”   “不用,”梅问情几乎猜到她想说什么,微笑道,“辛苦你了,好好管理幽冥界,和平安宁需要你,不用跟着我。”   梁兰清低下头,分外惆怅地叹了口气,心里响起跟天女魁一样的声音:“我只是好学,我有什么错,老师自从在阴阳天宫讲完三千年道,就持续性地厌倦人生、间歇性地充满师德……”   ————   一个月后,连名字都不用改的、崭新的无定观长老新鲜出关,一夜之间,好像所有无定观弟子都默认多了一个闭关多年的金丹真人,尽管这位真人的名字他们也是第一天听说。   修真界的顶尖大门派共有十二个,其中多是道门正修、剑派、佛门、异术、医毒、并有以音入道。除此之外,还有数个行事诡谲、立场不定的中立或左道门派。   无定观虽然不是顶尖门派,但在二流当中也是清名流传、实力充足。梅问情第一次当别人家长老,就见到上千人在广场聚集,上演了一出宏大无比的剑阵。   旁边的无定观主摩挲着拂尘一端,慈眉善目:“师妹以为如何?”   梅问情叹了口气:“美则美矣,毫无新意。”   观主:“……这是为了给你接风洗……”   “师姐,这些都是虚妄之事,没有实质意义。”她道,“我闭关多年,对如今的形式并不了解,决意去本界内天才纵横之地,去见识世上最美的刀光剑影。”   “可是你才……”刚刚回来。   “师姐,人的心不该被寿元所限制。”面前的紫衣女冠侃侃而谈,眉目坦然真诚,内容也一派正气,“我这次出关,只是为了大道无穷,求索道之真理,所以才幡然醒悟,不再闭门造车。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忘却了七情六欲、舍弃了悲欢喜乐,从此以后,无论多么俊美的男人,在我眼里,也只是皮囊枯骨。师姐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去外面找男人才出去的。”   无定观主呆呆地看着这个美貌无比、身着紫色道袍的师妹,她险些把拂尘的毛给揪断两根。当年梅师妹闭关之前,真的有这么风趣健谈吗?   她看着梅问情真诚的脸庞,恍惚地感觉:“怎么觉得她就是为了找男人才出去的……” 第37章 .可怕可怕什么,忍着!   三年后,人间,白梅书院。   草长莺飞的春日,刘潇潇穿过书院的后堂,绕到先生的住所,然后用钥匙开了门,她正想像平时一样打扫灰尘,一抬眼便吓了一跳。   院子里那棵桃树自从先生走后,已经枯败了三四年之久,再也没有重新长过叶子、开过花朵,甚至三五日前她来时,这棵树仍旧是一副干枯将死的模样。   但此时,桃树竟然一夜之间缀满花蕾,其中有的已经成熟盛放,有的羞涩含苞,这样的景象已经数年没有见过了。   一个男子立在树下,他的腰上佩着一把细刀,刀鞘华丽繁复、精美无比。   他抬手抚摸着桃树,指腹落在树干上停留片刻,随后转身迎向身后的脚步声。   刘潇潇刚要问他是谁,便见到对方转了过来,神情一滞:“贺公子?”   他回来了,那老师是不是也……刘潇潇心中雀跃,向四周看了看,又跑进屋子里,发现确实没有第二个人时,疑惑地从门内伸出头,才顾得上问他:“公子回来了,那梅先生呢?”   贺离恨道:“她去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恐怕没办法回来。”   “她去了哪里?”刘潇潇略显失落,有些难以相信地问。   贺离恨却不回答。   三年前从世外灵国折返回去之后,先是抵达了最近的胡家山门。胡老太姑胡云秀亲自迎接了他。   她先是将贺离恨迎进堂中,没有率先询问事情的具体内容,而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侧,心里冒出一个不太好、但是对于眼下情形非常有可能的猜想,她思量再三,问道:“那梅先生……”   贺离恨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把漂亮的刀鞘放在膝盖,他的手按着鞘身,垂着眼睛道:“她回去了。”   “回……去……?”   “她其实是化身。”贺离恨淡淡道,“本体在修真界。”   胡云秀也曾听说过身外化身之术,只不过大多都是有距离的,这跨越一界的化身术还真是闻所未闻。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详细问道:“当时是怎么样的场景?”   贺离恨不大愿意回忆,但还是抬起手,稍微示意了一下两人的位置,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地道:“就这么远,说完话就变成金光了,临走之前还治好了我的伤。”   胡云秀心中一颤,看了一眼身侧的胡仙姑,两人对视之间,俱都觉得这形容有些蹊跷,比起化身术崩解的景象,反而更像是什么禁制碎裂、解除的样子。   胡仙姑这人年纪最轻,脑子有点儿缺根弦,但转得快,她低头悄悄跟自己姑奶奶道:“……咳,不会是出了事,她故意跟贺少侠这么说的吧……”   胡云秀心中也有如此猜疑,却立即道:“别胡说。”   贺离恨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不正常的模样,他道:“还要问别的吗?”   胡云秀便耐心仔细地将所有细节一一问遍,最后得知那座坊市竟是一件封印物、而幕后布局之人则是修真界的邪修时,先是怒火上涌,而后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她道:“你妻主不在身边,这段时间不如留在胡家休息,待我安排好北方诸事,就会前往梅先生所说的第三种方式,前往修真界,到时候也可以接应你,为你提前试探道路、打好招呼。”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是怕贺离恨外表看上去正常,内心的精神状态不知道够不够稳定,要是他一心前往修真界,万一找不到梅先生,恐怕到时候会出事……还不如让她先去打探一番。   贺离恨轻轻颔首,道:“我会听她的,在安全之地养伤修行,恢复了一定的实力之后再去找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胡云秀见他情绪稳定,便继续道:“等到了修真界,老身定然要将那个在人间兴风作浪、翻搅风云的邪修揪出来,枭此人首级以报胡家之仇。”   “理应如此。”   两人商议过后很快便定下章程,贺离恨留在胡家灵堂闭关养伤,几乎灵田内的所有灵物、泉水,这一方极难寻觅的洞天福地,胡老太姑全都做主为他开放,将贺离恨视为恩人。   尽管贺离恨如此正常,但胡云秀冥冥之中还是有些担忧,嘱咐了胡仙姑常常注意照料他。   胡仙姑苦着脸答应下来,她自从被梅问情设计教育过之后,可谓是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她原本把这当成一个无聊差事,没想到贺离恨除了勤勉修行之外,还时常会检验自己的成果。   短则一两月,长则一年半载,山峰最高之处,总能见到魔气纵横,刀光如织,光是远观,就已经心神皆震。   胡仙姑从大为震撼、到麻木至极,也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她登上山顶,见到泉水潺潺旁边的小院里,刀光的锋芒劈入坚硬山石,在最大、最高的一块磐石上,留下深刻如裂隙的痕迹。   贺离恨坐在水流旁,垂首静默地擦拭自己的刀,见到她来了,也只是稍稍抬眼。   “我说你……是我的错觉吗?你这话好像越来越少,以前还能跟我说两句,现在怎么哑巴成这样。”   胡仙姑对他的畏惧倒是减少了许多,她将带来的水果放在石桌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贺离恨道,“没有什么变化。”   “那可真是胡说。”白狐哼哼唧唧地小声嘀咕了几句,“你在梅先生身边不是这样的,虽然偶尔凶了些、恐怖了点,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怎么说呢,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他擦完了刀,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胡仙姑被这视线一盯,立马觉得心生寒意、浑身难受:“我可没有说你现在不正常的意思……我姑奶奶托我告诉你,她今天便启程,知道你深居简出,所以不必相送,问你有没有什么交代的。”   白梅书院的详细地点,胡云秀已经从两人口中获知,她一只成了精的狐仙儿,自然不会找不到路。   贺离恨先是摇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一事:“让她……先不喊过界口诀,试一试能不能通过。”   “啊?”白狐愣了一下。   “她十有八九是骗人的。”贺离恨收刀入鞘,站起身。他身姿挺拔,背对着朝霞的光辉,漫天光芒扑在他肩头,霞光如同映在一把更快更利的锋刃之间。   “不是……骗人……啊?”胡仙姑还没想通,他已经向房间内走去,“哎橘子拿着……”   贺离恨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忽然轻轻地道:“你可以让胡云秀不用着急,就算她暂时做不到为她的三姐报仇,我也会将那个让梅问情受伤的人,一刀一刀地、剐成碎片。”   朝霞越过他的身影,映在眼前的溪水之上。   胡仙姑呆愣半晌,好半天才打了个寒战,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句话的语气虽然很是寻常,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一定会说到做到。   就仿佛他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一样。   决不食言。   ————   当初梅问情离开之时,认为他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水磨工夫,这已经是很标准的推测,只是最终的速度仍旧超乎她的预料。   短短三年时间,贺离恨便重新回到这里,甚至不比刚刚交托完北方域外事务的胡云秀慢多少。只不过昔日胡云秀来的时候,虽然顺利用这个方法抵达修真界,但这棵桃树却没有盛开。   此刻在他眼前,桃树烂漫无边。   花瓣坠落在他发间、衣领,香气清幽。   刘潇潇纵然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要问他,可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居然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贺公子抬手轻拍树干,那张无情亦动人的脸庞上稍微变化,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低声喃喃:“……你这个骗子。”   随后,他才转而对刘潇潇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回来,会把她一起带回来的。梅问情应该也很想你。”   刘潇潇哑然失语,她亲眼看着贺离恨手中亮起一道很朦胧的光,似乎将什么气息探入进这棵桃树里,那树干如有共鸣,跟着盘旋着亮起一阵光华,将贺公子的周身吞噬。   光华褪去,眼前空无一人。   刘潇潇立在原地,只觉得迷茫恍惚,似真似幻,似幻似真,只剩下漫天飘飞的桃花花瓣,起而又落,坠如星雨。   在她眼里,光华一瞬便消失,但在贺离恨这边,跨界穿行的光芒大约持续了半烛香左右,在光芒中停留,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所幸光华退却之后,就如梅问情所言的一样,她家后院的确通向一个荒僻无人的野地,贺离恨放出神识感应了一下,起码百里之内渺无人烟。   比起人间而言,修真界的灵气充沛浓郁、物产丰富,一时间让他这具躯体感觉到灵力浓度的增加,竟然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他环顾四周,一边用遁法向一个方向移动,一边放出神识确定自己的位置,直到望见一道大幡,幡上写着“云生结海楼”,才终于确定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云生结海楼是中立之地,接待往来的修行者、妖族、甚至于未入修行的本界凡人也可以进入居住一观,这种中立之地,倘若对身份查得严苛,便大多是属于无极宗、清源剑派、如意门等自持道门正宗的大派。   倘若对身份要求不高,什么人都接待,那么大多属于合欢派、吹雪山庄、碧虚圣庭等等中立门派。这些行事无拘无束、绝对中立或是偏向左道的旁门,只要给钱,连魔修魔物都敢放进去。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挂着这种大幡的楼宇,背后必然是一个实力不俗的门派在支撑运作。   贺离恨停下遁法,将在许州城时梅问情购置的恶猫面具戴在脸上,并附以障眼法,随后才踏进楼内。   与人声鼎沸的人间大堂不同,楼内只有三三两两喝茶低语之人,他们大多负着剑,实力在练气到筑基不等。   贺离恨刚一进楼,他身上没有完全敛去金丹威压便泄露了一二分,楼内顿时静寂一片,侍候诸位娘子们的俊俏少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明显惹不起的郎君,小心凑了上去:“您需要……”   “我才出关。”他道,“三十五年一次的英杰选拔,还有多久?”   俊俏少年见他有事要问,大松一口气,云生结海楼虽然背后有大宗门撑腰,但是修为有成硬要闹事的散修也不是没有过,他可不想遇上这种事,于是热情道:“可否需要上楼详谈?”   “不必。”贺离恨找了个位置坐下,“凝春露,你说。”   凝春露是一种灵茶。   少年吩咐上茶,随后便恭敬地立在他身侧,没有坐下,态度很好地温言介绍:“满打满算,还有四年不到,就是碧虚圣庭的英杰选拔。像这样的第一流门派,统一都约定了三十五年一次,这年限次数已算频繁,只不过要求太高,就算本域内的所有年轻一辈心向往之,圣庭也不知道能否招够百位之数。”   原来是碧虚圣庭的地界。   贺离恨静静地思索,碧虚圣庭属于绝对中立门派,门下弟子不光有妖,连魔物都有几个,既然这是碧虚圣庭的地界,那么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碧游域了。   “碧游域肯定是没那么多人,但像真人您这样闻讯而来的人物也有不少……不过他们那些都是少年天才,多是练气、筑基之流,您一定是来手谈论道,是圣庭礼聘来做客座长老的吧?”   少年倒是嘴甜,很会说话地猜测着。   像这样的顶峰门派,并不缺少金丹真人成为客座长老,甚至于有些散修还攀不上碧虚圣庭的高枝儿。所以他这么说,是变相夸奖贺离恨器宇不凡。   平常别的真人,就算是不会太过喜悦,也是会心一笑,哪怕洞察了他讨好的意味,但娘子们往往也不为难,这回碰上一个郎君,却对这话没有任何反应,着实让少年紧张了一把。   而贺离恨只是在想,聘我做长老,他们可未必敢。   他不答话,少年也只能硬着头皮介绍下去:“但这次来碧游域的人,听掌柜的说可比往年多了不少,因为秉持道门正宗心法《九灵清音本册》的无定观,似乎也将幡留在了碧游域,似乎会跟碧虚圣庭同一年招收新弟子,就算圣庭要求严苛,但能去实力不差的无定观,对于我等散修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无定观……”贺离恨在脑海中搜索片刻,轻嗤一声,语调无波,“二流宗门。”   没比当年他一手杀到灭门的归元派强多少,   少年大惊失色,连忙四周看了看,低头道:“这可不兴说啊真人,你不知道,无定观的一位长老两年之前便来到碧游域了,据说她闭关多年,至今才出关,实力大增,看不穿是否已成了元婴老祖,或许有上千岁的年纪了……”   “难道她耳聪目明,只要提及无定观三字,便会心有所感,灵犀立通么?”贺离恨冷笑一声,并不在意,“就是半步金仙也没这个能耐吧。”   元婴之上,为化神、返虚、合道,而突破返虚却没能合道之人,则被称为半步金仙。   少年还是惶恐不已:“说不得说不得,万一她老人家这会儿就在哪儿放出神识来听着呢?她可常常来这地方,经常说我们楼里尽是些无趣女人。”   他一边将凝春露奉上给金丹真人,一边又不禁想起那位长老的模样,明明嘴上说着她的坏话,心里还惦记着如何获得那位长老的青睐。   女子三夫四侍是常事,既然没有结为道侣,像那样身份、修为、容貌,就是做个炉鼎双修,也是延年益寿、受用无穷。   贺离恨接过灵茶,指腹贴在八分烫的杯壁上,提起盏盖转了转,没等茶水入口,一侧便猛地袭来一阵风声。   一柄轻罗小扇蓦地探进他的手心之内,贴着手腕内侧敲击拇指,旋即转动托住茶盏,似乎要将凝春露压在扇上移走。   贺离恨反应极快,躲开了扇沿的轻敲,手中劲力一转,原本被小扇带着溜出几厘的茶盏再次回到了他手中,砰地一声,瓷器底部按在桌上,上面的盏盖也滴溜溜地落下来,严丝合缝地落在杯沿上。   那只持扇的手修长白皙,手腕边缘的衣袖上搭着一截轻纱,朦朦胧胧覆盖着皓腕。贺离恨只是看了一眼,对方便笑了几声,响起陌生的女人声音:“小郎君好俊的功夫,这手可真是稳,若是用来服侍本座……”   一语未毕,她手中的轻罗小扇霎时又化成了拂尘,卷起白光隐隐,被贺离恨两指夹住,绷紧拉直,嘶地一声瞬间断裂。   贺离恨抽出腰间蛇刀,刀甚至都没有出鞘,便有魔气卷席、锋芒毕露,直冲女人命门而去,几乎直入胸口。   面前之人戴着斗笠,一身深紫道袍,说是道袍也不尽然,这身衣裳装饰众多、繁复华丽,并不素净清雅,反而高调风流,美丽无比。   她臂上的披帛星光柔亮,手中拂尘也透着玉一般的光泽,然而面对贺离恨从不掩饰杀机的刀法,却连连后退,左闪右避,唉声叹气:“小郎君何苦如此残忍,若是你见了我,觉得我美貌,说不定还可跟本座春风一度。”   贺离恨面无表情,语调寂然如冰:“舌头犯错,就剁了你的舌头,双手犯错,就砍了你的双手,脑子不清醒,就削掉首级灌酒,阴曹地府之内,有大把给你后悔的时间。”   他的刀虽未出鞘,但寒意与魔气却早已令诸多修为不足的修士退避三舍,连那个俊美少年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云生结海楼的掌柜在楼梯上喊道:“两位真人停手吧,楼内不许私斗寻仇!”   贺离恨眉峰不动,蛇刀出鞘一寸,那女人却一边躲闪一边喊了回去:“这可不是寻仇,这叫打是亲骂是……嘶,我的头发。”   两人交手了几十招,迅如闪电,快似捉影,筑基中期以下的修士连看都看不清,方才蛇刀出鞘一寸的刹那之间,魔气锋锐毕现,割断斗笠轻纱、以及轻纱后的一缕发丝。   发丝飘落,轻纱一半坠落,一半被震起,露出女人的脸庞。   贺离恨猛地停手,刀鞘的一端还悬在她面前。   梅问情换成自己原本的声音,目光盯着眼前的魔鞘:“……郎君……饶命?”   贺离恨盯着她没说话。   轻纱一落,远处的俊俏少年也一眼认出了她,连忙道:“梅真人!真人快住手吧,这位郎君身为魔修,自然勇武,您才出关不久,这么多年都没动过武,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当是看在小奴服侍您的份上……”   “……服侍?”贺离恨挑了一下眉。   梅问情刚要调情叙旧、互诉衷肠,心说小别胜新婚,贺郎还不得抱着我撒不开手?她这念头刚涌现一瞬间,就听到旁边这么一段话,立即解释道:“端茶倒水。”   “哦,”贺离恨应道,“原来端茶倒水,还能有这样不小的面子。”   “不是……”   下一刻,那柄停在面前的魔鞘再度压了上来,梅问情抬手用拂尘玉杆挡下,两者相撞,发出一声玉质与晶体亲密接触的脆响,带动她腰间的环佩玉坠跟着叮当乱撞。   拂尘被扯碎的尘尾慢慢生长出来,梅问情道:“好贺郎,你听我解释。”   贺离恨周身杀意消退,见不到一丝寒气,但不知道是先天毁灭的道基发烫,还是他心神所致,周遭竟然温度渐升,从空气中如有实质地迸出火花来。   他道:“我得先动手打你一顿,才能听你解释。”   “等一下……哎……”   梅问情并不还手,只顾着躲,在旁人眼中,这两位金丹真人原本还算是斗法,结果此刻动起手来,倒没用什么修为,纯靠技巧似的。   她只守不攻,一退再退,总觉得贺离恨想打她一次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招一式都刁钻古怪,直到梅问情退到云生结海楼的边上,才甩袖唤来一张椅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坐下,满是无辜地道:“真人还是杀了我吧,什么剁舌头、砍手……啧,太可怕了呀……”   贺离恨在见到她之前,还在想自己那个善良的错误标签要怎么取下来,然而见到她之后,也不用惦记怎么不让她误解了,没好气地道:“可怕什么,忍着!”   说罢,点到为止地收回刀鞘,还不等他手中的魔鞘彻底归入腰间,就被面前之人猛地一拉,环着腰按在怀里。   梅问情低头附耳,温声低语:“好郎君,我错了,看在我是你‘好姐姐’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第38章 .兰花你的恶劣兴致已经从眼睛里流出来……   这哪里是“好姐姐”来请求原谅,分明是拿这个榻上私语来逗弄他。   贺离恨被她按在怀中,脑海中的念头转了几番,好不容易才停下,绷着脸拂掉她的手,什么心慌意乱都被这表面冷酷藏起来了,他拉开距离,将没喝完的灵茶一饮而尽,喉间的干渴才稍有缓解,道:“上楼,我再跟你算账。”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以为两人要从武斗转为文争,一旁那楼中侍者、俊俏少年,更是双眸含泪,面露担忧。   梅问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是道:“我在这儿恰好有个房间一直备着,郎君这么俊美,身段又这样好,我怎么会拒绝呢?”   装得倒还很潇洒,不知道刚刚差点被刀尖破了相的人是谁。   她摘下斗笠,没有掩藏自己的外貌,另一手拉着贺离恨,一肚子气的小贺用力甩开她一下,又被攥着手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她将对方拉上二楼,拂尘一动,房门便向两侧展开,房屋内灵石供应,光芒柔和四溢。贺离恨被她拉进房屋,身后传来房门紧紧闭合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梅问情揽着腰一把摁到榻上,软榻上铺了十几层丝绸绒毯,身躯刚躺上去便有一种如在水中的陷落感。   贺离恨抬起眼,见到她低垂的睫羽,一侧的白羽珍珠耳坠在视线里晃来晃去,荡得人喉间缩紧、像是被羽毛搔在了心头。   梅问情的手心贴着他的耳朵下方,脖颈一侧,先是摘下了他的面具,随后指尖玩味地揉着一缕长发,低声笑道:“哎呀,真是让我苦等了一番,可仔细想想,三年重入金丹境,贺郎真是天纵奇才……我不该不知足才是。”   贺离恨偏过头,忽然之间不太敢看她,只顾着盯着一侧桌案上的花盆,那花盆内养着兰花,在碧游域四季如春的温度之下,兰花正盛,花瓣贴在窗纸上。   梅问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又道:“你不说话,是不是不想我?”   “……不是。”   “别后重逢,难道夫郎不该宽衣解带、坦诚相对,以奉妻主?”   “你……”   贺离恨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后便用膝盖轻轻撞了她一下,正好蹭到她屈起的腿上,像是委屈地控诉她,不要这么胡闹。   梅问情全当他在撒娇,指尖掠过发丝,捏着他的耳垂:“把刀放下去,硌得慌。”   贺离恨清明尽失,素来冷静理智无懈可击的脑子都被搅浑了,迷茫地想着——我明明平放着、怎么会硌到你?但边想着,还是探手将魔鞘卸下去。   他只是卸下刀鞘,梅问情却手底下一点儿也不留情,顺手推到边儿上去,可怜的蛇刀便被她没轻没重地坠在地上,晶体材质发出叮地一声,像是弹琴时的低鸣。   梅问情像是满意,又像是不满意,她臂上的披帛紫纱滑落下来,跟榻上的丝绸混在一起,轻纱间仿佛闪着亮晶晶的星芒。   她懒洋洋地甩掉披帛,看了一眼地上的刀,按着贺离恨的肩膀又低下来,笑眯眯道:“真听话,但你硌人的刀,可不止这一把啊?”   这已经跌破了他的耻度,没法再接话下去,贺离恨攥住她的袖子,一声不吭,视线压在那盆兰花上,一个字儿也不想跟她说。   “好郎君,看看我。”   她用手把他的脸捧过来。   贺离恨的呼吸都要停了,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眼眸,望见一双清澈、温柔、盛满笑意的眼,蓦然间便有些忍不住,心里一股股地翻涌着委屈,却不知道这委屈感从哪里来,只觉得再多的克制都没有用。   他的嗓子都压低下来,语调里有点儿哽咽:“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啊。”梅问情安抚地摸着他的脸颊,“我一直等着你呢。”   “不,你就是骗子。”   贺离恨把她推开,挪到墙根底下去,跟她形成一个对角线,他低着头看向自己被弄乱的腰带和带子上的装饰和香囊,手指攥紧,又松开,再度紧紧攥住。   梅问情凑过去,这张清雅美貌、姿容绝世的脸越是靠近、杀伤力便越强,她问:“我骗你什么了,难道是骗走了贺少侠这颗多年不动如山的心?”   她一边说,手指一边轻轻地点了点他胸口。   贺离恨觉得她肯定在开玩笑,她肯定没有当真,梅问情才不知道自己说对了没有。   他的手被她一点点掰开,两人的手指又握在一起。   梅问情轻轻地亲他的眉心,悄声:“你真没有想我?”   “……想你。”他终于舍得开口。   这张嘴比在人间的时候还难撬。梅问情还真想把手伸进去,拨开他的牙齿和软舌,让他顺顺当当地说出话来,哪怕让他咬一口都无所谓。   可她心里对这个人疼得很,自然干不出那种强迫之事,只是将这句话又问了几遍。   一开始,他还沉默着不答,让她温软声调地哄了几句,贺离恨那股委屈之感在心底翻涌,眼眶泛红,声音带着点哭腔,几乎忍不住发颤的尾音:“……我想你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指节,用力到有些失控。而后靠在她肩上,很小声地抽泣了几下,就立马止住了。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他说。   “怎么可能,绝对没有。”这话说得太惹人心疼,梅问情心中软成一滩水,温柔地安慰他,“我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的,我一发现你来了,就立刻赶回来见你,这不是很快就遇上了么?”   贺离恨不说话,用力地抱着她。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的情绪收敛平复。可两人挨得这么紧,他的依赖感伴随着魔蛇契约的影响一同发作,半点也不想分开,一旦梅问情稍微有要动的迹象,他就用那双眼角泛红的双眸望着她。   谁能想到方才还在楼下残酷冷漠,动不动砍人手脚的金丹魔修,此刻腻歪成这样。就算梅问情知道他要强,也忍不住觉得此时的贺郎,说得上是楚楚可怜四个字了。   她亲手拭去对方眼角的湿意,低声:“都怪我不好,又让你伤心。”   贺离恨这副模样太招人疼,视线落在他身上,便舍不得移开。他埋在梅问情怀里,用她的袖子擦眼泪,等一切委屈全宣泄出来了,哑着声道:“还要么……”   “什么?”   “就是……另一把刀。”   梅问情怔了一下,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转换了一下,明明是她自己做的比喻开的玩笑,可从对方嘴里一说,这玩笑的诱惑程度加深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的郎君。”她说,“这叫参悟大道,领略阴阳之理,如此自然和谐的一件事,怎么能舍弃。”   贺离恨耳根红透,喉结滚动了一下。   “而且你这刀法……让我看看,到底退没退步?”   那截早就被抛弃在一旁的披帛紫纱,随着榻上丝绸软毯被搅成一团,最后又被很无情地拨弄到了地上,覆盖在了蛇刀的魔鞘之上,上面凝涸着滴落的水液,留下一点儿淡淡的斑点。   碧游域的昼夜极长,是人间的两倍,两人久别重逢、共参大道,大约到了午后时分,外头下起绵绵的小雨。   雨水打湿了窗纸,在纸上一层层地洇透,露出水淋淋、润得过了头的痕迹。   雨声淅沥。   贺离恨盖着被子,蜷缩在窗边的光照不到的一面,困倦疲惫地闭着眼。他听到梅问情满足又低柔的声音:“我们旁边的房间也是有人住的。”   “……嗯?”   “隔音不知道怎么样。”   贺离恨咬了一下唇,没理她。   梅问情非要逗他说话,一边勾着他的发丝打成活结,再拽松拉开,一边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不觉得这张软榻离窗子太近了么?”   贺离恨睁开眼,又见到那盆开得旺盛的兰花。   “这张软榻一动,就撞上一旁的书柜,柜子挨着窗,那盆兰花放在那儿,本就长得茂盛,超出了花盆的范围……花盆被牵连着一动,上面的兰花就贴在窗纸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磨,那花瓣那么薄、那么嫩……”   “别说了……”   “一直磨在窗纸上,花瓣就会破损,汁液跟雨水汇合,在上面留下淡青的痕迹,抹不去、擦不掉。这花刚开,就因为晃动摇曳着被磨烂了,上面的花汁还淋下来,滴到窗台上……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的罪过?”   贺离恨捂住了她的嘴。   他像是要生气,又没这个生气的劲头,看起来居然有些惹人疼爱的可怜。他深吸了口气,道:“别说了。”   她家纯洁善良的魔修贺真人,差一点就要活活羞死了。   梅问情轻咳一声,适可而止,安稳地抱着他,哄他睡觉,等贺郎真的睡了,她才想,这盆花摆得真好,总算没有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随后,她便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对方通红的耳尖。   ————   两人这共参大道的头一起,就足足有三五天不出屋,探索了这世间无数的真理,那盆可怜的兰花也一早被人搬了出去,不然贺离恨恐怕真是不知道怎么看它。   好像那盆兰花跟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似的,都被弄得破破烂烂、汁水淋漓,还被反过来怪自己太生太嫩……   数日后,梅问情重新配了一条臂纱,慢条斯理地固定在腕上。她推开窗,连下了数日小雨,外头的清新空气伴随着丰沛的灵气涌了进来。   雨滴虽小,但连续几日,也是能下透土地的。   就比如她虽然非常温柔,但参悟之后,再嘴硬的小贺,也能被开垦得软绵绵,抛下脸皮喊两声“好姐姐”的。   梅问情开了窗,楼里的人才敢送茶和膳食进来,以为这两位真人在你争我夺、严肃恐怖的气氛之下,终于达成了和平协议,不再动手了。   茶水送进来,伺候的人走了之后,贺离恨才湿着头发出来,他刚刚沐浴洗漱完,只穿着一件薄衫,坐在榻边擦头发,把发尾都擦干了,试探似的看了梅问情一眼。   正好跟她的目光对上。   他便立刻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问:“你……既然都来修真界了,知不知道我是谁?”   “怎么,你很有名吗?”梅问情思索了一番,支着下颔,面露微笑,“我之前一直在闭关,嗯……化身在人间,你也是知道的。”   贺离恨松了口气,但表面上还是镇定如初:“一直在闭关?”   “对啊,闭关上千年的那种。”梅问情抬手示意了一下,“所以我对修真界也不是很熟,恐怕没有贺郎你熟悉。”   “那就好……呃,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样也好,我可以为你讲解。”   “嗯。”梅问情真诚地点头。   不等贺离恨思考从哪儿开始编起,梅问情便道:“既然你在修真界有仇家,那么是不是需要掩藏一下身份,修饰一下容貌。”   贺离恨道:“这把刀有你做的鞘掩护,只要不让蛇牙化为荆棘、刺入我的手腕,就不会有人猜到它原本的模样身份。至于我……这张脸施展一下障眼法便是,多得是人不愿意显露真容。”   “那可不够,”梅问情道,“平常的障眼法只会让人的相貌模糊,可贺郎如此资质,就算是掩藏身份,也要俊美好看才是。”   “什么……”   他话没问出口,就见到梅问情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套工具,上面有胭脂水粉,也有一些奇奇怪怪辨认不出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先是放在另一边:“这个璎珞环是储物法器?”   “这具身体的才是。”   梅问情按着他坐下,抬指勾起他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叹道:“如此天资,我要是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贺离恨盯着她:“丑也不许说出来。”   梅问情闻言便笑:“怎么会?你这是不信任我的手,还是不信任你的脸?”   ……都不信任。   贺离恨按下没说,纵容她轻轻描着自己的眉,忽然想起这些事在寻常夫妻之间,都是男子侍奉妻主做的,一时又有些心动手热,稍微紧张起来。   她一边给贺郎画眉,一边道:“当时没有时间问你,你在壁画之内,有没有发现幕后操纵之人的身份。”   “知道一个。”贺离恨道,“托梦给蛟女,用蛟珠钓起这个棋子为他行事的那位修行者,是北斗岛的玄霄真人。”   “既然叫真人……那么便是金丹的修为,不排除有藏拙的可能性,若是到了元婴,才会被称呼一声真君或是元君。”   元婴期及以上的女修士,被尊称为元君,男修士则是真君。譬如如今的碧虚圣庭之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碧虚元君,也称游仙娘娘。   而真人的称呼是不分性别的。像贺离恨曾经的魔尊之位,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高深,而只是因为他能力压化神初期、入主罗睺魔府而已……简而言之,就是比其他人能打。   “玄霄真人……”梅问情重复了一遍,似乎没太放在心上,“男的女的?”   “应该是个男修。”贺离恨道。   “那另一个呢?”   “不太清楚,但应当是罗睺魔府里的邪修,或许是太不入流了,所以我才……”   他说到这里回过神来,话语打了个弯儿,将“没注意到”改成“不知道。”   在梅问情面前,他实在是太放松了,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这样容易暴露秘密。   “但是玄霄真人这么针对此人,想必是知道这位邪修的具体身份。”梅问情分析了一番,稍微让贺离恨偏过头,在他眼角点了一颗色泽很淡的红痣,“只要我们找到玄霄真人,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里,贺离恨便又想起在自己心中酝酿多时的疑惑,盯着她道:“你……你闭关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境界?”   “嗯?所有人都叫我真人,你说呢?”   “我……我不信。”他道,“那日在世外灵国,这种封印物坚固至极,被你一剑劈开也就罢了,但将我从虚影长河里捞出来,我总觉得不是一个金丹修士能做到的手笔。”   梅问情手指一颤,露出苦恼的神情:“啊,点歪了。”   “你……”   “别动。”   她的指腹抚摸上他的眼角。   微凉的指尖没怎么用力,稍微给他擦了擦,那点红痣仿佛被擦地模糊了点儿,但又契合无比、非常自然地渗进肌肤里。   “既然闭关这么多年,又有一具身外化身,那我应该也算是有本事的吧。”梅问情一边注视着他眼角,一边低声道,“博览群书,所以无所不知,钻研旁门左道,所以通晓天下异术,就是多一门把你从封印物里捞出来的手段,又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   “难道是贺郎嫌我累赘,不想保护我了吗?”她问。   梅问情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装无辜、扮作需要保护的样子,来……来博取他的同情!   贺离恨洞悉她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忽然移开眼,在心中骂了好几遍就吃她这套的自己,干巴巴地道:“我会保护你的。”   梅问情望着他笑了笑。   贺离恨先是看着她,许久没有移开眼睛,随后又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在她身上。   “那你的禁制怎么样了。”   两人初遇之时,她的手腕被一截轻纱遮掩,但贺离恨一眼望过去,确实没发现金纹的存在。之后两人上了楼,这几天的互相了解下来,他也发现对方的禁制不是完全消失了,而是色泽非常淡、非常隐蔽,不握着她的手腕把玩,就看不出有腕上金纹的存在。   “回到修真界,自然可以解开一重禁制了。我的实力只会增长,不会跌落,你可以放心。”   “这到底是什么禁制?”   梅问情顺着他的话,仔细思索了一下,似乎在心中组织语言:“怎么形容呢……这是为了救人的禁制。”   “救人?”   贺离恨脑补了一番,大约猜出来了:“是救人的代价?”   “对。”梅问情满意点头,“你好聪明。”   这么真心实意的夸奖,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还是带着一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特别是她现在的夸奖吹捧随口就来的情况下。   “那个人……是谁?”   任谁知道妻主为了救一个他不知道人,而曾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也肯定会在意的。贺离恨才问出口,心里就泛酸地想着,不会是什么初恋、什么前世情人之类的人物吧……   梅问情道:“忘了。”   见贺离恨怔忪不语,她便放下手里的笔,用指腹抹了一点口脂,印在他唇上,认真道:“真不记得。”   贺离恨:“……”   总觉得被敷衍了。   梅问情将他易容完毕,再抬手一挥,量身定制的障眼法稍微修饰,面前之人的脸庞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随手一抹,一道水镜在两人之间浮现而出。   贺离恨的骨相十分优越,此刻骨相并未变化,但纵然这双眼眸再多么亮如夜星、寒似刀光,这眉眼、红痣、唇上透着的点点血色,都将这张脸修饰得俊美妖异,如同一只诱惑人心、食人骨髓的妖物。   贺离恨有些不太适应,他摸了摸脸庞,叹道:“感觉会惹来一堆麻烦。”   “那样才热闹嘛。”梅问情笑眯眯道。“清净有清净的好处,热闹有热闹的玩法,而且还这么漂亮。”   “你的恶劣兴致已经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贺离恨道。   “也不全是我的爱好发作。”梅问情没有否认,但提供了另一个理由,“碧游域跟北斗岛的北斗星域比邻而居,据我所知,为了四年后的英杰选拔大会,北斗岛也派出了一位真人带着门下弟子前来,一是为了巩固两个顶尖门派之间的交情,二是跟两方弟子比试一番。”   她继续道:“这个北斗岛的真人并不是玄霄,而是他的师姐玄泽,玄泽真人规矩松散,却又争强好胜,到时我们上去讨教一番,她若是打不过这么一个美貌郎君,恐怕面子上挂不住……到时候你猖狂一些,让她把自己的师兄师弟都叫来,若是更傲慢狂妄一些,甚至可以点名激怒她,我们便能见到这个玄霄真人了。”   “要是她没有被挑衅,独自忍下来了呢?”   “要是她能有这番心性,也不会卡在金丹初期十五年了。”梅问情一边说,一边化去水镜,凑过去亲了亲他眼角的红痣,“我的技术很高超,你放心。”   贺离恨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她说得是哪个技术。 第39章 .北斗你忍心让我像她一样被人欺负吗。……   贺离恨的身影下楼时,原本响着低低议论声的堂内,忽而静寂了。   云生结海楼的掌柜就是碧虚圣庭曾经的外门弟子,因天赋不足,留在碧游域做了执事,前几日两位金丹真人交过手、差一点便打起来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但是……掌柜转过头问侍奉的少年:“他长成这样?”   端茶倒水的少年郎也跟着发了好大的愣,那时贺离恨戴着面具,他没能看到对方的容貌,此刻才从他身上的魔气和威压之间辨认出来,结巴了一下:“是……就是这位真人,跟无定观的梅真人……”   “你确定他们是打架,而不是……”   这位郎君看上去, 第一眼就让觉得这打架地点应该在床笫之间,而不是粗鲁地喊打喊杀,更跟这个魔修身份产生了一定的冲突。   幸亏这是绝对中立的碧游域,若是在律条严苛的某些宗门管辖地,魔修都要隐匿行踪、悄然行事,不然便会被那群古板的修士监管起来,视为未来的作恶种子,潜在犯罪分子。   就在众人瞩目之时,另一人的手搭上这位魔修真人的肩膀。这只手修长玉白,指甲圆润剔透,轻飘飘地放在他身上,还蹭过去用指尖勾了勾他的头发。   “看你,性子就是急,我都说了这房间是给我留的,不用你付……”   是梅真人的声音。   梅问情陪同他下楼,一直到掌柜面前。掌柜娘子才如梦方醒一般,朝着两位真人行了一礼,又问:“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么?”   梅问情道:“很周到,我没什么不满意,特别是你们这儿的陈设很好,花啊草啊的,都新鲜……咳。”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   梅问情便不再说,伸手拉过算盘,噼里啪啦地轻巧拨了几下,道:“这间房依旧给我留着,我放在你这儿的灵石应当还够。”   “够了够了,”掌柜连忙道,“真人放在楼内的灵石,就是将房间再留五年,也用不完。”   “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梅问情扣住贺离恨的手,“若是我不在,他自己来住,也可以算在我的账上……这位是我道侣。”   掌柜扭头看了少年一样,两人面面相觑。   “那……两位昨日……”   “没错,我们昨天才认识。”梅问情面不改色地道,“他摘下面具之后,着实俊美妩媚,不可方物,我们一见钟情,当场立下契约、结为道侣,真是天定的缘分……你看,只要努力,还是能把夫郎抱回家的,你也要努力啊。”   梅问情在这儿住了两年多,掌柜娘子虽然还礼貌恭敬,但却对梅真人的脾性略有了解,长长地叹了口气:“您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说句不好听的,真人您是道门正宗心法,怎么可能跟这位……结成道侣。”   梅问情笑道:“我不忌讳这个。”   贺离恨的手指原本被她牵着,此刻已经悄悄钻出来,反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指节。他虽不语,但这张脸没有表情时,就自然而然地看上去骄纵、傲慢,还有种带着一点儿花刺的艳丽感。   谁知道一个长满花刺的玫瑰,却在为自己红得太过热烈而担忧呢?他是自废道基重修的,在踏入先天毁灭这条大道的那一刻起,贺离恨没想过后路。   梅问情跟相熟的掌柜聊了几句,其中又提到碧虚圣庭入门选拔之事。掌柜娘子知道她必然不是无缘无故跟自己闲聊,便将对方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都在聊天中告知。   “这么说,玄泽已经到了碧游域?”   金丹之间互称道号也是常事。   “北斗岛也是第一流宗门,何况又跟圣庭离得那么近,据说玄泽真人的姑妈还迎娶过我们宗的男修呢。”掌柜是碧虚圣庭的外门执事,“提前一段时间来这儿小住,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这我倒是想要拜会拜会。”   “北斗岛?哎呀,梅真人,您虽贵为真人,但恕我直言……无定观跟天下一流之宗还是有些差距的。像这样的宗门长老,树大根深,法宝无数,这位玄泽又是北斗七星中出了名的桀骜放肆……恐怕见了您,没那么尊重。”   她说的话已经足够含蓄,普通金丹跟大宗门的金丹长老,差距确实不止一星半点。   北斗七星是指北斗岛的七位金丹真人,其中只有玄霄一个是男修。这七位真人有一套极为恐怖的剑阵,曾经合力将元婴后期的积年修士斩落剑下,威名震烁,不容小觑。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依然面带笑意,语调温和:“不是我要拜会,是我家郎君仰慕已久,想要试一试北斗岛的周天星斗剑法。”   贺离恨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打断她,心里却在想,谁仰慕那个晚辈?合力诛杀一个被他重伤的元婴邪修,就让这群人拿着剑阵吹了这么多年。   “这……”掌柜娘子劝道,“周天星斗剑法光华璀璨,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但郎君是男儿身,刀剑无眼,若是……”   梅问情道:“是啊,刀剑无眼,若是我道侣一时不慎,伤了玄泽真人,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吧?”   掌柜一时语塞,不知道梅问情这莫名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在同境界之下,魔修战力确实强出一截,但也是出了名的越到顶峰、越难寸进,何况对方还是大宗门的长老真人,不是每个魔修都有跟前任魔尊一样的本事的。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一旁没敢出声、也不敢露头的少年侍者终于走上前来,他先是收拾了一下茶水碗碟,规整座椅,忽而又抬头,跟掌柜道:“您说,她真的跟魔修结为道侣了么?”   “怎么可能。”掌柜拨了拨算盘,将梅问情留下的灵玉数目扣除一部分,“法侣财地,修行者所求的伴侣必得对修行有益才是。这些年来因为道侣天资不足,过早离世而痛心跌落境界的修士还少么?别提那还是个魔修。”   “魔修……怎么了?”   “怎么了?魔修可是不能做炉鼎的,从他身上可捞不到什么采补之类的好处。”掌柜道,“你也别盼着梅真人了,奉了两年茶她都没反应,可见这位是真不兴炉鼎双修的那一套……从前我看你还挺俊俏的,今儿见了那位魔修真人,才知道什么叫艳冠群芳,难怪她喜欢。”   少年脸色涨红,可又无法反驳,只得埋头做自己的事,低低地埋怨道:“明明他长得就不安分……”   ————   魔修若是出现在北斗岛,阵仗可比现在严峻多了。   碧虚圣庭坐落在群山之间,山体半空漂浮着一座座宫殿。被称为“游仙宫”,在其中一座游仙宫之内,萧漪然看着碧虚弟子奉好了茶,才清了清喉咙,平和道:“两位……”   两位金丹修士联袂前来,这就不是执事能接待的了,特别是其中有一个还是身份不明的魔修,就犹为需要注意和警惕。   “萧护法请说。”   “两位是我们碧虚的客人,但玄泽真人更与我门有积年的交情,同为客座,我也不好请她留手……”   “这个无妨,”梅问情道,“只需萧护法传递消息,告知给她即可。我们不过是想跟大名鼎鼎的七星之一切磋切磋。”   “她近些年很少动剑,就算是我也无法说动。梅真人出关不久,许还不知道,玄泽的脾气在四门八宗里都是有数的,下手未必……”   萧漪然身为碧虚圣庭之人,自然不愿意双方发生什么冲突,然而就在她劝告之时,群山之上漂浮的游仙宫内,突然有一座宫殿迸发出星斗剑阵的紫光——正是北斗岛暂居弟子们的阵法演练。   星斗剑阵光华隐隐,在云层之中逐渐荡出。萧漪然发觉她神识蔓延过去,便道:“这是北斗弟子们演练的阵法,小心,勿伤了你的神识。”   梅问情神识蔓延过去,立即便被督阵之人发觉。隔着数座云山,一声冷冷的哼声从剑阵之后传来,北斗星辰之力当即反馈震回。   要是平常修士,不做防备之下,八成要在剑阵反震之力下受伤。但梅问情却神情不变,优哉游哉地道:“虽然粗糙,但也堪用了。”   这话落到耳朵里,简直让萧漪然怀疑自己的听觉,她真不知道梅真人这闭关多年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种居高临下、随口提点的语气。   “幸亏你收回神识,玄泽没有听到,否则你这话……”   不等她说完,梅问情腰间的一条绸缎便银光一烁,化作一柄飞剑向阵法方向冲了出去,飞剑身后拖着一道流光,蓦然刺破周围星斗晃动的剑阵之象,下一瞬,一道女声在殿内响彻:“谁这么多管闲事?”   银剑穿破层层星斗剑阵,将阵眼固定在右后方,再从云山之中传回,飞剑的拖尾之后,一道紫光如星芒般追随而来,落地声与问话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一同落在殿内。   来者便是北斗岛玄泽真人。   她一身蓝紫色霓裳,高挑貌美,雪肤丹唇,随着她落地之时,地面上都亮起一瞬的星斗缠绕之光,在此人的周身更是有六颗星芒绕转,璀璨无比。   她先是看了一眼萧漪然,眉宇间有些烦躁:“哪来的散修?碧虚圣庭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你听着,那阵法不过是我们北斗岛弟子演练所放,本座就在旁边指导督阵,用不着你用飞剑法指指点点,方才我已经警告过你。”   她说到这里,才终于望向梅问情,发觉她似乎极认真地聆听着自己的话,心中舒坦了些:“如此引起本座的注意,怎么,你想进入北斗岛?”   萧漪然道:“这位是无定观的梅真人。”   “无定观……”玄泽轻哼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懂几分剑阵,想要来北斗岛瞻仰学习,难不成无定观就留得住?可就算你想进,我师弟不答应,就求我也没用。”   她说完这些话,便又转身欲离,刚背过去,便听到梅问情说:“留步。”   玄泽挥了挥手,以为仍是跟以前一样,散修门派好不容易出个金丹,都盼望着往上一层更进一步,若无大宗门资源供应,成就元婴向来希望渺茫。   然而她却没听到对方的恳求,而是听她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剑,对你们的剑阵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玄泽一听这话,背对着几人颇有些自傲的表情迅速沉淀下来,眉宇阴霾密布,转头道:“你说什么?”   “在下只是想试试你的剑。”梅问情好脾气地重复。“你们的剑阵在我看来……还是不够精妙。”   这话要是放在阴阳天宫,已经算是委婉提点、含蓄教诲了。然而落在对方耳朵里,却有十足十的挑衅意味。   玄泽真人向前踏过一步,脚下星斗旋转拉开,光华四溢,她抬手一掏,从光晕中握出一把轻盈细剑,道:“好啊,那我们出去打,让我也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哎呀,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生气的,道友。”梅问情摇头叹息,“想跟你切磋的也不是我,而是我的贺郎啊。”   玄泽顺着她的话语看过去,见到一位相貌出挑惹眼的男修站了起来,目光平静而又凛冽地望着她。   ————   半烛香后。   轰隆——   一座山峰被刀光扫中,倾斜着坍塌下来。   梅问情喝了口茶,跟旁边的萧漪然道:“这是第几次了?”   萧漪然抬手捂了一下脸,脸上似乎不知道摆出什么样的神情来才合适,五颜六色地变幻了半天,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十二次了。”   短短半烛香的时辰,就在不久之前,萧漪然还在劝说两人别去招惹玄泽,说人家家大业大法宝众多,结果就这么一会儿,那个明明看上去只有脸长得漂亮的男人,把同境界的金丹修士抽出去了十二次!   十二次啊!每次都能稳准狠地劈开一座无人居住的山峰,斩落她的一根头发,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直到现在,玄泽真人连这个魔修的衣角都没碰到,每次都是“再来!”“砰!”“再来——”   萧漪然心情复杂地陪着梅真人喝茶,旁敲侧击地问:“这是你的……”   “看不出来么?”梅问情道,“俊美,矫健,能打,羡不羡慕?”   萧漪然不知道如何应答她这夸奖,总觉得这男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边应和,一边又在心里纳闷地想,没感觉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出世,无定观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魔修。   “砰!”   第十四次后,不远处的山峰缓缓断裂。贺离恨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照本宣科地道:“北斗岛,不过如此。”   从山崖裂隙里爬出来的玄泽猛地咳嗽几声,身后的七柄虚幻飞剑依次向他冲去,她大怒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这种实力怎么不去罗睺魔府——”   虚幻飞剑尽数停在贺离恨眼前,分毫不得寸进,周围无形的力量阻碍着飞剑的攻击,随后,灵力凝成的虚幻飞剑粉碎在他眼前。   贺离恨在心中喃喃道:“会去的。”   玄泽灰头土脸地起身,一身灵力道法几乎用尽。但倔得像头驴,死活不服气:“你妻主还是不是女人,让你护在身后,让她出手,我们正面切磋、公平较量!”   萧漪然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抬手一挥,将储物法器里的糕点食物拿出来,客客气气地道:“你也吃点。”   萧漪然:“……我吃不下。”   看都看饱了,不知道是先心疼碧游域内被削掉的十几块山头,还是先安抚跟自己认识多年的玄泽真人,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贺离恨遥立半空,想了一下自己准备好的台词:“你也配让我妻主动手?北斗七星之中,唯有你师弟玄霄还可让我放在眼里,只要你让他过来,我就点到为止、不伤你分毫。”   玄泽就地一坐,居然也不再因为怒火攻心,冲上去再被抽回来了。主要是她也没有再被抽回来的力气了,只凭着满腔愤怒,对着梅问情那边指指点点道:“她让你为她出头,算什么真女人?我是绝不可能龟缩在男人身后的!就算玄霄师弟天纵英才,我也绝对不会向他求援……”   贺离恨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魔鞘上光华碎散,周围的灵力尽数过渡成魔气,几乎形成一个恐怖至极、令人望之生畏的旋涡。   他道:“刀剑无眼,不小心伤了真人,还请见谅。”   旋涡还在不断地扩大当中。   萧漪然豁地站起,拉着梅问情的手道:“这怎么见谅?你看看这是能见谅的情况吗?她要是在碧游域出了事,那我可万死难辞其咎,梅真人——”   梅问情却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微笑道:“没事,他心里有数。”   “有什么数啊这是魔修!”萧漪然道,“就算有他在,无定观也承受不了北斗岛其他六位真人的怒火吧?更别提再往上的北斗元君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梅问情道:“对,以和为贵。”   话语出口,那道旋涡也凝聚了非常恐怖的威势,萧漪然没有把握他一定不会动杀心,差一点就将碧虚圣庭的戒杀大阵打开了,就在此时,玄泽周身缭绕的星斗之一停了下来,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师姐,有什么事找我……”   “师弟救命啊!千里救急!”   这一声喊出去,立刻通过他们之间的星斗缭绕传达给了玄霄真人。也是这一句落下后,魔气汇聚的旋涡从贺离恨周身消散,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杀她。   他掸了掸并不存在灰尘的衣角,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就在这里恭候玄霄真人了。”   贺离恨分明没有嘲讽,但他目前这张经过修饰的脸实在是太艳,即便冷若冰霜,都有一股引人遐思的味道,落在旁人眼里,倒仿佛是不屑轻蔑似的。   自尊心被击了个粉碎的玄泽咬牙瞪着他,见到梅问情靠近过来。梅问情丝毫没觉得躲在夫郎背后的有什么可耻,而是很自然地勾住贺离恨的手指,两人的手交叩在一起,那个腻乎劲儿简直不忍直视。   玄泽愤愤地撇开视线,心里又是屈辱、又是惭愧,觉得输给一个俊美男人很没面子,可仔细一想,这个梅真人都这么不要脸了,她这算什么?刚摆好心态,重振旗鼓,就听到两人交谈的声音。   “你看,没有夫郎保护就是这么可怜。”女人说,“你忍心让我像她一样被人欺负吗?”   贺离恨的声音过了几息才回答:“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玄泽:“……”   ……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第40章 .姐姐这是惩罚?   玄霄真人是北斗七星的唯一一位男修,同时在诸多修士之中也享有一定声名,而且还未曾有过道侣,加上他的心法与诸多门派相契合,颇受同境界修士的赞许和瞩目。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这个眼高于顶、倔强自傲的师姐召唤救急,因为按照常理来论,她这个脾气,宁愿去寻找其他师姐的帮助,也不应该求援于自己。   即便如此,同门之情仍旧发挥了作用。   玄霄真人很快便用遁法赶来,一道紫光星芒从遥远千里之外,转瞬间便飞驰至眼前,星光消散,化为一个年轻男子。   他一身北斗道服,长身玉立,墨发银冠,先是在游仙宫外停留一刹,见碧虚圣庭并未启用戒杀大阵,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才迈步进入。   一进入,迎面便见到自己高傲美丽的玄泽师姐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像是在土坑山隙里打了几个滚似的,见到他来,更是咬了咬牙,不知道将面子往哪儿放。   玄霄真人立即上前,见她除了丢了颜面之外似乎并无异样,转头跟萧漪然对视一眼,见萧护法无奈点头,便知这只是对方要借助师姐的求援、来见到自己的手段了。   他道:“不知是哪位真人出手,留有分寸,点到即止,这样的礼遇,实在感激不已。”   他这么说,目光却直接望向了与那俊美男子谈笑的紫衣女人,没想到梅问情却没动静,而她身边看上去便不好惹的郎君站了起来,道:“若要感激,不如借一步说话,摆上美酒,共饮一杯。”   这要是个女人向她师弟玄霄这么说,必然心怀鬼胎、决不能答应,但这却是个男子,让人拒绝也不知从何提起。   玄霄真人的面貌、气度、言语,跟那一日在世外灵国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那时利用蛟女驱逐邪修的男声,虽然同样算是“正义”的一方,却不顾其他生灵的死活,居高临下,漠视苍生。   但眼前这个玄霄真人,倒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玄霄道:“两位盛情邀请,却之不恭。”   萧漪然闻言,很快便为两位金丹修士准备了一间隔绝神识的密室,由碧虚弟子接引过去,带入密室中。   殿内便只剩下三个女人一起喝茶,萧漪然还好说,没惹出大麻烦来,对着无定观的梅真人、北斗岛的玄泽,都能以礼相待。而一旁的玄泽真人却食不下咽,只是为了等她师弟出来才忍着没走。   殿内一片寂静,连空气都跟着僵硬。萧漪然为了调和气氛,率先开口道:“梅真人闭关多时,若不是无定观的玉帖金书上有你的名字,我还从没听过真人的名号。”   梅问情道:“我在人间游历,贪图享乐惯了,假称闭关而已。”   这话倒也算得上是真话。   萧漪然听到此处,脸色稍稍变化,忽道:“你在人间游历?可曾听说过什么?”   “萧护法指的是……”   “自从前任魔尊被诸多元君真君联手诛灭之后,罗睺魔府群龙无首,虽是除去了心腹大患,但没想到也因此产生一些祸事……”   眼前一个是无定观、一个北斗岛,都并非旁门左道,萧漪然便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前任魔尊生前有一道禁令,不准许魔府内的修士为祸下界、草菅人命。自他陨落之后,许多禁令都自动解除了,那些邪修无人拘束,无人震慑,连人间的生魂灵物也敢沾惹侵吞,若不是人皇的紫气庇护,恐怕已是灾象连连,一团乱了。”   玄泽真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语气恼怒地道:“这群贪婪的邪修,善界根本容不下他们!”   她口中的善界并非是用来形容善恶的,善界与恶界的区分只在于人是否能够自在地生存修炼,善界为修真界、人间界,恶界为幽冥界、虚空界。其中幽冥与虚空两地,几乎完全不能让普通人生存下来。   比如梅问情苏醒时所在的幽冥界,看起来宏大繁华、有五方鬼帝镇守,实际上此界连正常的空气都成问题,普通人想要存活,实在难之又难,就是修士进入,也受到颇多限制。   话题转移,先前的尴尬很快就消失了。梅问情本就不计较,思索着道:“看来正道诸多天君魁首,诛杀此人,竟然还杀错了。”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萧漪然道:“虽然……是发生了一些祸事,但能杀掉那位魔尊,这些牺牲也是应当的。”   梅问情:“哦?”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将魔修放在身边,你就不怕落得一个跟裴家一样的下场?”玄泽居然也开口问。   “纲常伦理在上,母为子纲,妻为夫纲,天理不变,自古皆然。”萧漪然道,“前任魔尊心中并无三纲五常,将天下至真的道理踩在脚下,后来又声称自己要娶一个女人,以男子之身放肆玩乐、勾栏瓦舍,从不避讳,如此不守德行、杀孽无数,所以才犯了众怒。”   “裴家数百口人命,无一幸免,着实惨案。”玄泽道,“她们家的炉鼎产业也从此断绝了。”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丝毫没发觉两人如此在意的点在哪里,感叹道:“如此奇人,真不该杀。”   萧漪然:“……”   玄泽:“……”   这人不会让魔修那张脸、那些手段给迷了心窍吧?   梅问情继续道:“修真界的风气与我闭关之前确实大有不同了。若当时的掌权之流强悍包容、充满自信,便会欣赏另一性别的强大美丽,所以一时风气开放,言行礼节、趋于平等。若掌权之流懦弱自卑、胆怯无能,便会打压另一性别的生存环境,所以一时封闭严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么形容对方未必能听懂,便道:“强者有信心匹配强者,所以包容。弱者只能匹配弱者,所以压迫,不然便怕对方生出造反之心,就是这么简单。”   萧漪然目光怔愣,玄泽也呆滞当场,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她们觉得梅问情说出的话也十分大逆不道,可还诡异地有那么两分道理。   “你这话……跟当今主流不符,还是别说了。”萧漪然收回视线,忍不住劝告道。   “……虽然有点奇怪的道理,可是……”玄泽想了想,提起了另一件事,“可惜真正的老祖宗们都未出世,我听闻化神之上还有返虚境,前些时日返虚老祖青衣天女的圣魁宫光华大盛,不知道是否是将要苏醒?”   “青衣天女是旱魃之祖,若她重踏世间,定能将那群邪修一扫而空,还人间一个太平安宁。”   萧漪然附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转眸看向梅问情。梅问情本来没想发表意见,但对上四只眼睛望来的目光,也只好假装认真思索一番,合群道:“就是就是。”   两人满意地继续下一个话题,气氛融洽了不少。   梅问情无聊地掩唇打了个哈欠。   与此同时,密室之内。   两人对坐其中,一张小案上放着一壶酒,是碧虚圣庭拿来招待客人的。   玄霄真人以礼相待,便率先挽袖为贺离恨斟酒,问道:“不知曲折至此,寻找在下,究竟有何事?”   贺离恨开门见山:“你用一枚道体金丹逼出的邪修神念,那神念属于何人?”   玄霄真人目露茫然:“什么?”   他不知道?   贺离恨凝视着他,似乎想要甄别对方的神情是真是假,他缓慢道:“不久之前,你赠予了一枚蛟珠给一个凡间女子,还托梦告诉她,让她将你传递给她的礼物送给世外灵国的国主,便能立地飞升。”   玄霄真人一脸迷茫,露出像是听故事一般的神情,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这段时间都留在北斗岛炼丹修行,为突破金丹中期做准备。”   贺离恨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就算你不信,我也只能这么说。”玄霄道,“你说的这几件事,我确实样样不知,绝非是在下所为。”   贺离恨抬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就算对方再怎么否认,但他耳聪目明,听过的声音就不会再忘掉,所以此人的声音跟那时奚落邪修之人的声音非常相似。只是玄霄真人身上的气质却跟那日展现出来的完全不同。   贺离恨放下酒杯,干脆地道:“我找错人了。”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玄霄真人也同样起身陪同,就在他转身刚刚走了数步、快到门前之时,腰间魔鞘之内的蛇刀骤然探出一寸半,一股强烈的魔气扫荡出去,瞬息间遏制住了玄霄真人的咽喉。   两者同时金丹,但境界虽同,实力却颇有差距。   贺离恨转过身,单手扯住他的衣领,魔功心法猛然运转,眼中从纯粹的墨黑色渐渐泛紫,四周的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天魔虚影,他紫眸凝滞,语调平静地问:“那个邪修是谁?”   玄霄真人本想说“我不知道”,可见到那些天魔虚影,忽然神思一荡,身躯仿佛瞬间就不属于自己了,经过一顿昏暗与明亮交替的模糊感觉后,他的意识彻底沉了下去。   另一个人睁开眼。   “咳……松开我!”他攥住了贺离恨的手腕,“你一个魔修,就算我告诉你,你会保证我不杀我么?”   一体双魂?   贺离恨稍微松开手,上下端详了他一会儿。玄霄真人外貌未变,但脾气语气却全然不同,此人警惕地看着他:“你立契约,立字据,不然我绝不会告诉你。”   贺离恨道:“就算我跟你立契约,你相信一个能随意驱使召唤天魔的修士所立的契约吗?”   暗域天魔隐遁在修真界之外,在各界的夹缝星域之中。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心腹便是一头天魔,只不过随着他境界跌落、重伤无踪,起码要金丹才能使用的唤魔之术也许久没有动用了。   对方面露挣扎,犹豫不决,听到眼前的魔修按回刀鞘,淡淡地道:“我只是懒得杀人搜魂,你应该明白。”   魔修的身份有时候在恐吓这方面,还挺有用处的。   对方暗暗打了个寒战,与他目光对视片刻,只能重新坐了下来,道:“你找她做什么?那人已在金丹后期,不日便将跨进巅峰,没有一个元君前辈出手,轻易是动不了她的。”   贺离恨道:“我要杀她。”   玄霄眼前一亮,此刻的他与温文尔雅四个字完全沾不上关系,而是嫉恶如仇般地道:“那是罗睺魔府的阴罗道人,鼎鼎有名的左道邪修,一个疯子。若不是我意外发现了她的布置,还不知道她要靠阵法和封印物为祸人间多久!”   “所以,那枚道体金丹……”   “那只是外丹,是我秘境之中探索而得。”   “你替你的主魂这么四处树敌,招惹邪修,他可知道么?”贺离恨问。   “什么主魂,我才是玄霄!”对方情绪激动起来,可碍于贺离恨冰冷的目光,又忍耐地坐了回去,“贪生怕死、虚度光阴之徒,没有外在的压力,他是不会懂得冒险精进的,大道参天,岂容懈怠?!”   贺离恨盯着他看了半晌。   他想,若不是因为此人所赠的道体金丹,使那国主达到金丹境,他也便不会受伤到要梅问情解禁来救,他应该杀掉此人。   但他似乎又是好心,还如此勤勉刻苦,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以这位玄霄真人本来的脾气,恐怕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别提如今的地位身份了。   贺离恨轻轻抚摸着刀鞘,指腹落在那颗原本在梅问情发钗上的珠玉,在轻柔细腻的触感上摩挲、轻触。   对方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但依旧被四周似有若无的杀机紧裹,几乎难以呼吸。   此时此刻,玄霄真人竟然隐约有面对那些传闻中的元君前辈、一派尊主的感受,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沿着对方无波无澜的视线传递而来,让人宛如待宰羔羊,连多说一句话似乎都会成为生死之间的砝码。   贺离恨道:“这酒不错。”   说罢,他面前的杯盏便横移过去,落到玄霄面前。   玄霄真人抬起酒壶,再度将杯中斟满,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阴罗道人在贺魔尊仍在之时,如同一只缩起来的鹌鹑,魔尊如今不在,她倒为非作歹、肆无忌惮……你、你一定是前任魔尊的旧部吧?”   所以才要肃清魔府。   贺离恨不声不响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将他所斟的酒喝了下去,道:“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已经成为玄霄真君了。”   说罢,他起身离开了密室。   玄霄坐在原处,手里还握着那酒壶,过了好半晌,他的意识逐渐沉下去,重新清醒过来时面前空无一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   两人离开游仙宫回来时,云生结海楼内已经换了个人服侍,是一个眼生的小姑娘,扎着红绳发饰。   小姑娘乖乖巧巧、谨守本分,将房内的热茶炉香全都换过,又按照梅真人的吩咐更换了室内的部分陈设,搬了盆吊兰悬在窗边,才行了一礼,退出时关上房门。   贺离恨刚一坐下,就见到梅问情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懒洋洋的、无聊到快要枯萎了的气息,他倒了杯茶:“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梅问情揉了揉眉心,叹气,“我发现她们的话题真的很枯燥,跟她们坐了半天,一点儿逸闻趣事儿都没听到,你那边呢?”   贺离恨道:“玄霄真人是一体双魂,身体里有两个人……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过操控封印物为祸人间的那名邪修的名字我已经问出来了,叫阴罗道人。”   “看你出来时的样子,似乎没为难那位真人。”   “为难了的。”贺离恨点头道,“我要求他下一次见到我已是元婴。”   梅问情道:“嗯,真是苛刻。”   她故意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朝贺离恨伸出手,对方并未迟疑,顺着她的意把手覆盖上去,便被一把拉到了她怀中。   梅问情的手垫在对方的腰后,低头埋在他颈窝边重重地吸了一口,对方身躯温暖,抱起来十分舒适,她埋怨道:“那位萧护法,还有北斗岛的玄泽真人,只会聊什么天下祸事、什么前任魔尊,可我只想听修真界的十大美人啊……”   她原本以为贺离恨会一板一眼地要求她不许想什么“十大美人”,然而怀中的躯体稍微僵硬了一瞬,问得却是:“什么……魔尊?”   “没听她们提叫什么,或许是忌讳吧。”梅问情道,“怎么,在你们魔修眼里,这位置比十大美人还更有意思?”   她以为自家贺郎心怀远大,有统领魔道的心志和意向。   梅问情自然十分支持,还没等给他制定个计划出来,便见到贺离恨神情踌躇地看着她,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但半晌都没说出来,而是道:“那个阴罗道人就在罗睺魔府之内。”   “这个地方我知道,遍地魔物,邪修圣地。”梅问情道,“我会陪你去的,这一点你不用问。”   这确实是贺离恨下一句想问的。   他望着对方的眼睛,在心中默默地想——等到了罗睺魔府、手刃阴罗道人,就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她,只不过,这并不是给她做选择,让她选退路,这只是坦白和通知罢了。   他太清楚自己了,不可能容忍梅问情离开他,就算对方反悔、畏惧、就算她对自己曾经的事迹害怕厌恶,他也会将对方留在身边,甚至大概率会不择手段……他不是一个温顺的小白兔,从很久之前,贺离恨就已经失去松开手不断忍让的能力了。   但梅问情本来也不是因为他温顺才喜欢他的。   “我知道你会陪我的。”他低语喃喃,声音类似于自言自语,“你一定会的。”   他伸出手,环住对方的脖颈,那道颈项间金纹仍旧还在,平时被开口处缀着珍珠的璎珞环遮掩住了,只有在紧紧贴合肌肤时,才能感觉到一道道禁制的滚烫。   “会痛的。”梅问情抵住他的手腕,“别碰。”   “没事。”他说,“其实我总觉得,在你身上获得的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我在你身上得到的宠溺和喜爱太多了……我不知道要为这些付出什么代价。”   梅问情注视着他,不光是脖颈间的金纹,连同脊柱、腿根上的禁制都隐隐泛着热烫,她凝望片刻,忽然道:“或许你已经付过了呢?”   贺离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陷入短暂的失神和恍惚。   就在他思索迷茫之时,梅问情重新抱住了他,将对方会被禁制烫到的手拿了下来,拢在掌心,她轻轻地亲了一下怀中人的唇,低语道:“没有什么幸福感是需要支付某种代价来达成的,如果有,那是我的能力不足,才让你这么觉得。”   她的手覆盖到了他的手背上。   明明纤细白皙,修长而柔软,但却又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贺离恨闭上眼任由她亲,过了一会儿,似乎从那种恍惚中抽离出来了,猛然发觉刚才的对话像极了脆弱不安的郎君向妻主索取安慰……还满心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小白兔,结果被她抱在怀中,就软绵绵得一塌糊涂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重新树立形象和威严,认认真真地道:“到了罗睺魔府,你要掩藏自己道门正修的身份,扮作、扮作我的……”   他本想说下属,结果这么一迟疑,不知道梅问情究竟想到哪儿去了,突然道:“女宠?”   贺离恨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梅问情想着今日听闻的前任魔尊的种种事迹,以为罗睺魔府的人都这么不拘一格,便道:“观念这么先进?轻易就能脱离传统桎梏……”   贺离恨抿着唇摇了摇头。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别人。”她没有半点生气,笑眯眯地凑过来,手指按在他后颈上揉了揉,简直要把小猫咪浑身都给揉酥了。   贺离恨道:“我跟那群邪修是不一样的!而且那样也太显眼了……”   “那你就叫我姐姐吧。”梅问情道,“反正你也叫过不少次了。”   贺离恨沉默一刹,耳根红得滴血,他抽回自己的手,没能一下子抽离,便带着对方的手指递到嘴边,用力地咬了一下,在指尖上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儿。   “这是惩罚?”梅问情扫了一眼皮都没破的手指。   “这是警告。”贺离恨板着脸装作面无表情,故意透露出一股趾高气扬的感觉,眉宇间却流露出有点高兴似的情绪,“在外面要让着我……梅姐姐。”   梅问情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这不还是挺喜欢叫的么? 第41章 .天魔“你怎么这么厉害,快来。”……   罗睺魔府。   虽有十万大山,但魔府内的人口密度比表面上祥和平静的其他地域要低得多,这里的昵称也叫做魔域,几乎所有左道大宗以外的妖魔散修都来过此地,原因无他,正是因为这里有一股先天毁灭之气贯穿地脉,对毁灭杀戮、寂灭终结之类的道基都大有助益。   从碧游域跨域数个地区来到魔域,沿途上的风景肉眼可见地从四季如春、转为酷暑严寒,魔域只有一个季节,但却分成两个区域,一半是终年暑热的沙漠地区,一半是千里雪飘的严寒冬日。   沙漠炎热,路上见到的修士大多警惕防备、只着纱裙薄衫,男修更是跟自己的妻主道侣寸步不离,多得是人用障眼法、面具、斗笠等物遮掩真容。   一处小小的露天茶馆内。   梅问情掩去道修身份,浑身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宛如凡人。她让贺离恨牵着自己,面纱遮掩容貌,简直是一派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两人一暴露在其他修士面前,就有诸多神识扫过,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们。   紫衣纱裙的青年女子虽戴面纱,但气度不凡,看起来很是温雅美丽,而她身侧的这位郎君更是长得一脸不好惹的模样,像是一条不可接触的毒蛇。神识汇聚了一瞬便收回,心中大多都有了个底。   ——像这样的组合配对出现在魔域,如果真柔弱可欺,早就被人骨头都不剩地吞了,能走到这里的修士,有几个是好惹的?   贺离恨拉开空位桌椅,茶馆的魔物便漂浮着前来招待。这处露天茶馆里驱使的魔物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茶壶,浑身闪着金粉淡光,周围鬼火缭绕,慢吞吞地倒出本店特色来。   两盏五颜六色的茶。   梅问情望着这盏茶,见贺离恨面不改色、似乎早已习惯般抬起杯盏喝了一口,便也纡尊降贵地尝了尝,一入口差点被呛出眼泪:“……辣的?”   贺离恨盯着她看,将手帕抽出来,却没有递给她,而是亲手擦拭她的唇角,然后点了下头。   梅问情任他动作,态度温柔,全心全意当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漂亮花瓶。   四周的歇脚客有一半是妖,一半是魔修,整个茶馆内燥热不已,一个脑袋被削掉了一半的三头蜥蜴蹲在桌子上,原本正用妖族语言高谈阔论,见到这一幕,流血的那只脑袋同样流出了口水。   另外两只脑袋跟他的同伴道:“好温柔的娘子,若我有机缘,一定也抢个雌性来抱上床,给她生十个八个蛋!”   这只公蜥蜴的同伴是一只狸猫,摆着尾巴尖细笑道:“你也不看看那男人什么模样、什么修为,你得有能耐才行,据我所知,你们族的母蜥蜴都凶残得很吧!”   三头蜥蜴的另外两个头唉声叹气。   幸亏这两只妖说的话贺离恨听不懂。   梅问情虽能听见,却不太在意。见悬浮的茶壶又把杯子倒满,做足准备又喝了一口,这次却是酸的了。   茶馆内乱糟糟的,有许多人的议论大笑声,只不过他们每一个修士、魔物,都不曾放松警惕,只是表面放松而已。两人静默喝茶,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那头的三头蜥蜴又道:“驼队运的什么东西,我听说有个魔带着人去抢,全都折在里头了。”   狸猫大笑道:“该死!驼队走了一道无人敢犯,还猜不出那是丹蚩楼的货物?”   “丹蚩楼有一位魔君镇守,别说十几个了,就是成千上百的邪修也动不了它,更别提它们水牢里还关着那么多囚犯。对了,这地方除了卖货之外,还卖不卖情报?我听说前年……”   “卖,卖给谁谁死,两头吃钱!一边把仇家的位置卖给你,一边把你的位置卖给仇家,什么东西!”   梅问情听到这里,便伸出手敲了敲贺离恨的手背,两人对视一眼,将茶水饮尽、付了灵玉,起身离开。   离开时,周遭的神识再度扫过来一次,似乎有几人蠢蠢欲动想要突袭动手,神识停留了非常久,但目光见到贺离恨手指下移,轻轻按住刀鞘,便又按捺下心思,小心行事了。   两人租了一匹八条腿的巨型蜘蛛妖物,蜘蛛的甲背上镶嵌着柔软座椅,四周设有遮挡风沙的帘子与摆放酒水的小案,整只妖物立起时足有两层楼高。   回到竹帘之内,贺离恨魔气一扫,驱使蜘蛛起身爬行,离开茶馆,听到梅问情说:“丹蚩楼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一个做买卖的地方。”贺离恨看她,“你听到什么了?”   梅问情无所不通,诸族语言没有难倒她的。   她将自己之前所听到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想要寻找阴罗道人,这倒是个方法,只不过我们一找上她,恐怕按照丹蚩楼的规矩,她也就立刻知道我们的位置了。”   “若她能找上门来,还剩了我一番力气。”   两人短暂商议过后,贺离恨驱使魔物沿着道路行走,很快便见到指路的碑石,在日暮时分抵达丹蚩楼所在的坊市之内。   坊市内邪修遍地,相互猜疑,所以大多蒙面以对。刚到此处,便见到坊市内一追一逃,两人斗法,其中之一授首当场,十分惨烈。   贺离恨牵了一下她的手,皱眉想要辩解,可想了想,觉得日后也是要坦白的,也无从给罗睺魔府说什么好话,只是道:“别看。”   梅问情适应良好,反过来逗他:“我什么没见过?除了没亲眼见过男人生孩子,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你还想亲眼看这种事?”   “咳,我就是这么一说……”   两人交谈之声非常低微,如同窃窃私语,气息拂过面纱,在扑落耳畔,令人心旌摇曳,神思蔓延,不等梅问情澄清表明自己,身下的妖物便停住了。   面前就是丹蚩楼。   荒野大山,丹蚩楼悬浮其上,修筑得风格独特,颇有野性,四遭空中停了许多飞剑、妖兽,地上也有不少修士进出,大多并非人族。   贺离恨朝她伸出手,他这柔弱的好姐姐便牵住对方,仿佛并无修为似的。两人进入其中,路过琳琅满目的魔物契约、心法武器,其中甚至还有偷来的大宗门根本心法,只不过是残篇。   “怪不得那些人闻罗睺魔府之名,便翻脸色变,任谁家的不传之秘让偷了出来公开售卖,也面上无光啊。”   梅问情一边观赏一边评价,语带笑意,贺离恨看了她一眼,怕她对魔修印象变差,道:“都是双方有所仇怨,才拿这个法子来恶心那些大宗门的。”   “想法挺好。”她居然点头赞叹,两人一路上楼,到了三楼之内便有被驱使着的修士接引,因为登上三楼的人,大多是探寻情报、寻觅仇家的。   三楼内便是一个个密室分割开来,两人进入其中一间,将门口的牌子翻转过来,以示有人在其中。   密室内灯火幽微,一个人影枯坐其中,罩着宽大的袍子,辨不清男女,桌案上有一本厚厚的卷宗。   人影抬起头,视线默默无闻地在两人身上扫过,声音经过扭曲、难以辨认:“请坐。”   按照丹蚩楼的规矩,是要先付咨询费用的,这一点刻在门口的木牌之上。贺离恨刚将神识探入储物法器,就见到身畔的梅问情从容掏出一块昂贵的灵石玉精,叮地一声放在桌上。   贺离恨:“……”   她怎么这么有钱。   不是说好道门正宗都两袖清风的么?没听说那个什么无定观是富裕的宗门,据说观主也才刚刚抵达元婴,这实力放眼修真界,着实不够看。   贺离恨心思转了又转,还是觉得她贫穷一点好,这样依靠他的地方也能更多……就算日后坦白身份、强行留她在身边,也算是多了几分底气。   “两位所询何人?”   贺离恨:“金丹境,阴罗道人。”   兜帽之下沉默一瞬,掩藏在宽大袍子下的这位凝视着面前之人,忽然道:“这位道人是本楼的客座长老。”   “嗯?”梅问情本不打算出声,听到这里才来了兴趣,“所以受到你们的保护,不肯告诉我,是么?”   兜帽下笑了几声:“怎么会,她现下就在楼内,只要几位往下走五层,就能遇到。”   这里是三楼,地下二层是楼内的牢狱,关押着诸多惹怒丹蚩楼的“罪犯”。   “只不过你们两人……这位娘子若无修为,还是不要前去了吧。”此人道,“水牢内可容纳不了娇滴滴吃软饭的女人。”   梅问情先是点点头,然后觉得按照常理自己这时候应该生气,演技生疏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他的好姐姐,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   “好姐姐”这三个字讲得千回百转的。   兜帽底下的人似乎神情僵硬了一下,又道:“世上有很多不可言谈之事,都以虚名相称、掩人耳目。娘子还是听在下的吧,留在屋里喝喝茶、聊聊天,不过一时三刻,你家这位魔修弟弟,说不定就能斩下邪道榜排名一百零二的那位阴罗道人了。”   邪道榜,一个为邪修魔门制作的无趣榜单,记录的排名也只能激励这些好杀之辈。   梅问情正要拒绝,面前之人居然抬起手,将兜帽卸除,露出满头白发和银眸粉唇的容貌,她话语一顿,忽地改变主意,安稳地坐了下来。   贺离恨拉了一下她的手,觉得这地方并不比他身边安全:“梅姐姐……”   梅问情反握住他,低语道:“我在这看着,不让她把你的消息转而告诉阴罗道人,方便你动手。”   贺离恨迟疑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不是主要目的。   “以贺郎的本事,肯定手到擒来,易如反掌。”梅问情对他有信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又不是真的柔弱不能自理。”   她安慰似的亲了亲对方脸颊,贺离恨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片刻,才肯答应下来:“那你等我。”   梅问情认真点头。   她目送贺离恨离开密室,转过头看向面前之人,白发银眸的青年女子脸色僵滞,似是被两人的互动震惊了个够呛,支吾道:“您……怎么在这儿?”   “这话我倒要问你。”梅问情抬眸瞥她一眼,“装神弄鬼的。”   云雪凤道:“您不是为了烛龙而来?”   “烛什么龙?”梅问情蹙眉道,“听都没听说过。”   云雪凤的真身乃是一只雪白的大凤凰,是阴阳天宫的守宫灵兽,也是当世妖修中辈分最高的几位之一,现今已在化神期,如果跟全盛时期的贺离恨交手,不知谁胜谁负。只是自从梅问情离开阴阳天宫后,那座云中殿宇便人丁寥落。   除了灵兽之一的云鲲、和两尾功德锦鲤尚在看守,其余灵兽都散布各界,或是隐世修行,或是镇守一方,大多一心向道,很少与人动手。   云雪凤倒没有天女魁那么激动,她只是还未从这“成双成对”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您在外游历,就是为了温香软玉……”   梅问情冷酷严肃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云雪凤捂住额头,止住话语,解释道:“罗睺魔府里有烛龙蛋从岩浆内苏醒,我听闻此事,才赶来处理,烛龙血脉稀少特殊,属于妖族顶尖一流,说不定能孵出个童养夫来。”   “噢……那你光明正大就好了,何必在这里。”   云雪凤哀怨道:“我临行之前起了一卦,说此处能遇到贵人,却想不到是您呀!”   梅问情淡定喝茶,算了算时辰,道:“煮起来一炉酒,片刻之后,我家郎君必斩那邪修首级而回。”   云雪凤依言设炉,心中却不相信那小郎君真有这么厉害,只觉得是梅先生情人眼里出西施,夸大其词。   酒炉翻沸,云雪凤按捺不住:“先生可知道此楼的来历。”   梅问情:“你说。”   “丹蚩楼背后之人,是前任魔尊贺离恨的旧部,被尊称为血海魔君,在邪道榜上排名第二十……”   梅问情抬起头,指腹碾转着杯盏,忽然打断她:“你说,前任魔尊……叫什么?”   “贺离恨啊。”   梅问情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云雪凤被盯得头皮发麻,小心翼翼道:“怎么了?他、他惹过您么?”   不对,要是惹怒了梅先生,根本无需正道各掌门联手围剿,才能除掉此患啊。   “他死了多久?”   云雪凤咽了口唾沫,觉得事情不大对:“四年多了。”   她紧张地看着对方,见到一贯随和的梅问情放下茶杯,唇边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   ————   水牢。   阴罗道人乌婷,丹蚩楼的客座长老,邪道榜排名第一百零二。   但在一片冰冷寒潭之内,乌婷却并没有感觉到心神镇静,反而愈发心烦意乱、躁郁不安。   她望向水牢四周的锁链,锁链挂着的牢狱沉在水中,里面的囚禁者有正道修士、也有放肆的妖魔,而她则负责这段时间的戍守。   她虽做过不少出格之事,但背靠丹蚩楼,有情报组织通风报信,从来都是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活到现在,倒也顺风顺水。   但今日的气氛仿佛跟平素不同。   她站在寒潭的石岸边徘徊,身后的石门响起向两侧移动的声音,乌婷头也没回,抚摸着手中的软鞭:“膳食灵茶就放在那儿吧。”   没有回应。   不是楼内的侍奴。   乌婷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头,迎面被一双杀机毕现的眼眸盯上。她心跳加快,瞬间胆丧魂飞,手中法器下意识一甩,与刀锋交错刹那,缠绕其上,随即断裂!   “你是何人?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一柄出鞘之刃,魔气缠绕、具备吞噬之能的蛇刀显出锋芒,明明能感觉到是相同的境界,但在他的刀锋之下,却让人提不起丝毫对战的能力,只有逃!快逃!   生存的念头占据上风,乌婷飞速急退,将储物法器内的诸多收藏、法器,一一招呼上去,随后身法一动,霎时化作遁光,一力冲出石门。   丹蚩楼背叛了她!乌婷咬牙想道。   然而那些多年收藏的法器,在天下顶峰之刀面前,也不过是一触即碎的纸片,不消片刻便化为飞灰。   贺离恨站在原地,回头望向飞驰而去的遁光,他抬起手,虚握成爪,掌心所对之处,便浮现出无数天魔虚影,成百上千的天魔契约纹从空气中浮现,扭曲的呓语、低喃,疯狂的大笑、几乎造成精神污染的恐怖嚎叫,瞬息间出现在乌婷的脑海中。   暗域天魔!   怎么会有魔修手下能容纳这么多暗域天魔,这群天魔不是高傲得很么?!寻常金丹连见一面都难,居然会臣服在一个男人手中?!   乌婷思绪渐失,那道遁光也被天魔虚影裹挟着跌落下来,倒在石岸的地面上。   四周沉在水中的锁链胡乱挣动,似乎此刻所有囚禁水牢的妖魔修士,都在亲眼目睹着这一幕。   贺离恨单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将阴罗道人的脸摁入水中,见到水泡上浮时才提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久不见。”   “咳咳咳……我根本没见过你,郎君饶命,郎君饶了我吧,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唔呜呜……”   贺离恨再次将她摁进水里。   水泡破碎,凉意渗透每一根发丝,乌婷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么一位恐怖的魔修。   “三年前,你手里有一个叫做世外灵国的封印物。”他淡淡道,“在人间交战之地,你用这个封印物设计保家仙胡家、人族的城池、塑造血肉怪物,供你修行。”   乌婷瞳孔放大,面色惨白:“你是、你是玄霄找来杀我的吗?我那时已经脱离了对封印物的掌控,根本不知道它干了些什么啊!”   贺离恨扣着她的咽喉,剑眉轻微地挑了一下,低声道:“好,那我告诉你,你伤了我的妻主。”   阴罗道人面露不甘,最后挣扎道:“那不是我的错!你要是杀了我,整个魔域都会追杀你的……对、对,这座楼的主人是血海魔君,那可是魔尊的……”   喀嚓。   她的喉骨传来骨裂声。   此刻的贺离恨跟在梅问情面前时简直如同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残酷暴戾,一身杀气,几乎不会被外物所动,语调无波无澜地道:“多谢你告知我,我会让他请罪的。”   他抬起蛇刀。   刀尖淬着毒,具备吞噬血肉之能,但却只是轻轻地削掉了一小块表皮,血液流淌,又很快凝涸。   贺离恨乌黑的眸中,透出血一般的鲜红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血迹一点点滴落在砖石之上。   水牢所牵引的铁链疯狂乱颤,半空中浮现的天魔虚影仿佛都受到了他身上毁灭之意的吸引,盘旋不定,发出各式各样可怖的呓语声。   蛇刀削掉最后一块血肉,一具露着白骨的骷髅沉入水底。   贺离恨站起身,抬手擦拭了一下溅上脸颊的血珠,却发现浑身几乎被染透了,形成凝涸的暗红。蛇刀化为魔蛇形态,顺着手腕爬上来,趴在他的肩膀上。   天魔虚影缓缓消散。   自从他到了金丹境之后,魔蛇也有所提升,它扭过头,口吐人言道:“你刚才有失控。”   “有么。”贺离恨继续擦拭着血迹。   “……注意控制自己,跟你签订契约的暗域天魔可都等着你完全疯掉的这一天呢。”   “那你呢?”   漆黑魔蛇停顿片刻,重新钻回鞘中,只留下一句:“别放走梅问情,我希望你活着……还有,擦不干净的。”   贺离恨自然而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梅问情能稳定他的情绪,所以不能放走她。连魔蛇也意识到了有一个这样的逆鳞会发生什么。   既然是逆鳞,就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掌心:“知道了。”   ————   三楼,密室。   云雪凤再次跟她说什么话题,梅先生都只是兴致缺缺,神色淡淡的,只得又重新戴回兜帽,将邪道榜的名单放在面前。   