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不爱、就滚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一枝红杏纸上春》 作者:许乘月 ======================= 第一章   大缙光化三十五年二月十九,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屏城虽地处西南边陲,但出东门不足十里又是山高雾深、蜿蜒绵延的团山,盛产茶、丝,距州府宜阳又不过百里,加之跟前有细沙江保障水路,可谓水陆两道皆畅通,故而茶、丝商事鼎盛,在这边陲之地也称得上繁华。   辰时,天光大亮。   屏城最大的医馆“济世堂”后院的某间客房内,被敲门声吵到不得安眠的顾春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被子一掀,“腾”地坐起,满面木然地下了榻,僵手僵脚走到窗前。   紧闭的雕花窗下有一张书桌,桌案上凌乱散着她连夜写的手稿,案前椅背上搭着一件荼白色云雾绡罩袍。   叩叩,叩叩叩——   不轻不重但异常执着的敲门声仍在持续。   顾春眯着困倦的双眼自椅背上取下那件罩袍披上系好,转身去应门。   强忍着满腔起床气打开房门,顾春面无表情地看着环臂倚在门边的那个眉眼含笑、身姿俊逸洒脱如散仙的师兄叶盛淮。   二人目光相持半晌后,顾春缓缓抬手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语气平板:“叶盛淮,请看着我疲惫的眼,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还是不是人?”   叶盛淮笑意恳切:“帮个小忙……”   “不帮。滚。”不待他说完,顾春便先下口为强,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连续熬了六个通夜没睡到囫囵觉,直到今晨才终于将最新一册话本手稿润色完毕,刚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吵醒,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   “帮了师兄这一把,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成不成?”叶盛淮见她就要当面甩上门,赶忙以掌抵住门扉,“到时你要说我是猫,我就喵喵两声给你听;你要说我是狗,我就汪汪……”   话是说得摧眉折腰,可另一手却很不客气地去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拖。   顾春右臂被他扯了去,只好拿左手死死抓住门板边缘:“叶盛淮你是鬼!不让人睡觉的恶心鬼!死一边去!”   说着就抬腿去踢,奈何困倦至极导致手脚不大灵活,轻易便被对方闪过了过去。   叶盛淮躲过她的攻击,反手将她抓在门板边缘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场面十分残忍。   “鬼怎么叫?你说,我叫给你听……”   被惨无人道拖行着下了门前石阶的顾春垂死挣扎,矮身蹲地,任叶盛淮扯断手也不肯再走了。“你先说是什么事。”   叶盛淮也不敢当真扯断她的手,只能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娓娓道来:“三日前收了个病人,左肩有长/枪贯穿伤,紧跟着就带伤骑马朝屏城来,据说中途又自马背上摔下……”   顾春眨了眨满眼困倦的泪意,缓缓站起身:“所以,你把人给治死了?”   “呸,能不能盼我点好?”叶盛淮翻着白眼啐回去后,才又道,“头三日那人一直昏迷着,倒也相安无事。可今晨忽然醒了,又突发高热,却不知为何打死不肯再喝药了。”   准确地说,是不肯让任何人近身,连他进去诊脉,也只讨了个“滚”字。   “不肯喝药?按住给他灌下去不行么?”顾春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发顶。   她话说得凶狠,却架不住天生一把甜嗓,此时又困得糯糯的,听着倒像小娃娃与人置气似的。   “他手下的人嚣张啊,说是如若日落之前还退不下热,就要拆了咱们济世堂的招牌,”叶盛淮摊手撇嘴,病患不肯喝药,任他妙手回春也无可奈何,“再说了,按住病患灌药这种事,若是由我做出来,总有些失礼。”   “你按住病患灌药失礼,我按住就不失礼?”顾春打着呵欠赏了他一个大白眼,“那家伙在哪儿呢?”   她是个窝里横,对外却又护短得很,光凭那句“拆了济世堂招牌”,她就一定会排除万难、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药灌进那人嘴里。   “西院的客房。”   西院是济世堂专门用来收诊重症病患的地头。   叶盛淮想了想,又叫住了正要往西院去的顾春:“那人手上有司家家主出入本寨的令牌,可他们仿佛不知那令牌是做什么用的。”   出了屏城东门再往山上走,便是由司、叶、江、卫四家共掌的团山本寨,屏城的这间济世堂正是团山叶家的产业之一。   而叶盛淮口中的“司家家主”,便当下团山本寨四大姓中最年轻的家主司凤池。   困倦又起的顾春闻言将双手笼在宽袍大袖中,眯眼顿住脚步。   毕竟同门师兄妹,她自然能懂得叶盛淮说这话的用意。   眼下对方来路不明,也不知与司家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若对方是司家的朋友,那今日要是把人给得罪狠了,将来叶家在司家面前只怕也不好说话。   “师兄放心,你找我帮忙,可不就因为我是叶家最油滑……呸,最机灵的么。”   ****   当仰躺在榻上的男子将匕首抵上顾春的脖子时,顾春指尖的两枚银针也已没入他的穴道,使他立时动弹不得。   那匕首极利,虽只是刀刃浅浅擦过顾春颈上的皮肤,须臾后还是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一时倒没觉出疼,只利落地将他手中的匕首抽走,塞回枕下。   枕下那枚贴了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乍现,顾春乌瞳微湛,只顿了片刻便打着呵欠退离榻边些许,伸手将他扶起。   原本覆在男子身上的薄锦衾徐徐下滑,露出他未着寸缕的胸膛,左肩裹着的伤布渗出些崭新的血迹来。   顾春扶着他靠床头坐好,见他神色复杂地锁定自己,便抬手揉揉自己的额穴,口中宽慰道:“我瞧着你骨骼清奇、品相不凡……别瞪了,你此时连伤带病的,栽在我手上也不算丢人,别放在心上,我不会传出去的。”   她本不算练家子,只是这人有伤在身又在发热,没什么力道,这才被她制住的。   抬头见那人的目光愈发凛冽,顾春笑垂了眼眸,转身将桌上那碗已微凉的汤药端过来。   “说起来,你我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若非你手下的人说治不好你便要拆了我家招牌,我也不愿强人所难……毕竟我师兄开药从来不关照病患的口感,我懂的。”   她尽量在絮叨中透出和善,顺手就着药碗的边缘以上唇碰了碰那汤药。   唔,温的,还能喝,就是苦,真苦。   “听说你自晨间醒来就不肯让人近身,打死都不喝药……要我说呀,其实也就是院外杵着的那几条货色不敢打你罢了。直接把你按了,一猛子灌下去不就没事了?”   见她端了药碗顺势在榻沿坐下后,立刻就勺了一匙汤药朝自己面前递来,靠在床头动弹不得的男子怄得两颊红晕愈深,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紧紧将唇抿了。   他这抵死不从、顽抗到底的架势只换来顾春隐隐轻哼。   男子的薄唇抿成直线,目光凌厉地瞪着她。   “眼睛大了不起?我是写稿熬了个通夜,不然保准比你瞪得还圆……”顾春眯眼假笑着,猝不及防地伸手捏住他两颊迫他张嘴,强行灌了他一口,立刻又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唇上下捏住。   “给我老实咽下去!”   见他似乎打算以舌将那口药抵着吐出来,她的声调并未上扬,只是加重了语气,无端透出一股子凶霸霸的蛮气。   春日晨晖被木窗花格分成一束束温柔锦华,浮空而入。   那些金光交错层叠,顺着顾春的侧脸随意一描,便近乎一幅浑金璞玉的美人图——   可惜这姑娘微乱的长发披散,那身荼白色云雾绡外袍披得松松垮垮,一条金丝映月纹长锦带随意束在腰间,活像是临时自睡梦中被惊起,顺手抓到什么就胡乱穿了来的模样。   若此刻她没有披散着一头微乱的长发、没有青白着一脸困倦的假笑,那场面也算得上浮生静好,美人如画了。   男子的目光缓缓扫过她颈间那道渗出血珠的细痕,眉心微蹙,竟就真将那口汤药咽了下去。   “多谢赏脸啊,”顾春这才又回复了有气无力的懒笑,再勺了一匙药递过去,“呐,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不如就喝完吧。”   就这样,男子在她的胁迫加诱哄下喝光了整碗汤药,只全程以审视的目光暗暗打量她。   顾春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顺手拿衣袖胡乱替他抹了抹唇角的药渍,如释重负地笑叹一声,自腰间暗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拈了颗参糖大大落落拍进他口中。   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又口不能言的男子只能瞪着她,到底还是任由那颗参糖在舌尖缓缓化开。   见他抗拒的态度有所软化,顾春抬手将散落颊边的长发拢到耳后,又将那两枚银针抽出,隐着呵欠含糊笑道,“若你觉得被我冒犯了心中有气,那你就……憋着吧。”   她声调软软绵绵地话着嚣张话,笑起来眉眼弯得细细的,整个像是捏出来哄小孩的那种小面人儿,整个透着叫人很想咬上一口的淡淡甜意。   当然,她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你是谁?”   不知是否因为高热的缘故,这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沙沙的,听着真是……余韵绕梁,似一缸子陈年花雕,简直能将人熏醉了去。   顾春困倦的笑眼倏然发亮,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我叫顾春。”   见他强撑着想躺回去,顾春倾身过去帮忙扶他躺好。   男子闭了眼将头扭向内侧,轻声道:“你颈上有伤。”   咦?   顾春随手往颈上抹了一把,定睛一看果然有血,不禁对着那径直卧床闭目的人呲牙做鬼脸,末了以极轻的气音泄愤:所谓医者父母心,我不会跟儿子计较的。   床上那个连伤带病又浑身乏力的病患闭目咬牙,只恨自己不能跳起来打她。   她虽未真的说出声,他却听得很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隆重鸣谢:   凤鸣于勤 、无名权兵卫 、为你而来 、迟迟、南望紫神   感谢各位大佬地雷赞助本文!   感谢 梦说天涯 营养液灌溉~!   感谢34位预收藏本文的小天使对我的信任!   感谢有缘看到本文的各位小天使!   本月周1-周5日更,周末更美人番外,八月起每日更新,欢迎围观。   原地复活的月总开新坑啦~!谢谢大家捧场赏脸!   感谢群内小伙伴对我的鼓励支持和陪伴,愿我们的友谊在惨无人道的催更与群嘲中走向新的辉煌!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自省,这一次月总又想尝试一个新的写法,emmmm,这不是flag,这只是一个愿景,嘿嘿。   爱你们么么哒~! 第二章   完成了师兄请托之事后,顾春折回自己那间客房,终于好生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睡到午时,醒来时元气大振,整个人清醒许多,这才觉出颈间那道浅浅的伤口挺疼的。   好在顾春自小在团山上疯跑长大,并不是个娇气的姑娘,简单梳洗过后便随手捂着脖子去济世堂的灶房寻吃的了。   哪知刚吃完出来就遇上济世堂小学徒花芫。花芫见她捂脖子龇痛,当即拉了她就往前头诊堂去上药。   吃痛眯眼的顾春边捂着脖子一路频频点头,回应着掌柜及医馆学徒们热络的问候,被花芫安置在柜台后的小圆凳上挨着掌柜坐下。   济世堂是屏城最大的医馆,口碑也极好,一向很有些“客似云来”的意思。此刻虽是正午,堂内候诊的人倒也不少,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嗡嗡嘤嘤有些嘈杂,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柜台后的动静。   花芫才十三四岁,圆圆的小脸隐有稚气未脱,却甜笑讨喜,一边仔细替她上药,时不时偷觑她的面庞两眼,语气稍显热切:“春儿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坐在凳上的顾春微微仰头方便她上药,闻言垂眸拿余光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勾起唇角没吱声。   见她不接话,花芫也不恼,笑眯眯地扭头问掌柜的要了一卷伤布过来,又道:“春儿啊,人家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你说你这都七分长相了,怎么总不好好打扮呢?”   “我就想着,既都七分长相了,剩下那三分不要也罢……”顾春见她扯出伤布就要往自己颈上裹,连忙直起身抬手拦下,“只是小伤口,没必要裹得像断了脖子似的吧?”   花芫立时收了笑意绷起小脸,一本正经喝到:“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你。”顾春无奈笑笑,从善如流地放下手,由她折腾。   顾春脖子上乍然被伤布裹了两圈,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还有两日才是春分,天气并不热,不然八成要给捂出痱子来。   “我是怕你到时伤口发痒,你这人有时迷迷瞪瞪的,指定会伸手去挠,留了疤可就不好了。”花芫满意地绑好那伤布,小脸上重又绽出热切笑意。   “这有什么,咱们团山上长大的儿女,几个身上没疤痕的?”顾春诧异地蹙了眉,有些不解。   大缙以武立国,屏城所属的宜州素来民风豪爽彪悍,无论姑娘小伙皆以勇武为荣,若不慎在身上留了疤痕,怎么也能吹嘘成勋章般的谈资,数百年来皆是如此。   花芫也愣了愣,旋即又笑眼眯眯的:“咳,我也是听人说的。有几个遂州来的茶商家眷在咱们这儿问药调理身子,有大半年了。每回来都不乐意让大师兄他们诊脉,总指定要我去。久了也算熟识,常常等抓药的时候就闲聊几句。”   “听她们说,如今遂州、翊州还有京师这些地头,都讲个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妇人寻常要出个门都得有父兄或夫君陪同,还得帷帽遮身……”   遂州、翊州近京师,算是中原富庶之地,自不似这屏城边陲。顾春爱听书,时常也会在书楼听到一些风声,只隐约知道如今中原民风与立国之初渐渐不可同日而语,却不知民风已逼仄至此。   “哎,不是,你说这一大堆,跟你将我裹成这鬼德行有什么关联?”顾春虽心中啧舌称奇,却仍旧没忘记最初的疑惑。   花芫如梦初醒,挠头嘿嘿笑:“我就是忽然想起她们说过,姑娘家若身上有疤痕,会被夫家嫌弃。这不是盼着你好么?”   “谢谢你啊,”顾春软软地翻了个白眼,懒懒笑道,“我又不嫁去中原,谁要受那鸟气。”   “春儿,你要喝茶吗?”花芫笑意殷切地转了话题。   顾春眯眼轻笑:“方才我就一直在想,小师姐今日如此狗腿,必有所图。”   花芫虽才十三四岁,却是打小就在济世堂跟着师父习医的,比顾春这个半调子庸医还要早几年行拜师礼,因此顾春只能照师门规矩,尊称她一声“小师姐”。   “嘿嘿嘿,春儿啊,你是明日就同大师兄一道回本寨么?”花芫在她身旁蹲下,右肘撑在她的腿上,肉乎乎的小手团作一坨,支着下巴笑眯了眼。   顾春垂首拍拍她的头顶,笑得很是嫌弃:“磨磨唧唧真不像你,有话直说,不然我可走了。还得上渡口瞧瞧师父的货到没到呢!”   两日后是本寨春祭茶神的大典,团山叶家的家主叶逊,也就是她俩的师父,月余前订了一些翊州当地特有的糖果小点,说是给山上的小孩子们在祭典上图个热闹。   叶逊此刻正忙着带几个得力弟子在团山的十几个副寨见走村串乡地义诊,实在腾不出空下山,便让整个本寨最闲的顾春来接。哪知那运货的船却逾期数日未归,顾春才只好借宿在济世堂的客房,每日勤跑渡口打望。   “先别走先别走,”花芫的小圆脸上笑意愈发谄媚,在她胳臂上蹭来蹭去,“你鬼点子最多了,帮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能说通师父,让我还是回本寨去吧……”   团山四大族的私塾及各种启蒙学堂均设在山上的本寨,花芫自幼也是在团山上野放长大的孩子,这一年多来待在这屏城的济世堂医馆,想来还是觉得山上自在。   困倦又起的顾春忍不住呵欠连天,笑意含混地抬手轻点她的额心,逗小猫儿似的:“小师姐若当真想回本寨,学我弃医从文即可。”   花芫闻言嗤笑出声,仰起小脸藐视她:“写小话本子也算从文哪?听说还本本扑街……啧啧,多大脸敢说自己‘从文’?”   顾春入师门启蒙稍晚,于岐黄之道上天分不高又无太大兴趣。去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写话本子,向屏城的青莲书坊供稿,虽不算畅销,但多少还能挣个仨瓜俩枣的润笔费。   她师父从来是个万事不强求的人,就由得她自行折腾,只让她偶尔帮着师门做些跑腿打杂的应手。   顾春被小姑娘这通嘲,才起的睡意顿时去了小半,正要笑着回嘴,却听头上柜台前传来叶盛淮的声音:“哎,不说顾春在这前头吗?”   花芫一听大师兄的声音,忙站起来捋了捋身上衣衫,一脸严肃。   柜台约莫半人高,花芫小小的身躯立在那里也只高出柜台小半个头顶。而顾春坐在小圆矮凳上,外面的人若不是趴在柜台上支着脑袋探进来,轻易是瞧不见她的。   顾春皱眉,抬头应了一声:“在呢在呢。”   叶盛淮果然撑在柜台上探头瞧进来,先是被她脖子上缠的那一圈伤布惊得“嚯”了一声,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什么,晨间那位病人,你是怎么给人喂的药?”   “拿银针制了他的穴道,然后捏着脸灌下去啊,”顾春白眼兮兮地撇嘴站起身来,“若是真给治死了,那也是你的药不对,你若敢赖我……”   花芫轻轻拉了她的衣角示意,可惜晚了一步,未尽之言僵在唇边。   当顾春一站直身,就见叶盛淮身后立了个身着黑曜锦武袍的男子,怀抱长刀,面色共衣衫同黑。   这人她晨间才在西院见过的,看装束应当是那位病人的护卫。   当时这人坚持要留在房内看她用什么法子劝他家公子服药,最后被她赶出去了。她那时就知道,若叫这人瞧见她用的什么法子……像眼下这般黑着脸怒目而视,只怕已算客气至极了。   “你竟敢对……我家公子!”黑袍男子咬牙,却一时不知从哪一项开始问罪。   用银针制了穴道!还捏着脸灌药!还咒人被治死了!   若是平常,以上哪一桩都够这姑娘吃不完兜着走的。   顾春眼珠骨碌碌一转,看这人并未拔刀相向,叶盛淮面上也并无什么焦灼之色,便放下心来,只对叶盛淮道:“又怎么了?”   她自己虽是个已转行的半调子庸医,但叶盛淮做为济世堂大师兄的医术却是不容置疑的。再说那人的症状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早上那碗汤药下去,无论如何也该退热了。   叶盛淮撑在柜台上与她面面相觑,仗着背后那黑袍男子看不见,便偷偷翻了个洒脱的白眼,这才清清嗓子道:“早上是不喝药,此刻是不吃饭了。”   “济世堂是医馆,”顾春抬手指了指柜台上方那“妙手回春”的牌匾,“还管人吃不吃饭?”   黑袍男子听怒了:“不吃饭怎么吃药?”   顾春被他嚣张的态度激得也是心火狂旺,正要发飙,却见叶盛淮递了个眼色,轻轻摇头。花芫也偷偷踮脚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也是,此刻堂中还有这么多病人呢,不能闹起来。   “你给他开的方子是饭前服用还是饭后服用?”顾春忍住气冷哼一声,不再搭理那个没礼貌的嚣张黑袍,只对着叶盛淮问道。   叶盛淮扶额:“……饭前。”   “那不就结了?空腹还正好喝药呢,找几个人按住灌下去就行了。饭他爱吃不吃,没听说过医馆要管治病还得管长肉的。皇帝来了也是这理,不服憋着。”   忿忿的顾春低声对叶盛淮说完,转身就要走。   “在下一介武夫不会处事,先才鲁莽得罪之处,还请姑娘雅量海涵,”那黑袍男子忽然出人意料地将长刀立于身侧,单膝徐徐触地,“我家……公子说,若姑娘不出现,他什么也不会吃的。”   诊堂内候诊的人们纷纷好奇又惊讶地朝这头看过来。   顾春大惊:“你你你……赶紧起来!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比她更会见风使舵、能屈能伸的栋梁之才,真是不得不服。   作者有话要说: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20:09:56   玥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20:10:20   一剑飘雪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20:25:58   元宝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7-10 22:14:12   粉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22:30:56   折个蚂蚁给飞机玩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7-10 22:41:49   凤鸣于勤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22:46:58   马马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1 08:33:40   为你而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1 16:50:24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赞助本章节!   月总今天没什么要说的,天气热了,大家注意防暑~~!   爱你们么么哒~ 第三章   顾春满脸没奈何地应着那黑袍,却不动声色地在柜台的遮挡下向花芫打了个手势。   始终闲散支肘撑在柜台上的叶盛淮自是瞧得一清二楚。   顾春、花芫、叶盛淮三人同出一门,经年累月的默契自不待言。   花芫垂眼看到顾春的手势后,便不着痕迹地挪到一旁,悄无声息地自柜台下的暗屉里摸出一个小竹管子递到顾春手里;与此同时,叶盛淮也立即回身去扶那黑袍护卫,口中全是和气调停之词。   顾春将小竹管子收进袖中,这才苦着脸绕出来,对那黑袍男子碎碎叹道:“走吧走吧,我也真是服气了。行走江湖要讲道理嘛,怎么横不过别人就当众跪下呢?不像话。”   两人前后脚出了诊堂往西院行去。   若要当真说起来,此事的道理确实在顾春这头。   开门行医要和气生财不假,可病人任性闹脾气不肯吃饭这种事,说给谁听也不会有人真觉得这是医家的过失。   那黑袍护卫果然是个能屈能伸之人,此刻见顾春虽不情不愿,但还是应下了这唐突的要求,便收了之前嚣张的气势,一路频频向她致歉。   顾春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见对方歉意恳切,便也就笑笑,语带和气地转了话题:“黑袍兄怎么称呼?”   此刻她心中已有定准,若当真只是病人任性,那举手之劳帮忙哄一哄也无伤大雅;若是形势不对……哼哼,那必然是自保为上。   济世堂开门行医,自是宁肯广结善缘而不愿轻易结仇。   先前她以手势示意花芫递软筋散,叶盛淮明明瞧见却未阻止,还转身帮她拦住这黑袍,便是信得过她的分寸,知她不会轻易给师门招惹是非,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黑袍护卫见她和气回应,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才回道:“在下隋峻。”   自己叫什么名都还得先想一下?   顾春挑眉浅笑,却也不点破,只从善如流地招呼道:“好吧峻哥。呐,你们花钱求医,于我家医馆来说就是客,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好好说就行。咱们边地之人性子直,就讲个笑脸迎客、刀子对敌。”   隋峻沉吟片刻,再次对她抱拳致歉:“我方才也是一时急了,多谢姑娘不计较。我家公子他,平常不这样的,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病中之人总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我医者父母心嘛……”顾春大大方方地笑着摆摆手,心道只要儿子别是想翻天,我才懒得跟儿子计较,“不过我大约明日办完事就得回家了,往后他若还这样闹脾气,也够你头疼的。”   “对了,晨间我瞧见你还有一名同伴在的啊!其实若你二人合力按住他灌下去,多灌几顿他大约也就不闹了。”   这可真是抱膀子不嫌柱大,也就是你什么都不知,才敢那样胆大包天。   隋峻心中腹诽,却不便多说,只能略作解释:“公子毕竟是公子,我与燕临实在是……”   唔,原来另外那名黑袍叫燕临?   顾春摇头笑叹:“你们就是对他太过尊敬,这才惯得他个不喝药的娇气毛病。”   一路上不痛不痒地闲话着,两人便进了西院。   隋峻顿住脚步,有些尴尬地低声道:“恳请姑娘……能否别再对我家公子动针了?”   “我……尽力吧。”顾春自不会傻到不给自己留余地,毕竟眼下还不知里头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隋峻当然明白顾春这是无辜受累,便不再强求,领着她上了台阶。   守在门外的燕临见状,即刻转身轻叩了房门:“公子,顾春姑娘到了。”   里头应了一声,隋峻赶忙推了门,抬手请顾春入内。   不过半天的光景,晨间还恹恹躺在榻上的男子此刻已一身齐整,神色疏朗、姿仪周正地端坐在桌前。   顾春打量着那男子身上的赭色沙毂禅衣,再以眼角余光瞄了瞄隋峻身上的黑曜锦,心中大呼新鲜。   护卫穿的衣料竟比公子的要好,了不起了不起。   恍神间,只听那赭衣公子对隋峻道:“你出去,带着门外那位,一同退到院门口。”   语气声调皆是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势。   顾春的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唇角敷衍上扬。   ****   “公子找我何事?”   顾春双臂环胸与他隔桌而立,笑得有些僵。   赭衣公子先是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似是确定隋峻与燕临当真退到院门口了,这才缓缓看向顾春,与她四目相接。   面面相觑,一室尴尬的静默。   静得仿佛能听见午后的阳光自雕花窗格间泼进来的声音。   “请问,我是谁?”   当那如陈年花雕一般美好的嗓音吐出这五个字,傻眼的顾春一个踉跄,险些原地打跌。   “这位公子,你拢共就同我讲过三句话:‘你是谁’,‘你颈上有伤’,‘我是谁’,”顾春忍不住抬手挠挠脸,湛亮的乌眸瞪得宛如见鬼,“我哪知道你是谁?”   语毕,她心中止不住喊糟:完了完了,怕不是叶盛淮的方子有问题,把人给吃傻了吧?   赭衣公子面上有一闪而逝的失望,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别声张……拜托了。”   他微仰起脸望着立在对面的顾春,眼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茫然与困惑。那声“拜托了”说稍显迟疑,无端透着股壮士断腕般的悲壮——   一听就知是个不常求人的。   “你……”事情显然超乎之前的所有预料,顾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晨间我醒来时,脑子一片空白。只不知为何总有种感觉,便是不能随意任人近身,不能随意吃别人拿来的东西,仿佛那些都是很危险的事。”   顾春幼年时遭逢家中巨变,惯见世情冷暖、千人百面,生平最擅长之事便是看人脸色。此刻赭衣公子眼中的茫然与诚恳半点不似作假,对他这番话,她是有八分信的。   早前叶盛淮不是说过,这人是晨间才突发高热么?没听说过有人才高热个把时辰就坏了脑子的呀。   况且此刻瞧着他眉眼清明……哦,不对……   “你的意思是,晨间你刚醒来时,就发觉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顾春盯着他直皱眉,满脑门子糊涂官司,不自觉地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赭衣公子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回视她的目光中重又生出淡淡的期许。   “哎,不对啊!”顾春不轻不重地一拍桌,惊得赭衣公子倏地周身绷直。   “既你说有直觉警醒你不能吃别人拿来的东西,”顾春略抬了下巴,微微眯了眼,目光锁定他面上的神情变化,“可晨间我拿药给你时,你分明喝了。”   虽是不情不愿的,但也并未顽抗到底。这显然有悖于他口中所说,“不能随意吃别人拿来的东西”。   赭衣公子安静地听她说完后,抿了抿唇,惭愧又诚实地答道:“那是因为你喂给我喝之前,自己先喝过一口。”   他虽脑子一片空白,却也明白那时自己浑身发烫且手脚乏力,是需要服药的。   惊闻自己在无意中当了一回别人的试毒银针,顾春右肘撑在桌上,以掌托腮,郁郁地翻了个白眼,又细回想了一下晨间的种种,才懒懒掀了眼皮回望他。   “我没喝,我只是稍微就口碰了一下,试试药凉了没。”   赭衣公子却十分笃定的回道:“正因那时瞧出你是无心之举,我才敢肯定你对我是无害的。”   “那我还先拿银针制了你的穴道呢,当时你被制住动弹不得,我若是要剁了你,简直就跟剁只鸡鸭一样容易,”顾春脑中越发理不清楚了,“打哪儿就看出我对你无害了?”   “可你没剁,”赭衣公子倔强地坚持着自己对她的这份莫名信任,“我眼下脑子空空的,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敢信,这才叫他们请你过来……”   他需要有人来告诉他自己是谁,可除了顾春,他不敢让其余任何人知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件事。   “大哥!不是我不愿帮你,是我俩真不认识!”他那信赖的求助目光让顾春无力招架,欲哭无泪,“也就是晨间你问了一句我是谁,哎呀,我那时就不该答你的……”   这下可好了,这人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只记得她叫顾春,可不就赖上她了?   顾春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忽然抬手指了指紧闭的门扉:“门外那俩应当是你的护卫,干嘛不问他们?”   赭衣公子迟疑又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能不能信,只是始终有种感觉,就是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否则可能会有危险。”   见她又瞪眼,赭衣公子连忙又补充道:“性命攸关的那种危险。”   顾春认命地抱头叹息,性命攸关都祭出来了……   要是不帮这忙,将来若这人真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不是吧。   “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赭衣公子暗自打量她片刻后,徐徐将一物推到她面前:“这块玉牌,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对吗?”   “为何这么说?”顾春骨碌碌转了眼,不答反问。   “晨间你将我的匕首放回枕下时,顿了一下。那时我枕下除了这块玉牌,也没别的东西了。”   顾春瞪着他。一直瞪着他。   如此条理清晰、观察入微……却一脸无辜又真诚地说自己失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滕小猪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1 21:30:28   谁来继承我的花呗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12 10:28:25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12:13:49   感谢三位赞助商地雷赞助本章节!   抱歉今天修文犹豫了一下,迟到10分钟,羞愧的作者没话说。   爱你们么么哒~ 第四章   院中有春风温柔拂过垂柳的枝条,荡起沙沙哗哗的细碎声,柔柔泼进午后的晴光里。   “顾春,我只是失忆,并非失智。”   在顾春满目思量的瞪视下,赭衣公子轻声缓道:“那块玉牌的来路与用处,你知道的,对不对?”   虽是问句,虽是温和发问,却又是底气十足的肯定。   他讲话并不咄咄逼人,反倒在不经意间透着一种自上而下的谦和。   可正是这种不自觉的“自上而下”,使那份从容的谦和多了些并未刻意强调、却叫人不敢贸然挑衅的坚定威仪。   此刻他的眼底眸心频频闪过的茫然与惶惑丝毫无伪,但他言辞间与之矛盾的那种仿若附骨的自信与果决,显然是经年累月养就下来的习惯。   这家伙,从前定是惯做决断之人。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他手上有司家家主的令牌,他的护卫穿的是黑曜锦……能是什么普通人?   想透这层,又忆起早前叶盛淮曾提过一嘴,说这人在来屏城的路上自马上摔下来过,顾春心中那一星半点的怀疑几乎就消散殆尽了。   不过顾春不个莽撞的,即便信了他是当真失忆,也不会就此松口。“其实吧,我那时不过就是见财起意,但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贪念。”   她半真半假地笑着虚应他一句,右手指尖无意轻点着脖颈的伤布。   “你骗人的。”赭衣公子顺着她的动作瞥见她颈上的伤布,指责的话语因心虚与自责而无端失了三分底气。   明知她刻意打岔不过就是为了避开那枚令牌不提,他也只能先按下心中的急躁,顺着她将话转开。   “我可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小旋风!”顾春伸手碰了碰桌上的药碗,一面揣测着这人的来路,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替他将这碗汤药再热一热。   赭衣公子见状,连忙自觉地端起那药碗,疑惑皱眉:“什么小旋风?”   “没事,就是随口诌个名号,显得朗朗上口又威风凛凛,”顾春脑中并无片刻空闲,口中却嘲笑道,“这碗药我可还没替你试过毒,若是毒死了不能赖我啊。”   赭衣公子暗暗瞥了她一眼,大约想到自己眼下有求于她,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你早前说过,这间医馆是你家的,替我开药的人是你师兄。我既只信你,那自然要信你家医馆。”   晨间他虽突发高热,神智却是清醒的。当时她自说自话般絮叨了许多,可其中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一些重要讯息,他几乎无一遗漏。   “哎我说你……什么鬼脑子啊?不都失忆了么……”顾春忽然收声,目光呆滞地望着他。   ——三日前收了个病人……左肩有长/枪贯穿伤……紧跟着就带伤骑马朝屏城来……   叶盛淮晨间说过的话蓦地又在她耳旁响起。   顾春怔怔打量他身着的赭色沙毂禅衣,半晌后在心中大骂自己一声蠢货。   那制式,分明就是布甲啊!   醍醐灌顶的顾春不着痕迹地放下托腮的手,缓缓坐直,眼帘轻垂。   晨间喂药时,他的肩上渗出了血。   长/枪贯穿伤。   以伤口的新旧程度,再加上叶盛淮曾言,这人是三日前到的屏城——   在什么地方会碰上使□□的人?那地方离屏城又正巧在七八日左右的路程?而此人身上巧而又巧地身着布甲制式的赭色沙毂禅衣!   能将所有这一切都对上号的,那只能是距屏城七八日路程之外的南军驻地!   惟有南军!多年来无数次将滋扰南境的游牧部族奴羯击退的南军!   顾春连声啧啧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心中懊恼不已。   蠢货顾春!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南军啊!多年来备受朝廷冷落,却从来恪尽职守力保南境安稳的南军啊!南境上的血肉之盾啊!   想到自己竟丧心病狂地对一位南军的英雄以银针制穴,还捏住人家的脸强灌了药,顾春就觉得自己该就地扒出个坑来将自己埋了。   脸朝下的那种埋法!   虽不知她为何忽然面色大变,赭衣公子却敏锐地察觉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不同,料想事有转机,连忙豁出去似的打蛇随棍上。   “请问,先前那黑袍是怎么求了你过来帮忙的?我若是……照着他的法子也求你一回,你就告诉我这令牌的来路,可好?”   “不不不,我受不起的,受不起的……”顾春闻言惊得险些跳起来。   此时再看他,只觉他分明器宇轩昂!一身正气!通身闪着光芒万丈!   且不说什么家国大义,若无南军多年来浴血力保南境防线,她怎可能在这边陲之上安然地做一名扑街小话本作者呢?   她顾春若胆敢受得这人一跪,只怕外头立刻就要晴空霹雳!   赭衣公子见她原本灵动的眸中陡然盛满敬畏,愈发茫然了:“所以,你会帮我,对不对?”   “帮!马不停蹄地帮!”顾春坚定地点点头,“你这枚令牌……我虽不知它为何会到你手上,但你既信得过我,我想我大约能找到一个知晓你身份的人。那人定然是可靠的,我以人头担保!”   赭衣公子本就对她十分信赖,此刻见她忽然激动又热诚,不知为何就愈发安心了。   “我信你的,”他站起身将那枚玉牌递给她,郑重相托,“只是,请不要叫旁人知晓我失忆之事,便是对着那位你以人头担保可靠的人,也请……”   激动的顾春频频点头,当真是做梦也不敢想,自己一个扑街小话本作者,有朝一日竟能为南军的英雄尽些绵薄之力。   天!她就是写小话本子也不敢想出如此大胆又传奇的桥段!   “不、不用给我,这你收好!我立刻去替你找那位知晓你身份的人,届时你好凭令牌与她面谈……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替你跑一趟!”   顾春想了想,又殷切叮嘱道:“英雄!你先喝药,我去叫人替你换热的饭菜来……放心,我叫师兄亲自盯着替你送来,绝不让歹人有机可趁!”   赭衣公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热切关怀惊得一愣,只能缓缓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你当心些,我等你回来。”   自觉担了大任的顾春出了房来,远远就见隋峻与燕临正在西院门□□头接耳,满脸焦愁的模样。   那两人一见她露面,立刻假作无事地散开,行迹格外可疑。   她心中哼道难怪赭衣公子对这二人不信任。   试想一个失忆之人,醒来后脑中一片空白,只见身旁跟了两个不知是谁的黑衣门神,且这二人又鬼鬼祟祟……谁信谁傻!   此时顾春心中是彻底倒向赭衣公子那一边了,既知他对隋峻、燕临并不信任,便格外谨慎地只对这二人说他们公子是病中任性,自己已安抚妥当,晚些有人会另送热的饭菜过来,便匆匆离去。   ****   托付了叶盛淮替西院那位病人另做热食,并叮嘱务必要亲自送去之后,顾春也没空解释什么,急惊风似的去客院收了自己这几日写的手稿随身带走,接着就跑去济世堂的马厩牵了马。   一路打马狂奔出了屏城西门,风驰电掣般直奔团山本寨。   抵近本寨门口已是酉时,天光擦黑,有乌云压城,似有风雨将至。   马背上的顾春片刻不停,只远远对寨前的卫哨扬声高喊:“叶家顾春急事回寨!”   卫哨素来是由四大姓的子弟轮流担任,都是一同在本寨长大的,没谁不认得叶家顾春。   她这火急火燎的一嗓子喊来,卫哨上的两名青年虽不知她遇到了何事,却也半点不敢耽搁,赶忙合力将路障挪开放行。   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本寨主街尽头的那座大宅前,顾春连拴马的功夫都省了,跳下马背就往里冲。   “凤池姐!凤池姐!”   面容英气的司家家主司凤池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眉头紧皱:“春儿,你这是……有敌来袭?”   顾春止了脚步,弯腰以双手撑着膝上三分的位置,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急急道:“是南军……南军有个人受伤了,在济世堂的西院……”   这一路的马不停蹄导致她此刻心中狂跳,略换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他有你出入本寨的令牌!不是司家的令牌,是只有你才有的,贴金箔的那种令牌!对了,他身旁还有两名穿黑曜锦武袍的护卫,一个叫隋峻,一个叫燕临……不确定是不是真名……”   一惯沉稳的司凤池眼中浮起讶异的神色,略沉吟片刻后,才道:“若你所言无误,应当就是真名了。”   果然……找对人了。   渐渐顺过气来的顾春直起身,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人此刻就在济世堂西院等着见你。”   司凤池点点头,笑着拍拍她的肩:“知道了,我这就下山。你赶紧回家歇着别乱跑,眼看就要下雨了。”   “我……我还得下山去码头替师父接货呢……”顾春挠挠头,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敢随意打听。   司家做的是消息买卖的生意,司凤池以四大姓中最年轻的家主之资执掌司家,结交往来的人中自不缺那些或神秘或煊赫的大人物,自然也会涉及许多不可轻易为旁人所知的秘辛。   “你师父订的那批货在江瑶亲自跟的那艘船上,回程时耽搁了,要明日才到,”司凤池含笑揉揉她的脑袋,“你既都回来了,也不必又下山一趟,明日我叫人帮你带上来就是。”   既司凤池说了那艘船明日才会到,那就指定不会出错。   顾春想着,或许是那位赭衣公子身份背后有些事并不方便让自己掺和,司凤池才让自己留在山上,便也不再坚持要跟着去,只好奇地问:“那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对吗?”   “是个大人物没错。”   司凤池的笑容中有淡淡的神秘,顾春抿唇点点头,心中有些遗憾。   司家家主既亲自下山去迎……那人,他一定会被护得很周全,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只是可惜,她竟连他的姓名也没探出来。唉。   作者有话要说:  南望紫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20:13:07   凤鸣于勤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22:29:17   感谢两位赞助商地雷赞助本章节!   感谢收藏!感谢点阅!感谢各位评论君! 第五章   目送着司凤池带了两名司家子弟打马下山,顾春满心遗憾地笑笑,晃晃悠悠摇着手上的缰绳,牵着马往自家去了。   纵贯本寨的石头主街上此时已空无一人,主街两旁的各家宅院都透着烛火微光,时不时传出稚子的嬉闹欢笑,间或夹杂着大人追逐、呵斥的动静。   这些微光与喧闹,在山雨欲来的傍晚时分,便是最温柔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了。   顾春抬眼瞧了瞧黑鸦鸦的天色,回想自己在这看似平淡的一日里跌宕起伏的思绪,心中的许多感慨使她止不住唇角上扬。   虽只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却是多年来头一遭,她真切地认知到自己是团山本寨的一员。   想起自己对寨门卫哨大声喊出自己是“叶家顾春”时,竟无半点迟疑……这十年时光并未辜负她,她亦不负这十年。   哪怕她在此间的身份只是最最边缘的小角色,可十九岁的顾春,终究还在团山本寨落了地,生了根。   心满意足的顾春一路回味着今日种种,脑中有许多文字连绵翩跹。   唔,得赶紧回去将这些体悟写进最新一册的话本子里。   所谓言为心声,文为心声,如此精彩又真实的心路历程……这回总不能再扑街了吧?   思及此,顾春加快了步伐,穿街过巷后,满面含笑的推开自家的门。   哪知指尖才触上门扉,那门倒自个儿开了。门后,与她同宅而居的师姐叶行络手持十字弓正对着她脑袋。   顾春吓得周身一个激灵,侧身往旁边一躲:“是我!”   也亏她喊得及时,叶行络急急收手垂臂,素来冷静淡然的人竟给惊出一脑门子冷汗。   “我说你那脚步声要收不收的,找死啊?”叶行络没好气地斥了她一句,缓缓神又道,“怎么这时候回来?师父的货接到了?”   顾春单臂环住瑟瑟发抖的自己:“货船延期了,凤池姐说得明日才会到屏城……叶行络你个疯女人,还不将你手上的十字弓挂回去!”完了,先前满脑子的文思泉涌都被吓飞到九重天外去了。她的传世之作啊!   叶行络撇撇嘴,依言将那十字弓挂回门后的侧壁,又自顾春颤抖的掌心接过马缰,替她将马牵到马厩去。   惊魂未定的顾春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好半晌后仍觉唇齿在打架:“你不是去副寨义诊了?”   “师父只让我去十一寨与十三寨,今年这两寨都还行,病人不多,”叶行络替她将马栓了,又利落地抱了一捆草料扔进石槽,这才转头瞥她一眼,“十三寨的王老还托我替他感谢你,给你带了好大一盒子青团呢。”   见她呆愣,叶行络又淡淡地补了两个字:“肉馅儿的。”   寻常谁家会在这个时节做青团啊?显然就是专程做了要给顾春吃的。只是王老应当没料到,今年济世堂派到十三寨义诊的人并非顾春。   “啊?谢我什么?”顾春蹙眉。十三寨的王老?谁啊?   叶行络咬着牙根在她肩头拍了一记,举步就走:“王老说去年春你去十三寨义诊时给他开了方子,竟治好了他的老寒腿。”   “去年我在十三寨……并没有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啊……”顾春诧异地瞪了漂亮的杏眸,一头雾水。   不,应当说她长这么大就从没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老寒腿这样的病症,她一个弃医从文的半调子开得方子才有鬼了。   叶行络止步回头,满面神色一本正经,波澜不惊的语气竟似咬牙切齿:“对,我信你没开过。因为他那时得的,是!风!寒!”   顾春大惊失色。   “你开的方子没治好人家的风寒,倒治了老寒腿啊你个庸医!”   再绷不住的叶行络拔高了声调,又气又笑:“写你的小话本子去吧。”   恍然大悟的顾春挠挠脸,嘿嘿干笑:“得亏我机灵地弃医从文了,不然早晚要成师门败类。”好险好险,呼。   “哎,你这时候还出去?要下雨了。”顾春跟在叶行络身后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又跟着她倒回大门口了。   叶行络望了望天色,自门后的十字弓旁取了蓑衣拿在手中,这才回她:“就是瞧着像是要下雨,我去看看药庐的坝子上是不是还晒着药。你若还没吃就自己上灶房弄去,别一回来就净顾着扎进你那阁楼上写个没完。”   叶家的药庐就在二人居所的后头,夜里无需留人看守。   经她这一提,顾春才忽然来了气:“都怪你!先前我明明想了一大段文采斐然的华章,想说赶紧回来记下。被你拿着十字弓一吓,什么都忘完了!”   “这黑锅我不背啊,”叶行络索性将蓑衣穿在身上,“上回你自己说漏嘴时,还说青莲书坊的鉴稿先生提点过,说你的话本子之所以扑街,全是你根本不懂如何写男女之情的缘故!我才不信你这趟在屏城暂居几日就忽然开窍,懂了什么叫男女之情……”   将身上的蓑衣系好后,一边嘲笑着就抬腿出门了。   被嘲到体无完肤的顾春捂住心口,一手扒在门扉上,恼羞成怒地冲叶行络融入夜色的背影吼道:“打人还不打脸呢!叶行络,我要同你断绝血缘关系!”   叶行络头也不回地应道:“咱俩只是同门师姐妹,往上数八辈都没有血缘关系。”   狂风大作,吹散了顾春那碎了一地的面子。   ****   又熬到大半夜才搁笔上榻的顾春以为终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才麻麻亮就被一群稚子的鸡猫子鬼叫声惊醒。   “……顾春!顾春!有人找你呀顾春!”   小孩子们扯着嗓子七嘴八舌的乱叫,伴着胡乱拍门的动静,饶是顾春已扯过薄被将自己连头裹住,仍挡不住那连绵不绝的魔音穿脑。   本寨私塾这届夫子究竟能不能行了?!春日茶神祭典不是明日么,怎的提前就放这群死小孩回家?不像话!   愤然裹着脑袋翻了个身,那些死小孩的喊叫声却不屈不挠地飘上阁楼来,非往她耳朵里钻。   顾春没法子,只能恨恨起身下榻,抓狂地刨着自己头顶的乱发下了阁楼。   她从堂屋出来时,只见大门敞开,外头那群死孩子显然也眼尖地瞧见她杀气腾腾地身影,便笑着闹着一哄而散。   气愤不已的顾春大步流星地杀向门口:“私塾夫子功课没留够是不是?我瞧着你们是皮在痒……”   门外的场面使顾春目瞪口呆地僵在门槛后,立时无语。   此刻门前大树下停着一辆司家的马车,叶行络正与车夫一道自马车里将一个个大箱子往外搬。   而昨日向她委以重任的那位赭衣公子竟也姿仪盎然、面色沉郁地立在树下,身着黑曜锦武袍的隋峻与燕临跟在他身后,司家家主正抱臂斜倚树干,似笑非笑地朝她眨眼……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那位赭衣公子独自举步向自己走来,顾春愈发僵如石像,脑中只有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怎么总是被这人瞧见自己头没梳脸没洗的模样呢?   “他们说,”赭衣公子站在门槛外头与她面向而立,不大愉快地低声道,“我是九皇子,李崇琰。”   哦。   嗯?!   彻底清醒的顾春脚下一软,瞪大眼扶住了门扉:“谁?!”   赭衣公子,哦不对,李崇琰微微侧首,确认树下那几人并未跟过来,这才又转回来一脸不豫地瞪着顾春,眼底隐隐烁着委屈的光。   “你等等,先别讲话,”顾春垂下脸深吸一口气,抬手拦道,“我需要捋一捋……”   太荒谬了。   一个皇子,即便不愿好好待在京师皇城之内,也该在封地的王府里窝着吧……   哦,不对。   一个皇子,怎会穿着南军的布甲……   还是不对。   “好吧,就算你当真是……九皇子,”顾春徐徐抬起脸,直视着他的双眼,“那你大清早带人堵在我门口,是寻仇来的?”   娘啊!爹啊!列祖列宗和师门先辈啊!   我竟拿银针制了一位皇子的穴道!还捏着人的脸喂药了!   顾春缓缓直腰,甚至梗了脖子抬起下巴,努力端出一副从容就义的凛然傲骨。   “我顾春敢做敢当!你就说想在哪里将我砍头示众吧?”   只是可惜了她最新一册的话本子,还没写完呢。   那是她潜心钻研许久的集大成之作,哎,时也命也,只能认了。   她的话让李崇琰怔住片刻,旋即见鬼似的瞪她:“你以为……”   这混蛋,脑子里的想法是歪到哪边山上去了?!   顾春见他这模样不像是来寻仇的,顿时迟疑地眯起眼:“那你找上门来……是有什么事?”   “你说是什么事?!你……”李崇琰气得两颊泛起怒火红云,那模样恨不能喷她一脸血似的,“你这个骗子!”   这惊天一吼,使顾春凝固如即将风化的石雕。   不远处靠在树干上的司凤池也凝固如石雕。   隋峻、燕临凝固如黑色石雕。   连正抱了一箱子货物的叶行络与司家车夫,也如两尊抱着箱子的石雕。   远处那群嬉闹玩耍的懵懂孩童乍然收声,一对对好奇的清澈眼儿全往这头望过来。   昨夜一场大雨后,今日的晨风有些扑人。   凉浸浸的寒意扫过面上,顾春这才如梦初醒:“我……怎么你了?”   树下那几尊石雕也像是才活了过来,全都聚精会神地张着耳朵,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李崇琰没空搭理那些围观旁听的,带着满心的气恼与委屈又吼了一句:“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却没有再回来!”   还说什么童叟无欺小旋风,根本是个毫无义气、不守信诺的骗子!   他昨日分明对她说过,他只信她!他会等她回来!   那时这混蛋分明也应下的!却将他丢给旁人就消失不见了!   ——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却没有再回来!   这一句吼得格外痛心,树下那几人是听得格外清楚的。   心思各异的几人面面相觑,脑中不约而同地补足了几十页纸的话本子桥段,惊得下巴都快落一地了。   在李崇琰委屈与恼怒的瞪视中,顾春蓦地转身就要往里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竟还想赖账的吗?!”   在众人一脸“顾春,你究竟对殿下做了什么?!”的震惊中,顾春茫然地回头瞧瞧李崇琰拉住自己的手,又茫然地抬起头——   “这个段子好,我得赶紧记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高达驾驶员怎么改不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3 22:34:24   高达驾驶员怎么改不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08:55:32   高达驾驶员怎么改不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08:58:59   专吃狗粮的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13:13:25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的友情赞助!   周五意外状况,更新迟了,请大家见谅。   下一次更新是周日晚上了,爱你们么么哒~~~ 第六章   “春儿,你站住。”司凤池步出树荫的遮蔽,向门口僵持的两人行来。   若要细细论起来,司凤池与顾春算是平辈。   可她较顾春年长近十岁,又执掌偌大的团山司家,在同辈人中算是声望最高的年轻人,是以无论四大姓的哪家子弟,大多都并不会当真拿她当平辈对待。   顾春自也不例外。   李崇琰惊讶地发现,自司凤池出声唤了她之后,她当真立时就收了脚步站定。   这情形让他空空的脑子里即刻又添进了一笔新的认知:在团山,这位司家家主说话的分量,显然是远远大过一位皇子的。   “这位是九皇子殿下,”司凤池过来之后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对顾春道,“奉陛下口谕来团山暂居,两年。”   两年?!这……   顾春瞪圆了眼,诧异的目光在司凤池与李崇琰之间来回逡巡。   一位尚未封王的皇子,莫名其妙被扔到边陲之地暂居两年,这几乎算得上是……被流放了吧?   司凤池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未尽之言,眼含警示地向她轻轻摇了摇头,缓声又道:“眼下我得去忙明日茶神祭典之事,春儿你先替我领殿下在本寨认认路。”   又转向李崇琰道:“殿下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顾春即可。我先叫人带隋峻与燕临去接手凉云水榭,接下来的日子,殿下便暂居在那里吧。”   凉云水榭是司家名下一处极精雅的宅子,背山面水,景致极好。   “后续的事宜,待我忙过了这几日再与殿下磋商,殿下以为如何?”   此时的李崇琰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沉毅地对司凤池点点头。   一头雾水的顾春见这两人在高深莫测的目光交会中莫名达成了共识,忍不住软声抱怨道:“凤池姐,我也是很忙的……”   “别废话,”她的话音未落,司凤池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压在她的唇上,浅笑着略扬了下巴,“接不接?”   被她按住唇的顾春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眸骨碌碌一转,随即干脆地伸出手掌,五指张开。   “成交。”司凤池满意地点点头,利落转身下了门前石阶,带着隋峻与燕临向凉云水榭去了。   待他们走远,李崇琰才皱眉向顾春询道:“方才,你们是在我眼前达成了什么交易么?”   心满意足的顾春笑眯眯地答道:“凤池姐的意思是,这趟活她出价三两银子,我还价五两。”   她上一本小话本子卖给青莲书坊才得了不到二两银呢,眼前这笔买卖划算,新的小话本子晚两天再接着写也不亏的。   就在李崇琰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门口的叶行络站在一堆箱子前愤愤叉腰喊道:“顾春!你聊完没有?聊完就赶紧过来帮忙!”   “请殿下先自个儿进去找地方坐会儿吧,”顾春抬手向屋中一指,举步就往叶行络那里去,口中软声笑应道,“叶行络啊叶行络,我分明是个娇气的文人,你怎就那么好意思支使我做这种粗活呢。”   “我怎就忍不住想要呸你一脸呢,”叶行络没好气地笑着翻了个白眼,自地上抱起一个箱子,“你……”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据说是九皇子的人竟也跟着顾春过来,一言不发地抱起了一个箱子。   顾春也是一惊,呆滞的目光与叶行络暗暗交汇——   这位殿下……未免也太不像殿下了。   跟那些话本子里写的皇子们,一点都不像。   ****   收好那些箱子后,顾春匆匆上阁楼换了衣衫,简单梳洗一番后,随手拿了两个青团便领着李崇琰去认路。   “呐,分你一个,”顾春随手递了一个青团给他,边走边吃,“凤池姐并不知你失忆之事,对么?”   李崇琰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多出来的那个青团,闻言只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若不想吃……”顾春扭头见状,以为他是不放心来路不明的食物,便伸过手去摊开掌心,“那还我吧。”   一听她这样说,李崇琰当即毫不犹豫地拿起那青团咬了一口:“不还。”   “你为何不愿让凤池姐知道你失忆的事呢?”顾春倒也不计较,只是一路以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她会帮你的。”   “我也不明白,就觉着不能被她知道,”李崇琰两口将那块青团吞了,“看在这团子的份上,就不计较你昨日言而无信之事了。”   顾春翻了个娇娇的白眼,撇嘴道:“真是奇了怪了,隋峻与燕临不能知道,凤池姐也不能知道……怎么我知道了就没关系呢?”   李崇琰认真地盯着她的脸沉吟半晌,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杀气,而你……你看起来最弱。”   顾春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却并没有真的生气。   自方才从司凤池口中得知陛下令李崇琰到团山暂居两年后,她便隐约能明白这人为何会失忆了。   一个皇子,被皇帝老子一道口谕就扔到边陲山野,除了两名护卫之外像是什么也没给,很明显是放弃他了。   虽不知这位九殿下是做了什么事不招他那皇帝老子的待见,可这……真挺惨的。   见顾春面色有些沉重,自知失言的李崇琰立刻闭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旁,时不时拿眼角余光偷觑她的神色。   顾春瞥见他那自知理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立刻转了个话题,边走边道:“昨夜我回来找了凤池姐之后,她说你的事情她会处理,不让我跟着去……不是我骗你。”事关“童叟无欺小旋风”的声誉,此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见她神色转暖,李崇琰这才放下心来。   “也就是说,即便昨日你就知我是个皇子,但只要那位司家家主发话不让你再下山,你也是不会再来见我的,对吗?”   顾春点点头,不太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在这个地方,司家家主可以号令所有人,对吗?”   “你一个失忆的人,条理未免太清晰了,还层层推进咧,”顾春笑得直摇头,终于明白他真正想探知的是什么了,“你放心,方才凤池姐说了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我,我自然会知无不言。所以你也别一点点试探了,想知道什么就直说。”   猝不及防被拆穿的李崇琰有些尴尬,只能假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道旁的宅子。   顾春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团山由司、叶、江、卫四族共管,这四家的家主说话的分量是一样的,我们都得听。”   “哦,那你是哪家的?”李崇琰忍不住好奇地又扭头觑她。   “叶家的,家主叶逊是我师父,叶家在本寨有些茶地,但主要靠行医为生。哦,对了,在济世堂替你开药的那个大夫,叶盛淮,是我师父的儿子。”   顾春又想了想,索性将其他三家也一并说了,“司家家主你见过了,她家在山下是做消息买卖的,江湖上许多人都会找她家买消息;江家做水路生意,卫家做陆路生意,反正就是南货北卖,只要能赚钱的货物就来回倒腾。”   李崇琰认真得仿佛一个正受教的初学蒙童,一路听着顾春细细讲着这里的一切。   虽自屏城到团山脚下不足十里,可山上的团山本寨与屏城却像是两个天地。   顾春一路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她对团山,竟已这样熟悉了。   “今日就先说这么多吧,”李崇琰忽地停下了脚步,略低头看着身旁的顾春,“你若一次说太多,我记不住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怕她一次将所有事说完后,就会像昨夜那样……将他转交给别人,然后就消失不见。   顾春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自己光顾着哇啦哇啦说一大堆,都忘记这人昨日还一身高热带伤躺在济世堂呢。   “行吧,那我先领你回凉云水榭,下午你若有事,再让隋峻或燕临到我家来找我吧。”   李崇琰默默地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带到一边去了:“对了,先前我听司家家主说,什么茶神祭典?”   “哦,对,”顾春笑着点头相邀,“就在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一同去玩的。”   团山产茶,每年春分起就开始采摘明前茶青,采摘之前会有一个热闹的茶神祭典。   顾春一向觉得那个祭典就是本寨人自娱自乐的大庙会,根本就是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肆无忌惮的吃喝玩乐一整天,因为接下来的整个春季大家都会忙到没得玩。   李崇琰愣了愣,重重点头。怎会没空呢?   自他醒来发觉自己脑中空空的,他便极力保持镇定与冷静。可那种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的茫然与恐慌,仍会时不时冲破他的自我克制,如乌云般淡淡笼在他的心上。   昨夜司凤池的到来让他知道了自己是九皇子李崇琰,也从隋峻与司凤池的对话中侧面得知了自己是奉“父皇”的口谕要到团山暂居两年……   可那道口谕并没有说,他到了团山该做什么。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虽不知接下来的两年该怎么过,但至少,这个叫顾春的姑娘告诉他,明日可以怎么过。   就这样跟在她身旁由她领着,走一步看一步,总比不知何去何从要好得多了。 第七章   在领着李崇琰回凉云水榭的路上,顾春忍不住提出小小建议:“殿下,要不明日我领你去见见我师父?或许他有法子治好你。”   虽说昨日在济世堂时他就说过,他觉得若让别人知晓他失忆之事会有危险,可此时顾春却觉得,他若一直失忆下去,之后的日子恐怕会过得很难。   团山不养闲人的。虽说他是个皇子,却终究是个被他那皇帝老子闲置到边陲来,不知还要不要的皇子。   既他奉了陛下口谕要在此处暂居,以四大姓家主们多年来的一贯作风,想必也就客气这头几日。   “不见,”李崇琰皱起眉,满脸的不高兴,“我只是失忆,并非失智,时不时会想起一些事,靠自己也会好起来的。”   “你又不是大夫,你说会好就会好?讳疾忌医,懒得管你。”顾春没好气地小声咕囔了一句,想着毕竟与他不熟,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   两人本就并肩走着,她虽是小声嘀咕,却还是被李崇琰听见了。   “你……”委屈的失忆殿下微恼,“凭什么不管我?”   嗯?   顾春觉得有什么事怪怪的,歪着脑袋想了好半晌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便妥协地叹了口气:“要管的要管的,毕竟五两银呢。”   说着轻轻扯了他的衣袖又拖着人往前走。   被拖着走的李崇琰倒也没挣扎,只是冷冷哼道:“哦,若是没有那五两银你就不管了,是不是?”   废话!若没有那五两银,我此刻还在榻上睡我的回笼觉。   走在前头的顾春偷偷翻了个白眼,口中敷衍假笑:“怎么会呢,医者……”   “闭嘴,别想又占我便宜。”   顾春讶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旋即尴尬地笑着放开他。   原来昨日……他听见了。   一时语塞的顾春正不知该如何圆场,就见石头长街上迎面行来一位灰衣青年。   她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扬声对灰衣男子笑道:“钊哥,你几时回来的?”   “刚进寨,”灰衣青年卫钊面带温和的笑意徐徐行来,淡淡瞥了李崇琰一眼,“沙毂禅衣……南军的?”   南军。   李崇琰脑中猝不及防地浮起一些画面,不过他面上极为镇定,只平静地回视着卫钊的打量。   顾春先是一愣,扭头瞧见这家伙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辨不出喜乐,不禁在心中大呼佩服。   难怪连司凤池都没瞧出这家伙失忆了,真能装。   “钊哥,这位是九皇子殿下,嗯,凤池姐带回来的,”顾春向卫钊笑笑,又对李崇琰道,“殿下,这是卫钊。”   李崇琰眸底闪了闪,却什么都没说,只对卫钊颔首致意。   卫钊仍旧温和地笑着,也颔首回礼,又对顾春道:“晚上你与叶行络一道过我家宅子来喝酒吧,叶盛淮与江瑶也要来的。”   “好,正巧有事想请教你。”顾春冲他挑了挑眉,笑意神秘。   “你尽管问,我却未必会答,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   “钊哥,做人防心不要这么重呀……”顾春作势替他掸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容可掬地眯眼道。   “哦对了,正巧我也有事要找你,”卫钊并未被她这狗腿的架势打动,唇角的笑意愈发温和,“听说,昨日傍晚有人强闯了寨门。”   不明所以的李崇琰余光瞥见身侧的顾春闻言,立时垂头丧气地垮下了肩膀。他的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顾春可怜兮兮地低头向卫钊认罪:“是我。”   昨日一时情急、热血上头……此刻回想起来,她也不懂自己当时是在急个什么劲。   总之,未出示令牌便强闯了寨门,这事确实坏了规矩,她就知道只要卫钊回来,早晚都会追究的。   “敢作敢当吗?”卫钊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是向着顾春去的,可他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觑着一旁的李崇琰。   李崇琰虽听得云里雾里,却隐约觉出顾春仿佛要有麻烦,正要开口,却被顾春打断。   “自是敢作敢当的,”顾春深吸了一口气,倏地抬头对卫钊道,“钊哥,你发话吧。”   卫钊赞许地点点头,轻笑:“幸亏只是闯的前门,倒不算太大的过错。就……一百斤吧。”   “成交,”顾春重重叹气,“多谢钊哥,我先领殿下回凉云水榭了。”   ****   各怀心事的顾春与李崇琰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直到顾春瞧见迎候在前头的隋峻与燕临,这才回头对李崇琰笑得有气无力:“殿下,那我就先回家了。你身上还有伤,记得让他们帮你换药。”   “你……”李崇琰心中烦乱,自千头万绪中最先理出的一件事是,“不要称我殿下。”   可你本来就是殿下啊。   顾春抬眼瞧了瞧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好吧,李崇琰。”   “方才卫钊同你说的一百斤,是什么?”李崇琰决定暂不与她计较这仍显生疏的称呼,转而问起另一桩。   “哦,那个啊。就是昨日傍晚我回来找凤池姐,一时忘了规矩,进寨门时没有出示令牌,”顾春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解释道,“本寨的出入防务是归卫家管的,卫钊方才的意思是,我得在清明之前摘一百斤茶青,算是小惩。”   见李崇琰满面自责,顾春赶忙安慰道:“不怪你的,是我自己大意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好几年没因犯错而受罚,一时觉得有些丢脸罢了。   李崇琰抿了抿唇,又问:“那卫钊是卫家家主?”他还记得先头顾春说过,司、叶、江、卫四家的家主说话是一样的分量。   “眼下还不是,”顾春缓缓摇头,心中小有郁闷,“但他是卫家已定好的下任家主,如今卫家的许多事务都会交由他来决断……哎,他对我算是手下留情的了。”   不过短短半日,李崇琰脑中却突然被塞进大量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实则又在影影绰绰中环环相扣的讯息。   可这些事加上他自己脑中时不时浮现的零碎画面,便错综复杂到如乱麻一团。   此刻他听见顾春因为昨日帮自己跑这一趟而要受罚,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却不知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的自责模样,顾春于心不忍,低声笑道:“没事的,真不怪你。我就是许久没因犯错而受罚,一时有些低落……我回去睡一觉就会好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见隋峻迎了过来,顾春与他闲叙两句后便告辞回家了。   ****   顾春回到居处时已是巳时,进去见叶行络正在灶房准备午饭,她便倚着灶房门框望着叶行络发呆。   叶行络一边炒着菜,扭头见她兴致不是很高的模样,挑眉笑道:“看你那模样,是愁着你那五两银不知该怎么花?”   “我装瓷罐子里,没事就拿出来晃晃听响。”顾春闷闷哼了一声,自己也笑了。   她那瓷罐子都快装满了,只怕最多到今年冬天,就会因为装得太满而晃不出声了。   叶行络转头自柜中取出一个空盘子来,“那位殿下,是冲你来的?”   “怎么可能,我之前又不认识他,”顾春不以为意地笑笑,“晨间你没听凤池姐说吗,他是奉陛下口谕来的。”   “凤池姐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只听见那位殿下说,他等了你一整夜。”   顾春没好气地笑着,隔空作势朝她踢了两脚:“小小年纪不学好,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瞎听!”   “谁在跟你小小年纪,我是你师姐!”叶行络也隔空冲她挥了挥手中的锅铲。   “那花芫还是我师姐呢!”   两人莫名其妙地斗了几句嘴之后,叶行络将烧好的汤盛出来,顾春便自觉地去盛了两碗饭。“对了,卫钊说,晚上叫咱们去他那里喝酒,叶盛淮与江瑶也要去的。”   叶行络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饭碗坐下,又好奇地问道:“那位殿下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顾春扒了一口饭,含混应道,“仿佛是他皇帝老子不要他了,反正挺惨的。”   失忆了也不敢让别人知道,真挺惨的。   叶行络撇撇嘴,埋头吃饭:“想想也是,他一个皇子,在咱们这里能做什么?团山不养闲人,只怕他惨的日子还在后头。”   顾春不再作声,只闷头吃饭,可她心中忍不住有些后悔。   一想到李崇琰之后的两年可能会过得举步维艰,她的良心就隐隐不安。   此刻认真想想,若昨日她没有回来找司凤池,失忆的李崇琰或许根本不会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地是团山。而隋峻、燕临虽知情,但若李崇琰没发话,他们大约也是不敢擅自决断什么。   若将来他在团山始终寻不到立足之本,又碍于陛下口谕不能擅自离开……   他会不会赖着让她养啊?!   细思极恐的顾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形势危急,要改为每晚22:00之前更新才行了。暴风哭泣。 第八章   顾春是个只要吃好、睡饱就没烦恼的姑娘,吃过午饭后睡了约莫个把时辰,再醒来时就觉得先前忧心忡忡的自己是杞人忧天。   正所谓今朝有闲今朝闲,明日愁来明日愁。若是天塌下来时不巧没个倒霉催的高个子在,那大不了就……将天当被盖嘛。   眼看天色还早,李崇琰也并未派人过来找她,她便低声哼着小曲儿,慢条斯理地下阁楼去煮了茶。   片刻后,她施施然端了茶盘重又上了阁楼,这才不紧不慢地取出笔墨纸砚,在窗下的桌案前坐下,一边研墨,一边翻看着自己前些日子写好的新稿。   山间午后的闲散光阴被茶香浸润出清雅从容的味道,春阳晴光自半掩的窗中漏进来,嫩如金色,软如丝。   作为一名扑街话本子作者,顾春在写每本新稿时,都是怀抱着“这回定要写出传世之作”的宏伟愿景去的。   虽说将近一年过去,她仍旧没能摆脱本本扑街的命运,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力求上进的心。   原本已润色过好几遍的那份手稿,此刻再沉心细看,竟又觉得不是太好了。   想起青莲书坊的鉴稿先生说她的本子“不够香/艳”,顾春半眯起美眸单手托腮,口中衔着小茶盏上下轻晃,冥思苦想着香/艳之法。   唔……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渡头,红叶御沟?嘿嘿嘿……   要不就……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嘿嘿嘿……   傻笑半晌后,顾春放下茶盏摇摇头,叹气又撇嘴。   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谁还没见过猪跑是怎么的?自打转行做话本子作者之后,她也算得上勤勉,简直可以不要脸地宣称自己“读书破万卷”了。   什么宫体诗、避火图,甚至一些该看不该看的本子,她都是本着向学之心认真研读过的……怎么一轮到自己提笔,就始终只能写到“执手,上榻,吹灯”就没了呢?!   真是不像话呀不像话。   百思不得其解的顾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稿啧啧皱脸半晌后,顺手铺开一页新纸,提笔蘸墨。   哪知才写了十来个字的光景,外头就忽地响起一阵鸟叫声。   她手上顿了顿,一不小心在纸上落下墨点。   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轻哼一声,抬臂往砚台边沿膏了笔,又接着往下写。   窗外那扰她心神的鸟叫声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长短相间、有来有往,全然停不下来。   顾春心浮气躁地搁了笔,嘟着脸靠向椅背,忍不住还伸腿往桌脚蹬了两下。   鸟叫声持续来来回回。   嘿!还聊上了是吧?!   微恼的顾春猛地站了起来,躬身将半掩的窗户推开,略探出头去,糯甜的嗓音似一把糖刀划破晴空——   “想死一死是吗?我家的‘三步倒’特!别!灵!能多走一步都算我叶家欺客!”   她这一嗓子吼出去竟立竿见影,霎时之间便只闻细微虫鸣。   哼,无胆匪类。   顾春满意的撇撇嘴,正要退回去,垂眸却见隋峻满面焦灼地向这头行来。   “峻哥,下午好呀。”她缓缓扬笑冲他挥了挥手。   见隋峻远远抬头望过来,顾春也不等他应声便缩回去将窗户关了,顺手收起了桌上那些手稿放进抽屉里,转身下了阁楼。   待她迈出自家门槛时,隋峻也已走到跟前来:“打扰姑娘午歇了……”   “都快申时啦,哪有人午歇这么久的。”顾春不以为忤地笑笑,转身将门关上。   上午她对李崇琰说过,若午后还想接着出来认路,派人过来寻她便是。先前她虽在写稿,其实也不过就是在等着李崇琰派人来唤她,是以隋峻的致歉让她觉得有些突兀。   “殿下交代过今日不许再打扰姑娘休息,”隋峻急急道,“只是……殿下不见了!”   顾春傻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午时过后,殿下说他要独自出去走走,本来我与燕临要跟着的,殿下却说他只想独自清静,并不会走远。可这都快两个时辰了殿下也没有回来,我与燕临在凉云水榭附近找了好几圈都没找着人。”   顾春一听也皱眉了。   毕竟李崇琰身上还有伤,又不记得太多事,初来本寨也不认得路……况且他根本不知,团山本寨看似平常,内里却到处机关重重……   有短有长、音韵起伏的鸟叫声再度弱弱响起。   隋峻见她只是垂眼望着地面发怔,一时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便焦急地开口请求:“姑娘可以领我去见见司家家主吗?或许司家家主可以派人帮忙找……”   “这点小事哪值当惊动凤池姐,”顾春乍然抬头横他一眼,“你当司家家主很闲吗?”   “殿下的事怎么会是小事!”隋峻有些怒了。   顾春扬声打断他:“喊什么喊?我知道他在哪里了。你回凉云水榭去等着,顺道把燕临也叫回去,别在外头瞎跑。”   “我同你一道去。”虽并不十分相信她的话,隋峻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敛好面上神色,立时又低眉顺目了。   “少废话,回去等着。”   她说这话时面上神色并无波澜,只是微扬了声调,隋峻却无端感到一股淡淡威压扑面而来。   ****   春日午后的天空澄澈如洗,极目可见青山连绵妩媚。   顾春匆匆往本寨东面的后山方向行去,半道遇见晨间在她家门口瞎胡闹的那群小孩,正在主街上追逐嬉闹。   因明日是茶神祭典,寨中大人们此刻多在家中忙碌准备,这群孩子照惯例是可以在外头撒欢疯玩一整天的。   “豆子,你过来。”顾春眼前一亮,冲其中一名六七岁的小童笑眼眯眯地招了招手。   被唤作“豆子”的小童立即撇下同伴们,气呼呼朝她跑过来,极为不满地大声纠正:“我有大名的!”   顾春并不搭他这茬,一把牵了他的手,扬眉甜笑:“借你用一下。”   毫无防备的豆子忽然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立刻在原地来回旋着小身板试图自救,半晌后发现挣脱不得,只能停下站好。   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片刻后抬头,拿澄澈稚气的眸子坚定地望进她的眸底。   “不干。”   这拒绝可以说是十分言简意赅、干净利落了。   顾春却毫不气馁,笑眯眯地弯腰与他平视,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盒小蚫螺酥。”   “成交!”豆子闻言,小脸上立时绽出比阳光还亮的笑,先前的那份坚定拒绝毫不犹豫就化为尘烟了。   愉快达成交易的一大一小牵着手,七拐八弯进了小巷。   石板小巷逼仄曲折,两侧是石片高筑的围墙,层层铺叠,坚固非常。   团山本寨依山势而建,前以碧水河为屏、后倚团山为障,其规模之庞大,布局之精巧,远远超乎外人想象。   寨中房屋多以三合院、四合院相套,各家居所看似自成体系,实则以主街及旁侧的数十条分支巷道暗暗勾连成片。   各支巷皆仅有一处“生门”可通主街,若用心细查便会发现,此乃极易构成“关门打狗”之势的布局。   这便是先前顾春让隋峻与燕临不要乱跑的缘由之一。   对不熟悉本寨的人来说,若一不留神独自进了支巷,便如进八卦迷宫。那些石径幽巷看似恬淡安然,实则壁垒森严,处处潜藏杀机。   顾春牵着豆子熟门熟路地在巷中穿梭自如,不多时便寻到了困住李崇琰的那条支巷。   巷子尽头,李崇琰正被一名身着绀青色大襟长衫的中年汉子堵在巷中死地,周围是半人高的回雁形连击阵。   中年汉子以逸待劳、死守生门,李崇琰在回雁阵中虽尚算得游刃有余,却始终无法破阵而出。   “司凤林,欺负谁呢?”   顾春的声音让李崇琰有片刻闪神,那中年汉子司凤林趁他闪神看向顾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抬手扣住了他腕上命门。   乍然被扣住命门的李崇琰倒无惊慌之色,只当即收势不再轻举妄动。   原本背对顾春来处的司凤林既已得手,便脚下一踢将那回雁阵收起,这才转身咧出一口大白牙。   这司凤林满面朴实黝黑,活生生一张欺人眼目的庄稼汉脸,惟有那对烁烁精光的虎眸可证,此人胸中自有锦绣乾坤。   在瞧见顾春手上牵着的豆子之后,司凤林顿失笑意,抬手指着顾春暴喝:“放开我儿子!”   扣住李崇琰腕间命门的那只手却无丝毫松懈。   顾春并未被他那炸雷似的吼声吓到,满面云淡风轻的假笑,“那你也放开我……”   她略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放开我的人。”   话尾软软落地,却掀起满场无声的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司凤林虎眸瞪大如铜陵,李崇琰俊颜酡红如落霞。   就连她身侧的豆子都忍不住惊讶抬头望向她。   顾春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冲司凤林抬起了下巴,并指了指身旁的豆子。   在这沉默的目光相持中,一阵鸟叫声打破巷中对峙的死局。   “你的人?”司凤林收回心神,扫了李崇琰一眼,对顾春撇嘴道,“可那些鸟说……”   顾春索性冷笑着将豆子抱了起来——   “司凤林,究竟那些鸟是你朋友,还是我是你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一下: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渡头,红叶御沟——《黄莺儿.咏美人浴》唐寅   要不就……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王次回《疑雨集》   隆重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无名权兵卫、为你而来、玥言、一剑飘雪、元宝、粉粉、折个蚂蚁给飞机、马马达、谁来继承我的花呗、司南鈅華閣主、舰长,星辰大海要吗、专吃狗粮的猫 连翘、 阿鸢、迟迟!   感谢各位大佬鼎力扶持!   感谢以下小天使用爱浇灌:   淡定围观的群众、路、梦说天涯!   感谢收藏!感谢点阅!感谢一如既往热情踊跃的评论君们!   好久没OS的月总说两句:   熟悉的小天使们早就发现了,这个文跟之前完全不一样,连文风都大便,不,大变了!   因为作死的月总在积极挑战自我,探索新的可能。   其实不知道大家对这种新的写法观感如何,但大家的评论、点击和收藏给了我无限的勇气。   真的很谢谢你们一直都在,也谢谢一路上不断有新的朋友加入围观。   谢谢你们。   由于今天晚些还有第二更,所以第一更稍微早一点发,虽然也没有早到哪里去……   第二更可能会有点晚,大家不用等,明天看也可以的。   爱你们么么哒~~ 第九章   顾春的质问果然叫司凤林迟疑了。   见他神色松动,她又补上一记:“你竟宁愿信那些鸟,也不信你的朋友?!”   司凤林眉目间浮起懵懵然的犹豫。   “好生想想,是谁总给你送酒喝?谁总给你肉干吃?”   豆子虽年纪小,可毕竟是有些分量的。抱着他才没一会儿,顾春就觉臂上沉得慌,便将他腾了腾,挪了另一只手臂托着。   被人扣住不敢乱动的李崇琰面上红晕未褪,却始终沉默地盯着她。见她这动作,不禁眉间微蹙,抿了唇,最终还是忍住没出声。   司凤林却忍不住了:“你、你仔细着!别把我儿子摔了……”   顾春抱着豆子重重一哼,板着脸又问:“想起来没有?”   “啊,上回你送来的那个肉干,同别人家的不一样……很好吃……”亲眼确认儿子安全无虞后,司凤林的思绪又被她牵走,立刻想起了肉干的滋味。   “废话,那是我做的,能不好吃么,”顾春扬唇,“往后还是不是朋友了?”   司凤林吞了吞口水,狂点头。   “既还是朋友,那你赶紧放人吧。”   “你……”司凤林抬眼望天,认真地想了想,“你先放了我儿子。”   好嘛,还学人使诈呢?呵呵。   看穿他心中那点幼稚的小伎俩,顾春挑眉嗤笑:“我拿你儿子换他。”   “那……肉干就、就没了?!”司凤林痛心疾首地瞪大了眼。   “要肉干还是要儿子,”顾春没好气地拿白眼觑他,催促道,“赶紧选,我忙着呢。”   左右为难的司凤林一时很难决断,瞧瞧被自己扣住的李崇琰,又望望被“挟持”的儿子,最后仰头咂摸着嘴,细细回想了一下肉干的滋味。   末了他重重长叹,满怀英雄末路的悲怆与不甘,万分沉重地忍痛咬牙:“……儿子。”   语毕,扣在李崇琰腕间命门的手劲略松,另一手自后面抵着他的肩,推着他往顾春面前走过来。   “把你那爪子拿开,”顾春见状嗔目,“他肩上有伤的!”   司凤林忙不迭放开抵在李崇琰肩上的手,惊慌讷讷道:“好我不推他、不推他。那,肉干……你是不是也得给一些?”另一手也赶忙松了。   重获自由的李崇琰暗暗舒了一口郁气,闷着张绯色未散的脸低头行了两步。   顾春这才将豆子放下地,抬手扯了李崇琰的衣袖将拉到自己身后。   豆子过去抱着司凤林的腰脆生生叫了爹,司凤林高兴的咧着嘴揉了揉他的脑袋。“玩儿去吧,可别再被坏人捉住了。”   意有所指的目光暗暗瞥向顾春,旋即又心虚地撇开头,假装并没有当面说别人的坏话。   豆子乖顺点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再度抬起小手臂抱了他的腰,这才一阵风似的噔噔噔转身朝巷口奔去。   小蚫螺酥到手,真呀么真高兴。   此刻顾春也懒得再搭理司凤林,拖着一脸懵圈的李崇琰也往巷口去。   司凤林见她这架势,闪身扑了过来。   原本懵着圈的李崇琰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当即回身封死所有可以扑向顾春的线路,想也不想地就应手拆了司凤林的招。   才觉有异的顾春止步回头,见这两人须臾之间又莫名其妙交上手了,便懒洋洋翻着白眼:“差不多得了啊。”   “别忘了肉干!还有酒!”司凤林急急撤了掌风,倒退两步,扬声强调,“说好还是朋友的!”   见他收势,李崇琰也默不作声地郑重退后,以示和气。   顾春哭笑不得,一手按在腰间,一手拍上额角,软声应道:“肉干得现做的,等我有空再说吧。”   “你在忙啥大事?”司凤林生怕她使拖字诀,气鼓鼓质问道。   顾春忽然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再度将李崇琰扯回身后,抬眼对司凤林笑得无奈极了:“卫钊罚我摘一百斤茶呢。”   “就你那德行,一天摘二两,摘到冬天剪枝了都不够一百斤!”司凤林急得团团转。娘喂,形势不妙,这要啥时候才吃得上肉干啊?   “那我有什么法子,”顾春暗暗抬肘碰了碰身后的李崇琰,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多嘴,“卫钊都发了令了。”   “我帮你!”司凤林义薄云天地挺起胸膛,“我、我帮你摘十斤……”   ****   团山本寨的人都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司凤林还是与司凤池旗鼓相当的家主人选。   只是司凤林玩心更重些,司家最终推了沉稳的司凤池上位。   不过这对司凤林来说不是坏事,毕竟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毫无负担地吃喝玩乐。   然而,三年前司凤林的妻子骤逝,这突如其来的暴击使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时不时出现心智混乱的症状。顾春的师父叶逊曾亲自替他诊过脉象,最终也只能摇头叹息,言道他是心病太甚,药石罔效。   好在他并不胡乱伤人,只是时常拿些机关阵法出来随处乱放,逮谁逗谁玩,倒也没什么恶意。   “他是机关高手,你往后躲着他些。”顾春回头四下瞧瞧,口中叮嘱道。   “好,”李崇琰乖乖点了头,又喃喃疑惑道,“他的儿子……”仿佛与他并无相似之处。   顾春抬手挠挠额角,轻声笑道:“你倒眼尖。那是卫钊的儿子。”   嗯?   李崇琰显然有些惊讶。方才那孩子亲昵地环住司凤林,大声叫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   “贵宝地当真是……”李崇琰憋了半晌,讷讷吐出四字箴言,“地灵人杰。”   那孩子瞧着也没多大年纪,满眼的孺慕之情却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简直浑然天成、毫不做作……必成大器啊。   猜到他心中所想,顾春边走边笑:“他心智混乱后总以为自己是有孩子的。团山人貌粗实细,都能体谅。各家大人对小孩子们交代过,平日里见着他就当他是真的爹。”   有时她甚至疑心,司凤林或许也知道孩子们是在哄他开怀,他便顺着众人的好意,还不定谁哄谁呢。   石头主街上阳光静谧,有毛茸茸的大狗趴在道中轻晃着尾巴晒太阳,见两人行来也只是懒洋洋抬了眼皮瞧瞧,眼光和善,毫无恶意。道旁两侧偶有几户院门洞开,却始终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两人一路闲话着,在顾春的追问下,李崇琰细细回想,最终理分明了他是被司凤林故意使坏引入支巷困进阵中的。   说着说着,李崇琰蓦地又面颊飞红,惹得顾春奇怪地扭头瞥他一眼。   “怎么了?”   “你方才说我……”李崇琰转开头认真地瞧着道旁两侧的院墙,口中含糊道,“说我是你的人……”   声如蚊蝇,气若游丝,做贼似的。   顾春好笑地轻推了他一下:“我又不好在他面前提凤池姐,他若知道你是凤池姐带回来的人,难保不会玩心又起。没要占你便宜的。”   “不是。”   “什么不是?”顾春一头雾水。   李崇琰却抿唇不再解释,继续专注地打量道旁的院墙,心中却非常固执地坚持,自己才不是司凤池带回来的。   明明就是……就是……   见他一直盯着道旁的那排院墙,顾春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指了指,细细解释:“像这样雕花垂拱石门的院子,大多都是江家与卫家的。若你瞧着门上挂了这样的镶玉铜锁,那就表示这家主人全都出门跑货了。”   李崇琰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先前那个小孩去而复返。   “春儿,咱们可说好的啊!”豆子跑得满头热汗,小脸红扑扑冒着热气。   “没忘呢,明日你一早就来我家,”顾春随手抽出一条素巾子替他抹去满头汗,“你替我再跑一趟凉云水榭,去跟那里的两名黑衣人说,我找着殿下了,叫他们别急。”   李崇琰目光古怪地瞧着她的侧脸,见她只顾着弯腰与那小孩说话,便闷闷转头又去瞧道旁的石墙。   豆子稚气的小脸上又泛起亮瞎人眼的光芒,伸出小手:“那……两盒?”   “成交。”顾春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小蚫螺酥,当即痛快点头。   又赚一盒的豆子心满意足,再次风一样地离去了。   李崇琰虽不知那小孩说的两盒是什么,却也大约能猜到应当是顾春向他许了重利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怪。”他噙笑摇头,连小孩子都好像与别处不同。   咦?别处的小孩子什么样?   “怪是怪了些,却都不是坏人,你安心就是。”顾春随口答了,将那张素巾子重又收好。   忽然之间,李崇琰如被定身,怔怔盯着道旁院墙上的某一处:“这里为何……叫团山‘本寨’?”   顾春被他问得一愣,又听他轻道,“若我没猜错,既有‘本寨’,那就该有副寨才对。”   庸医顾春生平就见过他这么一个失忆之人,虽然这个失忆之人的种种表现总让她觉得离奇,也只好姑且信之了。   “团山上除了本寨之外,还有二十处副寨,与本寨隔山相望……”   “那些副寨与这里一样,分别占据着团山山脉上的每一个制高点,对吗?”   顾春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十字箭孔,”李崇琰指着那院墙上的一处,回头看着顾春,满脸纯良,“每家院墙上都有这种十字箭孔。这是防御用的,普通的山民聚居之地,理当不必如此。”   “在到屏城来之前,我仿佛是在军中……所以,这是防御用的十字箭孔,没错吧?”他面上隐有得意,像个等待夸奖的学童。   见顾春惊得合不拢嘴,李崇琰甚觉有趣,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般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轻轻推上去合起。   顾春觉得——   今日的阳光有些鬼,竟烫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果然来得有点晚……   早安呀各位小伙伴~!O(∩_∩)O 第十章 (本章补全)   明月惊飞鸟,清风过枝头。   当夜,卫钊在家中摆下酒菜,邀了顾春、叶行络、叶盛淮及江瑶来聚。   这五人打小就总爱混在一处,感情甚笃,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此次卫钊与江瑶出门跑货近两月才回来,几人也算小别重逢,场面自是热络得很。   虽说上午才一照面顾春就被卫钊罚了要摘一百斤茶青,不过公归公、私归私,顾春倒也不记什么仇,一坐下就先与许久不见的江瑶嘻嘻哈哈聊上了。   豆子急着出去找小伙伴玩,懒得应酬这几个大人,一声不吭地埋着小脑袋,大口大口猛刨完整碗饭后,拿了小玉马就往外跑。   没了小孩子在,几人愈发不拘束了。   洒脱惯了的江瑶更是索性反手撑在身后,右腿踏在长凳上,单手拎了小酒坛子轻晃,英气逼人的眸中有昭昭华彩。   叶盛淮举了酒盏笑问:“阿瑶这趟是怎么的呢?按说走水路理当更快,怎么拖到跟钊哥同一天抵返屏城了?”   这趟出门,江家的船队走水路前往翊州,而卫家的商队走陆路去京师,是同一天启程的。按说水路比陆路快,且翊州与屏城的距离也比京师要近,怎么算都该是江家的船队先回来才对。   他这一问,众人都停杯投箸望向江瑶。   江瑶笑着摇摇头,先就着小酒壶喝了一口润润嗓,这才抑扬顿挫地慨叹道:“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哎钊哥你别看我呀,他们几个不知道缘由,你还能不知道?”   几道好奇求知的目光又齐刷刷盯着卫钊。   卫钊年长几岁,从前便是他们中的带头大哥,如今既已算卫家的半个掌事者,那兄长的派头就更稳了。   此刻见大家都等着自己答疑,他便温和笑言:“我掐指一算,定是船上那几箱黑火惹了麻烦。”   江瑶猛地一拍桌,激动地站起身来,义愤填膺兼之手舞足蹈地讲起了在翊州的遭遇。   原来那几箱黑火早已报批翊州府,也拿到了关文,是板上钉钉的明路货。没曾想江家船队准备返回屏城那日,却又被漕运司的人扣住了,偏不认翊州府的关文。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拖了好几日才闹明白,竟是翊州府与漕运司不知在打什么肚皮官司,赶巧让她家船上那几箱子黑火成了由头。   顾春一惯对这些事是拎不大清的,便也不吱声,默默咬着鸡腿,时不时就一口酒,当听说书呢。   叶行络食指点着下巴皱眉道:“这好端端的,漕运司怎么就跟翊州府打上对台了?”   卫钊噙笑端起酒盏浅啜一口,似是在心中斟酌了片刻,这才说一半留一半的:“漕运司背后是二皇子,翊州府背后是五皇子,你说他们怎么打上对台的?”   当今陛下的子嗣不算昌盛,膝下也就是长公主李崇环、二皇子李崇玹、五皇子李崇珩,以及九皇子李崇琰这几位了。   那长公主李崇环十年前便因收复原州的赫赫战功封号“朝华”,就藩原州;而剩下的三位皇子皆已成年,据各路风声来看,怕是接下来就要封王。这分封之前嘛,自不免有些台面下的动静。   “虽说陛下正在行宫静养,可不是还有长公主监国吗?也不管管?”叶盛淮嗤笑撇嘴,对这乱糟糟的天家之事颇有不屑。   江瑶无奈笑叹道:“若是长公主没管,只怕今日我还回不来呢。”   团山毕竟只是边陲之地,向来也沾不上这些朝中事,又闲话几句后话题就扯到了一边。   “对了,春儿,你带回来的那位殿下……”   卫钊才说半截,就见顾春一脸惊恐地瞪过来,手中的鸡腿都落碗里了:“冤枉啊!那不是我带回来的!”   虽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大,叶行络倒也好心地出言作证:“真不是她带回来的,是凤池姐倒贴五两银硬塞给她的。”   不明所以的江瑶立刻竖起了耳朵,兴致勃勃地盯着顾春:“哪位殿下?到咱们这儿来做什么?”   “九殿下……”顾春咽下口中的那块鸡腿肉,又盛了小半碗汤,“我哪知道他来做什么啊。一开始是叶盛淮给人治病,让我去灌药;后来呢,他就拿出司家家主的令牌托我替他找凤池姐,我那时也不知道他是谁,见他穿着南军布甲,还当是军情紧急呢,就奔回来闯了寨门……白喇喇被钊哥罚一百斤茶青。”   说着说着,她骤然忆起下午在无人的石头长街上,李崇琰突然伸出手指抵着她下颌的那一幕,竟就觉得下巴倏地发烫,渐渐直烫得她整个人都快燃起来了。   怪了,那家伙手上有毒吗?   “说话就说话,忽然脸红做什么?”叶盛淮奇怪地看她一眼。   顾春顶着红到耳根的脸力持镇定地瞪回去:“喝了酒脸红不行啊?”奇怪,这种忽然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虽说大家都觉得她怪里怪气的,可话题既扯到了神秘兮兮的李崇琰,便都又看着卫钊,等他解惑。   卫钊抬手挡住那几道好奇的目光:“我也是今早才回来,看我做什么。”   “钊哥啊钊哥,你再也不是从前的钊哥了。”叶盛淮鄙视地摇头啧啧。   江瑶冷笑着再补一刀:“自从你一只脚踏上卫家家主之位,你就离咱们几个越来越远了!”   见叶行络与顾春也准备跟进嘲讽,卫钊一时也有些扛不住,只好咬牙道:“他自五年前就被下放至军中,先在长公主的原州军帐下,两年前到南军,军职不高不低……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被勾起好奇的四人面面相觑,倒也没有逾矩再问。   静默片刻,叶行络忍不住一声悲悯轻叹:“眼看着二皇子和五皇子都隐隐已能与长公主分庭抗礼了,他却无声无息被丢到咱们这儿来……”   “真惨。”顾春咕囔一声,垂眸望着面前的酒盏。   难怪他会失忆。   或许什么都想不起,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吧。   ****   春祭茶神的大典在团山是大事,二十个副寨的人们天不亮就得出发,务求在太阳升起前赶到本寨共襄盛举。   虽这日寨中一时涌进许多人,却也无人随意喧哗,倒也不妨碍什么。   只是本寨的孩子们早早便睡不老实,个个簇新盛装奔出家门,如驯不服的小马驹般四处疯跑嬉闹。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顾春在欢快的童谣声中醒来,半晌后想起今日是茶神祭典,这才强压了心中熊熊升腾的起床气,苦脸垂着脑袋,半眯着眼懒搭搭起床梳洗。   洗脸时无意间瞥到铜镜中的自己,那一脸惨青青的宿醉余毒简直无法见人,她顿时哀声叫道:“叶行络救命!快把你的胭脂、水粉、黛枝什么什么的借我使使啊……”   她是个懒散性子,平日里把脸洗洗干净就算完事,便时常不记得添置这类物事。   可今日是盛会,总不好在副寨那么多人面前现眼,幸亏叶行络是行头齐全的。   同样宿醉的叶行络此时也才起身,听她吱哇乱叫,便打着呵欠开门探出头来,睡意惺忪地笑着应道:“你换好衣裳下来我替你捯饬吧……就你那天残手,能把自己折腾成钟馗!”   顾春撇撇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半眯着朦胧的睡眼回到阁楼更衣。   年前为赶这春祭大典是特意裁了一身新衫的,此时倒也不必再费神穿什么。   拖拖拉拉地穿戴整齐,迷迷瞪瞪间她竟还记得梳个垂鬟燕尾髻。   下楼时听到叶行络已精神抖擞扬声在催,顾春口中懒懒应着声,半盲似地一路拿手巴着墙顺着声音蹭过去。   叶行络见她那副还没醒透的模样,也懒得与她搭话,隐着呵欠熟稔又利落地拿了胭脂水粉就一顿招呼,没费多大会儿功夫便替她打理好了。   感觉着仿佛已经完工,顾春奋力撑起眼皮,只见叶行络手执黛枝呆愣的立在面前,便有气无力地仰脸问道:“怎么了?”   杏红织锦霞绣响云纱衬得她艳色烈烈,困倦半掩的美眸中隐有水气,软软的嗓音甜津津沁得人心头发颤。   叶行络回神,骄傲又宠爱地轻捏她的脸颊一把,呲牙笑道:“美不死你!”   啊?   “哦,你在夸我好看,”顾春慢腾腾地绽出一朵笑,眯眼见她去取柜子里的衣衫,这才发现她自己还没收拾好,于是懒懒站起来,“那我不等你了,还得去凉云水榭领人呢。”   叶行络取了自己的新衫出来,扭头笑着赶人:“滚滚滚,今儿一整天你都不许站我旁边啊!”   顾春耷着脑袋醒了会儿神,渐渐回过味来,便笑意顽劣地挑衅道:“偏要站你旁边,反正谁丑谁尴尬。”   语毕哈哈大笑,赶在叶行络扑过来打死她之前跑了。   防着叶行络尾随奔袭,她一路笑着跑到大门口,拉开门时却被吓了一跳。   原本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扉的李崇琰险些滚地,亏得他身手敏捷,摇晃两下后竟又坐稳了。   “殿……李崇琰,”想起他昨日说过不让叫殿下,顾春急忙改口,“你大清早坐我家门槛上揉眼睛是什么意思?”   吓得她咧,这下当真算醒透了。   “因为你家没门墩儿……”李崇琰抿唇忍着笑,嘀嘀咕咕着起身回头,话说一半却像被什么噎住似的瞪着她。   顾春疑惑地皱着眉迈出来,又顺手将门掩上:“什么门墩儿?”   李崇琰蓦地垂下眼帘,随手指了指在一旁唱童谣的那群小孩儿。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失忆,绝非失智,却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一股傻气,听着那群小孩儿唱童谣,便不由自主的坐到她家门槛上了……总之这事没法解释。   “不是很懂你的哑谜啊,”顾春倒也没再追问,只是笑着走在前头步下门前石阶,“算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补全这一章了,吼吼。   感谢点击!感谢收藏!感谢评论!感谢群里小伙伴们不离不弃的督促鞭策和殴打!   感谢五位地雷赞助商:舰长,星辰大海要吗、魏紫、昵称是个什么鬼、迟迟!   感谢四位小天使爱的浇灌:专吃狗粮的猫、遇安、dk、昵称是个什么鬼!   为了不被剁成酱,我要继续去码字了。爱你们么么哒~ 第十一章 (本章补全)   团山的茶神祭典主要是三项,敬茶王、请山泉、看地戏。   先由四大姓提前推选出一位家主作为当年主祭,带领众人向“茶王”表达敬意;接着在主祭的带领下众人会前往本寨西山请饮山泉水,并向山神感恩;最后便是众人在本寨的地戏台观看军傩戏。   因昨夜自卫钊那里隐约得知了李崇琰当下真正的处境,顾春一时也不知他此刻究竟想起多少,便只好先随意寻这些不甚要紧的闲话来说。   “我说,你打刚才就怪怪的,”顾春发现李崇琰时不时偷觑自己一眼,目光若有所思,索性扭了头正视他的目光,“有话就直说。”   哦,被发现了。   李崇琰避过她的注视,抿唇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弱声解释:“只是忽然觉着,仿佛从前见过你。”   这话听起来连他自己都觉着唐突轻浮,可事实就是这样别扭。   前几日在屏城济世堂初见顾春时,他虽因她毫无恶意的言行举止而心生信赖,却并没有此刻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方才她立在门口,通身红裳烈烈的张扬艳色较头几日只稍有不同,却蓦地使他有了莫名的熟悉之感。   顾春不以为意地敬他个白眼,噗嗤笑出声。   “没用的啊,我上一本话本子就是因为这种老套的桥段才扑街的,瞎套什么近乎?昨日不都说了嘛,不会不管你的。”做为童叟无欺小旋风,怎么也得等明日司凤池来结账交接过后,才算银货两讫嘛。   她这话说得李崇琰没法接,因为他想了这一路仍是头绪全无,不知这种陡然而来的熟识感是真的源于自己忘了什么事,又或者仅仅只是……见色起意。   察觉他面露尴尬的迟疑,顾春立刻和善地换了话题:“对了,隋峻与燕临呢?怎没跟着你?”   “我叫他们自行安排,不必跟着,”见她并未因自己先前给出的奇怪解释而生气,李崇琰答话时才稍自在了些,“我见司凤池与卫钊都似乎没有带随从的习惯,想来这里的规矩就该如此。”   昨夜他思量过,根据顾春的说法,今日是算是团山的盛会,众目睽睽的,他并不想太过引人注意。   顾春点点头,心中稍稍有些为他松了口气。他比她想象中要通透得多,凭着这份谋定而后动的冷静,或许他很快就能融入团山的生活,这样的话,两年……也不是太难熬了。   顾春时不时笑着与人群中相熟的人相互颔首示意,一路领着李崇琰到了茶王祠。   此时天光已大亮,茶王祠前人头攒动,却并不吵闹,相熟的人之间问候、寒暄或交谈皆克制且有序,这样的场面让李崇琰莫名亲切。   虽说司凤池这几日忙得不见踪影,但显然还是命人照应着李崇琰,今日他身上穿的苍色大襟春衫是团山常见的男子衣衫式样,此时立在热闹的人群中,倒像本就是这中间的一员。   “亏得凤池姐周到,否则若你今日还是穿的沙毂禅衣,只怕这些家伙要没心思敬茶神了。”   听见顾春的低语,李崇琰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为什么?团山不欢迎南军?”   “若叫他们知晓你是出自南军,”顾春轻声笑着,明澈的目光四下逡巡一圈,徐徐道,“你立马就会见识到南军的名声有多威风。”   团山民风尚武,对南军又格外推崇,若今日忽然出现一位身着南军布甲的人,只怕立时三刻就要围个水泄不通,敬茶王当场改成拜战神。   李崇琰显然不信,轻声笑哼:“小旋风,你又骗人了。在屏城时,你师兄并没有认出来我穿的是沙毂禅意,你也没有。”   “我后来认出来了呀,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帮你?”顾春踮起脚朝前头望了望,才回头低声又道,“我们叶家是因习医的缘故,才对南军没有那么狂热。”   所以,整个团山,只有本寨叶家一脉习医,其余皆尚武?   片刻之间,李崇琰脑中似又有什么蛛丝马迹一闪而过,却被迎面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江瑶打断。   江瑶挥挥手算是向李崇琰打过招呼了,立刻凑到顾春面前,略浮夸地低声惊呼:“这平日里竟没察觉……你怎么越长越像你师父了!”   唔?   李崇琰应声转头看着顾春。   顾春忍不住抬手朝江瑶脑门上一拍,压着嗓子咬牙道:“你傻啊?没听过外甥肖舅?!”   “哦,对,叶家家主是你舅舅!”江瑶恍然大悟地啧声摇头,“都怪你总叫他师父,让我时常忘记他是你舅舅。”   因今年的主祭是江瑶的父亲,江瑶与顾春闲话两句话,就回祭台下帮忙打下手去了。   待江瑶走远,李崇琰轻声问道:“为什么你要称舅舅为师父?”   “因为,我不能和别人不同呀。”顾春眯眼笑答。   不知为何,她此刻明明唇角弯弯,李崇琰却只想到四个字——   强颜欢笑。   ****   十年前,九岁的顾春初到团山本寨投奔舅舅叶逊时,叶逊叮嘱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不能和别人不同,否则我没法留你”。   因为早在顾春到团山之前,叶逊已正式收养了叶盛淮与叶行络。也就是说,按原本的规划,下一任的叶家家主,只需要在叶盛淮与叶行络之间抉择。   可凭空出现了一个血缘上离叶家更近的顾春,顿时让叶盛淮与叶行络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那年顾春遭逢家中巨变,行至团山这一路上已见过人情冷暖,虽年纪小小,却也隐约能体谅叶逊的为难之处。   一个九年后忽然来到跟前的外甥女,与自小养在膝下的养子养女,若真要凭着本心取舍,叶逊自是该护在自己子女那一边。   可叶家家主之下毕竟还有众多叶氏族人,当年的叶逊尚无十足把握力排众议,怕有朝一日族中会有人抬出顾春来与叶盛淮或叶行络打对台,到时必定引起叶氏的无谓内耗,后患无穷。   所以为保万无一失,顾春必须尽量模糊叶氏血亲的印记,否则叶逊不敢让她在团山立足。   那时顾春已无处可去,团山叶家是她最后的希望。为了能顺利留下,她当即行了拜师礼,从此与所有济世堂弟子一样只称叶逊师父。   经年累月下来,众人也就时常忘记了,叶家顾春,原是叶家家主的亲外甥女。   先前叶行络之所以对着顾春上妆后的脸发怔,其实不为别的,只因叶逊男生女相,姿容偏艳,而顾春的长相本就与叶逊有三两分相似,上妆之后那平日里刻意模糊的血缘之亲便忽然如拨云见日了。   虽说叶行络那句“今日不许站我旁边”是随口的玩笑话,顾春当即也插科打诨抹了过去,可却也让她忽然警醒,在如今日这般盛大的场合,她绝不能与叶盛淮、叶行络并肩而立,需避免又引发叶氏族人多余的心思。   毕竟这十年她与叶盛淮、叶行络的感情也绝非假意虚情,况且,最重要的是,内讧,是团山四大姓都不能承受的恶果。   “你……”李崇琰见她神色落寞,忍不住轻声关切道,“有心事?”   顾春回神,摆摆手向他感激一笑:“也没什么,只是因为一些缘由,总不能大大方方叫一声舅舅,偶尔有些失落又尴尬,没事没事。”   顾春已许久不去想这些,今日忽然被勾起心中隐秘,自有些淡淡的伤怀。不过,当她抬起手背压在唇上隐了个呵欠之后,这些弯弯绕绕的烦恼立刻又云消雾散了。   在江家家主的主祭下,众人过完敬茶神的祭礼之后,便又浩浩荡荡往西山去“请山泉”。   半道上江瑶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春儿,我刚刚听说今日十一寨有人要向咱们本寨的不知哪个姑娘‘喊山’呢!”   顾春一听也来劲了,眉眼俱亮:“我这么多年就没哪一次听过完整的‘喊山’!你快去打听一下在哪里喊!”   “又不是跟你喊,蹦什么蹦,”江瑶急忙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小声些,“我再去探探,一会儿你看我眼色跟着我走啊。”   猛点着头目送江瑶又蹿进上山人群的最前头,顾春才忽然想起身旁的李崇琰。   “呃,你……你有兴趣一起去瞧瞧吗?”虽是询问,可她的眼神几乎是恳求了。毕竟她又不能撇了他自己跑去玩。   李崇琰想了想,见她那模样是真的很想去,便无所谓地笑着点了头,顺口问道:“‘喊山’是做什么?”   “喊山求亲,”顾春笑得贼兮兮跟猫儿似的,“还是请求入赘的那一种。”   李崇琰边走边扶额,心中忍不住嘀咕,这团山人的日子过得未免也过于绚丽多姿,入赘竟还得用喊着求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补齐了,呼—— 第十二章   日照花影,风中有碎碎的鸟鸣。   在江家家主唱念“请山泉”的祝祷词时,众人便齐整地行了执手拜礼。   三巡礼毕,众人纷纷自山道旁摘下一匹箸叶折成锥形杯状,依次在泉眼中盛了山泉。   李崇琰疑惑地看着顾春递来的箸叶杯,并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来,拿两手接着,”顾春捧着箸叶杯往他面前在递一递,笑意吟吟,“不说话,喝一小口就好。”   李崇琰顿时悟到这大约是什么祝福的仪式,便依言双手接过,神色郑重地浅浅抿了一口。   今日春分,山涧的泉水入喉微沁。   见他饮下那一口泉水,顾春伸出拇指与无名指就着他手中的箸叶沾了沾,朝他眉心虚虚一弹。   带着沁凉春意的水气骤然扑上眉间,毫无防备的李崇琰倏地紧闭了双目。   而后,他听到她甜软软的笑音低语中恳切、和善的祝福。   “愿你无病无痛,平安喜乐。”   李崇琰徐徐睁眼望着她,心中有暖流清晰划过,无关风月。   她的祝词毫无华彩,但对眼下记忆残缺、混乱的他来说,却是安心的源泉。   虽两人相识才三日,说到底不过是陌生人。可他看得分明,这姑娘在济世堂初见他时并非全无防备的,可她仍是耐着性子对一位陌生的病患释出了最大的善意。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只信她。   “多谢,”李崇琰收起心头的千思万绪,打量了手中的箸叶杯一眼,扬唇笑睨她,摇头叹道,“你这手艺……抱歉,我实在夸不出口。”   他一时也讲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答谢,只好借着老友般的调侃掩饰自己的无措与感激。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我这双手也是做吃食还算灵巧,”顾春笑得坦然,大方地认下了自己的短处,“若真要我做什么精细的活,那我这手就不算手,算脚。”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李崇琰没好气的笑着摇摇头,学她先前那样也自道旁折下一匹箸叶:“按规矩,我该还礼的,对吗?”   见他如此上道,顾春笑眯眯的点了头,理理衣衫上的褶皱,殷切叮嘱道:“请祝我今年不扑街。”   “什么不扑街?”李崇琰认真地折叠着手上的箸叶,抽空随口问一句。   “我是个写话本子的,只是我的话本子总是不怎么畅销,”顾春笑着皱了皱鼻子,羡慕地望着他手中那只已然成型的箸叶杯,“你的手是比我巧些。”   李崇琰去取了泉水来,却没有立刻递给她。“你不是个大夫吗?”   “我弃医从文了!”顾春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双手,“被祝福的人不能说话,会不灵的……记得,是祝我今年不扑街啊!”   说真的,“祝你今年不扑街”这种祝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见她水盈盈的明眸中盛满雀跃的期待,李崇琰还是诚心实意地噙笑给了她想要的祝福。   心满意足的顾春正笑眯了眼,就有一个与她着同色衣衫的小小姑娘自人群中挤过来,张开双臂抱了顾春的腿。   小小姑娘仰着讨喜甜笑的脸蛋儿,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春儿,你今天可真好看!”   “哎哟哟,我就喜欢你这种嘴甜的家伙!”顾春躬身微蹲,捧着她的小脸蛋儿揉揉去,“说吧,今年想我祝你什么?”   小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脆生生笑了:“祝我将来长得跟你一样好看!”   “我偏不。”顾春一面笑嘻嘻故意唱反调逗得她蹦蹦跳,随手折来箸叶另做了杯子。   待小小姑娘喝下那一口泉水后,顾春将指尖的水气轻轻弹到她的眉心,柔声笑道:“祝我们的小阿泓平安长大……”   在小阿泓焦急的挤眉弄眼示意下,顾春勾起唇角缓缓又道,“将来长得比我更好看。”   一大一小两个红裳姑娘立于青山之下,遥遥辉映着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一树含苞未放的杏花,在热闹的祈福人群格外醒目。   李崇琰面容沉静地立在山明水秀的清朗春/色中,看着眼前这猎猎迎风的红,心中轻道,若这便是此地人间烟火的颜色,那团山这地方……   可真叫人喜欢。   ****   “小子有情,姑娘有意;   来请婚约,甘愿上门。   蹲得碉楼,战得猎场;   上山砍柴,下河挑水;   溪水浣衣裳,厨房做羹汤;   勤爱怀中妻,夜夜做新郎;   若有三心二意,乱棍打死,活该!”   喊山求亲是年轻人的事,通常并不会有长者在场。也正因如此,喊山求亲的家伙往往没什么顾忌,张嘴就胡说八道,并无什么格律声韵的讲究,想一句算一句。   这一段喊山词毕,漫山遍野听壁脚的年轻人们便怪叫着笑闹起哄。   “这家伙不行,毫无文彩,一点都不撩人心魂!只是胜在大胆露骨,没脸没皮,”顾春失望地摇头点评完,回身见李崇琰面上微红,不禁诧异忍笑,“又不是冲你喊,你跟着脸红什么?”   李崇琰红着脸讷讷半晌,最后决定不谈这个话题,随手指着东面的山上道:“那是什么?”   顾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随意扫了一眼:“哦,是碉楼。团山东面出去是漠南青原,再过去就是嘉戎。从前嘉戎偷袭过咱们,所以建了碉楼防着他们又来。”   李崇琰与她并肩朝下山道走去,偶尔若有所思地侧头瞥一眼东山的碉楼。   隔山有强邻。山上有碉楼。寨中民居的院墙上有十字箭孔。寨中街巷的布局亦呈防御态。有二十个副寨与本寨遥相呼应。今日二十个副寨都有人来,却人人自律,全程井然有序无需调度……   仿佛有什么事在李崇琰脑中呼之欲出。   原本还在兴致勃勃等着听姑娘回应的江瑶二人离去,扬声在他们背后喊道:“春儿,你这就走啦?”   “啊,我得赶紧回去记下来呀。”顾春闻声止步,回头笑答。   江瑶一脸没趣地也跟了过来:“记下来做什么?”   “或许将来写话本能用上哪。”顾春边走边答。   “虽说我看过的话本子不多,可我也知道绝没有话本子是这样写的!”江瑶恨铁不成钢地搭上她的肩膀摇来晃去,“你先前不也说毫无文采、一点都不撩人心魄吗?”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撩人心魄啊!”顾春理直气壮地喊回去,“就随便记一记不行啊?”   李崇琰抬手按住隐隐有些作痛的额角,忍不住轻笑。   这姑娘真是生动得乱七八糟啊。   明明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还偏学人写话本子……难怪她的心愿是不扑街。   下山进了寨后,好热闹的江瑶瞬间又不知凑到哪个人堆里了。   顾春带着李崇琰到了地戏台,正举目打量还有没有空闲的观戏棚子,有一位络腮胡遮了大半张脸的男人皱着眉行了过来。   “师父。”顾春眼前一亮,朝着那人迎了两步。   李崇琰望着这个渐行渐近的大胡子男人,简直想翻白眼。他还记得先前江瑶说顾春长得像她师父呢……顾春跟这个大胡子哪里像了!别闹了。   当叶逊走到顾春面前时,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李崇琰。   李崇琰被他直直盯得心中发毛,忍着头疼上前问好。   顾春抬手在叶逊眼前晃了晃:“师父,你干嘛呢?”   叶逊按下她的手,络腮胡遮脸看不清神情,可那对清亮的眸中却明显浮起一层水气。   “春儿,这是……九殿下?”叶逊的嗓音有些颤抖的哽咽。他口中虽是问的顾春,眼睛却一直盯着李崇琰。   李崇琰总觉得,这个大胡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忽然抱住自己痛哭。可他脑中那些凌乱的画面里,并没有丝毫与这大胡子相关的片段,这让他的头更痛了。   顾春被叶逊的反常吓到,一时也没注意李崇琰的异样,只小心翼翼觑着叶逊的神色应道:“是。”   她想破头也不明白师父和李崇琰有什么渊源,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师父关心太少。   叶逊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眨去眸中突如其来的泪意,敛了眉色定下心神,才淡声道:“殿下安好。”   不待李崇琰答话,他又转向顾春道:“听说凤池将殿下安置在凉云水榭了?”   顾春忍住满心好奇,乖乖回话:“是。”   “那你需多照应。”   “凤池姐说忙完春祭后就会与殿下磋商后续事宜的,”理亏的顾春赶忙低下头,小小声道,“卫钊罚我一百斤茶青呢,哪有空。”   每年开春叶逊都会带领弟子前往各副寨义诊,他是今日才赶回来的,是以并不知顾春强闯寨门的事。   听顾春这样一说,叶逊顿时皱了眉:“你做什么了?”   不怪他惊讶,他这个外甥女到本寨十年,从未给他惹过什么事,更别说会惹出什么惊动卫家的事了。   李崇琰以为他要斥责顾春,心中顿时起急,正要出言维护时,却忽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   他整个人陷入黑甜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仿佛……   压倒顾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沙与海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感谢地雷赞助商!   读者“梦说天涯”,灌溉营养液+102017-07-25 19:02:26   读者“时光飞逝”,灌溉营养液+202017-07-25 17:09:32   读者“魏紫”,灌溉营养液+22017-07-25 12:22:33   读者“专吃狗粮的猫”,灌溉营养液+22017-07-25 12:18:55   读者“大宝”,灌溉营养液+42017-07-25 12:14:09   读者“每天乐呵啊~~”,灌溉营养液+52017-07-25 10:44:27   读者“为你而来”,灌溉营养液+502017-07-24 20:42:49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7-24 17:55:48   感谢大家倾情浇灌!   话不多说,擦干眼泪速度更新。悲催的月总最近好像就没准时过,哭泣。 第十三章   ——陛下口谕:九皇子李崇琰,就地卸任南军都司之职,即刻前往团山暂居候旨,为期两年。   ——陛下说,待殿下见到令牌的主人后便可自行打算,唯一的约束便是两年之内不可离开团山。   ——长公主殿下命属下只转达一句“阿树,可还记得你母亲的来处”,说是若九殿下能参透这其中的关联,许多事就会迎刃而解。   李崇琰只觉自己一时如被炙火上,一时又像浸于冰谭。   丢失的记忆如起起落落的潮汐,许多画面接连不断地冲击、拍打着脑中的某一处拥塞,逐渐将这几日不时在脑中浮起的凌乱碎片串联成章。   在这痛苦的煎熬下,偶尔有片刻神识清晰时,总能听到身旁有人低声交谈或来来去去的响动。   实幻难辨的混沌中,有一道带着淡淡甜意的嗓音在耳畔凶霸霸地横道,“李崇琰,你乖乖的,不许再闹啊!喝了药我才给你糖吃。”   哄谁呢?!谁要闹糖吃了?   他胸中乍然腾起一股恼怒的羞愤,恍惚间也不知自己究竟张没张嘴,只立时又陷入虚浮的空茫之中。   待李崇琰悠悠转醒,房中长烛燃烧过半,虚掩的窗外正是月上中宵之色。   什么都想起来了。   隋峻来向他传口谕那日,他刚刚结束与奴羯小股部队的一场战事,彼时新伤在身,又突然接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指令,一时恍神便从马背上跌落,再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   也真是祸不单行了。   他定了定神,苦笑着扶额坐起。抬眸惊见对角靠墙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几案,几案后素手执笔的顾春也正讶异的望过来。   确认他终于醒转,松了一口气的顾春扬笑搁笔,徐徐起身。   “我……昏了一整日?”李崇琰避开她的目光,掀被旋身,抬手压着额角坐在床沿。   既已想起所有事,他自然也没忘记前几日自己在顾春面前傻乎乎的模样。   此刻乍然面对顾春,他没来由地有些发窘。不得不说,那真是十分有损他威风的形象。   顾春没好气地笑回:“哪里才一日?这都二月廿六了!”   正揉着太阳穴的李崇琰闻言微诧,想起自己晕倒那日是二月廿三。   他从不是个会自怜自艾的人,前几日因意外失忆而耽误正事,如今既已想起一切,皇长姐的话又在暗示父皇这道口谕另有深意,当务之急自该是将所有谜团逐一揭开。   “怎么是你在这里守着?隋峻与燕临呢?”他捋着脑中驳杂的线索,随口问道。   顾春愣了愣,停在离床榻六七步的距离。   片刻后她轻垂眼帘,唇角再度扬起,转身向门口走去:“这几日是他俩轮流守在门口的,今夜是隋峻在。”惯会察言观色的顾春已在这片刻间察觉了李崇琰的不同。   他虽正因头痛而眉目紧皱,可周身散发的隐隐气势却再无初见时那份柔软的茫然,代之以从容镇定。   这大约已不是那个会在不经意间红着脸冒傻气、只全心信她一人的李崇琰了。   不多时,顾春端着药回来,才踏进房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李崇琰倏然正襟危坐并朝隋峻瞥了一眼,那目光里似有淡淡警示。   原本正在说着什么的隋峻即刻收声,垂首退到一旁。   瞧这过河拆桥的架势,当谁爱管你的闲事似的,啧。   一种陡然被排挤的尴尬使顾春脚下微顿,不过她很快敛好神色,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呵欠,行过去将那碗药递到李崇琰面前。   “殿下既醒了,那这儿也没我什么事了,”顾春觉着自己笑得面上发僵,见李崇琰将药碗接过去,便若无其事地回身去墙角的小案几上收好那些凌乱的手稿,“我回去啦。”   刚刚将那碗药一饮而尽的李崇琰愣住,端着药碗的那只手紧了紧,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这几日,给你添麻烦了,多谢。”怎么觉得她在生气?   顾春怀中抱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回头冲他笑笑:“殿下不必客气。”   她本打算告诉他,关于他头几日失忆的事,她是两人之间的谨守约定,连自家师父也没说的。不过她转念一想,既他刚醒来就急着找隋峻问话,又一副不愿被她听了去的模样,大约这种小事对此刻的他来说已无足轻重了。   反正明早师父会过来,凤池姐大约也会过来……接下来还真没什么事是她帮得上忙的了。   她自认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若李崇琰好好请她回避,大家或许还可以继续保持友好。