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遇狼 作者:吃瓜人   文案:   魏文昭聪明俊美,一向对自己有信心,觉得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   年轻时娶能让自己专心苦读,恩人女儿褚青娘;高中探花,换了能让自己一展宏图的妻子;身居高位,他发现还是喜欢第一个老婆。   褚青娘?   先是被休,再见面又被强逼为妾,褚青娘对魏文昭……呵   提示,男主真不是东西,真正的渣滓,这个文没爱,爱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死了。   嗯……男主也可以当他死了。   内容标签:强强 爽文 复仇虐渣 市井生活   主角:褚青娘 ┃ 配角:魏文昭吕文佩许松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脸不要太大 ============= 第1章   乾泰十四年 安怀 初春   安怀地处大虞东南,有横贯东西的嘉澜江,再加上直通京城的运河,水路交通便利,是一处比较繁华所在。   才开春不久,码头上已经舟马繁忙,行商坐贾、脚夫船工,还有各种小商小贩人声鼎沸。   褚青娘挎着竹篮从码头回来,蜡染的青花布包头,窄袖夹袄膝上七寸掩裙,直筒布裤,是劳作妇人装扮。只是耳边两滴珊瑚豆,袖口白玉兰,显出主人几分雅致意趣。   一路走来,窄街上都是熟人打招呼:   “褚嫂子收摊了?”   “青娘回来了。”   可见她人缘很好。   褚青娘笑如春风一一招呼,路过鱼贩买了一条鲫鱼,打算下午熬汤:‘开河鱼、下蛋鸡’最滋补不过。   一手篮子一手提鱼,内城的街道窄窄的,青石板边边角角有些坑洼,可见这条窄街有些年月。   “褚娘子回来了,今日要几斤?”说话的是个年青屠夫,宽眉大眼双臂结实,名叫吴俊。   褚青娘和他很熟,初来怀安吴俊帮她不少,因此褚青娘的生意都是他的。褚青娘走到肉摊前,笑道:“五斤肋条,十斤五花或者血脖子。”   这里靠江靠水,百姓以鱼米为主。褚青娘是北方人,烙的芝麻烧饼外焦里香,单吃诱人回味,配上炖烂剁碎的猪肉,更是口齿留香。   因此虽然饮食习惯不同,但褚青娘生意特别好。   褚青娘生意到底多好,旁人不太清楚,可吴俊心里一本帐。看这猪肉就知道每日多少生意,一天一两毛利是有的。这样想着,吴俊倒不是生出什么坏心思,褚青娘生意好,他也安心。   “行,待会我让阿郎给哑婆送去。”哑婆并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落在怀安,靠街头揽些杂活为生。   褚青娘看她日子艰难,就管吃管住雇回来,当然也是哑婆人稳当,褚青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缘故。   褚青娘从竹篮提出一串钱,不多不少刚好两百文,放到肉案上:“辛苦阿郎了。”阿朗全名吴朗,是吴俊的弟弟。   吴俊十四岁父母双亡,他在母亲床头发誓,会养大八岁的弟弟,先给他娶亲再考虑自己。吴俊十四岁和师傅签约,五年学徒白干,只要管弟弟吃穿上学就行。十九岁出师自己单干,六年时间给弟弟置办一份家业,如兄如父。   吴郎也不错,考了一个童生,也听他哥的话,就是有时候脱不了少年心性,跳脱又好胜,倒也没别的毛病。   