这类榜单全部都是由一个叫“秘天阁”的组织所编撰的,秘天阁里的成员行踪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能知晓这些隐世不出的各族前辈,会经营这些乱七八糟的榜单来挑选弟子、掌控局势?   云雪凤便是其中一员,所以她才会屡屡提到这些榜单,也算是对修真界和妖族负责的一种表现。   片刻过去,旁边支起的酒炉正沸,香气飘溢。   梅问情舀起一勺热酒,将之倾倒进旁边的空杯内,滚烫美酒顺着杯壁滑下,一点点盈满杯中。   在杯满之际,脚步声起,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贺离恨换了件衣衫,干净整洁,只有脸颊的血色还未擦净,剩下一丁点痕迹。他逆着外界的光停在门口,平静地道:“她死了。”   梅问情微笑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快来。”   她朝他伸出手。 第42章 .坦白“不要捏脸。”   贺离恨握住她的手,坐到梅问情身边。   他一身血腥味尚且未清,残留着淡淡腥甜,但因为过于寡淡,贺离恨自己有些闻不出来,倒是对面的云雪凤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梅先生待这个满身毒刺的凶残美人倒还真是格外不同。   她曾经也想过阴阳天宫的男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不过大多时候脑海里被梅问情的身份所限,总以为会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剑修,所以面对贺离恨时总会有些错愕。   云雪凤道:“阴罗道人的名字,将在榜单上销声匿迹了。”   贺离恨顺着她所言,望向桌面上的纸张,在一页薄薄的纸上面, 第一百到一百五的邪道榜排名中,阴罗道人乌婷的名字在纸上逐渐消弭,化为一道尘烟,而其余人的名字却没有动,而是一个未知的身份占据了一百零二的位置。   他寡言不语,眸光却幽深寂静地望了云雪凤一眼。   按照秘天阁的规矩,如果榜单之人是被未上榜者所杀,那么就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填补这个空位,即便不知道此人的名讳和称号,下方的上榜者也不会提高排名,只有曾经上过秘天阁榜单的人动手,才会自动提高排名。   换而言之,就连秘天阁如今也不知道他没有身死,当初他的替死术层次太高,若是不仔细勘察、细细深究,根本无从发觉。   梅问情握着他的手,跟他道:“用不用想个响亮点的称号?”   贺离恨却摇头:“未知这两个字,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名号。”   梅问情大为赞同,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地碰过血迹未净之处,在她肌肤触碰的瞬间,那些残余的痕迹和腥甜气息尽数消失,仿佛被冰水冻结、洗净、再融化。   贺离恨几乎没有察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迷茫地任她摸了几下,忽然被捏住脸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他立即攥住梅问情的手腕,墨眸严肃苛刻地瞪了她一眼:“老实点。”   梅问情一本正经道:“我的贺郎如此俊美,就算我只是想点到为止,往往也是情不自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人家丹蚩楼本就是情报组织,有什么不知道的?她们都知道。”   云雪凤:“……”   贺离恨按住她的手,才转头看向云雪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多谢阁下,没有将我要去寻找阴罗道人的消息告知她。”   如果阴罗道人提前知道有人要拿走她的性命,绝不会束手待擒,她的那番反应完全不像是提前知道的样子,贺离恨原本以为会多费上一段时间的。   “客气了。”云雪凤道,“我跟这位娘子相谈甚欢,这只是一点小小的示好,郎君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恕我多言,魔域之内将有变故发生,两位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她一边嘴上说着离开,一边却眼巴巴地看着梅问情,恨不得梅先生立刻开口留下,就算是陪这位小郎君也好……若是有梅先生留在这里,即便不愿意讲道论经,能跟随左右叙叙旧,也可以感觉到恩师故人仍在的安慰。   贺离恨思索片刻,道:“这个不急,我们会暂且在罗睺魔府住下,还有事要做。”   他没有说明是什么,梅问情也没开口,仿佛真就听情郎做主了似的。   梅问情抬指抵着唇边,姿态随意地抬手给贺离恨斟酒,有一句每一句地“询问情报”,实则是问一问她不在的这些年修真界的近况而已。还不知道身份掀了个底儿掉的贺魔尊捧着酒杯,将温热酒水咽下喉咙,乖巧动人,简直像一只无害的绵羊。   密室内只剩下云雪凤讲述的声音,以及梅问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   “血海魔君?他从前任魔尊死后就有些自甘堕落了,明明是罗睺魔府中心地带的人物,却久居外围,深居简出,几年都没个动静,也不知道是否是修为停滞,几乎不露踪迹……”   “那些邪修现下猖狂得很,我也是这几年来这里才知道的……邪修猖獗,那些旁门左道也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安分守己。去年寂禅门的住持无言法师圆寂,留下了十六颗舍利子,三月前被千手魔女盗窃,偷得一颗也不剩,动荡一时,甚为耻辱。”   “……娘子不知道吗?看来是不问世事已久了,那个最近两年扬名修真界的剑道天才沉萱,就是被前任魔尊所灭的归元派遗孤,她正在联合其他门派修士,对前任魔尊一脉的魔修与左道之士赶尽杀绝……”   在此过程当中,梅问情发现只要提到“魔尊”二字,身旁看似乖巧的贺郎就会忍不住稍稍捏紧酒杯,喉结微动,流露出一点点轻微而又难以掩饰的紧张感。   这些事情她其实没多大兴趣,一般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注意力全放在贺离恨身上,指尖时不时地戳一下他的腰带,将上面垂下来的丝绦用一根手指绕着、打成一个粗糙的活结。   正因如此,云雪凤的话说了片刻之后,她才极为后知后觉地从脑子里捡出重要信息——归元派。   贺离恨灭得门。   这具身体是因为什么才闭关千年来着……噢,亲姐妹在归元派、被一位魔修结仇灭门,为了免受牵连、躲避祸事,才胆怯至此。   梅问情盯着指尖边的活结,脑海中先是浮现出“贺离恨”三个字来,然后这两个字又徐徐跟“仇家”两个字连上了线,她动作一顿,无情地切断了连线,忽然转身坐正了。   梁兰清,你真是我孝顺的好徒弟。   她刚在心中戳破贺离恨的小小伪装,结果转眼又发现自己脚下满地是雷,竟不知道如何落脚,也不知道贺郎对当年的仇家是个什么心意,会不会今朝“梅姐姐”叫个不停,甜得像个软绵绵的糖糕,明日就突然翻脸,要跟自己了结恩怨了。   问题是这恩怨也不是她的啊。   梅问情脸色变了又变,云雪凤体察人心,发觉不对,跟她眼神对视了片刻,便领悟梅先生的心意,道:“娘子这块灵石玉精只值这些,在下便不留客了。”   “还算值得。”梅问情道。   聊了这么许久,酒壶里的酒都要斟空了。贺离恨的酒量飘忽不定,对某些品种千杯不醉、饮如白水,对某些品种却又一杯饮尽、便如玉山将倾。   这酒虽然又甜又淡,但喝了这么久,他的脸颊、耳侧,也稍稍泛红,墨眸湿润,连伪装时点上的那颗红痣都不那么张扬妖异了,唇红齿白,柔软俊美。   酒壮怂人胆,贺离恨一会儿要跟她坦白一件大事,喝酒全当助威了。   梅问情起身告辞离开,自然地勾开他腰带丝绦上打得活结,像往常一样握住他的手。贺离恨先是乖顺地让她握住,随后仿佛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过来回握,将梅问情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并道:“你慢点,我有些晕。”   他喝了酒,嗓音有点哑,叫得人耳朵都酥了。   梅问情怔了一下,然后凑过去低声道:“我抱你好不好?”   贺离恨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神,立即道:“不行,出门在外……”   没能把人哄得松口撒娇,梅问情大为遗憾,但也只是纵容着、喜爱着他的有主见,忍不住顺了顺他的发尾青丝。   两人走后,被塞了一肚子狗粮的云雪凤再度长长叹气。她拿起那张邪道榜名单,翻转过来,背面则是天才英杰榜,其中之前提到的剑道天才沉萱正在第三的位置,不到三百岁,已经踏破金丹、进入元婴境了。   “沉萱,上一个剑道天才闵淑贞就是在这个境界陨落的,若是能进入化神,说不定先生会将她视为亲传弟子教导,就看这个沉萱有没有这个福分了……”云雪凤低声自语,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梅问情对那位郎君的称呼,其中夹杂着一两声“贺郎”。   她立刻联想到梅先生对前任魔尊颇为不同的询问,心中冒出一个荒唐的猜测。即便荒唐,但她这只雪凤凰的第六感却非常强烈。   云雪凤看了看眼前温过了酒的炉火余烬,又低头看了看天才英杰榜单上沉萱的名字,忽然觉得,这位天才的前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一片光明。   ————   踏出丹蚩楼后,那只巨大的蜘蛛妖物还守候在原地。   罗睺魔府的歇脚地十分难找,与各大门派做背书的云生结海楼不同,这里的客栈酒肆大多是魔修或邪道中人经营,里头的规矩极乱,甚至有些根本就是黑店。   在种种筛选过后,几近日暮之时,贺离恨终于寻到一家还算规矩的客栈。   临近黑夜,价格昂贵倒在其次,只是这客栈房门一敞开,眼前便是暗酒红色的烛火灯光,墙壁镶嵌着各色的柔和夜明珠,一张巨大无比的床榻摆在正中,看起来便十分绵软,旁边没有书案,只有一张造型奇特的铁架子,上面摆满了……床笫之间的欢愉用具。   甚至还焚着一点儿淡淡的催情香。   梅问情认真审视,仔细参考,贺离恨大脑发麻,心脏乱跳。   他扭过头看向接引上楼的小妖,浑身磷火、光芒四溢,没有五官的小妖从磷火光芒中组合出一张嘴,声音嗡嗡作响、谄媚无比:“这是我们客栈特意为道侣准备的合欢之所,可以尽情双/修,物品齐全,对儿郎们也关怀备至……”   贺离恨咬了咬牙根,忍住自己想抽飞它的坏脾气:“能不能换一间。”   小妖呆住了,它从干这行起,就没见过对这配置不满意的。哪一个身份实力较高、处在优势地位的郎君,不想着赶紧哄着女人上床生孩子的?本来郎君们就对女伴有天性的依赖和渴望感,等有了孩子一捆绑,娘子们再想移情别恋就难了,到时候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有机会,郎君们大多便能安心。   小妖呆滞半晌都没回答,贺离恨深吸口气,还欲再问一遍,没说出口,就被梅问情拉进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扉一关,房间内更是盈满一种淡淡的暗红光芒,将皮肤都映得润白泛粉,透着一股清浅的红晕。   贺离恨喉结轻微地上下移动了一下,酒劲儿、灯光、加上一点催情香,这气氛莫名地就怪了起来,他就算想要立刻张口坦白,也一直憋不出话来,欲言又止几次,只得坐到了床边上。   这床是真大啊。   足够滚好几圈,从这头翻到那头,就是闹腾个天翻地覆也摔不下去。   他看着梅问情重新点起一盏小灯放在床边,中和了室内的暗红光芒,随后卸下臂环、披帛,随手搭在屏风上,再抬手取下发簪。   她刚刚碰到那支梅花簪的簪尾,就被另一人按住了指尖,听到侧后方传来贺离恨的低语:“我来吧。”   梅问情便垂下手,心安理得地稍微低头,她转过身,目光盯着贺离恨润泽的唇、再徐徐上移,路过他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羽,还有薄得仿佛一抚便会泛红的眼尾,肌肤从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不知道是环境光的笼罩、还是因他本人就有这些瞧起来十分娇柔的细节。   从前,她并不觉得坚韧内敛的贺少侠能被娇柔这两个字形容。   梅问情安静凝视,仔细端详,等到贺离恨取下她的发簪、道冠,放到一旁,视线移下来碰到她的腰带时,两人的视线便忽地对上了。   贺离恨动作一顿,喉咙间莫名地干渴,他捻着对方衣衫的一角,双唇动了动:“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这么郑重的开场白,理应是一件大事。   梅问情望着他:“我也有件事得跟你说。”   贺离恨点了点头,但没觉得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接下来说的这些要更严峻隆重。他没立即开口,而是把她腰上的配饰玉珏、绶带香囊,一并摘除,然后环抱过去,从后侧挑开盘扣。   他的身躯贴过来,有一种很是温暖的热度。梅问情感觉到他胸膛里跳动的心声,急促、紧张,仿佛又很决然。   盘扣开了,衣带落地,他的手却环绕紧,没有移开。   “其实……我不是一个杀手。”他说。   梅问情只听这句话,就知道他要坦白什么,语气平和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是……我就是,那个前任魔尊。”他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补了一句,“如果你不信,可以用我的名字跟别人打听……我没有骗你,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   他的声音又弱下去,埋在梅问情怀里停了一下,她能感觉到怀中人深呼吸的节奏,听他道:“……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很可怕。”   但如今,两人都来了修真界,所谓的“露水情缘”必不可能,他便不得不坦诚相告,至少从他嘴里说出来,比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要显得情节更轻,毕竟坦白从宽。   贺离恨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坦白从宽,但他却先抱紧了对方,然后慢慢地抬眼看她。   梅问情也正注视着他。   她笑意收敛,目光陷入一种令人畏惧的平静,幽然如渊,辨不清真正的情绪。贺离恨的呼吸都要停了,忽地被她拥着、抵着后腰向榻边走了几步。   她步步紧逼,贺离恨一时心神失守,跌倒在床边,被她的手按着肩膀压下来,没有簪子束缚的青丝如流水般滑落,发梢垂在脸颊边。   一丝清幽的淡香顺着她发丝飘逸而散。   梅问情的膝盖压在他腿上,从上到下,根本动弹不得。她的手撑在他肩侧,轻轻地道:“魔尊?”   要不怎么说梅问情是干大事的人呢,就算自己揣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地雷,也敢掐着对方的示弱之时索取报酬,别的不说,光是这份胆大心细、毫不心虚,就让小贺郎君招架不住。   “……嗯。”   他小声地应道。   梅问情单手扳过他的下颔,故作高深地问:“就是你这样的?”   “……什么?”   贺离恨有点没明白,脑海里如有实质地飘起一屏幕问号。   她道:“一点儿也不强悍嘛。”   其实除去喜爱,她对贺离恨的欣赏可完全不少,比当初那个什么剑道天才都更多,这句话多少有些口是心非的成分。   梅问情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低下头停在贺郎耳畔,慢悠悠地道:“我听说,前任魔尊能够一夜七次,一个女人都满足不了他,还豢养奴宠,大逆不道,淫/荡花心好/色……”   贺离恨瞪大眼眸,立刻打断:“从无此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哎呀,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了,这是谣言吗?”梅问情伸手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来,证实一下这是不是谣言。”   “你……”贺离恨气得发晕,抬指扯着她的衣领,认认真真地道,“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是不是不知道我都做过什么?什么花里胡哨的传言,那些都是假的,但是我……我也确实有些事做得太绝了。”   梅问情道:“只要能让你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算绝,你这点愧疚之心是从何而来?”   “我本来不觉得愧疚。”贺离恨沉默了片刻,续道,“但想到你的眼光,所以好像应该表现得愧疚才行。”   梅问情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微笑道:“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贺离恨抿唇不答。   看样子她并不在乎,这短短几句玩笑低语下来,便让人如释重负,省去心头一大重担。   梅问情揉了揉他微热的耳垂,慢条斯理道:“你都这么主动了,那我们来实践一下,破除这份谣言,不然魔尊大人如何洗脱嫌疑呢?”   方才情急之下,她的衣领被贺离恨拽得凌乱一片,衣料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锁骨,乱得有些惹人遐思。   “我本来就没……”   梅问情抵住他的唇,悄然低语:“不然可惜这么大的地方了。”   她握住他的手,带着对方落向单薄的衣襟。   月光泼落窗前,柔和的光泽从窗外满溢进来,如水一般。   黑暗的罗睺魔府往往比白天更加危险,子夜时,客栈外传来几声鸟雀地鸣响。   窗户开了一道隙,凉意微涌。   贺离恨从被子里挪出来一点儿,看向只着一件单衣便下榻关窗的梅问情,她的背影高挑窈窕,身上的肌体又极为紧致有力,纱似的衣料罩在背上,隐隐被月光映出脊柱的线条、强韧的腰线。   他先是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梅问情关上了窗,转身发觉他醒了,便坐到他身边,伸手勾住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指:“醒这么早,看来剩下的三次也有机会了?”   贺离恨的指节绷紧了一霎,不自在地撇开视线,然后又蹭到她身边,低低地道:“我用别的地方服侍你,好么。”   梅问情道:“你这不爱说话的舌头终于出师了吗?”   贺离恨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后便被她笑着抱紧,一边捏了捏他的脸一边道:“你怎么这么乖,累了就睡,我可舍不得让你犯着困还做那种需要技巧的事儿,要是齿尖刮我一下,这伤可怎么治啊。”   “……怎么会咬你……”他默默地道,“不要捏脸。”   梅问情原本想等天亮再说自己那件事,结果片刻之后,贺离恨反而想起来了,望着蔓延到榻前如霜的月光,忽然问:“你之前说,你也有事要告诉我?”   梅问情叹道:“我很想明日再跟你说,不然若你把我踹下床,我属实没有借口再爬上来了,如此良辰美景,适合温存。”   贺离恨一下子就精神了,他立马翻身想要坐起来,然而腰侧让她掐得发青,一扯就疼,所以又拿起件衣服披上,才起身严肃地看着她。   “你不能不说。”贺离恨道,“是什么事,你的前任、初恋什么的出现了?还是什么别的问题?或是你其实不能生育,不能让郎君受孕,你放心,我不是很在乎这个……”   她抬手用力地戳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想什么呢,那怎么可能?”   贺离恨便又安静沉默下来。   梅问情从头捋了一下这件事,分析了半天该从哪儿开口,思索着道:“我是无定观的客座长老,你知道的。”   “我知道。”贺离恨道,“二流宗门。”   就是梅问情在跟前,他也没口下留情。   “对,我呢……确实不问世事了很多年。但我有一个已经死了的亲姐妹,就是……”梅问情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名字称号,所幸她过耳不忘,才能说得上来,“天随真人。”   贺离恨的神情凝固了,两人四目相对。   “就是你灭门的那个归元派金丹修士。”梅问情解释道,“这个事儿其实它不能怪我,虽然咱们两个详细算起来是有仇的,但修真界的春/宫图册里还有一个种类叫宿敌恩仇、相爱相杀呢。而且仔细算算,其实是我这边的仇比较大吧?魔尊大人在前,我又打不过你,肯定一笔勾销了……” 第43章 .无声……突然感觉又像假的了呢。……   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笔勾销?”   梅问情轻咳一声:“不行么。”   这事儿倒是比他脑海中浮现那些好解决多了。他细问道:“你当年闭关,是因为我杀了天随真人?”   “这个……”这人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清楚啊。   “以你的性格,你有这么害怕一个魔修么?如果真的畏惧,又怎么会对我一无所知,还能轻松地用化身术在人间逍遥?”   “呃……”   “我刚向你坦白我的身份,你就紧接着告诉我,你其实是我的仇家。”他道,“你猜我相不相信你?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只是为了调戏哄骗我才假装什么都不清楚?”   完了,被他看穿了,但即便在这种关头,也要垂死挣扎地辩解一下。   “其实我是今天才……”   “梅问情,你又骗我!”   他一贯沉着冷静,这时候罕见地恼火上头,扑过去质问,然而体力未复,一下子栽进她怀里,让梅先生体贴地扶起来。   贺离恨扯着她身上的薄衫,眉宇含怒,眼眸如星,就是生气也俊美好看:“什么仇家,什么亲姐妹,你从哪儿弄得这个身份?”   “别人借给我的。”梅问情如实回答。   “借?借什么借,你……嘶。”   她的手习惯性地箍着他的腰,一时不察,按到发青的那块皮肤上,贺离恨倒吸一口凉气,低头软在她怀中。   尊贵的魔尊大人,战斗力直降百分之九十。   梅问情揽着他,挪开手避过捏青的地方,将人往怀中内侧抱了抱,道:“休息休息再跟我算账,你看你……”   “我不,你这个坏女人,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跟我好肯定也是骗我的。”   他挣扎了一下,又被对方搂回去,贴着她似雪的胸脯上,忽然就不敢乱动了,口干舌燥、小心谨慎地移开视线,假装什么过线的事情都没有做。   梅问情可容不得他这么“纯洁无瑕”,并不让对方逃出怀抱,语调温软下来,认真地哄道:“跟你好可是认真的,我一个字都没有骗你,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跟男子有情。”   贺离恨咬了咬唇,扭过头,表面上写着“你看我还信你一个字吗?”,心里却被极大的抚慰了,哪怕感觉不像真的,也让她说得舒服起来。   她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漏洞……”   贺离恨在气头上,在她锁骨上用力咬了一口,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又道:“你根本没反悔!”   梅问情眨了眨眼,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心想好像确实是啊,立即又摆正态度,严谨道:“以后我对贺郎以诚相待,贺郎也对我毫无隐瞒,只是你听了不能害怕,不能觉得齐大非偶、疏远了我。”   贺离恨同样态度严谨,点了点头,秉持着说正事的态度,屏息以待。   梅问情道:“你知道云中的那座阴阳天宫吗?我是那座天宫的主人。”   他侧耳倾听,面无表情。   “对,你想的没错。”她道,“我是创世者,这个大千世界的主人,其实这世上的一切最开始都是我创造的,所以它们会天然地趋向于我,就连你会喜欢上我,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太强了。”   她坦诚相告,十分真诚,简直每一个字都毫无虚假。   贺离恨仍旧没有表情地看着她,然后掰开她的手,坐回了原处,重新换了一口气,道:“要不是我暂时没有力气,真想把你从榻上踹下去。“   梅问情:“……”   “还创世者。”他道,“你怎么不把我当三岁小孩儿糊弄?什么以诚相待,你就这点诚意?!”   梅问情:“……”   “不想说就不说吧。”他似乎是认命了,“管你是谁,我不在乎了。一身禁制,动一动就吐血,谁跟你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太强了的?”   梅问情:“……可是……”   “别可是了,要给自己的女人留点空间、留点秘密,我懂得。”他摆脱对方的手臂躺在旁边,转过身背对着她,这时候反倒有点儿不生气了,仿佛浑身都亮起一股普渡众生的慈悲光芒,充满贤夫良父的大度器量,“你是我的就够了,其他的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梅问情:“……”   好吧,都无所谓。   所以就算是创世者,就算是大千世界之主,先天阴阳大道的道祖,就算活了上万年,在她的贺郎眼里,也是无波无澜、一视同仁的。   嗯,算不上是吃嫩草。   梅问情从背后环绕而过,手心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睡吧,好郎君。”   她的手指穿插过去,跟对方的指节扣合在一起。   ————   解决阴罗道人之后,贺离恨的目标似乎一下子只剩下重踏元婴了。   但与金丹不同,元婴之门难以踏过,即便是重修也未必就能多几分胜算,踏破这道门槛时,还会引来渡劫天雷,问心问情,问因果轮回,往往最难通过。   但有梅问情在旁,他的意志一时受到了女色的蛊惑,在此处停留了几日。   那个当初引领两人进这间房的磷火小妖也在暗暗感叹,公子郎君们就是脸皮薄嘴硬,这一进屋就好几日不出来,就是真的体虚身弱八成也能种上果了,何况那位郎君看着又健康强韧。   贺离恨偶尔也会想到这事,但又忆起梅问情说过不喜欢孩子,觉得倘若她十分没有繁育的心思,那么不生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倒不会因此怀疑对方和自己的感情。   又是夜色降临,小妖漂浮着给两人送热水时,黄昏的光芒遮蔽了窗棂,透着一股暖黄昏暗的朦胧光照。   在朦胧黄昏中,一道血色的光柱从远处的山边直冲云霄,光柱亮起的下一刻,仿佛四面八方的河流、小溪、山川中的泉水,尽数染上一重血红,水流汇聚如海。   小妖放下热水,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魔君殿下又在搜寻嫌犯了。”   “嫌犯?”梅问情正倚在窗边看书,捧着一卷未曾刻录玉简、而是蘸墨手抄的经文,封皮上写着《清净容善经》几字,她抬眼道,“详细说说。”   磷火小妖见她开口,便也留下来,它身上火光漂浮了半晌,转而看向一旁的贺离恨,见这位郎君也未阻拦,便道:“两位有所不知,近几日来,丹蚩楼那边的动静大着呢。我算算……差不多就是两位来这儿的第二天,丹蚩楼死了一位客座长老。你说死就死吧,在罗睺魔府从来也不缺少这样的事儿,问题是,这位客座长老的死相……”   “说重点。”贺离恨忽然道。   “噢噢,总之就是触怒了丹蚩楼的血海魔君。”小妖连忙略过这部分,抓紧重点,“连续数日,这位魔君都在施展神通,扫荡式地勘查每一个地方,很快就要到咱们这片区域了。”   “这位魔君很厉害么?”梅问情道。   “哎哟,真人呐,元婴境的魔君,无论是什么修士,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的?就是四门八派这十二大顶尖宗门,常驻者也不过就是一位元君而已呀。”   磷火小妖讲到这里,似乎也有些兴奋,周遭的火光胡乱飞舞,道:“那位魔君可是前任魔尊的麾下大将,最重要的是,也是一位男修。只不过比起魔尊,他倒没有那么仇视女人,还是跟娘子们有过一段的,不过后来被辜负了,所以才……总之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贺离恨面色平静地听着,心想:又给我造谣,我什么时候仇视过她,我珍视她、保护她还来不及。   他没说什么,倒是梅问情开口:“还是说重点吧。”   小妖又被截断了八卦之话头,委屈地连连点头,继续道:“血海魔君要为那个客座长老找回场子,报仇雪恨呢。两位这两天要是没有什么事儿,就别出去了,本来罗睺魔府的夜晚就比白天要危险许多,这次再碰上魔君,若是他脾气不好,出了事那就不值当了。”   梅问情点头,道:“好,我们知道了,谢谢你,你出去吧。”   磷火小妖第一次被金丹真人说“谢谢”,并不存在的眼睛都睁大了,浑身火光一亮,美滋滋地出去了。   梅问情一回过头,见到贺郎站在窗前,目光正望着血光盛放的地方。   “怎么了?”   “我或许应该见见他。”贺离恨道,“他还不知道我没有死。”   “闺中密友?”   她偶尔就会冒出来这么一句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贺离恨道:“又不是女子之间,还论什么金兰之交、手帕之交,我们不过是上司下属,他依附我势力而壮大自己,利益之下,勉强论一句朋友。”   说完,他便转头看她,视线掠过她的脸庞,落到对方手上的经文书卷间,看清上面是什么之后,眼角一抽:“纤腰款摆……你这是什么东西?”   梅问情低头扫了一眼,一脸理所当然道:“和合之道,阴阳至理,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修行啊。”   贺离恨:“……假正经。”   他将对方手中的黄书抽了出来,跟她道:“我准备去见他一面。”   “血海魔君?”   “对。”贺离恨道,“闹得这么鸡犬不宁,看来我走以后,他大概还是没有长进了。”   ————   夜色沉浓如雾。   梅问情被他带着,两人离开居住的客栈,而是趁着夜色无人之际重新回到了丹蚩楼附近,这也是血色光柱的中央地带。   被这光芒所映照的地方,水泽化为血色,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魔修的神识痕迹,让人有一种如被窥视的感觉。   但贺离恨手握许多天魔契约,元婴境界的搜寻之法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并不在意暴露在红光之下。他转过头,见梅问情身上的金纹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这点程度不足以惊动她的禁制似的。   她跟贺离恨视线相对,低声道:“我第一次偷偷摸到别人家门,没有经验,你说接下来怎么做?”   梅先生从人间到修真界,在哪儿不是高贵优雅、身居高位,自然没做过这种悄悄潜入之事。   贺离恨一时语塞,自己仿佛有带坏她的嫌疑,便道:“我们原本应该正大光明,血海魔君的俗名为段归,若他知道是我,应该亲自迎接才是,但我怕那时动静太大,引人注意,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你跟我来。”   梅问情轻轻颔首。   丹蚩楼夜中只有身披长袍的修士轮守,大多是筑基修士,已经足够防住大部分的邪修,但却挡不住夜中潜入的这两位。经历了几番周折之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进入了楼内。   云雪凤那只大凤凰也是隐藏身份来这里等待机缘的,这次等到了梅问情出现,她便暂时不愿意离开,还维持着这个编织的丹蚩楼星师的身份。   两人刚一路过星师们所在的三楼密室,云雪凤便已察觉到了,她留心放了个神识过去,结果刚刚触碰到梅问情所在的周边,就被梅先生无情地消除打散了,于是安分下来。   三楼之上,是陈设着各种宝物的四楼,那些宝物价码昂贵、用途多样,倒也有一些对贺离恨重入元婴有用,但他看都没看,而是一路向上。   在贺离恨重伤之前,段归所拥有的产业势力不止这一处,他喜欢居在高处,据他所言,这样便能望得很远。   丹蚩楼,顶层。   顶层与其他区域都不同,这里是段归的私人所在,整体如同一座上千平方米的大殿,金粱玉砖,奢侈华贵,每根雕刻着游龙的柱子之间都垂挂着帐幔轻纱,在中央靠里端的地带,放着一架江山日出屏风。   贺离恨刚刚踏入此地,周身的静谧之术便已失效,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他目光下移,望了一眼足下的玉砖。   “禁法之域。”梅问情道。   这代表着此处的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覆盖着禁用道法的阵、或是藏有禁用道法的宝物。也就是说,如若不是境界碾压,踏入此地,就只能使用最纯粹的心法与技巧,哪怕是此地的主人也是一样的。   这里是段归的居所,两人的声音在其他地方或许微不可查,但在如此僻静的此地,却足以令人注意到。   那架江山日出屏风后,烛火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似是隔在不远处倚坐在卧榻上擦拭琴弦,烛火一晃,他的影子便也微微晃动。   “两位夜访至此,恐怕不是来见识禁法之地的吧?”   他的声音温和、低柔,几乎符合大部分娘子们对公子郎君的期望。   他一开口,梅问情才看清帐幔之后摆着诸多陈设,而香炉、书架的两旁,各立着一个侍女,但这侍女却不是活的,而是人偶。   人偶们面貌清丽,一身裙装,但这衣服却搭配得惨不忍睹,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对女装的品味极其差劲,以至于有些滑稽的效果。   贺离恨静静地向前走了几步,仿佛没看到四周的窗户上映满着血光:“我是来找你的。”   屏风后的男人擦拭琴弦的动作一顿,顿了半晌,忽然笑了几声,随后却又笑叹,仿佛借着这声叹息,在局势的夹缝中深深地喘了下气:“这次,是真的很像他了……无极真君,你何必对我这么苦苦相逼、再三试探,他是真的死了……”   贺离恨怔愣一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倒是梅问情想起这个无极真君,她此前跟云雪凤闲谈时也聊起过,是十二大宗门里无极宗的掌门,一位男修。   不等贺离恨回答,那架隔绝内外的屏风便骤然从中向两侧炸开,四周的帐幔猛地震起腾飞,殿内寒风阵阵,血光耀目,人偶侍女的脸庞上映出一双鲜红的血目。   段归单手按住琴弦,一声可怖的琴音从他指下迸发,仿佛开辟天地的第一声雷动,掣然轰鸣,与此同时,天际雷云翻滚,夜空之中亮起一道剑光似的血色音波。   这声音击穿屏风,转瞬之间便向贺离恨迎面而来,如此元婴真君的突然一击,几乎令人头皮发麻、有逼命之感。   贺离恨当即抽刀出鞘,黑刀极细的侧锋与音波一撞,裂出一声令人大脑混沌的鸣金碎玉之声。   蛇刀的魔气倾泻而出,却又因禁法之地而受到一定的限制,无法用出呼唤天魔之术,但光凭这把刀、这满身魔气,已经足够将这一指弦音击退。   如有实质的音波顿时消散在锋芒之下,余势撞入玉石地砖,贺离恨脚下的砖石便当即开裂,炸开的缝隙密如蛛网。   “你在说什么?”贺离恨道。   段归抱着怀中的日月瑶琴,豁然从卧榻上站起身。他长身玉立,墨发披落一半,另一半则以冠束起,眉目温雅如画,若非浑身散发着澎湃聚散的魔气,恐怕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位魔修。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两人,视线在梅问情身上停留一瞬,又掠过,落到贺离恨的身上。   “……蛇刀?”他喃喃道,“这次连蛇刀都能模拟出来么?可赝品终究算不得数。”   什么赝品……认得出刀,认不出我?!   贺离恨这辈子都没有收到过这么大的质疑,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蛇刀,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段归,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而后又涌起一股怒火:“好啊,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算不得数的?”   话语未落,梅问情一下子没拉住,便见贺郎单手挽了个刀花,仿佛无视两人的境界之差步步上前,而段归亦是严阵以待,仿佛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面前了。   刀光、弦音,交织成一段金石切玉声,这座华贵的殿中四周烙下道道裂痕,但在血色的映照之下,这些毁坏却又被逐渐吞没,很快便消失了。   梅问情站在原处,一边注意着两人的动静,一边观察四周,在心中叹道:看来贺郎这掩人耳目的念头,又要付诸流水了,恐怕等不到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血海魔君跟他人交战之事。   贺离恨脾气不好,在说话费力的事情上往往更多用手腕解决。   他越是靠近,段归的神情就越是紧绷,但逐渐,他的神情并非是对待敌人的冷意,而逐渐变得疑惑不解、迷惘心惊,直到贺离恨站在他面前。   此人长得跟尊主不同,而声音却相似,又有一把酷似蛇刀的武器。段归原以为这又是无极宗试探他的手段之一,可对方走到面前时,他的身心忽而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动摇。   第一次,伪装成尊主的傀儡替代术被他一眼看穿,以弦音粉碎,从傀儡的腹中响起无极真君的冷笑声。第二次,出现在魔域的尊主是另一修士所扮,一身如意神通几乎可以模拟任何人,他一瞬的犹疑,便被伤至紫府元婴,不得不退守丹蚩楼。   所有人都已经相信尊主已死,连他也不例外,只有这个无极真君不信。而这“不信任”,竟然不知道是真的怀疑魔尊仍在,还是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借口。   之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哪一次不是地动山摇,险象环生。   这些曾经的魔尊部署,没有尊主在,便也失去了天魔的援助,对待曾经同一量级的敌人,大多只能退避三舍。   就在段归目露迷茫,展现出一点点恍惚时,贺离恨已经停在他面前,那把蛇刀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砰地插入地面。   他抬起手撤去外表的障眼法,抹去了梅问情为他修饰的伪装,以原本的相貌出现。黑发黑眸,剑眉星目,五官无处不锋锐、无处不俊逸,连两瓣柔软双唇都带着凛冽之气,似一把刚刚淬火出鞘的杀器。   他一身玄色长袍,腰带紧束,袖底是一抹血色的猩红内衬。屈指按在刀鞘的蛇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段归:“段无声,我问你,你究竟认不认识我。”   无声是段归的字,只不过男子降生,直至成年,父母大多都是不会起字的,这是他自己起的。而女人则会在十五岁元成之礼时取字。   段归怔然地看着他,思绪混乱,神魂恍惚,他被贺离恨单手攥住衣领,炽热魔气和先天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手中的日月瑶琴滚落下去,落在两人身畔,在地面上擦出一截嘶哑鸣音。   “尊主……”   贺离恨盯着他,掐住他领口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满是烈火杀气的蛇刀归入鞘中。他转头看了梅问情一眼,左手托住右手的手腕转了转,忽然道:“我妻主在旁边,本来不想揍你的。”   段归:“……”   ……突然感觉又像假的了呢。 第44章 .烛龙我这样风度翩翩、善解人意。   段归其实一时也没能完全确定,直到贺离恨叫出“段无声”三字,他才算彻底动摇……这名字其实不在外面流传,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亲朋,以及这位顶头上司等为数不多的几位才能知晓。   但现实摆在眼前,段归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从阴罗道人身死时,他便心神不宁,觉得有大事发生,然而近年来如此情形的多是祸事,所以他便也以为这次仍是旧敌寻仇。   只不过段归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其实心气甚高,哪怕大势上不如人,也在搜寻动杀之人,结果今日被找上门来,居然不是无极真君的再度针对。   “尊主……”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弯腰将日月瑶琴重新抱起,抬指调弦,垂首道,“我以为您陨落日久,尸骨都要寒透了。”   “我没留下尸骨,就是想要寒透,恐怕也不易。”   贺离恨道:“杀阴罗道人者是我,我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段归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又想起那具沉进水中的骷髅以及遍地鲜血的惨象,不知为何,联想到尊主身上,很多事却又说得通了。   贺离恨平日里其实还好,他一开始接触时总是心惊胆战,但天长日久后,才发现这位传言里千奇百怪、难以接触的魔尊殿下,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正常人,只有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才会显露残虐疯狂的一面。   正因如此,两人虽名义为上司下属,但其实互相之间并没划得那么清楚,段归对贺离恨,也远不如阴阳天宫的学生们对待梅问情那般敬畏。   “既然是尊主所杀,那便是该死之人。”段归道,“只是当年那个场景……我也见过,那般联手算计之下,您居然还能……活下来。”   贺离恨道:“这件事我之后再跟你说。先将血海撤去,我给你介绍一下。”   段归依言而行,不光窗纸上映着的血光,连同冲天的光柱,四处搜寻的血水溪流,都慢慢被抽回魔气,恢复成原样,恐怖摄人的夜色,忽而又变得无比寂静,沉如无声的潭水。   贺离恨将梅问情拉过来,示意段归叫人:“这是梅先生,我们是道侣。”   梅问情也非常体面优雅,道:“初次见面,敝姓梅,名问情,你随意称呼即可。”   段归将手中的日月瑶琴缩小封印,化作吊坠系在脖颈间,然后抬手掐了个子午诀行礼:“在下段归,梅先生夜安。”   梅问情抬手回礼,态度一贯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模样。她倒是没想到贺郎竟然真有这么大的颜面和影响力,即便到如今这地步,还有元婴期的魔君愿意尊他为主,而毫不起异心。   贺离恨的踪迹,就算是向正道大宗作为投诚礼物,那分量也足够了,可以容他离开魔道,一朝洗白上岸。   贺离恨不拘小节,也很少遇到除了仇家以外的女人,所以在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但段归却知情识趣,很懂礼节,两人行礼相识过后,他便遵循男女之防,站在贺离恨身侧,而未面对梅先生。   “就算我死了,以你的势力,也不至于要住在魔府的边缘,这么小小的一个丹蚩楼里。”贺离恨道,“发生了什么?”   段归引两人入座,周围的人偶侍女立即上前伺候,搬来座椅软垫,书案茶水,再摆放了糕点,他撩起碧色衣衫坐下,将无极宗针对他的事逐一说清楚。   他叙述地清晰细致,也没有添油加醋。贺离恨仔细聆听,专心跟他讨论大事,便由着梅问情拨弄他的发丝末端,或者时而勾着他的手指。   他不在意,段归看在眼中,却左右来回转动视线地看了好几遍,也不知道是该怀疑贺离恨的神魂让人换了,还是怀疑自己的记忆。   “……就是如此,”他道,“罗睺魔府中央,您的寂雪冰池,已经是顶峰魔物的天下了。”   贺离恨抵着下颔,目光落在浮沫聚散的茶水表面上:“那地方一动,消息顷刻便会传递回各大宗门,暂且可以容忍,待我重新进入元婴境,再找他们算账便是。”   他这么一说,段归才发觉他竟然只是金丹,他居然被低一个境界的修士压制得死死的,连还手都不能,但想起这是贺离恨,忽而又觉得诸多奇迹在他身上,也不算是令人惊诧了。   “正该如此,当今要紧之计,是让殿下重回元婴,再召回天魔、笼络旧部。”段归分析道,“您有蛇刀在手,又是先天毁灭之道中顶尖者,即便是对战化神期都不在话下,如果各大宗门的诸位祖宗们不出世,昔日深渊围杀的血债,也能一偿了。”   梅问情从旁虚握着他的手指,跟着点头,想得却是:这个你放心,没有我的话,她们是不会多管闲事的……而且修魔之人又不是没有隐世祖师,只不过数量相对少罢了。   “说来简单,只是做来却难。”贺离恨道,“重入元婴,除了金丹期积累修为的水磨工夫之外,最要紧的是踏破心中的道心玄关……”   当年他第一次踏破玄关,结成紫府元婴时,便是烟雨长恨、铸下震惊世人的血案,但谁能知道烟雨楼之恨,最初的缘由只不过是为了救一个四岁的幼童而已。   在大多数人眼中本分做事的烟雨楼,实际上却是拐卖幼儿、经营风月的肮脏污秽之地,蛇刀的荆棘刺入血脉中时,他也一时失控,除却被拐卖抓捕来的无辜稚童外,所有为非作歹、助纣为虐者,不论修士凡人,蛇刀之下,没有留出任何一个活口。   于是这件事,也算是魔尊残虐的实绩之一了。   周遭一时静寂,短暂的沉默过后,段归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近日来丹蚩楼暗潮涌动,路过的修士也不似平凡之人,我楼中的星师起了一卦,说是在罗睺魔府境内,有异兽诞生。”   嗯。梅问情补充道,是一条烛龙。   “我想,要是能以异兽之血入药,配合我多年的珍藏,即便不去寂雪冰池取回尊主的藏品,也能配成药品,省去多年的修行之功,走到金丹巅峰,便可以尽快寻找元婴的关窍了。”   这个恐怕难,云雪凤还等着那枚即将诞生的烛龙蛋给她养出来个童养夫呢,雪凤凰对烛龙的期望可比其他异兽大得多了。   梅问情边想边喝茶,还体贴温柔地给贺离恨斟满八分。贺郎先是没注意,随后发觉她在自己下属面前如此安分老实,照顾他的形象,又是心口泛甜,又有点儿怕委屈了她,小声道:“不必如此,我并不在乎。”   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嘴里是个什么模样了。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同样压低声线:“说什么呢,我这样风度翩翩、善解人意,这么一个好妻主的形象,怎么能不在乎。”   贺离恨:“……”   哦,原来是又开始装了。   他扭过头,绷着脸字句清晰地道:“你再怎么披上羊皮,也挡不住恶狼的本质,还是省省吧。”   梅问情故意这么说着逗他,着实是百试不爽,乐趣非凡。她摩挲着贺离恨的指骨连接处,动作轻柔,低低地道:“不装成你的同类,怎么把你这只小羊羔吃掉呢?”   贺离恨正跟段归说正事,闻言手指都酥了,停滞一瞬,猛地抽了回来,特意看了她一眼,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跟下属继续这个话题。   梅问情捧着脸颊,看着他一旦害羞、不好意思就泛红的耳根,无声感叹道:云雪凤,我的好弟子,这次为师恐怕要为色叛变了,你的童养夫八成要泡汤,还是继续孤寡吧。   ————   烛龙,衔烛而照之龙也。   一条成年的烛龙,其效用跟一轮太阳差不多,可以光照万物,但这妖族顶尖血脉之一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无怪云雪凤苦苦等候寻觅。   罗睺魔府蕴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地气又热,这种环境下是孵化烛龙蛋的好地方。而这枚蛋也并不是烛龙自然生育,而是一颗亘古未化的石头内所封的妖族遗物,在经过岩浆和天地灵气的加持之下重新焕发生机,只是却还没到出世之时。   第二日,段归消除了血海之光的追捕,并对外宣称已经捉到罪魁祸首、将之枭首以祭亡魂。   实际上,这位魔君殿下却亲自带着两人来到了罗睺魔府域内的计都山。这是一座活火山,内部尽是岩浆炎池,温度炽热无比,也正是异兽气息最为浓烈之处。   几人乔装改扮,掩去身份,刚一抵达计都山境内,就发觉此处遭到不少人的神识覆盖,或是仆役,或是傀儡,或者亲自看顾注意着,想要麻雀在后的人可不少,水深莫测。   梅问情也感觉到了云雪凤的气息,尽管她身在丹蚩楼,但神识意念却笼罩着计都山,本是胜券在握,但她的神识忽然触及到无法窥探的梅先生,便忍不住悄悄传音过来一句:“您来做什么?”   梅问情不忍相告,轻声叹息,没有触碰她的神识。   这座火山周围尽管有那么多人注意,但表面上却僻静无人、荒芜不已。   段归戴着斗笠,长纱垂至身前,他的面容掩藏在黑纱之下,抱着瑶琴,光以外表看,这才是真正柔弱温文,手不能提的娇柔儿郎,谁能窥得出他真正的身份?   段归先是布置下障眼法,几人的身影便从视觉上消失,他带着的人偶侍女摆开桌案,端茶倒水,虽然僵硬,倒也殷勤。   梅问情坐在桌子旁,对计都山的炎热倒没什么感觉,她注意到贺离恨的躯体和心法似乎都很适应这种炎热气候,勾着他的指尖道:“既然是个蝉,怎么还住在冷冰冰的地方?”   蝉夏鸣秋落,她是说贺离恨喜欢夏天,却还在嘴边习惯性地拐了个弯儿。   “寂雪冰池虽然寒冷,但是一处灵地。”贺离恨道,“既然是灵地,也就不挑了,常年处在舒服的境遇里,才会消磨意志。”   梅问情不得不赞同,继而反思:“你是说我过得太舒服了么?如此消磨意志,贪图享乐,真是我的过错啊……”   “你又不是真心反思。”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即便如此,我也要说你……修行确实要用心,若能期许余生久长,我不愿与你少一天相处。”   修真界中,因为道侣修为停滞不前、寿元耗尽而亡,酿成的伤情之事可不少。   梅问情抬起手,指节轻抵唇锋,目光静谧地望着他。她确实不记得这些禁制所为何来,也不记得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细节,但她却明白自己若有要找的人,那必是贺郎无疑,而这份遗忘,或许也在代价之内。   余岁久长,这样的祝愿,你一定跟我说过很多遍。但失约的,真的是我吗?   梅问情想不起来,所以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多想无益,便好生点头应了下来,跟贺郎说自己一定勤勉用心。   三人来此之时虽然隐蔽,但也惊动了守在计都山的修行者,在计都山的半山腰阳面上,便有隐匿之法下修士们的低声交谈。   “又来一伙……”   “真是痴心妄想,山顶秘境可有那几位,能跟她们一争的,也就剩下丹蚩楼的段魔君了。”   “段魔君忙着寻仇呢,没空来这儿……”   不知是梅问情到了这里,所以引起了万物的趋向性,还是他们本来就来得够巧,一壶茶还没喝完,寂静了那么多日的计都山终于展现出了不同的一面,仿佛内部的地底岩浆无限涌流,在山顶之上飘起一簇直冲云霄的黑烟。   随着黑烟直升而上,整座计都山都跟着动摇起来,荒芜的枯木土地间有滚烫的巨石滑落,山口除了喷出黑烟,还同时喷出了烧得滚烫的碎石,一声龙鸣从山口骤然响起,山顶秘境平平无奇的入口亮起了深红光芒。   还不等其他人行动,就已经有离得近、且还按捺不住的修士飞身而入,通过了那道红光。   周遭蛰伏之人的掩饰顿时撤去,在一片混乱、争先恐后之中,还有邪修趁着事态混乱下手杀人夺物,一击成功便立即远遁,场面一时血腥不堪。   但没有人注意到梅问情等人,虽然落后几分,但也轻飘飘地进入了秘境当中。   通过这道山口红光后,内部是一片岩浆之海,炽热逼人,唯有半空有几个山石而已,先进入的修士们大多手足无措,按兵不动,过于着急之人一进入便运起身法,直冲岩浆对面,却在半空中被热风带着的火烫岩石砸落,掉进岩浆当中,尸骨全无。   四下静寂,落入一种本是敌对,却只能暂且面对面的尴尬场面。   在这种情况下,身边有两个公子郎君的梅问情便显得十分醒目。还好她生得美貌绝伦,否则便要让人联想出不少污秽猜想了。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凤鸣从云端响起,整座活火山似是一瞬之间进入寒冬,凛冽冰寒之气降临,高温的岩浆之上居然结起层层冰霜、冻成了坚冰。   从计都山对应的云霄起,云雪凤的真身在碧霄之上盘旋飞舞,尾羽带出一片飒沓光华,寒意从她飞舞之地直入秘境内,境内的修士不得不全力抵御严寒,却还没能反应过来这一冷一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离恨瞬间握住她的手,记得梅问情体寒身弱,交握之时,一股热气便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梅问情让他握着手,攥得很紧,似是生怕她冷,这股热意关切毫不掩饰,倒是一旁的段归在斗笠黑纱后面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语凝噎地看向了别处。   凤凰的鸣叫似乎带动了岩浆之底的龙吟,云雪凤到来,这景象便也不像是异兽降世,而更像是大妖出手了。   龙族血脉,有凤凰出手维护,也在情理之中。   见此景象,大多数人打起了退堂鼓,但也有一部分修士,一狠心一咬牙,竟然趁着岩浆层暂且被冰冻直冲了过去。   有了第一次如此做,随后便接二连三。在贺离恨跟梅问情的身影掠过冰面上时,在三人最末端的段归忽然转过身,指拨琴弦,弦声轻柔地一动,其中的飘渺韵味几乎引人心醉。   他身后的诸多修士被这弦音一荡,神思飞驰,动作停顿一刹,而这琴弦音波却向下横扫,从中截断了冰面,冰层下坠碎裂,流出了底下的滚滚岩浆。   段归温雅笑道:“此处危险,诸位还是留下身家性命,以待来日吧。”   说罢,他便又扭头紧追上尊主的身影。   “日月瑶琴!”   “段魔君!你这男人好阴险自私——”   “罢了罢了,本来我也不想再与大妖和魔君争抢……”   在段归的这一动作之下,抵达岩浆海对面之人少之又少,他因动了下手,跟贺离恨稍微拉开了点儿距离,但也不算特别远,然而在这节骨眼儿上,身侧忽然掠过他人的遁光,从耳畔传来一阵妩媚的笑声:“你这文质彬彬总是添了不少水分,但救了那群人的命却是真的。”   段归瞳孔微缩,并不转眸去看:“原来你也来了。”   千手魔女凌红药!   那遁光减缓,几乎跟段归紧紧不离,幻化出一个女子身形。凌红药乌发簪花,发髻边并无珠玉,只佩着一朵鲜艳的红山茶,发辫绕到髻后,拢在右肩前垂下。   她面戴红纱,一双柳叶弯眉,水光杏眼:“你不是一个人来的,那对男女跟你是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段归道。   他一言既出,身侧的好声好气的凌红药却瞬间翻脸不认人,她手腕一拧,猛地擒住段归的右臂按在山壁上:“不是深居简出不见人么?倒跟别的女人来这种地方冒险了,段无声,你好大的胆子啊。”   两人此处的位置已经渡过那处岩浆海,剩余的冰层也尽数消融,后方空无一人。但此处还没有抵达烛龙蛋所在的山底地心,几乎已被前方的数人甩下。   贺离恨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被截住,不知道有没有注意段归不在,但在这边却已经望不到彼此之间的身影了。   段归扣住她的手,隔着一层黑纱,冷冷道:“异兽诞生之际,你不去捞些好处,堵着我有什么用,难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叙旧的?”   “我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凌红药朱唇微启,语气同样不善,“你若不说,我跟她动起手,可就没什么好结果了。”   段归连贺离恨的身份都不能说,更别提梅先生的身份,况且连他也不知道梅先生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地位,只是心中想着,有胆子你便去,看会不会被尊主一刀劈成两半。   他手指微动,刚刚碰到瑶琴的琴弦,下一瞬便被扯紧手腕,凌红药的手掌在日月瑶琴上一划,修长的指甲如同刀锋一般,七根琴弦齐齐斩断,发出崩裂的声音。   “你!”   凌红药捂住他的嘴,眉目柔美妩媚,扬唇笑道:“我不是为了强争硬夺来的,我不过是想在这群修士身上、在这个火山底下偷点东西罢了,既然遇到了魔君你,那就从你开始吧。”   她涂满鲜红蔻丹的指甲斩断琴弦后,搭在段归的腰身上,在腰带间充满暗示意味地画了两圈,取下他腰间佩的香囊,抽出里面用熏香熏过的轻纱手帕。   凌红药没有撩开他的斗笠,而是用手帕垫着手指,免得划伤了他的脸,才从黑纱下扳过他的脸颊,意味深长道:“等到了他们两败俱伤、一片乱象之刻,才是我去的时候呢,在此之前,段魔君,还是跟我好好交代一番……”   ————   贺离恨直到追入山底地心,才发觉段归没有跟上来。   他握着梅问情的手,一边运行遁法,一边给她输送热气,因为段归是元婴境,修为最高理应让人放心才对,所以便一时没注意到他居然会被人截住。   但除了他以外,后面也没有任何人追上来,贺离恨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他是拦住了其他修士。   山底地心之中,在岩浆的环绕之中,一枚封在巨大山石之内的蛋泛着红光,上面尽是妖族的纹路,然而就在冲在最前方的修士将要用手触碰山石时,却在瞬息间化为飞灰。   高温,极端恐怖的高温。   在飞灰四散之刻,凤鸣声再度响起,雪凤凰撞入山口,直入底部,在十几位邪修、魔物面前化为人形。   云雪凤以真身相见,身上是素白的轻纱曳地,华贵长裙,披帛上染着淡淡微光,如星川落入披帛之上,雪发白睫,银瞳薄唇,她的背影停在那里,素白长裙下拖曳着数根长长的尾羽,她的耳后也立着几根雪白的耳羽簇。   大妖现身,即便是最张狂的邪修魔物,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本来他们之中没有化神期之人,像是凌红药、段归等元婴之境,同样被拦在了外面,云雪凤想要独占烛龙,只需威压即可。   但梅先生当面,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背手负在身后,眉目无波,假装看都不往老师那儿看一眼:“它要破壳了。”   她这么高深莫测,谁能知晓此刻神识却在传递信息,疯狂敲着梅问情的门,梅问情刚触及她的神识,便听她紧张兮兮地据理力争:“公的归我,母的归您!”   真的是很努力地在脱单了。   梅问情看了看贺郎,又看了看远处震慑四方、背影无比酷炫的弟子,只好道:“无论公母,为师都得借取烛龙一碗血。”   她能感觉到云雪凤长舒了一口气,连脚下的冰层都愉快地铺成了雪花状。 第45章 .母亲看似千载难逢的漏洞,都是她漫不……   有大妖镇场,即便众人不清楚云雪凤的身份地位,但也安分许多。   只有贺离恨,看着此人总觉得十分眼熟,可又没想起来究竟是和谁眼熟。她的容貌当日在丹蚩楼是掩饰过的,不是熟悉的人便无法认出。   他单手按住刀鞘,见凤凰说完这句话便静静伫立等候,便也不急,拉着梅问情席地而坐,也跟着等候异兽破壳。   此处地气极热,没有准备的修士已经汗如雨下,运起灵气都十分无力,几近脱水,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人觉得漫长。   贺离恨时刻注意着梅问情的状况,同时放了一部分神识向外窥探,想要寻找段归的踪迹。   他边寻边道:“这只妖我们可见过?总觉得十分熟悉。”   梅问情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虚,真诚地道:“熟悉吗?我们没跟她见过吧。”   贺离恨疑惑地皱眉:“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梅问情一口咬定。   有梅问情此言,贺离恨便不再追问,整个山底地心之内,唯有那雪发素衣的大妖站在异兽蛋的近处,所有火热灼烫之气近不得身,尾羽微动,流泻出一丝境界上的压制。   而其余的邪修、魔物,尽皆四散在周遭,各自防备掩藏,打量着周围的人,仿佛如果对异兽蛋不能得手,这群人也很有可能会对修士出手,必不愿空手而归。   若是元婴,贺离恨不仅不畏惧,而且大概率还能战而胜之,但云雪凤的气息却让他十分谨慎,暂不冲动,而是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刀鞘,跟梅问情嘱托道:“一会儿要是动手,你不要露出道家心法,只在我身后便可,否则邪修之中敌视正道者,势必转而攻击你,反而麻烦。”   梅问情:“贺郎如此疼爱我,我应该好好享受才是。”   她的手点在对方的脊背上,顺着脊柱线条上滑,轻柔地搭在他的右肩,气息慢慢靠近,在这种炽热环境之下,她的呼吸竟有一丝突兀的凉意,如同带着淡香的残冰冷雾。   她道:“只是这么贪图享乐,要是让贺郎伤到一星半点、破了层皮,那岂不是让姐姐心疼坏了。”   平日里梅问情可是很乐意袖手旁观做花瓶的,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贺离恨被她呼吸掠过的整个耳朵都瞬间烧起来,明明身处高温之地,但恍惚有一种被冷意冻伤之后、翻江倒海的热。   他莹润的肌肤一下子便红了,仓促地看了她一眼:“……我没事,一群乌合之众,不会伤到我的……只有这只妖棘手难办。”   梅问情想,正是云雪凤棘手难办,她才得留意分寸,否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贺离恨安慰她道:“就算是化神,我也不是没有亲手杀过。眼下虽差了一个境界,但蛇刀却有你做的魔鞘加成,未必就不能。”   梅问情脑海中浮现出他用魔蛇把一只雪白的大凤凰揪起来拔毛的情景——云雪凤顾忌他的身份,八成要留手,可贺郎用刀狠辣,没准儿憋着想给她炖一锅凤凰大补汤。   ……这可怎么行,不行不行。   她握住贺离恨的手,又向后稍移动,攥着他手腕:“你只需将周围这些乌合之众处理干净便是,让我对付她,我有一个秘法,对这种龙凤异兽非常见效。”   贺离恨面露疑虑:“真的吗?”   “真的。”她神色真诚,用自己为负的信誉再度努力。“我在这事上什么时候骗过你?”   贺离恨思索片刻,终于还是让她忽悠瘸了,稍微松口:“好吧。”   他又立即补充:“但凡有一点不能应付,立即到我这边来。”   梅问情点点头。   他们两人在这嘀嘀咕咕,悄声议论,那头的云雪凤虽没有刻意去听,但还是觉得脊背发凉,心头忐忑,生怕梅先生手下不留情面,她身上的任何一道禁制都恐怖无比,别说烛龙幼崽了,就是落在她身上也能顷刻封印修为、打回原形。   不过先生脾性温和,倒是还好,最可怕的是她刚刚悄悄观察了一下那位“贺郎”,见到他所佩之刀,本来松了口气,举世无双的蛇刀她还是认识的,但忽略那把精致的魔鞘,仔细甄别,却又觉得这把刀跟蛇刀气息也有相似之处。   贺离恨可是出了名的能打,除了先生、以及先生的那几位返虚境弟子能稳稳胜过之外,其余的听道者、护持灵兽,可没有一定能胜过贺离恨的信心和勇气。   云雪凤越想心越乱,面若冰霜地在没有动静的烛龙蛋前来回踱步,手中握住袖口,不知道自己这个童养夫究竟还有没有机会,若是老师索要的烛龙之血将幼崽放血放死了又当如何?   就在各人各怀鬼胎,大妖静默不语之刻,眼前的烛龙蛋突然发出第一声皲裂,厚重的蛋壳之上,猛地裂出了一道缝隙。   云雪凤立即站定。   随后是第二声。   四周的岩浆绕成环,极度的高温热浪扑面而来,又在碰到她衣角之前消弭成淡淡白雾。   云雾缭绕之下,烛龙蛋上裂出了第三条缝隙。   里面隐现一道火红的虚影。   就在虚影游动之时,在原本已长久没有动静的山洞来处响起一阵女人的笑声,凌红药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她靠着山石边缘,指尖挑着面颊上的红纱:“我来得太晚了么?”   许多人见到她都是神色一变,而云雪凤却没回头,只是专注地盯着烛龙蛋,冷声道:“滚。”   “前辈这样说话,可有点不近人情了。”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到云雪凤身后,路过梅问情与贺离恨时格外多看几眼。   不知为何,梅问情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点儿多余的挑衅,她不认识凌红药,并不知道这点挑衅缘从何来?总不能是自己身边有个漂亮男人,所以她嫉妒吧?   正在梅问情深思时,凌红药却又收回视线,不屑似的轻哼一声,传音跟她道:“浪荡花心之女,我劝你还是少在段归眼前献殷勤,既有恩爱之人,又干什么缠着段魔君不放,你这种卑劣风流种子,我见得多了。”   梅问情:“……”   这口锅怎么也能扣到我头上?   凌红药又道:“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全天下的公子郎君就都被你诱惑,围着你转。”   梅问情感叹道:“要是这种骂法,你可以多骂几句的。”   而此刻,凌红药已经走到云雪凤身侧,似乎没有功夫继续搭理她了,梅问情也就没把这事儿跟贺离恨说,而是继续窃窃私语,嘀嘀咕咕。   凌红药的出现,让本就满腹心思的云雪凤更加烦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正在破壳的烛龙蛋,语调冰凉:“千手魔女,一个小偷而已。”   凌红药道:“前辈说得是,我不过来见见世面,根本没本事盗走一个嵌在墙壁里的异兽蛋,您也不必对我这么满是防备。”   云雪凤转眸瞥了她一眼,一言未发。   烛龙蛋上裂开更多的缝隙,蛋皮一点点破碎,虚影的涌动更加鲜明,但不知为何,云雪凤总觉得这蛋中虚影涌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在众人的目睹之下,异兽蛋的表皮形成蛛网般的裂痕,在诸人按剑欲发的刹那,一个鲜红的幼龙头从蛋壳内探出头。   云雪凤正待时机,抬手立即从蛋壳内将烛龙幼兽抢夺出来,这条小龙双眼紧闭,但身躯完整,在高热的环境之下鳞片迅速变硬,她一回头,正与静静伫立的梅问情四目相对。   而其他想要伺机抢夺或者偷袭他人夺物的邪修,已被贺离恨拦下。   梅问情手指轻点,腰间的万重雪便从丝绸化为一把银光烁烁的长剑,剑柄上缀着梅花的装饰,在她手中伶仃作响,脆声轻鸣。   她叹道:“前辈……”   云雪凤心里一抖,觉得自己被先生这么叫可能要折寿。就在她捧着手中的幼龙,依依不舍地打算跟梅问情理智分析公母、善意商量办法时,见到对面梅先生的目光落在幼龙上,眼中升起一轮淡淡的阴阳虚影。   梅问情脸色微变,忽然转过头环顾四周,见到凌红药在入口处消失的背影。   她二话不说,立即转身追了上去,身影化为一道流光,速度之快连云雪凤与贺离恨都没反应过来,与此同时,云雪凤忽然感觉到手中一凉,见到原本笼罩在手心的幼龙渐渐瘫软,化为一颗破碎无光的舍利子。   用佛门修士舍利为媒介,营造出的顶级幻术!   舍利子从手中破碎坠落,云雪凤身后传来幻术失效后的山石崩裂声,她扭头一看,发现幼龙破壳尽是假象!这道巨大的山石前被覆盖了一层顶级幻术气息,而原本的山石却不知何时被人从中挖开,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烛龙还没有完全破壳。   云雪凤怒火上涌,恨不得将凌红药的手剁下来,让这个各界闻名的贼从此断绝了这门手艺,她猛地脱离人形,以原型突破山口,腾飞而起,直入云霄。   同样追出去的还有贺离恨,两人虽然目的和想法都不同,但都涌起一个同样的目的——   出大问题,得把我对象找回来。   ————   梅问情反应虽快,但凌红药这么多年能纵横各界、窃走诸多名贵宝物,本事也不小,她的遁法极快,隐蔽而迅捷,寻常修士根本连看也看不到。   梅问情虽能看到,但她不解开一重封印无法立即追上,而解开禁制却又有反噬,于是只以比她稍快的速度,一点点拉近距离,不急不缓地缀在她身后。   就连凌红药故意地打了个几个弯、上天入地,使尽办法,都没能甩开她。   两人一路向罗睺魔府内部而去,速度快似捉影,迅如疾风,不消半刻钟便不知不觉地深入腹地。   凌红药幻术了得,修为又深,连正道佛宗高僧的舍利子也盗得,烛龙蛋也轻而易举便入手中,正是自视甚高的时候,没想到让这个女人一眼看破,居然能一路跟到这里。   四周的景象逐渐变化,乌云压顶,厚重的云层中隐隐传来沉闷的响动,一层苍白的闪电在头顶云霄炸裂,而两人距离也缩短到了一个令人焦灼的程度。   按照凌红药的估计,身后那人要是有远程进攻的道术手段,现下恐怕就能立即砸到她身上,然而梅问情仍旧淡然如常,不见出手,这种无声的威胁反而让凌红药多有担忧。   眼看无法避过,凌红药已经冲入罗睺魔府的腹地,此处修士踪迹极少,但出现的任何魔物邪修都尽是元婴境,各有神通,堪称绝地。   她体力接近耗尽,突然醒悟般地想到:不对啊,她是金丹,我是元婴,又在魔域腹地,我怕她做什么?   随后,凌红药猛地停顿,身躯凌空站立在冰层上空,闪电猛地映亮天光,照亮两人的脸颊一瞬,四面八方下起鹅毛般的大雪。   雪花落在发上、肩头。   凌红药转眸看她,手指虚握,一道柔软的霓裳轻纱被她捏在指间,上面流转着淡淡的魔气光泽:“你一路跟过来,不怕葬身在我手下么?”   梅问情停在她对面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她深紫色的道袍衣摆在风与雪中轻轻摆动,星河般的臂纱飘扬拖曳,渺然如仙,那把银光闪烁的长剑不知何时已化为玉柄拂尘,尘尾吹拂而起。   她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一道转动的阴阳鱼,一黑一白紧紧相抱,不断盘旋,这道虚影几乎让她的眼眸光泽都显得非常淡,朦胧似溢起一层雾。   “你我未曾交手,怎么知道谁胜谁负呢?”她道。   “你当我没有眼光吗?”凌红药冷笑道,“你一身气息掩藏内敛,毫不外泄,定是在魔域内低调行事的道修,方才那道遁光也尽是阴阳二气之感,必是正道弟子无误。而名声在外的元婴道修我怎会不识得?”   她说到此处,又想起另一事,愈加愤慨起来:“你们这种本事不大,只靠外表与花言巧语的女人,也就只能骗骗那群愚蠢短视的男人了!只是你居然敢孤身追过来,也算有胆识,他要是看中你这一点,我倒还能谅解一两分。”   梅问情叹息一声:“你可千万不要当着我郎君的面如此说,我已信誉尽失,不想再解释了。”   凌红药闻言道:“这里是罗睺魔府的腹地,我劝你原路返回,不要逼我动杀心,就算你真有什么本事,惊动了居住在腹地的魔物,我会怎样尚且不论,你这个道修必会被它们狠狠撕碎……”   她话到此处,见梅问情面露笑意,神情温文,忽然察觉她是拖延时间,若是那只化神大妖追上来,别说烛龙蛋了,就是她也会被碎尸万段。   凌红药话语骤然一顿,手中的轻纱猛地一甩,轻纱绸缎飘然而来,看似软绵无力,然而挟着浓郁香风扑面,几乎有定住神魂,让人心神恍惚之感。   红纱飞舞,环绕漫天,所过之地从冰雪之地化为茫茫焦土,魔气附着在红纱上,锋锐如剑,这令诸多修士陨落当场的红纱罗网缠绕上去,绕着梅问情飞舞一周,却根本无法寸进。   梅问情眸光清明,微笑以对,身边缭绕的红纱被她指间拂尘一扫,一股抱合转动的阴阳二气从侧边向两方延伸,合成一个难以直视的阴阳气盾,那红纱沾到二气之上,竟然迅速褪色,鲜艳的红被染成素白与墨黑,飞速地向另一边延伸过去。   素白之色几乎碰到凌红药的手指,她手臂麻木,感觉到一股生机盎然、恢弘明亮之气覆盖上肌肉,无限的光明、轻柔、包容……凌红药元神一震,险些被这白色占据脑海和眼前,惊出一身冷汗,当即弃下红绫。   这人不简单!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一个金丹修士就算再有本事,还能比当年的魔尊凶悍强势么?她不疾不徐、款款而来,但却带着一股无法与之匹敌的强横之感,那片素白看似柔和,但凌红药潜意识地觉得:只要被红纱重新染上的白色或者黑色沾上一点,她都会被同化成那片阴阳二气。   凌红药再不托大,抽身急退,转身便要跑进腹地里逃走,结果刚一转身,便对上一双阴阳虚影转动的眼眸!   刚刚还在她面前五十米左右的梅问情,瞬息间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你……呃啊!”   她被掐住了脖颈。   梅问情的手指修长纤细,如果光是看这双手,根本不觉得她有这么大的力道,但真的被她触碰到,却宛如被一座泰山紧紧压住,咽喉要道、喉骨气管,尽数在她的指下受困,仿佛顷刻便会沦为脆弱碎片。   她没有用力,只是扼住了凌红药的喉咙,神情不变,发丝飘动。   “我不喜欢杀人。”梅问情道,“不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   这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她。凌红药心中溢满后悔之情,一边却又诡异地觉得段归的眼光也没有那么差。   她接近窒息,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无力地掐住对方的手腕,指尖在梅问情的腕上印下几道指甲印痕。   梅问情伸出手,将她手指上的储物戒卸了下来,上面是千手魔女的数道封印。   像凌红药这种以盗窃闻名的贼,储物法器都非常高级,正常情况下,如果不是按主人的方法打开储物戒,这法器便会自动销毁。   凌红药唯恐她不得要领,毁了这些“战利品”会恼羞成怒,艰难地发声想要解释求饶,然而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见到梅问情手中的戒指封印消除,变得平平无奇,宛如无主之物。   这带给她的冲击比那黑白二气还要大,几乎让她呆滞当场。   梅问情轻声道:“我可是封印的行家,没有什么封印禁制,比我身上的更复杂了。”   她稍微松了松手,凌红药能顺畅的呼吸,目光下意识地转移到对方脖颈上的金纹间,就在梅问情翻看储物戒之时,稍微被放松的千手魔女猛地暴起,尖锐的指甲从下向上偷袭而来,若是一击击中,足以像削断段归的瑶琴琴弦那样、削断任何肉躯骨骼。   然而就在凌红药挣扎反击的同时,梅问情目光未动,依旧落在千手魔女的珍藏上,手腕却忽然转动,向下叩去,迎着她的指甲擦边而过,攥住了她的手腕。   咔嚓。   凌红药的右手传出骨折的声音,她被对方一只手按住,手腕让对方擒着一把按到厚重的雪地里,面纱拂落,滚了一身雪。   梅问情却忽然松手,仿佛在诱惑她反击似的,拿着储物戒摩挲,连个眼神都没望过来。   凌红药觉得她仿佛是一位耐心、老练、又非常恐怖的猎人。   所有反击的机会,松懈的空档,看似千载难逢的漏洞,都是她漫不经心设计而出的陷阱,只是为了观察她的反应和抉择,充满了试探心性的味道。   凌红药咬紧后槽牙,一只手已经骨折不能动弹,却还是浑身紧绷,暗待时机。正当她考虑反击、考虑逃窜时,眼前的紫衣女人轻飘飘地道:“你还有几只手可以用?”   梅问情从储物戒里取回真的烛龙蛋,此刻烛龙已经破壳,一只浑身赤红的幼龙盘在她的手指上,吮吸着她身上的阴阳二气、酣然入睡。   凌红药心头一跳。   “真有一千只手么。”梅问情望着她,仿佛纯粹好奇似的,“我要杀你,动动手指你就死了一万遍了,为什么还是想逃跑?”   这倒是真的,梅问情不动手,就是杀心不重。但凌红药身在魔府,见识过太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光是想到就不寒而栗,生怕对方也是个不可理喻的变态。   “这世上有太多比死更可怕的事了。”凌红药道,“你这种层次的道修,我不可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梅问情想起之前跟贺离恨如实相告时,对方毫不相信的反应,便又试了一试,坦诚至极:“我可以算是你的老祖宗,我创造了……”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杀我就是,骂人做什么!”   凌红药愤愤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我是个贼,那也不容你如此羞辱。”   梅问情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真的不喜欢杀人,你别逼我。” 第46章 .鸳鸯他受过情伤,曾经跟我说再也不跟……   烛龙蛋被取回,盗窃者受缚在手中,这件事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但到底还是在掌握之中的。   梅问情没有杀她,却也没有放走她,而是道:“你对我有如此敌意,不过是因为在乎段魔君罢了,对待自己的心仪之人,总免不了失去理智,横生醋意。”   凌红药原本低垂着头,心思千回百转地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抬眼,盯着她道:“我是在乎他,这世上有太多人口是心非、错过情意。我不屑、也不愿意隐藏。非要高高在上计较谁主动谁被动,有什么意思?”   梅问情点了点头,很是赞同:“那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凌红药瞬间哑火,咬了下唇,鬓边的红山茶在大雪下颤抖,花瓣零落。   梅问情:“我一路追来,从计都山到这里,连段归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比起他有什么急事不告而别,还是你这个最后现身之人更有嫌疑。”   凌红药:“这时候装什么情深意重。”   梅问情捏了捏眉心,有点轻微地不耐烦道:“我跟他没有关系,他会陪同我前来,是因为我的夫郎是他的朋友。”   凌红药一刹怔住:“果真?”   “你做贼偷遍天下,却让弹琴的段魔君偷走了心,因果报应,莫不如是。”梅问情将手中的幼小烛龙掰开,搭起它的尾巴看了一眼,虽然幼小,但还是辨认得出公母的,她一心二用,慢悠悠地开口,“你这醋罐子没伤着人家吧?”   凌红药垂头默然片刻:“我用传送之术……将他传回我的居所,关起来了。段归前几年被无极真君伤着了,他打不过我,琴弦又断了……贺魔尊身死,他待在丹蚩楼那种地方,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极宗的那个男人挑衅。”   “只是这样吗?”   梅问情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凌红药平生最会伪装,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但在她的目光之下,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心虚不已,下意识地吐露实情:“我想跟他……”   这话又如梦方醒般地停住了。   梅问情:“啊,强取豪夺,好陈旧的故事。”   凌红药见她神态轻松,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拂尘,没有半点敌意,便也试探着从雪地里站起,用完好的那只手覆盖住骨折的手腕:“他的反抗都不用力,肯定是喜欢我。”   梅问情:“……你好自信。”   她站起身,梅问情才正眼看向对方的容貌,那层面纱之下,是一张格外多情妩媚的脸庞,脸颊上有一块红心胎记,落在颧骨到眼角之间,像是一个极有辨识度的印记。   凌红药:“男人的心思我比你懂多了……你既然拿回了异兽,又不愿杀我,那……”   她自认技不如人,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这时候当然要去看看段归那边如何,然而话还没出口,在周遭的风雪之声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凤鸣,一只巨大的雪凤凰直冲而下,随后,铺天盖地的魔气翻涌而来。   凌红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到梅问情匆促道:“糟了,我夫郎找你算账来了。”   凌红药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用刀的魔修形象,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人,何况他妻主都如此厉害,那男人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旋即紧张道:“那怎么办?”   “用全部道行挡他一刀……”梅问情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刚刚也是追着她动手的一员,没成想两人还能聊起来,神色微妙地续道,“还是得看你的造化啊。”   凌红药即便一只手被废不能动,但在对方提示过后也立即醒悟,跟梅问情预估的不错,贺郎刀气纵横,光芒跨越千里,比人先至,翻涌的魔气卷成云雾,劈开半尺深的积雪。   梅问情退后半步,雪花便纷飞而起,擦肩而过的刀光映起飞舞的发丝,砰地一声撞在凌红药周身的护体之术上,顿时雪尘高溅,冰雾腾空而起,碎如寒雨。   凌红药被这么凶悍得不讲道理的一击击退了两百余米,在雪地里拖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她再次滚落雪中,指甲都折断了几根,撑起身时偏头吐了口血。   鲜红落入大雪中,很快便消失不见。她懊悔不已,头一次这么点儿背,这两口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打,这男人这么老远劈出来一刀,眼瞅着是满心要宰了她的。   凤鸣声落下,云雪凤刚刚化为人形,魔气缠绕的遁光便随后而来,就在贺离恨杀气腾腾地追上来时,梅问情抬手一捞,猛地一把从中将他拦下。   贺离恨追了这么半天,到如今才见到她,正是怒气上涌,恼怒渴血之际,然而没等真的打上一架,就被梅问情拉住了手臂,忽地扣进了怀里。   梅问情道:“看我。”   贺离恨下意识地看去,怒火燃烧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但还是一阵一阵地发烫,牙根咬紧,神情冷峻如冰。   梅问情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捧着对方的脸颊,四目相对,语调温柔:“我没事的,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气坏了我还心疼呢。”   贺离恨喉结滚动,眉头紧锁:“谁许你自己追过去的,这是罗睺魔府,她又是魔修……”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梅问情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能追得上还算我反应快呢,你消消火,我们还得让她带着去找段归。”   贺离恨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段归在她手里?”   梅问情点头。   贺离恨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心如擂鼓,浑身紧绷,每一寸思绪都缠绕成一团,像是一个被猫玩得乱七八糟的毛绒球儿。   刚才情绪太紧张,什么都没感觉出来,到现在落地站了一会儿,才发觉遁法用得太快,进了腹地之后风雪又大,让人有一种眩晕恶心感,轻微地有些想吐。   贺离恨不自然地按住胸口,捏了捏脖颈靠下的位置,将这点不适忍下来:“好,我知道了。”   梅问情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怎么了?不舒服?”   贺离恨摇摇头没说话,没把这点不舒服当一回事儿,他将手中的蛇刀收回鞘中,然后向着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的凌红药走去,浑身的杀机让这风雪一吹,凉意沁透,似乎也冷却住了。   梅问情这才看向一旁的云雪凤,见到这只大凤凰面露委屈,便将手中的烛龙扔给她。   云雪凤先是一惊,然后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接住,笑容刚刚挂在脸上,就在扒开龙尾巴的时候僵住了。   她不甘心地重新睁开眼,企图用新的打开方式刷新一下,然而世事就是如此残酷。云雪凤沉默良久,将烛龙幼龙还给了梅问情,仰头长叹:“我已经对这个残忍的世间绝望了,到处都是雌性,妖族阴盛阳衰啊。”   梅问情道:“嗯……这也是报应的一种,你们妖族重女轻男太严重,生存资源不足时,就只培养雌鸟、不培养雄鸟,你这孤寡也在情理之中了。”   云雪凤小声抱怨道:“所有生物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都只能培养优秀者,雌性天生寿命长、天赋较高,也不能怪我们……要怪只怪养成一只大妖,所需的宝物资粮实在太多,没有几个种族能砸得起的。”   但云雪凤并不是凤凰一族砸出来的化神期,雪凤并不招人待见,她们一族以火凤为荣,她之所以能进入化神,只不过是因为在阴阳天宫守宫修行,境界与他人格外不同而已。   “罢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算应到我这儿了。”云雪凤露出惆怅的神情,“我寡了这么多年,心已经像万里寒川的雪一样冷了。”   罗睺魔府内分为两种气候,炽热沙漠与寒冷冰川,此处便已越过外围,进入了万里寒川,如果穿过这片茫茫雪地,再向西行两千里,便能走到寂雪冰池的边缘,而这个地方,曾经是贺离恨的执掌之地。   梅问情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理解她的心情:“有时候这种事是要靠缘分的,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云雪凤无语凝噎,只能含泪相看,半晌后才道:“只有先生您才能降服那尊凶神,弟子拜服。”   凌红药滑出去几百米,两人距离贺离恨与凌红药自然也有几百米远,周围风声又大,这种低声交谈是传递不过去的。云雪凤也就肆无忌惮地这么称呼了她一下。   梅问情倒是不介意其他人觉得贺郎凶残,他的可爱只要自己能够欣赏就够了。   她一挥拂尘,手指搭在另一边的手臂上,对着贺离恨的背影端详了片刻,自言自语似的道:“哪里凶了,看这身段,这脸,这性格……多么可爱。”   云雪凤面露不忍地道:“您跟我们可不一样,人族男修为数不少,温婉和顺得多得是。”   梅问情:“你们还年轻不懂事,像贺郎这种情绪丰富饱满、强悍坚韧之人,才是最美好……”   她话语未落,贺离恨就在两人的视线目睹之下将刀鞘砰地一声杵进雪地里,冷冰冰地跟凌红药说着什么,把大名鼎鼎的千手魔女吓得一哆嗦。   梅问情:“……”   云雪凤:“……”   过了半晌,梅问情打圆场道:“其实他大多数时候都……哎你别走啊……”   她一转头,看见刚刚还好好站在旁边的大凤凰扭过头,一脸如鲠在喉地化为原型,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那背影看上去分外凄凉。   她不识货,梅问情也不强求,自己看了好半天,越看越满意。不多时,贺离恨拎着受伤的凌红药走了过来,彻底将千手魔女的双手绑在了一起,他道:“段归应该没有大碍,我们去找他。”   梅问情笑眯眯地答应下来:“好啊。”   ————   凌红药的居所距离此地不远,只是分外难以寻觅,如果没有人带领,恐怕再多的人手也找不到。   毕竟她是个闻名天下的贼,老巢自然要藏起来,否则岂不是诸多失主的靶子?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今日的云雪凤,也远远不是凌红药可以应付得过来的,此人如果不当场擒获,放走了她的话,就如同鱼游入海,消失踪迹。   凌红药的双手尽被捆起,但指个路还是没问题的,穿行过这片雪花飘荡之地,在经过宛如迷宫一般的疑阵,诸多曲折之后,梅问情终于见到了一扇门。   凌红药伸手按在门侧的夜明珠壁灯上,这扇宛如雪下迷宫的藏身地便彻底敞开,里面像是扔破烂一样遍地金银珠宝,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宝石、灵玉、溢满灵气光泽的草药和器皿,但摆放无序、混乱不堪。   一打开门,贺离恨差点被这光芒闪到眼睛,对她这布置颇为无语。向内侧走几步,便是屏风、桌案、烛台,还有一架悬挂着纱幔的床榻。   段归在纱幔的另一端,背对着门坐在床上,他抱着瑶琴,低头修补琴弦,听到门声响起,连头也不回,态度疏离地道:“就算你把我关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在她们眼皮子底下犯案,不怕被擒住剁了双手吗?”   凌红药看了看自己骨折的手腕,长叹一声,心想你这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脚步声渐近,段归听出不止她一个人,疑惑地转过身,恰逢贺离恨走近,边撩起纱幔边道:“你还挺乖,往这儿一坐……”   贺离恨话语一顿。   纱幔拢起,在床榻的一角,一条长长的锁链从一侧垂下来,另一端打成脚环,系在段归的脚踝上。   他长发披散,青衫散乱,更是未着鞋袜,赤着足,冰冷的金属扣就箍在肌肤上。   贺离恨看了看床榻上的锁链,又看了看段归,两人视线对视片刻,随后又同时转头去看站在梅问情身边的凌红药。   梅问情微怔,不明白这俩人往这儿看什么,于是也上前几步,发觉了那道长锁链,又冷又硬又粗,系在右脚上,跟个带着脚环的金丝雀一样。   她立即表明立场,也跟着两位郎君转头对凌红药怒目相视,还靠在贺郎身边悄悄拉他的手,心中却感叹似的想,真会玩啊,年轻人。   这时候压力来到凌红药这边。   她哑口无言,想说什么,又觉得百口莫辩,破罐子破摔地道:“我不捆着他,他肯定会想尽办法破坏这地方逃出去,再说我很快就回来了。”   贺离恨:“其心可诛。”   梅问情:“心怀鬼胎。”   段归欲言又止,半晌才偏过头,小声:“也还好吧……”   两人转头看了段归一眼,段魔君没跟他们统一战线,心虚不已,立刻从榻上起身站在旁边,他这幅单薄的样子、怀抱着断琴,简直委屈可怜、孤苦伶仃,像是受了不少气似的。   凌红药垂死挣扎:“要不是你们耽误我的时间,我早就回来给他松开了,尤其是你!你这个女人有什么事居然不早说,让我白白地吃醋。”   贺离恨皱眉,冷冷点评:“色胆包天,还敢怪别人。”   梅问情看了看贺郎的脸色,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段归:“我觉得……”   他才说出三个字,就见尊主和梅先生一同望过来,又顿时哑声熄火,默认自己“宁死不屈”的立场。   凌红药道:“你们给我松绑,我替段无声解开。”   段无声这名知道的人不多,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地刺耳。贺离恨狐疑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到段归身上,见段魔君抿唇不语,用手拢着不大整齐的衣领,一副看起来很好凌\辱的温文柔弱模样。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魔尊大人也没给自己贴心的下属出难题,不便开口询问,也就稍微让出了道路,朝着凌红药伸出手。   捆着她手腕的黑色绳结立即活了起来,化为一条活生生的魔蛇凌空飞入他的手中,然后没入衣衫之间、消失不见。   凌红药得到许可,便掩住自己不能动的那只手,上前让段归坐下,另一手按住脚环,在上面的刻文上输送魔气。   她只用一只手,自然看起来很是古怪,段归察觉到了,只是想到可能是尊主所伤,并没有说什么。   凌红药一边解开脚环,一边握着他的踝骨,手心的凉意贴在他肌肤上,不消片刻便热起来,咒文缓慢地发亮,似乎需要时间来读取魔气,她的手指便按在段归的小腿背面,在他腿上悄悄写字问:“你生气了?”   段归神情微变,肌肤上被她的手指蹭得痒痒的,他将还未修好的日月瑶琴放在一旁,没有回应。   他没生气,只是担心自己失踪,会不会坏了尊主的大事?再者说,他突然不见,若是让尊主着急担忧,那样也不好。   凌红药也就是这么一问,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随后脚环脱落,终于还了血海魔君一个自由。   两人的小动作虽然细微,但在梅问情的眼睛里,也是无所遁形。她没阻拦,一边伸手从后面绕住贺郎的腰,一边跟他嘀咕道:“你看,咱俩就像是棒打鸳鸯。”   贺离恨:“他受过情伤,曾经跟我说再也不跟女人有纠缠,我相信他。”   梅问情看他一脸笃定的模样,很是不忍打破小贺郎君赤诚朴实的信任,然而即便她不说,解开束缚的段归便犹豫地抬起头,小心地挑战他上司脆弱的神经:“尊主。”   “嗯?”贺离恨看过去。   “异兽蛋……”   “拿到了。”贺离恨在路上时已经问过,梅问情将云雪凤放弃之事也讲得清楚明白,此刻那条烛龙幼龙就盘在梅问情的手指,将自己假扮成她手上的指环,装死似的不下来。   “既然没有耽误大事,那我们走吧。”段归道,“不必管这个卑劣的贼。”   这话表面上是在贬低她,但实际上却是为凌红药开脱,不要说魔修之间了,就是以修真界的规矩,夺宝杀人也是常态,若是贺离恨心情不好,非要追究,那么就算段归毫发无损,也挽回不了局面。   凌红药本来应该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称呼,结果被段归的后半句夺走心神,她平日里聪明,可一到这时候就有些顾不过来,否则也不会胡乱吃醋了。   她下意识地抓住段归衣摆:“我几次三番助你,让你来我这里,可你非守着那个什么破楼,你家尊主死了四年多了!难道你在那儿留着,就能延续贺魔尊的威名声望吗?我以为你是为了守着贺离恨的基业,原来你是看不起我——”   段归当着“已死的尊主”的面,被问得头皮发麻,又见她一身衣衫被雪浸湿,发鬓上残余有未融的雪花,髻上那朵鲜艳的山茶零落破败、花瓣所剩无多,但她的眼睫却凝着冰晶,随目光相对而颤动。   