单就凭他方才那副防贼似的警惕,她才不愿继续在这里讨人厌惹人嫌。   李崇琰见顾春当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门时还不忘礼貌地替他将门带上,心头立时就腾起一把委屈的无名火来。   不说喝了药就给糖吃的吗?糖呢?!   “她在发什么脾气?”李崇琰压着心头的火气,神色凝肃地看向隋峻。   隋峻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接过那个空掉的药碗放到一边,绞尽脑汁思索片刻,才拨开满头迷雾,小心翼翼地答道:“或许是方才她端药进来时,看到殿下示意我闭嘴……是不是误以为殿下希望她尽快回避?”   语毕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觑着李崇琰的神色。   “我没那么想!我是……”李崇琰微恼地闭了闭眼,满心抑郁,却又语塞,只能悻悻地交代一句,“明日她过来时,你与燕临都不许拦。”   虽说觉得有些丢脸,可在他失忆那几日,那姑娘真是诚心实意地帮他许多。这几日他在昏迷中虽时常神识不清,却依稀记得她的声音是一直都在耳边的。   先前他下意识朝隋峻那一瞥,此刻想来真是十分不妥……明日定要好生向她致歉才是。   “算了,你接着刚才的说,那日我昏倒之后,叶逊做了些什么?”   ****   顾春是个从不自寻烦恼的人,既知李崇琰已恢复记忆,自凉云水榭回家后的次日便将他的事抛诸脑后,安安分分地应了卫钊的罚。   一连几日她都是天不亮就拖了司凤林上山摘茶青,每日忙到天黑才回家,累得连写小话本子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得死死的。   春分过后至清明之前是“明前茶青”的采摘时节,整个本寨一多半儿的人都在茶山上忙碌。   摘茶青这件事本身极枯燥,自不免要与旁人说些闲话。   “林哥,你说我师父跟那个九殿下……就是前几日你拿回雁阵围起来的那人……从前竟会是认识的么?”   顾春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这只是出于对师父的关心,她对李崇琰是一点都不好奇的。   其实司凤林与叶逊年纪相差不大,只是辈分上吃亏些。若非他头脑不甚清醒,上一辈的许多往事在他这里绝对是毫无秘密可言的。   “哦,那个人,”司凤林对转头对她咧出一口大白牙,笑意憨厚,“我记得,你的人。”   “已经不是了,往后不许瞎说。”   顾春翻了个白眼,低头看看自己今日的微薄收获,无奈地嘟了嘟嘴。她真傻,以司凤林那时常混乱的脑子,能说出什么像样的正经事?   司凤林将自己那满满一筐茶青跟顾春那可怜的小半筐凑到一处,得意地笑着晃起了脑袋:“不是你的人了?哦,他是小铃铛的儿子,眼睛是一模一样的。”   “小铃铛是谁?”顾春惊讶地抬起头。   “我小姑姑司苓就是小铃铛,不过叶叔不许别人这样叫,只许他自己叫。你走快些,待会儿太阳一落山,你又跟瞎了一样瞧不见路……”   司凤林嘟嘟囔囔地说完,单手将两个筐子一并拎起,催着顾春下山回去了。   顾春跟在司凤林背后,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事。   当年她刚来时,隐约听寨中大人提过,叶逊心爱极了司家的一位姑娘,可惜那位姑娘对叶逊并无男女之情。   那姑娘远嫁中原后叶逊便收养了叶盛淮与叶行络,蓄起了满脸的络腮胡……   独身至今。   难怪那日师父见着李崇琰时那样激动。   难怪李崇琰会有司家家主的令牌。   所以……   唔,师父大约并不愿被人提起这伤心事吧?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累到发困的顾春突兀地在司凤林背后点点头,喃喃道:“我回去就睡,不吃饭了……”   走在前头的司凤林毫无预警地停下了脚步,她收势不及,鼻子撞上他的后脑勺。   “你、你不许挡路!”   疼到飙泪的顾春不知司凤林在同谁说话,捂着鼻子自他身后探出头——   几日不见的李崇琰负手立于道中,夕阳的金晖兜头罩下,却仍掩不去他一脸的郁气。   “我找顾春。”李崇琰口中答着司凤林,目光却投向他身后探出的那半个脑袋。   顾春疑惑地眨去眼中疼出的泪意,自指缝间闷声道出一句:“殿下安好。”   哪知殿下听了这四字后,面上神色瞬间安不好了。   李崇琰暗暗咬牙,沉声道:“骗子小旋风,你又把我丢给别人就跑吗?”   又?   顾春被惊到,半晌说不出句整话来。   局面陷入僵持之际,司凤林挺身而出主持公道:“春儿说了,你已经不是她的人啦!”   李崇琰脸色立时黑得像被雷劈过的焦炭。   这算什么?他被抛弃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哭泣,我再也不熬夜了……   谢谢大家一直都在TAT   爱你们。 第十四章   明前茶青的采摘需细致灵巧,完整摘下单根独立的茶芽,不能有断裂或损伤,否则就会败了品相。   因此这个活看似简单,却需手眼并用,还得熟练。   顾春本就算不得巧手之人,往年上茶山多是闲的没事跟着旁人去凑热闹,自然没什么熟练手艺可言。近来每天从日出忙到日落,拼死也最多摘个两斤,所得收获竟还比不上看似粗手大脚的司凤林。   将今日采摘的茶青交给寨中负责点收的人后,司凤林道:“说帮你摘十斤的,这都帮了将近二十斤了,明早可不许再来喊我了啊。”   顾春一听,心中顿时绝望,忙不迭地伸出两手抓住司凤林的右臂,因疲惫而略有些沙沙的软嗓拖得长长的:“林哥!林哥啊!你忍心眼睁睁瞧着我累死在山上?”   “不忍心,所以明天我就不上山了,你自个儿死去吧。”司凤林咧嘴一笑,胳臂上陡然挂了个顾春却像只挂了坨棉花一样,轻松自如地昂首阔步,就那样任她拖着。   顾春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悻悻地放开手蹲在原地,从石缝里扯了几根草,有气无力地向着司凤林的背影丢过去。   卫钊罚她一百斤,这还差七十多斤呢,真是要命了。   她心中郁郁,又累得四肢无力直犯困,便蹲在远处没动,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石缝里的草,顺便耷着脑袋偏头瞄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崇琰。   这人一路从茶山脚下跟进寨里,就跟个背后灵似的,半个字也没再说,闹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崇琰将她偷偷回头觑过来的目光接个正着,垂脸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一声,举步来到她面前。   先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口闷气激得他险些忘记,自己今日是特地来找她恢复邦交的。   “殿下有什么吩咐?”累极了的顾春已经没力气再记仇了,见他走过来仍是不说话,只好软搭搭扬起脸先开口。   见她累得快睁不开眼,李崇琰心中的闷气顿时化没了,一开口那语气温柔得叫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我来认错。那天……”   打从在济世堂第一回 听到李崇琰的说话时,顾春就觉得这人的声音真是好听到能醉人的。   不过此时她虽听得耳廓微烫,却实在没力气夸赞他。只能软软冲他摆手,连挤出个笑的力气都没了:“原谅你了,回去吧。”   其实那时出了凉云水榭她就不怎么气了,细想想李崇琰也没什么错。对他来说顾春只是个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当他乍然记起所有事,那态度与之前失忆时不同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她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既李崇琰今日诚心过来道歉,对她来说那事就算过去了。   大约是分不清她这算敷衍虚应,还是当真不生气了,李崇琰听后并没有就此安心,反而皱起了眉。   “那……”他一时语塞,略沉吟了片刻,才又缓声问道,“明早你几时上茶山?”   “卯时之前。”顾春喃喃应着声垂下脑袋,仿佛有七十斤茶青从天而降,压得她再抬不起头来。   夕阳斜斜打过来,在石板上扯出一道风神耿耿的颀长身影。   李崇琰轻轻“哦”了一声,“明日我来帮你吧。”   “别逗了,你会啊?”累极了的顾春本不想说话的,只是若明日当真让李崇琰去帮她摘茶青,只怕不出半个时辰,整个本寨都要炸窝。   想必她师父定是第一个跳出来揍她的。   接着大概就是司凤池。   她只是个小小的话本子作者,不经揍的。   对她的拒绝李崇琰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眉梢轻扬,索性也蹲下:“累得走不动?”   又困又饿的顾春一想到明日起自己就没了帮手,还有七十来斤的茶青要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摘完,就觉头晕眼花,根本不想说话。   见她似乎点了头,李崇琰想了想,便伸出手去将她扶起来站好。   顾春奋力地强撑着越来越重的眼皮,也不知自己究竟笑没笑出来,口齿模糊地道谢:“多谢殿下,我……”   话还没说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立时有苦说不出——   这位殿下,你怕是要疯。   李崇琰镇定地将顾春扛在肩头,脚步沉稳地走在本寨的石头大街上。“说了不要称我殿下的,别以为失忆时说的话就不算数了。”   大缙的后宫分七等,李崇琰的生母只是四等充衣,加之又早早殁了,这导致李崇琰基本是个皇帝没事时绝对想不起来的皇子。   他在军中多年,自小兵做起,一应衣食住行、升迁调度皆与所有同袍无二,甚少有谁在明面上将他当个皇子对待,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南军从来只有都司李崇琰,并无殿下李崇琰。   顾春闭起金星四溅的双眼,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此情此景实在荒谬。   见她没应声,李崇琰沉声轻笑,边走边道:“你也是为了帮我才会被卫钊罚的……总之,咱们也能算是朋友了吧?”   “李崇琰……”终于缓过神来的顾春面如死灰地倒挂在他肩头,气若游丝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你能不能,不要像扛麻袋一样……扛着你的朋友?”   ****   顾春一手捂着胃,拖着脚步缓缓走在石头主街上,李崇琰心虚又歉疚地放慢了脚步陪在一旁。   “我先前是见你走不动……”   “你还真是急公好义。”顾春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又好气又好笑地闭了闭眼。   她心中万分庆幸方才主街上没旁人在。   团山的民风上倒没有什么男女之防,不过被人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招摇过市,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迹。   “如果做你的朋友就是如此待遇,那,不如就此割袍断义吧。”顾春没好气的笑啐,倒也并不认真。   李崇琰自知理亏,倒也并不辩驳,只是略显尴尬地将头扭向一旁。   这些年他惯与军中的糙汉们打交道,在军中若有轻伤同袍行动不便,通常就是随手扛着就带走的。   日暮时分,长长的石头主街上空无一人,空中有鸟鸣声清越。   顾春皱了眉头顿下脚步,待鸟鸣声渐歇,才转头对李崇琰轻道:“你方才自己到茶山去,没跟隋峻与燕临说一声吗?”   “忘了。”李崇琰抬眼望天,假装先前的尴尬并不存在,满脸的沉着从容,理直气壮。   “他们正四处找你呢,”越来越困的顾春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李崇琰笑了:“方才那种鸟叫声,是传讯用的暗语吧?”   顾春迷迷瞪瞪地顺口回道:“许久没有大场面了,闲得那些混蛋都用暗语聊……”   她猛地收了声,惊讶的抬头瞪大了眼睛。   “一个本寨,二十个副寨,十字箭孔,碉楼,随处都是用暗语传讯的隐身哨,”李崇琰笑着迎上她惊讶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几近石化的脸,“小旋风,这里原本该叫做团山屯兵寨,对吗?”   团山屯兵寨,这个地名已经许多年没人提起了。   震惊的顾春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抬起发僵的手将他不安分的爪子缓缓挥开,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凤池姐告诉你的?”   “我猜的。”   司凤池原本是说在茶神祭典之后找李崇琰详谈,可他在茶神祭典上晕倒,三日后才醒来,那时司凤池又因临时有急事下山了;这几日他只见过叶逊,可叶逊除了诊脉开药之外并不曾多说半句。   不过,对已记起所有事的李崇琰来说,自他踏进本寨那日起发现的许多蛛丝马迹,已足够他推断出许多事。   听他这样说,顾春不安地轻咬下唇,哑声道:“那你别再问我了,等凤池姐同你谈吧。”   团山有团山的规矩,她最初从司凤池那里得到的指令,只是陪着李崇琰熟悉本寨的地形。   见她满脸为难,李崇琰也不再多言,从善如流地改口换了话题:“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天黑也到不了家。”   “我是困极了,手脚全在发僵,”顾春顺着这台阶将话题转开,耷拉着眼皮呵欠兮兮的,“你赶紧走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李崇琰盯着她想了想,忽然笑了:“算了,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不用,多谢,”顾春猛摇头,倒退两步,笑得尴尬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健步如飞了呢。”   刚刚的鸟声暗语表明这一带的树上有隐身哨,她今后还要在团山继续做人的。   “那你飞一个我看看?”李崇琰挑眉,好整以暇地勾起了唇角,“不然,还是用扛的?”   “滚。”顾春咬牙,面上一红,拔腿就跑。   人啊,都是逼出来的。   先前觉得浑身无力,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顾春,此刻竟忽然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出老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进入修仙状态……   谢谢大家TAT 第十五章   此时才过了春分没几日,日头还算不上毒,可直直站在茶地里明晃晃地被晒上整日,却也够得人受。   顾春到团山这十年,初时随叶逊学医,之后又转去写话本子糊口,虽说绝非娇气养大的姑娘,却也没当真做过什么重活。这一连数日苦哈哈的劳作累得她犹如被霜打蔫了的小茄子,再无平日里鲜活欢蹦的朝气。   巳时,再扛不住的顾春扶着疼得快断掉的腰,在众人的调侃嘲笑中躲进半山上一处专做休憩用的小棚子里,像滩烂泥似的整个人仰面糊在长条凳上躺下。   棚内的李崇琰见状,放下手中翻阅了一早上的厚册子,斟了盏茶过去,在她身侧蹲下,好笑又同情地拿手肘碰了碰她。   “喝口茶。”   昨日李崇琰说会来帮忙,今晨一大早果然如约而至。   不过这位殿下并不亲自动手,只命了隋峻跟着顾春在茶地里忙活,他自己倒像个监工似的躲在这间棚子里翻看册子,时不时站出来晃两眼。   可怜隋峻一个出身御前的人,于采摘茶青这种农活上显然没有过人天分,那手脚慢得,跟顾春简直半斤八两。   好在顾春也不嫌弃,毕竟有帮手总比没帮手好,她最新一册话本子还没写完,并不想整个春季都耗在茶山上。   听到有茶喝,顾春勉强掀了眼帘,微微撑起上身,接过茶盏“咕噜咕噜”两口喝光后,眯缝着眼睛盯着那只精致的簪花青瓷小茶盏打量片刻,顺手还给他,又软软瘫回长凳上了。   这两人骨子里都不是忸怩客套的性子,既昨日已默认恢复友好邦交,此刻棚子里也没旁人在,气氛便如老友相处般自在融洽。   她闭眼躺着,双手有气无力地垂在长凳两侧,口中含混地问道:“卫钊这小人什么时候来的?”   李崇琰回身又去倒了一盏茶来,再度蹲在长凳侧畔,见她懒懒又掀了眼皮伸手来接,这才似笑非笑地淡淡哼道:“大约是在你正对隋峻笑第十八次的时候。”   卫钊来时见顾春正老老实实在茶地里忙活,便径自上棚子里来同李崇琰问了礼,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跑到茶山来闲晃,只将特意替他带来的茶果点心交给他,就又匆匆离开了。   顾春又撑起身来将第二盏茶一口灌了,这才翻着白眼躺回去,拿右手手背软软压在额头,软声笑啐:“真是闲的你,一边看着册子还一边数我笑了几次?有病。”   闷闷甩开脑中顾春与隋峻相谈甚欢的画面,李崇琰站起身将茶盏搁回木桌上,又拖了椅子过来坐得离她近些,捧起先前那本厚册子随手翻着。   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低声解释道:“我可不是言而无信,只是昨夜回去想了想,若我来帮你,只怕卫钊下不了台,你也要为难,所以我才只叫隋峻去帮你的。”   虽眼下对团山的情况尚不完全清楚,可他既已恢复记忆,自能体谅卫钊的难处。   之前顾春说过,卫家掌管本寨出入防务,卫钊又是下任家主的人选,所以当日顾春闯寨门虽事出有因,可毕竟坏了规矩,若卫钊不能秉公持正,今后便不好服众。   解释了这一堆,见顾春仍是闭眼躺在长凳上也没个回应,李崇琰心中不安,索性伸直长腿轻踢了凳脚两下。   “别、别闹,腰快断了……”顾春有气无力的哎哎叫唤了两声,却仍旧躺着不愿动弹,只是难受地嗔他一眼,“我知道,又没说你什么。”   哪怕他再怎么不受陛下重视,毕竟还是个皇子,整个团山谁敢真让他亲自下茶地?但卫钊若看在他的面子上就免了她剩下的罚,那在旁人眼中可就威严扫地了。   见她通情达理,李崇琰心中愈发愧疚。她这一顿罚说到底还是因为帮他才挨的,他总觉得自己该替她做点什么才对。   顾春看出他神色间的困扰,便喃喃笑着扯开话题:“怎么没见燕临?”   “哦,我让他下山去宜阳办些事,既我得在这里待两年,总要添置些东西的,”李崇琰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忽然转口道,“对了,卫钊拿了果子来,你要吃吗?”   “我想吃,但我没力气……”顾春闭眼应得气若游丝。她是又累又饿,但也不想动。   李崇琰想了想,转身从卫钊带来的那篮果子单手捧出一把山莓。   洗好的山莓艳红喜人,一颗颗小小的个头可爱得很,迎着阳光似面上覆了水盈盈的薄膜,看着就叫人想咽口水。   “张嘴。”   顾春眯眼一瞧,满意地弯起了唇角,却还是对他这副“嗟,来食”的语气表示不满:“既要报恩,就该更尊敬一些。”   李崇琰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立刻改了恭敬的语气:“请张嘴。”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顿投喂,又在长凳上眯了大约半柱香后,顾春终于感觉缓过来了些,这才揉着困倦的眼懒坐起来。   垂着脑袋醒了会儿神,顾春瞥见李崇琰仍捧着那本厚册子坐在跟前,便揉着腰懒洋洋地嘀咕了一句:“看什么呢?看一上午了。”   “司家家谱。”   “哦。”   顾春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正要出棚子去继续忙,忽地如梦初醒,猛一回头:“你竟上了白石楼?!”   白石楼是本寨唯一的藏书楼,四大姓的家谱以及一些珍贵的文献都在其中,由司家旁支指派了专人看守,寨中的人需持四大姓家主任一令牌,才能入内借阅这些书册。   顾春来了本寨十年,也只上过白石楼三回。   李崇琰自怀中取出那块贴着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举在手中冲她晃了晃,面上隐隐有些得意之色:“我有这个。”   “你怎么知道拿这个可以上白石楼?”   顾春顿生满心羡慕,也不急着走了,笑意谄媚地又折回来坐在长凳上,倏然晶晶亮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就黏在那枚令牌上。“哎,不是,你怎么知道白石楼里有司家家谱?”   李崇琰见状,剑眉微微一挑,笑意恶劣地将那枚令牌徐徐收回怀中。“前两日没人管我,我便四处晃晃,正巧走到那栋藏书楼,就拿了这令牌进去瞧瞧。”   那时司凤池派人来说她有事下山了,他又在凉云水榭等了顾春两日也没见人影,便想去顾春家找她。哪知她家大门紧闭,他又不知该向谁问她的行踪,一时气闷就在寨中乱晃,正巧就晃到了白石楼。   那时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拿出这枚令牌,看守白石楼的那个年轻人验过令牌后竟就真的放他入内了。原本他并不清楚白石楼内的藏书都有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看了看,却误打误撞翻出了司家家谱。   他想起皇长姐那句“阿树,可还记得你母亲的来处”,心知皇长姐话中有话,便没再犹豫,当即借走了这本家谱。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生母姓司,团山司家的司苓。   或许,皇长姐的意思就是,父皇忽然对他下的那道奇怪的口谕,需从团山司家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得其真意。   顾春才不好奇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见他将那令牌收回去,便笑得愈发甜而狗腿:“李崇琰,我算是你的恩人,对吧?”   李崇琰被她那满脸乍然明艳的甜笑震得心中一荡,暗暗将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些,谨慎地答道:“我刚刚……算是报过恩了吧?”   顾春抿唇想了想,亦觉自己不该挟小恩而自重,于是再度绽放满脸甜滋滋的笑,热切地问道:“那我总算是你的朋友吧?”   “若有什么事你……”李崇琰心中毛毛的,总觉她忽然无事献殷勤,其中必然有诈,“你好好说话,不许笑!”   这家伙有毒,笑得他浑身发烫,心里却又直冒寒气,真是奇怪。   不许笑?好咧。   顾春立刻板正了一张脸,庄重地坐直了:“等我忙完了这阵子,你把这令牌借我用用,行不行?”   见他眼中有狐疑之色,顾春忍不住又摆出童叟无欺的笑脸:“我不做什么,就是想去白石楼借几本书。我师父的令牌轻易请不到的……”   听她不是要做什么坏事,李崇琰暗暗平复忽然杂乱的心音,故作严肃地试图掩饰面上热烫。   “所以,这回是你有求于我了。”   顾春暗暗咬牙,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朋友嘛……好好好,有什么条件,你说,你说。”   李崇琰想了想,忽然耿耿于怀地脱口而出:“之前我在昏迷中,依稀听到有人说过,若我喝了药,会有糖吃。”   多大了你还闹糖吃?!   顾春忍住跳起来揍他的冲动,笑眼眯眯地点头:“我家里没参糖啦,等我忙完这几日,再替你做一些?”   “既是专程替我做,”见她当真是很想借这令牌,李崇琰便有恃无恐地开始挑三拣四了,“那,我不爱吃参糖。”   “我给你做杏子糖!”为了上一趟白石楼,顾春难得摧眉折腰了,“这时节还能找着许多杏花花苞,做成红色的杏子糖,可好看了,跟别人吃的都不一样,真的!”   杏花在含苞时为纯红色,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花落时为纯白色。以杏花花苞缀于糖中自是色泽喜人,顾春一向用这小花样哄孩子,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还能用这招数哄一位皇子。   见李崇琰缓缓点头成交,顾春满意地长舒一口气,心中叹道,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师父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4 15:54:41   沙与海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自私的皮球扔了1个地雷   白城扔了1个地雷   魏紫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赞助商!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2017-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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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未免夜长梦多,不如你明日就将令牌借给我吧?”她这几日当真是累极了,想着反正剩下七十斤茶青的债也不知哪天才能还上,不如先上白石楼一趟,也就趁机歇上一日缓缓。   与她并肩而行的李崇琰好笑地斜斜睨她一眼,并不十分坚决地脱口道:“容我提醒一下,你还欠着卫钊七十斤……”   他出身行伍,自是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治军从来要求雷厉风行,一向对这类逃避似的拖拉行径是绝不容忍的。   可此刻瞧着顾春那强撑笑意的满脸疲惫,他竟无端心软。只能暗暗说服自己,她又不是自己的军中部下……若她能再笑容可掬地求他两句呢,原则铁律那些玩意儿,嚼一嚼就吞了吧。   顾春与他相识不深,自不明白他这已算得是破天荒的妥协,只知他并未一口答应,便忍不住犟嘴嘀咕:“我又不是上白石楼去玩。况且累了这么些天,偶尔歇一下也没人会说我。卫钊都没催呢,你替他急个什么劲?”   “对啊,我替他急个什么劲?!”李崇琰被怄得只想翻白眼。   他这不是怕她若是明日怠惰偷了懒,之后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把事做完了么?这小混蛋,不识好人心。   “你跟个监工似的在棚子里看册子,哪里能懂得这活有多累人啊,”顾春一面揉着自己的腰,边走边抱怨,“你不知道我接连几日下来惨成什么样,累得,这腰都不是我的腰了。”   顾春平日里是最惯察言观色的,偏生这几日累得脑子都不大灵光了,此刻竟半点没察觉他的不豫。   见李崇琰似乎并不为所动,为了印证自己并非夸大其词,她又回头对跟在后面的隋峻道:“峻哥你说,你腰疼不?”   她还没明白隋峻为何忽然红了脸垂下眼睑,就觉脑后一阵凉风袭来。   当她没遮没拦地问出这句话时,李崇琰心间倏地腾起一股子带了火气的恼意,顺手抽出臂中的一本册子就往她后脑勺拍去,却又在离她寸许时忽然撤回了力道,到底没舍得当真拍上去。   “李崇琰,你莫名其妙朝我扇风做什么?”   李崇琰决定,为了不被这个小混蛋怄死,他还是暂且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见殿下高深莫测地闭口不言,顾春又疑惑地转回头来望向自己,隋峻只好硬着头皮代为解释,“若在中原,没有哪个姑娘会问一个不相干的男子……腰疼不疼……这样的问题……”   之前在凉云水榭那几日,顾春便与隋峻、燕临混了个半熟,加之今日又有了在茶地中并肩战斗之谊,听他这样一说,顾春茫茫然接口道:“可是,你不是不相干的人呀。”   她一径扭头与隋峻说着话,目光也顺着话题不自觉就溜向了他的腰。心头还忍不住嘀咕:明明他也在茶地里站了整日的,真不疼吗?还有,为什么不能问?关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李崇琰瞥见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立时忍无可忍的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强令她目视前方。“也没有哪个姑娘会盯着别人的腰!”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发觉团山的民风与中原大不相同,更接近大缙立国之初时的豪爽坦荡。原本他心中对此也是感之欣然的,可当他瞧见顾春大剌剌盯着隋峻的腰,不知为何心中那股火就有些压不住了。   强撑着累得懵懵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顾春也没太捋清楚话题是怎么从“借令牌”跳到了“别人的腰”,最后只能讪讪挠头总结道:“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若我没应完卫钊的罚,你就不会借我令牌,是不?”   “对,”李崇琰忿忿顺着她的话堵过去,“还有,别忘了我的杏子糖。”   此刻的隋峻只想将自己缩成一个实心的黑点,丝毫不想再掺和进这两人之间无端端就噼啪作响、几乎要燃起火似的气氛。   顾春偷偷翻了个没什么力气的白眼:“杏子糖过后再补,不许催!”   “请问过到多后?就你这样成天想法子偷懒,等你被罚完了剩下的七十斤,明年的杏花都开了。”   双方的交流毫无意外地进入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僵持,李崇琰侧头瞪了她一眼,简直怄到哼都哼不出来了。   见他瞪人,顾春念在是自己有求于人的份上,便咬牙立了决心:“好吧,不就七十斤嘛,明日我一口气还了就是!峻哥,明日你歇着,不必来帮我了,我有法子的。”   按说她平常并不是个气性大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证明她在团山这十年不是白混的,可不愿任李崇琰看得扁扁的。   ****   翌日,顾春坚定地拒绝了隋峻的帮助,胸有成竹地独自上茶山去了。李崇琰踌躇再三,还是不太放心,便仍跟着她同去。   只是两人心中各自憋着气,谁也不愿先低头,一路无话地行到茶山上,顾春将他推进小棚里,自己一头混进茶垄里找其他采茶的同伴“吃百家饭”去了。   所谓的吃百家饭,便是从满山采茶的同伴们手中东拼西凑地去讨来凑。   这行径说来是有些不合规矩的。不过众人这些日子也见着顾春每日老老实实来山上受罚,大都于心不忍,便这个三两那个半斤地偷偷分些给她,她自己再马不停蹄地采些添上,大半日下来竟真将那七十斤凑了个大概齐。   未时,李崇琰放下手中的司家家谱步出棚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满山茶地里忙而不乱的攒动人头。   片刻后,就见江瑶带了人抬着许多吃的喝的上来慰问众人。   随着江瑶的振臂一呼,她身后站出一名少年。   少年双手分持一黑一红两面三角令旗,沉默而有力地一番挥动后,茶地中便陆续有人笑闹着蹿到垄上,乱中有序地取了茶歇点心散入山间各个棚中。   少年手中那两面三角旗看似毫无章法的交错挥舞,身为前南军都司的李崇琰却几乎立刻就认出,那是大缙立国之初惯用的一套指战旗语。   这套旗语在军中早已淘汰,可在这团山屯寨内显然依旧盛行有效。   虽李崇琰并不能完全看懂方才那番旗语所传达的详细指令,但端看茶丛中有人依令而出,有人岿然不动,就知约莫是在调度某部分人先行茶歇,其余人等待轮换。   此情此景让李崇琰再度想起皇长姐那句弦外有音的提示,心中正自推演盘算,却在瞥见顾春整个人扑到江瑶背后的一幕而心中乍然郁闷。   他懒得深究心头陡然蹿起的那股小火苗算怎么回事,闷着脸转身回到棚中,再度捧了司家家谱坐回椅子上。   须臾过后,满脸无奈的江瑶拖着沉重的脚步,背尸似的将顾春挪进小凉棚。   李崇琰若无其事地翻着手中的册子,眼角余光觑着江瑶将顾春放到长凳上躺下,顾春却拿双臂自背后环住江瑶的脖子半晌不撒手。   “殿下安好……春儿,你给我……撒手!快勒死了啊……”   李崇琰无声冷哼,愤而将目光集中在手中的册子上。   累到迷糊的顾春哼哼唧唧地拉了江瑶在长凳上坐下,自觉枕在她的腿上开始卖惨。“阿瑶,这几日你们都不在,我就是那地里的小白菜啊……没人疼也没人爱啊……”   “殿下在这儿呢,你有点样子行不行,”江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李崇琰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捧着册子,这才垂下脸低声问顾春,“还差多少?”   “不差了……阿瑶你得帮我,我若累死了,你记得把我的尸体抬到卫钊家门口……”   始终眉头紧锁的李崇琰忍不住再度掀起眼帘,望着那个混蛋兮兮的顾春没骨头似的躺在别人腿上撒娇,心中恨恨鄙视道:若不是那根长凳不够宽,只怕这家伙就要当场学猫儿打起滚来了!不像话。   江瑶没好气地笑着拍了她一下,不知打哪里摸出一粒银子:“你若当真死了,那这五两银可就算作你的遗产充公了啊!”   “咦,凤池姐……回来了?”顾春奋力将眼皮撑开一道缝,软搭搭抬起手顺过江瑶手中那五两银。   江瑶没好气地笑看她抖抖索索将那五两银塞进袖带,忽而一拍脑袋:“瞧你给我闹得,险些忘了正事了!”   “殿下,凤池姐差我来问,您此刻是否方便回寨与她一晤?”江瑶抬眼望向一脸闷闷不乐的李崇琰,“或是我让人请凤池姐上来?”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李崇琰答话,顾春眯眼觑着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快去吧,不然凤池姐说不得忽然又有事要忙了。”   李崇琰坐在椅子上没动,淡声问道:“你自己能下山?”   “你快去吧,明日我睡醒了就来找你,”顾春低声咕囔着缩在江瑶怀里,“放心,阿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直到李崇琰独自下了茶山进了本寨主街,他才忽然明白自己心中越来越盛的恼怒所为何来。   竟是因为,方才顾春咕咕囔囔说出“阿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那句话时,那份毫无保留的全然信赖——   他也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月总出差了,这里是萌萌的存稿箱……   本文原定8月起恢复日更的,因为突然出远门的行程,日更的FLAG可能会延期TAT   目前暂时维持周一到周五22:00更新的频率,我会努力争取养肥存稿箱   所有的评论我都会及时刷新,只是回复可能会比较慢,请大家海涵~,谢谢大家,爱你们么么哒~   内个什么,羞涩地说,开了个预收接档新文《天下第五妖媚》,文案见专栏,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个以示鼓励呢,图是晋江随即配的,丑是丑了点……等正式开始更新的时候再换吧,谢谢大家~爱你们=3= 第十七章   虽最终使了投机的手段,可那一百斤茶青的惩罚总算了结,顾春一时散了心神,自李崇琰离开后便始终迷迷瞪瞪躺在小棚中的长凳上等着江瑶。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瑶又进来将她喊醒,说是这就下山了。   此时顾春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周身难受,腰早已疼得不像自己的腰,腿也不知是谁的腿,便又没骨头似的挂在江瑶背后。“走不动呢……”   这些日子江瑶虽都在屏城的码头忙着,但今日午后刚回来就听寨中人说了顾春连日上茶山的壮举。   两人多年交情,江瑶拿脚趾头想想都知,这家伙定然已熬到她自个儿体力的上限了,便也不忍苛责,只满心好笑地叫人取了软滑竿来将她抬下茶山送回家去。   累到迷糊的顾春并不知,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比丢脸地被抬下山的。   下山途中,她还不忘叽叽咕咕叮嘱江瑶,“那七十斤茶青我放在垄上的,别忘了替我拿给卫钊……阿瑶,记得要同卫钊讲,我清账了……”   “是是是,你敢作敢当、言而有信,改日给你打块匾好不好?”   见她累到只能眯缝着眼,说话时跟嘴里含着水似的,江瑶猜到她此刻大约不太清醒,便逗她,“春儿,你写话本子用的化名是什么来着?”   寨中众人都知道顾春在写话本子,她也大方坦诚自己写的话本子并不畅销,可她却从来羞于让别人知道究竟哪些本子是她写的。   “不、不要想套我的话,”一说这个,顾春竟忽然又像是清醒得很了,“我不介意你们知道我扑街,却很介意……让你们知道我扑街到什么程度……”   大约是久疏劳作,顾春这回当真是被累狠了,之后便再不吭声,一路安安静静,时睡时醒地被江瑶送回家去。   因叶行络带师弟师妹们上十七寨去照看药圃,这几日顾春都是自己一人在家。江瑶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本想留下来陪着,却在天黑后被家中派来的人急急叫走了。   顾春虽是个半途而废的庸医,却也大约能知自己今日浑身无力、时冷时热的症状应当是病了。   不过春季本就是团山最忙的时节,她不愿在此时给别人添麻烦,就径自安静闭目躺着没吱声,待江瑶走后,她才糊里糊涂起身扶着墙下楼,胡乱自家中小药柜中翻了些药出来煎了。   她医术本就不算好,此时又不大清醒,根本不知自己给自己弄了些什么药,总之瞎糟糟喝过药之后又爬上阁楼跌进榻中,顺手拿被子将自己裹得只露出口鼻。   半夜里她被此起彼伏的鸟语传讯声惊醒片刻,微掀眼皮自窗缝里瞧了一眼墨黑的天色,混沌中只听明白一句,“即日起,九殿下正式执司家家主令牌坐镇团山”。   虽不知今夜司凤池与李崇琰谈了些什么,但此令一出,顾春心中暗暗替李崇琰松了一口气。   中宵夜静,鸟语虫鸣交织混杂。   按惯例,不出半个时辰,本寨的所有人都会得知这个消息,明日就会传到各个副寨。   这意味着,团山四大姓中已有司家家主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表明愿与他共执掌事权,如此一来,他在团山总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浑身难受的顾春脑子越发不灵光,骨子里时冷时热,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抖抖索索地熬着,渐渐就糊涂到几乎不知事了。   ****   次日清晨,匆匆自十七寨返回的叶行络推开家门后,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冒出不祥的预感,当即一路跑上顾春所住的阁楼。   迷迷糊糊的顾春被这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眯缝着眼瞧见是叶行络,便哼哼唧唧低声闹起来:“阿络,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叶行络毕竟是医者,又与她同住多年,一瞧她那副模样就知不对,忙不迭奔过去坐在床沿,急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顾春!你都烫成这鬼德行了,怎么也不跟旁人说一声?!”   她这一嗓子吼得顾春耳朵生疼,只得再度睁开迷糊的双眼,绵声嘀咕道:“咦?不是给太阳……晒烫的吗……”   又急又气的叶行络赶忙拉过她的手诊脉。“我才几日不在家,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   “我接连上茶山好几日……”她眯眼任由叶行络折腾,其实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还差七十斤……我作弊了卫钊会叫人打我吗……”   “作弊就作弊,你都这模样了,卫钊要敢废话半个字,我毒哑了他!”叶行络面色冷肃的咬着牙,心中将卫钊痛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平常,她当然也能体谅卫钊的难处,可顾春这副病怏怏的糊涂模样让她只想用小石臼将卫钊杵成粉、洒到细沙江里喂鱼。   见顾春蔫头耷脑地向自己靠过来,叶行络暂且按下满心的急恼,动作温柔地将她揽过来,替她将肩头的被子掖得更紧些,“你昨日自个儿打茶山上回来的?”   “阿瑶送我回来的……”顾春闭着眼模糊地咕囔一声,在她身边蹭了蹭,软嫩的脸颊上是被通身高热灼起的潮红。   “那你怎么不同她说你生病了?”   “她爹派人来找她,仿佛有什么要紧事……我自己煎药喝过了呢……”   叶行络一听,吓得手脚发凉,忙不迭冲下楼,心急火燎地去灶房检查药罐子里的药渣——   “顾春!你个庸医,自个儿瞎开什么方子!”   阁楼上的顾春隐约听得她这一声吼,很想回话说自己并没有开方子,药都是随手抓了就熬的。不过她已没力气再说话,索性往被子更深处去将自己埋了。   叶行络本是临时回来取东西,还要赶着再往十七寨的药圃去,如今眼看顾春病得稀里糊涂,只能赶紧先重新替她配药熬了,心中盘算着还是要去请江瑶或别的谁来帮忙照顾才行。   ****   因昨日在茶山上顾春说过今日会来凉云水榭,李崇琰早早起来耐心等着。   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人,他一时心中烦躁,便撇下隋峻独自晃到顾春家门口,却正遇叶行络一脸焦躁地出来。   “殿下安好,”叶行络神不守舍地敷衍行礼后,又不好丢下他就跑,只能硬着头皮寒暄两句,“殿下是来找春儿的吗?”   李崇琰没料到叶行络会在,一时有些尴尬,“她昨日说,今日会到凉云水榭,我怕她睡过头……只是顺道过来瞧瞧。”   叶行络心中焦急,都没察觉自己莫名跺起脚来了,自然更没注意自己同这位殿下说话的语气并不恭敬:“睡什么睡,都病糊涂了!昨夜家中就她自己,多半就那样周身烫着滚了一夜……”   叶行络这样一说,李崇琰立即想起昨日顾春见到江瑶时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当时只以为是她累极了,见着自己全心信赖的人便止不住要委屈撒娇,此刻想来,大约那时就已不对劲了。   他忙向叶行络询道:“那你此刻是去替她抓药?”   “我一个时辰前回来的,已经煎了药给她喝过一帖了,”叶行络摇头,满面愁云,“我还得赶往十七寨去,药圃那头只有师弟师妹们在肯定要出岔子。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累狠了些……”   毕竟那是自家师妹,她实在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个庸医喝了自己抓的药之后,被彻底放倒了。   “可她……总之可能会拖上几日才会好,家中没人照顾她不行……算了,我还是去找阿瑶过来吧。”   说到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这几日江瑶的父亲好像在叫她跑屏城的码头,也不知是什么事,”虽李崇琰自己也觉有些突兀,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也别惊动旁人了,我替你照顾她,你安心忙去吧。”   见叶行络诧异地抬头瞪大了眼,李崇琰轻咳一声,“昨日司凤池已与我谈过,寨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眼下刚开春,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本寨估计就我最闲。”   “这……”叶行络才回来没两个时辰,尚未接到昨夜司凤池传出的命令,一时拿不准他话中的真假,难免有些迟疑。   对团山上的人来说,一年之计就在此季。她当然知道眼下各家都忙到脚不沾地,连四位家主都不得清闲。可忽然说要将病糊涂了的顾春交给这位殿下照顾,她总觉着好像不大妥当。   见她迟疑,李崇琰神色郑重道:“你不必有顾虑,前些日子我遇到麻烦时是她帮的我,就权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叶行络见他诚恳,一时情急也就同意了。   考虑到李崇琰在凉云水榭还有人可以搭把手,叶行络认可了他将顾春挪到那边去方便照顾的提议。   此刻顾春才喝了药正自沉睡,李崇琰抱她回凉云水榭也没将她惊醒。   叶行络留了药方,又细细交代了每日该去药庐找谁拿药,仍是不大放心。   她想了想,还是又对李崇琰叮嘱道:“殿下,春儿她在病中,难免会犯糊涂……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担待些。若殿下实在被她烦极了,也请不要吼她……”   “没什么可冒犯的,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李崇琰回头看了躺在床上的顾春一眼。   此刻她面上有些虚弱的苍白,两颊又浮着病恹恹的红晕,全无当日在济世堂初见时那顾盼生辉的神气模样。   不知为何,她明明乖乖躺着,并无因不适而辗转的迹象,李崇琰心中却没来由地抽起一阵疼。   他的保证并未使叶行络彻底心安,她急急又道:“春儿她……她小时遇见一些事,后来每回病中就总爱粘人,请千万别丢她独自在房里。还有,她糊涂起来可能分不清谁是谁,会……会逮着人胡乱撒娇的……”   她实在还是有些不踏实。毕竟这位殿下瞧着并不像个温柔的人,若被顾春闹烦了,也不知会不会将她丢着就不管了?   “若我实在扛不住,会让人去找司凤池或叶逊的。”   叶行络不敢随意找别人帮忙,怕的就是叫叶逊知道顾春是被自己抓的药放倒的,只怕会气得当场抱一捆银针将她扎成筛子。   听李崇琰这样一说,忙紧张兮兮地叮嘱说找司凤池就够了,万不可惊动自家师父。   得他点头应允,叶行络才终于惴惴不安地咬着唇,匆匆离去。   李崇琰总觉得叶行络藏了什么事没说,不过他也并不急于探知答案,只是缓缓踱到榻前,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喝了药正睡得甜滋滋的人,心下好笑地喃喃挑衅道——   病糊涂了就会撒娇?那快醒了撒个娇来瞧瞧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依然是萌萌哒存稿箱。   依然爱你们么么哒~~ 第十八章   “阿络,我是不是瞎了……”   哭唧唧的甜嗓如春日午后的细碎雨丝,猝不及防地跌入水面,荡起一圈一圈连绵不绝的恼人涟漪。   原本手执书册窝在榻前椅子上的李崇琰没来由地一顿。   他瞪着轻颤的长指,发现自己周身忽然发僵。这算什么见鬼的反应?   许是等了半晌也没得到回应,原本平平躺在榻上的顾春开始扭来扭去,自己也不知是想坐起来还是想侧身,口中喃喃地含混低泣:“完了,我一定是瞎了……还聋了……”   “没瞎,也没聋。”李崇琰见状回魂,好笑地摇摇头温声应她,放下手中书册起身靠近榻前。   终于听到回应,泪流满面的顾春像个闹觉的孩子,闭着眼颤巍巍自被中伸出双手。   李崇琰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轻颤的指尖才触到她温热柔软的掌心,便被她反手握住。   “没聋,可还是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她此刻本就糊里糊涂的,叶行络开的方子中又有些许助眠的药材,是以她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可李崇琰不知自己为何会不忍心甩开她的手,“你闭着眼,自然看不……”   没等他说完,兀自闭目哭兮兮的顾春软软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仿佛一团毛茸茸、软搭搭的小动物突然在他心尖上滚了个圈。胸腔忽然被温温软软的暖意塞满,害他整个人无端端跟着发软,险些站立不稳扑倒在她身上。   “睁不开啊……”那张恹恹着没什么精神的俏脸哭得极其可怜,努力将他往榻上扯,“阿络抱抱……”   一把大火忽地在李崇琰面上呈燎原之势,他奋力稳住自己的身形,自牙缝中迸出一句:“不抱。”这家伙是在找死吧?啊?   “就抱一下……我瞧不见,你躺我旁边好不好,”顾春期期艾艾地掉着眼泪,挣扎着就往榻边蹭,“抱、抱着才不会被偷偷丢掉……”   李崇琰原本打算干脆用被子将她裹了拉倒,却在听见她后头这半句时心中蓦然一阵刺痛,便鬼使神差地由着她拖住自己的手掌,顺着那股微弱的力道就靠坐在榻上了。   “谁要把你……丢掉?”李崇琰喉头滚了滚,僵着周身,一动不动地任她软搭搭抬起左臂环上自己的腰间。   终于抱住人的顾春心满意足,也不答他的话,倒是制住了哭泣。   迷迷糊糊间她大约是觉着满脸泪迹不舒服,便拿软嫩嫩的脸颊凑到他衣衫上蹭了两下。   见她还要蹭,李崇琰赶忙一掌按住她的脸:“好了,不、不许乱动了!若再胡来,你很可能会死你信不信……”   他有预感,若是再不制止她毫无章法的趁病中行凶,他们两人之间至少会死一个。   糊里糊涂的顾春全不懂他的苦心,只是疑惑地眯眼虚虚觑着他,蹙眉思量半晌,才含含糊糊地指责道:“骗人的,你不是叶行络。”   她说话间吐出的温软气息全在李崇琰掌心,烫得他急急将手收了回来,心跳急如擂鼓。   李崇琰顶着满面的灼烫翻了个白眼,任她将半张脸贴在自己身侧,硬声硬气地咕囔:“我又没说过我是叶行络,还不都是你在说。”   他大人有大量,不跟病糊涂的人计较。   顾春哼哼唧唧地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忽地绽出淡淡的甜笑,“娘!”   莫名其妙变成别人娘的李崇琰才忍下弹她脑门的冲动,却又听她小小声声地嘀咕:“卫钊……”   当他是叶行络他忍了,当他是她娘他也忍了……可抱着他喊卫钊,这着实就很过分了!   李崇琰垂眸瞪着她惺忪眯缝着眼,那像只初生的小猫崽崽般的模样终究使他忍住满心不忿,咬牙切齿地伸手去轻轻捏她的脸,“给你个机会想清楚再说话,我是谁?”   “……卫钊他不是人,是鬼!”本就因病着而吐字不清的顾春此刻被他捏住脸,口吃愈发含糊,却仍执着地将整句话骂完,“讨债的鬼。”   痛骂完卫钊之后,她眯了眼睛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吧阿瑶?”   李崇琰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想起她先前嘀咕的那句话,便皱了眉心再问一次:“谁要偷偷将你丢掉?”   心中又隐隐冒起火起来,他却十分清楚,这火气绝不是对她。   究竟是谁给她心中埋下这么深的阴影,让她惟有在病中神识涣散之际,才敢借由向身边人黏缠的举动,来偷偷释出自己的不安?   “阿瑶,我腰疼……我哪哪儿都疼……可难受了……”   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只得暂时放弃追问,任她拉着自己的手覆上她的腰间。   见她病怏怏难受又糊涂的神情,赧然且窘迫的李崇琰忍不住隐有些愧疚。若非前日他置气拿话激她,任她偷懒躲闲歇上一日,或许她就不会累成这模样了。   “这里疼?”顺着她的指示,李崇琰无奈苦笑,长指轻轻按了下去。   像被烫着似的,顾春整个人应声朝他怀中一缩,嘤嘤哼道:“对……”   事情的走势已越来越不像话,破罐子破摔的李崇琰只能眼观鼻,鼻关心,努力摒弃心中杂念,任劳任怨地替她揉按着腰间。   哪知更不像话的是,怀中这家伙时不时还哼哼两声以示满意……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崇琰绝望地红着脸抬眼望着房顶的雕梁,想不通自己先前为何会喜滋滋主动跳进这水深火热的坑里。   脑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间屋子真糟糕,不能再待下去了!   接着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反对:若是换别人来待在这间屋子,那更糟糕!   好在这令人面红耳赤的糟糕场面并没有持续太久,闹腾完了这一顿后,始作俑者再度安然睡去,除了一直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之外,再无别的什么不妥之举。   ****   因燕临在前几日便奉了李崇琰之命下山去了,今日自是隋峻候在门外的。   先前房中那番让人尴尬的动静他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泯灭人性、助纣为虐的奸佞小人,明明良心隐隐作痛,却没有勇气推门制止罪恶的发生。   好在那令人尴尬的动静很快便平息了,可这让他更加尴尬。   他开始思考,是否需要吩咐厨房调整一下殿下的饮食结构……或许殿下的情况,尚未糟糕到要上叶家济世堂求药的地步?   午时,司家特地拨给凉云水榭的小丫头替顾春端了粥来,隋峻连忙接过托盘,努力维持镇定的微笑:“病中之人……吃肉末粥合适吗?”   小丫头笑眯眯地低声解释:“春儿不爱喝白粥的。”   又同小丫头闲话了几句,隋峻提醒她去替顾春煎药。顺利地将小丫头支走后,他才回身敲了门。   听得里头低声应了,隋峻便端了那碗肉末粥推门而入。   里头的场景显然比他想象的要正直许多……却还是糟糕。   顾春兀自环住李崇琰的腰缩在他怀中,似是意识到又有人进来,便微张了眼觑过来。   “峻哥……早上好啊。”   她字正腔圆地喊完这句后,又一头扎进李崇琰怀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崇琰觉得自己的牙差不多快磨到只剩牙根了。不是糊涂到不认人?怎么瞧着隋峻就不会认错?!   隋峻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过去,低声道:“殿下,叶行络说过,春儿的药是饭后服用的。”   见李崇琰满眼冷箭嗖嗖飚飞过来,一向很识时务的隋峻立刻重新做人。“殿下,叶行络说过,顾春的药是饭后服用的。”说着还自觉地将头扭向一边。   李崇琰这才收了眼中冷箭,垂眸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你不饿的吗?”   “饿……”顾春眉头微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微张了嘴。   嗷嗷待哺。   李崇琰认命地吐了一口气,有些残忍地将她拖着扶坐起来靠在床头,就着隋峻手中的托盘拿小勺一口一口喂着。   低眉顺目地沉默许久后,隋峻终于挨不住良心的苛责,轻声道:“团山虽无男女大防的讲究,可殿下这样,算不算‘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眼没瞎,自然看得出此刻顾春是因在病中糊涂了;可他心也未盲,当然明白殿下此刻的举动实在有些……   “你直说趁人之危即可,”李崇琰白眼瞪他,面上赧然地低声吼,“没见我才是被占便宜的那一个么?!”   隋峻想了想,徐徐抬头,满面严肃:“殿下受惊了,可需要属下出手救驾?”   恼羞成怒的李崇琰正想叫他滚出去,却忽然感到怀中的人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不吃了?”   隋峻再度低眉顺目地垂下眼,良心却忽然没那么痛了。   殿下自己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语气,真真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顾春软绵绵睁开眼,对李崇琰笑得乖乖的:“我只需要吃很少一点就够的……”   当她垂着脑袋将脸埋进李崇琰肩窝时,唇角扬起乖得不得了的笑意,很轻很轻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隋峻震惊地抬眼,见李崇琰也是眉头紧锁。   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可显然两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她说的是——   不要丢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依旧是萌萌哒存稿箱~~~   爱你们哟~MUA~! 第十九章   团山所在的西南边陲已有近百年未发生过大的战事,因此山下的屏城、及屏城所属的宜州,或许甚至包括远在京中的兵部,所有人似乎都遗忘了,团山还有共计二十一个屯兵寨。   隔山有强邻。山上有碉楼。寨中民居的院墙上有十字箭孔。寨中街巷的布局亦呈防御态。   二十个副寨与本寨遥相呼应。茶神祭典那日,二十个副寨都有人来,却人人自律,全程井然有序无需调度。   还有本寨中那些似乎无处不在、只闻声不见人的鸟语隐身哨。   以及那日午后在茶山上,江瑶身边那个少年挥舞的红黑双色令旗,所用的是立国之初的古老旗语。   前些日子李崇琰以旁观者的身份听到、看到的所有线索,已让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再从司凤池口中得到印证后,所有那些曾引起他注意的蛛丝马迹,便都明确指向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团山屯兵寨,千真万确就是一支被人遗忘的戍边屯军。一支建制时间或许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的戍边屯军。   可是,那道为期两年的口谕究竟是让他来做什么的,这仍是个谜。   “说吧。”李崇琰负手立在窗前,嗓音刻意放轻。   窗外,有漫天杨花正作飞雪,无声跌入夕阳的金晖里。   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燕临谨慎地以余光瞥向榻上裹着被子沉睡的顾春。   对燕临这明显的迟疑李崇琰自是有所察觉,目光虽一直望着窗外,却淡淡扬唇道:“无妨的。”   燕临不知在自己去宜阳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今日回来就被隋峻告知殿下让他到这间客房来复命,当他进来见顾春躺在榻上时,虽惊讶又疑惑,却也没敢多嘴。   毕竟他与隋峻皆是此次随陛下口谕一道被指派给这位殿下的,此前从未在他跟前做过事,对这位多年来辗转到各军中、形同被放逐的九殿下,他实在谈不上了解。   见李崇琰无意回避顾春,燕临便不再多想,低声回道:“陛下往行宫安养前已明旨诏令,由长公主监国,二殿下与五殿下辅政……”   据燕临这几日在宜阳探得的消息,如今京中局势已隐有三足鼎立之势,接下来或许会上演一出出合纵连横的明争暗斗……可这一切与李崇琰毫无关联。   这些年他在各路军中的辗转或升迁,全凭军功,与普通将官无异,因此当日他接口谕被就地解了南军都司一职后,他便一无所有。京中那团即将掀开的风起云涌,他便是想卷进去手中也无筹码……好在他也没什么兴趣。   春意渐浓,团山的白昼一日长过一日。   顾春在细细的虫鸣声中茫然地自陌生的榻上坐起身,用被子裹着自己,揉着眼懵懵地打量四下,就见原本负手立在窗前的李崇琰应声回首。   “管好你的眼睛,立刻消失。”   李崇琰骤然沉声,嗓音里那份山雨欲来的威压让燕临与顾春同时缩了脖子。   虽说燕临不如隋峻会见风使舵,可话说得这样清楚,那嗓音里的不豫也十分明显,燕临自然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   虽说脑袋仍旧有些发沉,可清醒后的顾春并非是个遇事咋呼的人。   在这短短间隙里她已看清自己所在的这间房是凉云水榭,虽一头雾水,可她还是强忍着满心尴尬,假作无事地理好身上的中衣下了榻,将搭在床畔屏风上的外袍取下穿好。   依稀记得自己在茶山上累得直发懵,最后是巴着江瑶下的山。至于怎么下山的……唔,想不太起来了……依稀记得叶行络回家了?咦,那又怎么到了凉云水榭了呢?   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   捋了捋一头乱发后,她硬着头皮挤出个笑脸来:“我在你这儿睡了整日?”   “睡了三日,”李崇琰长睫微敛,弯了唇角轻描淡写道,“那时叶行络急着去十七寨照看药圃,不放心你病中独自在家,就将你送过来了。”   他这一说,顾春恍惚地忆起自茶山回家后十分难受,江瑶被人叫走后她就起来弄了些药喝……   “我在病中,没做什么吧?”说完心虚地偷瞄窗前的人一眼。   本寨的人都知顾春是个庸医,但只有与她亲近些的那几个人知道,她作为庸医的杀手锏其实在于——给自己用药十分大胆。   用叶盛淮的话来说,“但凡春儿自己给自己抓药,医不医得好,那全要看天意”。   她的身子骨算底子不好的那一种,每回病得厉害些就会犯糊涂。偏生病中糊涂的她又特别惜命,哪怕神志不清也要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找药吃。   可莫说是病中糊涂,她就是在清醒时也常抓错药。为免她“药到命除”,与她同住的叶行络总会定期检查家中小药柜,确保柜中的药材至少不会吃死人。   但许多药材之间的相生相克总是防不胜防,偶尔她还是会吃出些新的症状来。   这三日来许多引人绮思的画面实在叫人有些脸红,李崇琰倏地转向窗外,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顾春心中大呼完蛋,料想自己昏沉中多半有些惊人之举。不过她实在没有勇气追问,只能强行认定李崇琰的沉默表示什么都没发生。   “叨扰叨扰,”顾春讪讪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就……”   此刻已整理好心绪的李崇琰若无其事地回身,“去洗个脸,我等你吃饭。”   心虚的顾春一时不敢反驳,便强自镇定地跟着司家拨来的小丫头去梳洗。   饭厅中两人共桌而食,沉默到令人尴尬。   李崇琰替她盛了一碗汤,平静地道,“方才燕临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只听到长公主监国,二殿下与五殿下辅政。”顾春心头一惊,想起之前李崇琰恢复记忆初初醒来那回,与隋峻说话时对自己似有避忌,生怕他以为自己听了不该听的,忙不迭地和盘托出。   她极力澄清的态度让李崇琰心中一滞,也想起了那日之事。“没要避着你的,否则我也不会让燕临到房里来说了。你好像对这事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   见他的神情像是当真不介意,顾春咬着筷子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你还记得你被司凤林用回雁阵困住的那日么?”   如今李崇琰是正式执司家家主令牌的人,团山上发生的所有事他都有权知晓。   见李崇琰疑惑地点了头,顾春道:“那日午后我在家中写稿等你时,就听到鸟语哨那群家伙叽叽喳喳在传了。”   “那时你怎么不告诉我?”李崇琰轻笑,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得将团山的哨音鸟语学起来了。   “那时你还失忆呢,凤池姐也还没说要如何安顿你,我就没敢说。”顾春垂眼回避他的注视,端起手中的汤碗状似认真地吹着。   当时她听到鸟语暗哨那群混蛋幸灾乐祸地聊起来,还忍不住推开窗冲他们发了脾气;晚上在卫钊家喝酒时,又听卫钊含含糊糊地提了他尴尬的处境,就更不忍去戳他的痛处。   十年前遭逢家中巨变后,顾春历过世事无常,尝过茫然惶惑的滋味;见过人心险恶,也得过陌生人的善待,到团山后又受众人宽厚庇护,予她在这片山水之间安然长大。   所以她愿以温软的善意回报旁人,尽力体恤别人的苦楚,不忍别人难堪。   “那时若我并未失忆,只怕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不知为何,李崇琰忽然就领会到了她之前守口如瓶下的温柔心意,胸臆间一阵暖流涌动,“多谢。”   他这诚心诚意的一句谢,倒叫顾春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着自己在病中糊里糊涂时还不知做了些什么丢脸事,人家李崇琰到此刻也没多说半个字,给她留足了面子。就算扯平吧。   尴尬地将碗中的热汤一饮而尽后,顾春故作豪迈地笑道,“若真要谢我,那你明日就将令牌借给我吧!”   李崇琰又示意小丫头替她再添了小半碗肉粥,才哼笑道,“一码归一码啊。你别想诓我,司凤池什么都跟我说了,这令牌只能我随身带着,不能给你带走的。”   他心中隐有预感,若真将令牌给了她,她多半要在白石楼乐不思蜀,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顾春一听顿时垮了肩膀,拿小勺子将那碗肉粥搅和得稀里哗啦的。“诶你这人有没有信用的?说好我把那一百斤茶青罚完了你就借我令牌的!”   “那我的杏子糖不也没踪影了?”见她瞪人,李崇琰噙笑松了口,“这样吧,你拿杏子糖来换,我就陪你上白石楼,正好我最近也要常去的。”   关于父皇那道口谕,关于团山屯兵的一切,还有许多疑问需要他在白石楼去寻找答案。并且,关于顾春的一些事……   她在病中那句不安至极的“不要丢掉我”直到此时仍让他心中泛疼,他想知道那是因何而起。   顾春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兀自叽叽咕咕地抱怨了两句,最终也只能接受这方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捉虫,电脑突然卡了TAT   大家好,我回来了,嘤嘤嘤~~   谢谢你们依然在。么么哒 第二十章   要说顾春真不是个娇气的姑娘,前几日还病得糊里糊涂,清醒过来的次日便就跟没事人似的了。   次日一大早她就过到凉云水榭,皮厚兮兮地同李崇琰讨价还价,央着他先带她上白石楼,之后再补杏子糖。   原本李崇琰今日也打算上白石楼一趟的,在她忍气吞声的再三哀求下心情舒畅,便满脸“就勉强给你个面子妥协这一回”的模样,带着她一同上了白石楼。   显然李崇琰执司家家主令牌一事已传达到位,今日负责守卫白石楼正门的两个年轻人只随意过一眼令牌,便放了两人入内。   见守卫如此松懈,李崇琰好笑地挑眉对顾春道:“你自小在这里长大,理当知道一些不需要令牌就能进来的邪门歪道才对吧?”   顾春见鬼似的瞥了他一眼,心情复杂地瘪了嘴轻嚷:“我又不欠揍!你光瞧着正门只有两个守卫,可没见还有个冷面门神领着一队人绕着圈在墙外巡防呢。诶,说起来你运气真不错,来两回都没碰上那尊冷面门神。”   想起自己从前的悲惨遭遇,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赶紧晃晃脑袋将那些可怕的往事甩开,直奔楼上而去。   莫名被丢下的李崇琰淡蹙眉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头拾级而上。   顾春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噔噔噔自雕花回廊上一溜烟跑过去,径自推开了那间存放画像、卷轴的房间。   房中并无什么装饰,就只齐整陈列着十数排高高的书架,每一列书架的最外侧都贴了签纸,简单归类了这列架上堆着的画像、卷轴所涉及的范围。   顾春的目光一路扫过那些签纸,陆续自“团山风物”、“战将图谱”两个书架上取了几个卷轴后,一脸犯难地盯着近旁一个书架的最顶层。   四下打量一圈后,她叹了口气将怀中的卷轴先放下,撸了袖子就踮起脚,手臂伸到直得不能再直,却连顶层的边都没摸到。   于是她皱着一张俏脸,轻咬着下唇试着跳起来——   也只是指尖堪堪触及某个卷轴的边缘而已。   又接连蹦了几回,却始终够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卷。   顾春心中起了急恼,回头见李崇琰居然一脸闲适地抱着手斜倚在门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宛如一只傻猴子般蹦了半晌,便迁怒一般脱口嗔道:“你说你,跟都跟来了,就不能举手之劳日行一善?”   李崇琰闻言挑眉,似是想了想,才笑着徐徐点头道:“嗯,是该日行一善。”   敞开的房门处大张旗鼓泼进来满地阳光,颀长而硕的身影披一身金灿灿的光悠然而来,自两列书架之间从容渐近。   四下极静,能听到院中隐有微弱蝉鸣,甚至……能听到有谁的心音骤然大噪。   “你要的是哪一幅?”   李崇琰皱眉,瞧着顾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僵着手脚退开了半步,顿时觉着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放着紧要的事不去做,偏要跟在她身后讨人嫌。只是这些日子每每瞧着她欢蹦乱跳、顾盼神飞的模样近在眼前,他就会觉得这团山上的时光好似多了蓬勃生机。   但此刻他忽然又觉着,虽然面前这个眉眼飞扬的顾春漂亮又神气,可,还是生病时的顾春更可爱。   至少,生病时的顾春一直软软腻腻地黏着他,根本不会躲他的。   真是……生气。   顾春讪讪扬睫,抬手指向书架顶端的一处,“那个。”   从头到尾没再瞧他一眼,真是欺人太甚。   心情愈发恶劣的李崇琰无声冷哼,发狠似的长臂一展就揽了她的腰肢,在她猝不及防的低声惊呼中将她托起……稳稳放在自己右肩上坐好。   “喏,应该够得着了。”语毕,唇角莫名其妙地偷偷咧出个笑来。   惊魂未定的顾春慌张地伸出手,死死扣住书架的边缘,甜嗓微颤如垂死的蝶翼,“你这家伙……脑子怎么长的!”   她原本的意思是请他帮忙拿一下而已,这人不按套路来啊!   李崇琰忍笑,绷着满脸的无辜,侧仰起头承住她恼怒的瞪视:“是你没说清楚。”   顾春心中明知这家伙是在混淆视听,却也没忘记此刻自己的安危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能认命地伸出颤抖的手,将原本想要的那卷画轴取出来抱在怀里。   终于双脚落地后,顾春丢下一句“你要找什么就慢慢找,我去门房等你”,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李崇琰目送着她发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唇角止不住上扬。   那种得意到近乎恶劣的开怀,宛如一个成功捉弄了心仪小姑娘的……混账小子。   ****   本寨人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难免会有远近亲疏之分。不过同辈人之间便是再不亲近,终究打小一同长大,见着面时总能热络的搭上几句话。   顾春是十年前到的团山,那时她虽年纪小,却很明白自己算是外来者,因此一向广结善缘,万般行事全以“不要讨人嫌”为宗旨,如此花了小半年时间便与伙伴们混成一团,顺利地被接纳为自己人。   这些年顾春在本寨的日子可谓如鱼得水,若没有镇守白石楼的这尊冷面门神,她几乎都想不起刚来时那段可堪悲催的时光了。   当一袭白衣的司凤梧冷冷挡到面前来时,顾春顿觉手脚发僵,舌不能言,腿不能移。   “你并非屯军在编之人,不能从白石楼中带走任何东西。”   司凤梧的声线一如既往的轻、薄、寒、厉,顾春紧了紧怀中的卷轴,尽力自喉中挤出回应:“我……借殿下的令牌……”   “你拿这些卷轴是要做什么?”司凤梧狭长的丹凤眼严厉而冷漠,盯着她被笼罩在自己身影下瑟缩微颤的肩头。   “写……”顾春很没出息地哽住了,使劲清了清嗓子,才讷讷道,“写话本子用的。”   先前被李崇琰忽然抱起来放到肩头时,她也是浑身发抖的。可她自己分辨得出,先前那种抖法是惊慌中带着无措的羞窘,与此刻全然不同。   面对司凤梧,她是真的怕。她从小就怕他。   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惧,司凤梧不着痕迹地皱了眉,指了指门房内的书桌,“既你借了殿下的令牌入内,那就去里头坐着看,要记什么记下来,东西不能带走就是了。”   见他难得网开一面,顾春飞快地点了头,怂怂地缩着脖子进去坐好,将卷轴展开,老实的模样跟在严苛夫子面前的学童一般无二。   司凤梧面无表情地跟着进来,在书桌的另一侧凳上坐下,叫人拿了出入记档来翻阅。   被他无视对顾春来说本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刚展开卷轴就犯了难,不得不硬着头皮偷偷抬眼觑向对面:“能……借我一支炭笔和几张纸吗?”   她许久不敢上白石楼,一时都忘了如今是司凤梧这个煞星在这里当门神,也就没想起要带纸笔过来。   沉默半晌后,司凤梧才自记档中抬起头,冷冷道:“顾春,这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   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小刀迎面飞来。   顾春吓得一个激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弹起来站到了一旁。   司凤梧见状愣怔片刻,继而冷冷一哼,目光意有所指地望向墙角的红泥小炉。   这个场面着实有些下不了台,顾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时有些领悟了。   赶紧过去倒了一杯水来,还先殷勤地拿手背贴着甜白瓷茶杯的外壁试了试热度,这才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若非人在屋檐下,她心中真正想做的其实是——   端一杯开水给他泼过去,看能不能将他脸上那冷成冰的阴鸷神情给化开些!   怕顾春等太久要不耐烦,李崇琰匆匆找了几册自己需要的记档与书简后就赶到门房来,正巧撞见顾春正给人奉茶。   司凤梧听得门口的动静,率先回头看向门外,就见那位传说中的九殿下正冷冷盯着自己。   眼下在本寨的生面孔无非就是李崇琰一行三人,虽说这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司凤梧却凭这人乍然凛冽的气势立刻断定这必是那位出身南军的殿下无疑。   于是他起身整了整衣衫,一丝不苟地见了礼:“殿下安好。”   虽说司凤梧面上仍是一惯的冷漠,可举止之间那份对南军的敬重与其他团山人并无二致。   “走吧。”李崇琰目光中的冷箭嗖嗖飞向司凤梧,话却是对顾春说的。   顾春犹豫地看看司凤梧,又看看李崇琰,有些为难地小声道:“据说,这些……我好像不能带走……只能在这里看……”   李崇琰从容镇定地向司凤梧亮出令牌,唇角轻扬:“我可以带走这里的任何书册,没错吧?”   司凤梧一滞:“可是,家主那边……”   李崇琰举步进去,替顾春将桌上那几卷画轴收了,与自己手上那几本书册一并抱在怀中,空腾着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提溜起顾春的衣袖,牵着她向外走去。   在与司凤梧错身而过时,李崇琰神色疏离地客套浅笑,轻道:“若有什么不妥,让司凤池亲自来跟我说。”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大声武气,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没来由地铮铮然如金玉相击。   顾春扭头偷觑着身侧的李崇琰,此刻他颀长而硕的身形半沐在阳光中,周身气势磊落悍直,举重若轻却……犹如泰山压顶。   这是相识以来,她头一回切身领略到李崇琰骨子里那股迫人的威仪。   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今日的李崇琰,威武!飘逸!好神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赞助商鼎力赞助!   感谢评论区各位才华横竖都溢、热情扑面而来、始终不离不弃的小天使!   感谢收藏!感谢点阅!   谢谢大家~! 第二十一章   从白石楼出来行到路口,李崇琰将手中的书册与卷轴交给候在路口的燕临后,状似随意地瞟了顾春一眼。“他是什么人?”   顾春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那三个字:“司凤梧。”   “梧桐的梧?”李崇琰眸心微烁,又问。   顾春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崇琰心中默了默司家家谱,立时对司凤梧有了大致认知:凤字辈,名从木,是司家旁支弟子。   若要按司家的亲缘捋下来,司凤梧与李崇琰的母亲司苓同出一脉,与李崇琰的血缘关系比嫡系那脉的司凤池要近得多。   “你很怕他?”   顾春闻言即刻站得直直的,毫不犹豫地睁眼说瞎话,“是尊敬。”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心虚。   在团山十年,顾春最怕的三样活物就是——   司凤梧!蛇!老鼠!   排名分先后。   瞥见李崇琰冷哼着翻了个淡淡的白眼,摆明了不信,顾春只好丧气地垮了眉眼,讪讪地耷拉着脑袋:“好吧,不是怕,是怕死了……”   不过,往事不堪回首,她不大想聊这个。   想到李崇琰方才替自己解了围,顾春连忙又抬起头,冲他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方才真是多谢你,我这辈子没在他面前那么扬眉吐气过!”   突如其来的笑颜如蜜既甜且灿,险些亮瞎了旁人的眼。   李崇琰有些突兀地转开了视线,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走吧。”   顾春抬头瞧了瞧天色,忽然笑道:“你们先回吧,下午我再过来取卷轴就行。”   “你又想野到哪里去……”惊觉这话颇有些幽怨,李崇琰自己也好似被吓了一跳,急忙尴尬地住了嘴。   顾春茫然地转头望着他:“怎么了?”   李崇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冷场。   不同于隋峻的见风使舵,燕临这人有时耿直得近乎脑抽,见殿下一时噎住,便非常贴心地替他向顾春解释道:“殿下的意思是,你若是要去哪里玩,也该带他一起……”   燕临这人亏就亏在不懂得“看破不说破”的道理,这话一挑开,就显得李崇琰像个跟脚贪玩的熊孩子,可以说是十分不给面子了。   若此时李崇琰手中有一把四十米的长/刀,他觉得自己可以大度地让燕临先跑三十八米。   好在顾春感念着李崇琰方才的仗义相助,并未加以嘲笑,只是略想了想,便道:“我想上东山的碉楼后面摘杏花苞,好给你做糖吃。”   那日才说了要给人做杏子糖吃,接着她就一病好几日,再拖下去就杏花都要开败了,到时才不知上哪儿找花苞去呢。   “喂,李崇琰,你到本寨这么多天,还没去瞧过东山的碉楼,顺路去走走吗?”   她笑音轻跃像是随口一问,却明显是给李崇琰递了台阶。   李崇琰一本正经地顺梯子往下爬:“既收了司凤池的家主令牌,自然是该熟悉团山防务的。”   后脖颈发凉的燕临抱好手中的书册与卷轴,再不敢多话,在李崇琰的指示下默默回身往凉云水榭的方向退去。   ****   赶走了那个瞎说大实话的燕临后,李崇琰就跟着顾春一起往本寨东面的后山行去。   “小旋风,我问你个事,你好好说,不许胡说八道敷衍我。”   顾春边走边扭头看他,满眼疑惑地点头应了一声。   此时李崇琰微微蹙眉的神情显得有些严肃:“你为什么害怕司凤梧?”   一想起先前顾春在司凤梧面前那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他心里就有些堵得慌。   “看,这条小路是上东山碉楼的必经之路,半山有一间小石屋,平日里多是司凤林在住的。”顾春指着前头一条狭窄的上山道,实力演绎了什么叫“顾左右而言它”。   她这拙劣的伎俩换来了李崇琰的一声冷哼。“他揍过你?”   “没有。”顾春面上的笑意僵住,越走越快。   上东山的小径旁,向阳的一面沿路满是山莓。   李崇琰一路执着的追问让顾春有些恼,顺手扯下一颗莓果就塞进他嘴里。   见他只是愣怔片刻便平静地将那颗果子吃掉了,顾春也为自己的莽撞迁怒而倍感愧疚,忙不迭又倾身摘了一大把果子捧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在她心虚又讨好的笑眼注视下,李崇琰很给面子地自她掌心又拿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算是无声地接受了她的歉意。   “甜吧?”见他并未计较自己冒失的无礼,顾春笑容可掬地眯了眼。   新鲜的莓果汁子在口中散开,清甜中夹杂着微酸,自唇舌之间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叫人心尖发软。   这种滋味,兴许就像此刻她唇畔的笑意一样,甜美又恼人。   李崇琰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自她的唇上挪开,淡声道,“先前那个比较甜。”   顿时古怪起来的气氛让顾春有些不自在,可她一时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只得将掌心的一大把莓果猛地全塞进自己口中,转身又接着往山上去。   她鼓着微泛红的腮嚼着满口果子,想了又想,才含糊道,“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嘛,所以你想替我出头对不对?其实都是小时候的事,许是我太记仇的缘故……反正我就是怕他。不过我如今只管埋头写我的话本子,要躲他是很容易的,没瞧见的时候就不怕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见她实在不想提,李崇琰也不再逼问,只道:“往后你若要上白石楼,就来找我。”   “这算狐假虎威吗?”顾春笑意开怀地点点头,“不过说真的,虽说明知你不能帮我揍他,可是方才我躲在你旁边,当真就没那么怕他了。以后我抱好你这大腿,就可以扬眉吐气出入白石楼啦!”   “那你先抱一个来看看啊。”   “滚。”   顾春笑眯了眼,忽然觉得,李崇琰这个人,当真是很不错的。   两人一路随口笑闹着就行到半山。   经过司凤林住的那间小石屋时,司凤林自门后探出半个头来:“春儿,我的肉干呢?”   顾春顿时头大如斗,笑得尴尬:“不许催,肉干过些日子再做。我今日要上山收杏花花苞,你借我个小坛子吧。”   司凤林的脑袋闻声消失在门后。   “别过去,他这里到处都是机关。”   顾春抬手挡了挡李崇琰,两人并肩站在山道上等着。   未几,一身凌乱碎屑的司凤林抱了个小坛子出来,豪爽地往顾春怀里一塞,转头又往屋里走:“我新做的,不用还。记得肉干,还有酒啊!”   顾春笑着应了他,转头扯了扯李崇琰的衣袖,抱了罐子往山上去。   ****   在东山上挑挑拣拣一上午,好不容易收了半罐子花苞,顾春这才满意地打道回寨,跟着李崇琰先回凉云水榭。   原本她是打算取了卷轴就回家的,于是也不进屋,抱着小罐子站在回廊下的阴凉处等燕临拿出来。   等了不多会儿,换了一身衣衫的李崇琰不疾不徐地晃过来,颀长的身形踏入回廊檐下的阴影处站定,微抬下巴望着院中那棵飘飘洒洒坠着落絮的大树。   “反正你也自己在家,不如这几日你就过来一同吃饭吧。”   “不是我要说,你吃饭太快了。”顾春轻笑着摇头拒绝,腾出一手挥开眼前恼人的柳絮浮丝,想起昨日与李崇琰一道吃饭时的情形。   她闲人一个,平日里除了写话本子和看书之外也少有什么要紧事,在饭桌上与伙伴们吱哇闲聊是她的乐趣之一,因此她吃饭总是慢吞吞,有时与人聊到忘形,端着碗屋里屋外的乱跑也是常事。   可李崇琰到底是个皇子,举止坐卧虽并不刻意强调,细察之下却自有其章法在。加之这几年在南军养下的习惯,吃饭时在不失身份的前提下,又讲究一个“快”字。   毕竟南境局势瞬息万变,烽火狼烟说来就来,谁也不知哪一口饭是最后一口。   因着种种缘故,昨日那顿饭可把顾春吃难受了,憋得她像只鹌鹑似的。对她来说,李崇琰真不是个合适的饭友。   见他身形微僵,顾春忙又笑着找补,“我是说,你吃饭太快,这样下去会没朋友的,大家都……”说着说着,她就发觉自己好似失言了。   果然,在她骤然噤声后,就听李崇琰幽幽接口道:“我本来也没什么朋友。”   虽对天家之事无太多了解,也并不详知他从前的经历,可顾春多少也能想象得出,他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无论被放到哪里,身份都不尴不尬的,大概真的很难有几个能坐下来吃饭闲聊的朋友吧。   见她神色似有松动犹豫,李崇琰浅浅勾起唇角:“你的愿望不是想写出不扑街的话本子吗?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   顾春好奇又惊喜地瞪大了眼:“你要讲你的风.流.韵.事给我写?”   李崇琰一听,牙都快咬碎了。   他发觉自己自从到了团山后性子就极其不稳定,尤其是面对这家伙时,心情简直波澜起伏!   “哪来的风.流.韵.事?我的意思是,宫中有许多市面上见不着的话本子,我可以讲一些给你听听。”   “宫中的话本子你都看过的吗?”顾春的眼儿霎时湛亮,虽有些疑虑宫中怎么会有话本子,可又觉李崇琰没道理拿这种事唬她的。   团山尚武,孩子们开蒙后也只是学些典籍、兵法、医册之类的正经学问,除了顾春,真没人会没事找小话本子来看。她其实一直很想找人探讨一下,自己写的话本子为什么总是扑街。   李崇琰清了清嗓子,昧着良心信口开河:“自然是看过。”   其实……看过才有鬼了。   他十一岁就被丢到原州的长公主府,十三岁随皇长姐上战场,之后便在各军中辗转,哪有闲工夫看话本子。再说了,宫里又没有专设一个写话本子的官职,小宫女们私下传来递去的那些,无非也是从市面上买来的。   可被顾春那充满期待的盈盈水眸一望,他就忍不住鬼话连篇了。   顾春果然被他的说辞打动,当即决定,为免来回奔波,这几日不但过来蹭饭,索性就借凉云水榭的书房来写稿,也好及时向李崇琰讨教。   当顾春欢快地回家取自己的笔墨纸砚后,李崇琰急急叫来正准备吃饭的燕临:“赶紧下山,去把能买到的所有话本子都买回来。”   他坚信,以他的机智,一定能很快找出不扑街的秘诀,然后再威风凛凛地传授给顾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哦不对,是昨天,犯了个错,所以更新晚了,对不起大家。擦泪。   感谢大家没有抛弃我TAT   本文将在周三入V,届时将有万字更新掉落,大家有空记得来看看,/(ㄒoㄒ)/~~ 第二十二章   凉云水榭原是司家在团山的几座大宅院中很受宝贝的一处,背山面水,视野上佳,院中的景致也清静风雅。   许是因为太过宝贝反而舍不得住,从前这座宅子常年闲置,通常只有在盛夏酷暑的时节,司家家主才会挪过来小住一两月,总不免冷清。   如今这座宅子虽才归了李崇琰不足半月,司家陆续拨了几个人过来照应日常琐事,院中三五不时有人晃过,跟往日相较就多了些许活泛的烟火气。   午饭后,顾春抱着罐子进了厨房小院,小丫头司梨见她进来倒也不惊讶,笑眯眯地在罩衫上擦了擦手:“春儿,你要做啥?”   “在东山找了些杏花苞,正巧做点杏子糖还个人情。”顾春笑着指了指主院的方向。   司梨听她说要做杏子糖,立刻熟门熟路地往院中替她打了些井水来,陪她就着院中小凳子坐下,帮着一起仔细清洗那些花苞。“这样说起来,你是不是也得感谢感谢我?知道你不爱吃白粥,那几日我天天给你熬肉末粥呢。”   顾春将半罐子花苞呼啦啦倒进小水盆中,这才抬起头来冲她笑:“咱俩熟得都快烂掉了,书上不是说‘大恩不言谢’么……行了行了,嘟什么嘴啊,大不了杏子糖做好以后分你一些。”   两个姑娘年岁相近,又同在本寨长大,凑在一处自不免会说些熟稔的大胆闲话。   “你前几日病成那样,殿下一直在房中守着,是该感谢的,”将盆中浮起的几片半皱花苞瓣捞出来随手甩开后,司梨拿手肘碰了碰顾春,笑容神秘又暧昧,“那可是‘衣不解带’地在照顾你呀!”   仗着自己也是从各路话本子中汲取了些许经验的人,顾春闻言立刻口没遮拦地笑道:“我那几日病得稀里糊涂的,他就是‘宽衣解带’地照顾了,我也不记得啊哈哈哈。”   也不知司梨想到什么,忽然红了脸,笑着将指尖的水滴朝她脸上甩过去:“你这姑娘怎么张口就来?当真明白什么是‘宽衣解带’吗?”   顾春笑着躲了躲,将剥开洗净的花苞瓣一片片捞出来放到一旁的小竹席上晾晒,口中偏又忍不住要去惹司梨两句。   “阿梨啊,被你这么一问,我都不知道我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了,可瞧你这副样子吧……你一定明白。”   当司梨整张水灵灵的脸突兀地红到起火,顾春感觉自己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赶在对方杀人灭口之前赶忙站起来就往外跑。   边跑还边笑着回头冲她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没问同你宽衣解带的人是谁啊!诶,待会儿你记得替我把那些花儿用糖砂腌起来啊……”   司梨果然追杀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红着脸威胁道:“你不许同别人说,不然我就把你绑了扔去喂给司凤梧。”   本寨许多人都知顾春怕死司凤梧了,却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不说不说不说,”被她钳制的顾春忙不迭地抱住她,笑眼弯成月牙,猛点头,“我又没说你什么……”   ****   午后的阳光明快热烈,漫天杨花柳絮下有两个姑娘正追逐嬉闹,一切都透着一股子没心没肺的美好与惬意。   李崇琰立在主院二楼的跑马回廊上,远远望着厨房小院的方向,心中却隐有淡淡的不忿。   那个混蛋,说好晾完花苞就要回书房来的。   抱来抱去做什么?不像话!   又远远盯了一会儿,见某个乐不思蜀的混蛋依然没有回主院的打算,李崇琰不太愉悦地回身推开书房隔壁的一扇门。   这间房的正中,大方桌上摆着一副尚未成形的沙盘,隋峻正对照着手中的一本小册子在调整沙盘中的布局。   今日上午之所以是燕临陪着李崇琰去白石楼,正是因为隋峻奉命留在此间做沙盘布局。   见李崇琰终于进来,隋峻放下炭笔与册子,回身执礼。   “东山碉楼这里只有一条山道,是碉楼到本寨唯一的路,”李崇琰踱过来盯着半成的沙盘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处,“约莫这个位置有一间小石屋,你记得加上去。”   隋峻看着他指的那个位置,那是下山道的咽喉扼要处。“守在这间小石屋的人是……”   “司凤林。”   隋峻当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拿了炭笔在小册子上记了几笔,“也就是说,若东山的碉楼失守,敌方自山上冲下来时,司凤林和他的那些机关便是进本寨的最后一道屏障。”   对他这主动思考、举一反三的悟性,李崇琰以眼神表示了赞许。“看来,你对新身份适应得很好。”   隋峻与燕临是此次随那道口谕一同指派给李崇琰的暗卫,从前并未在他跟前做过事,这大约就是当初失忆中的李崇琰无法信任他俩的根源。   自打李崇琰恢复记忆后,一直也没闲着。除了熟悉团山的一切外,首当其冲之事就是与这二人开诚布公。   他很清楚,既那道口谕要求他在两年内不得离开团山,无论其用意为何,他都必须将隋峻与燕临用到恰当处。   他在团山不需要暗卫,他需要的是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同袍。   隋峻郑重地点头:“如今既已知团山是屯兵寨,殿下在此间自是不需要暗卫的,属下……”   “没那许多废话,有什么不清楚的就赶紧问,”李崇琰挥挥手打断他,“屯军惯例是‘春耕秋练’,眼下已是暮春,留给我们做准备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根据司凤池的说法,在四大姓的带领下,团山二十一个屯兵寨维持着春耕秋练的屯军惯例,沉默坚守这道西南边陲上早已不被人记起的古老防线,已有三四代人之久。   这道防线的另一头,正是大缙立国之初最最强劲的敌国嘉戎。   不同于时常滋扰南境的奴羯部族,嘉戎与大缙至少在明面上已有几十年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静。   可是,以李崇琰多年戎马的经验与直觉判断,嘉戎这几十年的按兵不动,绝不可能是真的偃旗息鼓。但团山屯寨经过几十年安稳岁月的浸润滋养,防务情况根本就是似紧实松、漏洞百出,若嘉戎孤注一掷正面进攻……只怕撑不到南军驰援。   李崇琰从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无论他父皇那道口谕的意图是什么,他既察觉了这危机四伏,便不会无动于衷。   眼下他打算带着隋峻与燕临尽快摸清团山的一切,并在秋练之前制订出适当的整军方案。   隋峻古怪的看了李崇琰一眼,也不再废话,“所以,若有敌来袭时,司家家主便是主将?”   其实他内心深处在大声疾呼:既清楚留给咱们准备的时日不多了,那您还成天黏着人家姑娘,还叫燕临去买话本子……怕不是色令智昏了?   “主将之一,”李崇琰并未察觉他的腹诽,“团山本寨由司、叶、江、卫四族共管,若在战时,四家家主均可号令本寨及二十个副寨的所有人马。”   平日里司家网罗各路消息;江家负责寨中隐身哨及屏城到中原的水路;卫家掌管寨中防务及岗哨调度;叶家以济世堂为根本,行医制药,一旦开战,其职责约莫就等同军医了。   隋峻又问:“那,钱粮是兵部拨?”   李崇琰摇头,眉目间也有些许疑惑,“司凤池说,自她爷爷那代起,兵部就已对团山屯兵不闻不问。从那之后团山众人便全靠自己养活自己,四家在屏城都有产业,本寨与二十个副寨也都在山上垦了田地。”   他料想,或许是兵部曾得过什么授意,显然早八百年前就将这个地方和这群人视作弃子、抛诸脑后了。否则,南军驻地离此地并不算远,可他在南军数年,根本不知团山尚有一支友军存在。   好在团山盛产茶丝,加之江、卫两家水路两条商道都维护得极好,因而每年春夏两季的茶丝收入足使寨中众人不愁温饱。   在李崇琰看来,在如此处境下经过了数代繁衍绵延的这支屯军,竟没有歪成占山为王的山匪流寇,实在是难能可贵。   ****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隋峻忙低声请示:“要避着她吗?”   这个“她”,当然是指顾春。   李崇琰闷闷冷哼一声:“避个鬼啊?”那没心没肺的混蛋从来就没问过他要做什么。   她对他根本就不好奇!一点都不关心他!   顾春刚到书房门口,就见李崇琰状似生气地从隔壁房间出来,不禁疑惑地问道:“我打扰你了?”   其实她看得出来,无论是失忆时还是如今的李崇琰,都不是个当真能游手好闲的人。她光瞧着他自白石楼借回来的四大姓家谱、本寨防务图,约莫能猜到一点他想做什么。   只是她在团山的身份本就略尴尬,虽众人宽厚并不多提及,但屯军的事务她一向不会涉入的。   对她来说,本寨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唯一要做的,就是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没有,”李崇琰忙敛了不满的神色,轻抵着她的肩膀进了书房,“老实坐好写你的稿,别再东跑西跑的只顾玩了。”   “诶你这个人,我是归你管了么?”顾春没好气地仰头笑瞪他一眼,却见他点漆般的眸中泛起带笑的星光。   “那得看你让不让管了。”   顾春挠挠头躲开了那目光,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心中倏然一烫,只是尴尬笑着走向小书桌,口中嘟囔着:“我又没毛病,没事找人来管我做什么。”   落座后,她便展开自白石楼带回来的卷轴,看得特别认真。   李崇琰也在旁边的桌案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翻阅起今日带回来的书册,时不时抬眼偷觑她。   方才他差点就很没出息地脱口求她来管着自己了。   真是……有毛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点阅~!感谢收藏~!感谢温柔有爱的各位评论君~!   蠢作者今天沉迷肝万,以为自己把这章放进存稿箱了!哭泣,不知道现在吃几副猪脑子还能不能补补脑……   接档预收新文《天下第五妖媚》,有兴趣的话请戳一个收藏呗,笔芯:   《天下第五妖媚》   23、第二十三章 ...   暮春时节的黄昏, 清风、飞絮与浮尘尽皆温柔。   落霞的柔光蔓延匍匐在雕花窗棂的格纹之间, 丝丝缕缕漏进书房中, 好似琴弦当空,静候拨动。   团山的岁月自来如此,静谧、平淡,却自有使人心定神安的力量。   一连数日, 顾春每日都准时在午饭前赶到凉云水榭来蹭吃喝,下午就借着这里的书房写写稿,有时去找司梨闲聊两句, 直到再蹭了晚饭后才回家。   每日下午李崇琰多是在隔壁房间里盯着隋峻、燕临做沙盘, 时不时回书房来坐着翻几页册子,只在顾春停笔暂歇的间隙问她一些本寨内的事, 并不会过多打扰她。   这样饭来张口的日子对顾春来说简直不要太惬意,几日下来她在这凉云水榭里的待遇,简直配得上“宾至如归”四个字, 自在得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   这日午后又专注地奋笔疾书近一个时辰后, 顾春才搁下手中的笔,略动了动脖子。   垂眼瞥见自己才写完的那一段, 细细在心中默读一遍后,立时又觉差点意思, 却想不明白是哪里没写对。于是她拿食指抵住下颌,皱眉盯着那段手稿看了又看。   半晌过后,她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根据书坊鉴稿先生的反馈, 她之前写的那几本话本子之所以扑街,细究起来有几个共通的缘由。其中最显著的一个问题就是,通篇看完也不知男角儿长啥样。   好在她对此早有准备,上白石楼借的那几幅卷轴画像为的就是这个。   她得意地挑眉笑笑,轻咬笔杆将手边的卷轴取过来展开。   就在此时,那日晨间在白石楼内取这幅卷轴时的画面突如其来浮现在眼前。   一股后知后觉的羞涩蓦然蹿过四肢百骸,使她顿觉腰间好似缠了烧红的烙铁,脸上也像被蒸熟似的,冒着软糯滚烫的热气。   她顶着满脸烫得快燃起来的红晕,用力瞪着桌上那幅无辜的卷轴,努力压制忽然加快的心跳,暗暗对自己谆谆教诲道:混账顾春,交朋友要以诚相待,坦荡磊落!   当李崇琰不经意地自手中那册《本寨防务手记》中抬起眼,映入眼帘的画面就是顾春正脸红红的望着桌上那幅卷轴,眼角眉梢染着薄薄一层潋滟的羞赧与无措。   不过就是一幅画像,有什么好荡漾的?   他咬着发酸的牙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桌上,可饶是这样大的动静,那混账依旧红着一张明艳的俏脸,眼儿亮晶晶地黏在那画像上。   简直……目中无人!   理不清心中那股子生气又失落的躁动是什么玩意儿,李崇琰抬手自桌案上的果盘内取了一颗三月枣,冷哼着在手中抛了抛。   不知道这玩意儿丢过去她会不会吓一跳?会扑过来打他吗?   那……至少,扭头看他一眼总是会的吧?   他唇角勾起淡淡恶劣的浅笑,扬手正要将那颗小枣照她面前丢过去,她却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这猝不及防的意外让李崇琰十分尴尬,连忙放下手。“有事?”   顾春垂了眼帘没敢直视他,敷衍的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就歇会儿。”语毕站起身来,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她已经尽量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不去瞧他了,可就在这好死不死的当口,司梨前两日那句暧昧的调侃又在耳边响起——   那可是“衣不解带”地在照顾你呀!   她当时怎么同司梨犟嘴来着?   ……   呸呸呸,什么宽衣解带,没有没有没有。   “没事你摇什么头?”见她神色变幻莫测,脸颊越来越红,李崇琰瞧着她面前那幅卷轴就越发不顺眼了。   此时顾春脑中有些乱,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正语塞时,听得书房外轻声通传说晚饭做好了,便假作无事地跟在李崇琰身后下楼吃饭去了。   ****   按说顾春是个大大方方的野性子,这些日子下来与李崇琰也混得很熟了,前几日吃饭时若是他沉默些,她也不介意主动多说两句。可她今日心头大乱,见李崇琰专心吃饭不说话,她也没勇气吱声,只能老实端着碗闷头做鹌鹑状。   李崇琰并不知她在别扭什么,只知从方才她盯着那幅卷轴脸红之后,就一直古古怪怪不说话,心中也是气恼。   这就成了两人近日来唯一一次沉默如金的共餐。   前几日晚饭后,李崇琰都会找些理由假作顺路地将她送回去,今日那口闷气憋在心上缓不过来,见她也不开口给台阶下,便暗自忿忿地绝口不提。   见他今日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顾春反倒偷偷松了一口气,吃完饭后就回书房,向往常一样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便告辞回家去了。   李崇琰板着脸站在书房外的跑马回廊上,居高临下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凉云水榭的门外,心中难受得都想挠墙。   隔壁房的燕临与隋峻一前一后出了门来,见李崇琰满脸不豫地独自凭栏,不禁诧异地面面相觑。   “殿下今日怎么没送顾春回去?”不得不说,在某些事情上,燕临永远是个嘴比脑子快的缺心眼儿。   隋峻阻拦不急,才要示意他别多嘴,他的话音已落地。   李崇琰面无表情地回头,冷声道:“你明日去找卫钊,日落之前将那套鸟语暗哨学会。”   很明显这是迁怒了。   春季是团山最忙的时节,这些日子本寨许多人都忙到不见踪影,鬼知道上哪儿能找到卫钊。   燕临傻眼,知道自己又捅了娄子,赶忙垂下脸,绞尽脑汁的盘算着,该如何在明日日落之前学会那套鸟语暗哨。   隋峻扶额,待燕临在李崇琰的冷眼瞪视下灰溜溜地下了楼,这才头痛地开始善后。“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音未落,就被李崇琰硬声打断:“既明知道不当讲,那就闭嘴。”   见李崇琰再次背过身去,沉默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大门口,隋峻叹了一口气,暗自祈愿顾春可别给气到明日直接不过来了。   ****   满心烦乱的顾春慢吞吞拖着脚步走到家门口时,天色已擦黑。   门口大树下那道白衣的身影让她整个人倏地一凛,满脑子杂乱无章的绮思瞬间灰飞烟灭,当即僵在原地。   见司凤梧举步朝自己走过来,顾春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微颤道:“有、有事?”   司凤梧在她面前站定,冷冷蹙眉望了她片刻,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叶叔让给你带话,说屏城的济世堂这几日忙不过来,叶行络在十七寨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叫你明日下山去给叶盛淮帮帮忙。”   “哦,好,多谢。”虽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叫这个瘟神来给自己带话,顾春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以示和气。   见他带完话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春止不住腿软:“还、还有事吗?”   司凤梧冷眼打量她片刻之后,忽然又道:“你知道……叶叔和我司苓小姑姑的事么?”   顾春点点头,于瑟瑟中生出一点疑惑。   “那,你应该能想明白叶叔此时让你下山的意思。”司凤梧兀自点了点头,举步就走。   满心的不解终究战胜了童年阴影,顾春急急回身叫住他:“司凤梧!你要说什么?”   司凤梧应声止步,回过头来再次皱了眉,冷眼里透出“我原以为你没这么蠢”的讯息。   “殿下是司苓小姑姑的亲生儿子,你这些日子同他走得那么近,没想过叶叔心里的难处吗?”   他素日里讲话本也是这样轻薄透寒的语调,可此时落在顾春耳中,却无端像是指责与训斥,叫她顿时理亏地白了脸。   顾春一直都很清楚,司家曾有一位姑娘,是师父心上最痛的朱砂痣。直到前些日子在司凤林口中得知,那颗朱砂痣就是李崇琰的母亲司苓。她以为只要在师父面前绝口不提就足够,可此刻司凤梧的话却叫她犹如五雷轰顶。   她终究还是轻忽了。   情之一字,对叶家人来说,从来就不是能举重若轻的事。   司凤梧见她那副模样,语调是难得的轻柔:“叶叔只是让给你带话,也没说什么。或许他并没有旁的意思,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   顾春缓缓摇了摇头,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司凤梧露出感激的笑:“多谢你,我明日就下山。”   不管师父有没有这个意思,她作为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却没能体察他的苦楚,实在过于没心没肺了。   “若是你喜欢他,那便大大方方定下来,叶叔不会为难你的。”   今夜这些话,大约是十年以来司凤梧对顾春说过的最有人味的话了。   顾春再次含笑谢过,目送司凤梧离去后,转身回到家中。   对李崇琰……是喜欢吗?   顾春躺在自己阁楼的榻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将自己与李崇琰相识以来的种种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算一算,自打当初在屏城的济世堂初遇至今,尚不足一个月。或许是有些许好感的?   可她是顾春,是团山叶家的顾春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9 10:53:53   隆重感谢今日赞助商~~!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   今日第一更。   还有两更会很晚,大家不用熬夜等,明天醒来再看也一样噢,爱你们么么哒~~~   24、第二十四章 ...   翌日一大早, 当顾春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出现在凉云水榭门口时, 就与正要出门的隋峻迎面相遇。   “峻哥, 早啊。”   见她眼角又挂着懒搭搭的笑意,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隋峻忍不住也笑了。“你前几日不都是踩着点来吃午饭的吗?”   他本想着,若今日顾春不来,只怕他得代殿下上门去负荆请罪了。没想到这姑娘不但来了, 还来得比前几日都早。   “我待会儿有事要下山,”顾春笑着打了个呵欠,解释道, “之前同你家殿下说好要给他做杏子糖的, 今日那花苞腌得也差不多了,我想着‘欠债潜逃’这种事太砸自己招牌, 还是做好再走吧。”   隋峻正要接话,却见她的视线越过自己,“阿临早呀, 你要出门?”   燕临满脸苦哈哈地疾奔而来, 到了面前就赶忙道:“顾春,请教一下, 若我想学鸟语暗哨,除了卫钊之外, 眼下还能找到别人么?”   “这时候卫钊怕是在屏城、宜阳两头跑吧,”顾春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抬起手背压在唇间又藏了个呵欠,软声道, “笨啊。你家殿下如今是与凤池姐一同执掌司家的人,你们素日里有什么事需要帮手的,往司家找人不就行了?”   “那鸟语暗哨,司家的人都会?”燕临问得很小声,做贼似的,“司梨会吗?”   “鸟语暗哨有好几套呢,司梨……大概只会一两套吧,”顾春歪着头想了想,眨掉眼中困倦的水气,对上燕临焦急求助的目光,“诶,你可以去白石楼找找,司凤梧。”   童年阴影啊,虽说昨晚司凤梧已释出了最大的和解善意,但她此刻说出这个名字时,还是忍不住要顿上一顿的。   燕临听她说鸟语暗哨有好几套,不禁心中发毛,想想殿下的指令是“在日落之前学会”,他顿生出“我已时日无多”的悲怆之感。   连忙向顾春道了谢后,燕临抬腿就走,却听顾春忽然笑得甜滋滋地扬声道,“李崇琰,你今日瞧着可当真是格外的玉树临风。咦,你也要出门吗?”   燕临骤然止步,与隋峻同时回头,果然见李崇琰自晨光熹微中缓缓近前。   突如其来的当众调戏让李崇琰面上一热,正不知该说什么,却立刻又不安地皱紧了眉头。   她两手空空,并未如前几日那般带着她的报备墨宝,连昨日那幅让她脸红的卷轴也没带!   顾春顺着李崇琰的目光瞧了瞧自己的手,不解地愣了愣,旋即又笑盈盈道:“你若有事就去忙吧,做好以后我会给你放到书房的。”   语毕又背着双手,慢悠悠朝厨房小院去了。   待她的背影没进那道小院的垂拱门后,李崇琰才皱着眉问隋峻:“她要做什么?”   隋峻连忙安抚道:“她今日有事要下山,特地起了大早过来给殿下做杏子糖的。”   一听她要下山,李崇琰心中闷了整夜的郁气更加深重了。不过,她肯特意起大早过来做杏子糖,又那样甜滋滋的冲他笑,想来是不计较昨日的事了吧?   毕竟,她都出言调戏他了。   ****   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赶在正午之前,那许诺多日的杏子糖终于出炉了。   “以为你出去了还没回呢,”顾春将装满杏子糖的食盒放到书桌上,无债一身轻地笑着晃了晃脑袋,“呐,清账了哦。”   李崇琰放下手中的册子,抬眼觑她,唇角隐隐上扬:“在下当真是受宠若惊。”   “九殿下不必客气。”顾春不以为意地一笑,倾身以肘撑在桌面上,两手交叠托着下巴,隔桌与李崇琰四目相对。   “诶,你这会儿能闲下来吗?”   李崇琰略一沉吟,垂眸稳住乍然狂跳的心率,清清嗓子,“你先说是什么事。”   “我先说是什么事,你再决定你闲不闲,是吧?”顾春噗嗤笑着点破他的小九九,又支着下巴歪头看着他,“不是闹着要吃糖?不尝尝吗?”   带笑的目光指了指那个小食盒。   李崇琰淡淡哼笑道:“若我尝了觉得不好吃,莫非你还会让我退货?”   “虽说退货是奇耻大辱,不过我童叟无欺小旋风敢作敢当的,”顾春眯了个笑,转口又道,“对了,有个事我务必问一句。”   “嗯?”李崇琰长指徐徐抚过那个食盒的边缘。   顾春忙不迭抬手捂住自己忽然发红的耳廓,站直了身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不是我要说,每回你拿这样的嗓音说话,当真好似说什么都对。别瞪别瞪,不闹你了。我就想问问,那几日我在病中,可没对你做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吧?”   这叫不闹了?   李崇琰面颊绯红,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紧声催道:“不是要下山?”   “什么嘛,你这是赶着我走呢?”顾春笑嘻嘻地抱怨道,“大家好歹朋友一场,怎么也不说留我吃个午饭什么的。”   “留你你就肯吃啊?”李崇琰被她搅和得心烦意乱,简直无力招架,“赶紧走。”   顾春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待到再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李崇琰才抬手揭开那个小食盒的盖子,心中既涩且甜。   食盒中色泽杏红的小糖球一粒粒排得整整齐齐,艳艳地,映着阳光。同某个混蛋嚣张明丽的笑脸一样,光是远远瞧着,就觉透着一股子卑鄙极了的甜滋滋。   这混蛋……他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明明他眼下的处境焦头烂额,尚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偏偏有个混蛋浪到没边,动不动就要跑出去野……真是叫人发恼的牵肠挂肚。   偏生那混蛋像是跟谁都能闹成一团,若然一时三刻没盯好了,保准她不出三天就想不起来李崇琰是谁!哼。   正百感交集地腹诽着,门外却忽然探出那张恼人的混蛋脸。李崇琰心中一惊,窘然将手收回,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暗暗握成拳。   “你今日是偏要闹到底了是吧?”有人恼羞成怒。   顾春皮皮一笑:“不是,我就跟你确认一下,既你什么都不肯说,那我可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不会负责的啊。将来便是你哭着喊着,我也不认账的啊!”   “还闹?”李崇琰脸红,磨牙,“把你吊起来打一顿你信不信?”   “那,这回我可真走了哦?”   “滚。”早去……早回。   等了一夜没等到人的李崇琰恼得牙都快咬碎,辗转一夜后,终究按捺不住,在朦胧天色中假作无事地晃到顾春家门口,却见门上有一把镶玉铜锁。   ——若你瞧着门上挂了这样的镶玉铜锁,那就表示这家人全都出门跑货了。   在他初到本寨的那日午后,石头长街上,微甜的嗓音曾带着耐心的笑意说过的这句话,让他如置冰窟。   有个混蛋,她!在!找!死!   ****   挂了镶玉铜锁,表示顾春并不在屏城。   原本她是想跟着江瑶的船队,可惜江家已先走了一队船,载了新茶往原州去了,江瑶自己跟的这一队船眼下还没装满货,还需等几日才会出发。   于是顾春只好投奔了卫钊,跟卫家的商队走陆路跑宜阳。   卫钊虽允了她跟着,却还是忍不住满心疑惑:“叶叔不是带话让你去济世堂帮忙?你这样乱跑,小心叶叔回家后揍得你满山跑。”   “嘁,那不能,要揍也是揍那个混账兮兮的叶盛淮,”马车略颠簸了一下,顾春急忙伸手抓住窗棂,稳住身形后才接着对卫钊抱怨,“你可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一到济世堂,他劈头就是嘲讽啊,就在柜台前头,当着那么多病人的面就笑我……”   卫钊皱眉:“笑你什么?”   “笑我自己抓药把自己放倒了……还说我行医生涯的最大功德,就是没把自己给治死!”   顾春气呼呼地咕囔完,忽然放声吼道,“王八蛋叶盛淮!你就自个儿忙死好了!”   卫钊面上一抽,继而忍禁不俊地捧腹倒在软垫上:“实在对不住我也忍不了了……”   气得顾春抬起脚就是一顿胡乱踹。   好在马车还有个帘子,团山卫家未来家主的稳重形象勉强还算保住的。   笑闹过后,两人各自坐好,卫钊有些担忧的瞧着她:“春儿,我怎么总觉得,你这趟下山,是在躲谁?”   “你知道那日是谁替师父向我传的话么?”顾春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   见卫钊疑惑地扬眉等待下文,她略有些夸张地抱紧了发抖的自己:“是司凤梧!司凤梧啊!”   反正整个本寨的人都知道她怕司凤梧,这时候将司凤梧拉出来挡箭,简直完美到天.衣无缝。   果然,卫钊对她这份恐惧深信不疑,怜爱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怕成这样?”   顾春索性侧身趴在锦垫上,捂着脸咬牙嚷道——   “换你九岁那年被他拿树枝盖在山上的捕兽坑里!一整夜!他还坐在上头隔着那层树枝一直给你讲鬼故事!你就摸着良心说你怕不怕?”   童年阴影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爱你们~~~   25、第二十五章 ...   这一趟顾春可实实在在是浪到没边了, 自暮春到盛夏, 活生生在外浪了快两个月。   说来也是赶巧, 卫钊的商队原本只打算在屏城与宜阳之间来回跑个三五趟,将今年的明前新茶库存出个大半,至多半个月左右便可返回本寨。   没料到中途在宜阳临时又谈下一个大商家的订单,货要送到遂州州府洧川。   到团山这十年, 顾春多数窝在本寨,从前偶尔去副寨义诊;若是下山,通常就在屏城, 最远也不过是跟着江家的船队或卫家的商队蹭到州府宜阳玩几天。   一听有机会可以跟着蹭到远在中原的遂州州府, 顾春当机立断跟死了卫钊。   到了洧川,因为接货的人有事耽误, 派了人来说要延期两日才能来验货付尾款,商队便在客栈住下了。   想着在客栈只能干等,本也无事可做, 顾春便拽了卫钊在洧川城内闲逛, 见啥吃啥,看啥买啥——   反正她下山时一个子儿也没带, 付钱的事自然是赖在卫钊头上的。   此时她正举着个糖塑的小花篮美滋滋地逗自己玩儿,卫钊十分无奈地笑瞪她:“春儿, 我是个要养孩子的人……”   顾春闻言幽怨地扭头瞪回去:“我是连个孩子也没有的人……”谁不比谁难啊?   “你说你这铁公鸡似的德行,究竟怎么养出来的?”卫钊倒不是真的吝啬她这点吃喝玩乐的钱,只是这家伙竟挂了镶玉铜锁就两袖清风地下山,摆明早有预谋不是赖着江瑶就是赖着他, 简直可耻到令人发指。   顾春并不搭腔他这个问题,而是忽地雀跃道:“哎钊哥,你算算日子,是不是咱们这趟回去后,差不多就是我师父生辰了?”   卫钊细细算了算,点头:“还真是。”   “那我得给师父买寿礼的呀!”顾春眼前一亮,指着面前的一家“珍宝阁”。   “懂了,我一个人,得买两份礼,最后在叶叔面前还只能有一个人情,是吧?”卫钊笑着推开她谄媚的嘴脸,举步迈向那家“珍宝阁”。   顾春笑眯了眼,痛快地咬下糖花篮的一角,嘎嘣嘎嘣嚼着,“钊哥就是会算账,不愧是杰出的商人。”   “你以为这样毫无诚意的夸两句,我就会愉快地替你付钱了?”这一个多月来,卫钊每日最迫切的心愿,就是赶紧将这败家子送回本寨,谁爱要谁拿走,看着头疼。   “我想你大概不会很愉快,”这一路以来顾春已然刀枪不入,无论他是什么态度,她都能皮厚兮兮地接住,“但你一定会付钱。毕竟咱们是歃血为盟拜过神像的兄妹!”   当年顾春初到团山,被寨中几个熊孩子半哄半拽地带到山上,将她推进一个捕兽坑中,幸亏那个捕兽坑废弃已久,里面并无锋利的捕兽夹。可九岁的顾春还没有济世堂的柜台高,那个捕兽坑的高度她实在无力自救。   当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们在山间玩耍整日后,竟全都忘了她还在那个坑里,日落后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天黑时,路过那个捕兽坑的司凤梧发现了哭到快没声的顾春。那时司凤梧也不知怎么想的,不回寨中帮她找大人,也没法子将她从坑里拉出来,最后说是怕她夜里太冷,索性抱了一堆树枝将那洞口给盖住,自己还坐在上头给她讲了整晚的鬼故事。   其实顾春并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下山的,只听说是卫钊带着叶盛淮、叶行络与江瑶一同找过来,将她救出来背回寨中交给叶逊。   那回顾春糊里糊涂病了十余日才彻底好转,之后叶逊便让叶行络与她同住,再没敢放她落单。   也因了这场“生死之交”,四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小破孩子便莫名豪情上涌,相携跑去寨中的小金庙,在神像前歃血为盟,自说自话地就结为了异姓兄妹。   歃血为盟之后顾春又是连日高热,气得叶逊险些没把叶盛淮、叶行络打断腿,最后还是卫钊拖着因高热而奄奄一息的顾春同去叶逊面前求情,这才保住了他俩的狗腿。   虽平日里这几人之间嬉笑怒骂,拳来脚往,可在顾春心里,团山生活的十年岁月,这几个小伙伴便是最温柔最生动的人间烟火。   提起这些天真到冒傻气的年少时光,沉稳如卫钊也忍不住笑弯了眼,最后不但替她付了寿礼的钱,还毫无怨言地任由她夹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收获颇丰的两人刚回到客栈,就有持司家通传令牌的人前来面见卫钊,传达了京中最新的动向。   通常只要事关团山屯军,顾春是从来不沾染的。可这日也不知怎的,一听是京中的消息,便鬼使神差地站着没动。   好在这人传来的消息是很快就会举国皆知的消息,倒也不算什么机密,卫钊便没说她什么,由得她站在旁边听了个囫囵。   光化三十五年四月初十,立夏。陛下紧急密诏长公主李崇环、二皇子李崇玹、三皇子李崇珩至行宫。   明旨诏令:   朝华长公主李崇环领旨监国,即日起留京,封地原州由其女武安郡主云安澜暂理诸务;   二皇子李崇玹封平王,封地遂州,留京辅政,暂不就藩;   三皇子李崇珩封宁王,封地翊州,留京辅政,暂不就藩。   九皇子李崇琰,候旨,不必回京。   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春头一回有了归心似箭的急切。   她忽然觉得,若李崇琰得知这个消息,定然会很难过。   ****   洧川是遂州州府,地处中原腹地;而团山位于西南边陲的宜州,两地之间相隔何止千里。   自洧川回到本寨又花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自顾春这回下山,一去就是两个月。   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在洧川乍闻京中变动时,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来;可当真回到本寨以后,她竟连凉云水榭的方向都不敢去。   莫名心虚。   叶行络见她回来,先是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之后又哭唧唧搂着她,两姐妹一起痛骂叶盛淮。   骂到过瘾后,两人都觉饿了,便笑嘻嘻一道去厨房做饭吃。   顾春坐在灶前烧火,叶行络一面利落地炒着菜,一面同她闲聊。   “你这两个月光顾在外头野,可不知道寨中都被搅了个底朝天。”   “怎么了?”顾春一听就知定然不是什么大事,便也只是随口一问。   叶行络将一把锅铲挥得行云流水有如舞剑:“还不就凉云水榭那位殿下,厉害死了。也不知怎么同江叔说的,总之眼下他手上可是捏着司家和江家的两枚家主令牌,半个团山都在他手里了。”   顾春对此毫不意外。   当初她见李崇琰自白石楼取各家家谱,又做沙盘,又翻团山防务手记,就猜到他约莫会想先拿下各家家主令牌再收兵权。   “唔,师父不点头我倒想得通,可卫家大娘又是怎么回事呢?”   叶行络笑笑,随口应道:“大娘许是要等钊哥回来商量以后再决定吧。吃饭了。”   顾春一向不掺和屯军的事,是以这个话题也就此打住。   两人又叽叽喳喳闲话半晌,顾春讲了一路的见闻,叶行络又说了些寨中近日的闲事,明明只有两个人在,这顿饭却热闹得像摆了个流水席。   ****   今日已是四月廿五,隔天就是小满了。   入夏的团山在天黑之前也难免燥热,顾春在洗完澡后仍未觉出凉爽,便同叶行络打了个招呼,自己出去溜达散凉。   天色渐渐昏暗,她也不敢走太远,只绕着自家那小院的墙根,慢慢朝后头的药庐走去。   一路上隐隐约约总听到鸟语暗哨,所用的哨音却是非常生僻、她一点也听不懂的一套,气得她差点跳脚骂人。   溜达到药庐的院中细细看了一圈,堂屋前头空地上铺了几张席子,上头一一晾晒着数味药材。   瞧着天色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她也就懒得将那几席药材收进屋,只顺手拿小竹耙将那几张席子上的药材全都给翻了一遍。   在她的翻动间,药草特有的清苦气息扑了她周身,却让她在外野了两个月的心倏然落地。   她这个人,就是无论走再远,都是要回家的。   胡乱忙完这一通后,她便出了药庐的门,不疾不徐又往家走。   此时天色已黑,先前来时一路上连绵不绝的鸟语暗哨已全没了声息。   顺着墙根走到拐角处,有个人正背靠墙根懒懒倚在那里,惊得顾春险些跳起来。   待她定睛瞧清楚那人的面容后,她无比渴望自己能像话本子里的精怪一般,转身就溶进墙里消失不见。   若她能提前预知踏出家门会遇到李崇琰,那她宁可在家里闷成肉干也不会出来的。   不过,既已经迎面碰上,总不好当真转头就跑的。于是她只能亲切地笑着行了礼:“殿下安好。出来散步?”   “在等你。”   夜幕下,李崇琰那对墨黑如曜的瞳仁烁烁似繁星。   顾春心中没来由地持续发虚,稳住隐隐发软的腿,硬着头皮继续寒暄:“找我……有事?”   “你答应过,那杏子糖若我觉得不好吃,是可以退货的,”李崇琰颀长且硕的影子兜头将她罩了个密密实实,“对不对?敢作敢当的小旋风。”   他每朝自己近半步,顾春就觉心头多紧一分。可脚下像被浇了铅,根本挪不动。“呃……不够甜?”   “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甜。所以,我来退货。”   醇美如陈年花雕般醉人的嗓音毫无意外地,再次烫红了她的耳朵。   她索性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朝他摊开掌心:“好吧,那还来吧。”   “吃完了。”已近在咫尺的李崇琰面色平静,可那烁如星辰的眸中却隐隐压着火气。   “吃完了就、就没得退了。”顾春笑得僵硬而尴尬,摊开的那手讪讪往回缩。   却被对面一只微颤的大掌握住。   他在抖。   当顾春忽然被他抱进怀里时,从他的颤抖中体察出有欣喜与疲惫交织,于是鬼使神差般心软地没再挣扎,安安顺顺的由着他将自己抱在怀里。   然后,他将她困在他与墙之间,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顶。   这是个……什么路数呢?!   顾春惊呆了,震惊到连抬头的动作都变得缓慢又僵硬。   可这一抬头更不得了,频密如盛夏雨幕般的亲吻趁势持续落在她的额头、鼻子、脸颊……   铺天盖地的惊惶终于使顾春自震惊中回魂。   腰间那只好似能挡百万兵的长臂她是没辙的,此刻她仅能做出的负隅顽抗,便是奋力将后背贴在墙上,并将头侧向一边。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还是轻易地被这人用一手就按住了后脑勺……强吻了。   微弱的挣扎只不过方便了唇舌之间的愈发深入,到末了唇齿之间的颤抖轻碰也不知是来自两人之间的谁。   当可怜的唇终于被放过之后,顾春大口地呼吸着,手脚无力,脑袋发晕,根本无暇顾及又辗转到自己颈上点火的恶霸之唇。   恶霸之唇恨恨在她颈间咬了一记,沉浑的呼吸贴在被咬过的那一处,闷闷的哼道:“‘殿下’是你叫的吗?找死。”   来自这位恶霸的鲜明气息早已吞没了先才扑上她周身的淡淡药香,她无力动弹,也没法答言。   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别人的话本子……都是骗人的……这分明……一点……都不美好……会死的吧……一定会死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坚强的第三更……   爱你们么么哒~   26、第二十六章 ...   团山势高雾深, 此时又才孟夏之季, 白日里燥热的暑气在入夜后渐渐散了。   墨黑的天幕之下, 夜风静谧,带起阵阵凉意。   生涩却火热的唇舌痴缠所引发的阵阵颤栗,其间绮丽悱恻的羞耻,无人窥见。   只有月亮知道。   硬朗侧脸带了灼烈的气息, 不依不饶地摩挲着姑娘柔腻的面颊,温热濡湿的唇在纤细美好的颈畔流连。   似要将堆叠了两个月的惊慌与彷徨全都抚慰殆尽一般,贪心又固执。   那如冰炭置热肠似的反复煎熬对顾春来说陌生极了, 往昔曾在无数话本子中熟读到叫她无动于衷的场面, 与此间情景好似截然不同。   她已懵了好半晌了。   许是她此刻的模样实在可怜,李崇琰轻咬了她的耳珠, 沙哑的嗓音中带笑带柔:“还跑不跑了?嗯?”   顾春觉得自己好像要哭,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紧闭双眼任由宰割。