褚青娘说着话,瞥到案上猪头,奇怪道:“多味楼没收?”   吴俊笑着叹气:“掌柜说开春腥腻卖的慢,最近都不收了。”   杀一头猪,除去下水赚不了很多,褚青娘想了想笑道:“也一起送去哑婆那儿。”   吴俊连忙拒绝:“你又不卖这个,这么多白浪费钱。”他宁愿低价处理,也不想砸在褚青娘手里。   褚青娘解释:“开春生意好,正好想支个布寮摆两张桌子,卖点小酒菜。码头也有工头、管事之类,中午几碟小菜一壶酒,应该能做,你把剩下下肠、肚那些都送过去。”   吴俊听了,笑道:“行,做几天试试,我免费送你,成了你给钱,不行,咱们两家分着吃。”   “哪有不成的。”褚青娘摸出百多文放在肉案上,吴俊捡起来重新放回褚青娘竹篮:“这个先不急,这月二十四,阿郎好日子,我先说声,到时候一定来。”   “这是喜事,定不会错过。”褚青娘笑着应了。   等人走了,吴朗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撞撞他哥肩膀,挤眉弄眼笑:“等我成亲,哥哥也该请媒人上门。”   “快成亲的人还没正经,一天到晚胡吣吣,快去送货!”教训弟弟一通,看他送东西去码头,吴俊才看向褚青娘消失的街角。   麦色脸庞微微泛红,他喜欢青娘很久了。   褚青娘先回自己家,放下东西重新收拾整齐,抬脚去巷子另一边文大娘家。   文大娘四十多岁闺名兰英,容貌慈和双眼却充满睿智。六年前腊月二十五,文大娘一家访亲回家,在嘉澜江边,遇到被客栈赶出来的褚青娘。   大虞民间有一种讲究‘宁叫走人,不叫添口’意思是死到别人家不算最晦气,但是在别人家生产是极不吉利的。   褚青娘临产,客栈老板死活不留她,文大娘把她接到自家马车上生产,并把她带到怀安照顾一个月。   因此褚家和文家关系非常好。   院门开着,褚青娘走进院里,文大娘坐在小竹椅上择韭菜,她笑着走过去拉另一个小竹椅坐下。这种小竹椅带着靠背,椅面也宽,比小板凳舒服多了。   褚青娘把纸包递过去,带着几分晚辈尊重,笑到:“大娘,天气快热了,我给您扯了一块细布,您看看喜欢不喜欢?”   “破费这些做什么,”文兰英一边笑嗔,一边擦干净手接了,夸奖道“青娘的眼光再好没有,这是今年时兴的柿蒂纹,豆绿色正的很。”   褚青娘但笑不语,文大娘肤色白,能穿的起豆绿色。   文兰英把布料收回屋子,回来褚青娘已经帮忙择菜,文兰英拦住她:“一会儿手脏了,歇着,一点活大娘抬手就做了。”   褚青娘也不错倔犟,洗干净手陪在旁边:“阿凤带两个孩子出去玩了?”   “嗯,日头好,带出去转转”文兰英一边细细择菜,一边嘱咐“阿凤给康哥儿做夏装,顺手给童哥儿也扯了两身,你别再忙乎了。”   童哥儿大名褚童,是褚青娘的儿子;康哥儿大名文在康,三岁大是阿凤长子,文大娘长孙。   “阿凤带两个孩子出去玩了?”   正说着,人就回来了,童儿眼尖,刚到门口就看见母亲:“娘”   童儿五岁两个月,不知是不是孕期没养好,一直都很瘦小,看起来完全不像五岁的孩子。   “青姐来了”阿凤亲亲热热打招呼,童儿丢开她的衣襟,走到褚青娘身边,抓住娘衣襟。   褚青娘摸摸儿子软软头发,笑着和阿凤说几句话,领着童儿回家。   阿凤抱着儿子,看褚青娘走远了,才跟婆婆嘀咕:“陆举人托人捎话来,咱们真不帮着说合?要我说陆举人家挺好,就一个没子姨娘,两个没名分的通房,陆夫人眼看着就是熬日子。”   “青姐又和别人不同,对陆家有恩,陆举人说了,先以良妾身份进门操持家务,等将来陆夫人殁了就扶正。”   文大娘把摘得干干净净的韭菜,整整齐齐码在竹筛里,白嫩嫩根碧绿叶子。   “青娘要是愿意,媒人上门就同意了,她不愿意咱们哪能乱出主意。”   年轻的媳妇,满脸艳羡:“不说将来做继室,就是在举人府里做个姨娘,也是天大福气。”   这儿媳妇就是脑子简单,文兰英笑的无奈,端起筛子进厨房。   阿凤收拾好地上腌臜,闩上院门,看一眼满院乱转的儿子,才进厨房帮忙烧火,嘴里还唠唠叨叨:“也不知青姐怎么想的,放着福不享,天天风吹日晒在码头卖吃食。”   文兰英懒得搭理儿媳,自顾自忙碌,文韩凤也不生气,自己说的跌宕起伏:“娘,你说五年时间,既没人来寻,也不见青姐说起娘家、婆家,童儿还姓褚!”   文韩凤大惊失色:“会不会是青姐和人私奔被抛弃了,所以才有家不能回,流落在这?”   自己想的也能一惊一乍,文兰英拿自己儿媳没法子:“青娘像是会和人私奔的?”   不像,半点不像,街坊邻居虽然有说笑,但是从不和男子多说半句不应该的。   “兴许错过一回,青姐稳重了?”韩凤还不放弃私奔的猜想,文大娘气的想拿手里水瓢敲她:“管管你的嘴,什么话都乱说。”   韩凤看出婆婆意图,缩起肩膀小声嘀咕:“我这不是跟您说吗。”   “跟我说也不行,不知道隔墙有耳!”   这确实是疏忽,韩凤撇嘴给自己辩解:“我这不是可怜童儿嘛,那么乖却没有爹。”   文大娘败了,真是拿儿媳没办法:“你呀,做娘的人了,说话多想想,别在童儿面前瞎说。”   文韩凤低头,悄悄做鬼脸吐舌,抬手给灶洞舔一根柴。   ……   “娘~”清脆的女孩儿声音,吸引了褚青娘目光,街边一个十一二岁小姑娘,扯着她娘在货郎担前撒娇“莲儿喜欢这个珠花~”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形稚嫩像玉兰花枝,嘟着嘴娇俏可爱,褚青娘不由看痴了。   “娘?”童儿再叫一遍,轻轻摇摇母亲手。   褚青娘回过神,换上笑脸弯腰问:“怎么了?”   褚童想了想凤婶婶的话,问:“为什么别人都有爹爹,童儿没有?”童儿睁着和他母亲一样的凤眼,看着娘亲,清澈的眼睛里藏着一丝委屈。   褚青娘愣了一下,伸开双臂抱起儿子,小孩儿娇软的身体,嵌在胸膛软软一点:“每个孩子都有爹,童儿当然有爹爹。”   “童儿的爹爹在哪里?” 第2章   第二日天微微亮,屋里还有些幽暗的时候,褚青娘睁开眼,侧头童儿安安静静睡在隔壁被窝里。   孩子睡的很安静,小脸在暗光里是微微浅白色,这孩子和母亲长的十分相像,唯有白皙肤质像父亲。当然褚青娘没有在码头讨生活的时候,皮肤也很白。   褚青娘想起昨日童儿问的话:“童儿的爹爹去哪了?”   她是怎么说的,褚青娘想了想,想起来:爹爹和娘走散了,所以童儿见不到爹爹。   可不是走散了,人各有志劳燕分飞。   童儿又问:“爹爹什么样?”   她照实说:很聪明,很漂亮,比很多人聪明,比很多人漂亮。   就算褚青娘看不起魏文昭人品,也得承认魏文昭很漂亮,不是那种风流公子的倜傥,而是长眉入鬓,眼若秋湖沉静,无意间总勾人沉溺其间。   轻手轻脚穿好衣裳起身,一丈宽的窄院扫的干干净净,昨晚洗好的衣裳,重新过水拧干晾在竹竿上,屋里屋外抹的一尘不染。   日头高过院墙,童儿揉眼睛起来,褚青娘已经烧好热水。洗手洗脸梳头发,换上干净衣裳,把童儿送到文家。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请文大娘代为照看。   褚青娘赶到码头租的院子,哑婆早已起来,三尺铁锅炖着送来的十几斤肉,另有一大灶五尺铁锅,咕嘟嘟熬着稀粥。