他哑然半晌,捏着她的袖口扯了扯:“……以后我慢慢跟你说,今时与往日不同……”   “有什么不同?既然你朋友和你朋友的妻主如此厉害,你厌恶我,就让她杀了我!”她指的是梅问情,但听在别人耳朵里,都误会成了贺离恨,“难道现今你找到新的魔主,或是贺魔尊死而复生,又要为他驱驰效命了吗?”   她是恼怒急迫交加,才会这么问的。   梅问情在一边旁观,伸手握住贺郎的指节,在他耳畔道:“你看不出他们有不少恩怨么?”   贺离恨思索片刻,点头:“原来帮过段无声,有恩情在前,他左右为难。”   梅问情:“……你说得对。”   她虽不点破,但事情已经进展到无法再遮掩的地步。段归难以抽身,又要顾及尊主的眼光,心中徘徊为难,便道:“我已寻到新的魔主效命,正是眼前这位,你我之间的事,自有来日可报。”   “我不图来日,只看眼前。”凌红药这时候却又上来执拗脾气,“什么来日可报?我偏不要,你想恩义两全,那就跟我上了床再走!”   她语出惊人,连段无声都暂且愣住了,夜明珠映出来的光芒在灵玉宝石、珠玉法器上折射而出,这绚烂的光泽在此刻都仿佛凝滞一瞬。   只有贺离恨猛地紧锁眉头,垂手按住魔鞘,冷若冰霜道:“挟恩图报,卑鄙小人,该杀……”   梅问情赶紧抱住他的腰,另一手盖住对方手背,连忙道:“不用不用,我当年也是这样的。”   贺离恨神情一滞,转头看她:“真的?”   “真的。”梅问情无奈叹道,“这就是真情流露,口不择言罢了,当年也没见你要拔刀杀了我呀?”   贺离恨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跟你比较,你那时是出手援助、济我于危困,她是强取豪夺,强迫别人。”   梅问情这辈子都没这么光明磊落过,心里琢磨着,你说的这人真是我吗? 第47章 .意外指意外怀孕。   幸亏有梅问情拉着,所以就算凌红药说了这种话,也还算和平,没有当场动起手。   到了这个地步,段归只能跟她说清楚,但似乎又碍于贺离恨在场,有些话不愿意当着尊主的面直言,便含蓄地看了看梅问情。   梅问情跟他对视了一息,便从对方的眼神示意中看出求救的意味,她拉住贺郎的手,半哄半抱地把他拉出去,口中说道:“你让这两人好好了结恩怨吧……”   贺离恨虽被她拐了出去,却仍道:“段无声自己在这不安全。”   “她断了一只手,不是段魔君的对手。”   贺离恨被说服了。   两人离开这座堆满金银的洞府,外界是万里寒川,冰凉中带着一丝铁锈味儿的空气涌入肺腑,凉意顺着血管涌下去,仿佛五脏都要被冰冻。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比魂乡故里、阴阳天宫,要寒冷很多很多倍。就算如今解开了一层束缚的梅问情已经能够抵御大部分寒气,但还是在漫天不休的风雪中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冷意。   贺离恨周身蔓延出先天毁灭大道的气息,他的手覆盖在梅问情的指间,热意传递,又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一件厚绒披风,拢在她原本的紫衣道袍肩头。   梅问情:“寂雪冰池有没有这儿冷?”   贺离恨思考了一会儿,认真比较,回复:“比这里还冷。”   梅问情苦恼地道:“哎呀,那我是去不得了,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当初只有这里能收留我。”他道,“我在别的地方,连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他很少提起往日。   梅问情注视着他。   贺离恨停顿了一下,见她想听,便笑了笑,继续道:“我一开始来到魔域的时候,道基未废,还不懂得掩藏道门金丹的身份,遇到了很多危险,那时候有一个邪修老者救了我,他治好了我的伤,交换条件是,在我身上做他毒药和解药的试验。”   梅问情怔了一下。   “这个交易救了我。”他说,“至少我重新修魔、弱小不堪的时候,是靠他活下去的。那位前辈后来……亡故了。”   凡是邪修,必有残虐恐怖之名,贺离恨的身体里有无数的毒素,一种又一种地逐渐汇聚,如果那位老人不死,或许除了百毒不侵之外,他的血液也会渐渐变成世上不可触摸的至毒或是奇药之一。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按照他的吩咐取得了一味灵草,看见他的无头尸体挂在药炉上,按照招式和功法的痕迹判断,凶手是当时邪道榜上的一位道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   “但是你去了?”   “对。”贺离恨眺望向远处的雪川,无限的苍白在四面八方折射出盛大的光,几乎能晃晕人的双眼,他眼眸刺痛,慢慢地垂下眼,睫羽之下,似盈着一捧如冰雪消融的泪。   这只是雪光刺激下的生理反应,跟情绪无关。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感叹似的笑,却很快又静默下来,语气平淡得不生波澜,“虽然很艰难,但我确实报了仇,那是我跟魔蛇签订契约的第二年,我拎着那个人的头颅,趟过一片埋到膝盖的雪地,把凶手的首级放在了前辈的碑前,这片寒川终年积雪,恍惚之间,仿佛要被这些绵密冰冷的东西埋起来了。”   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跟魔蛇签订契约之后,他的能力得到了很大的增长,但与此同时,魔蛇的魔性也会时常促使他暴戾失控,那时是贺离恨第一次失控,他的刀上鲜血流淌,脚下是一片染红的冻土。   他的衣衫被腥甜覆盖,凝涸着枯败的暗红,长发披落如瀑,脸颊血迹未清,那把蛇刀上的荆棘几乎吸干血液,将他手腕上的皮肉扎烂,他再无当年意气风发的裴家少年郎模样,反而如同一只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天地皆寒,但他的血是热的,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淌落出来,甚至形成一股沸腾的炽热。   在邪修老者的墓碑前,他浑身冒着热气,陷落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那时的光也是这样,苍白、盛大、刺得双目疼痛,但那一次,他没有闭上眼,而是纵容自己陷入短暂的雪盲,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静静地下坠。   听闻凤凰在火中涅槃。   如果在极寒中,能感受到一股渗入骨血的极热,那究竟要多炽热,才能脱下几层皮,换来重生呢?   “我跟他说,我会入主罗睺魔府。”他轻描淡写地道,“可惜他没看到。”   四年前的罗睺魔府,无论是中心腹地还是十万大山边缘,都在魔尊陛下的名讳之下俯首称臣,只是可惜,他从寂寂无闻、到名震四海的这么多年,已经无人见证。   最该见到这一幕的那人,还是没能睁开眼。   “看来我很有幸。”梅问情凝望着他,忽然开口,“你重新入主此地的那一天,有我看着你。”   她抬起手,轻轻捧过贺离恨的脸庞。   雪光映亮脸颊,穿透那一滴生理性的、被刺痛的眼泪,从这张没有表情、却又似耗尽了无数热情储蓄的脸庞上流下,终结在她轻柔拂过的指尖。   “闭眼。”她说。   贺离恨听话地闭上了眼。   梅问情抬着他的下颔,在他的眼睑、睫羽上轻轻落吻,低声道:“我会陪你的,遇到我的那一天起,之后的所有事,我都会陪着你。”   贺离恨沉默良久,半晌才睁开眼,他的手握住她的指节,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对方。   “我知道。”他说,“遇到你,有幸的是我。”   ————   梅问情也不清楚段归跟凌红药聊了些什么,总归这女人还是听劝的,带走段归回去的时候,也不见她剑拔弩张、死不放手了,反而重新蒙上面纱,只用那双眼睛频频看过来,憋着劲儿跟段魔君眉目传情。   段无声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接续好了琴弦,又整理仪表,温文尔雅,看起来十分贤淑,只是不好意思对上凌红药的眼眸,表面上只客客气气地告别,还有就是谢过她前几次的相助。   在凌红药的目送之下,终于离开这片终年风雪的寒川。   回到丹蚩楼后,梅问情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就将这么一个妖族灵兽放血,幼龙尚小,还需要在她身边稍微豢养、盘桓一段时日。   原本就是为烛龙而来的云雪凤不知所踪,只不过表面上只是丹蚩楼的一位星师悄然离去而已,没有被段归放在心上。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段魔君一边重新铸造自己的日月瑶琴,一边陪同着尊主重修。   七日后,梅问情实在无趣,便也进入这准备好的苦修之地,没见到什么清净密室、磨练心智的法阵、也没看到所谓的冷屋石床,而是珠玉绮罗遍地,人偶侍女在旁服侍,到处都是有价无市的昂贵宝物。   这是段归的私人密藏,里面究竟有多少奇珍异宝,连灵石玉精也无法估计。   梅问情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一定的怀疑:“不是清修之地吗?”   段归道:“是啊。”   贺离恨似乎见怪不怪,没懂得梅问情的疑虑从何而来。   她抬起手,用拂尘的尘尾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明玉珊瑚,端起架子一本正经地指责道:“清修刻苦,你们弄得这么奢侈华丽,到时候就只顾着贪图享受,不记得面前的道了。”   段归不大赞同:“未必要身心俱苦才能修成,何况尊主已经是重踏旧路,不需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只要舒服得当,自然水到渠成。梅先生讲得是道修们的性情习性,都太装腔作势了。”   梅问情看向贺离恨,见他沉吟不语,待段归说完,居然也点点头。   她忽然明悟一般:“怪不得要对你们喊打喊杀,大家都遵从训导磨练自身,持正清修,你们魔修这么浪荡不羁,居然修行得如此顺畅享乐,有些人天赋不及、又羡慕这样的环境,自然心中不平。”   贺离恨:“这是修行习惯不同而已。”   他一心向往大道,虽是修魔的根基,但对于很多事的看法都非常纯粹,倒是段归在贺离恨死后独自经营丹蚩楼,一退再退,听了许多嘲笑与闲话,对世情有更为细致的了解。   他道:“看似贪图享乐,却是因为旁门左道的修行大多在魔府之中,大环境如此残酷恶劣,身死道消的人数是修真界其他区域的几十上百倍,能活下来,心性早已磨得坚若磐石,再不需要苦修为助。而那些安宁平静长成的正道子弟,连些背叛、偷袭、坑蒙拐骗都没见过,心性稚嫩,才大多需要静思苦修来磨练。”   话到此处,已经非常清楚明白。段归苦笑一声:“如果有得选,我也想和平安宁,不必担忧明日睁眼,头颅是否还在项上。”   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梅问情想了想,发觉自己误会了所谓苦修之事,便突然拉过贺离恨,跟他在一旁低声讨论:“那何必就你们两人,带我一个?如此诱惑的环境,多我一个也不多。”   贺离恨很有原则,面无表情:“不行。”   梅问情:“为什么不行?你看,美食佳肴、灵丹妙药、充沛灵气,都不影响你潜心修行,怎么就我被拒之门外,每天只能晚上见到你?”   晚上见她,已经是很大的一桩让步了,段无声时常在耳畔殷切提醒,生怕尊主的心志受到女色消磨,被爱情的诅咒浸泡得不思前路。   贺离恨虽然不会如此,但还是摇了摇头,非常坚定:“真的不行。”   两人四目相对。   梅问情对他上下扫视一番,忽然道:“你厌倦我了?”   贺离恨千想万想,想不到她能蹦出来这句话,下意识地睁大眼,感觉身心都被一道雷轰得炸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乱响,连忙捂住她的嘴,又气又急:“怎么说这样的话?那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诬陷我!”   梅问情让他捂着嘴,转着手指里的拂尘玉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还用唇轻轻地亲了一下贺郎的手心。   贺离恨嗖地收回手,耳根泛起血色,连眼角肌肤上都透着一股情绪上涌的薄红,就像是一把冷冰冰的、淬了火与血的杀人之刀,突然系上柔软的丝带、缀上精巧的穗子,俯首敛锋,在掌控者的视线下伪作一件美丽的爱物。   他不是有意的,但这种无意反而十分勾人。   梅问情心中泛起道道水波,涟漪层叠,居然也品味到了一丝心痒的滋味。她凑到贺郎耳畔,锲而不舍地吹枕边风:“段归懂什么修魔,还是我陪你,我知道得多,我什么都懂。”   好在段魔君没在两人近处听着,而是懂得避嫌地让出地方,否则一个“名门弟子”、“客座长老”的口中,竟然冒出这种话,能把真正修魔的段魔君气到失语。   贺离恨倒是不气,他对梅问情的无所不知早有体会,没觉得她的话有什么不对,只是迟疑了半晌,透露道:“其他事物于我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远远比不上我重回寂雪冰池、手刃仇人的心志,但若是你在旁边……我总是……”   他愧于出口,停顿片刻,道:“我总是分心。”   梅问情领悟了他的意思,先是思索片刻,随后忍不住唇边微扬,抱着贺郎不讲情面地狠狠亲了两口,将这张软乎乎的唇磨得红润,才陷在他颈窝边闷闷地笑出声。   贺离恨颜面尽失,正要鼓起脸跟她吵架,可转念一想,自己在她面前到底有几分颜面,这真的说不准,泄气了两分,用手指直戳她的腰窝:“不许笑。”   梅问情含糊点头,嗯嗯两声,敷衍了一会儿,眼中的笑意都没停过,握着他的手低声打趣:“哎呀,你不直说的话,我怎么知道我有这么大的魅力。郎君一心向道,这道途上万紫千红看遍,怎么还会被我动摇呢?”   贺离恨扭过头不愿意理她,半晌才道:“……你是我的同路人,不是路上的风景。”   他从来在言语上没有特意钻研,偶有一句,总是真情实感,教人无法不动容。   梅问情抱了他许久,觉得如此亲近,大约可以暂缓相思之情,便故作潇洒的松开手,将手腕上盘着的幼龙给他看:“再过数月,这条烛龙便能长大许多,届时要取一碗血也不会伤及性命,我替郎君豢养此物,只待你调整好状态、稳住心境,便能配合段魔君的珍藏配成秘法灵丹,可省去你几十上百年的多余功夫。”   贺离恨没有看那条龙,只是望着她眉眼,答:“像你这样的恩情,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梅问情表面上正人淑女地点头,心中却想,要是这恩情能让你用身体偿还的话,那等你清修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之后的数月,梅问情一边养龙,一边体验罗睺魔府的风土人情,每逢夜晚再抱住香香软软的夫郎,虽然因为他修行用心的缘故,只是陪他休息,但也情深意笃,两人身上总缠绕着一股蜜里调油的恩爱气息。   而在另一边,段归也重新塑造好了日月瑶琴,琴弦被他重新加固重塑,这次就算凌红药把她的爪子刮裂,他的琴弦也不会一扫便断了。   他将瑶琴放在膝盖上,挽袖调弦,让一旁的人偶侍女给另一边倒茶、添糕点。   茶水淅沥,盈满杯壁,桌案上糕点新鲜,甜腻香浓。   贺离恨刚从内境幻海中抽离神识,他筑基灵台之上的金丹飞速运转,也在他神识抽离之时轻柔地停下,蔓延到四肢百骸的魔气重新收拢、从水雾凝练成实体,环绕在金丹周遭,如数层罗网般的深紫丝带。   “尊主。”段归道,“为何心境早已调和,运行周天的状态却偶尔会出现像方才那样的纰漏?”   他感觉到了在修行时原本应该锁死在贺离恨体内的魔气,有一点点轻微的外泄。   “我也不清楚。”贺离恨抬手抵住额头,轻轻碾磨着眉心,稍微松懈精神,回想几息之前的感受,“虽然影响不是很大,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段归也颔首:“确实奇怪,已经三个月了,总是差最后这么一点儿……而且这外泄还不是次次会有,一百次里能有一次就算多了,可就是因为这样,总让人抓不住原因何在?”   贺离恨的根基无比稳固,又是重修,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征兆。   他也说不出什么,伸手抬起茶杯轻轻戳饮,只喝了几口,就觉得不是很称心,随后又用糕点压了压口中的苦涩。   然而这甜腻糕点刚咽下去,突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贺离恨猛地放下糕点,掩唇干呕,却没吐出来,只觉得无比的反胃。   段归原本已在低头调弦,让这动静惊住,连忙推开瑶琴起身,走到贺离恨身前:“怎么了?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吗?”   他捡起一块拿起来嗅了嗅,并无什么不妥,便抬手给他续茶,让贺离恨多喝了几口茶水咽下去,那种突兀的感受才逐渐平息下去。   “没什么问题啊……”   段归放下茶盏,喃喃道:“尊主身躯百毒不侵,这又是您爱吃的东西……”   贺离恨不光反胃恶心,还很头晕,他单手捂着额头,闭上眼,半天没有回应,脑海里在方才晕得天旋地转,看东西都有些重影,便一言不发地舒缓精神。   段归先是茫然片刻,而后看见他紧皱眉头的模样,心中猛地一跳,砰地一下冒出来一个诡异合理、但又让人心惊的想法。   他抬起贺离恨空着的那只手,将指腹搭在脉搏上。   “做什么?”贺离恨闭着眼问,“你那个医术,治谁谁死,能不能别咒我。”   “属下就算医术不好,但这脉搭得还算准,又没有别的医师在旁……”段归一开始还反驳解释,结果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甚至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他忽然道,“尊主。”   “嗯?”贺离恨眼皮都不抬。   “您知不知道……为什么法侣财地之中,道体心法相合的道侣这么重要?”   “修行境界越深,对后裔的影响便越大,只有契合度非常高,才容易生下天赋高而健康的……”   他说到这里,一瞬间也明了段归的用意,猛地抬头看他,干燥地咽了一口唾沫:“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归却没回答,而是蹲下身,视线与贺离恨的腰腹齐平,仔细端详:“孕育时长也不是固定的,和双亲有关,一般来说,双亲的天赋越高,孩子就会因为继承天赋的时间长,而需要很长的孕育时间,但也偶有例外……”   被他这么瞧着,贺离恨不仅脊背一凉,连腰腹都跟着一紧,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在心中极为不可思议地品味着他话中的含义。   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是大多数,所以嫡系子女才会受到重视,因为一位女修的正君,大多是地位高、天赋高、也有修为的男修,这样后代便会更加优秀。像贺离恨这种出身寒微却天赋绝伦的,其实属于一种不在计划内的变数,少之又少。   但这变数也是有一定预兆的,因为当年贺离恨的父亲孕育他时,便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具体几年、还是十几年,他并不知晓。   他并不像裴家的家主,也不像自己的父亲,简直如同神灵拨动齿轮,将一位天才随机降生在这里的,属于千古孤例。   “……你能确定吗?”   贺离恨刚从头晕中缓过劲儿来,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被重重锤了一下,陷入一种似是而非的茫然无措之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拢住衣摆,将绣着金色梅花的布料捏得发皱。   段归道:“就知道您不相信属下,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相信自己,属下医术有限,但却认识好几位魔域内可以信赖的医修,而且前几天我听您提到过,梅先生的医术也非常好,让这孩子的母亲亲手把脉,总能分明吧?”   梅问情的医术当世无双,连他重伤成那副样子都能治好,炼丹炼器,旁门左道,奇门遁甲,拘神异术,无一不知无一不精。   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贺离恨屈指撑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不要找她。”   段归愣了一下。   “就找一个可靠的医修来吧。”他道,“无论是否真的有、有了孩子,都暂时不要告诉她,她……不喜欢小孩子。” 第48章 .分寸浅紫色的丝带。   于是当天入夜后,贺离恨没有回去见梅问情。   段归的确认识几位医术令人称道的医修,但她们有的远在魔域之外,有的受困于自己的修为天劫之中,能够很快联系得上的只有一位。   毒医赵月寒。   夜色降临后,收到段魔君传音的赵月寒受托而来。她听从段归的吩咐,隐匿行踪,悄然潜入,在两人清修之地周围的一处隐秘小楼中会面。   松木小楼上下两层,结构精致,楼门有一只外表年龄五六岁左右的丹蚩楼童子看守。那童子红衣束发,坐在院落水塘边钓鱼,见到赵月寒的身影出现后,在阵眼的位置上关闭迷阵,才放她上楼。   赵月寒披星戴月,秘密而来,脚步停在屏风外,将身上的罩袍脱下,才敲了敲屏风的一角,急迫问:“阁下寻我何事?”   段归的气质、性格、身份,都跟贺离恨相差甚远,柔润得仿佛没有一丝锋芒。因他温文柔弱的外表,会让很多明明打不过他的女修都升起怜爱保护之心,所以他和很多人的关系都还算和缓。   段归伸出手,将屏风向一侧推开,他衣衫整齐,长发戴冠,脖颈上挂着日月瑶琴所化的吊坠儿:“夤夜邀你前来,实在辛苦,只是这事有些急迫……我有个朋友,他……他身体不大好,你来看看。”   赵月寒松了口气,道:“你如此郑重嘱托,秘密邀请,我以为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修道渡劫的大事。”   段归没有多言,而是领着她进入内室。   挑过珠帘,内室与外界有一道轻纱帷幕相隔。赵月寒隔着一道薄纱,隐隐见到幕后静坐之人是一位腰身瘦削、仿佛很年轻的公子,只是看不清面目。   幕后之人拨开纱,将一只手放在梨木桌案上。   赵月寒将指腹搭上去之前,段归还格外细心地覆上一层丝帕。她凝神把脉,一边思索,一边抬眼观看段归的脸色,小声道:“你这位好友可有妻主?”   段归:“有的。”   “滑如珠玉滚盘,这是大喜的有孕脉象,你来切也是一样的,找我做什么?”赵月寒道。   她声音虽不大,但周围的两人都能听见。   段归见她抬手,也将丝帕整理收好,斟酌道:“我是肤浅皮毛,你才是术业之精,自然请教于你。我没有生育过,有些事知道的不清楚。”   赵月寒道:“原来如此……修士之间有孕不容易,必得两情相悦才好生育,而不像那些柔弱炉鼎,只要妻主有心,就能蹦出个孩子来。他有妻主,那之后的滋养抚育,自然有他的女人照顾,你就别操这份儿心了。”   她没有多说的意思,仿佛觉得这是常识,段归便连忙拉住赵月寒的衣角,请教道:“他的妻主……声名显赫,夫侍众多。”   他这么暗示,赵月寒也如同他预料的那样脑补出了复杂可怜的情节,神情顿时变化,流露出一股可惜之态:“那我跟你们讲一讲要如何照料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   风评被害的梅先生伏窗远望,被寒冷夜风迎面一吹,总觉得背后一凉。   她抚摸着数月以来从指环那么大,一直长到如同巨蟒的幼小烛龙。烛龙通体赤红,鳞片坚硬,一对眼眸灿烂明亮无比,圆润如耀日,它的额头上生着一对赤金龙角,已有两根手指长。   烛龙栖息在她身畔,偶尔俯首在她怀中,将梅问情视为母亲。而它的母亲今日却有些焦躁,指尖不停地轻敲着拂尘玉柄。   倒不是贺离恨今晚没有回来,她才焦躁的,贺郎就算不回来,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梅问情不会过多干涉,最多只不过是见到他时,以此为由多讨点亲吻罢了。   她的焦躁的原因来之无由,只是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冥冥之中被自己错过了。在她这个境界之下,很多事都会有一种如同“心血来潮”的预感。   在这种预感之下,梅问情拍了拍幼龙的头颅,烛龙便乖巧地变小,头尾连接,在她手腕上伪装成一只赤色的镯子。   她得去找贺离恨问一问,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   “至少要频繁灌溉三个月以上,才能保证孩子在你体内孕育之处中初期发育的安稳。”段归的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赵月寒留下的,里面相信讲解了相关事宜,“就算您暂时不告诉梅先生,也得从她那儿得到女子的灌溉……”   段无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和欺骗她的雨露恩宠有什么区别。”   贺离恨黑衣佩刀,坐在椅子上,双手分开,十指轻轻相对,思考似的缓慢轻碰。   “女子的气息能够调和阴阳,中和孕夫身体中过盛的阳气,将之渡化成适合生育的体质,若是妻主疼爱、或者是身为正君,都免不了要这样细心照料。”   段归一边说,一边看他。   “如果没有她时常在夜里疼爱,你体质不适,到时候身体生涩紧绷、难以扩张,免不了会腹痛如坠,那种疼跟尊主以往受过的疼恐怕都不一样。”他试图改变贺离恨的心意,“是一般忍受不了的。”   贺离恨的手指抵住下唇,半晌后道:“我……我想要,她不会不给我。”   “这情况可不一样。”段归无奈道,“你告诉她你有了身孕,需要妻主照顾,那么梅先生自然高高兴兴地这么做,但你不告诉她,她一无所知之下,就有欺骗隐瞒的嫌疑了……尊主,你跟梅先生感情如此之好,为什么在这种事上没有信心呢?她难道跟你说过不想要孩子么?”   贺离恨沉默片刻,道:“你不知道,她确实跟我说过。”   段归接下来的劝说都被噎回肚子里去了,哑然半晌,有点难以理解:“不喜欢……孩子?”   贺离恨颔首。   “这,会不会是一时玩笑。再说你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回心转意,改了念头也说不定。”   “若是没改呢?”贺离恨忽然道,“她要是不想要呢?”   段归对上他的眼眸,在那片幽然深邃的眼睛里窥出些许不安。他回想了一下这种事一般的处理方式——那是由妻主掌控而诞生的生命,按照九成的家族、门派、甚至俗世的规则来说,从这个生命在女人身体里诞生时,就是属于她的。   所以,究竟能不能生、要不要生,其实话语权一般情况下也在妻主手里,如果妻主不愿意,大多情况下,这个孩子就不会被留下来。除非她不知道。   段归想了许久,也开始踌躇不定:“可是,若梅先生没有这个想法,又怎么会有跟你结合生育的可能呢?”   “她只是爱我。”贺离恨闭上眼,“不是想让我给她生孩子。”   能够诞生新生命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两情相悦,一种是想要繁衍,任取其一即可。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想要繁衍,纯粹因为两情相悦而有孩子的修士……并不多。   段归终于领悟了他面临的难题。   他握着那册书卷,将上面的纸页攥得有点发皱,随后才仓促地反应过来,松手捋平,放在膝盖上。   “前期还好,虽然是隐瞒,但应该问题不太大。”段归道,“只是赵月寒特别交代过,到了快生育时,没有她在身边,你连奶水够不够都成问题……”   贺离恨的手覆盖住脸庞,手指挡住眼前,指腹挡去所有的光线:“……管不了这么多。”   他换了一个坐姿,俯身低头,手臂杵在膝盖上,在较为昏暗的环境下垂眸考虑了很久:“我一个人也可以。”   段归:“……我觉得,不可以。”   贺离恨抬眸看了他一眼。   段魔君意识到自己的实话不太好听,便又压抑下来。两人明明在钻研重修向道的大业,结果让这件事一打岔,忽然觉得揣崽可比重修要严重可怕得多,要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更重要的是——面对梅先生时,要怎么说呢?还是干脆就闭嘴不谈,直到瓜熟蒂落为止?   小楼内点着香,从金兽小炉里蔓延一缕缕如烟如雾的痕迹,向外不断地散去。   夜月照窗。   两人相对静谧,过了不知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丹蚩楼的红衣童子在门外道:“主人,摇铃声响了,密室那边有人接近。”   “知道了。”段归应了一声,转眸看贺离恨,“大概是梅先生见您没有回去,所以过来,我们回去吧。”   贺离恨沉默点头。   这座小楼嵌刻着阵法,与清修密地相连,两人催动阵法,很快便回到那间密室,只是桌案上的茶水已经凉透,只咬了一口的糕点还如常地摆在那儿。   段归将糕点收拾下去,又捧起茶壶去温,给两人留出相对独立的空间。果然过了不多时,那扇清修之门被叩动几声,向一侧移开了。   梅问情披着一件雪青的毛绒披风,白色绒领绕着脖颈。她身上寒意未褪,有些风尘仆仆的气息,没有佩戴臂纱,只能望见淡紫的罗裙被压在披风垂摆之下,上面缀着的珠串不时晃动,响起细碎的碰撞声。   她走过来,罗裙间的珠玉便伶仃作响,仿佛撞在人的心上。   贺离恨无端地喉头发紧,他从一开始的心乱如麻,仿佛沸水翻腾,逐渐地冷却、静默,然后长久地思考抉择,这其中已经过去数个时辰的功夫,情绪要安定得多。   但如此安定平稳的心绪之下,看见她,还是轻微地心旌摇曳,神思恍惚。   梅问情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这儿,那种“心血来潮、灵犀一动”的预感消退了大半。只要不是贺离恨出事,其他的大部分事情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此刻便轻松许多。   她的手按在贺郎的腿间,低头抱过去,身上的凉意逐渐冲淡,附耳道:“今天怎么不回去?难不成跟我见面,也耽误你的修行不成?”   她的气息挟着一点细微的冷意,从周遭环绕过来,手臂温和地环住他的腰,掌心正按在脊柱上。   贺离恨抽出手,将她脖颈前的披风系带解开,他抽开带子,手指搭在她的肩上,一时没能像往常那样回答,而是迟了一息,道:“……没有的事。”   梅问情道:“烛龙之血我已准备好,为了这小家伙的一碗血,我可给了它不少好处,如今数月过去,你调养得如何?准没准备好接受一举跨越数个小阶段的冲击?”   她一来便问在节骨眼上,贺离恨想到之前魔气微泄的症状,又联想起自己身怀有孕这件事来,从中找到了原因,点头道:“大致可以了。”   既然不是什么旧伤隐疾,那么便不必担忧。   梅问情的披风坠落在他手中,轻柔的软缎都被放到了床榻边上。   室内气息温暖。   “那好。”梅问情等了这天已经许久,这时得到肯定的答复,觉得马上就要结束这清修束缚、不曾亲近的现状,她伸手抬起贺郎的下颔,在他唇上轻啄几下,打趣道,“那我回头便为你开炉制丹,也可以早日抱回美人郎君,不至于光看不能动手了。”   贺离恨平日里虽然与她亲密,但都谨慎地守着身心清净,免得神思不稳,陷入可能会走火入魔的危险中。   但对方这柔软双唇轻轻贴上时,不知是两人久未亲热、还是这腹中诞生不久的孩子作祟,贺离恨对这种拥抱亲吻几乎抵御不住,诞生出一股浓郁的渴望和需要感。   在她起身之前,他下意识地拉住了梅问情的衣摆。   梅问情怔了一下,颇为意外,眸光先是稍微疑惑,但随后又满含笑意,伸手点了点对方勾住自己衣角的指尖,感叹似的道:“你若是再主动些,我就要抛弃颜面,在段魔君的地方亵/渎他的尊主了。”   段归虽然知情识趣,早就让出了地方,但这种事能不做还是不做,否则不显得她太留恋美色了么?   梅问情在心中如此想到,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非常得体周到,必能被贺郎夸个来回,结果她刚要抽出衣角,就又被对方死死地攥住了。   贺离恨突然道:“亵/渎……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梅问情略微诧异了一瞬,她不知道贺郎修行了这些天,怎么变得如此主动起来,就在她稍微犹疑、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太对时,贺离恨却没有给她详细思考的机会,而是主动站起身。   他回抱住了对方,手心按着她的肩膀,身侧的屏风被撞得动了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贺离恨的手伸到她背后,扣住了两截屏风的中央,布下一道锁声禁咒,随后便将她拉到自己这几日休息的榻上,   床榻柔软,上面散落着一些修行时借鉴的修魔名册,名字一个比一个起的威风赫赫,什么《自在天尊化魔功》、《转情承性大法》、《天魔鉴》……等等,看起来便十分不凡。   贺离恨将这些不凡的书册玉简都扔到一边,根本不在乎它们掉到地上。只顾着扯着她腰上的绶带,手指一紧,那条带子便被扯松了,溜地一滑,缴械在他手中。   她的衣衫也松了。   贺离恨抬起手,指尖搭在她的腰带上,稍微用了点力:“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梅问情虽然享受他这么主动求欢,可她缜密细心,自然判断得出贺郎与平时有些不同,便将手撑在他脸颊旁边,低声道:“等明日我炼制出丹药后,你再向我讨教榻上之事,也不会扰了你数月的修行,郎君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不知轻重,只顾着要我?”   贺离恨静默片刻,一双如星的眼眸沉静地凝望着她,稍微咬了一下唇,他生得这么俊美锋利,此刻居然流露出一丝令人垂爱的期望和脆弱。   “我……没遇上什么事。”他道,“我想你了。”   世间有一万句动人的风月情语,不如这一句来的赤诚坦率。   他不愿说,梅问情便不问下去,而是伸手与他交叩住。   “那段魔君……”   “不用管他,”贺离恨靠进她怀中,“他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绶带被扯下去,罗裙上的珠串也随着系带解开而散落,响起清脆的滚地声。那把丝绸长剑从榻边坠下,柔柔地跌落下去。   深紫色的腰带,服膺在他的手中。   贺离恨给她宽衣至此,手上已经有些不稳,他耳畔如烧,又因为身怀有孕、不明说却在暗地里勾//引她而感到些许羞愧,只不过这份愧意无法动摇他保留这个孩子的心意。   他低下头,咬开对方胸口的细扣,手指也钻进她的掌中,忽然道:“梅问情。”   “嗯?”   “要是你……你在外面,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   “想什么,”梅问情道,“胡言乱语。哪来的别的男人?”   贺离恨怔然地望着她,喉结微动,费劲心思地形容:“我是说,孩子……”   “不会有的。”梅问情温声细语,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对方不太对劲的原因,耐心安慰,“我怎么会跟别人有孩子呢?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你要安心。”   “……嗯。”贺离恨垂下眼。   他不敢在问题中提及自己,一旦让她察觉到这种问题,几乎就等同于暴露,到时候梅问情若是让他舍弃腹中的那个小家伙,恐怕场面会闹得十分难堪,他不愿意这样。   他点到为止,问题的答案却并不怎么好,可见梅问情确实是一点繁育后裔的心都没有,所以才能对答得如此干净利落。   贺离恨稳住心神,靠在她肩膀上,吐出一口挟着紧迫感的叹息,低语道:“我将灯熄了。”   说罢便从她怀中钻出去,吹灭蜡烛,将夜明珠的灯座拿远。   四周昏暗,唯有微光浮动。   夜尽天明之时,温茶温了两个时辰的段魔君还没回来。他也确实顺利地从梅问情身上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雨露合欢,她的气息染透身躯,足够让交融的阴与阳相互调和,达到一个平衡的地步。   连他头晕目眩的反应都好了很多,似乎跟她的亲近能够挽救状态,不然要是一直这样干枯下去,恐怕孕期的反应会非常强烈。   贺离恨的衣衫弄脏了,便躲进被子里,他浑身泛软,脸颊埋在枕头上睡了片刻,等精神舒缓、身体饱足的时候,才从一侧抬起眼,借着幽微的夜明珠光华,见到梅问情从肩头滑落的长发。   她就在旁边。   梅问情披着紫色外袍,袍子遮盖不到太多的地方,这个角度下,能看见那道留在腿根的金纹若隐若现地伏在她肌肤上,刚刚还不小心碰痛了他。   但那时候,贺离恨无法分神,几乎忽略掉了这股痛,这种似有若无的刺痛比起那种令人沉浮窒息的可怕巨浪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梅问情很快就发觉了。   她手里正拿着一个浅紫色的轻柔丝带,她偏头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瞬,贺离恨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攥紧床褥,梅问情却忍不住唇边微笑,仿佛摇晃着无形的大尾巴凑了过来。   贺离恨总觉得她的头上冒出了一对狡猾的狐狸耳朵。   “你……”   “修行之人,守住身心可是很重要的。”她道,“这是保养你的身体。”   贺离恨抿唇不语,有点不太好接受,但又想到自己瞒着她揣了个崽儿,还让她跟自己交融,以此调整身体,忽然就没办法拒绝了,只是小声道:“我总觉得你在捉弄我。”   她用这条浅紫色的丝带,在他身上打了个蝴蝶结。   这蝴蝶结系得不紧不松,恰好到处得起到了几分装饰作用,比起之前那时候系的结来说,逗弄和玩笑性质多过于实际作用,也让他没有那么怕了。   贺离恨松了口气,听到她说:“我倒是觉得,你这么主动……”   贺离恨精神一紧,心情猛地悬起。   “……倒显得我不够主动了。”   还好……还好。贺离恨缓了口气,觉得她要是再主动几分实在消受不起,含蓄地阻止:“已经够了,我今天是一时冲动……所以没有分寸的。”   梅问情支撑着下颔,回味无穷地想了想:“这种没有分寸,我不介意多来几次的。” 第49章 .晕车“……无耻,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翌日。   以烛龙血液为引,配合段归提供的诸多灵物,梅问情很顺利地便炼制出了丹药,甚至一炉中的数目还比想象中炼出得更多。   她将拔升小境界的丹药放入玉瓶中,交给贺离恨时,他和段归两位郎君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见她靠近,两人立即停住话语,收敛神情,一派无事发生的模样。   梅问情并未疑心,只是微笑调侃:“什么秘密,我不能听?”   贺离恨心中一紧,面色微滞,段归轻咳一声,掩护道:“一点儿……男人家的事。”   梅问情了然点头,觉悟甚高:“那倒是我不便听了。”   男儿家的私事,以梅问情的丰富的纸上经验来说,大多是男女之情、床笫之欢,或是一些身体上的事情,她记得云雪凤与她闲聊时说过,许多年前的合欢宗出了个叛逆,那位男修私下倒卖违禁药物,保养密处,诱人迷情所用,竟然大赚了一笔,虽然后来被合欢宗揪回去处置了,但其中残余的药品还在修真界流传。   贺郎身强体健,虽然偶尔生涩,但十分体贴周到,能力充足,情态动人,哪里需要得了那个。   梅问情脑海中的思绪宛若脱缰野马,跑得无边无际。她手腕上的烛龙才贡献出了精血,此刻吸着她指间的阴阳二气、再度酣然入眠了,它身体上的鳞片光华四溢、宛如赤色坚冰,折射出剔透的光影,简直发育生长得比生在妖族还更好。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记起昨夜之事,忍不住坐在椅子上从后方打量着他。   贺离恨正在跟段归商议服用之事,以及去何处寻觅踏破元婴的机会,这都是一等一的修道大事。   梅问情可没有贺郎这么正经,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玄色衣袍上的淡金刺绣上,从平整的袍角上移,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如实地还原出他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又默默地往上看了片刻,忽然升起一个没法细想的疑问:那条丝带,他取下来了么?   她系得不紧,应当不会难受,起身穿衣时仿佛没见他解开。若是掩在长袍下面,那条精致的蝴蝶结是不是已让衣料磨开了,松松地套在那里?还是……   梅问情面色逐渐沉静、严肃,光从外表看,还以为她在思索什么人生大事,完全看不出她脑子里的这件事根本拿不到台面上来。   贺离恨与段归商议完毕,转过头,就见到她一脸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他心口猛地一跳,以为她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想什么?”他掩去眸间的揣测,若无其事地问。   梅问情拉过他的袖子,在他身侧耳语几句。   贺离恨听了一半,默默地甩开她牵着自己袖口的手指,扭过头不看她,耳尖通红,不知道是羞还是气,声音有点儿恼:“你……”   “我好无耻。”梅问情深深地感叹道,“怎么能这样好色。”   贺离恨:“……”   “我从前都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她道,“这真是太过分了,只是一看见你就总这样,得想办法改正。”   贺离恨的话被她抢去了,也就说不出什么,然而她却还用手指轻轻地勾住他的手,求知欲旺盛:“……所以,你解下来没有。”   他喉结滚动,一言不发地抽回了手,逃一般地离开了她身畔,好像这话根本说不出口似的。   梅问情纸上谈兵的经验多,亲身实践得却少。所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在大部分情况之下,妻主在郎君身上所做的装饰,都得由她的手赠予或解除,无论是一条丝带,还是别的什么器具之类的。   两人虽然昨日纵情冲动了一回,但并没有真的耽误正事,在暮色降临之时,贺离恨正式闭关突破,有丹药为助,从踏入金丹到金丹巅峰,只需要他闭关几日或十几日,便能重新回到自己已经修行过的境界。   这原本需要日积月累,慢慢磨合,否则有根基不稳的嫌疑,但因为贺离恨已经是第二次,轻车熟路,所以不必担心这个。   段归跟梅问情在闭关之地的周围等候。   因为他一个男子,单独陪在上司的妻主身边总归不好。段魔君向来很有分寸,便叫来了在万里寒川养伤的凌红药。   凌红药在今晨收到消息,晌午便至。她一袭红色纱衣,外面披了一件赤色的厚披风,绒毛柔软,艳色十分衬人,看不出伤势未愈,反而神情生动,状态很好。   梅问情和她相见,凌红药看见她,先是从心底地打怵,寒颤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后又想起梅先生脾气还不错,深深地吐了口气,抬手行礼:“先生日安。”   梅问情随手回礼:“数月未见,怎么好像你这伤还没有好?”   一般人都看不出,她倒是一眼便知。凌红药苦笑道:“娘子慧眼如炬。您那位郎君魔气甚烈,甚至还有点儿轻微的毒性,他的身躯内应该是有很多毒素的,幸好我只是受了蛇刀的刀气,而并没有真的被刀劈中,否则必死无疑。”   “所以,你这伤是因为毒素没有处理,才好得慢的?”   “正是。”   两人这么一提起,段归也看出她并没好,便皱了皱眉,绕着凌红药周身转了一圈,温声低语:“我看看。”   凌红药见到他,日思夜想的段魔君黑发如瀑,戴着纤长古朴的玉簪,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温柔如四月春风,她心神一荡,好了伤疤忘了疼,抬手便要去碰他的脸。   段归稍稍侧身,用一把折扇抵住她的手,矜持地挡下了,然后警示似的轻咳一声。   凌红药这才反应过来,一转头,便被梅问情琢磨不定的眼神盯着瞧,她心生后怕,立即规规矩矩地,挽起衣衫露出伤疤给他看。   贺离恨的刀气纵横如织,威力十分不凡,上面染着从他体质里散发出的轻微毒素,有炽热和腐蚀的感觉,这道伤疤虽然已经结痂,但用手触碰,还是觉得有些发热。   段归从怀里取出药瓶,拔掉木塞,将散发着幽然草木气息的粉末覆在她的伤口周围,结痂的地方逐一软化,炎热和腐蚀感慢慢清退,血痂脱落,又露出一层血红的嫩膜了。   凌红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段归从锦囊里抽出丝质手帕,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她身上的伤。   她被梅问情拧断的手骨已经接续好了,连点后遗症都没有,只剩下那片魔气毒素未愈,比起这个,她反倒想起段归被无极真君设计的伤势,虽然陈旧了这么多年,可一直没有好全。   凌红药便问:“那你……”   段归垂着眼帘:“我不要紧,今生若进入不了化神期,恐怕是没有好利索的机会了。”   “他不就是看上了那个什么剑道天才沉萱了么?为了一个女人来找你们贺魔尊旧部的麻烦,怎么不见他去绞杀那些签订了契约的暗域天魔。”   凌红药怒气上涌,毫不客气地道:“清源剑派可真是打得好算盘,人人都说温柔郎君在前,所以情关不好过,可没想到那么一个以剑入道的冷硬女人,也能靠这皮囊给她的门派挣得盟友了!”   剑道天才沉萱,清源剑派的一代亲传弟子,日前刚刚踏入元婴,被称为玉真剑君。   段归道:“这都是小事……我这些时日,已经好得多了。”   沉萱?这名字她好像听过。梅问情想了想,云雪凤赞扬她有当年闵淑贞的风范。   从来只有她跟贺郎给别人喂狗粮的时候,没想到今日她还能见到段归跟凌红药的粉红场面。梅问情满怀着感兴趣之心围观,可惜还没看多久,段归便因她在场,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安安分分地坐守一旁。   这脸皮比贺离恨还薄。   凌红药就算想黏着他,然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也没有硬惹他生气。   这一静下来,段归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尊主的体质已经演变到了这个情况,那他腹中的孩子,会不会受影响?   这个想法一浮现出来就无法退却了。   段归琢磨许久,几次三番地悄悄看梅问情,若是尊主的体质影响孩子,那梅先生恐怕更不会想让尊主生育了,毕竟她天赋卓绝,无所不通……要是这孩子被毒素影响,身体孱弱,那估计拖累得很。   ————   大约七日之后,贺离恨终于跨越数个小境界,回到熟悉的金丹巅峰。   他浑身魔气四溢,即便收敛之时,也有一股如出鞘之剑的锋锐毕露之感。这七日之内,天象气息风云交汇,变化不断,连天魔的虚影都在闭关之处浮现,显然也不算轻松。   贺离恨出关之后,还没来得及跟梅问情说话,就被段归拉到了一边,两人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梅问情只觉得他的神情又严峻了几分。   她还没问,贺离恨便道:“我们要离开魔域。”   梅问情挑了下眉:“难道你上一次跨越金丹、突破元婴,不是在罗睺魔府当中吗?”   “不是,”而且这里的气候、空气,都远远不如修真界其他区域更为温和,就算为了孩子着想,他也不能在罗睺魔府久留了,“上一次……我怎么跟你说。”   这件事放在修真界去问,那就是一件一顶一的血案,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家在修真界合理合法、几乎没有人去管的风月场所,被路过的魔道疯子下手灭门了,除了那些话都说不全的幼童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贺离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那些拐卖幼童的人贩子以及助纣为虐者,死在他的刀下,他都觉得死有余辜,没有为此产生什么愧疚,只不过这件事不好向梅问情解释。   贺离恨掠过此事不谈,而是道:“进入元婴的契机不可着急,常常机缘巧合地发生。有许多修士在面临此事上失控,连我也不例外,心门玄关之中,我若是失去理智,很容易伤害你……你要有准备,到时定要远离我。”   梅问情:“有这么难么,我记得我……”   两人四目相对。   她话语在舌尖儿上打了个弯儿:“是很难。”   梅问情笃定道:“陨落在这上面的天才不计其数,你的话我都会听的。”   贺离恨这才放心。   梅问情当年修行之事,这金丹、元婴、乃至于化神,在她的道途上都可以称之为一马平川,没有遇到什么真正过不去的坎坷。她的心性至纯至坚,就算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一心清修的气质,但她从修道之始,便具备大道广博之心。   而化神后,她经历的九死一生,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惊心动魄,哪怕其中的凶险程度可怖至极,但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譬如陷入虚空死寂当中,黑暗无一物,声息寂灭,日夜不分,她的神魂一段段沉下去,在至极的暗处里化为浊流,再慢慢重组……那样的衰退和寂灭,曾经发生过数千年之久。   梅问情快要忘了那时的感受,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平坦,是因为她道心温厚平静所致,而像贺郎这样经历了许多不平之事的魔修,大多有心魔缠身的威胁,所以对待这种踏破心门的劫数,才需要格外小心。   两人不日启程,离开罗睺魔府,临走之前,贺离恨托付了段归许多事,有些事的内容连梅问情都不知道,只见到段魔君怀抱日月瑶琴,一脸担忧地频频点头。   他以前看着贺离恨总是尊敬谦逊,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多上来不少担忧思虑之情,眼中的关切都快要溢出来了,还塞给了他不知道是药方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贺离恨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储物法器里,连个封皮都没露。   梅问情拉着他跨上飞行法器,在刻着丹蚩楼标记的青鸾舆轿上挂上四角的铃铛,又放出纸人小惠姑娘,让她来驾车。   小惠姑娘许久都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跟两人在人间时捏的纸人一样,但修为灵智都大为不同,见到贺离恨也只是面色淡淡,几乎没有反应,只是脸颊上那两团胭脂比起寻常纸人更为鲜红。   青鸾舆轿凌空而起,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动。车帘纤薄,几乎就是一层淡淡的纱,但居然能稳妥地贴在面前,没有一丝晃动。   “一别也有小半年了,不知道那间客栈掌柜是否还留着你我的房间?”   梅问情低声交谈,轻轻地穿过他指间,指腹抚摸着他素净的袖口:“不穿红衣,是怕太招摇了么?”   贺离恨望着她的手:“未免太艳了。”   “原来你这么低调,”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总觉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贺离恨叹了口气。   确实不是,事实上,他很喜欢那样的朱红或者绯红,颜色鲜嫩美丽,主要是她觉得好看……但这同时又让他想起烈焰、或者是血迹,他被鲜血染透的时候实在太多,没必要让那么美丽的颜色染上血腥的味道。   他隐而不言,梅问情也知道他不是不喜欢红色,便自作主张地道:“我让小惠给你做两套。”   驾车的小惠姑娘稍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聆听主人的需求。   “她?……她会做衣服?”贺离恨迟疑道。   “既然她的主人无所不能,小惠自然也什么都能干,我的衣裳有许多都是她做的。”梅问情说到此处,忽然靠近几分,唇锋几乎触碰到他的耳根,“还是说,你想要我亲手为你做……”   凉意蔓延,被气息触碰的地方却炽热起来。   贺离恨向舆轿的一角缩了缩:“我可没这么说。”   他不给梅问情做也就罢了,他确实不太会。但这种事要是放在外面,属于是妻主纡尊降贵疼爱万分才可能出现的,就算梅问情不说,他也知道对方有多么疼爱自己。   为了让梅问情打消这个想法,贺离恨便将她的手拉过来,将一条折叠整齐、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淡紫丝带交到她手里。   “我……洗涤清洁过了。”他低声道,“你收回去吧。”   梅问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感叹道:“你怎么这么会啊。”   “……会什么?”   她闻言大笑,俯身用力地把他按在角落,强势不容拒绝地抱住,抵在贺郎的肩膀上。她的吻从喉结蔓延到唇角边,留下一串粉嫩的花瓣状痕迹,声调温柔:“你说清洁洗涤好了的,究竟是你,还是那条丝带?”   “我没有……等一下,梅问情……”   之前数月的清净,只在七日前冲动了一个晚上,如今自然要好好地找补回来。这道法器既能遮蔽视线,又可以隔绝声音,正适合阴阳调和、颠鸾倒凤。   这一路上的景象,那叫一个荒唐。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会觉得耳不忍闻,目不忍视,也只有小惠姑娘能够保持一成不变,面色平静至极了。   只不过小惠就算表面上再无波无澜,心中也开始不断地疑惑起来:主人这是要为阴阳天宫选出主君了么?这件事其余的几位大人可知道?   但她只是纸人,就算有迷惑不解的时候,也以梅问情的意愿为准,除了她的吩咐,就不会再去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在数日之后,雪夜。   青鸾舆轿停在罗睺魔府的边缘,与另一边的干燥沙漠不同,从这条路线出去,便是寒意渐褪,天际飘着柔和的小雪,纷纷扬扬。   四周尽是苍翠松柏,松枝上缀着雪花清霜。   舆轿里点着灯,烛火明亮。贺离恨没有束发,乌黑长发散落下来,如流水般曲折蔓延,仿佛柔柔的水波聚散。他伏在梅问情的怀中,躺在她腿上,好像很疲倦地窝在她怀里。   梅问情只穿着一件素淡的内衫,披着道袍,将一条毛绒软毯盖在他身上,在灯火之下抽出一本棋谱,摆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扫一眼。   她的手指按在贺离恨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声音低柔地玩笑道:“我没想到你还会晕车,这可是用飞的。”   贺离恨闭着眼睛,像个小动物一样往她怀里扎,仿佛想要化身一只无害小猫似的,被她完全抱着才好。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点困倦不醒的鼻音,撒娇似的轻声道:“……可我就是晕。”   “好好好,那我们歇着。”   梅问情觉得他这两天有点娇里娇气的,只不过厮混了这么些天,不是凑在一起共参大道,就是讨论阴阳至理,在这种情形下,小郎君犯懒撒娇也是正常的,她一点也不介意。   烛光摇晃,贺离恨抬起眼,朝她伸出手。   梅问情便握住他的手,将对方从怀里扶起来,让他坐起来靠着自己,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还有哪儿不舒服?”   贺离恨回握住她的手指,差一点就要把她的手带到小腹上了,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转了个角度,把她的手贴到心口上。   他道:“你再亲亲我。”   梅问情哪里招架得了他这么说,这人怎么越来越甜,甜得都有些不像话了。她这么想着,心里却愉悦得很,立即封住他的唇腻歪了好一会儿。   雪花在轻纱外飘散,暖洋洋的烛火光芒映在舆轿的内壁上,落在她的眼睫之间。   贺离恨凝望着她低垂的眼,几次想跟她坦白,可是却又不敢……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梅问情会为了他而接受一个孩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何况不知男女。   那天段归说得话也有道理,他这体质服用过很多毒药,身躯复杂,不仅要慢慢调养,而且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就能继承他们两人的优点……就算梅问情再能容忍,也会觉得这是他的错吧?   要是胎中弱症,活不下来呢?   若是干脆就生不出来呢?   也许……   他脑海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攥着梅问情的手紧了紧,忽然听见她问:“眼睛怎么红了。”   “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反驳。   她的唇落在眼角,吻了一下泛红发热的肌肤,随后道:“还说没有?真就这么不舒服么,我再给你按按。”   梅问情挽起袖子,刚要给他调整一下坐姿,就看见刀鞘中的魔蛇攀爬了出来,这条漆黑小蛇似乎状态好了很多,随着主人的实力恢复而不停地增长实力,但它似乎也有些犯懒,已经好几日没动静了。   小蛇爬出魔鞘,试探地攀爬到梅问情的手腕上,忽然跟那条伪装成手镯的幼龙触碰到了,一龙一蛇缠绕在一起,啪叽地掉了下去,在地上不知道交流了什么,拧成一团麻花。   梅问情:“……”   贺离恨:“……”   过了半晌,贺离恨才微恼地道:“……无耻,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梅问情的目光从小蛇上移回来,看了看腻在自己怀里,近来学会了甜软撒娇的贺郎,违心地点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贺离恨抬起眼,忽然看了她许久,梅问情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边抱着他,一边试探道:“那……难道是跟我学的?” 第50章 .无尘哦,这个好像真的是跟我学的。……   贺离恨别过视线,不去看地上的一龙一蛇,冷静道:“只有你这么直接。”   冤枉啊,我的郎君。要不是你这两日缠我缠得像个狐狸精,我怎么会……   这喊冤的话就停在唇边,梅问情长叹一声,认命似的咬了他的下唇,在上面烙下浅浅的齿痕:“好吧,都怪我。”   贺离恨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了,他脸上发热,正要解释一番,舆轿的边缘便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小惠姑娘道:“主人,衣服做好了。”   衣服?   梅问情放开他,应了一声。随后便见一身素白罗裙的小惠捧着几件红色长袍送进车帘轻纱里,腰带配饰,无一不全。   贺离恨没想到这个纸人如此智能,比在人间的那个功能多得多。他还以为梅问情前几天说得那事,只是一个玩笑。   倒是梅问情很是习以为常,连尺码也是她告诉小惠的,随手拎起一件来,上面的做工肉眼可见地十分精致,比起小惠来说,这两个人的刺绣工夫加起来都不够看的,根本赶不上她的技术。   贺离恨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刺绣太差……”   “你想得也太多了。”梅问情笑了笑,“怎么回事儿,一闲下来就挑我的错,不如我们再干点正经事,让你忙起来?”   她口中的正经事全是不正经的。   贺离恨这才收敛,同时也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乱七八糟的。   就在此刻,小惠守在外面,声音清脆地禀报道:“主人,前方大约两百里……有一道结界。”   “结界?过不去么。”   “青鸾舆轿需要打破结界才能飞过去,若是走陆路,也得绕行。”小惠道,“应该是一位元婴期修士布下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按照小惠的说法,那么这道结界最低也得笼罩一座村镇的范围,不仅广大,而且连上空都不许通行,实在是威风凛凛、很大的架势。   “总觉得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梅问情道,“不会是元婴修士在金屋藏娇吧?”   她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这种事在修真界还真的屡见不鲜。一对道侣之中未必双方都是真心的,女方即便迎娶男修为正君,碍于面子不再纳侍,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若是寻常人家,儿郎们说忍也就忍了,只是能修行至此的男人大多心怀抱负,要么就是舍情弃爱、一心向道、要么便演变得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既然是人,就总会生出这些琐碎烦恼,恩怨情爱,修行之人也在万丈红尘中,并不能置身事外。   梅问情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小惠姑娘却郑重地点头:“主人料事如神。”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   梅问情的手指按在贺郎的腰上,缓慢随意地抚摸,时而穿过柔顺如水的青丝,了然地点头,又问:“既然你探查过了,那就详细说说。”   小惠守在车帘之外,尽管轻纱纤薄,隐隐可以见到主人和主君的动作,但她却心静如水,面无异色,没有丝毫其他想法似的:“这道结界并不阻碍凡人出入,只将修士和法器挡下,我刚刚试探着放过去一只小纸人,在灵气充盈之前,它可随意出入,但注入灵气令其活动后,却无法再进入结界。   “而这结界所布的手法十分熟悉,比对了一番,应当是当世第一剑宗清源剑派的手法,她们的清源灵妙心法清澈纯粹,生机盎然。从前在魂乡故里,我便听说过将外室安置在结界桃源内的事情,只不过隔绝一处灵地只为安安全全地豢养男宠……这样的修士,定有一个无法轻易应付的正君。”   她说得顺畅无比,梅问情连拦都没来得及,她心想贺郎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人又敏感,听了这话会不会没有安全感,便握住他的手悄悄观察。   然而贺离恨确实陷入了沉思,但却不是什么安全感,他独独对梅问情在这方面很是信任,这种条件的坏女人要是不喜爱自己,自然轮不到跟他纠缠这么久。   他是在小惠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魂乡故里。   地处于幽冥界,据说是一片连幽魂都少见的密地,是五方鬼帝的私人领域。小惠姑娘从前在魂乡故里?那梅问情……   可她又不是鬼修,怎么会久居幽冥界呢?   贺离恨想不明白。   梅问情见他神色还好,觉得此事也算有趣,既然有缘路过,可不如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可寻,便道:“这等风流艳事,就此绕路避过,总觉得不是我的作风啊。”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说不定不是乐趣,而是麻烦。”   就在两人谈笑之时,前方的结界骤然传出一阵波动,清源灵妙之气在结界表面不断凝结,而后炸开如雪花般的形状,笼罩着整个小镇的结界居然碎裂了!   而结界碎裂后,眼前也展现出了此处桃源秘境的真正模样,街巷小楼、灵树遍地,既有人间烟火气,又灵气盎然,颇有与世无争之感,但小镇的上空却风云汇聚,响起一个女人暴怒的声音。   “明无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翻出我的手心,本座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这声音广博无边,在风云交汇之处传来,在镇上的上空,遥远地悬浮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一身淡蓝霓裳,披帛飘动,轻纱飞舞如仙,但衣衫的袖口是收拢束紧的,单手挽剑,负于背后,在此人的身后悬空立着一架巨大的剑匣,上面的机关结构复杂繁丽,篆文密布,嵌入着看不清模样的飞剑。   “元婴女修。”梅问情道,“明无尘是谁?她关在这儿金屋藏娇的小相好?”   贺离恨摇头:“没听过。”   这两人一个游山玩水、不理世事,一个在人间修行了三四年,即便回来也一心修炼,大多的人物和情报都是从别人嘴里问出来的,消息闭塞,遇到修士自然不认识的时候更多。   要是换了在秘天阁编撰榜单的云雪凤,肯定能认出明无尘的身份,更能认出这个女修,她身后那架沉重无比的剑匣,便是清源剑派亲传弟子的传承之物,名唤“万剑彻”,清源剑派的亲传弟子比客座长老的地位可高多了,目前只有三人,其中最小的师妹便是玉真剑君沉萱。   只不过除了沉萱以外,她的其他两位师姐也同样到达了元婴,只不过一个身负重伤、濒临油尽灯枯,另一个在踏破心门玄关时遭受天劫桎梏,毕生不得再进一步。   “这个叫明无尘的郎君居然跑了?”梅问情道,“惹得一位元婴修士大动肝火,若是被捉走,那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如同梅问情所想的那样,这个一身蓝衣、身负剑匣的女修,当即运起搜寻之术,漫天的乌云之间碰撞出闪烁寂然的电光,磅礴的清源真气直灌而下,几乎没有顾惜这镇上的凡人,硬生生地以真气碾压而过。   此法虽然不够柔和,但却是搜寻修士最快捷的办法之一。之前段归所用的血海搜魂法也是一样的强横霸道,被光芒映照之人大多倍感压力、有受到禁锢之感。   清源真气搜寻过整个之前笼罩在结界内的秘境之后,变得更加暴躁,向四周蔓延过去,自然而然地触碰到了青鸾舆轿的边缘。   不用梅问情开口,站在舆轿外的小惠便轻轻抬手,掐了一个常见的手诀,强横的真气便猛地冲击在一道雪白的光罩之上,如流水般被分成两边,向四周流散而去。   但这样的应对也引起了那位元婴女修的注意。   那道蓝衣身影从高空降下,轻纱飘荡,剑匣沉重地砰然落地。她眉目清寒如冰,神态犹有薄怒未消,平平无奇地问候道:“清源剑派,谢风息。不知何方道友在此,请一表来意。”   小惠道:“我家主人途经此地。”   “你家主人是谁?”谢风息神情冰冷地道,“在下的侍君走失了,道友可曾看见?”   她纵然不说,看起来也充满怀疑。她刚刚发现明无尘失踪,便见到守在结界之外的青鸾舆轿,这怎能不让人怀疑?或许此人便是来接应的后援,或是协助他逃跑的罪魁之一。   梅问情道:“我与郎君只是路过而已,没想到只是停留了片刻,还真不是趣事,而是麻烦了。”   谢风息:“无论是不是路过,都请道友留步,在我找到我那侍君之前,请勿离开此地,否则休怪谢某以剑动杀。”   她声音清冷,作风也强硬。梅问情倒是没生气,只跟贺离恨道:“你说得对,真的是麻烦,少看热闹多避嫌。”   贺离恨先是颔首,随后又面色如常道:“若觉得她拦路,我帮你斩了她便是。”   梅问情忍不住笑了笑:“那动静可就更大了,贺郎才跟我安逸闲适地胡闹几天,要是又有一堆麻烦寻来,实在打扰你我。”   贺离恨便也按捺住动武之意,他靠在梅问情怀中,这时候就又软绵绵的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两人如此交谈,几乎都没避着人。谢风息听到这对道侣讲话毫不客气、张狂至此,气得面色铁青,手中之剑转了个花,险些按捺不住。   而在青鸾舆轿之外,尚有一个小惠在侧,正当谢风息怒火交织,差点翻脸时,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人姑娘收起苍白光罩,泄露出一丝不输元婴的特殊灵气。   谢风息瞬间清醒,目光游移地打量着眼前的纸人。   小惠面无表情道:“请娘子让开。”   谢风息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剑,想到如若是眼前这群人接应,那么分明可以直接打破她的结界强抢,连暗度陈仓都不需要,于是稍微忍了忍,避开道路。   前面没有结界之后,青鸾舆轿顺利地按照原定路线前行,只不过这次没有飞行,而是罕见地走了一会儿陆路。   结界之内确实如同世外桃源,虽然四周依旧回荡着清源真气寻人的气息,但无论是建筑、植被,还是四周的百姓,都处在安全宁静的状态之中,颇有安居乐业之感。   可见谢风息除了用这个地方金屋藏娇,也好好经营庇护过了。   由于今日的动荡,此处居住的百姓都知晓是仙人动怒,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前往为谢风息修筑的庙宇上敬香祈祷。所以穿过小镇时,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居然是镇上的寺庙。   青鸾舆轿精致华丽,有飘渺之气,众人便以为是谢风息的仙使仙姑驾临,纷纷目露敬畏。   在寺庙之外有一个卖糖水儿的老妪,在其他人都不敢上前之时,老妪忽而颤颤巍巍地上前,拦着舆轿,仰头跟小惠道:“仙姑啊,方才天仙娘娘发怒,是不是又与二郎置气了?”   小惠并未开口,老妪道:“若是寻回明二郎,请仙姑多多安慰他,我们也为他敬香祈福的,还希望娘娘与他都能百年好合。”   说罢,老妪将一碗糖水递上来,仿佛是真希望两人能不生气,她们这镇上也可平平安安的。   修士大多轻视凡人,像谢风息这样圈禁一块地方豢养郎君的,虽然不少,可也实在算不上多。百姓们以为受到垂怜,其实不过是一个添头罢了,若是明无尘找不回来,谢风息八成不会再庇佑此地,就是烧再多的香也没有用。   正在小惠想要婉拒时,梅问情忽然道:“收下吧,我跟贺郎进去看看。”   小惠答道:“是。”   舆轿停下,她收下老妪递来的糖水,撩起车帘,将轻纱别在两旁。梅问情率先下来,而后回头接着贺离恨,将他抱了个满怀。   周遭尽是百姓,贺离恨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要看什么?”   “谢风息想必正寻人寻得焦头烂额,管不了我们当什么神使、仙姑。”梅问情微笑道,“她是清源剑派之人,看这修为,似乎地位也不低,而那个跟你有仇的玉真剑君与她是同门,我们这叫打探敌情。”   贺离恨:“什么玉真剑君……我死之后才敢冒头的跳梁小丑。”   “哎呀,怎么如此狂妄。”梅问情抬指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打趣道,“偏偏我喜欢你这样,显得我稳重温柔,嗯……值得信赖。”   贺离恨捂了一下耳朵,心中腹诽道:“最不稳重的就是你,哪里值得信赖了。”   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贺离恨是性情中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稳重”。   两人一露面,更让人以为是神仙眷侣,尽皆避开道路。在许多人眼中,有些修为的修行者已经是超凡脱俗的大师,都是需要礼敬的。   两人进入庙宇中,见到谢风息与另一个郎君的塑像,内中香火缭绕,淡淡的功德之气在香火上空飘动。   梅问情伸手将谢风息塑像前的经文拿起,上面先是一大段溢美之词,说是“清源仙府师承,修为功德如何如何深厚的玉映剑君……”,什么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全写在上面,还说与明二郎鸳鸯成双,彼此心心相映,绝无半点胁迫,正是恩爱道侣。   行文言辞之中,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梅问情这边看完,觉得无趣,又转而看向另一边,见贺离恨神情微滞,似乎有些愣住了。   她循着贺郎视线,见到男子塑像前的书卷贡文上写着“明家嫡出二郎,明无尘”,便问:“怎么了?”   明家与昔年的裴家一样,都是修真界名声广大的世家之一。   贺离恨重新翻过去:“他……跟沉萱有过婚约?”   “什么?”   “这上面写着,明无尘与玉真剑君有婚约在前,原本应该嫁给谢风息的天才师妹,但因为心中爱慕谢风息,才悔婚出逃,舍去身份,与她结成秦晋之好。”   贺离恨念完,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片刻,彼此心中都升起一个念头——好像吃到了一个大瓜。   “我看谢风息那模样,可不像是明二郎爱慕于她啊。”梅问情伸出手,用丝带化成的拂尘轻轻地敲了敲供案经文中的金纸,“编的是吧?这家伙会不会是把自己师妹的未婚夫绑起来藏到这儿了?她完全可以不提这件事,硬要在修筑庙宇时将这事加进去,恐怕也有跟这位二郎置气的原因。”   确实有可能。   这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清源剑派的“家丑”,也不知道那位剑道天才究竟知不知道?还是连未婚夫失踪也不在心上,梅问情可是听说她跟无极宗的真君不清不楚的,还找了段归不少的麻烦。   就在两人质疑这“恩爱道侣”的真实性时,庙门外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穿行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只是这“动物”出现的一瞬间,四周的妖气也忽而浓郁了几分。   梅问情仿佛没有发现一般,也没出言提醒,两人步出寺庙时,见到小惠正皱着眉头,见到她回来,先是什么都没有说,请主人主君进入舆轿后,小惠才拨开轻纱,将一只雪白如猫的小豹子拎出来。   “主人。”小惠道,“它往车里钻,被我拦下来了。”   她刚松开手,这只雪白幼豹便从小妖化为人形。他似乎一直藏在寺庙周围,浑身只穿着一层薄薄白衣,粗而长的豹尾搭在舆轿的地面上,长相与庙里的那尊男子塑像几乎别无二致。   明无尘刚一化为人形,就猛地抱住了贺离恨的腿,努力博取他的同情:“郎君救命,求求郎君救救二郎,我再也不想侍奉谢风息了!她是把我抢来这里的!”   贺离恨面无表情地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单手支着下颔,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就知道这人早就发觉明无尘就在庙宇周围、伺机逃生,所以才故意下车,进入庙中,给他求救机会的。   可恶的坏女人,真是长了一万个心眼。   贺离恨闭口不答,又向外眺望一眼,见到之前那个卖糖水的老妪不知所踪,立即反应过来那人正是眼前的明二郎扮的了,更可气的是梅问情一眼看出来,却还假装不知道,让这位郎君只能来求他,把决定权交到他的手里。   明无尘见他不语,更加心慌意乱,眼中含泪地望着贺离恨。   他身形单薄,有半妖的特征,浑身缭绕着一股诱人血气翻涌的浓香,手腕玉白纤细,腰身窄瘦,跪坐在地面上,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他已被调//教成了一个尤物。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不敢去求梅问情,因为明无尘能意识到,他求贺离恨,或有生机,若是凑到梅问情身边,这位佩刀的郎君一定不是好惹的。   “你倒是……想法挺多。”贺离恨语气淡淡,含沙射影地道,“要想求救,还这么曲折迂回,生怕我当面拒绝,你就又被谢风息捉回去了。”   这话表面上是讽刺明无尘,实际上却在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想救他就救,非要让我做决定,以前怎么没见你如此善良。   这话却是有点冤枉他的梅姐姐了。   梅问情哪有这么好心?她是觉得此人可以利用,能挑拨得清源剑派两位师姐妹反目成仇,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坐观虎斗,实在是其乐无穷,所以将一把策反的利刃推荐给贺郎。   明无尘道:“只要郎君救我脱离虎口,我愿意为郎君麾下驱使,肝脑涂地,只是再不愿意做她的金丝雀、笼中鸟,再待下去,我一定会死在这里,含恨而终的。”   贺离恨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片刻:“明家二郎,你既然是人族……为什么一身妖的气息。”   明家是世家,也是人族修士。   明无尘墨发垂落,闻言手指攥紧,满怀屈辱:“是……是她把我改造成这样的。”   此言一出,青鸾舆轿的气氛都凝滞了几分。   过了数息,梅问情才犹豫地靠近贺郎,低声细语:“接下来的话,是我能听的吗?”   贺离恨正生她的气,毫不客气地道:“你不是最爱听这种风流艳事了么?你想知道,我还能拦得住你?”   梅问情:“……好好,我不听,这有什么不高兴的。”   也不知道他这阴阳怪气是跟谁学得……哦,这个好像真的是跟我学的。   梅问情拉着他的手,在对方脸颊上用力盖了个章,而后起身撩起车帘,封闭神识,跟小惠一同避开。   梅问情离开之后,明无尘才稍微松懈口气,仿佛在她面前总觉得有极大压力似的。他轻咬唇瓣,低声解释道:“我本来……要嫁给别人的。她把我藏在这里,还改造了我的身体,她说,只要这样,明家也会视我为耻辱……舍弃我的。”   这种话不免让贺离恨想起了裴家,这种乌七八糟的肮脏之事,看来在每个世家里都不少。   贺离恨皱了下眉,对谢风息的厌恶油然而生,伸手想要查看他身上究竟被改造了哪些地方,他的手刚探过去,明无尘便下意识地身躯微颤,猛地躲闪了一下。   他身上响起清脆的铃声。   贺离恨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回,很难以相信地看着他,而明无尘低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哑声道:“郎君勿怪,我……我太怕了……”   他主动地抬起手,解开单薄的白色衣衫。   跟梅问情的那条温柔且很有分寸的淡紫丝带不同,他的身上有许多“赠予”或是“惩罚”之类的器具,在他身上造成破坏性的穿孔和伤口,变成不堪入目的装饰,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引起铃声轻颤。 第51章 .娇贵“哎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梅问情不在周围,连外表形似女人的小惠姑娘也陪同她暂离舆轿,车帘轻纱之内只剩贺离恨与明无尘两人。   女郎娘子们离开,两个男子之间倒是免去了许多拘束,连那些荒唐淫//秽之事,也能放得下身段提及。   明无尘的肩上披着薄薄的雪色衣衫,衣摆下的雪白豹尾毫无精力地垂在一旁。他生得温文多情,虽没有段归那一身孤洁书卷气,但也眉目俊美,肤白如玉。   这样一幅俊美面孔,目光从脖颈向下看去,却是一片不好言说之景。他脖颈纤细,上面还有未消退的绳索淤青,像是曾经被套着颈项、锁在不知什么地方,而身躯上也是一片情/爱痕迹,看起来行事粗糙暴虐,很是疯狂。   明无尘道:“这身半妖血脉,是她强行融入我体内的,这些……铃铛,装饰,也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委曲求全。要不是有郎君和那位娘子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逃出去,只是郎君若不救我,二郎今日便死在这庙中,一了百了。”   贺离恨伸手扶起他,将那件衣衫重新系上细扣和衣带:“你只有寻死的能耐?”   他动作和缓轻柔,嘴上却没留情。   “既这么懦弱,我就算把你带离这里,以后的时日不还是这样?如果你不刚强,这世事再变化,都只是另一种龙潭虎穴。”   他语调轻飘飘的,面无表情,目如寒星,明无尘心口一紧,只觉眼中的湿润都干透了,竟然连这些年学会的卖弄可怜也都忘却,怔怔道:“确实,人能救一时,却不能救一世。”   他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自己居然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这具身躯已不是修道种子,资质毁坏,融合异血,看起来不过是一只人人嫌弃的半妖而已,明家就算是认出他,可主母真会容许这样的他玷污声名血脉吗?   明无尘的手按住衣襟,将纤薄衣料拧得发皱,手心渗出冷汗。   再者说,没了明家,谁肯为了自己开罪一位元婴女修,得罪清源剑派的玉映剑君呢?……沉萱?……不,她恐怕早就忘了自己,否则青梅竹马一场,她怎么能至今没有音讯传来?   一开始的数年,明无尘还想过沉萱会发现,有朝一日会赶来营救自己,会手刃谢风息于剑下,而之后谢风息却带来她与其他郎君结为道侣的消息,这种指望……还不如从最初就没有。   要不是他今天发觉自己可以完全变成一只形如幼猫的雪豹,以此逃离了谢风息的禁锢,否则连登上这件法器,向其他修士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明无尘面色挣扎,目光望向窗外,见到不远处香火冉冉升起的庙宇,忽道:“她再营造这些恩爱假象,也只是镜花水月,只会逼死我而已。”   贺离恨单手按住魔鞘,已经有些杀机隐露,他还不适应自己眼下的状态,不觉得身怀有孕有什么脆弱的,反而仍似那个冷酷无情的魔尊:“这世上的可怜人是救不过来的,死了,也是亲者痛、仇者快。”   明无尘虽然觉得以谢风息的发疯程度,自己要是真的死了,她必定走火入魔、形同陨落,但以他一命换谢风息的痛苦,又觉不值,便道:“请郎君救我出此险境,从此我身家性命便交与郎君使用,纵然我今日岌岌可危、一败涂地,但修真岁月漫长,来日……未必不能手刃负心之人。”   这话听上去还算争气。   贺离恨扶他坐下,示意他不必那么小心:“我姓贺,妻家姓梅,你唤她梅先生即可。我修为临近金丹巅峰,正在寻找机缘突破,遇到你,或许也在机缘当中。”   明无尘长发散落,垂首将衣衫系到最顶端,唯恐教郎君误会自己存心勾引别人,他收起豹尾,雪白尾巴夹在两腿之中,在衣摆边缘垂落地面。   当贺离恨示意时,明无尘才循着他的手看向梅问情,见她高挑匀称的背影,紫色衣衫、洒金飘带,风流窈窕,正与那名叫小惠的纸人灵物低语闲聊。   “谢贺公子与梅先生搭救。”他道。   贺离恨刚想开口,跟他说一说他身上那些铃铛银环如何解下来时,眼前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天际风云忽然变幻,清凝剑光如白虹般扫过,谢风息的身影出现在白虹之间,将这辆舆轿再度拦下。   但这次,梅问情却是在车外,真正跟这位玉映剑君碰了一面。   她手中是一条丝带化成的拂尘,玉柄金边,尘尾带着淡淡梅香,在玉柄末端系着一串道珠,盘转在梅问情的腕上。   谢风息见她清雅美貌,风姿绝伦,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儿,可她找不到明无尘,心急如焚,正怒在心头,竟然有些气急糊涂:“方才此处,似有妖气出没,娘子可曾见到?”   梅问情缓慢点头:“是有。”   她声音不大不小,听得舆轿内的明无尘身躯发麻,心慌意乱,若不是旁边的贺离恨玄衣佩刀,面色冷静,他几乎都要觉得自己会被交出去了。   谢风息大为振奋,连忙追问:“那他逃往何处了?还是被娘子擒获?这只豹妖是本座的……”   “那是我夫郎的座下小妖,与道友何干?”梅问情轻轻蹙眉,好像很是疑惑,“道友也豢养小妖取乐么?”   这话明面上是疑问,可说出来却字字锥心,指桑骂槐,明里暗里说谢风息待夫郎不好,将他看做一个取乐的玩意儿,无情无义,寡廉鲜耻。   谢风息的笑意停滞在脸上,目光死死地盯住她的脸:“我看你座下有特殊灵物为奴,才礼让你几分,本座是清源剑派的玉映剑君,师承化神期老祖,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张狂作死。”   梅问情含笑点头,叹道:“只可惜剑君渡劫不成,受天劫禁锢,终生无法寸进,只得抱着元婴剑君这四个字终老于此,看着你那个天才师妹遍身荣耀,可你,却寂寂无名。”   这句话可谓是直插心槽,痛不欲生,几乎是瞬间就激怒了谢风息,她咬牙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找死!”   此音宏大如流,滚滚似波涛而来,响彻云端,下一瞬,她身后的剑匣沉重落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洞,上面的机关节节勾连,瞬息张开,露出其中各色各样的飞剑。   “凤凰羽!”   唰!一把浑身赤红,雕刻着凤凰图腾的飞剑从剑匣中拔地而起,升腾在空中,燃起火焰如流星,向梅问情迎面冲去。   热意顷刻之间便笼罩上空。   梅问情拨动着手里的道珠,摇头叹息,语气怜悯:“只可惜你师尊也没教好你。当初她一身素衣三跪九叩登云梯,求我开山门指点迷津,若不是那时我正睡着,没空理她,你师尊也不至于枯死在化神境,前路无望。她的昔日,正如你今日。”   清源剑派的祖师清源天女,与云雪凤、梁兰清,都是同一时期的人,梅问情对她尚有几分印象,这话也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但在这种情境之下,却只能更加激怒谢风息。   “胡言乱语!我师尊圣名,岂是你能玷污的,她一生铮铮傲骨,根本没对谁低过头!”   凤凰羽的火光极度炽热,但迎面挥下之时,几乎不用梅问情动手,光是小惠展开一道雪白卷轴,上面空无一字,便将这道赤色飞剑的气势刷了下去,在她手中湮灭成灰。   “万水流!牡丹!”   随着谢风息暴怒高喊,剑匣内又飞出两道飞剑,一道通体青碧,仿佛浪涛萦绕,另一道则是浑身迷醉的粉紫色光华,闻之熏然欲醉。   两道飞剑再度袭来。   那把剑匣并不是所有清源亲传弟子都能将之完全打开的,这架剑匣一共能藏九把飞剑,每一柄都是神兵利器,剑道天才如沉萱,也不过能驱使七把,而谢风息一同运转三把剑,已经是大动肝火了。   就在小惠再次展开雪白卷轴时,忽然被身侧的梅问情按住手臂。她当即收敛,静立一旁,一言不发。   两道剑光混合着凤凰羽的锐光,浩浩荡荡直冲而下,整个云霄都被染成飞剑五彩斑斓的光芒。   而这剑光在触及梅问情周身时,却被一股黑白盘旋的阴阳罩触碰,下一刻,无边的黑白二色缠卷而上,将彩色剑光寸寸吞没,一半沉重、幽暗、阴冷,另一半则轻盈、光明、温暖……极度反差的两股气染透剑光,再攀爬上飞剑。   云层之间,再度沦为黑白二色,沉寂黯淡。   梅问情闲话家常一般:“你们的剑匣都是自备飞剑,你这剑选得虽好,却实在不如你师尊的,她剑匣当中的九把名剑,哪一个拿出来不是震烁寰宇?若不是我的万重雪在那一年一同出世,恐怕昔年的剑修风头,都属于你师尊了。”   “荒谬,你怎么配见我师尊……”   梅问情叹了口气,很是不高兴地道:“跟你们小辈就是说不通。”   她这么一闲聊,那截阴阳二气却丝毫没有迟缓,它们将五彩斑斓的飞剑尽数变为黑白,上面的气息完全消失,顷刻间失去掌控,坠落在地。   谢风息一时不察,竟然让黑气攀上手指,她一只手臂瞬间麻木,感觉下一瞬便会彻底吞没、连思想感受都不属于自己。   好在她尚有元婴的根基,在精神恍惚的刹那,猛地抬起手中长剑,想要挥剑断臂,然而她的思维麻木失灵,竟然没能挥下去——   噗呲!   血色四溢,断臂坠落地面,谢风息也从半空中彻底滚下,跌落在地面上负伤急喘,满头大汗。   那两截怪物般的阴阳二气收束回梅问情体内,她手中的万重雪正滴落血液,银芒中染上一丝血色。   是梅问情帮她削断手臂的。   她抬起手,用雪白绢丝擦拭剑锋,眉目平静温和,很好说话似的:“冤有头债有主,因果相报,我一贯懒得替别人出头,只要你不挡道就行。还不拜谢前辈的不杀之恩?”   谢风息即便重伤,居然精神波动还很强烈,她完好的那只手重重锤击地面,没有跟梅问情争辩,而是目光穿透她,直直地看向舆轿之内,声音嘶哑:“明无尘!你逃得了一日,也逃不了千日百日,就算我死了化作厉鬼,魂飞魄散之前,我也要把你捆在身边!”   梅问情近年来头一次当面看这么热烈、这么非生即死的红尘中事,她那颗古井无波常年颤都不颤一下的心忽然动了,突然觉得要是贺离恨想要离开她、躲避她,自己说不定也没法冷静理智、耐心相对,非得生气恼怒得好好惩治他一番不可。   好在她与贺郎两情相悦,轮不到这么没人性的事儿。   在紧紧数尺远的青鸾舆轿之内,明无尘浑身发寒,却又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闭目又睁,喃喃道:“好,你既要纠缠,那就纠缠到魂飞魄散吧,看看最后到底是我屈服,还是你悔之晚矣。”   他深吸一口气,跟贺离恨道:“梅先生有这么大的来头,还肯为我出头,我实在感激不尽。”   贺离恨先是道:“才不是为你。”   而后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醋吃得也太快太离谱了些,掩唇轻咳,板板正正地道:“她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了。一天能换三个身份,寰宇之内的厉害人物,没有她不认识的……听听就够了。”   明无尘迟疑道:“……是这样吗?”   谢风息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问情上了舆轿,这顶印刻着魔域标记的法器堂而皇之地行驶而过,消失于半空中。   在青鸾舆轿飞起半烛香的时间,身后的那处镇子,那间庙宇,猛地从中炸裂而开,谢风息恨意未消的声音在云层中久久回荡,让人一听便知,她这无法寸进的梦魇虽有天劫之故,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心魔缠身,执念至此。   囚禁明二郎的虽然是她,但修为凝滞、受困囚笼的,却是谢风息自己。   ————   本来要前往碧游域跟云生结海楼的老板娘叙旧,然而半途中救了一个玉映剑君的“金屋藏娇”、玉真剑君的青梅竹马,这局势瞬间便不同了。连准备都不需要准备,可以直接去找沉萱、还有沉萱那道侣无极真君的麻烦。   梅问情做主,改道前往清源剑派的主宗所在地,也就是被称为清虚之境的剑修圣地。   以飞行法器的速度,中途偶尔歇息,要前往清虚之境也要数月。   两人不顾及小惠也就罢了,可还有明二郎在旁。   明无尘刚刚来到的那几日,贺离恨还端着架子,一脸矜持,对梅问情的撩/拨逗弄视若无睹,装足了十成十的沉稳冷酷。   然而时日过去,明无尘也看出两人碍于他在场,省去了很多亲密交流。他不敢做这种妨碍人家恩爱的恶人,于是化作雪白幼猫,只一个巴掌大点,整日躺在小惠姑娘的膝盖上安睡。   明无尘这么有眼力,贺离恨就是再想端着,也有些端不住了。   他不知道是自己怀有身孕的缘故,还是跟魔蛇签订契约、导致本性便淫//乱放荡……总之几日不跟她探讨“阴阳至理”,心中便像是猫挠得一样又痒又委屈。连看她的眼光也不那么清白,只觉得她哪里都令人渴望、引人动情。   贺离恨忍了几日,闷声不语,假装自己仍旧那么矜持高洁、本本分分。然而一日入夜,盛春的桃树纷飞,正飘进舆轿轻纱里,他实在按捺不住,趁着夜色钻进了梅问情的被窝。   梅问情掩唇打了个哈欠,困倦未醒,顺理成章地把他搂进怀里,埋头要继续睡——贺郎如此清净,她哪里能那么急色,这多影响自己的形象。   贺离恨气得牙痒痒,抬头咬住她的锁骨,齿尖用力把玉白的肌肤磕破了点儿皮,而后认真地盯着她,目光如星,抿唇不语。   他的唇都磕红了,眼角也委屈地发热,凑过来环住她的颈项,低哼了一声,道:“你就光顾着睡觉?”   “啧,”梅问情这女人极难对付,一会儿有一万个心眼,一会儿又直来直去、装得不解风情,“不是贺郎你说,有外人在,休养生息,清净寡欲的么?”   “明无尘在小惠那儿,还避什么……”他说到一半,忽然醒悟,瞪了她一眼,“你非要逼我主动求欢不可,坏女人,无耻下/流……”   对方听他这样生气恼怒,声调起伏,却高兴得不得了。她用手扳过贺郎的下巴,在他的唇角碰了碰,笑道:“咱俩到底谁下/流,啊?”   她语调轻柔,这么一问,别说是脸颊耳朵了,就是心也跟着烧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贺离恨眼眶发热,突然委屈得受不了,翻身坐起来,压着她肩膀抱过去,泄露出一点带着鼻音的软声低哼,语调缓慢,字句含糊:“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能不理我。”   梅问情让他黏得别提多愉悦了,唇角一直忍不住上扬,手指没入他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对方的后颈皮肉,像提溜一只小猫似的。   她道:“谁说是你的错了,我这不是理你了么。”   她刚说到这里,就见到贺离恨抬起头,那双素日里明亮凛冽,如寒星般的眼眸,此刻蓄了点泪,闪着亮晶晶的光,四周光线昏暗,月色怡人,隐隐能看到他濡湿的睫羽。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泪珠便掉下来,只在脸颊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碎在梅问情的面前。   从前的贺离恨哪有这么爱哭?梅问情一时也没意料到,这在平常只是两人适当的情/趣玩笑而已,贺郎虽会恼怒拌嘴,可却不经常掉眼泪的。   她一时也有些慌,连忙抱着他,拭去泪痕,哄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好郎君,快别哭了,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贺离恨仓促地扭过头,也不知道究竟自己哪儿来的这股娇气劲儿,低低地道:“我没哭。”   “好,你没有,贺郎怎么会如此柔弱呢,让我亲亲。”   梅问情伸手穿过他手指,在对方的脸颊、眉心、唇畔,落下细碎的吻,又抵着他的额头,温声细语:“都怪我,以后就算你再矜持、再拒绝我,我也一定主动强迫你,嗯,卑鄙无耻,锲而不舍。”   