此时听得人在耳畔问一句, 便老老实实地答上一句, “不、不跑……”   纤长的睫如雨露下轻颤的蝶翼,甜滋滋的嗓音里再无素日的恣意飞扬, 似被拉开细丝的麦芽糖,软软黏黏, 引人口齿生津,心尖轻痒。   “那……你的手是在做什么?”李崇琰阴测测笑哼一声,立时又将那近在咫尺、甜到恼人的柔唇细细啮过一遍,却毫不松懈地将那双正偷偷挣扎的素腕握得更紧了些。   “真, 真不跑,”顾春颤巍巍张开盈盈水眸,诚恳的目光简直要望进谁的心里,“我只是想……抱抱你。”   语毕,软软垂了脸,娇娇地就着他的肩头蹭了蹭满眼水气,那模样乖得要死,简直能将世间最铁石的心肠给化成一池水春。   墨黑如曜的眸中似盛了漫天碎碎的星光,乍亮。   片刻温柔的静默过后,她清楚地感觉到钳住自己腕间的力道略略松了些许,虽仍有淡淡迟疑与试探,并未完全放了,却算是无声默许。   纤细的手腕小小心心地脱出钳制后,果然依言环住李崇琰的腰间。   李崇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将发软轻颤的身躯恨恨揉进自己怀中。   若是可以,他十分想将这动不动就跑路的混蛋捏扁了收进袖袋里。   顾春抬臂环住他的腰间,将脸埋在他的颈侧,轻轻软软地咕囔道:“你不要难过。”   司家的暗探似乎无孔不入,行宫之内立夏宣诏的消息怕是早已到了本寨,如今他执掌司家,不可能不知这消息。   李崇琰先是愣了愣,片刻后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便忍不住唇角与眉梢俱皆飞扬。   不轻不重地照着怀中姑娘的腰间捏了一把,惹得她朝自己怀抱的更深处躲了躲,他才笑得欣喜又恶劣地咬着她发烫的耳廓,恶声恶气地将嗓音压得更沉。   “只要有人别欺我不能下山,混蛋兮兮地转头就跑,那我就不会难过。”   对那位名为他“父皇”的人,他很难生出什么孺慕之情;而他也知道,那人当亦如是。   自他的生母过世后,那个男人仿佛一直不知该将他置于何地。多年来他在各军中辗转,空背着一个“皇子”的头衔,铁血戎马的履历却如任何一位同袍无二。   他曾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在烽火狼烟中一刀一枪拼回来的,这是他恣意立于天地之间的底气。便是“那个人”能一道口谕抹去所有,他也能再一点一点拼出新的荣光。   立夏的行宫封王,对他来说只是遥远的京城中一次需要关注、却与己无关的动向罢了。   真要说难过,怀中这混蛋投喂了一盒子糖之后无端潜逃,才是真真能叫他伤怀的事。   见心虚的顾春愈发紧紧地窝进自己的怀中,环在自己腰后的柔软双臂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李崇琰心中郁结了两个月的那口老血终于化开了。   “再说一次,”他在她发烫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带了隐约幽香的甜蜜滋味叫他忍不住舔了舔,“还跑不跑了?”   顾春轻咬下唇侧头躲开,须臾过后,待周身轻颤已歇,这才轻声道:“不跑……”   话音未落,有冰凉的细细刺痛同时没入李崇琰的后肩与腰侧,叫他顿失力恃。   偷袭得手的顾春毫不犹豫地溜出他的怀抱,一口气跑出老远,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地连珠炮:“不跑才怪!王八蛋!回去我就给银针淬毒!再胡乱占人便宜你就会死得透透的!”   ****   顾春是光化二十六年自原州跋涉千里到的团山,那年她九岁。   虽有她母亲临危托付的一位奶娘领着她出了原州,可当她最终在屏城见到叶逊时,是孤身一人的。   那时叶逊只简单问了几句,她也只就着叶逊的问话答了,可当年在场的本寨大人心中都约莫有数,这妹子绝不是省油的灯。   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在半道被奶娘丢下后独自一人行了两三百里,其间会遇到多少险恶与叵测……她竟硬生生凭着一半运气与一半稚嫩却机警的小聪明,全须全尾地寻到了叶逊面前。   一开始叶逊曾担忧她心中难免愤世嫉俗,可她很快便融入了本寨的生活,像此间所有的孩子一样恣意生长,却又较那些孩子多了些柔软圆滑,这才让叶逊渐渐心安。   叶逊曾对叶盛淮感慨过,虽只短短八、九年,可顾春的父母将她教得极好,让她在任何处境下都能向着光,活得朝气蓬勃,心思玲珑又坦荡。   顾春是什么样的姑娘?   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弃车保帅……   老子当年就是靠这些招数才活着到了本寨的好吗!哼哼。   成功逃回自家阁楼的顾春咬牙瞪着铜镜,面上深重的红云许久不褪。   铜镜中,她的颈上显然有一处异样的深红,以她在医术上庸碌的造诣来看,明早起来一定是一坨显眼的印子!   李崇琰这个王八蛋。   恨恨地踹了几下桌脚后,顾春捂住颈子,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拿额头压在妆台边沿。   心臆之间有烦躁、气恼如翻滚的火烧云,却又隐隐腾着些诡异的蜜味。   手足无措。   楼下传来叶行络的声音:“春儿,我明日要下山,和叶盛淮一同去宜阳给师父挑寿礼,你跟不跟呀?”   “不跟!”怕叶行络听不到回应要上楼来,顾春连忙红着一张脸冲处阁楼,躲在楼梯口的阴影处扬声应道,“我在洧川城买了,你们去吧!”   叶行络在楼下悉悉索索收拾着什么,笑着又喊上来:“你又占钊哥的便宜啊?”   “占他便宜是瞧得起他,谁叫他要当哥的!”顾春得意的笑了。   “那你明日做什么?”   “睡觉!写稿!保证半步都不踏出家门,你走时替我将门锁了!”   叶行络没好气地隔空笑斥她:“疯了吧你,我从外头替你锁门?”   “锁,挂镶玉铜锁,”发觉脸上又烫了几分,顾春咬牙切齿地喊回去,“免得有谁不识相来打扰我写旷世巨著!”   “说得跟有人理你似的,”叶行络好笑嘀咕了一句,又问,“那我顺道替你裁两件夏衫回来?”   叶行络一惯细心,虽知头两个月顾春跟着卫钊在外浪,赶上换季时也随意在成衣铺子里买了两套新衫,只是成衣的尺寸终究不如量身裁制来得贴。   顾春想了想:“那,你给钱啊。”   “你怎么不抠死算了?”叶行络都给她气笑了,原本也没打算让她掏钱的,“你攒那么一大罐子的钱,是要买田啊还是要置地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顾春自阴影中探出半张乐不可支的小红脸,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我得等着万一哪天看上个斯文俊秀、性情温和、家道中落的无助美少年……若是对方没瞧上我,我好拿钱买啊!”   叶行络笑着打了个呵欠,不屑地嘲笑:“你也就剩这张嘴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却又没那个狗胆……”   叶行络与顾春同住十年,自然清楚她的德行。   也就是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就爱虚张声势,装出一副啥都懂的嘴脸,实际根本一知半解。   两人又呵欠连天地嬉笑着隔空闲话了几句,叶行络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司凤梧说,你之前在白石楼借走几卷画轴,也该还回去了。”   虽顾春与司凤梧之间的童年恩怨,叶行络是再清楚不过的。她当然知道顾春怕司凤梧,于是好心地提点道:“他说那些画轴是殿下替你借走的,那你请殿下替你还回去不就好了?”   好端端的……提什么殿下!   顾春忽然头痛,手脚发软,心跳遽快,周身发颤,各种绝症般的征兆不一而足。   叶行络等了片刻,没听到她答话,以为她又被“司凤梧”三个字吓破胆,便安慰了几句,让她别多想,赶她去睡。   如蒙大赦的顾春忙不迭地回房上榻,拿薄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比起要面对司凤梧,此刻她竟然更怕面对李崇琰。   不过,她忘记了一件事。   她与叶行络所住的这座小宅因远离主街,且不担负防御功能,当初在建造时,便从未考虑防备隔墙有耳的问题。   阁楼下的外墙处,隐在夜色中的李崇琰抬头望着阁楼的雕花窗上灯火瞬熄,面上神色还算平静,那口森森的白牙却是快被咬碎了。   斯文俊秀、性情温和、家道中落的无助美少年?   混蛋顾春,你在作死的路上可别走太远。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君们!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感谢热情浇灌的各位小天使!!   爱你们么么哒~!!   请允许我给接档的预收新文《天下第五妖媚》打个小广告,嘿嘿嘿:   身为世人口中的魔教妖女,   月佼自幼饱读诗书、端庄克己、高风亮节、善心柔肠……   毫无意外地死于不明不白的毒杀;   重生后,她决心严格参照古往今来所有妖女典范:   妖媚!美艳!狠辣!千秋万代,一统……   算了,能保命就算赢。   小剧场一:   严怀朗:久闻姑娘乃“天下第五妖媚”,虽不知前面四位都是谁,可相遇即是有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月佼:月佼。   严怀朗:姑娘姓月?   月佼:……复姓……第五。   小剧场二:   严怀朗:月出皎兮,佼人“撩”兮。   月佼:严大人,请摸着心口说,究竟谁撩的谁啊?   严怀朗:……我。   月佼:请教严大人,你这是在摸着谁的心口说话……   严怀朗:你的……嘘,不说话了,乖。   被迫假妖媚VS本我真闷骚。   这依旧是一个架得特别空的,恋爱脑的,小甜文(*^__^*)   有兴趣就收一个呗,爱你们么么哒~   27、第二十七章 ...   翌日, 天气时晴时阴, 古怪如李崇琰辗转一夜的心情。   凉云水榭的书房内, 燕临正回禀着昨夜自宜阳带回来的消息。   “……兵部的范准上书称,光化二十七年曾有明旨:因二十六年原州大战折损人丁过多,为增丁卫国,鼓励女官女将解职、卸甲, 回归家宅;虽当年朝华长公主因军功封藩,陛下特允长公主麾下将、官不在此列,但长公主如今既已领旨监国, 自当行表率之举, 以拥戴圣谕威严……”   兵部一向是邵陵冯氏的地盘,而才封了宁王的五皇子李崇珩, 他的生母正是淑妃冯氏,兵部此举背后的意涵,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然而此次出手的人显然不止宁王。   尚书省也在朝堂议事时将兵部此议拎了出来, 显然那位刚封了平王的二皇子李崇玹和他背后的洧川陈氏也坐不住了。   两位私下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新任藩王, 居然奇异地联起手来,推波助澜围剿监国长公主……这吃相, 简直凶残又难看。   偷觑着李崇琰变幻莫测的神情,燕临的声音越来越小, 边说边忐忑地反省着自己哪句话没说对。   由于李崇琰头顶上压着那道不明深意的口谕,候旨期间不能擅自离开团山地界,因此燕临被分配到的主要职责便是往返于州府宜阳与团山本寨,将京中的一些动向带回来供他知晓、判断。   李崇琰从前任南军都司时, 因南军防线也属宜州地界,便果断在州府宜阳埋了传讯点,在京中安插了一些人手往这个传讯点递消息。但这处传讯点并不隶属南军,所得消息只递至李崇琰处。   虽说团山司家本也有着探、传消息的缜密渠道,但李崇琰本着兼听则明的准则,数月来始终坚持将宜阳传讯点的消息与司家传回来的消息做过印证之后,方才谋定而后动。   燕临反省到愁肠百结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导致殿下一言不发,急得哭丧了脸:“若属下有什么话没说对,便请殿下指正就是,您一直摸着自己的嘴巴,一会儿偷笑一会儿发恼的,属下实在不明其意啊。”   侧旁的隋峻强忍住将他拖出去埋了的冲动,哀其不幸地将头扭向一边。   不是兄弟不救你,实在是你那张嘴作死的速度之迅捷,在下……完全不急驰援。   果然,桌案后的李崇琰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随手拿起手边的镇纸石就朝他扬起手,却不知为何又缓缓放下了。   本以为要挨揍的燕临眨着眼躲了躲,见他最终并没有砸过来,还好似隐有痛苦地略皱了眉,便满眼关切又惊讶地脱口而出:“殿下昨夜竟是受伤了?!嗨呀,怪我大意了。当时我见您竟能独自从药庐走到顾春的阁楼下听墙角,就以为没事……”   那块本已被搁下的镇纸石冷不丁地迎面而来,暗卫出身的燕临眼疾手快地坐在椅上就势侧了身,还敏捷地伸手将它接下了。   岿然不动的隋峻斜眼冷笑,颇有劝他自己就着那块镇纸石一头撞死的意思。   李崇琰面无表情地盯着茫然的燕临:“你怎么会在?”   “哦,属下是昨夜回来的,正巧……”虽不太明白哪里出了差错,燕临还是有种危机感,诧乎乎地拿眼角向隋峻投去求救的信号。   可是隋峻已全然放弃援救,只略略抬眼望着屋顶横梁,坐等看笑话。   “路过?”李崇琰唇角浮起一个假笑,“药庐的位置远离主街,与凉云水榭也并不顺路。”   眼看隋峻明显打算见死不救,燕临只好自暴自弃地尴尬挠头,老实交代:“回寨时隐约听到咱们的鸟语暗哨,又一直在提顾春的动向,我怕有人捣乱,就过去瞧瞧。”   请殿下明鉴,他本也是一片好心啊。   李崇琰持续假笑:“都瞧见什么了?”   瞧见殿下您强行对顾春行不轨之事,在被顾春拿针扎了之后,还坚强地跟到她家阁楼下听墙角……   已知自己大难将至的燕临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有所保留比较容易活下去:“没、没瞧见太多,就见您在顾春的阁楼下……”   这回迎面飞过来的是砚台。   “那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这蠢材,说瞎话都说不圆。   此时右手还拿着镇纸石的燕临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前暗卫应有的素养,于是那块砚台被他用左手接住了。   燕临与隋峻原本是准御前暗卫出身,本应是言行极谨慎的。   但因他二人并未真正为御前启用,便被派给李崇琰前来团山,而李崇琰久在军中,惯于在宽严并济之间游走,从无倨傲待下的习惯;加之本寨的风气也坦荡磊落,人与人之间便是从属关系,也无须卑躬屈膝,因此种种,这两个多月下来,燕临与隋峻在与李崇琰相处时,便也渐渐脱了从前在京中的习气,有时甚至敢“以下犯上”地略施调侃。   事已至此,燕临明白这位殿下是恼羞成怒,便在他杀人灭口之前弱弱干笑着请求道:“属下……可以开始留遗言了吗?”   毕竟,正事还是要说完的。   李崇琰重重哼了一声,收起恼怒如毛头少年的青涩心事。   隋峻想了想,开口说正经的:“兵部忽然向长公主发难,行宫里的那位没动静?”   燕临有些为难地觑了李崇琰一眼,这才低声对隋峻道:“殿下当年埋在宜阳的这个点吧……它没往行宫插线……”   “怪我咯?”既知燕临昨夜撞见自己做坏事,李崇琰越看他越手痒,恨不得揍到他失忆。   为免燕临当真血溅当场,隋峻还是于心不忍地出言救了个场:“那时殿下不过是为了防止有人为朝堂之争扯南军后腿,又不是要造.反,往一个常年没人在的行宫插线做什么?”   “那……既陛下如今移驾于行宫安养,咱们是不是该……”   李崇琰冷笑:“宜阳那个点我既已交给你全权接手,往哪儿埋线就是你的事,别问我。”   “可是安插新的暗线……”燕临挠头,“能找司家要钱吗?”   “那也是你的事,”李崇琰报之以寒凉的冷笑,“总之,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之后仍是拿不到行宫内的消息,你就自行了断吧。”   幸灾乐祸的隋峻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之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世有书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意思就是:当殿下在非礼人时,别瞎看;若是不小心看见了,那也别脑抽到说出来。   绝望到面无表情的燕临颤抖地端起面前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大口之后,又仰起脖子狂喷一通。   倍感恶心的隋峻跳起来就躲到墙角,李崇琰也忍不住皱了眉:“你在干嘛?”   “我……在表演喷血。”   许多事,看破了却不该说破,这个道理,燕临终于有些参悟了。   ****   顾春原本以为自己会辗转一夜,结果却只辗转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亮时,她被饿醒了。   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奔到铜镜前,见颈侧果然有一坨没脸见人的淤痕,这让她顿时生无可恋。   听得叶行络在楼下梳洗的动静,她只能心虚地忍着下楼觅食的渴望,假装自己还没醒。   待到叶行络收拾好了出门去,她才迈开饿到发软的步子,抖抖索索下楼去了厨房。   好在这日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的,倒也算难得凉爽,于是她穿一身交领襦裙倒也不会显得太奇怪。   虽心中有些烦乱,可她毕竟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子,一时理不清楚的事便是不为难自己,索性先将李崇琰的事丢到一边,早饭吃饱喝足后便转身回阁楼写稿去了。   原本只是为了逃避心事随意写写,却不曾想越写越顺手,最后竟当真写到走了心,一气儿写到午后,直把自己写得泪水涟涟。   这回她写的女角是一位弃暗投明的魔教妖女,带着自己手下一干群魔乱舞的散兵游勇抵御外辱,铮铮铁骨!浩然正气!可把她自己给感动坏了。   写完一场重要的护国之战后,她自己也哭得脑仁疼,颇有一种真气散尽的虚脱感。便搁了笔去洗脸吃饭,完了拎了一坛酒,再带了些自洧川买回来的吃食,做贼似的偷溜出门,去东山石屋找司凤林磕闲牙。   司凤林一见她就眼前一亮:“肉干!”   “我没名儿的吗?”顾春郁闷地将那坛子酒照他脸上砸过去,“还是我改名叫肉干了?”   虽还是没有肉干,但看在酒和小零食的份上,司凤林还是大度地原谅了她。   两人在小石屋前的草地上吹风喝酒,聊些闲话,眨眼就混过一个多时辰。   此时酒过半酣,昏头昏脑的顾春终于觉着有些热了,便随手将高高的交领往下扯了扯,散散燥意。   司凤林嘴里衔着半片甜肉脯,一抬头就瞪大了眼,指着她的脖子跳了起来:“这是啥?”肉脯都掉地上了。   如梦初醒的顾春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昨夜被蚊子叮了一下,我挠狠了就留印子了。”   司凤林那颗时灵时不灵的脑子,按说是很好糊弄过去的,偏偏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像是格外清醒。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了顾春许久,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便试探道:“那你再挠一个我看看。”真能挠出印子?   这下顾春下不来台,只得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使劲挠了半晌,也算她手气好,竟当真又挠出个勉强相同的印子来。   司凤林这才认真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   黄昏时,顾春回到阁楼中,酒意上头,便换了轻便衣衫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惊坐起身,瞪向半掩的窗前。   窗前立着那位殿下非礼而入的身影。   “你够了哦!”顾春忙不迭地缩进床角,紧贴着墙。   李崇琰环臂靠在窗畔倒也没动,只是笑眼望着她,好声好气道:“只是有些事得谈谈。”   “谈你个大头鬼!”顾春梗起脖子抬了下巴,“我……”   后面的狠话没机会说了,因为李崇琰的眼神忽然沉下,死死瞪着她脖子上多出来的那个印子。   他的眼神让顾春心中发毛,猛然想起先前为了打消司凤林的怀疑,自己又在颈上多挠出来的那个印子。于是没来由地心虚不已。   “不解释一下?”李崇琰抬手指了指她的脖子,语气十分危险。   顾春尴尬地想哭,这事真的解释不清楚。于是她虚弱地笑了——   “我说是我自己挠的,你信吗?”   28、第二十八章 ...   今日的天气自晨间起就很怪。   正当夏季, 此时又不过才过了酉时, 先前还隐约有落日熔金的隐约薄暮自半敞的窗扉递进来, 可当空一阵风乍起后,立时便霞光消褪,夜色模糊。   ——我说是我自己挠的,你信吗?   影影绰绰中, 李崇琰的身形仍是环臂倚在窗畔,嗓音里听不出喜怒,也探不到虚实:“你猜我信不信?”   仗着夜色模糊, 顾春偷偷吐了吐舌头, 心道我猜你个死人头!脑中却警铃大作,下午那点酒意是彻底醒了。   “那什么……”顾春缩着脖子拿薄被将自己裹在墙角, 冥思苦想了半晌,忽地一拍脑袋。   这明明是我的地盘,我怕他个圈圈叉叉啊!   于是立刻理直气壮地坐直了, 扬声道:“烛台就在你手边, 下面格子上放着火折子。”   “做什么?”李崇琰咬牙一哼,算你有胆气!   以他对顾春有限的了解, 忽然如此理直气壮的镇定,只能说明那个听起来无比荒谬的解释——哎, 勉强算解释吧——它大概就是真相了。   “点灯,天暗了我就瞧不大清楚的,”心中有了底气的顾春立时气焰嚣张,反守为攻, “你不是说要谈谈?”   李崇琰深觉自己可能有病。   这混蛋卖起乖来他无力招架,此刻忽然嚣张起来他竟也立时就没脾气了,这形势真是要不得啊要不得……绝症,活不了了。   于是一边按她的指示在烛台下层格子上寻到火折子,一边不甘心地忿忿嘀咕:“你居然支使我做事……”   话音落地,烛火乍亮,明光堂堂落了一地。   榻上的顾春还拿被子裹着自己,亮晶晶的美眸却凉凉地觑着他:“我请你来的呀?若是连点个灯的事都不能做,要你何用?”   这一通排头给李崇琰噎得不行,一时竟找不出话来抗衡。   见他要脚步微移,坐在榻上的顾春背脊一凛,扯着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些,口中却不输阵,凶霸霸喝道:“不许过来!”   “喏,那儿有椅子,”瞧着李崇琰果然止步,顾春心下稍安,拿眼神指了指窗前书桌后的椅子,“坐下,好好说话。”   其实李崇琰今日也抽空反省过,昨夜确然是自己浪过头了些,把这家伙给惊着了。此时特地过来见她,也是为了亡羊补牢,以免当真把人给吓跑。   于是他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去就不过去。   待他坐定后,尚未想好要说什么话开场,顾春倒是先开了口。   “好好想想,昨夜你做得对吗?”先发制人的顾春将微颤的手藏在被角下,努力学着师父往常训人的样子,“谁、谁同意你……那样……”   才提起昨夜之事,顾春立刻觉得唇上颈间蓦地荡起发麻的热烫,眼看着就要破功,加之那罪魁祸首又在跟前,便一时语塞,只能红着脸四下乱瞟。   李崇琰瞧着她那虚张声势的模样,连忙抿了唇掩住险些逸出的笑。强压下心中翻来滚去的火热甜浆,清了清嗓子,略垂眼帘,面上也是一红。   “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   这两个月来,燕临买回来的那些话本子可是没白费的。   “那、那是因为我,我看上你了啊!”   嚯!   顾春红着脸瞪大眼,猛地朝后一缩,后脑勺在墙上碰得闷声作响。   “你、你、你,你坐下!”痛到龇牙的顾春抬手按住自己的后脑勺,另一手伸出食指指着他,“坐、坐着别动!”   先前那一声闷响动静不小,隔了半间屋子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崇琰心疼地远远关切着,见她又被惊着了,便也不敢妄动,只能依言又坐了回去。   顾春皱着脸,一边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红着脸思索着。   片刻之后,她气呼呼地抬眼瞪他,可惜一开口就结结巴巴,顿失气势:“诶,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你看上我,我就得让你、让你亲……亲来亲去啊?”   见李崇琰张口欲言,她慌里慌张地打断他,又道,“我、我这么人、人见人爱的姑娘,看、看上我的人多了,我都,我都让人说亲就亲啊?”   那还得了?!   摇曳的长烛明光中,阁楼的闺房里,是两张红脸之间的对峙。   “当然,当然不行了!”李崇琰的双颊各一抹红,咬牙轻吼。   虽心有不甘,可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居然很有道理。   见他识相,顾春又略微镇定些了,虽还是整个人发烫,却渐渐没那样慌了:“咱们来讲、讲道理!你,你看上我,我、我又没说看上你……”   对,她没说。没说过的事就不算。嗯,就是这样没错。   李崇琰一听不干了:“你、你不能吃干抹净就不认账!”   看他那副恼得要上房揭瓦的架势,顾春心下喊糟,颤巍巍想着怕不是自己那时在病中糊里糊涂对人做了什么,但也不愿松口:“我走那日问、问过你,也、也跟你说、说清楚的!那时你什么也不肯说,我、我过后说不认账就不认账的!”   为强调原则,她又补充道,“就算你敲锣打鼓,哭、哭着喊着找人告状,我……我也不认账的!”   XX的,这是什么狗屎一样的对话。   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李崇琰抬手扶额,忽然灵光一现:“我的说不是你病中的时候。”   顾春大惊:“什么玩意儿?我几时……几时……怎、怎么你了?!”   “二月里,在济世堂的时候,”胜券在握的李崇琰得意地扬眉,面上赭红未消,却忍不住嘴角一直上扬,上扬,“那时你瞧过我没穿衣服的模样,所以……所以我是不一样的!”   红脸顾春闻言白眼翻到快抛上房梁了:“那、那照你这么算,我、我瞧过的人多了去了!”   虽说她是个半途而废的庸医,可她好歹也是行过医的。莫说他在济世堂那时只是因为肩上有伤而未着上衣,就是全身上下啥也没穿的人,她也是见过的!   就是这么见多识广,没想到吧?!哼。   “什么?!”瞧过的人多了去了?!李崇琰含恨咬牙,恼怒的瞪着她就要起身,“给你个机会重新斟酌一下你的言辞!”   顾春被他瞪得脖颈一寒,立刻又怂缩了脖子,小小声声道:“庸医也是医嘛……有什么稀奇的……”   “那不管,反正我不一样。”谈判进入僵局,李崇琰只好耍赖了。   顾春斟酌再三,灵机一动:“也不是完全没得商量。”   一听事有转机,李崇琰定下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静候下文。   “你看,其实咱俩认识也没多久,说来也不是特别熟,对吧?”顾春虽这样问着,却并没有打算让他回答,立刻自说自话地又接着道,“这种事,毕竟是要两情相悦的,对吧?虽说你见色起意……瞪什么瞪,人人都说我长得好看,你咬我啊?”   李崇琰磨牙。坦白说,他还真有点想咬她。   “虽说你见色起意,”顾春坚定地强调了一遍,这才继续,“可我并没有啊!”   “所以?”李崇琰更想咬她了。   顾春裹着被子在榻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红着脸远远睨他:“所以你得自己想法子让我也看上你,这才像话!”   年轻人,动不动就亲来抱去的成何体统,要好好做人才对。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勉强点了点头:“那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上我?”   这问题……过于深邃。   顾春抿唇皱眉,裹紧被子站在榻上傻了半晌,忽然如梦初醒:“诶你有没有点诚意?这种事有提前问好的吗?”   李崇琰想想也是,便撇了撇嘴:“那,你不许躲我。”   “行,成交。”顾春想了想,毕竟在团山她在是地头蛇哪,只要这家伙不乱来,她才不躲呢。   “哦,那你也不能仗着身手好就半夜爬我窗户!”   她很小人地想,为了安全起见,往后大概有必要在窗棂上涂些毒药什么的……嘿嘿嘿嘿嘿。   无论如何,两人之间这就算强行达成共识了。   “行了,你、你赶紧回去。”危机解除的顾春立刻肆无忌惮,笑眯眯梭下床榻赶人。   李崇琰有些委屈:“还走窗户啊?”   顾春裹着被子走过来先瞪了他一眼,径自拎了书桌上的小茶壶倒了一盏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才咂咂嘴道:“那我还恭送你从大门走啊?”   幸亏叶行络今日去宜阳还没回来,不然又不知道这话要从何说起了。   李崇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你一直裹个被子不热的么?”   虽说今日天侯好,可毕竟也是夏天了,大晚上裹个被子走来走去,不热才怪。   顾春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推他:“替你着想,免得你又情不自禁。赶紧走,我困。”   李崇琰无奈地吐出一口长长的郁气,忽然转身隔着被子将她抱了个满怀,顺势在她脸上巨响亮地亲了一口,赶在她发飙之前松了,迅速跳窗而逃。   什么叫贼不走空?!采花贼也是贼呀。   他自窗台跃身而下的那一瞬,回头露出一个挑衅般得意的笑。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顾春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手背压在自己滚烫的颊边。   顾春啊顾春,这是个不能喜欢的人,师父会伤心的,明白吗。   就……就这样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   谢谢各位新老朋友的厚爱,从三月到现在,我最美好的收获,就是和你们相遇。   爱你们,么么哒~~~   29、第二十九章 ...   为了避免出现“逢人就被问脖子上那俩印子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惨剧, 一连两日顾春都没敢再出门, 只用简单的鸟语哨向白日里在药庐当值的几个师弟师妹们传了信, 告知他们叶行络不在,自己近日要忙着写稿顾不上药庐,让师弟妹们每日黄昏离开时,记得先将晒着的药草收进屋, 以免被雨淋坏了。   叶行络去宜阳还没回来,顾春独自在家也不用偷偷摸摸,接连在家闷头写了两日的稿, 可谓心无旁骛。   出乎意料的是, 这两日李崇琰居然也并未来扰她。她虽心中生出些许古怪的诧异,但更多的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李崇琰, 她的打算就是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到两年后他离开团山就万事大吉。   反正,她不会离开, 他也不会留下,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这世间, 哪有那样多的念念不忘,哪有那样多的非谁不可。   这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晃晃悠悠下楼梳洗过后,正要做饭吃,江瑶却兴高采烈地吆喝着敲了她家门。   前些日子她跟着卫钊走的陆路跑遂州,而江瑶押船走水路跑了趟原州, 这一来二去的算下来,她与江瑶已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乍听到江瑶在外喊门的声音,顾春很是欢喜地出了厨房,快步绕过中庭影壁去开了门。   “……阿瑶你搞什么?”   门外可不单只有江瑶,她身后还有两名江家子弟……抬了好大一筐子肉。   江瑶嘿嘿一笑,亲热地搭上她肩就往里走,那两名江家子弟无须指示,自觉地将那筐子肉往屋里抬。   江瑶边走边道:“林哥说你答应给他做肉干吃,又老是拖着不做,索性叫我帮他买了肉直接抬到你家来,这下你不做也得做了。”   本寨不大养家畜,日常的肉食大多都是在山下屏城买回来的。   “一说到吃喝玩乐他就清醒又机灵呢,”顾春笑翻了个白眼,“诶,不对啊,就算我给他做肉干吃,十斤二十斤的肉也就够了,你们抬这么一大筐子……怕一百斤都打不住吧?”   在堂前荫凉又通风之处将那筐子肉放下后,其中一名江家的少年哈哈大笑:“阿瑶说,反正你也要做给林哥吃,索性她也搭个方便蹭上二十斤。我一想,既然这样,不如我也蹭个十斤……”   见顾春目瞪口呆,两名江家少年笑得更欢实了,另一位也接着道,“我想着,既然他都蹭了,于是我也蹭个十五斤。反正咱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做十斤也是做,做一百斤也是做,是吧?”   这话可把顾春给气笑了,顺手抽出那根抬了肉筐子的扁担作势要打人。“叫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你们打扁了挂起来再做两百斤好不好?”   江瑶笑嘻嘻将她拦住,示意那两名少年赶紧开溜。   “呐呐呐,别气别气,我这不是特地来给你打下手了么,多有诚意呀,”江瑶毕竟自幼习武,要制住顾春自是很容易的,“你算算,司凤林二十斤,我二十斤,山子十斤,阿峰十五斤……剩下的就犒劳你啦!”   “算你们还有点良心,”顾春笑哼一声,将手中的扁担放下,“我中午还没吃饭呢。”   江瑶立刻讨好地笑道:“来来来,江家少主亲自给你做饭,想吃啥?”   “吃、人!”   笑闹间,江瑶便跟着她在地窖里取了点菜,就着才拿来的肉简单炒了两样,这就将午饭给打发过了。   饭毕,两人又一起将那些肉割成长条,整整齐齐挂在堂屋外的檐下通风。   毕竟两个多月没见,此时两人手上虽各自忙活着,嘴里也没闲片刻。   江瑶踩在梯子上接过她递来的长肉条往檐下挂,笑道:“你是不知道,钊哥托人带话回来说你跟着他跑遂州去玩儿,叶叔都怔住了。”   那时江瑶跟的第二队船还没装满货,是以她的船队是在卫钊的商队出发好几日后才启程的。   “你骗人的吧,”顾春啧啧舌,皱着鼻子拿小麻绳又穿了一条肉递给她,“我又不是没跟着你们跑出去玩过,师父才不会过问。”   叶逊对待自家名下的孩子,无论是叶盛淮、叶行络,还是顾春或济世堂的其他大小弟子,大都是散养野放的。在他看来,只要孩子们品行端正别学坏,大事上不出差错,偶尔贪玩是不必约束的。   “哎你家这梯子怎么老晃啊,”江瑶稳了稳摇摇欲坠的身形,接着道,“那可不同的。往常你偶尔跟着我们出去玩,最远也就到宜阳,这次闷不啃声跑回中原,叶叔指定是怕你故地重游要触景伤情。”   顾春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如今到中原不能叫‘回’,我可是团山叶家的顾春。”   何况她的出生地在原州,她随卫钊去的是遂州,八竿子还打不着呢,没什么好触景伤情的。   将那些肉都挂起来后,江瑶胆大地直接从梯子最高处蹦下地,看得顾春心惊胆战,生怕她摔断腿。   面对她的惊惧,江瑶只是得意地站直身,潇洒地甩了甩头,就笑着去井边打了些水来,招呼她一同洗手。   “接着又怎么弄?不是还得腌一腌吗?”   顾春甩甩手上的水渍:“嗯,咱们得去山上弄些草果叶和花椒叶回来。天热了,我怕那些肉捂在那里要坏,先挂起来透着风,待会儿回来把料码好了再取下来腌。”   江瑶叉腰扶额:“吃个肉干这么麻烦啊?这时节草果和花椒都结籽儿,你竟连它的叶子也不放过!”   本寨的人对吃食通常都只讲究个不难吃、管饱、方便,只有顾春这个大闲人才会做一些工序颇繁琐的吃食。   这或许同顾春九岁之前在原州的生活有关。   那些她偶尔心血来潮时凭记忆试着做出来的食物,虽未必多精致,却是她孩提时代对食物最初的记忆。   那些食物,是幼小的顾春在父亲、母亲、奶娘、侍女一众人等温柔娇宠的怀抱中,曾无数次被软语温言哄着,一点点尝进口中的味道。   那是她珍藏在心里的,与后来在团山完全不同的,另一段童年的味道。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里头有她再也见不到的人。   “所以啊,叫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春摇摇头抹去心中突如其来的百感交集,笑着将指尖残余的水渍往她脸上猛甩,“你当我挥挥衣袖就有得吃啊?一百斤……你们可真想得出来,生怕我累不死是怎么的?”   团山的油叶花椒耐旱、喜阳光,因此多长在地势较高的东山;而草果喜荫蔽、潮湿、温凉、土壤肥沃疏松的环境,自然更易生在常年有山泉流水的西山山凹处。   想着为凑齐这两味香料,还得从东山到西山跑个通透,江瑶连忙替顾春拿了小药篮,催着她赶紧出门。   ****   待到顾春与江瑶采好所需那两味香料叶子回来,用大石臼细细杵成浆汁,再码好所有料将那一百斤肉条全给腌上挂好后,天都黑了。   这通忙活下来,莫说一向懒怠的顾春,就连习武出身的江瑶都叫苦连天,“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贪嘴了……不行,我得回家躺着,晚饭也不吃了……比扛了八百包茶都累。”   有气无力的顾春也没力气说她,手脚发软地扒着墙将她送到门口,目送着她离开。   说是目送,其实顾春在黑夜里视物是不大清晰的。此时天幕墨黑,江瑶才走出没多远她就瞧不见了。   不过她累到脑子有些木,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呵欠后,仍旧没骨头似的整个人耷拉在门边,涣散的目光怔怔向着江瑶离去的方向。   “有那么依依不舍么?”一片墨黑中传来李崇琰闷闷的声音。   顾春惊了惊,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人已经到她面前了。于是只得讪讪地勉强站直,“我只是累了,趴门上歇会儿。”   黑暗中她瞧不清李崇琰的神情,只听他像是笑了,“没听过有谁累了是趴门上歇的。”   “我也想回榻上歇啊,这腿迈不动我……”   她小声的嘀咕到一半,整个人腾空打横落进了一个怀抱,吓得她都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李崇琰抱着她迈过门槛,一顺脚将门掩了,轻车熟路般抱了她往阁楼上去。   黑暗中顾春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说话都有些抖:“说好的你不能仗着身手好就半夜爬我家窗户。”   “第一,眼下还不是半夜……”忍俊不禁的笑音在模糊的夜色中听来,竟有一丝羞涩的缠绵之意。   将她轻柔地放到榻上之后,李崇琰转身去窗前角落的烛台上寻火折子,“第二,爷今天可是走大门进来的。”   哟哟哟,怎么没把你得意死?   没奈何的顾春在榻上窝成虾米状,光听声音都能想得出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便在心中翻了八百十个白眼送他。   烛火乍亮,果然见李崇琰笑得一脸得意,且非常自觉地转身过来就坐在了榻边。   “谁请你坐这儿了……”这过于亲密又熟稔的姿态使顾春有些羞赧,却实在没什么力气,抬起手来朝他撑在榻沿的臂上打了一下,却因有气无力而显得像摸了他一把似的。   待她的手软绵绵垂落之际,李崇琰顺势就给握在了掌心,于盈盈烛光中挑眉一笑。   “我没要做什么,”感受到掌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李崇琰含笑安抚,又问道,“你又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上山采香料……做肉干……”顾春含糊应了,忽然想起自己此刻定是累得灰头土脸,立刻扭头将自己埋在枕头里。   不知为何,忽然不乐意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李崇琰并不明白她这突然生出的小女儿心思,只是好笑地伸手将她脑袋扳正:“憋死了算谁的?”   顾春用仅有的力气与他抗衡半晌,想要重新将脸藏起来,却最终无果,只好自暴自弃地抬起左臂的衣袖盖住半张小脸。   “你别看……难看死了……”   明明只是娇娇甜甜的一句无力轻嚷,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好似拨动人心的情话。   李崇琰黑眸中涌起欣喜的光华,将掌心中姑娘那温软的小手握得更紧些,“很好看的。什么样都好看。”   说着,轻轻将她盖在面上的那只手挪开,与她四目相接。   他记得,祭茶神那日,有个红衣的小小姑娘对她说,“春儿你今天可好看了”,那时她可是很高兴地对那小小姑娘说过——   我就喜欢你这种嘴甜的家伙。   这句话,他也想要。   若她实在累得不想多说,掐头去尾给他其中四个字就行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几天真是抽搐到不行,我发个更新都跟后台斗争了十几分钟,擦泪。   不废话了,感谢大家~咱们评论区会师!   30、第三十章 (捉虫) ...   李崇琰那饱含殷切期待的灼热目光让顾春倍感沉重……看不懂他在期待什么。   在榻上趴了一会儿后, 顾春勉强算是有些缓过劲, 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场面实在不像话。   大晚上的, 有个男子坐在未婚姑娘的榻上——若是在中原,这姑娘怕是要被拖去浸猪笼。   不知为何想起之前在月夜下那次突如其来的亲吻,不禁面上又红,心中暗暗撇嘴庆幸自己是生活在团山而非中原。   羞窘不已的顾春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躺在榻上与他面面相觑, 赶忙着就要将自己的手自他的掌心抽回。   等了半晌也没等来自己想听的话,正失望不已的李崇琰察觉她的动作,立刻收紧了五指瞪她。那神情, 活脱脱就是寨中那叫“大黄”的犬兄被人动了食盆时的模样, 仿佛她打算收回去的那只手是他的一样。   见他瞪人,红脸顾春只好讷讷指了指桌上的茶盏:“我要喝水。”   李崇琰轻哼了一声, 这才放开她,却站起身走向窗下的桌前,替她倒了一盏茶水。   趁他走开, 顾春赶忙撑着起身下榻, 站直身捋了捋微乱的额发,还偷偷顺手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试图镇定下来。   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后,顾春咕噜咕噜灌了个精光, 这才道:“听阿瑶说,你近来都很忙的……”   她心中是打算装傻充愣地拖到两年后一别两宽的,可毕竟那夜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人就将话挑明,此刻再面对他, 她实在控制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羞窘与尴尬。   说到底,花里胡哨的伎俩往往败于大开大合的直来直往……话本子误人啊。   见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尽量远离床榻,李崇琰心中略带遗憾,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淡淡扬唇,“原来江瑶今日是来找你玩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颇有玄机,让顾春忽然想起,下午江瑶提及李崇琰这几日很忙时眉目间隐隐有幸灾乐祸之色。之前叶行络曾提过,江瑶的父亲已代表江家向李崇琰交出了家主令牌……这几日,李崇琰怕是才真正见识到一些团山屯军的棘手之处了吧?   “没呢,没玩儿,”她在心中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朝他弱弱一笑,“阿瑶她是……下午才来的。怎么了?”嗯,没骗人,那时候午时刚过,说是下午也没什么错。   李崇琰又不傻,一听就知她这是怕给江瑶惹麻烦,还想帮着打掩护呢,哼。   虽说心中有淡淡失落,可他不会忙着逼她在“李崇琰”与“顾春的伙伴们”之间做选择,那会让她为难,他舍不得。   况且眼下他与江瑶,或者应当说他与团山屯军之间的症结并非私怨,公事公了,也不必将一知半解的顾春搅和进来,徒增她烦恼。   “你不累了?”他长臂一展,虚虚圈住她的脖子,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顾春被脖颈间突然横亘的长臂迫得倒退两步,正正退进他的怀中,背靠着他的胸膛。   怎么会不累呢?   因为天热,怕那一百斤的肉放过夜会坏掉,整个下午她与江瑶就没歇过。这半日下来连江瑶都叫苦连天,何况原本就四体不勤的顾春。   “我、我还没吃饭。”被他虚虚圈住脖子的顾春站得僵直,尽量不让自己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她深深觉得觉得,这个夏天,未免也太热了些。   李崇琰在她头顶理直气壮地接话:“我也没吃。”   没吃回家吃去!   顾春心中赧然又羞愤的默默怼了他一句,却没说出声,只是诧诧地扭头拿眼角瞥他。   见他也正定定望着自己,顾春好想翻白眼了:“你的意思是,叫我做?”   李崇琰居高临下地笑觑她:“我做你敢吃?”   其实顾春觉得自己累得都快化了,可若两人总在她这闺房内耗着,她总觉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提议,将下午才腌渍的肉拿一些下来烤了吃。   李崇琰原本就只是想来她跟前腻着,对于吃什么倒也不计较。   于是在顾春的白眼连天和一迭声的“放我下来”中,李崇琰自觉又执着地抱着她下了阁楼,径自走到堂屋廊下才放人。   取了半条肉,两人一同进了厨房,就在灶前起了小堆柴火烤起肉来。   灶前的小凳子本就不长,两人勉强能并肩而坐,偏偏李崇琰就要往顾春那边挤。顾春被挤得让无可让,怕要跌下地,只能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这人真是……”顾春没好气的苦笑着轻轻推了推他,“是在下输了,行吗?赶紧坐过去些,我让你靠着还不成吗?”幼稚!无聊!整天就想着占便宜!   小心思被当场揭穿的李崇琰尴尬笑着摸摸鼻子,终于不闹她了。   入夜的团山静静的,虫鸣蝉嘶细细,渐生凉意。   小火堆的红舌断断续续地舔过被腌渍了一下午的肉块,时不时有脂油滴落在柴火上,滋滋作响,乍亮起小束突兀的火光,迅速又偃旗息鼓。   被翻来覆去炙烤的肉块散出愈发醇厚的香味,在小柴火的推波助澜下,香料与肉类浑然天成,无休无止地诱得人食指大动。   “瞧着你生火、烤肉都很熟练,不像不会做饭的人哪。”顾春斜睨了那个没脸没皮偎着自己的人一眼,心好累。   李崇琰轻笑:“只是以往在军中时,偶尔会与同袍一道打些猎物烤了吃罢了。若要做饭,那真不会,我甚少有进厨房的机会。”   他没机会进厨房,并非因为他是一位皇子,也不是因为“君子远庖厨”,而是他二十三年的人生履历中,泰半时间是在军中渡过的。   大缙后宫嫔妃分十四等,李崇琰的生母只是不上不下的七等充衣,于光化二十四年殁于宫中,时年他十一岁。自那年起,他便被养在长公主李崇环府上。   不过,李崇环自开府起就是一位掌兵的公主,对这个忽然被交给自己抚养的皇弟也不知该如何安置,索性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常年随军打混。   光化三十年,他正式以新丁身份进了长公主麾下的原州军;光化三十三年升调南军都司,镇守南境。   今年二月初八子夜,就在南军又一次击退越过边境滋扰生事的游牧部族奴羯后,负伤带队凯旋的李崇琰在中军帐前见到了带着“陛下口谕”前来的隋峻与燕临。   对李崇琰来说,到了团山本寨的这几个月里,他才有机会触摸到真正的人间烟火。   从前的他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要脱下戎装、远离沙场,那接踵而至的那些未知却漫长的岁月,他该如何生活。   “无论父皇让我来团山究竟意欲何为,至少,我终于知道不着戎装的人们都是如何生活的,”李崇琰笑着望向顾春的眼睛,眸中温柔如水,坚定,澄澈,没有半点悲伤,“无论他有心或无意,总算终于尽了一回为人父的道义。”   之前顾春只知他大约不太受他那皇帝老子的宠爱,却不知他竟惨成这样,心中不忍,不自觉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以示安慰。   难怪打一开始就觉得这位殿下一点都不殿下,原来真相就是,他根本不是被当做殿下养大的。   “许多时候,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得多,只要还活着,怎么都能把日子过出花儿来。”顾春笑眯眯地接过他烤好的肉块,吹吹热气,忽然后知后觉地又扭头望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收司、江两家的家主令牌,整顿屯军,不是陛下的主意?”   李崇琰点点头。   顾春惊讶地瞪大了眼:“那你打算将屯军的防线往外再推到漠南青原的计划,也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比她更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将防线推到漠南青原?!”   从本寨东山翻过团山就是漠南青原。   那里算是大缙与邻国嘉戎接壤处。由于那里距两国边境都近,位置较为敏感,为不起明面上的冲突,两国都不涉及那处,算是个三不管地带。   两个月前,李崇琰命隋峻与燕临勘过本寨地形后,就一直谋划着好好整肃团山屯军,之后将防线主动推到漠南青原。如此一来,一旦交战,即便是最糟糕的形势下,至少还可以为本寨和二十个副寨内不在屯军编制内的老人及孩童争取一些逃生的时间。   可这个计划,李崇琰只对隋峻与燕临交过底,就连司凤池都没明白他这个意图。而他也能肯定,他没有对顾春说过这个。   顾春见他皱眉眨眼地努力回忆,摇头笑笑:“你没说,是我之前在凉云水榭看到你让峻哥做的沙盘,瞎猜的。”   “你……会看沙盘?”李崇琰有些傻眼。   顾春并不在屯军在编名册中,谁没事教她看沙盘?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顾春边吃边道,“小时候我家书房里是有那玩意儿的,你摆的那个阵型,仿佛有些像我曾见过的一种。”   李崇琰想起司凤池提过,顾春是投亲叶逊才到本寨来的。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过四家家谱,印象中叶家家谱中并没有关于顾春母亲的记录,可团山人并不像中原那样有不将女子记入家谱的规矩。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歪着脑袋试探地问道:“你是说,岳父……或岳母的书房?”   顾春红着脸咬牙,恨不得将他丢到火里一并烤了。   “谁在跟你岳父岳母的,一刻不占便宜你能死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擦擦眼泪,坚强的月总来更新了。   爱你们么么哒~~   31、第三十一章 (捉虫) ...   “哪里就是你的岳父岳母了?不许瞎说话!”顾春觉得额角隐隐有青筋乱跳, 她很好奇在自己去遂州那两个月, 李崇琰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李崇琰淡定且大度地表示:“将来总会是的, 就先这么叫着,我吃点亏没关系。”   其实,若是细瞧就能发现,李崇琰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有些可疑的暗红。只是他的神色装得太镇定, 而顾春又被他搅和得心烦意乱,压根儿没瞧他。   “我走那两个月里,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顾春咬唇, 被他闹得头疼, “你……你之前分明不是这样的!”那个会害羞脸红的李崇琰是被谁调包了吗?   “那、那我之前那样也没见讨你喜欢,你还不是一次次丢下我转头就跑!”他可是痛定思痛, 花了两个月时间熟读各类话本子,充分总结了各种经验教训的。   面对他理直气壮的指责,恼羞成怒的顾春原本想抬腿踹他, 奈何两人并肩坐在凳上, 灶前这处本也不宽敞,抬腿踹人这个动作难度颇高。于是她只能变了法子, 抬肘击向他右肋部。   那里是肝、胆所在的位置,虽非命门, 却因没有肋骨防护而较为薄弱,加之手肘本也坚硬,虽顾春四体不勤、力气小,可骤然击出这一记, 没防备的李崇琰仍是痛到龇了牙。   “疼……”李崇琰怕自己忽然起身会害她自另一头跌下去,便坐着没动,生生受了。   其实顾春的力气本也不大,况且她也并未当真使多大力,他也就疼了片刻罢了。不过他旋即又觉得不能吃亏,连忙慢半拍地捂住腰间嘶痛,可怜兮兮的博取同情。   被气笑的顾春顺手扯下一小块肉塞到他嘴里:“不疼我打你干嘛。叫你乱说话,显你有嘴啊?”   其实方才她也是一时恍神说溜嘴,得亏李崇琰胡说八道的打了岔,她也就正巧顺着他的胡闹避开了关于自家父母的话题。   她并不愿与他谈及自己的父母——   若是可以,她不愿同任何人谈起这个话题。个中内情太复杂,她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李崇琰敏锐地发现,她目光中的闪躲并非单只是害羞的缘故,便暂将诸多疑问压在心中,笑笑没再追问。   在熟悉、信任的人面前,顾春是个十足欺软怕硬的性子。譬如她敢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躯,同习武出身的江瑶、卫钊拳来脚往;也敢满嘴胡话地与叶盛淮、叶行络叉腰对骂,是因为她相信,他们与自己之间就是这样心无芥蒂的交情。可方才毫不犹豫地抬肘击向李崇琰后,她自己也有些诧异。   按理说不该如此的。   可细细回想起来,仿佛打一开始,她在李崇琰面前就没有谨言慎行过?是他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笃定他会宽纵自己?   细思极恐的顾春打了个冷颤,用力嚼着口中的食物。   李崇琰与她本就坐得很近,又故意偎着她起腻,她纤细的肩头几不可见的轻颤,他立时就察觉了。   “冷?”   李崇琰瞧瞧她的脸色,又瞧了瞧面前的火堆,想着她终究是个细细弱弱的姑娘,今日据说又忙活了大半日,也该是很累了。   顾春摇摇头,忽地面上一凛,整个如人石化般一动不动,皱眉侧耳。   她的神情让李崇琰也觉出不对了。   外头此起彼伏的虫鸣蝉嘶中,蓦地混进了一串陌生的鸟鸣,啾啾呜呜地接连扩散。   那显然是一套鸟语暗哨,却是李崇琰从未听过的一种。   按声音的来处判断,那鸟鸣声是自石头主街的某一处传出,又经过三次传递后,已足够遍及寨中所有人家。   待到鸟语渐歇,顾春面上再无疲惫懒散,如临大敌地倏然起身,异常坚决地对李崇琰道:“你赶紧向隋峻、燕临发信,叫他们不要妄动,司梨会想法子赶到凉云水榭,让他们听司梨安排。你在这里等我。”   来不及解释什么,也来不及考虑这样对李崇琰说话是否合适,顾春匆匆奔向堂屋里,自小药柜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抱在怀中。   她听到李崇琰以鸟语哨向隋峻、燕临发了令,便抱着小匣子出拉了李崇琰就往地窖走。   李崇琰毕竟是戎马多年,虽不知方才那套鸟语暗哨代表着什么,但见她神色凝重,便也不冒进,全心信着她,由得她拉着自己下了地窖。   这座远离主街、在本寨毫不起眼的小宅,地窖最深处竟然还有一扇隐蔽非常的暗门,暗门之内别有洞天,竟是一条蜿蜒得看不清尽头的地道。   迅速将李崇琰拉进暗门内之后,顾春从内再次启动机关将暗门合上,又自壁上的镂空格子中摸出一颗在夜里长明的火齐珠塞到他手里。   “你照着点路,有什么疑问边走边说。”   火齐珠瑰色的光在黑暗的地道中无比夺目,所过之处,明光乍现。   忆起她说过自己夜里视物不大清晰,李崇琰尽力将火齐珠的光挪向她所在的那一边,紧跟着她匆匆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护着防她跑跌,口中道:“方才的哨音是什么指令?”   顾春目视前方,脚下半点不停,飞快地答道:“司家家主令:有嘉戎十七人小队正潜向本寨,清场诱敌,全力击杀,不留活口。”   “你并非屯军在编人员,为何也要参与?”李崇琰疑惑地扭头望着她的侧脸。   其实此刻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可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解惑的好时机。   此时顾春已跑到有些小小喘息,匆忙间转头向他报以一笑:“我不参与,可我有别的事要做。”   急匆匆的行进之间,顾春想了想,忽然莞尔:“你别怪我拦着不让你出去……听阿瑶意思,你这几日为着整军之事焦头烂额,这队送上门的靶子正好让你观摩一场歼灭战。或许你看过之后就会想明白,为何你手执两枚家主令牌,仍是不能将屯军调度自如了。”   这正是李崇琰这几日忙到没空骚.扰顾春的症结之所在。   此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已花了近三个月时间熟悉团山的一切,可这团山仍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例如方才那套他没听过的鸟语哨。例如此刻这条他之前根本不知的地道。例如在战斗指令下应声而动的非屯军在编人员,顾春。   ****   随着渐行渐深,李崇琰发现这条地道实际是四通八达的。   根据两人一路行来的路程,大约能判断,这条地道并非只有顾春家地窖那一个入口;或者可以更大胆地推测,这条地道在整个本寨之下,各家各户都有入口。   当顾春终于再度开启了一道暗门,领着李崇琰重新回到地面之时,他惊讶的发现,此处竟是白石楼的中庭。   身上裹了黑色披风的司梨正在出口处接应,一见顾春到来,便释然颔首,扭头对不远处一脸凛冽的司凤梧道:“阿梧,本寨非屯军在编人员共五十七人,都齐了。”   司凤梧冷眼淡淡一瞥顾春怀中的匣子,点点头:“这里交给我。”   司梨反手取下背后的弓.箭,不再多言,迅速离去。   “老人和孩子们,还有隋峻与燕临,此刻都在地下暗室。我带人就在白石楼外围警戒,”面无表情的司凤梧远远对顾春交代道,“若我没守住,做好你该做的。”   坦白说,即便在这种时刻,顾春面对司凤梧仍改不了习惯性的惧怕,他才开口说话,顾春就忍不住偷偷朝李崇琰身旁靠了半步。   察觉到她的惊惧,李崇琰无声地皱了皱眉,伸手握住了她微颤的细腕。   出人意料的是,在司凤梧正要转身出去的刹那,顾春硬着头皮道:“阿梧,我……想带殿下上东楼观战。”   司凤梧冷眼瞪了过来,却又被李崇琰气势万钧地挡了挡。于是他哼了一声,随手抛过来一把钥匙,也不管人接没接住,转身就走。   顾春在黑暗中视物不清,明显接不住迎面抛来的那把钥匙。好在李崇琰一个伸手就将那把钥匙稳稳握在掌心。   ****   白石楼与东山上的碉楼一样,是用坚硬的巨型石英岩建造而成。   或许是出于伪装的需要,白石楼的外壁常年被刷上黑漆。之前李崇琰初见白石楼时还心中诧异,为何名叫“白石楼”,外观却是黑色的,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东楼是白石楼的制高点,临窗即可俯瞰整个本寨。   为免引人注目,此刻白石楼中灯火尽灭,连方才自地道中带出来的那颗火齐珠,也被用一块黑布盖住,安静地躺在顾春脚边。   此时李崇琰后背贴着窗旁的墙壁,透过半掩的窗扉向外观望;而顾春正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摸索着方才自家中带出来的匣子。   李崇琰回头一瞧,见匣中是一套被拆解开的梅花袖箭,以及一个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好药的甜白瓷药瓶。   “若有敌来袭,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里护住老人和孩子?”李崇琰转回视线,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口中轻声问道。   顾春一边组装着那套梅花袖箭,分神回话:“不是我的任务,是叶家的任务。今夜因是叶行络与叶盛淮都不在寨中,所以才由我递补。”   若叶行络、叶盛淮或叶逊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在,顾春此时就该在白石楼的地下暗室中和老人、孩子们待在一处。   李崇琰勾起唇角,炯炯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寨中的动向,“我一直就奇怪,叶家仅凭手中的济世堂就能在团山地位超然,这未免也有些不合常理……”   毕竟,司家手中有一个遍布国境之内的消息网,江家与卫家掌控着团山的金源渠道,而叶家只凭手中的一家医馆就能与这三家共掌团山屯军,但凡稍微用点脑子,都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原来,叶家是团山的坐地鼎。”   真正的,最后一道防线。   窗外,黑黢黢的天幕笼罩下,一场不为人知的围歼正在悄无声息地上演。   此刻的团山本寨已全无平日里热闹喧嚣的安和与温厚,静默、肃杀,铮铮凛凛如这边陲上不可侵犯的国之威仪。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不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搞事吓到弃文,这真的是一个小甜文,我以我优秀的坑品保证!   擦泪.jpg 第32章   这显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围歼之战。   集全寨屯军在编人员四百余人, 以逸待劳、以众击寡, 又占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其场面几乎从容到不好意思被称之为一场战斗。   而很显然, 那嘉戎的十七人小队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极度冒进的采取了就地分散成三组的策略——   于是这场伏击顺利地变成了一次绞杀。   各家院墙上随处可见的十字箭孔中悄无声息地探出寸许箭头, 待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的一瞬间, 箭雨齐发, 似是无声的战鼓与号角。   同一个位置的十字箭孔内绝不发出第二箭, 藏身在箭孔后的猎手们在猎物试图反扑之前早已撤离或隐匿,这使所有的反击如重拳打上棉花般徒劳。   小组阵型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冲散后,嘉戎人见势不妙,竟连小组阵型也放弃,当机立断逃出毫无遮蔽处的石头主街,化整为零, 各自为战,纷纷退入离自己最近的支巷, 试图寻找藏身地点。   突如其来又无法还击的攻势显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猎物的慌乱,这导致他们根本没发现, 那些箭雨其实是一个封锁阵, 真正目的就是迫使他们无法回撤,只能往寨中支巷深入。   当他们分别进入十数条支巷后,才知比起一览无余的石头主街来说, 这些看似可供藏身的支巷才是真正的死地。   每条支巷仅一处生门,当猎物进入支巷后,地处生门两旁的宅院侧门突然同时门户洞开, 两辆刀车缓缓滑出,旋即并排、靠拢,转瞬之间就将生门之内封为死地,并朝支巷内寸寸推进。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往巷中更深处奔去。   而每一条支巷最尽头的回雁剑阵,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最终点,也是他们一生的最终点。   对他们来说,最为凄凉之处在于,自他们踏入石头主街,到他们死,通常都不会有一个正面相持的机会,若他们中有人心怀着“在面对面决斗中壮烈战死”的光荣梦想,那是注定要落空的。   在三个月前李崇琰初到本寨时,曾在司凤林手上吃过回雁阵的亏,可此时他才确定,当日司凤林真的只是在与他玩闹,绝无半点恶意。   因为此时被击发启动的回雁连击阵上的每一片锋刃,显然都是淬毒的。那些被困入阵中的嘉戎兵每每在试图冲阵时,只要被锋刃沾身,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无声倒地,连个留遗言的间隙都没有。   “春儿,你方才说,鸟语哨音里提到,来的共几人?”李崇琰再次以俯瞰全局的目光扫视支巷中的每一个围歼点。   顾春有些惊讶地抬头,在黑暗中朝他站立的窗畔投去奇怪的一瞥,影影绰绰中不见他回头,便有些别扭地答道:“十七人。”   “十字箭阵放倒三人,回雁阵十二人,”李崇琰再次以目光向外逡巡一遍,确认无误,不禁皱眉,“还有两人去哪儿了?”   因顾春在夜里视物不清,一开始便放弃在窗前观战,此刻听李崇琰将猎物人头细细点了一遍,就在心中默了默寨中地形,“没事,约莫是谁方才故意漏的。已有一年多没有猎物上门,有些坏心眼的崽子大概憋疯了,玩呢。”   果如顾春所言,不消片刻,方才趁着暗夜乱中躲上树梢的两名猎物很快狼狈现身——   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簇无差别地蜂拥至每一棵树梢,他们别无选择。   不到半个时辰,嘉戎十七人小队无一活口。从头到尾,未真正见到团山屯军一人。   ****   当“清场诱敌,全力击杀,不留活口”的鸟语哨号令一出,整个本寨便浑如一套巨型的九连环,各在其位却环环相扣。   稚子及已退出屯军在编名册的老人通过各家地道入口从容而安全地通往白石楼,由司梨负责接应及清点人数后,安置于白石楼的地下暗室;司凤梧带队镇守白石楼外围;叶家人护住白石楼地下暗室入口。   而其他屯军在编人员全部进入已清空的本寨各处,以箭阵将人赶入各处机关,并在确认机关得手后,全员弓箭齐发,无差别密集覆盖所有可能藏身的位置以完成清扫收尾。   从头到尾,屯军这头的人全在隐蔽位置,无需一人露头。   “只不过是十七人的小队,为何竟动用了本寨全部屯军四百余人?”李崇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顾春。   他从军十载有余,从未见过如此谨慎过头的打法。所有人倾巢而出,却只为全灭一个十几人的小队,太奇怪了。   顾春手执火齐珠缓缓起身,明丽的五官在瑰色的柔光里显出淡淡的悲伤,言辞间却隐有保留:“无论对方来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打法。”   这就是她今夜执意想要李崇琰观战的原因。   因她身份尴尬,许多话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先天便失了令人信服的立场,于是她只能寄希望于,李崇琰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能看破其中的玄机。   李崇琰一臂环在胸前,另一手长指轻点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的打法,应对对方的斥候或小股前锋偷袭自是游刃有余,可若是对方集结大部队冲破东山碉楼的封锁直扑下来……”   便是死扛也扛不过三天。   这便是前年冬天那场围歼之后,顾春在满寨欢庆的气氛中忽然想到的凶险关节。   她自小不习武、不习兵,只是因为幼时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排兵布阵有一些微弱记忆,又因并非身在迷局中的屯军在编人员,所以反而旁观者清。   多年来嘉戎只派小股人马潜入寨中,每一次团山屯军都将之全部绞杀,从无活口。   痛快是痛快了,却始终不明对方意图,这其实很可怕。   “为什么?”李崇琰认真地看着她,神色严肃。   这些日子他的整军方案遭到巨大阻力,就在于团山屯军拒绝按照南军那样的排兵布阵重新接受整编。   今夜这样过分谨慎的场面已经证明他的判断无误:四大姓家主对屯军的正面作战能力毫无信心,才会采取这种看似干净利落,实则守势到极致、隐患无穷的打法。   顾春喉中紧了紧,略顿之后才应道:“因为,团山屯军是被遗忘的孤军。”   仅有的兵源,便是一代代长起来的孩子。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人员补给。死不起任何一个人。   只能用这样看似机巧的险峻方式尽力减少己方的伤亡,并且,以此激励士气,“看,我们每一仗都赢”。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   这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炊的权宜之计,漏洞百出,危机重重。   一旦嘉戎按捺不住举大军越境,除了全员殉国之外,团山屯军根本不会有别的结局。   晶莹的泪珠自顾春眼中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很想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伤。   “团山没有怕死的,谁都不怕,”她纤细的身躯因为悲伤而微微颤栗,“可我不愿看到有那么一天,团山屯军无声无息覆灭在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下。”   所以当初在屏城的济世堂内,当她意识到李崇琰是南军的人时,她以为一切会有不同。她以为南军的介入能给团山带来一些改变,能使那些她熟悉的战士们有一个光荣而热血的结局。   可是三月个过去了,即便如今李崇琰已手握司、江两家的家主令牌,却仍不能真正将团山屯军调度自如。   因为根本没人告诉他,团山屯军的调度,压根儿就不认令牌,只认人。   顾春在团山十年,多少知晓团山对皇室有天然抵触的情绪,但她不知这恩怨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解法。   可她很清楚,若长此以往,团山防线将越来越颓势毕现,一旦溃败,山下的屏城根本守不到南军驰援之时。   最可怕的是,屏城有水路、陆路直通中原腹地,若团山失守,将会等同于打开了国境西南的大门,任强邻长驱直入中原腹地。   那时候,百年来无数忠骨长眠青山、但从不为人所知的团山屯军,将背上永远洗不去的骂名。   李崇琰举步行来,将哭到发颤的顾春揽入怀中,抬手抹去她面上汹涌不绝的泪水,轻声问道:“既你已看出了这其中的隐患,为何不向他们提出来?”   “我并不懂得军中之事,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我不确定,我想得对不对,”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如攀住浮木般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而且,在屯军的事务上,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的。”   此刻的相拥并无半点绮思杂念,感受到她颤抖的身躯和连绵的泪意透着无比的绝望与焦灼,李崇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哄小孩似的轻抚着她的后背。   “为什么不会有人听?”   “因为,”顾春的声音渐渐平静,稍顿片刻后才自他怀中闷闷响起,“我的父亲,是顾时维。”   十二年前,原州门户项城城守顾时维判断失误,导致原州门户大开直至沦陷,两年之内原州近十城被屠,焦土千里、哀鸿遍野。   所以,人们都称他,卖国贼顾时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对搞事环节的大力支持!!!爱你们么么哒~~~ 第33章   大缙周边强邻环伺, 是个在尸山血海中劈出一片立身之地的国家。   自立国起,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见惯了各种惨烈的场面, 虽说至今已有九十余年无大战,可边境上与周边邻国的小型战役却也从未停止过。   因此, 光化二十六年秋天, 原州失陷、十城被屠的那场败仗, 与立国初期好几次被外敌打到举国之内十室九空的惨状, 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   顾时维之所以引起举国哗然,留下卖国贼的千古骂名,是因为他在得知项城失守的消息后,居然自尽了。   虽近百年来受新学影响,渐起重文轻武的风气,但以武立国的大缙人骨子里始终有一个举国共识的底线:武将死战。   若是马革裹尸, 那虽败,犹荣。   如若当年顾时维能带残兵殊死抵抗、等待援军, 或是退往原州之后的遂州、翊州重整旗鼓,即便最终的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大约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可他不堪心中重负, 选择了在自己的一队残兵面前当众自刎。   他丢下了他曾起誓守护的项城百姓,丢下了面前幸存的部属,放弃了反击的希望, 放弃了身为武将的尊严与责任。   面对败局,他没有将最后一剑刺向敌方,而是刺向了自己。   这是大缙战史上最大的耻辱。   因为他这懦弱的选择, “卖国贼顾时维”这个骂名注定被记入史册,千夫所指。   项城失守那时顾春还未过七岁生辰,且常年与母亲生活在原州的顺庆城,对项城那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   项城失守的消息传到顺庆后不久,她的母亲便请托了家中奶娘,将她送往团山来找叶逊投亲。   那时项城虽失,但顺庆还算相对安全,经过一番打点,小顾春被安全送出中原。   可是,经过一年多的辗转奔波之后,奶娘将她护送到离屏城还有近二百里时,将她偷偷丢下,不知所踪。   她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奶娘在消失的前夜,曾悲伤的苦笑着对她说——   去团山找你舅舅,然后活下去。不过,可不必活得太好。   当时九岁的顾春并不完全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后来渐渐长大,她便懂了奶娘当年苦楚煎熬的心境。   她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替她换一条生路,所以奶娘一路护她出了中原;可她不该活得太风光。   这或许是原州十城的百姓对顾家最大的宽容。   正因为此,多年来顾春从无建功立业之心,也无出类拔萃之志;最后,当她发现哪怕自己医术庸碌,还是会得到别人的尊敬与感激时,她索性连习医之道也自行弃绝,做了个不起眼的小话本子作者。   ****   “好在我也没有什么惊世之才,”顾春就着李崇琰的衣襟左右摇摆着脑袋,偷偷擦去面上的眼泪,“就……随随便便过完这一生,其实挺好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   她没有提笔治世之才,也无跃马定边之能,原州人又不屑要她的命,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替父亲为原州人做些什么。   她唯一能做的,大约便是绝不能让自己风光现世,好歹让原州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图个眼不见为净。   她今夜失控的哭泣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团山屯军的命运忧心,却又束手无策。   她很怕团山屯军因为各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最后落得和父亲同样的下场。   那样的话,团山的孩子们,或许也将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行尸走肉般浑噩的活着,不敢奢谈什么抱负与希望。   李崇琰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安安生生靠在自己怀里不要乱动,沉吟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缓声问道:“所以,你的母亲被从叶家家谱中删掉,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了什么?   顾春惊慌地抬头,头顶却正正击中李崇琰的下巴,痛得他险些飙泪。   “你、你……”心中发慌的顾春眼神闪烁,目光游移,却不知从何问起。   待那突如其来的疼痛缓过去之后,李崇琰才无奈苦笑,垂眼望着她:“你还记不记得,祭茶神那日,我说,‘我仿佛从前见过你’?”   “噫,难道不是你见色起意随口搭讪吗?”顾春揉了揉因先前的哭泣而有些发红的眼睛,歪着脑袋仰面皱眉,努力搜寻着幼年时的记忆。   没有。她确定之前从未见过李崇琰这个人。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忍不住捏了她的脸,咬牙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是。   顾春抿唇,刚被泪水洗过的眸中忍不住泛起晶亮的窃笑。   “你为了别让自己过得太风光,所以就不想让人注意到,”李崇琰淡淡扬唇,眸中是洞察真相的微芒,“你的母亲,是叶遐。”   他这话音一落,顾春立时尴尬地扭头,皱眉闭眼,最后无奈地抬手挠了挠额角。   “我猜得,可对?”李崇琰轻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   四目相对,顾春无奈地撇撇嘴,口中逸出万般纠结的一声轻叹。   “那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办?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说我爹是顾时维,我娘却是叶遐……这就,很尴尬了呀。”   这事真的很难处,非但顾春自己尴尬,恐怕全天下都要尴尬。   毕竟原州之战虽已经过去十年,可原州各地的“战神庙”至今仍香火鼎盛,每一个“战神庙”中供奉的皆是同一个人。   一位在兵部并无军籍、从未受过朝廷“将军”封号,却在大缙的国土之上被无数人手书口颂多年的名将。   战神叶遐。   叶将军执旌旗兮,与我同袍。   ****   古往今来的许多事例都表明,在极端的重压之下,多数女子的表现,其实比男人要坚强得多。   光化二十三年秋,项城失守后,顾时维不堪心中重负,于绝望中选择了自尽,留下身后骂名。   可顾时维的妻子叶遐,一个自成亲后便深居后宅的妇人,却执戈跃马,向肆虐原州的来犯之敌亮出了大缙儿女铮铮的风骨。   那时的叶遐顶着丧夫之痛,以及丈夫被千夫所指的压力,先是将顾家所有能战之人清点出来,当机立断拉起了一支三十余人的小队,出了相对安全的顺庆城,直奔项城方向,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沿路不停展开偷袭或巷战。   叶遐自幼生长的团山,在嫁给顾时维之前本是团山屯军的在编战士,在团山时又积累了不少与嘉戎斥候小队作战的经验,最擅巷战及与敌小股部队相持的遭遇战。   那时她手中的人手虽少,但胜在战术灵活机变,对手中有限的人员调度自如;且她手中的人多为原州本地人,占尽地利人和;   再加之敌方万万没料到,在经过屠十城的威慑之后,竟仍有人敢挺身而出、带队殊死抵抗,因此在初时也没有足够的防备。   在这种种有利的因素下,自打叶遐出旗号之后,竟奇迹般的胜多败少。   很快,叶遐这支来去如风的队伍便声名鹊起,虽每次战斗后人员折损情况都比较严重,但之后不断有原州的幸存者投靠响应,便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战斗力。   之前因顾时维的自尽而愤怒至绝望的原州民心顿时振奋,所有人都坚信,在我们这代人手上丢掉的原州土地,一定能由我们这代人亲自拿回来——   因为,有叶遐将军在!   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叶遐就成了原州沦陷区内收复山河的希望与图腾。   当时朝堂上林立的各派系暗中相互倾轧,大多数人对短时间内收复原州不抱希望,手握兵权的各方势力都不愿让自己的人马去填原州这个坑。   谁也没有料到,叶遐手中这支一边增员却一边减员、从头到尾超不出三百人规模的散兵游勇,竟活生生在敌军压境的沦陷区内辗转扛了近两年。   在项城失守近两年后,原州人终于等来了长公主李崇环带领的援军,时年尚未入军籍的李崇琰亦随军达到原州。   所以,他当初对顾春的熟悉感,其实来自年少时对叶遐的记忆。   ****   光化二十六年春,收复项城的攻城之日,敌军为打击大缙士气,将被俘的叶遐绑缚悬于城头示威。   被绑缚悬空的叶遐虽遍体鳞伤,却神色从容地俯瞰着城楼之下,目光坚定沉毅,浑如阵前阅兵誓师的统帅。   那一身血色猎猎迎风,骄傲得好似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炬。   她最后的遗言,是一串鸟语暗哨。   彼时叶遐手下幸存的残兵已被长公主李崇环派人接应出城,当日一同列阵于城楼之下。   当叶遐发出鸟语暗哨后,站在长公主李崇环身后那些曾跟随她征战近两年的原州人含泪转述,她说的是——   叶遐虽败,原州未败。援军已至,不要放弃。   十三岁的李崇琰曾在原州城门下望着那个后来名动天下的战神,偷偷抹掉眼角泪光,在心中对自己说过——   将来,我也要如她这般。   那是他戎马生涯的最大抱负。   不问前程,不畏生死;心之所向,虽杀身,亦不折其浩荡。   作者有话要说:  顾春:对,我的身世就是这么复杂,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尴尬啊。   李崇琰:看上了女神的女儿该怎么办,在线等,再没人答我……我就只能生扑了!   月总:擦泪,感谢大家对搞事环节的支持,接下来请大家备好牙膏牙刷,防止被疯狂撒糖的节奏甜到蛀牙!   前排的乘客请抱紧我,后排的乘客请抱紧前排的乘客,以免之后因为甜到腿软而跌倒~~~~   明晚月总将抱着糖罐在下一章等待大家的光临,爱你们么么哒~~~! 第34章   即便面对十年来亲密无间的几个伙伴们, 顾春也从未如今夜这般与他们谈及过自己的父母。   虽说她的身世在团山并不算什么秘密, 可这其中复杂又离奇的矛盾与关联, 使这个话题仿佛怎么聊都不对,于是索性大家都避而不谈。   今夜她原本只是想让李崇琰注意到屯军的隐患, 顺便从侧面提醒他, 他整军的方案之所以阻力重重, 是因这其中还有许多关节他没弄明白。   可当谈到战神叶遐当年在原州的风采时, 李崇琰眸中乍亮的敬仰让她心中顿时喊糟。   万没料到,李崇琰竟会是自己母亲传奇终点的见证者之一,早知如此……哎,千金难买早知道。   事实上如今的顾春并不惮与人谈起自己的父亲,可她特别怕与人谈起自己的母亲。尤其,若对方正巧又是自己母亲的“信徒”时, 这对她来说就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按照一般思路,她既是叶遐的女儿, 那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些过人之处。   可实在是不巧,她真就没什么过人之处, 再怎么奋进也成不了下一个叶遐。   即便没有她父亲的因素在, 她也成不了下一个叶遐。   她只是顾春,做不出惊天动地之事,实在担不起什么厚重期许啊!   “那什么, 怎么越扯越远了,”回过神来的顾春讪讪笑着,偷偷往后蹭了半步, 不着痕迹地退离李崇琰的怀抱,“总之,我就是想说,你领兵多年,团山的问题你一定看得比我透彻。只是有些事大家会故意瞒你,若有影响你推行整军的细节,只要我知道的,你都可以问我。”   她也只能帮上这么多了。   “我眼下就有一个疑问,”李崇琰有些不满地皱眉,目光灼灼地瞪着她,“很大的疑问。”   顾春有些紧张,怕他问出一些太过复杂深邃的问题:“你说。”   话音未落,李崇琰长臂一伸,将她抓回自己的怀中,恼声咬牙:“我是抹布吗?用完一丢就想跑?”   顾春被他那委屈发恼的模样逗笑,自他怀中抬眼与他对视片刻后,轻声叹了叹气。   这一切真是乱七八糟啊。   原本她只是想好好跟他说说屯军隐患的问题,是怎么东拉西扯就说到她的身世的?怎么莫名其妙又扯到他们两人之间那一团乱麻了?   “既然话都说开了,你也该明白,”顾春被他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又挣不出他的怀抱,只能将话挑明,“我们,不合适。”   这话说出来,她心中是有一丝痛意的,但更多的是释然。   她早知自己身份尴尬,若要考虑婚配,自是越不显眼的人越好,否则早晚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而李崇琰作为当下唯一一个尚未封王的皇子,若沾上她,恐怕麻烦会比一般人更大。   “你说的是,‘我们’,那合不合适,就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李崇琰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发紧,“不必去考虑你的身世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封不封王他不在乎,毕竟这些年一路行来,无论他被置于在旁人看来何等荒谬的境地,他最终都凭着孑然一身站稳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既护得住自己,自然也护得住怀中人。   僵持半晌后,自暴自弃的顾春拿额头往他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撞,口中疑惑又焦虑地轻喃:“究竟是……看上我什么了啊……”   任她饱读各种话本子,也没见有哪一家的话本子上有这样荒唐又恼人的状况。   “看上就、就看上了,这种事,谁管它为什么,”她这放弃顽抗的态度让李崇琰立刻心花怒放、心猿意马,“总之,整军的事一了结,就、就成亲!”   顾春吓坏了,满面通红地抬起头瞪他:“我还没想好!”   “没事,你慢慢想,”李崇琰神思不属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笑得志在必得,“成亲之前的时间都留给你慢慢想。”   “你这算强买强卖!”顾春气笑了,差点忍不住抬腿踹他。   李崇琰对“强买强卖”这个说法不做回应,只是忽然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偷偷往唇上擦的胭脂?”   “我没有啊,”顾春见他眸中的疑惑不似作假,还认真地拿手背往唇上蹭了蹭,“看,没有……哦,是火齐珠的光吧?”   李崇琰垂眸端详了一下她摊在掌心递过来的火齐珠,摇了摇头:“我不信。”   在顾春一头雾水的疑惑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过来,在她唇上抿了一口。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品味片刻,偷笑望着她眼里自己的身影,“竟然真的没有。”   于是他毫无疑问地被踹了。   ****   两日后,天刚破晓,就有叶家旁支的一名小弟子来敲门,说是师父请春儿师姐过去一同吃早饭。   这可把顾春吓坏了,顿时睡意全无,慌慌忙忙将自己收拾整齐后,一路小跑着赶往叶家大宅。   刚迈进大门就见叶盛淮手中拎着个小茶壶,优哉游哉地绕过影壁正出来迎她。   “跑什么?早饭还没好呢。”   一袭素白袍的叶盛淮在影壁前的迎风口驻足而立,过堂的晨风微微拂过他的衣摆,简直是仙风道骨般的意境。   顾春甩了个嘲笑的白眼给他,一边顺着气息一边向他走去:“叶盛淮,不做作能死吗?当谁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站在风口似的,啧。”   叶盛淮自幼崇敬叶逊身上那种淡泊飘逸的气质,打小就爱学这副做派,偏生他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颤翎子般的心性,装不了片刻总要破功。   果然,就顾春从大门走到他面前这十来步的功夫,他便绷不住了:“诶诶诶,说清楚,哪个细节做作了?难道不是浑然天成、俊逸足可入画的风姿吗?”   “毛病,”顾春受不了地笑着推了他一下,又低声问道,“你跟师父一起回来的?”   叶盛淮神秘一笑,点点头,略凑近她些:“别说哥没关照你,待会儿自个儿皮绷紧些啊。”   被他笑得头皮发麻,顾春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怎、怎么了?”   “昨夜才进家门,司凤梧就过来求见,师……”在家要叫爹,在外才叫师父,真是太容易嘴瓢了。叶盛淮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才改了口接着道,“爹可是将他请到书房谈了许久,具体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可这天一亮就叫人请你过来……用指甲盖儿想想都知道,司凤梧指定是告你什么黑状了。”   自从小时候那件恩怨之后,顾春一向都躲着司凤梧走的。   “上回他替师父带话给我时态度还算和气,我满心以为这就算泯恩仇了……”顾春咬牙蹙眉,心中愈发惊疑不定了。   “阿络要等今日取了给你裁的新衫才回来,靠我是救不了你的,”叶盛淮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叹气,“不过我方才偷偷替你打望了一下,爹在院子里浇着花等你呢,没拿棍子,安心去吧。”   顾春没心思跟他贫嘴了,惴惴不安地咬着下唇往里走,脑中使劲揣测着司凤梧会向师父告哪一桩的状。   进了主院,果然见叶逊正在浇花。   最让顾春惊讶的是,他居然将那把大胡子给刮掉了。   顾春小步跑过去,偷偷觑着师父平静如水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歪头笑道:“师父不做美髯公了吗?”   叶逊回头瞥了她一眼:“昨夜睡不着,一时手痒。”   睡不着就刮胡子……嗯,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见他不太想谈胡子的话题,顾春心中一凛,硬着头皮直奔主题:“师父今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教诲吗?”   比绕圈子的耐心,她可不是师父的对手。   叶逊笑笑,将花洒随手搁在一旁,回身领她往一旁的石桌前,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顾春连忙双手接了茶盏,在他对座的石凳上落座,心中七上八下。   “听说,那夜在白石楼,你单独将殿下带到东楼了?”   自茶神祭典上李崇琰昏倒,叶逊替他诊脉开药过后,便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可这绝不表示叶逊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更何况这个人如今不但在屯军之事上动静不小,还和顾春搅和不清,他再不闻不问,就枉为叶家家主了。   顾春不敢让叶逊知道自己对李崇琰说了一些屯军的事,只好避重就轻地提了提当日的前因后果,又编了些托词说了当年母亲在原州之事。   叶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红的脸颊,轻笑:“孽缘。”   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让顾春手足无措,羞愧得想挖个坑将自己埋了。王八蛋司凤梧,究竟瞎说了些什么?   “你想好了吗?”   惭愧与羞赧交叠,使顾春觉得自己整个烫到快冒烟了,闻言立刻猛摇头:“没、没想好。”   这是实话。   便是抛开其它不说,师父的心情,她就不得不顾忌。   叶逊平静地笑着替自己斟了一盏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谁说了我的事了,是吗?”   顾春整个人一僵,脱口而出:“司凤梧说的!”   她当然不会出卖司凤林,这锅就送给司凤梧去背好了,反正他上次带话的时候确实提过那么一嘴,也不算她说谎。   “我那点陈年旧事,与你无关,不必瞻前顾后,”叶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才又道,“过几日我生辰宴客,待会儿吃了早饭,你给他带张帖子过去吧。”   本寨人之间素来亲厚,各家有什么大宴小聚的,相互带个话也就是了,极少有下帖子这样正式的举动。   顾春不安地双手躲在石桌下扭成麻花:“我不想……不想你难过……”   若师父过不了心中那个坎,她便忍一忍痛,也是可以……舍得的。   叶逊欣慰地笑了笑,唤了她的乳名:“融融。”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顾春顿时红了眼眶,竟哽住了。   “舅舅年少时曾心仪一位姑娘,因为瞻前顾后,等到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切时,她已决定要跟别人走了,”此刻叶逊的语气是少见的温柔,甚至有一点违和的慈祥,“后来,无论我再遇到什么样的姑娘,都不是她了。”   “融融,我很清楚你一直以来的种种委屈求全,可我能给你的东西不多。这一回,我仍是只给你一句话:若将来委屈了,或是有朝一日不喜欢了,凭他是谁,扔了就是;总之你舅舅是绝不会让你无处可去的。”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贵重的嫁妆。   望你今后能活得简单痛快,从心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今天,哦不,应该说是昨天,状况频出,导致更新迟到了,擦泪致歉,再三鞠躬。   接下来的旅途虽然荆棘丛生,但这两位手握糖罐无所畏惧,请大家放心~!   我们周一见!爱你们么么哒~ 第35章   因为脑子被搅和得有些乱, 这顿早饭顾春吃得恍兮惚兮。   到搁下碗时, 她终于有了一丝丝头绪, 原想找叶盛淮一起躲出去聊聊,好让他帮着捋捋, 可叶逊却唤了叶盛淮去书房谈事, 于是只得作罢。   独自出了叶家大宅后, 顾春一手捏着那张请帖的边缘背在身后, 懵懵的缓步走在石头大街上。   一只相熟的大黄狗吐着舌摇着尾巴蹿过来,热情地跟着顾春的脚步蹭来蹭去。   顾春随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喃喃笑道:“自个儿找地方凉快去吧,今日我可没带吃的。”   大黄狗似是能听懂,竟立刻就收起了舌头,尾巴也不摇了, 毛茸茸的脑袋低垂,连那眼角竟也像是耷拉下去的模样, 看上去很是失落。   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却没能像往日一样博得同情和怜爱,顾春顺手在它头上拍了拍, 便又举步缓行。   此时天光已大亮, 渐趋灼烈的夏日晨光斜斜攀上树顶,木叶与草丛间浸润一宿的夜露在这热意中渐渐升腾、消弭,带起草木与阳光混在一处的微温清香。   顾春将手中那张请帖举到脸颊边扇着风, 反反复复地抿着唇。   这帖子究竟送不送出去,她一时竟没了定准。   她的身世尴尬,若是谈婚论嫁, 很显然是对方身份越不显眼越好,否则对双方都有可能是麻烦。这道理她很早就明白的。   可这世间有许多事真是由不得谁去盘算,谁知她最后真就遇上一个最不合适的人,然后莫名其妙的……怦然心动。   顾春有些气恼地将脚步踱得重重的,唇角却总不受控地要往上翘。   哎,真是烦人。   ****   就在顾春还在纠结该不该送出那张帖子的时候,李崇琰却执晚辈礼向叶家大宅递了拜帖,以极谦恭的姿态求见叶逊。   叶家大宅的书房内,墙角的琉璃盏中有一支沉水香静静燃着,轻烟袅袅聘婷而上,满室清幽之气。   李崇琰恭敬地向叶逊行了晚辈礼,叶逊淡淡一笑,指节轻叩桌面,抬眉示意他坐下。   往日有满脸络腮胡的遮拦,尚且掩不住叶逊那眼角眉梢的艳色,今日忽然将那络腮胡一去,便立时光彩照人,全不似平日那副淡泊清隽了。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叶逊抬手示意他用茶。   李崇琰颔首致谢,按做客的礼数端了面前的青瓷茶盏,虚虚饮了小口,再将那茶盏放回原处,这才轻道:“有些事,需请叶叔指点。”   “屯军之事?”叶逊见他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淡淡道,“看来,殿下终于明白,陛下那道口谕究竟是想让你做什么了。”   自那夜在白石楼得顾春提示后,李崇琰这两日都在白石楼中翻找陈年故纸,终于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他的曾祖父、他的父皇,都动过收团山兵权的心思,最后皆是铩羽而归。   见他点头,叶逊轻哼一声,嘲笑似的:“你李家对收团山兵权一事倒是代代相传、念念不忘。你曾祖父那一辈收团山兵权不成,索性命兵部断饷、断粮、断兵源;你父皇以为与司家联姻便可掌控团山,末了才明白团山是四姓共掌;到你这里,不知又有何打算?”   “曾祖父与父皇大约都是在铩羽而归之后,才明白……”李崇琰微微垂眸,唇角的笑意却仿佛是幸灾乐祸,“团山的兵权,打从一开始就收不了。”   只是他父皇显然还没彻底死心,又将他这颗闲棋放出来探路。   叶逊显然有些惊讶了:“看来,你下的功夫,比你曾祖父及你父皇都要更深。”   李崇琰摇摇头,笑道:“曾祖父从未亲临团山,而父皇在团山停留的时日太短,所以他们都没想到要上白石楼。”   “哦?”叶逊挑眉,不置可否,“敢问殿下,在白石楼都发现了些什么?”   李崇琰大大方方地揭了底:“叶明秀的画像。”   两百多年前,大缙立国之初,可谓风云际会、名将璀璨。   当时前朝□□民不聊生,又逢周边强邻蚕食鲸吞,举国上下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纷纷内抗□□、外御强辱,一时间涌现无数英豪儿女。   待天下抵定,狼烟尽散,大缙的第一位皇帝登基后做的首件大事,便是在宫中起了一座“长风楼”,楼中高悬共五十七位开国名将的画像,而这战功赫赫、彪炳史册的五十七人中,有二十九位是女子。   叶明秀便是这二十九位巾帼之一,也是团山屯军最初的缔造者。   “白石楼中的叶明秀画像,与长风楼里的那一幅虽有些不同,但还是认得出来的。”   之前顾春自白石楼借了三幅画像,其中一幅便是叶明秀的。只是当时李崇琰仅随意扫了两眼,并未上心。   这两日他静下来推敲各种关节,无意间想起当日那幅画像,便如醍醐灌顶。   “若我所料不错,”李崇琰胸有成竹地迎上叶逊那若有所探的目光,“当初叶明秀应当是得过□□应允,无论皇室还是朝廷,都不能强收团山兵权。对吗,叶叔?”   叶逊将面前的青瓷茶盏握在掌心,轻轻旋转,却并未就口去饮,不答反问,“所以,殿下是以为,既叶明秀是团山屯军的缔造者,那么与叶家联姻,便是重收团山兵权的一条捷径?”   李崇琰面上微红,却坦然一笑:“叶叔,若我蠢到想走父皇的老路,那就该挑叶行络下手。”   虽叶行络并非叶逊的亲生女儿,但她可是正经在叶家族谱上的继任家主人选之一。   叶逊眼中有利芒一闪而过,不过他并未发作,也未即刻被带走话题:“那么,殿下今日所为何来?”   “团山屯军如今隐患重重,再不整军,团山防线将不堪一击,”李崇琰冷静而坚定地道,“四大姓如今各怀心思,又相互防备,眼下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惟有我这个外来者是最适当的人选。”   见叶逊面色平静,李崇琰明白,这是他在斟酌。   “无论父皇作何打算,我对团山的兵权并无野心,也无意将团山屯军作为私用。但团山位置险要,又与宿敌强邻相持,既我已看出这其中的危机重重,就不能置身事外。”   叶逊轻垂眼睫,唇角带笑:“殿下如今已手握司、江两家家主令牌,此事理当与司、江两家家主共议,怎么竟先来找我了?”   “晚辈驽钝,到今日才想明白,”李崇琰冲他笑得像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没给令牌的,才是有意支持整军的。”   因为,令牌对屯军是无用的。   司、江两家交家主令牌给他,却并不告知他家主令牌不能调动屯军,或许打的主意便是场面上应付着他,任他焦头烂额在整军之事上原地打转,两年后灰溜溜卷铺盖走人即可。   而叶、卫两家不做任何表态,实际却是在观望,确认他整军之心是否坚决,也是在评估他是否有整军之才。   叶逊有些欣慰,却又有些百感交集,笑意古怪:“当年是叶家做主,将团山主事权一裂为四,才造成今日这般四家各怀心思的局面,如今也该在叶家手上导回正轨。”   就叶逊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来看,之前李崇琰在南军虽仅只是不上不下的都司,可他才是南军的实际掌控者。便是如今他人在团山,要调动南军仍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手中的这个筹码之重,是他的曾祖父与他的父亲都没有的。   他有那个能力强压团山整军,可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这也是叶逊愿意协助他整军团山的原因。   李崇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意欲在团山整军其实并无私心,只是团山位置险要,再任由他们与朝廷无声僵持下去,将来说不得要酿成国之大祸。   因为之前许多事他都被蒙在鼓里,导致整军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来这两个多月做的事全是白费功夫。如今能得叶逊支持,整军之事总算真正从头开始。   “之后的事,我会让阿淮与阿络轮流协助殿下,”叶逊盖上茶盏,一副逐客的架势,“时候不早,我就不留殿下午饭了,请回吧。”   李崇琰立刻沉不住气,有些急了:“叶叔,我今日是执晚辈礼递的拜帖!”   “哦,”叶逊白眼一翻,倚老卖老,“那又怎样?”   “那表示前面说的那些,其实都不是今日真正的来意!”一谈到私事,李崇琰不免又急又窘,面上霎时炸红。“我、我来谈议亲之事的!我……”   “想娶我女儿?”叶逊白眼睨他,干脆利落道,“不嫁。”   这个老狐狸,明明什么都知道,裹什么乱!李崇琰咬牙:“我要娶的是你外甥女……”   叶逊呵呵一笑,再度打断他:“你不是翻过我叶家族谱了吗?我连妹妹都没有,哪来的外甥女?”   李崇琰终于确定他是故意的了。逗小辈玩很有趣吗?!   “我要娶顾春!”被他闹急了的李崇琰红着脸一拍桌子,也不管什么晚辈之礼了,“你给句痛快话!”   “不同意。”够痛快吧?叶逊满脸全是大写的挑衅,“不服你调南军来打我啊。”   “你!”李崇琰被他呕到不行,怒急攻心,脱口而出,“不同意也得同意!”   “凭什么?”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X的,想揍姓李的人一顿是老子的多年夙愿!”   叶逊非常干脆地起身,掀桌,打人。   ****   凉云水榭,主院的卧房内,气氛很是诡异。   “笑什么笑?!”李崇琰躺在榻上,抑郁至极。   坐在榻边的顾春抿唇强忍着,抖抖肩膀无辜地指了指自己。   李崇琰偷偷捏了捏她的手,低声咕囔:“没说你。”   又接着迁怒地那个忍笑忍得浑身如被雷击的燕临:“还不快马加鞭往京城滚,等着我给你送行啊?!”   “是……属下……”燕临忍笑辛苦,憋得语不成句,颤声道,“属下这就启程……噗哈哈哈哈哈!”   一个瓷枕虎虎生风地朝他迎面砸来。   燕临硬生生双手接住,只觉那力道之大,几乎震得他双臂发麻。于是他忙不迭将那个瓷枕塞给顾春,一溜烟跑了。   “你,你想笑就笑吧,”李崇琰绝望地侧了身,背对着顾春,“别憋坏了。”   此时房中只剩他们二人了,顾春实在忍不住,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忍无可忍的李崇琰倏地坐起来,恼羞成怒地锤床:“你还真笑啊?”   “抱歉,我真的没见过……哈哈哈哈……”顾春笑得收不住,“没见过上门议亲却被打断腿抬回来的哈哈哈哈……”   最好笑的是,施暴者还“温情”地当场替他接了骨,并赠送了一大罐接骨断续膏——   这简直可以说是非常挑衅了。   李崇琰恨恨将她搂进怀里圈得死紧:“你还笑!他要不是你舅舅,我会站在那儿由他打吗?”   顾春在他怀里笑得直蹬腿,“就因为他是我舅舅……哦对不起啊,我忘了告诉你,他最爱把人腿打断,再以异常残暴的手法帮人接上哈哈哈哈哈!”   这种规格的待遇,当年叶盛淮与叶行络伙同卫钊、江瑶一道,将受了惊吓高热未退的顾春带去小金庙歃血为盟、导致顾春差点升天时,叶盛淮是享受过一回的。   从那之后,叶家的孩子在叶逊面前绝不会造次,一见他有火大的迹象便立刻逃命。没想到李崇琰这个傻瓜呆,竟老老实实站在那硬扛。   怄到吐血的李崇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他为老不尊!欺负小辈不敢还手!”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气了,”顾春笑累了,抬头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抚,“你……是不是提到你母亲了?”   中午叶家的小弟子过来通知她,说殿下执晚辈礼向师父递了拜帖,却被打断腿抬回凉云水榭时,她是很震惊的。   等到急匆匆跑到过来一问,听说被打的缘由的上门议亲,这让她真是又好笑又疑惑。   早上师父让她转交请帖给李崇琰,在她看来这算是师父默许了。所以她只能判断,这家伙之所以挨揍,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李崇琰委屈到飞起,气恼不已地在她颈侧蹭来蹭去:“没有!我是那种人吗?我……”   顾春伸出食指戳在他颊边,不让他乱动,又忍不住想笑,“那你挨揍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李崇琰本不想说,却架不住她一直问,便脱口复述了一遍——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顾春一听,脑子里“轰隆”一声炸成一锅豆腐花。“我想打断你另一条腿!”   咬牙就往他那只才被接上的伤腿捶了一记。   虽并不是十足的力道,却正中断骨处,疼得李崇琰倒吸一口凉气,缓了好半晌才白着脸望着她。   “叫你乱说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顾春有些内疚,却又忍不住羞赧地抱怨,“再说了,哪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嗯,都是该做的。”李崇琰眸中泛起笑意,见顾春又举起拳头,赶忙大掌一挥将她的拳头包在掌心,防止自己伤情加重。   “是我不对,我错了,”他赶忙认错,“虽说是他一直捣乱打岔,我才被气得胡说八道……”   见他忍疼,顾春心头发软,便又好奇又好笑地白他一眼:“打断腿……是过分了一些。”   “过分……一些?!”这明显拉偏架的说法让李崇琰委屈到心火狂烧,低声嚷着,圈住她腰身的那一臂上力道显然增大,“你跟谁一伙呢?啊?给你个机会再想想,该站在哪头才对?!”   “你要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嘛,”顾春知道他委屈,便笑着安抚道,“若有一个混蛋小子跑到你面前,说我对你女儿都这样那样了,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将她嫁给我,你会不会想打断他的狗腿?”   李崇琰望着床顶的雕花衡梁,很是认真地将心比心想了想,转头看着顾春的眼睛道:“不会。”   顾春正要说什么,却见他咬着一口森森白牙,笑容略带狰狞:“我会把那混蛋小子剁得稀碎!剁成泥!”   那愤怒的模样,仿佛他真的有个女儿似的。   顾春抿唇笑得红了脸,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声道,“你要不要好好躺下了?”   “我不,”李崇琰见她瞪人,立刻抱紧她装可怜,“疼。”   顾春蹙眉,轻轻叹气:“这……我若这时候就去求师父给你开个能止疼的方子……他肯定不答应,也不会让叶盛淮开这方子的。”还在气头上呢,她再去火上浇油才真要糟糕。   “谁要求他,小心眼的老狐狸,”李崇琰小声骂了一句后,满眼期待地望着顾春,“你亲一下能治百病,你信不?”   “活该你被打断腿……”顾春赧然红了脸,口中嘀嘀咕咕着,忽然猝不及防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又飞快地退开。   李崇琰本是随口说说,原以为她不会搭理,最多就娇嗔地吼他一声“滚”。   “太、太突然了……这个不算!”李崇琰的脸徐徐凑近她,无比渴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心中扼腕得要死,“我没来得及体会……”   他很想亲上去,却又更希望奇迹能再次发生,这种滋味……真是甜蜜、痛苦又煎熬。   就在他内心挣扎取舍之时,温温软软的甜唇再次覆了过来,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不算!”李崇琰简直要捶心肝了,“两军交战还要先下个战书呢!”   顾春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就、就你事多!那、那你往日,亲、亲我的时候,也没先下战书啊!”   “再一次?”李崇琰抱紧怀中羞赧挣扎的姑娘,诚恳请求。   “没、没有了!”挣挣挣,挣不脱。   “你们叶家欺负人!”还想跑?哼。   “放、放开……就欺负你怎么了?”   “那你、你要欺负就欺负到底啊!这么敷衍算怎么……唔!”   这下欺负到底了。   做人呢,还是坚持梦想,毕竟时不时总有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擦泪,为了写这个大肥章,本章重写了太多遍。原计划是6000字,无能的蠢作者最终只以5600+字的成品以飨观众,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厚爱TAT   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们~~ 第36章   虽心中仍旧有些犹疑, 不过顾春还是回去将叶逊的那张请帖取了过来, 交到李崇琰手中。   此时李崇琰正窝在书房窗前的躺椅上, 而特意为顾春准备的那张小桌案也被从原本靠墙的那一头挪到躺椅跟前。   顾春将请帖交给他之后,找司梨帮忙泡了一壶果茶来, 便在小桌案坐得软塌塌地, 认真地开始翻看一本自翊州买回来的话本子。   “诶, ”躺椅上的李崇琰忽然自背后靠过来, 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懒洋洋问道,“这张帖子……几个意思?让我再自个儿送上门去,好让他我把另一条腿也打断,以免只断了一条腿站不稳?”   这位叶家家主真是风中摇曳的一朵奇葩。一边把人打断腿,一边又下帖子请人去做客, 说不是居心叵测都没人信啊!   听出他的委屈幽怨,顾春安抚地笑笑, 反手将手中的小茶盏递到封住他的嘴。“今日师父表态要支持你整军了,是吗?”   李崇琰正就着她的手抿了小口果茶, 闻言眼中顿起惊讶。   因为今日叶逊的举动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他自打从叶家大宅被送回来之后,交代让燕临替他回京去找皇长姐求证一些事之后,便只管一径缠着顾春装可怜占便宜。   腻来腻去这半晌, 一直忘了提自己还同叶逊谈过整军之事。   他也相信,叶逊绝不会向顾春提及屯军相关的事。   “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帖子是师父早上就拿给我的。我方才算了算,他给的那个接骨断续膏, 是正好可以让你在他寿宴之前康复的分量。”   顾春略偏头回首与他四目相对,这人就扑在她后背上一直拿下巴搁在她肩上说话,没骨头似的。“你不热啊?”   李崇琰撑起身坐得离她更近些,干脆自背后将她拦腰环进怀里,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不知道什么叫热。   “你的意思是说,这老狐狸他拿我的腿炫技呢?”   顾春念着他腿上有伤,便也不挣扎,靠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笑笑,“以师父的性子,他支持你整军,必是他经过评估,认同了你的方案与你这个人的品性,但绝不表示他会任由团山屯军成为你个人的附庸。”   “便是团山想附庸那我也不要啊,”李崇琰不以为意地啧啧两声,“我眼下未封王,没钱养私兵……老狐狸是故意弄断我的腿,好展示他精湛的医术给我瞧,以便让我知道,我与叶家是合作关系,而这医术是他与我合作的筹码之一?”   叶家在团山蛰伏太久,如今手中能完全掌控的可能就只有十二寨、十三寨与十七寨三个副寨的兵力,用这点实力来谈合作,实在有些寒碜。   可“快速接骨,并能在短时间内令断骨恢复”,这在两军交战时的作用极大。光凭这个,叶家手中的实力瞬间倍增,立刻有了平等合作的资格。   见顾春点头,李崇琰无语望苍天:“这种事,他直接跟我说,我也是能听懂的。”有必要身体力行演示一遍吗?!   也亏的这是团山,若是在京城或在中原任何地方,即便是李崇琰自己不追究这件事,叶逊都免不了要被问罪。   “谁叫你要乱说话,送上门讨打。”想起他在叶逊面前的胡说八道,顾春忍不住面上微红,推开他的怀抱,有些尴尬地斟了果茶来喝。   李崇琰拿那请帖在她面前替扇扇风,小声嘀咕道,“那是因为他一直裹乱激我,他一说不同意,我……”   “其实,找家长议亲这事,那是中原的规矩,”顾春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觉,眼含同情地回头瞥他,“若照团山的习惯呢……”   边说着,顾春撒腿就往门边跑,口中脆生生笑道,“只需要两个人说好,拿着庚帖和婚书到家主那里说一声就行的!”   李崇琰满脸如晴天霹雳,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笑趴在门上了。   “也就是说,我这顿是白挨的是吗?”他腿上有伤,不方便下地,只能在躺椅上冲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家伙悲愤瞪眼,“你给我回来!”   “对于爱占姑娘便宜的混蛋小子,聪明的姑娘就不能有求必应,”顾春笑着冲他眨眨眼,指了指桌案上自己先前翻看的那本话本子,“我刚在书上看到的。”   见她态度坚决,李崇琰忧郁地耷拉了脑袋,失落的模样跟寨中那只毛茸茸的大黄狗真是像极了:“你之前没有告诉我,这里议亲是无须长辈点头的。”   “你也没同我说你要去议亲啊,”顾春没心没肺地笑笑,将双手背在身后,“坐久了腰疼,我出去走走,你好好躺着啊。”   李崇琰眼睁睁瞪着她悠哉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是真的有些恼了。   她又在躲他了。为什么?   ****   对李崇琰,顾春知道自己心中是喜爱的,可这并不足使她有勇气当机立断地决心与这个人共度余生。   毕竟他再怎么被闲置,终究还是个皇子,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且不提她那复杂又尴尬的身世,单说历年来从团山嫁出去的姑娘们,仔细想想,好似根本没哪个是有好下场的。   远的不说,李崇琰的母亲司苓,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团山保留着立国之初的风气,女子与男子放在同等位置,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机会去施展自己的长才,有能者居之,不以男女论。因此,这里长大的姑娘都活得自在,从来昂首挺胸,风风火火,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可如今中原的风气,较顾春幼时的记忆中更加逼仄,前不久她在翊州也才亲眼见识过。   她是算不出自己若回到如今的中原会怎样,但她始终记得,李崇琰是不会永远留在团山的。   焦灼的心绪在炎炎夏日下让人倍觉烦躁,顾春一路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乱晃着,心中烦乱不已。   晃了一圈,却在临近寨门口的地方撞上同样满脸烦闷的小豆子。   豆子一见她,原本闷闷不乐的小脸立刻扯出笑来:“春儿,你要下山吗?”   “没呢,我闲着没事随意走走,”待他走到面前,顾春捏住他的小脸,“你逃学?!”   豆子连忙出小手抱住她,闷闷地在她腰间蹭了蹭。   “怎么了?”顾春见他这模样,也有些担忧起来,连忙扶着他的小肩膀蹲下来,瞧着丧气到快要哭出来的眼睛。   豆子嗫嚅许久,眼里的水光终于凝成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了满脸。   伏在顾春肩头哭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抽抽噎噎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顾春拍拍他的后背,带着他走到一旁树下的阴凉处,自腰间抽出随身的巾子替他擦了眼泪和汗珠,这才柔声问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豆子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了。   “有人悄悄带话来,说我娘在屏城,想见我。”   顾春有些吃惊:“你娘不是去中原了吗?”   豆子的娘在三年前与卫钊和离,独自去了中原,之后顾春便没有再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了。   和离之后的卫钊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但顾春明白,他绝不是不难过的。所以她也从没问过,当初豆子的娘为什么突然离开。   此时豆子期期艾艾、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通,顾春听了半晌也只约莫明白了一条,就是豆子的娘眼下人在屏城,想见他一面。   可是本寨的防务本就由卫钊负责,寨门上不管是谁在守卫,都明白若没有卫钊发话,无论什么缘故都不能放这小家伙独自下山,不然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跟卫钊可没法交代。   “今日有些迟了,这会儿下山不合适,”顾春望了望天色,揉了揉豆子细软的发顶,笑着轻叹,“这样,待会儿我去跟你爹说一声,明日我再带你下山去,好不好?”   豆子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猛掉,使劲摇头:“那,那万一我爹不让我去见呢?”   “你爹若是这点气度都没有,他将来还怎么接掌卫家?”顾春不厌其烦地又替他擦一回眼泪,笑着安抚道,“放心吧,若他当真不同意,我总有法子偷偷将你带下山。不过你可不能坑我,我将你带去见了你娘,你还得跟我回来的啊!”   豆子使劲点头:“咱们是朋友,我绝不会坑你的。”   顾春哭笑不得:“这团山的辈分真是越来越乱。我与你爹是结拜兄妹,怎么你就成了我的朋友了呢?”   “谁管他,各论各的,”豆子开心地又抱了抱她,“你就是我朋友!明日记得带我下山啊。”   顾春满怀心事地将豆子送回家去,原本就烦乱的心更沉重了。   她感觉,豆子的娘,将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团山长大的姑娘到了中原,或许真就是没路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不准时,特别抱歉TAT我一定要努力改掉我反复重写的毛病,握拳!   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和爱护,爱你们(づ ̄3 ̄) 第37章   将豆子送回家后, 顾春折去了卫家大宅, 找到了正在与账房核账的卫钊。   卫钊听她说了事情的始末, 只稍愣怔了片刻,面上又回复了一惯温和浅笑的模样:“话是谁带进来给豆子的?”   “你儿子义气着呢, 不说, ”顾春笑着摇摇头,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我大概猜得到是谁,明日我问了回来再跟你说……若是由我来插手不合适,你自己处置也行。”   一阵风过,微微掀动满心陈年旧事。   虽卫钊是笑着的,可相熟多年,顾春岂会看不出他笑中那点僵硬的涩意。   没等她再开口, 卫钊轻道:“你去吧,顺道问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豆子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你机灵又圆融,有你跟着去我放心些。”   他是有许多疑问, 可他也清楚此事不适合由他亲自出面。   好在豆子的娘出自十二寨, 嫁给卫钊后又在本寨住了五年,与顾春也是熟识的,有些话由顾春去问, 大家都不尴尬。   两人简单说好明日的安排后,已近酉时,顾春这才想起凉云水榭里还有位爷在等着她一起吃晚饭。   “被叶叔打断腿的那位爷?”卫钊一扫沉郁, 笑意调侃,“对那位爷,你究竟是作何感想?”   此刻本寨的人都知道殿下被叶叔打断腿的事,只是叶家口风紧,问不出缘由,只知叶家派顾春在凉云水榭帮忙照看着,算是帮叶逊善后赔罪。   可卫钊与顾春熟得快要烂掉,略转转脑子就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这事顾春眼下正一团乱麻理不清,便也不与他抬杠,只尴尬笑道:“我……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走了啊。”   出了卫家大宅往凉云水榭去,却好死不死地撞见司凤梧。   在这样大热的天气里,顾春竟不受制地打了个冷颤。没法子,她还是怕他。   “阿梧,下、下午好啊。”   司凤梧冷冷盯着她缩头缩脑打算绕着走开的举动,薄唇轻启:“站住,有事找你。”   顾春立时浑身僵硬,只想拔腿就跑。   “你要带豆子去见他娘是吗?”司凤梧知道,顾春在他面前一向是寒暄两句就要跑路的,便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   顾春有些诧异地瞟了他一眼,狐疑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你在盯我的梢?”   司凤梧声调轻寒,隐隐有磨牙之音:“你值当我费心盯梢吗?叶叔没跟你说豆子娘的事?”   咦?   想起叶盛淮说,昨夜一回来司凤梧就去叶家大宅见了师父,顾春心道原来是去说豆子娘的事了……“她,有问题?”   “既然叶叔没告诉你,那我也不跟你废话,”司凤梧顶着一张烈日都晒不化的冰块脸,冷森森道,“她当初是自请脱了屯军军籍,如今便不再是团山屯寨的人,你别傻不拉叽给人当了枪使。”   虽心中对他是有惧意的,可这话顾春很不爱听,于是略直了腰,梗着脖子讷讷道:“我只是带豆子去见他的娘,卫钊也同意的。”你才傻不拉叽!   司凤梧的冷眼中有怒色一闪而逝:“我只是提醒你!她独自去中原闯荡近三年,谁也不清楚她如今是人是鬼。你若敢自作主张将她领回本寨,只怕担不起后果。”   再好意的话,被他以这副模样说出来,任谁也不会爱听的。   那种被鄙视的愤怒几乎立刻战胜了童年阴影残留的恐惧,顾春也不抖了,直视着他的目光跟他比冷。   “你这叫提醒?我听着倒像是警告。我说了,我只是带豆子去见他娘。”   见她一副来气的模样,司凤梧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恨铁不成钢:“你什么都不知道,容易被人蒙蔽。我建议你最好别去见她。”   顾春冷冷一哼,满脸假笑:“呵,那就多谢你的建议了。”   团山的规矩她又不是不知道,无论是谁,自请脱了屯军军籍之后便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个司凤梧是以为她有多蠢?!   见顾春转身就走,隐隐动怒的司凤梧瞪着她的背影,冷声脱口道——   “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若真出了什么问题,你担不起后果。你不是叶遐。”   顾春果然僵在原地。   良久之后,她才头也不回地冷冷轻笑:“司凤梧,你是怕我会成了团山的顾时维吗?”   ****   顾春回到凉云水榭时,书房内的李崇琰悒悒不乐地靠在躺椅上,而在邻近副寨奔忙一整天才回来的隋峻,正肃立在一旁劝他先吃饭。   见逃遁多时的人终于现身,李崇琰正要发作,却见她呆呆立在书房门口,满眼落寞的水气,顿时心中一痛。   “怎么了?”   顾春摇摇头,抿唇弯出个笑弧,瞧着却愈发难过了。   “过来。”李崇琰朝她伸出手。   隋峻是个懂事的,一见这形势,也不多嘴问什么,行了礼就退出了书房,还体贴地帮这两人将门掩上。   黄昏时分的夕阳余晖温热,金色的光芒轻柔裹住一双渐渐靠近的人。   顾春慢慢行过去,握住他伸出的那只手,在躺椅旁侧的圆凳上坐下,俯身将脸埋在他的腿上。   无声的泪意透过衣衫的布料氤氲四散,直烫得李崇琰整个人都快焦成碳,钻心的灼痛。   温厚的大掌以少见的轻柔力道抚摸着她难过到抬不起的小脑袋,强忍着心头的焦灼,任她静静宣泄。   交握的两只手,十指紧扣。   许久之后,顾春偷偷扯过他的衣角擦眼泪,在李崇琰关切又哭笑不得的目光中抬起脸,水盈盈的眸子泛着微红。   见她心绪终于平稳,李崇琰与她相扣的那一手略使力,将她带起坐到自己身旁,揽腰将人收进怀中。   不知她遇到何事,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李崇琰便抬掌轻抚了她泪意残存的脸颊,唇角笑意温柔得好似蜜水。“你说你,怎么连哭都这样好看呢?”   话本子上不都说了嘛,甜言蜜语,是最好的安慰。   顾春果然没忍住,面上微红,噗嗤笑弯了一对红眼。软软将脑袋搭进他的肩窝,甜滋滋的嗓音柔顺得像猫儿似的,“你嘴上沾了蜜呀?”   她说话间吐出的气息既温又甜,悉数覆上李崇琰的颈侧,如雏鸟最柔嫩的绒羽软软扫过心尖,那酥麻的触感迅速贯穿周身,只搅得他心猿意马。   于是他贯彻了一向以来的雷厉风行,微微低下头,在她带笑的唇上轻啄一记,又顺势在那柔软红唇上蹭了蹭。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开稍许,与她四目相接,“喏,沾上了,要试试吗?”   别看他一副信手拈来的采花贼样,其实他颧骨处可疑的赭红与骤然大噪的心音已经毫不客气地暴露了他的经验不足。   