架子上两尺阔,一尺深大木盆,膨泡泡发好的面,哑婆站在案板前,切冬天腌的红白萝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方地域宽广酷寒酷暑,因此北人多粗狂;南方矮山绿水,南人多温婉精细。就拿烧饼就萝卜来说,北人一手烧饼,半截萝卜咬的咯吱吱;南人却不行,就是最便宜的腌萝卜,也需切开放在碟子里,用筷子夹。   这是最便宜的,只要给竹篓里扔一文钱,拿着烧饼,腌萝卜随便吃。   哑婆已经切了一堆红白萝卜,见褚青娘进来,拿下巴指了指地上收拾干净的下水。   褚青娘会意:“隔壁张豆花不干了,那个摊位我租了,准备支个布寮卖点卤味酒菜。”一边说,一边揭开盖布,从竹篮里取出一个纸包“过些日子天热,做身衣裳穿。”   哑婆去水盆洗干净手,接过纸包回自己屋,打开看了一眼,靛蓝纯色粗布,正适合三四月穿,袖口滚上土色细边,干净又好看。掂分量就知道布料足,除去裤子还能做半长衫。   妇人下地干活,或者常年劳作的都是衫裤。可这衫裤也有讲究,或者下摆到腰下,这种大约十岁以前小女孩儿穿的,成年人穿,那就是穷的顾不上体面。   或者到屁股,这种也是不太体面,或者干活需要。半长衫就是到屁股下,一般平民老太太,干活都穿这个。   哑婆笑了笑,转身回厨房。褚青娘已经换上罩衣,正把大锅的粥水往桶里舀,热气腾腾,不一会儿鬓角见汗。哑婆继续切腌萝卜。   舀出两桶不见米粒儿的稀粥,褚青娘又往锅里添满水,灶下加硬柴,等粥翻滚了撒一把淀粉,粥汤就不那么单薄。   放着粥锅自己翻煮,褚青娘挽起袖子揉面,大盆发起的面,一胳膊下去能到肩膀,这是个力气活。   虚泡泡的面,很快服帖到盆里,褚青娘忍不住开口和哑婆说话:“哑婶,我想再踅摸几个摊位,明年童儿开蒙,有时间周转。”   哑婆只是个不怎么尊重的称呼,哑婶却是尊人三分的。哑婆想了想道:“码头摊位向来吃紧,急不来,不如先买人,把早晚摊子撑起来。”   “早上天刚亮,夜里来的船就会下来吃饭,现在你要卖卤味,保不准下工的脚夫,想买点卤味回家。”   脚夫是力气活,虽然累但也挣钱多,勤快一个月三五两银子也是有的,他们还真不缺小钱。   褚青娘听的有理,再说卤味摊子她也忙不开:“那就今天下午,咱们一起去。”   哑婆带着早就料到的笑容:“娘子有手艺、有眼光、人缘好,现在又有陆家人情,将来家业一定不俗。”   “借您吉言”褚青娘一边笑,一边开始收拾准备出摊。   和老母鸡,老卤汁一起炖的下水,还得一会儿,褚青娘在灶下埋了一个树根,一点似有非有的火苗慢慢烧。   褚青娘挑起粥桶,哑婆推车。在院里能看到屋子格局: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超大厨房,一个月四两银子租金。褚青娘租这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想着更远的生意。   甫一出摊,就有相熟的脚夫笑道:“就等褚娘子呢,早饭都没吃。”   “辛苦您,先坐,舀碗粥垫垫。”褚青娘一边热情招呼,一边放下粥桶。   脚夫也不见外,帮忙从车上下条凳桌子:“不急这一会儿,你们妇道人家能有多少力气,我帮你运出来。”   脚夫推着车,和哑婆回去继续搬东西,褚青娘把桌上虾酱、鱼酱、腌萝卜,一盆炝炒竹笋,一盆芹菜拌豆芽,几摞瓷碗还有一桶竹签摆整齐。这竹签是用来扎拇指大萝卜丁的,实在没有地方摆桌子碗碟,只能扎一串,就着烧饼吃。   