贺离恨闭着眼任她吻,稍微鼓起脸颊,又泄气,低声道:“你这话,是不是偷着骂我呢。”   “好郎君,我哪里敢这样。”梅问情轻轻捋过他的发丝,“让贺郎自荐枕席,实在是为妻的不是,你看,我这卧榻如此温暖,又如此空旷,岂不是正好缺你一个?”   他听了这些,情绪一下子便好转了,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咬了咬唇,却没改正,而是由着性子凑过去,把自己埋进她怀中。   贺离恨小声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梅问情:“开始……呃……”   贺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可以开始强迫我了。”   他腹中的孩子虽然尚小,但因为有他妻主的频繁疼爱,所以生长得十分滋润,以至于几日不做阴阳调和之事,就会令他烦躁多思,连孕期反应也会一同加强。   就算他能忍,这只惯坏了的崽子却不能忍,催促着雨露恩宠,阴阳平衡。   梅问情听着这话,一半好笑,一半又觉得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十分可爱,目露笑意,堂而皇之地道:“哎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勾开他衣领,抱紧自家夫郎这近几日格外娇贵粘人的身躯。   月色如水。   青鸾舆轿停在桃花林中,平稳地渡过后半夜。   坐在青鸾车驾前方的小惠姑娘,怀里一边揣着一只也就幼猫那么大点的小豹子,一边为主人和主君布置结界,静守良宵。   她无波无澜地坐在原地,忽然想到,还好我只是一只纸人,没有欲/望,没有想法……也没有男纸人。   唉,什么时候叫主人再捏一个呢? 第52章 .道童她才多高,跳起来都打不到我的腰……   明无尘觉得,比起在结界中、留在谢风息身边的那段时日,化作一只幼豹,柔软无害地晒晒太阳,这种日子要更加安宁。   那位姓贺的郎君虽然脾气看起来不算温柔,但心地却很好,而且细致入微,有他想办法,明无尘身上的那些铃铛和银环都被拆除下去,只有一碰便疼无法取下的地方暂时留着,而他体内的妖血,就算没有立即找出驱逐净化的办法,但贺郎君也在翻看书籍,为二郎想办法。   自出生起,除了身为明家主君的父亲之外,几乎没有第二人为明无尘如此着想过。年幼时的沉萱或许照顾他、关爱他,但那究竟是真心挂怀,还是只为了有一个功体纯净的正君?   他没有亲口问过,所以到如今,都不知道沉萱心中究竟所想为何。   明无尘做小豹子的时候多了,对于男女大防就有些疏忽。一开始只是趴在车驾的边缘,四只爪子压在车帘的轻纱上,做一个猫型固定器。后来有一天,小惠姑娘停车休息时,忽然将他拎起后颈要命地撸了一把,然后放在了车驾前的青鸾机关头顶上。   明无尘迎着法器飞行时的风,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这种飞行之感,他虽然修为不高,但曾经也是天资卓越的修士,这时候便更想念昔日,这么一走神,小豹子就从机关顶上滑下来,摔到小惠的腿上。   小惠姑娘肤白如玉,几乎有一种瓷器的光泽。她墨发挽成髻,悬挂着赤色头绳和珊瑚装饰,五官清丽秀气,脸上涂着两团圆圆的鲜红胭脂,目光无波,没有表情。   她身上的特殊灵物气息太重,如果不是有灵智、能思考,恐怕用“它”来形容都可以。明无尘连半分男女之别都没感觉到,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腿上。   寻找到了一个新窝。   行路的几个月内,贺离恨就是翻遍自己手边和收集的所有书卷,也没有翻出剥离妖族血脉的办法,他不得不低头求助,跟博览群书的梅问情询问。   梅问情果然博览群书,她正捧着一卷修真界新刊发的八卦秘闻深入研究,此刊物有书籍和玉简两种形式,成本不算太高,有些闲得无趣、或是想了解一些大众情报的修士都会购买,大多由合欢宗主办,若是附带修真界各类排行榜单,则会由秘天阁协同发布。   那合欢宗主笔十分大胆,内容从小门小派,到一流顶尖宗门,都敢提笔置喙,用词也含糊香/艳,令人遐想。   梅问情正看到“为炉鼎大打出手为哪般?”,斥三个灵石巨资的书卷便被抽了出去。她抬起头,见到贺郎那张目光严谨的脸庞。   ……还是在床榻上时更可爱啊。   “我一直没有问你,”贺离恨开口,“明二郎的那般境遇,你也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纯净血脉?”   梅问情认真打量着他,两人刚刚恢复亲密,贺郎昨夜解了渴,这便翻脸无情,露出这种正经矜持的模样来了。   她道:“有是有,只是麻烦复杂,不好实行。”   “不好实行也总得让他知道。”贺离恨似乎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倒是很上心,“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及时另觅他法。”   梅问情便道:“没有一个全盛时期的返虚境来护法,就算强行剥离了他的异血,那具被妖气熏染的身体也无法再修行。但这世上的半妖却不止他一个,我手里有几本妖修功法,你问问明无尘,要是他舍弃前半生,做个妖修又何妨?”   这也不失为是一个办法。   于是在小惠姑娘腿上睡觉的第二个月,明二郎拿到一本名叫《随便神功》的心法,他一脸茫然地看着上面属于梅先生的手迹,将顶到喉咙的疑惑硬生生咽下去,对着一脸关切的贺郎君道谢:“让公子费心了。”   贺离恨:“她……咳,你别看她弄了一个这样的封皮,但她看书总是这样,人虽然没那么庄重严肃,但不会在这种事上坑害你的,里面我看过了,应当是正统妖修心法,你放心。”   明无尘:“二郎的命都是公子的,就是修魔、试毒,我也绝不推辞的,没有拒绝这一说。”   贺离恨心想,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还是不放心。   贺郎君离开后,明无尘捧着《随便神功》,实在不知道这要从哪儿练起,有些神游天外、怀疑人生,直到舆轿重新飞起,面无表情地小惠姑娘目视前方,语调一板一眼:“随便练,都能成。”   明无尘:“……”   “别不信。”小惠说,“是真的。”   明无尘:“……好,好。”   小惠姑娘对这本书的了解,可比这两位郎君要多得多了。主人在起名这方面的天赋实在有限,所以她所编撰的功法册子都叫这个名字,分为《随便神功》一到八册,深入浅出,好学易懂,最主要的是——随便练练,真的都能成。   就算天赋再差,学了这本书,要一个逃生自保都能行的,所以梅问情是真的很给贺离恨面子,从中选了一个最适合明无尘的功法,可见是用心良苦。   明无尘重新修行之后,性格也外放开朗了许多,从前他只是趴在小惠腿上当个窝住,从来不发一言不喵一声,修炼了数日之后,两人终于搭上话了。   “……这就算青梅竹马?”小惠道。   “已经算是了。”明无尘坐在她身边,膝盖上倒放着功法,他的双手撑在青鸾机关上,修长的十指交叠在一起,“我是明家嫡系,所以才能见她,如果我并非主君所出,根本连见到她那样的人都没办法……我与沉萱的婚约是指腹为婚的,她的父亲是归元派遗孀,她是个遗腹女,若不是这样,其实我们攀不上她家。”   “归元派……”小惠隐约想起,车里的这位主君好像曾经也灭过和这个名字很相似的一个门派,只是主人没有细说,她也就三缄其口,不该说的就不说。   “她天赋好,人……虽然不是很温柔,但光风霁月、如松如柏。”他说到这里,也有些犹豫和迷惑,而后又道,“就算没有海誓山盟之约,但我之前从心底以为她是我的妻主,我是她的正君,后来我们行订婚之礼时,我见到了谢风息。”   “那时谢风息刚渡劫失败,修为停滞,心情似乎不好。我从沉萱的观剑亭出来,下山途中,见到谢风息站在湖水边,天劫之伤未愈,一身落拓。她不知刚斩杀了什么东西,手还流着血……我便让随身的奴仆给她递了个手绢。”   “她看见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沉萱真人的未婚夫,明家二郎。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提及这些事时,明无尘还是有些恍惚和迷茫,不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有错:“后来有一次,我去找沉萱商量事情,那日下大雨,我在山上遇到了她……”   十四年前,昔日的沉萱还只是金丹真人,锋芒初露,但因贺离恨仍在,所以十分低调,也从不声张自己的身份和报仇之事,对这桩婚事也是默认的态度。   那年在清虚之境,明二郎容貌初成,温润多情中带着一丝端方君子之气,他刚刚筑基不久,一身青衫,去观剑亭的路上遇到了大雨,盛夏之雨,滂沱如泻。   谢风息踏入山腰的凉亭中。   乌云密布,天际昏暗,她一身淡淡蓝衣,手上包扎着一层层的绷带,不知何时站在明无尘身后,忽然说:“你与师妹感情很好么?”   他没发觉有人在身后,吓了一跳,仓促行礼,却没回答上来。谢风息看着他,忽然又问:“我听说师妹和二郎自小就认识,想必是两情相悦了。”   她不该叫自己师妹的未婚夫为二郎的。   “我与沉萱真人相识已久,婚期临近……阁下!”   他话只说了一半,谢风息便步步贴近,她身上有一股元婴雷劫的残余气息,恐怖摄人,具备令人胆寒的破坏之气,明无尘才刚刚筑基,退无可退,后腰卡在凉亭的栏杆上。   暴雨倾泻,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脊背。   谢风息将他的双手按在一起,叩紧,盯着他道:“她碰过你了吗?”   这种境界差距极大的钳制,根本让人无从挣脱。明无尘动都不能动,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用力地咬了她一口,牙印上渗出血痕、再沁透衣衫。   可她却神情不变,扳过他的脸颊,目光似望着他,又好像望穿风雨:“其实你不必一心都在她身上,沉萱除了爱自己,不爱其他任何人,你跟了她,也只是一辈子的苦要受,你这么温柔,那样就糟蹋了。”   “谢元君,请你自重……呜唔……咳咳……”   锁声咒。   他随行的明家奴仆被谢风息杀了,只剩下夏雨滂沱,鲜红的血液被冲走,那股腥气和草木之寒,至今深刻地印在明无尘骨骼之中。   那日之后,谢风息便将他带到一处结界之内,为他经营红尘小镇、世外桃源。还给他立塑像,让这里的百姓称赞两人为神仙眷侣,并将沉萱的消息带过来。   明无尘不是没有逃跑过,恰恰相反,他逃跑了很多很多次,谢风息一开始并不生气,只是稍微惩戒、加以恐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于明无尘的逃跑变得执拗、愤怒,常常揪着他的衣领厉声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可是喝骂完他,她又突然十分温柔愧疚,抱着他连连道歉,总是说,二郎,别生我的气了,我只有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此后绝不再娶……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玉映剑君谢风息无所寸进,而他也修为尽废,沦为一只被调养得以色侍人的玩物,甚至被植入妖族异血,生出媚人却无实际作用的尾巴。谢风息一时好、一时坏,好的时候对明无尘有求必应,体贴至极,坏的时候又暴虐狂躁,无法理喻。   她剑匣里的剑曾经钉穿过明无尘的手,挑断他的手筋,那把炽热的凤凰羽曾经在他的身躯上做标记,刻下谢风息的名讳。她给明无尘装上项圈,用锁链绑在床榻上,却又频频亲吻明无尘挣扎出的伤口和淤青,温柔低语地给他道歉。   而沉萱,除了另择良人的消息外,也断了音讯。   明无尘的手臂抱住膝盖,看着自己身下的这条豹尾:“我还是觉得,那不是我的错。”   “确实不是。”小惠道,“修行路上的磨难,是为了让你坚韧、强悍、不可摧毁,有时,也是让你新生。”   小惠姑娘是特殊灵物,很少表达自己的见解。所以明无尘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惊奇地看着她:“原来姑娘也会说安慰人的话。”   小惠:“……”   “我以为姑娘是假的呢。”他说,“就是,是梅先生设定的一种、一种阵法或者符篆,只会回答规定的那几句话,被触发关键词之后,才会回复固定的话。比如离某地还有多远、今日天气如何、要不要加衣服……”   他用手指数到一半,见小惠姑娘盯着自己看,脸庞上的胭脂格外鲜艳,她目光无波,语调平平静静:“是真的。”   她扭过头,又说:“我是纸人,纸人也是人。”   明无尘呆愣了一会儿,喃喃重复道:“纸人……也是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幼豹趴在小惠的腿上睡觉,有那么点儿不知分寸了。   ————   在明无尘的修行进境一日千里时,青鸾舆轿抵达了清虚之境。   这里是剑修圣地,所以到处都能见到负着剑的修士或武夫,一些求仙问药的百姓也汇聚在此,半空中时而便有御剑飞行的修士飒沓而过,宛若流星。   贺离恨的修为已至金丹巅峰,身体还算强盛,又有梅问情在身边,所以虽然揣了几个月崽,但并没觉得有什么辛苦,只是脾气大了点,时而娇气。   所幸梅问情非常包容,并没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他计较。这孩子不知道要孕育多久,但初期的难关已经过去,贺离恨这几个月内,身体已经被调养得十分适宜孕育,阴阳平衡,梅问情的气息正在缓慢地影响着他的身躯。   谁能想到,贺离恨唯一难以忍耐的孕期反应,居然是挑食。   修士中大多辟谷,但有时也不妨碍享受些口腹之欲,像梅问情这种最怕无聊的性子,当然也喜欢搜罗美食。   从前梅问情喂什么,他只管张嘴就行,她挑过的东西就算有些奇怪,也离谱不到哪儿去。贺离恨闭上眼咽下去就是了。   然而怀孕数月,终于到了清虚之境寻觅美食,梅问情随手塞给贺离恨一串糖葫芦,他也顺理成章、习惯使然地张口咬了一颗,面无表情地嚼嚼。   可那股酸味儿一冲上来,贺离恨根本控制不住,他捂住嘴,不想在梅问情面前露出马脚,板着脸硬生生咽下去,眼睛里都憋出泪花了。   梅问情拉着他的手,又挑了一块儿甜甜糕点,递到夫郎唇边,然而一贯来者不拒的贺郎忽然不理她,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你自己吃吧。”   “你不是说,在天上不是辟谷就是吃丹药,舌头都尝不出味道来了么?”梅问情道,“不是我挑你,我说宝贝贺郎,你这两天怎么一天转一个性子,做妻主的实在好难啊。”   贺离恨抿了抿唇,神情平静地道:“不好吃。”   梅问情看着眼前甜腻精致的糕点,忽然领悟了他的意思:“我听说清源剑派有一种酒非常可口,名叫大梦浮,饮之可以解去一切烦恼,也悟出一切烦恼,不如我们去讨杯酒喝?”   就算她不这么说,也是迟早要去清源剑派的,别的不说,一是让明二郎将谢风息的罪状公之于众,就算不能让清源剑派忍痛杀她,也要令其身败名裂、再无清誉,二是跟沉萱当面对质,看看此人究竟是迫于无奈、还是无情无义,其三……自然是为段归回报无极真君的恩怨。   无极真君是为沉萱之仇,所以累及魔尊旧部的,如今为了他的恩怨,去寻他妻主的麻烦,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梅问情以为贺离恨是想去办正事,所以才这么说的,然而贺离恨心中却想:别说是能让人了悟红尘、勘破梦境的大梦浮了,就是寻常酒水,他这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喝?   听说修士有孕,饮酒不仅无害,还能怡性情、有助胎儿发育,这孩子在腹中本就比凡人生育强韧。但这说法虽然有,贺离恨毕竟没有尝试过,他的酒量时好时坏,难以揣摩,只是听说大梦浮酒性很淡,应当无碍。   贺离恨想了想,轻轻点头。   于是在梅问情单方面以为的一拍即合之下,几人顺着山峰云梯而上,前往清源剑派的主山门。   清源剑派与悬浮在山中和云层的游仙宫不同,此剑宗的每一处建筑,都与一座苍莽大山连为一体,里面打通了无数静修密室、习剑场所,外表朴素简单,而内里却十分不凡。   登上几千阶石梯,抵达清源剑派山门时,四周云雾缭绕,除了能够御剑飞行的剑修和筑基以上的修士外,其余修士罕少来到此地。   此时既非清源剑派招收弟子的盛典,又不是论剑大会开启的时间,所以即便是顶尖剑派,山门前也渺无人烟,四周尽是山林中吹拂而来的落叶。   落叶干枯,门前有一个扎着发髻、身穿道袍的女道童手拿扫帚,不断地清扫落叶,然而落叶纷飞,时常扫去一重,又落一重。   女道童的外貌大约六七岁,见有人来,便将扫帚支在一旁,伸手行礼,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儿奶声奶气地道:“清源剑派,孟琨玉。请问娘子有何贵干?”   梅问情在前,身侧挽着贺离恨。她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小惠姑娘、以及带着斗笠长纱遮掩面容的明无尘。   梅问情先是沉吟几息,决定如实回答:“寻仇。”   女道童怔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好笑道:“娘子若无化神之境,还是请回吧,我派一门三元君,虽然……那位大师姐寿数不长,濒临陨落,可也不是说寻仇就寻仇的。”   梅问情微笑道:“说寻仇,其实只是寻一个公理。试问满天下中,岂有师姐夺取师妹心上人的道理?岂有婚约在前,却被同门修士强掳侮辱的道理?还是独独你清源剑派不同,许给女修一人,就算许给全门上下,肆意糟践了。”   她说话语气不重,轻柔飘渺,似乎像是玩笑,但内中却严峻得很,分明字字句句指责清源剑派没有天理门规,说她们肆意玩弄郎君,寡廉鲜耻,草菅人命。   这可是剑修门派,出了谢风息那一个疯子已是闻所未闻,其中修行者大多无情寡欲,跟男人少有牵扯,居然能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指责。   孟琨玉闻言皱眉,当即道:“道友若无罪证,就是在这里含血喷人。”   刚刚还亲切地唤一声娘子,这时候又公公正正地称呼一声道友了。只是这女道童看起来年纪虽小,说话做派却不像小孩儿。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庞上流露出严肃之态,身上是随处可见的淡灰道袍,长发扎了个髻,别无他饰,手中虽无剑,却让人觉得其人便是一把顶峰之剑,随时便可出鞘。   梅问情怎么没有罪证,她可有明二郎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证呢,便让开几步,示意明无尘上前,同时轻轻质疑道:   “昔日沉萱与明家嫡出二郎定亲,又悔婚不娶,另纳他人。玉映剑君谢风息受困天劫后,就很少听说过她的踪影,难道真是清心寡欲,不近男色吗……你们这一门三元君,其中的两个之间,是共享夫婿,还是达成交易?弄出姐夺妹夫、如此龌龊之事。”   这种指责严重得过分,孟琨玉眉头紧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然而眼前这个白衣男子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怔了怔,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而明无尘的眼眶瞬间红了,道:“大师姐。”   “二公子?”   孟琨玉哑然一瞬,连忙道:“我听沉师妹说,你不愿嫁她,跟人私奔远走了……我还去寻找过你,怎么……”   明无尘收敛情绪,低声道:“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孟师姐,请您带二郎见她。”   孟琨玉吐出口气,神情复杂:“好,你跟我来。”   谁能想到外表如幼童、常年在山门边扫地的道童,便是清源剑派中资历年纪最长的师姐,玉清剑君孟琨玉。只不过孟琨玉从十几年前便不太理事,所以连清源剑派的年轻弟子,有时都认不得她。   梅问情跟着孟琨玉身后,感叹了一句:“返老还童,啧,确实是寿数到头之兆。”   修行之人,若是临近寿数不足、将死之刻,要么会迅速衰老,容颜不再,要么就会返老还童,以幼年外貌出现。   两方离得不远,她这句话一感叹出口,孟琨玉肉眼可见地脚步一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贺离恨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窝,默默道:“小点声儿,这是天下第一剑宗的地盘,你不怕挨揍么。”   梅问情握住他手,跟他悄悄嘀咕:“怕什么?我有贺郎在身边,你还能袖手旁观不成?再说,她才多高,跳起来都打不到我的腰。”   贺离恨:“……如果你不是我的妻主,我这时候真想站在孟元君那边,封上你这张气人的嘴。”   “还未讨到清源剑派的酒,怎么能这就住口呢?”梅问情笑了笑,指着唇跟他道,“不过你若以吻封口,这一套我是吃的,保证安安分分,再不惹事。”   贺离恨被她带歪了,一边默默看了一眼孟琨玉的背影,一边盯着她的指尖,居然真的在想这事儿的可行性。 第53章 .旧事“我的魔尊。”   孟琨玉,曾经也是修真界名动一时的剑修。   凡是抵达元婴之境的修士,都会在玉简书卷上留下一笔记载,即便是散修、魔修突破,都常常被记录其中,更别提这种正道剑修。   此人勤奋刻苦、天资卓越,曾经一剑斩退三千英才,乘飞剑铺路大笑而去,被视为一等一的傲气狂徒。   只是她从刚刚踏入金丹开始,便从清源天女手中接过了清源剑派的实际主导权,以大师姐的身份处理门派内政。那时清源天女乃是化神期老祖,虽然陨落于大道之前,但清源剑派却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   清源天女一死,门派地位也一落千丈,客座长老越权干涉,而她的三个弟子却都还未突破,实力不足,几乎所有人都判定这门派的主人即将改名易姓,被盗取千载基业,然而孟琨玉却以玉清真人的身份接掌,收敛一身锋芒,出人意料地扛了下来。   她的心机、手段、城府,以及行事作风、判断思考,绝非一个单纯剑修。也正是这样,原本天才英拔、亮博不群的孟琨玉,也被门派事务拖累了精神,一个年少动天下的天才,竟然拖到寿数将尽、前途无望的地步。   十四年前,她的师妹谢风息渡劫未成,心境受阻,一生的前程几乎尽毁,而孟琨玉也算出自己时日无多,短则五年,长则二十年,就会彻底油尽灯枯。   孟琨玉与谢风息彻夜长谈,灯烛亮了整夜,在烛泪成灰,日光映过枯蜡的第二日,孟琨玉将清源剑派的掌教之位传给了小师妹沉萱。   故而,沉萱除了玉真剑君之名以外,还身为清源剑派的掌教,手持一把天宝玄器昆吾剑,因为昆吾剑为玄器,几乎只有化神期的老祖们才持有,故而她也有幸被尊为昆吾剑仙。   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孟琨玉也曾怀疑过,只不过她更为信任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师妹,认为她不会做出如此断情绝义之事,便真的以为是明二公子寻到了元配真爱,师妹另娶他人,是无可奈何之举。   然而今日,那个在沉萱口中留书私奔的二公子,却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指责谢风息与沉萱狼狈为奸、掳走圈禁他,这实在太挑战孟琨玉的底线了。   她身躯只有六岁左右,脸颊圆润,但此刻面沉如水,紧皱眉头,她穿过清源剑派巨大的万剑冢,在遍地插满名品飞剑的苍莽广场上行过,周遭的内门弟子见到她,无不躬身行礼,口称剑君。   明无尘跟随着她,但此刻已经将斗笠长纱拨下来,隐藏存在感。所以剑修们大多见到的是梅问情与贺离恨两人,这两人生得实在醒目,俊美者锋锐,清艳者温润,实在是少见的既矛盾、又般配。   四周剑修有男有女,只不过女修要多些,大概占到六成。若是在主攻医毒的门派或是合欢宗,这个比例则会大大变化,合欢宗的男弟子更是要占到七成以上。   在剑修弟子的一路行礼之下,孟琨玉很快便将几人带到清源剑派的内殿,虽是内殿,但也宽阔广大,中间拿来斗法恐怕都足够。   孟琨玉进了内殿,见上首无人,拽了一下守殿弟子的袖子,怒气冲冲:“沉萱人在哪儿?谢风息呢?叫她们两个给本座滚出来。”   若不是认识这是本门剑君,这弟子简直要以为是什么邪魔外道来捣乱了,她从没见过孟元君发这么大的火,哆嗦了一下,连忙道:“掌门去了无极宗,说是午后归来,二长老的行踪,向来神出鬼没,晚辈何曾知晓啊。”   这个二长老跟客座长老的含金量可不一样,乃是清源剑派的嫡系,可以共参大事,地位崇高。   孟琨玉道:“去敲钟,给我把人叫回来。”   那守殿弟子瞪大眼眸:“敲钟?请您三思,没有非死即伤的大事,门派内是不能敲钟的啊!上一次钟鸣,还是祖师离世……”   “让你去你就去。”孟琨玉怒道,“我要让这两个孽障给活活气死了,难道我死不能敲钟?还是我这师姐做得不好,这千秋基业传给她,我倒成了罪人了!”   守殿弟子再不敢言,连忙转身离去,拿着孟琨玉的令牌前往吩咐。大约半烛香后,清源剑派山门顶上的巨大古钟,响起了一声几乎震荡寰宇的悠长鸣响。   一、二、三……总共敲了七声,意思是“十万火急,速归。”   在钟鸣震荡天下,传遍整个清虚之境时,一道锐利剑光也突破云霄,飞快地云端降下,再扫荡成一片波光,冲进殿中。   这个叫法确实行之有效。这道剑光一闪,便有浑身锋芒毕露的身影立在殿内,正是玉真剑君沉萱。   她花颜乌鬓,脸庞虽然极美艳,可望之又极清冷,有一股疏离寒意。发丝之间戴着金梳玉簪,斜斜地缀着一条水晶步摇,虽然无甚表情,但的确如松如柏、凛若秋霜,怪不得一个女子,能让无极真君那样的男人为她甘心付出。   若不是她眼中闪过几许惶急之色,恐怕都看不出是赴钟鸣而来。   沉萱先是端详孟琨玉,见师姐虽然面有怒色,却并无异样,便收剑向下,合手道:“沉萱见过师姐。”   孟琨玉吐了口气,试图冷静:“谢风息呢?她怎么不来?”   沉萱道:“师妹不知。”   她不知道,梅问情倒是知道几分,谢风息被她断了一臂,元气大伤,又远在清虚之境以外,就算是用比飞行法器快的遁光前来,也没有那么快,估计三五日之内,甚至她的伤更重些,半个月都未必能到。   “你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会跟谢风息干出这种无恩无义,不知廉耻的事!”   孟琨玉忍不住喝骂她一句,招手让明无尘过来,两人当面对质。   时隔十余年,明无尘再度见她,此人已从一个身怀抱负的金丹真人,成为了人人尊敬的昆吾剑仙,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是怨恨还是叹息,原来年幼相识的青梅竹马,数百年交情,也有如此凉薄的一日。   “二公子,你不要怕。”孟琨玉道,“有何冤屈,可以直言不讳。”   明无尘深吸了一口气,将长纱撩了上去。   他已非昔日少年,不再有一身温润君子之风,也不再青涩天真,此刻的明二郎,早就在谢风息手里被养成了艳丽尤物,就算素衣白衫,也透露出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情,他的豹尾藏在衣服底下,可展露出来的这些,已经跟当年判若两人。   沉萱的眼眸瞳孔紧缩,眼珠几乎跟着颤了一瞬。   明无尘道:“萱娘……不,剑仙阁下,可还识得二郎?”   沉萱单手支在剑柄上,剑锋狠狠地嵌入地面,昆吾剑吹毛断发的锋芒斩裂了内殿的砖石。她道:“许久不见。”   “昔日我失踪,剑仙对师姐、对明家,都说的是我跟他人私奔了么?”明无尘问,“你就没有,找过我吗?”   沉萱缓缓地闭上眼,然后又掀起眼睫,神情复杂,一言难尽:“难道二师姐不曾好好待你?”   这话便是承认了。   别说孟琨玉被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连梅问情都跟着琢磨了半天,跟贺郎道:“她这脾气很硬啊,连迂回都不肯,这样果断的心性,只可惜人太无情了。”   贺离恨:“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一步杀回去,捆住你的手,将谢风息那疯女人的手段在你身上用一遍,看你还敢不敢始乱终弃。”   “咳。”梅问情道,“那哪儿能啊?我多忠贞,是吧小惠。”   小惠姑娘目不斜视,脸上写着“我只是个纸人,不懂你们之间的情调。”   沉萱这话不仅将孟琨玉气得够呛,连忍耐至此的明无尘都突然控制不住,手指攥得紧紧的,眼角泛红,咬紧牙根才说出话来:“你知道,好,你把我让给她了是吗?可我不曾是个物件,不曾是个礼物,你们凭什么这么让来让去!”   他快走几步,逼近沉萱面前,伸手揪住她的领子,当面问道:“你为什么要说我另结新欢,污蔑我的声名,你跟你的好师姐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沉萱,你告诉我,我哪里负了你,竟然变成你们师姐妹之间交易的筹码?你把我送给她换来了什么?啊?”   沉萱垂眸不答,只是道:“她说会好好待你的。”   明无尘怒不可遏,几乎从愤怒演变成一股可悲,莫大的哀痛和懊悔侵袭而来,让他心口闷痛,喘不过气,揪住她衣领的手渐渐脱力,却又不甘心,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沉萱受了这一巴掌,清冷脸庞上浮出指痕,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躲。她凝视着明无尘,昔日的二公子被作践得体无完肤,这种耻辱之中,也有她的过失。   沉萱道:“我是昆吾的执掌人,清源剑派的掌教,我不能犯错。”   “所以,就只能是我的错?就只能是我另结新欢,与人私奔,背上骂名?”   明无尘的声音有点嘶哑,无力地松开手,不停深深呼吸,恢复理智。   “谢师姐她,没有遵守给我的诺言。”沉萱道,“她说终生只娶你一个,绝不再娶,待你如正君,生前建立共庙,死后合为一坟。”   明无尘闭上眼,苦笑了几声,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道:“若她亲手将我折磨死,再自杀,也算合为一坟了。”   沉萱望着他背影,一时失语。   那日明无尘从她的观剑亭下山,滂沱雨幕,她的剑奴原本护送着他,然而却尽皆杳无音信,殒命当场。到了午夜,她察觉事情不对,出门去寻,见到谢师姐站在观剑亭外,擦拭长剑,静静地等她。   沉萱窥见她剑上的血迹。   谢风息说:“师妹,你那未婚夫的身段,十分不错。”   沉萱道:“我真该杀了你。”   “可你不会。”谢风息走近几步,绕着她漫步一周,道,“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爱你自己,所以才稍微对这个体质纯净的正君好那么一点儿,可要是你有了别的选择、更好的选择,你还会惦记着他吗?”   沉萱的目光随着她动作而偏移。   “你杀了我,清源剑派的势力便会小一分,对你报仇就更无益了,要是我将你的身世告诉魔尊,你说他会不会一时兴起,来永绝后患呢?”谢风息笑道,“师妹,只要你将二郎许给我,不仅掌门之位是你的,我还会为你寻找更好的男修助你修行,我这个师姐,也甘心臣服,任你驱驰。”   “为什么?”沉萱问。   “为什么?”谢风息重复一遍,忽然扬唇大笑,差点笑得直不起腰,她的手搭在沉萱肩上,眼睛眯起,轻盈地道,“上有孟师姐,下有你,我虽然入了元婴境,可前途无望,还不如去死。沉萱,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抢了我多少东西?不过也罢,你是我师妹,我照料你是应该的,以往我都不计较……只不过这一次,也让我看看你的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沉萱难以理解她。   “我求道中途,受困在此,只想寻欢作乐。”谢风息笑着道,“你知道最让我高兴的是什么吗?就是把他按在怀里时,他哭着喊你的名字,向你求救,可是沉师妹,你却救不了他。”   沉萱默然片刻,似乎思考了许久:“我要你好好待他。”   “放心,我会让他重新喜欢我、爱慕我的。”谢风息走近几步,手指轻轻掸了掸沉萱的衣衫,讽刺道,“师妹,我早就说过,你只爱你自己,真是个伪善小人。”   沉萱后退半步,语调冰冷:“那你呢,疯女人。”   这些年以来,即便在孟师姐面前,她们两人都是貌合神离,更何况在私下,沉萱就更不会去主动打听谢风息的事情了。   此事她虽牢牢记得,但却难以宣之于口,只能缄默,过了半晌,才忽然道:“二郎,我替你杀了她。”   明无尘并未感动,只觉得这是一种根本没意义的怜悯,他道:“有朝一日,我自然会亲手杀了她,也会亲手杀了你!在我眼里,她虽然不可理喻,万死不足泄恨,但你也一样,跟谢风息没有什么不同。”   说罢,他便重新放下面纱,不愿意再看沉萱一眼,而是躲在贺离恨身边,靠在贺郎君身边流眼泪。   贺离恨刚想要规劝他,为这种人流泪不值,仔细哭坏了眼睛,话还没说出来,一旁的小惠便道:“主君放任他吧,人总有发泄之时。”   贺离恨先是点头,而后又扭头看着小惠,目光疑惑,今天的小惠姑娘居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可他目光转过去,小惠却目视前方,脸上胭脂红艳,唇红齿白,目光跟陶瓷人偶一样,莫得感情。   明无尘不跟她动手,一旁的孟琨玉却按捺不住,她快要被这两个师妹给气死,要不是已经返老还童,打不过沉萱,恐怕现在就能清理门户。   即便打不过,孟琨玉周身也剑气凝聚,汇成令人胆寒之气,几乎一剑就能让沉萱重伤。而站在不远处的昆吾剑仙却眉睫未动,合手躬身,向师姐请罪。   这剑光将出未出之际,一道滚滚清光笼罩而来,将无尽锋芒按下去,一个清朗男声从外响起:   “萱娘走得太急,我原以为是结姻亲之好的清源剑派出了问题,所以赶来相助,没想到遇见孟前辈动怒,只是萱娘再有错,也是怜衣的妻主,孟前辈岂能挥剑说斩就斩呢?”   话音在殿内反复回荡。   清光一卷,剑意锋芒仿佛被无形的波涛裹挟着,化刚为柔。一个男子站在沉萱身侧,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   这位正是沉萱的正君,无极真君魏怜衣。   怜衣此名出自于一句描述夫妻恩爱之诗,说是一对道侣成婚百年,夫君寿尽之时,身形纤瘦,弱不胜衣,他的妻主在床头榻尾照顾左右,不离半步,夫君死后,妻主也大病一场,跌落了几个小境界,见到夫君的故衣,便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魏怜衣的年龄比沉萱要大几分,但也是芝兰玉树,气度不凡。他站在沉萱身侧,不仅外貌相配,似乎还能给予沉萱无限的支撑与后盾。   孟琨玉道:“她是我的师妹,我要教诲她,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魏怜衣先是对沉萱低语几句,随后抬首道:“这未必就是萱娘的错,何不等谢元君归来,询问清楚再说?就算萱娘一时不察,耽误了这位……嗯,二公子?那也是她心中爱慕怜衣,不负怜衣的缘故,请孟前辈海涵。”   这话别说孟琨玉了,就是贺离恨听着都感到无语,他审视着这个四年找段归七八次麻烦的无极真君,喃喃道:“脑子里只有恋爱吗?还是只有自己的妻主?这昆吾剑仙也不像个会说话的……”   他坚定地觉得,自己被梅问情蛊惑,是她嘴甜温柔,手段高明,陷入这种人的罗网,属于是一时不察,情有可原。   但被沉萱这样的蛊惑了脑子,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魏怜衣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逼问了数次、被确定已死的前任魔尊就在此中,此刻仍面带笑意,一派温和,语调如沐春风地道:“孟前辈,既然你这里客人也多,不如我们坐下喝一杯酒,吃点东西,慢慢从长计议吧。”   他唤一声孟前辈,那是礼貌,孟琨玉就是再怒火难消,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这种情况,又能撑几年呢?只得给无极真君面子,缓和冷硬的神情:“如此也好,真君你其实也该好好尽尽自己的本分,规劝一下你的妻主。”   魏怜衣行了一礼。   这极为僵硬的气氛,居然就这样缓和了下来。孟琨玉用手掐了一下眉心,吩咐弟子道:“你们接待一下客人,等谢风息那个孽障回来。”   周遭剑修领命而去。   一时半会其实等不到谢风息。   梅问情心知如此,却不多言。她与贺离恨共坐一席,姿态亲近,一看便知是一对佳偶,仿佛对清源剑派的“家事”丝毫不过问,只是在茶点上用工夫,给贺郎挑点好吃的。   贺离恨胃口不好,吃不下这些甜腻东西,然而梅问情如此关心,他实在不好意思不吃,皱着眉头尝了一点儿。   她问:“有没有喜欢的。”   贺离恨诚实摇头。   “你这嘴巴越来越刁了。”梅问情道,“这让人怎么养得胖?”   她说完此话,便又靠近他耳畔,轻声低语:“你说,这个魏怜衣实力如何,打不打得过你?”   贺离恨抬眼望去,见她递过来一杯白水,便举杯轻啜,端详着对面跟孟琨玉商议的无极真君魏怜衣,他思索片刻,道:“如无意外,能让我谨慎在意的,只有那把昆吾剑。”   梅问情道:“好,那一会儿我来找他的麻烦,咱们想办法动手,不说杀了他为段魔君报仇,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这人知道咱们魔尊不是好欺负的。”   贺离恨看过去:“咱们魔尊?”   梅问情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不是魔修,严谨修订道:“我的魔尊。”   贺离恨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见你有半点高洁伟岸的样子,你真是正经的道门正修吗?还是说,你只是功法充充样子,实际上是什么旁门左道。”   梅问情叹道:“身具阴阳二气,自然是参详的先天阴阳大道,我可是真金不怕火炼、纯粹无比的道门正宗啊。我不爱杀生的,难道你不知道?”   是,你不爱杀生,只爱看热闹罢了。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反正也习惯了,懒得说什么,正待他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动手时,不知不觉中便将杯子里的白水饮尽了,正当他考虑到一半,忽然觉得这水居然回甘,舌头上都泛着甜,而后又有一丝甘冽辛辣。   “……这是酒?”   “酒?”梅问情也倒了一杯,稍微尝一口,“不是水吗?”   两人四目相对,大约片刻,迟缓的甜味从舌根上蔓延过来,梅问情才慢慢地道:“……有点,难喝。”   贺离恨将杯子放下,然后又推得远远的,准备跟守殿弟子问一声有没有茶,然而还没说出话来,就觉得一阵头晕,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的酒量不至于此。   一杯而已,这酒跟水一样,能有什么劲儿。   贺离恨眨了眨眼,松开手,道:“没事,才一杯……”   他的嗓音被酒水浸润,有一股软糯感,尾音又透着轻微的哑,结果刚说出两个字,就倒了下去。   “哎,你。”梅问情赶紧接住他,将贺离恨抱了个满怀,向自己怀抱内侧拢了拢,她抬指挑起他的下颔,见对方真的醉过去了,简直有点难以相信,“这就醉了?这不就是水……贺郎?”   这头的动静不大不小,正好惹来孟琨玉的注意,她正跟魏怜衣商议得心烦意乱,于是先撂下这人,转而问:“道友,这是怎么了?”   “劳烦孟道友为我们准备一间房。”梅问情道,“你们这酒……真是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厉害,厉害。”   要不是贺离恨喝醉了,这时候应该跟他们打一架才是。   孟琨玉没能意会,目露茫然:“这是我派的大梦浮,酒性极淡,引人磨练心境、了悟红尘,怎会饮醉呢?” 第54章 .重来“我要我们重新来过。”……   按照寻常修士来说,不对着酒缸喝,大多都喝不醉,而且大梦浮只渡化有缘之人,有人饮之,如同白水,而有人饮之,则恍惚之间如梦一场,过往种种,皆成虚幻。   只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会醉的。   但这两人可不是寻常人。梅问情就算喝再多的酒,只要她不随性而动,她不想醉,这酒就影响不到她,喝起来真如白水一般。   而贺离恨不仅是魔修,还有了身孕,可这些说起来实际上都不重要、他醉得有些糊涂荒唐,几乎是一瞬间便被勾起漫长浮生,有一股线串连进脑子里一样,隐隐令人头晕。   梅问情抬手横抱起他,在守殿弟子的引领下进了客房,吩咐小惠保护好明无尘,时时注意正殿的动向,便关门点灯,将贺离恨放在床榻上。   剑修门派的客房十分素净,只有一床、一案,一灯烛而已,连椅子都简朴至极。   梅问情刚要松开手,调整贺离恨的位置,两人的衣带配饰便勾连在了一起,香囊流苏和绶带丝缎层层缠紧、密不可分,有一股无限缱绻的意味。   衣带勾着,她也起不来身,便垂下手去解开,刚刚挑开一块流苏,怀里这个醉得有点晕了的人便声音微哑地喃喃低语:“妻主……”   “嗯。”梅问情应了一声,解流苏的动作没停,“我听着呢,没酒量的傻瓜。”   要是贺离恨清醒,肯定要跟她辩论掰扯一番,为自己的智商找回颜面,可他此刻并不清醒。贺离恨的唇泛着湿润的光泽,偶然间有些贴近她的额头、耳畔,气息带着一股温暖酥柔的热意:“我……我有点,头疼。”   “我知道。”梅问情干脆将自己腰带悬挂着的绶带解下来,扔在一旁。那杯酒宛如白水,几乎没有酒气,只有一点点微不可查的甜意,所以贺离恨看着都有些不像喝醉,简直是在耍无赖。   她抬起手,指尖贴到对方额角,轻轻给他按了按,低声道:“你这是什么酒量啊,碰我的瓷是不是?”   贺离恨微微咬唇,没有说话,他半睁着眼,密密的睫羽间透出亮晶晶的眸光,像猫似的抬起头,让她又揉又哄,好半晌才道:“梅问情。”   “嗯?”   “你,你是不是在找我啊。”他说。   梅问情的指尖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   “如果你说……除了我之外,你找的是第二个人,另一个人。”他道,“我会死的。”   梅问情先是回答:“是你。”然后又不让他说下去,“什么胡话,难道你离了我不能活吗?”   贺离恨先是偃旗息鼓,没了声音,而后又慢吞吞地道:“我会跟他抢的,然后你……你就不喜欢我了。”   她听得简直有些迷茫。   “我就会打架,把你抢回来,然后你反抗……我不会伤害你,然后我……”他喃喃道,“就死掉了。”   梅问情道:“你这聪明的小脑袋瓜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清源剑派这杯酒要是把你的脑子给喝坏了,我可真是……”   她话音未落,眼前这个刚才还乖乖巧巧、任由摆布的贺郎,便猛地起身,手臂勾住她的脖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哪里都水润润的,柔软,娇气,偏偏还主动地磨过来、蹭过去,垂下的眼睫几乎扫在梅问情的鼻梁上,他的手绕过去,手指下压,贴着妻主后颈的璎珞环,被冰凉凉的金环硌了一下手心。   贺离恨的神智不是很清楚,被硌到了,人就不舒服,又将手换了个地方放着,贴在她脖颈上的禁制金纹上,猛地被烫了烫,肌肤都红了。   他委屈得哽咽,一边用力地咬她,一边嘟囔着:“你好麻烦。”   梅问情的唇简直要被他咬破了,无奈地道:“好,麻烦得都是我,某人这兔子一样的酒量就不麻烦,可爱得很呢。”   谁能想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居然还听得出梅问情在阴阳怪气他。贺离恨紧紧地抱着她,不许对方离开,像是腻不够似的又要亲、又要抱。   梅问情稀里糊涂地哄着,抱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剑修弟子的询问声:“贵客是否需要醒酒汤和热水?”   这小弟子冷不丁一出口,差点把她吓了一跳,正要答应,一看两人如今这情形,哪里还敢让外人进来,于是说:“你放在门口吧。”   她原本只是拆了一个绶带下来,让他痴缠了片刻,连腰带都松了,层层叠叠的紫纱衣裙早就毫不整洁,衣领凌乱,袖口都翻出来,这间客房里无比素净简单的床榻,上头的被褥都让滚得一片褶皱,混乱不堪。   那小弟子放下东西便走了,梅问情想着出去给他拿醒酒汤和热水,然而小郎君看似无力,手却死死地抓着她,最内侧的雪白底衣都被撕开,发出鲜明至极地嘶啦一声。   梅问情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无语凝噎,半晌不知道作何表现——她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把里衣给扯开,对方倒真是醉了,怎么劲儿还这么大?   贺离恨靠过来,贴在她锁骨边,呼吸声轻微地抖,声音低软:“你不要走……不要走……”   梅问情哪有走的办法,只得亲亲他眉心:“我不走,你躺下睡一会儿,好不好?”   贺离恨却不听话,有点分不清距离,被外界光线映满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那句话惹到他了,居然就又哭了,泪珠子一下子就掉下来几颗,眼眶发红,气息都烫起来了。   “哎……”梅问情用手指抬起他下颔,双唇轻轻地贴在他脸颊泪痕上,又亲一下眼睫,看着他闭上眼,睫羽轻微地颤,眼皮下的眼珠也在转动,她道,“我哪句话又不对了,你说给我听听。”   贺离恨有点哽咽,闷头不吭声好一会儿,慢慢地道:“你不让我生孩子。”   梅问情睁大双眼,感觉一口黑锅就这么残酷无情地飞到了头上,连忙道:“我什么时候不让你生孩子了?你是不是怀疑我不诚心,你才没有孩子的。我跟你说不是这样的,修为越高越难要孩子,后嗣的缘分本就要等,怎么能说是我存心的呢?”   贺离恨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好像没信,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你不让我生孩子。”   梅问情大感头疼,擦拭着他的眼角,一边生气,一边又心疼:“我让的,我从没说过这种话,我们贺郎想生就生,都听你的。”   贺离恨吸了口气,委委屈屈地问:“真的?”   “真的,绝对是真的。”   他的手又搭过来,明明无力,可还能挂在她肩膀上,将那片薄纱扯得凌乱。他道:“那你跟我生孩子吧。”   不等梅问情反应过来,他就依靠着两人长久的恩爱经验,伸手绕过她的腰,往上挪了挪,扯着一条轻盈的系带,他用力一勾,不仅没解开,还打了个死结。   贺离恨愣住了,轻轻皱起眉,这张俊美面庞浮现出难以相信的神情,如星的明眸眨了眨,差一点又伤心起来。   梅问情从来都优哉游哉地,镇定从容,没有方寸大乱的时候,然而到了榻上床间、夫郎在怀,也一时失了分寸,一臂搂着他,然后急着叩住他的手重新带过来,绕到背后去携着他解开那条不争气的带子。   贺离恨这才高兴,两人耳鬓厮磨着,耗费了一会儿工夫。衣衫抛却,罗带委地,贺离恨却没继续下去,而是靠在她怀里,一会儿迷茫,一会儿又软哼着低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梅问情对他只能有求必应,侧耳倾听。   贺离恨靠进她耳畔:“其实我有……”   话语说到这里,又停顿住了,好像又觉得不能说似的,犹豫了好一会儿,道:“我有孩子了。”   梅问情看着他晶亮但不太聪明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我们还没那个呢。”   “不是。”贺离恨说,“不用的……不用,但你现在再给我一个吧,我想要你……妻主……好姐姐……”   他乱七八糟地叫了一堆,这原本清越低柔的男声越来越软,到最后撒娇似的。   贺离恨这撒娇的次数虽不多,但功力十分深厚,梅问情还没从刚才的对话里品出味儿来,就让他叫得心痒。   然而他是真的喝醉了,站不起来,只一味撒娇勾人,就是活活急死也没法共参大道,梅问情只觉得像是一个瞎子给自己抛媚眼似的,明明连物件都毫不活泼,贺离恨却还黏着她不松手,简直让人冒火。   她无奈,贺离恨也着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精神,生怕妻主嫌弃他,又小心翼翼地亲过去,嘀咕着:“我舌头也很好的,你不要走。”   梅问情深吸了口气,一生的耐心都磨在这儿了,可又要温温柔柔地道:“我的小祖宗,你哪儿不好啊,你哪里都好,再不好好休息,我就要施术了。”   不知道是这个恐吓起效,还是他发完酒疯终于累了。贺离恨软在她怀里前前后后不知道念叨些什么,没过多久就困了,倦怠地倚在她肩膀上。   梅问情松了口气,把人扶着躺下,除去鞋袜外衣,盖好被子,又想起门外的醒酒汤和热水估计已经凉了,应该重新再要点热水给他擦手擦脸,然而一转过身,刚刚被闹腾了半天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猛地浮现出他刚刚说得那句——“我有孩子了。”   她的脚步忽地顿住。   这是醉话,还是……这几天贺郎这脾气口味,确实都有些不一样,一般情况下,这酒其实也不至于这么影响他,会不会是……   可他真的有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没有名分?没让徒弟们拜会他这位阴阳天宫的主君?……不对,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身份,也不在乎什么世俗眼里的名分。还是我这几天又惹到他了,这人一生气,就不想说?   梅问情的脑海中瞬间杂乱无章,冒出一万个问号来。她的脚步刹了个闸,转过弯儿,又坐回贺离恨身畔,温声附耳询问:“宝贝贺郎,你跟我说,你刚刚说的有孩子,是不是真的?”   贺离恨没应声,好像这话根本就没传到他不清醒的神经中枢里,而是抬手抱着梅问情的头猛亲了一口,钻进被子里了。   梅问情:“……”   她摸了摸脸,决定软得不行来硬的,从被子里扒拉出他的手,抬指按在手腕上。   空气静谧了几息。   梅问情强硬地按着他,贺离恨才没缩回去,她的手一松,他便飞快地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儿。   只剩下梅问情一个人在房间内迷茫、思索、凌乱。   他怀孕了?   梅问情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这客房太小走不开,又只能折返,停在床头,看着榻上的一大团,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的情绪,有点气着了,道:“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没有喝醉,他还要瞒到什么时候?难道要效仿那些具有年代感的话本故事一样,揣着一个崽子落荒而逃吗?   也不对,那种故事里的妻主都残暴无道,我是那种人吗?   人生有这么无常吗?   梅问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被贺离恨胡搅蛮缠地闹了一通,衣裳早就扯得一片混乱,想着一会儿得出去要热水,便从储物法器里拿出一套衣服来,压着脾气一边换一边看他,趁着这人醉了睡着,嘴下不留情地批评道:“有你这样的吗?你怀得是你一个人的不成,说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   她想了想,觉得不平,道:“你们魔修的脾气就是大啊,我哪里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哪里去拈花惹草了?就算有错,你跟我说不行么,非得赌气?”   梅问情换了身道服,抬手撩起头发,将玉质道冠戴上,一根簪子锁住发髻,消停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什么我不让你要孩子,我对你一心一意的,哪会……”   她说到这里,想起在人间时口快说得几句闲话,气势突然弱了下去,但顿了顿,仍旧批判道:“总而言之,你这事办得不对,别想让我给你好脸色看。”   说罢,正整理好仪表,没等出门,榻上那个被子里的一团儿就向一侧滚了滚,差点摔到地上,梅问情连忙挡住,把对方抱了起来,扯开被子看向他的脸,在贺离恨睡着了还不安分的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小混蛋。”   随后才将他重新安置回去,给他去要新的热水和醒酒汤了。   ————   贺离恨做了个梦。   这梦里一开始是有梅问情的,她体贴、温柔,包容他的一切,但后来,梅问情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沦入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十分安详静谧,他先是休息了片刻,然后眼前慢慢地泛起光,但这光并不是清醒的自然光,而是一种令人很清楚“这是梦”的梦境之光,那股淡淡的酒劲伴随着回甘的舌尖再度翻涌而起。   听说,这是一盏很有名气,很挑缘分的酒。   贺离恨不知道是自己身怀有孕,体质特别,所以才沾酒就倒的,还是自己的尘缘累积太重,只要触碰这类物品,就会被拖进往事的遗梦。   淡淡的光华驱散黑暗。   他睁开眼。   但眼前并不是正常视角,而是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轻纱,他慢慢靠近,视线越来越近,听到一个陌生的女音。   “主君根本跨不过这道门槛,他的命太薄了。”   “也不是命的原因,而是能够跟师尊相伴左右、长生久视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出生呢。你想想,三千世界里,出了几个道祖?几个大罗金仙、几个半步金仙?主君是返虚境的修士,能够到这个境界的男修,不说万里挑一了,你和我,就拍马也赶不上。”   “你说得也是,可那又如何,师尊跟主君认识得太晚,他的天劫又来得太急……死在大道面前,是我辈修士最终的归宿。”   “确实如此……”   归宿么?   贺离恨慢慢靠近,发觉这是似乎是一座云中宫殿,而说话的两人,一人的声音语气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从哪儿见过,另一人全然陌生。她们两人一人身着大红霓裳、一人则是穿着淡淡青衣。   他随着两位女修前行,进入到了一座内殿之中。   内殿里燃着香,香气漂浮着散去。眼前是一架百鸟朝凰的长屏风,屏风后有一个身影,乌发道袍,支着额头休息。   在她面前,放着一具水晶棺材。   那两个女修到达此处,先后向师尊行礼,口中都自称弟子,说完之后,那个红衣女修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轻声建议道:“师尊,要不然就让主君他……转世轮回吧。”   人的魂灵可以被修士拘束,自然也能保持不散,凝聚在一处,但死于天劫之下的,却不能转为鬼修,更难以续命,但却可以转世。   里面的女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正待这两位女修心惊胆战,有些摸不清师尊的想法时,她却开口,说得是:“去生死禅院请菩萨过来。”   两人如释重负,领命退下。而在屏风内之人开口的一刹那,贺离恨已经认出这是梅问情的声音,他心中一紧,连忙努力拉近视角,脑海中混乱地浮现出什么“前世情人”、“她的初恋”等语句。   然而视角真的拉近后,却见到梅问情那张跟自己记忆中毫无区别的脸庞。她依旧那么风姿绝世、美貌动人,身上的深紫道服趋近于黑,衣带袖口等等地方都缝着珍珠,有一种优雅庄重的味道。   但她的脖颈上却没有禁制金纹。   贺离恨不知报以何等心情,迟疑地转过目光,看向那具水晶棺材,然而那棺材里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贺离恨愣住了。   他猛然发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记忆,他在这儿已经死了,这是梅问情的视角……或者说,这是“天意”的视角。   死去的贺离恨躺在棺中,穿着一身赤色长袍,皂罗带,长发散落,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并不像个陨落在天劫中的尸体。   梅问情就坐在一旁,她看了看水晶棺,手指抵住额角,像是很累似的。她的鬓发有些松了,玉簪上的枯梅蜷曲了花瓣,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倦。   贺离恨看着她,他想,她这时候是不是没有如今喜欢我呢?既不哭,似乎也不难过。但若是她不喜欢我,又仿佛为我做了很多,以至于劳心劳力,损伤心神。   贺离恨走近几步,见到她发间掺杂着一缕银丝。   大罗金仙、半步金仙?梅问情她……曾经这么厉害吗?可就是这样令人望尘莫及的修行,也不能免除心血熬干生出的白发。   过了不多时,那个被称为菩萨的佛门修行者走入进来,先是宣了一声佛号,而后又道:“您已经尽了所有能尽之事,这是他自己的劫数,他跨不过,与您无关。”   这位佛门中人踱步过来,声音慈和地劝告:“我与道祖前几次坐谈时,便已说过,轮回转世,三世即散,您要是愿意,待他转世长成之后,再去寻找便是。”   道、道祖?   贺离恨眨了眨眼,有点儿懵。   梅问情闭目不语良久,听闻此句,才开口道:“三世即散?”   菩萨敛眉不语。   “太短了。”她道,“日月久长,他在我身边的年岁,于我而言,几乎只是一瞬而已。”   “……请您勿怪贫尼多嘴,只要贺主君与您相遇,这道劫数就是难免的。在您这里受到的恩惠,他千世万世都不能还清,何况这区区的大道无望?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得证造化之人,细细算来……”   梅问情抬起眼。   慧则言见到她的眸光,便忽然缄默,只管拨动着佛珠。   “菩萨说错了。”梅问情站起身,“我本该无灾无劫,所以只能应在他身上,然而他的报应,何尝不是我的报应?”   慧则言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聆听。   “我叫你来,是因为菩萨你是半步金仙,已经跳出这人世的轮回更替,可以享受日月之寿,这件事,只有你和我,可以做一个见证。”   慧则言的神情渐渐变化:“您是想……”   “我要将这个天地翻过来。”梅问情语调淡淡地道,“我要将时间,拨回他降生的那一刻。”   慧则言哑口无言,喉咙里似堵着一团棉花,她转过头,望了望天宫之外,似乎已洞穿万里,望见世间的有情众生,她收回视线,紧紧闭眸,直觉般地感到:这是大灾难、大罪过,这是人为扭转乾坤,偏移天道,这是将万物新生与寂灭的至理踩在脚下,这是疯子才会说出的蠢话,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这是梅问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梅问情。   她低下身,伏在水晶棺材的一侧,道袍拖曳在地面上。梅问情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滑过棺中人的脸颊,她低下头,发丝间最苍白的一缕滑落下来,落在他鲜红的衣襟上。   她说:“我要我们重新来过。” 第55章 .诡计守株待兔。   我要我们重新来过。   别说是慧则言菩萨,就连贺离恨也怔愣当场,他低下身,注视着梅问情微松的发鬓,低垂的眼帘,看着她掺杂在乌发之中的一缕雪色。   让这样一个人生出白发,她究竟为自己考虑了多少呢?   他伸出手,指尖慢慢地靠近,想要触碰一下她,但此时真正的自己已经躺在了这具水晶棺材里,即便往事浮生一幕幕袭来,他也不可触摸、无能为力。   贺离恨蜷缩了一下手指,听到慧则言菩萨惊诧的声音。   “这样做……实在是……”慧则言欲言又止,只能摇头,“这和轮回转世不一样,您这么做,颠倒乾坤,整个天地的规则都会不断削弱,主君虽然可以不断重来,可本方大千世界,却无法再承载您的本体了啊。”   梅问情轻描淡写地道:“用几个封印就行了,这世上本来也没有需要我全力以赴的人物。”   慧则言急速地拨动着佛珠,身上一半雪白、一半朱红的袈裟覆盖佛体,她是半步金仙,所以在本方天地之间不受时空回调的影响,除此之外,其他的亿万生灵、天地众生,都会跟随这种轮转回到曾经的某一个时间点,万事万物演变的规律,将生出另一种可能。   因为既定的未来变成了未发生之事,这可能性实际上有千万种之多。   菩萨道:“请道祖三思。就算您真的如此,主君这道劫数是天命所定,只要跟您相遇,就不免会撞入情劫内,走进这样的末路穷途。而您长生久视永无灾劫,根本不必要……”   她话语未尽,梅问情指尖轻抚着贺离恨衣襟上的玉扣,低低道:“你觉得是我没看透红尘,入了执念迷局吗?”   慧则言道:“贫尼不敢。”   她既修行至此,任何执念都不该缠身。   梅问情笑了笑,道:“这不是深陷执念,我比谁都要明白利害得失,可人之性情只为了利害而生,难道就有意思么?道法讲究天理自然,不加干涉,我如此以神通干涉扭转,看似破坏法道,可我的心随意动,身随心动,也是天理衍生之一。”   慧则言叹道:“道祖……”   这话说得没错,梅问情想要做什么事情,其实只是她此时想这么做而已,由心而动,不考虑什么利益得失、什么后果。   甚至慧则言觉得,她也不觉得一定要替贺主君摆脱天命,此刻她想要颠倒乾坤,不过是因为:梅问情,想要再见到他。   三世太短,仅此而已。   菩萨既然不语,那便更没有可以劝说她的了。梅问情伸出手,掌中旋转着一黑一白两个小球,这两个黑白小球互相盘旋着合抱在一起,在这个过程当中,周围的景象逐渐模糊,一股很难以形容的,仿佛天地鸿蒙初分的气息渐渐涌现,在她的手心里,这两个黑白小球已经合为一体,演变为日与月,天与地,阴与阳,一个小世界般的球体悬浮在她掌中。   除了梅问情与慧则言之外,四周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水晶棺材陷入一股鸿蒙模糊之态,消失于眼前,而更多、更多的生命、草木,各界,欢声笑语与恩怨是非,尽皆消失远去。   与此同时,梅问情手指与空气的接触面,产生了轻微的撕裂感,带着淡淡的扭曲和光线消弭。   在她掌中小世界演变过程中,梅问情分了点心,抬手掐了个决,在面前的虚空中抬手勾画,复杂精致的禁制篆文自上而下,不断漂浮移动,随着她勾画书写,渐渐铺满了面前的一整面虚空,而后随着指尖收束,合为一条烁烁金纹。   金纹从她指尖融入,将她的一部分能力禁锢起来,不再影响这个天地规则已经薄弱几分的大千世界,这道封印沿着她手指而去,最后停留在了脊背之间,隐入脊柱。   而梅问情身上的这道法衣道袍,也从衣摆下方浮现出一串若隐若现的金纹禁制。   阴阳小世界达到了她想要的程度,四周朦胧迷幻的变化也逐渐消失,一切归于和平、宁静,唯有天际之间掠过一道惨白光线,又坠入下来化成血红色,沉进梅问情的指间。   “杀机。”慧则言道,“这是人家在反抗你呢。”   这个“人家”是指代一种规则、根源、或者说是可能性,是一种非常玄之又玄不可描述的东西,如果非要形容,可以形容为“天”。   “天之杀机。”梅问情将这团红色丝线在指尖转了转,不太在意地绕在指甲上,“只敢落下一丝杀机警告我别乱来,却没能耐给我个劫数解闷儿,恐怕它也知道,拼尽全力用整个世界的杀机对付我,寂灭得只会是它,不会是我。”   慧则言敛眉不语,心里却想,若不是这是你所立之地,你现在这话可真像个冷酷无情的后娘。   从其他生灵,或者从这个玄之又玄的“天意”视角来看,这位道祖还真是任性得过了头。   她伸了个懒腰,伸手摸到发丝间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抬指轻轻一扫,雪发悄然而断。梅问情将之收起,这连日来的倦怠终于在做决定的此时卸下:“请你前来,真是辛苦了,留在阴阳天宫下会儿棋?”   慧则言苦笑道:“辛苦倒没有,请道祖略微休息吧,等到他长成,你们又能再见面了。”   梅问情叹了一声,又从容地开了句玩笑,仿佛方才之举,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般:“是啊,我可不想找过去时,他还是什么襁褓婴儿,不会要我带孩子吧?”   她走入屏风深处。   帐幔,软榻,宽阔的书架和画屏,似乎千百年来无有变化。在阴阳天宫的内殿,她解下道袍外衣,簪钗耳坠,睡在一道永恒不变的清光之下。   这道光是此世开辟后的第一缕月光,被梅问情取走,关在一盏凌霄玛瑙灯罩里。   贺离恨刚刚见到了宏大难以想象的场面,这时才有些稍微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地跟随她进去,见到了道祖大人的内殿私室,因冒昧地进入女子卧房内,还有些心理徘徊打鼓。   但梅问情的身影在前面勾着,他的视角又不听使唤,只能不断地靠近、靠近、再靠近。   直到坐在那盏光辉温柔的月灯面前。   他心中的擂鼓之声忽然又变大了,响得几乎顶到喉咙眼儿。   那位生死禅院的菩萨不在,这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梅问情在休息,褪去那件道袍后,她的身形虽然高挑,但其实也很瘦削,脊背笔直,似一棵挂了霜的松柏。他光是坐在一旁,就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淡淡寒意。   贺离恨很想让这酒、或是让这天意再告诉他点什么,可一切却没有动静,悄然静谧。他伸出手,紧张得不知怎么克制自己,半透明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她的发丝,在发丝间穿过、停顿,即便没有触感,他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复杂、莫名高兴。   就好像一个本来就举世无双、不可代替的人,不仅喜欢你,而且还生生世世都喜欢你,即便不清楚此刻的梅问情对于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可贺离恨居然觉得,若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所以生生世世于大道无望,竟也可以理解。   这可是梅问情啊,又不是为其他人。   他心中的特殊感受不断增长,心中一半迷惘,一半高兴,还不等这高兴的意头多过一会儿,原本安静小憩的梅问情忽然睁开双眼。   她一睁眼,简直就像是看着他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一慌。但很快贺离恨就发现,她并没有看他,而是在望着身侧那盏月灯。   清幽月华透过凌霄琉璃灯罩,底座上却系了一个丑陋简单的丝绸蝴蝶结。贺离恨沿着她目光看去,见到那蝴蝶结上串联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角落里用金线绣了一个“贺”字。   这是自己曾送她的礼物吗?没想到前世的绣工也这么拿不出手,难为她还摆在家里榻前,放在转眼就能看到的边儿上,怪丢人的。   贺离恨感同身受,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么丑还被她挂起来”的窘迫心态。然而梅问情却没说什么,只看了看,又转过身去,低声嘀咕了一句:“小麻烦精。”   他刚想争辩,又记起对方看不见此刻的自己,于是只能闷气坐在旁边,隔空拌嘴:“是你非要用麻烦的办法,前世来生,三世还不够给你用的么?”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却只是心疼她。   贺离恨静坐在这儿,不知道守候了多久,久到阴阳天宫外的云层光线都变了几番,也不知道这一世的自己是走了什么路,是不是仍降生在那个幽暗冷僻的小院子里?   月灯里的光线渐渐淡了,他的意识也逐渐沉没,坠入一场意识涣散的甜梦之中。   ————   清虚之境,清源剑派。   主人和主君因醉酒而休息,小惠姑娘受到梅问情嘱托,自然会照顾好明无尘。   明无尘在沉萱与魏怜衣面前,人家是妻有情郎有意,恩爱非常,感情甚好。而他连坐在旁边饮酒喝茶,不言不语,都觉得自己仿佛碍了这位无极真君的眼。   只不过他经历如此变故,多年的折磨和强夺都没能击垮精神,这时候就更不会妄自菲薄、自卑自疑,所以也不屑于主动退席,他既不避我,我何须避他?   明无尘没走,反而从旁聆听孟琨玉跟魏怜衣的交涉,这似乎让魏怜衣觉得这个男人的在场,让孟琨玉没有面子松口退让,显得不端方庄重,给他的交涉造成了无形的阻力,于是总是频频看过去。   明无尘也不搭理他,在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下静静喝茶,双手捧着滚热的杯盏小口品味,有斗笠轻纱遮掩,表面上好像看不出他有紧张。   但他确实有紧张的,小惠可以作证。   明无尘正在喝茶时,身畔的小惠姑娘扭过头来,忽然道:“二郎。”   他的手一抖,险些让茶水烫了,礼貌地凑过去小声问:“姑娘?怎么了?”   小惠的脸上流露出一股非常人性化的纠结,她这张如同陶瓷年画的脸上其实不应该出现这种活灵活现的表情,过了一息,她微皱的眉头松开,脸上的殷红胭脂好像扩散晕开了。   “你的尾巴缠住我的腿了。”她说。   砰。   明无尘的茶杯啪地掉到了桌案上,所幸里面水不够多、杯子又坚固,才没摔碎。那头又吵得激烈,因为没有谢风息当面而争论不休,所以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明无尘低头一看,见到那条雪白底色,上面有些许淡淡灰色斑点的豹尾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过去,缠住了小惠姑娘的左侧小腿,她在席中案前,坐得不远,但也绝对称不上亲密,这条尾巴……居然……有它自己的想法!   “对不起!”他飞快地道,然后控制着松开尾巴。   “缠得好紧。”小惠无波无澜道,“不要紧张。”   明无尘空咽了一下唾沫,点头道:“好……好。我不紧张,我怎么会紧张呢……”   小惠没出声,她扭过头,脑子里没有男女之别这几个字,毕竟她只是个朴实无华的纸人。   明无尘经历了方才那种意外,脸颊绯红一片,也在旁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梅先生的纸片人,不是真正的女子,不要害羞,不要不好意思,那是尾巴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怪……对,都怪谢风息!   这条尾巴蔫儿了,藏回衣衫里。小惠也陪着她听完全程,最后碍于魏怜衣的强势,孟琨玉竟然一时不能以师姐和前任掌门的身份对本代掌门、昆吾剑仙进行惩处。但她毕竟也不是软柿子,强行将两人扣了下来,放下狠话,若是谢风息回来之前,沉萱敢离开清源剑派半步,就与她恩断义绝。   沉萱对此并无异议,垂首向师姐行了一礼:“这是我的错,长姐如母,沉萱不敢不领受。但怜衣是无极宗之人,他还是可以自由出入……”   她话语未尽,魏怜衣便满怀感动,握着她手道:“你是我的妻主,我自然会陪你。”   明无尘听到这里,已经不愿意再听这两个人乱七八糟的腻歪,昔日的少女萱娘已成梦幻泡影,这种昨日,根本不值得留恋。   他转过头跟小惠姑娘提议,想要去寻找梅先生跟贺郎君。两人便问了守殿弟子,在孟琨玉给予的令牌之下,跟着清源剑派的剑修引路前往,进入了剑派的客房之间。   客房几乎都长得一样,除了门派标记不同外,里面的陈设也都差不多。由几条长廊串联在一起,一侧有修行的石室,外面则是一个练剑的圆形广场,坚硬的山石上有弟子们留下的深深凹痕。   小惠走到长廊间,便见到一间房门外,梅问情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汤药,正要打开房门。她习惯成自然,身体比脑子动得还快,伸手接过了主人手里的碗。   她实在太眼疾手快,梅问情都没太反应过来,回头瞥了一眼明无尘,跟小惠道:“你把他照顾好就行,这个我来就可以。”   小惠道:“怎么能让您动手……”   梅问情道:“这跟平时不一样。”   小惠看了看她的手,觉得主人的手只能捧书卷、持拂尘,下棋弹琴,别说熬药打水了,连端个盘子都很不合适,于是迟疑了片刻,慢慢交过去,同时道:“这是给贺公子准备的吗?”   “嗯。”梅问情道,“安胎药。”   “安……”小惠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用迷茫不解地眼光看着她。   对于纸人来说,生孩子这种事大概就意味着梅问情突然一时兴起又捏了一个,那么她就有兄弟、或者姐妹、或者是配偶了。   梅问情笑而不语,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懂。”   小惠诚实地说:“是不懂。”   懂的人在身后。明无尘先是震惊,然后她们两个女人交流,他又不敢搭话,只老老实实地守在外面。   梅问情道:“睡得跟小猪一样,叫不起来。之前要了醒酒汤,没喝,我给他擦了擦脸和手,这人酒劲儿上来,身上有些热。恰巧在门口碰见清源剑派的烧火仆妇,问她借地方熬了碗安胎药。”   既然是借地方熬的,那八成是梅问情自己写得方子,必然是温和柔缓、又精妙无比。   梅问情既这么说,两人知道贺离恨在里面睡觉,便也按下进去看看的念头。   梅问情推门进去,将药用内力温着,放到榻边,见被子里居然还是一个球儿,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她喊了一声“贺郎”,没动静,便伸手进去,想要捉住他的手探探脉和温度,结果没触碰到微热的肌肤,而是碰到了一团被褥枕头。   梅问情神情一顿,将被子按住掀开,里面空无一人。   “……跑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床头,然后转身出去了。   梅问情刚走出去关上门,似乎在跟小惠说着什么,空无一人的角落便显出来一个人影,刚刚清醒不久的小贺郎君酒意全无,脑海中警钟长鸣,不停地回荡着自己睁开眼的那一幕——   半刻钟前,他从那股沉暗中醒来,见到格外朴实的天花板,他浑身乏力地起身,一条漆黑小蛇从肩膀爬到衣领,嘶嘶地吐信:“你完了。”   “我完什么了……”贺离恨捂着额头,双眼紧紧闭上,又眨了眨,“嘶……有点断片儿。”   “你跟她说你有孩子了。”魔蛇道。   贺离恨动作一滞,左手本来在撑着床铺,当下就一软,差点跌下去。他还在梳理着自己脑海内的梦境,没想到一醒过来就面临如此当头一击!   他连忙道:“我说什么了?她又说什么了?”   魔蛇毫无感情又语气高昂地棒读了一遍,然后道:“就是这样。”   “她说……让我生?”贺离恨迟疑了一下。   魔蛇点点头。   贺离恨目露茫然,又想起梦里梦见的。自己之前问她金纹的来历,她还说忘了,她身为阴阳道祖,不受时间变幻的影响,怎么会忘了呢?这种事都能不记得吗?   “你应该高兴。嘶嘶。”小蛇继续吐着信子,恨铁不成钢,恨主人这口父凭女贵的饭险些吃不上,“你还不赶紧跟人家道歉。”   贺离恨一边松了口气,至少知道梅问情对孩子的态度还是很好的,一边又一下子知道了她的身份地位,有点儿没法立刻面对她——这种都不是门楣的问题了,梅问情这样的身份,自己要生她的孩子……   这件事听起来就有点儿天方夜谭,有些难以相信,甚至不知道肚子里这个崽儿生下来会不会比他自己都强……   “道歉倒是没什么……”   贺离恨刚说到这里,魔蛇就添柴加火、添油加醋地道:“她说你这么做不对,她可是生气了,说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还不主动一点?”   原本就算难以认清现实,无法面对,贺离恨都尚且可以镇定下来,结果小蛇一说这种话,他孕期敏感,就心慌得不行。   正在此时,门口响起梅问情跟小惠的交谈声,贺离恨心中念头纷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见她,脑中浮现出一个硕大的字:“跑!”   门声响起之前,他便施展了一个隐匿之术,屏息凝神,思索着应不应该留书一封,说自己出去散散心,再找机会逃跑,不管怎么说,距离产生美,各自稍微冷静一下,说不定梅问情就不追究他了。   就算再温柔的女人,这时候肯定也是要树立自己的权威的。   所幸她只说了两个字,很快便出去了。   看看,这个态度,一点儿也不着急,估计不是心中憋火、就是板着脸想教育自己。贺离恨自认为智慧无比,不上她的当,也不吃她的苦,等人走了才爬出来。   过了大概片刻,梅问情和小惠的声音都停了,似乎有一阵脚步走远的声音。   贺离恨走到客房相连的静修室,悄悄观察了一下,后门被锁了,旁边有个小窗户。他推开了后门旁边的小窗,身姿矫健地翻了过去,然后一转身——   他的腰身倏地被一只手揽紧,一把按进了怀里,似乎守株待兔已久。   经验老到的猎人用手贴在他的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低声道:“让我看看,这是哪只逃跑的小兔子啊,还揣着一只小兔子,就敢蹦蹦跳跳啦?”   梅问情的另一只手从腰侧绕过来,放在他的小腹上。   她的手明明总是发冷,这时候反而是温暖的。贺离恨的身躯仿佛潜意识似的麻木了一瞬,看来终究逃不过她的惩罚和训斥,他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诡计多端。” 第56章 .记仇“我就是道理。”   贺离恨被她带回房间里。   他如同一只被揪住耳朵拎起来的兔子,心里的念头千头万绪翻来覆去、都要熬成一锅粥了,表面上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反应,也没先开口。   梅问情将他按在床榻上,然后拉开一张座椅坐下,拿出了三堂会审的派头,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   贺离恨稍微抬起眼,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见梅问情脸上还是那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心里略微忐忑,随即想到自己在那个模糊视角见到的一切,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底气,决定先发制人:“骗子。”   梅问情挑了下眉,准备看他怎么发挥。   “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事事都要我出头动手干什么?你招招手不就解决了?”贺离恨面无表情道,“上次跟我说是要以诚相待,结果你……”   他话语一顿,突然发现当时她是说得实话,自己却没相信,停滞了一瞬,又迅速接上:“总而言之……是你有错在先,道祖大人。”   梅问情发现他睡了一觉,居然能把自己的身份睡出来,颇为新奇:“要不你再躺回去试试?感觉变聪明了。”   贺离恨语气绷紧,郑重道:“我在追究你的责任,不要逃避,听到没有。”   “哎呀,可是我已经跟你说过我的身份了,是贺郎你不肯相信。”她温声道,“之前在人间,你不也是一口一个无情杀手、一口一个江湖少侠,魔尊大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啊?”   贺离恨很想反驳,可她说得实在又很有道理,于是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又道:“既然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可你却不记得,是真不记得,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实情?”   梅问情重复道:“都是为了你?”   贺离恨观察着她的神情语气,思索了一会儿,发觉她似乎真的不记得,更有些迷茫不解,不知道事情原委究竟如何。   “你都知道了什么。”她道,“或许我还不知道呢。”   就算道祖大人的信誉岌岌可危、像是小火苗一样脆弱,但她既如此问,贺离恨也没有隐瞒的道理,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她。   梅问情闻言,屈指抵住下颔,目光略微发散,静默沉思了许久。她的眼眸本是乌黑,在沉思之间,逐渐映出一轮阴阳倒影,她身上的金纹略微颤动,显示出一股接近模糊的感觉。   在贺离恨所感范围之内,周遭的灵气如同疯狂一般涌来,但却没有灌注进她的躯体,而是尽数冲入她掌心,似乎在凝聚汇集起什么,但在凝聚中途,金纹停止颤动,这道磅礴灵气骤然散去。   灵气砰地一声消散炸开,门窗动荡,家具摇晃,在数个呼吸之间才慢慢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梅问情单手扣住座椅一侧,低头捂住唇闷声咳了两下,抬首时,淅沥的血液从她指缝间滴落。   贺离恨第一次见她在修真界受伤,连忙扶住她的手臂,急道:“怎么了?你在干什么?你……你不是大罗金仙吗……”   他的话猛地阻塞在喉中,盯着她身上的金纹禁制,手指慢慢攥紧。   “没事。”梅问情从他的香囊里抽出手帕,擦了擦唇,轻轻地道,“试了一下溯回追源术,看能不能找回那部分记忆,嗯……你也看到了,好像不行。”   “没有就没有,这个有什么好着急的。”贺离恨道,“你怎么能对自己用这种道术?修士的修为越高,溯回追源的难度就越大,你还不如对我用。”   梅问情阻止住他险些要往自己身体里输送灵气的动作,站起身走到灯台一旁,就着冷却了的一盆水洗了洗手,随口道:“对你用?我怎么觉得对你用,应该都是躺在棺材里死着的视角吧?”   贺离恨话语凝噎,担忧之心都被她这句话给冲淡了,呆了一下:“你嫌弃我。”   “是啊,嫌弃你怀了孕还不跟我说,宝贝贺郎,你坐下,跟我聊聊孩子的事儿。”   重头戏来了。   贺离恨麻木地坐下,手心搭在膝盖上,心想她果然要训斥我,还没见过梅问情对他疾言厉色、不够温柔的样子呢……也不知道会不会很可怕。   道祖怎么了,道祖了不起么,就能逞她妻主的威风了?孩子是我怀的,不跟你说还不是怕你不喜欢小孩……算了,要骂就骂吧,反正她也推卸不了责任了,认命吧。   贺离恨的神情虽然只有细微变化,但薄唇微抿,眉头轻轻皱起,已经将心事泄露出来十之八九了。他感觉到梅问情将手贴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心弦猛地紧绷,浑身都僵硬起来。   “虽然才几个月,但滋养得倒很好。”梅问情的声音响起,一股温润的力量顺着她指尖蔓延而来,“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贺离恨低着头,视线里只有她的衣袖和皓腕,他的视线又慢慢飘向一旁:“……在罗睺魔府,那个,床很大的……客栈。”   “也算不辜负那位店小二的推销了。”   他腹中的孩子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似乎瞬间活泼了很多,透露着亲近之意与她交流,一股生命凝结的力量在她指尖、手心,隔着他的躯体,来回游移示好。   男人身体里的孕育囊,虽然从十五岁开始便可以孕育着床,但是那是一个很小的器官,在怀孕后需要大量时间来扩张、变大,才能容纳胎儿成长。扩张的过程中往往有撕裂感和阵痛,如果没有梅问情在身边,他这几个月不会过得那么顺利。   因为修士之子女,孕育十几年都是正常之事,所以梅问情只是探查了一下他的情况,保证贺离恨没有受苦,便撤回了灵力和感知。   那小家伙是由母亲所诞生,而后又移进父体的孕育囊中,这几个月虽说跟父亲亲密相伴,密切无间,但还是第一次被母亲的灵力气息环绕,有些舍不得,这种情绪连贺离恨都能感觉到。   别说孩子里,贺离恨也舍不得她的手离开自己的小腹,只是耻于开口,轻微咬了一下唇,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孩子没问题,你的身体也很好。”   贺离恨没搭话,他怕让对方想起自己刚刚要逃跑的事儿来,然而对方的手却探了过来,两指抬起他的下颔,同时问道:“你是对母亲这个身份不信任,还是对与后裔的关系不信任?我就这么不可靠,让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句。”   他对母亲这两个字,确实没有什么信任感,甚至对于子嗣后裔,都不明白究竟要如何正确对待,贺离恨虽然喜欢她,却不能确定她究竟会不会是一个爱孩子的好母亲。   可这“好”与“坏”的标准,他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贺离恨被迫抬起头,双眸跟对方相对,两人视线交汇,他才触碰到梅问情的目光,就又飞快地缩回去,他道:“这不是可靠不可靠的问题……是你,有言在先。”   他一边说,一边握着她的手按下来,悄悄往床榻的内侧挪动,结果挪了半天还没碰到床边,却伸手触碰到了一个泛着淡金光泽的结界。   这是……   “我方才跟小惠说了,在等候谢风息回到清源剑派的这些天,不必过来敲门。”   梅问情抓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解开领口的扣子,轻声道:“这道结界防止神识窥探,防止声音外泄,我们做点什么,外面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况且,我们要做的也是正经事,于情于理,都是为孩子着想。”   若是前些天他主动索求的时候,贺离恨还能又黏又甜,说出些不要脸的情话来,但这时候她注视着自己,居然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就像是一只肉食类的捕猎者一边亮出獠牙含着他的咽喉,一边还说着小兔子乖乖之类的话。   岂止是没安好心,简直要活吞了他。   贺离恨的手指解开了两颗扣子,搭在衣服的边缘上,动作停顿住了:“不用……不用这么费心吧。”   梅问情微笑着看向他。   贺离恨硬着头发又解开了一颗,低声道:“已经够多了……我其实,孕育囊扩张都没疼过,而且……”   他身后的结界似乎缩短了一尺,淡金的光层紧紧地贴着他的脊背,从结界的灵光之中,流淌汇聚出来的淡金线条突然缠住他的手腕和脚踝,别说挣脱了,连动都不太容易。   贺离恨吸了口气,他之前还以为这个女人柔弱不能自理、手无缚鸡之力,真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是岂有此理!他连忙翻旧账:“我保护了你那么多次,结果你要捆住我却只是弹指之间,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梅问情撩起衣袍,低头靠近他,温柔道:“我就是道理。”   “但是……但你伤还没好,梅问情……”   话语未尽,便听嘶啦一声。   贺离恨猛地一闭眼,感觉耳畔响起的是布料撕裂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狼在爪子里揉来揉去一样,那种心惊胆战,茫然未知,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也算报了小醉鬼撕坏她衣服的仇了,这就叫夫妻没有隔夜仇。梅问情非常满意。   她贴着贺郎耳畔,简直情深似海、满腔柔情:“贺郎有孕在身,百般辛苦,我自然要尽到为妻的本分,不用你知情不报、暗地里来偷偷讨要雨露,我就能让你这个父亲,当得十分滋润……”   呜……贺离恨被她吻住时,眼中湿润,心里又酸又甜,像是被她捏紧了似的,有点儿委委屈屈地想,这真是个记仇的女人。 第57章 .魅力你不会真信了吧?   这个记仇的女人整整教育了他七日。   那截淡淡金光凝聚成的半透明绳索,一开始还只是用于困住他的逃离,随后不久,便开始探索更合适、更能顺畅地“照顾胎儿”的方式。贺离恨对这些姿势羞于启齿,偏偏她还百般温和、柔情似水。   这种柔情似水,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清源剑派的钟鸣传遍修真界的第七日,谢风息终于回返。   她的伤比想象中的更重,将断臂接续成了机关手,境界看起来摇摇欲坠、即将跌落。她回到清源剑派的消息一经传来,孟琨玉便令人通知了明无尘,于是第八日清晨,小惠轻轻地叩响了房门,交代了此事。   数日下来,也该料理正事。   贺离恨让她催熟浇透了,骨头都泛着软。他乖乖坐在妻主怀里,让梅问情给他整理衣袖领口。   她的手携着一条皂罗带从后方合围过去,挂上浅金的丝绦玉佩,手心放在他腿上,低眸轻声:“可还提得起蛇刀吗?魔尊大人。”   贺离恨:“我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孤身厮杀的时候尚且冷静镇定,从没有提不起刀的那日。”   梅问情笑了笑,照顾他的颜面没说什么,心中却想:不知道前日夜里,是谁连我的发尾都抓不住,抱在怀里说什么是什么,仿佛融化了似的。   两人收拾完毕,一派正经架势地出去跟小惠碰面,再回到当日的清源剑派正殿中,几人坐在一侧,另一边则是昆吾剑仙沉萱与她的道侣魏怜衣,而谢风息一手持剑,风尘仆仆,立在殿中。   孟琨玉面色沉沉,虽然更站在公理的一边,但看到二师妹负伤,仍有些下意识地关心。她虽然没问,可当梅问情等人进殿时,谢风息便猛地转过身,盯了她一眼。   但她很快便又收回视线,望向明二郎。   她气息低弱、负伤未愈,又连日赶回门派,身上有一股尘世倦怠的风沙之气。而明无尘自从练了妖修功法,体质渐强,又挣脱了她的锁链牢笼,大有改天换地之感,所以面貌神情,比在那个小镇当中更为温润清艳。   谢风息望了他片刻,道:“师姐急召我等回门派,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孟琨玉道:“我已跟沉萱师妹谈过,你们昔日之约,我全都知晓,我知道你不是个隐瞒的性子,只是你不在场,很多事不当面说,外人会觉得我冤了你。”   谢风息浅笑一下:“师姐,你这话还跟多年以前一样,长姐如母,拿我们将小辈看待,所以行事之中必有规矩,不允许我等自作主张。我辈修士翻手风云,不过是一个世家的儿郎,关了就关了,也配治我的罪吗?”   她话语停顿,凝望着孟琨玉,勾起唇:“大师姐,你已不是掌门了,处置我这样的长老,还是得请沉萱来定夺,还请师姐在这剩余的几年阳寿里,谨守本分,不要越俎代庖。”   孟琨玉知道她在天劫之后便性情大变,却想不出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多年的照料关爱之情付诸流水,比她以下犯上、知错不改,还更让人心痛万分。   孟琨玉是女童样貌,身上从来是简朴道袍,无所赘饰。她一开始知道此事时还会怒,还会痛惜,然而数日过去,她只觉得心寒如冰,仿佛已从两位师妹身上,看到自己苦心筹谋过后、清源剑派之后几百年的光景。   一门三元君,所谓的鼎盛之势,不过虚幻泡影而已。   孟琨玉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管这件事,是么?”   谢风息道:“师姐,清源剑派的掌门人、执掌玄器昆吾剑的剑仙不会有错,剑道天才之名没有污点,既然小师妹没有错,那我又有什么罪行?不过是我的道侣跟我一时赌气,跑了出去而已。”   她转过头,没有再跟孟琨玉交谈,而是看向沉萱的方向:“你还在犹豫什么?纵我受伤,以你我和无极真君的能力,还不足以杀了这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么?大师姐寿元将尽,有何可忌惮的,她也该颐养天年了。”   她的狂悖野心,倒是比沉萱还更鲜明冷酷,沉萱目无波光地看着她,手指依旧平静地附在昆吾剑剑鞘之上,反倒是她身边的魏怜衣神情稍动,似有动心之感。   孟琨玉拍案而起,心血翻滚,咬牙道:“谢风息!”   话语未落,孟琨玉周身便浮现出一周碧绿飞剑虚影,向殿内的谢风息方向倏地射去。然而飞剑猛然一撞时,却只撞到她身边沉重的剑匣。   剑匣被她召出,从中间向四周打开,凤凰羽和牡丹两把飞剑拔地而起,与孟琨玉使出的碧绿飞剑相纠缠,而谢风息本人却抽出佩剑,侧身冲到明无尘面前,空着的那只机关手向明无尘的肩膀抓去!   她的手还未碰到二郎的肩膀,便撞上了一道透明无色的灵光罩。明无尘身侧正坐着小惠姑娘,小惠转过头,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是静静投来一道目光。   谢风息在看见梅问情几人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此番是自不量力,但她心性至此,已入魔障,执念纠缠,分不出一丝理智和心神来,宁愿与明无尘一共下地狱,也无法坐以待毙、就此放手。   小惠的灵光罩本就可以抵挡元婴修士,本来稳妥无虞,但谢风息的身躯之上转眼之间蔓延起一阵深紫色的、饱含残冷之气的光华,她的生命力开始流逝,力量却增强了数倍不止,猛地震破了光罩。   灵光罩砰地一声碎裂消逝。   小惠抬手接住她抓向明无尘的手掌,特殊灵物的属性灵气一震,两人的气息相互撞击,流风向四周猛然荡开散去,长发撩起,衣衫飘动,她的肌肤呈现出一股宣纸的质地光泽,露在外面的手背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   谢风息消耗本源,增强了数倍的力量都被她硬生生撞开,滑退了十数米,她抹掉唇角的血,阴恻恻地抬头,声音发冷:“你不是人。”   小惠见主人没有阻止,便没回答这句话,而是伸出手,从空气当中凝聚召出一把浑身苍白无华的长剑,这把剑只有白与灰二色,剑柄上缠着一道深灰色的流苏穗子。   她将素剑递到明无尘手中,说:“去杀了她。”   明无尘怔愣一瞬:“……我?”   小惠点点头,手指稍微落在明二郎的肩头,一股无形的包容之力灌入他的身躯,特殊灵物的灵气太过鲜明,简直要夺走他的呼吸一样。   明无尘握紧剑柄:“好。”   他站起身,站到了谢风息的面前。   与此同时,凤凰羽跟牡丹将孟琨玉的数把碧绿飞剑击退,重新如一道流光般飞回,狠狠地嵌裂地面。就在孟琨玉想要插手时,带着剑鞘的昆吾剑横在身前。   她身侧的沉萱依旧高挑窈窕,眸光清冷,幽幽道:“让他们两人自行了结吧。”   孟琨玉道:“二郎是个柔弱男儿,你怎么能让他跟你二师姐生死相搏!”   “如果他死了。”沉萱道,“我会给他报仇的。”   “沉萱……”孟琨玉看着面前的这把剑,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小师妹,“你……”   沉萱道:“我与怜衣联手,修真界内少有人匹敌,会将谢风息这个令我派蒙羞的罪人斩于剑下,请您放心。”   