好在顾春立刻将比他更红的脸藏进他的颈侧,闷闷笑嗔着在他胸前轻捶了一记,“真没见识过你这么肉麻的家伙,腻死人了……”   大为受用的李崇琰红着脸咧嘴一笑,熟稔地将她的拳头裹在掌心,有些羞涩地白眼瞟着屋顶的雕花衡梁,隐隐偷乐地咕囔道:“你若见识过,那就要该我哭了。”   垂首埋在他肩头的顾春眼眶又烫了。   这个家伙啊……她真是越瞧越顺眼,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明明很担心,却一直忍着,没逼问她究竟遇见什么事,只是一径替她顺着毛,静静等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说。   这份温柔而熨帖的心意,不必多说什么,她也是能懂的。   心念至此,眼眶再度泛红的顾春在他颈侧轻声喊:“喂。”   李崇琰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手,笑应:“喂是谁?不认识。”   “李崇琰,”顾春也笑了,往他怀中紧了紧,忽然坚定地闷声道,“我不会是叶遐,我也不会是顾时维。”   一直以来,她都很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只是顾春,只是平凡的顾春。   随着她说话间轻微的起伏,她头顶的发在他耳垂下无意间轻蹭一下,惹得他那只耳朵立时红得像要滴血。   周身一阵轻微战栗让李崇琰忍耐地闭了眼,片刻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伸出长指轻抬她的下巴,这使她不得不抬起红红的脸瞧着他盛满情意的双眸。   “玉树,我的字,”李崇琰面上的红色并不比她薄几分,神色却郑重极了,“按司家旁支的排行,我这一辈名从木,我母亲唤我阿树。”   此刻的他不是九殿下李崇琰,不是南军都司李崇琰,他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少年,怀中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这世间有许多事,剥开所有华丽繁复的外壳之后,大抵都是这样简单的。   顾春笑意开怀地扑住他,指了指自己,礼尚往来:“融融。”   李崇琰不傻,几乎立刻就懂了这代表什么。   于是顺理成章地心花怒放,乐成了傻子。   不过,傻完过后,他还是没忘了问:“你下午出去,遇见谁了?”   让他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惹了他的融融掉眼泪,他好将那王八蛋裂成蛋渣。   顾春歪头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只娇滴滴抬了下巴笑道:“明日我要下山,带豆子去屏城见他娘。”   “你就欺负我不能下山是吧?”李崇琰才开的心花马上就枯萎了,“他没爹带的吗?”   他是伤患,需要关爱和陪伴的!   “说来话长,等我回来再慢慢跟你讲,”顾春红着脸笑吟吟凑近他,拿手肘轻轻抵住他的喉头,却像撒娇似的,“总之,钊哥他不方便出面,我就是去帮个忙,日落之前就回来。”   “少、少来这套,”李崇琰往后躲了躲,满面通红,“爷可是威武不屈的那一种!就不干,叫卫钊自己去!”   顾春挑眉,笑眯眯凑得他更近些,食指在他发烫的脸颊上来回轻滑:“威武不屈?那不知……美人计好不好使?”   她可是饱读各式话本子的人!   “这种事……谁知道、谁知道好不好使。”李崇琰不是很认真地将脸侧了侧,状似在躲她那恼人的手指,实则心中砰砰跳,期待得要死。   等了半晌,那个放出豪言的家伙却只会红着脸望着他笑,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李崇琰急了——   “那,那你倒是试试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今天又迟到半小时,但终于不用修仙了,吾心甚慰TAT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君!隆重感谢兵卫君的每日小剧场!!!! 第38章   试试?怎么试?   顾春自诩遍阅各式话本子, 往日在相熟的人面前那个纸上谈兵的劲儿, 是连卫钊与叶盛淮都曾高呼甘拜下风的。   可眼下真真要让她做点什么, 她还真是无从下手。   毕竟,她是个连写话本子都只能写到“执手, 吹灯, 上榻”……就“天亮了”的扑街笔者。   李崇琰一看苗头不对, 心急火燎地将怀里的姑娘晃来晃去, 口中催促道:“赶紧,我还等着你拿美人计来威逼我屈服呢。”   情急之下顾春灵光一闪,顶着张红脸凶凶的瞪他:“你的意思是我不好看?”   美人计她不会,“威逼”她倒是略懂的。   李崇琰被噎住,片刻后才觉哪里不对,连忙将正准备开溜的顾春捞进怀里抱得死紧, 给气笑了:“大约是我书读得不多,没听说过哪家的美人计是只能看的!”   两人在书房内腻腻歪歪地黏缠斗争, 最后的结果是顾春红着脸理直气壮道:“美人计这玩意儿,我、我还没学会怎么使, 先欠着!”   生平第一次听说美人计还可以赊账, 李崇琰懊恼捶墙之余只能表示:“是在下输了。说清楚,欠到几时还?”   顾春脸颊酡红,笑眯眯的眼儿如辰星闪烁:“再、再说吧。”   见她重又笑得神采飞扬, 再不是方才刚回来时那般沮丧低落,李崇琰狠狠将她揉进怀里,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瞧得出她心里有事, 可她不愿说,他也不舍得当真逼她什么。   至少,她如今在难过时已愿意躲到他怀里来哭了,他便好好护着她,终会等到她能全心信他的那一天吧。   ****   月上中宵,凉云水榭的书房内,隋峻正在向李崇琰回禀近日得到的一些消息。   因李崇琰头上压着那道圣谕不便下山,隋峻与燕临便成了他在本寨之外的眼睛与耳朵。这几日隋峻除了在二十个副寨间走访之外,还抽空去屏城探了探。   “……二十个副寨与团山四大姓之间的关系都记在这本册子上了;另外,近日屏城多了些来路不明的人,”隋峻的有条不紊道,“月余前在通往本寨的必经之路上多出来的那户养蜂人,同我与燕临是一个路数。如何处置,请殿下明示。”   这几个月下来,隋峻与燕临被李崇琰以同袍之谊相待,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候补暗卫了。   可当那几个养蜂人进入隋峻视线的一瞬间,对方那些藏头露尾的套路立刻就被他识破,那时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   若是叫燕临撞见,多半会走上去拍拍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兄弟,都是同行,不用装了。   正靠在躺椅上翻看着那本小册子的李崇琰奇怪地瞥他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当年为何选择进暗卫营受训?”   隋峻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记事起就在暗卫营了,没得选。”   “之前我已给你们选了,”李崇琰点点头,垂首将手中的册子翻过一页,“要接着做暗卫就回京去重新领命,若是留在这里跟着我,将来就转入军籍,堂堂正正守国门。你当时怎么回我的?”   当初接到“随九殿下到团山候旨两年”的口谕时,隋峻心中是有些不忿的。   毕竟暗卫能建功立业的机会本就不多,再跟了一位形同被流放的闲置主子,那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前途无光。   可自打到了团山之后,燕临怎么想的他没问过,可他自己是不愿再回京了。   他喜欢这里。   这里没有需要谁卑躬屈膝的森严戒律,没有死气沉沉的壁垒,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李崇琰给的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一个可以从“见不得光的暗卫”蜕变为“昂首挺胸的战士”的机会。   祭茶神那日李崇琰昏倒,再醒来之后的隔日便与他和燕临开诚布公地谈过,那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生平头一回被当做了一个人,而不是一柄只能在黑暗里冰冷出鞘的刀。   “自是选殿下给的这条路,”隋峻心中一惊,坐得腰身直挺,“殿下何出此言?”他早已选好,要做人。   堂堂正正,俯仰无愧的人。   李崇琰点点头,再次抬起眼瞥他:“那你问我怎么处置是什么意思?早跟你说了,你是我要当将才用的人!请先拟好多种腹稿供你的主帅做选择,不要一脸惶恐地问你的主帅该怎么办!”   “一点小事都缩手缩脚,将来如何带兵?!万一将来真打起来时,你与主帅的通联渠道被切断,你就带着你的兵等着被人砍吗?!”他会尽自己所能给他们广阔的天地,让他们去顶天立地地挥洒热血与抱负。而这些,绝不需要他们二人唯命是从。   被李崇琰这通振聋发聩的训完,如梦初醒的隋峻惭愧地揉了揉额角,“一时没改过来……”在他曾接受的所有训练里,暗卫是没有做主的权利的,不过是一柄听命行事的刀罢了。   见他有反省之意,李崇琰便也不再多说,白眼冷哼一声,垂眸又接着翻看手中那本册子,“接着说。”   “我的看法是,”隋峻坐得直直的,连“属下”这个自称也不要了,“那几个养蜂人无外乎是替陛下监视殿下,只要殿下不违背口谕私自下山,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是不会插手的。眼下我们手上可用的人本就不多,因此对这几个人,我们可以按兵不动。”   李崇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隋峻又道:“可是屏城还来了一些身份不太明朗的人,只是目前暂不清楚是平王的人,还是宁王的人;且……一时也判断不出他们所为何来。”   李崇琰想了想,蔑然一笑,“该是两边都有吧。两位皇兄也真够忙的,在京中联手围剿皇长姐,相互之间又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还有闲心派人来盯着我。”   眼下只剩李崇琰一个没封王的皇子,明面上看起来手中也无任何实权,按理说该让他的两位皇兄觉得无害。可他也多少了解,两位皇兄都是谨慎的人,若他们当真大意到对他的行踪不闻不问,那才真的有鬼了。   “明日顾春要到屏城去见一个人,”李崇琰想了想,叮嘱道,“辛苦你跟一趟,我怕有问题……哦,若是没出什么事就别随意现身,免得把她吓着了。”   隋峻笑了,点头应下,难得轻松地挤兑他一句:“既这么宝贝这姑娘,还不赶紧娶了,等着夜长梦多啊?”   李崇琰瞪了他一眼,面上隐有暗红:“你以为我让燕临回京去做什么?”   “咦,不是去见长公主吗?”隋峻诧异道。   “眼下我手上就你们两个可用的人,”李崇琰得意地挑眉,“我千里迢迢让他跑一趟,会只让他做一件事吗?”   隋峻呵呵一声,心中轻嘲,看把你能干得哟,人家姑娘答应了吗?   ****   翌日一大早,顾春便带着豆子出了本寨,一路打马下山,却是朝屏城的济世堂去的。   豆子揉揉犯困的眼睛,疑惑地问道:“不是说我娘在东城的青石巷等我吗?”   顾春将他自马背上抱下来,笑道:“我看你困得慌,就先在济世堂睡个回笼觉,我托人去请你娘过来。她到了我就叫醒你。”   豆子对顾春很是信赖,也着实是有些困,便点头了头,安心地眯了眼趴在她的肩膀上。   将豆子安顿在济世堂后院的客房内之后,顾春笑着出到正堂,敲了敲柜台:“小师姐,你是要在这儿谈呢,还是咱们找个没人的清净处?”   见事迹败露,花芫抖抖索索自柜台下站起来,颤巍巍指了指后院。   两人到了后院僻静的凉亭中坐下,花芫立刻抱头认错:“是,是我,消息是我托人递进本寨给豆子的!四姐她,她就是想见豆子一面。”   豆子的娘出身团山十三寨花家,在家中排行第四,正是花芫的亲姐姐,花蓉。   “呵呵,”顾春很不客气地戳穿她,“你是先在司凤梧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才教豆子来寻我的,对吧?”   见花芫心虚地垂下眼帘,顾春就知道自己猜得半点不差。   她摇头笑笑:“算了,她毕竟是你亲姐,你向着她些也没什么。豆子我安置在客房里,你叫花四过来就是了。不过你得快些,我答应了人,日落之前要回去的。”   “春儿……”花芫赶忙起身过去,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顾春却坚决摇头:“你别坑我。她要见儿子,就到这里来。”   眼下花四的身份成谜,她怎么可能傻到独自带着豆子贸然去到别人的地盘。   她成不了叶遐,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团山的顾时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君们~! 第39章   虽然昨日司凤梧那些含含糊糊的话说得让人听着不舒坦,可顾春到底不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待夜里回家后, 静下来细细推敲一番, 心中立刻就跟明镜似的——   司家掌管消息买卖, 司凤梧虽是旁支子弟, 却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若花四没有问题, 司凤梧昨日绝不会专程来示警。   因此, 虽不知花四打的什么算盘, 但将豆子放在济世堂内绝对比带到花四约定的那个地点要稳妥。毕竟济世堂是叶家的地盘,况且还有她亲妹妹花芫在,花四绝不至于会莽撞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掀底牌。   “我去青莲书坊取润笔费, ”顾春捏了捏花芫的脸, 笑眯眯警告她,“若我回来时发现出了什么岔子,你就等着我开药给你吃啊。”   花芫自知理亏, 任她捏着脸,小小声声地问道:“春儿,我做错事了, 是吗?”   “花四去中原的这三年, 都在做些什么, 你问过吗?”顾春叹了口气,改用两手捧住她的圆圆脸,略使了些力揉来揉去,“她若当真只是想见豆子那么简单,为何不让你回家找父母出面?只怕你父母都还不知她回来了吧?”   花芫顿时惊了, 小圆脸刷白:“可、可她是我亲四姐啊!我花家几代人扎根团山,她若要做什么对团山不利的事,我们一家都……她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   顾春无奈地放开她,笑叹着摇摇头,轻道:“若她背后有人迫得她不得不做呢?团山不兴株连,便是她犯下大错,也没人会真将你花家灭了满门,这个规矩她很清楚。”   若花四背后的人正巧又是个不择手段的,那她是选铤而走险、得罪团山保自己,还是杀身成仁、从容赴死保团山的秘密?   两害相权取其轻,显而易见,花四极有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花芫眼中聚起泪光,使劲摇头:“自请脱军籍出团山的人,我四姐并非头一个……以前出去的人,也没发现有谁向外透露过团山的任何事!”她不愿相信,她的姐姐会变成那样的人。   “若我没料错,你在司凤梧那里碰壁后,花四原本想找的第二人选也并不是我,是你劝她找我的,对吗?”顾春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无奈地对花芫笑笑。   花芫沉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她是真的相信,四姐真心只是想见儿子,所以她便天真的以为,随意从本寨找个在卫钊面前好说话的人——譬如叶行络、叶盛淮、江瑶、顾春——任意找他们几个中的谁帮这个忙,其实都是一样的。   原来,根本就不一样。四姐真正想见的人,其实只是司凤梧吧?   有些话不必说穿,因为真相会很残忍。   顾春笑容悲悯的望着泪流满面的花芫,她知道,这位被师父寄予了厚望的小师姐绝不是个笨蛋。   只是团山被遗忘太久,久到连团山的小辈们自己都快忘了这里有多重要。   之前出去的那些人都没有泄露过任何秘密,是因为从前外界根本没人对团山感兴趣。   可如今团山有李崇琰在,引人注目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这些因为李崇琰而将目光投向团山的人中,一定会有人敏锐地察觉,这片山高雾深的看似不毛之地,竟藏了太多可供推敲的细节。   若花四真的只是想见豆子一面,为什么会让花芫先找司凤梧?   无非是因为司凤梧手中那队人,除了镇守白石楼之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任务。而正是由于这个隐秘的任务,恰好使司凤梧有权酌情从外部征召人员。   团山屯军的兵源多是本寨及二十个副寨的子弟,惟有司凤梧手上那队人可酌情例外。   也就是说,外界的人若想顺理成章地混入本寨,司凤梧是唯一的途径。   当许多之前忽略掉的细节被串在一处后,整件事便透出一股子叫人心寒的算计来。   放眼整个团山,知道司凤梧有隐秘任务的人不算多,而知道他那个隐秘任务具体是什么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   因为叶逊欲将叶盛淮调回本寨协助整军,便有意栽培花芫来接手济世堂,也是前几日才将司凤梧另有重任的秘密简单向花芫提了几句。   而花四与卫钊曾是少年夫妻,又在本寨生活了近四年,她会知道“司凤梧另有重任”这件事,并不奇怪。   花芫仿佛整个人被冻住,定在原地泪流不止。   顾春见状,于心不忍地抱抱她通体遽寒的小小身躯,轻声道:“我是先答应了豆子,后才遇到司凤梧的,不然我不会走这一趟。你替我转告,就说卫钊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顾春心中暗忖,花四应该也不清楚司凤梧那个隐秘任务具体是什么,否则她不会如此冒进,以为司凤梧会网开一面助她回本寨。   只是顾春自己身份本就尴尬,为明哲保身,她决定还是不和花四见面为好。反正她对花四的秘密也没有多好奇。   “春儿,”花芫此时已是满面的泪意涟涟,眼中全是后怕与苦涩,“我是不是该庆幸,我并不知道阿梧……”那个隐秘的任务是什么。   “许多事不知道才好呢,”顾春忙不迭地捂住了耳朵,“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了,我没听见的啊!”她不掺和屯军的事,这是团山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花芫立刻惊觉自己险些又犯错了。   虽她相信顾春是可靠的人,但司凤梧的秘密任务这件事,也是不该顾春知道的。   好在顾春半句也不问,若无其事地向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对花芫道,“待会儿花四来了,你最好也别问她什么,就当咱俩什么都不明白,只因她想念儿子,我们就帮了个小忙成全这人之常情。懂?”   花芫抬起衣袖重重擦干面上的泪痕,郑重地点了头。   她虽因个头不高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又涉世不深,时常一副憨态可掬的天真模样,可她也是团山屯军的在册人员。   若她今日能不动声色地扛过这场至亲之人的欺骗与利用,忍住伤心、失望,举重若轻地演完这折戏,还不叫敌方察觉一丝端倪——   那团山十三寨的花七,就真正长成战士了。   ****   事实上,关于司凤梧那个隐秘的任务,或许顾春知道的,比花芫还多一点。   有时候顾春也很痛恨自己机灵过度,许多事明明没人告诉她,她居然好死不死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为了避嫌,她更不能见花四,不然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岔子,她很容易变成无辜的嫌犯。   同理,她也绝不去问花四究竟为何而来、目前是什么身份、为谁做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早晚会被司家查出来的事,无需她自作聪明去涉险逞英雄。   她虽不能像她娘那样挽狂澜于既倒,可也绝不会像她爹那样大意轻忽,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她顾春只是一个投亲到团山寄居的平凡人,有那么三五个温暖的伙伴、一群随和又热络的乡邻与同门;平日里写写话本子攒点银钱,吃喝玩乐,嬉笑怒骂。如此活得虽简单,可是有滋有味又心中安稳……给个神仙做她都不换的,才不愿去搅和那些风云变色之事呢。   悠闲地晃上街头找了一家小食肆坐下,不慌不忙地吃了一碗馄饨后,顾春又在四处逛了许多摊子,顺道买了些炭笔与纸墨。   大半日过去后,瞧瞧天色差不多了,她才熟门熟路地进了青莲书坊。   开门做生意的人,通常最忌讳有人一大早上门收钱,她向来懂事,从不会去触人家的霉头,是以每回都是等到中午之后才登门的。   青莲书坊的彭掌柜将上一本话本子的尾款如数结给她之后,又痛心疾首的念叨了几句,无非仍是说她的话本子在中原的销量死气活样——   “说没人看吧,多少又能卖出去些;可那销量……哎,实在有如鸡肋啊。”   顾春老老实实地听彭掌柜抱怨完,又按照他的要求上书坊二楼去向鉴稿先生讨教。   鉴稿先生与她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大家也算熟识的,便也没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我这些日子反复琢磨了一下,”鉴稿先生捋了捋那把山羊胡子,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要说你这接连几个话本子里讲的故事,倒都有那么点意思……问题还是出在你的笔法上。”   “笔法”是个什么玩意儿?顾春云里雾里的偷偷挠头,尴尬笑笑:“先生,您别说太复杂成吗?”   鉴稿先生没好气地笑瞪她一下,“上回我建议你看的那几本别人写的话本子,都看完了吗?”   说到这个顾春就很自豪了:“您说的那几本我全仔细看了,前两个月去了趟翊州,还顺便在翊州州府买了几本新的回来,确有些许启发。”   正是她自入行起一直心存这份端正的态度,让鉴稿先生与彭掌柜都觉得孺子可教,因此她的作品虽卖得不好,青莲书坊却仍与她保持着合作。   鉴稿先生且喜且忧,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又问:“那照你看来,别人写的那些,与你自己写的这几本,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早先那本《将魂传》开始售卖之后,先生便提点过,说我文风太过刚硬,眼下我手上正写着的最新稿已经在改了。”   之前鉴稿先生便根据各地买家的反馈总结过,因为话本子的受众多是闺阁少女或闲散贵妇,《将魂传》讲的是立国初年的乱世情仇,杀伐凛冽的征战场面太多,给人的整体感知太过刚硬,不是十分对买家胃口。   在鉴稿先生殷切的关怀目光中,顾春蹙眉又道:“这回在翊州买回来的那几本是在中原卖得极好的,我虽才读了一本半……啧啧,路子很是香艳啊。”   见她张嘴就来,半点赧然也无,鉴稿先生轻咳一声,本着钻研探讨的态度,与她交流起来。“如今中原民风日趋保守,闺阁少女或闲散贵妇平日里都在后宅之中,对这男女之事嘛,嗯,便会,便会有一些……”   “向往?”顾春见他尴尬,便体贴地替他将话顺下去。   鉴稿先生眼含赞许,“因此,若要打开中原的销路,你也须得在这香艳二字上再多下些功夫。”   顾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忖在这“香艳”二字上自己下的功夫已经不算少了,可不知为何总是没有太大进展。于是又虚心求教:“请教先生,如何才能尽快习得香艳之精髓呢?”   鉴稿先生略一沉吟,给出颠扑不破的八字真言——   “多读,多看,多思,多行。”   ****   “多读”这一条是很好办的,顾春当即就拿出才到手的润笔费尾款,在青莲书坊内又精心挑选了几本热门的话本子。   “多看”,这也勉强好办。虽说不能躲到谁家床底下去……那看看画儿总也差不多吧?   于是她又转道去了西街上的一家以售卖.春.宫画著称的小书坊。   这家小书坊的店小二态度非常热情,记性也好。因顾春去年刚入行写话本子时曾来光顾过两三回,小二看她面善,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姑娘下午好呀!您许久没来了,最近挺忙吧?”   顾春对这个逢人自带三分笑的店小二印象深刻,倒不觉他突兀,随手自书架上取了一本新出的画册,和气地笑应他:“也没忙,去了趟翊州。”   “翊州好哇,中原富庶之地,”店小二机灵地瞟了一眼她手上拿的那一册,赶忙又从旁抽出几本相近的递到她手边,“那姑娘怎么没顺道在翊州买几册呢?”   顾春“嚯”了一声,边翻册子边摇头笑:“可别提了,翊州的姑娘若无父兄或夫婿陪同,轻易都不能独自上街!我就买了几本话本子都心跳得跟做贼似的,只怕若我说要买.春.宫册子,那店家怕是能头一个报官抓我,没意思极了。”   店小二很捧场,听得直啧舌:“听您这样一说,那还是咱们屏城好。这又不偷不抢的,开门做生意还不许人买呀?”   “就是。”   顾春口中笑应着,随手翻到一页,恰是这本册子的男角儿将女角儿抵在墙上拥吻的画面。   说来也怪,从前她买的几本册子里都有这种场面,也不是没见过的。可今日不知怎的,只是目光随意这么一扫,脑中忽然就浮现起某个月夜下,药庐前的小巷中,自己被李崇琰叩在墙上……没羞没臊的画面。   店小二偷觑到她的神色,立刻笑嘻嘻调侃道:“我记得姑娘从前可是买了不少的,都老主顾了,怎么还能脸红呢?”   “瞎说,天太热,我这是给热红的!”   顾春逞强地鼓了鼓泛红的腮梆子,故作嫌弃地蹙眉,“小二哥,有没有更大胆些的?这跟去年那册《花妖宝鉴》的画法也差不多少嘛……简直毫无新意,不思进取!”   店小二机灵,深谙“嫌货才是买货人”的道理。听她这样说倒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反而立刻神秘兮兮地略凑近她一些,嘿嘿笑道:“咱们东家新近挖来一位从前专画避火图的画师,画面大胆又新颖。且还是咱们家镇店的老师傅亲自雕的版,刀工纯熟,线条饱满又流畅,那简直……啧啧,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要不,我去后头给姑娘取来瞧瞧?”   想来是那册子的画面大胆得有些惊人,都没敢直接摆出来卖。   顾春扬手在滚烫的脸颊边扇着风,一手叉腰,假装豪迈且镇定:“行,劳烦小二哥快些取来,我要的就是不正经的。”   她可是为了钻研精进,为摆脱扑街的命运而下苦工。这叫什么?这叫上进心!   店小二飞快地去后头小库房取了一册来,见顾春对那画面效果颇为满意,便又重点将这本册子的纸张质量补充夸赞一番,再三强调这是大开本,以力证这本画册之所以比其它普通画册贵一些,是因它物有所值。   顾春痛快地付了钱,店小二取出一个小扁盒将那画册装进去,又顺手抽了张牛皮色的油纸再仔细包上一层,还热情地送了本薄薄的小字册。   “姑娘,这篇赋是域外传来的‘神文’,咱们东家私坊刻的,拢共只印了二十份,吩咐馈赠老主顾的,白送,不要钱。”   “多谢贵东家盛情,也多谢小二哥厚道啊!”顾春笑着致谢承情,倒也没看清送的那“域外神文”是个什么文章,任他一并包进牛皮色油纸中了。   ****   买好画册后,顾春想想觉着还是该去谢一谢司凤梧,于是又去了城中一家有名的糕饼铺。   这家铺子的柚叶甜米糕是店主家的祖传手艺,光那主料“荫米子”就需先将粳米过水后晾上两夜才算得了精髓。再配上融好柚叶青汁的砂糖浆水和店家秘制配方,舂、打、晒、蒸,最后上模成形,工序繁复,口味地道,是远近闻名的伴手礼。   连州府宜阳的人都时常不远奔波二三十里,就为来买一些回去赠亲访友。   以顾春与司凤梧之间那足称可怕的交情,这样的谢礼不轻不重,倒也有些诚意,不至于突兀。   这家糕饼铺子生意兴隆,此刻虽是下午时分,门口依旧大排长龙。等顾春觉着自己都快被太阳晒化了,这才终于轮到她。   她略想了想,最终买了五份。   店家听她说还得骑马往山上走,便体贴的拿了五个小扁盒分别替她装好,还用牛皮色油纸再仔细包上一层。   这小扁盒的大小与装着那册“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的画册的扁盒相仿,用同样的牛皮色油纸包了垒在一处,竟有些鱼目混珠的意思。顾春觉得有趣,便顺手接了店家递来的细麻绳,全给它们捆做一摞。   待顾春抱着一摞糕点盒子及新买的话本、纸墨、炭笔回到济世堂时,日头已偏西。   花芫冲她勉强笑笑,告知她花四已经离开,并让人将豆子带出来交给她。   于是顾春牵了马来将豆子安置在马背上,又找济世堂掌柜的拿了个褡裢布袋将书册装好扔在马背上。临走前顺手拍了拍花芫的肩头,也不多嘴问什么,笑笑便上马回寨去了。   回寨后,顾春分了一盒柚叶甜米糕给豆子抱着,再将他交到卫钊手上后,只说“我没亲自见着花四的人,有事你问花芫就行”,就去了江瑶家。   江瑶正忙得脚不沾地,欣喜接过她递来的米糕,却遗憾地表示还没忙完,不能留她吃饭。好在两人之间的交情也不计较这些,她笑笑便牵马回了自己家中。   叶行络替她将马拴好,又接了她带回来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听她要去向司凤梧致谢,大呼稀奇。   顾春抽出两个米糕盒子抱在怀里,笑得五味杂陈:“若他昨日不来警告我,我指定不会去深想。真要那样,我铁定就大意地将豆子带到花四指定的地方,赶上运气不好花四又正巧想做点什么的话,这可就闯祸了。”   叶行络想想也是这个理,便道:“可你一向怕他怕得要死,不然我陪你一道去?”   顾春摇摇头:“没事,我给了他就走的。况且,如今也没小时候那样怕了。”   “也好,都在一个寨子里,总有撞见的时候,老躲着也不是事,”叶行络点点头,又问,“诶,那你晚饭是在家吃还是又出去浪啊?”   顾春笑道:“我得接着替师父上凉云水榭赔罪呢!那位被打断腿的爷说了,这些日子都得陪他吃饭,这才算有诚意。”   见叶行络笑意戏谑,顾春急急打断她,笑得慌张:“师父和叶盛淮都不爱吃甜的,剩下的糕点就是咱俩的了,你多少给我留两块就行。”   ****   对司凤梧来说,顾春敢主动找到自己面前来,已是多年来绝无仅有之事,竟还带了致谢的伴手礼,这就更出人意料了。   见他那张冷脸难得有了些疑惑之色,顾春笑得有些僵:“昨日你是好意来提醒我,我自是该谢你。就是话说得难听了些。”   司凤梧接过她的谢礼,常年冷成冰的脸也是个不会笑的,只清了清嗓子,轻道:“客气了。还有……对不住。”他很少接触外人,确实不怎么会说话。   该致谢的一方致谢了,该致歉的一方也致歉了,两人面面相觑,再无话可说。   顾春便抱了怀中最后那盒子甜糕,笑着冲司凤梧挥挥手,转身往凉云水榭去了。   当她行到书房门口时,恰逢隋峻刚从里头退出来,两人险些撞个正着。   隋峻才向李崇琰回禀完顾春今日在屏城的行踪,转头就看到她本人在跟前,一种莫名的尴尬使他只能沉默地摸了摸鼻子。   因很满意自己先才在司凤梧面前镇定的表现,心情大好的顾春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笑意明快地与他寒暄道,“峻哥,你不穿衣裳……呸,不是,我是说,你不穿黑袍真是对极了!这身靛蓝色衬得你很有大将之风呀!”   隋峻被她的口误吓出一身冷汗,惊慌地回头望了望书房里那个瞬间黑脸的人,干脆地从二楼回廊翻身而下,逃命要紧。   “好身手……”惊呆的顾春扭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啧啧地进了书房。   她一抬眼就看到李崇琰幽怨的黑脸,便笑吟吟过去坐在躺椅旁侧的雕花圆凳上,将怀中的糕点盒子捧到他面前。   李崇琰骄傲地哼了一声,面色稍霁,口中却抱怨道:“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顾春皱了皱鼻子,笑得乖乖的:“说好日落之前回来的,童叟无欺小旋风从来不骗人!呐,给你带了点心。”   “我受伤了,得有人喂才能吃。”李崇琰憋着满眼的笑意,挑衅地觑她。   顾春笑着往他伤了的那条腿上轻拍一下:“合着你往日都用脚进食的呀?”   吃痛的李崇琰没好气地皱着脸,也是笑。正要说什么,隋峻却去而复返。   “殿下,司凤梧……有事找顾春。”   李崇琰坐正,敛了面上的笑闹神情,与同样疑惑的顾春对视一眼后,沉声道:“请他上来说。”   片刻后,司凤梧在隋峻的带领下进来,先向李崇琰颔首致了礼,又神色古怪地皱眉对顾春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司凤梧面上的肤色本就苍白,李崇琰一眼就看到他两颊隐隐的红晕,顿时心中大为光火。   这混蛋,对着别人家的姑娘脸红什么!   “呃,是……私事吗?”顾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司凤梧的神情,心中有些忐忑。   是什么事古古怪怪的?   “应该,算是你的……私事吧。”司凤梧面上的红晕更深,细看还有些别扭的尴尬。   顾春都不必回头也能感受到李崇琰那隐忍待发的火气了,忙不迭道:“既是我的私事,那没关系的,就在这里说吧。”   见她自寻死路,司凤梧也不再试图挽救,几步过来自背后拿出先前她给自己的谢礼递到她手中,“你可能拿错什么东西了。”   顾春诧异地拨开那层已被拆过的牛皮色油纸,小扁盒上静静的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字册。   小书坊店小二热情馈赠的,来自域外的“神文”。   定睛一看,小字册的封面上赫然印着神文的题目——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顾春觉得……   世事无常,生无可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为我国著名文学家白居易先生的弟弟白行简之大作,有兴趣的小伙伴可X度并背诵全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各位小伙伴大家周末快乐呀!   为了喜迎我的接档预收文《天下第五妖媚》收藏数达到90!   今天特地为大家诚意奉献了肥厚的一章,请大家不要嫌弃!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各位热情友好富强民主和谐的评论君们!   爱你们!!!   阿呆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8-25 20:52:01   感谢赞助商阿呆独家赞助本章节!!!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2017-08-25 14:20:47   读者“peach”,灌溉营养液+22017-08-24 18:49:35   感谢两位小天使浇灌~~!!! 第40章   这篇域外传来的神文, 顾春自是还没来得及拜读的。可是——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啧啧, 一看这题目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文章啊!   其实团山民风爽朗粗犷, 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原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若在平日里遇上这样的场面,大家无非就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哈哈笑笑,事情也就揭过了……可为何这玩意儿偏偏落在司凤梧手里了呢?   为何偏偏李崇琰也在场呢?   一时间场面凝滞,气氛尴尬到叫人绝望。   顾春清了好几回嗓子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笑容僵硬, 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目光。   动作僵硬地将方才要给李崇琰的那盒甜糕拿起来,几步上前递给司凤梧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换回他手中的那一份。   “……人有失手。”艰难地自僵笑的唇间吐出这四个字时,脑中一片空白的顾春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的。   今日若是将这玩意儿错给了卫钊或江瑶, 顾春也绝不会有此刻这种“我先去找根绳, 待会儿请谁帮我踢一下凳子,谢谢”的心情。   好在司凤梧除了冷脸微红之外, 也力持镇定的点头配合:“懂。”   这些年, 二人之间的关系在顾春单方面的恐惧下可称恶劣,近来才有些破冰的迹象,却也绝算不上熟稔。面对如斯场面, 除了大家一起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眼下好似也没有更好的化解之法了。   司凤梧的尴尬并不比顾春少,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又向李崇琰问了安。假装没瞧见他的黑脸与眼刀,过场式地又寒暄了几句,才道了一声“不打扰殿下休养”, 这才执礼告辞。   目送司凤梧告辞离去后,顾春望着书房外的阑干,心中默默拟算着像隋峻先前那样自二楼跃身而下的可行性。   不过,她沉重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脚步才微微一动,身后就传来李崇琰波澜不惊的声音:“你跑一步试试?”   素来最识时务的顾春立刻一个旋身,抱紧怀中那个惹是生非的小扁盒,镇定的气势极有大将之风:“哈哈,我跑什么呀?有什么好跑的呀!小事而已,小事。”这一点都不尴尬,真的。   因要躺在房中养伤不会出门,李崇琰今日只随意披了件鸦黑的广袖罩袍,此刻他的面色黑如锅底,几与那罩袍的颜色浑然一体。   在李崇琰异常平静的目光注视下,顾春小步小步地往他面前挪去,同时干笑道:“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必放在心上……你看我这脸不红心不跳的,就知道这种事很常见……”   李崇琰黑如锅底的面上泛起一丝冷笑:“那你同手同脚是几个意思?”   顾春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假笑,垮着肩膀衰眉衰眼地行过去,先下手为强地挤到躺椅上,异常自觉地整个窝进李崇琰怀中,顺便扯了他的衣袖将自己的脸盖上。   “许久没有经历过如此丢脸的场面了,晚上吃饭不用叫我。”且让她孤独而安静地死一死。   垂眸望着紧紧窝进自己怀中的奸诈小人,心中五味杂陈的李崇琰几乎要咬碎满口白牙了。   “我可告诉你,你这样算胜之不武啊,”李崇琰忍住将怀中小人勒死的冲动,怀抱越收越紧,从牙缝里恨恨迸出,“不解释一下?”   方才有外人在,他可是给这家伙留足了面子的。别以为投怀送抱就可以蒙混过关!真是怄死人!这种东西、这种东西怎么能落到司凤梧手里!不对,落在谁的手里都不可以!   心知装傻卖乖也难逃此劫了,顾春捏着他的罩袍广袖一角,将自己的脸裹得愈加密不透风,闷声闷气地从头说起。   先是支支吾吾地说了昨日司凤梧的示警,接着又带了些小得意地讲明自己并未亲自与花四见面,事无巨细,老老实实。   “花四的事情司凤池的人会跟,”李崇琰一臂箍紧她的腰肢,恨恨将自己的衣袖抢回来,垂首瞪着怀中那张后知后觉红翻天的脸,怄得想吐血,“别顾左右而言他!说清楚,司凤梧是怎么回事?”   面无遮挡的顾春那一张别扭的红脸立刻无所遁形。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哪有怎么回事?就、就想着,人家好意提醒,我、我总该说声谢的……”   结结巴巴,嘟嘟囔囔,是在心虚什么,啊?   李崇琰发恼地抽走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扁盒,举得高高的。“恕在下不通人情世故,今日才知咱们团山答谢别人的好意,竟是用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字字血泪,还大大方方透着并不打算遮掩的强烈酸味。   顾春又急又窘,略直起身抬手去够那被他高举过头顶的小扁盒,“都说是意外了!拿、拿错了嘛……再说,那是店家送的,不关我的事。我买的是盒子里……”   话赶话的说到这里,她才惊觉盒子里也不是什么圣贤书。于是愈发急于将盒子抢回来跑路了。   随着她这骤然地一住口,李崇琰立刻就领悟到,盒子里的东西恐怕比那大乐赋更不正经!   见他似有打开盒子一探究竟的趋向,顾春在他怀中挣扎着就要去抢。   这一通混战中,她全没察觉自己在他怀中蹭蹭挨挨的动静,将会引发的后果,比起被他当面打开那本“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的春.宫册子来说,情况似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是无辜的……都是鉴稿先生说,我得‘多读,多看,多思,多行’,之后的本子才能写得好……”   察觉到他的怀抱渐渐僵硬,并逐渐升起不可言喻的古怪热烫,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促使顾春闭了嘴,并试图逃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墨黑如玉的眸中闪烁着丽色星光,专注地盯着那张透红的俏脸,如即将出闸的猎豹正锁定着即将到嘴的美味。   “我的甜糕被你送人了。”低沉的嗓音沙沙的,早已由黑转红的俊颜越靠越近。   顾春忙不迭地侧开脸,犹自做着垂死的挣扎:“你、你松手,我、我这就回去给你拿……”声如蚊蝇,楚楚可怜。   “等不了那么久。”李崇琰笑着将自己的唇覆上她的。   “我很、很快的,很快的!”顾春试图将脑袋往后仰,不过这个举动很快被按在她后脑勺上的那只大手证明是无用的。   李崇琰面上红得愈发异样,烫人的唇一路自她的唇角辗转,熨过她的滚烫的面颊,熨过她灼红的耳廓,终至轻含住那柔润小巧的耳珠,这低声轻笑:“倒也不必多快……”   含混而黏缠的沉嗓自耳畔直直抵入心间,明明是一句细思极恐的浑话,却被他说得,仿佛最世间最温柔的情话一般。   此刻的顾春觉得自己正无助地立在混沌的边缘,除了束手就擒之外,仿佛已经再瞧不出旁的生路了。   藕臂怯怯搭上他的肩,又试探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环上他的脖颈。   无奈的红唇逸出带笑的轻叹,软软的,甜甜的,又带着些绵绵薄薄的羞恼。   这个人啊……她当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她已理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如何缠缠绕绕裹到如今这般地步,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可是……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小小声声的笑着说,至少此刻,舍不得放开呀。   将来的事情,等到了将来自会分明。眼下,她在他怀中,他在她眼里,就这样简单,不是吗?   她不记得后来那个小扁盒被李崇琰藏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窗户是几时关上的。   只记得温热濡湿的唇齿相缠如鸳鸯交颈,有不安分的手在自己的身躯上猖狂游移。有如药鼎中被大火蒸腾到沸滚的热浪从心尖烫向四肢百骸,使人瘫软无力。   浓重到近乎绮丽的喘.息,与宛如低泣的断续呻.吟交织相融,根本分不出是出自谁的口中。   “‘多读,多看,多思,多行’?”李崇琰喑哑的嗓音中不经意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浅笑,“那位鉴稿先生……确有见地。”   “阿树……”娇娇甜甜的嫩嗓带着颤抖的哭腔,可怜巴巴像在求人,“你、你把我的……我的手放开……好不好……”   她是个半途而废的庸医没错,可她毕竟还是师从医家,岂会不清楚自己的手此刻正被带向何方。   做人……好难啊。   那醇如陈年花雕般的声音里有被狠狠压着的轻颤,夹着无可名状的渴望与恳求,哄人似的,“融融乖,你……你把我的甜糕送人了……得赔。”   “没、没听过这样赔的……”   哀求与示弱是阻挡不了兽.性的。   在那不可描述的过程中,顾春脑中只有两个想法:   衷心感谢师父打断了这混蛋的腿。不然……   以及,她可能再也无法坦然正视自己的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响应国家大政方针,我们要低碳出行,开什么车?开什么车!自行车凑活凑活吧!→,→   读者“流浪的树人”,灌溉营养液+22017-08-25 23:12:21   感谢今日独家营养液赞助商树人君!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积极友爱热情正直的评论君们!   大家周末快乐~!爱你们么么哒~! 第41章   尴尬, 是顾春接下来几日的主要心情。   吃饭时不经意瞧见自己的手, 脸红;写稿时不经意瞧见自己的手,耳赤;洗澡时……若不是因为天太热,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洗澡。   尴尬到这样的地步,她自然也不会到凉云水榭去。何止是不去, 连不小心面朝那个方向时, 整个人都会立刻窘得像要烧成焦炭。   不过, 尴尬归尴尬, 作为一个很有上进心的扑街话本子作者,她一连几日都在家足不出户, 关在阁楼上顶着满脑门子的不自在埋头猛写稿——   毕竟那样没羞没臊之事于她终究是不可多得的亲身经历, 得趁那些画面和还历历在目时, 赶紧记下来!   好在罪魁祸首尚能懂得体谅她这羞窘的别扭,除了每日让隐身哨以鸟语暗哨传几句话, 提醒她按时吃饭、歇息之类,倒也不再有旁的出格之事, 这让她那原本羞愤欲死的心情渐渐缓和许多。   ****   罪魁祸首李崇琰虽不知顾春这几日躲在家中做什么,但看在自己每日传过去的鸟语暗哨都能得到回应的份上,便且由得她躲几日。   毕竟俗话说得好,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反正叶逊的生辰寿宴上她是不可能不出现的。   隋峻看着那位靠在榻上垂脸抿唇笑得略有些荡漾的殿下,内心疯狂地翻了百八十个白眼后,忍无可忍地轻咳了一声。   李崇琰闻声抬头,清了清嗓子, 满脸浩然正气:“咳什么咳?你说你的,我听得见。”   这几日隋峻奉李崇琰之命动用了在宜阳的那队暗探,遣了几个人扮作京中来的书商,暗中向青莲书坊打探顾春写话本子的化名,隋峻下山去见了暗探的人,此刻正是将消息带来回禀。   “青莲书坊对内约束极有章法,个个口风紧得很,无论咱们的人怎么旁敲侧击也问不出来,”隋峻见他皱眉,忙又道,“不过,虽未查出顾春写话本子用的化名,倒是无意间探到了青莲书坊的一些猫腻。”   李崇琰轻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嘲道:“宜阳这队暗探,说起来也是久经历练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啧。”   在他任南军都司的几年里,宜阳这队暗探替他收集各路消息可谓从无失手,为保障南军不遭朝堂上某些人的暗算立下不少无名之功。没料到却连顾春写话本子用的什么化名都查不出来,真是叫他失望。   面对这位似乎被盎然春意冲昏头脑的殿下,隋峻真的很想将心里那堆无声的白眼捧出来丢到他脸上:“殿下,冯星野托我转告:作为一支精锐暗探,您给他们派这样的任务,几乎可以说是羞辱了。”   宜阳这支暗探的首领冯星野,正是李崇琰多年前在武举考场外的落第武举中精挑细选后,一架打回来的左膀右臂。   “你下回再见到他时,就原话转告:作为一名手下败将,他应该有随时被羞辱的觉悟,”李崇琰不以为意地笑笑,“青莲书坊的背后有人?”   “据冯星野的说法,青莲书坊背后的人藏得极深,很明显指向京城,但不知是敌是友。”   青莲书坊在屏城开业已近十年,京中有谁会这么早就盯上屏城这不起眼的边陲小镇?   李崇琰长指轻叩着虚虚搭在腿上的薄锦衾,若有所思:“叫冯星野尽快查清楚;另外,往后顾春再去时,务必要有咱们的人在周围。”   隋峻点点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觉得,我近来有些游手好闲了?”李崇琰哼笑一声。   隋峻内心再次白眼,口中极不诚恳地道:“不敢,只是略有疑惑。”   “就你会做人,你是不敢说,脸上都写着呢,”李崇琰拿起手边的一本书,随口道,“我让燕临回京找皇长姐核实一些事,若在那些疑问没有确认之前盲目推行整军方案,恐怕还会走弯路。”   这些日子他对那道派他到团山的口谕有了一些新的推测,在燕临带回确切消息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隋峻点点头,又道:“关于那个花四……冯星野与司凤池两条线上拿到的消息都一样,是平王的人。”   “哦,二皇兄,”李崇琰不以为意地笑笑,“冲司凤梧来的?”   “司家家主对殿下一直有所保留,”隋峻忧心忡忡道,“司凤梧手上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她始终是不曾交底的。”   李崇琰随手翻了翻手中的书册,不以为意地随口道:“无妨,既然二皇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司家手上的底牌早晚被掀开。”   这几个月李崇琰已将团山错综复杂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四大姓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怀心思。叶家只想守住团山防线,卫家观望,江家和稀泥,司家……他敢肯定,当年他母亲之所以进宫,背后绝不会没有司家的盘算。   隋峻道:“殿下对顾春……是因为打算与叶逊联手的缘故吗?”   “嘭”地一声闷响,李崇琰手中那本书迎面砸在隋峻脸上。   隋峻痛苦地捂着鼻子,心中怒吼,你以往砸燕临时怎么没这么准?   “我不是行宫里的那位,喜欢就是喜欢,与任何事都没有关系。”   望着李崇琰眸中坚定又温柔的神色,隋峻忽然庆幸今日他手中拿的是书而不是刀——   以前燕临之所以每次都没被砸中,不是因为他身手更敏捷,而是因为,燕临的话从未真正触及殿下的底线。   顾春,就是那道不能挑衅的底线。   ****   叶逊生辰寿宴很快就到了。   这日,天光未亮,在叶行络的扬声催促中,顾春睡眼惺忪地起身,迷迷糊糊地取出之前叶行络早前为自己新裁的夏衫穿上,一脸萎靡地下楼梳洗。   已收拾停当的叶行络被她那脸色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怎么脸色难看得……跟昨夜偷人了似的?”   “偷、偷你个大头鬼,”顾春心虚地一个激灵,瞌睡全给吓跑了,“我这是熬夜写稿熬的!”   好在叶行络要忙着赶去叶家大宅帮忙接待宾客,并未深究,利落地帮她一顿捯饬,简单地上了妆。   “喏,这不就精神多了。诶,你脸红什么呀?”叶行络对自己的巧手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拿好两人的贺礼后便拉着她一同出了门。   顾春结结巴巴边走边嘴硬:“热的!”   作为今日的寿星公,叶逊大早起来就一身光鲜地坐在正堂,等待小辈们来拜寿。   叶盛淮与叶行络先送上贺礼拜过,接着是顾春与一众济世堂弟子。   众人依次说完了一大通的吉利话后,叶盛淮与叶行络作为叶逊的子女,当然是自觉退回大宅门口做迎宾童子去了。   顾春闲来无事,便与几个师弟师妹一道晃去后厨想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夏季里团山本无盛事,就指着叶逊的寿辰热闹一下,因此今日不独叶家宗族都来帮手,其余各家也有不少赶来帮忙,后厨并不缺人。众人见顾春一身容光照人,便七嘴八舌纷纷打趣,叫她去前头迎客卖笑,不许在后厨的烟火中糟蹋了美貌。   被嫌弃的顾春无奈地笑着顺走了一碟子点心和一壶茶,又溜到叶逊书房去摸了一本“新学”典籍,独自窝到中庭角落的小凉亭里躲清闲去了。   “新学”兴发尚不过九十多年,却对中原的民风产生了巨大影响,甚至连朝廷开科取士时也明显向“新学”一派的学子偏移。   因团山地处边陲又相对闭塞,侥幸保存了立国之初的尚武风气,团山众人受“新学”影响不算太大。此前顾春对“新学”涉猎极少,但在同卫钊去了翊州一趟后,那些所见所闻让她对“新学”有了些许好奇的探究之心。   那本书看得顾春频频皱眉,啧啧摇着头倒了茶。   她并非什么学识渊博之人,对那典籍中许多冠冕堂皇的东西也看不出个好坏,但在翻阅了数十页后,便立刻察觉那新学所宣扬的“男尊女卑”之纲,仿佛女子除了在后宅承宠生子之外,人生再其它更好的可能。   难怪如今中原的姑娘们越活越逼仄。   只是,这样荒谬的观点,为何举国上下趋之如骛呢?就没人觉得不对?   “春儿,你瞧,我有‘长寿糖’。”小小的姑娘阿泓今日着一身鹅黄小袄裙,短手短脚吃力地行过一阶阶石级,凑到小凉亭中来。   小阿泓欢快的软嗓使顾春回过神来,将那册书摊在石桌上,笑着倾身过去要抱她,小阿泓却坚定地摇头拒绝,“我自己可以坐上去的。”   只见她嘟着小嘴奋力地又蹦了好几回,终于爬上小石凳了。   她扭了扭小小的身躯坐好,努力伸长小短手将自己的小匣子递到顾春面前:“许你拿一颗吃吃,你没有。”   “长寿糖”是叶逊特地给今日前来拜寿的小孩子们准备的,顾春倒确实没有。   顾春欣慰含笑,郑重地谢过之后,才拈起一颗捏在指尖,笑着逗她:“这么小气啊?真就只给一颗?”   小阿泓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别人,别人我一颗都不给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说话间,顾春不经意一抬眼,就见凉亭下的石径上立着的修长颀硕的身影。   李崇琰背着晨光立在花木扶疏之间正望过来,也不说话,只抿唇浅笑,直勾勾的眼神比之盛夏的阳光更加**。   顾春顿时面上一红,噤声垂眸,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书,顺势就要将指尖那颗糖放进口中。   哪知先前还立在石径上的李崇琰一阵风似地卷进凉亭中,迅雷不及掩耳地虎口夺食,将那颗糖抢过去塞进自己口中,并一把捞了小阿泓抱在自己怀中,怡然自得地坐在了小石凳上。   “禽兽。”又想起前几日的事,顾春红着脸没敢看他,只是瞪着面前的书页娇声轻嗔。   李崇琰扬眉,将怀中的小阿泓晃得她咯咯笑,片刻之后才侧头望着顾春,“你说什么?”   赧然的顾春怕这人越搭理越来劲,便不再吭声,哪知一低头却又瞧见自己的手,愈发尴尬了。   小阿泓忽然笑着抬起小短手,亲昵地摸了摸李崇琰的眉毛:“我见过你!”   李崇琰笑着略垂下脸望着怀中小小的姑娘,柔声道:“几时见过我?”   “祭茶神那日,请山泉的时候!”小阿泓乐得手舞足蹈,转头对顾春道,“春儿,他好看!”   顾春红着脸偷偷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应道:“哦。”   小阿泓对她的敷衍倒是不以为意,转头张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李崇琰道:“我爹说你是南军的英雄!”   李崇琰笑着与她对视,话音因为口中含了糖而有些混沌:“承蒙抬爱,不胜感激。”   小阿泓听得云里雾里,歪着小脑袋思索片刻,决定不管了,只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那你可以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吗?”   李崇琰忍俊不禁,眼角余光暗暗偷觑着顾春:“这事吧,你得问问春儿答应不答应。”   小阿泓皱了一张嫩嫩的小脸:“为什么要问春儿答应不答应?”   “因为,”李崇琰得意地一挑眉,无比认真地说,“我是她的。”   顾春没好气地在石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红着脸使劲瞪他:“你闭嘴。跟小孩子瞎说什么?”   李崇琰做出一脸苦相向小阿泓瘪瘪嘴,表示自己对此事没有话事权。   小阿泓想了想,转头对顾春道::“春儿,你答应吧?我才请你吃了一颗糖呢。”   顾春抬头横了李崇琰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对小阿泓道:“你那颗糖我可没吃成,在他嘴里呢。”   小阿泓很为难地皱眉看着石桌上的小匣子,实在舍不得再给出一颗。   这下轮到李崇琰瞪眼了:几个意思?我堂堂七尺男儿,就值一颗糖的价?!   小阿泓疑惑地又扭头歪着小脑袋瞪向顾春:“春儿,若我另给你一颗糖,你答应吗?”   此话一出,顾春头痛地看看一脸执拗的小阿泓,又看看似笑非笑的李崇琰,最后只能笑得凶巴巴,啐道:“我若答应了,有些人又得被打断腿!”   小阿泓不解地搂紧了李崇琰的脖子:“谁要打断腿?”   顾春扶额,笑得无奈:“司沁泓,他是你没出五服的表舅爷,你嫁不了。”   这团山的亲缘关系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那,那等我长大了呢?”小阿泓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李崇琰的眉毛。   “长大你也嫁不了!”顾春笑瞪她一眼。   小阿泓显然不是一般的执着:“为什么?”   见顾春被这小小姑娘闹得接不住话,李崇琰温和地笑着捏了捏小小姑娘的脸,好声好气道:“等你长大时,我已娶了春儿了。”   小阿泓失望地垂下小脑袋,搭在李崇琰肩头直叹气。   李崇琰抬手轻轻按住小阿泓的后脑勺,忽然倾身过去堵住了顾春的唇。   只是片刻之间,原本被他含在口中的那颗糖便被他以舌尖抵过去,极其大方地喂到了顾春口中。   在顾春目瞪口呆中,他低声笑道:“还你了。”   语毕,他笑意暧昧地退回去坐好,立刻将小阿泓放下地。   小小姑娘站在两人中间,探究的目光来回逡巡。   这下顾春口中衔着那颗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简直想索性囫囵吞了将自己噎死算了。   最后,小阿泓垂头丧气道地,“春儿,那还是你嫁吧。你们好好的啊。”说完落寞地转身,摇摇摆摆地出了凉亭,下台阶走掉了。   凉亭中留下一个如被雷劈的顾春,和一个笑容得意的李崇琰。   顾春被他那高深莫测的笑眼觑得浑身不自在,如梦初醒般才想起要将口中那颗糖吐出来。   李崇琰见状,一把将人拉过来按坐到自己腿上,低头封住她的唇,又将那颗糖卷回自己口中。   可怜那原本堂堂正正的一颗糖,就在发烫的唇齿之间来来回回,再也没法当一颗正经的糖了。   “不许浪费,”半晌后,李崇琰平复着气息,稍离她那泛着红润水色的唇寸许,自己也是两颊赭红,却笑得暧昧,“不吃就再还我。”   顾春掩面,恨恨将口中那颗已然不正经的糖整个咬碎,恼羞成怒地轻嚷:“李崇琰,你恶不恶心啊!”   “叫你躲我,”李崇琰笑着拉开她的手,偏要看她羞赧窘然的模样,“你若敢再躲,还有更恶心的你信不信?”   顾春如今对被他握住手这个动作已经有阴影了,立刻挣扎着自他怀中溜出来,却立刻被他后半句话定住,回眸瞪眼道,“你敢!”   “试试?”李崇琰眉梢轻扬,一副“我很乐意成全你”的模样。   被他眼中的认真震慑住的顾春立刻作红脸鹌鹑状,低头瞪着石桌上的书页,羞愤欲死。“流氓。”   李崇琰倒也没再闹她,只是伸出长指轻碰了她的指尖,低声道:“等燕临回来之后,若无意外的话,我就要将屯军的人分批带进山练兵了。”   只是指尖轻轻的相触,却生出万般黏缠的不舍与期待。   “嗯。”   见她只是没心没肺地应一声就算了,李崇琰不禁有些急了:“哎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能不能略微有一点点依依不舍之情?我……”   柔软的小手倏地一翻,将那急得快拍桌的大掌轻柔地握住。   只是这样的小小动作,惶惶的心便终于落回原处。   被安抚住的李崇琰止不住满面笑意,与她十指相扣,将头搁在石桌上,像只等着顺毛的大猫:“方才我进去拜寿的时候,叶逊问我,成亲是想按团山的规矩来,还是照中原的规矩来,我……”   他话音未落,顾春已急急收回了手,满面心虚地坐正。李崇琰正要发恼,却听她低声喊了一句:“钊哥。”   被气到快吐血的李崇琰在心中暗骂了卫钊一句后,才懒懒坐直身回头。   卫钊一脸稳如泰山的温和笑意,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似的:“殿下,燕临在寨门口……”   顾春闻言皱眉。   前些日子李崇琰派燕临回京,这是本寨众人皆知的事,如今回来便回来吧,怎么还要卫钊亲自向李崇琰通传?除非——   燕临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李崇琰也有同样的疑惑:“他从京中带了人来?”   “带了三位……”卫钊笑意不变,眸色却微寒,“姑娘。”   顾春敛眉,抿唇沉默。   在团山,青年男女之间若是互生了情意,便是青山为证、明月做凭,各自将婚书递给对方族长,行合卺礼宴客后便是成亲了。若将来有朝一日情淡了处不下去,便又自去对方族长处将婚书取回,即可一别两宽,可生欢喜。   但,绝没有中原那般“三妻四妾”的规矩。   李崇琰面色一沉,立刻转头紧紧牵了顾春的手:“我是无辜的!你跟我一道过去,管她们是谁家的,我准叫她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见他态度坦荡,卫钊便没再多嘴。   在往寨门去的路上,李崇琰再三向顾春保证,自己让燕临回京是去找皇长姐确认一些事情,他带回来的姑娘绝对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哪知两人刚刚到了寨门口,站在燕临身旁的一位姑娘含笑,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阿树。”   顾春唇角微扬,低声道:“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崇琰无奈地苦笑着摸摸鼻子,顿时就觉得脸有些疼。   这位,可绝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我对不起大家,键盘坏了,只能键盘和软键盘来回切换用,导致手速其慢,都错过七夕了。   本来为了欢庆七夕、并庆祝接档预收文《天下第五妖媚》收藏突破100大关,特地、精心准备的大肥章啊……哭泣.jpg   阿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27 23:23:09   阿呆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8-28 01:07:42   感谢阿呆小天使赞助本章节~~!   读者“扶墙的猪”,灌溉营养液+52017-08-28 22:31:04   读者“安安”,灌溉营养液+12017-08-28 01:41:55   读者“……”,灌溉营养液+22017-08-27 00:19:44   读者“四肆”,灌溉营养液+22017-08-27 00:19:34   感谢四位小天使热情浇灌~! 第42章   连花四那样从本寨出去的团山子弟, 想再进本寨也得绞尽脑汁, 更何况京中来的外人。   虽说那三位姑娘持的是朝华长公主的手诏,可要知道团山久被弃置, 实际早已不受朝廷调度,当初李崇琰之所以能顺利进入本寨, 那道“圣上口谕”不过是面子事, 若非司凤池亲自将他带回来, 事情不会那样简单。   见那位先声夺人的姑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 顾春只是唇角微微扬起,并不多言。   本寨门口真是许久没来过生人了, 一向里有些懒懒散散的岗哨竟都忽然警惕起来。   “大缙国土之内, 竟还有凭监国长公主的手诏也不能进的地方?”那姑娘一袭银衫飒爽利落, 下巴微扬,笑意中自带三分矜贵之气, “这团山,是要反?”   顾春微微抿了唇, 神色平静。   她看得分明,银衫姑娘周身那份清贵的气势,与她身后那两名一径瑟缩着肩膀垂下脸的姑娘,是全然不同的。   “你闭嘴。”李崇琰面色微沉。   按照团山的规矩,外人要进本寨,须有四大姓家主共同允准。   见李崇琰求助地望向自己,顾春眯眼打了个呵欠,笑道:“你别瞧我, 若是有人搅了我师父寿辰……我家的‘三步倒’特别灵,要试试吗?”   李崇琰自然也明白,今日叶逊寿宴,若有节外生枝之事加以搅扰,且不说旁人,单以顾春对叶逊的尊重与维护,她定然是要头一个跳起来咬人的。可眼下人多口杂,有些事他不便在此对顾春解释,便知能强忍着心头的急恼,先想法子解决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麻烦。   好在没过多时卫钊也跟了出来,这简直形同救李崇琰于水火之中。   他赶忙凑在卫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卫钊眼中微讶,片刻后才又回复一惯温和的笑意:“殿下先将人带进凉云水榭吧,不过,要蒙眼。”   银衫女子眉头微蹙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她身后那两名姑娘倒瑟缩得更厉害了。   满脸为难的燕临几乎要抖腿了,暗暗偷觑了李崇琰一眼,见他对卫钊这要求毫无异议,于是也不敢插言,只是心中呐喊——   卫家少主,这位可是活祖宗,不经这样怠慢的啊!   顾春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索性转身就走。途中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大剌剌闹得自己眼角都挤出困泪了。“钊哥,我饿了。”   “叶叔的寿宴通常是到日落前结束,”卫钊淡淡笑道,“殿下请将客人看好,在四家家主决议之前,客人可不能踏出凉云水榭半步。”   卫钊的话成功让李崇琰止住了脚步,只能眼睁睁瞧着顾春跟在卫钊身侧同行走远的身影。   ****   心中恼火的李崇琰将人带回凉云水榭后,头一件事就是冲燕临撒气:“我叫你回京找皇长姐拿消息,你给我带回几个人算怎么回事?”   银衫姑娘见燕临被吼得不敢吱声,便笑道:“你别为难燕临了。你要的消息,都在我这里。”   李崇琰冷冷瞪着她,寒声道:“云安澜,原州版图终究太小,闲不死你是吧?”   银衫姑娘正是武安郡主云安澜,朝华长公主的长女,眼下正奉旨暂代原州诸务。   “眼下你母亲正焦头烂额被平王与宁王联手围攻,你不思为她分忧,跑这儿来给我添什么麻烦?!”   “我绝不会是你的麻烦,”云安澜气定神闲地负手摇头,笑着指了指书房的隔壁,“恐怕她们才是。”   李崇琰皱眉:“她们?谁啊?”   因云安澜此次隐了身份来的团山,先前在寨门口许多话不便多问,他只以为那两名女子是云安澜的侍女。   “陛下赏你的,”云安澜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父皇还是很顾念你啊,阿树。”   “你走时将人带走,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李崇琰对此嗤之以鼻,“还有,方才在寨门口,你是故意的吧?”   因李崇琰与云安澜年岁相近,当初他被养在原州的长公主府时,便与这个外甥女一同受教听训,两人更像是朋友。云安澜自小与他亲近,私下里从不唤他舅舅,倒更乐意学着自家母亲唤他“阿树”。   李崇琰自来是个不拘小节的,倒也从未纠正过她。可方才她在顾春面前这么一叫,李崇琰立刻就觉出不对了。   这死丫头不学好,定是看出自己与顾春关系不同,便使这小心机挑拨离间,真不知是有多见不得他好。   被勘破小心机的云安澜耸肩一笑,撇嘴道:“我瞧着那姑娘也没什么好啊,美则美矣,毫无灵气。”   “若像你这样丑得活灵活现,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睁眼说瞎话,他的融融分明好看死了!李崇琰笑意冷冷地转身就走。   正当妙龄的姑娘大约没几个乐意听人说自己丑的,况且云安澜实在也是个清贵不可方物的漂亮姑娘。   她面色一变,怒哼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护短样!有本事打一架!”   “你看我理你吗?”李崇琰回头甩个白眼给她,“给我老实在这儿待着,需要什么就找燕临,旁的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云安澜瞪着他:“你上哪儿去?”   李崇琰笑意磊落又荡漾:“去哄我!的!漂亮姑娘。”   云安澜目瞪口呆。   他可是李崇琰啊!自小就信奉“若有什么事打一架不能解决,那就打两架”的李崇琰啊!   这团山什么风水?才几个月呀,她那不解风情的小舅舅都会哄姑娘了?!   ****   等李崇琰再到叶家大宅时,众人早已入席半晌,顾春与江瑶正觥筹交错,小酒喝得美滋滋的,看也不看他一眼。   叶盛淮一早上都在忙着接待宾客,并不知先前在寨门口发生的事,此时见李崇琰进来,便自觉往卫钊那边挪了个位置,将顾春身旁的这个座让出来。   他又不瞎,早看出这两人有猫腻,如今又有了叶逊的默许,许多事不必问都知道该怎么做。   李崇琰也半点不客气,含笑向他颔首谢过便落了座。   卫钊见状,忍不住在桌下偷偷踹了叶盛淮一脚,换来叶盛淮满头雾水的一个回眸。   李崇琰在私下与顾春相处时倒没什么顾忌,可此刻毕竟这么多人在,他也不能不庄重,于是只好悄悄在桌下扯了扯顾春的衣摆。   哪知顾春压根儿不搭理他,一径与江瑶、叶行络喝得开怀,便是间或扭头与叶盛淮、卫钊说几句话时,目光也是直接略过他的。   待到终于将这顿饭吃完,年长些的人便三三两两地去下棋或斗叶子,年轻人们不知怎么闹腾起来,呼啦啦一大群约着就要去后山猎野物玩。   顾春当年被司凤梧盖在捕兽坑一整夜的阴影犹在,一听要去后山猎野物,立刻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们去,我方才喝得有些多,我要回去午睡!”   叶盛淮笑着绕过来拖她,口中训道:“越是怕的东西就越该逼着自己去面对,否则你心中一直有这道坎在,对你总归是不好。”   顾春猛摇着头往叶行络身后躲,揪着她腰间的衣褶紧张兮兮道:“阿络陪我回去午睡吧!”   李崇琰满心不是滋味地看着这一幕,还是伸手将叶盛淮拦住。   “快快快,殿下替你挡着叶盛淮呢,你赶紧跑路,”叶行络满面笑意开怀,侧身将顾春护在身后,拍了拍她揪在自己腰间的手,“我是要去后山的!”   于是顾春失望地撇撇嘴,躲着叶盛淮的魔爪一溜小跑出了叶家大宅。   许是先前确实喝得有些没了节制,这一通闹腾下来,顾春真觉得有些酒意上头,在石头主街上走了一段后,便头昏脑涨地止步,拿手撑在路边的院墙上缓神。   须臾过去,身后有轻微脚步声渐近,顾春尚不及抬头回眸,便双脚离地,被人拦腰打横抱起。   对这个怀抱顾春是熟悉的,此时酒意微醺使她也没什么精力闹腾,便闭了眼静静听着那渐趋平稳的心跳,一言不发。   李崇琰垂眸瞧了瞧怀中人酡红的醉颜,轻叹:“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钊哥说了,不能问。”顾春犹自闭目,低声应了。   “旁人不能问,”李崇琰的手臂紧了紧,心中泛过一阵疼,“你可以的。”   这姑娘在团山这十年,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这里的许多事都不能让她知道,全只能靠她自己去猜,即便猜出来,也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偏她又得假装自己与其他人是一样的……其实,很落寞的吧。   待李崇琰以脚尖踢开顾春家的门,熟门熟路将她抱上了阁楼,温柔地放到榻上,顾春才微微张开有些迷醉的水眸。“你方才说,我可以问的?”   李崇琰就势坐在榻边,抬手轻抚上她被酒意烫红的脸,唇角微撩。也不待她再问,便主动解释:“那家伙就是武安郡主云安澜,皇长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虽持了皇长姐的手诏,但她始终不敢亮出自己的身份腰牌,我猜她压根儿就是私自来的。”   “这家伙辈分虽小,心气儿却高,她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比皇长姐的宏图还大。许再过十年八年,真能叫她闹出些泼天的动静来。好在她是友非敌,否则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显然这般巨细靡遗的解释也并未让顾春就此释怀,反而抬起软嫩的掌心就往他放在自己颊边的手背打去。   李崇琰对这突袭没防备,习惯性地缩手就躲,害她那软搭搭的一掌拍到了自己脸上。   “你、你躲什么躲……”薄醉中的顾春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瘪了嘴,捂着脸带了哭音。   虽不知她究竟在恼什么,可此刻见她这模样,李崇琰当真是心都快疼化了。   于是忙不迭又将自己的手放到她软嫩的颊上,一边轻轻替她揉着,口中认真道:“给你打给你打,这回我保证不躲。”   “别以为我喝多了就傻了,”躺在榻上的顾春气恼地蹬了蹬腿,“你就是想趁机再摸一把我的脸……”   被揭穿的李崇琰讪讪将手收回,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   他的姑娘不仅好看,还聪明呢。   见她仍是悒悒不乐的模样,李崇琰索性除了鞋袜上了姑娘的榻,将她有气无力的身躯抱在怀中,低声喟叹。   顾春气呼呼地强撑着精神踢他几脚,见他不动如山,便又抬手往他腰间一掐,见他终于瑟缩了一下,这才泄了恨似地将头搭在枕上。   含混的嗓音轻轻的,绵绵的,内里却藏有满满的不甘心:“她叫你阿树……”   “等下回去我就揍她,”终于知道症结在何处,李崇琰松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将人抱得紧紧的,“你看着我揍她,一定打到她学会喊舅舅。”   顾春将脸闷在他怀中,“还有两个姑娘是来做什么的?”   “父皇赐的,”李崇琰察觉到怀中的人僵住,赶忙道,“我不要的,都跟云安澜说好了,她走时一并带走。”   “你这话拿去骗小阿泓她都不信。既是陛下赐的,你能说不要就不要?”   李崇琰以指尖挑了她的下巴使她抬起脸来与自己对视:“说不要就不要。求你就稍稍信我一下吧,我可厉害了。”   此刻他墨黑如曜的眸中只映着一张微红的脸,世间任何旁的颜色也侵不进分毫。   那澄澈无伪的坚定目光终于使顾春心头的阴霾尽散。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展颜一笑,凑近些朝他的喉间咬了一口,调笑似地轻嘲:“哦,那你将来若是死了,恐怕就是厉害死的。”   这算……持酒行凶,强行撩火?   话音刚落,李崇琰一个翻身将怀中的人扑在身下,眸心似有一簇火焰,离她越来越近。   “那你将来若是死了,一定就是好看死的。”   这时才知不妙的顾春忙将头侧向一边,却被一只大掌给截住。于是她只能僵着周身,虚弱质问:“你、你想做什么?”   “也没想做太多,”微哑的嗓音里有笑有蜜,话尾带着暧昧的气息,“就是,忽然又想吃糖了。”   顾春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道:“没有糖,净是酒水的苦味。”   “我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快变成修仙党了……我的黑眼圈大概是没治了……   阿呆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8-28 01:07:42   阿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29 01:09:29   白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29 01:42:24   主要负责撒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29 23:33:44   感谢四位地雷赞助商赞助本章节~!!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72017-08-29 17:33:16   读者“莞幽”,灌溉营养液+22017-08-29 02:05:52   感谢两位小天使倾情浇灌~~!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你们,一直都在。 第43章   盛夏午后, 茂叶叠翠成罗帐, 风送蝉鸣作笙歌。   不信?   “管你信不信,”顾春嘀嘀咕咕着, 豁出去似的抬手环了他的腰,翻身又将他给压了回去, 整个人瘫在他身上耍赖, “我困。”   黏黏糊糊的嫩嗓甜丝丝、软绵绵, 像是闹觉的孩子, 无端又透着一股蛮霸霸的理直气壮。   李崇琰忍不住笑了,没好气地将她揉进怀里:“你就仗着我舍不得是吧?”   被他坦诚无伪的解释抚平了心头那些许的不安, 酒意上头的顾春此时是当真困了。   听得他这样抱怨, 趴在他身上敛睫闭目的顾春唇角懒懒轻扬, 含糊咕囔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睡着了。”就仗着你舍不得, 怎么地吧?   李崇琰没奈何地笑着偷偷翻了个白眼,竟就当真没再闹她, 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听着她浅清的呼吸渐渐平稳。   醉意醺醺的小糖人儿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拿他当了垫子,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他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的姑娘当然得自己惯着,难不成留给别人惯啊?   李崇琰满眼无奈又纵容的笑意,有些不甘地照着怀中那睡意香甜的漂亮脸蛋轻咬了一口后,才轻手轻脚地将她安置在枕间,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早前在寨门口时,云安澜故意当着她的面唤自己小名, 李崇琰怕她心里不舒坦又憋着不说,这才巴巴地要来哄人。   哪知这姑娘不是一般的心大,他不过也才说几句话,事情解释清楚,她便立刻释然,倒头就睡……虽不给糖吃,可却半点也不为难人啊。   “傻不傻啊,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被哄好了呢?”李崇琰蹲在榻畔,下巴放在交叠的双臂上,望着那个犹自安睡的傻姑娘,眸中的笑意温柔如远山轻岚。   他真喜欢这姑娘呵。   每每多瞧她一眼,心中那缱绻的念想便更深一分。   漂亮又不骄矜,活得简简单单,踏踏实实。   她的身世复杂,她在团山处境也尴尬,可却从不见她顾影自怜,也不见她仗着自己的不易便胡作非为。   她并非不知世事险恶而傻天真,却能在见过人情冷暖后仍对他人心怀温柔暖意……她自己大约并不知道,这是一件多勇敢的事。   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微红睡颜,李崇琰忍不住喉头微滚,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   真想将她捏成小小一枚拴在心尖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   “往后不许再这样了,”李崇琰伸出手,指尖轻柔滑过她泛红的柔嫩脸颊,有些好笑又有些委屈的轻喃,“我都还没哄呢,你怎么就不气了?”   ****   趁着顾春午睡,叶家的晚宴也还早,李崇琰匆匆回到凉云水榭。   被云安澜带来的那两位姑娘已在客房内安顿下来,而云安澜此时正在书房内对隋峻与燕临问话。   见李崇琰回来,隋峻与燕临登时如蒙大赦,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双双退出书房。   云安澜坐在书桌后,双腿交叠搭在书桌边沿,大剌剌一副喧宾夺主的模样:“阿树,你可以啊。这才几个月,隋峻与燕临便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我问了这半日,愣是一个字没问出来。”   隋峻与燕临之前虽从未被正式启用,但到底是御前的人。此次被派随李崇琰前来团山,许多人都以为这二人是陛下派来监视李崇琰的,若叫京中某些人知道这两位已被李崇琰彻底收为己用,只怕要跌落一地的下巴。   “少废话,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李崇琰淡淡哼了一声,走过去抬脚就踢向她的小腿,“还有,叫小舅舅!”   见他毫不客气地抬脚踢来,云安澜敏捷地旋身弹起,躲开了这一脚站到一旁,笑道:“那姑娘果然生气了?没哄好吧?”   一提到顾春,李崇琰抿了抿唇,却架不住唇角非要得意地上扬:“关你什么事?好好说清楚你来做什么就行。”   他的姑娘有多好,他不想让旁人知道,哪怕是云安澜也不行。   踢走云安澜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李崇琰便在书桌后落了坐,云安澜也老老实实在他对面坐下。   正要说话,隋峻去而复返,轻叩了大敞的书房门扉。   云安澜扭头,诧异地看着隋峻竟泡了茶端来,不禁打趣地笑道:“你堂堂一个暗卫,竟还做端茶送水的活?那位叫司梨的姑娘呢?不是还有几个小丫头在吗?”   得了李崇琰点头应允,隋峻才走进来,低眉轻笑:“今日叶家家主寿宴,若不是郡主来了,她们早跑没影了。”   隋峻替二人将茶盏布好,又一一斟满,这才又退出书房,留二人单独说话。   云安澜双臂交叠在桌上,垂首望着面前的青瓷茶盏,眼底的笑意不复方才的闹腾,蓦地沉静许多。“那姑娘,叫什么名儿?”   “顾春。”   不过两个字,却好似带了怦然心动的轻颤,还有赤忱热烈的情意,像从谁的心尖上滚出来似的。   云安澜受不了地将侧脸贴在自己交叠的双臂上,笑了:“你也收敛些,光一个名字就能叫你说得这般荡漾。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呀?”   她只方才在寨门口见那姑娘一面,确是个招眼的漂亮姑娘,可也并没有美到惊为天人的程度,甚至可说是美得有些俗气。况且,以她对李崇琰的认识,这人也不是见着漂亮姑娘就会迷了眼的。   对她那似嘲似疑的调侃,李崇琰混不在意,只是垂眸端起面前茶盏,望着那青瓷中一圈圈的涟漪,止不住唇角的笑意:“云安澜,你见过杏树吗?”   云安澜一怔,忽地恍然大悟。   杏为阳性树种,于山陵之间、院墙屋瓦之下,凡有一方土壤便能扎根,寿命可达百年以上。喜光,耐旱,抗寒,抗风。   柔韧不阙自悦鸣。   李崇琰想起春分祭茶神那日,顾春一袭红裳立在青山之下,遥遥辉映着身后山坡上那树含苞未绽的红杏。   彼时那一眼明艳猎猎的生气勃勃,就叫他望见了人间烟火色。   “团山可真好,”云安澜抬眉笑望着他,“比原州还好。”   李崇琰回神,浅啜杯中清茶,“难得竟有个地方会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知道,云安澜是一直以原州为傲的。毕竟原州在朝华长公主的治下,是目前中原十七州里硕果仅存的一处——   女官女将还有活路的地方。   “我是来找你结盟的。”云安澜坐直了身,眼里全是庄重。   李崇琰眉眼平静,浅笑回望她:“你想做什么?”   “李崇琰,你会不知我想做什么?”云安澜腰身挺拔如松,眉眼间的笑意凛冽坚定,“不过百年,中原女子已泰半废于新学之下,如今竟连她们自己,都开始当真以为自己生来低人一等……新学于大缙已如跗骨之毒,若再不剜肉剔骨,只怕真会走到大厦将倾的地步。”   李崇琰静静地望着她。   小时候就有人曾笑言,云安澜天生反骨,非池中之物。他一直知道,这个外甥女心中的天地之广阔,早晚不是一个原州、甚至不是一张龙椅可以盛下的。   她一直想做的,是挽狂澜于既倒,重塑大缙风骨。   云安澜转头望向窗外,团山的午后阳光坦荡热烈,她真喜欢这里的人骨子里那份自在与自尊。   “今日我瞧着那两个姑娘,”她指了指客院的方向,“再瞧着你的顾春,甚至瞧瞧这院中那个叫司梨的小丫头,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   明明相差无几的年纪,前者两位被人当物件一般随手赏了人,竟还觉得命该如此,甚或还能引以为荣;而后者两人,嬉笑怒骂、自在随心,昂首挺胸活在这天地之间,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可她们清楚知道,自己是人,有权去活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   云安澜笑意转冷:“皇祖父与母亲皆已洞察新学为害太甚,可他们的顾忌实在太多。皇祖父早已被藩王与外戚们架空,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可母亲在诸多掣肘之下,竟心怀侥幸地希望此祸能风平浪静的善了。”   新学自百年前大兴而且,却绝不是忽然凭空出现的。   事实上,自立国之初新学便开山立派。   彼时新学鼓吹“天赋君权”,在立国之初对巩固皇室地位是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所以自太.祖那时起,便对新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随着新学一派的势力不断壮大与传承,百年前便逐渐变本加厉,从最开始的粉饰君权发展到不断抬高父权与夫权,至十二年前原州之战后,更是借机鼓动女官辞印、女将卸甲,回归后宅相夫教子。   “什么叫‘天赋君权’?大缙自战火与热血中崛起,那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天命所归,该说是民心所向才对。”   见李崇琰不语,云安澜又道,“当年叶明秀为何会舍弃那滔天的从龙之功,却独独只要一个团山?因为她历经战火与热血的洗礼,一眼就看透了新学骨子里有毒。团山屯军,是她为大缙留的最后一根骨头。”   团山屯军,既是在守护国境,也是在守护大缙最后的希望。   “旁人或许不以为然,但李崇琰,你一定心中有数,新学之祸,皇祖父无能为力,母亲进三步退一步……唯独只有在我云安澜手上,才能有最彻底的了断。”   李崇琰眉梢微挑,笑意平和:“且不说我只是个尚未封王、又无实权的闲置皇子,单说你,云安澜,眼下也不过只是一个暂代长公主藩地的郡主,就连原州军的兵符都没在你手里……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一更。   第二更可能会比较晚,不修仙的小伙伴不用久等,么么哒 第44章   凭什么这么笃定?   云安澜笑得胸有成竹:“因为, 将来你若有一个女儿, 你绝不会乐见她从一生下来,便注定只有困在后宅做夫君的金丝雀这一条路可走。”   她自来笃信, 这位小舅舅,与另两位舅舅, 是决然不同的。   他见过他的母亲司苓是如何在四方宫墙的逼仄下无路可走;他也见过战神叶遐是如何豪烈的血尽原州城头。他见过中原的姑娘过得人不像人, 如今又见过了团山的姑娘活得如何意气风发, 自在飞扬。   最重要的是, 他与她承同样的庭训,有同样的热血之心。   “母亲总说我太年轻, 可她忘了, 长风楼里挂着画像的那些曾披荆斩棘的男男女女, 他们在抵定天下之时,比你我如今这般年纪, 也相去不远。”   惟有少年之赤忱热血,才会有如此决然破旧立新之孤勇。   女儿吗?   李崇琰抿住唇角不合时宜的笑意, 以指尖不疾不徐地轻叩茶盏外壁,“所以你的打算就是,一个没有兵权的郡主,与一个被闲置的皇子,弱弱联手,凭借满腔少年意气去行大开风气之事?那么,你这颗热血的少年之心,又能沸腾多久?”   她所谋之事太大, 甚至不是举兵打一仗就能解决的。   云安澜自己心中也清楚,如今新学在中原流毒已深,连那些饱受毒害的女子都几乎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正统,要改变这个局面,不是龙椅之上换个人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这很难,”云安澜望着他,目光澄澈坚定与他如出一辙,“十年不成,那便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若然到你我死时仍未成……还会有下一辈,再下一辈。只要你我起了这个头,便必定有无数少年之心会在热血中醒来。”   如此,终有一日,这大缙天下必定会成为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她知道,她将行之事在世人眼中或许狂妄、疯魔、螳臂挡车,可她不会回头。   她不怕前路艰险,不怕身后骂名。要除新学之毒,必定会历经无数非常之局面;若有牺牲,可自云安澜始。   修长的五指稳稳贴上青瓷茶盏温热的外壁,李崇琰举盏含笑,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云安澜。”   云安澜挑眉,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了他眸中神情,同样执盏以对,却止不住指尖轻颤。   他,会给什么样的回答?   两只青瓷茶盏的边缘轻触,细细清清脆响中,李崇琰轻声带笑——   “愿你我,永远少年。”   云安澜缓缓闭上眼,笑容如释重负。   愿我们永远热血,永远豪烈,永远心怀为“大人们”所不齿的傻气雄心。   愿我们,执长戈涤荡天下之不平,提朱笔唤醒世间之蒙昧。   愿我们,永远是少年。   ****   叶逊生辰寿宴翌日,四家家主便一同面见了云安澜。   云安澜只说陛下怕李崇琰身边少人伺候,特地遣了两名侍女命自己给他送来,想顺便在团山玩上三五日再回原州。   此话一出,叶逊冷笑的眼神让李崇琰心中一抖,当着另三位家主的面大谈私事又不符合他行事的准则,于是只能默默在心中将云安澜殴打了八百十遍。   虽说团山被弃置已久,但毕竟还未到自立旗帜、占山为匪的地步,云安澜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面子自然要给。于是四位家主便委婉划定了一些禁地范围之后,一致表面热情地恭迎了武安郡主莅临团山。   云安澜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李崇琰倒险些被怄到吐血。   因为叶逊出议事堂时刻意经过他面前,极低声地冷笑着丢下一句:“殿下可以抽空准备一下给融融的新婚贺礼了。”   若不是念在他是顾春的亲舅舅,李崇琰只怕当场要跳起来打人。   哪来的贺礼?!宾客才送贺礼,没听过新郎送贺礼的!这老狐狸是明晃晃的恐吓谁是?   满心毛焦火辣的李崇琰忍无可忍,再次趁月爬墙,果断摸上了顾春的阁楼。   那时顾春正在窗前伏案写稿,陡见眼前出现一张脸,险些抓一把银针就糊他满脸。   怕惊动楼下的叶行络,顾春只能由得他越窗而入,同时压低声音轻啐:“你又在闹什么毛病?”   李崇琰直接将人抱起来按坐在自己腿上,委委屈屈地拿头蹭在她肩窝,“你去跟老狐狸说清楚,说你除了我谁也不嫁!”   他这蹭来蹭去的闹得她直躲,却又忍不住笑:“什么呀?没头没脑的。”   李崇琰趁机开始告状卖惨:“老狐狸恐吓我!不让我开口解释!还不要脸地想将你嫁给别人!   于是从叶逊让他准备贺礼开始倒着往回说,又说了云安澜的事,当真是竹筒倒豆子,半个字也没漏。   他说得苦大仇深,顾春却听得一双美眸弯成月牙。“我还是别说吧,这样就不耽误你坐拥两名侍妾,你不亏。”   “你怎么算的账?会不会算账?我分明亏到血本无归!”见她笑得幸灾乐祸,李崇琰恨恨往她腰间一捏,却到底没舍得下重手,“我就要怀里这一个,给十个侍妾我也不换。”   这不轻不重的袭击让顾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李崇琰眸心一暗,连忙沉声警告:“再乱动会死人你信不信?”   “哦,”顾春面上一红,僵在他怀里不敢再动,笑得尴尬,换了个话题,“你是要等郡主走了以后,再开始进山练兵吗?”   李崇琰幽幽地瞪着她:“你就指着我赶紧带兵进山,然后好趁机胡作非为?”   这混蛋姑娘,居然连个依依不舍的眼神都没有,果然一点都不留恋他,哼。   “明明是你在胡作非为,”顾春赧然带窘地拍了拍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松开……”   “就不,有本事你打断我的手啊!”李崇琰抬了下巴,挑衅似的将人搂得更紧,恨不得将人折吧折吧一口吞了。   顾春红着脸回瞪他:“你当我不敢?”   李崇琰恶向胆边生,倏地将拦腰抱了,几步过到榻上将她放下,随即便虚虚压了上去。   惊慌的顾春连忙抬肘抵住他的喉骨:“不许、不许胡闹。”   “谁在跟你胡闹?”李崇琰滚身翻下,躺在她的身侧,将人抱着,立刻没脾气地嘟嘟囔囔,“我聘礼都到了,你几时才要嫁我?”   这次让燕临回京办的几件事中,头等大事就是将他的聘礼带过来。   “等我……”心疼他今天又在师父面前忍气吞声了,顾春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等我一本稿能值到……嗯,十两银的时候!”   李崇琰觉得自己命不好,怎么就喜欢上一个总能叫自己磨牙的小混蛋呢?上回才说自己如今一本稿还不到二两银,这要等她一本稿能值到十两银,那还不得猴年马月去了?!“小糖人儿,你还成精了是吧?”   什么小糖人儿?顾春抬起脸茫然地觑着他,见他满面挫败,忍不住在他怀里乐不可支。   于是毫无疑问被亲了个昏天黑地,场面简直有些没眼看。   缠绵的四片唇终于自气喘吁吁的气氛中分开后,两人俱是满面红晕。   李崇琰拿鼻尖轻轻摩挲她滚烫的面颊,好听得嗓音哄得人腿软:“鉴稿先生不都跟你说了么?要‘多行’才会写得好……”   他很急啊,真的很急啊!这混蛋小糖人儿真是一点都不贴心,偏生他又舍不得吼舍不得骂……这真是他这辈子打得最惨烈的一仗了,窝囊,又甘之如饴。   真是恼人极了。   “等……”见他发恼瞪人,顾春笑着轻咬了下唇,认真地想了想,才松口道,“那总得等你整军完了之后。”   她虽只说了这一句,李崇琰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整军之事眼下需借叶家的声势,若在整军之前大张旗鼓地成婚,难免会让人有所揣测,明明是两心相悦之事,若被人误读为是利益交换,甚至……可能影响他整军的大局。   李崇琰无奈轻叹,狠狠将她抱进怀里,忍痛咬牙:“那、那你好歹得给我个信物,我怕你到时又耍赖。”   顾春轻轻笑了:“可不用指望我给你绣什么荷包袖袋的,我最多就会缝个口子罢了。”   “那就……把你自己缝我身上吧……”李崇琰生无可恋。   “什么毛病,”顾春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轻咬了微肿的下唇,笑意微甜,“就说我童叟无欺的。”   李崇琰忽然灵光一闪,笑得不怀好意地看向她:“拿你的钱罐子来做人质!”对,收了她的钱罐子,以免这混蛋趁他不在就想着去买个什么见了鬼的斯文俊秀!性情温和!家道中落的……美!少!年!   顾春面色一变,蹭蹭缩出他的怀抱,躲进床榻的最里边:“不、不给!”开什么玩笑,那是她的全部身家!   “哼哼。”   见他冷笑着坐起身就要去找那宝贝钱罐子,顾春忙不迭又扑过去将他压回榻上:“求你放过它吧,它还小……”   “那,你明日得一直跟着我,”李崇琰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道,“我走到哪里你就得在哪里。”   明明被扑得很开心,却要假作一副自己做出了巨大让步的模样,可以说是很不要脸了。   “……行。”顾春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心情沉重点头,决定舍己保罐。   想来他明日无非也就是带着郡主四下走走,她去陪着闲逛倒也没什么。   “一直到我进山之前都得跟在我身边。”什么叫得寸进尺?这就是了。   顾春垂头丧气地瘪瘪嘴:“成交……”   屯军奉行“春耕秋练”,如今已是盛夏,待立秋一至两人就要分别,再见面,便是冬天了呀。   “你要是真的小糖人儿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装在袖袋里带走。”李崇琰落寞地抱紧了她。   “那也并没有很好啊,”在这伤感的气氛中,顾春徐徐抬起有些水气的美眸,低声道,“会化的……”   被气笑的李崇琰险些忍不住锤床:“可算知道你的话本子为什么总扑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毫无疑问地。。。又修仙了。。。我真是个热爱重写的手贱型码字君啊……   暗戳戳宣传一下:   有一个神秘的暗号,叫   六/四 六五 零零 三五八,有兴趣的小伙伴欢迎来水哈哈哈   或者网页点开作者专栏……   大家早安。爱你们么么哒。 第45章   翌日, 为了保住自己的钱罐子,顾春信守承诺,一早就过到凉云水榭。   吃过早饭后, 李崇琰回主院去取东西,瞌睡兮兮的顾春便环臂靠在廊柱旁等他, 眼神发木地仰头望着院中的树梢神游。   云安澜和气地邀请同来的两名姑娘一道出门走走,那两名姑娘对此大摇其头, 神色颇为复杂。   身后的说话声让顾春回魂, 扭头就见那两名姑娘略带惊惧对着云安澜只顾摇头,便好奇地站直了身,凑近了侯在廊下的燕临,低声问道:“她俩怎么了?”   郡主就问了一句“要不要一道出去走走”,怎么吓成那副模样?   燕临摸摸鼻子,略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垂下脖子以同样小的音量回道:“在中原,若家中主事的男子没同意, 女子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否则便不合新学所倡的良家之道。”   显然那两名姑娘认为, 云安澜虽是郡主, 但毕竟同为女子, 在李崇琰没发话的前提下问她们要不要出去, 这是离经叛道之事。   新学尊男卑女、崇文鄙武。它告诉世人, 女子生而就低男子一头,寻个好夫婿,相夫教子, 守住后宅那四方天地,才是身为女子最扬眉吐气的功业。   至于读书、习武、出仕、从戎,那些全不是身为女子的正道。   最可怕的是,在新学数代人的宣扬之下,许多姑娘将承宠、生子视为至高荣耀,对新学所言“私自出门抛头露面的女子于德行有亏”深以为然。   听得燕临所言,顾春暗暗啧舌,却不知自己与燕临熟稔地凑在一起说小话的姿态,在那两名姑娘的眼中更加惊世骇俗。   不过百年时间,新学已不动声色地将曾经也执戈奋起、同以血肉铸大缙山河的女子打压成父权与夫权的附庸。   见她二人坚持,云安澜倒也不强人所难,只是面上的浅笑稍凉,将双手负在身后举步行来,并朝燕临使了个眼色。   燕临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扬声对那两位姑娘道:“殿下昨日交代过,此地并无中原那样多拘束,若二位姑娘在院中待得烦了,晚些可以请那位叫司梨的姑娘领你们出去就近走走。”   两人里看上去胆子稍大些的那位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轻柔应道:“多谢殿下,多谢燕护卫,多谢郡主。”   得,不过短短十三字谢言,“郡主”还得放在“燕护卫”的后头,当真是女子卑如尘。   顾春与渐行渐近的云安澜对视一眼,两人一个惊讶一个无奈,俱都只只能笑笑,无言以对。   见云安澜走出去与顾春并肩立在廊下,两名姑娘远远福了辞礼,便相携回客院去了。   云安澜瞟了一眼她们离去的背影,又转头对顾春笑笑,随口问道:“你……多大年纪?”   对于该如何称呼顾春,云安澜有些头疼,便索性跳过了称谓这件事。   好在顾春也不在意,大方地笑着应道:“到了冬日里就满十九了。”   “这个禽兽……”云安澜略垂了脸,低声笑骂了一句。她较李崇琰只小八个月,也就是说,顾春的年纪……比她这个外甥女还小。   见云安澜忽然歉意地抬眸看向自己,不待她启口,顾春便笑眯眯地摆摆手:“我知道你不是骂我,我也觉得……”   她回头朝主院的方向望了望,确定不见李崇琰的身影,这才接着道,“我也觉得,他……是个禽兽。”   当然,顾春语意所指与云安澜不尽相同,不过两人也算达成共识,便双双噗嗤笑出声来。   两人都是性子爽利的姑娘,几句寒暄笑谈间,气氛便熟络起来。   “团山的姑娘们活得可真好,舒展恣意,朝气蓬勃,”云安澜感叹了一句,忽然又问,“咦,你是冬日里出生的?”   顾春乐不可支:“你是想问,为何一个冬日里出生的人,名字却叫做‘顾春’?”   云安澜点头,笑得开怀。   “因为……总不好叫‘咕咚’啊!”云安澜不是头一个对此产生疑惑的人,顾春毫不介怀地将这缘由又讲一遍,两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据说顾春出生那日正是雪后初霁时,叶遐靠在床头惆怅地感慨,顾时维啊顾时维,你怎么偏偏就姓顾呢?   顾时维自然也不乐意自己的女儿将来总被人“咕咚”、“咕咚”地称呼,亦是愁眉不展地苦笑许久。   之后,初初为人父母的夫妇二人同时望着窗外,彼时积雪被阳光揉至金灿。   冬阳融雪软,春将至,美不胜收。   顾时维遂拊掌笑道,那就叫顾春吧。   叶遐颔首,笑眼微垂,凝视着身侧襁褓内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柔声轻唤,融融。   “郡主无须为难的,”顾春眉眼弯弯,红唇轻扬,“寨中无论大人小孩,都直呼我名字的。”   每一回有人唤她的名字,都能让她记起,在她初来这世间的那日,她的父母心中,是怎样温柔的欢喜。   ****   待李崇琰自主院出来,交代燕临不必跟,便与云安澜及顾春出了凉云水榭。   其实云安澜既在龙图阁见过关于叶明秀的记档,对团山的了解自是超乎旁人想象。   故她此次到团山主要目的只是说服李崇琰结盟,并未打算实地探究团山的秘密,因此三人便往东山的碉楼行去。   途中云安澜随口说起些朝中之事,顾春略略放缓了脚步,落在他们身后些许。   “……你这些年久在边境,对中原许多事或许有耳闻,却定不知形势已恶劣到何种地步。”云安澜苦笑摇头,轻垂的目光里有沉痛悲悯。   新学如无形巨手压在中原的上空,已快要压断大缙一半的脊梁了。这,正是她急于尽快清扫新学积弊的原因。   否则,再任由新学继续发展壮大、代代渗透,等到举国上下再无人记得女子也能顶天立地时,新学的拥趸们便可专心打压大缙曾赖以为生的尚武之风。到那时,一个柔弱的大缙,一个强邻环伺下早已断了一半脊梁的柔弱大缙,除了被蚕食鲸吞,还会有什么结局?   她是真想……尽快将那些被按得跪下的姑娘们扶起来啊。   云安澜叹气,举目望向前路,“原州在母亲治下十余年,是目前中原唯一还能公开任用女官女将的一州。可如今,原州的女官女将多是早已在位的年长者,后继无人,颓势毕现。”   在新学一派的鼓吹下,朝廷及各藩王封地内的官学多年前就已公然拒收女生员了。   到如今,“女子不必进学”似乎已成举国共识,连勋贵之家的姑娘们也只在家塾中略微开蒙,且仅止于能识字看些话本子打发闲暇时光的程度,更不说普通人家的姑娘。   可,不能读书进学,便在实质上堵死了女子出仕之路。   原州虽从未放弃任用女官女将,但想在众多脑中空空的姑娘们中挑出些能有所作为之人,谈何容易。   “皇祖父诏令由我暂代原州后,我当即命原州府衙开了女子官学……我本以为,在原州率先开启女子官学,或许会较其它地方容易些。”云安澜缓缓走着,不住苦笑,摇头叹息。   她知道这条路会难走,却没料到竟难到这般田地。   当时她此令一出,新学一派的人对她大肆鞭挞,无所不用其极地煽动朝野舆论,一时万众哗然。若非她母亲是监国长公主,若非她的身份是武安郡主云安澜,只怕那些人能将她绑去游街示众。   这些事倒并不出她意料,可竟连她想扶起来的女子们也跟着斥她为异端,这倒是叫她很有些震撼。   原来,有些人在被迫跪久了之后,竟会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是站立的姿态。   就像方才在凉云水榭内,她明白地告诉那两名姑娘,你们可以出去走走,她们却视她为离经叛道,避她如洪水猛兽,生怕被她带坏了闺誉。   有时她真想登高一呼:你们也是人,只要你们想,你们也有权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只要不违律乱纪,你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她知道,这没用,要唤醒这些中毒已深的人,前路道阻且长,绝无一蹴而就之法,只能耐着性子缓缓而治。   与她并肩而行的李崇琰只是挑了眉,双手负在身后,脚步沉徐。   “我特意在榜文中说了,不拘是否原州籍贯,也无须缴纳学资,可由官学供给食宿,每月考核优异者,官学另发放补贴半两银,”云安澜笑得无奈极了,“可自三月起放出榜文至今,原州女子官学所进的生源尚不足二十人。”   李崇琰双手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皱眉,半晌后才徐徐轻道:“原州开女子官学的消息,是张榜放出去的?”   云安澜点了点头。   “急于求成,越慌越乱,”李崇琰扬唇嗤笑一声,“新学一派无孔不入,你却只会用这样僵化的手段。”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云安澜撇撇嘴,“原州也受京城及其他州的影响,女子轻易都不出门,能看到榜文的人自然不多……我眼下正在想其它的法子。”   她也明白自己身在局中,细节处容易“当局者迷”,正想追问李崇琰可有什么建议,却眼尖的瞥见他身后的小动作,只能翻了个白眼,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路旁。   原来李崇琰一路同她说着话,背在身后的手却偷偷牵着顾春呢。   顾春见云安澜将头扭向一边,就知她定是瞧见了,不免有些赧然发窘,手腕挣扎了几下,那钳在她腕间的手却就是不放。   于是她只好尽力板着脸,强压下忍不住要往上翘的唇角,低声道:“李崇琰。”   “嗯?”李崇琰回头冲她一笑,墨玉般的眸心迎着盛夏的阳光。   顾春心下蓦地怦然,片刻后才浅声笑啐:“你遛谁呢?”   她没好意思打断他与云安澜谈话,就一直没吱声,结果这混蛋就心安理得地遛了她一路。   李崇琰抿唇望天,眨着眼想了想,这才放开了她的手腕,却又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   “那换你遛我好了,我不介意的。”他停下脚步,自觉地退到顾春身后,眼底眉梢都在笑,唇角微扬的模样,简直宠溺又乖顺。   顾春咬唇笑得脸都红了,这幼稚鬼。   忍无可忍地云安澜回头,跳脚笑斥:“你们两个够了啊!在小辈面前略微收敛些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修仙太频繁,月总痛定思痛,最近正在积极调整状态,争取尽快恢复稳定更新。   谢谢大家一直不离不弃,遇见你们可真好。   因为你们,感觉这个世界都是温柔的。   真的很爱你们呀~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君们!   主要负责撒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29 23:33:44   连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0 09:42:08   阿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0 11:36:53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0 20:53:07   吃瓜群众2333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1 11:11:16   真开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1 11:58:56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读者“Cpc”,灌溉营养液+12017-09-02 07:22:36   读者“二五八万”,灌溉营养液+102017-09-01 22:30:33   读者“geegee”,灌溉营养液+12017-09-01 19:21:16   读者“geegee”,灌溉营养液+12017-09-01 19:21:09   读者“啊哈,汤圆”,灌溉营养液+102017-09-01 13:42:44   感谢各位小天使辛勤浇灌~~! 第46章   团山人活得自在、爽朗又随性, 无论本寨还是副寨, 总是洋溢着质朴热烈的人间烟火气, 使这片绵延的山脉宛如出离尘世的桃花源。   可这支前无先锋后无支援的屯军,近百年来在这片绵延的青山之上葬了多少铮铮铁骨,除了这边境上沉默的山峦之外,便只有东山上的那些碉楼记得。   东山顶上的碉楼巍然参天,俯视远近,互为犄角之势。明碉暗堡,冷峻而警惕地遥望着隔山强邻所在的方向。   这是团山的另一副面孔。   下山道上,云安澜再度回首遥望那些碉楼,若有所思。   李崇琰忽然开口问道:“所以,让我来团山的那道口谕,其实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此前他让燕临进京,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证实这个推测。   既两人之间已达成盟约,云安澜也没什么好遮掩,笑得皮皮的捏了两个手指:“一点点小动作而已。”   自司苓薨逝后,当今陛下本就一直不知该将李崇琰置于何处。   毕竟,长公主李崇环为皇后所出,身后自有皇后母家扶持;多年前领兵收复原州失地有军功在身, 手握原州军,其封地原州在她的治下也算吏清民安;加之又有驸马家的颍川云氏做后盾……如此种种之下, 坐在监国的位子上,即便台面下时有非议,也无人敢轻易与她正面交手;   而二皇子李崇玹的生母乃贤妃陈氏, 背后有洧川陈氏坐镇;五皇子李崇珩的母亲是淑妃冯氏,邵陵冯氏全力扶持自不待言。   唯独李崇琰无所依凭,当今陛下就连放一支南军在他手上,也只能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仅仅封他一个“南军都司”,就怕他根基不稳却怀璧其罪,引来杀身之祸……毕竟今上早已被藩王与豪强外戚们架空,若真有人不管不顾撕破脸,今上手中那点微薄的家底根本护不住这个儿子。   “虽算不得什么慈父之心,但你终究还是皇祖父的儿子。”云安澜自然清楚李崇琰这些年来在夹缝中生存的处境,也清楚自家皇祖父那懦弱的性子中尚存的一点为人父的本能。   她在龙图阁的故纸堆中翻到叶明秀建团山屯军的记档,又让人偷偷查了兵部的旧卷宗,很快就明白陛下当初为什么会迎司苓进宫了。   “他早年也曾有心一扫积弊,只是苦于手中无实权,大约也是忽然得知团山尚有一支早已脱离官军序列的屯军,便想用联姻的方式收为己用。”   当他发现团山屯军其实是四大姓共掌,四大姓之间对是否回归官军序列又有分歧时,已是骑虎难下。   当时他既无实力整合团山四族的分歧,又怕自己的举动引起藩王与外戚的忌惮,便只能硬着头皮将司苓迎回宫中,假作只是微服出宫到边地一游的风流余韵。   司苓,算是为这位陛下懦弱与摇摆的心志,白白葬送了原本可以自在飞扬的一生。   云安澜又道:“而我母亲怕的是,你手中仅暗中掌握南军还不足以自保,于是他们二人便都有心让你试试,看你有没有法子将团山这柄利剑收入囊中。我只是建议他们,务必让你在团山留上两年。”   在她看来,她的母亲与皇祖父内里的心性根本一脉相承,骨子里仍是懦弱,心有余而胆气不足,做点事总是瞻前顾后、遮遮掩掩。想让李崇琰动手收团山屯军的兵权,台面上不给他任何支持也就罢了,竟连给道口谕都只敢语焉不详,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好在她了解李崇琰,知道他治军的手段。两年时间,足够使他摸清团山屯军的底,找出一劳永逸的法子,彻底将团山兵权收入手中。   “你要团山屯军来做何用?”李崇琰冷静扬眉,“助你揭竿而起,攻入京城?”   若她的计划当真如此愚蠢又鲁莽,他决定与她之间的盟约立刻作废。   云安澜甩个白眼给他:“怎么可能?我有那么蠢?只是待我在中原一开了反新学的头,中原的局势少不得会动荡……”   她会尽量控制事态不要发展为兵戎相见,可也不得不防有些人狗急跳墙,所以她得有一个能威慑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的后手。   “既你也说是‘威慑’,那兵权收与不收并不重要。你回去以后,团山这头的事就别再插手了,”李崇琰条理清晰地道,“既已清楚你想做什么,我便会有分寸,你别越搅越乱。”   走到半山石屋前,原本与她并行的李崇琰一言不发地止了脚步,静静望着石屋外的小坝子。   云安澜幸灾乐祸地笑了。   先前上山时走到石屋这里,顾春忽然说有事找司凤林,便没同他们二人一道上山顶的碉楼。在那之后的路程里,云安澜就没见李崇琰再笑过。   “我真是从没见你这样黏人过,”云安澜摇头叹气,嘲道,“人家就走开这么一会儿,你瞧你那是张什么脸啊,啧啧。”   李崇琰没理她,垂眸望着脚边低低的草丛,抿唇不语。   许是听到了这外头的动静,片刻后,顾春怀中抱着一个乌漆匣子自石屋里走出来,头也不回地扬声笑道:“林哥,多谢你啦!”   石屋内传来司凤林乐呵呵的声音:“你拿人手软,明日一定要把肉干给我带来的啊!”   “好,知道啦。”   顾春一面应着司凤林的话,走到李崇琰跟前,无视他眼中那点幽怨的不豫,将怀中那乌漆匣子塞给他:“替我拿着。”   李崇琰并没有拒绝她这没头没脑的使唤,替她将那匣子拿了,却也不同她说话,只是无声一哼,率先迈步走在了前头。   云安澜望着他的背影偷笑,边走边凑近顾春低声道:“我真没想到,他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顾春笑笑,低声应道:“是我没信用了,待会儿请郡主先回去,我……”昨日说好,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你打算……哄哄他?”云安澜心领神会地挑眉,神色促狭。   顾春望着前面那个连背影都透出“哼”字的人,但笑不语。   ****   自东山上下来后,三人回到本寨的石头主街上,在屏城忙了一整日才回来的隋峻已与燕临一道迎了出来。   “我还有些事,就不过去了,请郡主自便,”顾春对云安澜歉意地笑笑,又转向李崇琰道,“我要去药庐,你有空一起去瞧瞧吗?”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更怄了,直直将怀中那个乌漆匣子递还给她。   隋峻与燕临都不知这是在闹哪出,俱都不敢发声。云安澜却只在一旁看好戏。   顾春笑着伸出手,见他立刻将那匣子偷偷往怀里收,心知若是自己真接了那匣子,这人肯定要气得转身就走,于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见李崇琰一路抿成直线的唇终于有些微上扬,松了一口气的云安澜对隋峻与燕临挥挥手,“走了走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吃饭去。”   待他们离去,顾春便遛着李崇琰绕小巷子一路往药庐的方向去。   此时日头已没入西山,天色渐渐昏暗,小巷中静谧无人,却能听到各家院中传出的各种声响。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出老远,直到瞧见了药庐的屋顶,顾春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住。   此处已远离主街,就近的建筑只有药庐与顾春、叶行络所居的那处宅子,算是本寨中最僻静的所在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顾春明亮的眸子在薄薄的暮色中闪着黠,唇角带笑,拉着他的手晃了晃。   李崇琰心中无端涌起一阵委屈的恼意,当即扭头不看她,却到底没舍得甩开她的手。   待云安澜走后,他就要带屯军进山练兵,接下来至少要有大半年的时间不能常常待在寨中,两人只怕要聚少离多了。   他心中不舍至极,便想在进山之前尽量同她待在一处,结果这混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心没肺。   “好啦,是我不对,”顾春面上微红,手上略使了力道将他拖到自己跟前,神秘兮兮的,“来,我哄哄你。”   李崇琰这才转回脸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垂眼望着几乎靠在自己胸前的人:“怎么哄?”   他已经尽量维持面无表情了,可满心抑制不住的期待让他的唇角总是要朝上飞,真是糟糕。   “你太高了,”顾春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才又道,“美人计能哄好吗?”   李崇琰手中还替她拿着那乌漆匣子,便没有回抱她,只是躬身垂下了头。   顾春踮起脚在他唇角亲了亲,歪头望着他笑。   “敷衍。”李崇琰没什么气势地瞪着她,不想承认自己忽然心跳得厉害。她极少主动亲近他的,他想再贪心一点。   顾春红着脸轻咬了下唇,眼睫轻颤,低声道,“我才从翊州回来那时,你在我颈上留了个印子。”   李崇琰强压着心头激荡,面色板正地问,“你想做什么?”略带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的期待。   “想……”红脸顾春气壮山河地放大话,“还给你呀。”   为了还他这个礼,她昨夜可是很认真地将那本最新的……那什么什么册子看了好多遍的。   于是她豁出去了,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按到树干上。   这个位置是她精心计量过的。这棵树正好处在斜坡上,当她将李崇琰推到背靠树干时,她自己站的位置就正好使两人几乎齐平。   完美。   束手就擒的李崇琰望着她渐渐抵过来的羞涩俏脸,强忍下心中疯狂的悸动,闭目静候她的……临幸。   静谧的暮色中,姑娘甜软的唇在颈间青涩游移,沾了蜜似的贝齿辗转轻啮,意外引发了惊人的成效——   有、人、腿、软、了!   “好了,我……”沙哑的嗓音里逸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李崇琰倏地扭头求饶,“我不……生气了。”   这成精的小糖人儿……是很想让他当场暴毙吧?   顾春满意地望着他颈间那簇如花儿微绽的红痕,红红的脸上有止不住的得意。也不是很难哄嘛!   李崇琰背靠着树干,平复许久才缓过那阵丢脸的颤栗。似嗔似恼地将手中那乌漆匣子塞到她怀中,缓缓道,“手伸过来。”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顾春如今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这件事是很警惕的。于是先前的豪气顿时垮掉,面红如霞,死不伸手。   见她这副模样,李崇琰自然知道她想起什么了,顿时面色比她还红:“没要做什么,有东西给你。”   顾春想了想,见他果真一脸正直,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他。   一丝微沁绕上她的腕间,她低头一看,是两只缠枝莲纹金环。   早上出门前他说回主院去取东西,就是……这个?   一时摸不着头脑的顾春抱紧了怀中的匣子,盯着自己腕上那一双金环,满心疑惑:“这是……聘礼?”   “爷的聘礼会这么寒碜吗?”李崇琰没好气的按了一下她的脑袋,抬腿就走。   顾春抱着匣子跟在他身后,讷讷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不年不节的,无缘无故送这样贵重又亲密的东西……   李崇琰压了唇角的笑意,红着脸回眸看她:“自己想。”   很有深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时间了,先发再说~   谢谢大家~!评论见~! 第47章   翌日是雨天, 石头主街自清晨起便被淅沥雨势洗得莹然可人。   平日里在尘与薄泥中毫不起眼的路石显出真容, 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山青石中杂乱嵌着一些浅翠色的边角石料, 在雨幕下格外润泽。   顾春一手抱着她的笔墨纸砚,还有昨日从司凤林那里拿来的那乌漆匣子,一手斜斜撑着伞, 匆匆走进凉云水榭的中庭。   与云安澜同来的两名姑娘中的一位,此刻正坐在廊檐的长椅下满目惆怅,乍见她到来, 不禁愣愣站起身, 颇有些无措。   顾春踏进廊下, 一边合起伞一边抖着周身水气, 抬头冲她淡淡扬唇,算是打过招呼了。   片刻后,司梨自回廊拐角行出来,抬头一见顾春那副模样, 忙迎了上来伸手接过她怀中的那堆物什,口中脆脆笑道:“你让人怎么说你好, 明明打着伞呢,却只护着这堆书稿吗?”   又转头招呼了一名青年来将顾春手上那柄滴着水的油纸伞收走。   顾春抬手掸着头上的雨水, 莫名骄傲地笑哼道:“这是我们写书人的事,你不懂。”   “哎哟哟,还写书人呢,扑街写书人吧你,”司梨嘲笑, 也腾出一只手替她抹抹额上的雨水,“你把头发散散,这湿答答的,要不我先领你去洗了?”   “吃了饭再洗,我先找张干的巾子擦一擦得了。”发间沾了雨水确是不舒爽,顾春听了司梨的,当场就拆掉了发带,任那一头带着湿意的长发顺肩搭下。   说到吃饭,司梨忙道:“殿下非说要等你来了再上早饭,我去瞧瞧好了没……哎你这堆玩意儿拿走。”   顾春甩甩一头乱发,蹦着往回躲:“你帮我拿着呀,我身上全是湿的,待会儿把书给打湿了!”   “自个儿拿去书房放好,我要去厨房,懒得上楼了。”司梨笑瞪她一眼,非要将那堆东西塞回她怀里。   就在两人笑闹僵持间,廊下的那位姑娘怯怯轻道:“我帮你拿吧。”   顾春猛地一回头,浑然不觉扬起的发尾险些打到司梨脸上,自顾对那姑娘笑道:“还没请教姑娘怎么称呼呢?”   姑娘柔声应道:“杜梦妤。”   “那就有劳杜姑娘了,多谢多谢。”   顾春笑着谢了她,司梨便匆匆将怀中那堆东西交到杜梦妤手中,转身就要走。   顾春忙不迭扯住司梨的手臂:“阿梨,我要喝杏仁茶。”   “知道啦,”司梨轻轻拍开她微凉的手,笑道,“今日下雨,我估摸着你们大约也不会出门,等吃了早饭以后我煮好给你送到书房。”   杜梦妤稍稍偷觑顾春一眼,犹豫片刻后,小声道:“殿下……不爱喝杏仁茶。”   她此言一出,司梨与顾春皆是一愣。   顾春转头看向她,笑容温和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别多心,”许是怕她误会,杜梦妤赶忙,“我们来的头一日……那日午后司梨姑娘就给准备的杏仁茶配甜点,我瞧着殿下都没碰过。”   顾春有些惭愧地摸了摸湿发,干笑着没说话。   司梨拍拍顾春的肩,语重心长地道:“瞧瞧你造的孽。”   自当初顾春给了李崇琰一盒杏子糖就跑路之后,李崇琰对任何杏子味的食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   待司梨转身从九曲回廊的另一头走向厨房的小院后,杜梦妤便同顾春一道去找干净巾子擦头发。   顾春边走边拿手掸着发尾的水气,笑道:“总觉得你瞧我的眼神,略带惊恐啊。”   此刻杜梦妤已少了些拘束,抿唇轻笑:“顾春姑娘,你这样……”   她指了指顾春那乱糟糟的头发,“不怕被殿下瞧见……惹他不喜么?”   “不喜什么?”顾春不太明白她为何困惑,只好挠了挠头。   杜梦妤低声又道:“我娘说,女儿家出了闺房就不能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会、会被夫婿厌弃的。”   顾春心中诧异,捋了捋额边的一小束湿发:“他还不是我夫婿。”   在她看来,这真是小到不值一提的事。若真要她时时保证仪容整齐……那得先叫李崇琰别随时将人扑来扑去。   想到这里,顾春面上一红,轻咬了下唇忍笑。   听出她的不以为然,杜梦妤垂眸望着自己怀中的那堆东西,轻道:“总、总要成亲的吧。”   “若是成亲后……那可每日睁眼就能看到对方仪容最不整的模样了,”顾春想了想,唇角绽出调皮的笑来,“说不得哪天我一觉醒来,觉得他难看死了,倒还先厌弃了他呢。”   还、还可以这样吗?杜梦妤倏地瞪大眼扭头瞧着她:“你不怕,不怕被休弃?”   顾春比她更惊恐:“这点小事就要担心被休弃?”中原的姑娘究竟过的什么日子啊。   于是她告诉杜梦妤,在团山,夫妻之间若是过不下去,通常会选择和离。   男女之间若是互生了情意,双方便将庚帖、婚书交换到对方家主手中,再宴客过后,这便是成了夫妇了;可若有一日双方中任谁觉得过不下去,大家好说好散,又去家主那里领回各自庚帖与婚书,顺手将婚书撕一撕便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外头的雨势渐渐大起来。   杜梦妤快被这惊人的婚俗吓死了,仿佛听到当空一声闷雷般,纤细的肩头略瑟缩了一下:“那、那若是这样、这样,那可怎么活得下去?”   “这怎么活不下去了?”顾春也快被她吓死了,“你比如说我吧,虽说我父母都亡故了,可我还有舅舅和舅家的兄姐在,若将来我与人和离了,那我就回家呀!”   “回家……不会被嫌弃么?”她口中的一切对杜梦妤来说宛如天书,听着跟说胡话似的。   “我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也会帮家中做事,便是回家,就跟出嫁前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要嫌弃?”顾春再度挠头,终于明白云安澜为何忧心忡忡了,“再说了,若他们当真嫌弃,那我也可以不回来的,在屏城买个小宅子就是。”   震惊的杜梦妤喃喃道:“自己……自己一个人,能活?”   “能的,我可以写话本子挣钱,”顾春道,“就算是什么也不会的姑娘,那上码头扛包裹也可以有一碗饭吃,有手有脚的人,离了谁也活得下去呀。”   “扛、扛包裹?”杜梦妤呆住,站在那里路都不会走了,“可、可是姑娘家……”   顾春也停下来,点点头,认真道:“你没见过江家少主江瑶吧?每年开春咱们这里出新茶时,一百斤一包的茶包,阿瑶一次能扛两包的。”   杜梦妤凌乱了。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家的少主是个姑娘?还是个可以一次扛两百斤茶包的姑娘?不是……这位姑娘既身为少主,为什么还要做扛茶包这种事?!   ****   李崇琰与云安澜大早起就在主院书房的隔壁间内看沙盘,顺道说一些今后的打算。   待燕临来请,说顾春已经过来有一会儿了,早饭也已备好,云安澜便立刻故作委屈地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在你家殿下的地盘,我堂堂一个郡主,还得沾着春儿的光才有饭吃,我苦不苦啊?”她调笑地抱怨着出门。   李崇琰在她身后出来,不以为意地笑笑:“反正我不苦。”有小糖人儿在,喝凉水都甜,哼哼。   “对了,朝中有人重提顾时维的事,”云安澜忽然想起这事,便略凑近李崇琰一些,边走边道,“这事你知道吗?”   李崇琰点点头:“我收到消息了。冲皇长姐去的,像是五皇兄的手笔。”   