哑婆他们再来时,褚青娘已经烧起炉子,就等开工了。支好案板、鏊子,褚青娘挽起袖子,开始揉面打饼。   脚夫坐在条凳上,一手粥,一竹签腌萝卜,也算有滋有味。剩下就是哑婆忙的,小火炉支上瓦罐老汤,煮好的肋条、五花,切成一寸见方两三寸长,放进去瓦罐,一锅卤的鸡蛋,捡一大碗摆到桌上。   芝麻浓香在空气中传开,褚青娘从炉灶里,捡出两个热腾腾烧饼,回头笑问:“陈大哥夹还是不夹?”   “今天来两个夹菜。”   “稍等”褚青娘手脚麻利,用筷子把烧饼分开。这里要解释一下,真正的烧饼有技巧,中间是两层,不用刀切只要筷子扎进去一分,就行。   “炝竹笋浇上肉汁,香着来。”虽然说是浇肉汁,褚青娘却剁了一层碎肉进去“芹菜拌豆芽清淡,夹上鸡蛋滑嫩,陈大哥给我宣传宣传。”   哑婆接过两个烧饼夹菜,芹菜那个多加一个蛋,这是送的。   褚青娘话说的漂亮,事也做的漂亮,其实就是谢他刚才帮忙。   出力的汉子也不叽歪:“成,保管褚娘子生意更上一层楼。”吃饱掏出九文钱,褚青娘推让:“两个菜夹馍八文,喝稀饭吃两块腌萝卜不算钱。”   陈脚夫将钱放进竹篓:“一是一二是二,你请我和我吃的两回事。”   说话功夫,铺子里来人送布寮、水牌、桌凳过来,趁着空闲来吃饭的脚夫,三三两两上手帮忙,很快打理好。   崭新的布寮散发着桐油清香,那是桐油布发出来的,水牌缀着红布在寮下飞舞,新桌凳也漆黑油光可爱。   “褚娘子生意做大了,恭喜。”脚夫们纷纷拱手,褚青娘笑的和气生财:“偏劳诸位,待会都送鸡蛋,别嫌少。”   “不少、不少”大伙一边起哄,一边排队等烧饼。   哑婆趁空回去把热腾腾卤味端来,褚青娘的生意正式扩张,首日五折,一幅下水根本不够卖!   最重要吃了没有不叫绝的,唐观是这个码头巡逻,虽然不是班头,但三个人以他为首。   “褚娘子这手艺绝了,香、软、糯,半点不腻,让人吃一顿想下顿。”唐观坐在寮下一边喝酒,一边赞叹。   褚青娘看他吃的差不多,正正衣裳过来:“有个事想麻烦唐爷。”   “就一街头巡逻的,叫什么唐爷,叫声唐大哥就行。”   褚青娘看他只几根胡子的下巴,心道,你有我大才怪,嘴上却很随和:“是这样唐大哥,您人面熟,帮我留心下码头有没有空摊位。”   嘉澜江不止这一个码头,光货运就有五个,还有一个客运码头。   唐观把最后一根肚条,扔进嘴里嚼嚼,咽下,想了一会儿:“难”   褚青娘当然知道难,当年她满月后,挎着篮子来这里卖五味花生、香干、卤蛋,后来还卖过包子。整整两年才遇到现在这个摊位,又过了四年,才碰上隔壁摊位。   “我也不是很急,就麻烦您留个心,事成必有重谢。”   唐观笑:“褚娘子何必托我,您有现成门路。四码头是陆举人家的,你救了他家姑娘,找他家管事要个摊位,不就一句话的事。”   陆家那份人情得用到节骨眼上,一个摊位倒不至于,褚青娘笑着谦虚:“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再说那些摊位都有生意,我抢一个别人怎么办?总之麻烦您留点心。”   “成,都在码头混饭,褚娘子仁义,你这忙我帮了,等我回衙门给你张罗。”   码头摊位不好找,也要看在谁手上,怀安共计十一个码头,巡逻心里一本账,有他们帮忙事半功倍。   唐观起来一边摸钱,一边不怎么在意:“是只要嘉澜江这边,还是运河那边也要?”   嘉澜江货通全国,码头尤为热闹;运河只通京城,就次一些,但那也比城里热闹。   褚青娘笑着把钱推回去:“是媒不是媒,先吃三四回,唐大哥帮找摊位也一样,这顿我请,只要在码头哪里都行。” 