孟琨玉看着面前自己亲手交给她的昆吾剑,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指骨外的皮肉顿时破裂,鲜血淋漓。   在内殿之中,所有人的旁观注视之下,曾经在一座庙宇中同受供奉的“恩爱道侣”,终于拔剑相向。   见到明无尘站在面前时,谢风息虽然唇边溢出鲜血,咽喉之中尽是血腥气,却还低低地笑,这笑声越来越大,几乎失常。   她撑着手中之剑站起,看向明无尘,道:“二郎,我已刻在你的骨血之中,就算永坠地狱,也要一起同行,相知相伴。”   明无尘道:“你以为你留下的痕迹,会让我记你一生么?谢风息,我看清了沉萱的面目,也另有心仪之人,就算你做出任何事,都没办法在我心里留下丁点分量,连恨都不长久,我很快就会忘了你。”   他这么说,其实只是为了激怒谢风息。   谢风息之前还在笑,纵然燃烧本源,临死无惧,然而在听到这一番话时,她身上的甲壳像是被狠狠撬开,在里面的嫩肉上浇上一瓢滚烫的水,让她既恨且妒,痛得发抖。   她提剑逼过去,掌中青芒跟明无尘手里的素剑相撞,切齿问道:“是谁?!”   因为小惠姑娘不是人,她只扫了一眼,很快就掠过,剑锋一扫,指着梅问情怒道:“是不是她?你看到她有点实力就要依附过去,就像当年明家对沉萱一样,见沉萱天资绝世就将嫡子许配给她,却没考虑过我,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破烂借口!跟你功法最相合的人明明是我!这些人根本不在意你,也不在意我——”   剑声锵然。   谢风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制服明无尘,然而却发现他竟然有了一些妖修的功法底子,修行的不知道什么秘法,居然进益非凡。但即便如此对方也扛不住她的剑意,就在剑意即将突破他的防线时,那股特殊灵物的气息从他身躯中流露而出,助他素剑一斩,逼退了谢风息。   明无尘虽然被她养废了十四年,但曾经也是正经修行的筑基修士,会用剑,修习过招式,此刻力量足够,也能招架下来。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稍微白了一点,气息不匀,但还是没有后退半步,几乎有一种拗不过来的、不肯示弱的倔强:“再来。”   剑光纵横。   梅问情坐在观战席中,本来是安心观赏,不动如山,结果让谢风息那剑尖一指,便忍不住摸了摸脸庞,转眸看了一眼贺离恨。   贺郎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梅问情靠近过来,小声:“我真这么有魅力吗?可以让人一见倾心、盛情以待?”   贺离恨心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神情却绷得很紧,端着架子道:“他激怒谢风息的借口而已,你不会真信了吧。” 第58章 .吸灵“好啊,以和为贵。”   因为有小惠为明二郎压阵,梅问情并没过多注意战况,反而对沉萱跟孟琨玉之间的氛围很感兴趣,方才两人的动静不算小,有些修为的修士很容易便会听到对话内容。   沉萱似乎已经想好怎么处理此事了,只不过一个孟琨玉,她可以将这位几乎没有什么翻身之力的大师姐软禁起来、颐养天年,一个谢风息,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连同道侣处理掉此患,那她与贺郎这些“宾客”,沉萱又要如何处置?   以她目前来看的行事风格,收买反而更留把柄,她心中也许正在想着,如何连带着把其他人也解决掉,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人知道,也就销声匿迹,可以装作从未发生。   与梅问情不同,贺离恨对沉萱没有半点兴趣,他当年剿灭与裴家联合、交易炉鼎的归元派,是他多年前的私仇,就算真的有没清理干净的遗孤,他也不会再去多看一眼,除非这个人主动找他的麻烦。   他静观战局,此刻两人已交手几十上百回合,见明无尘的抵挡一次比一次艰难,手心轻轻地按在魔鞘之上,抚摸着上面嵌合的纹路。   然而不必他出手,明无尘身后的小惠便不声不响地用一股无形之力托住二郎的脊背,灵气重新冲入经脉,盘旋绕转,小惠姑娘身上的那股淡淡宣纸味道顿时涌入脑海。   明无尘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小惠姑娘正在注视着自己,他已被谢风息压制反震出了内伤,气血翻滚,一口腥甜停在喉间,又被压下去,横剑顶住谢风息的剑气,叮地一声挥散出去。   地面被剑气穿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谢风息燃烧本源,才能一时不顾伤势,爆发出如此庞大的力量,没想到这种已经无限近似于元婴后期的实力居然不能迅速取胜。即便她知道明二郎是有人相助才能抵抗,但还是觉得奇耻大辱。   她抬手招来剑匣,剑匣哐地落地,从中飞出第三把飞剑,连同之前的凤凰羽、牡丹,三剑齐发,瞬息之间,明无尘仿佛被重重杀机锁定。   就在此刻,他脑海中响起小惠的声音:“用吸灵术。”   这是那本《随便神功》里的。这几个月来,明无尘勤勉认真,学会了不少东西。   在三把飞剑冲来之时,明无尘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弃剑,双手交叠结印,默念心诀,霎时间,吸灵术简短的咒文附着在他体内的特殊灵气上爆发,形成一个难以看清的漩涡,飞剑的剑锋居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尽数斩落在明无尘的身后,将那张放着酒水糕点的桌案劈得稀碎。   曾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凤凰羽擦肩而过,但明无尘已不再觉得怕。   随着飞剑落下,他周身形成的吸灵漩涡却没有停止,遥遥映照在谢风息身上,谢风息肌肤间再度亮起燃烧本源的深紫色冷光,但这一次,却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衰弱、减淡。   她单手持着佩剑,深紫色的冷光在她周身如火焰一般摇动,散出零星神光。谢风息低下头吐出一大口血液,双唇被染得鲜红。   “哈哈……二郎……”   她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   明无尘力竭难支,只剩体内的灵气撑住。谢风息重伤已久、本源燃尽,几乎命如灯灭。   她身躯上的深紫冷光淡到模糊,几乎熄灭,突然扔下佩剑,一步步走近对方,心神恍惚,几乎觉得眼前的明二郎,与十四年前观剑亭山中的那个身影重叠。他话语清越低柔,君子端方,温文柔顺,而她却渡劫失败,满身落拓寒意,不知前路何方。   谢风息记得,那时是在湖水边,波光凛凛,水面上映着明无尘的倒影。那么干净、俊俏,那么惹人怜惜……可他不日即将成为师妹的正君,成为下任掌门之夫。   而她这个夹在孟琨玉与沉萱之间的人,却已经修行无望,是大道面前的香灰一捧,一吹即散。   谢风息的胸口疼痛难抑,觉得五脏几乎有扭成一团之感,她停在明无尘面前不远处,神情突然变得很茫然,喃喃道:“你忘不了我的,二郎,你来杀我吧,二郎……”   她沾着血的手,猛地握住明无尘的手,带着他的手捅进了自己几乎要被融化的身躯内,穿破胸口,触摸着那颗滚烫的心脏。   明无尘已经看出她此刻就在生死一瞬,却没有喜悦,只有解脱。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对上谢风息的眼睛,只是说:“一路好走吧。”   他抽回了手,血迹淋漓地从指节上淌下来。   谢风息本源燃尽,倒了下来,一滩浓郁的鲜血从她身躯上蔓延而开,形成大片血泊,沉重的剑匣再次闭合,飞剑无主,沉寂至极。   与此同时,明无尘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幸好有小惠姑娘扶了一把,坐回她身侧。   此事发生极快,变故又多,别说沉萱了,就连孟琨玉都没想到居然会是她的二师妹身死道消,就算谢风息身受重伤,这件事也颇为不可思议。   这件事并没有按照沉萱想到的进行。   在短暂的震惊死寂过后,她抬手行礼,对明无尘道:“二公子修为进益了,能亲手手刃仇人,应当祝贺你。”   明二郎不置一词,小惠也不搭话,只有梅问情给面子地道:“是啊,手刃仇人,我听闻剑仙也有一位强大的宿仇?”   沉萱的视线移动到她身上,一时间看不穿梅问情的身份根脚,只是颔首不语。倒是一旁的魏怜衣轻哼一声:“我妻主的仇敌早已死透了,整个修真界中,再也没有那般碍眼的人出现。”   梅问情叹道:“碍眼?你说得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四五年前死在无涯峰围杀的魔尊贺离恨。”魏怜衣道,“我虽是新晋元婴,算是个小辈,可当年我的姨母可是围杀阵中之人,手刃这等邪恶狂徒,自然义不容辞……”   沉萱皱了下眉:“怜衣。”   无极真君这才住口。   梅问情点了点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当年贺郎被围攻设计的细节,以贺离恨魔尊之质,别说一群元婴,就是化神也杀得,想要将他逼到几乎功体尽废需要重修的地步,起码有数位化神、十几位元婴联手,才能逼得这个越战越强的魔修到那种境地。   她感情充沛地道:“唉,原来是这样,那可真不巧,我这夫郎跟那位贺魔尊有旧,他们可是形影不离的好友。”   说罢,梅问情轻轻推了推贺离恨的手臂,道:“你若不想亲自动手,我可以……”   没等她说完,贺离恨便站起了身,虽然面无表情,但梅问情总能刚从他的小动作里感受到真正意图,比如此刻,贺郎心里定是在想:“不过怀了孕而已,别说这等蝼蚁鼠辈,就算再来一次无涯峰围杀,他也能杀个七进七出,怎么能让你这女人看轻我。”   两人确实心有灵犀,梅问情猜得丁点不差。   贺离恨一起身,连句废话都懒得说,身形步法迅捷无比,几乎眨眼便至眼前,修为低微者只能捕捉到残影,而他手中魔刀并未出鞘,晶鞘之上花纹流转,光泽变幻,猛地直逼沉萱当面。   如此迅捷的袭杀,沉萱的反应再慢一刻就会被这柄晶石魔鞘抽断喉咙,她手中昆吾发出剑吟,拔鞘而出,剑身跟晶石的底端狠狠一撞,被魔气震出不轻不重的内伤。   魔修!而且只有金丹巅峰!   沉萱猛地后退数步,惊疑不定。惊的是,区区一个金丹巅峰,居然就能一击伤她,还有如此速度力量,恐怕寻常元婴都不放在眼里,疑的是,此人自称与魔尊有旧,人又如此强悍,难道是她从未知悉的魔尊旧部?这番是为此前在罗睺魔府之事来报仇?贺离恨难道还有什么身死之后的后手?   魏怜衣在罗睺魔府做的那些事情,是为了讨好妻主,她自然也知晓。   “萱娘!”魏怜衣连忙扶住她,对着贺离恨怒目相视,当即祭出法器,却被沉萱按下。   沉萱拉住魏怜衣,手持昆吾剑,对着贺离恨道:“阁下若是为段魔君伤势而来,沉萱愿意交出解药,治愈段魔君,我们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她身旁的魏怜衣颇为不解,低声道:“萱娘,你怕他干什么?”   沉萱将魏怜衣拉到身后,继续道:“内子为我出头心切,心急之下,有些事做得不当,我代内子向段魔君赔罪,我与魔尊的恩怨,不会牵连他人,也请阁下今日切勿动武,清源剑派之内,以和为贵。”   贺离恨思索片刻,觉得让沉萱受这一刀也算教训,此刻跟她动了杀念,恐怕要受到清源剑派护派大阵的钳制,这倒是小事,但护派大阵一起,大概要惊动整个修真界,蛇刀出鞘,他的身份也就掩藏不住了。   最重要的是,梅问情在他身边,若是逼得梅问情为他出手,以她身上现如今的秘密重重、数不清的封印,要是受了反噬,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贺离恨前几日才看过她吐血的画面,心有余悸,原本提刀便莽上去的心性骤然稳妥了不少,学会有万全之策再动杀机,沉默须臾,便开口道:“好啊,以和为贵。”   他将刀鞘收回,瞥了一眼魏怜衣,忽然道:“剑仙可要好好管束自己的道侣,像他这样的性格,若是惹了我这种冷酷无情的魔修,八成要落个抽筋拔骨、修为尽废的下场。”   魏怜衣没有沉萱这么小心,此刻早已沉不住气,报复之心写在脸上,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冷哼道:“区区金丹,虚张声势。” 第59章 .教化自然要护着我这娇滴滴的郎君。……   在沉萱手中取得治愈段归的解药后,这位昆吾剑仙展现出一派谦和之态,看上去似乎欲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以梅问情的眼光,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根骨道基。此人的确是个少有的剑道天才,身具一副无情剑骨,表面上似乎并非无情道之人,但在梅问情眼中,她比当年的闵淑贞更具一颗无情之心。   明无尘虽已见过谢风息死在眼前,所谓纠缠至死的噩梦也烟消云散。但他尚且没有对上沉萱的能力,而贺离恨与梅问情,也在明二郎伤势稍缓后,做出打算,准备离开清源剑派。   青鸾舆轿停在山门之外,为表诚意,沉萱亲自送到山门。而孟琨玉自那一日起,却并未露面。   所谓“以和为贵”,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就算沉萱能暂且放下,这件事也没法这么轻易地过去,而这表面上的议和,不过是暗流涌动之上的遮掩罢了。   贺离恨撩起车帘,见舆轿不动,便已洞悉梅问情的一半心思,他抬眼望过去,见到车内小案上,梅问情乌鬓薄衣,挽袖对着一张纸人勾勾画画,在上面补充一串一串金色篆文。   “小惠姑娘呢?”贺离恨问。   “这不就在这儿。”梅问情指了指案上的纸人,“我给她补补字。”   “这蛇真能出洞么?我以为你要假扮我们与二郎分道扬镳的假象,也得把小惠留给他。”   梅问情吹了吹纸人上的金字,微笑道:“放心吧,他修炼了我的功法,就算打不过,逃跑的技术一定很好。小惠要是跟在他身边,我怕吓住了那个……什么真君,让他不敢出手。”   “无极真君。”贺离恨补充道,他登上车,将魔气灌注进飞行法器中,青鸾舆轿终于腾空而起,向一个方向飞去。“应该会有人监视我们,我们分头行动,你来控制法器,我这就去找二郎。”   “哎,你——”   梅问情还没阻拦住,这个经常意识不到自己有孕在身的男人便抬手打了个响指,周遭涌起天魔环绕的光泽,在天魔涌动之间,他的身形顿时消失在面前。   梅问情提着笔,看着自己空无一人的面前,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念叨道:“除了讨要雨露的时候,真不知道你哪儿像一个孕夫了,小混蛋……”   距清源剑派百里之外,玄缘山。   明无尘更换了一身衣物,长发束起,戴着斗笠,混入玄缘山山脚下的修士弟子之间。   其中有清源剑派的杂役弟子,也有一些散修,在山脚过路的地方开了间茶铺子,铺主人是个筑基中期,将一碗热茶舀给面前的郎君后,关切问道:“看这方向,小公子从山上来?可也是前往宗门求教的剑修?”   明无尘低声道:“……路过而已。”   “小公子虽不露面,但看上去无甚修为,身段生得这样好,要小心贼人啊。”   “多谢关心。”明无尘付过了钱,便匆匆离去。他身上纵有修为,也是重新修行的妖修根基,所以普通人看不出也是寻常事。   梅先生与贺郎君助他脱困,又帮他手刃仇人,还重新传授他修炼之法,恩同再造,所以这引蛇出洞之事,还是明无尘主动说出来的,他本就厌恨沉萱,既然与贺郎君与同一人有嫌隙仇怨,等于同仇敌忾,再好不过。   这百余里的路走了一段,似乎尚且无人拦阻。离开之前,他可是感觉到有一道神识扫过自身,确信他独行离开的消息对方是通晓的。   过了这个茶铺子不久,在明无尘身后不远处的半空中,缓慢地浮现出魏怜衣的身影。   魏怜衣手持一把小幡,幡上印刻着许多复杂密纹。他凝视着明无尘的足迹,喃喃自语:“萱娘的名声,岂能容你如此污蔑……这些年耍心机手段攀龙附凤的人多着呢,你这样楚楚可怜装作受害者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他对沉萱的话深信不疑,认为当年沉萱悔婚之事大多是为了自己。然而其人能至元婴期,也有些本事能力,所以悄然跟随,在明无尘渐入无人之境时,才弹动小幡,悍然出手。   这件法器魂幡猛地一振,迎风便长,瞬息间化作一架巨大旗帜,在空中飘摇动荡,上面的幽青色纹路闪烁着一股森寒鬼气,骤然扑向明无尘的背影。   明二郎早就防备了一路,自然不算是被突袭,在周围的灵气波动产生刹那扭曲时,他立即运起道术,随时可以提速躲避、或是支起防护之术。   巨大旗帜翻涌着压来,欲将他裹在其中,颇有吸魂之感。明无尘的身形顿时快了数倍,险险擦过一个边儿闪避开,抬眼望向上空。   一击未中,魏怜衣皱起眉,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仍未收手,而是想要速战速决,手腕一转,那法器便又冲了过去。   “好弟弟,何必跑呢,我只不过是想教你如何闭嘴而已……”   若是明无尘仍在,沉萱的声名永远都有隐患,但要是他死了,就算其他的外人将此事散布,最多也不过是口说无凭、死无对证。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魏怜衣的身后也同时响起一道冷酷平静的声音。   “看来你真的不相信。”   魏怜衣瞳孔紧缩,四周半空飘起天魔的虚影,仿佛一个罗网般将他紧紧裹在其中,而那道法幡也坠落地面。   他的咽喉被身后之人扣住,手劲儿大到难以想象,几乎能捏碎他的喉咙。魏怜衣瞬间诞生一股急切的恐惧,他双手扣住贺离恨的手腕,嘶哑着声:“……魔、修……”   “是啊,我只是个金丹期的魔修而已。”贺离恨轻轻地道,“但犯在我手里,确实是会被抽筋拔骨,修为尽废。”   在如此随时会被碾碎喉骨的威胁之下,魏怜衣不得不立即用出保命手段。他的身躯猛地一颤,神魂震动,忽然化为一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布娃娃,而他的本体则出现在对面的半空当中。   “替身布偶。”贺离恨捏了捏手里的布娃娃,他当年假死时的替死手段跟这差不多,但却比这个要高级无数倍,所以一时遇见,居然有一种怀念之感。   魏怜衣重获自由,盯着他周身的天魔虚影:“跟天魔做交易,你不怕发疯至死吗?”   贺离恨将手中布偶的头轻轻扯下来,里面的棉絮散落满手,他道:“我觉得,你应该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他垂手抽出蛇刀。   魔刀现世,一股森寒至极的杀机从刀锋上隐现,魔气几乎冲至面前。魏怜衣倒吸一口冷气:“你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种顶峰魔器……”   话语未落,他已经被拔刀而来的贺离恨攻得左右支绌,几无还手之力。如此密密麻麻的攻势和凶狠程度,让魏怜衣几乎以为自己是被猛兽盯上的待宰羔羊。   此人一身煞气,纵然高出一个境界,魏怜衣也立即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他丧失斗志,底牌尽出,才勉强在贺离恨手底下走得过小半刻钟,那蛇刀气息简直刺目,带着一股吞噬之感,让他的灵气不停流失。   魏怜衣心中一横,意欲断尾求生,他主动迎上去与对方正面撞上刀锋,顿时虎口撕裂,神魂动摇,然而趁此机会,他将一道符篆猛地打上贺离恨肩头,见到上面的篆文亮起,一边吐血、一边大笑道:“就算你天资绝世,也该命殒当场!”   符篆贴到贺离恨肩头衣衫,迅速地流光闪烁,牵动起周围天地气机,顿时云层翻滚、雷声隐隐。   这是一道传魂圣符。   传魂圣符只有一个功效,那就是引动修士接下来的雷劫和心劫,一般情况下,修士都会为自己的劫数准备许久,饶是如此,亦有七八成从中陨落,踏破玄关进入元婴的,更是千中无一。   金丹巅峰修士需要寻访机缘,找到合适的契机,才能渡过问心劫,而像这种强行引劫,会比原本的劫数难到数倍不止,而且是雷劫与心劫叠加,说是十死无生,也不为过。   因为此物太过残酷,无论正道魔道,大多修士皆是一力摧毁抵制,所以多年搜寻之下,他身为无极宗主,也不过只有一张而已。   魏怜衣已被刀气重伤,吐血不止,他认定对方会立即寻找各自法宝丹药筹备雷劫,不会再有时间追击自己,于是转身便逃,虽然可惜没能杀掉明无尘,但心中为用这传魂圣符击杀一个魔修天才,感到无比快慰。   就在他身形遁逃化光的同时,贺离恨却没有像他考虑的那样为雷劫而动,他周身的天魔虚影拖着一道漆黑暗色光芒,如流星般朝着那道遁光冲去,天魔尖啸恐吓之声交织成笼,将魏怜衣圈进笼中。   贺离恨身形下落,踩在了地面上,他伸手一弹,天魔之音交叠成的牢笼便化为绳索,捆住此人。   “既然你有这么大的一份礼赠给我,那怎么能不一起享用?”   贺离恨平日里看上去冷酷俊美,虽有些兵刃锋芒感,但并不令人畏惧。但在此刻,他的双眼渐渐渡上一层深红色的血光,天魔环绕,杀戮毁灭之气涌如泉水,强悍、残酷、有一种无法直视的凶残美丽。   贺离恨扣住他的手腕,魔气横冲直撞地导入进去,顷刻间挑断了手筋脚筋,将他体内的修为从筑基灵台、到紫府元婴一并摧毁。   他的天劫被传魂圣符召出,但他周身五尺之内的人,也将跟他一齐承担雷劫。魏怜衣痛不欲生,无法抽回手,咳出大股血液,恨恨骂道:“……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贺离恨目光淡淡地看着他,魔气缠绕上他的脊骨,听到这位真君嘶哑惨痛的叫声。   他低低地道:“我想抽出你的脊椎骨,做一件法器。魏真君,这就当你为本尊的渡劫之日,奉上贺礼吧。”   轰隆——   乌云沉翳,云层中雷声炸响,近在耳畔,苍白的电光从昏黑天际亮起,映亮贺离恨血眸之下,脸颊间飞溅上的点点猩红。   ————   与此同时,清源剑派。   沉萱面前是一面水镜,镜子当中,正显露出魏怜衣被贺离恨重新抓住的模样。   “天魔……”她低声道,“这个人到底是……”   只要沉萱将手伸进去,就能穿过水镜传送到魏怜衣那边,将他救下来,然而她在目睹这一切之后却没有那么做。   贺离恨身上被贴了传魂圣符,就算她出手救下魏怜衣,但要是被此魔修缠上,增强数倍的天雷,连她也没有把握能从中求生。   就在沉萱默然不语,心中思索如何并吞魏怜衣陨落后的无极宗时,门口突然响起一两声清脆的鼓掌声。   沉萱猛然抬头,见到那个清雅美貌,身着紫衣的女人倚在门前,面带笑意,温温柔柔地道:“剑仙真是好闲情逸致,还有这种偷窥他人的法术,在下佩服,佩服。”   沉萱看了她一眼,道:“我虽然看不透你的修为,但这是清源剑派,有一座连化神中期都难以突破的护派大阵,我劝娘子三思而行。”   “这话实在应该还给剑仙你啊。”梅问情叹道,“我夫郎当时没有动手,我就想到是你们拿这护派大阵欺负人,为人妻主,自然要护着我这娇滴滴的郎君。昨日便请了个朋友,将你们的护派大阵封印了。”   这“娇滴滴”的形容放在那个魔修身上,简直让沉萱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面色清冷,并不相信,此人除了美貌之外平平无奇,怎么会有厉害的化神老祖为友。   沉萱冷冷地道:“荒谬。”   “荒谬吗?那你就当我在玩笑好了。”   梅问情踏步进来,自来熟地坐在她房内桌前,随手将桌子上的门派内政、往来书信,都扔到一旁:“下个棋?”   沉萱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坐到梅问情对面。   “你确实有些资质,只不过当了掌门之后,原本就重的心思就更重了,心机深重而无情意,就算成为元婴,日后也化神无望。”   梅问情随意布子,跟她闲聊似的道。   沉萱面色冰冷,字句简洁:“若我成为天下无数宗门之主,天下的无数资源丹药,便将成为我之助力。”   十二大顶尖宗门,自称正道的有八个,她除了无情之外,更有野心勃勃。   梅问情屈指抵住下颔,轻飘飘地道:“志向倒不小,只是怎么总往邪道的方向偏。无情伪善、谋利小人,想要问剑之顶峰,却没有开阔心胸,怎能被称为剑仙?”   “正邪?对我有利者,为正,对我有害者,为邪。”沉萱道,“只要世人敬我畏我,我说是剑仙,就是剑仙。”   梅问情笑了笑,她好像很久没在正道之中遇见这么纯粹的为利益驱使之人了。   沉萱道:“梅娘子不会只是找我来喝茶下棋的吧?”   梅问情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是把你留给贺郎,让他了结恩怨。还是留给明无尘,让他斩除因果,又或者是……这盘棋你若输了,我亲自来教化你?” 第60章 .美人美人计?   在沉萱眼里,此人简直口出狂言。   她是昆吾剑仙,手持一把世所罕见的玄器,又有护派大阵为佑,即便是一个化神老祖来,也未必能够在清源剑派之内杀了她,何况此人口气如此狂妄,居然以“教化”二字相对。   沉萱眉目微冷:“我师从清源天女,得她老人家点拨教诲,亲手握剑。从我握住剑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穹天之下道途艰险,必得以杀开路,不计生死。”   梅问情挽袖落子,似乎很是平和地观察着战局,语调轻柔:“世间道途,其实没有定论,以杀问道之人,我见过一个。她杀尽亲朋好友、恩人仇人,连相伴千年的道侣也难逃一死,是天下绝顶无情之人,三千年前,这位修士形单影只,在问心劫前被心火焚尽,魂飞魄散。”   沉萱握紧了手指:“你见过?”   “对你来说,那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梅问情道,“你的恩师清源天女,其实就是一个很有造化的剑修,她……人还不错。”   “我没有听说过师尊有姓梅的朋友。”   她怎么会听说呢,当世之人,除了生死禅院的半步金仙慧则言之外,有谁敢对着梅问情称一句“朋友”?   梅问情也只是一笑了之,淡然不语。   其实沉萱如何冷酷、如何薄情,根本与她无干,梅问情还没有那个闲心对无关紧要的人主持公道,只可惜此事波及到了贺郎,也唯有这位脾气硬不服软的小郎君,能让道祖大人改变立场,为之出手了。   两人相对下棋,梅问情有意让了她几手,然而沉萱身为修士,又是剑修,对棋道并不精通,她应付得十分勉强,暗中将召唤护派大阵的令牌掩在袖中,以应对棋局后对方的发难。   梅问情却始终轻松随意,与她简短闲聊,直至局面渐僵时,她才轻轻开口:“你不去救救那位无极真君么?”   沉萱对局势几乎无法转圜,面露一丝僵持之感,沉闷地道:“怜衣是世间一等一的男修,不须我去救,何况那只是个金丹魔修……”   她心知魏怜衣八成已死,去也无用,眼前这个女人已是不知深浅,难以对付,又怎么分得出手来去管他呢?   梅问情道:“唉,我该早告诉你的,金丹魔修?那位便是贺离恨,贺魔尊呀。”   沉萱手中的棋子叮地一声掉下来。   棋子为暖玉所制,从她指缝之间滑落,砸进密密的棋盘之中。她猛然抬头,眼中先是惊诧、疑虑,然后到恐慌和确信,如此精彩的幡然醒悟,只花了短短一息。   梅问情道:“你输了。”   沉萱低下头,见到棋局虽在中盘,但双方已无法对抗,溃不成军,而那坠落的一子,正堵在最危险的关隘之上,酿成必死之象。   她猛然捏碎令牌,拔出昆吾剑,剑如龙吟,震出悠长清啸。   原本应该亮起的护派大阵并未激活,一片沉寂,而这把昆吾剑刚刚出鞘,锋芒虽醒目,却被一条赤红的龙影缠绕而住,剑吟顿时一止,化为真正烛龙的鸣动。   这条常年盘在梅问情手上汲取灵力、韬光养晦的烛龙,终于初露光华。沉萱惊诧骇然,居然有一种提不动昆吾剑之感,她抬起眼眸,对上一双深邃莫测的双眼。   那双眼眸之中,有高悬的日月,铺展的山川,有一条从水面跃起,直飞到天际宇宙之外的透明鲤鱼,有一重一重高不见顶的云霄,沉重的钟鸣嗡然响起,千百弟子的道贺声汇为一体——   沉萱恍惚之间,仿佛听到自己的老师,清源天女的声音。   “学生清源,叩见恩师,请您开宫指点——”   “学生清源,道心枯泽,困死劫中,求老师相见一面——”   咚——   钟声宏大,震耳欲聋。   沉萱在最后意识模糊之际,听到一个跟眼前这位梅先生很像的声音,似带着无限叹息。   “我醒得太晚了……清源人呢?”   有另一人答。   “老师,她亡故了。”   ……   一刻钟后,清源剑派客房内。   孟琨玉在房中打坐。   这间房就如同清源剑派的每一间房一样,陈设摆放,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不同。而她却已经气血翻滚,身心俱伤,一个幼小儿童外貌的修士,居然顶着满头白发。   孟琨玉从定中醒转,看了一眼案前没动过的茶酒,而今日却没有沉萱所派之人前来,反而是那个被加了数条封印符篆的门扉灵光隐去,然后被礼貌地敲了敲。   外面响起梅问情的声音:“可是孟掌门在里面?”   孟琨玉诧异道:“梅先生?”于是连忙下榻,伸手开门,见她独自在门外,手里拿着昆吾剑,平静地递了过来。   孟琨玉接住昆吾剑,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慌乱的预感,她道:“梅先生,这剑……”   话语未毕,梅问情便又抬起手,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鸟放到她肩头,也不多言,只是说:“这间房的封印已除,还请孟掌门日后对明二公子多加照料,孟掌门自己也要打起精神来,不要妄自菲薄。”   孟琨玉苦笑道:“不过在我将死之前,找一个值得依赖之人托付而已,沉师妹……”   “她与道侣远行了。”梅问情道,“两人自知有愧,对不住你这位掌门师姐,所以不曾辞行。”   孟琨玉微微怔住。   然而再想多问时,梅问情已经告辞离开,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眼前,而孟琨玉低头注视昆吾剑时,一股诡异的、足有元婴期的力量突然从剑身上涌来,带着一点熟悉的气息冲入经脉之内,迅速治愈了她体内的伤势,还平白添了一笔不知从何而来的寿数。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周围,只听到耳畔雪白鸟雀的轻轻啁啾声。   梅问情送还昆吾剑后,便向青鸾舆轿而去,见被修复篆文的小惠姑娘坐在机关车驾上,一旁是一身青衣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美艳绝伦,衣衫纤薄如雾,裙摆呈青绿色。高鬓金钗,缀着一条银色步摇,唇如涂朱。她见到小惠行礼,也连忙转过身来,向梅问情拱手:“学生给老师问安。”   “我一身禁制不便动手,封印大阵,倒是麻烦你了。”梅问情的脾气很好,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圣魁宫的日子可还算逍遥?”   天女魁道:“没有老师讲道的日子,哪里能算得上是逍遥啊。”   梅问情闻言脸色一僵,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倦怠之意,扭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转而道:“你跟小惠也好久未见了吧?”   “是,学生跟小惠姑娘有一千多年没见了。”天女魁看了一眼小惠,“只是小惠姑娘方才口称主君,不知主君是……是人间那个……”   “对。”梅问情道,“他姓贺,你们日后叫一声贺主君便可,但千万不要为了我悄悄对他讨好献媚,一则,贺郎不稀罕沾我的光,他志气大着呢。二则……如有此事,我全当撬墙角处理。”   她随口玩笑,天女魁却吓了一跳,连连道:“必不可能,必不可能,学生自然视主君为长辈。”   虽然那是个凶残冷酷、满身魔气的主君。天女魁暗暗嘀咕道。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老师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   梅问情颔首:“魔道之主,既独特,又厉害。”   天女默然片刻,只觉得老师的眼中似乎有一片难以捉摸的滤镜,她默默道:“主君……他行事看起来,虽有原则,可心狠手辣、恣意妄为,声名又十分地暴虐。老师您纵然见识广博无边,却也是学生第一次见您有了意中人……”   她含蓄婉转,生怕惹梅问情不快。   梅问情倒没有生气,她知道天女魁素来为自己着想,摆了摆手,道:“你单身,你懂什么。”   天女魁被一句话噎了回去,相对无言良久。就在此时,百里之外的风云交汇、雷劫震动,骤然传入耳畔,隐隐的轰鸣雷声响起。   梅问情看了一眼方向:“看来是贺郎在战中遇到了突破。”   她颇有自信,对贺离恨的本事手段一千个放心,就算他肚子里的小崽子折去一半,也起码有五百个,于是侃侃而谈,指着远处道:“他即将重回元婴,再领魔尊之名。”   天女魁望过去须臾,道:“这看上去不像是自然而生的雷劫。”   梅问情闻言,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发觉果然不是,一旁的天女魁又补充:“传魂圣符?这是被符篆引下来的雷劫,威力比正常雷劫高出数倍。”   梅问情稍稍沉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喉间稍动,心里有点儿不对劲地翻腾着,思索考虑道:“就算是数倍威力的雷劫,以我夫郎之能,也可以一力压下……”   天女魁看了一眼老师的神情,又悄悄道:“除了雷劫之外,连心门玄关的问心劫,也会一并召下,同样是数倍之威。”   梅问情变了脸色,她扭头看了天女魁一眼,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立马晴转多云:“那你不早说!”   说罢,她便身化遁光,如流星一般穿梭而去。   天女魁委屈不已,拉着小惠姑娘道:“你看看她,你看!她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训斥我!我如此尊师重道、视老师为亲人……”   小惠姑娘道:“我先走了,二郎也在雷劫范围内。”   天女魁的手被她撸了下来,空荡荡地悬在空中,她这么一个返虚境的天女娘娘,居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为灵物的小惠姑娘也紧随老师背影而去。   她呆了半晌,不禁悲从中来,伤感道:“你倒是等我一下啊!”   ————   这道传魂圣符引下来的雷劫,并不是单纯的雷声轰鸣,还挟着冰冷暴雨。   漆黑昏暗的天色之间,暴雨倾盆,斜飞过来打在贺离恨身侧的魔光之上,魔气形成的一个不沾风雨的屏障,而他手中凝聚了魏怜衣九成神魂的、从他躯体里拔出的脊骨,已在他手中被融成一团液体,再塑造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态。   他不会炼器,但却精通一种魔修秘法,这种秘法只能制作一次性的消耗品,只不过这类消耗品,全都是珍贵少有的保命法器。   他将半成品收入储物空间内,抬眼看向雷电交织,漫天风雨,恍若神佛阻挡前路的半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墨黑小蛇从他的衣领间钻出,嘶嘶吐信:“你开始兴奋了……天魔契约会影响你,不要迷恋这种生死一线的快//感。”   贺离恨闭上了眼睛,淡淡道:“你说是契约的作用,还是我本质如此,好叛逆、多反骨,行险峻之事?”   “要是有梅先生在旁,一定能从悬崖边上把你给拎回来。”   然而即便魔蛇如此说,双方也都知道,雷劫或许可以由人相助挡下,心劫却不能。   正在这短暂对话之际,第一道天雷已悍然劈下,紫光刺目,蓦然间落在贺离恨周身的魔气之上,魔气屏障丝丝碎裂,对冲之势足以夷平四面八方的绵延山脉。   与此同时,贺离恨的心神也骤然被一抹无形之火吞没,问心劫与雷劫几乎同时降临,剥夺去了五感、思维、想法,只有无数的心劫变幻,道音洗刷。   他已不是第一次踩在元婴的关隘上,当年烟雨楼血案之后,他临阵突破,便在心劫当中做了三天三夜的噩梦,死去的生魂缠绕在心海之间,呼唤、咒骂、怒喊、哀嚎……连成一片,日夜不休,几乎都催促着将他化为一道只知杀戮的疯子。   贺离恨的心神已不会再受到那些咒骂哀嚎和负面情绪的影响。   雷声从耳畔远去,心火烧灼,他的眼前从一片黑暗换为另一种色彩——   他重新睁开眼,见到不是上次跨入元婴时的惨烈景象,也不是冤魂索命的恐怖场面,而是云雾缭绕、飘渺仙境,在五光十色的斑斓余晖之下,各色各样的美丽女修环绕身旁,实力相貌皆非同凡响,每一个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贺离恨沉默许久,原本刺激兴奋的应劫之心像是被一盆冰凉凉的冷水泼了一脸,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问心劫!”   在他心神之中,魔蛇从鞘中探出头,似乎也大惊失色、头一回长了这么大的见识,犹豫道:“这是……美人计?”   贺离恨偏过头,视眼前这些美女修士如同红粉骷髅,道心纹丝不动,眼睛都不颤一下,冷酷恼怒地道:“天道问心,所以每个修士的问心劫都各不相同,这是什么意思?!它觉得我是淫//乱好色之徒吗!” 第61章 .问心“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   贺离恨气得不行,魔蛇也头一回见这种场面,彼此先是恼怒,再是迷茫,又找不到破解之法,只得坐在云雾仙境之中,对着这群美丽女修干瞪眼。   小贺郎君看得牙痒痒,冷冰冰道:“杀掉眼前这些幻象,能否破除心火?”   “人家既没害你,又没对你拉拉扯扯的,只是满怀柔情、暗送秋波而已,这也能算是劫数?”魔蛇道,“你就是全都杀了,恐怕也无济于事吧,看,又来一批。”   贺离恨扫过去一眼,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云雾之间,居然还有另外一群女修款款而来,莲步轻移,类型各不相同。   无论是凡俗还是修真界当中,对女子的第一要求是有能力,其次才是外貌,对外貌的审美又十分多元化,其中最主流的大致追求两种,一种是梅问情那类,清雅华贵,飘然出尘,另一种则是雍容端庄,风流秾艳。   只可惜贺离恨对女人的审美不是非常到位,眼里只有梅问情,和梅问情以外这两种类型,所以见到这么多符合天下儿郎心意的娘子们,也不懂得欣赏,只顾着生闷气。   这些女修们相貌已是上佳,修为各有不同,语调或是温婉多情,或是英气飒爽,满口情话,百般柔肠,简直差一点就要掰着手指发誓,要共贺离恨相守一生了。   贺离恨的表情渐渐麻木,简直像是唐僧进了盘丝洞,掌下的刀锋蠢蠢欲动,烦躁值不断上升。   魔蛇没有化刀,而是缠住他的手,传音道:“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若是经历这些色//诱而不动心,你就能踏入元婴,那未免也太占便宜了,让天底下多少困死元婴的修士,都意欲悲愤而死啊?”   贺离恨冷冷道:“我倒希望能面对些难题,好过眼前的光景,拿来羞辱我。”   魔蛇刚想劝他不要立下伏笔,免得报应立见,可它还没劝出来,四周的美女修士便如烟尘四散,化为几股霞光离去。   贺离恨刚松了口气,便发觉一只手突然触碰自己腰上的淡金丝绦,他眉头一皱,望了过去,见到一对微微动荡的珍珠白羽耳坠,以及熟悉的下颔线条。   他心中猛地一跳,听到梅问情说:“你淋雨了?”   是方才第一道雷劫劈下后,贺离恨懒得再补避雨结界,所以被风雨沾染,衣衫带着微微的湿意。   他抬起眼,见到梅问情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嗯……不碍事……”   几乎是在这话说出来的同时,他的心口猛然一痛,许久没有动静的无形心火热度上涌,他喉间腥甜,又咽回去,喃喃道:“完了,这次来真的。”   魔蛇已经失去声音,它虽然还在贺离恨身边,却不能跟他一同见到真正的问心劫内容,更无法与他交流,只得眼睁睁地感觉到心火的温度,对于本命契约的魔物来说,贺离恨受伤,那么它的伤只会比贺离恨更重。   魔蛇痛得打了个滚,苦不堪言,努力挣脱问心劫的范围,从他身边游了出去,好不容易睁开眼,便目睹天际粗壮的紫霄神雷,将半面天空都映亮一片,它震惊不已,转而看向贺离恨身边,见他周身环绕着一圈金色纹路,助他抵御紫霄神雷。   怪不得没出岔子。   魔蛇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手拎了过去,梅问情盯着它道:“怎么不陪你主人渡劫?”   她这话问得平平无奇,听在耳朵里却杀机扑面,魔蛇连忙解释,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自己的难处,见梅问情神情稍霁,又询问起心劫内容,一颗可怜的魔物小心脏直打鼓。   魔蛇犹豫一下,道:“里面全是……全是……美貌女修。”   梅问情掀起眼皮,眼神波澜不惊似的:“哦?”   “可能是要考验主人的清心寡欲吧。”它辩解道,“七情六欲也是难关。”   “是难关没错。”梅问情轻轻地敲着素玉拂尘,“那他还出不来?”   魔蛇:“……”   它不应声,旁边很有眼力的天女魁立即补上去,拉着老师的胳膊劝道:“您是什么身份,他肯定不会不知好歹的,以老师的身份、地位、外貌,哪来的幻象能比得过……”   梅问情面沉如水,没说话。   天女魁道:“再说问心劫所营造的一切,都只是由心而生的迷障而已,那是幻觉,虽然是容易把人弄疯弄死的幻觉,也终究不是真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家先生,梅问情望着雷劫不停琢磨,他到底哪儿见过那么多美貌女修,怀着我的孩子,虽说现在肚子还没大,但也是迟早的事儿,居然还能在幻觉里看见别的女人?   天女魁道:“老师您千万别生气,这么多年您为谁动过气啊,不值得不值得……”   梅问情甩开她的手,指着雷光笼罩的中央,字句清晰地道:“怎么不值得,他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这种内容的问心劫都渡不过来,这小混蛋是不是在那儿乐不思蜀呢,还记得孩子她娘姓什么吗?”   天女魁怔愣片刻:“……主君……有孕了?”   梅问情转过身,收敛情绪,面无表情,那道为贺离恨阻挡紫霄神雷的环状金纹加速了旋转,光华柔润。   而在另一边。   心劫的幻觉由心而生,自然也令人分不清真假。   在现实中被剥夺的五感,仿佛重新回到了身边,贺离恨似乎并不处在险境之中,而是同梅问情停留一处世外桃源,安宁静谧,永无纷扰。   梅问情的手绕了过去,将他被雨沾湿的衣料烘干,她轻松玩笑道:“哪来的雨,居然淋到魔尊大人身上,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她便自然地环住贺离恨腰侧,拥过去抱住他,温度跟曾经每一次一样温暖,勾起贺离恨千丝万缕的回忆和联系,她温声低语:“有孩子在身,让我抱抱沉了没有。”   一开始,贺离恨的元神尚且能挣扎几分,从中涌起些许推开她的意愿,然而刚刚抬起手,便被这股温度裹挟,她身上飘来极淡的梅香,撩动神思。   贺离恨一时僵持住,他甚至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渡劫了,这种温柔乡之内,连心火灼烧都仿佛失去了意义,他咬了下唇,低声道:“怎么会沉,又不像凡人一样……需要进补。”   “不也要进补么。”梅问情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微笑道,“只是这进补的方式,劳累了贺郎的身体。”   贺离恨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春梦,只不过毕竟梦境无痕,就算当时热流涌动,心跳怦然,也大多是模糊的,睁开眼就想不起有什么了,可眼前却真实得可怕,细节之处,丝毫不错。   他不可抑制地耳根泛红。   梅问情抵住他的肩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发尾,忽然随口似地问了一句:“贺郎。”   “嗯。”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只能一人长生久视,而另一个必须作为对方的劫数陨落,你会怎么做?”   贺离恨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的双眼。   “其实不是有朝一日。”梅问情道,“很多次……很多次你都是这么死掉的。”   她继续道:“你以为你是我的情劫吗?所以我为你轮回反复,颠倒乾坤……其实不是的,贺郎,我是你的劫数,你想要得证造化,就得跨过我去,不再将我视为动摇道基的软肋,否则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殒身其中。”   只要他死了,梅问情就会一遍一遍地重来,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贺离恨握紧衣衫,看着她道:“跨过你?……这怎么可能。”   梅问情说:“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   她的这句话出现之后,贺离恨的心神仿佛被冰水一震,他胸口的无形火焰仿佛越来越炽热,足以让人有片刻的醒转——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个死局,一个沾着血迹斑斑、曾经无数次颠倒重来的境地……   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能依靠梅问情的能力肖想下一次机会,他要考虑到,这究竟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贺离恨手指攥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会作为劫数陨落,就算是你,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你放弃大道吧?自甘放弃的我,也不是你眼里的贺郎。”   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渡过,但是……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   他脑海中闪过梅问情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闪过她的无数夸奖、赞扬,闪过她满怀期待的赞许,认可他所有能力的一举一动。她对于一个已经失败了很多很多次的自己,依旧满怀信任。   “我会像你相信我一样,彻底地相信你。”贺离恨道,“梅问情,我不相信什么运气,也不相信宿命之论,无论在心火之中见到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梅问情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好。”   说罢,贺离恨从这片“世外桃源”中挣脱,第一次在心口发痛的其余时间感觉到了无形之火的存在,这股火焰猛然涌起,几乎环绕住贺离恨的金丹。   贺离恨立即凝聚元神,控制住金丹,炼化这股无形之火。   在金丹四周的火焰内,折射出金色禁制涌动的模样,在火焰之内,他反复不断地看到梅问情身上的禁制咒文,一道道地附着在她的道体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反噬场面,鲜血、封印、颠倒乾坤的后遗症,世界规则反抗的预兆……天之杀机,小千世界坍塌的一角,全部在问心劫火焰中出现。   还有思念。   一重一重的,无比沉重的思念,蜿蜒向岁月的每一息,由轻到重,最后沉得重若千钧,让人感同身受,任何一个没有经过历练的神魂接受这种压抑的思念,都会立刻被逼疯。   贺离恨险些就控制不住元神,他很想避而不看,但却知道想要渡过此劫,绝不能退缩。   对他而言,梅问情被禁制反噬之时,就已经令人痛苦动摇,目睹着这些来炼化心火,几乎令人沉闷窒息,难以抑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不禁从心中生出无数对自己的质疑。   在他炼化心火的同时,外部的雷劫也到了最紧要关头。   暴雨如注,随着狂风卷动。梅问情沉寂地立在半空,并不在意雷劫是否将她纳入范围,而只是默默凝视,静谧相伴。   天女魁道:“老师,你看这……”   “太久了。”梅问情道,“他已经突破过一次元婴,不该如此。”   天女魁心惊胆战,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想,在她猜想浮现出来的刹那,梅问情便已抬手,指腹按住脖颈的金纹,道:“我要回本体看一下。”   “那这具化身……”   “不要就不要了。”梅问情道,“毁一具化身算什么。”   天女魁立即噤声,返虚境的修为深厚无比,她双手结印,交织成复杂手势,一道淡淡青光融入空气之中,再向四周遁入过去,霎时间,整个修真界都遍布一层无形的保护结界——这是为了让老师的本体苏醒,而不至于在苏醒瞬间的能量汇聚,摧毁修真界内的部分规则。   这个大千世界可远不如最初诞生时坚固。   梅问情脖颈之间的金纹禁制悬浮凌空,流转如水,而她的身形也渐渐被周围的空间排斥,散为金色的光斑。   天女魁没有意外,而是抬眼望向穹宇之上,穿过天劫乌云,最高的三十三重天上,猛然震起一道恢弘的钟鸣。   这钟鸣并未真实响起,而是响彻在每一个曾在阴阳天宫拜过宫的学生或守门灵兽心中,霎时间,各界的退隐老祖、闭关祖师,尽皆神魂震栗,心海掀波,脑海间共同浮现出一句话——   阴阳天宫开启了。   这座尘封多年,隐于云霄之上的宫殿,在云雾缭绕之中重新构建出一砖一瓦,显示出亭台楼阁,万丈霞光……它回到了天上,迎接这座天宫的主人真正苏醒。   天女魁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老师……你可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只为了动动手指,影响主君的心劫啊。”   她身旁的小惠姑娘将这话听在耳中,那张本来并无表情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遗憾之情。小惠已将明无尘从天劫范围内护下,让明二公子暂离此地,在安全的区域等待结果。   她望了一眼穹宇:“想必此事一出,诸位祖师们也要前来拜宫了。”   “你可别这么叫,听得我没底气。”因为小惠是梅问情的贴身侍女,就算是纸人,天女魁也不习惯听她叫什么“祖师”“天女”,便道,“我们就等在这里?”   小惠还没说话,一道贯穿云霄之巅的金色光柱骤然自上而下地盖了过来,四面八方都被光柱渲染成浓郁的金色,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如同陷入泥潭中难以游动,在光柱的最上方,映照出一片天宫虚影,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一道淡淡的诘问之声在金色光柱中响起:“他已经做到了,天道至公无情,不该对一个普通修士有杀机……我看你敢?!”   话语刚落,四周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按了暂停键,交织的雷光、涌动的心火……交谈的天女魁与小惠……万事万物停在这一瞬,唯有金色光柱华光未断,将贺离恨笼罩其中。   梅问情在天宫虚影之间睁开眼。   她的本体沉眠已久,脸庞上不见一点表情和血色,深紫色的道服华贵庄重,长及曳地,这件道服上的一丝一线,每个角落,都浮现出密密的金色禁制,这些时隐时现的禁制只出现了一瞬,又隐没下去。   按照问心劫的标准,第一步是明辨本心,第二步是炼化心火。但贺离恨所面临的心火,却不止是元婴期的水平。   周围的一切都化为黑白两色,梅问情的手指间缠着一串道珠,她轻轻地敲了敲道珠,平静无波地望向光柱:“回来。”   在凝固的心火当中,几缕如同鲜红丝线的天之杀机从中涌出,回到梅问情的手中。 第62章 .圣德“我好吃亏啊。”   所谓天道、天命、天意……这些都是一些非常玄而又玄的东西,而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没有情绪和性格的,它们就像是在梅问情创世之初设定的程序,自然地演变、发展、不断地完善规则和体系。   就相当于梅问情只在最开始写了个“一”,由这个一来生出万物,有关于时空、物理、道术、灵力……诸多规则,都是大千世界自然衍生转化的,梅问情不曾插手。   所以这些东西也只会趋利避害,而没有更深更复杂的思考,不懂得贺离恨这个让它们反复受到破坏削弱的“罪恶源头”死去,到底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像是它们对梅问情产生一些天之杀机一样……尽管这点负面状态对梅先生根本没有用,但它们还是会产生出来。   因为“天意”并没有思考的能力,它如果针对某一个修士,只是因为此生灵的存在威胁到了它的延续性,以此而趋利避害而已。   这也是修真界流传的“天诛之人”、“恶咒之身”的来源,那些天劫越困难的修士,往往就是又强又不稳定的因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掌握无可匹敌的实力,然后把它折腾得脆弱不堪。   前车之鉴就可以参照它的创造者,又强又任性的梅先生。   保护本方大世界是天道的本性,无可厚非。只有在直面于来自梅问情的压力后,它的本性才会在“立即毁灭”的威胁下屈服暂缓,留下贺离恨这个罪恶的男人……其实将他视为罪恶源头,本质上也是对梅问情束手无策。   而贺离恨的所谓灾劫,则是修行之中必经的,其他修士也都有,各不相同罢了,只不过他的运气不知道是好是坏,遇到了梅问情,才这么惊天动地,九死一生。   那些血红丝线停留在梅问情指间,在她手中凝结成一团小小的红色圆球。梅问情面无表情地捏碎,道:“这种小手脚,以前也有过吗?”   四周沉寂无声。   梅问情抬指缠绕了一下指间的道珠,视线重新凝视过去,那道金色光柱一点点消退,下一刻,天地重新染上色彩,风雨大作,雷声轰鸣,心火燃烧。   她没有等候拜宫,也暂未回复学生弟子们以神识和特殊功法传递而来的问安讯息,而是将这些神魂信笺都暂放在虚空中,唤醒身上全部的禁制封印,返回到贺离恨身边。   天女魁只觉得眨了眨眼的功夫,老师便回到了眼前。梅先生这样的装扮气息,才让天女魁大感熟悉,连忙道:“老师,主君的心劫……”   “没事。”她道。   本体与化身不同,就算封印加身,梅问情的本体也会时时刻刻地影响着外物,散发透露出一股开天辟地的苍莽太初之感,即便是跟随在身侧,就已经大有助益。   但也因为如此,她需要非常精细地控制力量,源自本体的禁咒反噬只会更严重。   当年小惠姑娘就真的只是一个最普通、最一般的纸人,连修习异术三五年的粗浅之士都能召唤出来,是因为跟在梅问情身边,所以被动地受到了许多改造。   天女魁心中忍不住得意想道:你们还在拜宫寻人、请求问安之时,我已经跟在老师身畔左右了,看我怎么卷死你们。   大约短短几息之后,方才难以撼动的心火便已被贺离恨炼化,在火焰消散,那些场景暂时脱离眼前时,贺离恨分明不曾出手,却依旧浑身力竭,有一种虚脱无力感。   他从半空落下,坠进梅问情怀中,四周涌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梅香。   梅问情的手抵在他的脊背之间,力道不轻不重,待贺离恨身躯的力量稍微缓和几分时,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结束了。”   贺离恨脑海中残余的焚烧感慢慢消散,他仓促地喘息,呼吸声乱得发抖,但很快便平复下来。   他调整自己的能力向来出色,垂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方,除了孩子的气息之外,神识沉入内视,还见到了初成形的紫府元婴。   被消耗一空的灵气在元婴的运转之下,缓慢地释放出新的灵气,再由心法转化,慢慢地充斥着这具身躯的每一寸。而昔日被梅问情医治重塑过的筑基灵台、部分经脉,都宽阔强韧,并没有受到丝毫雷劫之伤。   贺离恨吐出口气,抬眼看向她,猛地发觉不同,上下来回看了好几遍,半晌才道:“……道祖大人?”   梅问情的好心情被一句话唤醒,她把烦恼事都先抛在一边,不顾周围还有人,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轻轻笑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叫妻主,就算是大罗金仙、阴阳道祖,也是你手无寸铁的娇弱妻主啊。”   贺离恨低低地哼了一声,压下声线:“还是我失去记忆的娇弱妻主呢,要不要脸。”   梅问情将他扶了起来,贺离恨这才发觉旁边不止有小惠姑娘,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小惠是纸人,尚且可以减免几分尴尬,但一见到天女魁,那股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便涌上来了,贺离恨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嘀咕道:“这是谁?”   “你见过她操控别人的样子,反而认不出么。”梅问情道,“这是当初在人间便跟你我相见过的天女魁。”   “天女魁……”   “就是青衣天女。”梅问情贴心地补充,相比于她的本名,还是青衣天女、圣魁宫主人之名更加广为流传。   贺离恨思绪一僵,将眼前这个戴着银色步摇、恭敬行礼的女人代入到传闻中的那位青衣天女身上,想起自己曾经还威胁过她,简直想掉头钻地底下去。   不光是他尴尬,天女魁也同样尴尬得不得了,她想起自己在人间时还没确定主君的身份,不仅不讨好,还到处看不顺眼,结果到了这时候连凑过去交好都觉得没法开口。   正在两人双双僵持的时候,小惠道:“恭祝主君重回元婴。”   天女魁连忙道:“对,恭祝主君。”   贺离恨通过她的态度,间接感受到了梅问情的身份高度,他转头瞥了妻主一眼,心里念叨着“怎么会有这么高的门楣”,一边回礼:“多谢道友,不必这么叫我,我其实……”   “别,千万别……还是让学生这么叫吧。”天女魁伸手擦了擦汗,“当初冒犯您了。”   所有能被称为“天女”的修士,都是化神期以上,而眼前这个又是返虚境的圣魁宫主人,以她的身份对自己用敬称,贺离恨简直想一想就要折寿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总算化解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梅问情的本体其实比化身的限制还要多,她需要长久的沉眠才能维持一个安定状态,就好比一个非常大型的游戏或者软件,这个大千世界只能勉强承受她待机不动的状态,稍微运转个几分钟就要死机。   这些梅问情亲手写的封印禁制,已经相当于让道祖大人常年处于待机了,但待机持续得太久,也会让天地的运行变慢,所以沉眠算是一种关闭程序的保护措施……她的能量跟规则强度根本不匹配。   梅问情伸手掐了一下眉心醒醒神,她的身躯也在活动间稍微增添了些许血色,显得接地气多了。   贺离恨刚睁开眼时,看得简直不敢认,梅问情在化身之中,虽然依旧很美,但却没有这种疏离摄人的气质,反而十分风趣幽默,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要是说得过分点,他就好像贪图美色才嫁过来的儿郎,突然发现昨天还在买菜养鸡的妻主突然转身当皇帝去了一样……满满都是陈世美的先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梅问情道,“恐怕天劫雷云消散之后,就要出现许多打探消息的眼睛了……先离开吧。”   “好。”   ————   此间事毕,青鸾舆轿向罗睺魔府的方向移动。   小惠姑娘没有在身畔,而是没有离开的天女魁牵引法器。她踩在一只真正的巨大青鸾之上,身侧便是机关鸾鸟和车驾木门,嘘寒问暖,话多得要命。   梅问情正在车内为贺郎细细把脉,被烦得不行,一句话给她吓住了,才得了片刻清净。   舆轿内的空间极大,一半都被床榻占据,轻幔罗帷,缀满琳琅的珍珠,只要床纱一震,珠串便轻微地响,悄悄地碰撞抖动。   床尾的外侧地面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药炉里煎着灵物草木配成的安胎药,香气苦涩。梅问情把完脉,没先品评,而是抽出一张纸来,提笔写字。   “怎么了?”贺离恨戳了戳她,“直接说,还写什么?”   “给你写新方子。”梅问情困得睁不开眼,掩唇打了个哈欠,苍白修长的指骨抵在下颔上,“光是说给你听,难道你去找齐药材么?”   贺离恨:“到了魔域之内,我便拿回寂雪冰池,里面藏有我多年的积蓄,灵药也有不少,怎么不能找齐?”   梅问情扬唇微笑,用毛笔的笔杆尾端轻轻地刮了他鼻尖一下:“先天圣德之气,你也有么?”   贺离恨愣了一下。   先天圣德之气,就如同魔域之中藏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一样,这种“气息”也属于灵妙宝物,是极难出现、难以琢磨之物。   贺离恨先是看了看梅问情手下的纸笔,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虽然没问出来,但是已经用眼神明晃晃地说出一句话:“怀个孩子而已,还需要那种东西?莫不是你在诓我。”   梅问情道:“想什么呢,这可是我的孩子。”   她稍微起身,伸手绕过贺离恨的脸颊一侧,从他身后的车壁书柜中抽出一张卷轴,再随手抽掉系带,铺开在桌案上,讲解道:“圣德为先天五德之一,圣德、福德、道德、阴德、功德……此为先天五德大道,道德天尊就是为数不多的大罗金仙之一,只不过跟我隔着成百上千的大千世界,不如慧则言菩萨更近。”   而她的其中一个好学生,幽冥界的五方鬼帝之一梁兰清,就是修行的先天阴德大道。   “五德之中,唯有圣德强横霸道,又兼具大道的至深至柔,既可以改善你前期试毒的身躯,又能让这孩子……长得更快点。”   贺离恨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还没怎么见过这种层次的东西,你倒是想得不少。”   “我总觉得,”梅问情道,“以你的阳寿……自然生育,可能要怀一辈子。”   贺离恨睁大双眼,忍不住按住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你清醒点,我已经是元婴了,元婴大几千岁的寿数……”   梅问情不曾反抗,敷衍地被他摇了摇,淡定道:“那你知道我有多大了吗?”   贺离恨动作一顿,盯着她平平静静的双眼对视了一会儿,默默地收回了手,小声道:“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梅问情忍不住笑出声,将笔撂下,一边在他手腕上点了点,一边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大千世界出现有多久了?”   “……几万年?”贺离恨迟疑了一下,“不对,几万年应该是从无到有的演化阶段,那,十几万年?”   梅问情先是点头,然后沿着他的手腕脉搏边缘画圈,低声道:“再加上这些,就是我的年龄了。”   贺离恨先是感受了一下,然后跟随着她的画圈数了数,他在内心这么一计算,神情突然麻木起来,起身便走,撩起车帘就出去了。   青鸾舆轿正在飞行当中,清风拂面。贺离恨坐在了车驾边缘上,对着青鸾机关沉思片刻,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踩在真正鸾鸟上的天女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梅问情多大了?”   天女魁早就恨不得把耳朵贴上去听八卦,见他出来,正在揣测怎么回事儿呢,点点头:“我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多大。”贺离恨指了指自己。   天女魁愣住了,心想,主君的年龄?那我不敢知道啊。   “我好吃亏啊。”贺离恨道,“她简直……她简直是……”   贺离恨欲骂又止,转而叹气,摸着从八块腹肌变成六块,并且这几日莫名柔软了许多的腹部,喃喃道:“衣冠禽兽。”   天女魁哪敢听这种话,她不敢啊,连忙打断了主君,努力转移话题:“啊这……小惠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她说跟明二公子道个别,怎么这么久还没赶上来。”   “或许是有很多话要说吧。”贺离恨道。   他话音刚落,便从车帘内伸出一双手,像是拖走一只小猫似的,揽着他的腰猛地拖进车内。贺离恨被拽回去,让她的手压在肩膀上,按在床侧,榻上罗帷的珠串装饰垂在耳畔,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脸颊、耳后。   贺离恨深深地换了口气,被梅问情的手指抬起下巴,见她目光温柔,字句缱绻地道:“我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贺离恨道:“好好说话……别解腰带。”   梅问情正惦记着他身上这件皂罗金玉的带子,于是漫不经心地勾了勾,低头靠近,薄唇贴上他的脖颈喉结,低言细语:“不行,谁让我衣冠禽兽呢,可不能白挨骂。”   就知道她记仇。   贺离恨才刚渡过天劫,按理说进入元婴,应该是焕然一新的一件事,结果到了这时候,是话也说不利索,手劲儿也软了,衣衫系带都松懈万分,只得小心回应,语调低软,委屈撒娇似的:“珠帘……硌着我了。”   他的手却下意识紧张地扣着珠串后的轻纱,手心的热意将纱幔浸润。   梅问情伸手拂开那些珠串,将人抱到榻上,低头欲吻之际,听到他哼唧几声,悄悄念叨着:“……禽兽不如。”然而等她的目光望过去,贺离恨又立即住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抬手环住她的脖颈,甜腻动人,做足了娇滴滴的模样。   他靠过来与梅问情亲近,缠人讨好,小声说着:“妻主、好姐姐……别生气,快饶了我吧。” 第63章 .柔弱……我辈修士,岂能贪恋绕指柔、……   清源剑派。   在这个古朴的剑修宗门,难得有这样孤静而雅致的地方。   清虚之境内正是初秋的时节,参天巨木枝叶繁茂,将光线分割成细碎的斑点,映在明无尘垂落的衣角上。   他被托付给了孟琨玉,一则是孟师姐品行端正,为人清风明月,不屑于阴谋抢夺,二则是即便没有沉萱那一层的关系,孟师姐跟他的母亲也有故交之情,愿意照顾二公子。她对于明无尘暂时不想回到明家的意愿,也十分尊重,只以书信通知了明家,说二公子在她这里养病休息。   至于小惠姑娘,她晚一步走,是因为明无尘想要跟她单独告别。   微风簌簌地拂动枝叶。   小惠禀告梅问情之后,才暂缓一步,来见明无尘。她的神情好像永远都不会变化,身上带着淡淡的竹叶气息,即便来见他,也只是无声地沉默等候,静谧凝望。   明无尘没有戴薄纱斗笠,换了件衣服,他身上的那股楚楚可怜气息被不知不觉间洗涤干净,即便是身着清源剑派最常见的淡淡青色道袍,依旧无损二郎的端方俊美。   他将一个木制的锦盒放在手中,指骨微微扣紧,见她神情无波,才稍微松懈了几分,将锦盒向前递出,道:“我能手刃谢风息,全仰赖姑娘相助。这是……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小惠目光转动,看了看锦盒。   “我待贺郎君与梅先生,自然视为再造恩人,愿意舍生忘死以报,即便不需要二郎,二郎也会为郎君和先生焚香祈福,除恶行善、积累功德。”他说完之后,话语微顿,似乎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声音渐低,“而姑娘您,一路行来,教导二郎修行,劝慰二郎重塑心性,姑娘的恩情我也不会忘记……还有当日在谢风息面前,是有你在,我才不觉得怕她。”   小惠依旧一语不发,她只是个纸人,换而言之,就像是家里的画纸、信纸成了精一样,按理来说,她不会对男人有特别的想法,如果明无尘是一个纸人被画成了男人的样子,那么她就能明白了。   物件成精开窍难之又难,像小惠姑娘这样的身份,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梅问情身边能有。   她想了很久,才道:“举手之劳,你不必谢我。”   明无尘望着她的双眼,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带着小惠的手指打开了锦盒。   这对于男子来说,已经足够大胆逾越,但在小惠眼中,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动作而已。   锦盒打开,小惠见到里面放着一个人形剪纸,上面被精心绘制,黑发素衣,留出一条豹尾,是明无尘的模样,很像那种民间皮影戏的剪纸小人。   在小人的肢体间,还带着从后操控的丝线和木杆细棒。   木杆的一段被明无尘握住,他轻轻地动了一下纸质小人的手臂,它便跟着动了起来,对着小惠行礼低头,就像是活的一样跟她道:“二郎与姑娘相逢,虽是萍水一顾,从此山高路远,求道艰险,不知今生能否有缘再见,但我……我会……我会记得姑娘您的。”   小惠的视线从纸人间上移到他的脸庞上。   明无尘却只是看着剪纸小人,慢慢地操控着它:“希望你能够,天天开心。”   他说完之后,就松开手,将盒子重新关上,交给了小惠。小惠也双手接住,手指按在锦盒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保重。”明无尘道。   小惠先是说:“你也保重。”然后才转过身要走,又忽然回头,恰好看见明无尘忍了很久的眼泪掉下来的样子,她话语停顿,轻轻地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明无尘怔了一下。   效命于主人,是她自诞生以来,终身的宿命。   但在明二郎的身上,她恍惚预知到了另一种宿命的降临。   小惠的身躯上慢慢亮起金色的篆文,那些字迹不断游动,然后从中漂浮出来一个看不懂的字,凝成平安符,落在她的手上。   篆文褪去,小惠姑娘面色如常地将这个平安符穿过红线,系在他的腰间,然后捧着锦盒转身离去。   ————   小惠姑娘赶上来时,天女魁将已经封闭了半个时辰的听觉解开,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指了指舆轿里面,又指了指自己,露出一种有些受刺激的表情。   小惠道:“习惯就好。”   她登上青鸾舆轿的车驾,估测了一下大约还有几日抵达魔域,将车驾四角的风铃重新换过,然后又坐在机关上整理了主君服用过的安胎药药方——这些梅问情写完之后都会交给她誊抄一份。   她一边整理,有时顺手想要摸一下膝盖上的小猫,只摸到那个装着剪纸小人的盒子。小惠姑娘愣了愣,心想,习惯就好。   天女魁道:“怎么着,那个二公子有事找你?”   小惠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你们都有人惦记,不像我,孤家寡人的。”天女魁叹气道,“圣魁宫真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   “你又不是人。”小惠道,“你的第六十一个侍君呢?”   “那都是一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你对我的印象更新得也太慢。”天女魁道,“死了,病死的。”   以天女魁的年龄和实力,就算再找几百个,到头来也都是她亲眼目睹陨落。只不过她也并没有真正动情,所以不至于伤怀。   两人只随意聊了几句,大约傍晚之时,梅问情将新的药方交给小惠,小惠誊写过后,又给了天女魁一张,天女魁捧着大致看了看,心说这是什么手笔啊,阴阳天宫一开启,就要拿出您的聘礼来了?   这些年来,就算梅问情不在意,阴阳天宫之内也绝对有无数难以想象的宝贝,这份药方放在别人眼里,那简直是一个天材地宝名录。   小惠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被梅问情叫了进去,一抬眼,见梅问情脱了外袍,只着一件淡淡薄衫,肩头上的纱让扯破了一块,露出香润白皙的肩膀。   她只是随手合衣,长发挽到身前,微微遮掩着肌肤,细腻的脖颈上不知道怎么被咬了一口,齿痕细密,整整齐齐,还带着淡粉的痕迹。   贺离恨睡在纱幔珠帘的里头,看不清。   小惠姑娘谨守本分,目不斜视,坐在主人的对面。   梅问情一开始叫她,是为了跟小惠说这几日煎药的事,她刚刚撂下笔望过去,目光就稍微一停,探究地来回看了她两眼,伸手支着下颔:“啧,又不完整……我刚给你补的字啊。”   小惠面无表情、恭敬低头。   梅问情生气倒是不生气,她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比一块镇纸的木头忽然开花了,自家头顶的房梁一下子枯木逢春了,简直是奇思妙想,闻所未闻。   她戳了戳小惠的手背:“缺了哪个字?”   小惠道:“金经的卷名。”   “《普惠照心经》……”梅问情道,“你把‘惠’送出去了?”   “属下不敢。”她道。   “那……”她盯着小惠的脸,“你把‘心’送出去了?”   小惠默不作声。   梅问情随手抄起案头的经卷,扬起来差点冲着她的脸砸过去,然而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贺离恨还在休息,于是又放回去,见她木头一样的没有表情,道:“色令智昏。”   小惠看了她一眼。   “说你呢,色令智昏。你看我干什么?”梅问情莫名有一种被内涵到了的感觉,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但这还是小惠罕见的自己做主的事情。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中,带着一点儿“还是主人你教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   就像梅问情不愿意跟不相干的人产生因果一样,小惠本来是特殊灵物,除了自己以外,无亲无友,无情无欲,天生不沾因果,她这么做,就相当于给她自己的成长增加了难度。   梅问情叹了口气,也懒得管,只是跟她交代了一下煎药的事情,然后因为本体受限,也困倦得不得了,办完正事后就摸到了床榻上。   贺离恨累极了,睡得昏昏沉沉,根本不想醒过来。他藏在被子里,先前穿得内衫早就乱七八糟的了,舆轿法器内的温度由灵气控制,所以十分温暖。   梅问情伸手抱住他,将对方搂进怀里,才伸手把他身上的丝带解开。   贺离恨好不容易才睡着,不情愿地哼了两声,埋进她怀里蹭了半晌,低低地道:“妻主……”   “嗯。”   “……疼……”   “哪里?”   “哪里都……”他小声道,朦胧地睁开眼,有点迷茫地看了她一下,然后又扎进怀里,声音也迷迷糊糊的,“你摸摸……都怪你。”   梅问情刚骂完别人,这时候也有点道貌岸然假正经的意思,有些色令智昏,她凑过去亲他,说:“不碰了,都红了,坏掉怎么办。”   不知道是他肚子里的孩子闹得,还是这些时日给惯得,小郎君愈发不懂什么叫矜持了,他抿了抿唇,很小声地道:“那你把我……”   梅问情低头附耳过去。   “……已经弄坏掉了。”   梅问情静默片刻,眨了下眼,心想果然要克制,美人计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考验,不知道贺郎是怎么渡过的。她按下心里翻涌的念头和词句,只得捡来正经话说:“我可什么都不做,就抱抱你,快睡吧。”   贺离恨不是很相信,但也勉强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在她唇上用力地盖了个章。   从清虚之境到罗睺魔府,也走了数月。   贺离恨的安胎药微调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苦,梅问情给他喂糖块时,还总是伸手将这截软软的舌尖折腾一番,很是过分。   抵达罗睺魔府之后,贺离恨觉得自己身上的腹肌轮廓又浅了许多,他惆怅地摸了摸从肌肉变软的肚子,只觉得这变化并不算慢,在梅问情的亲手照料和调养之下,想来不会孕育那么久才对。   他重新步入元婴期,就算实力稍微受到了有孕在身的牵扯,但也没差到哪儿去,正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要夺回寂雪冰池的时候。   一行人先是回丹蚩楼探望段归,将检查过的解药交给段魔君,随后才听贺魔尊讲述他的雄才大略,然而听到一半,梅问情便轻轻道:“你要自己去?那地方太冷了,又充斥着顶峰魔物。”   贺离恨:“……我辈修士,岂能贪恋绕指柔、温柔冢?”   众人围坐一圈,贺离恨左手边是段归,他身畔是带着面纱的凌红药。凌红药已经知晓了贺离恨的身份,早就为段魔君的美色投敌,觉得效忠魔尊能给她发夫郎,非常地忠心耿耿。   段归道:“梅先生说得是,一个人确实不太安全,魔域深处风雪大作,尊主有雪盲的旧疾,还是让先生同行才好。”   他其实非常相信贺离恨的实力,但碍于梅先生的面子,知道她作为妻主必然担心,所以造一个台阶来下。   贺离恨沉思片刻,看了看梅问情,便也同意:“这样也好,但我要亲手斩杀这群窃巢而居的魔物,你只能看,不能动手。”   要是梅问情动手,那他还打什么?蛇刀在鞘中,早已饥肠辘辘、等待一场嗜血的宴席松松筋骨呢。   梅问情这几天正琢磨给他的刀鞘补阴阳转轮的事儿,她当年铸造魔鞘,预留了很多凹糟和空位,此番贺离恨重入元婴,以他的资质和经验,估计过不了多少时候就能恢复全盛、诛杀昔日之仇家。   梅问情虽然乐于旁观,亲眼见证贺郎完结此仇、了结因果,但也不免想让他的身上有更多的地方有关于自己,所以完善魔鞘,便也可以提上日程。   她见贺离恨认真的神情,知道她的宝贝贺郎是个什么脾气,无奈道:“好,我只看,不会动手,我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弱妻主,进了魔域腹地,当然还是让郎君来保护我啊。”   其他人都已经见怪不怪,对此免疫,只有初至魔域的天女魁呛了口茶,连连咳嗽,用一种非常难以置信地目光看了看老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第64章 .血仇(修错字)“我这一生要强的宝贝……   罗睺魔府。   噗呲——   蛇刀切入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一头巨大的魔物恶兽仰天长啸,发出犹如雷鸣的哀嚎,它的獠牙从中裂开,一路蔓延裂到头骨之上,然后整只身躯劈为两半,倒在了地面上。   这是一只顶峰魔物,就像魔蛇可以口吐人言一样,这类魔物也已经有了灵智和性格,在贺离恨陨落消失之后,罗睺魔府的诸多顶峰魔物便欢欣鼓舞地抢夺地盘,将自己的巢穴搬到了魔尊的故居,并且以此为荣,沾沾自喜。   此刻,它们的沾沾自喜付出了代价。   这头魔物通体焦黑,身形有些像黑龙,然而有三四个头颅,满口獠牙,身上被环形血管和肉瘤遍布,丑陋凶恶,一身魔气。此魔名为“仰天獠”,是顶峰魔物当中最为凶恶、也是最为蠢笨的一个。   贺离恨撤出蛇刀,横刀擦拭,抬眼望去,见到梅问情捧着手炉,站在不远处的雪涯上方。   她轻轻点头,很给面子地捧场鼓掌,道:“三个了。”   梅问情虽然已回归本体,按理来说,应该对外界的温度毫无感觉,但不知道是封印问题,还是她本体长期待机休眠的缘故,所以居然还是体温稍低,手指冰寒。   于是两人前往腹地时,小惠姑娘便给她的储物戒内塞了很多件厚重外衣。她身上的这件漆黑绒披也在其中。这件绒披十分柔软暖和,简洁别致,没有纹饰和绣图,只在脖颈前的系带上缀了几颗珍珠,宽大及地,将梅问情身上的深紫道服压在底下,衬托出高挑的身量。   梅问情感叹道:“就算我要动手,也不知道从何插手。贺郎这一身的本领,在外面真是威风凛凛,可怎么到了床榻……”   风雪飘荡,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人,梅问情这嘴上没个顾忌,老不正经,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贺离恨一把将魔鞘扔了过来,郎君扭头看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呢,快过来。”   这些日子以来,有了梅问情的言传身教,亲自磨砺,往日里脸皮薄的贺郎君也能在她的言语之下活过几轮了,全当妻主的恶劣趣味,不予理睬。   梅问情接住魔鞘,稍微检查了一下晶鞘的磨损,然后缓慢踱步过来,立到他身侧:“你家究竟有什么宝贝,让这群魔物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两人正处在寂雪冰池之内,只不过尚且没有进入室内。寂雪冰池望之如名,除了这些盘踞在内中的魔物之外,就是广大无垠的结冰池水,以及与之依附的亭台楼阁、长廊角楼,虽然规划得晶亮雅致,很有风格,但却不足以让魔物们前赴后继。   贺离恨一路斩杀,蛇刀渴饮鲜血,终于畅快饱足。连同他身上的签订了契约的天魔,也收走了魔物的负面情绪和极端意志,显得格外活跃。   贺离恨道:“也没什么宝贝,在你眼里,都是些无趣的小物件儿,你那种修为、身份……”   梅问情一开始不告诉他,就是为了免除他这么想,见对方旧事重提,便腾出一只手来突然捏住贺郎的脸颊,将魔尊大人俊美锋锐的面容捏得绵软泛红,才稍微松手,凑过去蹭蹭他的鼻尖:“除了你的柔弱妻主之外,我还有什么身份。”   贺离恨被揉了半天,那股暴戾冷酷、天下第一的气势顿时一扫而空。他抚摸着脸颊,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道:“知道了,跟我来。”   说罢,贺魔尊便牵住她的手,将梅问情带进寂雪冰池之内。   两人脚下的地面,已经被各类魔物的血液染透,散发腥甜气息与滚烫的热气。而其余的邪修魔物,见势不妙,早就溜之大吉,想必到了这个时候,整个罗睺魔府都在人心惶惶,胡乱推测,让各类猜测不断发酵了。   有段归和凌红药在外镇场,贺离恨没有死的这个消息估计还要再压一阵子,这类的讨论也会放到最低,所以万全准备之下,贺离恨并不在意夺回魔府是否会引起仇家的注意,他的刀已经淬热,正差一口宿仇的心头血来渲染浸透。   两人沿着血红地面入内,里面是一座布满水晶和琉璃饰品的内殿。贺离恨目不斜视,不太在意地穿过这些表面之物,连魔物盘踞的灵石山也不屑一顾,仿佛他当年把这些财宝堆积在这里,只是嫌弃它们碍事而已。   灵石玉精,草药玄铁,随意扔落满地。梅问情看到这里,已经啧啧赞叹,心想我家贺郎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视金钱如粪土。   这想法才冒出来不久,便见贺离恨在墙壁之上贯通魔气,而后又细细地解开了数道封印禁制,寂雪冰池顿时天地摇动,广大的大殿地面,一整块石板全部被移开,露出黑黢黢的、通往底下的洞口。   这是没有被发现的储藏室。   贺离恨带着她一路下去,打了个响指,地下楼梯的墙壁顿时燃烧起凤火心灯,奢侈浪费至极,拾级而下,梅问情目睹的灵物宝藏,要比外面得多出十倍百倍不止,简直是一个小型的藏宝库,就是大宗门的灵库也未必有如此丰盛。   梅问情沉吟许久,看了看身侧“出淤泥而不染”的贺离恨,正恰逢他转过头,兴奋问道:“怎么样?”   梅问情:“……好,很好。”   “我早就想着给你看了,当初在人间时,就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能不能合你的心意。”贺离恨的眼睛亮晶晶的,这种纯粹而直率的情绪,几乎冲淡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让刚刚还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大人,变成她怀中温香软玉、“心地善良”的贺小郎君。   两人一直走到储藏室内,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书架、置物柜,散发着奇异光辉的异宝堆满房间,琳琅满目,最中央有一张书桌。   梅问情停在书桌前,翻了翻他以前在这书案上所写的内容。贺离恨便来回挑选,将许多物品直接带走,有的还筛选一个,拉着梅问情的手塞到她的储物法器内。   梅问情的储物法器几乎没有边界,她在里面开辟了一个静止的小世界,就连活物也能放进去,只不过放进去之后也会是静止状态,所以贺离恨要装多少东西进去都可以,便跟着品鉴、欣赏,替他收着。   她将桌案上已经写过的内容翻完,抽出一张纸来画了画魔鞘上的缺口,以及与之对应的阴阳转轮的模样,等贺离恨把他家终于搬空,才抬起眼温柔体贴地给他擦擦汗。   贺离恨任由对方动作,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替我收好了。”   “嗯。”梅问情认真点头。   “这可是我的嫁妆。”他说。   “嗯……嗯?”梅问情刚要下意识地承认,忽然又反应过来,目光怔了一下,落在他脸庞上。   然而贺离恨并未退缩,仍旧十分郑重,甚至还绷起脸,带了一点点细微的威胁感:“难道你不想娶我吗?”   “那倒不是……”梅问情道,“跟我爱恨纠缠,就已经够受苦的了,我带给你的好与坏,都无穷无尽、难以洗清,何况是婚姻嫁娶。”   贺离恨道:“债多不愁,既然已经棘手,那再麻烦些又有何妨。等手头的事毕,我们……回人间去办。”   “好。”   梅问情没有意见,两人便算是敲定。之后贺离恨在这儿收拾东西,她则是重新画出图纸,又审阅了两遍,随手从袖中拿出一架只有掌心那么大的鎏金白玉炉。   这与当年胡家的天鼎不同,此炉极小,但却流光溢彩,甚为复杂。梅问情轻轻吹了口气,它的炉下便燃起阴阳二色的火光。   梅问情全心投入炼制当中,过了许久才抽回神思,此刻她炉中的阴阳转轮已经初具雏形,隐隐透出万中无一的莹润光泽。   梅问情回过神,见贺离恨已经停下仓鼠储粮的行为,而是捧着一张卷轴持卷沉思。   她走了过去,见到上面是一个个尊讳、称号、和姓名,几乎个个都是修真界的个中翘楚,盛名一时,其中有的隐退,有的仍然在世行走。   “这是什么?”   贺离恨的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脸上虽然带着平静的笑意,眼眸却淡然无波,映出一缕似魔的血光,他道:“一个名录而已。”   “难道是,”梅问情伸出手,敲了敲他腰侧的蛇刀,“这把刀的仇家?”   贺离恨:“对啊,你好聪明啊。”   “你跟我学坏了,以前还那么纯真赤诚,怎么现在说起话来,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梅问情凑过去,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偏头贴近耳畔,“看来我要见证一番腥风血雨了?”   贺离恨的耳根让她气息熏陶,惹得乍冷乍热,滋味难言,他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装作冷酷地拉梅问情下水:“光见证怎么行,你可是魔尊之妻,血腥惨案的主使者,恐怖阴谋的幕后推手……总之,别想脱离干系。”   梅问情的唇吻上他的耳尖,笑吟吟地道:“我也没想脱离干系,巴不得你拉我下水呢。”   她的反应让贺离恨忍不住躲了一下,耳畔发痒,又禁不住她捉弄,只得抓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贺郎。”   “嗯……”   “他们会怕你的。”梅问情道,“他们会像怕我一样惧怕你。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贺离恨注视了她片刻,视线宁静而专注,他似乎考虑了半晌,才道:“我明白,但这些恩仇因果,终究需要我来了结,你只许袖手旁观,不要出手助我。”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一生要强的宝贝郎君啊……”   ————   在梅问情眼中“一生要强的宝贝夫郎”,在别人眼里,就是杀人的刀、嗜血的魔,是人世间一等一惹不得的疯子怪物,是统领整个罗睺魔府的尊主大人。   贺离恨怀揣名录,将其中赤红的名字一个个圈起。在整个修真界尚且猜疑不定的时候,他的蛇刀已然找到饮血的脖颈,将绝命的毒掺入血中。   万法域,如意门。   如意门的太上长老坐化于关中。   但这“坐化”二字,来得太过勉强了。   同为修真界顶尖宗门,如意门的旧事、烂账,翻起来比清源剑派只多不少,派系分裂犹为严重,内局动荡,然而在此时此刻,余晖残霞劈入肩头时,诸多如意门人忘却了不久前的分裂争吵,尽皆沉默胆寒,几乎惊怵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太上长老,宗门的依仗,堂堂的元婴后期,以一种快到来不及回手的方式被人抹去元婴神魂,死前尤自睁大双目,而尸身已遭到蛇毒侵骨,经脉尽焚,寸寸燎断,可见痛不欲生。   如意门宗主面沉如水,眼角几乎裂出猩红之色,险些攥断了手中之长杖:“蛇刀之毒……”   “蛇刀……那件魔物……”   “前魔尊的魔物沦落到了邪修手中?!”   “这可怎么办啊,这、这……”   “混账!”门主大怒道,“前魔尊?这世上有谁还能让这把举世无双的魔器听话?!这把刀本不是至高无上之刃,是淬了他贺离恨的血才天下无双,你们的蠢猪脑子是怎么想的?天地造人莫测,居然把人的脑子生成你们这样!”   四遭皆寂,平日里抢先顶嘴的几个长老也闭口不言,只是拱手躬身,试探问:“那……请宗主裁定,如何报仇……”   “报仇?谁敢去找贺离恨报仇?你吗!”如意门主怒不可遏,其中还掺杂着一丝深邃的恐惧,她疾步上前,一脚将发问之人踹倒,骂道,“他没死!这人没死,先是太上长老,很快就是我,然后就是你们!什么狗屁一流宗门,请不动化神老祖,你们都得死,就像当初的归元派一样!”   在她的怒斥喝骂之下,无一人敢开口。直至残阳沉没,众人眼前的尸身失去了阳光照耀,瞬息间被蛇毒化为飞灰淤血,残留一地血泊。   如意门主持着长杖,仰头闭眸,鬓边的白发已染透数层,眉宇中从怒意中交杂上一丝复杂之态。   贺离恨要报仇,没有大能出手,那就是拦不住的。他如今出手,一定是重入元婴,甚至比以前更精进了,才敢发难,需知当年围杀剿灭此害,已让修真界内正邪两派都跟着元气大伤……邪修中欲上位者、正道中欲革除者、还有一部分不服贺离恨管辖的魔修妖物,尽在此中。   如此联合,尚且花费了大力气才铲除此害,而如今,短短五年时日,他没死?他居然又活着回来,就在这如意门深处的闭关山门中,杀了本宗的太上长老!无声无息,宛如鬼魅。   这样的人物,也难怪受到忌惮了。卧榻之侧本不容他人酣睡,何况是这种随时有可能将刀锋递到人脖颈前的魔修。   如意门宗主长叹一声,以手扶额,又摸了摸脖颈,见头颅尚在脖颈之上,才缓慢道:“唯今之计,只能去求祖师们出手,镇压此人。”   “祖师……”其中一修士道,“隐世祖师皆是天宫学子、受道祖施恩遗惠,但天宫之条规例律在上,别说我等难以寻找,就是找得到,也未必能请动啊。”   “那也要请。”如意门宗主冷冷道,“就算不知道我派的天女娘娘身在何方,其他的祖师也要去请,五娘,你现在就去圣魁宫递拜帖,我明日便去求见圣魁宫主人。”   五娘应道:“是。”   “还有……”宗主道,“长老的事,秘不发丧。不要外传。”   “是。”   还不等五娘退出众人之外,就有一个小道童从外跑进来,急得被门槛绊倒,跌倒在地,慌张喊道:“宗主——请宗主一见——”   “慌什么!”如意门宗主敲了敲长杖,着人扶起道童,便见小道童抹了一把眼泪,双手将一个名册卷轴呈上去,哀哭道,“大事不好,这是秘天阁今日更新的天道榜……”   天道榜可跟什么修真英才榜单不同,它所对应的是邪道榜,其上都是成名千年、背靠大派的大人物,虽然省去了隐世祖师们,但靠前的位置上,轻易也不会发生更迭,而这份天道榜也是诸多修士心中的向往之所,诸人眼中的支撑。   宗主伸手接过,知悉秘天阁背后是一位妖修大能,展开卷轴一看,见到天道榜单上原本排行第十一位的自家太上长老,金光玉烁的名字正在缓缓消失,被一缕鲜艳的血色吞没,浮现出一行血字:   如意门太上长老,玉潮道仙,亡。   区区一个“亡”字,堪称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这道卷轴之上,还有其他的数个名字都在缓缓地被血光吞没,宗主目光下压,尽是当年参与围杀剿灭的修士们,她眼前一黑,气血上涌,竟然一时差点昏倒过去——   “宗主!宗主!”、“快、快扶住宗主……”、“您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办啊!”   如意门宗主撑着长杖缓了好久,牙齿几乎咬出血来,颤颤巍巍地道:“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要去拜谒圣魁宫!” 第65章 .师祖道门正宗。   所谓如坐针毡,莫过于此了。   收到匆促拜帖之后,天女魁本来不欲应答,假装不在,然而这飞书让梅问情看见,她亲爱敬爱的梅先生含笑阅览,伸手弹了弹纸面,就此敲定:“回去听听,我正闲得无事。”   天女魁心说:“您要是没事儿,就去看着主君报仇,现点现杀,现杀现宰,新鲜得很,岂不好?却来看学生的笑话来了。”   她也只是心里想想,只得行礼称是,说不动自己这位行事古怪的恩师。于是当贺离恨大杀四方,秘天阁的更新卷轴都险些不够用时,她接见了这位如意门宗主。   这位宗主姓阮,显示出寿元不足的龙钟老态,白发层生。她就在面前痛哭哀求,向青衣天女请求庇护火种,镇压魔修时,那位“邪恶魔修”的妻主,就坐在天女魁身后的屏风后面,隔着一道屏风珠帘,懒洋洋地沏茶烤火。   圣魁宫装修得十分华丽舒适,只不过青衣天女本人其实并不奢侈,她们的宫宇若有奢靡之态,也不过是为了接老师的驾而已。   梅先生在修行一途上没有什么爱好,既不贪恋美色,似乎也不在意天下无敌,更懒得计较生命,稍稍在乎的,只有美食与好眠两种,所以学生弟子都很尽心,从不怠慢。   小惠姑娘从旁侍奉,在茶案旁温盏斟茶,默不作声,只听见屏风前阮宗主的哭喊诬告声。   天女魁虽是坐在前面,可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只觉得屁股底下有一千根针一样,先是敷衍应答,最后连应声都不应声了,心想主君的坏话我怎么能说?你们也是没有能耐,当年那样大张旗鼓地去杀他,不仅不成,还将他送到老师的怀里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离奇嫁娶啊。   天女魁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直到阮宗主再度低头叩拜,老泪纵横,声称只要魁祖留如意门火种仍在,或是通知如意天女她老人家,整个宗门上下,必对魁祖感恩不尽。   