原本朝华长公主就是新学一派的眼中钉,五皇子作为眼下新学最显赫的拥护者,在长公主领旨监国之后,自然更加急欲将她连根拔掉。   在时隔十余年后忽然重提顾时维做什么呢?显然是要借顾时维的事抹杀叶遐的赫赫功绩,毁了她为原州捐躯的战神金身。   毕竟叶遐作为在民间声望极高的名将,算是大缙女子心中最后的一座灯塔。   打掉叶遐,便是打掉女官女将最后的底气,下一步自然就可直指朝华长公主。   云安澜顿了顿,忽然问:“那……顾春知道吗?”   “我已派人在重查顾时维当年弃城的隐情,”李崇琰严肃地警告她,“你不许在她面前提……”   两人边说着话边拾级而下,就见顾春正要上楼。   李崇琰皱了眉头,在原地立了片刻,这才疾步下去。   云安澜没瞧见,可跟在二人身后的燕临却瞧得清楚,殿下方才从袖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藏在手心里呢。   见李崇琰下来,顾春的目光却掠过他,先仰头瞧着他身后的云安澜,笑道:“郡主早啊!燕临也早啊!”   等她打完招呼,这才将目光收回来,对面前的李崇琰笑了笑。   “真是多谢你终于舍得瞧我一眼了。”李崇琰淡淡抱怨了一句后,旁若无人地牵了她的手就走。   云安澜回头与燕临面面相觑,看不懂这是唱的哪出。   被牵走的顾春挣扎着回头扬声道:“杜姑娘,烦你将那些东西交给燕临帮我拿到书房搁一下,多谢啦。”   听她这样说了,李崇琰疑惑地回头,遥遥向杜梦妤颔首致谢,像是这才发现先前顾春身旁是跟着个人的。   ****   李崇琰牵着顾春倒也没走出多远,只是绕到回廊拐角处就停了下来,正正避开了楼梯那头几人的视线罢了。   当他松开手时,一头雾水的顾春正要问他把自己拉过来做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东西。   顾春嘟了嘟笑唇,将那只手举到他眼前:“这又算是什么?殿下的赏赐?”   纤柔的指腹处多出一枚精巧的约指银环,约莫是方才他牵着她时就偷偷套进她指间了。   不过,顾春虽是笑着,目光却很专注地在等待他的回答。   “赏你个大头鬼,我敢吗?”李崇琰没好气地笑捏了一下她的脸。   他知道团山长大的姑娘生来与人平视,若他敢以“九殿下”的身份行所谓“赏赐”,这个小糖人儿一定立刻跳起来就翻脸。   见她笑意终于放软,李崇琰松了一口气,又抬手捋过她半干的一束长发,蹙眉道,“你出门不打伞的吗?”   “打了啊……我来时雨还不大,没什么要紧,”顾春又瞧了瞧手上的银环,仰脸眯眼笑得颇为凶险,“诶,你接连两日都送东西给我……是在心虚什么?”   心虚你个头。   “并没有心虚。至于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想,若是想不出,你就等着吧,”李崇琰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微恼,“外袍脱下来。”   顾春故作惊恐地拉紧了外袍的襟绳,“光天化日,朗朗……”   她扭头看了一眼外头越发磅礴的雨势,尴尬地笑笑,“哦,没有朗朗乾坤,但你也不能……”   “想什么呢,”李崇琰被她闹得面上一红,顺手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她,“你外袍淋湿了,先穿我的,大家都在等着吃早饭。”   顾春眼角眉梢微微挑起,接过他递来的外袍后,笑容里有明晃晃的调侃,还有些“我早已看穿你的小把戏”的得意。   她先前是淋了些雨,此刻外袍上仍有些水气未干,可即便她要换袍子,随意找云安澜她们借一件不就行了?   让她穿他的外袍在这满院子人眼前晃……那股子亲密劲,他会想不到?   “你这人,心思很重啊……”顾春唇角隐着甜笑,倒是乖乖地将身上湿的外袍脱了塞到他怀里,如他所愿地换上他的那一件,“你不冷?”   此刻她长发披散,满面素净,湿漉漉的美眸中漾着笑意,纤细的小身躯被那件属于他的衣袍中……整个人瞧着甜甜绵绵,连她说话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先在蜜里滚了一圈才递进他的耳中。   真想……一口吞了。   忽然满面褚红的李崇琰急急转身,头也不回地再度牵了她,绕出拐角又走回众人视线中。   身上裹了他的外袍,行走之间周身全被他的气息萦绕。顾春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任他牵着走,笑意带恼地咬唇挤了挤眼睛,在他背后嘀咕:“啧,很有心机嘛。”   李崇琰笑得有些得意,却什么也没说。   此时云安澜与燕临、杜梦妤还立在楼梯口等着。   见他俩迎面返回来,云安澜第一眼就瞧见顾春身上穿着李崇琰的外袍,于是忍不住又想开口嘲笑:“喂,你们两个真是……”   她忽然噤声,宛如凝固。   燕临也宛如凝固。   杜梦妤更加宛如凝固。   察觉有异的顾春这才抬起头,顺着他们三人震惊、呆滞、羞涩……百味杂陈的目光寻到让他们凝固的源头——   顾春立刻抬袖捂了突然炸红的脸,偷偷一脚踹在李崇琰的小腿上:“你真是很不想我好好做人啊。”   她想,若不是今日下雨,这家伙怕是会想拖着她满寨游街,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对他做了什么“好事”。   被踹的李崇琰立如青松,明明面颊上还飘着可疑红晕,却莫名骄傲地抿唇抬了下巴,得意死了。   没了外袍衣领的遮掩,他颈上那颗耐人寻味的印子,终于光明正大地袒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朗朗……   哦,没有朗朗乾坤,下雨呢,真是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让我们在评论区再会师吧~!爱你们·!   吃瓜群众2333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1 11:11:16   真开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1 11:58:56   阿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2 20:16:38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4 19:34:27   狗腿谄媚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比心~嘿嘿嘿 第48章   虽说事实胜于雄辩, 可面对众人促狭的目光, 顾春仍是掩耳盗铃地徒劳挣扎了一句, “蚊子咬的!他自己挠的!”   然后,镇定地红着脸……吃早饭去了。   早饭过后,雨势仍无停歇的迹象, 隋峻与燕临奉命在书房隔壁间去做进山练兵前的最后推演,而云安澜与李崇琰则在书房喝茶闲叙。   主书桌的侧边有一张略小些的桌案,桌案上搁着笔墨纸砚与一些书册, 顾春进了书房后, 熟门熟路地在小桌案后坐好, 也不吱声, 安安静静地摆开笔墨纸砚,开始写她的旷世扑街巨著。   窗外是扑簌爽利的雨声,书房内有茶香幽幽氤氲,李崇琰与云安澜低声絮絮交谈, 一旁的顾春安然地伏案挥毫,一切正合这山中岁月的自在与和谧。   “……说到底, 要重振女子官学,需得先想法子让女子们愿意自后宅走出来, 可她们受困已久,竟惯之以为常态。哎,我也知道手段上不宜激进,可一时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云安澜再度轻叹。   李崇琰倾身执了那朴拙大气的青瓷茶壶,往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些热茶。“可也该避免行事僵化。”   云安澜本想说什么, 但见他虽抬头重望向自己,目不斜视,却蓦地以指节轻轻叩响了桌面。   听到他轻叩桌面的声音,顾春自手中书册中缓缓抬头,揉了揉眼睛冲他笑笑,在他的注视徐徐站起来,略舒展了一下身姿。   云安澜百感交集地哼笑一声,眼帘微垂,以杯盖轻撇盏中浮叶。   这两人啊,明明一个字也没说,不过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的来回,竟就能让人恍惚觉着,这偌大书房内忽然被甜滋滋的泡泡挤得满满当当。那份青涩率真的情意,真是耿直到叫旁人瞧着牙根发痒,说不出是酸是甜。   见李崇琰含笑望着自己,并以指尖再度轻叩了那青瓷茶盏的外壁,心领神会的顾春笑着皱了皱鼻子,拖拖沓沓蹭过去。   见她来到自己身旁,李崇琰反手将那盏温热的清茶递给她,低声笑道:“你是化了吗?”   他脑中莫名浮起“一只化掉的小糖人黏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画面,忙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忍下笑意。   “什么化了?”顾春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后,茫然地低头看向他偷笑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手中这茶盏是他方才喝过的,顿时又不争气的红了脸,忙不迭地将茶盏放回他面前。   偷偷觑了云安澜一眼,见她顾自笑望着手中那盏茶出神,顾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悄悄嗔了李崇琰一记白眼。   原本李崇琰只是见顾春久坐伏案,才提醒她起来走走,喝口茶歇会儿,并未多想。可她这忽然红着脸嗔了他一个白眼,倒叫他也想起来,这个茶盏是他才喝过的……   忽然觉得云安澜这个外甥女,真是碍眼啊。   有些赧然的顾春垂眼就瞧见自己指上那银环,一时疑惑又起,便立在那里不动,只呆呆地恍神想着——   这人昨日给了一双金环,今日又给这个,两次都说了同一句话,“你自己想”。究竟有什么深意呢?   李崇琰见她恍神,便轻笑着偷偷伸出手去,一脸若无其事地将她的手收进自己掌心。   云安澜终于忍无可忍,玉掌轻拍桌面,笑喝道:“不是我要危言耸听,若在中原,你俩中至少有一个是会被拖出去点天灯的!想腻死谁啊?!别光顾着眉来眼去,好歹也替我出出主意。”   事已至此,李崇琰便索性大大方方将顾春拉到自己身侧,另一手支着下巴望着她轻笑:“你教教她。”   顾春先前虽然一直在埋头挥毫,但他知道她在听。   见云安澜诧异望向自己,顾春隐了个呵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中原女子虽不大出门,可她们会看话本子呀,还会请戏班子到家中唱戏的呀……虽说这些算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既要让别人听自己说话,折中些用对方爱听的法子去说,总比自说自话没人听的好。那新学,最初不也是从坊间说书开始的么?”   她前几日才在叶逊那里翻过一些关于新学发源的书,虽是临时打发闲暇翻得浮皮潦草,但总算对新学也有点认知了。   云安澜听了她这样的说法,顿时眼前一亮。   外头的雨势渐小,却并未停下,三人便在书房中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多时,司梨急匆匆上来,敷衍地敲了敲书房大敞的门。   顾春见她手中并没有自己要的杏仁茶,瘪瘪嘴道:“阿梨,怎么了?”   司梨递了个十万火急的眼色给她,又急急向李崇琰道:“殿下,有点小事,春儿得同我出去一趟。”   “怎么了?”李崇琰诧异地扭头望着门口的司梨。   这是他第一次见司梨这么慌乱的模样,初夏里那夜阻击嘉戎探子时都没见她这么急躁过。   “哎呀,”司梨又好奇又好笑地踱了脚,目光转向顾春,语速飞快,“豆子早上被钊哥揍了,这会儿淋着雨在外头闹呢,谁去都劝不住。阿瑶让我来找你过去瞧瞧。”   顾春是本寨熊孩子中的一霸,哪家孩子在她面前都跳不过三尺高。   “他闹什么了?”顾春一听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地就准备上阵了。   李崇琰见她待不住了,想想自己今日也没什么要事,便也跟着起身。   又听司梨没好气地笑骂:“那死小孩也不知怎么爬房顶上去的,说是要跳下来,不活了。”   今日下雨,全寨子的人都停了外头的活在家歇着,豆子这一胡闹,几乎所有人都跑到卫家凑热闹起哄去了。   云安澜一听,也要跟着去。   几人匆匆到了楼下,连杜梦妤也忍不住好奇,怯生生地问可不可以同去,这下可就更热闹了。   ****   豆子今日可算是在全寨子人面前露了个大脸。   此刻他正坐在房顶的边缘,大雨将他淋得像只小鸡崽儿。   他一手撑着边缘的屋瓦,一手指着周围试图向他靠近的人,大哭:“你们不许过来!再过来我跳下去了啊!我真跳下去了啊!”   众人怕惹急了他当真跳下去,也不敢强硬上前,只能远远哄着劝着。   哪知他一扭脸,瞧见下头那堆乌泱泱举着伞看热闹的,哭得更惨了:“你们、你们不许看!回去!全都回去!”   顾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到最前头,仰头冲他喊道:“就许你丢脸不许人看啊?你再不下来,就等着二十个副寨的人全赶过来看你笑话,那才真风光呢。”   李崇琰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伞尽量护住顾春那一边,摇头笑笑。   江瑶急忙冲过来扯了扯顾春的袖子,低声道:“你别激他呀,仔细待会儿真跳下来了!若出了什么差错,钊哥回来没法交代。”   据说卫钊早上揍了豆子一顿后,就急急忙忙下山去屏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卫钊没在,豆子只怕也不敢闹这么大动静。   顾春翻了个白眼:“你的意思我还得哄着他?”   “小孩子闹气,好好说总归妥当些吧。”江瑶小声道。   “可拉倒吧,你们不是好好劝他半晌了吗,”顾春笑着嘲她,“若是好好说有用,犯得着叫我出来么?”   江瑶头疼地挠了挠后脑勺,一时语塞。   “来了来了!”司梨从后面穿过人群挤上前来,递给顾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呐,你要的小石子儿……不是,你要这做什么?”   顾春没回话,只将那布袋子接过来顺手递给李崇琰。   李崇琰单手接过那袋子小石子儿,眉梢轻挑,好笑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顾春冲他甜甜一笑,低声交代:“你替我拿着就行。”   房顶上的豆子见状更气了,哭得直抽:“你们把我当回事行吗?怎么还聊起来了!”   伞下的顾春再度仰起头,似笑非笑地喊话:“卫翀,我再问你一次,你下不下来?”   豆子的大名叫卫翀,不过顾春通常不这么唤他。一旦这么唤他,多半就表示——   他要惨了。   豆子被她这一唤吓得,都忘了哭了:“混蛋顾春!你想做什么?你是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儿!”   “哦,平日里跟我称兄道弟的时候你就是大人,这会儿知道要倒霉了你就是小孩儿了?”顾春哼了一声,双臂环在胸前,仰视着房顶上那个狼狈的小身影,“最后问你一遍,下不下来?”   此刻豆子自己也觉有些丢脸了,他大约事前没料到会惊动整个寨子的人,更没想到会惊动顾春这个熊孩子中的王者,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哭到纠结的小脸在雨中显得特别可怜,片刻后,心中那股委屈与愤懑终于占了上风,于是鼓足勇气梗起小细脖子弱弱喊回来——   “不下!要卫钊跟我道歉我才下!”   话音一落,顾春冷笑着侧了身,果断自李崇琰手中那个袋子里抓出一把石子,扬手就一颗颗朝房顶上扔。“下不下来?!”   豆子大惊,再也顾不上哭了,慌张地左扭右曲地忙着闪躲,口中委屈地大声解释:“卫钊他、他打我啊!”   “他打你,你就要去死?”顾春越说越来气,手中的石子仍得更用力了,“他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呀?给我滚下来!”   围观的众人听得轰然大笑,江瑶与司梨不约而同地分别扯了扯她的两边衣袖。江瑶低声啐道:“你教点好的不行吗?”   顾春不理她,手中的那把石子已扔完,便拍拍手道:“卫翀,你真不下来?”   豆子这回不敢应声了,抿着小嘴坐在房顶上,小脑袋被雨淋得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顾春点了点头,回头冲人群的另一头扬声喊道:“叶行络,把你的十字弓给我!”   “好咧。”叶行络答得干脆极了。   这两姐妹一唱一和的,语气认真无比,给豆子吓够呛,立刻抽抽噎噎地扶着房顶瓦檐试着站起来,又急又恼地对顾春喊:“我下来!下来!可我……下不来了呀……先前上来时……没这么高的……”   众人再度哄笑,江瑶连忙让候在阁楼窗前的人上了房顶,将他抱下来。   那些在下头看热闹的人原也是故意聚在那里,怕他当真跌下来没人垫着。此刻见他已不再闹死闹活了,便陆续哄笑着各自回家了。   片刻后,被人抱下房顶的豆子自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顾春的腰,委屈大哭。   “他凭什么打我!我没做错的!”   顾春倒不知发生了何事,也知此刻便是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伸手要抱他。   李崇琰沉默地将手中的伞递给顾春,弯腰将豆子抱了起来。   “他打你,你若觉得你没错,他又不听你讲道理,那你……就打回去呀,”顾春笑着将伞撑得高一些,转头对卫家的人道,“我带他到凉云水榭玩儿一会儿,你们替他拿身干净衣服来。”   卫家的人应了,司梨便随他们去取衣服。   豆子被李崇琰抱得高高的,扭头抹着眼泪接着对顾春哭:“可我、我打不过他呀!”   顾春噗嗤一笑:“你不会先记下来,等他老了你就长大了,到时候再满屋子追着他打回去呗。”   豆子见她笑得幸灾乐祸,也知道她在睁眼说瞎话,于是气恼地反身扒在李崇琰的肩头边哭边蹬腿儿。   抱着豆子回凉云水榭的路上,李崇琰沉吟片刻,忽然郑重地略偏了头,凑近顾春的耳边,声音中有淡淡的苦恼和纠结——   “咱们的孩子,只怕不能让你教。”   顾春耳根一红,瞪他,竟无语凝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感谢订阅!   爱你们·~~~   阿呆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9-05 18:24:06   感谢今日独家地雷赞助商~!!么么哒~! 第49章   回到凉云水榭后, 司梨着人烧了热水, 与顾春一道按着豆子洗了澡, 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豆子终究是个小孩,这一场闹剧下来也有些疲累了,便一直软软黏着顾春。顾春见他这时已没什么精神了, 遂将他带到客房,打算让他睡一会儿。   寨子里的小孩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无论到了寨中哪一家, 都不会拘束不安。于是豆子闷不吭声地自己爬到榻上, 裹着被子坐在当中, 小脸恹恹的, 垂头丧气。   见他那可怜模样,顾春也不急着说他什么,先去拿了司梨煮好的杏仁茶进来,随手搁在桌上, 若无其事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姿仪闲散地靠立在桌旁浅啜。   直到听得背后的豆子哼哼唧唧欲言又止, 顾春才状似随意地转头,将唇边的杯子挪开些, 笑吟吟问道:“要喝点吗?”   豆子犹犹豫豫地点了头,耷拉着眉眼,显然也知自己今天丢脸丢大了。   顾春笑笑,放下手中的杯子,另替他倒了一杯拿到榻前。豆子自被中伸出双手将那杯热乎乎的杏仁茶接过来, 垂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你是做了什么大事讨了这顿打啊?”顾春随意踢掉鞋子上了榻,盘腿坐在他身旁,笑着伸手掖了掖裹在他肩头的被子。   卫钊这人少年老成,自来是个八风吹不动的性子,天大的事也能烂在肚子里。就说当年花四忽然提出要和离,并自请脱屯军军籍出走团山,即便这样大的事,他虽心中难过,可也从不在人前显露半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简直稳如死水。   打孩子这事,在卫钊来说当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顾春对这个义兄还算了解,知道若不是事态严重,他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豆子闷头又将那杏仁茶喝了两口,才弱声弱气地嗫嚅道:“私塾夫子们近来都有事要忙,昨日起便放我们回家了……”   这事顾春知道。   因为李崇琰即将带屯军进山练兵,四姓家主自叶逊寿宴后便召回了各家屯军在编人员。一来是商榷整军的细节,二来各家毕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总不免有许多需要提前交代的事。   本寨私塾的夫子们全是屯军在编之列,因此这几日也顾不上这些孩子,索性将他们散回家几日。   见顾春点点头,是认真在听的,豆子瘪瘪嘴,又小声小气地道:“上回你领我去屏城见我娘时,娘同我说,她如今住在屏城的青石巷,让我有空时可以去那里找她。”   提到花四,顾春心中咯噔一下。   但她不想惊着小孩子,便弯了唇,伸手捋了捋他额边杂乱的绒发,轻道:“卫钊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你是不是没跟谁说一声,就自个儿偷偷跑去了?”   “我说了!我说了我要去屏城玩的,”豆子轻嚷,却有些心虚地垂下小脸,瞪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小半杯杏仁茶,不敢看她的眼睛,越说越小声,“阿泓非要跟……上回我娘也说过,可以将阿泓一起带着去的……那、那我也好生照顾她了啊,又没出什么事……”   顾春眼睫微颤,仍是笑着:“你娘怎么想的?原是你们母子相见,却叫阿泓跟着去玩,你们能有空理她么?”   十三寨花家原是归属叶家管辖的一支,花四与卫钊成亲住到本寨后,与司家的人也并无过多来往,况且她走的那一年阿泓还不满周岁,她无缘无故怎么会让豆子带阿泓去她那儿玩?   “理她的,娘给她点心吃,还一直夸她唱童谣唱得好,她玩得不知道多乐呢……”豆子委屈,觉得将阿泓一起带去并不算做错事,“明明是她自己要跟,我也护着她,又没出什么岔子,卫钊凭什么打我!”   忿忿的豆子连“爹”也不叫了,一口一个卫钊,这梁子结得可不小。   “春儿,我困了,”豆子将手中的杯子递还给顾春,裹了身上的薄被倒向枕间,瞌睡说来就来,“中午不要喊我吃饭了……”   见他立刻就一副眼皮睁不开的样子,顾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阿泓她,都给你娘唱了哪些童谣?”   “唱了……‘小胖哥儿’、‘备案子’……记不清了,”豆子闭着眼侧躺着蜷成一小团,睡意渐浓,口齿含糊,“哦,还有‘小金姐,骑金马’……”   顾春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当听清豆子含糊咕哝的最后一句后,她脑中仿若有一根弦被人突兀拨动,“嗡”地一声。   这次显然是个可能捅破天的大漏子,难怪卫钊气得对豆子动了手。   他绝对心中有数,却没法残忍地对豆子说出“你娘大约已做了团山的叛徒”这样的话来。   “她那么小,还唱不全吧?”顾春闭了闭眼,心怀侥幸。   豆子含糊应道:“她……就只有最后一句死活想不起来。”   ****   但愿卫钊今日下屏城能及时截住花四,或者……但愿花四想不明白那首童谣中的玄机。   见豆子酣然入睡,顾春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来,满怀心事地走出客房,替他将门掩了。   毕竟她在团山只是投亲寄居,按理说,许多事她根本不该知道。   可她偏就知道了。还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知道了……   “真够绕的。”顾春略烦躁地挠了挠腮。   虽明知卫钊匆匆下山正是去补这个漏,可毕竟事关重大,她既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便总不免惴惴的。   此刻刚过巳时,雨势渐歇,只余零星雨丝当空掠过。   顾春恍恍惚惚地返回主院楼上,迈进书房时,却见只有李崇琰一人端坐案前,于是随口笑问:“郡主呢?”   “她忽然有急事要赶去京城,收拾东西去了。”李崇琰闲散靠着椅背,笑着指指她身后的门。   顾春哦了一声,恍兮惚兮地反身将门关了,才拖着步子蹭到他跟前,蔫头耷脑地垂手站定。   李崇琰将她揽过来安置在自己腿上坐下,见她安顺得跟猫儿似的,软绵绵窝在自己怀中,顿时心中一热,喉头滚了滚,才轻道,“怎么了?”   “心烦。”顾春嘟囔着,抬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他的衣襟。   半晌没听到他应声,顾春微恼地抬起脸,却猝不及防地被长指勾住了下巴,接着唇间被人飞快地啄吻了一记。   “怎么像是杏仁茶的味道?”   这是……在抱怨,口味不对?   顾春傻眼,只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跟不上。   见她一时回不过神来的茫然模样,李崇琰满目得意宛如顽童,再度微微低下头,贪嘴似的又舔了舔那觊觎多时的柔软甜唇。   顾春终于回魂,嗔目笑瞪着抵住他的肩,轻声嚷道:“你很烦人呐!不是不爱喝杏仁茶吗?”   意犹未尽的李崇琰望着怀中炸毛的小糖人儿,眉梢微扬,哑声轻笑:“那要看怎么喝。”   这话无端勾出顾春满脑子绮丽画面,连忙窘然的抬手捂了他的嘴,“先、先闭嘴,有事跟你说。”   被她捂住嘴的李崇琰点点头。   顾春却忽然被烫着似的,猛地将那手又缩了回来,软声道:“你、你属狗的啊?”这不按套路来的混蛋,在哪儿学的邪门歪道,忽然舔人手心!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有本事你亲回来,掐我的腰做什么……”李崇琰笑着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假作委屈求全地觑着她,“好了好了,不闹,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于是顾春将豆子的事同他细细说了。   “……花四刻意引导豆子将阿泓带去她跟前,大概就是为了听那首‘小金姐’。”顾春有些忧心地轻咬唇角。   团山的寨子中流传着许多童谣,但“小金姐”这一支,却不是每家孩子都唱得全的。   小金姐,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一走走到庙门下;   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   ……   这首童谣,按惯例,只有到了一定年岁的司家孩子才唱得全——还得是司家旁支中被栽培的孩子。   顾春叹气,愁眉不展地望着李崇琰:“阿泓年纪还小,司家的大人还没有认真教她,她约摸也是零零碎碎听族中大孩子唱过,所以并不清楚最后一句是什么……可是,其实吧,即便没最后那一句,聪明人怕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哦,”李崇琰眸中有危险的暗芒一烁,旋即满面笑意如柔和春风,“那,最后一句是什么?”   顾春恹恹地垂下脑袋,用头顶抵着他的下颌,闷闷脱口:“拿金碗,倒金茶,倒在碗里冒金花。”   “你方才说,”李崇琰瓮声瓮气道,“这支童谣,只有司家的孩子才会唱?”   顾春应声点头,头顶毫无意外地将他的下巴撞个正着。   听他吃痛地呲了一声,顾春忙不迭地抬头,歉意地笑着伸手替他揉揉下巴处那隐隐泛红的地方。见他没好气地笑瞪过来,她赶忙又狗腿地替他吹吹,哄孩子似的念叨着“不痛的不痛的”。   半晌过后,她才想起李崇琰先前的问题,于是随口应道:“只有司家的孩子才会,而且须得是司家大一点的孩子。听说,从前司家大人们在教这首歌谣时,都会叮嘱不能随意在外人面前唱的。怎么了?”   “哦,不能在‘外人’面前唱的,”李崇琰伸手轻轻捏住她的脸,咬牙冷笑:“那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沁泓年纪小,还没有机会学全这支歌谣,顾春自然不会是听小阿泓唱的。   那,司家旁支被栽培的孩子中,谁会不将顾春当成“外人”,在她面前完整唱了这支歌谣?   顾春呆了呆,片刻后才心虚地垂下眼睑,不肯吱声。   见她不肯说,李崇琰心中更是大怄——   他就是用膝盖想,都能明白“那个人”是谁!那个王八蛋!不把谁当外人呢?!   “这、这不是重点,”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紧,顾春忙抬头解释,“重点是……唔!”   李崇琰带着满心的懊恼狠狠封住她的唇,不给人活路似的,不管不顾。   重点是什么?重点是——   有个姓司的混蛋!   在他还不知这世上有他、的、小、糖、人、儿存在的时候!曾暗搓搓觊觎过这姑娘!   好气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我离恢复每晚20:00更新已经不远了,哦呵呵呵呵~~~   爱你们哟~比好多好多小心心~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9-05 14:43:09   感谢浇灌~~!! 第50章   缠绵的亲吻过后, 李崇琰那颗被懊恼、后怕、庆幸以及浓烈醋意陡然充塞的心才算略得安抚。   他是戎马多年的领兵统帅, 最擅“于小节处观大局”。因此, 顾春虽只轻描淡写地寥寥提了几句,他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少年司凤梧的企图。   虽并不清楚对方具体是个怎样的蠢法,才在占尽先机的优势下与顾春闹到形同陌路, 但是——   感谢上苍,幸亏小时候的司凤梧够蠢。   被亲了个晕头转向的顾春见他一时懊恼,一时又偷着嘿嘿笑, 愈发摸不着头脑地嗔道:“你这是……又在疯什么呢?”   才被人激狂亲吻过的柔唇格外嫣红, 说话间轻轻吐纳的气息赧然轻颤, 仍残存着杏仁茶的淡淡甜意, 伴之以杏仁特有的微苦清香。这一切无端杂糅成一股勾人心魂的味道,如糖霜里滚过的一片鸦羽,在有心人的耳旁温柔掠过。   软软的话尾刚刚落定,边有人立时红了耳尖, 心中如有隐隐岩浆,灼烫欲沸。   见势不妙, 顾春慌忙拿双手按住他的两颊,羞红了脸笑瞪水眸:“说正事呢!”   “嗯, ”李崇琰抿唇搂紧怀中人,暗暗调整了心绪,将司凤梧的事暂且抛开,“先说说你在烦什么吧。”   顾春闻言重重吸了一口气,将泛红的两腮撑得圆鼓鼓的。   四目相对半晌后, 她才像下了极大决心似的,轻声道:“我怕卫钊没截住花四。”   见李崇琰疑惑挑眉,她又道,“如今花四身份不明,也不知在为谁做事。她毕竟在团山长大,又在本寨住了几年,眼下她听了那首童谣,或许会寻着蛛丝马迹猜出其中的秘密……”   若花四再将这秘密转达给她背后的人,或许会给团山屯军带来灭顶之灾。   “花四是平王的人,”见她茫然地看向自己,李崇琰解释道,“平王也就是我二皇兄。你不必烦心,即便卫钊来不及截下她,她也出不了屏城。”   顾春是个一点就通的机灵鬼,立时脱口而出:“你的人早就盯住她了?”   见她眼中隐有惊讶与佩服之色,李崇琰微抬了下巴,止不住得意的笑。于是将自己在宜阳有一支暗探的事合盘托出。   州府宜阳离屏城不足百里,自李崇琰到了团山后,宜阳暗探的首领冯星野便迅速在屏城布下了暗线,是以当行迹可疑的花四忽然出现在屏城的第三日时,就已经在冯星野的监控之下了。   “可是,那位冯星野,”顾春仍是放心不下,无意识地又揪住了李崇琰的衣襟扯来扯去,“他并不知道那首童谣的事啊……”   李崇琰唇角噙笑,任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冯星野行事自来谨慎果决,也很清楚我孤立无援的处境,既知花四是平王的人,他便绝不会让花四带着任何消息离开屏城。待会儿我让燕临走一趟,叫冯星野的人索性将花四绑了给卫钊就完事了。”   作为威名赫赫的南军实际主事者,李崇琰谋篇布局从来都是“大行不顾细谨”的耿直作风,这一点,与南军缠斗多年的奴羯军队恐怕是深有体会的。   任何花招在李崇琰这里都没什么大用,因为他压根儿就懒得费心去想你的套路有什么动机。   他就如盘踞在山林中的王者,一旦发现有人试图入侵自己的地盘,他永远只需简单、粗暴、朴实的三步:锁定猎物、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作为被李崇琰亲手带起来的冯星野及其手下的宜阳暗探,自然而然地也承袭了这般作风。   “真的不必担心,”见顾春还是将信将疑,李崇琰咧嘴一笑,“冯星野那人,脑子比我还直。”   对冯星野来说,事情非常简单。   殿下在团山。   屏城在团山脚下。   平王的人忽然出现在屏城。   管她是来做什么的,盯死她。   想离开屏城了?哦,绑了。   管她得了什么消息,只要让她消息传不出去,殿下就不会有危险。   完美。   “这人可真好玩。”顾春听得噗嗤笑出声,心下终于踏实了。   李崇琰不满地抬起下巴蹭了蹭她的脸:“哪有我好玩?”   “再闹……”坐在他膝头的顾春往后缩了缩,咬唇蹙眉,哭笑不得地嗔他一眼,“再闹我打你哦!”   李崇琰一手环住她,另一手闲闲斟了一盏清茶,先递到她的唇边喂了几口,见她摇头,才顺势将茶盏送到嘴边,顺口问道:“那首童谣是怎么回事?”   顾春抿去唇上残留的水气,垂眸低声道:“其实我也是猜测……团山可能有金矿,但只有司家旁支才知金矿的准确位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   数百年来,司家的旁支除了守护白石楼内那些关于团山的记档之外,另有一个隐秘的任务。   可除了四大姓家主及候任家主之外,没人清楚那个隐秘任务具体是什么,只知那个隐秘的任务关乎团山屯军的生死存亡。   “为什么会猜是金矿?就凭那首童谣?”李崇琰对这个秘密似乎并不意外,笑得贼兮兮地展臂将茶盏放回桌案上。   顾春皱了皱鼻子,垂着脑袋又开始揪他的衣襟:“当然不只是那首童谣。”   自打兵部暗中将团山屯军自官军序列中抹掉之后,屯军便也不再对外募兵,近百年来的兵源都是各寨中一代代长起来的孩子。   惟有司家旁支的主事者有一个权力,“若遇非常时期,可酌情自外界募兵”。   “虽说并不清楚那‘非常时期’是指什么,可加上那首童谣‘小金姐’,我猜想,司家旁支手中这个对外募兵的权利,是为了开采金矿。”   她方才就是怕花四忽然想明白了这层意思,再将团山有金矿的消息传了出去,到时团山恐怕就要被各方势力搅个底朝天,再无宁日了。   李崇琰笑着捏住她的一侧脸颊,眉梢高高扬起,神色得意如飞扬少年:“小糖人儿啊小糖人儿,我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说你笨呢?”   “鹅肿么笨了?”被他捏住脸的顾春口齿含混地追问道。   李崇琰放开她,以目光示意她回头看桌上的东西。   顾春循着他目光的指示,扭头瞧见桌面上那个小布袋子。那里头装着早上她让司梨帮她捡来的小石子。   在李崇琰鼓励的注视下,她反手将那小布袋子拿过来,从里头随手抓了几颗小石子出来,摊在掌心,反复细看。   片刻后,她仍旧是茫然:“这石子怎么了吗?”   都是石头主街上随处可见的铺路碎石而已。   “当局者迷,”李崇琰笑着自她掌心挑出一颗拈在指尖,摩挲片刻,将那颗石子上的尘泥抹去些许,再举到她面前,“并非金矿,而是玉矿啊。”   这是一种河磨玉,质地朴实、凝重、色泽多深翠,与中原所产的软玉大不相同,非常罕见。   李崇琰之所以一眼就认出了这种玉,是因为他的母亲司苓正巧也有一枚这样材质的玉坠。   “早上大雨过后,石头主街上的铺路碎石被洗得干干净净,满寨子竟没一个人注意到,那些石子中有一些是不同的。”   本寨的那条石头主街,是建寨子时就有的。十年来顾春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却从未想过去细细打量那些铺路石。   想来,数百年来生活在这寨中的十几代人里,也没几个会无聊到去细看自己脚下踩来踩去的这些石头。   况且团山人生活朴拙,对珠玉之类的东西接触不多,即便当真仔细打量,也未必瞧得出这是一种玉石。   见顾春已惊呆,李崇琰笑得愈发得意了,又指了指她昨日从司凤林的小石屋里带出来的那个乌漆盒子:“我打开瞧过了,九连环,璞玉做的。”   目瞪口呆的顾春还没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原本、原本是要送给你玩儿的。”昨日被李崇琰一闹,竟忘了给他。今日一早抱了过来,之后又发生许多事,再一次忘记。   那是前几日她特地托了善作奇巧玩意儿的司凤林帮忙做的,不过她并不懂得鉴别璞玉,只以为是司凤林从哪里找到的稀罕石材罢了。   “哦,这可是你送我的头一份礼物,我会代代传家的,”李崇琰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忽然又笑了,“之前你在济世堂喂我喝药时用的那个小药碗,也是司凤林给的?”   越发震惊的顾春磕磕巴巴地说了那小药碗的由来。   那样的小玉碗一共有六个,是去年司凤林闲来无事做着玩,最后说做的不完美,便随手送给叶盛淮,让他拿去随意用。   叶盛淮自幼生长在团山,素日里对玉石之类的东西接触也不多,同样只当是个稀罕石材,当时试过无毒之后,便将那几个碗拿到济世堂后院盛药用了。   “你们可真是财大气粗啊,”李崇琰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对了,云安澜稍后就启程回京,只是……那杜梦妤,怕是得留下了。”   这仍旧是李崇琰一惯简单、粗暴、朴实的作风:团山有玉矿的消息不能传出去;杜梦妤今日也有可能瞧见了主街上的石子有不同;为防万一,管她瞧没瞧见,扣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顾春立刻就明白了这层意思,笑眯眯地点了头:“只是,四位家主不会同意留她在本寨,或许你可以让冯星野将她安置在宜阳。”   她如此爽快,李崇琰撇撇嘴:“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这是我见色起意找的借口?”   “见色起意?”顾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凶巴巴道,“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崇琰白眼望天,沉默不语。   见他负隅顽抗,顾春忽然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谁好看?”   耳尖泛红的李崇琰忍笑,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再亲一下,我就承认你好看。”   裹了蜜似的俏脸越靠越近,李崇琰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又期待。   可还没等他想好该作何反应时,惹是生非的顾春甜津津一笑,忽然放开捧着他脸的双手,跳出他的怀抱:“走啦,去给郡主送行去。”   这混蛋。   李崇琰望着她蹦向门口的背影咬牙切齿——   就不该期待她主动的!直接抓过来往死里亲就完了。   错失良机,想想就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耽误了,我发誓明天一定晚八点更,嘤嘤嘤~~爱你们   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6 20:03:08   连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7 00:28:45   感谢两位财大气粗的赞助商~!!么么哒~~!   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2017-09-07 11:15:50   读者“汐之雾语”,灌溉营养液+22017-09-06 23:21:28   读者“geegee”,灌溉营养液+52017-09-06 20:52:53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12017-09-06 20:52:26   感谢四位小天使倾情浇灌~~! 第51章   午后雨歇, 青山重映碧空。   云安澜向四姓家主分别辞行后, 就启程下山了。   此番她来得突兀, 走得匆忙,前后在本寨停留不过三日。但这三日已足够她与李崇琰互通许多消息,该说的事都已点到, 接下来无非就是如何一步步脚踏实地,去真正践行自己心中的少年热血。   因李崇琰不能离开团山,便交代了燕临护送云安澜一行到宜阳, 顺道将杜梦妤交给宜阳暗探首领冯星野安置看管, 并指示冯星野协助卫钊拦截花四。   送走云安澜后, 李崇琰也不再耽搁, 立刻命隋峻向四大姓家主传了讯,将四位家主请到本寨的议事楼会面。   当李崇琰说出“将进山练兵的日期提前到明日”时,议事楼内立刻鸦雀无声,四位家主神色各异, 心思大不相同。   静默相持半晌后,司凤池最先回过神来:“屯军的惯例一向是‘春耕秋练’, 如今方才夏季,为何殿下突然如此急切?”   “眼下屯军的实际战力如何, 各位比我清楚,你们还真沉得住气。”李崇琰坐姿如远山青松,目光凛凛环视全场,口中是半点也没客气的。   “初夏那夜,不过是阻击一小队嘉戎探子, 就需动用本寨近四百人。恕我直言,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打仗。”   “对方不过十几个人便能惊动本寨全员,若是对面忽然扑来三千人呢?五千人呢?万人大军呢?”   “团山屯军虽脱离官军序列已久,但毕竟并未自立山头,你们的职责仍是守卫国境,兹事体大,不容轻忽。”   “团山位置太重要,屯军的实际战力只能勉强应对小股滋扰,根本不足以应付敌方举大军正面冲击,必须尽快开始重新练兵。”   他目光沉毅,眉间气势凛冽,不容反驳。   一直冷眼旁观的叶逊唇角隐隐浮现欣慰浅笑,终于抬眼看向他。   这是小铃铛的孩子呢……   真是出人意料的靠谱。   见江昌年欲言又止、司凤池蹙眉不语,年近五旬的卫家家主卫丹华低低一笑,额上每道抬头纹里都塞满了果敢的决断,不卑不亢道,“团山卫家,但听九殿下号令。”   卫丹华此言算是亮明了立场,江昌年与司凤池齐刷刷脸色大变。   李崇琰噙笑向卫丹华颔首致意后,又对江昌年与司凤池道:“为了此次练兵能尽快出成效,我特意让燕临回京向长公主请了手谕,请调了一支南军过来协助团山整军,算是多个磨刀石吧。”   他这话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四位家主都是满身心眼的人,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们若好好配合,这支南军就是来协助整军的;若有谁不愿配合,我就让他们打你,打到你配合。   不得不说,这份不要脸的耿直,其实比说什么都管用。   司凤池与江昌年目瞪口呆,卫丹华哭笑不得,而叶逊……   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于是,在李崇琰“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胁之以兵”的多种攻势下,本次会晤圆满达成共识——   明日寅时,由李崇琰亲自带领屯军第一批人马进山,以两个月为期,南军为假演之敌,试行新的练兵之法。   ****   出了议事楼回凉云水榭时,日头已经偏西。   李崇琰面色有些凝重。   跟在他身侧的隋峻见他脚步迟疑,忍下心中暗笑,闷不吭声地配合他放慢脚步。   李崇琰忽然迁怒地扭头瞪他:“笑什么笑?”   “我没笑,”隋峻绷着一脸冷漠,目视前方,“明日即将带屯军进山练兵,殿下可安置好家眷了?”   “家眷”这个词让李崇琰很是受用,脸色顿时好看许多。但脚步依旧沉重。   “我,还没告诉她……”李崇琰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最后烦躁得都想揪自己的头发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在旁的事情上李崇琰可以很清醒很果断,但在顾春的事上他总是没什么章法,这一点,隋峻看得很明白。   于是隋峻好心地替他将事情点破:“殿下还没告诉春儿……嗯,顾春,此次燕临回京,并未成功请到婚旨?”   此前燕临回京的众多任务中的一件,便是替李崇琰带书函给朝华长公主,请长公主以监国身份放婚旨。   按说李崇琰已二十有三,此时请放婚旨并无任何不妥。可奇怪的是,那位号称“在行宫养病不问朝中事务”的陛下,却将此事按下了。   长公主虽监国,但陛下毕竟是陛下,况且李崇琰终究是个皇子,他的婚事也算天子家事。   陛下只说不问朝中事,却没说不管家中事,因此陛下既明言“暂且不急”,长公主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函叫李崇琰稍安勿躁。   李崇琰一脚踹飞地上的小石子,心中含恨痛骂——   这么多年也没管过我死活,怎么一到我说要娶心爱的姑娘,就忙着跳出来当爹了?   见他有气没处撒,隋峻自然也不想给他做沙包,便明哲保身地一路沉默。   ****   待豆子睡醒,顾春带他吃了些东西,又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太阳便落山了。   因李崇琰事先说过,送走云安澜后会直接去议事楼,与四位家主商榷明日开拔之事,顾春见他此时还没回来,便先将豆子送回卫家。   卫钊自早上去屏城之后就一直没回来,顾春将豆子交给卫家的人,便没精打采地往自家走。   半道却与李崇琰撞个正着。   心知这二人必定少不得一番话别,隋峻也不想讨人嫌,无须吩咐,自觉消失。   夕阳的金晖泼了一地,并肩而行的两人身后迤逦出长长的影,时而交叠,时而暂离,有淡淡离愁纠缠其间。   “在议事楼……不顺利?”顾春见他眉间似有心事,以为他今日与四位家主议事受阻,眼中流露出关切。   李崇琰立刻抬头挺胸:“怎么可能?你要相信,我是很厉害的。”   于是带着期待被夸奖的小骄傲,洋洋得意地讲了今日在议事楼辉煌的战绩。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顾春偷偷翻了个白眼,笑着抿了抿唇,“那你在烦什么?”   见他踌躇,顾春也不催他,两人便漫无目的地一路走着,却双双默契地绕过了石头主街,渐渐进了背街的小巷。   李崇琰在心中斟酌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坦诚:“我让燕临回京请婚旨,行宫里那个死老头忽然回光返照,跳起来说先不急。”   他已让云安澜回去想办法解决他不能离开团山的问题。   待他整军结束后,若行宫里那个死老头依旧想不开,他不介意千里奔袭,亲自回京去教那死老头该怎么做别人的父亲。   他那荒谬的描述让顾春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什么回光返照,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父亲!”   如此惨绝人寰的消息,她听了竟还笑得出来,这让李崇琰心中大怄。   他倏地停下脚步,欺身展臂就将她困在院墙与自己之间,低头幽怨地瞪着她:“笑什么笑?没心没肺。”   顾春随意将后背靠在别人家院子的外墙上,抬头咬唇觑着他光是笑,并不说什么。   这让李崇琰烦恼的心上再添一丝慌乱,立刻目露凶光:“打什么歪主意呢?你可别想始乱终弃啊!郑重告诫你……”   她就靠在那里仰脸冲他笑着,虽不说话,灿然水眸中却似有无尽软语温言,无声胜有声。   李崇琰心中登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再想不起要说什么威胁的话,憋了半晌只能咬牙将她揉进怀中,恨恨道:“我明日先带第一队人进山,最多两个月后便会回来休整。”   离别在即,婚旨又没请到,他这满心的不痛快真是溢于言表。   顾春展臂环住他的腰,闷在他胸前笑道:“明珠和跳脱什么时候给我呢?”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李崇琰蓦地愣住。   怀中的人缓缓抬头,踮起脚在他唇畔落下一个柔柔的轻吻后,忽然笑着咕囔道:“真想瞧瞧你埋头翻书找情诗的模样。”   昨日扣上她腕间的那对金环,今日缀上她指腹的约指银,她都懂了。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耳尖蓦地发红的李崇琰笑意有些赧然,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   他十几岁就在军中打滚,其实并不是很懂该如何讨心爱姑娘的欢心。只能笨拙地照着这首定情诗,将那些似乎可以传达心意的礼物一件一件挨着送。   “没关系的,我可聪明了。”顾春的一对水眸已笑成两弯新月。   李崇琰将她抱在怀中,闷闷道:“两个月,很快的。”   “嗯,不急,我会等你。”   即将离别的愁绪,与“我不说你也能懂”的欣喜,交织成满心缱绻柔情,甜蜜与酸涩同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章中提及的那首定情诗为汉代乐府杂辞,名字就叫《定情诗》,作者繁钦。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度一度全文。   明日起殿下下线,童谣和玉矿的事情也会一一解释,请大家耐心等待。   接连几天都有小伙伴表示没有看懂,蠢作者忍不住汪地一声哭了出来,甚至开始怀疑人参TAT   这是我第一次挑战走剧情,其实有许多线索前面都出现过的,之后也会一一掀开。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只是很多事需要慢慢铺开。   感谢大家的爱护和包涵,我会继续努力的~~周末快乐~! 第52章   拖拖拉拉几个月, 团山屯军到底踏上了整军之路。   队伍开拔是在五月十二的寅时, 彼时顾春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榻上, 面朝着敞开的雕花窗,凝眸望着窗外天光微亮,斜空里残星湛湛。   天亮之后的团山与往日别无二致,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   后来顾春向燕临略微打听了一下,在得知冯星野的人果真拿下了花四, 并将人交给了卫钊后, 她便放下心来, 再不提这茬。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 与过去的十年一样。   顾春照旧每日与叶行络嘻嘻哈哈,叶行络不在家时她就去寨中各家混饭吃;有时上东山的小石屋,找司凤林喝酒、瞎聊。当然,更多的时候仍是每日在阁楼上写稿或看书。   只是, 有时看着书或写着稿,会忽然走神, 无端端盯着那始终虚掩的雕花窗——   总是疑心或许下一刻,窗外就会忽然出现一张恼人的俊朗笑脸。   每每这种时候, 顾春才会很确切地体会到,有些事与从前已经不同。   至少,从前的顾春不知思念为何物,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牵肠挂肚。   从前的顾春,看春.宫册子时不会忽然脸红;更不会眼瘸到将册子里那一对对“打架”的妖精小人儿们的脸, 看成自己和……那个谁。   ****   练兵的队伍进山后也并非杳无音讯,每隔两日就会派传讯哨将山中的情形带回本寨,再由寨中的鸟语暗哨通报全寨,算是报个平安。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十余日。   五月廿三的午后,平静了十余日的本寨忽然闹腾起来。   阁楼上的顾春原本正支着下巴望着自己的新稿神游,忽然听见叶行络在下头喊了一声。   于是她懒懒起身走出房门,趴在楼梯口的扶栏上耷着脑袋向下望去。   叶行络抬头向她招招手,“没听到哨音吗?让所有人立刻赶到茶王祠去呢!”   “哦,”顾春站直身揉了揉后颈,举步迈下台阶,“是寨中有哪个家伙惹事捅娄子了吗?”   通常除了祭礼仪典之类的大事外,若有号令要求全寨的人都到茶王祠,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寨中有人犯了大错,要当众挨板子了。   “去了才知道呀。”叶行络见她慢吞吞地下了楼,一把拉起她就开跑。   待两人赶到茶王祠时,寨中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四位家主在高台处并肩而立,神色同样凝重。   此时顾春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按在腰间,任叶行络拖着自己拨开人群往前挤。   “钊哥,出什么事了?”叶行络一路拖着顾春挤到人群前头的卫钊身旁,低声问道。   卫钊回头瞧了一眼顾春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笑了笑,才轻声答道:“司梨闯祸了。”   顾春一听,大感诧异,忙直起腰凑到卫钊与叶行络中间,“阿梨不是进山了吗?怎么还闯祸了?”   卫钊看看四周攒动的人群,又看看台上面色不善的四位家主,索性将顾春与叶行络带出人堆,站到旁边的树荫下,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司梨与江瑶的堂弟江瑜已在春日里私下定了情,但此次进山练兵的名册上并没有江瑜。   正是两情火热缱绻之时便分开,自有许多的不舍,于是司梨便私自托了传讯哨替自己给江瑜带回了一纸手书。传讯哨将那手书偷偷交给江瑜时,却很不走运地被卫家家主卫丹华撞个正着。   顾春一向不涉屯军事务,对此大惑不解,茫然地看着卫钊:“阿梨她……这是很严重的过失么?”   卫钊与叶行络齐齐点头。   叶行络又解释道:“事先就说过,此次练兵严格比照军规。在军中,若要往外传家书什么的,需要先交给主将过目验看,待主将同意之后才能往外传消息。”   但凡军纪稍微严明的军队中,都不会出现“私自往外递消息”这样的差错,因为若是真正在战时,此举便有泄密之虞,直接拖出去砍头都不为过。   听到事情这么严重,顾春也不知该说什么,便与众人一道远远观望着四位家主的处置。   待寨中众人差不多到齐,司凤池率先站了出来。   此刻的司凤池面色沉郁,头顶像压着暴雨前的乌云,嗓音也是少见的震怒,将事情的始末向众人传达后,又道,“司梨明犯军规,罪行确凿,无可分辩。虽她眼下还在山中,不便将她召回领罚,但既是我司家子弟犯错,也是我这做家主的管束不力!”   说着便要自己替司梨领二十大板。   不过,司凤池在团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负责行刑的人也不敢对她动手。   僵局之下,司凤梧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照例僵着一张冷脸,依旧是那阴森森轻、薄、透、寒的声调:“司梨属我管辖。”   半点不废话地自己趴到了行刑的长凳上。   见司家的态度这样明确,同样涉世的江家也坐不住了。江瑜当众认下同罪,干脆利落地也趴到了另一根行刑的长凳上。   一人二十板,这责罚不算轻的。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的人也不敢放水,每一板子都扎扎实实,旁观者光听着那动静都能感同身受。   顾春忍不住皱脸龇牙,将头瞥向一旁。   “是该彻底整肃风纪了,”叶行络盯着高台上的四位家主,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团山屯军脱离官军序列太久,军不像军,民不像民,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卫钊轻轻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所以我一直说,九殿下来得正是时候。”   团山几代人一同在此生活近百年,亲缘关系错综复杂,各家之间的人情也亲厚,许多问题明明大家都看出来了,却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站出来改变,因为谁也不想得罪人。   李崇琰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僵局。   卫钊与叶行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或许,此次整军过后,团山会被带向一个更好的将来。   ****   司凤梧与江瑜各自挨的那二十个板子,既是打在司、江两家脸上,也是打在所有人脸上。   虽这件事本身可大可小,但今日这么大的阵仗便算是立了一个威,提醒大家:所谓整军,还包括了重拾严明军纪。   行刑完毕后,叶逊拿了一些外伤药交给顾春,让她分别拿去给江瑜及司凤梧。   顾春忍不住全身发僵:“能让阿络拿给……司凤梧吗?”   叶逊残忍摇头:“我有事同阿络谈。”   “那……我能请别人……带给……”   顾春试图垂死挣扎,叶逊却不打算给她活路了。“今日之事比你想得要复杂,我让你去,是让你代表叶家去广结善缘,懂吗?”   结个鬼的善缘,孽缘才对吧?不懂。   顾春心中腹诽,却也知道非去不可了,于是懒得追问事情到底多复杂,垂头丧气地先去了江瑜家。   她与江瑜虽交情一般,但大家也是一个寨子长大的,年岁又相仿,说起话来自没什么拘束。   江瑜趴在榻上疼得哼哼,见她拿了伤药来,便苦笑着道谢,接着寒暄两句。   想到叶逊交代过要广结善缘,顾春笑道:“你可以啊,偷偷摸摸就将阿梨这颗果子摘了。”   江瑜吃痛地呲了两声,才咧出一个怪异的大笑来:“原想待整军结束后就去家主那里交婚书,到时再放帖子告诉大家的,这下可好了,全知道了。”   顾春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并细细叮嘱了那外伤药的用法之后,便告辞离去。   想到要独自面对司凤梧,顾春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于是跑到凉云水榭找了燕临同去壮胆。   司凤梧在司家也是个重要人物,他挨了板子之后的待遇,自然与江瑜不同。   顾春与燕临进了司凤梧家院子,才瞧见司家许多人都在,连司凤池也在。   “凤池姐,”顾春硬着头皮笑道,“我师父让我替阿梧送些伤药来……”   说着就将那小罐伤药递给司凤池,   司凤池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心事重重地笑笑,随口道:“既来了,那还是去同阿梧打个招呼吧。”   语毕便叫人进去告诉司凤梧,顾春奉叶逊之命来给他送伤药探望。   须臾之后,通传的人出来说,司凤梧的意思是伤药留下,人就不必见了,请顾春向叶逊代为致谢即可。   这对顾春来说简直是个应该谢天谢地的好消息,当即松了一口气。   从司凤梧家出来后,她的步子都轻盈不少。   燕临哈哈大笑着嘲她:“我瞧着你这样子像是要飞!”   ****   那场风波后,寨中的气氛明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却暗流涌动。   可这一切与埋头写稿的顾春没什么关系。   将自己关在家中专心奋笔近一个月之后,顾春带上刚刚写完的新稿下山进了屏城。   照旧先在街市上找小食肆吃了早饭,接着去济世堂晃了一圈,与花芫及师弟师妹们闲聊一阵,磨蹭到近午时,才慢悠悠去了青莲书坊。   彭掌柜分外热情地接待了她,笑呵呵请她落座后,亲自去后头替她沏茶。   这让顾春忍不住蹙了眉头,心中猜测:莫非是因为我的话本子一直扑街,对方忍无可忍,想要谈判压价?或者,对方索性就想毁约,今后不再收我的稿子了?   待到接过彭掌柜恭敬奉上的一盏明前新茶,顾春忙不迭道:“彭掌柜,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有话您直说。忽然这么客气,很瘆人的!”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到底是要压价还是要毁约,给个痛快话。   “咦,老朽以前很不客气吗?”彭掌柜一脸无辜地翕动着山羊胡子,满眼慈祥。   “我的本子一直卖得不好,您开门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没法子拿我当摇钱树供着,这个道理我懂,不怪您。”顾春笑得亮亮堂堂,话说得是又直白却又莫名圆滑。   彭掌柜一听,笑得跟圆脸猫似的:“老朽果然没看错人!哎呀呀……姑娘啊,你如今不同啦!”   顾春听得莫名其妙,一脸茫然:“啊?”   彭掌柜先是恭敬地收下她的新稿,接着又吩咐了账房先生额外取了好几个银锭来。   要知道,顾春一本稿的润笔费原本不足二两银,人家乍然捧出几个银锭递过来,她都不敢以为是给她的。   见她疑惑,彭掌柜笑逐颜开地讲了始末。   原来,青莲书坊的东家为拓宽财源,一个多月前试着养了几个小戏班子,将书坊名下的话本子随意挑了几本排成戏,在京城及中原各州的富贵人家跑堂会。   “这不也快两个月了嘛,前些日子东家着人一盘点,嘿!你猜怎么着?”彭掌柜激动地一拍大腿,两眼放光地望着她,“被人点得最多的,竟是《将魂传》排成的那折戏!”   《将魂传》是顾春交给青莲书坊的第二本稿,去年刊印成册后销往中原,销量……平平。   彭掌柜忍住没说,青莲书坊当初挑这个本子排戏时本是个意外,是东家拿起来翻了几页后随手搁回去时,不小心错放在要拿去改戏折子的那一堆书中的,等发现这个差错时,戏都已经排好了。   于是将错就错,勉强也将这折戏列在单子上供人点选。   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折戏赚了个盆满钵满。   “如今演《将魂传》的反串武旦厉连胜与原著笔者‘公子发财’,这两个大名一联袂,那可就是咱们东家的金字招牌!”   公子发财……正是顾春在话本子上的署名。   “这意思是,我从此就,扶摇直上不扑街啦?”   见彭掌柜猛点头,顾春先是喜不自胜,继而悔不当初,懊恼地捂住额头:“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起个威风些的名儿啊!哎呀,彭掌柜,我下一本立刻改名还来得及吗?!”   她一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写话本子用的名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初起这名儿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能改,可不能改啊,”彭掌柜连连摇头,直摇得那山羊胡子都飞舞起来了,“如今众人都认准了‘公子发财’的本子配厉老板的戏,这是响当当的金招牌,咱们可不能自断财路的。”   顾春乐懵了片刻,又听彭掌柜道,“过些日子我们东家会亲自带厉老板到屏城来,东家说了,届时还请你务必赏光亲临,面谈之后的合作。”   心思恍惚地与彭掌柜又寒暄一会儿后,顾春将那几只银锭收好,乐颠颠儿地一路小跑回了济世堂,见谁都傻笑,问什么都不答只笑。   惊得济世堂众人以为她又胡乱抓药给自己吃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要替她把脉。   顾春一把挥开众人,春风满面地站到了椅子上,气焰嚣张地叉腰大笑:“是时候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小人得志、挥金如土、奢靡无度了!小师姐,告诉厨房今晚不用做饭啦!打烊后所有人跟我上‘醉仙楼’,我请大家喝酒,撒开了吃喝!”   扑街笔者一朝翻身,扬眉吐气,当夜顺理成章地聚众喝了个烂醉如泥,夜宿济世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让我们在评论区会师~爱你们~!   据说感谢名单太长会浪费大家的流量,所以我特地整理了名单:   连翘 、阿紫 、吃瓜群众、wwkjlyw   感谢四位地雷赞助商隆重赞助本章节~!!   马达加斯加的兔子、潘潘、真开心、>kjlyw,感谢浇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联合赞助本章节! 第53章   有些人在醉酒后反倒睡不安稳, 比如顾春。   素来一沾枕头就到天亮的顾春辗转醒来时, 发现房中的长烛仅燃了一半, 夜色才过中宵。   顾春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坐起身来低头一瞧,身侧的花芫正趴在榻上, 圆圆脸贴着交叠的双臂,圆圆眼中仍残留了几分醺然醉意,正茫茫地盯着自己傻笑。   此时顾春醉意已去大半, 但那种忽然“一朝翻身、小人得志”的巨大喜悦在她的胸臆之间汹涌澎湃, 激动得她暂时无法再度入眠。   见花芫也睡不着, 顾春便揉着自己的额穴, 笑着同她闲聊起来:“你这么趴着不好吧,胸会被压平的。”   甜滋滋的嗓音里有醉酒后的微嘶,像一把砂砾中混进了白糖,听得人心头痒痒, 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花芫一动不动,懒懒笑眯了圆圆眼, 理直气壮地闷笑咕囔道:“不怕,原本就是平的。”   顾春弯了唇角浅浅一哂, 察觉嗓子有些干涩,便下榻去倒了水喝。   手执杯盏立在窗下的小几前,小口小口饮尽半盏清水后,顾春才回头向花芫笑笑:“你要喝点水吗?”   花芫点点头,翻身坐起来靠着床头, 目光略有些发直地盯着顾春,看她自摇曳烛光中端了杯盏缓步回到榻前。   顾春好笑地打着呵欠,将那盏清水递到她手上,却听她怔怔道:“春儿,你说,若是我们忽然全都死了,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这世上会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支屯军繁衍数代,悄无声息地守着团山防线;他们前无先锋,后无援手;胜无功业,死无尊荣。   历经数百年,未移其志。   顾春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笑:“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就全都死了?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沉重的心事?”   “我都吃十六岁的饭了,哪里小?”花芫咕噜噜饮了那盏清水,将杯盏递还给她,又有精神抬杠了。   “我总会忘记你的年纪,”顾春将杯盏放回窗下的小几上,回身又上了榻,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侧过脸笑望她,“你这长得吧,看着就显小。”   与同龄人相比,花芫看上去就是比人小上两圈,不知情的人总疑心她常年被克扣口粮呢。   花芫将头靠在顾春的肩上,笑着抱了她的腰:“诶哟您真委婉!我不是长得小,分明就是长得矮啊,哈哈哈!”她的兄弟姐妹都不矮,就她总不长个儿,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春揽住她的肩头,两人哈哈笑作一团。   缓了缓神之后,花芫靠在顾春怀里蹭了蹭,感慨轻笑:“真羡慕你啊。”   顾春疑惑,垂脸与她对视。   “自你到本寨那年,咱们这拨孩子里可有不少人羡慕到眼红的,”花芫像个孩子似的搂了她的脖子,吃吃笑道,“我也是羡慕的。”   “羡慕我什么啊?”顾春愈发不解,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再说,我到本寨那年你才几岁?瞎起什么哄。”   “没呢,没起哄,是真羡慕,”花芫仰着圆圆脸,认真地看着她,“羡慕你有得选。”   团山的孩子没得选,打出生起就注定要进入屯军名册,担起屯军的责任。   这很骄傲,却也很残酷。   他们中的有些人,偶尔也会向往外头的天高地阔。   偶尔也会想,像风云岁月里跃马山河的那些先辈们一样,明正堂皇去建功立业,去名动天下;在万众瞩目中被见证、被铭记,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当年我四姐,便是抱着这样的雄心抛家舍业,自脱屯军军籍而去,只是她,最终走错了路。”花芫低落感慨,抿唇笑笑。   顾春错愕:“你也想吗?”   “我本只想悬壶济世,成为一代杏林名家。”花芫闷声苦笑。   可她也没得选。   无论她喜欢不喜欢,都不得不担起这责任。学着如何打理偌大的济世堂,还有屯军方面的事务……   “像你这样多好,你并不在屯军名册中,所以你活得比我们都自在,什么都不必管。不愿行医便不行医,要写话本子就写,谁也说不着你什么……”花芫扁了扁嘴,转而又笑了,“当然,你还是不要行医得好。”   顾春没好气地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关切道:“瞧你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出什么事了吗?”   花芫长叹一声,哀嚎着将脸埋进她的胸前:“春儿,好难啊!打理济世堂真的好难啊!我能做好一个大夫,却掌不好济世堂的舵啊!”   自叶盛淮被叶逊召回本寨协助整军之事后,花芫已实质上接手了济世堂。可一则她年纪小,自不如叶盛淮那样玲珑通透;二则她虽于岐黄之道上天分极高,却并不擅长其它事务。   若以领兵类比,花芫其实是将才而非帅才,让她统领全局是有些勉强的。   可较她更小些的孩子们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眼下比她更不堪大任;是故叶逊虽明知勉强,也不得不用她来顶上。   顾春同情地拍拍她的后脑勺,无言以对。   好在花芫也不必她安慰,倏地坐直身,与她肩抵肩并坐,自己就将自己安慰好了:“熬过这一段就好。几百年‘军不军、民不民’的日子,总算是要熬到头了。对了,整军之后,团山就该‘军民分治’了吧?”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顾春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被问得莫名其妙。   她连屯军眼下是个什么情况都说不清楚,哪会知道将来的事?   不过花芫这一问,倒让她想起上回在茶王庙前,叶行络同卫钊的那番话。原来,竟有很多人在期望着李崇琰接管团山,推动“军民分治”吗?   “哦,”花芫好奇地挤了挤眼,挑眉笑得贼贼的,“你真那么守规矩,私下里也不同殿下谈屯军的事?诶,不是,那你们往日待在一块儿时,都说些什么呢?”   顾春噎住半晌,探出半个身子去将床头烛火吹了,缓缓躺下。   “一时也想不起了,都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遇上什么说什么吧。”   花芫也跟着躺回去,在她耳畔轻声笑喃:“真好。”   黑暗中,顾春唇角缓缓扬起,绽出一朵带甜的笑靥来,花儿似地盛放。   静默良久后,花芫又问:“春儿,你是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什么呢?   顾春想了想,笑了,“我不知我喜欢他什么,也不知他喜欢我什么。”   可是,那很重要吗?   她向来活得简单却热烈,在情之一字上大约也没有例外。顺从自己的心意就好。   “春儿,你不怕吗?”花芫喃喃道。   “怕什么?”   “你就不怕,将来殿下封王之后,或许……会同你分开吗?”   顾春想也不想地含笑答道:“纵是这世间最最情深不渝的两人,最终,也是要分开死的。”   之前她或许曾有顾虑迟疑,可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在正好的年纪,遇到正好的人,心中怦然一动……   那就去爱呀。   年少的情意本该如此热烈直白:飞扬的笑脸,缠绵的拥抱,炽热的亲吻。   顺心而为,理所当然。   就像春风里合该有缱绻的情话,就像冬夜里自当有旖旎的相拥——   管它是天长地久还是朝生暮死,谁怕谁啊。   ****   七月十七,白露。   这日是第一批进山练兵的人返寨休整之期。   鸦青色的天幕下,山峦暗影幢幢。   寅时刚过,摸黑行至山道口的顾春停下脚步,抿唇笑着捋了捋裙摆褶皱,举目遥望。   在黑暗中视物不清的顾春远远瞧见道口处有模糊的人影,几乎立时就辨出了那是谁。   她喜爱的人呢,有意气飞扬的剑眉,有璨若星辰的眸子,有颀长且硕的身形,有澄澈热烈的心。   世间只此一人,无端端入了她的眼,就赖在了她的心上。   所以,便是闭着眼,她也不会错认。   此时已是初秋,寅时的山口风声呼呼,带着夜露未晰的凛冽,沁得人指尖微凉。   顾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缓缓举步向前,满心的欢喜惹得唇角一直朝上飞。   李崇琰先行抵达山道口,此刻正伫立在高处,居高临下观望着大队屯军出山的秩序。忽听得身后有细微响动,他立刻警醒地回头,右手已同时按上腰间长刀的刀柄。   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在他心尖上跳来滚去、生生闹了他两个月的小妖怪。   这突如其来的欣喜使他蓦地周身发紧,恍惚间如坠梦中。   待顾春终于来到他面前,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将她的两手收进掌心。   柔软但冰沁的手与温热的大掌才一相触,立刻惊得他一个激灵,回魂皱眉:“手怎么这么凉?不对,你出来做什么?”   口中斥着,却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搓暖。   心心念念整整两个月,重逢时的第一句话竟是训人,顾春仰头笑着嗔他一个白眼,微微嘟起嘴耸了耸小巧的鼻头。   察觉掌心的柔荑挣扎着想要脱离,李崇琰正要瞪她,却听她抿笑轻道:“我就来……抱抱你呀。”   李崇琰立时如临大敌,凶巴巴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都别想!”   咦?   这个拒绝可以说是很出人意料了。   顾春傻眼:“才分开两个月,就不给抱了?!”   继而忿忿地抬脚踹他:“负心汉!人渣!见异思迁!朝……”   被踹到哭笑不得的李崇琰不动如山,只分握着她的两手引她环住自己的腰,却始终没放开她的手。   瑟寒秋风中,两躯相贴毫无罅隙,近得能听到对方热烈的心跳。   李崇琰俯首轻笑,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余恨:“我可还记得,上回有人说完这句话后,是偷偷拿针扎了我就跑的。”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得不防。   顾春哼哼笑着,软嫩的面颊在他肩头蹭了蹭,“那不一样啊。”   久违的甜软嗓音,在晦暗天色中如烁目的亮光,蛮横又甜蜜地劈进李崇琰的心间。   “怎么不一样了?”李崇琰终于想起下头是陆续出山的大队人马,若他们中有人稍微抬头,一眼就能瞧见自己这里的动静,于是依依不舍地将她松开。   顾春略收了收下巴,咬唇低笑,微垂的眼睫轻颤如蝶翼:“那时,我还没有这样想你。”   绵绵软软却字字清晰的话尾散进风里,似吹落漫天繁星。   仿佛有一整条星河倏地跌进李崇琰如墨玉般的双眸中,骤然乍亮,如明月在上,使流萤无光。   两个月来漫长苦涩的相思熬煎,就这样,被一笔勾销。   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满心欢喜似要撞破心房。   在这缱绻至死的气氛中,顾春做贼似地探头望了望他身后的坡下,奈何她于暗间视物艰难,极目只见幢幢影影,也不确切大队人马是否到了。   “做什么?”李崇琰忍住将她再次按回怀中的冲动,喉头发紧,哑声道。   顾春收回无用的远眺目光,仰头望着他眼中那动人的星光,笑得贼头贼脑:“既不给抱,那……我能亲一亲你吗?”   “混、混蛋,”李崇琰蓦地僵直了背,强令自己后退了一步,紧张兮兮地提醒她,“你别、你别作死瞎撩,下头的人全都瞧得见。”   若此刻只是他们二人独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就地扑倒。   可眼下众目睽睽……他是确定自己脸皮够厚的,可他怕等天一亮,这自寻死路的小糖人儿就要没脸做人了。   对她,他大约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下.流起来自己都怕。   “也是,都是熟人,若被他们瞧见,我今后大概也不必做人了。”顾春歪着脸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反手将披风的连帽翻起来,兜头将自己的脑袋盖住。   她躲在披风的帽中,红着脸朝呆愣的李崇琰招招手,笑容得意:“这样他们就瞧不出是谁在亲你了。”   可把她机灵坏了,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你们,一路陪伴,等我成长。   爱你们!   隆重感谢以下地雷赞助商:   阿紫扔了1个手榴弹   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郑重感谢以下浇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酸酸檸檬 灌溉营养液+10   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 第54章   怎么会蠢成这样, 以为躲在帽子里别人就认不出是你了?   望着藏在宽大兜帽下那张雀跃俏红的脸,李崇琰心中如有八十个小人儿同时擂起鼓来。   震天的动静。   一个好端端的机灵鬼就这样变成了傻瓜呆,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姑娘当真是心爱极了他。哼哼。   带着满心甜唧唧的得意狂喜,极力克制的李崇琰挪了两步, 不动神色地将她遮在自己的身前。   这样,坡下的人就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了。   见他靠过来,头却要低不低的, 顾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水汪汪的美眸瞪出凶凶的光来:“你这勉勉强强的模样, 到底是让不让亲的呀?”   朝思暮想了两个月的心爱姑娘站到面前,红着俏脸凶巴巴问“你让不让我亲的”……若不是此刻场面不对,李崇琰实在很想说——   亲什么亲?!有本事推倒啊!   不过,他还没色令智昏到忘记自己眼下还身负职责,与她在此黏缠半晌,已是从戎十余年来最不自律的一回, 算是极端破例了。   他太清楚自己的意志在她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所以此刻更不敢放任自己, 就怕一开了头,就再也撒不了手……他怕是当真什么下.流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要克制。   人,是可以克制自己的。   见他神情怪异、若有所思,顾春皱着眉轻咬着下唇,这才忽然想到,自己今日是来得鲁莽了。   毕竟此刻屯军还未进寨, 李崇琰作为此次练兵的主帅,自当做好表率,若是在这最后一刻,因为儿女私情而让人觉得他是“严已律人、宽以恕己”的两面三刀之人,那前面两个月的努力就算白费了。   她不是个不懂道理的姑娘,这天不亮就急着赶过来,不过是想早一些见到他,让他确切地知道她的想念罢了。   于是顾春再次环臂抱了抱他,甜笑着悄声道:“没关系,我回去等你。”   就在她无比洒脱地打算撒手而去时,眼疾手快的李崇琰回过神来,抬手握了她的两臂,略使力将人扯过来紧紧贴在自己身前。   “噫?”顾春疑惑地仰起脸,歪头盯着他又恼又恨的脸。   李崇琰觉得,自己早晚会疯在这混蛋手里,“要亲就好好亲,问什么问?!往常我亲你时问了吗?啊?”   他当然清楚此刻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可……来都来了,好歹亲一下再走啊!   顾春一听笑眯了眼,略抬起下巴指了指他身后:“哦,那……”若是被瞧见,会不会不好?   “只能亲一下。”李崇琰急忙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忍痛划出底线。   人,是需要克制自己的。   顾春点点头,抬手环住他的后颈,拉他低下头,两张脸几乎一同躲在了宽大的兜帽下。   甜软的红唇干脆利落地印上线条刚毅的薄唇,只飞快一触便分开,“啵”地一声轻响。   如仲夏月夜里有昙花骤然绽放,哔啵一声,便是无人窥见的绝美盛景,刹那间动人心魂。   心愿达成,顾春喜滋滋偷笑着便想抽身,却发现环在自己腰间的臂膀已收得死紧,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自对方身躯上递来的,渐趋升温的热烫。   躲在兜帽下的两张脸离得太近,近得瞧不清对方的神情,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脸红到烫热了耳尖、谁的胸腔如鼎水之沸。   有如陈年花雕般的沉嗓带着撩人至死的轻哑,带着无比的不舍与渴望,低声吐出自打脸的三字真言:“……再一下。”   人,是……X的,为什么人要克制自己啊啊啊!好气。   ****   事实上,今日李崇琰是极忙的。   一进了寨中就又召集了四位家主,先让隋峻向他们阐明了团山屯军在此次练兵中暴露出的诸多问题。   例如,因为长久没有在正面战场对敌的经验,几乎扛不住大规模的强攻;兵源薄弱,人员补给几为空谈;最为严重的问题在于,军民混居数百年,对宗族束约及人情羁绊的敬畏远远强于军令。   对任何一支像样的军队来说,这些几乎都算得上是坏在根子上的问题了。   待隋峻通报完后,李崇琰便言简意赅地说了后续的整顿计划,同时也给四位家主留了余地,只说这是初步的腹案,若各家有什么补充或建议,可再行商榷。   此番议事完毕之后已过正午,叶逊难得主动地邀请了他同去叶家大宅一道用饭。   叶家是四家中第一个主动亮明立场支持李崇琰整军的,此番练兵归来,他自有许多事需要单独同叶逊互通有无,便就与叶逊一道去了。   简单的午饭过后,两人在叶逊的书房内对桌而坐。   “这两个月进山练兵,全仗叶盛淮鼎力扶持,卫家从旁协助,竟比预想的情况要好许多,”正事谈完后,李崇琰诚挚致谢道,“多谢叶叔。”   “分内之事罢了,”两个月的光景,叶逊又将那把络腮大胡子蓄了回来,整个人瞧上去威严许多,“方才你说,第二批参与练兵的人预计在半个月后进山?”   李崇琰点点头。   “依旧是你亲自带?”叶逊蹙眉。   见李崇琰又点头,叶逊哼笑一声,连那络腮胡子中都透出冷嘲:“据说此前殿下没能成功请到婚旨?”   若说近来有什么事是李崇琰最不想提的,那就非这个话题莫属了。   可偏偏面前这个不长眼乱提壶的人又是顾春的舅舅,李崇琰只能按捺下满心的恼怒,忍气吞声道:“我已托云安澜去想办法了。若父皇执意相阻,那便先按团山的规矩来吧。”   叶逊呵呵一笑:“若按团山的规矩来,我怕你要哭。”   见李崇琰满头雾水的模样,叶逊也不多说,只换了话题:“之前殿下说过,并不想收团山兵权,此时可还是一样的想法?”   “请叶叔指教。”李崇琰并不多说,将这球又给他抛了回去。   叶逊倒是开门见山:“且不说别的,单就你与融融这婚事,你就必须得将团山屯军握在手里。否则若陛下一力反对,你没有筹码。”   “多谢叶叔提点,我会再斟酌的。”   ****   顾春知道李崇琰今日回寨后会很忙,先行自山道口返回寨中后,便悠哉哉的找司凤林玩儿去了。   在司凤林的小石屋内与他一道吃了午饭后,又闲话了一会儿,她才自东山上下来,打算回家先睡一觉,待黄昏时再去凉云水榭。   当她上了阁楼进到自己房中后,却见李崇琰正在她的榻上睡得安稳。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啊。   顾春好笑地嘟了嘟嘴,放轻了脚步行到榻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双臂交叠在床榻边沿,下巴搁在臂上,静静看着他沉睡的脸。   光瞧着他那稍许憔悴的面庞,就知在山里练兵的这两个月只怕并不好过。   顾春伸出一手,隔空以指尖虚虚描绘他面上轮廓,唇角的笑意带了些心疼。   片刻过后,她蹲得腿脚发麻,想了想,便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上了榻,在他身侧躺下。   哪知身旁那个原本熟睡的人却忽地一个翻身压了过来,徐徐张开惺忪睡眼,目光渐渐清明……直至灼热。   “装睡啊?”顾春想也不想,伸手往他腰间掐了一把。   此举真是要了命,李崇琰立刻贴着她的身躯躲了躲,“真睡着了,还没醒透。别闹……”   那嗓音里未褪的困倦之意犹在,显然这些日子里他是当真累极了。   “那你……躺好,”顾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接着睡,我不吵你。”   “亲一下才睡得着。”像正闹觉时又偏想吃糖的孩子似的,难受又委屈。   他强撑着精神的嗓音让顾春听得心头发软,便带了些许纵容的笑意,迎面印上他的唇。   晨间在山道口,场合不对,时机不对,因此躲在兜帽下那些一个再一个的亲吻,都是克制而隐忍的浅尝辄止。   此刻就不一样了。   两个月的思念、忐忑与不安立时如山洪暴发,激狂而下,毫无保留。   愈发紧密贴合的身躯,抵死交缠的唇舌,如涸泽中两尾垂死的小鱼终于寻到了生机。   纠纠缠缠,兜兜转转,心无旁骛,惟有情浓。   直到李崇琰那放肆搭上姑娘腰带上的手被死死按住,靡丽狂乱的场面才略为受控。   “融融……”气息未平的李崇琰满面发苦地略抬了下巴,沙哑的嗓音几乎是哀求了。   满面通红的顾春贝齿轻咬下唇,笑着摇了摇头,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甜嗓同样微哑,“接着……睡你的觉。”   李崇琰期期艾艾与她对视半晌,见她含笑的目光中不见半点退让,只能撒气似的放任自己整个压在她身上,蔫头耷脑地拿火烫的脸庞熨在她的颈侧。   “混蛋。”他听见自己连这句带恼的骂人话都是气若游丝的,心中更怄,张口就咬了她一记。   顾春被他压得说不出话,只能笑红了脸尽力去推他。   “骗子。”顺势由她推到侧旁的人又缠了上来,手脚并用地将她圈进怀中,这回是照着她那微肿的晶亮红唇上咬了一口。   顾春笑瞪他,以肘抵住他的胸膛,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撩、人、精。”李崇琰忿忿抱怨着,发狠地将她揉进怀中,气不过又在她脸上咬了一记。   “还……骂上瘾了是吧?”顾春抬脚往他胫骨上轻踹几下,没好气地笑啐,“老实睡觉!”   明知她不会再妥协了,李崇琰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怜兮兮地抱紧她,埋首在她的发间,闷声嘀咕。“就不能,就不能……那样睡吗?”   天知道他是几时将她的发散开的。   “不能,”顾春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专心睡觉。”   见大势已去,李崇琰只能默默忍住满心的躁动,将她越箍越紧,牢牢收在怀中,好似这样便能缓解那求而不得的渴望。   黏缠而沉默的相拥许久,似是终于平复了先前那突然蹿升的躁动,积攒了两个月的疲惫终究卷土重来。   听得他的气息渐渐归于平稳,顾春心中泛起温柔平和的暖意,礼尚往来地回抱了他的腰,相拥而眠。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李崇琰含混的低嚷,“早晚娶了你……”   兀自闭目的顾春飞扬了唇角,心中轻道,我等着呢,怕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今天比较忙,更新完了。承蒙不弃,爱你们!   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wwkjlyw 两位地.雷赞助商冠名赞助本章节!   感谢 读者“晚念珠”,灌溉营养液+1、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10、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读者“(”,灌溉营养液 +8 感谢四位营养液赞助商联合赞助本章节! 第55章   因为时常看书或写稿到深夜的缘故, 顾春平日里便有午睡的习惯。不过她倒也并不过分贪懒, 每回午睡都只约莫半个时辰便会醒来。   这日的午睡也同平常一样, 只是醒来时榻上多了个人,且她还被搂在这人怀里。   她懒懒抿唇笑笑,盯着他沉沉的睡颜半晌后, 打算悄悄起身, 任他多睡一会儿。哪知她才略微动弹一下, 他立时搂得更紧,还睡意含糊地低头, 以鼻尖蹭蹭她的脸颊, 咕囔着警告, “融融不许闹。”   ……到底是谁在闹?   顾春轻颤, 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倒也不忍吵他补眠,便安安生生窝在他怀中, 任由思绪飘飘悠悠, 想着自己的话本子要怎么写。   就这样一个酣睡, 一个发呆,倒也相安无事。直到申时——   “春儿!”   楼下传来叶盛淮的声音,如平地一声雷,惊得顾春头皮发麻。   李崇琰也被惊醒,迷迷糊糊张嘴要说什么,却被顾春一把捂住了嘴。   她一边以眼神示意李崇琰别出声,一边紧张兮兮的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只听得叶盛淮在对谁道:“不是说她在家吗?”   “怕不是午睡还没醒吧?”这是江瑶的声音。   “那我上去瞧瞧。”叶行络也在。   一听叶行络要上来, 顾春吓得周身发僵,忙不迭地大声应道:“我、我写稿呢!怎么了?”   此时被她捂住嘴的李崇琰也终于醒透,见她一边朝楼下三人应声,却始终记得捂住自己的嘴,眸心便闪过一丝微恼的火光。   什么意思?他不能见人吗?   于是他含恨将脸自她掌心的遮蔽下撇向一边,挑衅似的就要张嘴说话。   顾春虽小心听着楼下的动静,却始终没忘了分神盯着李崇琰。见他似乎是想要作怪,她心中一急,索性扑到他身上将他压住,又拿手去捂他的嘴。   醒透的李崇琰目光如炬,见她的手又捂过来,倏地微侧了脸避过些许,继而又发了狠似的,张嘴将她的指尖含住。   惊慌羞窘的红霞立时扑了顾春满脸,她忙不迭咬唇摇头,无声求饶。并试图将自己那如被火烧似的手收回来。   哪知李崇琰立刻抬手扣了她的手腕,无比气定神闲地……一口一口,细细嘬起了她的手指。   “钊哥摆了酒要替我和叶盛淮接风呢,你赶紧下来!”江瑶中气十足地喊道。   惊慌无措的顾春此时像个不慎落入捕兽坑的小兽,只能任人宰割,同时力持镇定地扬声应道:“你们、你们先去……”   察觉到自己的嗓音有细细轻颤,顾春猝然收了声,抬了另一手就要打人,却又被扣住了手腕。   无计可施之下,她只能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我过会儿……就来。”   楼下,叶行络又叽叽咕咕向江瑶与叶盛淮低声说了什么,三人便哈哈笑了。叶盛淮又道了一句,“那我们就先过去了,你别拖拉太久啊!”   直到听见那三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顾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恼羞成怒地一边在薄锦衾下踹人,一边红着脸奋力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李崇琰,浪够了……就赶紧撒手啊……”顾春两手全被他制住,踹他他又岿然不动,只能绝望地红着脸跌在他身上,拿下巴戳他的肩。   此时李崇琰已从嘬她的指尖改为舔舐她的手腕了,听她这样说,他索性就张口轻轻咬住她纤细腕上的脉,还她一个骄矜的白眼,表示并没有浪够。   叫你心虚,叫你不让我见人。哼。   ****   两个月的分别,自是有许多相思黏缠不完,这一闹,又胡乱厮混了将近半个时辰。   在享用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割地赔款”后,李崇琰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放人。   “你很烦。”顾春用薄锦被将自己裹得只剩一张红脸露在外头,眸中那一泓春水荡着娇嗔的涟漪,带着羞赧恼意用力瞪着那个正坐在榻边穿鞋的背影。   李崇琰闻声回头,扬眉侧脸,好听的嗓音一本正经道:“小糖人儿,咱们能不能商量个事?”   想起方才在这句称呼之后发生了什么,顾春顿时整个人都快燃起来了,干脆将那张红脸也密密实实裹进被中。   隔着那层薄薄的锦被,传出瓮声瓮气的残忍拒绝:“不商量!赶紧走!”   她简直想都不用想,此时无论这家伙要“商量”什么,必定都是不三不四的议题,不听也罢。   穿戴齐整立在榻边的李崇琰见她将自己密不透风地裹成一坨,忍不住坏笑着又去惹她,倾身抬手去扯她的那层“壳”。   “壳”里的人奋力抵抗,同时软声威胁道:“再闹,再闹翻脸了啊!”   “怕你了怕你了,”李崇琰噙笑撒了手,摸摸鼻子放柔了声气,叮嘱道,“别闷着,我走了啊。”   他本想说,他也要跟她一道去卫钊家中,可既人家不愿商量,那他就要先斩后奏了。嘿嘿。   “赶紧走!”仍旧闷在“壳”中的人羞恼催促。   他笑叹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真走了啊。”   “说得跟有人留你似的,快走快走。”   顾春躲在被中,听得那不疾不徐的沉毅脚步果真下了楼去,这才猛地掀开裹住自己的被子,红着脸大口呼吸。   想起还得去卫钊家,她拍拍羞红的脸颊尽力镇定下来,慌慌张张拢了凌乱的衣衫和一头散发,这才下榻去柜中取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外袍。   正要出门下楼时,不经意回首瞥到那床单,又是心血倒流直冲脑门。   赶忙将那床单抽掉,裹成一团塞到床榻靠墙的一角,想想不放心,又拿枕头、被子一股脑将那坨床单盖住,这才急急下楼去。   若不先洗个澡换身衣衫,她真的没有勇气走出自家的大门。   枉费她写了不少话本子,连鉴稿先生都夸奖她越写越香艳了,可……   她脸皮厚度的成长,还是跟不上有些人不要脸的速度啊。   ****   当在卫钊家门口见到同样沐浴更衣后自凉云水榭过来的李崇琰时,顾春除了红脸与白眼之外,完全无话可说。   叶盛淮原本在门口迎顾春,乍见李崇琰也来了,先是愣了愣,转头又见顾春红着脸“咻”地一声往里跑到没影,顿时有些悟了。   “据说,今日殿下自议事楼出来后便不知所踪,”叶盛淮严肃地盯着李崇琰,话题突兀跳跃,“……你对我家春儿做了什么?”   此次进山练兵两个月,叶盛淮亲眼见识了李崇琰治军的铁腕与风采,心中对他很是服气……但也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此刻回了寨中,大家都处于暂时卸下军职休整的状态,叶盛淮自然要抓住机会摆出大舅哥的威严,小小回报之前在练兵中受过的鸟气。   李崇琰神色平静地一挑眉,“谁家的?”   “她、她眼下就是团山叶家的顾春,不服你找我师父理论去,”叶盛淮立刻怂了一怂,想想不对,又再度挺直腰板,“说清楚,究竟做了什么?”   李崇琰笑了笑,大大方方道:“不过就是去睡了……”   见叶盛淮脸色大变,怒目圆嗔的眼中“禽兽”二字呼之欲出,李崇琰略微收敛了一些,“睡了很‘单纯’的一个午觉。”   至于这“单纯”的尺度,就不必过多向大舅哥描述了,否则说不得会血溅当场。   叶盛淮将信将疑地皱眉盯着他,见他一脸坦荡的风清月朗,只能姑且信之,口中哼笑嘲讽:“禽兽不如。”   李崇琰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宠辱不惊地紧了紧束袖——   上前,开打。   ****   今夜的小聚,卫钊本就邀请了李崇琰,因此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有些疑惑他和叶盛淮为何要先在自家门口打一架才进来。   “下午阿淮与阿瑶在我这坐了许久,将殿下在此次练兵中的英明神武好一通吹捧,”卫钊低眉浅笑,领着李崇琰往前走,又扭头瞥了身旁的叶盛淮一眼,“这又是闹什么呢?”   叶盛淮边走边揉着肩膀,目光越过卫钊瞟了李崇琰一眼,不以为意地笑笑:“他手痒。”   卫钊不解地又转头望向李崇琰。   李崇琰也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他嘴贱。”   被他二人言辞中莫名的机锋闹得一个头两个大,瞧着这二人也都不是小气的人,卫钊索性也不问了,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饭厅之后,也不必谁多说,李崇琰自动自发地坐到了顾春身旁。顾春先是别扭了一下,不过见众人神色如常,渐渐也就坦然了。   席间气氛并未因多了李崇琰而有所冷淡,照常是以往那般热闹。   先是江瑶说了些此次练兵中的趣事,叶盛淮从旁补充,大家吃吃喝喝间哈哈大笑,倒也无人拘束,气氛就越来越熟稔了。   顾春一边笑着,端起面前的小汤碗打算去盛汤,才发现自己方才用这汤碗盛过青菜钵,此时碗底还有些青菜钵的芡汁残余,顿时为难地皱了皱眉。   “……所以说,其实我根本不打算把希望寄托在四位家主身上。”李崇琰笑意镇定自若地环视了在桌的卫钊、江瑶与叶盛淮,拿自己面前那只汤碗盛了汤后目不斜视地随手放到身旁的人面前。   接着又道,“无论是团山屯军还是整个大缙,最终总归是要在年轻人的手中,才会有真正的新生。”   顾春点点头,端起他递过来的那碗汤就开始喝。   “殿下言之有理,”江瑶拍案认可,继而话锋一转,“可你俩能否不要在这样严肃的话题下,眉来眼去?”   叶行络与叶盛淮异口同声附议道:“就是!欺负谁啊?”   “哪有眉来眼去?”顾春将那碗汤喝完,含笑抗议,“我没看他,他也没看我!”   江瑶站起身,一脚踏在凳上,执壶指着顾春大笑:“信不信,若我此刻捉一窝蜜蜂来,放在你俩余光交汇的地方,立时三刻就能酿出蜜来!”   卫钊含笑望天,叶盛淮与叶行络猛点头,李崇琰笑而不语……   “我吃好了,你们聊,我去找豆子玩儿去。”顾春落荒而逃。   望着顾春夺门而去的身影,李崇琰无奈蹙眉,低喃道:“她怎么总爱和小孩子玩作一堆呢?”小孩子会有他好玩吗?!   叶盛淮挑衅一笑:“不然呢?她若总爱和小伙子玩在一堆,那还能有你什么事?”   众人齐齐点头,连李崇琰都深以为然。   于是大家共同举盏,致敬叶盛淮洞察世事的非凡智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评论!感谢你们的陪伴和爱护,请允许我先么么哒为敬,爱你们。   感谢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 独家 地.雷冠名赞助本章节!   感谢 geegee灌溉营养液+10、晚念珠灌溉营养液+1、主要负责撒花灌溉营养液+20 感谢三位营养液赞助商联合赞助本章节! 第56章   今夜卫钊这顿饭, 说的是替练兵回来的江瑶与叶盛淮接风, 却又请了李崇琰, 明眼人都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春自幼与他们几人交好,却从不仗恃这交情去使他们为难,更不会给他们添乱。见卫钊将这几人聚到一起, 又请了李崇琰, 心下便知必定是要谈些与屯军有关的事, 于是早早躲出来与豆子疯玩,以免他们为难要如何安置自己。   饭毕, 在卫钊的提议下, 几人又同去中庭花阁中喝茶。   此时顾春正在前院与豆子嘻嘻哈哈, 隔老远都能听到一大一小的笑声。江瑶随口扬声唤道:“春儿, 一道去花阁喝茶呀。”   “你们去吧,我和豆子说话呢。”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豆子跳脚的声音:“我有大名的!”   “哦哟哟, 好了不起, 说的像就你一个人有大名似的……”   众人齐齐轻笑, 由得她玩去。   花阁前的流觞小亭早已掌上了灯,红泥炉上的小铜壶也咕嘟嘟冒着茶香,可供消食的茶果点心已搁在亭内的石桌上。   秋夜月下,凉风宜人。   几人分别落座后,李崇琰向卫钊投去心领神会的一瞥,笑意爽朗:“若今日你没有主动相邀,我也会找机会与你们几人单独见上一见的。”诚如方才在席间所言, 他实际上并未将重建团山屯军的希望寄托在四位家主身上。   环视眼前,卫钊、江瑶、叶盛淮、叶行络,团山四大姓其中三家的将来,都在这里了。这些在上一辈主事者眼中还需历练的年轻人,才是李崇琰真正想要的伙伴。   因为在他看来,惟少年之心才会不计较利益得失,只问对错;惟少年热血才会不惧生死成败,怒海扬帆。   在座都是心思敞亮的年轻人,也都清楚自己今夜所为何来,此刻的言辞之间也就直奔主题了。   团山屯军脱离官军序列太久,眼下兵源已成问题。若嘉戎忽然举大军正面冲击团山防线,靠等团山的孩子们长大来补充兵源就成了笑话。况且,也并非每个孩子长大后都真心愿意留在团山默默无闻。   再不尽快让屯军回归官军序列、重开兵源,最多不出十年,团山防线将不堪一击。   可是脱离朝廷管辖近百年的团山屯军,要想回归官军序列,就需得先彻底解决团山屯军自身的问题,并向各方势力亮出相应的筹码;否则若贸然回归,必然沦为他人案板上的咸鱼,任人分而食之。   可若要彻底治理团山屯军的问题,那几乎是要将团山整个打碎重来才能解决的。而这个打碎的过程,及打碎之后重建的新格局,势必会削弱四大姓对团山屯军的掌控,甚至有可能彻底架空四大姓在团山的势力。   因此,多年来四大姓的家主虽对屯军存在的隐患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率先站出来“破而后立”,各家都自有盘算、相互掣肘,希望尽力为自家宗族争取最大利益。   这点私心也算人之常情,毕竟,这几个家族数百年来最贵重的传承,就是这支屯军了。   年轻一辈的候任少主们对自家家主陈腐、保守的想法不是没有意见,可却因自己并未实际掌控主事权而人微言轻。   通过这两个月进山练兵,卫钊已心下有数:团山屯军的大破大立,眼下惟有在李崇琰手里才有可能完成。   今夜他特意将李崇琰及几位异性兄妹请到一起来,便是打算相互之间交个底,为重塑屯军扫清最后的障碍。   几人打开天窗对李崇琰说明了各自家主目前的盘算,又询问了他整军的下一步计划,并商议好如何协同之后,这才准备散了。   当他们自花阁出来后,夜已深沉,先前在院中玩耍的豆子与顾春都已不见人影。   卫钊唤来家中侍人问了,知道豆子已被带回房安睡,顾春也先行回家,那几人便告辞离去。   叶行络回到家中时,惊讶地发现顾春正在院中——   洗床单。   “春儿,你大晚上睡不着吗?”叶行络奇怪地看她一眼,随口问道。   顾春抬头望望皎洁秋月,硬着头皮道:“我夜观天象,觉得这是个适合洗床单的好日子。”   叶行络无言以对,懒得理她,自去洗漱歇息了。   ****   次日一大早,李崇琰便在主院书房中听燕临禀报这两个月寨中的情况。   燕临言简意赅地提了寨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后,将重点放在了——   这两个月里顾春的行迹。   “……五月廿三日下午,给江瑜、司凤梧分别送了伤药,”读完这一条记录后,燕临忙补充道,“是叶逊让她去的。从江瑜家出来后,她来找了我陪她同去司凤梧那里,不过司凤梧并没有见她。”   原本负手立在窗前的李崇琰背影微僵,却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说什么,燕临便接着道:“六月廿八午后,去了青莲书坊后,黄昏时分便请了济世堂众人上醉仙楼喝酒……”   李崇琰皱眉回首,打断他:“无缘无故为什么会请济世堂众人喝酒?在青莲书坊内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太清楚。”燕临声如蚊蝇。   “上回我不是让你们通知冯星野,今后若顾春进青莲书坊,周围得有我们的人吗?”   燕临惭愧地低下了头:“青莲书坊铁板一块,咱们的人始终混不进去,只能在外头……”   打从练兵开始之前就已经在查青莲书坊的底细,可如今两个月过去了仍是没有进展,只知与京中有些瓜葛,却不知它背后的人是谁,这真是冯星野暗探生涯之耻。也是燕临这个新任宜阳暗探主事者之耻。   见他面有惭色,李崇琰并未过多指责他,只淡淡道:“后来呢?”   燕临忙将手中记事的小册子又翻过一页,接着道:“……当夜宿在济世堂,未归。”   “看来,我没在的时候,有些人的生活很是其乐无边嘛。”李崇琰白眼望天,含恨咬牙。   燕临抬手揉了揉腮腮帮子。   李崇琰没好气地迁怒道:“你那是什么意思?我打你了吗?”   燕临摇了摇头,沉着冷静地答道:“忽然牙酸。”   就在李崇琰即将发作时,隋峻匆忙进来,呈上一枚御字通行令牌。   隋峻此前是随李崇琰一同进山练兵了,昨日回寨后便下山去了州府宜阳,这枚令牌显然是自宜阳带回来的。   李崇琰挑眉:“谁来了?”   “宜阳府尹亲自交到我手中的,”隋峻摇了摇头,“但不清楚来的是谁,只说有人在宜阳等着面见殿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是已等候三日了。”   照规矩来说,这枚令牌既送到李崇琰手上,意思就是他可不必受那道“两年之内不能离开团山”的口谕约束了。   燕临与隋峻对视一眼后,揣测道:“会不会是武安郡主?”   “若是云安澜,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在宜阳等上三日,”李崇琰摇摇头,脑中飞速计量一圈,“燕临,你立刻下山通知冯星野的人在宜阳待命,然后转达宜阳州府的人,就说我约莫在黄昏之前才能到。”   燕临点点头,忽然又疑惑地问:“那若是宜阳州府的人问我,为什么我能那么早到,殿下却要黄昏才能到,我该如何回应?”   “你不会自己随口编个理由啊?!”李崇琰恼火地瞪他一眼,又转头对隋峻道,“你留下,再捋一捋半个月后第二批练兵的名册。”   第一批练兵是由李崇琰亲自主持,隋峻作为副将从旁协助。按原先的计划,第二批的练兵将由隋峻任主将,李崇琰只担督军之职了。   燕临出去后,隋峻不放心地问道:“殿下自己去宜阳吗?”   “哦,当然不是,”李崇琰淡淡瞥他一眼,眼尾得意上扬,“我打算……”   隋峻立刻了悟,抬手拦住他后面的话:“懂了,当我没问。”   瞧他那模样,肯定是要趁机拐了顾春一道去。   ****   对于忽然要去宜阳,顾春是拒绝的。   “……连你都不知自己要去见谁,万一有危险呢?”顾春死死扣住门框,可怜兮兮地猛摇头。   “哎哎哎,你这样说话就很伤人了啊,”李崇琰怕伤到她,只能放轻力道扯着她的衣袖,撒娇似的摇晃着,“这种时候,你不是应当挺身而出,誓言与我共进退的吗?话本子里可都这样写。”   顾春仍是摇头:“那一定是你看的话本子不对。一般的话本子里,这种时候男角儿都会威风凛凛地冲在前头,不会叫女角儿陪着去涉险。”   两人就“谁说的才是话本子上的正确套路”展开了讨论,半晌无果。   最后李崇琰把心一横,索性拦腰将人抱起就走。   更惨无人道的是,两人竟然共乘一骑。   一出寨门,生无可恋的顾春便鼓着脸,拿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身后的人:“混蛋,你这跟把我拖去游街有什么区别?”   李崇琰将她环在胸前,轻抖马缰,故意让马儿慢慢走:“如此甚好。”   这样一来,从本寨到宜阳一路近百里的各路人马,就都该知道这姑娘是他的了,嘿嘿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顾春扭头瞪他,“你就是故意磨蹭到午后才出发,算着黄昏才能到宜阳,这样夜里我就回不来了!”   被戳穿小心思的李崇琰贼兮兮笑了,面上浮起可疑绯红。   有些事知道就好,非要说出来……这场面,就有点羞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马达加斯加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Smikoto扔了1个地雷 感谢两位赞助商!   读者“(”,灌溉营养液+6、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 +6 感谢营养液浇灌~! 第57章   出了本寨下山后, 从屏城到州府宜阳走陆路有约莫七十里, 这一路走得慢慢悠悠, 竟好似当真掐着点非要磨蹭到黄昏才进宜阳城似的。   顾春安然坐在马背上,闲极无聊自袖袋中摸出一支小竹管,从中倒出颗参糖丢进嘴里。   在她身后的李崇琰立刻微微躬身, 将下巴支在她的肩头, 歪着脑袋瞅着她圆鼓鼓的颊边, 指责道:“吃独食可不好。”   怕他又要作妖,顾春先往左侧斜身躲开些, 没好气地笑瞪他:“你自己说你不爱吃参糖的。”   话虽这么说, 她还是再从小竹管中又倒出一颗参糖摊在掌心, 反手递到他嘴边。   哪知他也不动手, 只是低头凑近她的掌心,舌尖微卷,将那颗参糖含进口中。   只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 温热的气息伴着濡湿的轻触挠过柔嫩的掌心, 如暴雨之前点水的蜻蜓, 温柔、轻盈,却拨起一池涟漪。   顾春红了脸,赧然间无措地反手巴过去,掌心在他颊边蹭蹭。   “做什么忽然摸我?”李崇琰偷笑,怕她打跌,顺手将她斜倾的腰身捞回来圈在怀中。   “……擦口水。”顾春将手收回来,低头闷笑。   马蹄轻扬, 踏起一路轻尘。   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温柔恬静的相拥,各自口中含着同样滋味的糖果,两人便像是融在了同一锅粘稠的糖汁里,所过之处,连风里都似蜜蜜甜。   又行半晌,顾春略回首仰脸望着李崇琰,好奇的问道:“你说,会是谁来了呢?”   李崇琰没骨头似的又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还将口中那颗参糖咬得咯嘣作响,满口含混地应道:“我猜,不是二皇兄就是五皇兄。”   顾春动了动肩膀抖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脑袋,察觉他又靠过来,便笑着抬肘就是一击,正中他的肋下三寸。   其实她并未使多大力气,再者说,便是她当真使了全力,也未必当真能伤到他。   于是顾春对他在自己耳边卖惨求心疼的低嚷置若罔闻,接着又问,“他们为什么会忽然来找你啊?”   “多半是听说了上回云安澜来过的事,寻着什么由头就过来探探我的口风,”李崇琰收紧手臂,不以为意地笑笑,“总之,不管来的是谁,既连‘御字通行令’都能拿到手,只能说明行宫里那个昏聩又没胆的死老头怕是要不行了。”   顾春老早就发现,李崇琰每次提到他父皇时,总有一种毫不遮掩的不屑与愤怒,甚至还带了隐隐的恨意。虽不知他曾经历了什么,但她想,那必定是不太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也不问。   她明白,有些人的心底会有一些隐秘的伤痕,哪怕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也无法轻易地合盘托出。这非关信任与否,只是往事已矣,无谓再提只是强揭伤疤。   此刻听他这样说,她便沉默地点点头,略软了腰背靠进他的怀中,隐约有些明白他今日为何定要带自己一同前往了。   想来,他去原州长公主府之前在宫中度过的那十三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稚时光。   “我陪你呢。”顾春柔声轻喃。   这四个字使李崇琰心尖泛软,眼眶无端端发烫。   他抿了抿唇,低头以额角蹭了蹭她的脸颊,在她耳畔沉声轻笑:“小糖人儿……”   顾春扭头仰了微红的脸,以唇轻触他的唇一下:“嗯?”   “不管来的是谁,若他们想用什么条件换我放开你,”他眼中的笑意稚气、执拗,如护食的毛茸大犬,“我当场把他钉在柱子上。”   幼稚。   顾春咬着唇角猛翻白眼,却总是忍不住想笑。   抵达宜阳城时果然已近黄昏,远远就见燕临正候在西城门前。   李崇琰先行翻身下了马,才又展臂将顾春拦腰抱下来。   燕临对此情此景已然麻木,绷着满脸正经地接过马缰,边走边低声道:“冯星野已亲自进宜阳州府的官驿内探过了,来的是五殿下。”   “李崇珩封王已有大半年,如今你该称他一声宁王殿下才对,”李崇琰牵了顾春的手,漫不经心地笑瞥燕临一眼,心下大约有数了,“带了宣旨官?”   燕临点点头。   李崇琰想了想,转头对顾春叮嘱道,“我让燕临先带你去我宅子歇一会儿,我去驿馆见了李崇珩就回来。”   顾春讶异道:“你在宜阳竟然还有宅子?!”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伙。   “薄有田产而已,只是现银都给冯星野那队人挥霍得差不多了。”李崇琰摸摸鼻子,略说明了一下,又悄声对燕临说了些什么。   于是燕临便带了顾春前往宜阳城西南面的那座大宅先行安置,而李崇琰独自前往宜阳州府的官驿。   ****   宁王李崇珩在陛下子女中排行第五,与排行第九的李崇琰年岁相当,只长数月。   说来李崇琰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位五皇兄,眼前这个身量略显脑满肠肥、笑意油腻的家伙,与他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又爱仗势欺人的讨厌鬼形象真是谬以千里。   李崇琰心中一嗤,向他行了个礼。   两人客套地假意寒暄两句后,宁王以慈祥兄长般的热切笑意将李崇琰迎进房内,又命随行侍者给他上了茶,二人便隔了小茶几分坐两端。   李崇琰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内,没见宣旨官的踪影,便知这位五皇兄还有话要说,于是懒洋洋屈膝缩进椅中,形状顽劣得恰到好处,像极了一位鲁莽不受教的幼弟。   宁王果真一脸无奈的“兄长笑”,摇头轻斥:“怎么才在山上待了大半年,竟就学得一身匪气了?”   李崇琰随手拿了茶几上的小茶盏,却并不就口去饮,只是将那茶盏边缘衔在口中,笑意恶劣如纨绔少年:“这身匪气可不是这大半年才学来的,原形毕露罢了。”   “你这家伙,装傻是吧?”宁王没好气地笑着将面前的茶果推得离他近些,“据本王所知,前几年你在南军任都司时,可是威望极高、形象极正的。”   兵部虽是二皇子、平王李崇玹的地盘,可南军平素发回的战报,宁王还是有办法瞧见的。   李崇琰将那茶盏放回几上,似真似假地笑道:“我可是一言不合就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威望岂能不高?他们还没那么想死。”   被他这样一噎,宁王半晌接不下话茬。   “五皇兄有话直说,别绕我,”李崇琰索性一把将他的底牌掀了,“我只会领兵打仗,朝中那一套我不懂的。”   他将话都说成了这样,宁王也只得从善如流,跟着他的调子来。“本王今日是受父皇之命,给你带封王的圣旨来的。”   “呵,连封王都这么随意啊,”李崇琰打了个呵欠,将两腿从椅子上放下地,“那我猜,这道圣旨一定还有更随意的要求吧?”   宁王道,“旨意有两道,父皇交代,务必在你做出选择后,才能根据你的选择来宣读相应的旨意。”   废话真多。   李崇琰站起身,双臂环胸,不耐烦地挑眉望着他:“两道圣旨的区别在哪里?”   “王妃人选,”宁王徐徐起身,目光勉强能与他齐平了,“父皇说了,若你愿与清远侯府联姻,你的藩地便可在南江;如若不然,便只能给你宜州这块小地方了。”   南江虽不在中原,却也是个富庶之地,怎么算都强于宜州这偏僻又凶险的边境所在。   出乎宁王意料的是,李崇琰想也不想就道:“那我要宜州。”   选了宜州,便意味着李崇琰从此彻底远离朝堂核心,只能做个戍边的藩王,绝无问鼎龙椅的可能了。   虽说他的这个选择完全符合宁王的期望,但这干脆利落的态度却让宁王总觉得仿佛有诈。   李崇琰自然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潇洒地挥挥手笑了:“五皇兄不必惊讶,我之所以好端端活到今日,不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清醒自己是几斤几两吗?皇长姐、二皇兄、五皇兄都是手里有筹码的,才有资格同桌博弈。而我手上不过就是南军那点军功,扔你们面前都砸不出点水花,所以我从来没打算和你们搅和。”   宁王将信将疑,打量着他的神情,笑道:“可父皇显然也有心扶持你,若你肯愿选清远侯府联姻……”   “五皇兄也别打圆场了,他对我怎么样,你会不知道?”李崇琰淡淡一笑,索性将话挑明了,“若真有心扶持我与你们三人抗衡,给个清远侯府的姻亲够吗?况且封个王都这样敷衍,只怕我是开国以来头一例。”   这中间的玄机宁王自然心知肚明。   且不说清远侯府早已没落,便是当真联姻,也给不了什么助力;端说这荒谬的封王宣旨,不回京、不面圣,连个礼官都没有,只派另一位藩王带了宣旨官来,在州府官驿中就地宣旨册封……真是开国以来最惨的待遇,没有之一。   见他话说得坦白,宁王已有七八分信了他绝无问鼎皇位之心,但却欲言又止。   “五皇兄不必担心,若哪日那……”李崇琰硬生生吞下“死老头没了”这半句,改口道,“你们三人爱怎么斗怎么斗,我才懒得掺和。只要你们别搭理我,任我在这宜州过我的自在日子,那我也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毕竟是在长公主府养大的……”   这是宁王对他最大的担忧。   虽说李崇琰没什么势力,一向就是个空壳皇子,可目前长公主、平王与宁王的朝堂混战几乎进入胶着状态,三方算是势均力敌,若李崇琰忽然站队,说不得就会成为改变战局的决定力量。   李崇琰哼笑一声:“你们这些年没斗吗?我理你们了吗?”   便是心下仍有所疑虑,宁王自也不会在口头上与他辩这真假,没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请来了宣旨官。   极其草率的场面下,九皇子李崇琰摇身一变成了定王李崇琰;封地宜州,辖南军,镇守南境与西境防线,另准其麾下拥府兵三万。   “哦,还有,之前你向皇长姐请婚旨,父皇未允,”宁王忽然想起这事,有些歉意地安抚道,“这回仍是……”   仍是没有婚旨。   “哦,”李崇琰得意地一挑眉,扬着手中那轴才接到手中的圣旨,笑得无法无天,“那他这回算漏一步。既整个宜州都是我的了,我还等什么婚旨?”   望着他兴冲冲飞奔而出的背影,宁王有些目瞪口呆。   他一直觉得,李崇琰这家伙明明是个看上去心思简单的人……可怎么,总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接下来,随着进入新副本,这对没羞没臊的家伙大概也要甜出新境界了,请前排乘客再次抱紧我,并请大家检查好自家的牙膏储量,如有需要,请提前预约好牙防所,我们的目标是——甜出蛀牙!哈哈哈哈   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以下各位营养液赞助商~!!   “(”,灌溉营养液 +6   “geegee”,灌溉营养液 +10   “叁叁”,灌溉营养液+1   “真开心”,灌溉营养液 +1   “为你而来”,灌溉营养液 +30 第58章   宜阳城西南面聚居有当地不少显贵之家, 可谓广厦鳞次栉比。其间有一处清静宅院, 平日里并不见主人家多出入, 仅有三五仆侍偶尔来来去去。   这院中的人与周边贵邻们无甚往来,周围没人清楚这座宅院主人的底细。只是偶尔大门洞开时,约略可见门后是云纹雕花青砖影壁, 影壁两侧有抱朴守拙的碎石小径, 内院墙与影壁之间以舒朗竹影缀景。   所谓窥一斑可见全豹, 单瞧门后些微景致,虽无金漆玉壁的雕梁画栋, 但那份清简从容、与于细微处不失矜贵的开阔气度, 已足见其朱门绣户的底气。   当李崇琰行至这座宅院的门口时, 内里门房处的人像是早知来者何人, 应着他几不可闻的脚步从里将宅院大门开了半扇。   闪身入内后,大门再度关闭,一切复又归于静谧。   夜色初浓, 华灯已上。   李崇琰徐步绕过青砖影壁后停下脚步, 向着被婆娑竹影遮蔽一角院墙处轻嗤一声。“半年不见, 你倒是长进不少,越来越不露行迹了。方才在官驿,宁王的人也没发现你。”   那处阴影中竟另有黑乌乌一坨。   那黑影沉声笑应:“殿下也不差。原以为殿下在团山安逸大半年,难免会失些警惕;可方才在官驿,殿下虽接了宁王的茶,却只将茶盏衔在口中,实际并未沾唇半分。”   显然, 这两人在相互吹捧中,又将彼此间的交情推向了新的巅峰。   “殿下就这样将宁王扔在官驿就跑,不怕惹麻烦?”   李崇琰满面无所谓地一哂:“我若忽然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那才真是要惹麻烦。”   他行事越不靠谱,“他们”便越不会将他当成一回事,那留给他的时间就会越多。   “也是这个理。毕竟此次封王事出突然,殿下在宜州尚未站稳脚跟,咱们还是接着韬光养晦吧。”黑影道。   “既封王的圣旨已下,跟着就是开府建制的那些事了,”李崇琰叮嘱道,“届时京中一定会派人过来‘协助’,你盯紧些。”   黑影应下了,却并未立刻离开。   “还有事?”李崇琰语带催促地向着那坨黑影道。   黑影一滞,片刻后才又出声:“第一……”   一听这弱弱的两个字,李崇琰立刻出声打断他,瞬间就不想听了:“冯星野,你难道没发现,每回只要你分列一、二、三点跟我说话的时候,最后一件事必定是哭穷?”   躲在暗中黑成一坨的冯星野似是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这回的最后一件事保证不是哭穷,真的。”   见李崇琰勉为其难地做倾听状,他才悠悠道:“嘉戎可能有异动,我打算往嘉戎那头布几条线。”   “这种事你可自行斟酌,若是拿不定主意,也该去找燕临商量,”李崇琰冷哼哼笑了,“所以,这回不是最后一件事才哭穷,而是上来就哭穷?”   “你该去打听打听,哪位殿下家的暗探首领有我这么惨的?手里有一个人就得当八个人使,有一两银子得掰成……”   “闭嘴。说重点,我很忙。”李崇琰忍住殴打他的冲动,隐隐觉得自己眼皮有些发烫。   “哦,”那坨黑影蠕动了两步,终于停止了抱怨,语气正直,语速飞快,“第一,我要往嘉戎派人,缺钱;第二,上回在屏城堵到的那个平王的人,我将她打晕后,‘妙回春’验过她的脉象,是中毒……”   “妙回春”是冯星野手上这支宜阳暗探的重要成员,家学从医,平日多以江湖游医的身份混迹民间打探各类消息,精于易容及制毒、解毒。   李崇琰抬手打断他,晕乎乎地抬手按了按额角:“等等,平王的人是指谁?”   “当时住在屏城青石巷的那个女人,后来交给了卫钊的那个。”   “花四。”李崇琰若有所思地蹙眉,徐徐放下手臂。   冯星野接着道:“妙回春托我转达,请殿下尽快安排见他一面,他有些事需要确认。”   “让他明日午后过来吧,”李崇琰点点头,“说完了?”   黑暗中的冯星野忽然羞涩,声音讷讷的:“我成亲了,这个月初的事。就是,之前燕临带来……交给我的那个……”   就在云安澜自本寨离开的那日,燕临按李崇琰的吩咐,将与云安澜同来的杜梦妤扣下,交给了冯星野安置。   “成亲了不起啊?”李崇琰立时羡慕到炸毛,“这才两个月!不过叫你将人妥善安置,你就直接给叼回自己窝里安置了?丧心病狂。”   “两个月怎么了,都两情相悦了还不能成个亲吗?再说,我就是这么讨那姑娘喜欢,你虽是殿下你也得甘拜下风。”冯星野笑得贱贱的。   李崇琰脚尖一飞,将地下的一颗石子朝那坨黑影踹过去,成功地听到那黑影闷闷一声痛呼后,头也不回地往里院奔去。   不就是成亲吗?谁还不会丧心病狂是怎么的?   他这就去讨姑娘喜欢。   ****   黄昏时燕临将顾春带到这座宅子后,便径直将她领进了书房,并命人替她备好茶果,任她在书房中消磨时光。   前来送茶果的仆侍眼中有诧异之色,显然这间书房平日里并不是任谁都可以随意出入的。   燕临怕顾春拘束,便解释说李崇琰交代过,若她闲不住,这间宅子中的任意地方都任她去。   待燕临急急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顾春在书架前随意踱了两步,意外地在书架一隅发现了……   话本子。   好多好多的话本子。   其中不乏一些她耳熟能详的扑街同行的著作。   那么,重点来了——   连扑街的这一堆里,都没有她的!   这个事实真是太不友好了。   ****   当李崇琰推开书房的门时,顾春正拿了一册话本坐在书桌前默默啃果子。   见他进来,顾春兴致不大高地给他一个敷衍的笑容,即刻又将目光转回手中的书册上。   李崇琰心中一凛,上前去牵了她就走,一路抿唇不发一言。   以为他去官驿被刁难了心情不好,顾春决定暂时不和他别扭话本子的问题,柔声细语地关切道:“在官驿等你的人是谁呀?”   “宁王,就是五皇兄。”   李崇琰应声扭头望向她,抬手以拇指轻拭去她唇边的糕点碎屑,简单说了在官驿中发生的事。   顾春安慰道:“哪怕是仓促敷衍,到底是将宜州给你了,也算好事。做什么要生气呢?”   总觉得他牵着自己的那只掌心都气得有些发烫了。   “我不是在生气这个。”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膳间,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领着宅中为数不多的几名仆侍迎候在那里。   众人见礼后,李崇琰回以颔首,继而面色一沉,对那中年人道:“德叔,往后家中的事,都她说了算。”   德叔一听,心中惊到有些发凉,立刻明白李崇琰面色不豫所为何事。   因先前燕临走时提过,说殿下今日一定会回来用晚膳,德叔便牢记在心,安排众人等着李崇琰回来才开饭。看来,殿下生气的是将这姑娘饿着了。   见德叔无措,顾春偷偷扯了扯李崇琰的衣袖,低声道:“没饿着我的,德叔给我拿了许多茶果点心……”   说着说着顾春忽然有些尴尬,什么“往后家中的事都她说了算”,说得跟她是……当家主母似的。   李崇琰牵着顾春直到入座才放开手,不满地嘀咕着:“往后你想几时吃就几时吃,谁要让你饿着等我,你就……”   “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顾春随手拈了一块肉塞进他嘴里,笑盈盈望着他。   ****   吃过饭后,德叔来禀说已备好了客房,毫无疑问又遭了李崇琰一顿白眼。   等德叔一头雾水地退下,李崇琰才挨挨蹭蹭地陪顾春往客院去。   顾春一脚迈进客房,旋身就要关门赶人。   “冯星野成亲了。”李崇琰抬手抵住门板,幽幽望天。   虽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聊这个,顾春还是从善如流地接了话:“那要恭喜他了。”   李崇琰垂眸瞥她一眼,有些委屈:“和杜梦妤。”   这有些出乎顾春的意料,于是她惊讶的笑了:“他俩、他俩也才相识两个月吧?”   李崇琰“嗯”了一声,望着她的目光虽有些恍惚,神情却尽力严肃:“我初次见你是二月里,在济世堂,如今已是七月了。”   “啊?”顾春懵懵地望着他。   “该成亲了。”见她没听懂弦外之音,李崇琰心中发急,决定不再迂回。   顾春将目光撇向一旁,隐隐有笑意:“之前不是说好了吗?等整军结束之后……”   李崇琰恼了,索性一把将人抓过来裹进怀里,闪身进了客房,反手将门关上,顺势将她抵在门板上。   “结束了。”他有些无力地瞪着怀中的人,却没忘瞧瞧以手掌护在她的脑后。   顾春仰头笑嗔他一眼,软软将后脑贴在他的掌心:“不是半个月后还得进山?”   按眼下的形式来看,整军之事怕是要到冬日里才能彻底结束了。   “什么半个月后?