第3章   因为卤味摊位,生意比平常更好,褚青娘忙的像陀螺,但是和气生财的笑容没有断过。午后早早收摊,盆盆罐罐、桌凳布寮,来回几趟也是不容易。   褚青娘一边踩在凳子上拆架子,一边跟收拾老汤的哑婆说:“咱这活也不轻松,我想买个年轻男子,就是怕住在码头,你不方便。”   砂锅里的老汤重新舀回瓦罐,剩下几块肉捞起来控干,哑婆一边忙碌,一边说:“我一个半截老婆子有什么不方便,只是男仆比女仆贵,咱们这活其实也用不上。”   褚青娘却打定主意,将来挣钱多了,没男人看护不行:“多就多吧,最起码挑担推车的活,不用咱们。”   桐油布顶眼看要落下来,脚夫们忙着扛活,隔壁摊子和挎篮叫卖的过来帮忙。虽说同行是冤家,褚青娘和大伙却处的还行,有事都能搭把手。   不过不酸是不可能的,隔壁就有点:“褚娘子生意越发好,咱们都剩下西北风了。”   褚青娘笑着卷起桐油布:“张大哥这话说得,生意是连带的,我这人多不就闻到您家味儿了,中午要卤味小菜的几桌,不是还点了您家阳春面。”   隔壁面摊就有些不好意思,手脚快起来帮忙收支架:“可不是,要几味小菜,正缺我家这碗面。”气氛就热络起来。   东西一样样运回院子,褚青娘去自己屋梳洗换衣裳。坐到椅子上才发觉小腿疼、大腿酸,两条胳膊酸软手腕一阵阵疼。   今天时间赶得太紧,又多一份生意,累是正常的。褚青娘举起双手到眼前:火燎油,污十个手指都磨粗了,麦色粗手再不是当年素白纤指。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捶捶腿松松胳膊,去盆架那里用澡豆细细洗去双手油污,残水泼到树下,重新去厨房打水洗脸。如此三遍、双手、小臂、脸脖洗的不见一丝油烟,只余澡豆清香。   虽然风吹日晒肤色变暗,但是却非常光滑紧致,只用点脂膏就很好,然后修眉点唇换衣裙。   头发用湿布擦几遍,梳的整整齐齐,挽一个简单的牡丹髻。牡丹髻复杂的话,可以三髻、五髻,甚至七髻,配上珠钗真如牡丹盛开,不过这些都要假发。   挽好发,在首饰盒里,捡出根一滴油赤金簪子插在发间,珊瑚耳坠不用,换成金耳铛,手腕套一只赤金麻花镯。   出屋掩上门,站在台阶上风一吹……哑婆看的眼睛一亮:蓝底撒金菊对襟修身褙子,下边露出紫色撒花细绸裙,风一吹裙角飘飘露出五蝠绣花鞋。   精神靓丽,像是富户家的年轻媳妇,还是管家的那种。   褚青娘日子过得用心雅致,不爱说话的哑婆也一样:深紫色长衫,宽腿黑布裤子,都是崭崭新,新做的。   裤脚镶着一寸多宽,亮蓝色缎子,绣着缠枝纹,让偏暗的衣裳亮眼许多。耳上金耳环,手上银戒指,跟在褚青娘身后,像家里体面的妈妈。   褚青娘脸上露出笑容:“劳哑婶去吴俊摊上,让他照昨天量送肉来,在看他有没有相熟的同行,收两幅下水,我去文大娘家一趟,咱们在人市碰头。”   人市在怀安城西,去文家有点绕路,但褚青娘担心到时间,童儿不见她害怕,所以绕路去给儿子说一声。   “娘真漂亮~”文家院里小孩子眉眼弯弯,褚青娘点点儿子小鼻头:“童儿也很漂亮,你在文奶奶家呆着,娘去买个大哥哥帮家里干活。”   文大娘笑着催促:“快去吧,这会儿都晚了。”   “辛苦婶婶、阿凤。”褚青娘笑着客气,等人走了韩凤拍拍胸口:“怪不得陆举人看中青姐,这架势足的很!”   童儿抿嘴看韩凤,文大娘见了到底没忍住,拍了儿媳一巴掌:“说了说话要留口,孩子面前胡说什么!”   一巴掌拍在肩头不痛不痒,韩凤笑嘻嘻把褚童抱起来,在怀里笑着揉:“童儿什么都没听到,凤婶婶什么都没说。”   