天女魁叹了口气,道:“如意天女?她沈燃冰闭了数千年的死关,谁知道还活没活着,我去敲个门,再给收尸,你们还活不活了。再说……”   那个沈燃冰是什么性情,她要如意,就不会让别人如意。再说这女人早大几千年就愿意为先生一死,你们要她去动阴阳天宫的主君?你们这些徒孙后代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怕惹得人哭嚎,一言说罢,稍有不合,阮宗主的泪又下来了,果然还是劝不住这捧老泪。   天女魁都一时不知道她是哭天下修士,还是哭她自己了,听得眼烦心烦,不耐地道:“魔尊杀宿敌,有因便有果,成王败寇,不外如是。谁的修行路上还没有几颗名叫‘道友’的垫脚石了?不光是你们,当初背叛他的邪修、妖族、魔物,他也一并还清,料理得干干净净,也算公平。”   阮宗主怎么想,也想不到能从青衣天女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公平”二字,顿时瞠目结舌,怔愣当场。   屏风之后的梅问情喝了口茶,手中转动着道珠,温和点头,慢悠悠地想:“是啊是啊,我没出手,他一个单挑你们一群,实在不会有比这再公平的事了。”   阮宗主怔愣过后,立即扑上前去,抱住天女魁的大腿,泪如泉涌:“天女娘娘切勿见死不救啊,看在我们同属正道的份儿上——”   天女魁头皮发麻,默默地挪开腿,从牙缝里冒出来一句:“谁跟你们是一个正道,再说这话,本座就先……”   她想说“再胡扯本座就先料理了你”,然而想到梅先生就在身后,要保持自己身为学生纯良无知、天真赤诚的形象,故而忍耐下来,按住不言。   阮宗主见她不曾喝骂,更加变本加厉。天女魁实在不堪其扰,转头看向屏风外侧露了个衣角的小惠姑娘,拼命咳嗽、使眼色,那头的小惠才顶着一张团红胭脂的脸,目无波澜地偏过来一观。   天女魁拉住她袖子,低声道:“快别看戏了,我多年不理世事,撑不住这个。”   小惠摇了摇头,平平淡淡地道:“魁祖,您跟在主人身侧日久,怎么能不为主人主君分忧解劳,探察敌情呢?”   说罢,便又轻轻地扯回了袖子。   “哎你!”天女魁求助无门,眼睁睁地看着小惠姑娘恢复成一个冰冷无情、没有情绪的纸人,颓废地坐在圣座上,以手扶额,无力道,“别吵……别吵,你慢慢讲,慢慢讲……”   那阮宗主于是又罗里吧嗦地讲了一大堆,天女魁所领的圣魁宫虽然已经现世,但是她本人其实并不参与正道修士或各大门派的争锋角逐,其本人的地位十分超然。   一个门派宗主求上门,这还是千百年来少见的一次。到了天女魁都头痛时,梅问情竟然还不出声,仍在屏风后缓慢地喝茶,气度淡然,平静至极。   其中这阮宗主还将贺离恨描述得青面獠牙、包藏祸心,简直要捏造出三头六臂的形象出来,连天女魁都捏了把汗,然而梅问情却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想起赖在她怀中撒娇讨好的某人来,颇有一股新奇的反差。   就在此刻,圣魁宫的侍女忽而在外禀告道:“宫主,碧虚圣庭遣人求见。”   天女魁是世上少见的、可以寻找到的返虚老祖,故而到了这个时候,诸多后辈将心思打到她身上,也实属正常。   “放进来。”   “是。”   随后,一个侍女将两人从外引领进殿中,其中一个是碧虚圣庭的碧虚元君,另一人则是碧虚圣庭的护法萧漪然,此人梅问情还亲自见过,当初她陪同贺离恨去寻找北斗岛真人时,就曾经在碧游域以假身份与这位萧护法相见过。   只不过彼时萧护法坐在主位,又是主场。而至此刻,她却只是跟在碧虚元君身后的子女辈,只顾着沉默低头。   碧虚元君见了阮宗主,两大宗门的执掌人见了面,彼此只是交换一个眼神,便都领悟了对方为何而来——毕竟被贺魔尊袭杀斩落的元婴长老,可不止如意门的那一位。   在天道榜上每一个消逝的名字,都代表着当年围杀魔尊的积年老仙之一。这些人大多是元婴后期,修为精纯,然而单独面对不是玄器、胜似玄器的蛇刀,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样的魔尊,怎能不让人忧虑畏惧?   碧虚元君拱手行礼,道:“晚辈见过天女娘娘。”   天女魁一边捏着眉心,半闭着眼道:“说吧。”   “晚辈与阮宗主所求之事,几乎没有差别。”碧虚元君道,“但与她不同的是……晚辈是有计划而来。”   “计划?”天女魁抬起眼。   “是。”碧虚元君道,“晚辈已经夤夜联系到了当初一同对魔尊下手的数位化神修士,其中有妖魔、有邪修,也有无门无派的独行者,这些人虽然不像是我等宗门长老一样被重重保护,但对于从地底下爬上来的贺离恨,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天女魁也忽然来了点兴趣:“你要在宗门力量损失的情况下,联系这些人?就不怕养虎为患、正道宗门反而被这些人扼住命脉咽喉,生不如死么?”   “被死而复生的贺魔尊盯上,日夜忧惧之情,想必阮宗主比晚辈尝得更多。”碧虚元君道,“究竟哪一样威胁是完全不可独自解决的,请娘娘明鉴。”   这还用想。天女魁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们如此畏惧痛恨这个人,究竟是因为他狂妄残酷、杀生无数,还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你们感觉到失去对魔修的钳制?”   “……二者兼有之。”碧虚元君踌躇片刻,“单论杀生,此人其实并不滥杀,但他坏了伦理纲常,却又如此强悍,使后来者效仿,若是从此天地倒悬,才是最该恐惧之处。”   这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就像是弑姐杀母的次女为争夺权力而如此上位,却担忧后来者也会效仿一样,像是以兵权得天下者,同样忌惮其他持有兵权之人。贺离恨虽是被逼至此,但在很多人眼中,他越是强得超出掌控,就越会挑战到主流掌权人的颜面和安危。   天女魁沉默不语时,屏风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殿内之人尽皆怔愣,只听到笑声之后清晰的道珠碰撞声,一个很温柔的女声从魁祖身后响起。   “萧护法,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么?”   萧漪然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只充当随行人士,她一个金丹,根本不指望元君和阮宗主、与圣魁宫主人这种大人物的对话里会用到自己,所以乍然被问,连回答的表情都没有摆好,尽是迷茫。   这声音温柔镇定,却有些耳熟。萧漪然连忙重新低头,在周围大佬们的视线注视下战战兢兢,正欲开口附和,然而不知为何灵思乍现,将附和之词堵在喉间,猛然响起昔日在碧游域,与那位梅真人的对话。   两方对话虽然隐秘,但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梅真人明明只说了几句话,反复思量之间,却仿佛蕴藏着影响道心的能力。   萧漪然鬼使神差地道:“晚辈……晚辈以为,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使天地倒悬,亦不能让尊卑颠倒。即便是人间之中,皇朝更迭百代,也会有百里挑一的男子曾经称帝,命主紫微。何况修真之地?有能力者层出不穷,不论男女,能而居上,比起折节动杀,不如自强,只若我等足够强大,便不再心生畏惧……”   “萧护法!”碧虚元君喝止道。   若不是天女当面,碧虚元君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喊停了,她的额角渗出细汗,不知道一贯为宗门着想的萧护法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忙道:“晚辈管教不言,让她说出这么一番为魔修开脱的话来,请前辈不要怪罪。”   她虽然不知道屏风后的人究竟是哪尊神佛,却也明白是不可开罪之人,正要好好找补一番时,却听到那道温柔女声道:“元君还是不要为难萧护法得好。”   碧虚元君冷汗津津:“是。”   “我倒是觉得护法说得很好,不如就留在圣魁宫,我代……我代天女收为弟子,如何?”   天女魁没想到梅问情会代自己收徒,这是不是说明老师还是认她为弟子,而不仅是听道学生?她心中暗喜,目光忍不住在萧漪然身上扫了一遍,立即道:“您安排便是。”   当年两人便有指点之缘,如今果然有这么一个徒孙的情分。梅问情笑了笑,又跟阮宗主和碧虚元君道:“我可以替两位联系如意天女沈燃冰、碧虚天女何琳琅,到时候你们可以随意请示自家老祖的示下,就不必再来圣魁宫叨扰旱魃之祖了。”   殿内两人俱是脊背发凉,不知这位不露面的前辈到底有什么能量,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有此承诺,也是大为感激,连连叩谢。   “先不要谢我。”梅问情喝了口茶,轻飘飘地道,“只不过我近日正有定亲之事,还是请两位天女见过了本座的正君,再来处理你们的事,不知意下如何?”   “前辈能代我等联系祖师们,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何况这等小事!”阮宗主连忙表态。   屏风之后的前辈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没再开口,但两人已经知情识趣地告退了,只留下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的萧漪然在此,在她们看来,此人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被收为返虚境祖师的弟子。   两人离去之后,萧漪然手足无措,迷茫不已,在殿内听训,悄悄望过去。见到那位青衣天女赶紧起身,绕到屏风后,撩起珠帘道:“不是我要反驳老师,是您这心也忒黑了,学生这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都要听不下去了!”   对方大笑几声,似乎将案上的茶递给了天女魁一杯,天女娘娘便伸手接过,半点埋怨也无,只是摇头长叹道:“比起主君来说,还是老师您适合当邪修,当初您向学生形容,我还不以为然、以为是您被人骗了,原来主君他真的天真纯洁、待人良善,该是您骗了他才对。”   那个声音很熟悉的女人道:“我是邪修,那你们俱都是邪修的弟子,这天下俱都是邪修的天下,以黑为白,以邪为正,才是真正的天地倒悬,阴阳颠倒。”   萧漪然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天女娘娘唤此人为老师,已经大脑宕机,心惊得快要麻木了。   梅问情挑开帘子,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还得把敌方联手的消息带给贺郎呢,虽说我相信他,但你们主君毕竟有孕,身娇体弱,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让他别再费心,一锅端了吧。”   “学生也是这样想的。”   梅问情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屏风遮挡范围,终于露面,而到此刻,萧漪然终于见到她真容,目光呆滞,话语却脱口而出:“梅真人!”   梅问情转头望去,见了她,心情很好地微笑道:“能够再见护法一面,我们实有缘分,不过,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祖。”   萧漪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雷劈成了八百瓣儿,每一瓣儿都写满了“离谱”二字,一张口,“师祖”没能叫得出来,反而喃喃道:“青衣天女的老师……那是……是阴阳天宫的……”   她由衷地泛起一种担忧,突然觉得碧虚圣庭被贺魔尊杀掉个把长老那都只是小事,所谓灭门之忧,当在眼前啊! 第66章 .如霜就像牵我的手一样,握住我吧。……   “所以,我很快就要见到当年诸人联手的盛况了么?”   贺离恨一袭朱红长袍,玄革金带,三指宽的腰带掐出一把窄瘦腰身,身形脊背又极为挺拔,金带上佩着香囊玉珏,长长的丝绦穗子落到竹席上。   两人隔着一个放置茶杯的小案,竹席分放两侧,熏香飘然、火炉上煮着沸腾的汤药。   梅问情站在他对面,正低头持笔勾掉手中卷轴的部分字迹,道:“我这消息已经带到,除了打造那把刀鞘之外,再不插手贺郎的恩仇之事,已是甚为克制了。”   贺离恨:“昔日,我受诸人暗算设计,见所谓容不下我的正道之士,竟与妖魔邪修联手,仿佛有共同利益者,无论身份,便是至亲至爱之亲友,而有害无利者,便是正修同道,也是碍眼的绊脚石。”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梅问情坐下来,伸手将凉透了的茶底倒在木制器皿的格网底部,“我的好郎君,你除了冷酷无情之外,还有一份格外的天真……我不知你这特质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世事。”   “正因如此,”梅问情接过话,“你这天真并不愚钝,只是固执。就好比,世人救助小兽,而被小兽咬伤,或驱逐、或灭杀,下次也不会再行救助之举,所以吃一堑长一智。而你……你就算明知有受伤的危险,做足防备,也仍会再度伸出手,这是你的天真。”   她如此说,贺离恨倒是有几分被点拨的感觉,他心神一动,抬眸望着她。   如果没有这一份天真固执,难道他与梅问情就可走到今日么?   在他心中有比利益权势更为重要之物。   “一朝被蛇咬,我早已防备这名录上的人联合,所以先行暗杀了几个久居门派的闭关之人,以此引诱对方联合携手。”贺离恨道,“而在此之前,这些邪修、妖族、无门无派之士,有一部分,我已经事先见过了。”   梅问情笑了一下:“多亏丹蚩楼养了一批通晓情报的星师,段魔君为你坚守之处,没有白费。”   “能被利益引诱之人,也能为了利益临阵倒戈。心中无义之士,最终不过是棋盘上的子,而不能成为执棋者。”他道,“当年让我以命相搏的压灵大阵,他们也该自己尝尝了。”   梅问情抬手重新倾倒茶水,温热的水滚入内壁,在灵玉之间蒙上一层柔柔的光泽。她凝望着贺离恨的眉目神情,望着他手臂上缠起来的伤——再转瞬之间袭杀搏命,有时也会付出受伤的代价。   “心中抛却利益,有更高追求之人,其实不在少数。”梅问情道,“但像贺郎这样固执的,却也实在不够多。”   “……总觉得你在数落我。”   “是么……很容易听出来吗?”她扬唇微笑,将茶杯递入贺离恨手中,又放下卷轴,取出已经嵌好阴阳转轮的魔鞘。   当初设计时空余下的凹槽之处,已被黑白二色的阴阳鱼占据,玉雕金饰,华贵无比。贺离恨抬手按上去,感觉一股源源不断之力顶入掌心,仿佛勾连起浑身的气机潜力,令人通体畅快。   “我知道你有以一敌千,万夫不当之勇。”梅问情道,“只是战至力竭,终非英雄结局,当你魔气不足、心脉枯竭时,握住它,我就在你身边。”   贺离恨怔了怔,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这个……连通的是——”   梅问情的指腹抵住了他的唇,对方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寒香围绕而来,宛如旋涡。她的手一贯的微凉,触至颊侧、耳垂,却在药炉蒸汽的升腾之下,形成了沸腾如火的错觉。   她说:“你以为,我真不担心你吗?”   贺离恨心中一滞,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每一丝震动都紧绷。   梅问情的气息越过茶案,迎面而来,她的眼睛墨黑温柔,宛如万载不变、高悬于天穹的日月,她的唇锋既强势,而又包容,像是永不干涸断绝的湖水,轻柔地覆上、紧贴,却又不容人有半分的犹豫挣扎,不许他有丝毫的分神推拒。   梅问情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手指穿过对方银冠之下高悬的马尾长发。   她的手心放在贺离恨的肩膀上。   “你以为我就那么放心?”梅问情道,“若你心里没有这口气,我倒宁愿替你报了,此后调养你的身躯、修行精进,才是大事。可我又知道这不能替你,人生中有些事,是旁人替不来的。”   贺离恨稍稍静默,抬指碰了碰唇瓣。   “有时候,我恍惚中觉得,抓紧的流沙,会流失得越来越快,可放任飞絮飘扬,又天地渺渺,无处相见。”   梅问情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将手覆盖到贺离恨的小腹之间,感受到一股清晰至极的搏动和气息传递,她垂着眼帘,两人近在咫尺:“我既望你软弱,又爱你不曾软弱。贺郎,此事结束,我们成亲去吧。”   “……好。”   贺离恨的手覆盖在她手上,此时此刻,那些曾经铭记报还之事,仿佛也无足轻重,比起她的邀约来说,说起来再血债斑斑的大事,都也只是那样罢了。   他伸出手,握紧魔鞘,将蛇刀贯入鞘中。   在这一刻,贺离恨的身后浮现出无数天魔契约的虚影,那些生活在大千世界夹缝暗域当中的生物,露出令人震悚的恐怖之态,但在贺离恨的身后,却又收敛爪牙,臣服不动。   梅问情见到他逐渐变了颜色的右眼,那一抹血光没有再消退下去,而是从瞳仁的底部向上晕染,化为一半血红、一半乌黑的瞳孔,象征着杀戮毁灭的血色再也没有退却,而是镶嵌在他的眼中。   “这不要紧吗?”梅问情盯着他道。   贺离恨抬手捂了一下眼睛,那张冷峻锋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只是说:“你不嫌弃看起来奇怪,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妻主,”他抬起头,“你没有将我当成笼中幼鸟,而一直将我当作一只凶猛的鹰,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很幸运。”   贺离恨站起身,在他的身后,夕阳穿过没有落下的竹帘,盛大恢弘地铺盖过来,伏在他的脊背、肩头,像是天地暮色的慷慨壮行,又宛如散落漫天的血迹。   “我能从地狱里爬回来很多次。但那些推我下去的人,没有第二次了。”   从他出生之始,从裴家的设计、归元派的交易、那个洞府里的刑具折磨……自废道基、以身涉毒、问鼎魔府……乃至于五年前的重伤假死。   他已经把自己打碎重生过,太多太多次了。   ————   三日之后,曾经诛杀过魔尊的压灵大阵被重新启用,这一次,他们没有请动任何一个返虚祖师,但却意外得到了更多邪修的支持,那些自由已久、肆意张狂的修士,似乎不愿意再回到贺魔尊的统治管辖之下。   这一战,梅问情没有去旁观。   血色冲霄,云雪凤送来的秘天阁卷轴就放在案侧,上面的字迹像是活得一样不断变幻,一抹抹血光从中裹挟住名字,无论正邪,将修士的名讳消融吞噬。   在不远处的血色染透重重云霄时,梅问情却只是坐在圣魁宫之上的云崖亭边,静静地饮酒。   在她的对面,有两位才刚刚出关的返虚境天女,她们在梅问情真身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传递了消息,都是在前几日收到了老师的回信,将两人召回了圣魁宫。   一个是如意天女沈燃冰,另一个则是碧虚天女何琳琅。   梅问情自然不会食言。   她们两人接到消息之后,不说何琳琅,就是在紧要关头的沈燃冰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本命法器的修正和炼制,立即动身回到老师身边。当两人坐在云崖亭对面之时,身畔就是熟悉的小惠姑娘奉酒等候。   沈燃冰一身劲装,窄袖圆领,护臂将袖口扎起,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之重新放在桌上,拱手道:“学生已经有数千年没有再见到过您了。”   “我将你们门人的消息如实相告了。”梅问情转动着指间的器皿,“天女娘娘意下如何啊?”   何琳琅一身繁复长裙,与沈燃冰截然相反,雍容端庄,宛如牡丹,她道:“老师就不要取笑学生了,我已劝过,让掌门人不要一意孤行,然而……”   她虽是门派祖师,但到了这个年纪、这个时候,对于后裔传承反而看得很淡,所以虽然劝说,也只是随便说说,就算这传承就此毁绝,在何琳琅经历的一切当中,也不过要再次传道,又是一次寂灭与新生,远远算不上灭顶之灾。   沈燃冰则是道:“若非主君要亲手了结,我已经杀了那孽障。”   梅问情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道:“我就看不上你这凶悍残酷之态,既是子女辈,宽容饶恕、多加指点,对待得太严苛,可是会断女绝孙的。”   沈燃冰仍刻板道:“老师已有主君,阴阳天宫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喜事,就算将修真界血洗一遍,再送主君一个各界共主当一当,又有何难?这只是学生的诚意罢了。”   说罢,这个如意天女便起身,浑身冒着沸腾火热的杀气,何琳琅一下子差点没拉住,还是梅问情叫道:“回来!”   沈燃冰才止步。   梅问情将手里的空酒杯扔了过去,对方不闪不避,正砸在额角上,虽然不疼,但也留下一点儿红痕,她道:“你还像是光明磊落的道门正宗吗?这无法无天的劲儿你跟谁学的。”   此言一出,沈燃冰便抬眼看了看她,一旁的何琳琅则是轻轻掩唇咳嗽,连小惠都面无表情地捧着盘子,默默望天。   梅问情瞬间领会三人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语气古怪地道:“难不成还能是我吗!”   沈燃冰道:“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梅问情换了个坐姿,看着她过来重新坐下,便让小惠将此前写过的方子交给两人,“这是我家郎君的安胎药方,材料……是有点儿难找。”   何琳琅摇了摇头:“只要先生回阴阳天宫开宫,这上面的十之八九也就有了。”   “所以,天宫之内暂时没有之物,我交给你们了。”   沈燃冰捧着药方,沉思了不知多久,她倒是没有推诿之意,而是道:“……老师,光是这些分量,恐怕要保养胎儿,也得二十多年的时间,等这么久岂不是让老师心急,请老师为学生打开天地之门,我愿为主君前往其他大千世界,征战杀伐、抢夺……不是,是搜集宝物。”   梅问情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好战分子,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你这么个东西送到我面前,让我教诲你一番,不然早在万年之前,你这个好杀之人,就已经埋土化灰了。”   沈燃冰低眉解释:“学生这都是为老师着想。”   “你还是少烦我吧。”梅问情撑着额头闭目养神,“你帮我看看,贺郎那边……怎么样了。”   沈燃冰榆木脑袋,不知道梅问情的心思究竟怎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为何不亲眼去看,所以只是遵从命令,散发神识过去,抬手凝出一片固定在穹宇之间的波纹水镜,将另一边的现况如实呈现出来。   何琳琅则是在心中嘀咕了好久,想道:“心中牵挂,所以才并不亲自去看,你倒好,直接播出来了。”   “禀告老师,实在是血气太重,杀伐毁灭之气包裹着整个战场,连压灵大阵都碎裂了,地上的魔躯道体混成一片,天魔百般纠缠,看不出究竟……”   “好了。”梅问情道,“闭上你的嘴吧。”   沈燃冰散去水镜,有点摸不清头脑。只不过他们少有这样跟梅问情静谧饮酒之时,很多年不曾受召,此刻弥足珍贵,所以也都安安静静,只将药方上所缺之物记在心中,收入衣襟内。   圣魁宫几乎没有四季之别,永远都是早春的温度和情形,云崖亭上也只有几棵巨大的梨花树,梨花纷纷如雪,从外界吹进亭内。   梅问情没有旁观,这里与交战之地相隔甚远,所以连一些动静余波也不能立即知道,但在酒壶空却、再倒不出一滴酒水的时候,那些被血色染得通红的云霄,忽然汇集成翻滚的紫色雷云,苍白而通天的闪电从中亮起。   梅问情望着天际,身侧的小惠低下头:“主人,天女魁娘娘传来消息,压灵大阵在提前布置下起了作用,当场碎裂,主君了却心结,战中突破,先天毁灭之道大进,引动了化神期的雷劫。”   她这话没避着另外两人。   何琳琅道:“这怎么行?这种血战、到了最后必然力竭!就算真的到了化神的境界和修为,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承接雷劫啊,先生……”   沈燃冰已经抽出腰间的软鞭,浑身凛冽地道:“我代先生为主君挡下来!”   “不必。”   如意天女动作一顿,转而看向梅问情。   梅问情低声喃喃道:“握住我吧。”   你的血战已经结束了。   就像牵我的手一样,握住我吧。   就在此刻,梅问情身上原本无形隐匿下去的金色禁制一重一重地浮现上来,她的周身盘旋起阴阳二气,这股难以触摸的苍莽开天之感,从她的身上一丝一缕地渗透出来。   而在远方,那血光之内,也隐隐亮起一轮月亮,如霜的光泽扫去山雾般的腥气。   金色禁制虽然是在神魂里完全亮起,在衣衫之上表现出来,就是这件紫色道服上被繁复的金色花纹攀爬而上,但在禁制的保护之下,这些精纯的灵气却还源源不断地涌起。   “这是……”   “这就相当于,主君可以随时抽调先生的灵力。只要先生还在,他就不会因力竭而败。”   何琳琅解说完毕,跟身侧的沈燃冰同时陷入沉默,两人的性格虽然南辕北辙,但心中此刻却都是同一个想法:   主君以身为矛,鹰击长空,而这世上的最强之盾,也莫过于此了吧。 第67章 .过往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   金色禁制在梅问情的身上重现。   这些禁制原本属于隐藏的状态,但梅问情身上的修为功体有波动时,就不免显现出来,光华熠熠。   就在两人为此震撼,想要急切交谈询问之时,梅问情却已倚靠在锦座的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座椅上铺着厚厚的毛绒长垫,还放置着倚靠的软枕。小惠姑娘从旁上前几步,低下身将一件玄色金纹的披风轻柔地披到她身上。   沈燃冰与何琳琅尽皆缄默,不愿意吵醒老师。   以她们的眼光,都能看出主君身上有联结梅先生的办法,而这虽然不会让先生反噬,但也使这重重禁制越来越活跃,她想要闭目沉眠、想要安静休息,是理所当然的。   云崖亭的微风卷起落下的梨花,扫进亭中,在半空中似雪一般飞舞。   这一等,就从天雷自远方响起的一刻,等到了碧海青天,残阳沉没,所有血色随着日光的消弭而慢慢流失,到了最后,连最细微的雷声隐隐、连闪电横空,都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   夜半,星月无光,最沉浓静谧的黑暗里,下了一场大雨。   在雨中有浅浅的脚步声靠近。   沈燃冰听觉最灵敏,神识当即扫了过去。过了片刻,贺离恨的身影登上了云崖亭,他浑身湿透,没有用任何避雨术,那把见血封喉的蛇刀安静地躺在鞘中,朱红长袍似乎早就被染成了另一种血红,却又在滂沱大雨下被尽数洗清。   小惠撑起一把伞,快步走出去遮挡在主君头上,然而贺离恨的衣衫已湿,就算再遮挡也是无用,他道:“不用了。”   他不想让梅问情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贺离恨进入亭中时,脚步正踩在飘落的梨花上,他的衣袍袖摆都有淋雨的痕迹,寒气围绕,但确实被这雨打散了大半的腥甜,只剩下一身淡淡的冷意。   贺离恨看了对面的两人,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们对自己行的是什么礼,他猜到这应该是梅问情的学生亲旧,便将云崖亭内的火炉向锦座那边挪了挪。   他刚刚血战,而后又渡雷劫,其实同样耗费精神,疲惫不堪,但这种疲惫却丝毫没有让人困倦,反而让人在这个雨夜里无比清醒。   贺离恨探出一只手,在火炉边烤了烤,恢复温暖之后,才伸过去给梅问情整理了一下披风的系带,再没入她怀中,轻轻地覆盖住对方的手背。   尽管动作轻微,但梅问情还是醒了。   她抬起眼帘,将覆盖过来的那只手反握住,十指交叩:“结束了吗?”   贺离恨望着她:“结束了。”   梅问情笑了笑:“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贺郎最强悍神勇,会保护我的。”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沈燃冰一听这话就不困了,马上就要凑过去给梅问情立决心、表态度,说自己才是最神勇的那个,刚刚跨出半步,就被何琳琅一把拉了回来,低声咬牙挤出句话:“榆木脑袋是吧。”   沈燃冰被拉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骂自己,于是被迫静观其变。   贺离恨摩挲着她的手指:“在下雨,一会儿要起风,别在这儿睡着了。”   梅问情想了想,道:“你得给我一点儿利益交换,我才能起身,今日饮了酒,骨头都休息得要散架了。”   堂堂阴阳天宫的主人,堂堂大罗金仙、阴阳道祖,竟然说出这种胡闹要挟的话来,还仿佛是非要颗糖吃的小孩子一样。   贺离恨从前还会顾忌周遭有人,矜持含蓄几分,然而这几年跟她荒唐地混下来,不知不觉间,连脸皮都学厚了,思考过后,竟没什么忌讳,握着她的手靠近亲吻过去。   他没什么技巧,素来清淡如水,简单至极,像是剥离了蚌的外壳,将其中最柔软鲜嫩的部分奉献过来,任由梅问情紧紧地把他握住、拥抱住,让她的手心贴到后颈上,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如同握住一柄利刃在手。   他那么冷酷、好杀、强悍。   又这么甜蜜、温和、柔软。   梅问情终于被这种“贿赂”取悦,她站起身,立在贺离恨对面让郎君整理衣饰,皱着眉摸了摸贺离恨微微湿润的袖口,一边跟沈燃冰两人道:“我们会去人间一趟,如果找齐了药方里的材料,便传信给我。”   两人低头称是。   梅问情从小惠手里接过另一件披风,亲手罩在贺郎身上,然后挽起他的手,打了个响指附上避雨诀,正要步入雨幕当中,然而在云崖亭的不远处,却等候着一个一身雪白袈裟的僧人。   那是个少年和尚,戴着禅修的斗笠和珠串,黑衣白袈裟,上面横着灿金色的条纹。因为薄纱和斗笠上的垂珠遮挡住了容颜,所以看不太清面貌。   当两人步出云崖亭时,这位等候了不知道多久的禅修双手合十,轻轻行佛礼致意,而后抽出一张金色的请柬,双手递送过去。   梅问情扫了他一眼,接过生死禅院的帖,随手打开扫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你师尊让你亲自来,看来是有很大的事要找我了。”   此人是慧则言菩萨的亲传弟子,妙心菩提澜空。   澜空低眉道:“师尊说,虽是搅扰了您,但当年她是唯一的见证,是来龙去脉的知情者,如若道祖想要寻回自己的记忆,还是要见她一面的。”   梅问情合起请帖:“就算你不来,我也迟早会去找她的。看来有些话不能乱说,什么这件事结束就去成亲,只要一出口,总会被重重打扰,以后还是憋在心里的好。”   澜空:“您说笑了。”   梅问情叹了口气,转过头,见到贺离恨还没来得及收敛掉的期待神情,就知道他才是那个对“曾经”好奇不已、格外向往的人,便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道:“你可想好了,咱们去人间成亲,就是欢天喜地、锣鼓喧天。要是去生死禅院,那是个什么地方啊,八百个禅修苦着个脸看着你,好像我当面骂过慧则言的祖宗八代似的。”   澜空神情不变,但手中叩动佛珠的动作明显一滞,道:“前辈……”   “好好好,我不说了。”梅问情摆摆手,见贺离恨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满眼好奇,就知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她道:“那你带路……等一下,我们住过去的话,生死禅院是不是有规定不许男欢女爱……”   澜空的脸色僵硬:“前辈。”   “好吧,我问慧则言,我问慧则言。”梅问情也没想着欺负他,这可是菩萨最宝贝的爱徒,她可没想为难一个身具慧根的修行者。   ————   妙心菩提澜空,他的名字其实在修真界中,比慧则言菩萨还要更大一些,毕竟很多都不知道道祖与半步金仙的名讳,但却对她们的弟子学生,对返虚境的祖师们忌惮畏惧。   妙心菩提是寂禅门的祖师,也是生死禅院里慧则言菩萨最小的弟子。生死禅院跟阴阳天宫不同,阴阳天宫高在云霄,时隐时现,开启之时,永恒高悬、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分毫,关闭时,则天地难寻,就算是再费尽心机,也无法让它真正打开。   而生死禅院则隐藏在修真界各处不起眼的寺庙禅院里,或许废弃小庙的一口枯井,里面便通往禅修之中人人向往的生死禅院,以枯入荣,以死入生,别有洞天。   有澜空引路,两人很快便进入了生死禅院的范围之内。这里明明还是彩色的,但却非常静谧,这种连呼吸都轻柔低调的静谧,总是让人疑心周遭是否是黑白的方外世界。   直到禅院的房门口响起水珠破碎声,贺离恨转移过视线,看到窗户边放着一盆兰花,兰花上的雨露流淌下去,碎到窗棂上。   澜空将门扉打开,低头道:“请前辈单独进入。”   “单独?”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却见澜空默默退了两步,伸手拉住了贺离恨,两人都是男子,相处起来居然比在自己面前要自在很多。他道:“是,师尊说最好是单独,弟子会照料好这位郎君的。”   慧则言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梅问情眯起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和贺离恨身上转了转,本来都要踏进去了,然而又回身过来,在贺郎耳畔悄悄地道:“要是他对你心怀不轨,你不要体谅出家人的颜面……”   贺离恨不知道她这聪明的脑子里到底都想了什么,震惊又茫然,半晌才道:“你在说什么?”   梅问情笑了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迈步进去,只剩下贺离恨在身后扶额凌乱,一旁的澜空脸色一黑,牵着小贺郎君的袖子都默默松开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相望无言,还是贺离恨先说:   “你……你别管她,她是开玩笑。”   澜空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跟道祖见过几面,但从菩萨的嘴里却知道此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很温温和和地道:“请郎君跟我来吧。”   两人穿行过一处长廊,路过浮沉着红白两种颜色的湖水,那湖水看上去很像鸳鸯火锅,上面还漂浮着赤红与雪白二色的睡莲。   贺离恨进入了一间禅房。   但这禅房比其他的房间都要大,里面没有菩萨佛陀的金身塑像,窗户开着,放着一盆滴水的兰花。   澜空坐在蒲团之上,两人面前放着一张紫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万劫书》三字,另有一卷木简。   澜空将木简打开,卷头题着《因果笺》三个字。在两物的另一侧,小案的末尾,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线香,飘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檀香味道。   “请郎君随意翻看。”他道。   贺离恨早已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将《万劫书》拿起,稍微打开翻阅,里面记录了修士所经历的上万种灾劫,虽然每种只寥寥数字,但依旧惊心动魄。   他看着看着,上面的字迹忽然改变了排列的顺序,沿着他的目光一阵阵重新组合,转变成闪烁着金光的小字,写得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我没有在意梅先生的道侣,因她与日月恒寿,无灾无劫,所谓道侣,不过是惊鸿过客,一时相伴,到最后只有死而已。但无人想到她会颠倒乾坤,将一切归零到未发生之刻,道祖声称是嫌三世太短,可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对她来说,都并不长久。   “她不是觉得短,她只是想要破解这道灾劫,她想要贺主君跟她一样长生久视,最起码也成就半步金仙之能,他明明有这个天分,却在这道无法转圜的生死抉择跨越不过……但梅问情就是他的劫难,想要跨过,谈何容易。   “三世转瞬即过,一次更比一次惨烈。每一次重新来过,梅问情都不得不封印自己的一部分,否则她无法降临于世。第四次时,她似乎心灰意懒,不再执着,她说,与天同寿太难,白头偕老,就好。   “我松了口气……”   慧则言菩萨应该是从第四次开始完全记录的,所以前三世,在这本《万劫书》上都无法看到,当这行字通过意念传达进贺离恨脑海中时,他眼前的情景也在慢慢变化——   珠帘罗帷,少年侍奴将他从榻上扶起来,低柔道:“主君,王主进宫去了。”   贺离恨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慢慢想起这是当年在幻境当中看到的——瑞王和贺小公子的寝居。   但这一次,他不再像是一个旁观的幽灵,而是有极强的代入感,好像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们曾经是人间里的最平凡伴侣,可以白头偕老。   “我知道了。”贺离恨道。   侍奴捧上热水,服侍他擦脸洗手,挽起长发。这情景简直跟他之前的幻境接上了,两人新婚不久,恩爱至极。   但他明明是裴家的庶子,就算再重来千百遍也是这样,梅问情这么费尽心机地偷天换日,是想要白头偕老、就此了结心愿,还是要试探自己一下,她到底不甘心到什么程度呢?   大约傍晚之时,梅问情从宫中回来,她一身窄袖劲装,没有穿长裙,卸了珠冠之后,连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簪子穿过勾起。瑞王殿下没有敲门,这本就是她与贺离恨的寝居,进来时,贺郎正在挽袖布菜。   梅问情扫了一眼碗筷,明知道他在等自己,却还是说:“哪有这样不靠谱的主君,你妻主都没回来,已经筹备打算着用膳了,连起身都不起身一下,我真是白娶你了。”   两人这时候正是很会拌嘴吵架的时候,贺离恨眼都不飘过去一眼,他这一世未经修真界磨砺,虽然性格要强,但毕竟还是深闺公子,颇有几分娇弱之感,只是用手撑着下巴,停箸搭在碗沿上,不动如山地道:“还要我喂喂你么,王主。”   梅问情道:“叫妻主。”   然后就真的拉过椅子坐下,翘首以盼。   贺离恨偏头看过去,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觉得该笑,他绷着脸,将一道放满了辣的菜递到她唇边,梅问情很给面子地吃了,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咽下去后,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入宫干什么去了么?”   “你说。”贺离恨道。   梅问情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你母亲让人参了,人都在刑部大狱里面呢!”   贺离恨瞪大眼睛。   “本王接到救急信,就赶紧入宫相救,你这个小兔崽子倒好,我一天不看着你、哄着你,你就连饭也不给我留。”   贺离恨愣了愣,连忙道:“妻主,那我母亲……”   这时候倒会叫了,声音清越低柔,还很甜蜜,真是变脸如翻书。   梅问情却不答,而是一把将贺离恨从椅子上抱起来,转头压到榻上,眼中含着笑意低首吻了过去,霎时间,残余的火辣味道从她鲜红温暖的唇上传递过来。   贺离恨几乎是瞬间就被辣出了眼泪,眸光盈着一捧晶亮的光泽,软软地、声音微哑地唤道:“妻、妻主……”   代入感太强了,贺离恨虽是在看过去的事,但也在心中暗自垂泪,小小声地嘀咕记仇道: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 第68章 .味觉贺郎……春天,还会再来的。……   两人滚到榻上。   梅问情单手按着他,从肩膀上使力,虽然并不很重,但还是让人动弹不得。贺离恨只得由着她亲,那股滚烫的辛辣从舌尖蹿到脑子里,他连连眨眼,哼唧了几声,眼睛里却还湿淋淋的,冒出低微的声音:“……说正事……妻主,别闹了。”   梅问情抬手抵着他的下颔,在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抚摸了一会儿,道:“若是我那位老泰岳有了事,累及到你,我还有心情跟你说笑么?你放心,人已经保下来了,明日让你家人去领就行。”   贺离恨握着她的手:“王主许诺给陛下什么了吗?”   梅问情笑了笑:“这些事你不用操心。”   说罢,梅问情便拎着他往榻内靠了靠,一手扯下束紧的床帐,红鸾纱帐散落,跟贺小郎君翻云覆雨,将朝廷的琐事一概忘在脑后。   瑞王殿下只有他这一个主君,本朝也并没有为妻纳侍、彰显夫德的讲究,更没有其他的朝臣官员向瑞王殿下奉献男宠,以防惹了贺家不悦。   所以两人格外恩爱,从来缱绻缠绵,感情甚笃。大约过了数月,天气渐渐热起来,入了夏日。   炎热之气太重,贺离恨往寝居里放了一大釜的冰,冰块堆叠在一起,凉意沁透。但哪怕房屋里如此凉爽,他仍旧觉得手热心热,浑身不痛快。   梅问情一开始还只当是天气的缘故,所以他才神思不属、日日倦怠,而后照例给王府主君请脉的太医入府,忽然惊喜下拜,向两人道喜,连连说主君身怀有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即便贺离恨明知是看过去的事,也能感觉到那股从胸腔传来的由衷喜悦。贺小公子的心一下子便猛地跳乱了,迅速转过视线去看梅问情,却见到她唇边停顿的笑意。   那种习惯性的笑还残留在她的脸庞上,但眉目之间却十分地幽然、清醒。   贺离恨还未说话,梅问情便遣人送走了太医,伸手亲自为他把了把脉。   贺离恨怔了一下:“……王主,你也……会医术吗?”   梅问情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在这种眼神当中,他原本激烈而火热的心口像是凝滞住了,里面燃起漫无边际的硝烟。   “王主……”   “不要怕。”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你先休息吧。”   贺离恨犹豫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梅问情没有对这件事说什么,但过了几日,王主的好友——一位佛门修行者前来拜访。贺离恨认得那个人,当年成亲的时候,梅问情就曾经见过她。   那便是慧则言。   就算她让贺离恨好好休息,他也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放心。他想到那位王主的故友是世外之人、是修行者,便想着求签祈愿之类的事宜,期望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   贺离恨备好了茶水,想要跟梅问情详说此事,抬手叩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慧则言的声音。   她说:“……没想到主君跟您曾经有那么多时光相对,都没能赐予来一个孩子,这倒也算了,毕竟您的修为身份都摆在那里,子嗣只能随了天地间的缘分。然而道祖想要圆满这么一个白头偕老的心愿时,却将道体元胎种在他的体内,这种情况,就算是道祖让贫尼来,贫尼也毫无办法。”   梅问情道:“他不能生我的孩子。”   “自然如此,别说这一世主君没有修行,就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不受苦?”   梅问情没有说话。   在门窗的缝隙里,暖光的烛火不断摇晃。慧则言伸出手,一只空气中的琉璃蝉显示出来,停在她的指尖。   佛门常有转世修习、积攒功德的功法,所以有这么一个法决,可以将琉璃蝉绑在某一个人的神魂之上,此后生生世世的因缘果报,便都有迹可循。   慧则言道:“或许昔日,不该前往主君的出生之地,先一步将他从裴家带走,也不该捏造这样一个掌中之国,有些命中的坎坷,是无法避过的。”   梅问情的手指抵着眉心,轻轻地道:“这是不是我的错?”   慧则言敛眉轻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以修士之身,上百年的相伴,都不曾孕育子嗣,谁能想得到会有道体元胎根植在凡人的身体里?若是这么下去,连开始修行都来不及,光是短短几个月,主君的生命力就会耗干成空……”   这个世界……是掌中之国?   这是道体元胎……不能生她的孩子?   当时的贺小公子或许有很多事不曾理解,但此刻看来,这其中的每一句,他都能听得清楚明白,自然知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有根由的。   这世上的事不仅变幻莫测、毫无常理,还往往逼向麻绳的细处,将命运攥紧、磨断。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梅问情因为自己有白头偕老的心愿,所以几乎是以凡人之身来陪伴他的。而慧则言进入掌中之国也需要封闭自身,两人都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这一世的贺离恨过得十分快乐,即便遇到一些小小的坎坷,也很快被更浓郁的甜蜜所覆盖。他总能在低谷之时望见希望,能看见梅问情有意无意伸出来的那只手。   他虽生在修真界,但却被抹去了一切痕迹,被带离裴家,捧在手中,变成满门忠烈、可以纵容男子骑马射箭、自由自在的贺小公子。而妻主身份贵重,待他如珠似宝,羡慕他的人不在少数……整个世界都是为了他而创造的,为了让他快乐、让他无忧无虑。   只是这样顺利的人生,总还会被命运戏弄。   贺离恨站在门外,手里的茶盏已经凉掉了。他垂着眼帘,即便一知半解,却还是能听得懂梅问情所说的话——如果要保住这个孩子,他会死的。   这样一个凡人的躯体,没有给他孕育的机会。   夏夜的风轻轻地扫过窗棂,烛光摇晃。慧则言即便封闭自身,也比常人要五感灵敏一些,随着风声一动,她忽然抬起眼,似乎注意到了他,下一刻,梅问情也立即发现,她登时起身,冲过去开门,而门后却被贺离恨按住,响起茶盏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贺郎?”   她没有用力推开,在清脆的茶盏碎裂声后,贺离恨的脚步和呼吸都变得极为清晰。他低低地道:“不要。”   但他没有说清楚究竟“不要”什么。是不要开门,还是……   梅问情没有强行开门,她的手掌停在雕花门扉的格子上。忽然夜风大了起来,门外声音尽消,她动了动手指,这扇门向外吱呀一声滑过去——外面空无一人。   慧则言从她身后走过来,似乎酝酿了一会儿,才道:“贫尼想说几句道祖不爱听的。”   “知道我不爱听还说。”梅问情收回手,盯着地上化为碎片的陶瓷茶具,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外乎是这一胎格外珍贵,不如剖腹取子,让道体元胎在另外的环境当中孕育,以阴阳天宫之能,可以供给养育元胎,但在贺离恨的身体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慧则言明知道她明白,也明知道她会不高兴,但还是徐徐拨动着佛珠:“这种事发生,除非让主君堕掉元胎,否则白头偕老已无可能……比起您这个可有可无的心愿来说,有这样的后裔降世,对这个大千世界的稳固,都很有帮助。”   可有可无吗?   梅问情曾经有过很多一时兴起,很多随着心意而动的爱好和心愿,她已经孤身一人待了太久太久,对许多事看得非常淡,很多重要之事,在她眼里,都在可有可无的范围之内。   慧则言继续道:“如若您不忍,主君被道体元胎耗空命源之后,再取子也不迟……”   她是佛修,然而比起一人之幸来说,慧则言更担心整个世间、更担心亿万生灵的生命与未来。所以当年梅问情颠倒乾坤的时候,她便捏了一把汗,此刻梅问情终于有了结束的意愿,而又有道体元胎出现,在慧则言心中,这该是一个上佳的结果。   “菩萨。”梅问情道。   慧则言抬手行礼,屏息垂目。   “如果有一天,杀了你的爱徒,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你会动手吗?”   慧则言稍微怔了一下,她沉默几息,道:“贫尼会的。”   梅问情转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笑了笑,说不出是在尊重她的选择,还是在惋惜她的选择:“这一点,我实在不如你。”   “先生见谅。”慧则言道,“如果贫尼能够阻止道祖,其实在您颠倒乾坤的第一次,贫尼就会动手,可我却不能。……您对众生的爱,既深沉浓郁,又淡薄无情,但您对主君,看似随手拨弄、视若玩物,到头来却总是珍重。”   梅问情不知道听没听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就在慧则言忐忑地等候,企图从她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时,却听见梅问情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本座真讨厌小孩子啊……”   在这一刻,慧则言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   夏夜起风,下了场雨。   贺离恨回到寝居时,亲近的侍奴惊呼了一声,连忙过来给他换衣服、擦头发。少年郎们尽皆轻巧温顺,见他脸色不对,也没有敢问、更不敢声张。   他的头发湿了一层,让布巾擦得泛着光,润润的。侍奴一边往他手里塞着手炉驱寒,一边心疼地道:“主君是去哪儿了?您还怀着殿下的孩子,可要小心仔细。”   这消息在太医离开后,已经传遍整个瑞王府。   贺离恨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也像是被雨淋了。他看了看眼前人,忽然嗫嚅着、低声道:“你是……假人吗?”   侍奴愣住了:“您说什么?”   “你是为我存在的吗?”他说。   这又从何说起呢?侍奴虽没见过这个阵仗,但发散思维,很快便以为主君是心有不安,连忙道:“奴自然是主君的人,为您服侍左右,忠心不二。”   他刚刚安慰完,就听到屏风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才退开两步,就见到管理王府的小惠姑娘捧着一件淋湿了的披风跟在殿下身后,瑞王殿下伸手挥退了请安的人,让他们都出去。   室内的侍者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小惠转过身,似乎去拿什么东西了。   梅问情坐在他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会有相顾无言的时候。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即便有披风遮挡,但因为她来得急,没有撑伞,所以这件赤金凤凰衫的肩头还是湿了,洇成一团深深的暗红。   贺离恨看着她,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那团暗红,想要碰她的手,看她的手冷不冷,可是刚刚举起,就见到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   小惠姑娘一板一眼、语气不变地道:“主君着凉了,喝点姜汤吧。”   他没有从那里面闻到姜的味道。   只有很浓郁、很浓郁的酸味,和苦涩。   贺离恨收回了手,他道:“我不能……生你的孩子吗?”   他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梅问情道:“或许,以后有机会。”   贺离恨看了看她,忽然道:“你骗我。”   他盯着梅问情的眼睛,这时候说不出是心中有怨,还是有一种莫大的荒谬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所见所闻都那么空虚,都像是一种残酷的玩笑,像是踩在棉花上,陷在泥地里,明明对另一头的真相还一知半解,还似是而非,就要沉下去了。   贺离恨的手撑在桌案上,他天真单纯,没有受过磨砺,他还那么娇气倔强,那么爱哭,活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清澈得有一种一折就断的脆弱,他虽有雏鹰的资质,却是被梅问情捧在手心中的,易碎之物。   梅问情好像看到他身上裂开的纹路,她想到,我的宝贝,要在我手中碎裂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贺离恨道,“你总不能把我的权利都剥夺,既然你把孩子给我……从把他给我的那一刻开始,有一半……不,其实都是我说了算了,对不对?梅问情,你不是一直让着我的吗?你不是任何事都会答应我吗?”   他的字句已经尽力克制。   他在认真地讲述道理,在争论结果,没有激烈、愤怒,也没有哭闹,他保持着被爱之人的体面,也蔓延起了被紧握住的彷徨。   雨声被残风卷起,扑起屏风外的竹帘,哗啦——哗啦地响着,帘动时影子被映上一层雷电的光晕,一片苍白。   梅问情伸出手,覆盖在贺离恨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原本是冷的,可触碰到他时,发觉他手心里溢满冷汗,比风雨夜的寒气还更冰凉一分。   “你可以不相信。”她道,“但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胚胎而死。”   “那要是……那要是我愿意呢……”   “不可以。”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道,“你这一次要听我的。”   “根本就没有下一次。”贺离恨站起身,“你就是在骗我,我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什么前生,什么来世,对现在的我来说到底有什么用?!你不想要,可是我……我想让孩子活下来,你明明有办法的。”   所谓的办法,不过就是在他活着、或是死去的时候,从他身体里取走道体元胎,回到阴阳天宫培育而已,可一旦这么做,贺离恨很快就要离开她了……而且不能再调回原点,要是再重新开始,道体元胎也会一同消失,这就违背了“让孩子活下来”的意愿。   贺离恨的手指攥紧,声音低哑,慢慢地道:“你能不能也听一听我的意思……”   他不知道“道祖”这个身份,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代表了什么,但在冥冥之中,他却觉得这个自己孕育过的道体元胎如果降生,一定会陪梅问情很久很久,让她每次见到,就能想起自己。   这个时间一定比一百年更久,比她遗忘自己的时间还要久……他怎么会甘心就此结束呢?再天真纯稚的贺离恨,也总会执着地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里,用尽所有力气和方式,要她不许忘掉。   这是一种近乎没有底线的占有欲。他愿意为此做出任何牺牲。   梅问情垂下眼眸,指尖笼罩在对方的手上,她沉默片刻,只是道:“……但我不喜欢孩子,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贺离恨道:“难道我不喝这碗药,你还要灌我吗?”   他说得决绝、坚定,已经抱有被残酷对待的觉悟。在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梅问情伸手围绕住了他的腰身,将对方带到腿上坐下。   贺离恨以为她要钳住自己的下巴,把药灌进去。但她紧紧地拥抱过来,柔软的唇贴近,他从对方的亲吻里,尝到了汤药的味道。   这是一个非常酸、非常苦涩的吻,她那么强势,可又如此温柔,被贺离恨咬伤的地方渗出鲜血,腥气伴随着细微的甜,成了舌尖之上唯一的回甘。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知觉地掉下来。   他的手指在抖,身躯也在抖,但他又被抱得这么紧,好像梅问情永远都不会松开,那些被齿尖咬开的伤,那些交错的、痛楚的呼吸,都没过格外敏感的味觉。   贺离恨陷在她的怀中,压抑地忍耐,低低地啜泣,最后化为被打碎的哭声。梅问情抚摸着他的发丝,将那碗苦涩酸楚的汤药喂给他。   梅问情也同样记住了这个泛苦的、酸涩的味道。   她将贺离恨紧紧抱住,给他擦拭眼泪。她的手抚摸着对方的脊背,尾音带着一丝沙哑,轻轻地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什么道体元胎、繁衍后嗣,我都不在乎。贺郎……春天,还会再来的。” 第69章 .法决《线性代数》?   因为药性温和,不伤身躯,所以光是那一碗汤药还不能完全达到效果。   之后的三五日,贺离恨几乎每日都要尝到这种酸苦的药味。身边的侍奴皆不敢言,视野范围之内,只有梅问情日夜陪伴,还有事事周到的小惠姑娘前后照应。为了保持清净,他身边并没有安放太多人。   他病了一场。   这病起初还隐匿无形,让人只觉得是他伤心过度的缘故,连亲自照料他的梅问情都不曾察觉出来。她时常环抱着对方,让贺离恨将自己的重量放到她的怀中,沉默而温柔地喂药,给他准备蜜饯糖果、甜腻糕点,希望能冲刷掉些许苦涩。   室内的香也都换过了,熏香带着微不可查的香甜味道,从前梅问情嫌腻,如今也不说什么,如果这些东西能有用的话,她什么事都能容忍。   然而,即便换过了这么多的细节,即便将药炉都拿得远远的、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贺离恨还是总能恍惚间从舌尖泛着那股汤药的味道,挟着一点儿咬破舌尖的腥甜,幻觉似的出现,让人如鲠在喉。   梅问情写了很多调理他身体的方子。   她身在此中,也以凡人之身陪伴他,想要完满白头偕老的百年心愿,然而凡人之身平日里用来还好,到为人考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脆弱。光是这半个月下来,梅问情的精神就损耗了大半。   半个月后,贺离恨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好得太多了,除了时常走神之外,似乎也从伤心中缓过劲儿来,时值夏末秋初,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重新触碰到她的腰带。   梅问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从前贺离恨也常常亲自服侍她穿衣梳妆,这是正室对妻主的责任。但那件事结束之后,她一心都在贺郎的身体上,就没有再注意这件事。   仔细想来,对方仿佛也有许久没有这么做了。   晨光穿过木窗的格子,透过烟罗轻纱映在台面上,余光照着她身上的这件亲王服饰,凤凰图腾火焰般地在袍角燃烧,镶金的扣带围在腰间,比其他的衣衫都更华贵、庄重。   她垂下手,摸到贺离恨有些发凉的手背。   “……王主,”他说,“代我……问一问我娘亲身体康健。”   “好。”梅问情道。   “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一场游戏。但是对于我而言,父母姊妹,亲眷友朋,对我都很重要……”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梅问情转过身,一手搂住他的腰,另一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微微抬起,两人视线相触,她忽然亲了亲贺离恨的眉心:“我从没觉得这是游戏。”   说罢,她便紧紧握住贺离恨的手指,将他泛凉的手心搓热,才把贺小郎君按坐在榻上,随口唤了一声小惠。   小惠姑娘的动作可比贺离恨更利索痛快。他哪怕曾经精通此事,也生疏了半个多月,加上两人接近,不免要说话亲昵,速度总是不快。而小惠姑娘却精细又迅捷,似乎只是很短的片刻,案上的茶还热着,梅问情便已整理好一切。   贺离恨坐在榻边,思绪放远,不知道走神了多久,然后又挪了挪身躯,抱着膝盖缩进被子里,从枕畔拿起一卷经文——从前他除了兵书什么也看不下去,此事之后,居然能看得下去枯燥的经文、繁琐的四书、甚至还能看一些曾经一见便要生气的《君子闺训》。   两人间的关系依然如旧,除了贺离恨没有往日活泼以外,连同主君的侍奴近侍们都已经大松了一口气,以为风波已经过去。   一个秋天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冬天。   初冬时,贺离恨偶感风寒,那股根植在身体里的病症借题发挥,终于爆发出来,病来如山倒。在越来越寒冷的时节,梅问情闭门不出,镇日镇夜地陪在他身边。   每次贺离恨醒转过来,都能看见身旁的妻主。她依旧那么清雅绝艳,但这从容绝世的风仪染上了一丝疲态,玉润白皙的肌肤似乎闷过了头,有一种不见阳光的苍冷。   她闭着眼,但没有睡,贺离恨醒过来时,她的手就会伸过来摸摸他的脸颊、发丝,就会握住他的手。梅问情的眼睫如此纤长,又有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即便是浅浅地看人一眼,都会让人生出被珍重抬爱的错觉。   此刻,她的眼中没有笑意,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的嘴唇已经十分干燥,似乎有会干裂出鲜血的迹象,贺离恨抬起滚烫的手指,碰到她的唇角,轻轻地道:“喝口水吧。”   梅问情说:“好。”然后站起身,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白水,靠过去扶着他,递到贺离恨的唇边。   贺离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因为声音的气力不足,他的声音要很仔细才能听到:“我是说你……笨蛋妻主。”   梅问情还没有被这么说过,她一向只有阴阳怪气调侃别人的份儿,被他这么一讲,神情也稍微怔住了,似乎思考了一瞬,当着他的面喝了口水,喝完之后,还用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看,我已经这么做了,你应该高兴一点。   贺离恨真的高兴了一点,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上,缓慢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抵住她的掌心,他闷声咳嗽,抱着梅问情的胳膊蜷缩起来,像是冬日里无依无靠的小兽。   很快便入了深冬。   京都四季分明,下了几场雪,院里的白梅全都开了,整个园子里全都是幽香的白梅花,暗香飘渺,几乎飘出瑞王府,连整条街巷都涌动着这股香气。   一开始只有风寒的征兆,所以稍稍延迟了病情,而后梅问情很快便发觉他有很严峻的心疾,这样的精神症状实在是药石所不能为,纵然梅问情的医术独一无二,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根治。   但换了一些顺气调养的药之后,贺离恨的病情还是有所好转。他稍微好了一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悄悄说通侍奴,去看一看王府里正值盛放的白梅。   这件事梅问情是回来之后才知道的,她很少生气,却为此事发怒,差一点就将私自带主君出去的几个侍奴惩处打死,然而板子还没落到身上,贺离恨便拉住了她的袖子。   梅问情想跟他说,如若一次不罚,他们就会相信你能庇护他们的渎职,由着你做越来越任性的事……这话都到了嘴边,正欲发作出来时,她看着贺郎清澈的眼睛,忽然忘了要勒令什么。   贺离恨慢慢地抱住她,伏在她怀里,低声道:“别为难人了,非要生气,冲我来吧。”   梅问情盯了他一会儿,罕见地感觉自己被人恃宠而骄、被自家娇弱的郎君以爱要挟了。她反思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抱起他,说:“不许再去。”   深冬的末尾,家家户户响起爆竹的声响,除夕过去,贺离恨守不了岁,夜半便窝在妻主的怀里睡着,到了临近清晨时,他朦朦胧胧的醒来,伸手碰到梅问情的长发,这捧青丝从来都是乌黑柔亮的,此刻握在指间,他却依稀见到一股浅浅的银。   一缕浅淡的银色,掺杂在黑发之中。   贺离恨愣了好久,他抬起眼,见梅问情似乎是快到天亮才睡下,还没有醒。他的手指掠过这抹银色,忽然想到——   她怎么会长出白发呢?   是我缠绵病榻太长时间,是我太不争气了吗?是我的坚韧皆在表象,一次困难就会被击倒,难以纾解,所以连累了她吗?   新年的爆竹声打破晨光。   梅问情才睡着了片刻,就又被声音吵醒。她睁开眼,见到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问:“怎么,我最近长得格外美丽吗?”   贺离恨掩饰住眼底的困惑,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端详片刻,然后伸手环过她的脖颈:“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格外地……”   梅问情洗耳恭听。   “……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   梅问情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他,然后扫过他的身躯:“没轻没重地拎不清,怎么不作死你。”   说罢,还是把他又抱得紧了紧,贴耳低语:“等你病好了再说。”   但这病似乎是好不了的。   这大约成了一种旧疾,虽然有梅问情调理医治,但也一年不如一年。两人婚后的第十年,贺家老将军病故,原本此事应当瞒着主君,然而梅问情得知之后,考虑了六个时辰,还是将此事告知给了他。   当夜,瑞王府的车驾亲自护送主君奔丧,在贺家府邸之上,一直按照规矩为贺离恨请平安脉的一位年老太医寻到瑞王殿下,悄悄跟她说:“今年冬日一定不要再让王主的正君再走动。”   太医说得过于含蓄,但梅问情比对方还要清楚贺离恨的身体。她沉默无声,只是颔首,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停地摩挲着赤色暗金刺绣的袖口。   老将军的后事结束之后,正是一个漫长的冬日。   这个冬天冷得有些过分,连贺离恨身边的侍奴都不愿意出去,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似乎连贺离恨的旧疾反复都显得那么寻常。因为他的病人尽皆知,京都里的铺子也照例为瑞王正君打造棺材,提前预备后事,但已经有三四年没有用上,连这些人都懈怠下来,觉得这又是个无风无浪的雪天。   大雪掩埋了瑞王府朱红色的门槛。   院子里人人扫雪,侍奴给主君熬好了药,正要端进去递给殿下时,却见贺离恨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还很年轻,相貌俊美非凡,身上的病气也轻了不少,由着梅问情给他系上披风。   侍奴高兴道:“主君今日气色这样好,说不定开了春就好起来了。”   贺离恨也笑,见梅问情内敛幽沉的神色,凑过去抱她,当着侍奴的面道:“你看殿下,明明都答应带我去看梅花,还这么不情不愿,我都已经亲过她了,她要赖账。”   侍奴还是年少儿郎,闻言脸颊绯红:“主君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我将药先温着,回来再喝。”   贺离恨一边应下,一边拉着梅问情走出去。   只有他们两人,连小惠姑娘都不曾从旁跟随。他拉着梅问情的手,步伐越走越快,身体从极致的寒,在穿梭之间慢慢泛上一股热、一股潮水般的滚热。他最后几乎牵着梅问情奔跑起来——在这一刻,贺离恨恍惚之间想起昔日初见,他骑在马上,肆意张扬,无忧无虑,骏马飞快的奔跑,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   他一身劲装,弯弓搭箭,跟女郎们比较骑射,对梅问情不服气地喊道:“你虽然长得好看,人品却不怎么样,堂堂女子,突袭有什么好的,再来!”   他的手曾经张开过沉重的大弓,曾经挥舞过银白的缨枪。即便是成亲之后,他也没有被过多管束,常常跟王主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甚至跃上她的马,将手绕到梅问情的身前,不讲规矩地要求她“让让自己”。   他曾经那么……那么地,快乐。   大雪掩住了白梅林的地面,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贺离恨浑身滚烫,又走神,差一点跌倒在雪地里,梅问情很快便反应过来拉住他。   然而贺离恨没想被拉起来,他眨了下眼,甚至把她一起拽倒,跌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环住梅问情的腰,抱着她在雪里滚了两圈,迟缓的寒意从晶莹的碎雪之间涌起。   两人撞到一棵梅树,花瓣挟着积雪,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落在他肩膀间毛绒的披风上。   “你——”梅问情想说他不要胡闹,想让他小心一点。但在碎落的梅花花瓣之间,见到他盈满笑意的眼睛。   贺离恨先是笑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又慢慢变大,演变成一种无可抑制的疾咳,他的唇上沾了一丁点咳上来的血迹,然后把头埋在梅问情的脖颈间,说:“对不起。”   梅问情的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我撑不下去。”他低声道,“我也想完成你的心愿的……我也想的……”   梅问情道:“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他还是这么固执,“我知道你很想跟我一起,想跟我……百年好合。但是、但是我……”   梅问情低头吻住了他。   他的身体似乎都被药沁透了,连从肺腑里渗出的血迹,都沾着淡淡的苦涩。   这个吻很轻,贺离恨仰起头,在寒冷的空气之间用力地呼吸,他对着梅问情笑了笑,不想让她难过,但是这笑容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开始土崩瓦解。   他将头靠在对方的怀中,湿润的眼泪洇透了梅问情的衣衫。   贺离恨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喜欢梅花啊……”   他其实没有什么喜欢的花,所谓的“喜欢”,是因为这种花里有他爱人的名字。   梅问情道:“好……我会给你种的。”   在贺离恨的记忆当中,她似乎对他说过很多很多次“好。”“我答应你。”或是“你放心。”她一诺千金,只要开口,就从来没有办不成的事。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止住。   他忍耐、遏制,但到了最后,还是哽咽不已,泣不成声。这十年以来,他没有再提当年的事一句,他不哭不闹、一如往昔,这是他第二次为那个孩子而哭,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倾泻过后,便至干涸。   冰天雪地。   梅问情抱着他,不知道是在等候,或是在守护。他的哭声只持续了很短了一段时间,而后,他唇边的血迹擦在她的衣襟上,那股回光返照的温度,在梅问情的怀中一寸寸低弱、冰凉。   梅问情闭上眼。   她想……什么到此为止,什么了结孽缘……贺离恨有雄鹰翱翔九天的资质,有求道证参天的坚韧和造化,她怎么会甘心是这样的结局?   过了数日,瑞王府挂上雪白的灯笼。   正君离世的消息被隐瞒了许久,在梅问情的妥善保存之下,他故去的容颜一如初见。直到冬去春来,燕子飞回,正君的棺椁才正式下葬。   这风声早已流传了出去,许多人对瑞王殿下的这一举动众说纷纭,猜测不已,但只有服侍正君多年的侍奴才隐隐猜到,殿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让主君葬在麗景春漫之日,见到花海盛开,风雨温柔。   ……   生死禅院,静思殿。   慧则言菩萨仍是一身袈裟,她衣着低调,一边跟梅问情下棋,一边摇头叹道:“道祖一生极少毁诺,可却早早地违背誓言,当年从掌中之国归来后,便毫无准备地再度拨动时间,险些受了伤。”   梅问情分神想着贺离恨那边,听得不大认真:“我还做过这种事?那真是高估了自己。”   慧则言可不是来找她叙旧的,但对方只有在自己透露往事时,才会用心听下去,于是无奈道:“您曾经还想要给贺主君一个解脱呢。”   梅问情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心想,什么解脱?怎么解脱?那人哭闹几声,她的心都要碎了,还能做得出这种事?   慧则言道:“你我都知晓,只有他达到半步金仙的境界,才能脱离灾劫的限制,不被道祖影响。所以曾经有一次,想过让主君不遇见您、或是不会爱慕您,以此破解困境。”   梅问情一听就觉得不靠谱:“所以?”   “所以……道祖曾经亲手剖离他的情根,而那一世,也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不过……在贫尼用琉璃蝉追溯记录此事之前,请您先看看这个。”   说罢,慧则言便将一本厚厚的书册递了过来。梅问情一开始并没在意,看着棋局将书册拉了过来,目光轻扫过去,忽然顿住。   上面是一种已经成形的文字,但字形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变化,比起本方世界盛行的篆文来说,显得平直简单了许多。   慧则言道:“这是另一个大千世界之物。”   “我知道。”梅问情看着上面略显陌生的文字,指尖点在印刷字体上,即刻心有灵犀般读取到了上面的意思,“《线性代数》?法决?”   “贫尼也不知。”慧则言道,“只是有一件事,您亲手所开创的这片世界,外在领域已经薄弱到会被交融穿梭的地步,其他大千世界的物件出现,就说明很可能会有其他世界的穿越者出现,会影响天道规则运转和判断。”   菩萨拨动佛珠,敛眉低首:“请道祖以大局为重,无论此次结果如何,都不要再尝试下一次了。如果这个大千世界就此崩溃,除了贫尼与道祖以外,亿万万生灵、包括贺主君在内,都会湮灭成灰,魂飞魄散。” 第70章 .强吻这种委屈真没受过。   棋局之上,黑白纵横,交错合抱,杀伐之气浓郁,如同一条恶龙在局上翻身摆尾。   梅问情轻轻地触摸着手腕上的烛龙手环,被小烛龙舔了两口,平静道:“我知道……我早就有预感了。”   她虽然不能记起许多往事,但在这“最后一次”的觉悟上,却被潜意识里的危机感提醒了很多次。   慧则言道:“况且,第九次的封印禁制,就已经连同您的一部分记忆都封印掩藏,这些禁制遍布您的神魂法身,不能再变多了,我们应当寻求恢复和保全世界的契机,才能慢慢解除禁制。”   梅问情抬手翻了翻那本书,她的手指经过之处,可以略过文字的差别直接读取字迹之中的含义,甚至以她的水准,只要明白字意,很快就能将这些文字记下来,熟稔于心。   她一边读这本《线性代数》,一边道:“……就是行到终局,还这么前途未卜,才让人心中烦乱。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成功,我会抱憾终天的。”   梅问情的“抱憾终天”可不仅仅是一辈子,也不只是修士的千百年,沧海桑田这四个字在她面前都显得短暂和微不足道,如果留不住贺离恨,真的发生这么沉郁的遗憾,她或许便不会再留于此方世界。   就在慧则言闭目叹息,静默沉思之时,翻看到一半的梅问情忽然动作一顿,手指抚摸到一层黑色的笔迹,这道笔迹跟一旁的印刷体完全不同。   “看来菩萨不曾好好检查过啊。”梅问情笑了笑,“这本书的主人已经来到这里,你只找到这本书么?”   慧则言道:“贫尼无法看懂上面的文字。”   “无妨,即便不懂也不要紧,这不是法诀。”梅问情思索了半晌,似乎是考虑怎么解释出来,“这是一种……理解事物、除去未知的解析方式。其实挺有趣的。”   慧则言看了她一眼,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眼神中好像写着“你对有趣的理解是不是太广泛了一点儿?”   梅问情博览群书,素来喜欢看一些自己不曾了解的事情,因此这本书在她眼里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有趣”,只是她的知识也不是全然覆盖住此书的阅读前提,所以更多的时候,她直接让字句中的含义在脑海中呈现图像、或者幻象的形式出现。   “既然这书被人发现,辗转到了你的手中,说明此人也应该见一见,免得他流落在外,以为自己是什么万里挑一的天命之子,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来。”   能够意外在大千世界当中穿梭,不是万里挑一的好运,而是万里挑一的倒霉才对。   她将手指按在黑色笔迹上,闭上了眼。在字迹之上,一股残留的陌生气息沿着这痕迹,如抽丝剥茧一般席卷而来,一丝一缕地飘渺上升,在半空中凝聚出几道支离破碎的信息。   这信息流化为白光闪烁的蝴蝶,被慧则言用佛门秘法包裹住,佛文旋转之间,似乎呈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场景,在这个场景当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正在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换成本世界的长袍外衫。   在这一幕凝聚起来的下一刻,慧则言的手指便抖了一下,立即闭上眼,低头道:“无量寿佛,罪过。”   菩萨清心寡欲,先是口颂佛号,秉持清净,表示自己对年少儿郎的身躯绝无任何污秽亵渎之心,而后便想睁开眼,以示尘世间的身体色相在她眼中别无二致,没有什么根本区别。   然而慧则言刚刚睁开眼,就见到平日里不拘小节的道祖大人已经撤回了手,那个模糊的场景也跟着烟消云散。她怔了一下,见梅问情面露思索,淡淡地道:“我是有了道侣的人,不适合看这些。”   慧则言:“……”听起来不像是守规矩的淑女典范,反而有一种炫耀的错觉。   “但我已经看出来他在哪里了。”梅问情道,“继续下棋吧。”   “贫尼已经输了。”慧则言道,“道祖已经看出了我的意图,不担心主君深陷其中,意识迷乱,反而给天魔可乘之机吗?”   梅问情从赴约之初,对方让贺离恨单独进入一间禅房时,便知晓了菩萨的想法。慧则言将这曾经的过往铺展开来,摆在两人眼前,其一,是填补她连同修为一起被封印的部分记忆,并将穿越者的事情告诉她,以免生出乱子。其二,则是要利用这些往事,在贺离恨陷入往事情绪不稳时,引出蛰伏在暗处的天魔。   那些天魔曾是贺离恨的助益,曾经在魔尊的麾下如臂指使、马首是瞻。但在化神雷劫过后,贺离恨那只被血光染红的眼眸已经昭示了其中的副作用——它们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让他失控、让他碎裂、让他神魂失守,从此沦为真正的天魔躯壳。   梅问情不是不知道,她如同一把尖锐又隐形的刀,随时准备挑开伤口的缝隙,将其中的毒虫拔出捏碎,但普天之下,没有什么地方比生死禅院、比慧则言菩萨的安身之地,更能感化天魔的了。   “菩萨的爱徒坐镇,自然不会出乱子。”梅问情道,“你一生皆为众生着想,我知道你虽然敬我,可还是嫌我麻烦,嫌我翻云覆雨、将天地宇宙颠倒得满目疮痍、既狂妄,又任性。但你却是个聪明且愚笨的人,聪明在于,知道如何安抚我、知道只有贺离恨活着,这方天地才会永恒地安宁清净下去。”   慧则言:“那贫尼的愚笨呢?”   两人四目相对,梅问情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慧则言自己便深叹一口气,了悟地拨动着佛珠,珠串的声音在她手中碰撞:“道祖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即便是我,也陪您下了近十万年的棋。对这方天地,终归还是……”   她不再说下去。   “辛苦那位澜空禅师了。”梅问情道,“我在贺郎的鞘上,特意为他预留了封魔之地,那地方机关重重,内里十分豪华,住进去的人一定会欢欣鼓舞,舍不得离开。”   慧则言终于绷不住神情,她吐出口气,念叨着:“罪过,也许以天魔的审美标准,您确实是准备了一具好棺材吧。”   ……   禅房静室。兰花的叶脉上轻轻滴下清露。   香炉里的香燃到一半,伏在桌案上的贺离恨忽然惊醒,他脑海昏沉,一抬头就是浓郁的檀香气味,在身畔缭绕不绝,而刚刚离世的场景仿佛还近在眼前,他的指尖似乎恍惚中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那场雪,那场病,那些梅花树下纷纷落落的香气,一时间几乎无法移除出他的脑海。贺离恨的掌心下压着这本书,神情有些怔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此时,澜空禅师已经站起身,用轻柔的丝绢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见贺离恨终于回神,便将手帕递给了他。   他喉间干涸,像是火烧一般,有些魂不守舍地擦净冷汗,将一片湿润的手心也擦得干燥,连掌心的温度都褪下来,才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低哑道:“……刚刚那是……”   “是第四次。”澜空道。   “她……”   “她反悔了。”澜空立即道,“梅先生的心愿虽未完成,但她还是又尝试了很多次,没有再想过放弃……这是我师尊告诉我的。”   贺离恨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又隐隐觉得自己虽然比别人生得略好些,却不至于还有这种祸国殃民的品质,让梅问情为他这么大费周章、精疲力竭……她的心意总是会受到摧折,而这摧折的根源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因为他。   “这书……有些可怕。”贺离恨看向手心底下的《万劫书》,“我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做‘她是我的劫难’了,实在是逃不开、躲不掉,想跑都跑不了,只要一看到她,我就……”   澜空先还好好的,听着听着神情就有些古怪,徐徐地开口道:“不要在出家人面前说这种话。”   贺离恨眨了眨眼,这才真正地被人从幻觉里拉下来踩到实地上,耳根腾得一下子就红了,他只在梅问情面前“磨练”得失了底线,但在澜空禅师这里,依旧脸皮薄得一戳就破。   反而是少年僧人不急不躁、好像根本没被这话影响到,反而过来安慰了贺离恨两句,说到一半停下,忽然又道:“其实郎君不是没有机会逃离的。”   贺离恨稍微怔住。   “郎君不是没有办法摆脱这个灾劫的,虽说修士人人皆有自己需要面临的艰难困境,但让创世道祖来做郎君的情劫,也未免太残酷严峻了些……所以只要郎君剖出情根,就不会再动情,自然没有情劫一说……”   他还没说完,贺离恨就已经皱眉反对:“这怎么可以?那她要是遇见我了,发现我这么做,岂不是会很……”伤心。   “梅先生确实这么做了。”   贺离恨的话语剩下两个字,一下卡在喉咙里了,他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向这本书,神色几乎有点不可置信。   “她在郎君不记事时,就已经剖出了你的情根,此后千年,再也没有相见过。”   澜空说得清晰缓慢,字句平和,但贺离恨却觉得十分荒唐,甚至生出一股抑郁气闷之感,心里徘徊不断地想着,她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剥夺爱慕她的权利呢?   而后仔细想了想,又开始对自己生气——梅问情做到这种程度,他居然还是没能成事,仍旧无法突破返虚境,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   贺魔尊气得牙酸,心头百味陈杂,要不是还没看完这本书,简直想掉头出去找梅问情,咬她一口泄泄恨,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然而他的幻想很快便被澜空打破了。   “可惜……”澜空道,“可惜郎君那时好不容易到了返虚境后期,修为强横霸道、睥睨天下,一路挑战天下的隐世祖师,以求问道之顶峰。”   这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贺离恨点点头。   “然而那些隐世祖师们或是不如你,或是不肯迎战,所以郎君兜兜转转,遇到了当时在妖都隐居的梅先生,一眼看出她修为不俗。梅先生对你避而不见,你就围追堵截、非要一战,甩也甩不掉……”   “禅师……”贺离恨听得心跳砰砰,一半是尴尬,一半是觉得自己还真有这种固执至极、不肯罢休的本性,肯定将梅问情缠得日夜难安。   “先生百般无奈之下,终于被郎君挑中时机,交手切磋,可那时是在妖都的合/欢大沼泽中。那里是千百种罕见妖族交融与繁育的圣地,尽是至毒花草、古怪秘境,那处沼泽的毒雾里全是催/情迷雾,郎君主动将梅先生按在——”   贺离恨豁然站起,想要阻止对方说下去,随后又默默收回手,耳垂滴血似的坐到原处,坚持地道:“出家人不能说这种话。”   澜空刚刚闭口不语,他手中的万劫书就金光闪烁,但这上面没有慧则言菩萨的任何评价,只是一瞬间,就将贺离恨的神魂引入琉璃蝉所记录的场景当中。   他的眼前瞬间摇动了一刹那,然后再睁开时,那股檀香演变为一股很热、热得令人焦虑的迷雾之香,香气灌进身体里,这股焦虑的热便也跟着灌下去,让人浑身都漂浮起来,再强的修为与道体,也跟着被拽进了沉溺的漩涡里。   贺离恨被这股无形的热切浸泡着,身体却因下坠的惯性倒在了她的怀里。梅问情握住了他的手臂,似乎在推开和拉近之间犹豫了一瞬。   就是这么短暂一瞬的犹豫,怀中的郎君已经像是一条蛇似的缠绕在她身上,环着颈项,压着肩膀,将两人动手时微乱的衣衫都搅在一起,道体运转到极致的滚烫身躯仿佛要燃起来一样。   贺离恨压着她,堵住了她的唇,喉咙里溢出来几声软绵绵的低哼,他伸手拔掉了她发鬓上的簪子,宛如一头被外物催生难言之欲、却无处领悟的稚嫩小兽。   梅问情不想挫伤他求真问道的自尊心,所以斟酌着实力跟他缠斗片刻,然而没想到不远处便是这片兰草丛生的合欢沼泽,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方才还要“以武证道”,还要跟梅问情切磋比较,甚至酣战许久,结果这时候软得跟棉花一样。   梅问情不想功亏一篑,克制着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从衣衫上撕下来时,便被这条亲热的蛇缠住。贺离恨不通情爱,自然也不懂这生理反应是什么意思,只遵从本心地胡乱啃她、亲她,不让她把自己推开,执着地贴在梅问情的身上,声音有点儿忍耐地抖:“不是还没分出高下么……”   梅问情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上这条没有骨头的蛇,考虑了好几秒把他打晕的手法,然而就是因为她这过多的疼惜和犹豫,才让贺离恨忽然得手,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将梅问情的手也扣在指间。   梅问情看着澄清明亮的天空,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71章 .尘埃“……岂止快乐,简直乐不思蜀。……   这是被催生的欲,是朦胧而急迫的需求,来势汹汹、不讲道理。而又发生在一个无法用情的人身上。   梅问情的片刻犹豫,其实也是因为她明白:就算两人真的发生了点什么,区区一次共参大道,从任何角度来推测,都只是一时意外的露水情缘……但就大局而言,她应该跟对方保持不见面的分寸。   这种分寸感是用漫长沉郁的思念刻下的,克制住时,尚还寂静,一旦惊醒,便如冰下岩浆,乍冷乍热,无形的火焰烧彻肺腑,五脏似焚。   正因如此,才让千载不见的小郎君有机会缠得越来越紧,小动物似的蹭着她的下颔。   他的手还没失去力气,有一股修行者执着恳切的劲儿,气力尚充沛,先前战意沸腾,血都还没冷下去。   贺离恨握着她的手,低下头,湿湿的唇亲了亲她的手腕,将脸贴在梅问情修长的指骨上,他从来对此事没有任何兴趣,生理知识匮乏到接近干枯,连要做什么都需要漫长的探索。   梅问情虽然懂得,却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还在思考着什么,在迷雾情瘴之中,居然还能有这样明显的清醒。   贺郎君的防线却已经被一把火烧空了,他埋进梅问情怀里,腰带上的环佩玉饰叮当作响,乱成一团,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看护好自己的食物,另一边却将她的手拉起来,抚摸着手指指节,轻轻地捋上去。   不知为何,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发生在两人的指间,却有一股说不清的缱绻味道,比衣衫尽落时的坦白更有情韵,拨动心弦,欲说还休。   “……胡闹。”梅问情低声道,“别以为我舍不得把你推下去。”   这是妖都的合欢沼泽,气候温暖湿润,兰草丛生,四周有很多蝴蝶。一侧便是沼泽之内的水泽……但这并不是真正的泥沼,而是一种散发出迷人香气的植物分泌物,这种分泌物是植物的根茎分泌的,汇集成“湖泊”,粘稠泥泞,闪着晶亮的粉紫色。合/欢宗的许多秘药原料中都有此物,往往只取上一点,就能发挥很大作用。   因为此地的迷雾情瘴太过浓烈,所以方圆千里之内,只有合/欢宗一派留居沼泽外围。而这宗门虽然以此物谋得暴利,但流传出去的药量其实并不多,所以这片沼泽便逐渐扩张,保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体量。   两人此刻正在“沼泽”的伴生兰草之间,她战中被对方突然扑倒,脚下正是地势略高一点儿的边缘斜坡,下方三米左右便能看见晶亮的粉紫色粘液,成片地连在一起,一股呛人的香气往外升腾。   她说这话,其实是想把他推到外侧那边,是离沼泽中央更远的另一边,这人的脑子都化成一团浆糊了,或许摔这么一下,还能把贺离恨摔得清醒一些。   贺郎君却会错了意,他怔了一下,茫然地收回视线,看了看那片粉紫液体,就算不了解掉进去会怎么样,但本能地产生了些许畏惧,他原本就晶亮的眼眸都有点湿了,很浅地咬了下唇,哑着嗓子,小声道:“不要。”   梅问情:“我说的是……”   他的舌尖软绵甜蜜,滑过她的指腹。   梅问情的话语骤然停滞。   贺离恨确实不通情爱,他什么都不懂。   可现在这个状态,又实在称不上是纯白稚子。贺郎君含住了她的手指,口腔里湿腻,微热,尖尖的虎牙硌在指骨上,触感似有若无,但到了这个地步,贺离恨竟然还是很迷茫,这张甜蜜的唇舌、素齿,只知道让她接受自己,却不知道除了亲一亲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尝试。   贺郎君的手滑下来,攥住她的腕,在梅问情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浅淡的齿痕落在淡青血管上,随后又不敢这样“示威”,将软唇附上去贴合安慰,气氛粘稠得快要滴水。   他低着头,发梢缠在风里,蒲公英似的轻柔,在梅问情的眼前微微晃动。   她终于也有说了半句话让人堵回来的时候,那句解释堵在喉咙里,忽然间就不想辩白了。   “梅先生。”她在妖都的邻居们都这么称呼,所以他也如此低唤,“怎么才能好过一点,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至少在片刻之前,梅问情还以为这一次他仍旧是那个满脑子只有修道求真、问鼎巅峰的刻苦修士,万万没想到一转眼就听到他素日里清如泉水的嗓音说出这种话。   她一边被吸引,一边又感到烦躁——肯定要出岔子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梅问情的手被他带了过去,仿佛他这么精心讨好,就是为了让她的手指能够教导他、能够让他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教诲和解脱。   贺离恨携着她,将这只被他惹红了指节的手放到怀里,停在了自己最该解决,但是又自己不懂得如何解决的问题上,这种求助,让他大感委屈和尴尬,不自在地抿唇不语,但他的眼圈跟耳垂都红得发艳,连这种稀世俊美的样貌都因情态而温软。   像被洇透了水。   梅问情着急解决此事,从来没这么严阵以待过。多亏了她经验丰富,对贺离恨的身躯特点也足够了解,此刻她的记忆还未因封印禁制受到影响,对贺离恨的每个小动作,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她不以为然,但无论是技巧还是习惯,这种契合都仿佛两人已经在一张床上睡了千八百年一样,根本不像是今生前所未见之人。   贺离恨依靠她来解决这个卑鄙下/流的迷雾毒素,心神动摇,别说理智,连魂魄都要被抽走了,战意未消的热,换成了另一种沸腾的热。一开始的气力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只是伏在梅问情怀中,一会儿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会儿又委屈地往上冒着哽咽,他迷迷糊糊地想——我真的没见过她吗?她怎么比任何一个人看起来都要了解我?   幸亏贺离恨这时候脑子不清楚,否则早就该心生疑窦,防备之心立现了。   两人钻研了一番,终于暂缓沼泽迷瘴之毒,可贺离恨还没恢复过来,他刚按着梅问情的肩膀想要起身,便因为手心湿淋淋的,猛地滑了一下,看起来很像投怀送抱。   