进什么山?”李崇琰一副死不承认的赖皮脸,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眼下整个宜州我最大,我说整军结束了……就结束了。”   不管怎么说,团山还是在宜州的地盘上呢。   顾春被他那模样惹笑,本想推开他,两手抬起来却鬼使神差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别胡闹呀,你有婚旨了吗,定王殿下?”   “那个昏君,不稀罕他的婚旨了,”李崇琰以额抵住她的额头,强忍着满眼的眩晕,唇角眉梢隐有得意之色,“咱们直接将、将婚书递到宜州州府就行,谁理他……同不同意。”   寻常人家成亲便是如此,三媒六聘后,将婚书递至州府落了官印后,即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说这桩婚事无效。   听明白了他打的这如意算盘,顾春不置可否地“哦”,亮晶晶的美眸中闪动着捉弄的笑意:“方才我忽然在想,既你已封王,与你成亲我就会很吃亏。”   “吃什么亏?哪有吃亏?你赚大了好吧?”李崇琰一听,急得背后狂冒汗,头晕目眩,眼前似有金光四溅,“成亲以后、成亲以后,无论我有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给你管……好不好?”   顾春抿唇笑着猛摇头:“不要,我可不想管,我忙死了……”   “就给你管,偏给你管,”李崇琰恼了,脑子却像被浆糊糊住似的,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恨恨轻咬她的唇,含混间声气放软,似哄似求,“连我……也给你管的。求你了,管管吧。”   见顾春仍是没有松口,李崇琰便可怜兮兮地拿额头蹭着她的脸颊,时不时轻轻张口轻啮她的颈侧。“你气得我头晕,真的很晕,都瞧见星星了……”   顾春心下一惊,敛了敛心神,软软的掌心贴上他的额:“方才我就……觉得你有些烫人。”   见她又伸手要来搭自己的脉,李崇琰将头靠在她颊边轻声哼笑,有气无力地脱口而出:“庸医还学人把脉……”   顾春没好气地笑着轻拍了他的脑门一下,将他推开些:“我刚刚做出了慎重的决定,为了精进医术、不再受人耻笑,我决定找师父潜心再造,学无所成之前不谈婚事。”   李崇琰吓得抱紧了她,这回几乎要晕到四肢发软了:“别闹,别闹,你是神医!真的!明日我就上表请旨,快马送回京中,让那死老头给你御字亲提一个‘天下第一神医’的金匾!”   察觉他的体热愈发地高,还开始胡说八道了,顾春顿生忧心,便没再闹他,只说:“去床上躺着,我请德叔去给你找个大夫来。”   “不要大夫,”李崇琰晕晕乎乎地被她牵着进了里间,“要成亲。”   完了,开始说胡话了。   顾春轻轻推着他躺在榻上,摸摸他发烫的脸,安抚道:“乖乖的,不然揍你啊。”   “揍完,成亲?”李崇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颊边,目光有些散乱。   “你眼下脑子里除了‘成亲’俩字,还记得什么呀?”顾春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又急,便打算扯开他的手出去找德叔。   他尽力撑着渐渐沉重的眼皮,因高热而潮红的面上有澄澈笑意,连口齿都较先前含糊了,却还是很认真地,一字一字尽力清晰地道——   “还记得,是和融融。”   那些毫无章法的急切,并不是为了“成亲”这件事本身,而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会这么想成亲。   这是即便在病中糊涂了,也依然不会记错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的月总很丧,因为本文这周被安排到一个“你看不见我榜”TAT   朋友问我需不需要灌一点心灵鸡汤,我沉吟片刻后发现,不用的。   因为我就是心灵鸡汤本汤!   码字不易,但我没有放弃,也不会放弃。   谢谢各位小伙伴,谢谢你们一直陪着我。   我说过,我要努力变成优秀的作者,让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这作者是我从她小透明起一路浇灌成长起来的!   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4 21:50:18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4 21:50:35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4 21:51:28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5 13:13:19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5 13:13:31   感谢辛勤浇灌的小天使们:   读者“(”,灌溉营养液+62017-09-15 01:42:56   读者“哈哈哈哈哈哈”,灌溉营养液+62017-09-14 23:28:29 第59章   此刻顾春的手还被李崇琰握住, 掌心虚虚贴着他渐趋热烫的面颊。   他的话使顾春停下脚步, 怔怔回身, 徐徐蹲在榻边,将掌心轻柔地贴上他的脸,凝眸望着他双目紧闭的睡颜。   掌中那份因忽然高热而起的热烫让顾春觉得, 仿佛自己捧着的, 是一颗诚炽热烈的少年心。   她眼眶有些湿热了, 唇角却藏不住笑意。略倾身,低头在他耳尖落下一个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的亲吻。   甜甜的嗓音带着心潮起伏的轻颤, 低低在他耳畔轻道:“好啊, 那就成亲。”   榻上那个已近乎坠入黑甜的人仿佛被触动了机关, 明明已昏沉到睁不开眼, 都不确定神识是否还清醒,却在听到这句话后,艰难启口, 口齿不清地应声:“成亲……我听到了哦……”   顾春甜甜轻笑着收回自己的手, 见他顿时可怜兮兮地皱了眉心, 一副不甚安稳的模样,便赶忙站起身出去找德叔。   见她行色匆匆地推门出来,客院回廊下候着的侍女忙疾步迎来,低声道:“姑娘可是需要什么?”   此时顾春也没心思管旁的事,只歉意笑笑:“我找德叔有些急事,可否劳烦引个路?”   那侍女也不多嘴,立刻回身自廊下取了灯笼走在侧前引路, “德叔此刻应当在主院,姑娘请随我来……我扶着姑娘吧,仔细这里有一处小台阶。”   大约因李崇琰不常回这座宅子,德叔今日显然很重视,此刻正带了两个人,亲自掌了灯在主院门口迎候。   见来的是顾春,德叔有些讶异,还未等她开口,眼中便浮起忧心。   顾春将德请到旁边,小声道:“殿下忽然高热,不知府中是否有大夫?”   她往年在济世堂时帮忙时曾见过不少病患,知道有些人若在极度疲累或劳心之后忽然松懈下来,便会出现发热、嗜睡、无力的症状,倒也不是什么凶险之事。   可她毕竟忧心,不愿让李崇琰躺在那里熬,想着早些请大夫瞧瞧,他也能少难受一些,不必硬撑着干熬。   德叔先是摇摇头,口中却道:“大夫不在府中……老奴这就去请。”   ****   原以为只是简单请个大夫,不曾想德叔请来的人竟是“妙回春”,且原本已睡下的燕临也被德叔差人唤起来帮忙。   顾春隐隐有些不安,料想事情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却不愿在此时再添乱,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德叔忙前忙后熟稔地打点着一切。   众人先将沉睡的李崇琰自客院挪到主院,再屏息凝神等待妙回春诊脉。   妙回春是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形清瘦,长相平凡。就是那种……看上去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扔进人堆里很快就找不出来的普通人。   如此便于隐匿行迹的长相,顾春心想他大约也是李崇琰提过的那队暗探的一员。不过此时她也没心思好奇什么,只紧紧抿唇蹙眉,盯着床榻的方向。   须臾过后,妙回春诊脉结束,轻声叹了一口气。   顾春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听房中横梁上有男子的嗓音飘然而下:“他这是什么毛病?”   燕临与德叔皆是一脸习以为常的平静,顾春却惊诧不已地抬头。   房梁上,一个黑衣身影闲闲端坐,兜头罩着黑袍的连帽,面庞隐在房顶阴影处,两腿悬空晃晃悠悠。   妙回春执笔开方的手稍顿,头也不抬道:“与之前一样。”嗓音中有明显的沮丧。   “那你就先别忙着琢磨了,反正你也没法子。赶紧开些退热的药吧,”黑衣人居高临下冲着妙回春的背影嘲讽完毕,又道,“燕哥,我之前仿佛听隋峻提过,二月里你们初到殿下跟前时,他也曾突发高热,多日不退?”   燕临有些发懵,仰脸对黑影点了点头,“冯星野,你能下来说话吗?”   “不能,”房梁上的冯星野接着又问,“那时是看的哪位大夫?”   不明所以的燕临指了指身旁的顾春,道,“屏城济世堂的叶盛淮。”   ****   隋峻与燕临是二月里才奉旨到了李崇琰跟前的,真要说起来,冯星野为李崇琰做事的年生要比他俩长得多,自然就知道许多他俩并不清楚的事。   待妙回春与德叔一道退出主院去抓药、煎药,主院卧房中除了辗转昏睡的李崇琰外,只剩下顾春、冯星野与燕临后,冯星野出言与顾春核实之前的一些事,燕临才知,当初就在自己与隋峻的眼皮子底下,李崇琰竟曾短暂失忆过。   冯星野仍是坐在屋顶横梁上,语气中听不出喜乐:“妙回春早已诊过,殿下这蹊跷的毛病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来下也没有寻到根治之法。每回发作时只能退热,别的事帮不上忙,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起来,不过并无碍性命,于是一直任他这样拖着。”   谁也不确定这症状是什么缘故导致的,也不清楚每次发作是否有什么引子……束手无策。   顾春没有说话,沉默地行到榻边坐下,望着李崇琰发红的双颊。   燕临忽然朝顾春道:“既妙回春对殿下这症状无计可施,那不知叶家家主……”   顾春摇摇头:“春分祭茶神那日他昏倒后,便是我师父诊的脉,可我师父并未从脉象中瞧出什么端倪,可见他这个症状是我师父也没法子的。”   “……可那时,我们竟没有看出异常。”燕临呆愣在原地,其声讷讷,不知所措。   冯星野又道:“你们那时才到他跟前,对他一点都不了解,自然瞧不出他的异常。他是个心里很能扛事的人,只要他不说,别人通常很难发现。”就连他,都是在李崇琰手底下做事的第二年,才察觉其中的异样。   许是李崇琰幼年时在宫中生活留下的习惯,他在失忆期间不会轻易让不熟悉的人近身,也不会吃不熟悉的人给的任何食物,更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看出他记不得事。   他虽从未说过当年在宫中遭遇过什么,单凭这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其实就可窥见一二。   这个威风凛凛的南军都司,倒霉催的新任定王,能好端端活到成年、封王、开府,那绝对是一出跌宕起伏的漫长大戏。   “哎,宁王还在官驿,明日可怎么办啊?”房梁上的冯星野一声绝望悲叹。   燕临也是抓耳挠腮,急得满脸憋红。   “燕临,殿下今日交代你的事,你都做完了吗?”顾春转头瞧向燕临,神色冷静。   事情既已发生,又谁都无计可施,那便没有必要无谓浪费时间。既李崇琰先前当众宣布,这家中的事她可以做主,那眼下,便是她迎难而上的时候了。   “做完了,”燕临不知她为何会这样问,“都是些……”   顾春摇头制止:“不必告诉我是什么事,说了我也未必懂。我是说,你既已将在宜阳的事都做完了,那眼下就立刻回本寨,连夜换隋峻来,隋峻圆滑些,明早由他出面应付宁王。你就留守在凉云水榭。”   燕临急急道:“那我跟他一块儿下来!”   “若李崇琰不在,你与隋峻也都离开了,屯军会怎么想?本来各家就自有心思,别让之前整军的努力全都白费。”顾春的目光非常坚定。   “对了,若叶行络或我师父问起,你就说李崇琰病了,我在这里照顾他,别的什么都不提。”在燕临出门前,顾春又交代了一句。   房梁上的冯星野意味深长地笑了:“顾春,你对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不担心我这里出乱子?”   顾春轻嗤,浅声笑道:“二月里他不也是忽然这样的状况,那时还与你失去了联系,你都没乱,如今人就在你跟前你却乱,唬谁呢?”   “佩服。”   ****   经了一日两夜,李崇琰的高热终于稍褪。这期间众人各司其职,而顾春始终守在他的身旁,只是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德叔见顾春接连熬了这许久,便请她去休息。她再度探过李崇琰的额温后,确认他已不似之前那样滚烫,便暂且放下心来,将他交给德叔看顾,自己去侧间和衣躺下。   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到日上三竿时,侍女文欢进了侧间,小心翼翼地将顾春唤醒,“姑娘,殿下……醒了。”   顾春揉着眼睛坐起来,见文欢眼中有些为难,便带着困意绵绵一笑,哑声道:“不喝药是吗?”   文欢点点头,“说来也怪,往年殿下也曾生病,都是德叔送药给他,从没什么差错。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无论如何也不喝,还发脾气。”   顾春下了榻来,瞧见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外袍,便在侧间的储衣柜中随意寻了一件外袍换了。   到了主院的卧房外,被李崇琰赶出来的德叔与另一位侍人正满面焦灼地立在门口。   顾春自那侍人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对他们笑道:“德叔辛苦了,交给我吧。”   ****   身上高热虽褪,却犹有余温,这使李崇琰四肢发软。   可不知为何,当他睁开眼见到熟悉的德叔时,心中却莫名有一种惊慌、恼怒、委屈,就好似……   有哪个该在的人,不见了。   他脑中空茫茫,始终不愿喝德叔送上的药。总觉得若将这药喝了,他会见不到想见的人。   可是……想见谁呢?   正当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绞尽脑汁在空空的脑中遍寻不着答案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个姑娘。瞧着她的脸,也说不上来是熟悉还是陌生,唇角却怪怪地一直要往上飞似的,惴惴半晌的心仿佛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那姑娘端着药碗行来,望了他一眼,如释重负地勾起一个懒洋洋的笑来。   当她距他约有五步时,他瞥见她像是隐了个呵欠,漂亮的眸中泛起一层温柔的水光。   当她距他约三步时,她手中的药碗轻荡,将那闻着就发苦的药味氤氲了一室。   当她轻车熟路地在榻边坐下时,她身上的外袍拂过他的手背。   他微微皱起了眉,心中疑惑:为什么她都离得这么近了,我还没有揍她的念头?   “你……是谁?”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问题,话一出口,李崇琰自己都愣住了。   顾春轻垂眼睫,眨去眸中困倦的水雾,轻声笑答,“我是顾春。”   见她虽是盈盈的笑模样,却又像很难过的样子,李崇琰心中如有利芒划过。   “你穿的……可能是我的袍子。”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低声道。   顾春眯了眯眼,眉梢飞扬,“不行吗?”   甜嗓糯糯裹着困意,明明一副凶霸霸的蛮横语气,落在李崇琰耳中,却无端听出了温柔缱绻的味道。   “总觉得,”李崇琰觉得自己面颊上又烫了起来,“你会拿针扎我。”   其实他眼下浑身乏力,并不想说话。可他怕若自己不再出声,她也会不出声。   他想听她说话,随意说什么都好……也不知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拿针扎你,就把你没法子了?”顾春懒懒笑着,拿小匙在药碗中轻轻搅动了几下。   李崇琰喉头一滚,紧声道:“你想做什么?”   顾春唇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斜睨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端了那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口中。   在他疑惑而警惕的注视中,顾春猝不及防地伸手捏了他的脸颊迫他张嘴,继而俯身——   将那口药渡进了他的口中。   李崇琰呆住,却不知自己周身蘧然升起的热烫是因为病症卷土重来,还是因为别的。原本空茫茫的脑中隐约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碎片浮浮沉沉,他却总是抓不住。   这混蛋……究竟、究竟是谁呀?哪、哪有这样,给人喂药的?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拒绝。   待这口药终于被他咽下,顾春又一次如法炮制,再度封住他的唇。   察觉他想以舌将那口药抵出来,顾春立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柔软的舌递进他的口中……   两舌交缠,使李崇琰心中如有百只小猫的嫩爪在淘气地拼命轻挠,竟不知喝的是药,还是蜜,直甜得心口发慌。   这个叫顾春的姑娘,究竟是他的什么人?他空空的脑袋中并没有关于娶妻的记忆,这一点,他很确定。   可又隐隐觉得……若这是他的妻子,那……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纠结着满心赧然与无措,却又舍不得推开她,便就这样红着一张俊脸,任由她以这般没羞没臊的方式一口一口喂过来。   不多会儿,那碗药便见了底,眼见只剩了一口小残渣,顾春抬手擦擦他唇角的药渍,准备将药碗收起来。   见她似乎打算起身离开,李崇琰心中发急,面红耳赤地弱声提醒道:“还、还有一口……”   顺着他略带急切的目光,顾春垂眸瞧了瞧碗底那口药渣,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不过她仍是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倾身去吻了他。   这一次,没有药味。   李崇琰悄悄捏了她的衣角,强忍住满心滔天的狂喜与不知所措,红着脸哑声道,“是不是,应该,还有一颗糖?”   “你不爱吃参糖。”顾春歪着红红的俏脸觑着他直笑,甜滋滋的嗓音也带着微喑。   “有……杏子糖吗?”李崇琰脱口问出这个,脑中再度有凌乱碎片闪过。   色泽杏红的小糖球,一粒粒排得齐齐整整,艳艳的,映着阳光。   与眼前这嚣张明丽的笑脸一样,光是瞧上一眼,就觉透着一股子卑鄙极了的勾人甜意。   顾春的笑眸中有水光潋滟,柔声道:“等明年杏花花苞长出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做。”   她说,明年。   也就是说,明年的春日里,她还会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让李崇琰心中再度狂喜,却只是端着红脸严肃地“嗯”了一声,见她低头瞥见自己正偷偷捏住她衣角的动作,无端生出一丝羞涩,赶忙假作无事地松开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五指,软软将脸瞥向一边。   顾春站起身将那药碗放了,又回到榻前扶了他躺下,“再睡一会儿吧,晚些再唤你起来吃东西。”   “你去哪里?”虚弱的沉嗓听上去可怜巴巴的。   “我也去睡一会儿呀,”顾春苦着一张脸朝他嘟嘟嘴,眸心里却全是笑,“为了照顾你,我都两夜没睡了。”   李崇琰心中大痛,脱口而出:“那、那,一起睡。”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完蛋了,这会被当做登徒浪子打一顿的吧?   哪知顾春只是略踌躇了短短一瞬,便徐徐在榻边重新坐下,不疾不徐地除了鞋袜,软身上榻躺在他身侧——   极其自然地环住他的腰。   李崇琰觉得自己像根柴火似的,快要燃到噼啪作响了。   他奋力忽略自面上烫至周身的那股邪火热浪,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了眼。   一根柴火,两根柴火,三……   “等等,”他倏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垂脸瞪着那个抱着自己昏昏欲睡的人,“你怎么……这么好说话的?”   看出他的意图是觊觎她的吻,她便大大方方给他一个没有药味的吻;他要糖,她就说明年花开时就给他做;他要她一起睡,她便毫不犹豫地偎进她的怀中。   有古怪!   困意袭来的顾春茫然仰脸,将眼睛撑开一道缝,“什么好说话?”   “你是……大夫?”李崇琰皱眉。   “算是吧。”曾经的庸医此刻脑子糊成一团,只能他问什么便顺着答。   一听这答案,李崇琰有些恼了,“是、是因为……‘医者父母心’?”   不知为何,他很不希望她的答案是这个。   总觉得若她如此好说话的缘故是因为这个,那他看似赚了大便宜,暗里却要吃大亏的。   仿佛和“儿子”有什么关联?   “绝不是为着‘医者父母心’,”顾春闻言也忆起两人初间时的种种,便闭目笑道,“是看上你了。”   听着她窝在自己怀中渐渐平稳的气息,闭眼数了许久柴火的李崇琰也渐渐有了些睡意。   在即将坠入黑甜的瞬间,他想,他大概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你是个……撩人精。”   含糊的梦呓,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与无可奈何的蜜味。   等醒来时,一定要问她是不是自己的妻子。若不是,那就得赶紧问问她——   能不能抽空,一起去成个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大家的陪伴,鼓励和肯定,感谢评论区的温暖留言,感谢一直默默订阅、从未放弃我的各位小伙伴。   发自肺腑的爱你们。请容我先么么哒为敬!   感谢以下地雷赞助商:   wkjlyw扔了1个手榴弹   真开心扔了1个地雷   小水扔了1个手榴弹   愤怒的阿紫扔了1个手榴弹   连翘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辛勤浇灌的新老朋友们:   读者“酸酸檸檬”,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1   读者“荼三三”,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潘潘”,灌溉营养液+1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1   读者“晚念珠”,灌溉营养液+2 第60章   安养两日后, 李崇琰的高热症状终于全然褪去。   但因他脑中仍是空茫茫,好在如今他手中几个信得过的人都算得力, 众人各司其职分而担之,倒也没有出现什么混乱、失控的场面。   眼下团山屯军正好处于首次练兵结束后的休整期,第二轮的练兵原本就已定在八月初,尚有十余日的缓冲之期, 由燕临留在本寨跟进四大姓的相应准备与调度;   宜阳这头, 定王府开府建制的筹备事宜暂由隋峻出面打理,除了一些必须由李崇琰亲自决策的事之外,旁的琐碎事务隋峻倒也游刃有余;   只是苦了冯星野, 在妥当安排好往嘉戎布置暗探的事之后,每日除了要忙于接收、甄别、判断各地暗桩传回的消息之外, 还要抽出时间担负起每日在李崇琰跟前答疑的重任。   好在这“每日答疑”通常最多也就两个时辰左右, 因为剩下的时间,新任的定王殿下会古古怪怪对顾春跟前跟后,没空搭理他。   接连数日皆是如此。   今日冯星野似乎较前几日来得迟些, 约莫是午后才到。那时李崇琰正在书房内翻阅记档整理记忆, 顾春拿了一册话本子陪在旁边发呆。   一听他在外头请见的声音, 顾春自觉不便掺和那些自己不懂的事, 便带着手上那册话本子退出去, 窝进离主院花厅不远的一处暖阁中去了。   时值深秋, 午后天光晴好。   在暖阁中执卷沐着秋日阳光,渐渐就让她忘记了眼下杂乱无章的境况,进到了书中人物们的悲喜之中。   到了未时, 歪坐许久的顾春觉着有些腰疼了,便赶忙放下书册起身,出来随意走走,活络筋骨,顺便捋捋心头事。   “啧,你倒真是个不操心的性子。”   靠近院墙处的大树上传来冯星野的声音,语气中有些许淡漠的轻嘲。   经过这几日,顾春对于他的神出鬼没已麻木到近乎镇定了。   既他此刻已从书房中出来,显然是已经结束与李崇琰的今日谈话。只是照前两日的惯例,李崇琰通常会在冯星野离开后,独自在书房中逗留片刻,许是需要消化冯星野给到他的信息。   于是顾春也不打算此刻去扰乱李崇琰的思绪,便停下脚步,仰头看向繁茂枝叶间瞧不见人影的声音来处,和气地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像是有些不满?”   “呵,我还以为你会先假装没察觉,再同我虚伪敷衍一番也就走了呢。”冯星野轻笑。   顾春闲适地将一手放在有些酸疼的左侧腰后,不以为忤地笑道:“我这人从来就是惯会看人下菜的。从前我听李崇琰说过,你性子比他还直,所以我不会在你面前自讨没趣。”   这回答,简直可以说是非常耿直、非常敞亮了。   她这样毫不遮掩的态度显然让冯星野觉得对路,是以他再说话时,语气虽还是有些不豫,却不再如先前那般冷淡了,“哎,我说你这个人……殿下他都那样儿了,你竟就能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这么沉得住气?”   妙回春虽对李崇琰失忆之症束手无策,但毕竟还是有两把刷子。李崇琰自头两日服用了他开的药之后,高热渐褪,到如今除了还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之外,并无其它不适,勉强也算药到病除。   因确认李崇琰已无大碍,这几日顾春除了关照一下他的心情之外,半句也不曾过问其它事,与那夜在主院卧房中对众人指挥若定的面貌全然不同。   在冯星野看来,她就像是事不关己似的,仿佛一个悠哉的旁观者,半点也没有为李崇琰分担什么的迹象。   “他眼下虽有许多事尚记不起来,可你们诸位都各司其职,要我多事?”顾春笑笑,并不打算向冯星野过多解释什么。   其实那天夜里事出突然,见众人一时慌了手脚,李崇琰又昏睡不醒,她才会站出来说话。可如今李崇琰既已醒来,她便绝不会越俎代庖,去干涉那些她似懂非懂之事。   这也是她在团山生活十年养下的习惯。   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越是危急的关头越不能逞强,不添乱才是对适任者最好的帮忙。   “你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多事吧?”躲在树荫中的冯星野哼哼冷笑,“有没有觉得后悔了?若你早与他成亲,如今便是名正言顺的定王妃,也就不必诸事回避、缩手缩脚了。”   这几日李崇琰缠了顾春好几回成亲之事,可都被顾春虚言避过了。显然冯星野是在暗中曾瞧见过这场景,这是在替人打抱不平呢。   他既是李崇琰的左膀右臂,又是李崇琰的朋友,两人多年来的交情可谓过命,自然就想助李崇琰早日得偿所愿。   冯星野这话说得算是有些冲,不过顾春能体谅他对李崇琰的维护,倒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礼貌地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略作解释,“眼下他尚记不起事,我打算待他恢复之后再说。”   虽说两人已然定情,在此之前也提及过婚姻之约,可她仍旧不想乘人之危,不愿李崇琰在混混沌沌中仓促落定此事。   冯星野闻言顿了顿,又语带试探地出声道:“如今他可不是春日里初到团山时那个闲置皇子,而是堂堂正正的定王殿下了。你就不怕,待他恢复记忆之后,却忽然反悔?”   “若他反悔,我大概会很难过,但并不会就此丢了成人之美的气量,”顾春唇畔的笑意温柔且笃定,“一辈子很长,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想法都可能会变,这没什么可怕的。便是在他没有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若然哪日忽然反悔,我也不会纠缠。”   团山人对男女情爱之事坦荡、热烈又豁达,这十年的潜移默化之下,顾春自然也例外。   她有勇气放下所有顾虑去爱一个人,自就有勇气面对可能的失去。   两情相悦的一双人能携手共赴白头,这是极美好的事,可也不必强求。若中途生了什么差错,无法达成初心的甜蜜愿景,那也并非天崩地裂之事。   躲在树梢枝叶中的冯星野约莫是挪了挪身躯,将那一树绿荫振得沙沙作响,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开始唱衰道,“你倒是底气十足,就吃定他放不下你是吧?你可要记得一个道理,所谓‘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他这一世都只将你一人瞧在眼里。”   “毕竟,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一生一世只将他一人瞧在眼里啊。”顾春仰头与他说话半天,脖子都仰疼了,便低头瞧着树下的碎石小径,抬手揉着后颈笑。”   “或许哪日我一觉醒来,也会忽然觉得他没那样好了呢?”   话虽调侃,却是将心比心。对于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又怎会去执念强求他人必须做到?   所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只倾心一人”,这自然是人间一大美事,所有传世之作都会去歌颂这样的情意。   可他们都只是红尘之中的一粟,是有血有肉的肉身凡胎,若然最终不能爱到底,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在爱的那一刻深信不疑、诚心实意;到不爱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便不辜负年少时诚挚爱过。   冯星野静默怔忪片刻后,忽然道:“顾春,你想知道我今日同殿下谈的是什么事吗?”   “不想。”   冯星野贱嗖嗖的偷声笑:“那我还偏要告诉你。”   他今日对李崇琰说的事,是原本该由妙回春亲自对李崇琰说的。   几年前,妙回春就怀疑李崇琰“时不时失忆一段时间”的老毛病事有蹊跷,一直在潜心探寻这症状的根源,试图找出解决之法。   经过这几年的反复推敲,并根据埋冯星野埋在后宫的暗桩们传回的些许蛛丝马迹,两人一致怀疑,李崇琰这个蹊跷毛病与后宫争斗有关。   平王排行第二,宁王排行第五,李崇琰排行第九,而这中间有排行的皇子皇女们,几乎都是早早夭折,足见大缙后宫并不太平。   上回拦截花四之后,因知晓她是平王的人,妙回春便鬼使神差地探了花四的脉,惊讶地发现她的脉象与李崇琰的脉象仿佛有几分相似。   由于当时李崇琰人在团山,妙回春无法切实比较,便一直等着李崇琰能下山到宜阳来,让他再切脉确认一次。与此同时,冯星野也着令京中暗桩循线细探端倪。   今日冯星野接到京中传回来的讯息,几乎可以断定,事情果然与他们之前所料相差无几。   据今日接到的消息,当年李崇琰的母亲司苓自怀孕后不久,便时有恍惚之像,宫中皆传“司充衣似有疯癫之症”。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陛下对司充衣的日渐疏离,直至最终厌弃。   或许,这也是李崇琰自幼不得圣心喜爱的原因之一。   而这种症状也出现在了花四的身上。   花四是平王的人……   平王的母亲,是陈贤妃。当年司苓入宫之前,陈贤妃盛宠正隆,在后宫之势大,连皇后都避让她三分。   如此一来,所有事便隐约有些对上了号的意思。   “那你今日对他说这个,是想做什么?”顾春皱眉。   冯星野道:“虽尚无切实的证据,可种种线索均指向陈贤妃。咱们几乎可以大胆揣测,当年或许就是陈贤妃对殿下的母亲做过什么阴毒手脚,更有甚者,这可能就是导致司充衣年轻早殁的元凶,也是导致殿下先天自带此病症的元凶!我自然是要请殿下定夺,看是否……”   顾春有些生气地瞪着枝叶间侃侃而谈的冯星野,“莫说你眼下并无切实证据,便是有了,你以为李崇琰该怎么做?”   冯星野语塞,半晌没有答话。   顾春越说越生气,嗓音是少见的强硬与愤怒。   “他是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之人,即便最终找到了切实证据,证明当年之事是陈贤妃对司充衣下的手,如今你想他如何?是如后宫后宅争斗那般使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即刻派人将陈贤妃暗杀?还是找出她当年作了什么手脚,暗暗还以同样颜色?!”   时隔十多年,冯星野的暗桩都还能从后宫中探到些许蛛丝马迹,那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甚至皇帝陛下,未必就从不觉得蹊跷。可既这二人多年来都对此只字不提,可见便是将事情捅到御前,也必定不会求到一个公道昭雪的结果。   “李崇琰的当务之急,就该是在宜州站稳脚跟,待他真正成为一个无人敢轻视的藩王之时,大可光明正大在朝堂之上将平王及洧川陈氏赶尽杀绝,这才是堂堂正正的报复!做些小家子气的事一时发泄了怒火,那算个什么报复?要彻底摧毁对方赖以生存的根基,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才是真正的恩怨两清!”   顾春生气的是,冯星野将这尚在捕风捉影的推测阶段的事情告知李崇琰,分明是看低了李崇琰的襟怀格局。   顾春并不崇尚“以德报怨”,可她心性中与李崇琰有某部分相似,便是在清楚自己的实力尚不能一招制敌时,绝不轻举妄动。   冯星野笑了:“我与他相识多久,自诩对他甚为了解,没曾想竟不及你。”   先前他对李崇琰谈及此事时,李崇琰的态度也与顾春此时如出一辙。   顾春这才收了火气,勉强笑笑:“你是用眼在瞧他,而我是用心,所见自会略有不同,你不必介怀。”   冯星野低低笑了,“原本还担心你配不上他,这会儿倒要担心他配不配得上你了。”   “抬举了。”   风动,树影微摇。片刻后,树梢之上再无声响。   ****   确定冯星野已经离开之后,顾春犹豫片刻,便朝主院书房走去。哪知才走到回廊中间,便见李崇琰一脸悒悒不乐地负手立在廊柱旁。   顾春走上去立在他的身侧,疑惑地歪头瞧他:“怎么了?”   李崇琰半晌不语。   顾春笑了笑,将一手伸到他面前。   李崇琰立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上多少有些笑模样了。   “怎么像是……在生气?”顾春索性拖着他的手将他转过身来面向自己,仰头笑望着他的眼睛。   李崇琰与她面向而立,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晃了晃,忿忿道,“冯星野,真是讨人嫌。”   “那是你自己挑的左膀右臂,怎么你倒嫌弃起来了?”顾春好笑地抬起左手搭在他的肩上,纤润的指尖在他面上画来划去,撩猫逗狗似的。   李崇琰侧脸一口轻轻咬住她的指尖,惹得她娇嗔笑着惊呼,“松口,松口,再不松口打你了啊!”   两人笑闹一阵后,顾春才又好奇地问:“冯星野他……什么事讨你嫌了?”   李崇琰眼神溜向一边,咕哝道:“他凭什么说我配不上你?明明你都看上我了。”   原来是先前偷听到自己与冯星野说的话了?看他这模样,大概只听到最后半截呢。   顾春哈哈笑着抱住他的腰,撒了好一会儿娇,终于给他顺好了毛。   “明日我要回本寨一趟,若是路上行程耽搁了,我便后日再回来。”顾春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下,笑音亲昵。   李崇琰立刻道:“那、那我也一起!”   “不胡闹啊,”顾春拿额头轻轻撞他一下,笑道,“隋峻还等着你明日亲自点选官员呢。别闹。”   李崇琰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恼了。“不管!不答应!我……”   他已经从众人口中明白了自己与顾春的关系,可此刻他仍是想不起来许多事,所以他总是有些不安。   先前冯星野与顾春之间的对话,其实他全听到了。此刻顾春忽然说要离开,他立刻想到她方才说过的那句——   或许哪日我一觉醒来,也会忽然觉得他没那样好了呢?   吓死了好吗?!   顾春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只抬起头笑瞪他:“我得回去取一些东西,最迟后天就回来,你得信我。”毕竟她是响当当的童叟无欺小旋风。   “很、很重要的东西吗?”见她瞪人,李崇琰立刻怂上三分。   “很重要。”顾春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他小声嘀咕道:“比我……还重要?”   顾春想了想,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唇角,才笑吟吟道,“是因为你,那些东西才重要。”   “好吧,你……早去早回。”李崇琰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同意的话来。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得做一个体贴又大度的人,他得时时惯着她,纵着她。   得让她一直都不会腻,才不会在某年某月醒来时候突然觉得,李崇琰不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地雷赞助商~~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7 21:15:00   感谢大家倾情浇灌~~   读者“荼三三”,灌溉营养液+102017-09-17 18:27:18   读者“(”,灌溉营养液+52017-09-17 08:36:32   读者“柳絮”,灌溉营养液+52017-09-17 07:01:27   读者“你冲锋我后盾”,灌溉营养液+102017-09-17 00:32:50 第61章   大缙藩王接受分封后, 有权在封地内自行开设府署、点选任用官员僚属, 并可制定、实施部分律法,以便管理封地内的军、政事务。   虽李崇琰的受封过程极其草率,但圣旨既下, 自然也照此执行。   藩王开府建制是件既琐碎又庞杂的事,断断不是三两日就能完成的, 因此也无须急于立刻完善所有事项, 这给还在记忆恢复期的李崇琰留下了缓冲的时间。   由于李崇琰当前的状况还不适合直接面对外界,这些日子主要是隋峻出面应对打点,诸如安置领圣旨前来协助定王开府的京中来人、整理宜州本地既有官署中主事官员名单并熟悉各署现状、处理朝中各方势力及宜州本地官员、豪绅们的贺礼与答谢等事宜。   隋峻性子本就较为圆滑, 很会顺风使舵,名义上又出自御前, 在人情世故上倒没遇上什么棘手的问题;加之这大半年在团山协助整军的过程中,李崇琰将该提点的事提点过之后,便放权任他独当一面, 这也让他积攒了不少经验, 应对起这些场面也算游刃有余。   不过,旁的事他大可自行斟酌, 可诸如定王府的选址、开府后各官署官员的任免、调动这类的大事, 就需要李崇琰亲自定夺了。   经过这大半年的磨合,隋峻已熟知李崇琰做事的习惯, 此前已事先亲自带人去看了几处适合王府建宅的地点,并将几套大致规划整理成文,今日递交到李崇琰面前, 只需他做出选择即可。   李崇琰一目十行地将那几套规划都过了一遍后,将那厚厚的文书折子随手放在书桌上,兴致缺缺地淡声道:“太麻烦,就在这处宅子门口直接挂上定王府的牌匾就行。”   语毕,他满目惆怅地向外溜了一眼。顾春才离开不到半天,他就觉得心头闷闷的了。   这话让隋峻险些将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隔空喷他满头。“殿下!定王殿下!”   隋峻忍下咆哮的冲动,闭目平复了片刻,才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从来没有哪位殿下封王之后,是随意找个宅子挂上牌匾就假装是王府的。”   藩王在封地之内节制一方,在这封地之内就是仅次于天子的主事者,其宅邸所在自是当地军政中枢所在,因此,李崇琰这个决定可以说是轻率到令人发指了。   李崇琰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冷冷瞥他一眼:“从前没有人做过的事,我就不能做?不是说在这宜州我最大吗?”   “是,您最大,”隋峻绝望扶额,有气无力道,“殿下,如今您该自称‘本王’。”   而他们这些身为僚属的人,也不能在像之前那样在他面前“你”来“我”去的了,这一点隋峻也正在努力习惯。   “或许此事可等到殿下恢复记忆后再磋商?”隋峻怕他是因眼下记不起事而任性胡来,便提出折中的建议。   “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李崇琰脱口道出这句话后,莫名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像是曾对谁说过似的,脑中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浮起。   不过他此时也不忙着整理那些忽然冒起的记忆,只接着又对隋峻道,“据冯星野的说法,这座宅子是,本王初到南军任职之时便置下的,这几年一直由他与德叔在暗中改建,可算得上安全无虞,没有必要另建王府。”   隋峻揉了揉太阳穴,小声嘀咕:“根据府库的账册来看,建个宅子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此次封王的仪式再草率,可该有的封赏还是到位了的。   李崇琰摇摇头,条理清晰地替他捋顺这其中关节:“不是钱的问题,是时间。不是说,原定在八月初,我……本王,和你,还得带团山屯军第二次进山练兵吗?”   隋峻峻当即恍然大悟。   便是普通的豪绅富家要新起一座宅院,其耗时耗工都不是三五日的光景,更别说是一座王府了。   眼下团山屯军的事正在收尾的紧要阶段,而开府建制也有许多事要做,李崇琰手中信得过又得用的人无非就他们几人,确实不应将有限的时间和人力浪费在宅邸之事上。   “还有,宜州各官署现有官员暂时都别动,”李崇琰顺势将官员的事也一并提了,“咱们在宜州还未站稳脚跟,没必要引起太大震荡,既之前在他们的治理下宜州无大乱子,便先仍旧按既有那一套来。”   隋峻点点头,却又不免有些忧心:“这几日属下稍微盘了一下各署主官的根底,并非没有问题的。”   “眼下咱们也拿不出绝对适用又可信的人去代替原有的,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节外生枝,”失忆中的李崇琰仍是条理清晰的,没把握的事情便不去碰它,“饭要一口一口吃,先从整治官学入手,明年开春后以州府名义重开文武科考……”   官学这一块不会直接触动现有官员的利益,通过整治官学将人才储备掌控在手中,熬上两三年,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不适任的官员逐渐更换完毕。   逐个击破,以免这些人抱团反弹;循序渐进的更换,又不会造成民生动荡,这比一上来就大刀阔斧地“全身换血”要稳妥得多。   隋峻领会到他的意图,点头应下,佩服又疑惑地笑道:“殿下这失忆的症状,跟逗人玩儿似的,说出去都没人信。”   李崇琰有些小得意地抬起了下巴,骄傲地藐视着他:“据说我……本王,每回失忆后的表现都是如此杰出,你不必太震惊。”   许是因为他醒来时虽脑中空空,可身处的这座宅子,及当时在他身旁的顾春、冯星野、德叔几人,都让他觉得虽陌生却安心;加之这些日子冯星野每日前来给他补足许多讯息,使他能时不时想起一些事,就连顾春都说,他这回似乎比之前初到团山时恢复得要快许多。   见他如此经不得夸赞,隋峻低头以摸鼻子的动作掩饰着,偷偷翻了个白眼,明智地换了下个议题,“武安郡主在原州推行的女子官学近来已有些许进展,宜州这头也比照办理吗?”   “啊?”这事就触到李崇琰的记忆中的空白区域了,“官学不就是官学,为何还要单分‘女子官学’?武安郡主又是谁?”   显然冯星野还没来得及替他补上“新学”这一课,也没来得及向他提到他的外甥女。   “武安郡主云安澜,朝华长公主的女儿,您的外甥女,今年三月起,奉旨暂理原州事务。”   接着隋峻又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新学”在中原的影响,李崇琰这才明白为何会有“女子官学”这件事。   “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新学对宜州的渗透还不明显,所以在这里的民间舆论里,反对女子读书的势力并没有中原各地那样强硬??”李崇琰再次确认。   见隋峻点点头,李崇琰摆摆手,果断道,“那就不必单开‘女子官学’。你让冯星野协助你,尽快将消息散出去——不要只会发榜文和公函,要想法子散到街知巷闻的地步——就说,明年开春即将重开的文武科考,只论高下,不分男女。”   虽李崇琰此刻的记忆模模糊糊,可在他如今有限的认知里,也是不能理解“女子低人一等”的说法的。   哪里就低人一头了?他在顾春面前还觉自己低她一头呢……那个讨人嫌的混账冯星野还在顾春面前说,怕他配不上她呢……哼。   “也好,属下查过,宜州官学中进学的女子数量也在逐年递减,可那是因为,之前各官署对任用女官有诸多限制,她们学有所成之后也不易谋到好前程,这才渐渐无心向学。等这消息散出去,她们看得到出路,形势自然就不同了。”隋峻总结道。   李崇琰随口漫应一声后,忽然又盯着桌上的文书折子中的某页,无端皱起了眉头。   见他皱眉,隋峻立刻头大,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李崇琰长指点了点让他皱眉的那一页,语气听不出是不解还是不满,“为何会单列一项‘王妃所居院落’的规划?”   “回殿下,礼官说,按规制章程,王妃与殿下是该分居在不同院落的,自然就需单独的规划;后续理当还有侧妃们的……”   隋峻还没说完,就被李崇琰一记凌厉的冷眼打断:“哪来的侧妃?”还侧妃……们?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啊,哪来的侧妃,你连个正妃都还没有呢,呵呵。   隋峻偷偷翻着白眼暗自腹诽一句后,才清清嗓子道:“将来总会有的吧?”   “不会有,这项划掉,”李崇琰怒容隐隐地拍着那页文书折子,斩钉截铁道,“连同‘王妃所居院落’这项也划掉。”   凭什么不住在一起?什么破规制!划掉划掉。   见他态度强硬,隋峻从善如流地应下,“那就按殿下的吩咐来办。冯星野大约也该到了,属下先行告退。”   待隋峻走到门口时,李崇琰忽然疑惑出声:“融融是谁?”   隋峻闻声止步,回望向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崇琰顿时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再无半点沉着镇定的风采。“方、方才,我脑中忽然冒出一句,‘是要和融融成亲的’……怎么回事?!”   怎么会不是顾春呢?!融融……是谁啊?   可是,想到“融融”,他心里居然也甜滋滋、暖呼呼的,跟看到顾春的时候一模一样!怎、怎么回事?!   他急得面红耳赤,越急就越想不起“融融”是谁,只得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   他俩都没注意,房梁上那坨乌漆墨黑的冯星野此刻正慌张地将黑袍兜帽扯到变形,将脸遮得只剩一对眼睛。“完了,不会被我乌鸦嘴说中吧……”   冯星野心虚地想起,自己昨日才对顾春说过“你就不怕殿下反悔”之类的话,今日就从殿下口中冒出一个叫“融融”的姑娘……殿下还记起要同人家成亲……这……   若被顾春知道了,会以为他昨日说那些话,就是故意看她笑话的小人之举吧?   焦灼地回忆了半晌,李崇琰脑中越发乱成麻,于是慌乱地对隋峻道,“不、不许在顾春面前提!半、半个字都不许提!”   这大半年下来,隋峻已将顾春当做朋友,听李崇琰这样说,便很不赞同地皱了眉,连敬称都不用了,“你这样就很不厚道了啊!春儿是个好姑娘,对你也挺不错,你欺骗人家的感情就很过分了。”   “哪有欺骗?!我是当真、当真……”李崇琰焦躁得想蹲地上拔自己头发了,“真的没有欺骗!”   “那‘融融’是谁?”隋峻撇头挪开了鄙视的视线,这是他此刻对李崇琰最后的尊重。   满心慌乱的李崇琰脱口而出:“你、你不许叫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当“融融”二字从隋峻口中冒出来的瞬间,他心里立刻蹿起熊熊怒火,就仿佛,这个名字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是,他喜欢的人明明是顾春啊!   每当顾春在他身边,他就安心又愉悦;她抱抱他,他就忍不住总要笑得傻乎乎;她亲亲他,他心里就会有大朵大朵的花儿开得噼啪作响……这些都不是骗不了人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想到“融融”,也是这样……   房梁上的冯星野看他焦灼得近乎绝望,终于不忍心地出声提点道:“顾春那姑娘,我虽与她相识不深,可也能瞧出她是个豁达有气量的人……不如,你老实同她招了,也许她能……体谅呢?”   隋峻抬头瞥了冯星野一眼,缓缓摇头:“团山人都是一夫一妻的,听说若是成亲之后,谁又再喜欢上了别人,那必须得先和离,才能再……”   “你、你,你们!闭嘴!不要说话了!”焦灼的李崇琰还在原地打转,“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天啊!那个叫“融融”的姑娘究竟是谁啊?要愁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三位地雷赞助商联名赞助本章节:   司南扔了1个地雷、阿呆扔了1个地雷、阿鸢扔了1个地雷   感谢四位小天使倾情浇灌: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1、读者“geegee”,灌溉营养液+13、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1 第62章   顾春是卯时自宜阳城出发的, 到达本寨已过午时。   她将马拴好后, 自侧门进了自家小院,想着先去厨房找些吃的,行到院中,却见廊檐下齐齐整整堆了好些箱箧、行李, 似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因平日里这小院子只她与叶行络同住,一惯也懒怠再将饭菜挪到堂屋去吃,便在厨房的一角摆了饭桌。   当顾春在厨房门口一探头,就见那饭桌前坐着叶行络与叶盛淮两兄妹。叶盛淮才拿了一块蒸熟的肉干塞嘴里,抬眼就见她在门口,无端被吓了一跳, 拿着那块肉干不知该吃该放。   顾春笑着迈过厨房的小门槛走进去, “师兄,你心虚什么啊?”   “他趁你没在家,把你做的肉干偷出去到处送人呢,就剩两条了,”叶行络扭头见她回来, 倒也不惊不诧的,笑笑就起身去给她拿碗筷, “你还没吃饭吧?”   顾春点头笑应着,自在地走到饭桌前坐下, 接了叶行络递过来的米饭后,叶盛淮又狗腿地拿小汤碗替她添了半碗热汤。   “只是把自家的东西拿出去请客,怎么能说是‘偷’呢, ”叶盛淮嘀嘀咕咕的,赔笑着将那碗汤恭敬地送到顾春手上,“对吧?”   “还以为能留到冬日里再吃呢,”顾春喝了一口汤润润喉,才又有些怅然地低声笑道,“也好,今年,大约不会在本寨过冬了。”   叶行络与叶盛淮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叶盛淮道:“你都知道了?”   顾春抬起头,茫然道:“知道什么?哦对了,院子里堆那些行李,是要做什么?”   她这几日都在宜阳,对寨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于是叶盛淮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起了这几日寨中的大动静。“昨日我和阿络还在说,你若再晚几日回来,只怕都找不着家门朝哪儿开了。”   原来,屯军第一次练兵结束回寨那夜,在卫钊家中的花阁里,经过与李崇琰开诚布公地沟通过后,卫钊、叶盛淮、叶行络、江瑶这几位侯任家主或小当家们已达成了共识,决定联手彻底推动团山的“军民分治”,使团山屯军尽快回归官军序列。   年轻一辈做事只凭本心,雷厉风行。   就在李崇琰将顾春带去宜阳的那日,叶家与卫家便同时发出号令:叶、卫两家及两家名下各副寨中非屯军军籍人员,即日起陆续撤出团山,迁至屏城或宜阳定居。   在团山,非屯军军籍的人员多是一些老人、孩子及因身体原因无法担负战斗任务的人,数量并不算多,半个月的时间要迁至别处安置,倒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顾春乍闻此事,不免有些惊愕,“这说迁就迁,来得及吗?”   叶行络笑道,“我和师父打从春日里就时常不在本寨,前些日子师父急急将阿淮自济世堂召回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顾春扒了一口米饭进嘴里,茫茫地摇了摇头。   “笨蛋,师父早就有这打算了呀!”叶盛淮乐哉哉地笑了,“咱们家从开春起就一直在向副寨各家阐明这其中的道理,之后便一直在帮着各家在屏城、宜阳各处找房找地,前些日子我带人进山练兵后,师父和阿络也没停下的。”   叶盛淮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家大宅搬去宜阳,宅子已经置好了,师父也去。”   “你们谁都没告诉我……”听闻叶家要迁往宜阳,顾春本是很高兴的,可是又有些低落,因为这些事已在暗中进行了大半年了,她却被蒙在鼓里。   叶盛淮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叮嘱她,“如今九殿下已是定王殿下,若你与他成亲,那必定也是长居宜阳的。今后我与阿络多在这山上戍守,轮休岗时才能回家,宜阳家中的事,你便需费些心照应了。”   顾春点头应下,继而笑着拍开他的手:“叶盛淮!你手上有油的!”   “你俩别闹,赶紧吃完干活,春儿阁楼上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叶行络没好气地笑着拿筷子敲着桌沿。   这几日顾春没在家中,叶行络便没有私自去动她阁楼上的东西,顾春对此特别感激。   毕竟,她有许多不怎么好意思被别人瞧见的书。   吃过午饭后,顾春先上阁楼去收拾了一下,等她将那些不怎么好意思被别人瞧见的书收进大箱子里锁好后,才叫了叶行络来帮她收拾别的东西。之后叶盛淮也上来,三人一箱一箱搬下楼去,一并堆在廊檐下。   叶行络道,“主宅那头早收拾好了,就等你。既都整理好了,那待会儿我就去跟师父说一下,咱们家明日就搬。”   团山“军民分治”这事已拖了很多年,四家家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总是不了了之。这回叶家与卫家快刀斩乱麻,率先将这事做了个板上钉钉,总算是将这事撕开了口子。   三人正立在廊下说着之后的安排,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江瑶暴怒的声音:“江昌年那个死倔的老头,这是要气死我啊!早晚我……”   江瑶像一团火似的冲进来院来,“咦,春儿,你回来啦?”   她几步过去搭住顾春的肩膀,又接着义愤填膺地控诉自家老爹:“你们说,江昌年那老头,怎么就不能像叶叔和卫大娘大娘那样清醒呢?我这几日好话歹话都说完了,他始终就一句话打发我,‘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我都快二十了我还小孩子家家?合着我在他眼里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呗!”   她的父亲总觉得,她的任何想法都是幼稚、冲动的异想天开,哪怕是她深思熟虑、反复论证过的事,在她父亲听来也不过是年少无知的瞎胡闹。   “他是你父亲,就是你到了八十岁,他还是你父亲,这没法子的。”顾春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江瑶恨恨道:“‘军民分治’这事都拖多少年了,打我们记事起就听到在提,就是不做!当谁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么?自上回武安郡主来过一趟后,我爹便指着能通过她归附长公主名下,因此才对整军之事不冷不热、观望至今!”   “上回殿下不是说了嘛,长公主自监国后便困于朝堂事务,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叶盛淮热心地替江瑶出主意,“她手中本就有赫赫威名的原州军,再加上驸马家的云氏也拥兵颇重,若在此时又将团山屯军纳入羽翼之下,必定引起其他藩王的巨大反弹,所以她根本不会冒这风险贸然收编团山屯军。你把这道理讲给江叔听了吗?”   眼下团山屯军回归官军序列的最佳选择,只能是李崇琰。   “怎么没讲?他堵我,说团山是叶家先祖叶明秀为大缙留的火种,咱们不该贸然轻举妄动,”江瑶气得想咬人,“眼下中原都成什么样子了,嘉戎又蠢蠢欲动,这颗火种再不现世,自个儿灭了都没人知道!”   团山有团山的好,可也有它的不好。   “孩子们书读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有什么动静就放回家,能成什么呀?就该军是军,民是民,该枕戈待旦的人恪守职责,孩子们也不必陪着提心吊胆,从小活得像随时竖起耳朵的小豹子。”   眼下江家的主事权还在她父亲手里,许多事她说了没用。眼见叶家与卫家已经开始往山下迁人了,她真是急得火冒三丈。   还有最让她生气的是,这些道理她的父亲不可能不明白,不过就是怕分治后会削弱江家在团山的势力。自私!狭隘!   “你也别急,上回你进山练兵,江家许多人已开始认可你,下月你依旧进山,抓住机会慢慢树立威望,”叶行络也安慰她,“反正眼下司家也还不想动……”   ****   叶家迁居宜阳的事早已打点好,自有叶行络与叶盛淮忙活,也无需顾春再做什么,于是她匆匆取了些东西,又去见了叶逊,告知他自己已决定与李崇琰成亲。   叶逊一向不干涉小辈的婚姻之事,自是欣然点头,只说让她先自己准备着,待叶家在宜阳安顿好之后,她便可以从宜阳的新家中出阁。   将这事大致说好后,顾春又道:“我想借花芫小师姐走一趟宜阳,有一个棘手的病人……”   见她似是不便细说,叶逊也不问她是什么人,当即就将家主令牌交到她手上。见她有些愕然,叶逊笑道:“我自己养大的孩子,我知道。”   他相信顾春不是个胡闹的孩子,若非十分必要,她绝不会开这个口。   因为答应了李崇琰要尽快返回宜阳,顾春也没多耽误,便先行下山到了屏城的济世堂。   此时已近黄昏,济世堂正在打烊。   花芫从柜台后支起脑袋瞧见顾春急匆匆进来,忙笑着绕出来迎她:“春儿,你不帮着搬家呀?”   “有叶盛淮和叶行络呢,我不操心,”顾春揉了揉她的脸,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你四姐,是被钊哥送回花家了对不对?”   花芫点点头,被她的神色闹得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你后来见过你四姐吗?”顾春紧张兮兮地望着她,见她点头,便忙不迭问道,“可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我是说,她有没有……中毒之类的迹象?”   花芫虽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这么问,还是毫不隐瞒地又点了头:“她被钊哥送回家没多久,就开始不记事。我亲自回去给她探过脉,是中毒,一种叫做‘千秋醉’的毒。”   据说,这毒最初是中原的某个精通医道的后宅贵妇琢磨出来的,后来又经过不知多少人的改良与精进,竟到了一般医者探不出的地步。   千秋醉,醉千秋。   中毒者在发作时,便如醉酒断篇之人,脑中一片混沌。   若能定时服用解药便不会轻易发作,也于性命无碍;可一旦断了解药,开始时就是间歇性的短暂失忆,随着毒性加深,头脑渐渐麻木驽钝,长期下来甚至可能痴傻。   花芫笑得有些不屑:“想不到吧?堂堂的平王殿下,就是用这下三滥的后宅手段来控制手下的人。”   “既这毒一般人探不出来,你怎么这么确定?”顾春有些不放心。   “你还记得春日里我跟你说过,屏城来了几户中原的富商吗?”花芫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   顾春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了,便点点头。   花芫道,“他们的家眷时常来济世堂问药之类,其中有一位夫人偷偷拿过方子来找我配药……”   花芫在岐黄之道上天分极高,当时一瞧那方子就觉不是治病的东西,便推说屏城边陲之地,缺少其中几味药材,配不出这药,并暗暗将方子记了下来。   后来她又翻过许多典籍、病例,又陆续旁敲侧击问过好几位中原来的富商夫人,才渐渐将这毒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你见过这方子?”顾春大喜过望,“那你能解了?”   花芫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毒的方子经手太多人,毒性很怪。眼下我只能做到控制毒性,尽量不发作,但还没有找出彻底解毒的办法。谁中这毒了?”   原本顾春是打算明日再带花芫启程去宜阳,一听她这样讲,便立刻按捺不住:“呐呐呐,跟我去宜阳,有这么一个病人给你新增病例!”   即便还没有彻底的解毒之法,但能控制也是好的。   花芫被她拖得跟麻袋似的,立刻惊叫:“春儿,你别瞎胡闹,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闭嘴,我有家主令牌,让你走你就得走,”顾春回头笑瞪她,又随手招呼了一位小师弟,“我带小师姐往宜阳瞧个十万火急的病人,你们多担待些。”   花芫与众济世堂弟子也算与顾春一同长大的,谁也没见过她行事有如此急躁的时候,一时只觉定是事关重大,便纷纷点头。   ****   所谓关心则乱,顾春带着花芫一路星夜兼程,于次日寅时赶到宜阳城门外。   望着紧闭的城门,花芫困得想打人:“春儿,你说咱们这是为了什么……”   没算时辰的顾春心生羞愧,无言以对。   于是两人讪讪挤在马背上,坐等到卯时天光微亮,城门大开时,才重又打马进城。   德叔听门房的人说顾春回来了,便赶忙亲自去迎。   “德叔,殿下起了吗?”顾春拖着困成死狗的花芫,歉意地向德叔笑笑。   德叔忧心忡忡道:“就没睡,在书房里坐了一宿。”   准确地说,是自昨日起就一直在书房没离开过。   顾春有些诧异地皱了眉头,回头瞧了瞧花芫那模样,便对德叔道:“那劳烦德叔找人替我将这家伙安置到客房睡一会儿,我先去书房瞧瞧。哦对了,我带了些东西,还在马背上,请德叔也替我先收着,晚些我找您拿。”   将昏昏欲睡的花芫交给德叔唤来的侍女后,顾春有些心急地去了主院的书房。   ****   听到推门声,李崇琰抬起憔悴的脸望过去。   乍见顾春,他先是眸心一亮,喜色尽显,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站起来,莫名一副心虚状。   “出什么事了吗?”顾春歪头蹙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李崇琰猛摇头,一个箭步上前抱紧了她:“没事没事……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才回来……”   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顾春狐疑地自他怀中抬起头,皱眉道:“你有古怪。”   “没有!没有!”李崇琰被她盯得心头发虚,笑意中有不自觉的讨好,“连夜赶路很累吧?饿不饿?要不,我先陪你吃些东西?”   笑得心虚又僵硬,若是没问题,她顾春两个字倒过来写。   顾春勾起唇角,打了个呵欠:“好啊。”   她就静静看他在搞什么鬼。   听她应了,李崇琰赶忙牵了她的手,挨挨蹭蹭地并肩出了书房。   一路上,顾春余光瞥见他数次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笑,就不问,憋不死你算我输。   两人一路沉默了好半晌,被憋得快抓狂的李崇琰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握紧了她的手,小心翼翼道:“我、我问你个事啊。”   顾春挑眉笑笑,一脸和气:“你问。”   “就,我有一个朋友啊,”李崇琰反复斟酌着措辞,“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是真的莫名其妙的,好像,仿佛,大概就,喜欢上了,两个人……你说,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吗?”   “我想,是可能发生的吧。”顾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李崇琰焦灼追问:“那、那若被他心爱的姑娘知道了,会、会怎么样?”   “是怕被哪一个知道?”顾春笑了,“不说喜欢上两个了吗?”   “就、就先……”不对,他不能确定他是先认识的“融融”还是先认识的顾春。   李崇琰又急又乱,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自暴自弃:“我也不明白该怎么说。”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顾春“哦”了一声,点点头,只道:“我从屏城给你请了个大夫过来,她见过你这种失忆的症状,或许能帮上一些忙。晚些你让妙回春同她一道参详参详,或许他俩能一起寻出解毒的法子。”   交代完这些后,顾春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李崇琰惊慌得险些心都不跳了,长臂一展将她拖回来死死抱住:“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怎么转身就走呢!”   “李崇琰,我才离开一天。”被他抱得死紧,顾春挣脱不得,便冷冷抬头瞪着他。   李崇琰满脑门子冷汗,也不敢抬手去擦,就怕一撒手她就跑掉了:“都、都说不是我了!是、是我一个朋友!”   “呵呵,”顾春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你有几个朋友?便是有,你眼下能想起几个?”   李崇琰噎住,急得想喷火。   “你不必这么为难的,”顾春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原本软软的甜嗓冷得像在雪地里滚了十圈,“我有那个度量成全你。”但,绝不与人分享。   李崇琰急得一直摇头,抱着她的力道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是的,成全个鬼啊!不是我不是我!”早知如此,就该坚持一开始的直觉,打死也不在她面前漏半句口风的……可是,那样也不对……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顾春一听他还在睁眼说瞎话,顿时怒从心中起,抬腿就往死里踹他:“王八蛋!人渣!败类!三心二意!朝三暮四……”   李崇琰觉得,她踹得一点都不痛。他都想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踹了半天,顾春踹累了,顿时垂头丧气:“好了,我不怪你了,你松开吧。”   此话一出,李崇琰如蒙大赦:“真、真的?”   “嗯。”顾春抬起头,丧眉丧眼地瞥了一眼他憔悴的面庞,笑得跟哭似的——   “我不要了。”   不是她的,她就不要了,再喜欢也不要。   四个字,如裂天惊雷,一记暴击,李崇琰听懂了。   心口蓦地闷闷泛起腥甜的涩意,然后,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再一次的,压着顾春……昏倒在地。   当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李崇琰扒拉起来准备抬回卧房时,惊见顾春的形象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狗血喷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TAT   么么哒大家 第63章   这一回, 李崇琰足足昏睡了三日。   对此, 隋峻表示焦头烂额。   虽说定王府上下谁也不清楚殿下与顾春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隋峻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多半是关于那位神秘的“融融”姑娘的事……东窗事发了。   在此事上, 他很难对李崇琰生出什么同情之心,可李崇琰一直不醒,他手上有许多必须经由李崇琰首肯之事便只能干耗着,这就让他有些悲痛了。   如今的隋峻怎么也算定王府的门面人物,不好做出蔫头耷脑的模样叫外界徒生揣测,只能尽力抬头挺胸, 维持着唇角那丝神秘而得体的微笑, 假装一切尽在掌握。   隋峻深吸一口气,推开主院卧房的门,迈进卧房外间。   此时德叔正在外间盯着桌案上的那小半碗药一筹莫展,见隋峻进来,便勉强朝他挤出个笑来。   隋峻缓步过去, 轻声询道:“德叔,殿下还是没有醒吗?”   德叔摇摇头:“妙回春与那位姓花的小大夫都只说, 等。”   隋峻忍住叹气的冲动,又同德叔寒暄几句, 这才放轻脚步进了内间。   内间里,花芫在窗下的花几旁拿棉布沾着烈酒擦拭着自己的银针,妙回春坐在榻前的雕花圆凳上, 回头与花芫探讨着李崇琰脉象中的一些棘手之处。   二人见隋峻进来,便暂时停止了探讨,先后向隋峻打了个招呼。   “两个庸医,”隋峻低声抱怨,抬头见花芫居然是一脸笑模样,忍不住迁怒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花芫顺着他那隐隐带着指责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旋即委屈轻嚷:“我天生就长这样!”   这话倒也半点不假。她天生一张讨喜的圆圆脸,只要开口说话,那唇角就弯得跟个月牙似的,便是她在说一些很严肃的话时,不熟悉的人也总觉得她在笑。   隋峻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样迁怒一个小姑娘不合适,便又向妙回春怒目。   不等他开口,妙回春就先下口为强了:“我俩已经尽力了……”   “春分那日殿下在本寨昏倒时,叶家家主只替殿下切了一回脉,开的方子喝了三顿,殿下就醒了!”隋峻哼了一声,黑着脸嫌弃道,“你们两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此刻再想想叶逊那一脸络腮大胡子,真是越想越可靠啊。   妙回春没接话,只是皱着眉又将目光转回去,盯着榻上那昏睡不醒的李崇琰冥思苦想。   花芫被隋峻的话惹恼,虽然看上去仍是仿佛在笑:“你这个愚蠢的外行人。不是我吹牛,连师父都说过,只要假以时日,我的医术不会在他之下!”   “你看,你师父都说要‘假以时日’了,”隋峻冷冷哂笑,“殿下三日未醒,足以说明你师父对你的判断很准确。”分明就是火候不到。   “那是因为他一直不好好喝药啊,”花芫倏地站起身,奈何身量过于娇小,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那般气势汹汹的模样,“喂进去就吐出来,喂进去就吐出来,神医也没法子的!”   她都怀疑那位昏迷中的殿下是故意在捣乱。   要说他身上那“千秋醉”的毒,一时半儿她是无法彻底解了,可她之前在自家四姐身上已验过自己的药方,控制毒性不发作是可以做到的。   况且,这位殿下显然不是直接中毒,似乎是当年尚在母胎之中时受了母体牵连,因此他身上的毒虽是打出生起便有,毒性却远不如花四那么深。   可以说,他的情况比花四好上许多,若能好生喝药,早该醒了。   花芫忿忿的嚷完,又道:“真想知道春分那回你们是怎么给他喂下去的药……”   她这一通嚷,妙回春也不沉思了,将同样好奇的目光转向隋峻。   隋峻摸摸鼻子,惆怅道:“是请春儿给喂的。”   “啊?”花芫失望地缩回花几旁的椅子上,唉声叹道,“可惜春儿被气跑了。”   三日前那个早上,在众人将吐血昏倒的李崇琰安顿下之后,顾春叮嘱花芫好生替他诊治过后,便独自离去,说是去叶家在宜阳城东郊的新宅子帮忙搬家去了。   众人自然瞧得出来她的情绪不对,却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于是也没谁敢拦她。接着这一连三日,她也没有再来过。   ****   又过了一日一夜,在花芫与妙回春反复的多种尝试之下,昏迷四日的李崇琰终于醒转。   他按着额角自己撑着床榻坐起身来,靠坐在那里沉吟半晌后,忽然惊慌一掀被子就要下榻。   候在外间两名侍者闻声而动,进来一瞧他醒了,其中一个赶忙出去找德叔。   待德叔与妙回春、花芫一道兴冲冲赶来时,见他已在侍者的帮忙下换好了衣衫。   “躺回去,你给我躺回去!”花芫急得指着他喝道。   德叔皱眉瞥了她一眼,妙回春也忍不住干咳了两声,暗示她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这位讲话。   毕竟这是新任的宜州最高主事者,堂堂一个镇守一方的藩王,被个小姑娘指着脸呵斥,这事若传出去……定王殿下不要面子的啊?   李崇琰倒是不以为忤,反而向花芫道:“你是济世堂那个小姑娘?”   这几日他在昏睡中偶尔会有神识清醒的时刻,记忆陆续回笼,基本已经恢复。此刻他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他二月里在济世堂见过的。   花芫点点头,声量小了些:“你得躺着,别急着出去,还得……”   “你师姐呢?”李崇琰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   “你是说春儿吗?”花芫见他颔首,便正色强调,“她是我师妹!我才是师姐!”   德叔与妙回春都有些傻眼,毕竟花芫瞧着就是个小孩子,横看竖看都与“师姐”这个身份搭不上。   李崇琰却没心思好奇这个,“她人呢?”   “回家了……”   “德叔,替我备马,”李崇琰扶额,闭目忍了忍因虚弱而起的眩晕,又对妙回春道,“告诉隋峻和冯星野,我上团山本寨一趟,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花芫见他面色惨白,于心不忍地提醒道:“她没在本寨。”   “你不是说她回家了?”李崇琰被她这颠三倒四的说法搅和得,头更晕了。   “哦,叶家大宅搬下来了,就在宜阳东郊。”   花芫话音刚落,眼前就只余一道残影飞窜而过。   ****   当李崇琰循着花芫口中的“宜阳城东郊”这个方位找到叶家新居时,他立刻就明白,叶逊想要推动团山“军民分治”之事,并非因为他的出现才临时起意的。   其心意之坚决,端看眼前这处宏伟壮观、布局严谨的豪阔宅邸群落,就一清二楚了。   李崇琰控着马缰徐徐行过牌坊,粗略一估量,就感觉此宅占地不下五亩,比他那座暂作定王府的宅子还要大上一些。   目之所见,主体建筑约有五幢,辅房近八栋,分五道门一字排列。门、屋、街、巷构思精巧,工艺精良,根本不可能是一日而成的。   马行片刻,终于瞧见挂了“叶宅”牌匾的大门。   正巧叶逊正在对叶盛淮交代着什么,叶盛淮原本正点头恭聆父训,一抬眼瞧见马背上的李崇琰迎面而来,忍不住就笑了。   叶逊皱眉回头,一看是李崇琰来了,居然也跟着笑了。   “殿下,来找我家春儿么?”叶盛淮步下台阶,笑得幸灾乐祸地过来,顺手替他牵了马,“但是呢……”   李崇琰一看他那副打算落井下石的嘴脸,立刻就决定,还是不要接他这话茬的好……在叶逊面前揍他儿子,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   于是他翻身下马,连个白眼也懒得搭给叶盛淮,徐步上了台阶,执晚辈礼道:“叶叔。”   哪知叶逊抬手就拦住了他的礼,反倒还了他一个礼:“定王殿下安好。”   叶逊这态度让李崇琰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逊又笑道,“这几日家中都在忙着迁居,有些事本想在安顿好之后,专程上定王府与殿下面谈的。殿下里面请吧!”   他越客气一分,李崇琰的脸色就更惨白一分。   见叶盛淮在台阶下捧腹暗笑,叶逊淡淡扫他一眼:“阿淮,你还不赶紧走?”   “是,爹。”叶盛淮还得赶去副寨接几个小孩,没时间留下来看李崇琰笑话,便老老实实地行了辞礼。   ****   叶逊亲自领着李崇琰进了大门,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起这座豪阔的宅子来:“……共五幢主体,均采用‘三厅九栋’的格局,厅堂、天井、回廊一应俱全;另有八栋辅房……共有房一百二十余间,均系砖、石、木结构……”   “叶叔,”李崇琰揉着额角,开门见山道,“别绕我,有话您直说就是了。”   叶逊将他迎进正厅落座,又唤了一名小徒弟奉了茶来后,才慢慢悠悠地切入正题。   “打从开国起,就是四大姓共掌团山,一开始这样做也算顺应局势,自己屯田垦地,不必伸手问朝廷要粮饷,自有底气不沾染朝中乱象,倒也逍遥自在,”叶逊举盏,小心翼翼避开了自己的络腮胡,浅啜一口清茶,才又娓娓道,“可经过几代繁衍之后,便彻底成了宗族管制,军纪军法逐渐名存实亡。再加上如今又快要后继无人,所以,我走这一步,也是势在必行。”   叶逊是个高瞻远瞩之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看出了团山屯军后继无人的隐患,也看出了宗族管制的危害。他很清楚,团山屯军若再不回归官军序列,将会因为兵源不足或其它问题而自行消亡。   因此,自他成为叶家家主后,一直都有心想推动团山屯军重回官军序列,回归朝廷管制。   而团山屯军要想恢复成一支正规编制的官军,首先就得彻底完成军民分治,重塑屯军的战斗力,使团山屯军重新成为一支真正有实力、有价值的正规军队,才能在重回官军序列后得到相应的重视。   “军民分治之事,叶家与卫家已为殿下开好了头,”叶逊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笑道,“剩下最棘手的司家,便只能靠殿下自己去说服了。”   江昌年是个墙头草,只要司家一松口,保准他立刻见风就倒。   李崇琰长长叹了一口气,认真地颔首应道:“军民分治实质上削弱了四大姓在团山的宗族势力,您与卫大娘做出如今这个决定,是牺牲了一部分宗族利益的……您二位深明大义,我心中有数。”   见叶逊欣慰到频频点头,李崇琰又道,“司家与江家想保住自家宗族的原有利益,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团山位置险要,如今嘉戎又蠢蠢欲动,所以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这个牺牲他们都必须要做。”   “司家毕竟是殿下的母族,若凤池那边因为族中的压力而坚持顽抗到底,殿下总不能真的带兵剿她吧。”叶逊说得乐乐呵呵的,分明一副抓着瓜子看戏的模样。   李崇琰无奈地笑笑:“叶叔放心,我不会闹到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地步。司家之所以顽抗,无非是因为他们手中还有一个比你们三家都大的利益。待八月初第二次进山练兵之前,我一把掀了司家手中那张底牌,他们也就玩不下去了。”   “司家的底牌?”叶逊有些淡淡好奇了。   “哎,您知道团山有玉矿的事,对吧?”李崇琰也没心思再绕弯子,索性直说了,“应该说,四位家主都知道团山玉矿,但只有司家知道那玉矿的具体位置,可对?”   “玉矿?不是金矿吗?”叶逊大惊。   “司家就是仗着只有他们知道那玉矿在那里,才以为即使撕破脸,别人也不能拿他们如何,”李崇琰摇头笑笑,否定了“金矿”的说法,“可他们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是不是说得有点绕?”   叶逊难得呆滞地点了点头。   叶家是团山屯军的缔造者,在团山繁衍几代人,叶逊自己也是打小就在团山长大的,连他都不知道那金……玉矿,的具体位置,他很难想象李崇琰是怎么知道的。这小子不过才在本寨待了大半年而已啊。   李崇琰问:“叶叔知道司家那支名叫‘小金姐’的童谣吗?”   “只……略听过两三句而已,”叶逊满眼惊讶,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每一根胡子里都写满了震惊,“童谣是线索?”   小金姐,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一走走到庙门下;   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   拿金碗,倒金茶,倒在碗里冒金花。   李崇琰刚到团山时,因为失忆而什么也做不了,闲来无事便翻看各家家谱。那时他就看到,当年随叶明秀到团山创建屯军的司家先祖,名叫司金枝。   “所以,我的这位先祖,显然就是‘小金姐’。应该是她发现了玉矿,为了将这个消息在司家内部一代代传下来,又引人耳目、混淆视听,便托了‘金’字来指代玉矿。”   虽这个推测也算合理,可叶逊还是不能理解:“你说你知道在哪里?”   “我记得融融说过,她当年与卫钊、江瑶、叶盛淮、叶行络结拜的地方,叫‘小金庙’,敢问叶叔,那小金庙,可是在碉楼的西南方向?”   叶逊缓缓点了头,喃喃道:“原来是在小金庙啊。”   据说小金庙是团山屯军到来之前就有的,原本供的是什么神位已不可考。   因那里是在本寨外围,靠近绝壁;既非要塞,又荒凉得紧,除了偶尔有孩子们贪玩图新鲜之外,寨中众人谁也不爱去,渐渐也就忘了那地方了。   “司凤林的那处小石屋也是早就有的,司家每一代都会派一个旁支子弟镇守在那里,一则是为了防止嘉戎越山而过冲破碉楼的防线;二则,那小屋背后,就是通往小金庙的路。”   李崇琰道,“我之前让隋峻问过本寨与副寨许多人,没人听说过团山有一处叫‘琉璃井’的地方,可是,司凤林的小石屋前,有一棵明显超过百年的梧桐树。”   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   这句很显然故意将重要讯息颠来倒去,使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   “金蛤.蟆”与“金老鸹”并没有实际的指示作用,或许是当年司金枝发现玉矿时,正巧看到了过这两种动物,她便将它们混进童谣中,一来朗朗上口有童趣,二来扰乱视听。   真正的关键信息是,过了一个有梧桐树为记号、被命名为“琉璃井”的地方,就能通往“金菩萨”所在。   李崇琰胸有成竹:“最后那句‘拿金碗,倒金茶,倒在碗里冒金花’,同样没有实际的指示作用,但我猜,这句话的用意是提示司家后辈子孙,矿内有机关。”   司家旁支每一代人里,都必定奇迹般出一个机关高手……不是家族中挑良才刻意传承培养的才怪了。   叶逊在心中飞快将他说的这些推敲一边,“大约,事情还真就如你所料。”   当许多细节都能对上号之后,就不大可能是巧合了。   “既如此,那余下的事,就看殿下的了,”叶逊欣慰不已,又承诺道,“我已请脱屯军军籍,以免给殿下收兵权造成阻碍。至于阿淮阿络殿下要用他们为将还是为兵,我绝不干涉。”   李崇琰谢过,又站起身来,再次执了晚辈礼。   “正事说完了,舅舅,您可以让我见融融了吗?”   他相信,叶逊拖着他说了这老半天,一则是诚心交割团山的问题,二则就是……老狐狸分明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偏故意避而不谈!   见他挑明,叶逊半点也不心虚,“慈祥”地冷笑:“呵呵,可惜我家融融说,她不要你了。”   李崇琰顿时急得想跳脚,一个头两个大,“我真没欺负她……只是出了点状况,就、就有些误会,我同她说清楚就好的!”   许是见他诚恳,叶逊翻着白眼,抬手唤来一名小弟子:“你春儿师姐醒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没呢,好像是天亮才睡着的。”   “舅舅!”李崇琰发自肺腑地请求道,“我、我不吵她,就瞧一眼,行不行?”   “不行。”叶逊吹了吹胡子,瞪他。   见恳求无果,李崇琰不管不顾也给他瞪回去:“你不让我见她,信不信我带兵打你?”   “吓唬谁呢?”叶逊从满脸络腮胡子中龇出一口白牙,片刻后,讪讪挥挥手道,“那你去吧,年轻人,就知道情情爱爱,我还真怕你疯起来带兵打我呢……”   ****   顾春察觉身旁多了个人,心中一惊,赶忙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却惊见李崇琰惨白虚弱的脸近在眼前。   “你走开,我说不要了就不要了,”顾春咕囔着,又将眼阖上,抬起手胡乱一挥,“梦里也不要……”   “啪”,一声轻响。   不是梦!   顾春倏地再次睁眼:“你怎么在这里?”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李崇琰立刻翻身将她压下,顺势抓了姑娘的小手就往脸上贴,委委屈屈道:“骂也骂过,踹也踹过,方才又打过了,可以听我解释一下了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春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便怒目而视,对他的请求听而不闻。   “你想我了,我就来了,”李崇琰惨兮兮地垂下脸,小心翼翼地将鼻尖凑上去蹭蹭她,“你真狠,我都吐血了你也不管。”   “并没有想你,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顾春冷冷撇了脸,朝着门口的方向张嘴就要喊人。   李崇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下颚,以吻封了她的口。   顾春发了狠,一时无计可施,便恨恨咬他。   淡淡血腥的味道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   饶是如此,李崇琰仍是没有放人。   纠缠许久,他的唇才徐徐退离。   长指心疼拂过她发肿的眼睑,他涩涩道:“若不是想我,眼睛怎么哭肿的?”   “认床,睡不着,”顾春咬牙,瞪着他唇上新添的伤,“再不滚开你会死。”   “你不要我我才会死呢。”趁她不备,他又飞快地朝她唇上啄吻一口,贪嘴似的笑了。   顾春面色愈发寒冷,奈何此刻受制于人,只好冷冰冰道:“我不要,自有旁人要的。”   “只有你,没有别人。”李崇琰摇头,盯着她笑。   “当我傻?”顾春横眉冷对,笑意森然,“不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   李崇琰笑得愈发开怀,抱着她一个翻身,换她趴在自己身上,两手不容拒绝地与她十指相扣。   然后,他抬眼望进她的眸底,笑意明亮,那醇厚如陈年花雕般的嗓音字字清晰:“不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是喜欢上同一个人,两次。”   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第64章   当顾春听完李崇琰原原本本将那个误会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 忍俊不禁地从他身上跌了下去, 恨不能在榻上滚来滚去的笑。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哈哈哈……融融是谁……哈哈哈……”   李崇琰面上的笑意无奈且认命,一次次将她捞回来,非要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他紧紧环着她的腰背,望着她在自己怀中乐不可支重展笑颜的娇俏模样, 惶惑许久的心渐趋于安稳。   半晌,终于笑够的顾春也安顺得宛如猫仔,下巴支在他的胸口,满眼里全是甜津津的蜜意。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笑望着对方,什么也不说,像是光这么看着, 就能将这几日的辗转、想念与难过, 一一补足。   “你好好说清楚,”李崇琰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先前还柔情蜜意的脸即刻成了恼意哼哼的模样,“那时你问也不多问一句,丢下我就走, 这算怎么回事?”   顾春讨饶地笑着嘟了嘟嘴:“我气糊涂了嘛。那时我连夜跑了大老远,一回来就听你说又喜欢别人了……那我若是一点都不生气, 你才真要气死了呢。”   李崇琰抬脸照她的下颌轻咬一口,才又幽怨指责:“那你好歹也该问问是谁啊!只要你问我, 我肯定什么都说的,谁同意你丢下我转身就走了?”   “都知道你喜欢别人了,我还能有心情皮厚兮兮追着你问是谁呀?”顾春拿下巴在他心口上戳来戳去, 咕囔道,“那多没面子。”   “是面子重要还是我重要?”李崇琰气呼呼地瞪她,瞪她,一直瞪她。   顾春沉吟片刻,眼儿滴溜溜一转,红唇微启,小声吐出两个字,“面子。”   其实,无论对人对事,她极少有这样激烈的心绪起伏。当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心头怒火时,她就知道,这个家伙的存在,已能影响她到如斯地步,她喜爱这个人的程度,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她大约,就这么死死栽在他这个坑里了。   不过,她眼下还不想告诉他,以免他得意过头,怕要窜上天去。   “作死吧你就,”李崇琰咬牙切齿地捏她的腰,又不舍得下重手,最终还是只能放些无用的狠话,“我瞧着你这是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啊,我告诉你……”   纤润的指尖缱绻描过他的下唇边沿,一股叫人酥到轻颤的热流突如其来,暗器似的,猝不及防正中他的心间。   他的喉头滚了滚,再吐不出半字的抱怨,只能不由自主垂眸望着那个笑盈盈的始作俑者,密长的睫微颤如迎风的薄翼。   “偏不将你放在眼里,”顾春笑得愈发甜腻,竟真像一枚在阳光下被晒到亮晶晶的糖人儿,“可我将你放在心里呀……”   她的嗓音天生绵甜,此刻又故意一副小意缠绵的讨好状,一开口就像能让人瞧见细细的糖汁拉丝似的,甜软扑面,直扑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崇琰不想承认,她这拙劣的美人计遇上他,完全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他原本想板着脸,英勇抵抗这卑鄙的伎俩,无奈一颗打算顽抗到底的心终于抵不住那根无形糖丝的牵扯,直飞扬到眉梢、到眼角的喜色怎么也压不下去。   “你这个小人,”李崇琰恨自己不争气,索性咬牙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气我时花样百出,哄我时就只会一招。”   就会趁人不备忽然冒出些好听话!敷衍!搪塞!毫无诚意!   可他明知这是她避重就轻的惯用招数,居然还能屡屡中招,当真是英名扫地。   见他眸心里仿佛蹿起小火苗,顾春赶忙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咬唇笑着求放过:“不要闹,我好困的……”   这几日她心中难受,便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   那日气冲冲自定王府回来后,她便装着一脸无事地跟着大家一起帮着安置这新居,里里外外跑得跟个陀螺似的。   她是个常年四体不勤之人,累得骨头都快散架。   可即便那样累了,夜里仍是睡不着。   而此刻,她心头发软,手脚也发软,倒像是真的知道困了。   “困?那你睡吧,”李崇琰笑意恶劣,语气挑衅得很,“不必招呼我,我就不是个客气的人。”   “你、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被他那“很不客气”的手惹得周身止不住轻颤,顾春笑得又嗔又恼,动了动想要侧身躲开,“我舅舅怎么就……没打断你的腿呢。”   李崇琰按了她的腰侧不让动,另一手将她遮在面上的手臂拉开,亮出她羞涩泛红的脸,得意地挑眉:“我说我要看看你,他同意的。”   先前叶逊让那名小弟子领李崇琰过来,简直可说是所托非人、引狼入室。   那名小弟子本就年纪不大,眼下自本寨搬到这宅子才没几日,还在新鲜劲头上,将李崇琰领到顾春闺房门口后,竟就自个儿跑开玩儿去了。   顾春一听,好气又好笑,满目带羞地瞪着他,软软朝他不规矩的手背上打了一记:“只同意你看看,谁同意、谁同意你胡乱摸来摸去的?”   “只能看,不能摸?!”李崇琰啧啧摇头,笑得一肚子坏水儿的模样,“没有这个道理的。”   “你、你给我……住手!”顾春笑得皱了脸,忙不迭地挣扎着想要侧身躲开,“别、别闹啊,没见我、没见我困得眼睛都肿成这样了吗?”   李崇琰笑着低头亲了亲她微肿的眼睑,一副疑惑的模样,“咦,不是太想我了,哭肿的吗?”   “哭你个死人头啊!”顾春笑啐,奋力将他推到一边,“我都这惨样了,你也下得去口!”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此刻一定是极丑的。   李崇琰哼哼笑着将她揽进怀中,两人侧身相拥着,两张红得不像话的脸在同一个枕上靠得极近,“只要是你,什么样我都下得去口。”   “我谢谢你啊!”顾春没好气地笑着瞪他一个小白眼,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遮挡住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我真困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她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并不像往日那般神采奕奕,明显是需要休息的。   再瞧瞧他唇上的新伤,那是她先前生气时给人咬的。此刻她面对着自己这杰作,简直又心疼又心虚又惭愧。   她对人对事极少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存在,已能如此深彻地左右她的心绪了。   李崇琰任由她捂住自己的眼,委屈巴巴的撇撇嘴,嘀嘀咕咕地抱怨:“我一醒过来就赶忙过来见你,你却只知道赶我走。还说什么将我放在心上。巧言令色……不是个好人……”   一醒来就过来了呀……那,花芫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顾春心底无声轻叹,凑过脸去轻轻啄了他的唇,“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也休息,明日你陪我上街,好不好?”   “那,成交,”李崇琰轻轻拉下她的手,依依不舍地再瞧瞧她困倦的面容,“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哎哟哟,果然是定王殿下了呢,”顾春笑他,“整个宜州都是你的,忍不住就豪气了是吧?”   “整个宜州都是我的,可我是你的。”   他贪恋地吻上了她的唇,许久不肯放开。   ****   待李崇琰回去时,花芫与妙回春本打算同他谈谈他中毒之事,然而隋峻手上有一大堆事已等了李崇琰好几日,便毫不客气地将这二人赶出书房。   花芫虽生气,也知事有轻重缓急,李崇琰身上的毒性一时无碍性命,眼下定王府开府建制那一大堆事毕竟事关宜州民生,确是更加要紧些,于是便将自己琢磨出来的那控制毒性的药方写给了妙回春,便去东郊叶家新宅拜见叶逊去了。   妙回春又赶着去找冯星野说事,交代德叔按着花芫的方子给李崇琰煎药后,便也离去了。   等李崇琰将隋峻送来的那堆积压数日的事情处理完,匆匆用了饭,再喝过一回药后,又被德叔催着去躺下休息。   反正折腾来折腾去,每个人都忘记告诉他,他那时不时发作的失忆之症,是他在母胎里受了牵连中的毒。   ****   在去叶家新宅的路上,花芫本想买些伴手礼,却很尴尬地发现……身上没钱。   她是被顾春忽然从济世堂拎走的,当时那样仓促,哪里会记得带钱在身上。   可毕竟是去拜见师父,空着两手怎么想都不合适,于是她在街边踌躇许久,最后决定先把自己手上的玉镯拿去当铺换些钱买东西,待拜见完叶逊之后,再让顾春陪她过来赎。   我怎么这么机灵呢。   花芫笑眯眯地甩开步子就去找当铺,却在街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于是面生喜色,噔噔噔跑上前去拍了拍人家的肩。   “彭掌柜好哇!”   彭掌柜被惊得险些一个趔趄,好在那胖胖的身躯还算敏捷,晃晃悠悠稳住了,一回头却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姑娘。   花芫指着自己笑眯眯的圆圆脸:“我是屏城济世堂的小当家呀,您在我家铺子上抓过药的,还记得吗?”   彭掌柜毕竟有些年纪了,记性不是太好,一时有些茫然。   于是花芫又道:“我有个同门,叫顾春的,时常写话本子卖给您的。”   “噢,”彭掌柜略一沉吟,恍然大悟,笑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济世堂的小当家好啊。”   花芫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仿佛是彭掌柜多年老友似的:“彭掌柜今日也来宜阳办事么?”   “是啊,我们东家在宜阳新开了一个店面,今日我过来同这处的掌柜商量些事,”彭掌柜和气笑道,“小当家也来办事么?”   “我那同门,她家迁居到宜阳来啦,我正说去她家新宅拜访呢。”花芫笑着搓搓手,圆圆眼无比诚恳地望着彭掌柜。   彭掌柜自来八面玲珑,当即便心领神会:“小当家可是遇到什么难处?若有老朽帮得上的,尽管说。”   见老人家敞亮,花芫也不迂回了,赧然笑着挠挠头:“我本想买些伴手礼去贺人家乔迁新居,刚刚才想起,走得匆忙,竟忘记带钱了。能不能……”   彭掌柜立刻从自己腰间取下钱袋,从中拿出约莫半两银来,慈祥地问道:“小当家瞧瞧这些够么?若不够,您同我到新铺子上,我再替您张罗些来。”   “够了够了,哪需要这样多的,只是空手去总不好,想买一些伴手礼,不必多贵重的,”花芫双手合十谢了他,自他掌心里只取了两粒碎银,“多谢彭掌柜,您可真是个豪爽又仗义的人!我一回屏城就给您还到书坊来!”   彭掌柜将钱袋收好,乐呵呵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若是旁人开口,老朽只怕也没这么大方。你我同在屏城开门做生意,自然信得过;况且您又是‘公子发财’的同门,还能怕您跑了不成……”   公子发财?   花芫有些傻眼,但她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个听起来很荒谬的名字,大约就是顾春写话本子用的化名儿了。   于是她忍不住笑得抖抖肩膀:“我那师妹自己都说,她就是个扑街的……”   “早不扑啦,”彭掌柜笑着替顾春挽回颜面,“如今她可是咱们青莲书坊的摇钱树……哦,对了,小当家方才说,她家迁居宜阳了?”   之前那回顾春忽然财大气粗地请整个济世堂的人吃饭喝酒,说是自己再也不扑街了,谁也没信,以为她是扑街扑疯了,自己找场子呢。   此刻彭掌柜这样一说,花芫才知道她没有吹牛。   见花芫点了头,彭掌柜便请托道:“那烦请小当家帮老朽带个话,就说若她今明两日哪时候有空,烦请往这宜阳西市的魁星街走一趟,老朽正好将她介绍给这头的黄掌柜认识认识。既她迁居宜阳,想必将来也不便总跑回屏城找我交稿。”   花芫应了,又再度谢了彭掌柜,两人相互致了辞礼,就此别过了。   ****   买好伴手礼到了叶家新宅,花芫先拜见了叶逊,又规规矩矩陪着喝了两盏茶。   叶逊随口问了她济世堂的近况,又与她闲叙了几句,见她一副坐不住的模样,便笑道:“春儿头几日没睡好,这会儿只怕还没起呢。你若无聊,可以去隔壁找豆子玩,正好请卫大娘和豆子过来一道吃晚饭。”   这座豪阔的大宅邸并非单为叶家独居。在叶逊最初的规划里,四大姓的非屯军人员撤出团山后,若仍旧愿意大家住在一处,便可在这里聚居。   卫家这几日也在陆续安排撤出,卫家名下副寨的好些户人家都选择在屏城落脚,只卫家家主卫丹华带了卫家本家及旁支的部分人到了此处,与叶家比邻而居。   因卫钊留在山上继续筹备八月初第二次进山练兵之事,这几日豆子为了找顾春玩儿,便时常拖着自家奶奶过叶家来蹭饭吃。   花芫歪着脑袋瞧了瞧,见天色尚早,便对叶逊笑道:“我先去将春儿挖起来再一道去。”   “随你们闹腾,”叶逊悠哉地拿了紫砂茶壶,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我去花房瞧瞧我那些药苗。”   “师父您还真是……谁家在花房种药苗啊!”花芫笑嘻嘻打趣一句,转身就跑去找顾春。   ****   在一名小弟子的带领下,花芫进了顾春的闺房,推门就见她蒙头睡得一动不动。   “春儿!”花芫笑着大叫一声,跑过去扑到她身上。   顾春屈膝一踹,也不管踹着没踹着,恼火地翻身面朝墙,又要接着睡。   花芫站在榻边,一手插着腰,深吸一口气,气壮山河地吼道:“公——子——发——财!”   “你、你、你……”顾春倏地坐起来,抬手刨了刨一头乱发,“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哈哈……”花芫扑到榻上笑得滚来滚去,“怎么会有人起这么蠢的化名儿啊!”   “闭嘴,”顾春抬手捂住她大笑的嘴,自己想想也觉得很蠢,便跟着笑了,“这是写书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于是花芫一边笑着,断断续续将彭掌柜请她转达的事转达给顾春。   顾春点头应下,起身下榻倒了一口茶水喝。   “小师姐,李崇琰中毒的事,你没同师父提吧?”顾春端着茶盏,回眸望着坐在床榻边沿的花芫。   花芫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摇了摇头:“没呢,我急着过来笑话你,都忘了说了。”   “那就别说了。”顾春将茶盏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身绕到屏风后去换衣衫。   花芫跳下床榻,跟过去立在屏风前,隔着屏风问:“为什么要瞒着师父?”   “李崇琰的母亲,毕竟是师父年少时心爱的姑娘,”顾春的声音有些沉,“若师父知道了她当年在宫中竟是那样的结果,师父会很难过。”   知道她不在了是一回事,可知道她是以那样的境况直到生命的终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叶逊至情至性,若他得知司苓竟是在疯癫痴傻的情状下凄然离世,那些已结痂的陈年伤口,只怕又要被撕得血淋淋。   无谓徒惹他再伤怀了。   花芫认真咀嚼了顾春的话,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便点了头。   此时顾春换好衣衫出来,坐到铜镜前梳头,花芫便过去帮忙。   “对了,春儿,”花芫忽然又想起一事,“方才殿下回去后,隋峻拉着他说事情,我就忘了跟殿下交代他的病情了。”   顾春毫不意外,只是笑笑:“那,也别说了。”   “不是啊,”花芫挥舞着手上的梳子,“我本想着叮嘱他,叫他万不可急着与你成亲……咦,那我此刻跟你说也是一样的啊,你俩别急着成亲啊,切记切记。他若非说要成亲,你绝不要答应就是了。”   “你说完了,”顾春不以为意地哈哈笑道,“我早答应了。”   花芫见她像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急得直跳脚:“这事不是开玩笑!我这几日都在想,既他的毒是受母体影响,谁知道会不会再坑了你们的孩子呀?”   自从冯星野说了司苓的事之后,顾春已隐隐想到可能会有这隐患了。   “你说这半天,是因为觉得自己制不出解药,是吧?”顾春偏过头,笑着嘲她。   事关身为医者的尊严,花芫立刻挺直了腰板:“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人制得出这毒,那便一定有人制得出解药!”   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继续钻研下去,她一定能找出解毒之法。   顾春笑了:“那我怕什么?”   “你不怕,我怕啊!”花芫瞬间又塌了腰,垮着圆圆笑脸,垂头丧气,“这毒经手过太多人,乱七八糟的,我不确定我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出解毒之法……”   “那我先成着亲等你呀。”顾春语气轻快,眼底是温柔的笑。   花芫有些犹豫,“可,孩子……”   “没有解药之前,不会有孩子的,放心。”顾春自她手中拿回梳子,自己接着梳起头来。   “啧,除非他能忍住不碰你。”花芫撇撇嘴。   顾春尴尬地回头向她挥了挥拳:“你个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我马上就十六了!再说了,我可是个大夫,”花芫翻白眼都像是在笑,“我什么不懂啊?”   “把你给能的。”顾春没好气地笑着从铜镜里瞪她。   花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可是,我听人说,两人之间再是喜欢,初时天雷勾动地火,怎么都新鲜,可成亲以后慢慢就变成了家人。若长久没有孩子,那能喜欢多久?”   顾春笑弯了红唇,轻声道:“在他出现之前,我从未喜欢过谁。所以,我想,他应该能让我喜欢很久吧。”   这是什么狗屎因果?听不懂。   花芫茫然地瞪圆了眼睛:“便是你能喜欢他很久,那他呢?”   顾春笑笑,没再多说,梳好头,又去洗了脸,便带着花芫去隔壁找豆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联合赞助本章节:   司南扔了1个地雷、阿呆扔了1个地雷、阿鸢扔了1个地雷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 ̄3 ̄扔了1个地雷、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马达加斯加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倾情浇灌:   读者“ ̄3 ̄”,灌溉营养液+2、读者“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灌溉营养液+2、读者“团子~~”,灌溉营养液+1、读者“(”,灌溉营养液+5、读者“peach”,灌溉营养液+1、读者“□□eems”,灌溉营养液+5、读者“每天乐呵啊~~”,灌溉营养液+20、读者“晚念珠”,灌溉营养液+1、读者“(”,灌溉营养液+5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第65章   翌日卯时, 隋峻与冯星野先后赶到定王府。   原本打算早些去见顾春的李崇琰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于是满脸写着不高兴, 悻悻地带着两人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后, 冯星野一如既往地跃身上了房梁。身为一个杰出的暗探首领, 他喜欢暗戳戳藏在别人瞧不见他正脸的地方,这样才有安全感。   “你们谁先说?”李崇琰不耐烦地拿指节叩着桌面。   坐在他对面的隋峻抬头望了一眼房梁上黑乎乎的冯星野, “我就两件事。”   冯星野嘿嘿一笑:“巧,我也两件事。没事,峻哥你先说,我不急。”   李崇琰横眉冷对:“你俩还聊起来了?有话赶紧,我忙着呢!”   “殿下, 您该自称‘本王’,”隋峻讪讪地提醒一句, 见他的冷眼已经开始冒火,便赶忙进入正题, “朝中有大动。”   房梁上的冯星野一听这话,幸灾乐祸般地“哦嚯”了一声, 低低笑道:“那我只有一件事了。”   很明显, 他与隋峻各自带来的两件事中,至少有一件是同样的消息。   这个消息按说不算新鲜出炉, 只是宜州在边陲, 京中的消息总会来得慢些。   五日前,朝华长公主以监国身份下令,将原本自己辖下的原州军交由武安郡主云安澜节制。   因朝华长公主自春日“行宫封王”后, 便奉旨以监国身份留京处理政务,到如今已半年有余。她身为原州军最高统领,长期不在原州自会造成许多隐患,此番正是下令将原州军军权交接到云安澜手中,原本无可厚非。   只是云安澜身为女子,这几年又时时冲在反对新学的最前线,之前陛下下旨由她暂代原州事务时,新学一派隐隐已有异议,只是碍于还不敢正面攻击陛下旨意,便只是在台面下做些小动作。此番长公主将整个中原最精锐的原州军正式交到她手中,以平王为首的朝中新学一党顿时炸窝了。   “……自长公主奉旨留京后,一直是由驸马云定兴代掌原州军兵符,虽无明旨或诏令,却也算得顺理成章,各方势力都算是默认的。”隋峻不明白长公主为何忽然如此冒进。   冯星野居高临下地抛来一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音,“云定兴那家伙就是个富贵闲人的性子,难得他老老实实窝在原州带了大半年的兵,如今想必也是烦了,多半打算进京同长公主腻在一处,过他那成日招猫逗狗的日子。”   这两夫妻一个没空,一个没心思,索性将原州军兵符交给长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可事情坏就坏在云安澜是个女子,还是个大力反对新学的女子。   之前她手中没有兵权,都敢大刀阔斧正面与新学一党交锋,这原州军一到她手中,新学一党自然如临大敌。   隋峻看了面无表情的李崇琰一眼,又道,“今日接到京中来的消息,为着此事,连日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弹劾云安澜的折子都快将中书省的政事堂塞满了。长公主的意思是,殿下这头是否声援一二?”   李崇琰冷冷啐道:“怎么声援?隔着几千里地,跟朝中那些废物飞鸽来回打嘴仗?”   显然他并不打算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朝堂口水战。   “本王在这宜州尚且根基未稳,这时候卷入这场混战亮明旗帜,除了把自己树成靶子之外,毫无意义,”这种事上,李崇琰一向很冷静,“若云安澜连这样的场面都扛不住,那她就算接了原州军的兵符也早晚被人拉下马。”   军中的争斗可比朝堂上更加直白,一言不合拿刀对砍都不奇怪。   隋峻了然:“那就照殿下的意思,可长公主那头……该如何回话?”   “什么都不回,她自然就懂了。”李崇琰知道,长公主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待她冷静下来,便会想明白,以李崇琰当下的实力,根本解不了这个围,无谓将自己搭进去多给人送一个靶子。   “我若要帮她,要帮云安澜,只能等,”李崇琰徐徐道,“所以,眼下定王府的头等大事,就是韬光养晦,励精图治。”   隋峻点点头,接着又讲起第二件事:“宫中派了一位教习姑姑,说是来协助整顿定王府众人的规矩礼仪……是陛下亲自派来的!”   既是陛下亲自派过来的人,也不能明晃晃又将人退回去。隋峻拿着这事烫手得很,都让那位姑姑在宜阳城的官驿中住了好几日了。   李崇琰听得烦躁,怒目道:“那死老头,在行宫里闲得长毛了是吗?”   “长没长毛,属下就不敢妄言了,”隋峻忍笑,再度请示,“那位周姑姑,该如何安置?”   “又不能退回去,那当然只能供起来了,还能怎么安置?”李崇琰没好气道,“你让德叔在府中给她安排个住处,之后晾着就行。”   隋峻领命,便起身告退。   终于轮到冯星野了。   李崇琰头也不抬地道:“你,有话赶紧说,我赶着出门呢。”   “我瞧着吧,整个定王府就你最没规矩,那位周姑姑若是个有胆色的,就该头一个拿你开刀,保准立竿见影。”   冯星野乐颠颠儿的说着风凉话,见李崇琰抬头一个眼刀扫来,立刻清清嗓子,正色道:“原州军的事你已知道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就是昨日妙回春忘记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   团山的生活并不崇尚奢靡,衣食住行俱以方便、迅捷、舒适为度。顾春经过十年的耳濡目染,素日里也是尽量从简。   此番举家迁居宜阳城,叶家连个乔迁酒也懒得摆,众人各自将一些必需物品报备家主处,自族中中馈走账一并添置采买添置,迅速就安顿好了。   顾春今日约了李崇琰一道出来,也并不打算闲逛,只奔着自己要的几样东西径自往相应的铺子去。   “你若是有事要忙就去,”顾春见李崇琰一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在绸缎庄门口停下脚步,“我买好东西可以自己回去的。”   反正东西都由商家帮着送回东郊叶宅,也不必她出力。   李崇琰闷闷瞥她一眼,悬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出去。   “怎么了?”顾春蹙眉,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崇琰仍是闷着,一声不吭。   顾春索性拖了他往绸缎庄门口的大榕树去,两人在背荫的树影下相对而立。   “你说过,若有什么事,我问你,你便一定会说的。”顾春觑着他满脸心事的模样,眼波微转。   李崇琰踌躇了片刻,低头拿手指碰了碰她的指尖,到底没敢握住。“据说,我那时常无端会失忆的毛病,是中毒……”   虽昨日从花芫口中听说大家都没告诉他,可顾春也没抱侥幸,心知他早晚会知道。此刻听他提了,心下倒如释重负。   于是她笑着伸出两指挠了挠他的下巴:“怎么?要逃婚哪?”   “你都知道?”李崇琰不是很认真地躲了躲,心中明明很烦闷无措,却莫名被她这小动作安抚到,“那你……”   今早隋峻走后,冯星野认真地转达了妙回春与花芫的忧虑。因为二人眼下对“千秋醉”这毒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因此理智地建议李崇琰应当暂缓成婚之事。   这下顾春改为捏着他的下颌动来动去,看着他的嘴跟木偶人似的被自己捏得一张一合,便自得其乐地笑了。“你八月初还得进山吧?”   “嗯。”李崇琰由得她玩,只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既如此,即便我俩今日就成亲,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孩子,这是瞎操的哪门子闲心啊?”顾春仰脸笑望着他,皱了皱鼻子。   “可是……”   顾春拿两指将他的唇上下捏住,捏得扁扁的:“没什么可是。我小师姐都说了,既这世上有人能制得出这毒,那自然就有人能制出解药。”   这话听起来好有道理,可李崇琰心中却仍是芥蒂难消。   见他仍是满心郁郁的模样,顾春放开手,环住他的腰身,柔嫩的面颊在他肩头蹭蹭,温声笑道:“多大点事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又侧脸仰头冲他坏笑:“反正我今日是特地来买做嫁衣的布料的,我可想成亲了。”   李崇琰狠狠将她揉进怀里,将脸埋在她的发间。他也很想成亲啊!想与她成亲都快想疯了。   “谁知道……他们几时才制得出解药?”   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顾春安顺绵软得宛如一朵棉花糖一般,甜丝丝的笑音柔柔的,“没关系的,我陪着你等就是了。谁叫我喜欢你呢?”   李崇琰眼眶微烫,以唇角轻抿了她的耳珠一口,心中五味杂陈,哑声道:“我舍不得放开你,可又觉不能这样自私。”   顾春笑着自他怀中略微挣开些,抬肘抵住他的喉间,唇角弯弯,说出的话却叫他更加郁郁了:“不管了,随你想七想八自寻烦恼去,反正我是要成亲的,你若实在不舍得耽误我,那我就找别人……唔。”   听不下去了,他带着万分纠结的恼意以唇封了她的口。   光是想想她一身嫁衣烈烈,温顺甜美像棉花糖一样被别人掬在怀中的画面,他就觉得又想吐血了。   虽有大榕树的掩蔽,可毕竟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这一吻并不敢太过分。   李崇琰稍稍退离些许,以额与她相抵,眼中有歉有痛:“你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这是他想捧在心尖儿上宠爱的姑娘啊。   顾春不以为意地轻挑柳眉,笑唇蓦地微启,粉嫩的舌尖忽然缱绻轻触了自己昨日在他唇上留下的伤,沙沙的甜嗓里有非常明显的心灾乐祸,“到时委屈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呢。”   ****   直到被顾春拉着手进了绸缎庄,李崇琰才明白她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混蛋小糖人儿,原来打的主意是让他“只能看不能吃”?真狠啊。   又恼,却又忍不住想笑。原来她竟这样喜欢他呢。   顾春见他自顾嘿嘿傻笑,无论自己问他哪种布料好看些,他都只会点头,顿时没好气地笑嗔道:“你看清楚这些布料的分别了吗就点头?”   “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穿……大概会更好看。   他摸了摸鼻子,赶忙收起满脑子忽然冒起的,不合时宜的绮丽心思。   或许,她是对的,到时委屈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哎,真是又甜蜜又折磨。   李崇琰带着这甜蜜的恼意,随手将她方才拿过的布料都指一遍,豪气得犹如在泄愤般:“这些,这些,还有那个……全都包起来。”   “你在找打,”顾春白他一眼,笑啐,“我可没带那么多钱。”   李崇琰险些当场跳起来,气愤地拍了拍绸缎庄的柜台:“什么?你竟打算不花我的钱?这就欺人太甚了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绸缎庄的掌柜与伙计对视一眼,暗声啧啧地将脸瞥向一边。   这些年轻人啊,做什么总喜欢跑到别人的铺子上来恩恩爱爱的拌嘴,还让不让人好好做生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月总今天身体出了点状况,键盘也出了点状况,更晚了,抱歉   提前祝大家周末快乐,小长假快乐,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两位地雷赞助商联名赞助本章节: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wwkjlyw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一如既往的倾情浇灌: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1   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2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每天乐呵啊~~”,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四肆”,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妖怪不跑”,灌溉营养液+20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5 第66章   此时离团山屯军第二次进山练兵的时间已不足十日, 又逢定王府开府建制, 加之李崇琰昏迷不醒好几日, 因此他其实是很忙的。   好在顾春也不是个需要人时时陪护的人, 一上午遛着李崇琰在宜阳城的坊市间将需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好, 又一道在外吃了午饭后,便赶着他回去做事。   李崇琰原本打算先将她送回东郊叶宅, 可她忽然想起彭掌柜托花芫带的话,便残忍拒绝了这个温情的提议,自己独自去了西市的魁星街。   青莲书坊在宜阳新开的这间铺子显然比屏城那间大得多,门面气派、招牌显眼,站在魁星街街口一眼望过去就能瞧见, 完全不必费心找寻。   顾春先在铺子门口朝里打望了一眼,见店中有三名伙计都在忙着招呼客人, 柜台后也没见着有掌柜,便决定自个儿在店中的书架前晃晃。   找到专放各式话本子的那一个书架, 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书全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霎时心中喜滋滋, 随手抽出一本崭新的《将魂传》来翻了翻。   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 那些原本她烂熟于心的字句被方方正正印在纸上,瞧着竟格外神气了。原本只是随意翻看着等待店中伙计空下来, 可她翻着翻着居然就看入迷了, 简直忍不住要击节赞叹,为自己大声叫好。   啧,我怎么就这么厉害呢?诶, 这句……太精彩了!这么精彩的句子,我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哎呀呀……   顾春越看越满意,全然不知此刻自己面上的神情是多么傻气。   “……姑娘您好眼光啊,”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一名伙计搓搓手,热情地笑道,“这本《将魂传》可是咱们青莲书坊今年卖得最好的一册话本子呢!这都重印好多回了,还是供不应求!”   “真的呀?”顾春眼儿亮灿灿,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似的,“这书这么好?”   她暗戳戳地享受着一种名为“我知道你在夸我,你却不知道你夸的人就是我”的愉悦,静候这位伙计再多夸些。   伙计倒是半点不叫她失望,全力以赴地吹捧了此书之惊才绝艳,在中原各地造成的巨大轰动,并拍胸脯保证此书在京中几乎是人手一本云云,直吹得顾春差点乐晕过去。   不过,当他吹嘘到“连文渊阁的大学士都让门下弟子精读此书”时,顾春就有些没耳听了。   她还没傻到忘记自己写的只是小话本子,文渊阁的大学士怕是疯了才会叫门下弟子精读话本子。但她也不戳破,只笑着点头,仍是认真听着。   伙计显然也是个见多识广的,见她的神情未变,也知自己牛皮吹破了,便转口道:“实打实的说,这本子确实精彩,咱们东家还特意挑这本子排了戏,由名满中原的反串武旦厉连胜厉老板担纲,自打几个月前在京中开了锣,那当真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的!”   “唔,这个事我也听说过,”顾春点点头,略有些遗憾,“可惜咱们在宜阳,也看不到这戏。”   伙计笑道:“看得到看得到,厉老板已经带着戏班子自遂州往咱们宜州来了,下个月十二那日就在宜阳城开锣,从八月十二到九月初一,每三日就会演一场,届时恭迎姑娘来捧场啊!”   顾春正想问到时戏台搭在何处,就听到彭掌柜的声音——   “哎呀呀,财神来了。”   “彭掌柜,”顾春被他这称呼闹得讪讪的,回头冲他尴尬笑,“您这话说得……我就有些接不住了。”   彭掌柜乐呵呵笑着,向她引荐了宜阳这间铺子的黄掌柜。黄掌柜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同样是笑脸迎人的模样,对待顾春这棵新晋摇钱树的热情态度,比彭掌柜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位掌柜热情地将顾春迎进了里院。   原来宜阳这间铺子是连后头的一整座大院子也买下的,还专程搭了戏台,也给几位正当红的作者特地备了书房。   黄掌柜笑道:“听彭掌柜说,姑娘如今已随家迁居宜阳,那今后交稿也不必再跑屏城,就交到这里便好。往后姑娘来时便在这间特意为您备下的书房与鉴稿先生面谈,若平日里想过来坐坐,或愿意在这里来写稿,那老朽也会派人给姑娘打点好一应杂事的。”   小扑街顾春自进了这行就没得过如此礼遇,简直头顶都能开出花儿来。   黄掌柜又恭敬奉上了几张厉连胜的戏票,请她在八月十二那日携家人前来观看《将魂传》在宜阳城的首演。   听彭老板补充说,如今厉连胜的戏在中原可谓一票难求,顾春便道了谢,将那几张戏票妥帖收好,表示自己一定会来。   “对了,上回老朽同姑娘提过,”彭掌柜道,“咱们东家原本是要随厉老板一同过来与姑娘会面的,可东家近期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便特地安排了手下的大朝奉来与姑娘磋商往后的合作事宜。东家托老朽转达歉意,还请姑娘万勿多心啊。”   顾春笑笑,“不会不会。”   于是将会面的日期定在八月十二的午后,又闲叙了一番后,顾春便告辞了。   ****   这一来二去的,就到了申时。   从青莲书坊出来后,原本该直接回家的顾春实在忍不住这满心欢喜,一路带风地就改往定王府去找李崇琰分享这喜悦了。   进门后向德叔一打听,说李崇琰午后一回来便被隋峻请去州府的官学,也是前脚才回府来的。   顾春怕打扰他们的正事,忙又问德叔:“隋峻与他一道回来的吗?”   德叔摇摇头,笑道:“殿下自己回来的,此刻正在书房呢。”   一听他是独自回来,顾春才放了心,满面开怀地奔到书房去了。   推开书房的门,见李崇琰果然独自坐在桌案后,顾春噔噔噔几步小跑过去,笑成一朵花儿,不管不顾地朝他怀里一坐,搂着他的脖子“吧唧”在他唇上亲了响亮的一口。   从头到尾一脸懵懵然的李崇琰看着她乐得眉毛都快飞上天的模样,有些尴尬地垂脸清了清嗓子,无奈地哼哼笑了起来。   “你那什么表情?”顾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忍不住又笑了,“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呀?”   李崇琰面上飞起一抹奇怪的红云,垂脸忍笑忍得肩膀直抖,半晌没法儿说话,末了只能弱弱抬手指了指房梁。   顾春抬头,傻眼地看着房梁上黑乎乎只余一对眼睛在外头的冯星野。   虽只有一对眼睛露在外头,可冯星野的尴尬却是一览无余的。   四目相对,尴尬加倍。   半晌后,顾春炸红了脸,当即就要跳起来往外跑,却被眼疾手快的李崇琰拦腰按回腿上。   “冯星野,你可以出去了。”李崇琰忍笑道。   如梦初醒的冯星野几乎是从房梁上跌落下来,全无往日飘逸灵动的风采。