梅问情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正在心中对自己的矜持和正经大加赞赏,将自己此刻能想到的佛门经典翻来覆去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简直倒背如流。此刻在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她得阻止对方的“暗示邀请”,跟他解释这是另外的价钱。   梅问情是谁啊,她可是举世无双的道祖大人,刚做的心理建设,思想水平那叫一个高,啪地一下就把他的手拂下去,嘴里的“美色误人、无欲则刚”还没开口,就对上贺离恨震惊的眼神。   她瞬息间便发觉对方只是要稳住重心,连忙伸手拉他,然而为时已晚,贺小郎君方才就站不起来,被她拉住时简直像条蛇一样缠了过去,两人理所当然地一语成谶——   双双从陡峭斜坡上的茂密兰草间翻过去,掉进沼泽中央的粘液里,被这充满香气的液体缓冲着停下。   贺离恨趴在她胸口,散落的长发上都沾了这种黏糊糊的液体,他都有点想哭了:“你怎么……怎么真的推我……”   梅问情看着他,无语凝噎了半晌,想说什么,又停住,最后只是费解地道:“我怎么总被你拉下来。”   这种被人拽倒,在软绵绵的地上咕噜咕噜滚的感觉,她一生也就体验了这么几次,每次都有她的宝贝贺郎“从中作梗”。   贺离恨刚刚才清醒几分,他就算百毒不侵也该扛不住了,何况这一次他没遭受过百毒淬炼,方才又经历了一场那种风波。贺郎君还是一位素来心高气傲、战无不胜的顶尖修士,泪珠都隐隐在眼眸里打转了:“我什么时候拉你了,我是想站起来!”   梅问情道:“你要是嗓子再清亮点,别这么软绵绵的说话,我就真信了。”   贺离恨之前缠着她跟她打架时,以为梅问情是位孤高傲岸的隐居修士,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种话来,震惊和诧异交叠在一起:“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你和我……我,我们,就算刚刚那样,那也是一时情急,我怎么可能是要勾//引你?”   梅问情跟他吵了好几个来回的架,精通此道。两人太久没见,眼下这个情景又这么极端,她抬手遮住眼睛,吐出口气,沼泽中央浓香馥郁,几乎让人头脑昏聩,道:“你勾.引我的还少吗?你说要跟我参悟道法、指点修行,没听说过还能脱了腰带、褪下长袍指点的。”   贺离恨最初只是震惊,现在是真的恼羞成怒:“这是因为你到了这里才肯跟我切磋,是意外。”   梅问情道:“哦,那这些天的围追堵截呢?你怎么这么固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只是想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   “现在好了,你能在合.欢道上更进一步。”   贺离恨从她身上爬起来,他本来的衣衫就乱,这时候滚得不成样子,哪有一点儿“君子正衣冠”的体面。小郎君双手虚虚地扣住她的脖颈,摇了摇她的肩膀:“我掐死你算了。”   梅问情叹息:“那你掐死我吧,在双/修到虚脱之前。”   贺离恨动作一顿,他也感觉到后劲儿上来了,用力地吸了口气,一头栽到她身上,闭眼:“我受不了,你把我杀了吧。”   梅问情没看他,恍惚中有一种“事已至此”的破罐子破摔:“我还是把你阉了比较好,比无情无爱更干净。”   她胸口的人动了动,这条缠人的蛇退却了,一点点地挪动着往外逃跑,刚挪出去一半,被对面的女人一把扣住腰,使力扽了下来。   他一下子被按进粉紫色的液体里,眼睫上挂着亮晶晶的小泪珠,嘴唇咬得通红,从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个,崩溃地抽泣了几下,小声求饶:“救命……救救我……”   梅问情伸手扯下道袍的外衫,冷酷道:“现在求饶?晚了,你已经完蛋了。”   “这地方黏糊糊的……呜呜……”   “一会儿抱你出去。”   “那是多久……?咳、咳咳……什么东西,你给我喂了什么……”   “壮.阳药。”   “梅问情!不是……前、前辈,我错了,我知错了……”   不,他不知道到底哪儿错了。   梅问情后来自然把他抱出了沼泽,但两人的衣衫、发丝,手背,都沾过那股黏液,缠绕着让人没法控制自己的香气,根本不能出去见人,不然就会引发不堪入目的现场。   两人只能在合欢沼泽的边缘互相祸害,把所有剩余的力气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贺离恨这一千年来从没吃这种苦,但两人的身体就是该死的登对,契合得根本离不开对方。贺离恨虽然没有情根,但他却对梅问情生出了不可言说的欲.望和心魔,有时候这种魔念强烈得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羞恼可耻。   就算是香气消失以后,这段经历也牢牢地刻在了他骨子里。以至于再见到梅问情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浮现出来的并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一个又一个交缠的场景,甩也甩不掉,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欲.念浮动,身躯泛热。   好像那股情瘴并没有被祛除,而是隐遁向了更深处。   两人如此荒唐了十几年,将梅问情这一千年的克制不见完全打破。贺离恨的问道之心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坎坷,比起先前的勤谨刻苦,简直都有些懈怠了……事已至此,梅问情也知道估计是不能成功的了。   千年大计,功亏一篑,实在让人扼腕。梅问情痛定思痛,立下承诺,再受这种引诱和圈套就干脆回去闭关,然而贺离恨这时候已经演变成了没她不行的地步,身体肌肤离开她的触摸,就会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害怕。   所以在道祖大人痛定思痛的第二日,贺郎君戴着叮当作响的脚环,小心翼翼又没安好心地爬了过去,先是亲她的嘴角,又环住她的腰,在拴着小铃铛的脚环作响声中,他悄悄地问:“我最近哪里没做好吗?你怎么都不跟我双修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语意深切地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天下众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贺离恨愣了愣:“你隐居这么多年,天下众生关你什么事?”   梅问情叹道:“对啊,关我什么事,谁让我没有良心呢。”   说罢,便抱着身体柔软的贺郎倒在榻上。   所以,这一次也理所当然的没能成功,果然天底下中途而废之事甚多,行百步者半九十啊。   ……   生死禅院。   慧则言伸手为道祖大人换了盏茶,非常罕见地看到对方都有些无颜面对的神情。   “……虽然没能成事。”菩萨伸手拨了拨琉璃蝉的翅膀,在佛门的记录秘术之中,除了亲身经历过的本人,其他人并不能见到当时的场景和画面,只能了解琉璃蝉传递来的简略文字信息,“但您跟贺主君似乎过得很快乐。”   梅问情抬手捂住了一半的脸颊,半晌才幽幽道:“……岂止快乐,简直是个陷阱。”   “要不是主君产生了心魔……”   “那也成不了。”梅问情喝了一口温热茶水,语气凉凉地道,“这就是命中有此一劫吧,总要被他拉下去的。”   原本端坐钓鱼台、万事万物不存于心的道祖,都被贺离恨一手拉下了红尘,沾得满身尘埃。有时候梅问情真觉得没出息的是自己,怎么总是会不甘心,怎么就这样喜欢他呢? 第72章 .场面“撞到你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梅问情那头喝茶聊天,由慧则言菩萨叙述往事,虽说也能够慢慢地让梅问情有个印象、逐渐想起来,但毕竟没有那么强烈的冲击力。   到了另一头贺离恨这里,他的意识仍旧沉浸在记录画面当中。   两人虽然因意外酿成了那种局面,然而穿上衣服时,贺离恨仍旧是个无情冷酷的修行者,一边离不了她,一边却又睁眼说瞎话,跟她划清界限身份。因为他这张床上床下两套说辞的嘴,彼此之间没少互相吵架生气。   可惜这生气的方式,总是闹得急了就从动手演变成香//艳画面,也难怪千载之功,毁于一旦了。   最后琉璃蝉的记录结束之时,贺离恨却没有第一时间立即将意识收回。   他的五感有一瞬间的消失,眼前晃过一阵沉浓的黑暗,而后耳畔响起一道很像自己的声音,说得是:“你真不觉得自己在拖累她吗?”   当这声音响起时,贺离恨原本稍微绷紧的手也逐渐松下来。他闭目又睁:“你们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的右眼已经从半黑半红,演变成了烈焰般的赤色。   “难道不是吗?”那个声音说,“别装模作样了,天魔对你的臣服从来都有目的,你不早就明白这一点了么,忘掉你自己吧,投入到我们的怀抱中来,就能摆脱一切愧疚自责的痛苦,自由自在……”   他的声音仿佛能消除所有的负面情绪,能抹除掉一切痛苦,将人的思想引诱过来——不止这一次,从签订天魔契约的那一日起,贺离恨就受到过许多次它们的诘问与诱惑。   重现当年旧事的方式,确实让贺离恨心神动摇,这种暴露出来的“可乘之机”,足以令这群蛰伏已久的生物怦然心动。   它们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堆叠,在心中反复回荡,好似只要稍微松一松口、稍微产生一点类似于‘想获得解脱’的心思,就会被彻底吸入进它们的群体当中。   就在此刻,贺离恨轻轻动了一下手指,那条素来躺在刀鞘里犯困偷懒的魔蛇从袖口中伸出来,它眼眸猩红,浑身涌动着漩涡般的、吞噬一切的气息,它爬到贺离恨的肩膀上,冲着那道声音的来处张开嘴巴。   嘶——   蛇信一颤,灌入脑海的无形吼声从血盆大口中传出,这条平日里只有筷子长的黑色小蛇瞬息之间化为一条巨蟒,长长的蛇身将贺离恨环绕起来,獠牙尖锐,上面闪烁着幽紫色的毒光。   就在魔蛇向天魔的方向咬去时,所有的引诱声、揣测声、引入堕落声,都被魔蛇的大口吸入,连一丝一毫响动也听不到。巨蟒翻身冲去,毒牙追逐着黑暗当中最浓郁无形的那片阴暗。   此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连一个呼吸也没有走过。贺离恨盘坐在黑暗当中,手指缓慢地敲着自己的膝头,眼中的猩红如潮水般褪去。   当初梅问情注意到他的眼睛时,他便回答,此事无碍。贺离恨当时还有半句没说:如果想要找死,那就杀掉。   要知道,签订契约的是双方,能够毁约吞没对方的,也不止狡诈的魔。   因为契约的缘故,贺离恨的心头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众天魔的哀嚎此起彼伏,那些暗域生物比谁的底线都低,立刻转性求饶。   “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是它们逼我干的啊。”   “尊主,都是那个领头的飞天魔,我们可对您忠心耿耿呐!”   “这蛇什么时候这么……啊!我这就吃了你这个蛊惑我们反抗尊主的叛徒!”   不等贺离恨开口,涌动的暗域之间,似乎已经翻脸扭打成一团,以示效忠。而那头漆黑的巨蟒而居高临下地盘踞着,蛇信甩动,獠牙边正有点点紫光消散,正是吞掉天魔元神的迹象。   贺离恨是没有那种好心留给它们下次机会的,但正在此时,一道清越如溪水的声音突破了黑暗,薄薄的金光从面前映起。   “贺郎君手下留情。”   金光驱散天魔幻境,露出原本安静禅房的模样。澜空禅师手持佛珠,整个禅房静室都被一种剔透的金光环绕,似乎早就预备好叫醒他的。   澜空道:“小僧的师尊为此事惦念许久,生怕郎君出了差错,牵连着道祖大人。没想到贺郎君的心思提防,不亚于这群天魔。”   贺离恨:“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夸我,禅师,我跟梅问情待得久了,对别人话里的意思敏感得很。”   澜空道:“道祖逍遥惯了,我等佛修却谨慎清修,言语动念之间皆有分寸,郎君多心了。”   他边说还边点点头,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些许纯良的意味。   两人说话之间,这道剔透的金光已经照在贺离恨的身上。天魔幻境结束,魔神也失去了追踪它们吞入腹中的机会,正化为筷子长的小蛇,盘在贺离恨的指间磨蹭撒娇。   不等这些魔物松一口气,金光便穿过贺离恨的表面,映出他身后整整一面墙那么多的虚无红咒,血红的契约咒文铺展而开,上面涌动浮现出一头又一头的天魔踪迹,它们或是美艳、娇柔,或是狡诈虚伪,或是满口甜蜜谎言、诱人心神,有外表如人,美丽至极的,也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面目扭曲之魔。   这些天魔品种不一,皆生存在暗域当中,它们的面貌在咒文中浮现出时,同样的惨叫也在契约之上形成文字,整个半空飘动的咒文都在颤抖。   然而通透的佛光照入咒文时,这种剧烈颤抖顿时止住。   澜空禅师垂眸低头,口中诵念经文,他手中每一个印着符号和佛语的珠子,都在波动之间溢出一层一层的教诲圣言,无数洗涤人心的经文之声灌注进去——   哗啦!   血红契约猛然不动,上面的天魔吼叫和嘶喊慢慢安静下来,原本紧闭的门户被术法施展时惊起的风吹开,猛地撞在一侧,响起重重的吱呀声。   门窗吱呀,咒文里的天魔也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被澜空一手佛印,封进了刀鞘当中。   贺离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刀鞘……”   澜空顿了顿,回复:“师尊早就嘱咐小僧,要为郎君解决此事,而郎君进门时,小僧便见到鞘上的纹路不凡,有改造过的迹象……方才郎君阅读万劫书时,我便想起道祖大人无所不通,便私自试了试,果然如此。”   “禅师真是体察入微。”贺离恨真心实意道,“你们生死禅院的心法运转起来,也是让人大开眼界。”   澜空道:“不过是模仿师尊的样子,教诲一些身在苦海、执迷不悟的生灵罢了。”   贺离恨还要再夸,被这句话噎住了,将满腹的夸赞之语塞回去,心想:我刚要说你这功法霸道恐怖、侵夺元神,比某些魔功还要强横诡异,你就跟我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一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意思……可你们生死禅院的出家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像正派嘛。   慧则言菩萨确实不是修真界众人眼中的“正派人士”,她虽然心系天下,但行事作为自有半步金仙自己的理由,而不是喊着“匡扶天下”“替天行道”的口号,就能标榜正派的。   澜空似乎看出了贺离恨在想什么,他绕过小案,当着贺郎君的面伸手检查了一下刀鞘,确认原本空余之地魔光涌动,不仅全都活着,还封印得十分良好,忽然问:“道祖可像是正道人士么?”   “她当然……”贺离恨想说她当然好,然而脱口而出三个字,却发觉对方问得不是好不好,声音微顿,叹了口气,“她那人,怎么样也都得忍了,难道还有人能改变她么?”   能够改变梅问情的人,这不就在眼前。   澜空看破不说破,将刀鞘交还给他:“幸不辱命。郎君可以不再担忧天魔侵扰,但依旧能操纵控制,如臂指使,这柄设计高明的魔鞘,看上去也完整了不少。”   贺离恨接过,视线却穿过澜空的肩膀,忍不住看了看那方小案上的《万劫书》和《因果笺》,心中对那剩余的、没有讲完之语,还是颇多留恋与期待。   澜空通晓人意,只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他转身过去,将两物拿起,一并交给了贺郎君:“此物本就是师尊炼制出来,为了解开郎君与道祖之困境的,如若有所帮助,自当送归琉璃蝉的主人。”   能够留下这些东西,得益于当年慧则言菩萨在梅问情的准许之下,在贺离恨的神魂之中留下了一个琉璃蝉的标记,无论乾坤颠倒、时光转回多少次,他的元神不变,琉璃蝉也就一直隐遁在无形之中,跟随记录。   当初的道祖大人和慧则言菩萨,可是在三十三重天上耗费心血、做过诸多尝试的,其中还得益于琉璃蝉的记录,才能发现两人偶尔疏忽的地方。   贺离恨接过书和因果笺,收入储物法器之中,向澜空道谢。此事完毕,贺离恨也打算择日再继续看完,两人便一同准备去寻找道祖和菩萨。   方才那净化的阵仗太大,门又被疾风震开。贺离恨一转过头,便见到门外不远处,梅问情正将一道丝绸化为拂尘,指尖慢悠悠地转着拂尘柄,见他望过来便笑。   他只在这禅房待了不过半日,然而却恍惚间经历过两辈子一般,此刻见她,不免思绪涌起,心情激动,转眼将澜空禅师忘在脑后,跑出去一把扑进她怀里,半点资深修士的分寸和稳重都没有。   梅问情接了个满怀,险些又让他扑倒。她的手臂环住对方腰身搂紧,好悬才稳住,额角让他碰了一下。   梅问情假装被撞疼了:“哎呀。”   贺离恨勾着她的脖颈,见自己莽撞了,便伸手摸了摸,又凑过去吹吹,说:“撞到你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有好多话要……”   话没说完,梅问情身侧右后方,存在感低到仿佛隐形的慧则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贺离恨一骨碌从她身上下来,耳朵红得要命,却还板起脸,这张脸别的不说,扮起严峻冷酷来总是好用。   梅问情笑得不行,握着他的手:“好久没见我?也就一盏茶、一局棋的功夫。”   贺离恨甩开她的手,压低声线:“菩萨在你怎么不提醒……”   “我也不知道贺郎这么想我。”梅问情追过去又牵住他,眨了眨眼,“她虽是出家人,也是半步金仙,世间种种,她什么没看过?”   说罢,又将郎君拉近些,与他窃窃私语:“反正我们要回人间了,只不过在成亲之前,还得抓一个人。”   贺离恨立刻警觉:“什么人?”   梅问情道:“一个年轻男子,是从……”   她刚说出前半句,贺郎君的视线就从警觉变得难以置信,透出一股虎视眈眈的味道,他磨了磨后槽牙,声音更低微,但咬字格外清楚:“成亲前你还要找个通房?你可想清楚了,我肚子里还有——”   人间的规矩他不知道,但裴家的规矩,贺离恨却一直都清楚,那些同母异父的嫡姐、庶姐,哪一个不是成亲前,就借着知晓人事为由,收了一屋子通房小侍?   “……”梅问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通房是教闺房敦伦的,你和我,还用教?”   两人说话声音低微,停在房门口的澜空禅师也没有窥人隐私的爱好,只是远远看着贺郎君跟道祖亲密交谈,正心情愉悦时,双眼忽然被一只手捂住。   澜空:“……师……尊?”   慧则言菩萨沉默须臾,殷切嘱咐:“你还年少,这种场面你把持不住,眼不见为净。” 第73章 .伤心为了遗憾,也为了填补遗憾。……   人间,申州。   申州境内有一座歌舞坊,虽在名义上是歌舞之地,然而只是挂了个虚名而已,实则是为本地达官显贵培养男宠的风月场所,坊中内部有个名册,除名册以外,并不接待外客。   此地名为落英坊,跟平常的青楼不同,走得是小而精的高端路线,往来之客皆有身份,商贩走卒之流连门槛都进不得,所以里面的小郎们便都高看自己一眼,期望日后能得哪位娘子赏识,被抬进家门做一房侧室,便能完成阶级的上升,生活便也不必再飘摇无依了。   林小桓此刻就蹲在落英坊的厨房院子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失魂落魄地坐在树桩子上。   厨房里的小郎们忙碌不堪,其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跨出门槛来,中气十足地招呼他:“你不是坊里拨给厨房的人手吗?发什么呆,快过来!”   林小桓麻木地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挪步过来,看了看满厨房的男人——心中面临第二轮的崩溃。   他接过菜篮子,挽袖泡着清水择菜。脑海里还回想着自己在线性代数课堂上睡得那场觉……如果有得选的话,他当初一定精神百倍地听课,而不是一睡就把自己睡到这个地方来!   落英坊别的不多,就是男人多。林小桓长这么大,已经熟读各大穿越小说,不要说是称王称霸、横扫四野吧,闯出一番事业总该有的,结果……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少年手脚麻利地拾掇碗筷,扭头看了他一眼,“干活这么慢,怪不得被你们公子打发到厨房来,你昨天穿得那个衣服可太不规矩了,要是换了我,我也得把你赶走。”   林小桓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是要勾引女客。”   “嘿,还狡辩呢。”少年笑道,“坊里是故意让没经过事的小郎君们去参禅修道的,为得弄出个‘妙真公子’的名声来,用这种把戏提高身价,待价而沽。可怜你一个小侍,也跟着去寺庙道观那些没点烟火气的地方,他们倒是冰清玉洁、纯白如纸了,陪着去的小侍们却都遭殃,委屈你得再养养头发。”   幸好林小桓昨天听墙角时,听了一耳朵玉真公子的活春/宫和脸红心跳的污秽话,不然他也不知道落英坊还玩得这么花。他支支吾吾地说提起那什么玉真……什么侍寝陪床,眼前的少年就全明白了,一见他的头发和装扮,就脑补了一出顺理成章的戏码,不仅没去找管事核对,还给他换了衣衫、找了活儿干。   林小桓丧气地嘀咕道:“我头发养了一阵呢……”   他高考后开始养的头发,觉得扎起一个小辫子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结果一转眼到了这里,每个男人都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虽然也只是冠、簪、发带……这几种简单发饰,但就是打扮得精致漂亮,风度翩翩,跟学校校园里那些不怎么打扮的男同学简直天差地别。   少年道:“等晚上我回去,把我的发带分给你一条,你这么大了,散着头发,万一让女人见了,成何体统。”   林小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散着头发不能让女人见”的说辞,他不敢吱声,心里却五味陈杂。   少年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直帮工到日暮,在厨房吃上饭菜时,才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设想的雄才伟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简直一片茫然。   饭吃到一半,院外走进来个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郎君,穿得比杂役好得多,像是在当红公子身边伺候人的小侍。他叫来厨房总管,都没正眼看过去一眼,吩咐道:“查问一下人员名册,有没有近几日出现的、身份不明的人员,上头说在落英坊跑了一个家奴。”   “上头?”厨房总管大约三四十岁,斟酌着问。   “自然是贵人。”郎君道,“就是在东宫当太女掾史的刘家三娘。”   总管惊道:“这位不是已经赴京了么,她、她还来咱们这种地方?”   “那我哪儿知道。”郎君不耐烦地道。“人家告假探亲,观赏歌舞松快一下,还用跟你说一遭不成。”   厨房总管连连摆手,奉承几句,然后叫来诸人,将事由说了。他上下扫视众人一番,一眼见到脸生的林小桓,招呼他过来。   林小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让总管粗糙的手指抬起了下巴。他上学早,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但也才十八周岁,脸嫩得让掐出一道红印儿来。   他非常不习惯这种方式,一扭头,把脸偏了过去,满脸都写着不肯配合的倔强。但落英坊的儿郎们大多柔顺,见此情态,总管跟那位锦衣郎都略显讶异。   两人一核查身份,顿时纸里包不住火,果然是身份含糊、来历不明。锦衣郎挥挥手,院外的护院便上前来,捆住他的手,意欲将人带走。   “等一下!”那个收留他的少年从人群中跑出来,摘下一顶悬挂的斗笠,给林小桓戴在头上,撩了撩薄纱,连忙低语道,“我不知你犯了什么事,既是人家家里的,你跟你家娘子服个软罢。”   说完便退开两步,用一种简直如同慈父的、担忧又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他。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林小桓确实从他语气和姿态中感觉到一股“母爱”,他心里十分感动,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认识什么刘家三娘,也没有什么娘子,他们铁定是抓错人了,过会儿就把自己放回来的。   林小桓被护院捆着手,跟在锦衣郎的身后,走出了朴素宽阔的厨房,慢慢步行回到了落英坊前端的精致绣楼、亭台流水之间,歌声悠长,栏杆上吹拂下来长长的纱,即便是白日里,也偶尔在香闺中听到暧昧的声响。   锦衣郎将他送到一间宽阔华贵的屋子中,便退出去了。屋内有一架长屏风,屏风外侧站着落英坊的管事、鸨爹,一个穿着杏红长裙、但非常年轻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她梳着头发,乌鬓花颜,有一股如桂如兰的气度,内里有个隔间,隔间门口悬挂着珠帘。   “把斗笠摘掉。”刘潇潇道。   一旁的鸨爹上前来,将斗笠摘下。   刘潇潇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珠帘之内:“先生,是他么?”   林小桓的眼睛盯着地面,刚想着他们认完了人,自己就能回去了,结果听见帘内的人道:“是他。”   啊?!   林小桓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对面:“什么是我?”   他不是刚穿越么?而且还是整个人囫囵个儿穿过来的,哪来的人还能认识自己?   刘潇潇挥了挥手,其余人等便都退下去了。小三娘等候多年,年前接到先生的传信,便连忙向太女告假,若非太女再三挽留,她差一点卸下职务。   刘潇潇道:“你上前来吧。”   林小桓没动。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女娶男嫁,女尊男卑,这里又是个高级青楼,女人可能都是洪水猛兽。   刘潇潇见叫不动他,正要起身,珠帘内传来一声:“好了,你不用管他,我跟他单独聊聊。”   林小桓的脚跟长在地里似的,根本就不挪步,他正想着以不变应万变,身躯就好像被一股风裹挟住,浑身都轻飘飘的,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按在隔间的里面,背对着珠帘,坐在一个小茶桌的竹席上,连手腕上的绳子都啪地一声打开,绳结掉落在地上。   梅问情手里正翻着那本《线性代数》,看得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另一手搂着贺郎的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道:“我就说是在申州。”   贺离恨不轻不重地道:“还是这么个地方,你似乎熟得很啊。”   梅问情翻书的手一顿,轻咳一声:“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听歌看舞,跟那些肮脏交易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贺离恨目不斜视,一脸冷静:“谁说你有了?不打自招。”   梅问情竟让他反将一军,勾着郎君腰身的那只手紧了紧,把他抱过来,偏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低柔笑意:“好贺郎,你吃醋也讲点逻辑、讲点道理的吧。”   贺离恨稍微推拒了一下,把手覆盖到她的手背上,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的声量不大,但林小桓也能听见,他先是迷茫、一头雾水,然后被道术震惊,发觉这还是个奇幻世界,才回过神没多久,就被秀了一脸,看见梅问情手上的书。   哇,那不是我的吗?!   林小桓激动地盯着那本《线性代数》,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如此热爱数学的时候。他从竹席上起身,一把扑了过来,抱住梅问情的小腿,活跃地跟她对暗号:“奇变偶不变!”   梅问情:“……”   贺离恨默默地看了一眼他抓着妻主的手,很明显地皱了下眉。   林小桓见她不语,更着急了:“那……那,宫廷玉液酒?”   梅问情:“……”   贺离恨掸了掸衣角,偏过头看向窗外,冷哼一声。   “……不是,这个,那……”林小桓指了指书,又指了指自己,大脑停转,只得道,“这书……你看了?”   梅问情道:“看了。”   “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变换增广矩阵,消去未知量。”梅问情支着下颔,饶有趣味地道,“这是你们的书?”   林小桓啪地松手,坐在地上,喃喃道:“你居然会数学。”   “这也勉强能算是数术吧。”梅问情道,“我姓梅,你可以叫我梅先生。这是我的夫郎。”   她将《线性代数》扔给林小桓,伸了个懒腰,稍微活动活动脖颈,漫不经心地道:“物归原主。”   林小桓已经丧失很大希望,不仅没有穿越者前辈,还被“古人”打击了一番,他抱着头自闭发呆,便听梅问情道:“你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送你回去需要定位你所在的大千世界,恐怕费点功夫,你得在我们这儿耽搁一段时间。”   能回去!   这绝对是林小桓近日听到的、最让人振奋的消息了。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亮得冒星星,然后看了看梅问情,想到当今世界的男女关系,还是选择一把挎住贺离恨的肩膀,拉着他到角落:“兄弟,她说的是真的吗?你们什么人啊。”   “她是我妻主。”贺离恨道。   贺离恨其实不喜欢被这么接触,蛇刀在鞘中有些蠢蠢欲动,但看在他是个小郎君的份儿上,又飘零到异界,流离失所,孤苦无依,才态度和缓。   林小桓再次被这称呼当头劈了一下,他上下看了看贺离恨,憋了好久,没憋住,终于问出了口:“妻主……那,那你有,有内个吗?”   贺离恨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林小桓伸手比划了一下,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几句。   贺离恨瞬间便感觉到脸颊滚烫,他捂住林小桓的嘴:“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没有?”   林小桓“唔唔唔”了几声,把他的手拉下来,又道:“那她有没有?”   贺离恨没好气地道:“怎么可能有,她是女人啊!”   林小桓大松一口气,心想还好还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古代男尊女卑的身份颠倒过来而已,女主外,男主内,太好了,这还是比较好接受的。   他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这里的男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并不娇媚、也不矫揉做作,最多是显得文质彬彬、温和柔弱了一些,这状况已经比他想象的好得多了。   何况,抱紧大佬的腿,说不定很快就能回去了!   林小桓想到这里,眼中又亮起星星,朝着梅问情看去,就在梅先生对他这充满希望的视线摸不着头脑时,他就被贺离恨拽了过来,扳过脸,两人面对面。   贺离恨比他还高一点儿,眼睫微微垂下来,视线从墨眸间透出来,锋锐如刀的气息隐隐压迫出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威慑。林小桓当场被震住,听他低低地道:“不许这么看她,男女有别。”   林小桓还是现代人思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懂,男人的占有欲嘛,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说女客来青楼,不会怀孕吗?”   贺离恨奇怪地看着他:“只要女方不愿意,就不会。”   “啊……?”林小桓道,“还有这种避孕手段,怪不得没见到一个孕妇……”   贺离恨的神情更奇怪了,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随着时间推移,一道一道的补方喝下去,他漂亮的腹肌已经没剩几块了,从前紧实的肌肉摸起来软软的。   贺离恨:“落英坊应该不会容许郎君有孕,我大概是你见到的第一个孕夫。”   林小桓一开始都没听懂这句话。   直到贺离恨伸出手,带着他的手摸了摸小腹,隔着衣衫,能感觉到一点儿灵气盎然的轻微胎动。   林小桓就像是一块石雕,被一道旱天雷劈得四分五裂。他手指僵硬,慢吞吞地收回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喃喃道:“我错了,这地方也没那么好接受……呜呜,我不要生孩子。”   贺离恨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道:“放宽心,不一定有女人允许你生她的孩子。”   ……   林小桓被刘潇潇安排了一应用品。   他住进了白梅书院的一间厢房,经常去找贺离恨补充生活常识,给他讲了很多自己世界的神话故事。而那位梅先生,除了看书、写字,跟刘家三娘商议预备婚事,除此之外,就是在睡觉。   他根本不知道需要什么布置才能回去,着急又没有着急的方向,只能耐下性子等待。林小桓一边学这个世界的文字,一边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离恨也没有瞒着他,直接告知了他穿越的原因。   林小桓很感激两人能够来找他,而不是把他放任不管,自生自灭。他平日里没事干,被塞了一手的针线活,辛苦的男大学生就开始自己的刺绣之路,除了头发还不够长,看上去简直贤良淑德,温婉至极,比贺离恨还像一个待嫁闺中的小郎君。   一日,贺离恨运行了一个周天的心法,因人间灵气不足,便没有强求,起身披上衣服要去叫醒梅问情。   林小桓坐在旁边陪他,一边绣手上这只凤凰,一边问:“梅先生怎么不用修炼啊。”   “她?她已经到顶了。”贺离恨道,“她的真身在人间无法清醒太久,必须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眠,不然会出事的。要不是为了成亲,其实她不该回来的。”   “我也想去修真界看看。”林小桓向往道,“修真界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梅先生留在人间看起来会很困扰啊。”   贺离恨推开门,门口是白梅书院的一片梅花林,时值秋末初冬,梅花还未开放,但已有零星的花苞点缀在上面,晚风萧然。   这些树都是她在申州隐居时,亲自种下的,从纤弱幼苗,到梅花成林,皆由她一手栽培,而像这样的地方,在世上还曾经出现了许多次,为了遗憾,也为了填补遗憾。   他道:“这些种给我看的梅花,如果没能见证这一切,会很伤心的。” 第74章 .极限双方不共戴天,当场又吵了一架。……   不仅是刘潇潇从京中返回,在收到她传递给其他学生的书信过后,曾经在人间白梅书院受教、曾经在梅先生堂上听过课的诸多学生,皆是纷纷告假,更有甚者,为了回乡一见恩师,居然一气之下挂冠而去。   白梅书院地位特殊,虽然地处申州,但培养出的官员臣工,却比很多京都学府更多、也更有个性。梅问情数年来杳无音讯,而后几位老先生病故后,书院就渐渐封锁没落了,谁能想到她会回来,还是这样的喜事。   昔日梅问情答应过刘潇潇的,她说过自己会回来,果然应诺、不曾失约。   因朝野之中许多官员都为返乡一事焦急,当今的那位女帝陛下得知缘由后,亲手写了一封御信,由御前女使千里迢迢来到申州,当面递送给梅先生。   梅问情拆了信件,笑眯眯地看她这封信,见她先是大骂自己实乃罪魁祸首,将她一众得力臣子掳走,万般罪行,罄竹难书,骂完之后,又问自己平安,遥祝新婚之喜。   梅问情收起信:“座上客中缺了陛下,那是有点儿太没意思了。”   女使道:“陛下说,山中隐世,不沾权贵,学生弟子前来恭祝,是尊师重道,她若是亲自见证,显得朝廷太过谄媚,破坏先生清名。”   梅问情道:“她的原话必是,撬走朝中一半大员,已经给她脸了,朕绝不去。”   女使面露尴尬,梅问情却笑出了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介怀。   皇帝虽不在,但御前女使却没走。初冬小雪时,正逢吉日,这喜事整个申州都知道,刘潇潇跟先生议定的章程,有这小古板监督,一应的繁琐礼节一个都不曾落下,活活折腾了大半天。   所幸贺离恨修行中人,并不疲惫,只是担心目前状况的梅问情会惫懒困倦。两人可不似新人羞涩,连成亲都是记忆里的第二遭了,哪怕礼节繁琐,但依旧轻车熟路。   拜完了堂,月上中天时,贺离恨一身赤红喜服,鲜艳华贵,发冠金灿灿的,镶嵌着碧玉,他捧着一盘点心,靠在窗户前看窗前的月下梅花。   最近他的食欲特别好,食物到嘴里都格外香甜。这回可不像第一次“贺小公子”那样,规规矩矩,又饿又害怕,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听见推门声时,才盖上盖头,坐回到床上。   那些读书人怎么能喝得过梅问情,她的神情永远和气,一脸微笑,不过半晌工夫,这群手捧圣贤书的儒生学子全都逐一醉倒,没几个能拖得住她的脚步。   梅问情一打开门,瞟了一眼缺了半盘的糕点,就知道他也不老实。两人虽是新婚,可又实在算不上是新夫妻,别说害羞了,能让他把矜持捡回来一点儿都少见。   她走过来,却没掀起盖头,而是低下身,手心搭在他的膝盖上:“贺郎。”   “嗯。”贺离恨点头,刚要将手覆盖在她手上,就听她说。   “我困了。”   贺离恨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但他叹气的缘故只是心疼对方强撑。   “那过来睡……”   贺离恨脱鞋上榻,正掀起盖头将被窝里的枣、花生等物清除出去,就被她一把搂住,翻身压在了被子上,一只手覆盖在脖颈间,她的唇带着一丁点儿甜滋滋的感觉亲吻过来。   贺离恨先是从喉咙里很低微地呜了一声,然后让这奇妙的甜滋滋夺走了心神,笨拙又好奇地品尝味道,软舌像是小动物似的慢慢舔了舔,才发觉这是口脂的甜味。   是植物所制,加了蜂蜜,所以尝起来发甜。   梅问情平日的装扮,自然没有今日隆重。她大红霓裳,金纱披帛,腰带上的玉佩装饰琳琅满目,一动就叮当作响。墨眉长睫,一双幽深又温柔的眼睛,唇上的鲜红口脂让他啃走了一点儿,缺了角。   贺离恨顿时心中抱愧,像是自己破坏了一尊完美的神女雕像、破坏了最殊艳美丽的场景般。但他又觉得隐秘地喜悦,能在她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除了自己,再不会有别人了。   梅问情没在意口脂缺失,她稍停下来,而后又压过去,抵着贺郎的下颔,声音犯了十足的懒,慵懒软绵,在他耳畔低语道:“洞房的流程怎么能不走,别耽误你妻主睡觉……”   贺离恨:“你就是变着法的闹腾我……”   梅问情又亲了他唇瓣一下,将这话堵回去一半,跟他商议道:“我听说儿郎们享受得久了,都想翻身做主,你想不想?”   贺离恨愣了愣,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立即撇开眼盯着一旁的罗纱红帐,悄声:“……太过分了,我怎么能……虽然……”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凡间,主动索求就已经突破底线,让郎君们感到无限羞愧和刺.激了。若真是像她说的那样,光是想一想这件事,都不知道是什么放.荡下.流的男子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正满脑子飘雪花,杂音阵阵,走神胡思乱想时,就见梅问情褪了罗裙霓裳,玉白的胳膊就衬在红帐榻上。   贺离恨盯着她,喉间阵阵发紧,说:“……那你要是……这么想试试,我就……”   他有了借口,就仿佛有了底气一般,突然精神百倍,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飞快地扯下床帐,环着她脖颈在帐子里滚了一圈儿,坐在梅问情身上。   他的外袍也松了,梅问情捋了捋垂下来的衣带,又贴着他的小腹,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他腰腹上的肌肉都柔软了许多,摸上去手感很不错,但她一触摸,对方却瑟缩了一下。   贺离恨身材瘦削高挑,身姿挺拔,没有一丝赘肉,腰腹上的皮肉就算软化了,也还很薄,几乎连发育好的孕育囊都能被摸到,有一种被“孩子的母亲”抚摸、十分温暖的感觉。   梅问情忽然这屋子里有点热,要不然她怎么感觉也有点脸上发烫。   贺离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忍了好半天,眼睛都湿淋淋的了,唇上烙着一层浅浅的齿印,还是没能忍住,拉着她的手向上,低声道:“不舒服,我好像让你弄病了。”   “……怎么了,”梅问情道,“有这种事?”   她的手被放在尚且整齐的喜服胸口上。   金色的刺绣纹路之下,胸膛虽然平坦,但手感很好。梅问情当场怔住,半晌没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揉了一下。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贺小郎君倒在她身上,倒吸了口凉气,在她怀中拱了拱,恼火地闷声道:“梅问情!”   她瞬间心虚,搂着小郎君的腰,低声道:“宝贝贺郎,还是下次再试试翻身吧,你这病还挺严重的,我的医术天下无双,今夜肯定能帮你治好。”   “……骗子。”   就算贺离恨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可已经来不及了。梅问情费尽心思地钻研这“病”,满脸写着“我一定给你治好”,她长得太漂亮,看起来本就不可靠,这么一通“医治”下来,不仅没医治好,病症还变本加厉,效果非常明显。   幸亏她的本体受限,实在撑不住,没有荒唐一整夜。饶是如此,贺离恨已经在心中用力地记了一笔,将她信誉从零直接降到负值。   也正因此事,梅问情没有在人间逗留太久,跟刘潇潇告别,详细嘱托她一番后,很快便回返修真界,咨询此事,并且开始准备另一份促进发育的方子。她毕竟不是专门研究生育这方面的,所以还请来了印象中的许多颇有成就的医师。   这其中就包括当年为贺离恨诊治有孕的那位医修,也是段归的好友,毒医赵月寒。   赵月寒医毒双绝,并且接诊过很多男子,十分有经验。   她收到梅问情的邀请后,并不知她的身份,只是受邀前往圣魁宫,见到跟青衣天女对坐手谈的梅问情,也知道她身份不凡,颇有些提心吊胆,但梅先生脾气很好,说起话来和颜悦色,赵月寒也就放下担忧,深深以为这是个疼爱夫郎的好女人。   而被带进修真界的林小桓,虽然还只是个凡人,但因为当了贺郎君的跟屁虫,又有小惠姑娘从旁监督照管,也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他可没有那种一穿越就是主角的错误认知,不敢去催梅问情,反倒苦中作乐,体验了一番乘坐飞行法器、飘渺乘风的刺激惊险,三五个月内,将圣魁宫所在的天恒域玩了个遍,简直满足了对修仙的一切幻想。   贺郎君勤恳修炼,偶尔才会带他出去透透风。他近日来除了巩固化神期的境界,尝试使用刀鞘里的天魔之外,就是陪着这小郎君出去游玩。   林小桓虽然不是本世界的男子,但却比很多郎君们都抛得下脸面,撒起娇来没有底线,无所不用其极。   因此人是其他世界之人,迟早是要回去的。所以林小桓在询问他与梅问情的故事时,贺离恨往往一边翻着万劫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复他,以免去他反复询问的烦恼。时日一久,他也将两位大佬之间的故事拼凑得八九不离十。   随着天恒域的季节变化,冬去春来,林小桓的思乡之情逐渐增长、泛滥,最后满溢出来。   ……   天恒域,盛春时节。   圣魁宫的内室当中,一众医修刚刚告辞,梅问情倚在榻侧,翻看着她们提供的配方和思路,对面则是一袭青衣、陪坐添茶的天女魁。   “……还是不太好。”梅问情道,“我是不是预备得太早了?”   天女魁道:“主君这一胎不知怀到什么时候,如今有了症状,提前预备是好事,到生育时若是没有奶水,会更让人心焦。”   梅问情轻微颔首,觉得有理。   便在此时,门口响起圣魁宫侍女的声音:“魁祖,林小公子要找先生。”   天女魁看了一眼梅问情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道:“让他进来吧。”   林小桓其实是很不愿意打扰她们的。   这里的女人气场都太强,不光是在梅问情身边,就只是这位“青衣天女”,虽然一个个长得都美貌绝伦,但往那里一坐,浑身都透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的威慑气息。   这种气息贺郎君虽然也有,但他对男子态度还好,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虽然不爱说笑,但望着宽容平和,仿佛散发着一种朦朦胧胧的父爱光辉。   而梅先生,和这位魁祖,光是在她们面前说话,林小桓就有点不太敢。   天女魁指了指座椅,他便乖巧坐下,态度比昔日的明无尘还更柔顺一些,似乎已经学会了新的求生之道,他看着推到面前的一盏茶,伸手捧着杯壁,但没有喝。   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在等他。林小桓才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询问回家进程:“先生……先生这些时日很忙吧?”   他想问什么,已经从脸上写出来了,一眼就能望到底。   梅问情道:“不忙。”而后又看向天女魁,“慧则言怎么说?”   天女魁道:“菩萨前日让澜空禅师亲自传讯,说她已经在寻觅另一世界的定位,若是有了成果,肯定第一时间来通知老师,布置时空传送阵法。”   林小桓听了这话,心里大松一口气,至少大佬还是记着他的事的。为表谢意,林小桓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将这些日陪伴他的贺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大好人。   要知道,贺离恨在修真界的凶名,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啊。   天女魁原本以为老师不会听,结果林小桓实在是太会抓住她的爱好了,梅先生抬起头,还真就听得一脸认真,边听边评价几句,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隐隐的满意。   孤寡的天女魁:“……”   林小桓夸完贺郎君,然后又开始歌颂两人的爱情,他还真是抓在了点子上,梅先生听得都要考虑写一本书来,林小桓道:“……郎君那么好的人,就该配先生您。您不知道,我这些时日听贺郎君提起您,眼里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忠贞不二的爱情呀!遇见两位之前,我还以为夫妻之间,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呢。”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的。”天女魁道,“我们老师格外不同,她是完美的女人。”   林小桓目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您老的吹捧手段也是有点儿太高了,梅先生就是再厉害,你这么吹不显得假吗?   但天女魁还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脸色看不出半点破绽。   她如此沉稳,林小桓更不能输,两人立即讨论起来,架势宛如CP粉对上毒唯,那叫一个唇枪舌剑,在这个情景下,林小桓也不怕青衣天女了,辩论得分外激烈,最后拍板定论:“先生再完美,遇到贺郎君也会乱了方寸,要不然怎么会做出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为了他改变一整个世界啊。我还以为忠贞的极限就是殉情,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女魁道:“老师的本事写一本书也写不完,你根本想象不到,这算什么极限。”   梅问情一直淡然倾听、对比其他医修提供的药方,此时忽然抬起眼:“你说什么?”   两人都愣了一下。   林小桓迅速回想自己刚刚说得所有内容,有些不安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上一句。”   “忠贞的极限就是,殉……殉情?”   梅问情收敛回视线,默然沉思了许久,然后突然站起身,将手里的纸张全放下,朝门外喊了一声:“小惠!”   小惠姑娘应道:“是。”   “跟我去一趟生死禅院。”梅问情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刚推开门,小惠便已掏出一件深蓝银纹的披风系在主人的肩头,不用梅问情开口,便低声:“主君还在聚灵阵静修。”   “好,我知道了。”梅问情回头看向天女魁,“把林公子送回去,照顾好贺郎,我很快便回来。”   她这么一走,屋子里的两人全都不知所措,两人面面相觑,安静许久,还是林小桓斗胆提议:“我们……说错话了吗?要不要对一对刚刚的台词,你是不是吹得太言过其实,惹先生生气了?”   天女魁怒道:“我都是真心实意的,绝没有半分虚假。”   “好好好,我不说了。”林小桓坐在椅子上,老实巴交地缩手垂头,“但还是对对词吧。”   天女魁也有点慌张,犹豫了一下:“那好吧。”   两人便开始从头对起,看到底是怎么惹了梅先生不快,结果对到一半,CP粉和毒唯越对越投入,双方不共戴天,当场又吵了一架。 第75章 .命运“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慧则言被梅问情从生死禅院静室里拖出来时,还尚在静修入定当中。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自己一个半步金仙,竟然要面对如此突然的状况,而面对的又是最随心所欲、最不能惹的那一位。   菩萨一身素衣,没有穿外面的袈裟,慈眉善目,平日里往往一身和善,唯有现今,那双平和慈悲的眼睛里都往外冒火,但她毕竟是佛门中人,又是修行者,气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慧则言很快整理好心情,抬头望了望漫天星夜,对夤夜前来的梅道祖:“你说吧,我相信肯定是危及天下的大事。”   说罢,便坐在了一旁的石桌内侧。   梅问情道:“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慧则言洗耳恭听。   “我们从前几次,虽然已经从自己的角度想过诸多解决办法,譬如剖落情根、再不相见,譬如封印、禁制、或是将他重重保护起来,但都不能如愿。”梅问情道,“但是,你和我却都没有考虑过——他是仙途之下的修行者、攀登者,登仙途中,必然会遇到劫难和灾厄,但我不同。”   梅问情已在道途之巅,证得造化万千,将天下万物视为过眼云烟,只求一个顺心顺意,念头通达即可。   慧则言陡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她直起身,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弄过去。   梅问情道:“大罗金仙,无灾无劫。如果将我跟他的命运连接起来,那么我活着,他就不会死,对不对?”   慧则言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时,也震悚地快要说不出话,她心中猛地腾生起一股怒意,豁然起身,向后疾走了几步,又回过来,转圈儿一样面对着梅问情,指着她欲骂,还是修养极好地撂下手,先问:“那要是他死了呢?我的道祖,我的梅先生,你这脑子万般聪明,可人怎么就是个疯子呢?!”   梅问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道祖大人,你活到现在,比这个大千世界还要久,天上的日月都算你的晚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无灾无劫、永生不死吗?你跟他绑在一起,他要是死了,岂不是你也会陨落!”   梅问情听不出什么差错,真诚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呀。”   慧则言差点气背过去,她立即念了几声佛号,又坐下来,捂着肋骨下方气得隐隐作痛的地方,心里怒骂一番:“你还点头?你还承认?我的活祖宗啊,世上少了贺离恨,不过是你会哭几声,可世上少了你,阴阳大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不说本方世界,就是这片宇宙之中,都是一片难以逃避的灾难。”   先天阴阳大道,属于先天四十九条大道之一,如若没有道祖合道,便以最初始的形态、冥冥之中自然运转。但既然有了道祖合道,她即是阴阳,梅问情陨落的后果也可想而知了——往严重点说,就是“阴”与“阳”的概念,从此消失于世,也是有可能的。   梅问情见她如此受不了,也反省了一下,连忙收敛,从旁坐下给慧则言顺背,她个性虽然恣意妄为、随心所欲,但如若没有了离自己最近的、也是本方世界诞生的半步金仙慧则言在,那么她的人生可要无聊太多太多了。   除了无聊之外,慧则言也是唯一一个能听懂她全部打算的人,因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境界限制,而导致的不能领悟。   慧则言捂着肋下顺气,仍然觉得不舒服,那种可能会发生的后果缠绕着她的脑海,不停在意识之中出现,她抬眼看了看梅问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梅问情道:“他不会死,我会保护好他的。”   “那不一样。”慧则言道,“除却天灾,还有人祸啊,你们的命运捆绑,你确实能替他分担,甚至可以完全将灾劫消弭,但你怎知他就能突破返虚境?你怎知他就不会再遇到杀身之祸?再者说,往后还有千年、万年、十万年……你就能严丝合缝地,把他保护好吗?”   梅问情没有回答,而是静默地看着她。   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当中,慧则言突然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就像梅问情曾经说得那样,如果她不能留下贺离恨,她会抱憾终天的。   所谓“终天”,可不是百年千年,她的一生,比概念上的永恒更长远。在这种生命的长度上留下不可挽回的遗憾,几乎是一种病症反复、无药可救的酷刑。   她凝视着梅问情的双眼,这双眼睛从来都云淡风轻,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能被她看进眼里的事物屈指可数。   慧则言曾经觉得,道祖心中实在太“空”了,装不进去一点儿有分量的东西。但她此刻意识到,比起让她的心里装上沉重之物来说,还是空荡荡、谁也不在意的梅问情,更能够收敛她的任性。   梅问情的墨黑双眸里,映着一团小小的阴阳鱼虚影,让瞳仁稍稍朦胧。她略微期待地道:“我们曾经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是因为我们平视四周,层面就已经太高了,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她和慧则言都是跳脱出时空之外的人,所以已经习惯了这种看待事物的高度,对于两人来说,人的死亡并不是概念当中完全的死亡,而是一种灵的循环方式、一种寂灭与新生,几乎不值得痛惜。   当这个人换成贺离恨后,梅问情才有所在意。她可以一次次颠倒重来,因为她的强大,所以有更多次的试错机会,像“殉情”这样的形容,几乎不会出现在梅问情的视野当中——以死相随,比起寻觅生机来说,是最愚钝和无能的一种办法。   慧则言伏在石桌上,她的额头抵在手臂间,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听她这么说,在心中憋了半天,还是低声说出口:“别说贫尼没有想到,就算是想到了,这么极端的尝试,我也不会告诉给你的。”   梅问情道:“唉,我也是一时灵感,一时灵感,菩萨不用夸我。还在疼吗?”   慧则言闭着眼不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步金仙的法身能规避很多伤害。但道祖这气人的功力,实在是让贫尼,心血上涌、内伤严峻。”   梅问情颔首,语调温和道:“还能说笑,看来是已经好了。”   如果能装死的话,慧则言就是不要脸面,恐怕也装死当作听不到了。她整个人还笼罩在这股前途莫测的担忧当中,半晌才起身,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梅问情。   “道祖平日里看着脾气好,人又温和,还很爱说笑。”慧则言道,“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偏执疯子,天下魔道,恐怕都比之不如。”   梅问情笑了笑:“如若我的生死背负着很多的命运,我就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扛起来,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人消散于天地,这世上,还没这份道理。”   慧则言听闻此话,也无可奈何,面露妥协之态。   两人这才算谈拢。   梅问情带着小惠进入生死禅院,拉着慧则言推衍天机,将手头的一些事务停下,她亲手撰写捆绑命运的契文符咒。   慧则言一脸不忍地看着她在法纸上写下金纹。要是别人来写,或是功效不强、或是水平不够,所谓的同命契约未必能限制梅问情,可要是她自己来写,光是看她身上的封印禁制就知道了,这人对自己从来都下得去手。   至日暮时,小惠姑娘从旁请示,回了一趟圣魁宫让其余人不要担忧。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映照而来,慧则言便又看了看她接近写成的契文,劝道:“活祖宗,你身上还有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连真身的十分之一实力都运转不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层层保险,繁琐至极。”   梅问情头也不抬:“我跟你的境界不同,菩萨不用操心。”   慧则言略受打击,木着脸收回视线,而后又提起:“梅先生,这真身禁制,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您到底想过没有。”   梅问情停下笔,看着笔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篆文,流转成一个精深至极的同命契约,她一边碾磨着笔杆思索,一边淡淡道:“等贺郎怀的这一胎诞生,道体元胎养育成人,我应该就能解开禁制了吧。”   梅问情说到一半,抬起眼,见从昨晚到如今都一脸“全是你逼迫我”的慧则言突然凝起神,她神游涣散的眼眸瞬间凝实了目光。   “道体元胎?”   梅问情点头。   “在贺主君的肚子里?现在?”   梅问情继续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还叫他的全名,这会儿又叫主君了,看来不止是我,连你这等清修之人,都很善变呐。”   慧则言口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琴弦乍然松懈,像是一口提心吊胆的气散发出来,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祖怎么不早说!”   梅问情愣了愣:“那还是个胚胎,还能有他本人更重要么。”   菩萨却道:“对于道祖来说,自然是贺主君重要,但在贫尼眼中,能够稳固大千世界、挽回损失的道体元胎,却重要得多了。”   ……   因菩萨配合,这个想法又前所未有,所以梅问情在生死禅院一连待了三日。   贺离恨在第三日时,按捺不住,找上门来。禅院内却都说对两人研究之事一概不知,他便以为是什么天地机密,不该让外人知晓,所以避嫌不看。   他这么一避嫌,就算日日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梅问情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了。倒是菩萨看待他的眼光温和了很多,以前大多退避,眼下倒是时常满脸慈悲关怀之情地问候照料,还让她的亲传弟子澜空禅师陪伴。   澜空除了念经读书,守戒修行之外,便只有看顾贺魔尊这一个任务。然而以贺离恨化神初期的实力,并不需要澜空保护。   两人只是闲暇时谈经论道,下棋读书,偶尔切磋一下而已。期间,贺离恨问澜空,知不知道两位金仙如此忙碌、没有闲暇,究竟所为何事?   澜空从他师尊口中听得了一点信息,望着贺离恨的脸庞,目露迟疑地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郎君,你知不知道,人之情劫困境、杀身灾厄,往往九死一生,所谓的‘一生’,究竟在何地?”   贺离恨道:“请禅师赐教。”   澜空翻动着面前的经书,他一边背经,一边陪贺离恨下棋,此刻棋局正是生机勃勃、变化多端之时,而经文却已经翻到了底,最后一页写着:“忧惧起爱憎,忿痴忘心根”。   他默默地摩挲着这几个字,对贺离恨道:“世间万般情劫所起,多是不平、不满、不甘、不愿。可当别人舍身将郎君的劫难,化为自己的劫难时,那便是生门之所在,纵有九死,仍能走出一条生天。”   梅问情作为贺离恨之劫,沉重、严峻、深如漩涡,无路可逃。   但道祖大人,却能够以一己之力,背负起他的命运。 第76章 .天劫“只是……刚刚开始?”……   贺离恨为澜空禅师的话沉思许久。   但当他再想问下去时,澜空却低眉不语,没有将两位金仙具体的计划相告。他心中忐忑,但又问不出什么,只能选择相信梅问情。   半月后,同命契文写成。梅问情拿到了菩萨的推演结果,两人共同议定了一个吉日,就在本月之末。   当夜,梅问情头一次松懈精神,一股莫大的疲倦感终于在她懈怠的这一刻卷土重来。   她再度见到贺郎时,贺离恨正跟澜空禅师讲述刀法,同时旁敲侧击地想问些什么,然而澜空看上去年少,心思却比许多人都要沉稳内敛,守口如瓶。   两人沉浸在道术与刀法之间,到了辩论之时,贺郎背对着她跟禅师试刀。那把从魔鞘中探出的蛇刀漆黑纤细,映着他纤瘦的腰身、朱红的长袍,点缀在一片素净别致的禅院中,如同烈火一般。   夜幕的清寂里,燃起一盏滚热的心灯。   贺离恨的头发一向柔软,浓黑细密,抚摸起来柔润顺滑,那捧发丝束在冠内,却让梅问情想起他伏在自己膝上,闭目蜷缩的模样。这么一个满身烈火和执拗之人,却在芒刺之下掩藏着最赤诚无害的姿态。   她望了许久,想到他身躯劲瘦结实,后腰看起来纤细,劲力和韧性却都不差。从前分明的肌理在孕期软和下来,抱起来十分舒适。   梅问情没有出声,但站在贺离恨对面的禅师却早已发现她,稍微分了点神。   贺离恨发觉澜空的神情有异,便问:“怎么了?”   澜空微笑了一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郎君近日以来的担忧之事,似乎也有一个结果了。”   贺离恨正在疑惑,身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和力道。梅问情一把拢过他的腰侧、肩膀,将他抱了起来,两人身高相差仿佛,这女人偏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气和钳制别人的功底,不仅箍紧抱稳,还拉着他转了一大圈,猛地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贺离恨勾住她的脖颈,闭上眼,在睁开时,脸颊上就印着一团浅浅的口脂痕迹,一片润泽的淡红落在肌肤上。   他原本想说:“你回来了。”可她竟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架势,便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道:“你好闹腾……”   他余光一扫,澜空禅师消失得比风还快,转眼间就不知道避嫌避去哪儿了。   周遭无人,梅问情更加肆无忌惮,将他横抱起来,放在石桌上,低首亲了又亲,她的唇本就不点而红,涂了一点芬芳的颜色之后,入眼几乎有一种惊艳的冲击感。   贺离恨被这份美貌蛊得说不出话,脸上、脖颈,锁骨,连带着手背,都蹭上一点儿红痕印子,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抬脚轻轻踹了对方一下,手心支撑在石桌上:“连日不见,我都以为你要跟菩萨出家了,这佛门清净之地,戒律森严,你可受不了。”   梅问情晲了他一眼,咬着他的耳垂,声音低微:“谁家的戒律能管到我头上。”   “我就知道……”贺离恨躲了一下,整个耳朵都飘起绯红的颜色,“有事要跟我说?”   他自然知晓梅问情是为自己而忙碌的,但也清楚,她只有自己主动相告的时候,他才能够得知。否则想要在道祖嘴里、或是在道祖身边人嘴里撬出点什么具体措施,那是真有些不现实。   别说他了,连魔蛇前去引诱她手腕上那条小烛龙,烛龙都谨守本分,闭口不言,将所有打探渠道一概堵死。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有,也不算大事。”   贺离恨嫌弃身下的石桌太凉,挪了挪地方,往她身上蹭,又被梅问情一手按住了,像是作乱的小猫咪被拎起后颈。   他一边不满地皱眉,一边若无其事道:“不是大事?那你直说便是。”   “别蹭了。”梅问情却先数落他,“一碰到我就是勾引做派,哎呀,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小郎君。”   贺离恨愣了一下,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抬手绕住她脖颈上的璎珞环,晃了晃道祖大人的肩膀,说:“你说我的时候,应该反思反思自己,我怎么被你教坏成这样了,梅先生负全责——”   他没有太用力,手指从肩头滑下来,搁在金边紫衫内素色抹胸的边儿上,才碰到柔软的触感,就猛地缩回了,脸颊烧红,连指骨的连接处都泛着浅浅的粉。   梅问情毫不介意,闻言便笑,低头埋在他颈窝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不负责?只是我这几日不曾休息,这具身躯层层受限,为了接下来的大事,须得睡到月末之时,那时你来叫醒我。”   贺离恨抱着她,慢吞吞地点头。   “我已给几位学生送去书信,到时候发生一切景象,你都不必担忧。”梅问情声音愈低,“妻主我自有应对,贺郎只需将我叫醒即可……”   贺离恨点头应声,肩膀却沉了沉,他偏过脸,见梅问情已经靠在他肩头闭上双眼,睫羽纤长,呼吸沉缓,脖颈上的金纹熠熠生辉。   他微怔,低唤:“梅问情?”   睡着了?   看来是睡着了。   贺离恨伸手回抱住她,两人都是修行者,若是在不曾抵抗的情况下,谁抱谁都很轻松,何况梅先生并不沉,落在怀里的分量令人有种独特的安心。   就在贺离恨将她带去休息时,一动不动的梅问情却忽然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外侧,冲着他被亲得痕迹点点的脸颊上又印了一口,大方地亲出声音,然后像树妖、藤蔓似的,将他缠紧抱住,连一根手指都分不开。   贺离恨眨了眨眼,看看自己,又看看她,低声道:“好姐姐?”   ……噢,没动静,是真的睡着了。   等他将妻主带去房间,滚到床榻上休息时,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她刚刚是没睡实呢,还是在梦游?   ……   梅问情果然要休息很久。   为保世间安定,她的身躯本就需要长期沉眠来维持稳定,所以只要她愿意,大部分时期都不必强迫自己醒来。   贺离恨在这期间,除了陪伴他的澜空禅师,就只见到了小惠姑娘。小惠姑娘似乎已经被吩咐过了很多事,经常显得风尘仆仆的模样。   而慧则言菩萨也同样不曾出现过。   贺离恨心中的疑虑在不断扩大,到了约定的这一天时,他产生的未知感到达了顶峰。   晨光漏入窗隙。   贺离恨打开房门,室内似乎因为梅问情的沉眠而产生一股很淡的、近似梅香的冰雪气息,却比真正的梅花香气要更冷、更幽微。   盎然的灵气向门窗之外四散。   贺离恨撩开床纱,坐在榻边看了看这位光是睡觉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睡美人,习惯性地伸手勾住她搭在外侧的手指,他捏了捏对方柔软的指节,低下头。   “梅问情?”他颇有耐心,第一声叫得很温和。   贺离恨原以为还需要再哄哄她,这个一贯任性恣意的道祖大人才会有动静,没想到梅问情的反应还算及时,空着的那只手慢悠悠地抬起,伸展过去,贴着他的后背。   贺离恨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毫无防备地又叫了她一声,然后就被一手按了下来,倒在她怀里。   他一抬起头,看见梅问情黑白分明的、升腾起一轮阴阳鱼虚影的双眼。   刹那之间,他的神魂和思绪顿时停滞,仿佛世间万物就凝固在这个点上,但很快,对时间的感受又回到了他的体内,但当他意识回笼时,已经发现契约的痕迹在元神之内伸展刻画。   金字篆文在他的脑海中一行行写就、印刻下来。   不光如此,梅问情身上的金色禁制都跟着颤动漂浮而起,她身上的八十一重禁制都在剧烈地摇动,天地瞬息变色,原本晴朗的穹宇之中,蔓延起乌黑的雷云与波动。   “这是什么?梅问情?”贺离恨抬眼看她。   在时间暂停的那一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拒绝这道契约,虽然在不知内容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对方这样强硬地要求……不,都不是要求,这样强硬地控制他同意,简直是前所未有的。   梅问情空出一只手掐了掐时间,心情很好地吻了他的唇角,又语调轻柔地道:“我很快就要找到命运的出口了。”   “什么……”   “宝贝贺郎,其实你应该闭上眼。”   贺离恨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急迫问道:“你的禁制不能动,会出大事的!这个世界已经承受不了你的真身,禁制反噬……”   梅问情按住了他的手,指间在他眼前轻轻一扫。贺离恨立即感觉自己的视觉瞬间消失了,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格外灵敏的声响在耳畔响起——雷声隆隆,无形的火焰如浪涛涌起,燃烧声似远似近。   “梅问情……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他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衣角。梅问情似乎沉吟了一下,不想将他的手强行扯下去,而是割断了这片袖口。   她道:“我要留下你啊。”   她说的这么理所当然,这么轻而易举,好像这只是眨眨眼、挥挥手就能办到的事情。让人根本想象不到她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究竟做出过怎样的决定、考虑过多少出路。   她本就坐在世之顶峰,才能将窥见天光说得如此轻巧。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必须遁身黑暗,才能拨开层云,将她最需要的人留在天上。   “梅问情——”   贺离恨手里只剩下一半的衣角,他的视觉被封闭了,连神识都散播不出去,根本无从判断对方此刻在哪里、又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这是梅问情第一次对他使用自己的道术,这种弹指一挥间言出法随的实力,产生了一股恐怖的距离感,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感受,让人几乎没法夸赞她的实力强悍,只体会到了深深的孤寒。   高处不胜寒。   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同命契文在他的身体里刻画成形,涌动着没入梅问情的身躯之内,她身上的禁制篆文在不断的颤动,似乎受到一种更强横、更无法抵御的压制,至此刻,两人的命运牵连在了一起。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   梅问情为贺离恨设置了一个他出不去的安全区域,将这间禅房保护起来,然后一边走一边整理鬓发,掸平衣衫,她懒散地活动筋骨,手指按了按僵硬的肩膀,抬头上望。   翻滚的雷云。   那是化神返虚的四重劫雷,共有三十六道,这原本是不该出现的,但同命契约牵连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梅问情,所以实力达到才会引动的天雷将会一齐出现——   上一次领会这些天劫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梅问情沉思一番,但因为太过久远,实在无法想起来,便摇头叹了口气,笑了笑。   劫雷之后,云中隐隐显出一道寒芒。寒芒中缠绕着烟粉色的丝线——梅问情认得这是什么,这不过是突破返虚、踏入半步金仙的雷劫,中间掺杂着情劫问心的火焰。   她的身躯慢慢腾空而起,眼中的阴阳鱼永恒地高悬在眸中,从眼眸的边缘开始渲染上一阵淡淡的金色。   “不要再藏了。”她道,“出来吧。”   寒芒之后,她的眼眸穿过漫天云霄,见到一重又一重、环环相扣的磅礴金光,金光内尽是太初鸿蒙、开天辟地的气息。   这是半步金仙开始合道的劫雷!   对于这些,梅问情的记忆就要清晰得多了。以她的身躯、实力,为贺离恨荡平道路,最起码也应该是这个程度才对,纵然有整整八十一道封印,但她是合道金仙,生命的本质上就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梅问情的双眼继续望去,穿过三十三重天。到了这一步,这些天劫、雷鸣,已经不是本方世界所操控的了,这些都来源于“宇宙”,来源于三千世界里冥冥中最幽深、最不可捉摸的玄妙之地,是一种突破生命层次的考验。   但在三十三重天上,另一种灵光在太初鸿蒙中游荡,这光华捉摸不定,带着与开辟天地完全不同的枯萎、寂静、死亡的气息。   ——这是大罗金仙开始合相反道种的元神劫。   梅问情一边怀念,一边又叹了口气。就像是已经通过的考试进行二考一样,虽然并不惊慌,但因为它的难度确实不小,所以会产生厌倦之情。   她眼中金光未消,忍不住嘀咕道:“我家贺郎还能走到这一步的么?他这么有前途?是不是在针对我啊……哎你,不讲武德。”   话没说完,最先出现的几道九重雷劫翻滚着炸裂下来,恐怖的电光交织成网,在她身上流窜而下,深紫色的道服在雷光之下飘飞动荡,缺损了衣角的宽阔长袖猎猎作响。   雷光卷动,在青丝之间漂浮散尽,被摇动的金纹吞噬。   ……   劫云聚集的那一刻,慧则言便已经如约来到了先前预定好的地点。   她拨动着佛珠,远远地望着风云变色,问道:“禅院里没有其他人了么?”   澜空道:“弟子已经给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分发了任务,除了贺魔尊之外,没有一人在梅道祖周身千里之内。”   生死禅院本就荒僻,又布置着空间类结界,只要禅院内的佛修不在,那么便没有其他的生灵。   慧则言沉默少顷,望着梅问情的身影,滋味复杂地感叹道:“她看着聪明非凡,怎么就是个疯子呢。”   澜空先是没出声,然后又小心低声道:“师尊不觉得,帮助道祖这么做的您,精神也有点……”   “我要是不帮她,她也一样这么做。疯子是劝不住的。”慧则言道,“我知道变故的缘由,总比处于被动要好。你看,这声势虽然浩大,但却只是刚刚开始。”   澜空迟疑道:“只是……刚刚开始?” 第77章 .界限“以此为界,擅越者,斩。”……   化神返虚,四重劫雷。   每重共有九道,翻天覆地,电光横空,如同蔓延伸展至整个天空中的惨白蛛丝,将天地包裹在绵密的陷阱与罗网当中。   在惨白蛛丝之间,狂风盘旋,吹动袍角的衣料,如震动的旌旗。   梅问情静立其中,她元神当中的同命契文金光流转,闪烁着的雷电光晕同样在她法躯之上酝酿流散,从狂暴到静谧、从热烈到安宁……从最充满杀戮毁灭之气的劫雷,化为温顺的电光,渐渐从指尖散去。   最开始四重雷光根本无法影响到她。   但这样的天劫,还是惊醒了她身上一重重的禁制,禁制不断地摇动颤抖,几乎有挣脱的征兆。   轰隆——   雷鸣惊世。   就像慧则言所说的,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狂热的雷鸣在重重响动后,终于无可奈何的消散过去,云端间在露出一缕霞光之时,也同样放出了一道缠绕着烟粉色光线的寒芒,寒芒一点,瞬息之间自上而下、直灌天灵。   在象征着突破返虚、踏入半步金仙的寒光笼罩下来的同一刹那。梅问情身上原本便动摇颤抖的金纹骤然挣开——一道法身之上的金纹禁制浮现而出,光泽耀目,砰地一声从她身上脱离,在梅问情周身撑出一道金色的光环。   这道光环脱离梅问情真身的同时,她的本体气息开始不断上升,很快便达到周围空间无法承载的程度,这道金色篆文撑开的光圈没有彻底散去,而是如同一道金环般环绕着她,像是又受到极大的压力般,重新向内侧逼近。   梅问情的手腕上缠着一串道珠,细细的穗子轻柔地扫着手心,她早有布置,于是只是抬手接住那道烟粉色的丝线,将叩问心门的情劫收入元神当中。   因梅问情没有主动压制,那圈刚刚被禁制烙印逼回去的金纹再度撑开。面临寒芒笼罩,这道金色篆文重新张开一个圈,失去了完全的平衡之后,她周遭的空气、光影、时间……不可细数的诸多“稳固”的概念,都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固,产生一种受到极大压迫、而被摧毁之感。   这种被摧毁的现象,从此处,一直辐射到天地角落,辐射到极广的地区,整个寰宇之内,莫不改天换日、惊天动地。   此刻,一直观测不动的慧则言菩萨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地盘腿坐下。   她身下是草木青翠、生机勃勃的山崖,在梅问情本体禁制动摇的情况下,这处山崖也产生了断裂和还原的迹象,险些就要化为一抔黄土。   慧则言闭上眼,口中诵念着隐晦莫测的经文佛号,声音低微慈和,在她的身后,亮起无数梵文游动,法尊佛陀的金身塑像在梵文之间出现,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如幻影般涌起,一股恒定、平稳的力量,从她周身源源不断地传出,镇压住了这方空间的分裂。   她的力量足以蔓延千万里,以此为中心,将分裂的缝隙、薄弱的规则、不可捉摸玄之又玄的概念,全部补充上了一股安定的力量,抵消了梅问情带来的强大压迫力。   梵语万千,一重又一重的祷告声从虚影中响起。   慧则言睁开眼,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道:“小惠姑娘在哪里?”   澜空道:“小惠姑娘早已完成了道祖的吩咐,此刻应该在禅院在陪伴贺郎君。”   慧则言徐徐颔首,又眺望向极远之地,自言自语般地道:“希望她们也能顺利些吧,梅问情只解开三道禁制,别造成什么伤亡……”   ……   幽冥界,冥河之上。   一身大红罗裳的梁兰清抱着胳膊,鬓发金钗晃动,手里抚摸着一张由小惠亲手递交过来的书信嘱托,字迹眼熟无比,是梅先生的。   在她对面,凌空站立着西方鬼帝陶灵,她外表只有十四五岁外貌,手似嫩藕,面若银盘,穿着短袄长裙,一只眼睛戴着一块金属眼罩,外形如苍冷火焰般向右侧燃烧。   “时辰到了。”梁兰清道。   “真有这么大的动静么。”陶灵嘀咕道,“这该不会是先生吩咐给你的事,你拿来诓我的吧?”   梁兰清懒得与她争辩,只是向上望去——在各界的地理位置上,修真界确实处于幽冥界的上方,但并不是正上方,两界的接壤之地是一块倾斜的、有坡度的断崖,下方则能够通过河流般的结界进入地府幽冥。   天穹幽然发青,还是昏昏沉沉的光泽,看不出什么异样。   就在梁兰清不解思索时,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难以理解、并且不讲道理的沉重灵力辐射波及进幽冥界,脚下湍急磅礴的冥河仿佛凝滞了一瞬间。   在这眨眼一瞬,宽阔得一眼望不见边的冥河猛然改变方向,由低向高倒灌过去——哗啦!仅仅这一刻,梁兰清就仿佛听到了冥河之水冲刷断崖的声音!   她跟陶灵的反应完全一致,根本都来不及对话,提前听从吩咐布置好的结界大阵猛然打开,两位化神期修士互为阵眼,磅礴的河流才以缓慢的姿态停止了倒灌,那些脱离河畔升起的鲜红花朵又飘飘荡荡地、如柳絮般地飘落。   冥河一点一滴的回归正位。   梁兰清身躯内的鬼气几乎被阵法抽取一干,她看了一眼方才还心不在焉的陶灵:“这回你可相信了?”   陶灵面露尴尬之色,扯开话题道:“你还是省省力气,祈祷没有更恐怖的后续吧。”   冥河之水磅礴广大,倒流之力在由大阵一点点扭转,空气之中呈现出一股轻微的扭曲之态。   ……   圣魁宫。   何琳琅跟天女魁的这次见面,没有产生任何争辩或斗嘴之事。   两人对坐在圣魁宫中央,面对着一道金色的、共有四重十八转的巨大金属圆盘,圆盘之上刻着各门各派,从人间到修真界,各片土地、区域的名讳,圆盘之上悬着一颗淡紫色的宝珠,在宝珠光晕笼罩之地,便可以按照区域的不同,驱使起本区域最大门派的护派大阵。   碧虚天女何琳琅道:“此事恐怕要辛苦魁祖了。”   天女魁瞥了她一眼:“也请琳琅娘子多出力。”   两人虽是同窗,但因参悟的方向不同,关系一向是冷冷淡淡,只不过彼此熟知心性,倒不担心对方会出岔子。   两位返虚境天女皆是神情从容,早已知悉此事的流程。她们拨动着金属圆盘,随着宝珠光泽笼罩的地方越来越多,许多地区的门派大阵都被猛然唤醒,脱离掌控地自主撑开,保护身居其中的生灵。   何琳琅一边调试波动,一边道:“当初你联合其他同窗,制作此物时,我还以为只是玩闹,没想到传承至今,不仅拿到了定坤珠,还汇集到了整个修真界的法阵结界之印,居然能帮到老师的忙。”   天女魁道:“除了旱魃一族,我可没有任何传承留下。倒是你,碧虚圣庭——”   她言及此处,手指按住“碧游域”三字,将这三字扭转过来,进入到紫光中心,圆盘转动间发出金属轴承摩擦般的细腻响动。   仅仅半息不到,碧游域的护派大阵尽数亮起。天女魁说完了后半句:“不先保护保护你的宗门后裔,不受到先生真身降世的冲击么?”   “只是解开三重禁制,算什么真身降世。”何琳琅浅浅笑道,“先生布置周到,魁祖也心细如发,必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生灵遭此横祸。”   天女魁哼了一声:“你就给我戴帽子吧。”   两人分别负责一部分,调试和控制之下,圆盘上大多地区都逐一亮起。   “咦?”何琳琅将清源剑派所在的清虚之境转到眼前,“灰色的?”   天女魁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想起了一事,指尖凝聚一点青色光芒,将金属圆盘上篆刻的“清虚之境”四字按下去,清虚之境霎时间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之前老师想要低调行事,便暂时封印了此地的阵法,我险些忘了。”天女魁坐回原处,“继续吧。”   何琳琅叹道:“也不知沈燃冰那家伙可还一切正常。”   天女魁道:“只要她不曾杀红了眼,那就算是正常。”   两人交谈之间,返虚境天女的力量渗透巨大的金属圆盘,在千万里广博土地之上,一层层的护派阵法在定坤珠的照耀之下自然亮起,短短几息之内,每一片有人居住的区域,都笼罩上一层或强或弱的光波,静谧、艰涩、又十分及时地抵御住辐射而来的灵气爆发。   灵气汇集狂涌,冲击在法阵之上,如同暴风一般激起层层涟漪。此时此刻,圣魁宫的使者已经成为了各门各派的座上宾,统一口径为,师尊修炼秘法,意外惊动天地,还望海涵。   这是这“师尊”所唤为谁,又是什么境界,大多数人却迷茫心惊、不得而知。   在修真界的阵法一道道亮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法阵之时,坐在云霄之巅的沈燃冰垂首拭剑,将雪白的剑锋擦拭的光华透亮,剑锋吹毛断发。   她提起剑,轻轻地横起,光泽映照着她的脸庞。   在云霄之巅的对面,便是本方大世界的边缘终点,便是一片天魔横行的暗域,在各个世界的暗域夹缝当中,都是天魔生出的巢穴,贺离恨所签订契约的天魔数量跟这里相比,只是区区很小的一部分。   早在数日之前,沈燃冰便已经接到了讯息。她从昨夜便坐镇在这里,静候消息,到了此刻,终于有无穷的阵法接连亮起,磅礴芬芳的灵气向四周散荡而开。   这种规则薄弱、易于侵入,而又饱含着香甜灵气的世界,应当是天魔眼中的美味佳肴。但它们这时候却都彼此面面相觑,龟缩不出,瞪着鲜红的眼睛望向云巅上的纤细人影。   在她的面前、脚下,是一片天魔血液汇聚成了血色河流,从大千世界的边缘一直流淌进暗域里,失重地漂浮碎裂。   沈燃冰反复地擦拭着这把剑,因它不断沾上血迹。   “可恶可恶可恶!这明明是最好的侵入时间!”   “都怪这个女人,这个狂魔,这个疯子!我要进去吞吃灵气、要吃掉修真者的心脏,我要杀了她——”   “你去你去!你快去呀!”   众魔之间推搡一番,眼中如同饥肠辘辘的饿狼一般,盯着她身后那无穷的云层之中。它们都明白,在云层之下,是一个个鲜嫩可口的修真者灵魂,是香甜至极的丰富灵气。   这种贪婪的情绪不断积累,不断叠加,终于,在整个世界映透出来的灵气再深浓一层时,无数天魔嚎叫着冲了过去,密密麻麻如一道漆黑的河流,猩红的牙齿、舌头,纠缠着同样可怖丑陋的肢体,前呼后拥地撞向大千世界的边缘。   沈燃冰抬起眼,剑光一挥。   在她手中的这把剑,乖顺轻巧,如同玩具,但在剑身上荡下来的剑光却像是一个巨大的闸刀一般,将这条漆黑河流切成两半——   血液狂涌而下,将天魔之间切除了一段生与死的空白区,崭新的、腥甜的血液覆盖上去,洇透了已经凝涸的暗红,一股股涌流激射,喷在后续天魔的脸上身上。   悍不畏死的贪婪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如意天女收回长剑,垂下眼眸,静静地重新擦拭,手中的拭剑丝绸已经被血色染透,她指间一松,丝绸轻飘飘地坠落下来,落在身前。   沈燃冰不动如山,漠然地道:“以此为界,擅越者,斩。” 第78章 .反噬白狐狸眯着笑眼,舔了舔他唇上未……   有各处的布置、保护,梅问情便也不再拖延。   她周身的一道金纹禁制在空气中震散,化为淡金的云烟状雾气,融入空中。在这道禁制震开的下一瞬,覆盖在她周身的寒芒便被更浓郁的黑白二气吞噬。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梅问情给足了时间,动作慢条斯理、界限分明。那把常年伪作丝绸的银白长剑脱离了纤细腰身,银光一烁,化为微微散发着寒意的万重雪。   万重雪被握在她的手中。   这把剑不是没有被把玩过,但真正回到她真身的手里,距上一次,已过了万年之久。   在灌入一道阴阳二气后,这把寒光烁烁的银白长剑上缠起勃发的花枝,一层藤蔓似的枝叶绕在剑身上,开放出雪白的梅,白梅飘散,徐徐地飞坠进梅问情的周遭。   她横剑一扫,返虚境的寒芒瞬息间被剑风消散,被这股幽冷的花香冲得飘然消逝。   与此同时,滔天暴动的灵灾愈演愈烈,不断冲刷着各地的禁制,产生种种异象。梅问情身上的第二道禁制浮现而出,向四周猛地撑开,化作金环飞速环绕。   篆文的字迹慢慢扭曲,好像受到某种冲击,然后被梅问情亲手解禁一般,从下自上体现出一股失控感。   寒芒之后,磅礴的金光带着踏入金仙境界、恐怖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压制力盖顶而下。   即便是此刻的梅问情,也觉得心神被一股沉重力量蒙蔽。她再次提起精神,挽剑横荡,周身的第二重禁制应声碎裂,一层无形的灵气暴动,牵连着略微扭曲、移位的空间,向四面八方久久地冲击而去。   这已是金仙境界之内的天劫了。   像这种层次的灾劫,是很难主动找上修行者的,只有修行者潜心修炼、实力不断上升,达到顶峰后主动引下,否则它们很难发生——   像梅问情这种替他人摧毁情劫、也将受情劫影响而变化的所有后续困境一概抹杀的情况,前所未见,绝无仅有。   到了这一步,她的神情也并没那么轻松,即便力量久违地回归到了她身上。   梅问情在第九次逆转乾坤时,因为实力已经无法再次靠金纹禁锢来压制,所以将一部分记忆也同样锁住了,此时此刻,那些力量、记忆,全部回笼,如同温泉之水一般流淌进脑海心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虽然只是三道禁制,但一个常年负重、已然习惯的人,只是稍微卸下那么一丁点儿重量,就足以轻松得让她疑惑。   梅问情将手按在万重雪的剑柄之上,银剑凌空而立,清光隐隐。下一刻,她整个人被磅礴的金光冲刷,带着来自宇宙本源、规则运转之力的金色光芒披落在她的肩头,发间,照耀在梅问情飘然而起的深紫色丝带之上。   “连我都不能预估这具身躯现今的承受力。”梅问情淡淡地道,“慧则言,你这次算得,可要再准一点啊。”   声音轻落,提剑而动——   刹那间,巨大如瀑布的浩然金光被截断了。   那是一道极度苍白的剑芒,一道沉默影子般的光华,在目睹这剑气的一瞬间,会觉得万物失色、天光黯然,这道锋芒只仅仅一点、聚成一线,却狠狠穿透了最磅礴强韧的力量,扫出一片清净天地。   如眨眼间的错觉,如飘散不见的雾,如三十三重天云霄上最轻盈的剑锋一点,却带着沉重不可预估的万钧之力,斩破一片“宇宙法则”。   道祖身畔的三尺之地,她才是永恒不变的法则。   万重雪依偎在她的指间,终于彻底地活过来。   活过来的银剑再也不是她衣带上难以注意到的装饰,这把剑有着非常强烈的存在感,但却让人视之不能见、听之不能闻,目光神识都完全无法彻底触及到剑身上,一旦强行注视,便会被剑意所割裂,痛不欲生。   这把万重雪,实际上没有被除了梅问情以外的人,见到过它真正的模样。但在那道切破金光的锋芒亮起时,天上地下,却都是万重雪的影子——万里雪飘,宛如剑势,重叠如浪,绵延不绝。   金光熄灭、锋芒落尽。   梅问情抬起眼时,触目可及的地方已经覆上一层雪白。   甚至之前的灵气爆发都不值一提,对那些护派大阵、冥河、天生灵地、小秘境……等等,苏醒的万重雪才是最大的考验,它没有化为丝绸的每一个刹那,都会催生出覆盖寰宇的大雪,带着不可匹敌的残余剑意。   剑吟如啸。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那些供奉在各个门派的玄器、法宝,那些得之便可称“剑仙”的名锋宝剑,不由自主地嗡鸣震动,应声而断。   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不值得被梅问情在意。   她的手指抚摸过银剑剑身,抬眼望向鸿蒙之气内部的、隐隐漂浮颤动的最后一道光华,在光华无序地游荡,整体就如同一个正在开辟、或是将要开辟的世界核心。   梅问情看了一眼,唇边浮现出温和的微笑,轻柔道:“来吧。”   ……   在万重雪被“唤醒”的同时,坐在云巅之上的沈燃冰猛地抬起头。   她一直在静默地守护着大千世界,不让暗域天魔侵袭。但在这一瞬间,一股汗毛倒立的感觉瞬间从尾椎骨冲到脑海。   她堂堂如意天女,别人见了面要被叫一声返虚老祖的,竟然都有一种被冰封冻结的感觉。   沈燃冰对剑意非常敏感,她本身也被梅先生亲手教过剑术,所以比其他人反应得都快一些,饶是如此,她手里斩遍百万天魔、血迹未清的长剑,也突然震鸣一声,脱手而出,向剑吟来源处飞去,一头扎进云层之中。   沈燃冰挽留不及,手还悬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若非万重雪真正出鞘,这把傲气至极、饮血而生的镇元神锋,决不可能就这么跑了!   “老师啊老师,你这动静也太大了。”沈燃冰一手捂脸,整个世外高人的架子都端不住了,“当年弟子就被万重雪震碎过十几把剑!如今寻到了神器镇元,可它怎么也……”   碎倒是没有碎,可比碎了还让人糟心。   沈燃冰颓丧低落地叹了口气,不为别的,只是为自己身为剑修的尊严,可惜,在梅先生面前,剑修没有尊严。   她刚刚脱手了镇元剑,在血河对面的天魔便亮起万千只猩红的眼睛,露出打量和考较之态。   沈燃冰掸了掸膝间,原本静默安定的气息渐渐变化,心情也愈发沉闷、凝涸,一股浓郁的杀意散发出来。   “我劝你们不要擅动。”沈燃冰道,“死在剑锋之上,只要眨眼一瞬。但在我手上,能死得那么快,是一种福气。”   她话语轻微,血河如故。沈燃冰所在之地的面前,只剩一片至极的寂静。   而在或断裂、或飞来的剑器当中,也有一把武器对万重雪的感召一样强烈。   但那不是任何一把剑。   而是被魔鞘包裹住的蛇刀。   生死禅院之内,贺离恨周身这道结界雄厚恐怖,它出自于梅问情之手,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打开。   蛇刀剧烈地颤动、而又被渐渐封闭,归于寂静。   贺离恨曾经获得过万重雪的暂时使用权,以飞剑术杀过敌,所以与他相连的本名法器也会同样受到感召。不过蛇刀毕竟本体是一条魔蛇,它只要接触刀化,变成魔蛇的原貌,就不会再受到影响。   墨黑小蛇从鞘上爬出,缠绕着贺离恨的手指。   他的视觉被暂时封闭,连神识都蔓延不出去,能够了解讯息的只有听觉,而静默的聆听,只会在他的脑海中形成燃烧得更剧烈的火焰。   贺离恨摸索着结界的边缘,这道无害的壁障刀砍不破、水火不侵。   耳畔响声阵阵,到了最熬人的时候,便从他心里冒出一股因担忧催生出的巨大委屈——她从来没有拿这种东西阻碍过自己!   梅问情是很强,可以前,贺离恨对她的强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加上梅问情又一贯给他自由、还说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禁制反噬之类的话,导致贺离恨对她的实力没有一个特别贴切的认知。   但此刻有了。   只要她想,这个女人根本不容反抗,就像她一贯久居上位的作风细节似的,梅问情要做到的事情,神佛也不能阻拦,连日月乾坤、宇宙星辰,都是她手心上的玩物。   在剑吟过后,不知多久,久到贺离恨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的混乱,他的空间感和时间感都发生紊乱时,保护着他的结界才忽然消失。   贺离恨愣了一下,触摸着结界角落的手忽然空了。他匪夷所思地抬起手指,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周遭浓郁的灵气从沸腾盘卷,缓慢地开始平息。   结束……结束了吗?   他的视觉和神识还没有恢复,然而刚跨出一步,就被灵气中残余的剑意扫到,下意识地亮起一层护体法诀,法诀刚刚生效,贺离恨身边便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澜空禅师。   澜空扶住了他的肩膀,低声唤道:“贺郎君……”   “结束……了?”他问,“梅问情呢?”   “道祖大人说,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要让郎君看到。”澜空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阐述,“结束了,但是……”   “但是?”   “出了一点在预料之中的问题。”澜空尽量柔和地道,“道祖的法身受到了太多禁制所限,她的元神解开三道禁制后,法身承受了禁制反噬,所以被毁了。”   被毁了……   法身?   究竟是什么样的禁制反噬,那可是道祖真身啊……   贺离恨简直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他有一种茫然的,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感觉,他明明能听到澜空的话,却觉得有些捉不住。一直闷痛的心口突然化作一股尖锐的刺痛,但在这很短暂刺痛过后,却猛地失去了感受。   他有点找不回自己的感觉,只是觉得,怎么会呢?那可是梅问情啊。   贺离恨的神情还处在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股热流却已经涌上来,他被麻木的、没有感觉到的心血淹没过喉咙,只觉得胸闷地咳嗽了一声,没想到竟然吐出一口滚热的血液。   “郎君!”澜空这才意识到他没有听进去后话,连忙维持住贺离恨的元神稳定,将他整个人转过来,用力地捏了捏肩膀,提高声音,“道祖没有出事!这是道祖和师尊想过的可能之一,郎君别多想……”   贺离恨看着他。   但澜空却觉得他没有在看着自己,而是穿过自己,在看着一片虚无的东西。   要出大问题!澜空心里警铃大作,拉着他说了好半天,最后实言吐露道:“……你们有同命契约!郎君、郎君感受一下,你元神里也有契文,道祖要是出事,你一定也会受到牵连的啊!”   他这么说了好几遍,贺离恨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他舌尖尝到一点腥甜的血气,想要说什么时,喉咙却突然喑哑了,半晌都没有讲出一个字。   他启唇又闭,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契约……”   “对对。”澜空道,“郎君别急。”   贺离恨内视神魂,触摸到同命契文之后,思维才逐渐清醒,他整理了半天情绪,低低地吐出一句话:“那她的元神……在哪里……”   “道祖要重塑法身,元神便暂时寄存在了附近的灵物身上,只是不能动用修为,十分脆弱,还要靠郎君保护。”   澜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赶回来的师尊和小惠姑娘。小惠姑娘倒是没有什么表情,还是瓷器娃娃一样的脸庞,雷打不动。师尊的神情却有一点点奇怪,隐隐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感觉。   他来不及问详细,因贺郎君看不见,听觉却灵敏,便对着贺郎君身后的两人做口型:“道祖呢?”   菩萨守护在千里之内,便是为了能够及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其中就包括这种法身承受反噬而灭的情景,她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元神附着的灵物。   在慧则言菩萨的示意之下,小惠姑娘面无表情地上前,将怀中抱着的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塞到贺离恨的手里。   这东西并不大,之前险些被澜空错认成小惠姑娘衣服上的装饰物,直到一条雪白的毛绒尾巴轻飘飘的一扫,澜空才发觉那是一只白狐狸。   贺离恨也跟着愣住了,他抱着一只轻飘飘、热乎乎的狐狸,动也不敢动,还没摸出这到底是什么,手里的狐狸便跳上肩头,围着他的脖颈绕过来,耳朵轻柔地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直接在元神当中响起。   “哎呀,为妻就勉为其难,给你做一个活的毛绒围脖吧——”   白狐狸眯着笑眼,舔了舔他唇上未干的血痕。 第79章 .日暮“那你呢,你不想我吗?”……   那只灵物白狐是距离“案发地”最近的一只。   因为生死禅院被澜空禅师清理过,即便最近,白狐狸也是在千里之外的一片树林里发现的。   最初的几天,贺离恨还在适应当中,反倒是梅问情,对自己的目前状况满意无比,动不动就趴在小贺郎君的肩头,柔软暖和地睡上一觉,而且这狐狸的眼神,还有那么一丁点不可捉摸的慵懒妩媚。   她总是懒洋洋的,不是晒太阳、亲贺郎的脸,就是蒙头睡觉。几乎一切重塑法身的事务,都交给贺离恨跟天女魁等人了解商议的。   梅问情思虑长远,考虑的方案自然不止这一个,就算损失更严峻惨重,她也跟菩萨商议过如何处理,从总体来看,她似乎并不算是一个完全无情的道祖大人。   数日之后,贺离恨身上的视觉和神识相继恢复,便从圣魁宫安顿下来,还带着她们尊敬的狐狸师尊——哦,目前来说,应该叫做活体狐狸围脖。   当年在人间还扬言要扒了胡仙姑的皮,结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居然有了今日这么一遭。   天女魁等人,虽然对此事也很震惊,但他们对梅问情的强大印象刻在骨子里,就算发生了如此意外的事,也并不敢逗弄主君身上的那只白狐。   反倒是贺离恨,每日从圣魁宫回来之后,便把小惠姑娘支出去熬药,将肩头睡得正香的“道祖大人”抱下来。   白狐狸还没睁开眼,就被贺郎按在了床榻上,柔软绯红的被褥衬托着雪白的毛发,触感软绒绒的,因为是灵物,有一种天生的光芒焕发之感,连每一根细绒的尖尖儿上都仿佛盈着浅浅的光晕。   贺离恨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它。   白狐狸朦胧地睁开眼,眼睛墨黑,又柔柔地泛亮。   贺离恨伸出手,将手放在白狐狸的肚子上。在柔软的地方摸了摸,不知为何,这明明只是小兽的身躯,却让人下起手来有些不好意思。   梅问情先是有一点儿意外,然后很快眯起笑意盈盈的眼睛。狐狸伸出手,抱住了他的手臂。   贺离恨抽出手,又摸到她的脑壳,揉捏着狐狸耳朵,然后顺着脸颊滑下来,将道祖大人翻来覆去地狠挼了一遍。   这只白狐并不掉毛,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后来居然很没志气地认命了,尖尖的犬齿在贺郎的手指上磨,磨出一道又一道浅浅的、玫瑰色的红印子。   这印子太细碎了,像是从他的指间伸出一朵花,花瓣打碎在肌肤上。一不小心咬重了时,白狐狸还用舌头舔一舔伤口,即便梅问情没有在他的元神里说话,但从她的目光里,贺离恨还是隐约意会到——   她似乎在说:“那就给你欺负一下吧,谁叫我喜欢你呢。”   梅问情没有这么说,贺离恨却突兀地心跳加速,于是又主动地将手收回,默默地看向另一边。   白狐狸翻了个身,听到方才还静默不语的贺离恨突然开口。   “我早该想到的。”   “什么?”她在神识里问。   “你这个人……比我可怕多了。”他道,“这个魔修应该换你来当才对,原来我是真的天真纯良、温润可亲。”   梅问情倒是没有反驳。   “没有我的时候,道祖坐镇,明明是一个大千世界最稳定的因素,但若是你这样的性格遇到了我,那才是最不稳定的那个……也难怪‘天意”排斥了。”   “我总觉得你想说的不是这些。”梅问情道。   贺离恨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从紧绷时的冷峻,终于一点点露出崩塌的迹象。他深深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舌尖仿佛还幻觉般地弥漫着那股血腥味。   “我很厌恶你把自己置身危险。”他说,“不要再发生了……这种事。我会恨自己的。”   他表达得有些含糊不清,话语也有点儿艰涩,但意思传达到了。   贺离恨说完这话,抬眼跟她相对,见到白狐狸墨黑的双眼里透露出一股一半沉思、一半欣赏的光华。   她说:“好。”然后顿了顿,又道,“贺郎以后会保护我的。”   又来了,又在这种情况下给他发放甜言蜜语,到底还有没有人能管一管这只狐狸?她本人虽不是狐妖,但却比大多狐狸都精通魅术得多,这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忍不住原谅,忍不住被她蛊惑。   贺离恨不想看她,可以沉默地想了想,却又说:“我当然会保护你。”   ……   因为贺离恨参与了梅问情的法身重塑,所以在炼制塑造的过程当中,也了解了很多内幕。   比如梅问情神魂上的禁制仍在,需要缓慢地释放。而这具新的身躯一开始不会太强,但一定要坚韧,否则无法承受给她使用。   就比如此刻的灵物白狐,虽然是灵物,但因为太过脆弱,道祖大人连一个道术都用不出来,可能抓鸡都得磨磨爪子、亲力亲为。   当年梁兰清就见证过梅问情创造身外化身,所以对此事较为了解。她千里迢迢从幽冥界赶了过来,提供了很多细节。   众人齐聚,途中遇到难题,天女魁安慰道:“以老师的实力,就算我们重塑得再差,她也能一步步炼制回来,最薄弱的躯壳也能炼化成法天象地。”   “可你敢这么交工吗?”何琳琅道,“即便不能恢复之前的实力,最低也要到返虚境方好。”   “话是如此……”   “主君以为呢?”沈燃冰开口道。   一切声息结束,沈燃冰又等了片刻,才从暗域之前回返,结果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但她对先生的实力信心十足,觉得就算是只狐狸,那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狐狸。   这表面上是问贺主君,实际上是在探寻梅问情的意见。梅先生趴在主君的怀里睡觉,毛绒绒陷在衣服里,连个背影都没给完整,除了主君以外,她也没有尝试在其他人的神识里说话——这对于一只狐狸来说,还是太损耗精力了。   贺离恨捏了捏梅问情的耳朵尖儿,把对面的几人看得心惊胆战的。过了片刻,两人似乎沟通了很短暂的时间,他便抬头:“她说,随便。”   众人:“……”   还真是一只任性的狐狸啊!她们老师到底有什么事是会上心的?难道要给她讲一些八卦逸闻、闺房秘事,她才会精神的竖起耳朵么?   不得不说,这些学生对梅先生的了解还是足够的,倘若真有这么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她就算贪恋贺郎怀里的温柔乡,也必要探出个头来听个完整。   “那就定到返虚境吧。”何琳琅拍板定音,不去看天女魁,而是先看了看一旁的沈燃冰,轻轻咳嗽一声。   沈燃冰倒没有领会暗号,只觉得谁说的都有道理,便点点头:“好。”   天女魁这时候便不好提出异议,而是对小惠道:“请姑娘让慧则言菩萨时时考察,以免我等粗心疏漏。”   小惠静默地立在贺离恨身后,闻言也只是无波无澜地颔首。   这一重塑,就重塑了整整六个月。   返虚境对于梅问情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寒微不足,但拿到修真界、拿到各界当中,都绝对是镇守一方留下传承的祖师,想要塑造这么一具法身,实在艰辛,所以在最快的进程之下,都忙碌了六个月。   贺离恨暂住圣魁宫,一开始还日日去看、时时旁听,后来因为身怀有孕的缘故,身躯出现些许不适之态,加上补药灵丹一碗碗地喝着,也产生一点显怀的预兆,就没能常去旁听了。   菩萨分外关心此胎,派遣澜空禅师前来照料。   两人都是男子,就算一个是魔修、一个是佛门中人,但相识已久,也能放得开些。遇到不明白的孕期事宜,也会一同研究,购置了许多书册。   一日日暮,窗棂上残雪未消。   室内无风,药炉之上传来细微的沸腾之声。烛火燃烧,光华朦胧。   小惠姑娘的声音从隔间传来:“禅师刚走,主君要喝药吗?”   太苦了,贺离恨不想喝药。他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假装没有听见,刚窝进去不过几息,猛地发觉缺了什么,立刻伸手摸了摸枕畔身侧,没有摸到睡在那儿的一团热乎乎的白狐。   他原本还半梦半醒,此时一下子清醒了:“小惠姑娘,梅问情——”   这三字刚说出来,就出现另一只手从腰侧上绕过来,肌肤白皙细腻、吹弹可破。修长的手指贴着松散了的内衫,紧紧地抱住他。   梅问情的嗓音有点沙哑,有种久不开口的生疏感:“我没跑出去啊……”   贺离恨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自己腰上的手,眨眨眼,想到自己只是前几日没有去,她们就成功了?难道我看着你们进行,影响这几位天女的发挥不成?多我一个很影响水平吗?   贺离恨整个脑子都有点迟钝,他转过身,见到熟悉的面容。   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没有簪钗装饰,朴实无华。眼睛透着朦朦胧胧的光,看见他时,才慢悠悠地浮现上来一些笑意。   梅问情刚想凑过去逗他,就看到方才还木头一样的贺离恨眼眶一红,突然将她压到床榻内侧,一口咬在她的锁骨上。   梅问情刚换了法身,只有洞虚境的修为先不说,光是这具身体就嫩得能掐出水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被贺离恨咬疼,对方的牙齿尖尖的,咬出了一点儿血。   梅问情轻轻吸了口气,很委屈地道:“不是说保护我吗?”   贺离恨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磨了磨牙,按着她的肩膀理由充分道:“难道你做出这么一意孤行的事,我不能跟你先算算账吗!”   梅问情闻言觉得有道理,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稍微有了点弧度的小腹,选择默默躺下,瘫软就范:“郎君要打要骂都可以,可别生闷气,谁让你是我的心上人呢。”   “你——”又说这种话,什么甜言蜜语,我才不相信!   “我可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说谎,要不是为了你,为妻怎么会变成一只那么大点儿、连抓鸡都不会的狐狸啊。”梅问情申诉道。   “什么为了我,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当狐狸还有理了?”   贺离恨将这数月以来的思念和怨气放在一起,吵架的功力直线上升。两人吵架的时候不多,但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已经很罕见了——就算是主君,也不能跟妻主这么说话。   梅问情倒不在意,她很爱看贺郎这生龙活虎的样子,要是这样子不是用来骂她就好了。   道祖大人伸出手臂,将贺郎抱进怀中,带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大圈,抓住间隙亲吻他,将那两瓣不好应付的唇亲的温软下来,才附耳低语:“我不是也是喜欢你,不想失去你么……好郎君,姐姐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过?我做得哪件事,不是因为太钟意你了?”   “……别想开脱。”   可她这功力也太深厚了,这么说话,又是轻微沙哑的温柔声线,谁能扛得住这个?贺离恨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恼怒全无,软绵得像是撒娇一样了。   他也想算账啊,可是梅问情说喜欢他哎。   贺离恨方才太激动,眼圈泛红,此刻安定下来,思念如洪水倾泻,眼泪来得太快,清亮的双眸里湿漉漉的。   他伸出手,把梅问情的手带到小腹上:“孩子……很想你。”   若非前期灌溉充足,光是这六个月的久旷,道体元胎就能折腾死他。   所幸此刻还为时不晚。   梅问情轻柔地抚摸着,有安胎药、丹丸灵物以作辅助,胎儿发育得速度比原本的速度要快太多倍,所以也就格外渴望母亲的气息,以及需要被雨露滋润的父体。   但她虽然跟这孩子互动了一会儿,心思却不在这里,而是转过头,唇锋印在他的嘴角上,低低道:“那你呢,你不想我吗?”   “我……”   日暮的最后一缕昏黄光晕散去了。   在冷月清辉的夜里,烛火跳动,映下低语相拥的影。 第80章 .三千但我正人淑女,忠贞不二,三千弱……   重启阴阳天宫之日,鼎盛恢弘的钟鸣响彻各界。   这钟声宏大广远、让人无法辨别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只有各派祖师、隐居修士,能在心中分别出钟声的来源,为之心惊不已。   梅问情的这具新法身需要自行炼制,加上贺郎的药物原料罕见难寻,有一大部分的灵物草药皆要依托于阴阳天宫的收藏宝库,因此两人只在圣魁宫小住不久,便动身回归。   阴阳天宫位于三十三重天之上,云霄漫漫,空气中都泛着轻微的寒意。由梅问情开宫之后,云巅散去如波纹般的烟霞,守宫灵兽自云海尘封中睁开眼睛——   那是一只巨大的鲲。   白鲲张开翼,背上驮着阴阳天宫的其中一小部分建筑,游动嗡鸣,宫殿楼宇撤开金封,触到梅问情的气息时,法门之上篆文亮起,瑞彩千条,豁然洞开。   这的确是流传在修真界传说中的云中宫殿。   庞大、震撼、宏伟浩渺。   梅问情却很少回到这里,她厌倦讲道已久,只有在不面对着诸多求知若渴的眼眸时,她才会偶然萌发出为人师者的传道之情,但要是将她整个人都放在阴阳天宫,那么这日子一定会让梅问情感觉无聊到想要沉眠。   阴阳天宫开宫后,挑选药材给贺郎炼制丹药的同时,也频频有远游隐修的弟子前来拜谒。这些都是早年间的天女祖师,已跟现如今广布各域的修真界关系不大。   除去已经见过和召回的沈燃冰、天女魁等人之外,其中有一位来得最快,那便是合欢宗的曾经传承者,九尾天君涂山真。   合欢宗之中男修众多,而此门派的开派祖师,便是一位顶级妖修,一名将各族一视同仁的男子。   既然称天君,那自然是返虚境大能。此狐姓涂山,单名一个真字,因是男子,曾经并没有字,后来以真身登上云霄之巅,在阴阳天宫听道,结识了众人,相处日久,梅问情便给他起字为清奴。   这是男子名讳中的常用格式,是一种关怀的好寓意。   小惠姑娘前来禀报时,梅问情正抱着贺郎,跟他计较吃药的事。   道祖大人代他受劫,不仅情劫化解,连此后被情劫所影响的诸多天劫,也都恢复正常。以贺离恨的资质,正常渡劫之下,突破返虚境是迟早的事,他曾经几次突破过,所以梅问情对这件事,确实不怎么担心。   但唯一有些头疼的,就是随着胎儿成长,贺郎的反应越来越大,时常腰酸背痛,如此强韧的身体都屡屡乏累,性情又娇气了许多,想法总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应付得很。   他的身子有些重了,其他地方尚可,腰腹上的肌肉可是全都没了,摸起来柔软无比。为了不至于显怀太过,所以衣衫松散,没有勾紧腰带,只披着件梅问情的深紫色毛绒披风,衣冠不整,发带松了不说,簪子都没插,只靠在她怀里犯困。   梅问情往他嘴边喂个蜜饯,贺郎君不情不愿,却张口吃了,随后喝药时,反而难商量起来。她抬起贺离恨的下颔,冲着紧抿的唇线亲了一口,说:“说好了听话,怎么还骗糖吃?”   贺离恨从来没这么意志薄弱过,生理作用强烈,又是妻主陪伴,跟平日里在段魔君面前像有两副面孔。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垂下眼摇头,慢吞吞地道:“再喂一个。”   梅问情想了想,又喂给他一块甜甜的蜜饯,喂完之后,跟郎君讲讲道理让他喝药。贺郎反而手脚并用地缠住她,回抱得紧紧的,低头咬住她的指尖,含糊地道:“不要吃苦的。”   “治不了你了。”梅问情抽出手指,湿润的指尖摩.挲着他的唇,“从哪儿学得,人这么坏。”   贺离恨无辜地看着她,眼神好像在说:你猜我是跟谁学的?   梅问情莫名被内涵到了,正要找回面子,便听到小惠的声音。   “主人。”小惠站在长屏风的外面,似乎在点着香炉,她撩起天水碧的珠帘,将帘子拢到一起,一边道,“涂山真前来拜见主人。”   梅问情先是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然后眉峰微蹙,刚想说什么,低头看了眼贺郎,又道:“让他进来吧。”   小惠道:“是。”   贺离恨一听这话,知道她要见学生,便像条蛇似的挪动身躯,软绵绵慢腾腾地爬起来,想要从榻上绕到后面的居室去。   他衣衫不整,哪里能见人?就在贺郎从梅问情身上磨蹭地越过时,他妻主抬手拦住这截窄腰,护着小腹,将他又拉了下来,按在怀中。   梅问情:“就在这儿,不用走,那是个男人。”   贺离恨顿了顿,道:“我不想见外人……”   “你乖乖待在我怀里,没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梅问情道,“贺魔尊这么凶悍的威名,我怎么忍心打破呢?你就尽管抛下声名,撒娇卖痴,蛮不讲理吧。”   她是用打趣开玩笑的语气如此讲述,贺离恨却因这种描述而耳根泛红,有些愧疚和羞恼。他抓住重点,道:“我什么时候蛮不讲理……”   话音未落,珠帘之外便响起脚步声,他连忙敛声屏息,装作她怀中的乖顺儿郎。   脚步声停。   屏风材质特殊,乃至半透明的朦胧纱质,虽然隔绝外风、分割空间,但却能隐隐地照出人的模样、影子。屏风上是日月星辰的星图,灵气盎然,奥妙无穷。   涂山天君停在屏风前。他一身淡烟灰色长袍,料子轻柔飘渺,袍角绣着金色的狐狸图腾,长身玉立,墨发金冠,看上去不似一只九尾狐狸精,反倒风度翩翩,君子如玉。   只是他又生得太好,其俊美程度,几乎跟贺离恨不相上下,又有一股贺离恨绝没有的柔和眼眸,似乎望着任何人时,都显得情深似海。   涂山真向屏风后的梅先生行礼,声音清越低柔:“学生拜见老师。”   梅问情道:“你来得这么快,想必是一发觉天宫开启,便使用秘法遁术赶回来的。”   涂山真抬起头,目光穿过朦胧的屏风,在她怀中所揽之人的背影上停留了几息,稍稍打转,随即道:“侍奉恩师,是学生应尽之责。即便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也同做此想。”   梅问情对这套说辞已经脱敏了,她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敷衍地嗯嗯两声,然后谈起其他事:“你隐居修行都这么多年了,修真界关于你的话本传说还是那么多啊。”   “让老师记挂的也只有这些了。”涂山真无奈道。   “这些才有趣嘛。”梅问情笑着道,“我曾经跟你族里的几位小友相处过,人都不错,其中一人叫胡玉秀,只是她来到修真界后,不知去了哪里,再未谋面,你要是见到了她,替我告诉她一声,昔日她三姐的大仇已然得报,让她好生修行,早日再见我。”   涂山真静静听完,道:“从人间至修真界的狐妖,早有祖训,修炼有成后,都会回归玉狐洞天。回头学生前去寻找便是,让老师记挂了。”   梅问情先是点头,看了看他,忽然道:“出门时绕着白鲲走,免得让人伤到。”   涂山真稍微一怔,有些不解,但见到梅问情低头哄着那位郎君的情景,也觉得自己不该久留,便没有深问,低头告退。   他千里迢迢使用秘法赶来,也不过就是这么匆匆一眼。涂山真拢了拢手里的折扇,步出主殿后,神思恍惚地抚摸着折扇上的边缘,心里翻江倒海、滋味难言。   正在他走神之际,便听白鲲如钟鸣的震动声响。他脚步一顿,猛地看见镇元神锋从远处迎面袭来,剑啸破空,杀机隐隐。   涂山真不闪不避,眼中亮起浮动不定的光华,光华里飘荡起丝竹之声,迷乱动听。在那股光华之下,镇元神锋如受阻碍,操纵者被这九曲迷魂影响,剑声乍然而止,锵地一声飞回鞘中。   涂山真终于知道老师为什么如此提醒了——沈燃冰近来暂住在天宫之内,就在白鲲上的泰岳行宫上。   这女人住在这儿,心思简直路人皆知。恐怕所有来拜宫的学生弟子,都要被这女人切磋较量、为难一番。   他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一转身便见到沈燃冰的脸庞。她道:“你怎么还是返虚初期啊?”   ……这人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涂山真面容俊美温雅,眼神却由心法作用,自内而外地散发出缱绻深情,带着钩子似的瞥了她一眼,压着气,没说话。   “阿真弟弟。”沈燃冰直接地道,“我们之中,就属你进展最快,可你当年不该动心,扰乱了你的修行。不然也不会……我算算有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进步缓慢。”   “沈燃冰,”涂山真忍无可忍,“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先生清清白白,绝没有非分之想,我问心无愧。”   沈燃冰愣了一下:“那个人是先生吗?”   涂山真:“……”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向云霄之外走去。   沈燃冰迟钝地吃了个大瓜,深感不安,手足无措,跟着他连连道歉,一会说是“我从未听过此事,只知道阿真弟弟为情所困,不是有意的。”一会说是,“我守在这儿是为了拦其他返虚天女的,打架松松筋骨。询问此事,只是想关照关照,看有什么办法帮你……”   涂山真此番赶来,就是为了断这个念想,本来心神不宁、思绪万千,让她这么一打岔,那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反倒消去了,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人总这么好战,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剑术疯子,除此之外,简直木头一样。   前些时候的万重雪剑吟他不是没听到,怎么没见她跟先生打一架?   行至中途,涂山真终于扭头道:“你不就是想跟我动手吗?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   沈燃冰道:“……打架?”   她的目光在涂山真身上扫视了一圈,语气迟疑。   涂山真有些恼:“你什么意思!”   沈燃冰一见此景,连忙道:“我不是看不起你的修为……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但阿真弟弟身娇肉贵,哎等一下,你别生气啊,我要是伤了你怎么办,你可是先生座下唯一的……等等等等,别打脸啊——”   于是在阴阳天宫不远处的云霄当中,又响起了如雷鸣般的交战之声。   小惠姑娘对此事已经习以为常,她也深知如意天女留在此处,就是要把同窗们抓住挨个切磋的,而天女魁也并没离开,从旁听候垂询,只有何琳琅还未找齐所需之物,所以不在宫中。   她取出丹药,装进宝瓶当中,分门别类整理在一起。转身迈进内殿时,听到她主人慢条斯理的澄清声。   “……只可惜我如今修为未复,不能清楚地感应到他是否已经摆脱心魔,放下一切。让你出现在他面前,其实是个很好的突破契机,贺郎,你该是他的贵人才对。”梅问情认真跟他分析,“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只要我回应,就会沾上相连的因果。”   贺离恨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居然有人比我先喜欢你。”   梅问情摸着下巴,自信道:“以你妻主的风姿性格,还好我座下只有一名男修,否则岂不是要迷倒万千,让贺郎为我争风吃醋。”   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也低下头,两人对视了片刻。   贺郎眼神清亮,带着一股审视和考究,十分深沉。   梅问情一开始还镇定如初,坚持到一半,轻咳一声,补充道:“……但我正人淑女,忠贞不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贺离恨先浅浅点头,带着鼻音的轻哼一声:“三千……”   他勾住妻主的脖颈,把身躯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俊美非凡、面无表情地威胁道:“你只有一瓢水。”   梅问情将他抱住,抱得太实在,又掂了掂怀里的分量,觉得确实沉了不少,便笑眯眯地亲他唇角,说:“好啊,那我喝了你这瓢水,是不是该喝药了?” 第81章 .道理那你不许咬我。   在梅问情的亲自关照之下,他肚子里的这只小崽子越长越快,只是将手覆盖上去,就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深厚灵力。   随着道体元胎的成长,梅问情也重新炼制法身,并将收集好材料的药方烹制成汤药、丹丸,为他补养身体。   而后过了二十余年,贺离恨从化神初期突破至化神中期,再至化神后期,因轻车熟路,并没有受到太过为难,甚至他腹中的小崽子还帮他分担许多。   但养育孩子是很辛苦的。   不光是身体辛苦,心理上也会时时受到影响,性情变得娇纵了不少。哪怕梅问情已经足够细心温柔,将他看得紧紧的,贺离恨近日来也面临到一件说不出口的事。   他身子重,初次生养,什么都不是很懂。别的也就算了,这一年中秋过后,胸口发涨的症状越来越强烈。贺离恨私下叫来段归,跟段魔君相对研究了许久,知晓这是正常状况。   只是太过难以启齿。   贺离恨隐下不发,从没告诉过梅问情。两人在一处亲近时,也是悄悄避开,不让她碰。因为一旦让梅问情的手指碰到,哪怕是边缘,就从单纯的胀痛,变得发烫起来,难熬程度成倍增加。   小郎君这样受苦,又说不出口,只闷头找她的麻烦。梅问情的脾气却一向都很好,只是温润微笑,从不生气,柔和地亲他眉心眼角。   她从来如此,若真的珍视,便绝不会让贺离恨感觉到一丝丝地距离感。   有妻主相伴,再大的问题也算能忍。   直到前日初雪。   初雪之夜,没有天气变化的阴阳天宫也能感觉到轻微的寒冷感。贺离恨夜半醒来。从梅问情的臂弯里爬出来,在窗棂边上看了一眼。   云霄漫漫,在更高的云层之上,飘起淡淡的雪花。这不是正常的天气,而是驮着泰岳行宫的白鲲吞吐,便幻化出云雾雨雪。   雪花落在眼前。   贺离恨望了一会儿,刚想分散的注意力又被胸口拉了回来,他涨得厉害,孕期男子的身体跟平日里不大一样,各个器官都会再发育发育,比如耳聪目明、嗅觉灵敏,或是尺寸增加、胸口稍微柔软鼓起些许,都是常事。   只是他这腰板不如从前硬气,绵软得似柳条一样。   贺离恨长发散下,那张脸原本俊美锋利,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疏离感。跟梅问情腻歪了这许多年,眼角眉梢都柔软了不少,有一种被养得很好的动人风情。   在矫健硬朗的习武男子身上,揣了个小崽子虽然沉重,但并没有那么影响行动。他拢了拢衣领,靠在床榻边缘上,看了梅问情一眼。   似乎是没醒。   贺离恨伸出手,从壁灯下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后低头仔细看了看,果然精神抖擞,涨得泛红。他抿紧唇线,露出一股略微为难的神态,然后放下夜明珠,轻轻地伸手揉了揉。   ……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呢……   就是再爱撒娇,这种事告诉梅问情,也有痴缠邀宠的嫌疑,别说她什么反应了,堂堂魔尊的面子往哪儿放?   贺离恨此刻还有心思惦记自己那所谓的“魔尊”的面子,满怀复杂地思索着,然而就在他轻柔的过程中,突然感觉到指尖微湿。   ……嗯?   他愣了愣。   淡淡的奶香味儿扩散开来。   几乎是瞬间,贺离恨的耳朵、脸颊、一直到脖颈,全都腾得一下红了,热意上涌,羞耻得说不出话,只是呆了一会儿,看看自己,又看看梅问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贺离恨毕竟心智成熟,就算情绪波动再大,都能忍住声音,不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动静。他胡乱合拢衣衫,双手捂住脸颊,想要冷静冷静。   情绪没能平复,一旁的梅问情便觉得怀中空空,闭着眼伸手摸索了一下。   贺离恨见状,脑海里本来就没想出的解决办法不翼而飞,连忙凑了过去,把自己塞到她怀里,让妻主稳稳地揽着腰抱紧。   他身体热乎乎的,两人贴得极紧,抵额而眠时,梅问情忽然低低地道:“……什么味道?”   梅问情的身材也很好,两人相拥而眠,她的身躯本就紧紧贴着贺离恨,有一种让人动弹不得的压迫感,这时候他胸口又肿痛不堪,早就被她抱紧、压得不舒服。   贺郎闷头保持镇定,软软地哼了一声,小声道:“……没什么味道。”   梅问情只是随口一问,她重炼法身的过程中会有禁制波动,所以常常困倦养神,半梦半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刚撂下话头,贺离恨就感觉她凑过来亲到自己的唇边,因为距离的接近,身躯更是丝毫无分,两人没有什么间隙,她亲完了刚躺回去,动作突然顿住了。   梅问情睁开眼,盯着贺郎紧张的眼眸:“你怎么了?”   贺离恨赶紧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啊。”   “你的呼吸好乱。”她道。   道祖大人心细如发,一点点不自然都能发现。   “那是因为……因为我……”   贺离恨还没想出一个得体的说法,便发觉她的手递了过来,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前的衣衫,指尖带着熟悉的微凉温度。   梅问情一边整理一边道:“衣裳怎么湿了,你把茶水洒到……”   她的手停住了,声音也瞬间消失。在微凉温度的刺激下,更浓的奶香味冒出来。   贺离恨彻底僵硬住。   如果现在地上有一条裂缝能钻进去,他一定会头也不回的躲起来……   梅问情俯下身,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越来越靠近,墨黑的弯眉,多情的双眼,一点点呈现在眼前,她敛去笑意,脸庞上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清冷感。   贺离恨紧张得要死,滔天的羞恼感简直如同潮水一样要把他淹没。他向后挪了挪,手脚冰凉,浑身发麻:“梅问情……”   “这是……”梅问情解开濡湿内衫的带子,“我看看。”   “不许看。”贺离恨捂住她的眼睛,“没事,你不许看。”   他的手指上恰好刚刚沾到奶水,原本很淡,但递得这么近,香得简直一下子撞进脑海里。   梅问情半晌不语,喉咙稍微咽了一下空气,好久才说:“要不然……找个容器,给你装一装?”   贺离恨咬了咬牙,低声道:“没那么多……”   “你知道有多少?”   “我怎么知道,我是今天才——”   梅问情任由他捂着自己的眼睛,也没放出神识,而是老老实实地摸索着,把他湿透了一小片的衣服给换下去,又怕他流的太多,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犹豫道:“我帮你?”   贺离恨没声音很久,他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挣扎。   梅问情便思绪蔓延,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当年那么快就把林小桓送回去,有点儿送早了。他还介绍了很多他们那个大千世界有关生育的器材,好像有个什么叫……吸奶器的东西。”   在阴阳天宫开宫后不久,慧则言菩萨找到了林小桓所在世界的坐标,便将这个意外而来的穿越者送走了,离开之前,梅问情为了表达对他带来灵感的谢意,给他写了一本功法,名叫《随便学》,只要他随便修习,就能快速理解并消化知识,非常实用。   贺离恨稍微松开了一点,似乎说服了自己,但还是迟疑犹豫,慢吞吞地将手拿了下来。   梅问情眨了眨眼,看了一会儿,说:“我用手帮你挤出来?”   贺离恨拿起一旁的软枕捂在了脸上,假装自己只有身体没有头,他连手指上的骨节都羞恼得泛红,喉结滚动,细如蚊呐地出声:“……嗯。”   梅问情便挽了一下袖口,还没碰到,就按捺不住,贼心不死地附耳低语:“那我能尝尝吗?”   她这话才一出口,贺离恨就反应过激地踹了她一脚。梅问情眼疾手快,捉住小郎君的脚踝,将人整个拉过来,把他的身板箍紧捋平,笑了几声:“我就说说……别生气嘛。”   两人这么一鼓捣,就鼓捣到夜色褪去。   满屋都是香腻腻的奶味儿。   床榻上、衣裳上,梅问情的指间,全都沾到了。室内封闭,没开窗,那味道还散不开,越闻越甜。   所幸贺离恨的涨痛感好了很多,闹腾一夜,终于不疼了,蜷缩起来安然躺好。   梅问情将容量深不可测的小瓶子放在一旁,擦了擦手,给他找了件宽容干燥的衣裳,从后抱过去,蹭着贺离恨散落下来的发丝,慢悠悠地道:“你倒是舒坦了,反而弄得我措手不及,有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贺离恨含糊地嘀咕了几声,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小猫哼唧似的,让梅问情掐了一把侧腰,才不情不愿地转过来,把脸埋进她胸口。   “……我说不出。”他道,“我堂堂魔尊,天下第一刀的主人,罗睺魔府的主宰者,化神后期的魔修大能,怎么能屈服于如此小事。”   他说得义正辞严,颇有道理。梅问情听得连连点头,认真无比:“所以你就自己起来弄?”   贺离恨辩解道:“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只是有点疼而已。”   梅问情长长地嗯了一声,明显不信。   “梅问情,你别不信,我才不说谎,跟你这个骗子不一样。”贺离恨爬到她身上,颇有气势地翻旧账,顶着梅问情的目光将自己澄清了一遍,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对方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   她怎么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什么大块松软香甜的糕点一样?   贺离恨欲言又止,瞬间危机感飙升,默默地躺回去,控诉道:“别用那种有食欲的目光看着我。”   “哎呀,我家贺郎这样美味,为妻克制不住嘛。”她语气温和,但是又很不要脸地哄道,“我就尝尝你是什么味道的。”   “再过两日就是证天盛会,每五千年一次,你这个合道金仙好不容易没在沉眠,是要接受生灵朝拜的,怎么能这么不正经?”贺离恨嘴上从来都很不留情,可说着说着,又觉得那什么八门四派、旁门左道,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哪里能影响到他俩的气氛?   梅问情跟他心有灵犀,也是如此想的,便愈发难缠起来,她的手指勾着贺离恨的发梢,绕在指节上,语气缱绻,温柔无比:“可我就算再不正经,也只是给你看看,还能影响到别人不成?”   她、她说得好温柔,好有道理。   贺离恨备受蛊惑,耳根发烫,立场动摇,犹犹豫豫地握住她的手,唇瓣微动,嗫嚅道:“……那你不许咬我。” 第82章 .后门凭什么呀你们!   证天盛会。   这是一个只流传在各大门派传说当中的盛会,所谓五千年一次,即便是对普通的修仙者,也显得格外遥远和漫长。   以元婴期数千年的寿命来看,就算是寿终正寝、坐化于此,也不一定能够参与一场盛会,而元婴修士皆是名声远播、榜上有名,其中因天劫陨落、仇敌陨落……数不胜数,不知凡几。   所谓证天,便以“天”指道,向隐居祖师、返虚老祖们参拜求教,聆听教诲,坐而论道,这是梅问情创世之初,为了形成一个修真界良好循环、培育英才所立下的规矩,她也只不过执行了几次而已,最后便不以为然、常常缺席荒废,反倒是她的门生弟子记在心中,传承下去。   近万年以来,只有这一次,恰逢梅问情没有闭关、也未沉眠,又因为陪伴贺郎,连到处游玩都不曾,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所以至盛会日期前一日,修真界各派便敲响大钟,在恢弘的钟声响动之中,掌门元君祭香参拜,在阴阳天宫雪白大鲲的叫声中,终于窥见这世间的顶端——   一条通天云梯,从鲲鹏之翼上垂下。   在鲲鹏之翼的一侧,化神期大妖云雪凤静立一旁,她并未显出原形,跟白鲲对话:“从前何琳琅还率先前来,只为在年少天才中挑选弟子、继承衣钵,今日为何不来?”   白鲲发出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得是:“她被如意天女捉去了。”   云雪凤摇了摇头,忍不住笑出声:“还好还好,我资质如此愚钝,不堪当沈天女的对手,否则如今也要在泰岳行宫上备受折磨了。”   白鲲并不止这一条,它们俱为妖族,身为护宫灵兽,只在阴阳天宫开启时才会现身出现。这条降下云梯的并不是驮着泰岳行宫那条,所以也跟着心下庆幸。   两位大妖虽在闲谈,那云梯之上已经有修行者逐一攀登了,这是参与盛会的第一道门槛,非有大毅力者不能登上云霄。   “别看名门正道的掌门如此威风凛凛,可这云梯大多都是心志坚定的小辈才能最快登顶。见过了先生,还要再见众门派的传承老祖、诸位天女,像这种见识修道顶峰的机会,九成九的人,毕生只这一次。”   白鲲嗡鸣道:“自然没有你好运,凤凰一族遗弃之蛋,居然有运道养在天宫孵化。”   凤凰一族崇尚火凤,所以她自小不受待见,若不是这滔天的运气,还真是前途未卜,生死不知。   云雪凤却道:“我运气虽好,但一生天赋用尽,前日去拜会先生,问起前程,恐怕是再也突破不了返虚境了。所以……我想挑选一名徒弟,人妖不忌,传下衣钵,我便去寒川之内,在冰川海底涅槃。”   她一只雪凤凰,只能在冰中涅槃。正因如此,火凤涅槃后虽然会修为尽失,但重修回来只需三个月,而她涅槃一次,是真的散尽修为,重塑天赋。   “原来你来得这么早,是为了这个。”白鲲道,“你可想清楚了吗?化神期已是修士穷极一生不能到达之地。”   “如若不能寸进,空有一身本领,有何意趣哉。”云雪凤想得分外清楚,“不过是从头开始。”   白鲲虽然不置评价,但心中对她十分佩服。两妖观测着云梯之上的情景,果然如她们所言,攀登此梯较快者,大半都是少年人,眼神清澈,神情坚定。   而被门派权力所腐蚀的掌教、长老,在云梯禁用道术的情况下,早已疲惫不堪,勉力支撑,脑海中响起怂恿退却的魔音、幻象丛生。   但这是证天盛会,就算再艰难,这些人终究也还是会爬上来的。如此大的机缘就在眼前,怎能放手?   “那位罗刹教的男修似有妖族血脉。”云雪凤道。   “此人你还是不必想了。他名叫王书仪,是一只半人半狐,涂山天君早就在梦中教授他修炼,是他的半个师父了,诺。”   在白鲲的提醒之下,云雪凤向另一端望去,果然见到飘渺云层的一侧,一身淡烟灰纱衣,身姿修长挺拔,眉目如玉的涂山真,他正在注视此人,见到云雪凤目光投来,便微微一笑。   九尾天狐的笑意虽远,但同为妖族,又是返虚天君,威力还是让云雪凤心神一摄,血液上涌,狼狈地撤回视线,心道,一没有道侣,二没有弟子,三有美丽妖族雄性在前却碰不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涂山真一边盯着自己早就物色好的弟子,一边轻轻地咳嗽。上次与沈燃冰交战,他着实受了点内伤,胸口还隐隐作痛。   罗刹教从不自称正派,门中弟子也多有左道之风,算是亦正亦邪。在王书仪的身侧,除了其余正道弟子外,还有那位最近几年声名大噪的明二公子。   明二公子体内也有妖修血脉,只是比半妖更为混乱。但他的功法是梅问情亲自写就,人又十分坚强刻苦,在孟琨玉的照拂之下留在了清源剑派,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只是其人据说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云雪凤观望半晌,见这小郎君只落后王书仪半步,永远留在第二的位置上,不超越、也不后退,十分稳重。   “你要打他的主意?”她耳畔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云雪凤转头一看,见是幽冥界的鬼帝之一梁兰清。梁兰清一身大红霓裳,风华耀目,笑容明媚。   她顿时警惕道:“怎么了,这是谁预定的弟子?”   梁兰清道:“谁也不是。”   云雪凤松了口气,便听她道:“此人身上有小惠姑娘的妙法金篆护体,那可是先生的字。”   这只大凤凰闻言,眼中覆上一层灵光,凝聚心神观测,见明无尘周身确实有小惠姑娘的妙法金篆之光,嘴角一抽,无语凝噎,片刻才道:“……难道我所有运道都在当年拿来求生了?”   梁兰清也是化神期,只不过她是鬼修之体,没有转世一说,更无法散功重修。她不是修真界之人,自然无牵无挂,放下公文前来观看盛况,只为凑热闹而已。   “能让你跟小惠姑娘同时看中,这人的心性想必很好。”   云雪凤掌握着秘天阁的榜单,而秘天阁细细深究起来,其实也基本属于是阴阳天宫的下从组织,只不过交到她手里经营罢了。   “他的心志很是坚定,似乎受到过挫折坎坷。曾经是寂寂无名的明家弃子,后来在清源剑派修行时到处行侠仗义、广施恩惠,只区区二十年,便榜上有名,让明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明家三番两次派人去请他回家族,二公子都一口回绝,让明家的老祖宗大发雷霆,将当时舍弃二公子的主母主君,都狠狠惩治了一番。”   梁兰清果然没问错人,对修真界最熟悉的,还是掌握榜单更迭的云雪凤。   两人一边品评,一边为云雪凤寻找可堪塑造的衣钵传人,说了不少趣事儿。   等到诸多修士登上云梯,来到白鲲身边大开眼界时,梁兰清才忽然道:“见过诸位返虚天女之前,要率先参拜合道金仙,今日菩萨也会来,先生跟主君可醒了没有?”   云雪凤跟着结结实实地一愣:“这我怎么知道?谁敢打扰?小惠姑娘呢?”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心中一惊,连忙赶往阴阳天宫的主殿。   ……   三十三重天顶端,阴阳天宫主宫,太极殿。   正殿之上,慧则言偕同澜空禅师,正在静默饮茶,安然等候。跟梅问情不同,每一次证天盛会,菩萨都会如约参加,所以佛门传承不绝,从来都流传着菩萨真佛庇佑的传说。   但这一次既然有梅问情在,所以她并不着急,只是等候了很久,都没见道祖出来,才稍微心生疑窦,看了眼澜空:“你去寻寻小惠姑娘。”   澜空道:“小惠姑娘亲自去引导修士后辈了。”   慧则言想了想,觉得安排得十分妥帖,便放下心来。   盛会之前的考验虽多,但都不至于丧命,只考验心智和道心,非常中正平和、无需担忧。   菩萨在正殿等候,梅问情也不好意思拖延太久,小惠不在,她的头发簪得不规整,到头来还是贺离恨看不过去,亲手给她挽发梳头。   梅问情长得清丽绝伦,出尘脱俗,眼睛里又时常带笑,显得人多情温柔。   贺离恨给她梳好了头发,道侣的责任心上来了,挽着妻主的手给她整理衣袖,将道服捋得格外整洁,他被梅问情拦腰抱住,女人没骨头似的靠着他,手指微凉,气息却热乎乎的,在耳畔低语道:“陪我去……”   “我懒得动。”贺离恨一边抚摸着她的发鬓簪尾,一边道,“叫小惠陪你去。”   梅问情慢吞吞地道:“小惠不在。”   贺离恨环顾四周,望向珠帘之外,见小惠姑娘果然不见踪影,便没法子拒绝。被她哄着穿上一套宽松鲜艳的赤色衣袍,把蛇刀佩在醒目之处,一个魔修,装饰得如此张扬,简直透着浓郁的炫耀感。   贺离恨看了看自己:“我若是正道修士,必然想打死此獠,妖艳媚上,不三不四。”   梅问情无辜地看着他:“媚上,媚我吗?你来一个我看看。”   贺离恨怎么会这种“狐媚手段”,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梅问情拦腰抱起,她看起来十分轻松,挽着贺郎的手,撤掉了内殿屏风。   太极殿广大无比,上首是一座长长的窄榻,桌案上摆着茶水果物、糕点美食,跟慧则言只隔着一道珠帘。   一开始贺离恨也乖乖巧巧地坐在旁边,等着所谓“后辈天才”的到来。自从他报仇之后,养了二十多年胎,几乎没有出现在修真界视野内,想必威名已坠,那群人未必能认出他。   贺离恨如此想着,顿时轻松许多,便有些坐不住,往梅问情身边倚靠,只半烛香时间,就从端正乖巧变得“妖艳媚上”,软绵绵地陷在她怀里,困得都要睡着了。   梅问情一边哄着他,将人抱紧,一边分出时间来跟菩萨点头致意。   慧则言菩萨先是行礼,然后又熟练地捂住了澜空的眼睛,让他守住清净,不要被外物所扰。   澜空眨了眨眼,很是无奈地聆听教诲,等慧则言念了一串经文,才将师尊的手腕拉下来,掐算了时间,起身道:“弟子出门去迎接。”   说罢,澜空便从两位金仙眼前退出,出门时正见到寻来的梁兰清与云雪凤,见两位十分焦急,便告知她们:道祖大人有主君监督,自然没有忘记此事。   正直此刻,白鲲的鸣叫声散荡过来。   登上云梯,又历经道心考验者,正该前往天宫正殿,参拜合道金仙。   在极遥远的云中,隐隐见到平日里在修真界说一不二、手握大权的掌教、长老等,来到此处,俱是做谦卑弟子状,恭敬不已、各自礼让。前方则是一道如流星般的光影,遥遥地引导诸人,正是小惠姑娘。   小惠面孔瓷白如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云雪凤清楚地看到,原本一直保持着第二、不争不抢,也不落后的明二公子,在见到这位“引路人”之后,忽然超越了王书仪的位置,几乎是最靠近小惠的。   明无尘修为再精进,也无法长时间发力提速。此刻,他身后照料二郎许久的大师姐孟琨玉传音道:“前方之人是谁?何必追她?”   因为小惠的距离太遥远,如启明星般,只是表明方位而已,所以除了靠得最近的明无尘、王书仪等人稍微能看出个背影外,不紧不慢缀在后方的孟琨玉,是看不见她的。   明无尘犹豫片刻,道:“是惠姑娘。”   “是她?!”孟琨玉心惊道,“她是阴阳天宫之人?此宫内尽是天女娘娘,数代掌门都未必能见到,她居然是此宫中人?惠姑娘不是元婴期吗?”   她不仅是元婴期,还是一件特殊灵物。   明无尘抿唇不语,心中也疑惑彷徨。但追了许久,他的灵气已然跟不上,气力不济,在半空中滞了片刻。   灵气运用得太猛烈,明无尘腹中有一股断裂灼烧感,不得不停下来。   随后,前方只能看到影子的纸人也停了下来。   因为小惠突然停下,从明二郎身侧掠过的王书仪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后退数步,向前辈道歉,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这个面无表情的纸人前辈向后方走了几步,站在明二郎身旁。   王书仪摸不着头脑,简直想伸出一条狐狸尾巴来打成问号。   小惠停在他面前,神情无波地伸出了手:“走。”   明无尘抬头看着她,他手心发烫,缓缓地将手放到她手上,藏在衣袍下的豹尾都紧紧地蜷缩起来。   小惠握住他的手,转身向前,速度依然不变地超越了王书仪。   王书仪顷刻感觉面前刮过一道风,愣了半息才扭头看去,见拉走明二公子之后,那个纸人灵物的速度比刚才又提了一截,这次连背影都看不到了,只能看见流星般的一点。   “哎,不是,”他的狐狸尾巴这次是真打了个问号,“凭什么呀你们!你们清源剑派什么意思,有后门是吧?!” 第83章 .学坏跟道祖共事,一定很费嗓子吧。……   王书仪喊完这话,在后方观望的几大门派,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孟琨玉。   孟琨玉枯木逢春,这么个即将寿数终结的身子,居然还拖延了这么几十年,看起来都毫无异状。   压力来到孟琨玉这边,她漠然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冷哼一声,扩音反震,将窥探秘术驱逐反射回去:“这是二公子跟别人的私交,你们也要刺探过问吗?”   她态度如此强硬,大多数人便收回视线,唯有如意门掌教、和罗刹教太上长老不曾退却,颇有针对之意。   在众人当中,只有昔日被天女魁收为弟子的萧漪然不曾出声。她默默地缀在众人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在心中呈现出一种知悉一切的同情,对前方那些曾经对贺魔尊畏之如虎、惧之如蝎,又恨之入骨的修士们,饱含着一股深深地同情。   萧漪然早就不在碧虚圣庭,她已是圣魁宫中人,而圣魁宫也只派出她一个人攀登云梯,来“走一遍程序”。   这些门派长老们作何思想,王书仪并不知悉,他倒是年轻气盛,也不避嫌,一路跟着两人,直至见到太极殿宏辉震撼的正门。   巨大的白鲲、飞跃在云中的鲤鱼,蝴蝶、霞光、层层回荡的钟声。   王书仪大开眼界,却没有直接踏进去,而是在太极殿门口向澜空禅师行礼:“晚辈罗刹教王书仪。”   澜空静默回礼。   寂禅门和生死庵分属两派,但全都是生死禅院的传承。两门住持从后上前来,合掌齐声:“数百载不见,佛子身安否。”   澜空道:“心安即身安。”   王书仪年纪轻,第一次见他,诧异地看着外表俊秀的澜空禅师,心想这位原来就是菩萨的亲传弟子,传闻中有佛陀资质的佛门继承人。   言谈之间,太极殿的厚重殿门发出沉沉的挪动声,一缕光线从内部蔓延出来,明珠的柔光笼罩在殿内。   众人屏息凝神,垂首以待,几乎没有人敢拿眼睛去看。其中,各门派掌教从后上前来,在小惠的颔首示意之下,踏进了这扇门。   在空旷的大殿内,众人只能感受到坐在下首、一身袈裟的慧则言菩萨,神识一触及到慧则言,就面临一股无法摆脱、缠绕心魂的佛言谶语,几乎想要立刻皈依佛门、渡过苦海。   就在神识被菩萨的佛光“渡化”之时,慧则言轻咳一声,那股丝缕不绝的缠绕感顷刻消失,反而换成了令人清心入定、引发顿悟的静谧心境。   众人皆是胆战心惊,心里却也隐隐羡慕佛门传承,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道祖来说,这位半步金仙是会一直偶尔露面的活祖宗,虽然出现得也很少,但却没有消失到让人怀疑她的存在的程度。   神识收敛回去之后,再度悄悄上移,穿过珠帘,碰到梅问情周身三丈左右,只觉得一轮浩瀚无比的日月在眼前升起、合抱,旋转成阴阳图,四周万千星辰绕动。但她们大多数人的精神却支撑不住看完这一幕,很快便在繁星点点中头痛欲裂,撤回神识。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梅问情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再说她应付怀里睡着的某人还应付不过来,哪有功夫。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几乎是诸位掌门遥远站定的下一刻,就响起门派参拜之声。   “晚辈清源剑派掌教孟琨玉,携座下修士参见金仙娘娘,问候道祖坤安。”   “晚辈如意门掌教阮五娘,携座下修士参见金仙娘娘,问候道祖坤安。”   “晚辈罗刹教……”   这声音在恢弘大殿回荡,回声震烁云野,比钟鸣更为清晰。在此时,就算心眼再多的门派都不敢投机取巧、露出争抢之态,生怕惹得金仙娘娘不悦。   在众人之间,那只被涂山真在梦中教授的小狐狸竖起耳朵,悄悄抬起眼看了看旁边的明无尘,发觉明二公子居然站在长辈身后、直视道祖金仙。   他没发觉明无尘身畔的纸人姑娘,连忙推了推他的手,传音道:“疯了啊你?”   明无尘被他叫醒一般,猛地惊了一下,又来不及回答他,喃喃道:“梅先生……”   “说什么呢。”王书仪探出尾巴,毛绒绒的狐狸尾巴垂下去,在长袍底下勾住明无尘的豹尾,狠狠用力拉了一下,“你离魂症啊?快低头。”   明无尘甩开他的尾巴,往小惠那边挪了挪,又不好意思把手伸过去让惠姑娘拉着,只得传音回去,对王书仪道:“不会被责罚的,梅先生不管这些。”   王书仪思索了一下,心说这个“梅先生”不会是在叫金仙娘娘吧,二公子明显有后门可走啊,他试探地抬起眼,目光穿过那排珠帘,见到坐在上首的道祖大人。   他原本脑海当中想象的,不说是慈眉善目,那也得是仙风道骨,一身清净飘渺之感。此刻映入眼帘,见她看起来姿容如此不凡,清雅温柔,唇角带笑,简直比修了合欢道的女修还更情浓意深一些。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个,是在那一身深紫道服之间,垂着丹朱色的鲜红长袍,是郎君公子的服饰,一缕鹅黄的穗子从腰饰上垂下来,软在逶迤的衣料上。   一个只有背影的红衣郎君伏在她怀里。   这……这是谁啊?!   王书仪简直忘了隐藏,呆呆地睁大眼,眼睛里写满了浓浓的震惊和彷徨。   众人的问候之声,梅问情并未回答。   贺离恨放在来时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定好好陪她,可这人近来总是耍赖,随时随地都能犯困,这一沾到她怀中,就仿佛找到巢穴小窝了一样,闷头往臂弯里钻。   梅问情叫了几声,他撒娇不起,只把妻主的手腕捉住,按在身前。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没个准话。   梅问情只好道:“好好好,不见人了,那我抱你回去睡?”   这话一出,不光是殿内众人猛地一惊,连旁边的慧则言菩萨都又咳嗽了一声,心道,你若是把心思从贺离恨身上分出来一点儿,都不至于让这群晚辈如此忐忑。   也不知道贺离恨究竟是真的困,还是恃宠而骄,故意宣示主权。他稍微侧身,带着梅问情的手按在怀孕的肚子上,然后又拉下去,软绵绵地道:“梅问情,我腰疼。”   这位郎君的声音一响起来,就是再不想冒犯道祖的修士都抬起了头。   这是谁啊?!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最可怕的是,这处心积虑、邀宠媚上的男人一开口,金仙娘娘居然真的为他揉腰,眉目温和,附耳低语,那股宠溺疼爱的情态,让人见了都无言以对。   此人绝非善类!   众人心思电转,见到他挺着肚子撒娇,更觉得这妖媚之人耀武扬威、必是旁门左道无疑,甚至很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合欢宗的掌门。   合欢宗掌门也摸不着头脑,清白凭空被污,暗暗骂道:“狐狸精。”   狐狸精风评被害,无论是刚刚回过神来的王书仪,还是暗中默默关注的涂山真,都心中腹诽,颇为不满。   贺离恨搂着她的脖颈,什么矜持、什么颜面,早就忘没边儿了,在她怀里贪恋温暖,两人气息环绕在一处时,胎儿犹为温顺,更教人舒适困倦。   他甚至还挪了挪位置,让梅问情的手捏到更多的地方,这么一碰,系得不够紧的蛇刀魔鞘沿着软榻掉下去,沿着长阶叮当滚落,落在下方。   魔鞘当中,被摔醒的小蛇由刀化蛇,从鞘中钻出,一抬起竖瞳,就对上诸位修仙者幽然的目光。   其中还有好几个是它劈过的。   小蛇往后一缩。   被劈过的几人也往后一缩。   双方的记忆同时浮现。   魔蛇这边还没什么,另一头的人群中险些连传音都没保住,如意门的阮五娘难以置信道:“那是……”   “是贺离恨吗?”   “天下第一刀!必是他无疑。”   “这男人不是离经叛道,狂妄残暴吗?”   “你看看他对着的是谁?道祖眼前有什么离经叛道!”   “他不是死了吗?啊?!”   一时间众说纷纭,脑海中的传音几乎炸成了一片。   莫说三十年前的围杀没有杀掉他,就是二十几年前,他偿还恩仇,血债血偿时,也面临着突破化神、接连天劫的险境啊!   他不是死了吗?此人居然还活着?!   在那种情况下渡劫,能成功的?成功也就算了,此人销声匿迹二十余年,是、是给道祖生孩子去了?!   这也许是大多数人到目前为止,面临的最大考验,究竟要何等毅力,才能够不失礼。   对于那些将贺离恨视为魔道巨擘的掌门们来说,这场面足以令人道心不稳。但她们身后的小辈有一些却并没亲眼见过贺离恨,只觉得这郎君光是看侧脸,就生得很好。   休说这群人,就是跟梅问情、贺离恨两人近距离说过话的孟琨玉,都迟迟转不过神来,她吞咽口水,身躯僵硬,脑海中回放着之前的一幕一幕。   这来头也太大了!   孟琨玉看了一眼明无尘,发觉他跟在小惠姑娘身边,便忍不住传音道:“二公子,你可得抓住眼前的机会啊。”   明无尘本来就紧张,她这么一说,更是手心冒汗,心绪不安,传音波动都快哽咽住了:“我……我抓不住……”   两人看起来只是眼神交流,但他离小惠太近,小惠姑娘又不是普通的元婴期,将这神魂波动尽数听进耳中,她怔了一下,似乎有点疑惑,然后伸手挽住了他。   明无尘愣了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和她的手。   小惠道:“抓住了。”   “……啊……噢。”明无尘喉咙干得冒烟,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情景。他心跳如擂鼓,偏偏王书仪还不分场合地插话。   “那是谁啊?二公子知道吗?”王书仪企图在走后门的人嘴里撬出秘密。   明无尘侧了侧身,挡住两人挽起来的手,飞快地道:“那是贺郎君。”   “我不是问他叫什么,我是问他什么身份?我怎么感觉气氛这么怪啊……”   “我哪里知道……”   两人传音中断,在私下纷乱,表面却死寂一片的大殿之内,只响起贺离恨一个人肆无忌惮的声音。   “什么东西掉了。”贺离恨没注意到,凑过来黏黏糊糊的索吻。   梅问情扫了一眼摔成蛇的蛇刀,只顾着亲他,她单手搂住对方的脊背,说:“没什么,不碍事。”   “我不陪你了。”小贺郎君微微皱着眉头,“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涨……”   才一个字,梅问情就抵住他的唇。无奈地道:“矜持和不矜持总不能都是两个极端吧,还有人呢。”   他那股子叛逆又上来了,嘀嘀咕咕地道:“我偏要放肆,能拿我怎么样。”   才嘀咕了一会儿,贺离恨就又蹭蹭了她,小声道:“好姐姐,你也别理了,我想缠在你身上……”   这画面,这场景,这声音,这狐媚的功力!   目不忍视,耳不忍听啊!   众人如鲠在喉,欲骂又止,有些想恭维的,都挑不到哪个角度恭维夸赞。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蓝颜祸水吗?   偏偏金仙娘娘还吃他这一套。   梅问情道:“你就是有意的,惹人家恨你怕你,你才高兴。”   以前的小贺郎君还只会在身体上消灭敌人,现在都已经学会在精神上打击敌人了。   可那又能如何呢,梅问情也是自己惯得,宠得这人都没有王法了。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将这个赖皮撒娇精拉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所谓物似主人形,他一个大活人,也总是像条蛇一样缠人。   梅问情刚动手,他就靠过来,环住妻主的腰,埋头不语,将道服的领子弄乱,在她肌肤上留几个浅玫瑰色的印子,又在梅问情的锁骨上蹭了蹭自己无法无天的小尖牙,戳个轻轻的牙印,才道:“看在孩子的面上,你怎么忍心说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是谁教给他的。要是没有他,孩子哪有面子?   梅问情将人薅起来,抱在怀中,单手撩开珠帘。正要转到寝殿时,被慧则言的咳嗽声叫住,才想起还有那么一群晚辈来。   她回过头,不轻不重地道:“本座好得很,去见你们的门派祖师吧。”   说罢,便搂着那个仗着大肚子的魔修消失在上首。   但那种震撼、错愕、愤恨又茫然的气氛,依旧没有消退。   在这种古怪至极的气氛中,只有澜空和小惠姑娘波澜不惊。   澜空禅师从侧翼走近,在众人反应过来要拜见菩萨之前,率先为师尊递上一盏茶。   慧则言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正想这孩子今天如此贴心,便听澜空慢慢地道:“师尊,跟道祖共事,一定很费嗓子吧。”   慧则言:“……我就说了不要在阴阳天宫待太久,会学坏的。” 第84章 .花香两人的掌心凝聚着一股热、一阵和……   证天盛会过后,被涂山真一直关注着的王书仪正式拜入他的门下,贺离恨的名字似乎也成为修真界之内的一个禁忌,没有人敢提。   有诸位返虚天女的相助,包括先天圣德之气的诸多灵物皆收入囊中,在梅问情的亲自安排之下,道体元胎的成长要比预想当中的更快。   仅仅一年半载不到,便已到了临盆之期。当推定好这个日子后,慧则言菩萨便因为从挂心道体元胎,一直留居阴阳天宫,连同澜空禅师也在。   日暮,细雨。   白鲲穿梭在云海中,此处是穹宇之边界、天地之顶峰,在宫殿外的云雾吞吐中,凝结成细细密密的水珠,飞扬动荡,如珠帘坠地。   贺主君到了产期。   阴阳天宫之内,请遍诸天各界之良医,只不过其中善于男子生产的实在太少,所以也有其他医修应道祖之邀约而来,从旁协助。   梅问情医术虽好,可越是高明的医者,为亲近者诊断时便容易受到情感影响,阻碍判断,所以在慧则言的劝说之下,堂堂道祖大人,居然只沦落到一个门外等候的地步。   她一边等,一边在手里碾磨那串青色道珠,珠串在手里轻轻地响。   慧则言道:“都到这个时刻了,你从前摸脉调理之时,总该早就知道元胎究竟是男是女了吧?”   梅问情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区别。”   慧则言:“倒并无什么区别,都是一样有好处,道祖身上这重重禁制,终于有解开的时候了。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想必天赋卓绝、相貌不凡。”   梅问情道:“我知道菩萨想安慰我、转移我的注意力,只是这没什么效果,让你费心了。”   慧则言轻轻摇头,敛眉不语。   纷乱的细雨落在宫殿的檐前,寝殿的门半开着,外头飘进来一丝微凉的风。   里头太闷,需要内外流通,屏风内还透着淡淡的血味儿。   半烛香后,那串道珠被转了又转。梅问情忽然道:“他怎么不叫呢?”   慧则言道:“生育之事,依各人体质各异而不同,贺郎君让你保养得这么好……”   她话还没说完,梅问情便又站起来,她背着手在门前等了片刻,神情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手指却一直都在握紧,没有一刻放松。   菩萨知道拦阻不住,也就干脆不再说话。她心中默数了三个数,数到三时,梅问情果然转过身,按捺不住地道:“我还是得去看看。”   这是什么,这就是跟道祖共事多年的经验啊。   慧则言在心中暗叹,也随之起身。正当梅问情将要踏进寝殿时,从寝殿之内涌起一股浓厚又飘渺的灵气,在灵气旋涡的正中,亮起一道虚弥无法形容的光晕,随着光晕亮起,婴儿的啼哭声也同时响起。   这光晕迅速收敛,落入婴孩的眼中。   道体元胎降世的同时,整个大千世界的云霄之上,同时出现先天五德,圣德之光、功德之色、道德之雾、福德之音……虚无缥缈的五德大道蕴藏其中,玄之又玄的灵物妙物,全都以可以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   先天五德沐浴而下,不光是白鲲、鲤鱼、云中的鹿和蝶,这光华还散入云下,笼罩住整个大地。   五德之气进入修真界之后,具化为凌空飘荡的雪白花朵,如莲如菊,仅仅一朵,都对修行者有莫大好处。这光华穿透修真界后,其余四种尽皆消散,唯有阴德之气仍旧下沉,坠入幽冥界中。   遍地云霞,瑞彩千丈,世上最磅礴广大的机遇,也不过如此了。   慧则言正趁着细雨和异象旁观,见梅问情脚步不停地走进去,才随后跟上。   梅问情进入内室后,见请来的修士正在把脉,便先向他致谢。   此人并非修士,而是司诸天育子繁衍之事的先天神灵,姓衍,单名一个成字,从寰宇初开之时便诞生,就如同最初的诸天星辰一样,这次是被梅问情提前邀约相请过来的,跨越了百千世界,才至此地。   衍成先是对梅问情回礼,给道祖让开地方,却忍不住道:“郎君身体康健,道祖过虑了,其实不需这么大费周章。”   梅问情一边坐到榻侧,一边回答:“与其让人不放心,还是大费周章更好点。”   她才一露面,本来又困又累的贺离恨突然莫名精神了许多,他并不太痛,只是憋着不出声,下唇咬了一圈印子,神情很委屈地看着她。   梅问情伸手抱住凑过来的贺郎,温声软语,柔情蜜意,将小郎君哄得快要在她怀里化成一团软绵绵的水。   等检查过了父体,确定无碍之后,梅问情才看向一旁。   衍成便接过侍女抱着的襁褓,他感觉自己只是接过来,精神忽然被摄动一刻,有一种这孩子引导着他走到梅问情面前的诡异感觉。   这感觉只出现了刹那,一眨眼的时间,道祖已经从他手里接过孩子。   是一个女婴。   贺离恨跟这小崽子共处了二十多年,培养了许多年的父女感情,此刻见到孩子的脸,只觉得松了口气——终于不被你折腾得身困体乏,没有颜面地跟妻主撒娇了。   他想得可太简单了,就算没有孩子作祟,他自己也早就养成了这个不太良好的习惯,改是改不过来的。   梅问情也端详了片刻,她自然是喜欢的,但她的目光要更深远一点,从细嫩的皮相蔓延过去,一眼看穿女婴心口中凝聚的一股太初紫气,这气息逐渐下沉至丹田,营造出一个深紫色的缩小版女婴的形状。   这算什么意思?起步即元婴?   梅问情没有说出来,而是亲了亲贺离恨的脸颊,轻声问他:“你要起名字吗?”   贺离恨本想推卸责任,让梅问情去头痛,但是他想到妻主起的什么《随便神功》,又想到小惠姑娘这个名字,发觉她的起名技术确实堪忧,便道:“以我之心,寄予你心。”   “……寄心?”   “嗯。”   “再取个小名吧。”梅问情道。   贺离恨缩在对方怀里,实在没想好什么小名,觉得小名而已,还能取出什么错来吗?便放心地交给了梅问情。   梅问情见他不理会此事,便跟闺女对视片刻,琢磨了一会儿,道:“这么珠圆玉润的,就叫珠珠吧。”   快要睡着的贺离恨从她怀里抬起头,迷茫地道:“猪猪?”   ……   在珠珠降世之后的第六年,将自己的衣钵传下的云雪凤,在诸位同窗的护持之下散功转世,重新攀登这大道参天。   也是在这一年,遭到多次创伤、规则紊乱的世界规则逐渐恢复,梅问情重新炼制法身,解开了身上三分之一的封印。   长此以往,等到珠珠成年的时候,道祖大人基本可以解开所有封印禁制,将世界规则弥平到颠倒乾坤之前的程度。   这一点也让慧则言菩萨老怀甚慰,对待这小女孩格外地慈眉善目,简直将她看作义女,甚至还留下澜空禅师做她的佛经启蒙人。   珠珠虽是道祖之女,但三教九流之术,无不涉及。儒释道三门学问,兼收并蓄,博采众长,除了澜空禅师以外,其他的知识都是梅问情教她的。   毕竟她的母亲可谓是无所不知。   在阴阳天宫陪伴恩师、静修参道的弟子不止一位,而她们的弟子也有许多,一开始还能找珠珠切磋一番,但等这位降生即元婴的小怪物再大一点儿,恐怕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王书仪就是这么被揪着耳朵拎回来的。   他的狐狸耳朵都被揪红了,捂着脑袋,泪眼巴巴地道:“师尊!”   涂山真坐在泰岳行宫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粥,道:“我让你不要惹她不要惹她,你非不听,就算被打了,我也不帮你。”   王书仪的尾巴都要耷拉地了。他道:“可是明二公子回清源剑派了,萧漪然师姐回圣魁宫,这么大一个白鲲,除了泰岳行宫,也就只有太极殿有人。再说我不知道她突破了啊!”   涂山真道:“你也只是暂时待在这里,很快就要跟我回玉狐洞天。”   王书仪看了看一旁擦剑的如意天女,小声道:“师尊这话都跟我说了好几年了,也没听说哪次回去了。”   涂山真眉头一抬,王书仪立马狗腿地凑上来,给这位俊美如玉的九尾天狐捶腿。   沈燃冰倒是放松了一下手,皱着眉头道:“你要回玉狐洞天?”   “嗯。”涂山真道,“我要请教的问题,先生已经在这几年中尽数回答我了,多留无益。”   沈燃冰沉思了片刻,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辰,她突然道:“我也要去。”   涂山真道:“你跟我切磋有什么意思呢?何琳琅都对你避之不及,在泰岳行宫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追到我家里去?”   王书仪心中连连点头,心道,你就说句好话吧,沈天女,我师尊都这么问了。   沈燃冰道:“怎么说呢……你虽然很弱……”   王书仪用尾巴弯了个问号。   “又不太会用剑……”   小狐狸捶腿的动作都慢下来。   “还没气量总是打着打着就生气……”   王书仪停了手,默默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然后熟练得让人心疼地后退了几步。   涂山真豁然站起,面色一冷:“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师姐自己另觅对手吧!”   “哎不是,你别生气啊,阿真弟弟……我的意思是,你都这样我跟你打还总是破绽连连,我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弱点,比如一见你就心跳加速、思考跟不上身体什么的……这毛病挺大,我得找出来修正啊——不是,阿真?还要走啊?等一下我……”   王书仪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道,沈天女,但凡你长那么一点儿记性呢?   这想法才浮现出来片刻,泰岳行宫外便响起惊雷般的剑吟出鞘声。   他师尊的声音冰冷清越地响起来:“你还要出剑拦我不成?这是阴阳天宫,你我都是先生座下,你还讲不讲天理了!”   沈燃冰道:“我就是一时心切……你又打不过我,还手才能还几招,我干嘛打你呀,我没……嘶,别用幻术……”   泰岳行宫响起交战声的同时,这片云中天宫的少宫主正将手心里的蒲公英吹飞。   她没有穿道服,一身绯红的裙裳,臂弯拢着长长的披帛,身段如同梅问情期望的那样,生得珠圆玉润,胳膊白如藕节,手指却很细长,手掌底下肉嘟嘟的。面若银盘,眉似墨画,唇红齿白。   珠珠尚且年幼,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惊人绝世的美色,但确实长得像是没受过亏待的样子,从亲爹的胎里带出来的营养足,胃口好,天赋也好。   她身后站着小惠姑娘。   珠珠把云层里变出来的蒲公英全都吹走,整个人躺在白鲲的翼上,翻滚了一下,望着小惠道:“无聊,实在太无聊了,惠娘怎么不去找二公子?就让他走了?”   小惠神情不变:“主人让我看护你,二郎也只是回去处理一些红尘俗务。”   珠珠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她商量道:“那是不是这种随身看护,我去哪儿你去哪儿,要是我去修真界,惠娘是不是就能跟二公子见面了?”   小惠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犹豫神情。   见她如此,珠珠眉目一亮,道:“那我们去修真界吧!从这儿跳下去就行吗?”   这可是三十三重天,跳下去倒是没什么,但飞也得飞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到,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   小惠沉默半晌,随后才像稍微动心了似的:“要禀告主人。”   “对对,母亲可以把我传送过去。”珠珠拍拍衣裳起身,身上并无灰尘,只有飘走的云絮,“我们去找她吧!”   她虽然只有六岁,但实力恐怖得很,神识一放,就扫描了大部分地方,遍寻无果之后,才试探地往阴阳天宫后方寻找而去。   后方是一片连绵千里的云上花丛   不必四季变幻,这片花丛根植在云霄之上,汲取灵力而生,在风中依依而动,种类繁多、各色各样,花香绵延不绝。   但贺离恨觉得,再纷乱的花香,都没有她身上这股淡淡的凉意更有存在感。   蛇刀被远远地掷在不知道哪边的丛里。他被按着腰侧,两人挽着手,让梅问情亲哭了好几次,垂着眼帘,睫毛湿得黏连在一起,嗓子还沙沙哑哑的:“……神识。”   他能感觉到熟悉的神识扫过来。   梅问情盯着他的唇:“我给屏蔽了。”   她准备得太齐全,让贺离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伸手回抱过去,小声道:“我们不是在……论道么?”   “是啊。”梅问情道,“说好了,输的人要脱一件衣衫,不对么。”   贺离恨努力思考,总觉得自己的智力还不至于跟梅问情打这种赌,他道:“我怎么记得是,无论问题的答案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能说得上来,就算你输?”   “嗯嗯。”梅问情连声应答,懒洋洋地亲了他一口,抱着他滚到花丛里,从对方的发间摘下挂落的花瓣,很是理所当然地道,“可是我提问的内容,你都一概不知呀。”   贺离恨深刻地检讨自己。   还没检讨出个所以然,便被妻主挑起下巴。她动作轻柔,肆无忌惮地摩挲着下颔的皮肉,将那片通透的肌肤都磨红了,才靠近过来。   贺离恨下意识地闭眼。   梅问情的吻却迟了一步,在降下来之前,他率先听到珠珠的喊声。   “母亲——爹爹——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啊。”   在两人滚落的花丛不远处,以闺女的身高,才在丛中露出半截上半身,贺离恨刚想睁开,只看见珠珠的背影,就被梅问情伸手挡住了视野。   他好半天才从梅问情的钳制中挣脱,喘了口气,耳垂红得滴血:“你没听见她找你呢么……”   “也找你呢。”梅问情道,“你说我不在,她找不到人,会不会偷偷跑出去?”   “不会吧……”贺离恨迟疑道,“她可是一向很乖的。”   “但这是你跟我的孩子。”梅问情道,“骨子里就有点叛逆在,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你还不赶紧——”   贺离恨刚要起身,又被摁回去。只能听见珠珠逐渐遥远的声音。   “这里也没有啊,我回太极殿再找找……”   梅问情摁着他,笑眯眯地道:“赶紧什么,她有福气得很,今天我还看见她把泰岳行宫的小狐狸揍了一顿。至于贺郎你嘛……别总是一紧张就想咬我。”   “我哪里有……别乱动。”   “什么我乱动。”梅问情好生无辜,“是贺郎只剩这最后一件衣裳了,我提前看看这输给我的景色。”   “你……”   “我怎么啦,我就算有点小毛病,可我这么喜欢你,贺郎又如此爱慕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这话没什么能反驳的,贺离恨简直会被哄着答应她一切要求。   日光明媚,他被按在柔软草叶上的手无助地摊开,指节泛着淡淡的粉,被她捋直、紧握、十指交扣,两人的掌心凝聚着一股热、一阵和煦的暖意。   微风熏然。   花香如盖。   (正文完) 第85章 .番外沈燃冰X涂山真   沈燃冰第一次见到她的阿真弟弟的时候,是在梅先生座下听道。   梅问情在场,她自然专心致志,一刻不曾分神。直到先生为其他同窗解答疑惑时,沈燃冰才轻抚剑鞘,将目光收回来。   视线随意地一扫,见到在众天女之间,靠近白鲲中央的云雾间,坐着一只端端正正的小狐狸。   ……这是谁?妖族?   阴阳天宫的妖族虽然不多,但也不在少数,算不上有什么稀奇。只是这只狐狸格外面生……她正思索着,肩膀便被一人搭了过来。   满头珠翠、衣衫华丽的何琳琅靠近过来,将她的脸扭到面前,眼中带笑地嘱咐道:“可别看了,小郎君要躲你了。”   “那是……”   “那是妖族的雄兽。”何琳琅道,“你这么盯着他看,这架势好冒犯。”   沈燃冰迟钝的脑子也意识到这样不好,连忙道:“我可不是故意的。他叫什么?”   “我们沈剑仙也关心人家的名字啊。”何琳琅打趣一句,“涂山真,你叫他阿真弟弟就行了,他目前是最晚一个来到天宫的,我们都这么叫。”   要不怎么说何琳琅这人表面靠谱,实际上从外头往里扒,越扒心越黑,一肚子坏水儿呢。根本没人叫他阿真弟弟,这称呼放在亲兄弟身上还好,若是放在师兄弟身上,就显得太亲近了点。   要是换了别人的耳朵,肯定知道何琳琅是在开玩笑,也就一笑了之。沈燃冰表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心里却暗暗点头,并没觉得什么不妥。   她和阿真做了三千年同窗。   每日朝霞升起,露珠未被蒸干的时辰,沈燃冰便静坐在她的席位之上,脊背挺拔,单手按剑。每日黄昏蔓延,繁星在天际露出眉目之时,周遭听道者尽皆散尽,那只小狐狸才甩一甩尾巴,从云层间滚落下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休息了。   听道者渐渐变少。   梅问情当初只拟定了最初的学生数目,这其中自然有天赋耗尽、转世重修的,有命中灾劫、为此陨落的,还有被迫无奈、或是世情所逼,提前离开云中道场的……零零总总算下来,也去了不少人。   于是在梅先生闭关的前一日,往日衣香鬓影、仙影翩然的道场之内,所剩者为数不多。   小狐狸也没有走。他就在不远处。   阴阳天宫随着梅先生闭关而暂时关闭,漫天霞光一层一层地化为黑白二色,散荡于无形。   沈燃冰看了一眼涂山真。   “你老看他干什么?”何琳琅道,“你想找他切磋?”   沈燃冰果然被说中,她道:“可以么?我这样前去挑战,是不是显得我欺负他?”   何琳琅看着她那张脸,无语凝噎,心道还是我了解你,要是不了解你的人,都觉得你起了色心了。她叹了口气:“你现在不去,谁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归来?什么时候能跟这位小师弟再见面、再切磋比较呢?”   沈燃冰是个武痴,她本来都已按捺住自己,闻言心意又动,便道:“那我去去便来。”   整个道场之内,除了涂山真之外,谁没被沈燃冰挑战切磋过?这人脑子虽木,但打起来确实凶狠,前几日才刚折了何琳琅的一把剑,她自然很想看看热闹,又怕小郎君让她伤着,从后方遥遥喊道:“你可让着他点。”   沈燃冰没回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她一路向涂山真所在的方向追过去,坠下云层,神识一扫,刚要叫住他,便见到那只毛绒绒的狐狸跳到树藤上,兴致不高地甩了甩耳朵,从狐狸变成人。   妖族化人只在一瞬间。   沈燃冰的神识还未收回,就在这可怕的、短暂的、但是又让人记忆深刻的一瞬间窥见一抹雪白的背,毛绒绒的挤在一起的九条尾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他清瘦的肩膀和肩胛骨。   哦,没穿衣服。   妖族化人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化人时将皮毛幻化为衣衫,但这实际上是一种幻术,如果遇到修为高深许多的修士使用道术,很容易被窥破。另一种就是化人之后再自己穿上衣服。   看来阿真弟弟是第二种。沈燃冰迟疑地想着。   她什么人啊,她视男色如洪水猛兽,如百毒之首,会让道心不稳,会让剑锋变钝。她沈剑仙心里当然只有剑!无情无欲,天下第一!   沈燃冰这么一想,也就立刻将神识抽了回来。她这么一下子不要紧,就算涂山真刚刚没有发现,此刻也一定发现了。   仅仅眨眼一瞬,他的身上便穿好了衣衫,烟墨色的纱衣罩在素袍上,清润别致。他的头发还未束起,随着转身的动作而微动,正好跟沈燃冰打了个照面。   沈燃冰第一次见狐狸师弟的人身真容。   他的眼睛跟别人好像不一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被温水泡着的感觉。她心中警铃大作,一下子就精神了,心道这一定是什么可怕的杀敌幻术,师弟看来误会我了,不然也不会突然对我动手。   涂山真确实误会她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狂妄的登徒女,这么不要脸的风流狂徒。第一天就盯着自己看,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她这样的修道之人,也应该心境平和、消停了。结果先生一闭关,她就原形毕露,欲行不轨。   涂山真的尾巴还没收回去,掌心却已现出一把紫色光晕的金玉匕首,匕首上镶嵌着玛瑙珠玉,耀眼无比,在他手中出现的刹那,这把匕首从一变七,在涂山真的身边环绕。   他抿唇不语,目光盯着沈燃冰。   沈燃冰连忙解释道:“阿真弟弟,我没有要偷看你。我没看到多少啊——”   她是耿直的剑修,怎么会撒谎呢?   涂山真原本神情还好,并不慌乱,一听这话,尖尖的犬齿都磨了磨,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女人的嘴给缝上。   “我是来找你切磋的。”沈燃冰道,“阿真弟弟,我决没有冒犯之意,那都是意外、意外。我一点也不想看你不穿衣服啊……”   涂山真忍无可忍:“先生座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恶劣的弟子!”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连考较两人之间的实力都忘了,冲过去跟沈燃冰斗法。   沈燃冰心中有愧,觉得自己这样确实不好,于是且战且退,将这片树藤遍布的树林轰了个七零八落,让了涂山真一只手,最后见他实在怒火未消,才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去其他人哪里打听打听,我叫沈燃冰,是个剑修,我不是那种人啊。”   她的解释没什么效果。   虽然她心里并没那么想,也不是故意看到的,但还是觉得自己理亏在先,被涂山真追杀了好几个月,没有还手,然而阿真弟弟这教训她的心意实在是太坚定了,那把匕首伤到了沈燃冰的胸口,她不得不回手,一剑削掉了一座山峰。   涂山真追了她几个月,手段尽出,原本以为此人逃走是不敢应战,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有此等实力,一时不察,被镇压在断峰之下。   沈燃冰衣衫浸血,累得喘不过气,她双手后撑着地,半天才坐起来,跟涂山真道:“阿真弟弟……你这……灵力还挺雄厚,这都没枯竭?”   涂山真其实也快要耗尽功体了,死鸭子嘴硬地不承认,道:“谁是你阿真弟弟?”   沈燃冰没力气跟他理论了,主要是她也吵不过对方。她从储物法器里翻了翻,掏出一张符纸,啪地一下贴到涂山真的身上。   这么个大活人,咕叽一声变成了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被沈燃冰一手拎了起来。   这样确实是在欺负人家了。   沈燃冰一边想着,一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道:“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切磋的事……下次再说吧……”   狐狸在她手里用力挣扎,对她传音道:“放开我!”   沈燃冰还没想要怎么跟他交流,眼前的狐狸眼里就浮现出粉色的螺旋状花纹,狐族的魅术直接撞入眼中,在那一瞬间,一向清清静静、万物是空的沈燃冰怔愣片刻,只觉得四周的物品一概扭曲,连自己的佩剑都扭动起来,妖娆妩媚地变成了光裸的男子……   剑……变成男人?   这怎么行!   这剑!可是她追求顶峰的宝物!日日夜夜握在手中,挥剑的每一刻,根本不是挥在敌人的身上,而是挥在她的心上!   沈燃冰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恐怖、最可怕的幻术。   当幻术消退时,原本想趁机跑路的涂山真,还静静地待在她手上,以一种十分不能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他慢慢地道:“……原来你真是块木头。”   ……好像错怪她了。   ————   珠珠降生后的第六年,时值岁寒年末,玉狐洞天迎来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   涂山真被沈师姐跟了过来,她说要解除一种她不清楚的顽疾,要治好她一见到涂山真就心慌气短的毛病。   那哪是什么顽疾。   可沈燃冰这个人又太过木讷愚钝,脑子里好像天生就少一根弦,是个十分单纯纯粹的人。所以涂山真也不指望着她能醒悟过来,就当给自己徒弟找了个免费的剑术师尊。   王书仪是一只半妖,他来到玉狐洞天之后,才彻底学会了狐族的魅术。只不过他只有耳朵和尾巴,魅术的效果大打折扣,只不过一直苦于无人实践。   王书仪说这事儿时,涂山真在给自己绣发带。   他头也不抬地道:“去找沈师姐,你给她用一百次,她的心都不会乱。”   王书仪愣了愣,回想了一下沈燃冰的那个性格,心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于是快快乐乐地就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时三刻,王书仪没回来,反而是沈燃冰撩起帘子,手里提着臊眉耷眼的王书仪。   她的肩膀、发鬓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睫毛上都是凝结而成的雪晶,站在门口道:“你看你徒弟!”   然后一把将王书仪扔了过来,正好扔到涂山真怀里。   “我的剑又变男人了!你们的幻术总把别人的心爱之物变成男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知道镇元神锋变成男人的画面吗?它的个头都有三丈了,非要跟我双修——”   沈燃冰一边振振有词的控诉,一边拂掉雪花,抬起头。   她看着坐在桌边绣发带的涂山真。   涂山真也抬起眼。   阿真弟弟……真好看啊……   他的手指那么细,纤瘦温润,眉宇清艳,眼睛里就跟带着钩子似的,跟那个三丈高的镇元神锋根本没法比……咦,不对,四周的物体怎么还在扭曲。   桌子扭曲、窗台上的摆件扭曲、烛台也扭成一团麻花,连刚刚扔过去的王书仪都变成了一团扭曲的红狐狸麻花。   她的老毛病犯了,心慌气短的。然而这时候,唯一清楚的涂山真突然在她面前开始解开衣衫、拨开衣带……   这可使不得啊!   沈燃冰连忙按住他的手,赶紧道:“不用这么赔罪,不用不用……”   这是狐族的魅术还没消退。   换到涂山真的视角,就是这人说完话之后,突然冲上来拉扯他的衣裳。涂山真狠狠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想到是怎么了,赶紧护住自己的衣带,然后又被沈燃冰掰开手指。   涂山真被按在椅子上,比她还慌乱:“你脑子坏了?我又不是剑?!”   沈燃冰道:“使不得使不得,阿真弟弟!自重啊!”   我重你个大头鬼!!!   涂山真愤怒地一口咬住她,咂摸出一点儿血腥味儿来,才胡乱地踹了她一脚,刚翻身滚下椅子,就被从后拢住手腕,按在她怀里。   “沈燃冰——”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被她按着下巴实打实地亲了一口,把嘴唇都嘬肿了,他还没嚎,沈燃冰的声势比他还大。   “这可是我的初吻啊!”她很痛惜似的,“阿真弟弟,我们怎么能这样!我真的不喜欢不穿衣服的男人!”   涂山真怒道:“所以我现在在你眼里就是一把没穿衣服的剑?!变态!”   幸好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在。涂山真飞快地对着呆滞的王书仪喊道:“把魅术停了!砸她!”   王书仪猛地一拍脑门,眼珠子里的两团螺旋纹路消退下去,然后一咬牙、一跺脚,抽出自己的剑鞘,嘭得一下对着天女娘娘的后脑勺砸下去。   沈燃冰被砸了一下,居然没晕,但是却醒了。   此时此刻,她正把涂山真按在怀里,两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朱钗掉了一地。她唇上的那一点儿口脂,本来颜色很淡,这时候更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全都落在涂山真的衣袖、脸颊、脖颈上。   阿真弟弟墨眸湿润,含嗔带怒地看着她。   沈燃冰顿了顿,目光清澈又怔愣。   过了好半晌,她道:“我要说什么,你才相信我是个耿直的剑修……”   阿真从怀里掏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生气也生气得非常好看。   他嘴唇红肿,眼角湿润,恨恨道:“跟阎王爷说去吧!”   轰——   两人又打了一架。   早就退出不知道多远的王书仪,看着地动山摇的玉狐洞天,熟练得令人心疼地叹了口气。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