只见他像一道黑烟似地飘出去,还帮忙关了门,只是隔了门板羞愤丢进来一句:“又不是我乐意偷看的!”   顾春闷声哀嚎,绝望地捂住滚烫的脸,一头扎进李崇琰怀里。“好了,我不用见人了。”   李崇琰抱着她笑得乐不可支,缓了好半晌才安慰道:“没事的,他不会到处乱说。”   虽说顾春也相信冯星野不是个大嘴巴,可她实在忍不住这尴尬,难得不知所措地拿额头抵在李崇琰的胸口,半晌没好意思抬头。   片刻后,她仍旧保持那个姿势,只是伸手轻轻揪了他胸前衣衫,讷讷道,“可是……很丢脸。”   李崇琰也不知该如何圆这话,只能强压着笑音,颤声道,“也,还好。”   “你还笑!”恼羞成怒的顾春迁怒地抬起头,红着脸伸出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拼命往中间挤,“你方才都不提醒我,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话!”   “冤枉啊,我不知你这时候会进来,也不知你会而二话不说冲进来就亲啊,”李崇琰的脸被她的双手挤到变形,墨玉般的瞳仁中汹涌的笑意却像是要扑出来了,“我没笑,真的……至少我没笑出声。”   恼羞成怒又无力挽回的顾春索性丢开他的脸,自暴自弃地耷拉着脑袋抵在他的肩头,“蠢死我算了。”   她听德叔说隋峻没同李崇琰一道回来,就以为只有李崇琰一个人在书房,却忘了冯星野这个神出鬼没的“梁上黑”也可能在的。   李崇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又忙不迭收了笑意,温柔地问道,“没事,要尴尬也是他尴尬,谁叫他成天上房揭瓦的。你还没说是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先前还得意忘形的顾春此刻像被太阳晒化了似的,任李崇琰怎么哄,那脖子就是抬不起来,垂着脑袋靠在他肩上说了方才在青莲书坊的事。   原本是打算好好在他面前吹嘘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的,经过方才那丢脸的小插曲后,她便只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半晌褪不去面上羞赧的红。   “八月十二啊,”李崇琰噙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任她一直将脸埋在自己肩上,“那时我应该在山里……”   “没关系的,”顾春略侧了脸,在他耳旁轻道,“你去不成,我替你多看两眼就是了。”   李崇琰心中微甜,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惊。   顾春这才诧异地抬起脸与他四目相对,见他满目震惊,便忍不住问:“怎么了?”   “方才你说那厉连胜是什么来着?”李崇琰皱眉。   “反串武旦。”   也就是男子反串扮演旦角。   因为顾春在写《将魂传》时,女角儿的人物经历是参照了白石楼中的那本《团山战将册》许多人——主要是缔造团山屯军的那几位女子,如叶明秀,司金枝……这些都是立国之战里功勋赫赫的将星,故事中自是不少的武戏。   李崇琰的眸心一湛,白眼望天,假装并不在意地哼哼道,“既能反串武旦……是说,那厉连胜的长相,斯文俊秀?”   虽不知他为何会忽然这样问,神情还那样奇怪,顾春还是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有些迟疑地点头:“我想,是的吧?”   男子反串旦角,长相上是需得偏柔和秀美为宜,若是如李崇琰这般阳刚的少年气,那扮旦角多半会很古怪的。   因厉连胜在《将魂传》中担纲的是武旦的戏份,那于柔和秀美之外又少不得一些英气……唔,那想来应当是个好看的小哥哥才对。   顾春满意地笑弯了眼,霎时又忘记自己前一刻才在冯星野面前丢了一地脸面的事。   “那……性情温和?”他皱紧了眉头,又道。   顾春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又还没见到人,谁知性情如何呢。   想到待《将魂传》在宜阳上戏后,“公子发财”这个名号也将响彻整个宜州,顾春就忍不住又傻乎乎的笑了起来,也没心思追究李崇琰为何忽然有这样古怪的疑问。   李崇琰却完全笑不出来了,他坐直了腰身,正色望着顾春的笑眸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他大概并不会演得多好看,我建议你到时还是别去看了。”   “你居然敢说我写的戏不好看?”顾春一听就不干了,作势抬肘抵住他的脖子冷笑,“给你个机会重新做人,好好重夸,不是,好好重说。”   “我虽没看过你写的话本子,可你写的一定是最好的,毕竟你聪明伶俐又好看,”李崇琰立刻毫无操守地盲目吹捧起来,可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我是说,他多半演的不好。反正,肯定没有别人吹嘘的那么好,不看也罢。”   顾春对他见风使舵的狗腿态度很满意,这才放下手,又圈住他的脖子,笑眯眯道:“你又没有看过他的戏,干嘛一直说人家坏话?”   李崇琰一本正经道:“有句话,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咱们不能光听了别人吹捧他的溢美之词,就盲目地信以为真……总之,你还是不要去看了,免得见着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心中难过。”更不要单独和那个家伙有任何接触!唔,不知发个“禁戏令”可不可行?   顾春想了想,仍是不解他的担忧从何而来:“要真是这样,我更得去瞧瞧。若当真很糟糕,我也好同青莲书坊的东家谈谈,或许还能换合适的人呢。”   李崇琰皱着眉猛摇头:“不不不,最好还是别去了,我诚恳建议。”   “哦,”顾春疑惑地沉吟片刻,道,“我考虑考虑。”   之后顾春见天色不早,怕再晚了城门要关,便再一次残忍拒绝了李崇琰留她一道吃晚饭的建议,又风风火火地回家去了。   顾春走后,李崇琰心急火燎地召回了隋峻,命他即刻去查青莲书坊有无向州府申报八月初上戏的相关事宜。半个时辰后隋峻回来回话,说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申报,州府也签发了相应文牒,允许青莲书坊名下的戏班子来宜阳城开戏。   也就是说,便是这时候立刻发禁令……也是回天乏术了。   那一夜,心惊胆战的定王殿下辗转反侧,梦中全是顾春牵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美少年来到自己面前,朝自己讨要新婚贺礼的可怕场面。   简直惨绝人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今日赞助商,请允许我先么么哒为敬: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wwkjlyw扔了1个地雷    ̄3 ̄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浇灌,请收下我送出的无数小心心: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大宝”,灌溉营养液+6   读者“喵了个咪”,灌溉营养液+6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1   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2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5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第67章   接连几日, 冯星野都过得很苦。   先是被要求让妙回春停止手上一切暗探事务,前往屏城的济世堂,与花芫一同专心研制“千秋醉”的解药——因事发突然, 妙回春手上的那些事自是交到冯星野手上。   接着,又被要求出借自家媳妇儿去协助顾春绣嫁衣。   团山的姑娘多是打小就被预编入屯军的,因此她们运用绣花针的功夫远不如提刀弯弓的功夫。顾春虽不是屯军在编, 但在如此氛围的耳濡目染之下, 自然也是个不擅绣工的,于是她便商请杜梦妤前去相助。   冯星野少时失怙, 自打从李崇琰手中接下暗探首领的重任后, 除了自己手下的暗探之外,与不相干的人就更无什么私交往来了;而杜梦妤在此地也无亲无故, 因此两人成亲后, 白日里她也是独自在家闲闲的,时常会有些孤单。当一听说顾春请她去帮忙, 她便一口答应。   毕竟此事只需媳妇儿早出晚归,冯星野对此倒也没什么怨言。   这些也就罢了, 最让冯星野郁闷的是,这几日李崇琰对他处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怎么都没个好脸色, 这就让他有些想不通了。   “我怎么觉得,他这几日总在针对我?”一身黑袍的冯星野端坐在马背上,面庞照旧遮得严严实实,只余两只眼眸闪着疑惑的光。   与他打马并行的隋峻扬唇, 低声应道:“照我看,你的感觉没错。”   是个人都瞧得出李崇琰近来心情不好,不过,鉴于他的迁怒之火全在冯星野一人头上,府中众人自不会引火上身,全都看破不说破。   冯星野不解地皱眉,看看骑马行在前头的李崇琰,又侧头看向身旁的隋峻,“你说,他为什么偏偏就找我一个人撒气呢?”   隋峻理所当然地答:“因为你有媳妇儿啊。”   “我有媳妇儿关他什么事?!”冯星野怒了,“再说了,他有顾春啊!”   自打上回在书房撞见顾春热情扑进李崇琰怀中,二话不说又抱又亲的的场面后,冯星野心中也是有那么一丝丝儿羡慕的。   此番顾春将杜梦妤借去帮忙,冯星野打心里乐见其成,巴不得杜梦妤在顾春的感染下,也能放开心中束缚,学会大胆示爱……越大胆越好,嘿嘿嘿。   “因为你就算白日里在忙,晚上回家总有媳妇儿可以抱,”隋峻抬头瞧瞧李崇琰的背影,唇角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淡笑,“可他非但没得抱,而且连个名分都还没捞着。啧啧。”   最惨的是,团山屯军第二次进山练兵的日期定在八月初五,而司家与江家在“军民分治”这件事上仍在做最后的顽抗,李崇琰须得提前回到本寨,亲自处理这最后的症结。   因此,等今日天一亮,他就得出城赶往团山本寨,接着就是进山练兵,少不得又是两三个月见不着人,当然是一肚子怨气了。   “原来是羡慕到嫉妒啊……”冯星野恍然大悟,也同情地看着李崇琰的背影,决定原谅他这几日的无理找茬。   ****   接连几日李崇琰夜里都无法安枕,白日里又忙到不可开交,这让他一直抽不出身去见顾春。更叫他烦躁的是,为了在进山练兵之前彻底解决司江两家的问题,他今日就得离开宜阳去团山,时间之仓促,连个好好话别的机会都没有。   今日才七月廿九,等他练兵结束再回来……就该是冬天了。   一想到这里,李崇琰便满心不是滋味。   原本他已同顾春说好,为了避免出现两人之间难分难舍的场面,他今日索性出城就走,顾春也不必来送。可此刻他却克制不住想去见她的冲动。   卯时,宜阳城门一开,李崇琰便打马朝东郊方向去。   隋峻见状只能在后头偷偷翻个白眼,也一抖马缰跟上。   冯星野并不参与团山之事,今日只是顺路同他俩一道出城去别处办事,此刻见李崇琰马蹄向东,便同情地摇摇头,顾自转了马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   一向晚睡晚起的顾春被敲门声唤醒时,自是满肚子火气。   她本想不理人,翻个身接着睡,敲门的小师妹却说,是师父让来请她的。   于是她悻悻压下起床气,抓过外袍胡乱系好,随意拿巾子拧把凉水擦擦脸,又使柳枝沾牙粉擦了牙漱了口,这才拖沓着困倦未消的步子出了闺房,一路随手以指梳理着凌乱的散发,呵欠连天地来到正厅。   “师父,你找……”她一脚才迈过正厅的门槛,就见李崇琰倏地站起身来。   叶逊好整以暇地执起自己的紫砂小壶道,“幸亏我上了年纪没什么瞌睡,这才逮住了个大早上跑别人家翻墙的小贼。”   自知理亏的李崇琰也不吱声,抬腿就要朝顾春去。   “殿下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走,”叶逊再次开口扯后腿,“不许动手动脚啊,不然打断腿,哼。”   上回李崇琰这小贼从自家离开时唇上新添的伤,就让叶逊的手很是发痒了。   顾春赧然地跺了跺脚,“舅舅!”   见她这一番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叶逊那藏在络腮大胡子下的嘴撇了撇,啧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见他默许,顾春面色微红地冲他感激一笑,上前牵了李崇琰的手就跑。   原本两人说好今日不见面,顾春没想到李崇琰会来。此刻乍见他出现在家中,自是满心的惊喜与离愁交织,一时脑中混乱,牵着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时晨光未晰,天边尚有几粒残星湛湛。   青砖乌柱的回廊空旷悠长,左侧齐腰的镂花扶栏间,隔十数步便有一截长凳供歇;右侧每隔十数步亦有一人多高的精致花窗小格添景;院中桂树已散着隐隐馥郁芳香,扶疏花木风移影动,时不时温柔笼罩着廊下这一双十指紧扣的并行逦影。   静谧而空灵的氛围中,时间似乎慢悠悠停了。   良辰,美景,意中人。   如若能相拥倚栏或随坐,姿仪间皆能成静好浮生中的动人图卷,可入画,可入心。   只可惜,天就快亮了,离别在即。   ****   九曲回廊终究有尽头,就像天终究会亮。   李崇琰手上蓦地微添力道,便拉着顾春闪身进了回廊右侧的花窗小格间。   小格有一人多高,精致却狭窄,仅容二人相拥而立,彼此之间无一丝罅隙。   也不知是谁的唇先贴上对方,只知一沾上便分不开了。   两人都像是要把即将到来的漫长相思预先支取了作补偿一般,心无旁骛地交缠唇齿,拼了命似地缠绵索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满腔道不尽的情意渡进对方口中,印进对方心里。   激狂的亲吻,压抑的轻喘,全是小儿女甜甜蜜蜜的心事,与重重叠叠的离愁。   良久之后,于静默相拥中贴身而立的两人终于稍平了气息,两张烫红的面抵额相接。   顾春轻咬着尚泛着水泽的红唇,美眸中有盈盈潋滟光华,“不是说……走前,不见的吗?”   被她以这副模样觑着,甜嗓轻软带着勾魂般的微哑拂面而来,李崇琰心中又甜又苦。他闭了闭眼,极力克制了满心躁动的任性,才万般不舍地再睁眼望着她,低声道,“我怕。”   怕来见她这一面后,便走不了了;又怕待他再回来时,她已不再将他放在心上;还怕,若又生变故导致他毒发忘事,再醒来时已与她形同陌路。   看出他眼底的惊惶与不安,顾春泛红的俏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微微踮起脚,拿鼻尖轻轻摩挲他的。“若将来被人翻出我爹的旧事,你怕不怕被牵连名声?”   李崇琰拿鼻子点她一下,似乎有些恼怒她居然会在此时想这个:“不怕。”他的名声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哪怕人言滔天他也有底气无惧无畏。   “唔,那若是成亲时我嫁衣还没绣好,你怕不怕?”顾春歪头瞧着他,红着脸笑得眸子晶晶亮。   “不怕,”李崇琰不明白她这些毫无因果的问题都是怎么想出来的,虽疑惑,却仍认真笑答,“我不在乎……撕的是嫁衣,还是别的。”   只要穿在她身上,撕哪件都一样。   被他这话说得有些羞恼,顾春嗔笑着又想抬脚踹他,奈何眼下身处的这地方实在太小,施展不开,只得放弃。   “那你……”   李崇琰低头在她的唇上一啄,封了她的口,无奈笑道:“除了你不要我这件事之外,别的什么我都不怕。”   “哦,”顾春嘟了嘟嘴,笑意愈深,面色愈红,“那你一定也不怕,在向州府递交婚书之日,你的夫人没有一身盛装了。”   李崇琰先是愣了一下,反应片刻后,那点漆墨玉般的明亮双眸中霎时浮起遮不住的狂喜,像有漫天灼灼桃花兜头洒下,极目所见全是激动悦然。   “你是说……”他的嗓音微颤,轻轻的,就像怕惊碎了谁的梦一般。   “若你不介意的话,不如咱们将成亲的仪程打个乱,先去交个婚书什么的,定定心?”   李崇琰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这下不仅连嗓音在颤,是全身都在颤了,“你……说真的?”   顾春笑哼一声,将脸撇向一旁:“带印鉴了吗?”   不必再多说,李崇琰立刻闪身将她拉出小花格,将她打横抱起就开跑。   ****   大缙光化三十五年七月廿九日,辰时。   才散了点卯议事的宜阳州府衙门中,一众大小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新上任的定王殿下疾如闪电而来,还带了一名衣着随意、素面朝天的姑娘。   当定王殿下气壮山河道自己是来交婚书的,大小官员尽皆石化。   此时天色已亮,隋峻还在城外焦灼等待,李崇琰便顾不上与他们废话什么,只皱眉以催促的目光扫视全场。   石化的众官这才纷纷如梦初醒,当即手脚麻利地开始做事。   既是定王殿下亲自来递交婚书,许多繁琐手续自可简省。   只不过,既是来“递交婚书”,那……你们的婚书在哪儿呢?   这位殿下与这位姑娘,你俩两手空空就跑来,是指着让州府的文书吏替你们捉刀代笔婚书的誓词吗?!   当然,这话没人敢当着李崇琰的面说出口,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着这个稍显尖锐的问题。   顾春与李崇琰本就是临时起意,两人只带了各自印鉴便匆匆而来。顾春想了想,转头对李崇琰笑道,“只好现写了。”   州府衙门众官员生平头一回见“四手空空”来交婚书,还要问衙门借笔墨现写的。   本以为这就算大开眼界、增广见闻的奇事了,哪知当小吏送上笔墨后,又见识了更加震古烁今的一幕。   李崇琰凑到顾春耳旁,有些为难的小声道,“我、我能不能……”   若论上阵杀敌,他自可随时枕戈待旦;但舞文弄墨并非他强项,且此刻又在经受狂喜的冲击,脑中一片空白。他想给她这世上最温柔最情深的誓词……可他此刻提起笔,却一个字也描不出来。   顾春想了想,抿唇笑笑,轻声道:“那你先欠着,回来再还我。”   反正,很明显是李崇琰比较需要这纸婚书定心,她乐意让着些,宠他这一回便是。   于是,在李崇琰欣喜期待、州府官员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曾经的扑街话本子作者顾春执笔挥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可能是她从文以来让读者最为怦然心动的缱绻华章。   当然,今日这作品,是专写给李崇琰这一位读者的。   待顾春搁笔,两人双双落印,府衙官员又加盖州府官印后——   虽少了三书六礼,缺了凤冠霞帔,没有喜宴宾客,没有洞房花烛……可,顾春与李崇琰,这两个名字,在州府的官文记档上的关系,已是雷打不动的“夫妻”二字了。   ****   因婚书要留在州府存档,但李崇琰又太想要将顾春的誓词带走,顾春只好亲笔将那誓词另誊了一份给他。   虽有诸多遗憾,以及不得不忍痛暂时搁置洞房花烛的恼恨,但终于有了名分的李崇琰还是被成功地甜到了。   在去往团山的路上,他时不时自怀中取出顾春写给他的婚书誓词,于风驰电掣的打马行进间也要趁空偷瞄两眼,然后笑得跟世间任何一个新婚的小子一样傻气。   一路上,他每每看那誓词一回,心中便多一分骄傲与蜜意。   “我家夫人笔下生辉。”   “哦。”隋峻白眼,心道,知道你有夫人了不起了,这才走了二三十里路,都夸五十二回了!   李崇琰又道:“我家夫人字字珠玉。”   这回隋峻连“哦”都懒得回他,心中默默记下,第五十三回 。   “我家夫人……”   隋峻终于忍无可忍,勒马停驻:“殿下敢不敢将‘你家夫人’的华章给我看一眼?”都快吹成文坛第一泰斗了,他怕自己再不制止,这位殿下要夸到词穷了。   李崇琰稍勒马缰,小心翼翼自怀中取出那纸誓词,却并不愿交到隋峻手中,而是亲自展开举在他眼前供他瞻仰——   今无歌以言志,却有情之驱使;仅一堂缔约,足匹配同称。   墨书红纸,载明金石之盟;赤绳织结,卜定珠联璧合;   扣十指同前路浩荡,合两心共青山白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此证。   作者有话要说:  月总今天有话说:   那婚书誓词是我参考了一些古例,拼拼凑凑加瞎诌来的,我从小在声律平仄上的底子就没打好,只是个意思而已,求大家千万别深究,拜谢。哈哈哈   其次,最近晋江疯狂吞噬评论,如果小天使们发现自己的评论不见了,千万不要误会TAT,我已经联系管理员申请恢复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被吞掉评论真心痛。   非常感恩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爱护,每一条评论我都十分珍惜的。非常,非常的爱你们。   最后,今天早一点更新,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理我,笑着擦泪.jpg   周末快乐。么么哒你们每一个~~=3=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两位赞助商联名赞助本章节: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沙与海扔了1个地雷   感谢营养液小天使们联合赞助: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5   读者“问情”,灌溉营养液+2   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2   爱你们么么哒~~~ 第68章   “今日这事, 是谁的主意?”   叶逊将手中的紫砂小茶壶放到桌上,动作并不大,语气也算平静,叫人听不出是生气还是随口说说。   顾春惴惴立在厅中,微垂着脖子做鹌鹑状, 时不时抬眼偷觑一下他的神情。此时听他这样问, 虽不知用意何在, 却也不敢不答,只能小小声声回道:“是我的主意。”   其实叶逊算是个极其开明的家主,一向不太干涉小辈的私事, 加之他对顾春与李崇琰之间的事早已算是释出了默许的态度,虽他一直未就此事与顾春深谈过,但以顾春对他的了解, 她觉得他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今日临时起意上州府递交婚书, 确实是她当下头脑一热就胡来了,若叶逊当真生气, 她也觉得自己该受着。   静默半晌后, 叶逊才重又开口,缓声道:“京中可有婚旨下来?”   如今为着“军民分治”的事,叶家与司家算是僵上了,因此近来司家也不像从前那样, 及时将手中的消息传递给叶、卫两家,叶逊便不能如往常那样对京中动向了如指掌。   顾春摇摇头,低声回话:“没呢。”   “你一直站着做什么?”叶逊微蹙眉头扫她一眼, 侧身又拿起自己的小茶壶。   自打从本寨搬到宜阳来之后,那把紫砂小茶壶简直成了叶逊的本体。   见他重又将小茶壶捧在手上,顾春莫名安心,总觉得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于是她大起胆子,抬头冲他皮厚兮兮地笑:“我怕您打我,站着……跑起来方便。”   “说得跟我打过你一样。”叶逊淡淡冷哼。   顾春赶忙蹭到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摇头笑得乖巧,“没有没有,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仔细想想,叶逊是当真从来没对她动过手的。   一则她乖巧机灵,极少去惹什么烂摊子回来找打;二则叶逊也有分寸,知她自幼不习武不习兵,不像叶盛淮、叶行络那般扛打。   叶逊吹了吹胡子,道,“既无婚旨,也就是说,你俩今日虽向州府递交了婚书,可皇家仍是不承认你的。”   “可他们也没法否认呀。”顾春无所谓的笑笑。   “那倒也是,”叶逊竟也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如今你是李崇琰的夫人,却不是定王的王妃……有些人怕是要被气死。”   不必明说,他口中的这个“有些人”,必然是指那位在行宫安养的皇帝陛下。   顾春道,“那定王妃的头衔不能吃不能喝,我稀罕它做什么。”   叶逊满意地就着紫砂小壶喝了一小口茶,“就这么喜欢?”   “就这么喜欢。”顾春敛眸垂脸,抿了抿弯弯的笑唇,面上微红。   在长辈面前谈这种话题,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叶逊点点头,语带欣慰:“你打小是个有分寸的孩子,难得看到你有这样不计后果的时候,我其实挺高兴的。你若想起需要家中替你备些什么,就找我开口。”   “谢谢师父。”顾春忙站起身。   叶逊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事,家中的孩子们都迁下来了,我近日就打算将家塾建起来。只是眼下没有合适的开蒙先生……本想让你来,可我瞧着你也没那闲工夫。”   顾春一听,险些没跳起来,“师父您快打住吧,若真让我教,那不知会教成啥样呢。”   让她带着熊孩子们吃喝玩乐没问题,让她去家塾教书育人,那可真是要家门不幸的。   “嗯,你再替我想想,看家中有没有合适人选,”叶逊倒也没真指望她那懒散性子能教出什么好来,“只是给年纪小的孩子开蒙,教他们认些字就行。我会将大一些的孩子单拎出来亲自教。”   顾春应下后,有家中的小弟子站在厅门外传话,说杜梦妤到了。   ****   原本顾春是请杜梦妤来指点自己绣嫁衣的。   可她那女红实在干不了大事,杜梦妤看不下去,索性主动替她绣起大的花样,只偶尔指点她绣一些简单的零星小点缀。   “你停下,停下,”杜梦妤满眼不忍地皱脸,同情地看着正啜着食指嘶痛的顾春,“你是要把自己缝到料子上去是吧?”   “这……”顾春苦笑,“术业有专攻,见笑见笑。”   杜梦妤温柔的笑睨她一眼,轻声道:“无妨的,也不差多少了,放着我来就行,你若有旁的事要忙,就忙去吧。”   “没有什么要忙的,我便是要写稿也多是在夜里,”顾春起身去替她倒了果茶来,笑嘻嘻奉上,“还真是多谢你了,来,喝口茶歇歇。”   杜梦妤点点头,将手中的针线搁下,接了茶盏谢过,这才小口浅啜起来。   为着绣嫁衣的事,两人来往了这十余日,关系已热络不少,此刻绣房中也没旁人,杜梦妤就少了许多拘谨。   “大婚的日子定了吗?”杜梦妤捧着杯盏,随口笑问。   顾春也笑:“哪来的大婚,没有婚旨的。”   杜梦妤“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就跟你与冯星野没两样的,”顾春见她讶到愣怔,便笑着解释道,“今早去州府递了婚书后李崇琰就出城啦,旁的事等他忙完回来再说了。”   “今早……递了婚书?”杜梦妤被这胡乱来的大胆行径惊得花容失色,“这、这……可是,可是你们,殿下……呃,我是说,你们什么礼都还没过吧?你、你也不怕被宫里为难?”   三书六礼,一样都没照仪程来,况且还没婚旨,这也太大胆了。   顾春笑眼弯弯地摆了摆手:“这就叫天高皇帝远,就算再不乐意,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可这样,王妃……”显然顾春的这番行事对杜梦妤来说,还是过于惊世骇俗了些,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顾春皱了皱鼻子,笑:“没所谓的,不稀罕。”   “你,总是活得很自在。”杜梦妤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   “你也不差啊,”顾春打趣她,“我也没料到你竟就敢嫁给冯星野,真要说起来,你胆子比我还大。你那时怎么想的呢?”   杜梦妤从认识冯星野到与他成亲,不过就两个多月的时间。   “我那时就是……不想回京去了,”杜梦妤笑得有些尴尬,“所以,他问我要不要同他成亲,这样就能留下来,我就答应了。”   冯星野这个奸诈的小人!趁人之危!   顾春瞪圆了眼,在心中痛骂道。   有些事杜梦妤必定不知,可顾春是清楚的。   当初是因为担心杜梦妤也瞧出了本寨石头主街上铺路石里的秘密,怕她泄露了团山有玉矿的消息而给团山惹来麻烦,李崇琰才让冯星野找借口将她扣下的。   也就是说,若无意外,她本来就回不了京。   “那,你是当真……喜欢他吗?”顾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杜梦妤红了脸,却很用力的点了头,羞涩地低声道:“他很好。”   “哦,那还行,”顾春这才放下心里,重展笑颜,“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愿回去吗?”   “我若回去……”杜梦妤笑着摇摇头,“就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了。”   她的父亲曾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奉议郎,多年前卷入科考舞弊案,作为从犯被问斩。当时皇太后卧病,陛下为了替太后祈福,恩赦了从犯的家眷,只是没收家产充公。   “……我上面还有一位兄长与一位姐姐。家中出事后,母亲寄望于兄长能考个官职重振家声,便去了平王的府上做帮佣来供兄长读书。”   原本也是个娇养多年的妇人,能做到这一步,当真也是很了不起的。   可她的兄长也不知怎的,接连考了三年也没个结果。之后书也不好好读了,成日借酒浇愁,要不就流连赌场,总之越活越不成样子。   今年年初时,在平王府帮佣的母亲无意间听说,宫中有意选几名姑娘给九殿下做侍妾,便托了许多门路将她送了来。   “你娘……怎么想的?”顾春听得有些起火。   杜梦妤笑得有些苦:“会有一大笔赏银,可以给兄长……读书用。”   “这都什么事啊?你兄长也不小了吧,有手有脚的,自己赚钱读书不行吗?”顾春义愤填膺地拍了拍绣架,“那,你姐姐呢?”   “姐姐在前年就被母亲做主,嫁给京郊一位老员外做了妾室。”   顾春气得咬牙:“老员外?”   “嗯,前年就六十二了,姐姐她……只长我不到两岁。”   杜梦妤到今年才十八岁,也就是说,她的姐姐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被嫁给了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做!妾!室!   什么破事儿啊!顾春气得坐不住,站起身来原地打转。   杜梦妤笑笑,“母亲总说,咱们姑娘家,生来就命贱,若兄长起不来,咱们也没活路了。虽那个老员外年纪大些,可聘礼很丰厚……从前总觉得就是这道理。可见过你们之后,我才想着,或许,也不是那样的。”   “本来就不是那样的!气死了气死了,”顾春咬着牙猛吸气,“你和你姐姐也是可以读书考官的啊!凭什么要卖了你们来供你兄长读书?”   “从前父亲在时曾说,朝廷虽未明文废除录用女官,可各州府及京中早已不再任用女官女将,便是读了书也没出路,就只教我和姐姐识了几年字。其实,我总觉得,姐姐读书的天分比兄长高许多的。”   “幸亏你没回去!”顾春气呼呼地薅了薅自己的头发,“若你回去,你母亲知道李崇琰没收下你,闹不好又要将你卖给谁。”啊啊啊啊啊,想骂人。   杜梦妤点点头:“那时我见你们团山的姑娘个个风风火火,抬头挺胸的,我就在想……”   她的笑中有一些感慨的泪意。   “如今,就很好了。”   快被气到头顶冒烟的顾春灌了自己一盏茶,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转头拉起杜梦妤就走。   “做什么去呀?”杜梦妤茫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我生气,”顾春脚步重重的,“咱们去花钱败火!”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了好多天,今天咱们来换个口味,说点正事,大家也可以稍微省点牙膏了。   但请大家相信,我们的最终目标是,甜出蛀牙!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提前随的份子,感谢大家替春儿众筹嫁衣:   小目标增肥到90斤扔了1个地雷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紫扔了1个地雷   24528090扔了1个地雷   司南扔了1个地雷   梦说天涯扔了1个地雷   酸酸檸檬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小天使们热情灌溉:   读者“”,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妖怪不跑”,灌溉营养液+5   读者“阿呆”,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喵了个咪”,灌溉营养液+7   读者“为你而来”,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1 第69章   这日下午, 杜梦妤在哭笑不得又心惊胆颤的复杂情绪中, 全程见证顾春那丧心病狂的败火之法。   “这对耳珰看着不错……买了!给你。”   “这副石护腕看着不错……买了!给阿络。”   “这顶发冠看着不错……买了!给叶盛淮。”   “这棵雪参看着不错……买了!给师父。”   “这把银锁看着不错……买了!给小阿泓。”   给江瑶的短刀、给豆子的小鸠车……总之就是一路没完没了的见啥买啥。   “咦,你快瞧,”顾春忽地眼前一亮, 抬肘碰了碰杜梦妤, 目光看着街对面的一名行路的少年,“那人看着不错……”   吓得杜梦妤赶紧抬手捂住她的嘴, 低声急急劝道:“那个不能买!”   “没要买,”顾春讪讪一笑,将她的手拉开,“我就看看,只是看看。”   杜梦妤忍不住抿唇笑了,“气消了没?”   “再买几匹布大概就能消了,”顾春撇了撇嘴,拖着她的手往绸缎庄去, “其实我气的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杜梦妤想了想, 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赶紧换了话题:“你买了那么多东西,幸亏那些店家都能替你送到家中, 不然看你怎么拿回去。”   此刻顾春已渐渐冷静下来,也觉自己这通火气撒得无用至极, 于是挠挠头笑得有些尴尬。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绸缎庄门口,顾春略一沉吟,侧头竖起一根手指, 对杜梦妤道:“我就……再买一匹布料就回家。”   杜梦妤笑意温柔地点点头,陪着她进去了。   两人在柜台前稍作逡巡后,顾春抬手指了指叠山绫,突然转头问杜梦妤:“你瞧着,哪个颜色好看些?”   “霜色就很好看,”杜梦妤认真的审视片刻后,才柔声道,“金红色的也不错。”   顾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面上一红,喃喃道:“霜色雅致,不过,仿佛太素了……”   犹豫了一小会儿后,她便对店中伙计道,“小二哥,金红和杏红的各拿一匹。”   杜梦妤拿两指捻了捻那叠山绫薄薄的质地,凑近她的耳畔小声问道:“不是说只‘再买一匹布就消气’吗,怎么又加一匹了呀?再说,都快立秋了,还买这样薄的料子做什么?”   顾春闷不吭声地红着脸将钱付了,又将金红色的那一匹塞到杜梦妤怀里,自己抱起杏红色那匹,低头就出了绸缎庄。   跟在她后头出来的杜梦妤茫然地走上来,道,“这就可以回家了吧?”   “嗯。”顾春埋头走着,唇边有倏忽而过的奇怪笑意。   与她并肩而行的杜梦妤没瞧见她这神情,只又道:“你今日胡乱买了一大堆东西,给谁都买了,连我也有份,却偏偏忘记给殿下买点什么。他若知道,怕要伤心吧?”   “不会啊,给他……也买了啊。”顾春声如蚊蝇,红着脸若无其事地东看西看。   她这句话说得太小声,杜梦妤没听清,便侧脸望着她:“你说什么?”   顾春没答,却回眸抬了下巴指指她怀中的那匹金红色的叠山绫,红脸又结巴:“那、那个,是给你的。”   “给我做什么?”杜梦妤愈发一头雾水。   顾春道:“我们,我们是、是不是朋友了?”   “自然是的。”虽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杜梦妤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那、那你先、先拿去做身衣裳,就、就在家穿就行,”红脸顾春向她的新朋友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帮我试试……好不好撕。”   杜梦妤品味了半晌才明白顾春话里的意思。   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怀中抱得是一块烧到烫手的碳,又觉得好似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了:“什、什么呀……我、我……不行,我……”   “不、不要轻易、轻易否定自己,”顾春红脸严肃,如有浩然正气护体,“我相信你、你可以的!”   五日过后,杜梦妤再次来到叶家,两人做贼似迅速躲进顾春闺房。   两人均是红着脸瞪着对方。   僵持半晌后,还是杜梦妤没忍住,自暴自弃地捂了脸,闷声道:“好、好撕的。”   “多、多谢。”   从此,两人之间的友谊就步上了新的台阶。   ****   八月十二的午后,顾春如约到了青莲书坊。   黄掌柜热情地将她迎进后院那间专替她准备的书房,替她引荐在内恭候多时的青莲书坊大朝奉罗霜。   罗霜是个面相爽利的女子,瞧着约莫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见黄掌柜领着顾春进来,当下也猜出顾春的身份,便起身笑迎:“早知‘公子发财’是位姑娘,却不知是位这样好看的姑娘。”   顾春落落大方地回了礼,笑道:“我却不知,大朝奉原是这样年轻的。”   罗霜请她落座,又使人奉了茶。   黄掌柜替二人稍作引荐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下两人对桌而坐,罗霜率先又致了歉,“我们东家原本是要亲自来的,实在是临时有事走不开,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的,大朝奉不必客气。”顾春笑应。   接着,罗霜便开门见山地转达了东家希望与顾春达成的合作条件。   “……旁的事与之前相同,您仍旧写您愿意写的。只是东家希望与姑娘订个新的盟约,请姑娘在五年之内,将您的新稿全数供给咱们青莲书坊。今后每本稿的润笔费,在原本的基础上给您加六成,若再有如《将魂传》那般适合改成戏的本子,戏票收入的两成也归给姑娘。姑娘以为如何?”   顾春并不是个狮子大开口的人,这条件甚至比她自己原本预想对方会开出的条件还要优厚,她自然是愿意接受的。   不过,她有另一个顾虑:“大朝奉一定清楚,之前我的那些本子卖得都不是太好。只是今年有《将魂传》改的戏爆了满堂彩,这才略略带动了书的销路,若是我今后再出不了如这般的机缘之作,那贵东家开出这样丰厚的条件,只怕就要血本无归了。”   罗霜笑着放下茶盏,也不知是客套奉承还是真心话:“难怪东家总说,看了《将魂传》,就知姑娘是个襟怀坦荡的人物。姑娘不必忧心,今后但凡是您的稿,咱们都照这条件给您结算;便是赔了,青莲书坊也认这账。”   这约莫也是青莲书坊行商的骨气,落子无悔、输赢不惧。   双方都将话说得敞亮又干脆,顾春略略一想,便就应下了。   于是罗霜又叫来黄掌柜,将事先准备好的约书交到顾春手上。   顾春认真看过之后,确认其上的各项条件均与先前罗霜所说一致,便签字落印。   缔约完成后,罗霜便笑着对顾春道,“姑娘若是有闲暇,可愿去后台与厉老板一晤?”   对这个久仰大名的厉连胜,顾春自是要去见一面的。   虽说李崇琰在上团山之前曾对她说过,希望她不要见厉连胜。可这些日子她反复盘算过,若说眼下“公子发财”是青莲书坊的摇钱树,那厉连胜就是“公子发财”的摇钱树啊。这怎么能不见呢?   既此次厉连胜要在宜阳待上大半个月,她正好趁此机会多了解他一些,以便之后能再出些与他合得上的话本子,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财源滚滚。   “此时过去,不会打扰厉老板备戏吗?”顾春笑着应下罗霜的好意。   罗霜摆摆手,笑道:“厉老板也很想与姑娘一见的。”   “哦,我今日约了朋友一道来看这出戏,这会儿我朋友应该已经到门口了,”顾春看了看天色,征询道,“我可以接了那朋友同去吗?她性子羞怯,我不放心让她独自待着。”   “既是姑娘的朋友,那自然是可以的。”   如今的青莲书坊上下,对顾春这摇钱树那可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   青莲书坊掌柜给顾春的戏票拢共有八张,可她今日只约了杜梦妤一人同来。   酉时,杜梦妤依约到了青莲书坊门口,没等多会儿顾春就出来接她了。   “春儿,我方才在路上听见别人说,这个厉老板的票很不好买的啊!”杜梦妤跟在顾春身侧往里走,有些雀跃的低声道。   顾春神秘兮兮地一笑,附在她耳边道:“我有八张。”   “那你为什么只叫了我同来呢?叶叔他们都不爱看戏吗?”杜梦妤只当她是财大气粗,也没往别处想。   顾春嘿嘿笑道:“我今日先看看,若是当真好看,下一场我再请家里人来。”   她得先审审,若这出戏真如李崇琰所说的那样,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她就不要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了。   “哦对了,说到我师父,”顾春忽然想起一事,边走边侧头认真地看向杜梦妤,“你愿不愿来我家的家塾,教小孩子们认字呀?每月束薪五两银,每日授课约摸三个时辰左右就行,五日一休沐。”   毕竟眼下从团山撤到宜阳的多是老人与小孩,这些日子下来,叶逊一直没寻到适合在家塾做开蒙先生的人选,很是为此头痛。   昨夜顾春反复琢磨,想着杜梦妤毕竟出身文官之家,又曾跟着她父亲读过几年书,教小孩子们开蒙认字,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杜梦妤乍闻此言,先是有些惊慌之色:“哪、哪有女子做家塾先生的……再说,再说我也只是,只是……”   “闻道为先者就是先生,跟是男是女没关系的,”顾春正色纠正她,又宽慰道,“只需管很小的小孩子们认字,大一点的孩子都由我师父和卫大娘他们亲自教的。”   杜梦妤如在梦中,心跳得飞快,软嫩的掌心直冒汗:“我,当真可以?”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顾春挽了她手臂,笑盈盈宽慰道,“你想啊,你再怎么着,也是可以看话本子的人,对吧?那些小崽子,认得的字两只手就能数完;你在他们面前绝对是个渊博的先生,镇得住。”   杜梦妤仍是惴惴的:“那叶叔、叶叔会同意我……”   “这你放心,我师父那头指定没问题,”顾春斩钉截铁的保证,“你也不必急着立刻答复我,考虑个两三日,看愿意不愿意再回我话就行。”   原本杜梦妤还在担忧,想着顾春的嫁衣绣完之后,自己又要每日无所事事了,一时还真不习惯。此刻顾春提的这桩差事,其实她心中是很愿意的。   只是她不知自己是否能胜任,也不知冯星野会不会同意她接这桩差事,立时三刻也不敢轻易应下。好在顾春也体谅,容她两三日考虑,于是她决心今夜回去就与冯星野商量此事。   顾春见她又紧张又憧憬的模样,便笑着替她缓缓神:“放轻松啦,晚上回去再想,这会儿先陪我去后台瞧瞧那位厉老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本王已经在台词里活了两章了(黑脸   月总:小别胜新婚,懂?   殿下:本王本来就是新婚!而且,男主在新婚当天被放出去演习,一去两个月,你这样会失去你的小天使的,懂?   月总:吓得我抱紧了我的键盘,好啦好啦,很快就放你回来,把刀收回去!   殿下:不但要放我回来,还得……哼哼哼。   月总:中毒的人不要想那么多,你再不把刀收回去,我怕你要“再次失忆并且看着一只小包子和一纸婚书发呆一个下午”!!!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郑重鸣谢三位营养液赞助商赞助本章节:   读者“老树”,灌溉营养液+5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叁叁”,灌溉营养液+2 第70章   待顾春领着杜梦妤重又进到青莲书坊的后院, 罗霜亲自带着她们朝戏台后头行去。   路上, 杜梦妤瞧瞧走在前头气势飒飒的罗霜,低声问顾春:“那位姑娘,真是这书坊的大朝奉?”   她像是正被什么事困惑, 竟都忘了问一句“去后台做什么”, 就老老实实跟着走。   “不止这间书坊的,我从前听屏城那间青莲书坊的彭掌柜提过几句, 想来青莲书坊的东家不止经营书坊这一桩事的,”顾春猜到她在好奇什么,也轻声回她,“你瞧,就是在中原,也还是有女子担大任的,哪里就生来不如人了。”   杜梦妤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没再说话。   此时离开锣上戏还有约摸一个时辰, 戏台后头已是一片忙碌。着了戏装开嗓、热身、上妆的人各行其是,乱中有序。   妆台前,一名身披苍色宽袖鹤氅的男子正端端背对她们三人的来处, 坐姿极周正,虽是勾垂着脖颈, 腰身却挺拔极了。   罗霜笑音落落地唤道,“厉老板。”   那男子应声回头,光洁的面庞上英眉如剑, 两眸通透清澈如朝露流华。   他朝罗霜及她身后的顾春、杜梦妤浅笑颔首,回头不疾不徐放下手中的头面,对伺立在一旁的少年道,“有劳了。”   这才起身缓缓迎了过来,不卑不亢地执了礼。   “厉老板,这位便是……”罗霜含笑抬手,一时又顿下,转头对顾春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妥当。”   总不能叫“公子姑娘”吧。   “我叫顾春,这位是我朋友,她姓杜,”顾春自己也觉好笑,“我们可是打扰厉老板备戏了?”   厉连胜笑了,明眸弯弯如夜空之上的上弦皎月,“后台局促,委屈二位姑娘了。”   其实,顾春与厉连胜之间的这一面,并不该赶着开戏前这点时间,毕竟在这仓促间实在也谈不上几句话。   但二人在《将魂传》话本改戏这件事的机缘巧合串联之下,到底算是相互成就了对方,因而二人对对方都不免有些好奇与探究之心。   毕竟在《将魂传》之前,厉连胜只是个小有名声的反串武旦,可如今却是行当里响当当的头把交椅;而顾春也似乎因此而改变了“扑街话本子作者”的命运。   认真说起来,他们彼此都算是对方命中的贵人。   经由罗霜引荐了这匆匆一晤,两人就算认识了。   此刻厉连胜只是素面常服,顾春自是瞧不出他的戏是否真的好,可至少他的相貌、身形、气质是能让人心下稍安的。   因着厉连胜还需紧着时间上妆换戏服之类,顾春也不多打扰,只客气寒暄几句便携杜梦妤退出后台,去前头的观戏台入座去了。   ****   青莲书坊显然对顾春分外关照,连座次安排也分外上心,特意留了一间锦棚给她。   这样的锦棚满场总共只有八间,斜斜分列在戏台两旁,高出戏台两寸许,视野极佳,又不必与其他看客挤做一处,显然是只给贵客的。   锦棚内早已备妥了茶果点心之类,二人撩开门口的轻纱幔帘入内后,里头的侍者一见进来的共两人,便伶俐地取来两只锦垫安置了座椅,又替她们各自斟了茶,这才躬身退出。   “这棚子的戏票,比下头堂中的那些座贵上许多吧?”没了旁人在,杜梦妤这才问出憋了半晌的疑问,“还有,咱们刚才是为什么要进人家的后台呀?”   顾春的笑容里略带得意之色,端起茶盏一副摇头摆尾的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回她,“因为……这戏原是我写的话本子改的。”   杜梦妤惊讶的合不拢嘴,望向顾春的眼神可以说是十分敬佩了。   “就是,我当初脑子一抽,名儿没起好,”浅啜一口热茶后,顾春将茶盏放回去,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撇嘴道,“你说我傻不傻?叫什么不好,偏偏要叫‘公子发财’……”   杜梦妤掩唇,轻笑出声。见顾春恼羞成怒地瞪人,她才赶忙找补:“就……确实有些好笑啊。我看过许多话本子,人家作者名字都是什么‘凌波仙子’、‘海棠楼主’之类的,你……”   她都没好意思说,“公子发财”这样的名,真是半点婉约柔情也没有,光冲这名字,就得吓退好大一波买书的人。   “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顾春笑意无奈地猛摇头,随手自桌上的盘中拿了一颗果子,“算了,反正如今名号都已经打响,也不能改了,就这么着吧。”   又闲话了半晌过后,台上传来了开戏的点鼓与响锣之声,两人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齐齐将目光转向台上。   不得不说,厉连胜就是俗话说的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那类人。初初一个定场亮相,便叫人挪不开眼去。   此刻妆容齐全、戏服加身的他,于先时在后台所见已判若两人。此时台上便不再是厉连胜,活脱脱就是打从《将魂传》的字里行间走出来的那位飒爽战将。   “她”于乱世烽烟中跃马执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劈出盛世将临的曙光;“她”于烈火铁血中征战杀伐,栉风沐雨浩荡前行,在天下抵定后保境安民。   “她”是数百年前的叶明秀、司金枝们,是画像挂在长风楼中那些开国柱石们;“她”也是十二年前原州大战时,挽狂澜于既倒的叶遐、领大军复了山河的朝华长公主李崇环;“她”是数百年来所有留芳青史或不为人知的女将女卒。   是百年来被新学抹杀殆尽、逐渐被人遗忘的,大缙女子曾有过的辉煌功业与铮铮风骨。   好在,此刻“她”活在戏台之上;好在,还有人记得,她们曾与日月同辉,共青山不朽。   “原来,从前的‘我们’,在风云际会之中,竟也曾与当世所有豪杰同样璀璨。”   杜梦妤浅笑着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激昂的泪意,柔声轻喃。   ****   戏散场时已是正戌时,夜色将深,青莲书坊门口是鱼贯而出的夜归人。   不得不说,厉连胜的演绎着实精彩,从门口出来后,众人仍在不停交口称赞、议论纷纷。   “……明日我就过来买一本《将魂传》回去看。”   “这书我买过,当初只读到第三折 便收起来了,没曾想竟还有些意思呢。”   “怎么只读三折呢?书,写得不好吗?”   “也说不上不好,就是……话本子么,半点绮丽的氛围都没有,读起来难免寡淡了些呀!”   “我猜,‘公子发财’大约是个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所以他不懂得怎么写那些绮丽细腻的情思,便只好多写武戏了。”   听到旁人擦身而过时的议论,杜梦妤偷偷笑了笑,转头凑到顾春耳旁安慰道:“你别难过,挺好的,真挺好的。”   “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什么的……猜人家是书生就算了,怎么偏偏要加个“麻脸”呢?   “我才不难过,”顾春捂心,咬牙,满面知耻而后勇的坚毅,“我一定、一定要写出本绮丽到让人喷鼻血的话本子来!”   杜梦妤用力点点头,弱弱接口:“你一定可以的。”   “你是不是我朋友?”顾春扭脸,正色望着她,明目灼灼。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杜梦妤霎时想起上一回顾春问过这样的问题后,自己曾经历了什么。   于是她忙不迭地摆摆手,道:“人、人要靠自己!”   “这事儿只靠自己不行呀!”顾春哭丧着脸一把抱住她的胳臂,期期艾艾道,“从前我就是靠自己……结果如何,你方才都听到啦。你不忍心你的朋友被人嘲笑至死吧?”   “我、我忍心的,”杜梦妤脱口而出,见她立时转为可怜兮兮的受伤之色,便忙改口道,“从前、从前你是孑然一身,所以懵懵懂懂,才、才写成那样,可是,如今,如今你也算是成亲了的人……”   顾春笑得苦哈哈,摇着她的胳膊,边走边道,“我那就是‘看过猪跑,却没吃过猪肉’,你就……”   她话音未落,窘到满脸红到快滴血的杜梦妤急忙打断她:“我、我不是猪肉!”   此言一出,冯星野与她之间,谁是被吃的那一个,就很清楚了。   “那你可以试试做吃猪肉的那一个,”顾春皮厚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叽叽咕咕同她笑言一番后,拍拍她的肩,郑重托付,“不为难你的,就是有些我不太清楚的,会问问你,行吗?”   杜梦妤踌躇再三,半晌没敢应。   又行一截后,街角处那一身墨黑披风从头罩到脚的冯星野让顾春吓了一跳。   倒是杜梦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镇定地冲那坨连正脸都瞧不见的黑乎乎人影温柔一笑,轻抿了下唇,羞涩如春风下的小花苞。   定了定心神后,顾春赶忙放开她的手臂,低声道,“哦,猪肉来了。”   “什么猪肉?”冯星野的嗓音里满是疑惑。   那一刻,羞愤欲死的杜梦妤忽然无比怀念,曾经那些没有朋友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为什么我还活在台词里?   月总:因为我在斟酌,你的角色到底应该是肉,还是吃肉的那个人。   殿下:如果我不是吃肉的那个人……你就会是肉馅儿!被我的40米大刀剁的!剁得细细的!   月总:怕你啊?群里小天使们早就把我打成酱了!哼!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独家地雷赞助商连翘小天使隆重赞助本章节:   连翘扔了2个地雷   感谢营养液赞助商们联合赞助本章节: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3   读者“迷糊人”,灌溉营养液+2   爱你们么么哒~ 第71章   此时已入夜, 宜阳的城门早已下钥, 路上人渐行渐少。   作为新晋宜阳城郊居民的顾春望着月悬中天,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可怎么回去?”   羞愤过后的杜梦妤在略微平复心绪后,也忍不住为顾春担心,便提议让她随自己回家。   这个提议显然很不合冯星野的心意, 不待顾春说话, 他便以少见的热情抢先拿出一枚腰牌,“喏,这个给你。”   赶人的意思非常明显。   见顾春接了那腰牌, 杜梦妤带着小小的微恼瞪了冯星野一眼,又对顾春道:“太晚了,你自己出城不安全……”   见她还要劝,顾春笑眯眯的摇摇头:“别担心, 有人跟着我的。”   冯星野黑乎乎的身影原地晃了晃,似是受到了惊吓。片刻后才开口问:“你怎么知道?”   顾春只是抿着唇角笑, 并不回答。   于是, 冯星野带着一丝挫败咬牙道:“两个蠢兔崽子,被人发现了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即刻有两条羞愧的黑影现身。   “还真有啊?”顾春啧舌,惊讶到有些磕巴, “我、我只是随口瞎猜的……”   被人一句话就诈出了底牌, 这对暗探首领来说几乎是奇耻大辱。   冯星野恼了,伸手将杜梦妤抓到自己身侧,语速飞快地对顾春道:“殿下说京中早晚会知道你俩向州府递交婚书的消息, 怕有人会找你麻烦,所以特意让燕临带话下来,叫我安排了人跟着你。”   还怕她知道有人跟着会不自在,再三叮嘱不能被她发现。   “好。”顾春心中涌起暖意,弯唇笑了笑,颔首向冯星野及那两名暗探致谢。   定王府初初开府建制,冯星野手上能用又信得过的人并不多,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形下,还特意抽出两个人来暗中保护顾春——   她在李崇琰心中的分量,已不言而喻。   拿着冯星野给的腰牌,在两名暗探的护送下,顾春顺利的在夜色中出了宜阳城的大门,一路畅行无阻地回到东郊的家中。   可她并无半点睡意。   这半个月以来,她每日让自己有许多事做,照常吃吃喝喝写写睡睡,所有人都觉得,或许她并没有多么喜欢李崇琰。   前几日杜梦妤也曾好奇的问她,怎么就这样没心没肺,连一丝牵肠挂肚的模样都没有呢?   那时顾春只能笑着打哈哈,将这个话头给混了过去。   她很清楚,此次练兵是团山整军的最后一步,若一切顺利,便能彻底树立李崇琰在团山屯军中的威信,重振团山军纪。而这,对团山,以及对李崇琰,都是非常必要且迫切的。   所以此次的练兵虽是由隋峻担任主帅,李崇琰只行督军之职,但他必须与众人同进退,否则必定有人心中不服。   她早猜想过,在练兵的这段日子里,或许会有人将自己在宜阳的行踪转达给李崇琰。   因此,自李崇琰离开之后,她便时时提醒自己,必须将那些想念都藏好。   若叫他听说自己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模样,除了平添他心中的难受与煎熬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夏末那一回的首次练兵时,在发生了“司梨因私自托传令哨递信给江瑜触犯军纪,后来江瑜代她在茶王祠前当众领罚”之事后,顾春就意识到,李崇琰在治军之事上是个克己且有担当的人。   他不会因一己私念而忘却自己肩负的职责、打破该有的风纪法度——哪怕他即便那样做了,旁人也未必当真能置喙什么。   顾春心中很安慰的是,她心爱的这个人呀,无论是从前那个被闲置的皇子,还是如今坐拥一方的定王殿下,从始至终,都是个心思端正又澄澈的好儿郎。   她是真真喜爱,并珍惜他这份正直的克己之心。   她虽不能与他并肩跃马,可无论是此刻,还是将来,她都不会让两人之间的这份情意成为拖累他的包袱。   顾春侧身卧在榻上,手肘垫在头下,唇角弯弯,美眸却有氤氲水气。她怔怔透过虚掩的窗缝望着外头的寂寂月色。   待到天一亮,她便依旧是那个嘻嘻哈哈、悠哉懒散的顾春,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心事。   只让月亮知道,她有多想他。   这样就好。   ****   两日后,杜梦妤来到叶家,经顾春引荐,郑重拜见了叶逊。   在一番详谈后,叶逊又领了杜梦妤前往家塾去试了试。   团山下来的孩子自不会觉得“先生是女子”有什么奇怪,且对这位笑得温温柔柔、又极有耐性的先生很是喜欢,于是这事就定下了。   之后,顾春特地将豆子叫了过来,指了指杜梦妤道:“这是我朋友,今后会给那些小崽崽们做识字先生,你给我盯着他们点儿,若是有哪个小皮匠在她跟前捣乱……知道该怎么做吧?”   豆子义薄云天地拍着小胸脯道:“春儿你放心,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一脸认真的小模样逗得杜梦妤忍不住笑出了声。   ****   转眼到了八月下旬,在青莲书坊的戏班离开屏城之前,顾春终于接了厉连胜的帖子,应约前往宜阳城中的松鹤楼。   此前厉连胜托罗霜多次向顾春递过帖子,皆被顾春以“需要闭关写新稿”为由婉拒了。   此刻两人隔桌坐在松鹤楼二楼雅厢中,雅厢的门敞着,有微凉的秋风穿堂而过。   厉连胜拢了拢苍色鹤氅,浅笑着站起身来:“秋风扑人,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关门?”   武旦出身的他无论台上台下、坐时立时,腰身都极为挺拔;加之他眉目精致英朗,目光干净澄亮,使他无论说什么,都显出一派襟怀磊落的正气。   顾春笑笑,目光随意扫过他腰间的黑色衣带,眸心立时烁了烁,口中道:“只好请厉老板委屈些了,我不想有人误会。”   这个拒绝,可以说是半点也不委婉的。   厉连胜剑眉轻扬,微笑颔首,重又徐徐落座:“是在下考虑不周了。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并无唐突之意……”   “厉老板不必担忧,”顾春见他似乎有些畏寒,便替他倒了热茶递过去,“新学在宜州还没那样大的影响,今日便是关了这门,我也不会被人拖出去浸猪笼的。只是,我舍不得让某个人心中不舒坦。”   “这‘某个人’,便是姑娘此前一直婉拒在下帖子的原因吗?”厉连胜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捂在手心,致谢过后,笑眼里满是兴味的探究。   顾春落落大方地回他一笑,格外坦诚,“对呀。若是旁人的帖子,我也就接了,可独独你的帖子我不敢轻易接的。”   “哦?”厉连胜疑惑地以两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好奇道,“为何偏偏只针对我?”   “因为,在遇到他之前,我以为我大约是喜欢你这样儿的,”顾春不以为意地笑笑,“烦请转告武安郡主,我与李崇琰好着呢,请她别琢磨着拿你来吓人。”   厉连胜显然有些吃惊,握着杯盏的长指微颤:“姑娘说笑了,在下怎么会识得武安郡主?”   “别装了,没劲,”顾春懒懒甩出个白眼,执了小铜壶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斟满,“你若不是云安澜的人,我顾字倒过来写。”   见他似乎还不愿松口承认,顾春随意抬手指了指他:“黑曜锦腰带,当初隋峻、燕临刚到屏城时,身上穿的就是这种布料。不必遮掩啦,屏城除了产茶,还产丝呢。”   产丝的地方,自也就出各种布料。   团山离屏城很近,顾春多少知道,黑曜锦这玩意儿是有钱也买不着的,专供皇家。   厉连胜愣了愣,继而又笑了,“虽说黑曜锦是专供皇家的,那姑娘也不能就此认定,我是武安郡主的人吧?我熟读姑娘的书稿,从字里行间看来,可不觉得姑娘是如此武断之人。”   “五月里云安澜到团山时,曾谈起原州女子官学失利之事。当时她对原州官学布达消息不畅很是头疼,我顺口说过,中原女子如今多不出门,却也要看话本子要听戏……之后她回去没两个月,你们的戏班子就大张旗鼓了,有这么巧?”   顾春笑着开始抽丝剥茧,无意间一低眸,却见自己的指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她心中好笑,不知自己何时竟将李崇琰的这个小习惯给学了来。   轻轻摇头定了定神,她又抬眸望着厉连胜,接着道,“青莲书坊的话本子多是销往中原的,而我写的话本子里,文义与新学所宣扬的东西正好相悖,又本本扑街,根本赚不了钱,可青莲书坊却一直肯接收我的稿,除了与新学打对台的人,我想不出谁家会做这赔本生意。”   厉连胜笑着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承认,也不否认:“或许,我是长公主的人呢?”   “若是长公主,大约不会有这份童心,闲到撺掇你来试探我吧?”顾春没好气的笑哼一声。   “我又想了想,青莲书坊最早是开在屏城的,从前我隐约听彭掌柜提过,约莫有十来年了……所以,一开始的东家该是朝华长公主,就这一两年才交给云安澜的。我猜得可对?”   厉连胜难得放松了姿态,笑着抖了抖肩,却仍是没有松口。   不过顾春并不强求,此事便一笑带过。   接着,两人便认真谈起了《将魂传》。   为了更加生动地演绎,厉连胜问了关于其中人物的一些疑惑。   顾春仔细作答,又将他反馈的一些意见与建议拿碳笔记在小本子上。   到店家来上菜时,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用饭。   厉连胜随口问道:“不知姑娘的新稿,是个什么样的路子呢?”   “哦,新稿……你大概演不了。”顾春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   厉连胜不解:“姑娘信不过我?”   “你戏好,这没得说,”顾春镇定自若地举起筷子,“只是我的新稿不适合改戏,便是改戏……你也演不了。”   “冒昧请教,新稿打算走什么样的路子?”   “艳.情。”顾春满脸斗志昂扬地抬起了下巴。   厉连胜面皮一颤,手中的筷子猝然落地。   “失敬失敬。”厉连胜颤抖举杯,预祝她马到成功。   顾春执盏相谢:“客气客气。”   她一定会洗刷掉“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这种污名的!   ****   整整一个月,顾春足不出户地在家琢磨她的艳.情话本子。   期间除了偶尔将杜梦妤拖了来,问上些羞耻中透着一丝丧心病狂的私密问题之外,倒也没再给谁添麻烦。   到了九月十一,燕临特地到叶家来告知,李崇琰将在九月十三回城,问顾春要不要一同出城去迎。   顾春满脸波澜不惊地应下,回房后便没忍住在榻上滚了好几圈。   “那明日便不能熬夜了,”她一骨碌自榻上爬起来,喃喃自语,“不然可要丑死了。”   于是忙不迭坐回书桌前提笔,赶着将新稿做最后的润色。   从前只要一开始写稿,她便能如老僧入定,雷打不动;今日却有些如坐针毡。   才写了十余字,她便立刻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去柜子里翻找。   半晌之后,她配好一套衣衫摆在榻上,仔细又瞧了半晌,确认是好看的,这才重又坐回桌前。   又写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她再度跳了起来,回身站在榻前瞪着那身衣衫,又觉得颜色仿佛不显水色。   就这样来来回回瞎折腾许久,直到夜半中宵,那稿子的润色却仍没有完成。   困倦不已的顾春抬头瞧了瞧窗外的月色,蔫头耷脑地趴在了桌上,唇角却甜丝丝勾起,心跳得砰砰砰。   脑中联翩浮起许多画面。   躲在披风兜帽中一个又一个的亲吻。四下无人的私语和痴缠。双双红着脸的耳鬓厮磨。澄澈的眸中一望到底的情意。   那些画面像被裹了蜜,又像被心头不断涌起的火烫给融化,就这样杂乱无章地在脑中黏来腻去,直将顾春的脑子搅和成一锅粘稠的糖汁。   他要回来了呀。真好。   明晚一定要早早睡下,才好容光焕发的出城去迎他。   她要以最美好的模样,沐着熹微晨光,站在他第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到时,一定会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也在吧?   “那就不能亲了……”兀自闭目的她无端红着脸笑喃。   得等没旁人在的时候才能亲。   顾春傻乎乎地咬了咬唇,强打起精神撑开困倦的眼皮,坐直身重又提笔。   窗外一阵悉索剥啄的轻响让她皱眉,搁下笔起身绕过书桌行到窗前,略探出头去——   月下一张风尘仆仆却笑意飞扬的脸倏然凑近。   隔着窗棂,就着月色,那如陈年花雕般的沉嗓从耳畔绕进心尖。   “我回来了。”   顾春头一回发现,这短短四个字,竟比这秋夜月色,更加悱恻多情。   眼看她忽然满面悲痛地潸然泪下,惊慌失措的李崇琰急忙翻窗而入,将她拥入怀中。   “哭这么惨……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小别重逢的喜极而泣呀!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将再度进入丧心病狂的各种糖、各种嗯哼的场面,请各位朋友再次拿起你们的牙膏牙刷……或许还需要系好安全带。   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四位营养液小天使的赞助: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团子~~”,灌溉营养液+2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20 第72章   有多久没有这样没遮没拦地哭过了?   或许, 至少十年。   当年被母亲托付给奶娘送出原州的那日, 临行前, 母亲将她抱在怀中,温和、平静、坚定地告诉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担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与归途。   去团山找你舅舅, 好好活下去。   若在途中生出什么变故, 别光顾着哭,那只会将你看起来更加可欺。   融融,今后没人哄着你了, 不能哭。若实在忍不住哭了,也别让人瞧见呀。   那时顾春就明白,面对这世间许多事,哭, 是最没用处的举动。除了让人瞧出你的彷徨、软弱,让你陷入更加危险或艰难的处境之外,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这十年来她都挂着笑, 炼着自己的心。   可此刻被李崇琰圈在怀中,那些不知因何而起的眼泪偏就不停往外涌,心中莫名有许多委屈绵绵不绝,软弱得一塌糊涂。   却不怕被他瞧见。   好似极笃定, 他会来哄。   见她只哭不答, 李崇琰轻叹一口气,将她抱起,就着窗畔书桌的椅子坐下, 任她抬起手臂环住自己的脖子,小虾米似的蜷缩在自己怀中。   他珍而重之地将她圈在怀中,虽并不擅长哄人,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话,却还是笨拙却耐心地一遍一遍在她耳旁哄着。   在这样久违的呵护中,顾春终于一气儿哭完几乎憋了十年的眼泪。   “受委屈了?”李崇琰轻轻拍着她的背,焦灼皱眉,无措地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顾春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啜泣着摇了摇头,眼泪蹭得他一颈子濡湿。“我……”   约莫是哭到有些发哽,半晌也没再吐出第二个字来。   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中渐渐柔软安顺,李崇琰心下稍安,抱着她轻轻晃着,像抱了个小娃娃似的。“可别说是想我想的,我不会信的。”   就他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来看,他不在时,“有些人”过得不知道多逍遥自在呢。   听出他的嗓音里似有顾影自怜的抱怨,又有些无奈的纵容,顾春没来由的破涕为笑,摇摇头,趁势又将满面的泪痕蹭了他一肩。   “被自己……丑哭的。”才止住哭泣的软嗓轻哑中带着微颤,又有软绵绵的笑意。   不必照镜子她都能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难看。   这人真是太不体贴,竟挑了个她最难看的时候,忽然就从她的心头蹦到她面前来。真讨厌。   带了些许的气恼与不甘,她扭脸就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   血气方刚的儿郎,此刻正拥心爱的姑娘在怀,又有那许多隐忍依旧的相思与渴慕……完全是无需撩拨就很容易自燃起来的状况,她这一记突袭,简直就是火上浇……哦不,不是浇,是泼!火上泼油!   李崇琰赶忙往侧旁躲了躲,一手将她稳稳圈在怀中,另一手伸出两指勾了她的下巴。   顾春顺着他指腹的力道抬起脑袋,可怜兮兮的弯唇望进他的眼底。   “撩人精,我警告你啊,”他眉眼俱是意气风扬的笑,好看的下巴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你要是再说我家夫人丑,我可就要……”   “我家夫人”,啧啧,听着怎么就这么顺耳呢。   “就说,就说!你家夫人最难看了!”顾春得意洋洋地也抬起下巴,甜笑挑衅,“说啦,你要怎么样?”   “挑事是吧?”李崇琰倏地站起身来,抱着她就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很好,我要乱来了。”   ****   明烛的火光轻曳,在墙上投出锦被下两躯交叠的剪影。   纠纠缠缠,是相思的模样。   低吟轻喘,是入骨的丝竹。   水红被面的素金繁花纹样被掀起一阵跃动起伏,片刻后,有腰带、衣裙……陆续被丢了出来。   “过、过分了啊,”面红耳赤的姑娘眸中似涌起春潮,甜软的嗓音支离破碎,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轻颤如疾风下无助的花瓣,“手拿开……”   “不过分,怎么叫乱来?”李崇琰唇角的笑意无比流氓,面上的红晕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察觉到她的挣扎躲避,他索性以自己的身躯压制住她,口中故作凶恶道,“还说不说……我夫人丑了?”   似是正面临某肿不可描述的胁迫,满面潮红的顾春咬住下唇,及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便不敢再动,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拿可怜的迷蒙水眸觑着他,求饶似的。   她大约不知道,如此这般可怜见的模样,更易让人.兽性大发。   李崇琰额上沁出薄薄的热汗,极力克制什么似的,徐徐沉了身,以唇接住她眼角滚下的一颗泪珠。   “融融,别怕……没、没什么的。”醇嗓醉人,带着压抑的诱哄,一听就是骗人的。   顾春蓦地僵了周身,惊慌无措地断续道:“不、不可以的……小师姐说……”   是了,“千秋醉”的毒还未寻到解法,即便是有婚书撑腰,那也是开不了餐的。   李崇琰发恼地磨了磨牙,旋即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他的提议让顾春惊讶瞠目,两颊绯红几欲透骨:“你……打哪儿、打哪儿学来、学来的……”   “还记得……你买的那本……”李崇琰含混低笑,“……画册么?”   他这样一说,顾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买的那本据说“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的画册。   那时因她将那画册与那什么赋,当成甜糕错给了旁人,最后……她的手……后来,她因羞赧过度,竟就遗忘了那惹是生非的画册。   没想到,这家伙在百忙之中竟还没忘了抽空“研读”?!   顾春如梦初醒,羞怯与惊慌使她面上红潮愈盛,整个人瑟瑟发抖。   此时李崇琰那噙笑攫着她的目光,同一只饿虎望着自己刚刚叼回窝的新鲜小羊,完全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便是论证“小羊的一百种吃法”的时刻了。   感谢上苍赐我美食。   ****   这一“餐”虽不算餍足饱腹,却也勉强止饥。   李崇琰将已虚软到无力的娇躯捞起来,任她没骨头似的趴在自己身上。   “真是……可怜啊。”他抬手轻抚着她的后脑勺,沙哑的嗓音透着并不太诚恳的悲悯,笑得得意又回味。   顾春觉得自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火烫的嫩颊无力地贴在他的肩头,气若游丝:“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满口浆糊似的,整句话黏成一团。   “刚回本寨就接到消息,”李崇琰爱怜的垂眸笑觑她,环在她腰背上的手臂紧了紧,“花四的毒,解了。”   嗯?   顾春奋力将沉重无力的眼皮撑开一道缝,惊讶地抬了下巴望向他。   李崇琰抬手覆住她的眼,以唇轻触了她的额角,在她耳旁温声絮语:“据说月初时得了一株关键的药材,解药便成了。只是那药材不多见,给花四用过之后,便没了。”   那株药是无意间打一位山民手中收购来的,花芫与妙回春遍查药典,反复推敲药性后,大胆制了解药。   之后又分三次将那解药给花四服下,再查脉象,果然奏效。根据花芫与妙回春的判断,花四只需再调养个把月,便可彻底清理余毒。   五日前,妙回春终于又寻到当初那位山民,随他进山再去寻那药材。   李崇琰一得到这消息后,便忍不住连夜下了团山,一路疾驰奔回宜阳。他想早些将这好消息让顾春知道。   “夫人,可择婚礼吉日了。”   如释重负的顾春软声哼笑以示庆贺,便再度闭目瘫在他肩头。   “既已有解药……那你方才是在急什么,”她口齿不清地抱怨道,“就不能等到……”   李崇琰闷闷的笑音透过胸腔,毫无悔意:“你自找的,谁叫你非要说我夫人丑。我夫人最好看,笑也好看,哭也好看,怎么都好看。”   在他身下哭着求饶更好看,嘿嘿嘿。   顾春没力气说话,心中娇嗔地呸道,我还不知道你?我说什么你都能找到由头扑上来的。   见她困倦渐浓,李崇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低声道:“只是要先委屈夫人……”   她是李崇琰的夫人,此事有州府的婚书记档为凭,这已确凿无误;可行宫里那死老头仍不松口,所以定王妃的封号,便只能徐徐再图。   那是她的东西,总有一日,他会替她拿回来。   “谁在乎那个,”顾春拿脸颊蹭蹭他腮边,闭目咕囔,“你是我的,这就行了。”   并非什么缱绻的情话,却无端在李崇琰心中掀起汹涌热浪。   忍不住心中雀跃欢喜的悸动,他又一次翻身将她压下。   先时是当真被折腾狠了,此刻顾春再无力挣扎,只能弱声弱气地颤声告饶:“别再来了……腿……疼。”   李崇琰闷声笑道:“莫非我方才没跟你说过,对小羊,可以有一百种吃法?”   “禽兽。”顾春侧过头,将再度爆红的俏脸埋进枕头里,无助极了。   虽因故不能彻底、痛快的饱餐,可机智的老虎决定……   既只能少吃,那就该多餐才对。   啊,感谢上苍再度赐我美食。   作者有话要说:  严打期间,低碳出行,嘿嘿嘿。大家低调哈,低调。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今日独家地雷赞助商:   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营养液赞助商联合赞助:   读者“紫”,灌溉营养液+2   读者“为你而来”,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 第73章   九月廿一, 巳时, 妙回春一进定王府的大门, 就感受到了什么叫“人间真情”。   府中众人一拥而上,热情地替他牵马,为他备吃备喝, 嘘寒问暖, 不一而足。   连想来沉稳的德叔都忍不住面露喜色,望着他的目光格外慈祥。   妙回春莫名打了个冷颤,有些不安:“德叔, 殿下此刻在书房吗?”   “你先吃点东西吧,”德叔摇摇头,欣慰地笑道,“隋峻已亲自去请了。”   去请?去哪儿请?   满头雾水的妙回春尚不及问出口, 就见燕临脚步雀跃地飞奔而来。   “你怎么才回来?”燕临一拳捶了他的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算路程, 你晚了四五天啊!”   妙回春一滞,面上微红,支支吾吾道:“遇着点事……”说着说着,他就古古怪怪地笑了起来。   燕临的脸顿时整张垮掉, 抬手制止:“行了, 不必解释是什么事了,我明白了。”   妙回春大惊:“你、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脸上写的,”燕临白眼翻得嗖嗖的, 没好气道,“不会有别的事了,就俩字儿,‘姑娘’!”   并非燕临心细如发、察言观色,实在是这种神情,他最近已经看够了。   不,整个定王府上下都看够了!腻!   被戳穿心事的妙回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不在府中?”   “你若再不回来,只怕咱们的定王殿下就要给城东叶家做上门女婿了。”燕临撇撇嘴。   虽说众人都有这样的忧心,不过也就燕临这冒失鬼才会当真说出来。   德叔警醒似的哼了哼,摇了摇头,唤了一名侍者来,领妙回春去吃东西。   德叔跟随李崇琰多年,年纪又长,在这府中自然德高望重。自觉在他面前失言的燕临有些讪讪的,便躲着德叔责备的目光,缩头缩脑地跟在妙回春身后溜了。   到了小膳间,又挥退了闲杂人等后,燕临顺势坐在桌旁,看妙回春端起碗来,自己也忍不住抓了个馒头过来。   两人边吃着东西边说事。   虽说妙回春是冯星野麾下暗探队的人,可眼下冯星野名义上的顶头上官是燕临,因此妙回春在燕临面前自是没什么可瞒的。   此刻小膳间中只有二人在,妙回春便言简意赅的老实抖搂了自己晚归数日的缘由。   原来,当初那位山民无意间挖到的那株解药药材并非野生,而是山中有人培植的。妙回春随那山民进了山,在他当初发现那株药材的山头苦寻多日而不得,原以为要灰溜溜打道回府了,却无意间发现山中一户避世隐居的人家。   而那株药材,正是这户人家经过几代人的不断改良育出的新种。   那户人家虽无悬壶济世之心,却还是本着医家之道义,并未多加为难,就痛快同意将那药材卖了些许给他,开价倒也并不离谱。   “……初时没料到那药材并非野生,我进山时便没带许多银两,”妙回春喝了一口粥,眼神心虚地四处瞟着,“只好又回屏城找花芫借了足够的银子,重又进山跑了一趟。”   燕临咬了一口馒头,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没带许多银两?可我怎么仿佛听冯星野提过那么一嘴,说给你备了些银票。”   他都不必多问,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必定是妙回春看上了那户人家的某个姑娘,寻个由头又回头去再见人家一面。哼,情情爱爱。   妙回春大为窘迫,急中生智地转移了话题:“殿下自打从团山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异常?”   “很异常,什么都异常,”燕临嚼着馒头替自己舀了半碗汤来,咕噜噜喝了一大口,这才接着道,“原本该是九月十五那日下山,与团山四大姓家主同进宜阳城,顺势宣告收编团山屯军为定王府兵。可他老人家倒好,九月十三那日连夜自本寨奔下山来了。”   妙回春不解:“次日再返回山上,十五那日随众人一起又下来?”   这是在瞎折腾什么呢?   燕临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汤,啧啧嘴道,“不懂他在搞什么。十三日夜里下来也没进城,不知去哪里了。十四那日一大早偷偷摸摸回府,快黄昏时才又往团山去的。”   “殿下回自己府中,用得着偷偷摸摸吗?”妙回春显然认为燕临是在胡说八道。   燕临瞪了他一眼:“怎么抓的重点?难道重点不该是他十三日夜里去哪儿了吗?”   妙回春心中嘀咕,他是殿下,他去哪儿还得向咱们汇报行踪啊?   “你怎么做的暗探,一点好奇之心都没有,”燕临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又道,“何止偷偷摸摸,回来后还在一个人躲在主院,鬼鬼祟祟地……洗、床、单!”   妙回春诧异地抬头望向燕临:“你蹲主院墙头偷窥殿下行迹?”找死啊?   燕临一拍桌,怒道:“怎么抓的重点?!”   ****   自回了宜阳城后,李崇琰白日里几乎以东郊叶宅为家了——   当然,他倒是很想夜里也以此为家的,不过叶逊表示,若一条腿断过两次,只怕会接不好,他便只能权且退上半步。   “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顾春一扭头,李崇琰顺手将盘中切好的一小块瓜果递到她口中。   顾春放下手中的笔,就着座椅转身面朝他,伸了手臂环住他的腰,口中是甜滋滋的果香四溢。“我都忘记问你,你跟司家,是怎么谈拢的?”   原本以为司家会凭着小金庙玉矿这张底牌,与李崇琰顽抗到底,没曾想九月十五那日,司凤池竟与李崇琰一道进了宜阳城,等同宣告彻底接受定王府的收编了。   不止如此,九月十六起至今,司家与江家也陆续比照之前叶、卫两家的做法,陆续将非屯军在编人员撤出团山,根据各家意愿分别安置在屏城与宜阳两处。   李崇琰乐得由她抱着自己的腰撒娇,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噙笑道,“当年叶明秀许过司家什么条件,我也同样许他们就是了。”   数百年来司家守着那玉矿,却从来没真正大规模开采过,说明司家拿着那玉矿也没想真做什么,只不过打算以此为护身符,增加自家家族在团山掌权的分量与底气罢了。   或许当年叶明秀也是看懂了这一点,便同意司家继续保有玉矿所在地的秘密,并让他们以此为筹码,在团山的主事权上分一杯羹。   “可是,你就不怕,哪日司家当真有不肖子孙动了玉矿的心思?”   顾春拿脸在李崇琰腰间蹭了蹭,惹得他忙不迭一把揪了她的衣领将她往后拎了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偷偷在我衣衫上擦嘴,”李崇琰笑瞪她那假作无辜的模样一眼,又道,“司家无非就是对权利恋栈些,倒没更大的野心。我派人探过了,那座玉矿若当真要开采,其价值足够再打一场立国之战的。”   只要司家没有造.反之心,他们便不会轻易私自开采那玉矿。   “我与司凤池谈过,他们没那么傻,”李崇琰索性拎了她的胳臂将她抱在怀中,两人又黏黏糊糊窝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旦团山有玉矿的消息盖不住,且不说嘉戎那边一定会闻风而动,连京中各方势力只怕都要撕破脸合力围剿团山。”   也就是说,那玉矿在司家手中,其实也是一块烫手山芋,只是个象征作用罢了。象征着司家对团山屯军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最后的底牌。   有这份底气在,团山屯军便可安心守着这边境险要之地,不必担心有弹尽粮绝的那一天。而司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家族会被挤出这支军队的权利核心之外。   顾春“哦”了一声,低头揪着他的衣襟玩儿:“算了,太复杂了。我还是专心写我的稿吧,这种大事就请殿下自己操劳了。”   李崇琰笑笑,点了点头,不经意一撇头,瞧见她摊在书桌上的手稿,目光立时有些发愣。   这些日子他虽每日都过来与顾春窝在一处,多数时候两人却是各忙各的。顾春只管埋头写稿,李崇琰除了要处理各项公务,还要忙着筹备婚礼的诸多琐碎之事,因此他也并没有认真瞧过顾春到底在写些什么。   察觉到他骤然呆愣,顾春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立时惊慌地自他怀中倾身扑到桌案上,以自己的身体盖住那手稿。“不许偷看!”   “我可是光明正大在看,”李崇琰拎小猫似的再度拎了她后颈的衣领,笑得跟个调戏小姑娘的恶霸似的,“快让开些,撕裂罗衫那一段……我还没看完呢……什么材质的衣衫那么好撕啊?”   顾春死死压住那稿子,尴尬到想尖叫:“什么材质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李崇琰得意地一挑眉,“我得先找同样的布料来试试好不好撕……你知道,我这人谨慎,得先练熟了,以免届时遗憾。”   “不用不用,”顾春尴尬红脸,一边盖着那手稿,以右肘朝后抵着他的胸前将他往后推,“好撕的,好撕的,冯星野试过了……”   话音未落,顾春自己也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忙收声闭嘴。   她一回头,就看到李崇琰似笑非笑的面上仿佛冒着淡淡青烟,“请问,冯、星、野、试、过、了,该作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地雷赞助商: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9 23:27:03   司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9 23:42:55   wwkjlyw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30 00:31:50   感谢营养液浇灌:   者“(”,灌溉营养液+62017-09-30 13:13:23   读者“(”,灌溉营养液+62017-09-30 13:06:52   读者“wwkjlyw”,灌溉营养液+202017-09-30 00:31:46   读者“妖怪不跑”,灌溉营养液+52017-09-29 23:04:06 第74章   “诶呀, 这位殿下, 我怎么瞧着你忽然印堂发黑……”顾春谄媚一笑, 赶忙回身抱住他顺毛。   对于她的主动亲近,李崇琰想来是很受用的。当这无耻小糖人儿满脸讨好甜笑,如一团绵糖似的扑到他怀中, 便就撞得他心口蓦地发软, 甜到发齁。   不过他不愿让她太得意,于是仍旧板着脸,尽力压住总想往上翘的唇角, 声调平静如死水:“发黑?不是发绿吗?”   顾春噗嗤笑出来,又赶忙收住,一本正经的解释了冯星野是怎么试的。   语毕,又拿甜软的柔唇娇娇在他不豫微抿的唇角亲了亲。   李崇琰白眼望天,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将然圈在怀中与自己贴得密不可分。   凭什么, 有什么好事都是冯星野那个混蛋抢在前头?好气。   见他眸中仍有顽抗的怄恼, 顾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旋即放软了腰身,将脸搭在他颈侧,小小声声笑道:“别气啦, 大不了, 可以给你……撕三件。”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那原本被恼意压住的唇角眉梢都拼命要往天上飞了。   “再加两件我就不气。”   还讨价还价?   顾春红了脸笑哼一声,拿鼻尖点了点他的颈侧。   这无意的亲昵之举使她的气息甜甜扑上他的颈侧与耳后, 立时烫红了他的耳根,并迅速蔓延至耳廓。   李崇琰噙笑微侧了脸略躲了她些,口中恼道:“撩出火来你可别哭。”   “怕、怕你啊!”顾春立刻在他腿上坐直了,红着脸笑得挑衅。   见她那副虚张声势的模样,李崇琰即刻眸心一湛,唇角的笑意转为恶劣。   顾春见势不妙,当下就想跳出他的怀抱跑路,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扣在怀中,动弹不得。   李崇琰烁烁的目光胶着在她惊慌又赧然的面上,一臂紧紧环住她,另一手长指微绕,徐徐将她腰间衣带的一截缠在指尖。   “我错了,今后一定好好做人……”顾春慌忙红着脸伸手去解救自己的衣带。   “晚了。”   随着两人稍显激烈的攻防,那截可怜的衣带不出多会儿便皱皱巴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顾春一边负隅顽抗,一边羞愤欲死的试图感化他。   坐如青松的李崇琰眉梢微挑,以舌尖轻舔了唇角,笑眸中有小小火簇轻跃。   “春儿,你怎么不出来接我。”   奶声奶气的呼唤伴着敲门声,仿佛天降甘霖,瞬间扑灭李崇琰眸中的小火苗——   然后转成熊熊怒火!   顾春赶忙自他腿上落地站好,赧然嗔着他,慌张地整理了衣衫,又拢了拢鬓边微乱的发,这才赶紧去打开门。   怄得想捶墙的李崇琰只能无可奈何地闭目调整气息,默默坐在原处平心静气。   ****   门外,小阿泓裹在一身鹅黄披风里,粉嘟嘟的小脸蛋在秋阳下泛着微红。   “你怎么来啦?”见小阿泓自披风下朝自己伸出两只小短手,顾春笑逐颜开地弯身将她抱起。   几个月不见,小阿泓显然对顾春是很想念的。此刻被她抱在怀中,便开怀的咯咯笑了,还拿嫩呼呼的小脸蛋蹭蹭她。“家主让我来你家读书啦!”   在团山四家中,叶逊最早做出撤离团山的打算,在宜阳来买地建宅、筹备家塾等事宜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私下精心准备三、四年的。因此当初叶家自团山搬来宜阳时,可说是万事齐备,一切有条不紊。   此次司、江两家在最终顺应了“军民分治”后,便立刻抛开从前那些台面下的小纠葛,与叶逊商定,索性将四家的孩子们都一并送到叶家家塾来读书。   顾春笑着伸出手指挠了挠她的脸颊,逗她:“我师父可不比团山上的夫子们好说话,将来你若是书读不好,他会打断你的小短腿儿。”   其实司沁泓今年才四岁,尚未开蒙,便是立刻进家塾,也只能在杜梦妤那里先学识字,还够不上在叶逊面前听教的。   “你骗人的,”小阿泓在她怀中笑得直蹬腿,“阿梧说,你小时候读书也不好的,可你的腿没有断。”   阿梧?   顾春抖了抖:“司凤梧送你来的?”   “在前头的厅里,跟叶家家主喝茶,”小阿泓点点头,伸出小短手朝前院指了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顾春,“殿下是谁?”   终于平心静气了的李崇琰正巧自房中迈出来,听她这样问,便没好气地淡淡瞥她一眼,道,“殿下就是你舅老爷我。”   他走过去,自顾春怀中将小阿泓接过来,小阿泓依依不舍地勾着顾春的脖子不肯撒手。   李崇琰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撒手,别累着我夫人了。”   “谁是夫人?春儿吗?”小阿泓疑惑的看了红脸带笑的顾春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李崇琰,到底还是松手了,“是说,春儿嫁给你了吗?”   李崇琰单臂托着她,仍她晃悠着小短腿儿自得其乐,却也没忘向她重申:“没错,嫁给我了。”   小阿泓挠了挠头,云里雾里地点点头,“哦。”   这一大一小东拉西扯的本事不相上下,说着说着就离题万里了。顾春在旁边无奈地笑着提醒道:“司沁泓,是有人让你进来找‘殿下’的吗?”   小阿泓如梦如醒:“哦,有一个随便的人,在前头等他。”   “什么的人?”李崇琰诧异皱眉。   顾春忍笑,伸手扯了扯李崇琰的衣袖:“大约是隋峻找你吧。”   这些日子李崇琰每日都要早早过来与顾春窝在一处,定王府中若有公文函件需要他批阅的,自会有人送过来。   心知若非极其重要的事,隋峻不会特意过来的,李崇琰便抱着小阿泓,与顾春并肩朝外院的前厅行去。   顾春边走边扭头又问:“是从前在凉云水榭的那个人吗?”   小阿泓点点头:“对。”   李崇琰淡淡一哼,“他倒会做人。”   ****   见李崇琰出来,隋峻忙迎上去,言简意赅的说了妙回春在府中等着,请李崇琰回府。   妙回春归来,就意味着解药到手,这对李崇琰来说是大好的消息。于是他也不再计较先前被打断“好事”,简单同顾春说了几句,又去正厅向叶逊告辞。   此时司凤梧正在厅中与叶逊喝茶闲叙,见李崇琰进来,便起身执礼。   许是李崇琰此刻心情大好,对着司凤梧竟也能挂个微笑脸以礼相待。   叶逊倒是一张“你早该走了”的冷漠脸,“待殿下忙完手头的事,该过的礼数就赶紧过了。”   他并不知李崇琰中毒之事,因此对李崇琰一回来就成日黏着顾春、可“三书六礼”却迟迟不到位的情况颇有不满。   李崇琰倒不与他计较,只笑着向他执了晚辈礼:“叶叔教训的是。”   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顾春有些心疼,便开口道:“即是府中有急事,你快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   叶逊见她那副急于护短的神情,无奈又欣慰地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任由李崇琰去了。   ****   顾春将李崇琰送走后,领着小阿泓在宅子各处疯玩了一圈,又让人将玩累了的小阿泓安置在客房睡下,就想出去到家塾溜达,顺便看看杜梦妤有没有被熊孩子们欺负。   行到门口,却又碰见刚要打马离去的司凤梧。   司凤梧勒了马缰,远远望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听隋峻说,你与殿下,已向州府递了婚书?”   他的嗓音是一惯凉飕飕透着寒的,面上也是一惯的冷漠平静,可顾春却没有从前那样怕他了。   她点点头,客气的笑笑,算是应了。   “我受命常驻本寨,或许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司凤梧淡声道,“只能遥祝你们百年好合。”   顾春暗暗清了清嗓子,尽力扯出笑脸来:“多谢。”   司凤梧垂脸想了想,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依旧板着一张死人脸,波澜不惊道:“小时候……不懂事,对不住。”   “或许是我胆子太小,”顾春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想想也忍不住释然的笑了,“没事。”   司凤梧望了她一眼,薄薄的唇难得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告辞。”   不待顾春答言,他抖了马缰,打马而去,徒留顾春一脸茫然的立在台阶上。   瑟瑟秋风吹过司凤梧的面庞,吹散了他唇角那抹带了微苦的浅笑。   顾春永远不会知道,当年他在那个捕兽坑里发现她时,之所以没有下山去报信找大人来救她,是因为,他的腿受伤了。   那日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小金庙童谣的秘密,便忍不住独自去那传说中的矿脉处瞧瞧,却不小心跌伤了腿。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自小金庙下来,等爬到捕兽坑那里发现顾春时,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了。   他想着或许得等到天亮才有人会找到捕兽坑这里,便一咬牙决定留在那里守着,免得她半夜被山中猛兽叼了去。   那时他不愿被这小姑娘瞧见自己一身狼狈,又怕夜里太凉她在坑里熬不住,便随手扒拉了周围的许多枯枝败叶,将那坑给盖了起来。   之后他一直听她说怕,便在上头与她说话。   打他很小的时候,家主就告诉过他,他将来会代表司家旁支承担一项非常重要且隐秘的任务,因此他必须要学会与寨中所有人保持距离,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下孤独。   所以他没有太多与小伙伴打交道的经验,平日里就独自看些神鬼志怪的杂书自得其乐。   那日一时也没什么合适的话题,他便随口讲些自己常看的故事给顾春听,却没料到将她吓得大病一场。   其实后来司凤梧是想过要向顾春致歉的,只是之后她每每见着他,不是浑身发抖、满脸惨白,就是拔腿跑路……这让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了。   总之,十年下来,两人之间便形同陌路了。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看着她与卫钊、江瑶、叶盛淮、叶行络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时,总是特别羡慕的。   他看着她初到本寨时是如何在孩子们中间被孤立,又看着她如何一点一点融入,与众人打作一团。   十年来,他远远看着她活得简单、踏实又自在,看着她出落了一身温暖柔软的人间烟火气。   他有时会想,若当年她没有被他吓着,两人之间大约也是能成为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的吧。   又或许……   呵,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呢?就这样吧。   马蹄哒哒,那些无人知晓的少年心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尽数消弭在秋风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两位地雷赞助商:   wwkjlyw扔了1个地雷   真开心扔了1个地雷   感谢三位营养液赞助商: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2   读者“主要负责撒花”,灌溉营养液+10   爱你们么么哒·~~ 第75章   因之前已有成功为花四解毒的经验, 加之李崇琰的毒是在母胎中被牵连, 本身并非直接中毒者, 症状较花四来说算是轻的,是以妙回春再替李崇琰解毒就顺利许多。   于是在解毒的这些日子里,李崇琰也没闲着, 日常除了处理一应公务之外, 便是一趟一趟往城东叶宅跑,照民间婚嫁的规矩,将三书六礼的事宜依次过了。   其实李崇琰更想按团山的规矩来, 交了婚书请众人吃过酒就算礼成,这种粗犷恣意的路子很符合他眼下急迫的心境。   可他心中对“不能以王妃之礼迎娶顾春”耿耿于怀,于是便耐了心,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场礼数周全的风光大嫁。   虽说顾春, 甚至叶逊都并不十分在意这种繁文缛节,可李崇琰很坚持。   旁人有的, 他的小糖人儿也得有。   到十月初二时, 婚前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已完成,今日李崇琰又郑重前来拜见叶逊,行“请期”之礼。   所谓请期,便是商定“亲迎”之日。   “十月初八?”叶逊徐徐放下手中的紫砂小壶, “殿下很急?”   前些日子他一直催促李崇琰抓紧婚礼之事, 可当李崇琰真的气吼吼将所有礼节一气呵成,他又忍不住想为难两句。这样矛盾的心境,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李崇琰点点头, 非常诚实:“急啊。”   他在长辈面前如此直白,将立在他身旁的顾春闹了个大红脸。   顾春羞恼咬唇,悄悄自背后伸出手去,没好气的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她的力道对李崇琰来说毫无威胁,李崇琰目不斜视地望着叶逊,仍旧姿仪挺拔的立在厅中,只是一手负在身后,悄悄握住了她捣乱的手。   顾春慌忙要将手抽出来,却挣脱不得,只能尴尬又心虚地抬眼偷觑坐在主座的叶逊。   叶逊翻着白眼假装没瞧见,却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克制。   于是,“亲迎”之日最终还是定在十月初八。   “今日除了婚事,还有一事想与舅舅商议。”   如今李崇琰这一口一个舅舅,叫得比顾春还顺溜。   顾春听他语意郑重,知是有正事,便道:“杜梦妤有事找我,我去一趟。”   语毕也不敢看人,红着脸假装镇定的出去了。   李崇琰看着她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抿了笑。   ****   “舅舅与卫大娘如今皆已脱手屯军事务,可否考虑进州府官学传道授业?”   李崇琰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这个提议显然有些出乎叶逊的意料,让他刚喝进去的那口茶险些呛进肺里。   “咳咳咳……殿下从哪里看出,我有……传道授业之能?”   叶逊主动撤出团山,并自请脱了屯军军籍,将指挥权交到李崇琰手中之后,便打算教教家塾中的小孩子们,再种种花,养养药草,就此颐养天年了。   “团山平等、尚武之风数百年不破,四大姓的传承功不可没;而团山叶家兴发自开国名将叶明秀,历经百年都还能出一个叶遐……”李崇琰目光坚定地正视着叶逊的双目,诚恳道,“我很确定,您当得起。”   当年叶遐能以在丧夫、破城的危亡之际执戈跃马,挽狂澜于既倒,那绝不是一时的热血上涌便能做到的。那得益于她自幼的家训,得益于团山人刻进骨子里的血性。   这正是如今的大缙最需要的东西。   团山虽一直有人与外界通商以维持金源,可大多数团山人毕竟久不出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对如今的大缙来说有多么宝贵。   单就团山那“不问男女,有能者居之”的观念,那是反新学人士心心念念了多少年,都没能看到的盛世气象。   叶逊微有些动容,却还是稍有迟疑:“新学之祸,我略知一二。但,就我所知,如今旗帜鲜明反对新学的寥寥无几,连朝华长公主也未明确表态……”   李崇琰轻笑:“您知道反新学的人为何寥寥无几吗?”   因为在新学开始的最初,由于太.祖对新学默许纵容,所有人便都事不关己,哪怕看出了新学有祸根,也多是冷眼旁观。   仅有叶明秀在察觉隐患,向太.祖委婉进谏被驳回后,在团山拉了一支屯军做后。   之后的数百年,新学愈演愈烈,信徒越来越多,直至将举国上下的风气都大改,才有人陆续站出来发声反对。可那时新学已成气候,拥趸众多,发声者全都没有好下场。   远的不说,单是杜梦妤父亲当年所涉及的那场科考舞弊案,其实也是新学打压反对者的杰作。   “融融告诉我,江瑶曾说过,团山是叶明秀为大缙留下的火种,可这火种若不现世……”李崇琰定定望着叶逊,“意义何在?”   叶逊轻垂眼睫,络腮大胡子遮掩了他面上的神情。“如今新学已如烈火烹油,团山只不过小小火种,这是要螳臂当车?”   “若此心光明,可信终有一日,萤烛之火亦可光照天地。”   明知一件事很难做成,却仍愿意一点一点努力做下去。这大约是惟有赤忱的少年之心,才会有的傻气与热血。   叶逊徐徐起身,步下主座。   李崇琰起身肃立,看着叶逊在自己面前站定。   叶逊垂眸理好衣摆褶皱,庄重地向李崇琰执臣子礼:“叶逊,领命。”   他虽年近四旬,可好在,他的心,依旧是少年。   ****   家塾放课后,杜梦妤便如约来与顾春碰面。   顾春领了杜梦妤去小花阁中喝茶吃点心,见杜梦妤似是有话要说,便起身将花阁的门掩了。   “说吧。”顾春盘腿坐下,笑盈盈替两人都斟了热茶。   杜梦妤踌躇片刻,接过顾春递来的茶捧在手中,“定王府发出的榜文,说,自明年起重开文武科考,只论高下,不分男女,是真的吗?”   “真的呀,”顾春点点头,不解道,“都发了榜文,还特意派了人去挨家挨户的一句一句讲,这还能有假?”   “春儿,你说,能不能……”   听她欲言又止,顾春浅啜一口热茶,疑惑地抬眸望向她:“嗯?”   “州府的人还说,只要能通过入学试,人人都可以进官学,女子也可以,是真的吧?”她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闭着眼将这话问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顾春诧异极了,放下手中的茶盏,隔桌伸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见她睁开眼,才又接着道,“当然是真的呀。”   杜梦妤有些激动,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笑意颤颤的。   顾春奇怪的盯了她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地一拍桌,笑指她:“你想考官?”   “不、不是的,”杜梦妤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羞怯的笑着认了,“好吧,我想过。但是,其实是我姐姐……”   原来,冯星野知道杜梦妤很为她的姐姐担忧,便特意派了人去探了她姐姐的近况。却意外得知她姐姐所嫁的那位老员外已在七月里病故,而她姐姐也被当家主母寻了个由头赶了出来。   她姐姐不敢回娘家,只能进了另外一户人家做洗衣娘度日。   杜梦妤得知这个消息后心痛难当,爱妻心切的冯星野自是当机立断,派人将她姐姐接来了宜阳。   “是前几日才到的,见你这些日子事忙,便没来得及告诉你。”杜梦妤有些歉意。   顾春笑着掰了一小块甜糕递进她口中:“我又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诶,你姐姐是听说了明年可以考官的消息,所以想进官学读书吗?”   她记得之前杜梦妤曾说过,从前他家兄妹三人跟着他们的父亲读书时,她姐姐的天分是更高些的。   杜梦妤点头,娓娓道:“姐姐说,若是真的,她想试一试。不过,明年开春那一场官试肯定赶不上了。”   毕竟已多年没再进学,便是如今立刻捡起书本,也不可能一日千里的突飞猛进的。   “嗯,你同你姐姐说,明年考不上便后年,后年不行便大后年,好好用功便是了,”顾春高兴极了,“只要李崇琰在宜州,这事不会变,你信我。”   杜梦妤用力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嗫嚅道,“官学的入学试据说不会太难,可我书读得太少,不如姐姐,我……”   顾春替她想了想,眼睛骨碌碌一转,得意的偷笑:“你可以先跟着我师父名下那班大孩子一起读书呀,反正官学的入学试每年都会开的。”   “叶逊先生,他,会收下我吗?”杜梦妤又期待又紧张。   “当然会收啊,”顾春笑呵呵的倾身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反正他也是要给那些孩子授课的,多你一个也没什么。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杜梦妤嘟了脸,笑瞪她:“我不是羊!”   ****   因婚期临近,加之诸事繁忙,李崇琰与顾春这几日并无见面的机会,明明一个在城中西南方,一个在城郊东面,打马穿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却只能靠每日书信往来。   今日借着来叶家“议期”,李崇琰在与叶逊谈妥官学之事后,便忍不住溜出来找顾春了。   杜梦妤一见李崇琰找到花阁来,便非常贴心的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李崇琰面露嘉许的笑着颔首致谢。   “嗯,冯星野的媳妇儿……比他会做人。”李崇琰顺势在顾春身旁席地而坐,展臂将人揽进怀中。   顾春笑着反手拍了他的肩一下,窝在他怀里笑:“你这个人……”   “你偷吃什么了?”李崇琰盯着怀里的人,一本正经的问。   “哪有偷吃?”顾春仰头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的点心碟子,“就吃了两块糕点。”   李崇琰挑眉,垂颈靠近她的颊边轻闻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糕点的味道,你一定偷吃别的东西了。”   “我在自己家里吃点东西还用藏着掖着吗?”顾春倏地坐起来,反身跽坐,面向着他,眯起眼,笑得红了脸,“你是不是想……检查?”   李崇琰抿唇忍笑,两臂反手撑着地面坐席,意味不明的小眼神儿一直往上瞟,就是不看她。   不言自明。这是要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意思。   顾春挑衅的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倾身捧了他的脸,照着他噙笑的薄唇亲了下去。   四片唇瓣像是被粘稠糖汁合在了一处,辗转之间甜滋滋逸趣横生,谁也不舍得分开。   编贝般的齿间被舌间一一探寻而过,缱绻滋味入魂蚀骨。   小心思得逞的李崇琰抬手环住她的腰身,抱着她缓缓躺在地上。   初冬的花阁中,四角皆放有小火盆,本就温暖如春。可这缠绵炙热的亲吻却如野火燎原,只将这一室原本合宜的暖意烧得如盛夏烈日。   黏糊糊缠了半晌,满面红晕的顾春才笑着将脸埋在他颈间。   同样面红的李崇琰冷静片刻,才含笑对她说了近来解毒之事,又与她谈了几句婚礼的安排。   “……不过,归宁恐怕是要耽误了。”李崇琰醇厚的嗓音有些沙哑,忍不住侧头含住她的耳珠。   顾春缩起肩膀躲了躲,笑问,“为什么?”   “行宫里有个老混蛋,”李崇琰执着地又跟过去,轻咬她的耳珠,含混道,“偷偷摸摸带了话来,让去见他。”   其实,按圣旨的意思,近日就该启程了。不过他怀疑那老混蛋是得了消息,存心阻挠他与顾春成亲,所以他回话过去,表明十月底才能到。   顾春呵呵冷笑,抬手捏了他的脸:“陛下是要见你,还是要见我?” 第76章   “我怕是调虎离山。”李崇琰一本正经地避重就轻。   顾春倒是一听就明白,原本没她什么事, 是这家伙非要将她带在身边罢了。   于是顾春懒搭搭的横身扑在他胸前, 耷拉着脑袋捏着他的手指玩, “不想去。”   “眼下是多事之秋,不把你带在身边我不放心,”李崇琰坐起身,将她揽在怀中,哄猫儿似的, 拿手指在她下颌轻挠, 温柔浅笑,“你就当陪我, 嗯?”   这几个月来,云安澜重振旗鼓, 调整了方式,再次冲上反对新学的最前线, 成效卓著, 已被平王为首的新学阵营视为眼中钉, 台上台下各种肮脏的手段已然粉墨登场。   若说那些堆山隙海的弹劾奏折与政务上的党同伐异, 还算是要点脸面的君子之争;那自七月起云安澜数次遭遇暗杀与下毒,便是彻底撕破脸的信号了。   云安澜树大招风,长公主亦难逃波及,如今的局面极其混乱。只是宜州地处边陲,李崇琰又不涉政争,也并未如云安澜那般旗帜鲜明地对外张扬反对新学的立场, 宜州才像最后的乐土般平静祥和。   可事实上,与新学之间正面抗衡是早晚的事。   “八月里厉连胜到宜州,云安澜原也是要来的……你以为我还不知,青莲书坊背后的东家是谁?”李崇琰见她惊讶,便得意地笑了,“冯星野每年从我手上拿走那么多钱,可不是用来喝花酒的……云安澜那时遇刺轻伤,为防万一,才改派了罗霜替她过来。”   顾春点点头,又疑惑地挠了挠脸,偏头觑着他:“这和你硬要带我一同进京,有什么关联?既然眼下的局面一触即发,我在这里不是更安全?”   她眼中难得露出如此刻这般迷糊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甜软可口,诱人极了。   李崇琰面色痛苦地扶额,暗自平复了心中的悸动。片刻后才又正色,耐心解释,“前些年我以中阶将领的身份在几支军中辗转,从不涉朝堂之事,他们探不出我的深浅,也不知我会做什么,所以一直没动我。如今宜州、南军、团山屯军都在我手上,他们便是想动我,也不敢轻易正面与我冲突……你是我的罩门,这件事,他们早晚会知道。”   以那些人的下作习性,惯会捡软柿子捏。   李崇琰从不是个心怀侥幸的人,只有将顾春放在身边,由他亲自严防死守,他才能放心。   “哦,”顾春笑意忐忑,担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那万一,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会给你惹来麻烦吗?”   她是指“顾时维的女儿”这个身份。   “正好要跟你说,”李崇琰朝她摊开掌心,见她立即乖乖伸手过来与自己十指紧扣,便心满意足的抿了抿唇,“冯星野在京中的那条线上有消息回来,当年原州之事,中间似乎有隐情。只是时隔多年,很难找到确凿证据,我之所以答应那死老头去见他,主要是想求证一些事情。”   其实对于父亲的身后骂名,顾春早已放弃寻求翻盘的可能。   毕竟原州十城被屠是事实,事件的开端是顾时维丢了门户城池,这些都是无法回避,无法洗脱的罪责。   自当年到了团山,她就打算随随便便过完这一生。没有什么抱负,没有出人头地之心,甚至从未奢想过如何辉煌的将来。   当初听到陛下极力反对她与李崇琰的婚事时,其实她是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愉悦的。   “顾时维的女儿”在边陲之地自行画地为牢,不染指母亲叶遐留下的殊荣盛名,一生过得敷衍潦草,这对原州十城的亡灵来说,至少,勉强算是个交代。   她的这点心思,叶逊不知道,她的伙伴们也不知道,可李崇琰知道。   她是当真没有料到,李崇琰竟派人在暗中探查当年之事。   “其实……你不该再追查这件事的。若是查到最后,真相就是如世人原本所知的那样,你该如何自处?”   自相识以来,不足一年的时间里,顾春见证着李崇琰从一个举步维艰的闲置皇子,到日渐成熟的一方藩王。   许多事她虽从不过问,李崇琰也从不诉苦,她却清楚如今他手中的一切来得有多不容易。   眼下宜州的新政初始便隐隐显出峥嵘气象,可见李崇琰将来必定是能有一番作为的人。   在这个霎时,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与李崇琰成婚,究竟是对是错。   她怕有一日自己的身世会成为他人攻击他的把柄,她不愿自己的身世成为他的污点。   “找揍呢?”李崇琰敏锐的察觉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退意,立刻抬手捏住她的脸,力道不大,却是十足的警告,“你若敢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就、我就……”   原本想凶狠的恐吓她,憋了半晌后,李崇琰却悲哀又心酸地发现,自己对她,竟连恐吓的话也舍不得说。   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抱紧了她,凶巴巴咬着压根在她耳旁道,“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顾春被他逗笑,抬手摸摸他的后脑勺,柔声道:“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奇怪的人呢?”真好。   “查到最后,事情是什么样我都认,”李崇琰将她抱得死紧,生怕她跑掉似的,闷闷笑道,“我又没想彪炳史册、青史留芳,我不在意身后名,我只在意你。”   他没有放弃追查顾时维当年弃城的真相,是因为他不希望顾春心中一直背负着这个结。他想要他的小糖人儿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若查到最后仍是最坏的结果,他也会牵好她的手,护着她,无惧无畏地走下去。“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在呢。”   顾春心中泛软,想笑又想哭。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那,这毕竟是面圣,我事先需要准备什么?”   李崇琰在她眼睑上轻柔一吻,轻声笑道:“咱们还是多少给那死老头留些颜面,这几日你辛苦些,到府中跟那个京中派来的高姑姑随便学些礼数吧。”   那位高姑姑在定王府中被闲置了几个月了。   “好,我会认真学的。”顾春点点头。   李崇琰抬手弹了弹她的鼻尖,轻斥:“不许认真,随随便便学一学就好。若是那位姑姑为难你,你便告诉她,连我都是归你管的,她得对你客气些,懂吗?不必怕她的。”   他要忙宜州新政,又要忙婚礼事宜,自然不能时时守在她身边。就怕她当真以为那是一件多重要的事,被人欺负了也忍气吞声。   顾春捂住鼻子瞪他,笑嗔道:“我用得着拿你出来立威吗?当初你拿匕首抵着我脖子我都没怕过,我怕她做什么?”   ****   次日,顾春依言到定王府找到高姑姑,开始学习面圣的规矩礼仪。   显然李崇琰的担忧并不多余,高姑姑对顾春的态度并不太客气,甚至可以说略有些苛刻。   不过,顾春倒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   刚开始的第一个时辰,她还耐着性子按照高姑姑的要求,一遍一遍练习那些言行坐立;等到高姑姑取出戒尺时,她便毫不犹豫的翻脸了。   “请姑姑还是将这玩意儿收回去吧,我怕我忍不住要还手的。”顾春旋身坐到了椅子上,俯身按揉着开始酸疼的小腿。   戒尺这玩意儿天生自带一种上对下的倨傲优越,它代表着一种毫无根基的威权,只要它打向你,不管你错没错,你都只能先挨着,不能还手、不能躲避——   这是团山人极其憎恶的。   团山人以强弱定高低,只要事情不涉及屯军军纪,连四位家主训诫家中子弟时,若遇到有谁讲了又不听、听了也做不好时,也多不过是上手就打;而弟子们若是有本事躲得过、跑得掉,那家主们反倒会很欣慰,从不会拿戒尺威慑。   高姑姑一听,立即语重心长道:“这也是为了姑娘好。此次面圣,姑娘说不得就要成了王妃,这些规矩礼仪自不该马虎。”   “若今日是定王殿下跟着姑姑学这规矩,姑姑也拿这戒尺打?”顾春抬头,挑眉勾了唇看向她。   高姑姑面色一凛:“定王殿下是殿下,自是打不得……”   “定王殿下是殿下,王妃殿下也是殿下,”顾春哼笑,“怎么定王殿下打不得,王妃殿下就打得?”   按大缙祖制,藩王的王妃是辅政殿下,与藩王一样可对所辖藩地之内的军政事务有节制之权。   只是百年来新学渗透严重,“男尊女卑”已深入人心,作为后宫的教习姑姑,高姑姑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而是长久以来谁都不提这茬,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对这条规矩视而不见了。   被顾春这反戈一击,高姑姑懵了半晌,竟无言以对。   不过她毕竟入宫多年,也是见过许多场面的人,于是片刻后便收敛了心神,重新抬头挺胸道:“姑娘如今还不是王妃。”   “对啊,”顾春一拍手,做恍然大悟状,“我又不是王妃,那我做什么要受这份闲气呀?”   高姑姑的唇抿成一道直线,瘦削的面上颧骨微突,竟像是被气出两团红晕来。“姑娘若不好好学,只怕永远也成不了定王妃。”   “姑姑费心了,”顾春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懒笑着隐了个呵欠,“成不了就成不了吧,我都不急的事,姑姑也别着急上火了。”   高姑姑被她噎得死死的,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顾春低头掸了掸裙摆褶皱,云淡风轻地笑道:“若姑姑坚持要拿着这戒尺说话,那咱们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最后若是御前失仪……陛下一定知道,我的规矩是姑姑教的。”   这高姑姑入宫多年,教习过不少新晋妃嫔,也受命整肃过一些顽劣的世家贵女,很受皇后倚重,也是陛下信得过的人。此前高姑姑便是领皇后懿旨前来宜州,协助整肃定王府规矩的。   定王府中没什么女眷,德叔作为定王府的大总管,又奉李崇琰之命不让她插手管束府中侍者的事,她便一连被闲置数月,本就满心窝火。好不容易来了个顾春……   却没想到,竟是个路子野成这样的。   她一时不愿退让,又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只好干瞪着眼。   顾春见她固执,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我先去书房,待姑姑再斟酌斟酌,等您愿意将戒尺收起来的时候,我再过来。”   高姑姑终于讪讪收起那戒尺,顾春这才收了脚步,笑得跟没事人似的接着学。   经此一役,高姑姑对顾春多少有些忌惮,气氛便友好许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和新文《天下第五妖媚》的大纲和存稿做斗争,所以每天更新得都有点晚TAT感谢大家一直没有抛弃我,爱你们(づ ̄3 ̄)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真开心扔了1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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婿以雁做贽礼。彼此揖让登堂,女婿再拜。   行礼既毕,他见叶逊含笑不动,不禁稍稍蹙了眉头。   叶逊的目光越过他,徐徐环视了门前一众定王府随行迎亲的仪仗,笑得颇有深意地侧身让了让。   他这一让后,便成了李崇琰与叶盛淮与叶行络相向而立。   兄妹两对视一眼,双双挑眉,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来。   李崇琰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却力持镇定浅笑,低声道:“别胡闹。”   在之前的练兵中,叶盛淮没少吃他苦头,今日正是耀武扬威报小人之怨的时机,哪里肯轻易放过?   于是叶盛淮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笑得极为斯文:“既今日既是照团山的古礼,那便没有殿下,只有妹婿。可对?”   这世间没有在迎亲时殴打大舅哥的道理,李崇琰自然只能忍气吞声、咬牙假笑:“正是。请……兄长,指教。”   叶盛淮眉梢轻挑,斜斜向叶行络递出个眼色去,叶行络当即心领神会地击掌三声,内里立时有卫钊与江瑶同端了长长一只条案出来。   那条案的长度险些都要与门同宽,上面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只酒碗。   卫钊与江瑶各执条案一头行出来,步履平稳,滴酒未洒。   李崇琰有些想翻白眼,又有些想打人。   卫钊笑道:“殿下勿怪,团山的规矩,迎亲要先喝拦门酒……”   他原本还要说什么,却被江瑶扬声打断,笑着吆喝起来:“虽说您是殿下,可若您不喝,照样抱不走媳妇儿的。”   “各位,山水有相逢,”李崇琰自条案中端起一碗酒来,目光淡淡扫过四人,冷然轻笑,“多谢关照。”   叶盛淮被他那冷冷的笑眸扫了个寒噤,立刻狗腿凑上前去,小声道:“每碗喝一口,剩下的让迎亲仪仗分了就行,钊哥当年就这么干的。”   他话音刚落,就得到了伙伴们来自四面八方的鄙视目光。众人七嘴八舌的低声嘲笑着,更有人直接就动手往他身上招呼了。   叶盛淮这没骨气的叛徒!   年轻人们无伤大雅地笑闹片刻,很快便收敛了。   为了避免出现“抱不走媳妇儿”的惨剧,李崇琰只能认命地一碗接一碗端起来喝过。   虽说每碗只喝一口,可拢共二十碗喝下来,也是不少了。   接着李崇琰振臂一挥,身后的迎亲仪仗众人蜂拥而上,没多会就替他将那些酒全部解决。   喝过拦门酒,李崇琰便虽叶逊入了家庙,拜谢叶家先祖牌位及各位宗亲。   之后,叶逊便将顾春领到李崇琰的面前,亲手在二人腕间系了同心绳,又讲了一些祝福之词。   顾春垂眸,见那红绳绕在自己细白的腕上,只觉胸臆之间如有冰炭置热血,心中有百般滋味此起彼伏。   此刻的种种滋味,与她曾在话本子上写过的那些,似乎有所不同。   有甜蜜与羞涩交织,却也有忐忑与庆幸混杂,又加之莫名的憧憬与豪情,心动怦然,跃跃欲试——   忽然就想踮起脚瞧一瞧,两人要一起去往的将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随着二人并肩向外行去的脚步,红绳荡荡悠悠。   顾春抬头侧脸,便自半遮眉眼的金丝流苏之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于是她也忍不住抿唇笑了,手动了动,轻晃红绳,千言万语,全在那其中了。   李崇琰觉得仿佛有一道又热又麻的暖流自红绳那头冲来,直抵进他的心房,甜甜软软,却掀了滔天巨浪。   自此起,便要携着红绳另一端的那只手,于尘世风烟中相伴而行,同沐骄阳明光,共立霜雪雨露。   世间千万人,两个人要何其有幸,才能找到彼此,互属同心。   何其有幸,红线那头,是这个甜到让他想一口吞进心里的小糖人儿。   真好。   ****   戌时一过,婚宴便散了。   诸礼既成,新人沐浴更衣,合床。   内间床头的喜色明烛的光透过薄绢屏风,摇曳出一室幽深绮丽。   窗外,有皎洁月在当空;面前,有心上人在怀中。   李崇琰单手轻揽那纤细柔软的腰肢,以指挑起怀中人的下巴,眼底有些许幽怨的小火苗:“缠花云锦,嗯?”   欺负谁呢?缠花云锦要怎么撕?啊?怎、么、撕!   沐浴后的顾春已换下嫁衣,改以一袭月白色罩袍拢了周身,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啊。   最叫李崇琰扼腕的是,这罩袍分明与她的嫁衣是同样材质,同!样!厚!度!   顾春抿笑,面上燃红,几欲透骨。   她侧头躲开那恼人的长指,抬手压住自己的领口,心虚似地低语:“好冷呀好冷呀……”   口中颤声念叨着,趁李崇琰一个闪神,她便飞快溜出他的怀中,绕过屏风蹬蹬往内间的床榻去了。   “骗子小糖人儿。”李崇琰低斥一声,解了外袍搭在屏风上,笑得颇有些遗憾地跟在她身后。   顾春紧张兮兮地立在榻前,扭头瞥见他已跟了进来,便长长深吸了一口气——   解开罩袍,吹灭床头喜烛,溜进榻上鸳鸯被中。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知偷偷练了多久。   明烛乍灭,满室黑暗,只有窗缝中透进些许冬月清辉。   顾春是个在黑暗中视物不清的,可她忘了,李崇琰的目力极佳。   就在她先前解开罩袍后,吹灭喜烛前那电光火石的短短瞬时,李崇琰已经瞧见,先前被月白缠花云锦罩袍密不透风遮掩住的,是杏红色叠山绫!   薄如蝉翼的杏红叠山绫妥帖裹覆住玲珑有致的娇躯,若隐若现之间道尽盎然风情。   虽只是烛火明灭之间短短的一眼,却勾魂摄魄,撩得有人一颗少年心热血翻涌,几欲炸裂。   李崇琰强忍住越来越急促的心音,缓步行到榻前,从容除衣上榻,窝进被中。   顾春原就十分紧张,听他不出声,上榻后也只躺得岿然不动,便以为他在生气。   她瞪着一室黑暗想了片刻,咬咬牙,破釜沉舟似的侧身挨近他,甜嗓微颤,软声求和:“我……紧张。”   “嗯。”   这不轻不重的一声低应,听不出喜乐。   顾春颤声又道:“瞧不见……就、就好一些。”   不过,顾春察觉有灼热长臂探至自己腰间,接着便被火烫的身躯覆住。   两躯交叠,也不知是谁在轻颤。   有醇厚如陈年花雕般好听的嗓音贴在她滚烫的耳边,笑音闷闷的:“傻姑娘,瞧不见……更可遐思。”   “遐……遐什么思!你、你、不许说话……”   此时顾春已然醒悟,发现自己吹灭蜡烛的行为有些愚蠢。   因为黑暗中的自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所有的感官倒愈发清晰起来。有如烧红烙铁般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移,掀起一圈一圈异样的涟漪。   “遐思就是……”沙哑沉嗓中有压抑轻喘,带着撩人的低笑,故意磨人似的,在她耳畔一字一字缠绵抵入她的心尖,“杏红色,叠山绫……很薄,很透……像是,小糖人儿的糖衣。”   他!方!才!居!然!瞧!见!了!   顾春慌张得想要尖叫,声音逸出唇间,却破碎成让自己羞恼不已的轻吟。她忙咬住下唇,周身绷紧,胸腔有一百只不知所措的傻兔子在疯跳。   哪知李崇琰并不打算体贴地放过她,滚烫的大掌四处撩火的间隙,颤颤的笑音带着愈发浓重且不稳的暧昧喘息——   “小糖人儿……的吃法,第一步,将糖衣,剥开。”   寂寂冬夜,薄薄叠山绫被撕裂的刺啦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力道不小,动作却是克制缠绵的,这使整个撕裂的过程格外漫长。   刺啦的轻音拖得长长的,在黑暗中听着这声响,便有不可描述的前赴后继地涌进脑中。缠绵悱恻,靡丽**。   顾春胸中那一百只傻兔子更加疯狂地上蹿下跳,一个个都红着眼,一个个都红着毛毛脸,一个个都拿茸茸的小爪子刮着自己毛蓬蓬的脸在嘲笑她,“要被吃掉啦!要被吃掉啦!”   她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吹灭蜡烛的举动,很蠢。   “闭、闭嘴……”顾春快哭了,“你的手……在做什么……李崇琰!”   怎么办?好想将他踹下去啊。   她感觉李崇琰俯身咬了自己的耳垂,好似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   “你叫我……什么?”   她连忙轻声带泣,软软道:“阿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唤他,也不知道自己唤他是希望他做什么。   此刻她胸腔中那一百只傻兔子已经完全疯掉了,只会没头没脑地乱蹿。   “融融……乖。”李崇琰有些满意的低低笑了,便又如贪玩的稚子一般,继续恶劣地兴风作浪。   顾春难受地摆了摆头,无意识地小小挣扎了一下,立刻遭到非常全面的压制。   然后又听他道,“小糖人儿的吃法,第二步,是……若小糖人儿扭一扭,我就该舔一舔。”   闭嘴闭嘴闭嘴啊啊啊啊啊!   顾春要疯了。脑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之下,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突然不想踹他了……想毒哑他。   于是恼羞成怒的小糖人儿终于抛开羞耻之心,奋起反抗。   一室黑暗中,不知是谁先吻上谁的唇,也不知是谁先缠上谁的腰。   总之那聒噪恼人的食客终于噤了声,徒留引人深思的浓重喘息与低泣轻吟交织在一处。   银月挂窗外,鸳鸯在被中。红浪翻滚,春潮涌动。   长夜漫漫,吃小糖人儿活动……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快乐呀~!哇哈哈哈~肉馅儿月饼,恭祝大家节日快乐哟~~~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让我有勇气任性的讲完这个故事,大约还有两万字左右这个故事就要结束啦,谢谢你们,一直都在。   为答谢大家的关爱,今天准备了三十个红包,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诚挚鸣谢三位地雷赞助商:   紫扔了1个地雷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手榴弹   出来放风的孩儿妈妈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营养液浇灌: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   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2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1   读者“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灌溉营养液+2 第78章   这是一餐被“食客”期待已久的饕餮盛宴。   人间之所以有诗与乐章,是为了说出许多言语无法淋漓表达的襟怀;而青涩但火热的情.事, 或许亦是为了, 说出那些缠绵情话无法尽诉的赤忱爱意。   此生无缘青梅竹马, 惟盼余生相携白首。   当此百年之约,决无半途而废;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畔等三年。   那些热烈直白又坦荡决绝的情深,落笔不能成章的心意,全在一次又一次缠绵相抵里, 毫无保留地递进对方的心上。   肌肤相触时急躁的摩挲, 仿佛燃起了燎原野火;暧昧相融的薄汗,滴滴全是入骨的欲与野望;急促的喘音与轻碎的娇吟相织, 是**欲狂的天籁。   顾春于迷蒙泪眼中如置激流,极目所见是满室暗夜, 可脑中却像泼翻了一天星河,璀璨明灭, 绚丽靡靡。   心中有个羞愧的小人儿在嘤嘤擦泪:原来, 从前得意洋洋写进话本子里的许多事, 竟是不对的呀……   良久过后, 心满意足的李崇琰展臂将他的小糖人儿捞过来,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两人皆是无声平复着气息,一时无话。   好似有股叫人喘不过气的蜜味从心里蔓延出来,萦绕了房中的每一处,使李崇琰觉得,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都要被甜化了。   而顾春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化了。   两具火热的身躯静静交叠相拥, 周身肌肤毫无保留的交叠,在狂潮的余韵中呼吸交融,渐成温柔缱绻的满足与平静。   李崇琰得意又怜爱地以长指穿过顾春凌乱的发间,闷声偷笑,徐缓的沉嗓微喑:“你,体力不行啊,小糖人儿。”   这个带着黏缠蜜意的称呼,以恣意挑逗的笔触,再度勾勒出先前的许多画面,瞬间点燃了顾春的羞耻之心。   原本已转为薄薄绯红的脸立时红到快要滴血。   “你……闭嘴,”她想凶巴巴狮吼,可那有气无力的甜嗓已然沙哑,一出声就只能是病猫喵喵,“骗子……”   她忿忿拿头顶去撞他的下巴,可轻飘飘软绵绵的力道却像是蹭着他的下巴在撒娇。   李崇琰一手轻扣在她的腰背之间,开怀地低笑出声,“我怎么就骗子了?”   累个半死的顾春在满心不甘的恼意驱使下,回光返照般撑起最后一点力气往上挪了些,抬手略作摸索,便准确地咬住他的颈侧。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可谓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李崇琰被惹得周身一阵战栗,闷哼出声。   “你方才……说了你这辈子最大的谎话,”顾春贝齿轻咬着他的颈侧,软声颤颤地质问,“知道……是什么吗?”   在这样甜蜜的拷问下,李崇琰在黑暗中忍笑,低眉顺目地应道:“知道。”   他此生最大的谎言就是——   好的,我轻些。   羞愤的顾春不忍再听,慌忙抬手胡乱捂了他的嘴,“不、不许再复述了!哪儿学、学来的,床笫之间……废话真多!”   李崇琰笑音更沉,忽而一个翻身又将人压在身下:“这次我保证,闭嘴。”   然后,身体力行。   ****   十月初十,在过了两日没羞没臊的新婚生活之后,李崇琰携顾春出了宜阳城,低调赶赴京郊行宫。   怕顾春难受,也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李崇琰特意安排了走水路。   冯星野觉得李崇琰是故意在打击报复,才会指定由自己随行。他是个暗探首领,不是暗卫啊!   最戳心的是,那位幼稚的殿下每日在船上与他的新婚夫人腻歪个没完没了,耀武扬威似的,欺负谁没夫人似的。哼!   他有夫人,只是他被小人暗算,只能将娇妻冷落家中,而自己在这茫茫水路上孤枕难眠。   好气。   冯星野缩在自己的舱房内,悲愤难抑,几乎要咬碎一口大白牙。   不就是先人一步体会到了……撕……的乐趣吗……李崇琰这个小人!   ****   顾春头枕着李崇琰的腰腹,双□□叠抵高在船舱的壁上,专注地翻阅着自己的最新手稿。   李崇琰靠坐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一本折子。   片刻后,他余光瞥见顾春皱了皱眉,便放下手中的折子,自床头小桌上倒了半盏热茶:“喝口茶再看。”   “不渴。”顾春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仍旧胶着在眼前的手稿上。   李崇琰无奈轻笑:“那你皱什么眉头?”   顾春闻言一顿,接着便自暴自弃的拿手稿盖住蓦地燃红的俏脸,闷闷的笑音隔着那叠纸页传出。“……腰疼。”   李崇琰倾身展臂将横躺的娇躯捞过来,安顿在自己身侧,认命地伸手探向她的腰间。“这里?”   见她倏然闭目皱脸,死死抿唇猛点头,他便噙笑替她轻按着那酸痛处。   似曾相识的一幕。   “你若是再发出奇怪的声音,”李崇琰颧骨微红,笑得不怀好意地低头望着她,“我会……把持不住。”   吓得顾春连忙将那叠手稿丢在他的身上,然后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船虽不小,可船上有冯星野。   虽然李崇琰已将冯星野流放到离主舱房最远的那间舱房中去了,可据说他的耳力极佳……顾春打了个冷颤,唔,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见她那又甜又怂的小模样,李崇琰心中一荡,赶忙挪开目光,轻咳了几声。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顺手拿起顾春扔到他身上的那叠手稿瞄了两眼。   这本手稿在“请期”那日他曾无意间看过一段,今日算是头一回得见全文。   眼下他已经知道如今大名鼎鼎的《将魂传》作者“公子发财”就是顾春,不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她最新的这一本手稿,与《将魂传》却并不是一个路子的。   香艳得不像话。   对他的这个疑问,顾春往他怀里缩了缩,理直气壮地答道:“上回有人在宜阳看了厉连胜演的《将魂传》,居然说作者一定是个讨不到媳妇儿的麻脸书生……哎,你手别停……”   片刻后,她觉得让李崇琰当着自己面看自己的手稿,实在有些尴尬,于是她抬起一只手想将那手稿取回来。   李崇琰手上并未停下,果然老老实实地继续按揉着她腰间的酸疼处,见她伸手来抢那手稿,便展臂拿得离她远些,叫她够不着。   他唇边噙笑,随口道,“据说,中原有许多人如今都在等,盼着你早些写出下一本像《将魂传》那样的书。”   “有写啊,”顾春一边努力去够他手中的手稿,一边应道,“这本只需要再润色就好,下一本已经写了两折了。”   一个是缠绵悱恻的艳.情,一个是警世寓言的傲骨……   “你就不会觉得混乱吗?”李崇琰将手稿拿得更远些,好奇地问,“会像身躯里住着两个不同的人吧?”   “会啊,”顾春索性放弃与他争夺,扑身压在他身上乐得想打滚,“可你就很划算了呀。”   “为什么?”   “这样,你就好像有两个夫人一样了呀!”顾春哈哈大笑。   李崇琰眸心一暗,将那书稿放到一旁,翻身压住她。   顾春立刻周身绷紧,瞪大眼警告他:“冯星野……听得见。”   “那……你别出声……”他笑着吐出这恶劣的要求,低头封住她的唇。   ****   自宜州走水路进京极快,不过十日左右,便顺利抵达了京郊的码头。   因此次行踪需避人耳目,那船上并无任何定王府的标记,李崇琰、顾春与随行一众人等皆扮了普通富家出行的模样。   顺利上了岸后,李崇琰也不多耽误,入夜后便带着顾春,走了极隐秘的通途前往行宫。   顾春有些担心的低声道:“我真的不必换一身夜行衣什么的?”   话本子上都这么写的。   李崇琰揉了揉她的发顶,轻笑:“你就是穿得再招摇些,我也能将你带进去。”   到了行宫外围一个极小的窄侧门,李崇琰有规律的叩门九声。   不消片刻,便有人从里将门打开,垂面低声问了“定王殿下安好”,又偷偷瞥了他身侧的顾春一眼。   见李崇琰不动如山,那人就知顾春是拦不得的,于是侧身将两人让了进去,一路躬身在前,领二人往陛下在行宫的寝殿去了。   此时是在夜间,顾春如同半盲,只能牢牢牵了李崇琰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   到了寝殿门口,便是乍明的灯火。   顾春眯着眼抬臂挡了挡那刺目的光。   引路之人入内禀过,又出来请了二人进寝殿外间,便躬身退了出去。   显然陛下对李崇琰的到来已久候多时,此刻偌大的寝殿中竟无其他随侍。   两人在外间等了不多时,里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老九,你进来。”   那嗓音虚弱中又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   顾春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李崇琰一眼,李崇琰安抚地对她笑笑,握紧了她的手。   半途而废的庸医顾春于医术上毫无造诣,可望闻问切还是学过的。   这嗓音……听起来……   像是时日无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感谢依然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们!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地雷份子钱,作者携二位新人给大家鞠躬啦:   高贵冷艳的吃瓜群众扔了1个地雷   一溪云扔了1个地雷   马达加斯加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   本文读者扔了1个地雷   为你而来扔了1个地雷   wwkjlyw扔了1个火箭炮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滋补营养液,作者携二位新人再次给大家鞠躬啦: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   读者“四肆”,灌溉营养液+10   读者“my.fair.lady”,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2   读者“酸酸檸檬”,灌溉营养液+20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3 第79章   顾春性子贪懒,若非逼不得已, 她是绝不会主动将自己卷入麻烦中的。   而今夜这行宫里诡谲的气氛, 一看就是天大的麻烦。   她抿唇, 向李崇琰摇摇头,意思是自己就不跟着进去了。   李崇琰无奈轻瞪她一眼,却也没有强求, 只抬手指了指屋顶,示意她安心。   心领神会的顾春点点头,知道他的意思是冯星野在暗处保护,让她不必害怕。   她朝李崇琰挥挥手, 转头见墙角火盆旁边有可供休憩的小桌椅, 便溜过去坐着烤火去了。   李崇琰笑着摇摇头, 举步往寝殿内行去。   此行他坚持带顾春在身边, 只不过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对于此行背后种种的麻烦,他并不打算让她沾上半分, 反正有事他来扛就行了。   行宫内一应陈设全在规制之内从简, 并不过分奢华。进了内殿,绕过屏风, 就是天子龙榻。   那沉香木雕祥云纹的龙榻上,靠坐着那位卧病已久的陛下,大缙朝的光化帝。   李崇琰极其敷衍地朝他行了个臣子礼, 也不待他发话,便径直坐到一旁的椅子,冷静望着他那病入膏肓的虚弱模样, 淡声道:“陛下有何见教?”   长烛通明的内殿之中,光化帝那略显浑浊的眼中有些许失落:“不行归家礼?”   许是因为久病,他中气不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寝殿内显得尤为虚弱,竟隐隐有一丝乞怜的意味。   李崇琰冷冷轻笑:“陛下当年有言在先,您只需我尽好臣子本分即可。”   光化帝缓缓阖上眼皮,苦笑,却无言以对。   当年充衣司苓殁,他下令将时年十一岁的李崇琰安置到长公主府。皇后劝谏过,说此举只怕要淡薄父子之情的。   那时的光化帝不屑一顾,只道“朕只需他将来尽好一个臣子本分即可,便是少他这个儿子又如何”。   哪知竟就一语成谶了。   当年他对这个儿子是瞧不上的。   李崇琰母家在朝中无势,他年少时无论资质、性情又皆无出类拔萃之处,就是那种哪儿哪儿都不出错,却也并无过人风采的孩子。   在那时的光化帝看来,这个儿子既无老二李崇珩那般的通透敏慧,又不如老五李崇玹那般嘴甜讨喜,当真是宛如鸡肋。   可多年后的如今,在他长久被困囿于行宫之后,他才忽然发现,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曾经在心中真正将他当做过父亲,而不仅仅是“陛下”。   可惜,如今,也只是“陛下”了。   又或许,连“陛下”都不是,只不过是,行宫里那个死老头。   ****   百无聊赖的顾春懒懒闭目趴在墙角小桌上,旁边是燃着碳的小火盆。   周身暖洋洋,脑中天马行空,迷迷糊糊竟有了些许睡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她便倏然张目,入眼便是李崇琰噙笑的脸。   顾春揉了揉眼睛,隐了个浅浅的呵欠,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以唇形无声询道:“可以走了?”   李崇琰点点头,牵了她的手,原路返回那道小侧门,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行宫,隐入夜色之中。   接应的马车停在离此地约莫一里开外,需步行过去。   顾春抬头望了望天色,带着倦意喃喃道:“子时了吗?”   从正戌时到子时,李崇琰与陛下竟谈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困了?”李崇琰扭头笑望她。   顾春抱住他的手臂一通摇晃,撒娇似的笑哼:“你背我过去吧?”   “好啊。”   她原只是随口笑闹,没料到李崇琰当真毫不迟疑地就蹲下了。她愣了愣,见他回头催促,便也不再客气,软软扑到他背上,双臂攀上他的肩。   凛冽寒夜,行宫外的隐秘小道上,定王殿下背着他的夫人,与夜色中略显凄清的行宫渐行渐远。   顾春伏在那宽阔坚毅的背上,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受宠若惊的李崇琰手臂一紧,含笑警告:“别闹啊,掉下去了我可不捡。”   “真不捡?”顾春一对明眸在黑夜中忽闪忽闪,软嗓带笑。   李崇琰歪头回眸瞥她一眼,立刻认怂:“我才不会把你弄丢。”   噫,猝不及防就告白。   顾春笑嘻嘻的拿脸颊蹭蹭他,顺势将下巴轻杵在他的肩窝。   无声行了一段后,顾春轻声问:“你是心情不好吗?”   李崇琰缓缓摇头,片刻后才想起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于是柔声应道:“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陛下同你谈什么了?”顾春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唔,我可以问吗?”   李崇琰笑了:“我很早时就对你说过,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若是不能说的事……夫人若肯多问两句,只怕我也是要说的。”   打从一开始,他对顾春就是不设防的。   顾春吃吃笑了片刻,闭了眼安然搭在他肩头,又问:“那,究竟谈什么了?”   “他问我,那位置,我想不想要。”   做皇帝啊……   顾春偷偷撇了撇嘴,“你要吗?”   李崇琰笑笑,回道:“我叫他别找我接这烂摊子,我不合适。”   他不擅权术,这事那死老头是清楚的。如今平王、宁王与长公主之间的朝堂混战已呈乌烟瘴气之势,只是多是政争,尚未过多牵扯民生,所以很多人还未察觉,内耗早已开始。   李崇琰这话虽说得粗鲁直白,道理却真是那个道理。眼下无论谁继任坐上那把龙椅,妥妥就是个收拾烂摊子的命。   顾春对他这个答案有些满意,便窃喜地又偷亲他一记。“你当真拒绝得这样直接?不怕触怒龙颜?”   “我打小在他面前就没迂回过,如今更没必要行虚与委蛇那一套,”李崇琰道,“无所妄求,自然无所畏惧。”   “嗯,你最厉害了,”顾春毫无诚意的随口夸他一句,打着呵欠侧脸靠在他的肩头,“那后来又怎么说的呢?”   她的脸近在咫尺,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尽数扑在他的颈侧,一股带了甜意的酥麻自他颈侧脉搏一路蹿至周身,害他险些腿软。   他顿了顿脚步,调整气息,顺便回头幽怨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哪知小没良心的安然闭目趴在他肩头,眼皮都不抬一下。   于是他认命地平复稍许,又接着往前走,徐徐回道:“他问我,觉得平王和宁王谁合适。”   在李崇琰看来,这两人谁都不合适。   如今的大缙外强中干,需要的是破旧立新的锐意勇气。平王自己就是新学的一杆大旗,他是不会成为这个革新者的;而宁王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的性子,同样注定他不会有变革的锐意,他甚至都不会有这念头。   顾春嗯了一声,随口又道:“陛下这是……没将长公主纳入考量?”   “皇长姐性子像死老头多些,”李崇琰叹息,有一丝遗憾,“死老头说,若是交到她手中,只怕她是守不住的。”   光化帝虽身在行宫,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朝中事。眼下的局势很清楚,他自己的儿女各是什么性子他也很清楚。   长公主李崇环性子不够果决,手段不够狠辣,又一派军旅之人的磊落脾性,不惯权术,不懂制衡,在与另两位皇子的政争中,早晚是要输的。   “可长公主她,有云安澜。”顾春嘟囔了一声,困意袭来。   李崇琰漫不经心应道,“我说了,不过死老头大约一时转不过弯来。”   云安澜或许年轻、少些历练,可从长远看,她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虽说云安澜是今年春的行宫封王时,才受命暂代原州事务的,但在此之前,从长公主监国起,云安澜就已实质上在掌管原州,也早已在暗中展开反新学的活动。   今年春她正式领旨,名正言顺暂代原州,便毫不迟疑将反新学之事大张旗鼓由暗转明。虽说初期由于方法不当而遭遇了一些挫折,可在她调整策略之后,进展顺利,到如今声势可谓水涨船高。   “死老头先是托词说,她在朝野之间颇有恶评,”李崇琰不屑地笑笑,“她反新学,新学的拥趸自然对她恶评如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得像是李崇珩、李崇玹就誉满天下似的。”   成大事者必定目标清晰且坚定,只会往一个方向去,那些想去往另一个方向的人必然会发出反对的声音。所以,一个人若想有所作为,那必定要面对骂名。   顾春也勾起唇角,喃喃轻笑着认同他的观点:“世间惟庸人无誉无咎”。   对她能与自己心意相通,李崇琰很是开怀,便又接着道,“这托词被我戳破之后,死老头才实话说,‘自立国以来,便没有女帝的先例。况且,若如此,这大缙天下,便不再姓李了’。”   “他也不去问问,芸芸众生,谁真在乎这个?”李崇琰很不客气地冷笑,“新学鼓吹‘天赋君权’,他还当真信了,以为这天下只有在姓李的人手里才是唯一的正道,也不睁眼瞧瞧这天下在李家人手上都成什么样了,呿!”   各路藩王及勋贵之家掌控地方实权,早已尾大不掉;民风上又被新学渗透严重,大多数地方的女子被圈囿于后宅之中,男子又多因崇文而积弱,许多人连骑射都不碰了。   内部一团乱,外又有强敌环伺,此时若有外敌入侵,真正能上战场之人,只怕不足举国人数的三成。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如今这样糟糕的地步,也并非光化帝一人之功就是了。   只是局势都成这副鬼样子了,死老头还只念着那龙椅姓不姓李,真是可笑。   他绝非不知新学为患,在盛年时也曾想过要一扫积弊,重开盛世之风。可当他那些刚刚萌芽的革新举措遭到来自新学势力的反弹时,他选择了妥协。   他前半生太过顺遂,没什么坚定的志向,也未遇过什么重大挫折,所以他心性里有连他自己也没法否认的怯懦。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妥协换来的不是朝堂上一团和气,而是他的皇权日渐被架空。最后,当他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也加入这其中时,他已真的只是个空壳皇帝了。   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或许就是当初顶住各方压力,将李崇环推上监国之位。   虽说局势在李崇环监国期间没有变得更糟,可谁都知道,不会更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终于来到接应的马车前。   困倦的顾春蔫头耷脑地被放下地,上了马车,便躺倒在李崇琰的腿上,抱着他的腰昏昏欲睡。“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李崇琰捏了捏她的脸,展臂护好她,缓声道:“眼下我在宜州刚刚立足,嘉戎又蠢蠢欲动,我没心思也没精力搅和京中这团浑水。我是领兵之人,守住国门才是我最根本的职责,我不会忘。总之,这天子大位,他愿给谁给谁,他们爱怎么抢怎么抢;只要未波及民生国计,在我腾出手来之前,我不会掺和。”   “若继任者并非你心中所想,”顾春困绵绵的声音越发含混,“又或者,他们中有人不服……”   “那就打到服。”   嗯,简单粗暴,快速有效。这是李崇琰一惯的风格。   “你就是个反骨仔,”顾春懒洋洋抱紧他的腰,笑,“那,我们就回家了吗?”   我们,回家。   这话让李崇琰心中一暖,低头见她窝在自己怀中乖乖的模样,眼中不自知地盛满了缱绻蜜意,却又有些忐忑。   他喉中紧了紧,最终咬牙,摇了摇她:“先别睡,还有一件事。”   许是听出他嗓音里的异样,顾春连忙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跽坐在他腿边,关切地望着他:“怎么了?”   先前自行宫出来,她就察觉他似乎有心事。只是这一路他也没说什么,她以为他还不想说,便没有再追问。   可总是忍不住担心的。   李崇琰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大掌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开口道,“其实,我还向那死老头求证了一件事。”   战史有载:顾时维当年在前线有敌异动之时,忽然无端带兵出了项城,往丽水城方向去,导致项城兵力空虚,最终城破。之后顾时维立刻回防,却被敌军以逸待劳,打到只剩残兵不足五十,最后顾时维引颈自刎。   这段往事举国皆知,李崇琰却一直心有疑虑。   据兵部的记档来看,当年的顾时维虽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顶尖将领,却是从一个小小十夫长一路至原州门户项城城守的,可谓一生戎马,绝非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将领。   一个有战场经验的将领,在大敌当前时忽然放下自己镇守的城池,领大军前往丽水城,总不会是忽然想去丽水城游山玩水吧?   可此事毕竟已过去十几年,此前冯星野的人多方查探,却始终未探出什么有用的证据。   方才在那死老头的寝殿内,李崇琰便直接了当地问了——   顾时维当年,其实是你的人吧?   或许是人之将死,多年来一直对当年原州之事讳莫如深的光化帝,终于点了头。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那时光化帝的实权已濒临被架空的边缘,顾时维是他在军方不多的亲信之一。   有人使计让光化帝得到了敌方将率先从丽水城进攻的消息,从未带过一天兵的光化帝一拍脑门,便加急密令顾时维驰援丽水城;忠心耿耿的顾时维接密令后,自是当即带兵奔赴丽水城。   结果只是个圈套。   消息是谁传的?光化帝已说不清楚了。顾时维最后究竟是畏罪自裁,还是被杀害,也没有人能确定了。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若要追本溯源,“卖国贼”这个骂名,顾时维算是替光化帝背的。   “我会让他们把欠你顾家的,欠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李崇琰郑重地承诺了,却不敢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只能将那一双柔软的小手握得死紧。   他不知道,顾春在听了这些之后,会作何反应。   顾时维的这个骂名,是十余年来顾春心中最深重的结。   有滚烫的液体自上而下,大颗大颗砸在李崇琰的手背上。   一颗又一颗,直砸得他心魂俱裂,脑中一片撕绵扯絮般的白茫茫。   他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见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如被冰封,只有连绵的泪珠不断无声滚落。   “融融,”他觉得自己喉中似被塞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发出弱弱的声音,“跟我说话,说什么,都好。”   只是,不要因此放开我的手。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快要结束了,嘤嘤嘤~~   大家不要担心,小甜文不虐哒。婚后的日子随时会猝不及防一脚油门,请大家不要随意解开安全带,前排的乘客抱紧我啊~哈哈哈哈   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隆重感谢今日地雷赞助商们:   咸鱼仙扔了1个地雷   固固扔了1个地雷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小天使热情浇灌: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主要负责撒花”,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 第80章   马车徐徐停驻,车壁之外的静夜中有长河水流之声。   顾春的手略动了动, 却被李崇琰握得更紧。   她抬起泪眼, 向他投去奇怪的一瞥,“放开。”   甜嗓带了轻微的哽咽, 伴着鼻子偷偷吸气的细小声响。   “不放,”李崇琰周身绷紧,有一层一层的寒意自他心中沁自四肢百骸, “你若是……”   此时的他喉中僵硬如牙牙学语的稚子, 发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显得特别费力。   顾春眨了眨被涟涟泪水冲刷后格外明亮的双眸,面上神色并无波澜, 连嗓音也一样:“你不放开, 我怎么擦眼泪?”   话音刚落, 李崇琰忙不迭地松了一手,动作慌乱地抬掌拭过她面上的泪痕。   这双手戎马多年,执惯缰绳、握过刀枪, 自不会是养尊处优的细腻油润。   略为粗糙的大掌抚过被眼泪浸得愈发水嫩的脸颊, 小心翼翼, 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你的手……好冰。”顾春轻咬了唇角, 稍稍撇开脸躲了躲。   余光瞥见李崇琰如遭雷劈般僵在当场, 她轻蹙眉头,略一沉吟, 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伸手捏住他的衣袖,连同他僵硬的手臂一道扯到面前,拿他的衣袖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一通。   李崇琰的目光稍显呆滞地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像个大布娃娃般,沉默的任她摆弄。   “可以上船了吗?”顾春再度吸了吸鼻子,残存的哽咽使她的嗓音有些瓮声瓮气,“我……困。”   从头到尾,她对当年顾时维之事的真相不置一词,李崇琰不能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是心中七上八下,脑子乱成一锅粥。听她喊困,他便立刻僵直着身躯略躬身起了,先行下了马车。   顾春望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的惊慌模样,心中一阵酸软,想哭,却又想笑。   她知道不该迁怒,这事说到底其实同李崇琰并没有关系。   况且,就算当年顾时维当年真是因为接到陛下的指令才出城的,就算一切的起因皆是他人的圈套,可项城在他手上丢了是事实,原州十城被屠也是事实。   便是如今能找出证据洗脱顾时维那“卖国贼”的污名,可他对原州十城的亡灵有亏欠,这是洗不掉的。毕竟他作为项城城守,对局势判断错误,丢了城池,造成那样惨烈的后果,就是失职。   道理虽都很明白,但毕竟事关自己的亲生父亲,顾春乍闻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心绪难免起伏。她怕自己失控之下对李崇琰说些不该说的话,是以只能暂且避而不谈。   她自然瞧得出李崇琰很紧张,可眼下她心中一团乱麻,也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了。   顾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这才弯身出来。   夜色中,她影影绰绰瞧见等在车外的李崇琰似乎伸出手要扶她,她便将手搭在他的臂上。   却意外的发现,他在发抖。   这只手护过国门,在战场烽烟中执戈浴血时都能稳如泰山,可此刻却因太过僵硬而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只有她,才看得见的软弱与温柔吧。   顾春抿了抿唇,忽然改为双臂环在他的颈上。   李崇琰先是习惯性地抬手圈住她的腰身,接着才愣了愣,呆呆仰头望向站在车辕上不动的人儿。   “怎么了?”他哑声艰难地自喉间挤出声音来。   顾春面上仍是木木的,只弯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抱。”   黑暗中,冯星野那不屑中带着些许忿忿的一声轻嗤格外清晰。   李崇琰飞快地扭头朝声音来处冷冷一瞪,立刻又换了一副温柔到能滴出水的嘴脸回来,将顾春稳稳横抱在怀中。   “有些事,我需要静心想一想,”顾春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中,闷闷道,“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   回程是顺流,行船较来时更快些,可对李崇琰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因为回程的一路上,顾春大多时候都在沉默的发呆,要不就闷头睡。   原本以为回到宜阳后就会有所好转,哪知回府后好几日,李崇琰每每鼓起勇气想与她谈谈,总是被她以沉默回避。   这日恰逢叶盛淮来禀告团山的最新布防情况。   团山屯军在完成“军民分治”,又经历两次整军练兵之后,已整编出一支精锐先锋,由江瑶与叶盛淮统领,悄无声息地将防线推到与嘉戎交界的漠南青原。   正事说完,叶盛淮便打趣道:“殿下……要节制啊。”   “啊?”李崇琰皱眉。   叶盛淮抬手指了指他眼下隐隐的乌青,笑意暧昧:“纵欲过度了吧?”   这调侃却戳到李崇琰心中大痛,当即便抓了桌面的镇纸石朝叶盛淮丢去。   叶盛淮连忙闪身躲过,听得那镇纸石落地的声音后,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嘴贱道:“原来是……欲求不满。”   李崇琰咬牙四顾,寻找可以一举打死他的武器。   叶盛淮见状,忙不迭地亡羊补牢,“息怒,息怒。殿下不妨说说,是什么事惹着她了,属下还能替您出出主意。”   这个“她”是指的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崇琰这才敛了怒色,蔫头巴脑地望着面前的布防图,悻悻道:“她……不理我。”   “殿下,您得自称‘本王’,”他好心提醒,却收获李崇琰怒火白眼一枚,只得连忙换上一脸谄媚的关切,“她不理你,是指什么?”   “这几日她都跟我分房睡……”   见叶盛淮瞪大眼,李崇琰郁郁又道,“差不多十天了,一次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日就是看书、发呆、睡觉,安静得叫他心里发慌。   听他这样一说,叶盛淮也惊了。   就叶盛淮所知的顾春,一向是豁达通透,便是真被气着了,也最多不过三两日就会好的。   “若真是气了这么久,”叶盛淮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后,神色怜悯地看向李崇琰,“我看啊,十有八.九……你俩会拆伙。”   李崇琰徐徐抬眼,神情郑重,手上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衣袖:“本王决定……”   见他终于记得自称“本王”了,叶盛淮欣慰地点点头,却在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向自己走来时暗叫不妙。   脑中警铃大作的叶盛淮来不及开溜,就见李崇琰的走位彻底封死了自己的逃生之路。   见他终于领悟到大难临头了,李崇琰露出一个嗜血般的冷笑,徐徐道,“本王决定,揍死你个见不得人好的乌鸦嘴!”   一顿拳来脚往的泄愤之后,李崇琰恹恹坐回桌案后的椅子上,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因为时过境迁,个中许多内情已死无对证,李崇琰便没将事情说得太透,只含糊道顾时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或许是朝堂之争的替罪羊云云。   自知理亏的叶盛淮苦着一张脸也坐回座上,认真听他说完后,语重心长地剖析道:“她打小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爱自寻烦恼的。不过毕竟事关她的父亲,她忽然得知这其中有冤,必然心中发堵,也是人之常情……别瞪,我是说啊,你就得下功夫好好哄一哄,老由着她自己闷头乱想,那才真要糟糕。”   “怎么哄?”李崇琰郁郁求教。   他不是没想哄的。他都恨不得跪她面前任打任骂了……可她不理人啊!   “这哄姑娘开心嘛,自然要投其所好,”叶盛淮支着下巴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诶,我从前听阿络提过,说春儿有一个钱罐子,她最喜欢往里攒钱,不高兴时就拿出来摇着听响。”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爱好。   不过叶盛淮转念一想,忽然发现顾春这家伙……除了写话本子这件事之外,仿佛从来没有醉心沉迷过什么。   李崇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问:“若这招哄不好呢?”   “那你只能自暴自弃,将自己洗洗干净躺平任她蹂.躏了。”叶盛淮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张嘴胡说八道。   ****   在这段心惊胆颤的日子里,李崇琰仅有的安慰是,顾春虽不怎么搭理他,每日却还是会等着他一道吃饭。   照例沉默的晚饭过后,顾春抬眸瞥了瞥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李崇琰,以为他还有事要忙,便打算自己先回房去,晚些再找他说话。   哪知她才站起身来,李崇琰便一脸豁出去了的凛然,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就走。   “做什么?”顾春疑惑地跟着他的脚步。   紧张兮兮的李崇琰见她并未甩开手,心下一阵激动,打蛇随棍上地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给你、给你看个东西。”   顾春诧异地扬了扬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一路行到府库,李崇琰推开门后将她领进去,她当场傻眼。   库中摆了一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钱罐子。   “……这是,”顾春指了指其中一个罐子,目瞪口呆,“太.祖时的官窑琉璃吧?”   这模样的罐子,叶逊书房里是有一只的,据说是当年太.祖赠予叶明秀的……开国时期传下来的古董啊,他就这么摆地上?!   李崇琰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愣愣地“啊”了一声,顺手将那古董琉璃罐拎起来,放到她怀里。   沉甸甸的手感让顾春心中一惊,低头瞧见里头竟塞了半罐白花花的银子,愈发莫名其妙了。   李崇琰见她疑惑,便替她托出那罐子的底部,催促道:“你晃一晃。”   顾春茫然地将那罐子晃了晃。   “这个不好听。”李崇琰见她并无喜色,便将那罐子拿走,失望不已地随手往地上一放。   他动作并未多么轻柔,琉璃罐底磕上青砖地面,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   顾春一惊,脱口而出:“你个败家子,当心磕坏了!那是古董啊!”   “磕坏也无妨的,你高兴就好。”李崇琰乐滋滋的笑了。   她好像……真的肯理他了啊。   “李崇琰,”顾春正色望着他,“你说过,这府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李崇琰猛点头。   顾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那若是磕坏了‘我的’古董,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叶盛淮说……”李崇琰讪讪挠头,“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拿钱罐子晃着听响……”   所以,是为了哄她高兴。   “傻不傻?”顾春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仰头瞪他,“他还出了什么烂主意?”   李崇琰面上忽地微红,有些说不出口。   其实根本不必叶盛淮提点,他当然也想过像寻常夫妻那样,“床头打架床尾和”。可他也拎得清,此次事关重大,并非寻常夫妻间别扭斗气,不能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只能容她时间慢慢想的。   可随着她安静疏离的时日越来越久,他心中就越来越慌,直至方寸大乱。   顾春一见他那模样,立刻便明白叶盛淮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于是也忍不住跟着脸红起来。   “那时你说你要想想,”见她神色似有松动,李崇琰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眼睛,“想好了吗?”   顾春轻扬长睫,抬眸与他四目相接,轻轻点头。“抛开旁的事不说,这至少是顾家与李家的恩怨,算家仇。我不能无动于衷的。”   “你、你、你想怎么样?!”李崇琰急得险些跳脚。   他容她时间让她慢慢想,可不是让她想怎么丢掉他的!若她敢说出一些他听不了的话,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顾春的眼神渐渐闪烁出一种凶巴巴的恶劣光芒,红唇微启,徐缓而坚定地吐出五个字——   “一睡解千仇。”   看来,叶盛淮果然是个靠谱的人!   如蒙大赦的李崇琰顿生狂喜,拦腰将顾春抱起就往寝房飞奔。   那就赶紧来报仇吧,立刻、马上……躺平任蹂.躏。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月总最近真的快成酱了,整个假期反复低烧,要了老命了。   明天将进入……大戏,请大家拭目以待,嘿嘿嘿。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各位地雷赞助商: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嫕嫕嫕扔了1个地雷   连翘扔了1个地雷   紫扔了1个地雷   紫扔了1个地雷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感谢营养液浇灌的小天使们: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   读者“钟艳”,灌溉营养液+3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1   读者“谁还不是小仙女咋地”,灌溉营养液+1 第81章   新月已初上枝头, 月色之下有细雪簌簌。   李崇琰着一袭牙白袍, 以银色绞丝腰带松松系了腰身,行走间, 周身隐隐散出沐浴过后氤氲诱人的水气。   才进推开寝房外间的门, 他便闻到醇厚的杏仁茶香。   他眉心微蹙,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人都是不惯有人贴身伺候的, 因此自成婚以来,他们所居这寝殿在夜里并不特意留人值夜。   此时顾春正背对着他立在外间墙角的桌前,已被绞了八分干的如缎长发散在身后,黑亮、浓密的长发似一件大氅般,慵懒恣意地自她的肩头罩下,发尾在大腿处温柔轻荡出满地风情。   目力极佳的李崇琰自是瞧见, 此刻被遮在她乌发之下的,不是规规矩矩的中衣,而是似曾相识的杏红色叠山绫。   轻、薄、透、软……易撕裂的, 叠山绫。   许是听得他推门而入的声响, 她身形微顿,片刻后将手中所执的紫铜鸾纹壶放回一旁的红泥小炉上,明烛橘光映着纤细皓腕莹白如玉。   冬夜暖室,红炉素手。佳人如玉,薄衫招摇。   若非心头始终萦绕着不祥的预感, 李崇琰觉得,眼前这一幕,与他小时候曾在宫中见过的美人图, 也相去不远了。   他喉头微滚,有些忐忑,明明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有诈,他的双腿却不受制地非要朝她靠近。   李崇琰在距离那纤柔身躯半步之遥处驻足,长臂微动,却又踌躇着放下。   “想明白了?真不怪我了?”他紧声问道。   “无论父亲当年是为何出城,他身为项城城守丢了城池是事实,”顾春没有回头,嗓音中也没有悲伤,全是温柔平和,“即便其中另有隐情,那滔天的骂名多少有些冤屈,可与原州被屠的十城相比,已经无足轻重了。”   “他失职是事实,我母亲从未申辩半句,便是代他认下这错了;我想,或许父亲不是个顶尖优秀的将领,可他绝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即便当年之事中间有些许冤情,可毕竟是顾时维自己选择了效忠陛下,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加判断的接令出城,最终引发了那样惨烈的后果。若是如今他还活着,想必也不会推诿这错处。   一直屏息凝气的李崇琰长舒一口大气,压在他心头多日的那块巨石终于放下。   “是我不对,我不该迁怒的,”顾春侧头回眸,笑得眼儿弯弯,唇角也弯弯,反手将手中热乎乎的小盏递过去,“殿下,喝了这盏茶,就原谅我吧?”   李崇琰警惕地抿了抿唇,摇摇头,哑声笑应:“不渴,你喝就好。”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他本来也没怪她。   “我喝过了呀,”顾春美眸轻扬,忽然非常嚣张的一个旋身,与他面向而立,双手捧着那小盏又朝他面前递了递,软软的嗓音糯糯甜,“阿树,快接着,可烫手了……”   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什么叫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什么叫牡丹花下死——   那半透的杏红色叠山绫下,贴身小衣若隐若现……那纤腰柔软的曲线……那腿……   这画面对李崇琰来说,简直比任何绝世神兵都要势不可挡,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别无他法。   在这般攻势下,他虽明知有诈,却还是毫无意外地百炼钢化了绕指柔。   几乎是立刻伸手自她掌心接过那小盏。   见她掌心果然有被烫出的浅浅红印,李崇琰心中泛疼,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拿晶晶亮的水眸万般期许地将他望着。   于是他脑中一热,也顾不得问她究竟想搞什么鬼,将略显热烫的半盏杏仁茶一饮而尽。   而后上前,抱起他的夫人,大步流星往内间行去。   “怎么就那么喜欢杏仁茶?”李崇琰垂眸望着怀中笑吟吟的姑娘,皱眉抱怨道,“你不觉得,杏仁茶的味道很怪吗?”   顾春抬臂环住他的脖子,仰脸吻上他的唇。   在男女之事上,她素来是个口气大胆子小的绣花怂包,极少这样主动。更让李崇琰受宠若惊的是,这一吻并非浅尝辄止的轻啄。   怀中人双目羞颤紧闭,颊边有浓丽绯色。朱唇带笑,探来春暖娇娇的丁香舌。   正当李崇琰晕乎乎如坠云端时,顾春却一副鸣金收兵的架势,将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带了轻喘,小声笑道,“味道不怪的……你喝过了,就特别甜。”   颧骨透红的李崇琰咬紧牙根微恼地轻瞪她一眼,在周身腾起烈烈灼烫的同时,疾步绕过屏风,将她扑在榻上。   “小混蛋,”李崇琰低头以鼻尖与她相抵,醇嗓沙哑,气息缠绵,“想要命就直说,拿去就是。”   他的双臂撑在她的两侧,彼此的墨发凌乱交缠。   她红着脸明眸带笑与他四目相接,只搅和得他心中甜到一塌糊涂。“不想要命的,就要你。”   还说不想要命?下辈子的命一并拿走都行啊!   欣喜若狂的李崇琰瞳中微地迷离,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欲,凝望她片刻后,便俯首自她耳尖一路至锁骨,不住地种下无数灼热的花火。   滚烫的长指堪堪触上那薄薄的交领,娇颜酡红的顾春连忙将他的手按住。   李崇琰一顿,抬头望向她,眉梢轻挑,疑惑的嗓音沙哑轻喃:“嗯?”   “这回,不、不许撕了……”他的目光太过灼热,顾春忙抬手捂住他的眼,“先、先闭上眼。”   好奇她想做什么,李崇琰口中低笑应了一声,当真如她所愿了。   他轻颤的长睫在她柔嫩的掌心刷过,又惹得她周身止不住颤栗一回。   “你、你往日送我一对金环……”顾春忽地翻身压住他,将他的双手拉到他的头顶,笑音微抖,叮叮当当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我另还你一对谢礼。”   李崇琰察觉到腕间一凉,倏地睁开眼,却见双腕上多了一对金环。   那环刚巧与他手腕一般大小,扣着整套成串的九连环,居中缠了细细链子,赫然锁在床头雕花横木上。   见他面有诧异之色,得逞的顾春强忍羞耻之心,结结巴巴地耀武扬威:“我、我看画册学的!若、若你解不开这九连环……那,那就该,就该由我主欢!”   她不想做羔羊已经很久了!她要翻身!她要做食客!   “就知道……有诈,”哭笑不得的李崇琰难耐地呻.吟出声,闭目咬牙切齿,“这种时候,你叫我解九连环?!”   “你、你挣不开的,”顾春红着脸坐在他腰腹处,胜券在握地抬了下巴,“杏仁茶里有、有软筋散!”   明明是寒冬之夜,李崇琰的周身却愈发燥热滚烫,他略动了动,发现双手确实挣脱不开,只好哀求:“融融,别闹。”   “没、没闹!”顾春轻颤的十指探向他中衣襟间,以极不熟练的手法,磕磕绊绊开始处理她的“食物”。   这大约是李崇琰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大酷刑。   他一抬眼便能看见满目绮丽到死的风光。偏偏那个号称要主欢的人,又极其生疏,半晌也没能进入正题。   就知道她是来要命的!   ****   芙蓉面上的娇红被淋漓香汗浸过,如日下胭脂、雨后鲜露。   顾春娇娇伏在李崇琰肩头,气若游丝地懊恼轻喃:“好累。”   唔,主欢这件事……很不适合她。   李崇琰平复着浓重不稳的气息,手腕抖了抖,一阵叮当脆响:“钥匙呢?”   顾春悻悻展臂往床角摸了摸,片刻后两指软软捏出三枚精巧的小钥匙。   “没……没力气了……”她累到快要睁不开眼,折腾半晌才替他将锁开了。   双手重获自由的李崇琰立刻翻身与她换了位置,惊得她又一次回光返照,瞪大眼:“不是……软筋散……”   “软筋散哪里来的?”满色潮红的李崇琰声音温柔极了。   可顾春却从这温柔至极的声音里听出了凶残,“我自己……自己……”   来自他身体的惊人变化让她瑟瑟发抖,语不成句。是哪里出错了呢?!   李崇琰强忍着,咬牙笑道:“夫人要不要替我把把脉,看究竟是什么症状?”   顾春颤颤伸出手搭上他的脉搏……   见她面上的神色逐渐僵化,李崇琰满意地点点头:“或许是为夫孤陋寡闻,竟不知济世堂的软筋散,与春.药是相似的配方……”   这就很尴尬了。   庸医顾春尴尬至极,除了哼哼傻笑之外,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   真奇怪,明明是按照软筋散的配方来的呀……   “要不……”顾春咬着唇笑得浑身发抖,“我替你找个大夫去?”   李崇琰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俯身在她肩头咬了一口,腰身微沉,带恼带躁,“你觉得……我眼下,需要的是大夫?!”   身为解药的顾春认命的笑着吻住他的唇,未几,便有裂帛之声响起。   烛火中,壁上一双交缠的人影激狂摇曳。   “还……闹不闹了?”   “不、不闹了,”软嗓带泣带喘,颤抖到几近破碎,“轻、轻点……”   喘.息与呻吟交织,到最后已分不清究竟是谁更失控一些。   一次次火热的接触令顾春觉得自己如被炙于狂焰之中,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自己不是个行医的料,没事逞强做什么软筋散啊?   哪里软了?!   要出人命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一档上高速,大家低调,低调。。。   之后……可能还……总之,请各位乘客不要轻易解开安全带……(突然捂脸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大佬独家地雷赞助本章节: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热情浇灌:   读者“my.fair.lady”,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6   读者“妖怪不跑”,灌溉营养液+5   读者“谁还不是小仙女咋地”,灌溉营养液+1 第82章   十一月廿日, 小雪过后, 天候愈发凛冽冻人。   素来畏寒的顾春近日已恨不能抱着火炉吊命,若无十万火急之事, 绝不愿轻易出门的。   奈何今日要去青莲书坊取新稿的润笔费, 她挣扎许久后,终于还是在厚厚的袄裙外裹了兔裘, 又罩了增加服饰文采的裼衣,还拿了手炉拢在袖中,这才抖抖索索地出了门。   到了青莲书坊,自不免要与黄掌柜谈上几句。   因“公子发财”这名儿早已叫响,众人皆知这是位擅写凛然大戏的作者,她此前所交的那本新稿颇有些香艳, 于是新稿自然不便再用这名字,她当时与黄掌柜商量过后,便取了个“红杏楼主”的名儿。   黄掌柜笑道:“近来‘红杏楼主’可是风头无两, ‘公子发财’若再不出新稿, 只怕这声势就要被盖过去了啊。”   顾春也听笑了。自个儿和自个儿打对台,真是……有病。   “黄掌柜您放心,我两头都不耽误的。新稿是《护国妖女传奇》其实早写完了,就是总觉还有些地方不大妥当,我再琢磨琢磨。 ”   见她冷到不顾形象地哆嗦个没完, 黄掌柜也不久留她,痛快地与她结算了上本新稿的润笔费尾款。   顾春如今的润笔费与早前不可同日而语,再不是从前那个一本稿不足二两银的小扑街了。贴心的黄掌柜替她备了个精巧的锦囊钱袋, 替她将银子装好递过去。   她抖着伸手接过,飞快又将手连同钱袋子一并拢回袖中,便缩着脖子告辞了。   出了青莲书坊再回府中,已过未时。   刚进定王府大门,德叔便迎了上来,执礼道,“请夫人先移步正厅。”   虽说李崇琰早有言在先,府中大小事务都听顾春的。不过顾春从来不是个多事难为人的当家主母,极少当真过问什么,寻常府中事务仍与从前一样,交由德叔全权打理。   这半年来李崇琰在宜州推行的各项新政皆是雷厉风行,许多惯会看风向的人精已然看出,定王殿下正在逐步掌控宜州全境。   于是,原本门可罗雀的定王府忽地就有各路访客纷至杳来。若遇李崇琰实在忙到抽不出身,来客的身份又实在不合适由德叔接待时,德叔便会来请顾春出面。   听德叔说让她去正厅,顾春以为今日又是如此,便顺口问了一句:“是府中又来贵客了吗?”   德叔跟在她身侧,引着她往正厅行去,“京中来了宣旨官,殿下已在正厅先迎了,需夫人同殿下一道接旨。”   一阵寒风扑面,风中似乎夹杂了些细小的冰粒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   顾春诧乎乎的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弓了背。   ****   她才迈进正厅,主座上的李崇琰立刻皱着眉头起身,几步迎了下来。   “怎么回事?”顾春偷觑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三名宣旨官,以口形无声问道。   李崇琰却没答她,只是满眼心疼地替她掸了肩头残余的冰粒水渍,皱眉训道,“明知外头下着雪,出门怎么也不带伞?”   顾春收着下巴小声回他,“手冷,不想撑伞。”语毕攥紧了袖中的手炉。   她是个怕冷的懒人,撑伞太麻烦。   李崇琰笑瞪她,“那你不会带个人跟着替你撑伞啊?不会坐马车啊?”   “我怕冷,旁人也怕的呀。”顾春无所谓地笑笑。   她素来是个能推己及人的,并不觉得自己成了李崇琰的夫人,就该活得比从前娇气,不过是一点小事,没必要折腾旁人。   李崇琰本想让她先去将浸了雪的外衫裼衣换下,不过她看宣旨官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便摇了摇头。   当主宣旨官将封妃圣旨宣读完毕之后,颇有些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定王殿下与新任定王妃俱是一脸的敷衍,仿佛还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耐烦。   于是宣旨官有些讪讪的,硬着头皮笑道:“陛□□谅定王殿下诸事繁忙,特意交代无须急着进京谢恩,待新年皇家家宴时一并谢过就是。”   ***   唤了人将三位宣旨官送至州府官驿安置后,李崇琰不屑轻哼一声:“死老头,谁要谢他?”   李崇琰判断,这大约是死老头不敢向天下昭告顾时维之事的真相,又对顾春心怀愧疚,才会做出这样心虚的让步罢了。   顾春笑笑,不以为意,“就这么着吧,反正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的。对了,你今日的事都忙完了吗?”   说着话呢就将自己的手从袖笼中伸出来,往他怀中探去。   对她来说,李崇琰可比手炉暖多了。   李崇琰笑着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衣襟之下,无奈又委屈,“还要去书房见冯星野,他派去嘉戎那头的人有消息回来。”   顾春点点头,遗憾地将手收回来,“那我去暖阁写稿了,黄掌柜在催呢。”   “你不是月初才交了一本吗?”李崇琰挑眉,牵了她的手,先陪她往暖阁去。   “那是……是催‘公子发财’啦!”   这个名字李崇琰已听过多次,却还是听一次笑一次,“哦,那你的新稿用的又是个什么古怪名字?”   “不、不许打听!”顾春有些不自在,鼓着笑脸警告他,“不然我会翻脸的啊,真的会翻脸的啊!”   原本李崇琰也是顺嘴一问,她既不愿被他知道,他也就没再追问。   见小雪后院中的小径有些湿意,他索性拦腰抱起她。   顾春惊呼一声,眼角余光瞥见院中有路过的侍者偷笑低头回避,不免有些羞赧,“诶你这个人……”   李崇琰淡淡垂眸瞥她,颇有些委屈,“哦,出了寝殿我就是‘诶’了?”   “哎哟这位殿下,你可真计较,”顾春将脸埋在他怀中,乐不可支地笑道,“你该自称本王啊!”   受隋峻的影响,如今阖府上下,包括团山屯军的人,大家都积极提醒李崇琰这件事。   李崇琰没好气地摇头笑,抱着她一路进了暖阁才放她下地。   暖阁中一室如春,暖和得要命。   顾春眨眨眼,忽然红着脸冲他招招手。   李崇琰背着手蹭到她面前,双目望天,傲娇娇道:“做什么?”   顾春软声笑嗔:“头低一点呀!”   他仍旧那副傲娇娇的模样,状似不情不愿地低了头,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顾春踮脚,只是抬手往他头顶上拍了拍,“去吧。”招猫逗狗似的。   见她偷笑,李崇琰立刻明白这家伙是故意调戏自己,于是伸手掐了她的腰,恶狠狠地将她吻了一通。   到底还有事要忙,李崇琰只得依依不舍地将人松开。   转身走到门口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回头道,“王妃殿下,本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妃殿下建议,定王殿下最好不要讲,”顾春一看他那神色就知不是好话,于是笑瞪他,“赶紧消失,不要再打扰王妃殿下撰写旷世巨著了!”   可是定王殿下显然不吐不快,于是一边将暖阁的房门拉开,一边急急道,“王妃殿下穿太厚了,胖到没!腰!”   “给我麻溜地滚!”顾春笑着朝他举起手炉,作势要砸他。   于是,定王殿下像个成功欺负了心爱姑娘的毛头小子一样,带着恶劣雀跃的得逞笑意,一溜烟跑了。   两人都是对富贵名利无所谓的人,那道封妃圣旨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锦上添花,谁也没放在心上。   ****   冯星野如今已是李崇琰辖下名正言顺的亲事官,专事掌管各路消息的刺探。   官虽不小了,可他依旧是一身黑袍,兜帽罩了头脸,那坐在房梁上说事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细细说完嘉戎的动向后,他忽然很不满地扬声道:“殿下!您玩那九连环已经玩了半个时辰了!到底有没有在听?”   “对殿下客气点啊,”李崇琰头也不抬地哼了哼,手中将那九连环解得飞快,“听着呢。”   “如今京中盛传,陛下可能……快不行了,”冯星野松了耸肩,“平王、宁王对长公主几乎已是穷追猛打,朝堂上成日扯皮扯成一锅粥。这才不过大半年,朝廷上下全忙着搅和站队,没几个做正事的了,嘉戎自然觉得有机可趁,闹不好真的会孤注一掷啊!”   李崇琰专心地解着他的九连环,口中道:“叶盛淮、叶行络已经带人在漠南青原布好阵势了,江瑶也在漠南青原后头的山谷里策应。如今就等嘉戎冒头,以逸待劳,揍不死他们。”   司凤池与司凤梧在本寨及十二个副寨也加强了防御共事,进可支援,退可殿后。   即便嘉戎当真孤注一掷挥师入侵,战场也只会框死在团山地界,保准他们连屏城也到不了,宜州不会乱。   冯星野点点头,却还是有些担忧:“他们毕竟没有正规作战的经验,殿下不考虑从南军抽掉几个有经验的将领过来坐镇吗?”   “南军那头不能动,”李崇琰长指翩跹,将那才解开的九连环又套出个新花样来,“嘉戎一动,南境的奴羯也不会安分。若抽走南军将领,团山防线倒是万无一失,可南境又有漏洞了。”   “可是……”冯星野觉得自己真是个操心的命。   李崇琰淡淡打断他的忧心忡忡,云淡风轻道,“若当真打起来,我……本王会在。”   团山防线的位置如此重要,这又是团山屯军几百年来第一次大规模作战……没有比李崇琰更合适的主帅了。   冯星野终于彻底安心,悬空的两腿悠哉地晃了晃,忽然换了个话题,“殿下近来没空看新的话本子吧?”   李崇琰长指微顿,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了。   冯星野嘿嘿笑着,自怀中摸出一本书来扬了扬,“近来新冒头一个作者,叫‘红杏楼主’。啧啧,香艳!大胆!豪放!一书成名,简直要将‘公子发财’的风头都盖过去似的。”   李崇琰一听可不得了,“拿来让本王瞧瞧,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抢定王妃的风头。”   冯星野将那本书扔下来,正正落在他面前的桌上。   李崇琰定睛一看,封面上的书名赫然是四个大字——   春上玉树。   ****   等李崇琰忙完,已到酉时。   他知顾春会等他一道用膳,便匆匆赶去暖阁。   顾春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应声自里头推开暖阁雕花窗,探出半个身子来,远远冲他笑得甜甜的,随手指了指窗下,“呐,你站这里,就这里。”   李崇琰依言立在窗下,微仰头望向她,笑得满眼纵容:“你不冷了?”   “冷啊,”顾春敷衍应了一句,又招招手,“你再站过来一些。”   不知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李崇琰挑了挑眉,照着她指示的位置,站得近了些。   顾春认真地目测了一下两人隔窗的距离,又左右四顾无人,便立刻倾身伏在窗棂上朝他的唇吻了下来。   李崇琰抬手拖住她的腰身,承受并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略显奇怪的吻。   一阵寒风掠过,打断了唇齿交缠的火热。   顾春歉意地看了他一眼,皱眉以指尖压在自己的唇上,喃喃自语:“哦,不行的。”   语毕缩回去将窗关了。   留下一脸迷茫兼之咬牙切齿的李崇琰独立风中。   李崇琰定了定神,几步行过去将门推开,却见那个撩完就跑的家伙正在窗下的书桌前伏案奋笔疾书。   于是他忿忿走过去,敲了敲桌面,击鼓鸣冤。   顾春看也不看他一眼,手执炭笔匆匆忙忙记录着什么,随口解释,“我想写一出隔窗拥吻的戏码,不过方才这样一试……行不通的。冬日里窗前无花,毫无美感……而且那窗棂硌得腰疼,不好。”   李崇琰听得面上一黑:“我是道具?”   “你不是道具,你是‘本王’啊……”   顾春扭头调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恼了,于是赶忙收了笔,赔笑着站起身蹦过去扑到他怀里,“哎呀,我好冷好冷好冷……”   动作熟练地掀开李崇琰的衣襟,将冰沁的柔荑贴上他的颈侧。唔,真的比手炉好用啊。   “每次都来这一招。”李崇琰不满地咬了她的耳尖,展臂环住她的腰,将人圈进怀中。   他转头四顾,见暖阁各处的火盆都好好燃着,又看了看她身上的兔裘,十分不解:“你的手怎么成天都是凉的?”   连她身上兔裘的茸茸软毛都被烤得暖烘烘,可她的手依然是凉的。   顾春瘪了瘪嘴,无奈道,“我体寒啊。再说,也并非总是凉的……”   李崇琰有些忧虑地略一沉吟,忽然得意扬眉,“我有法子让你变热,你要试试吗?”   顾春恼羞成怒地笑着轻踹他的小腿:“不许闹,吃饭!”   “真的不试试吗?”李崇琰低头轻啄她的唇角,锲而不舍地追问。   “闭、闭嘴!”顾春笑红了脸,“吃完饭……再说。”   “哦,”李崇琰满意地点点头,“今夜饭后甜点:生吃小糖人儿……”   生怕他又要说些让她忍不住想捂脸的话,顾春连抬手蒙住他的嘴。   李崇琰忽然想起一事,轻轻拉开她的手,“红杏楼主?”   “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顾春惊得想落荒而逃。   “红杏楼主”写的那本旷世巨著,可是几易其稿,有许多内容吧……她是仗着李崇琰近来事务繁忙,料想他绝不会有空翻话本子,才装着胆子写的……   李崇琰哼哼冷笑,一手扣紧她那因穿太厚而圆滚滚的腰,一手自怀中摸出本数来。   顾春一瞧那书封就立刻羞得险些厥过去:“你你你……看这个做什么呀?闲得你!谁让你看的!啊啊啊啊!”   李崇琰横眉冷对,用那本书抬了她的下巴:“说清楚,书名什么意思?”   “这怎么说得清楚,”顾春有些尴尬地回避了他的目光,心虚地四下游移,“就……就随意起的啊!哎呀这些小事不重要啦!”   呵呵。   李崇琰非常严肃地问:“饿吗?”   顾春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该说饿,还是该说不饿,于是咬唇没作答。   李崇琰点点头,“那就是不饿了。”   “我没……”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抱起就走。   “哎呀呀,你做什么?李崇琰,你很烦啊……”顾春笑得绝望极了,在他怀中挣扎着。   李崇琰边走边挑眉:“既然王妃殿下还不饿,那本王就得先以事实澄清一件事。”   顾春搂了他的脖子,娇声求饶:“就、就随意起了个书名啊,又没什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小事不重要的!”   “谁说的?”李崇琰执拗且严肃地瞪着她,“谁上谁下,很重要。”   他的眸心忽然亮得吓人,顾春心中一紧,慌张喊道:“等、等一下!我……我想吐……”   虽不知她是真是假,李崇琰还是不敢大意,连忙放她落地,扶着她站好。   顾春在李崇琰焦灼关切的目光中干呕半晌,忽然愣愣抬头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要不要……”李崇琰见她像是当真不舒服,想着妙回春被冯星野派出去做事,此时并不在宜阳城,一时就有些慌了。   顾春茫然地抬手搭上自己的脉。   片刻后,两手的脉都探过了,顾春忽然直起身瞪向李崇琰,说出了让他震撼的六个字——   “我这是……喜脉啊。”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XX误我,导出文件失败,并且没有自动保存,害我这章又重新一遍TAT。   今天更晚了……有人理我吗?含泪么么哒大家QAQ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三位地雷赞助商:   紫扔了1个地雷   一溪云扔了1个地雷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热情浇灌:   读者“我是个小胖纸”,灌溉营养液+4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my.fair.lady”,灌溉营养液+1   读者“?霏言霏语?”,灌溉营养液+20   读者“马达加斯加的兔子”,灌溉营养液+6   读者“懵逼的傻狍子”,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谁还不是小仙女咋地”,灌溉营养液+1 第83章   喜脉?   她此言一出, 李崇琰只是微怔片刻, 旋即略垂了脸抬手摸摸鼻子,小声轻咳几下, 神色并无太大起伏。   顾春皱眉觑了他半晌, 几位不满地伸出手指,在他胸前用力地戳了戳好几下, 口中抱怨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做人夫君的?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李崇琰要笑不笑地憋着,弱弱提醒:“软筋散……”   某人庸碌的医术造成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信任她的医术。   况且,他在解九连环的技艺上才刚刚寻到突破,若是当真这时候有喜,对他来说分明就是噩耗, 有什么好高兴的。   “也是哦,”经他含蓄提醒,顾春自然也回想起了软筋散的悲剧, 于是尴尬地挠挠脸,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话虽如此,李崇琰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于是提议道:“要不,请舅舅替你瞧瞧?”   顾春连连摇头, 略带慌张地否决了他的这个提议。   开什么玩笑,万一真是她把脉把错,再被她师父知道了, 她从此也就不必再做人了。   ****   恰逢隋峻正在宜阳城为团山屯军筹备新的冬装布甲,待隋峻忙完过来向李崇琰回禀时,李崇琰便让他去屏城请花芫过来一趟。   “反正你在押送被服回团山之前,是一定会去济世堂的。”   隋峻大惊,黑面一红:“殿下怎么会知道?”   这半年来他往返与团山与宜阳城之间,时常忍不住去济世堂溜达一圈。不过他一直以为李崇琰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的。   “殿下有什么不知道的?”李崇琰得意扬唇,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关切道,“知道那小姑娘为什么不爱搭理你吗?”   隋峻心中猛翻白眼。   这位殿下自打有了王妃之后,在他面前的嘴脸啊,简直是“一朝翻身、小人得志”,全然忘记从前让他和燕临帮忙搜罗话本子时的窘态了。   不过隋峻还是很给面子,虚心求教:“请殿下指教。”   “要说也是你活该,谁要你当初刚到济世堂时,曾扬言要拆人家的招牌。”李崇琰颇有些幸灾乐祸。   这话让隋峻终于忍不了了,忿忿不平地轻嚷:“拆招牌那句话不是属下说的,是燕临那个蠢货说的!”再说了,那时不也是着急嘛。   李崇琰拍拍他的肩:“不管谁说的,总之,小姑娘大约就记得初见时你恶形恶状的样子,自然对你没有好印象了。”   隋峻若有所思地点头,领命而去。   ****   隔天一大早,隋峻就拎着花芫回来了。   如今隋峻名义上只是定王府兵大统领,并无其它封号或官衔,但整个宜州都知,“隋峻是定王殿下极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之一”。   定王府门口两位值哨的卫兵见是隋峻,便也不问什么,只齐刷刷顿了手中长.枪致礼后,便目不斜视站得直直的……却又忍不住以余光偷偷瞧着这奇怪的一幕。   不是很懂隋大统领为何要像个人贩子似的,凶恶地抓着一个可怜的小姑娘招摇过市。   花芫被拎着后勃颈的衣领,几乎双脚悬空,像一只无助的幼猫,有气无力地蹬了蹬腿儿。   “你这个野人……”花芫耷拉着眉眼,生无可恋。   隋峻一脸冷漠:“我起先是不是好言好语地请你了?你偏要抬杠不走……所以是你逼我的,小短腿儿。”   这个称呼对花芫来说太不友好,深深刺痛了她娇嫩的内心。   于是她立刻一改先前的丧气,激烈挣扎起来:“你个长腿黑面怪!腿长了不起啊!腿长你摘星星去啊!抓我做什么!”   就这样吵吵闹闹地一路进去了。   路过的德叔见这场景,大摇其头,心道隋峻这小子平日对谁都八面玲珑的,怎么对这位小大夫就这样无礼呢?   隋峻向德叔颔首致意后,又扭头专心地与花芫瞪眼相对,一路拎着她就到了主院寝殿外头。   李崇琰出来一看这场景,顿觉朽木不可雕,只给了他一脸“救不了你”的冷漠,供他自行体会。   待隋峻将花芫放下,花芫恨恨咬着牙理好被揪得皱巴巴的衣领,向李崇琰行了礼。   李崇琰简单对她说了几句,她便点点头,一溜烟冲进了寝殿直奔内间。   从头到尾都不愿再看隋峻一眼。   “你……怎么想的?”李崇琰扶额,恨铁不成钢。   隋峻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后脑勺,“昨日下了雪……地上滑。”   “地上滑,你就该温柔地将人家抱起来。跟拎猫儿似的,谁爱搭理你?”李崇琰将双手负在身后,满目鄙视地啧啧摇头。   被嘲讽到恼羞成怒的隋峻脱口道:“那你当初还把春儿当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呢!”   李崇琰眯了眯眼,冷冷嗤笑道:“说好的对本王要使用敬称呢?”   隋峻顿生羞愧,拱手致歉,闭嘴退到一旁反省。   等了不多会儿,花芫便与顾春一道出来了。   顾春耷拉个脑袋,花芫则是满脸的无言以对。   “殿下不必担忧,她就是……在房里窝久了,多食少动,”花芫偷笑,“积食导致反胃。”   至于顾春是怎么把出自己是喜脉的,这真是个谜。   李崇琰点点头,笑觑着垂头丧气的顾春。   尴尬的顾春只能假作镇定,苍白无力地辩解道:“天冷嘛……”   ****   两日后,叶盛淮与江瑶带了一队人,浩浩荡荡来了定王府。   团山整军过后,叶盛淮为中军主将,与副将叶行络一道,带领屯军主力将防线推到本寨东山对面的漠南青原;而江瑶领侧翼左军在漠南青原边沿的山谷中驻扎,随时准备支援中军。   他们都在默默恪守着自己的职责,在世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餐风饮露,守着国境西南的大门。   自婚礼过后,顾春便没有再见过他们。今日听侍者通传,知道这二人到了府中,自是大为开怀,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就奔出了暖阁。   才跑到主殿的小花园,就见叶盛淮和江瑶正同德叔及府中花匠一道,在种树。   “这是……”顾春满心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哪儿来的杏树啊?”   江瑶拿铁锹帮着往坑里填土,扭头朝她爽朗笑笑,面上有薄薄热汗罩着红晕,朝气蓬勃得很:“本寨东山上挖下来的呀!山上的树好养活,你上心照看些,保管一开春就有花儿看呢。”   “这……你们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别致的伴手礼啊?”顾春目瞪口呆。   江瑶顺手用铁锹将土又拍了拍,转身将铁锹往身旁一杵,大笑着在顾春面上捏了一把:“小妹子混得不错嘛!是殿下交代的,说你生辰快到了,可整个定王府都是你的,他穷得没东西送你,就让我们给你挪几棵杏树下来。”   顾春怔忪片刻,心中有雀跃欣喜的暖流。   十一月廿九,也就是五日之后,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照团山的习俗,若上一辈的当家人还在世,那小辈为表尊敬,是不必大张旗鼓过寿的,只需同辈伙伴之间随手赠送小礼物以示庆贺足矣。   叶家现任家主叶逊是顾春的舅舅,自然顾春也该照此办理。   这事她随口同李崇琰提过一回,只是为了提醒他不必为此张扬宴客,没想到他竟仔仔细细放在心上了。   一旁的叶盛淮也忙活完毕,将铁锹递还给花匠之后,拍拍手转身看着顾春,毫不客气地嘲笑:“庸医,听说你连喜脉都把错了?”   原本还沉浸在感动中的顾春闻言,带着恼意朝他飞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江瑶看热闹不嫌事大,扑过去替她将叶盛淮抱得死死的:“春儿,快,快踹死他!叫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还手了啊,我真的会还手的啊!”叶盛淮亦是笑意飞扬,一边试图挣脱江瑶的钳制,一边闪躲着顾春的花拳绣腿。   三人就这样无视府中众人诧异的目光,如从前在团山上那般恣意放肆。   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仿佛那些一同经过的年少时光,永远不会老去。   ****   光化三十五年,腊月初四,大寒。   冯星野今日难得没有藏头露尾,虽仍是一袭黑袍加身,兜帽遮脸,却是手执令牌自定王府正门而入。   一路行色匆匆急奔至主殿书房,也不待通传便推门而入。   书房内的李崇琰正在批阅州府官员呈上的公文,闻声转头,见冯星野那心急火燎的架势,心中不免咯噔一声。   “出大事了。”冯星野反身将门掩了,几步奔到桌案前,与李崇琰相对而坐。   今日的他再没心思贫嘴或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两件事。第一,三日前,腊月初一,陛下薨。”   李崇琰愣了许久。   人非草木,光化帝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虽对方从前并不太在意他这儿子,他也早早下定决心,只将那死老头当做“陛下”就足够;可当他乍闻这个消息时,心中仍有淡淡悲伤浮起。   两个月前在行宫的相见,竟就是诀别了。   也好。   李崇琰回过神来,自手边托盘中拎了小茶壶,替自己斟了一盏热茶。   长指微颤。   “有遗诏吗?”他努力镇定着心魂,收敛着混乱的思绪,开始对眼下的局势抽丝剥茧。   冯星野摊手叹气:“就这个最要命,没有遗诏。据说只以口谕交代近身内侍:传位朝华长公主。”   也就是说,当初册封顾春为定王妃的那一道圣旨,便是光化帝生前下过的最后一道圣旨。   “口谕由那两名近身内侍当面转述给长公主后,平王、宁王阵营立刻沸腾。”冯星野徐徐道。   这三日以来,平王、宁王的两方阵营再次放下分歧,有志一同地在朝堂上攻击长公主伪造先帝遗命。   而在长公主那头,除了行宫里那两位先帝的近身内侍可为人证之外,也再拿不出其他的证明来驳斥这质疑。   冯星野猛叹气:“我这头还收到风声,平王府兵可能正往原州方向集结。”   平王、宁王与长公主之间的政争并非一日两日,长久缠斗到如今,几乎已进入僵持阶段,算是势均力敌;除非是彻底撕破脸打上一仗,否则很难立刻分出胜负。   如此时李崇琰作为新起的藩王势力挺身出来站队,那可以说,他站哪边,哪边就能赢。   可以说,眼下的朝堂,甚或眼下整个中原,都在等着看定王殿下如何抉择。   李崇琰还没出声,冯星野又道:“第二件事,十日前嘉戎在王城誓师后,大军已向漠南青原开拔。”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这两件事撞到一起,就意味着,李崇琰若要解长公主之围,便需冒险任屯军那群没有经验的小将去直面嘉戎大军;   若要确保团山防线万无一失,他就该立刻赶去漠南青原坐镇,暂时顾不上京中那一团乱象。   就连冯星野都替他感到万般为难。   好在李崇琰心中向来自有轻重,他以指节轻叩桌面,蹙眉掂量片刻后,便当机立断——   “让燕临备马,通知留守府兵整装,入夜出城随我上团山;你想办法传讯到原州给云安澜,让她务必撑住。”   先打掉嘉戎,再回师中原;先攘外敌,后定内乱。   这就是定王殿下的抉择。   ****   寝殿内间的榻上,是前所未有的狂野缠绵。   床幔剧烈晃动,似要地崩山摧一般。   火热的交缠与撞击,声声喘息与娇.吟全是不舍的依恋与决绝的暂别。   尚未离别,便起相思。   每一次的水.乳.交融,都是失控的痛意。   原只是想要话别,却也不知两人之间是谁起的头,两唇一触,便更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别离。   李崇琰是领军之人,对这样的事情,顾春早已想过千遍万遍。   她以为自己可以足够镇定,面带浅笑为他送行;她以为自己可以温柔且冷静地对他说出,我会一直在,等你凯旋。   她以为,自己根本不会担心。   可当真的事到临头,她才知那有多难。   她的内心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强大与坚固……   可从今往后,她会学。   过了今日,她会努力让自己也像个战士一般,无忧无怖,冷静自持地,微笑着,目送她的英雄远去的背影。   李崇琰汗湿的额角轻蹭着她的面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温声沙哑地安抚道:“不要担心。”   顾春在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软声轻喘,带着调笑的恼意,颤颤道,“我才……不担心。若你不回来,我正好买一堆斯文俊秀……唔!”   李崇琰恶狠狠轻咬了她的唇,“我起誓,定会平安回来……到时你就等着被绑好,三天别想下榻。”   这世间,许多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离别,总要有人承受。   两人都知道此刻缠绵的调笑所掩盖的,是不舍与忧心的痛苦,是义无反顾的职责所在。   不必说破,他们懂得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终场大戏即将拉开帷幕!感谢大家一路陪伴!让我们明晚继续相约!非常、非常地爱你们!   (好怕明晚都没人理我了,瑟瑟发抖,故作坚强地擦泪.jpg)   感谢订阅!感谢收藏!   感谢大佬地雷赞助本章节: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感谢各位小天使盛情浇灌:   读者“(”,灌溉营养液+6   读者“(”,灌溉营养液+8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1   读者“真开心”,灌溉营养液+1   读者“晴空万里”,灌溉营养液+2   读者“一剑飘雪”,灌溉营养液+10   读者“你最爱的大叔”,灌溉营养液+6 第八十四章 (捉虫) ...   虽说李崇琰正在腊月初四夜就上了团山, 赶赴漠南青原, 可宜州的一切并没有乱。   在他临行前的安排下, 燕临奉命领兵加强了宜阳城的警戒,卫家家主卫丹华也作为副将协助;叶逊主持州府官学;宜州各地大小官署照常运作。   到腊月初五那日,顾春以定王妃的身份通令宜州全境:即日起行国丧之礼,禁宴饮、舞乐十五日, 官吏服丧七日方除,其余一应事务照旧。   半年前定王府初初建制时,京中曾派来一些人, 名曰协助各方面事务。这帮人自到宜州后便被李崇琰闲置, 心中早有怨气,可又忌惮李崇琰沙场威名, 一向只能腹诽。   如今李崇琰不在宜阳城,他们自是逮着机会便抱团反击。在高姑姑的起头下,这帮人纷纷发出了激烈的反对之音, 表示先帝驾崩乃国之大丧, 按祖制应“斩衰三年”。   所谓“斩衰三年”,是大缙丧制中最长的一种, 意味着三年之内不开文武官考、在职官吏需三年寒食、不行婚娶、日日致哀思之礼。   当初顾春在团山时,虽因不是屯军军籍, 许多事不能插手,可她自十六岁起便是叶家指定的最终备选人。   即,若遇屯军主力战败覆没,她将代表叶家与司家旁支合作, 力保本寨的老人与孩童安全撤离。   所以,叶逊曾教过她,在危机关头该怎么“守”。   政务上的大事她虽不懂,可眼下该怎么做,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一旦如那帮人所言,行“斩衰三年”之礼,宜州的许多事务就都要为这丧制让路,等同于让所有官署无所事事停摆三年,那是不可想象的后果。   于是顾春力排众议,相对折中地选择了十五日丧制。   高姑姑激愤之下以向顾春请辞做威胁,顾春痛快允准,放她离开宜州自行安置。   顾春的这一手让高姑姑下不来台,只能悻悻拎包袱走人,回中原投奔儿子去了。   ****   光化帝丢下一道懦弱无力的临终口谕便骤然薨逝,留下朝堂乱象纷呈。   腊月初六,冯星野在京中的暗线传讯到宜州:宁王阵营已实质上将长公主软禁,监国诏令甚至出不了内城。   至于平王,向来就比宁王更加激进生猛,如今五万府兵集结原州,将原州几大出入重镇围个水泄不通。   奇怪的是,面对这般兵临城下的态势,坐镇原州的云安澜却并未立刻做出反击。   “这武安郡主,她在想什么?”燕临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顾春奇怪地瞥他一眼,转头先对路过的一位侍者交代:“你待会儿若见着德叔,烦请转告他,让人将府门之内的灯笼也换成白色。”   这几日德叔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这种细小的枝节上并没有注意太多。   那侍者自是领命而去。   燕临没好气地撇撇嘴,叹道:“中原闹成一锅粥,满朝大小都在热火朝天围着那龙椅打转,谁当真在管国丧这件事了?就咱们老实。”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对,我只知这样做至少不出错,”顾春笑笑,边走边道,“如今全天下都盯着定王府,不给人抓住把柄,就不会轻易被拖下水。”   她要为李崇琰争取时间,让他可以暂时没有后顾之忧,专心打掉嘉戎。至于之后他要怎么做,待他凯旋归来,自不必她再操心。   她想了想,又对燕临道,“你也不用费心去猜武安郡主在想什么,她按兵不动自有她的缘故,咱们暂且帮不上手,就不要添乱。既殿下让你加强宜阳防务,你就专注此事,旁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她话说得简单,燕临仔细一想,这其中的道理也真就这么朴素,于是也不再多言,点头离去。   ****   腊月初七,冯星野再次匆匆而来。   顾春坐在书房的椅中,支着下巴侧头笑道,“真奇怪,你明明遮着脸呢,我怎么总觉得能看出你满脸着急上火呢?”   冯星野满心焦灼,没心情与她打趣,只急急道:“殿下临行前命我向武安郡主送信,可原州的各大通路皆被平王围了个水泄不通,信送不进去。”   若云安澜迟迟等不到李崇琰的消息,误以为双方联盟破裂,那即便她自己不动摇,只怕也压不下原州军的斗志涣散。   一旦平王拿下原州,便相当于打掉长公主最后一道屏障,如此一来,等李崇琰结束与嘉戎的战事回师中原时,只怕龙椅上坐的人就是平王了。   这就是冯星野焦虑的原因。   “前两日燕临才说,都兵临城下了,武安郡主居然没有动静,这很奇怪,”顾春指节轻叩桌面,竟与李崇琰平日里的动作一模一样,“她是在忌惮什么?”   冯星野长叹一声:“原州毕竟是长公主治下的地盘,这几年又是云安澜在打理,她自不愿看着原州生灵涂炭。再说,原州军打过的上一仗,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军心士气早已不是当年……”   顾春摇摇头,蹙眉看向冯星野:“不对,即便如今的原州军已不是当年那般,可云安澜是个胸中有大志向的人,不会如此畏首畏尾。”   冯星野不惯被人盯着看,连忙扯了兜帽自上而下将脸遮得只剩一张嘴:“有消息说,驸马可能在平王手上,或许武安郡主是顾虑她父亲的安危?”   “挟持云定兴?呵,像是平王做得出来的事,”顾春想起花四,便知平王是个有许多下作手段的小人,“哎,对了,我记得从前我看过一本杂书,依稀有些印象……云氏是有府兵的吧?”   “你平日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连这也知道?”冯星野嗤笑一声,点点头。   顾春也懒得解释,只拿指尖抵住下巴,盯着桌面沉吟片刻,忽然有些明白云安澜为何不动了。   “……她在等云氏的府兵!”顾春轻拍桌面,吓了冯星野一跳。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接着说,“她与李崇琰结盟,却并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李崇琰身上,云氏的府兵是她的后手。只是她年纪尚轻,云家或许还未将府兵兵权交给她。”   冯星野顿时也豁然开朗了:“云氏府兵的兵权应该在她父亲云定兴手里,如今云定兴被抓,她一时调不动云氏府兵,又怕以原州军如今的战力,不能一举完胜平王,所以才按兵不动!”   顾春点点头,面色转为凝重:“这样一来,咱们就必须将李崇琰的打算告知云安澜,否则她误以为李崇琰单方撕毁盟约,又无法调动云氏府兵,只怕当真要绝望到军心涣散。”   云安澜必须撑住的,否则平王上位后,大缙天下将彻底笼罩在新学之下。   冯星野急到想跺脚:“可是消息不但进不去,还出不来!我安插在原州州府之内的暗探是最顶尖的,比我更擅隐藏行踪,可这几日,里头的消息全都出不来。眼下我手上能收到的,全是外围的边角消息。”   “我去吧。”顾春端了手边的茶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她的双腿在桌案之下隐隐发抖,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可别添乱了!”冯星野哪敢让她冒这个险。   “我是在原州出生的,十几年前原州被敌军大军压境时我都出得来,如今我自然也进得去。”顾春咬了牙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坚定的。   她拼命回想着当年出城的线路。   时间久远,许多细节已有些模糊,好在当年出城时她也九岁了,并非全不记事的年纪。若能亲自重回故地,应该能找出当年出城的那条隐秘路径。   事态紧急,此事又不能轻易委托给信不过的人,冯星野是实在找不到靠谱的人商量,今日才会来见顾春的。   见顾春一脸笃定,他便脱口道,“那我陪你同去。”   “不行,你手中放出去的许多暗探都是与你单线联系的,”顾春缓缓吐出长气,冷静地指出,“若此时你离开宜州,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两人再三斟酌后,由善易容的妙回春带两名王府护卫,与顾春一道启程去原州。   冯星野惴惴不安,将自己的暗探令牌交给顾春以备不时之需,又吩咐妙回春,为保证顾春万无一失,待她寻到当年那条可隐秘出入原州的通路,便由妙回春进原州面见云安澜。   顾春向来不是个逞能的人,对这个方案自然点头应允。毕竟如今原州战事一触即发,她手无缚鸡之力,若贸然涉险,运气不好的话不但见不到云安澜,还有可能落入平王手中,成为李崇琰的负担。   腊月初九,顾春与妙回春及定王府两名侍卫一道易容改装,悄悄出了宜阳城,走水路直奔原州。   ****   漠南青原这一仗打得极其漂亮。   因冯星野早早在嘉戎安插了暗探,对对方的动向几乎了如指掌,团山防线可说是以逸待劳。   加之团山屯军在整军之后焕然一新,又有李崇琰这个曾在南境上所向披靡、经验丰富的主帅坐镇,嘉戎大军才在漠南青原冒出头,立刻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团山的战士们自来打的都是规模极小的阻击围歼,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整军团成建制的正面作战。   经过了数百年漫长时光,团山少年们心中依然有明光冲天的血气与烈火;他们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背后,是他们要守护的家国。   青山作证,这些年轻人没有辜负他们先辈的期许,与数百年前那群人同样悍勇,同样无畏。   或许他们的姓名不会留芳青史,甚至终将无人铭记,可那一刻,他们就是国境上击不垮的血肉城墙。   那个冬天里,漠南青原上的昭昭日月,都见过他们披肝沥胆、执戈浴血的英勇模样。   他们虽无开疆拓土之功,却有护国卫民之业。   与他们的先辈,同样光荣。   此战共歼灭来犯国境的嘉戎主力近四万。   团山屯军中军主将叶盛淮、副将叶行络、左军主将江瑶联手,生擒嘉戎主帅公叔端、主力悍将牟吉。   之后,嘉戎残部在团山屯军右军主将卫钊的追击下,一路狼狈溃窜,最终退回自家国境。   腊月廿二清晨,当团山屯军带着冲天血气出现在屏城时,城中百姓才知漠南青原上刚刚结束了一场鏖战。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自屏城开往州府宜阳,满身血污与未散尽的烽烟之气,却不见半点疲态。   神采奕奕,冲天的虎狼英姿。   有好事者见状,自然加油添醋地口口相传,人人都如曾亲临战场般,将这场原本无人知晓的大捷讲得绘声绘色。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得很快,当李崇琰带众人抵达宜阳城门下时,已有许多百姓自发出城相迎。   那些质朴热情的笑脸,那些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崇敬,是团山的姑娘小子们曾梦寐以求的。   定王李崇琰,带着他们,拿到了他们曾渴望而不可求的光荣。   接下来,他们将坚定跟随他,奔赴中原,那里有他们的下一个战场。   ****   漠南青原大捷后,李崇琰已向众人说明中原局势。   无须如何誓师,初经大捷,豪情正高涨的众人纷纷表示,可不必休整,直接千里奔袭原州,杀平王府兵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大军停在宜阳城外,等待冯星野向李崇琰秉完各路消息之后便出发。   冯星野将所有消息说完后,抖抖索索向马背上的李崇琰呈上一个锦盒。   打开锦盒的一瞬间,李崇琰的眸中立时闪出嗜血的光芒。   那是小小一束头发,以细细红绳圈着的一束头发。   一旁马背上的隋峻探头一看,心下既惊且疑。“这是……谁的?”   李崇琰抿唇,一言不发,动作徐缓地将那锦盒死死扣住。   “三日前,平王的人送来的……”冯星野低着头,弱弱答道。   而在此之前,冯星野在中原的各条暗探线,都已查不到顾春的下落了。   连与她同去原州的妙回春及那两名王府侍卫一道,失踪。   见李崇琰抿唇沉默,隋峻便出言相询:“平王可提出什么条件吗?”   冯星野闷声道:“那人带话说,平王请殿下,勿出宜州境。我已将人扣下,听候殿下发落。”   此刻的李崇琰没有心思追究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去问是谁让顾春离开宜阳城的。   他只是沉默闭目,遮住陡然泛起的满眼血雾,脑中飞速计量着。   身后是烽烟犹在的猎猎战旗,是大捷凯旋的虎狼雄狮。   他与这些同袍们浴血近一月,守住了宜州一方安宁,却没能护住他心爱的妻子。   “殿下。”隋峻哑声发紧,等待他的决策。   李崇琰倏地睁眼,墨玉眸中是凌厉决然的锋芒:“先锋铁骑随本王先行出发,步兵尽力跟上,立刻奔袭原州!”   ****   就在李崇琰领兵于漠南青原上与嘉戎鏖战之时,平王也向原州军吹响了号角。   虽说云定兴被平王挟持在手中,云安澜又暂时调不动云氏府兵,可原州军底子毕竟在,云安澜也不是轻易束手待毙之人。   激战半月后,平王以惨重代价攻占原州门户之一的项城,却也元气大伤,无法再次组织大规模进攻,只能再度将原州几个通路城池围死。   而云安澜也损失不小,退回原州腹地休整待援。   双方再次陷入胶着对峙的场面。   李崇琰率领麾下先锋铁骑五千人马,于除夕那日的黄昏兵临项城。   宜阳到项城约有千里,这支铁骑一路快马加鞭强急行军,只花了九日便赶到项城。   此时他们谁都不知道,此举造就了大缙战史上的一桩赫赫奇迹。   平王李崇珩站在项城城楼上,居高临下对李崇琰喊话:“老九,你若退兵,本王就还你一个大礼。”   他阴郁的目光中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几日,漠南青原大捷早已传至中原,世人皆知定王麾下有虎狼之师浴血护下国境。   他以为李崇琰是需要整军的;他以为李崇琰收到他的警告后会忌惮着顾春在自己手上;他以为宜州到此地近千里,李崇琰再是神速,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这个从前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九皇弟,完全超出他所有意料。   李崇琰手执马缰端坐马背,凛冽寒风呼呼扬起他身上隐有外敌血渍的战袍。   此刻他身后虽只有五千骑兵,可那冲天的杀伐血气,是城楼上瑟瑟发抖的平王府兵绝不会有的虎狼威仪。   “不知二皇兄口中的大礼,和愚弟所想是否一致。”李崇琰薄唇微扬,唇角笑意比这冬日寒风更加刺骨。   平王见状,便咬牙一挥手。   须臾后,有两人将被绑缚的顾春押上城头。   李崇琰抬眸紧紧锁住城头上的顾春,她被一左一右两人挟持居中,身姿看上去虚软无力,双目紧闭,似是失去了知觉。   他心中如被长.枪贯穿,痛彻五脏六腑。   可他只能强咬紧牙根稳住心神,面上冷若寒冰。   “放心,你我血亲兄弟,本王对弟妹还算礼遇,她并未受到半点伤害。你退兵,待本王清理完门户,一定亲自将弟妹送回宜阳,当面向你负荆请罪。”   平王口中所谓的“清理门户”,自然是指拿下原州,灭掉云安澜。   李崇琰冷冷笑,扬声回道:“二皇兄难道没听说过,‘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若她有半点不测,愚弟正好有借口手刃兄长、不留全尸……在天下人面前,还能落个护妻的美名。”   平王脸色一变,当即命人绑了顾春吊在城门上:“本王倒要看看,九弟是否当真不心疼!”   望着被人以长索捆了周身、徐徐自城楼吊至半空的顾春,李崇琰脑中浮起当年叶遐被吊在城门上的一幕。   心魂俱裂。   ****   当日顾春凭小时候的模糊记忆,顺利寻到当年那条隐秘通路后,妙回春潜进原州,成功将消息传给云安澜。   之后他出城与顾春汇合,两人急着返回宜州,一时大意,便没再易容,却在码头遇见高姑姑和她的儿子。   高姑姑的儿子是平王府兵中的一名十夫长,当高姑姑认出顾春是定王妃之后,他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在平王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两名护卫与妙回春为力保顾春,皆战至重伤不支,最终与顾春一道被擒。   自被擒获之后,顾春表现得高度配合,既不反抗,也不逃跑;面对平王时不急不躁、笑脸相迎,连那束被送回宜州的头发,都是她自己亲手剪下来的。   许是对她的识相很满意,又或许是还没想与李崇琰彻底撕破脸,平王对她确实还算礼遇,不但依照她的要求为妙回春及两名侍卫找了大夫,这些日子也没对她有任何伤害。   她除了不能踏出那个小房间外,倒是吃饱穿暖,没受苛待。   只是方才在她被押上城楼之前,约莫是为防止她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有人朝她口中灌了软筋散,使她周身无力。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软筋散,只会使人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四肢无力。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她太过安顺太过配合,这使平王便也保持了相应虚伪的客套,从未命人搜过她的身。   所以,他们没发现,她袖中有银针。   她虽诊脉抓药都庸碌,可她自拜入济世堂门下起,学得最好的一项技艺,便是认穴扎针。   她非常清楚用针扎什么穴位,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激发身体的力量,使四肢能获得短暂的活动能力。   当她被悬空吊在城楼后,她知道,机会来了。   此时平王站在城头,又忙着与李崇琰对峙,若她运气够好,城头上应该没有人会特意留心她。   方才那些人只是急急将她周身捆住,并未再单独捆她的双手,所以他们便没发现,那枚银针已在她掌心藏了许久,针尖没入虎口合谷穴——   方才的虚软无力,都是装的。   那道软筋散根本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她至少还能撑半个时辰。   呼呼寒风吹得她的脸都快木了,城门右侧树梢上的鸟叫声模模糊糊传进她的耳中时,她都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她从那鸟语传音哨中听出了最最关键的信息,树梢上的人,是叶行络。   于是顾春徐徐将那对美眸撑开一道缝隙,远远觑着城楼下李崇琰的身影,尽力朝他眨了眨眼。   她知道他目力极佳,一定瞧得见的。   当李崇琰仰头远远与她四目相对时,她口中便立刻发出了鸟语哨音——   阿树,要接住我呀!   城墙上的平王终于觉出不对,立刻大喊“将她拖上来”,顾春却几乎与他同时脱口而出——   “阿络放箭!”   语毕脚后跟往城墙一磕,身体往前荡出,将绑缚着自己的绳索亮了出来。   她与叶行络相依近十年,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可以说,她与叶行络之间的默契,只怕连李崇琰都难望其项背。   顾春的话音尚未落地,城墙右侧树梢上的叶行络已应声而动。   十字弓的箭头四面皆刃,在叶行络百步穿杨的娴熟技艺下,破风而来,精准地将那绳索划断,一身素白衣袍的顾春像朵鲜嫩的花儿似的,自城墙上迎风飘摇而下。   眼疾手快的李崇琰纵马飞驰上前,稳稳将她接在怀中。   有惊无险。   顾春仰脸冲他绽出甜滋滋的笑意,轻喃道,“阿树,新年好啊。”   今日,是除夕呢。   心中经了这场大起大落的跌宕起伏后,李崇琰哭笑不得,只能以周身紧紧将她密密护在怀中,这才抬手向身后的队伍扬鞭——   “攻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最终章啦,大家如果没有番外要点播的话,我再出个包子番外就完结了哟~!爱你们么么哒~ 第八十五章 (捉虫) ...   光化三十五年除夕那日, 定王李崇琰率五千骑兵攻破原州门户项城。   当夜, 被围困月余的武安郡主云安澜率原州军反击, 与定王形成内外夹击之势,瞬间扭转战局。   正月初一,团山屯军中军主将叶盛淮与右军主将卫钊带领的步兵主力汇合,改道直指京城, 奔袭围困京师逼宫监国长公主的宁王李崇玹部;   洧川陈氏府兵自遂州赶往原州增援平王,半道遭遇云氏府兵伏击,主力尽没。   两日后, 消息传至原州, 众人皆知平王大势已去,平王手下三员大将率部向定王投诚。   同日, 定王府兵大统领隋峻、团山屯军中军副将叶行络冲破平王在项城的大营,斩旗纳降;左军主将江瑶在率部追击平王残兵时,生擒平王李崇珩。   从除夕至正月初三, 短短四日, 定王与武安郡主联手,以风驰电掣般的迅捷之姿抵定大局。   接连两场大捷, 一场护了西南国境,一场定了中原乱象——   原本无人知晓的团山屯军, 名动天下。   ****   宁王李崇玹在除夕夜里就已接到原州方面传来的消息,得知李崇琰部竟如神兵天降般,只短短九日便从宜阳奔到项城后,立刻明白大事不妙。   他本就是个心性投机之人, 断不会如平王那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只花了不足两炷香的功夫思量后,他便做出率部向北逃窜的果断抉择。   正月初二,当卫钊、叶盛淮率团山屯军步兵主力抵达京郊,得知宁王向北逃窜的消息后,原本是要率部追击的;没料到长公主却亲自到京郊相迎,拦下了他们追击的意图。   毕竟长公主的监国身份仍在,两人只好下令停止追击,在京郊扎营等待李崇琰前来汇合后再做打算。   原州大局抵定后,李崇琰率众于初四清晨抵达京郊,与卫钊、叶盛淮汇合。   ****   正月初五,京城,长公主府客院。   江瑶将暖阁门口厚厚的团花锦夹棉布帘撩开小半,躬身迈进去,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叶盛淮懒得伸手,顺着她撩开的那半道门缝蹿了进去。   伺立在角落的两名婢女见状,立刻趋步上前,接了二人各自解下的披风。两人异口同声致谢,吓得那两名婢女惶惶行礼。   “没事,他们不吃人的。”窝在暖阁炕上看书的顾春扭头,打着呵欠安慰那两名婢女。   之前她在被平王挟持期间虽未受到什么伤害,可当时心中绷着弦,没敢当真睡个囫囵觉的。   除夕那日她自城墙上跌入李崇琰的怀中后,许是心中踏实了,再加上软筋散发作,没过半个时辰就睡着了。   之后几日她一直迷迷糊糊,只恍惚听得李崇琰说原州已定,重伤的妙回春及那两名王府护卫已被安置在云安澜府中养伤,又说要进京之类的……反正待她今晨醒来时,已身在京中的长公主府。   她抬手揉去眼中的困泪,软声又对江瑶笑道,“你们不是去外头书楼听说书去了吗?诶,阿络呢?”   她早晨醒来时已不见李崇琰的踪影,听奉命照顾她的婢女说,定王殿下一大早就与长公主及武安郡主议事去了,她便同叶盛淮、叶行络、江瑶一道用了早膳。   之后这三人说今日是初五,京中大多商家都开市了,便约着要出去听书、闲逛。顾春畏寒,见外头下着雪便不愿出门,独自窝到这暖阁中看闲书。   说话间,江瑶已飞身蹿上炕去,抱了顾春取暖。“在后头呢,她腿短些,走得慢!”   叶盛淮过去与她俩隔案而坐,随手自案头的小碟中抓了一个小金桔,迎面朝江瑶脑门砸去:“说谁腿短?我家阿络腿长着呢!”   “阿瑶,你手往哪儿搁呢?”顾春忽然惊叫一声,缩着脖子挣扎道,“你的手是冰的……”   江瑶偏头躲过叶盛淮扔来的小金桔,又按住顾春的肩哈哈大笑,非要将冰冷的手伸进她的后颈中取暖,“外头下雪呢,我手自然是冰的,嘿嘿嘿!”   “阿瑶你别瞎胡闹,”匆匆在后跟进来的叶行络抖了抖一身的残雪,边解披风边斥道,“春儿本就畏寒,仔细将她闹出毛病了!”   江瑶哦了一声,终于放过了顾春,嘀咕道:“谁叫她烤得暖烘烘的……”   怪我咯?   顾春翻了个白眼理好衣领,请婢女替他们三人都取了暖手炉来。   两位长公主府的婢女都是伶俐的,一个忙去取暖手炉来,又给几人送上热茶;另一个就去各个墙角的火盆里添了新碳,又检查了炕火的柴薪。   四人齐齐谢过,将那两名婢女又惊得惶惶的,顾春见状便笑着让她们自去外间歇歇。   待两名婢女退下后,暖阁中的四人便愈发没什么拘束,个个坐没坐相的取暖闲聊起来。   “我就想问一句,你们不是去听书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顾春喝了一口热茶,又忍不住呵欠连天。   江瑶啃着一颗小金桔,满脸嫌弃:“没意思。”   叶盛淮拿杯盖轻撇盏中茶沫,撇嘴:“没耳听。”   “那书说得……”叶行络笑意讪讪地摇头,“太尴尬了。”   见他们三人这般模样,顾春倒是忽然来了兴致,盘腿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氅,呵欠连天地笑问:“吹捧你们的英勇事迹哪?”   江瑶将那颗小金桔转来转去地啃着,尴尬道:“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啊,仿佛我只要薅一把头发就能变出百万雄师来,啧啧,听不下去。”   “我们去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在讲漠南青原大捷,”叶盛淮浅啜一口热茶,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反正就是定王殿下如何神机妙算,我们几个又是如何的手起刀落、斩敌头颅如切瓜……之类的吧。”   不过才是月余前的事,在市井之间口口相传里,他们就已成了天降神兵般的传奇。   叶行络无奈笑叹:“哪有那样潇洒写意啊。”   旁人只知他们是威武的大捷之师,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自己与众多同袍身上,还有多少道尚未痊愈的新伤。   “以我血肉之躯,御敌钢铁之矛”,这对他们这群才下了战场的人来说,并非诗词歌赋中的华丽修辞啊。   几人一番感慨笑谈后,顾春揉揉额穴,如梦初醒似的:“诶,你们明日不是要上朝受封么?钊哥人呢?”   按规制,朝廷每年在正月初六当日复朝议事。   今年复朝首日的头等大事,自是对李崇琰、云安澜及他们麾下将官论功行赏;其次便该是议定长公主登基的相关事宜了。   “咱们的人驻扎在京郊,钊哥在那儿坐镇,明日一早再进来。”叶行络将暖手炉抱在怀中,笑看着顾春呵欠一个接一个的模样。   “春儿,手伸过来。”叶盛淮盯着顾春看了半晌,蹙眉道。   这几日众人都忙忙慌慌的,见顾春总是昏睡,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加之那软筋散的余威……可这算算也好几日了,叶盛淮越瞧她的脸色越觉得不对。   顾春摇头,往江瑶身旁靠了靠,咕哝道:“天冷嘛,一到暖和的地方就困的。”   “少废话,你大还是我大?”叶盛淮瞪她。   “哦,好吧,”顾春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来,“你是兄长你了不起。”   在叶行络与江瑶关切的注目下,叶盛淮细细替顾春把了脉。   见叶盛淮眉梢一挑,叶行络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江瑶瞧瞧叶盛淮,又瞧了瞧叶行络,顿时也跟着点了点头。   顾春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那三人齐声怪笑,偏不答她,急得她想咬人。   正笑闹着,暖阁门帘又被人打了起来。   几人齐齐转头,见是李崇琰,便立时收敛了。   “殿下新年好,”叶行络率先下炕向李崇琰执了礼,“末将告退……”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地又转头对李崇琰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李崇琰皱眉。   江瑶也知趣的下了炕来,笑嘻嘻对李崇琰道:“恭喜恭喜。”语毕跟在叶行络后头溜了。   叶盛淮走过来,转头瞥了茫然的顾春一眼,接着满脸慈祥的拍拍李崇琰的肩,诚恳道:“……节哀。”   “叶、盛、淮!”顾春本就被他们三人忽然奇怪的态度闹得莫名其妙,叶盛淮此言一出,她便笑恼道,“大过年的,不会说话就闭嘴!还有,你神叨叨的欺负谁不会把脉呀?还没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吼什么吼,”叶盛淮回头瞪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坐好,小心跌下来动了胎气啊。”   顾春石化。   李崇琰石化。   叶盛淮掸掸衣摆,翩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   恍恍惚惚的李崇琰先去墙角火盆处,将自己的双手及周身烤得暖和了,这才转身来到炕前。   见他展开双臂,顾春便软搭搭扑进他特意煨热的怀中。   她身上裹了兔毛氅,毛茸茸、暖洋洋的,衬得她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模样。   李崇琰将人抱在怀中,顺势上了炕,只觉心尖如被那茸茸毛轻挠着,道不尽的甜软滋味使他周身蹿起一股猝然的酥麻。   见他背靠在墙上,顾春便从一旁拿了锦垫过来,仔细垫在他的身后。“你背上有伤的……”   昨夜她虽迷迷糊糊,但依稀记得自己睡梦中翻身去抱他时,不小心碰到他背上后,仿佛听到他咬牙嘶痛的声音了。   “小伤而已,”不愿她担心,李崇琰故意挑眉,满目的风流纨绔相,“有伤也不妨碍本王对爱妃行不轨之事……”   顾春立刻想起叶盛淮方才说的话,连忙红着脸急急打断他:“你不行……”   话才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原本是想说“你不能行不轨之事”,这惹祸的嘴!   果然,李崇琰立刻将她搂紧了,恶狠狠笑道:“爱妃的这种污蔑,本王忍不了!”   “住手住手,”顾春一把按住他已然意图不轨的手,红着脸笑得爱莫能助,“叶盛淮可不是庸医啊,这回真是喜脉。”   李崇琰绝望地将脸埋进她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她的颈侧解馋,口中恨恨道,“真是个噩耗。”   ****   正月初六复朝议事,在论功行赏之后,朝华长公主出人意料地以监国身份提出,由武安郡主云安澜继位,满朝哗然。   原本众人对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承继大统便有微词,碍于先帝遗命口谕,加之平王被擒、宁王逃窜,显然长公主阵营势头一时无两,他们便勉强说服自己,接受本朝即将出现开国以来首位女帝的事实;可长公主今日这惊世骇俗的提议,显然又一次打破了他们已然放低的底线。   在他们的认知中,按辈分、顺位及眼下的名望声势中和来讲,即便长公主愿舍帝位,那也该由定王李崇琰来接手这龙椅,万不至于跳过李崇琰而落到外姓的云安澜头上。   见长公主态度坚决,众人便纷纷看向李崇琰。   哪知李崇琰只浅浅一笑,掷地有声道:“附议。”   礼部尚书率先忍不住站了出来,长篇大论地表达了激烈反对。   在其他官员群情激昂准备跟进时,李崇琰一句话将他们全都拍死了:“本王素来不擅口舌之争,若各位自忖不能将本王打到服,那就最好闭嘴。”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朝堂上这些人撕扯多年,从来都只是当面打打口水仗、背地在政务上相互使些绊子之类的手段而已,头一回遇上李崇琰这种简单粗暴的路数,顿时集体懵圈。   没有人会天真地以为他只在随口吓唬人。   强敌嘉戎被他一仗打掉四万主力,主帅、主将皆被生擒;平王如今还在天牢;宁王蹿入北境山林……况且,他那支虎狼之师还驻扎在京郊呢!   于是风向立时大转,满朝附议之声,大势抵定。   未免夜长梦多,在李崇琰的全力支持下,长公主当场决定事急从权,将云安澜的登基大典定在正月十三。   正月十三,云安澜行登基大典,诏令改年号为同熙,国号不变,仍为大缙。   祭天过后,云安澜发出了首道圣谕:即日起废除新学,朝廷及各藩地州府官学须对男女生员一视同仁,文武科考均只论能力高下,不以男女为区分。若有违者,一经查实,按叛国罪论处。   熙者,光明、和乐、兴盛也。   同熙,便是新帝云安澜送给大缙姑娘们的第一道大礼。   让她们可以走出后宅,抬头挺胸,与大缙男儿一样,同沐明光。   云安澜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后的路道阻且长,荆棘遍布,可她会身先士卒的走下去,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她想要的盛世,是终有一日,这天下万民能达成共识——   无论女子还是男子,你们,是一样的。   自同熙帝云安澜起,大缙终于开始摆脱新学思潮,被打压数百年的女子们地位开始回升。   为与之前推崇“男尊女卑”的李氏缙有所区分,后世史书称之为,云氏缙。   ****   同熙元年正月十五,新帝云安澜设了皇家家宴。   定王李崇琰携王妃顾春进宫赴宴,开宴之前,云安澜将李崇琰请到御书房,摒退左右,密谈近一个半时辰。   “……陛下放心,团山屯军将纳入宜州官军序列,不会并入定王府兵;届时兵符由本王与陛下各执一半,”李崇琰低头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漫不经心地笑道,“南军也照此办理。”   云安澜站起身,郑重执了晚辈礼:“多谢舅舅。”   “从今往后,定王府的职责便是世代镇守南境与团山防线,”李崇琰随意地摆了摆手,徐徐抬头笑觑她一眼,“望陛下切记初心。”   云安澜也笑了,目光澄澈坚定,“当初在团山本寨,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会终身铭记。”   李崇琰终于也站起身,抬手握拳,与她的右拳相触。“与君共勉。”   这是大缙军中惯用的触拳礼,意为携手同袍,生死不负。   愿你我,永远少年。   愿我们永远热血,永远赤诚。   永远不忘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最初是为了要做什么。   要记得自己最初是想带这天下人,去往哪一个方向。   不要为权力、富贵所迷眼,成为当初的自己曾鄙视与厌憎的那种人。   ****   宫宴开始后,顾春兴致勃勃地将在场的人打量了一圈,略微倾身靠近李崇琰,在他耳旁低声道,“诶,那个,藕色衣裳的那个姑娘,就是忠义侯家的嫡长女吗?”   李崇琰抬头,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敷衍一瞥,又低头玩着手上的九连环,“像是吧。”   “什么叫像是?”   “就许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个小毛孩子,”听出她的不满,李崇琰哼哼笑着,低声解释道,“死小孩们都长得差不多,我哪儿知道谁是谁啊。”   “哎呀,她连喝茶都跟别人不一样呢,真是美到没话说,”顾春扭头瞥他一眼,有些难以置信,“我方才听人说,她打小就是个漂亮极了的姑娘,如今更是京城第一美人……你怎么回事,对这样的姑娘,该是过目不忘才对啊!”   “本王的爱妃才叫美吧?”李崇琰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地嘀咕道,“你眼光有问题。”   “睁眼说瞎话,”顾春好笑地偷偷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是青光眼吗?”   李崇琰身形略晃,歪身朝旁边躲了躲,仍是低头忙活,“不,我是丹凤眼。”   “什么毛病。”顾春低声笑嗔一句,又好奇地四下打量起来。   片刻后,她再次扭头看向李崇琰,正想说什么,见他还在玩九连环,于是悄悄往他手背上轻拍一下。“你还玩上瘾了是吗?”   李崇琰连忙坐正,回眸望向她,笑道:“生疏了,得练练。”   他想报当日被“绑缚床头”之仇已经很久了,奈何天不遂人愿……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上玉树”的恩怨,他恨!   所以,他其实是在藉由玩九连环来舒缓心中悲愤啊。   “宫宴之上,你的王妃就在你身边,你却只顾着玩九连环,”顾春假笑,语带不满,“你认为合适么?”   李崇琰要笑不笑地觑她一眼:“本王以为,若在大庭广众之下玩本王爱妃,那就更不合适了。”   他原以为会看到顾春脸红惊慌的可爱模样,那知她只愣了一瞬,便忽然惊喜轻道,“这个段子好,我得赶紧记下来!”   ****   正月十八,李崇琰率部离京,云安澜亲自送行。   “定王殿下当真不考虑留在京城,做个摄政王吗?”云安澜眼中有笑,却很认真。   李崇琰回头望望身后的马车,唇角微扬:“王妃殿下不喜欢。”   “你可真是……”云安澜摇头嗤笑,“没什么出息。”   “‘出息’这破玩意儿,哪有本王的爱妃有意思?”李崇琰理直气壮。   云安澜望着京郊官道上那队渐行渐远的浩荡人马,无声浅笑。   她和李崇琰两人,谁也没有戳穿一件事:她知道团山有玉矿。   去年五月进到团山本寨那回,卫钊的儿子在大雨天里爬上屋顶胡闹,她和杜梦妤都跟着李崇琰他们出去看热闹。   在那条石头主街上,她看到了,被大雨洗涤后显出的铺路石中有一些碎玉。   后来离开团山时,杜梦妤被冯星野的人暗中扣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如今李崇琰虽明确表态,将团山屯军与南军的兵符都交一半在她手中,可有那玉矿在,他若真要私自扩军,她根本拦不住。   可她相信李崇琰,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手握着这个随时可以向她反戈一击的秘密。   那玉矿在李崇琰手上,对她来说,就像是小时候先生用来威慑他们好好读书的那根鞭子。   只要她今后没有行差踏错,那根鞭子便不会被拿出来。   但那根鞭子一定得在。   如此,她身为一个帝王,才会时时克己,牢记初心。   她相信他。   ****   马车上,顾春笑拿脚尖蹭了蹭李崇琰的小腿:“真不想留在京城做个摄政王啊?”   李崇琰索性将她搂过来,任她躺在自己腿上,垂脸望着她笑道:“若我留在京城,你一定丢下我转身就走。”   “算你机灵。”顾春笑眯了眼,抬臂环住他的脖颈拉他低头。   李崇琰顺从地低头,极其克制地吻了她之后,便直起身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请王妃殿下略微克制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亲昵笑闹间,车轮滚滚,骨碌碌向西而去。   京城繁华,离权力近,可是对他俩来说,没有宜州好。   宜州有团山,有细沙江,有可以亲密嬉闹的伙伴与同袍。   有他们两人之间美好的初见。   愿此生温柔终老,白云不羡仙乡。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   7月10号到10月13号,三个月的时间,目前为止我最长的一个文。   其实这个文的数据不好,差到几乎早就被榜单放弃了。   这三个月中我压力大到头发掉得像换季脱毛,满脸狂爆痘痘像被地.雷轰炸过,坦白说,有那么几次,我曾经弱弱地想过,我是不是该放弃,或者砍大纲完结。   可是幸好,还有你们。幸好,我没有忘记最初的心意。   谢谢评论区的各位小伙伴,谢谢你们每一天的出现,让我可以勇敢又快乐地写完这个故事。   谢谢我们小破群的各位小伙伴,谢谢你们每天的鞭策,关怀,殴打,吐槽,嫌弃,我知道,这都是爱。   谢谢你们,能耐心看着我讲完这个故事。   谢谢你们,一直都在。   三生有幸,遇见你们。   非常、非常的爱你们。   明天将奉上大家点播的各路番外,例如没羞没臊解锁各种play的婚后生活、包子们的童年、隋峻花芫的CP等等等等,不过,有小伙伴点播的人物志、团山小伙伴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什么的,这就请原谅我不能接单了工程量太大啊哈哈哈哈!   小剧透一下,下个文《天下第五妖媚》将在本文所有番外结束之后接档,天下第五妖媚的时间线比现在大概晚个四五十年,前期小部分主场景在江湖,之后大部分场景在京中。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云安澜开创的盛世繁华。以及,其中的某一个主角,是,冯星野和杜梦妤的后代……嘿嘿嘿。   爱你们么么哒。 本书由 不爱、就滚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