褚童等韩凤揉够了,才一字一板开口:“童儿有爹爹,又聪明又漂亮,只是和娘走散了,童儿要和娘等爹爹找来,不要别人。”   韩凤瞬间燃起八婆心,眼睛亮晶晶:“青姐说你爹的事了,他是哪儿的人,叫什么?”   童儿愣住了,娘没说……   文大娘气的瞪儿媳,接过褚童哄:“童儿听奶奶说,娘和爹不能在一起,一定很难过,咱们不能乱打听。”   童儿垂下小脑袋,神情落寞:“童儿想问娘,我们家是哪儿的,爹叫什么名字。”   文大娘忍住想瞪儿媳妇的眼睛,温声哄孩子:“如果童儿问了,娘伤心怎么办?童儿不想娘伤心,是不是?”   童儿头埋的更低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童儿想要爹,有爹就可以把他举高高,有爹,娘就不用辛苦赚钱,可以在家陪他。   可他也不想娘伤心,低着头摇了摇,一滴泪掉在衣襟上,湿湿圆圆。抱着童儿的文大娘看的清清楚楚,心里说不出的疼惜,多乖的孩子,可怜呐。   褚青娘到人市,哑婆已经等着了,两个人结伴进去,先有眼尖的打招呼:“这不是褚娘子,今日来这里是?”   褚青娘抬眼去看,是牙郎常逢春,眼里余光扫到他后边一个青年,大约二十六七气质出众,见她进来眼睛亮了一下,看清她装束后,眼神黯淡下去,眼光转到别处。   意思自己不是会买他的?褚青娘笑笑,和常逢春打招呼:“常三爷万福,我来这里想买个劳力帮手。”常逢春虽然做牙行,但人却最讲规矩,从不黑倒黑卖,他手里都是干干净净的。   “褚娘子来晚了,我这里却没有,不如再去里边看看。”常逢春笑着应到。   看来那个青年确实不是普通男仆,褚青娘笑着道谢,领哑婆往里走。路过青年发现他手臂绳子,还拴着一串人,在后边木桩那里。大略看,一个花白头发老男人,一个同样惨淡老妇人,还有少妇、孩子……   不过一眼,褚青娘继续往里走,看了几个男仆都不满意,不是驼背弯腰太瘦,就是油滑谄媚让人倒胃口,要么木讷无光。   “这位大哥,你既然要买我,求你把我女儿也买回去,我们娘儿俩吃了不多少。”   “娘~”还有小女孩儿稚嫩的哭声。   褚青娘抬眼去看,却是一个二十五六白净女子,看身形像是大家出来的,脚下一个小姑娘扯着衣襟哭,旁边是牙郎还有一个憨笨农夫。   粗憨的农夫显得很为难:“我、我买你回去当媳妇,孩子再生就有了,这是个丫头迟早要给人家,现在不过早了点。”   牙郎在旁边催:“洗秋,别说马爷不照顾你,这过去就是正头娘子,二十五两雪花银,可见张大年真心实意。”   “我不稀罕!”洗秋紧紧抓住女儿手,激动过后改为哀求“马爷,咱们说好的,您给我们娘儿俩找同一家。”   哀求的神色,暗示着别的。马大奎名声比常逢春差得远,经常睡手里女人。   看样子洗秋为女儿付出不少,可惜马大奎睡得多了根本不在乎,神色间很不耐烦:“爷说的话多了,能句句记住?”   一边说,一边扯孩子,吩咐刘大年:“赶紧掏银子立契,二十六岁老女人,能卖这个价就该偷着乐。”   刘大年慌慌张张,从怀里哆哆嗦嗦掏银子,洗秋转身蹲下死死抱住孩子,眼光无意看到褚青娘。   也许是褚青娘身形端正可靠,也许是她眉宇间的痛色,也许只是病急乱投医,洗秋对着褚青娘嘶声大喊:“奴婢读过诗书、会算账、会理家、女红尤其好,奶奶买了奴婢,奴婢能自己挣钱!”   母子分离的苦,没经过是想象不出来的,褚青娘鼻子酸意一阵阵往上冲。   “娘、娘!”小女孩稚嫩的的手,紧紧抓住母亲衣领,马大奎抱着往后扯。小女孩儿吓得声都变形了,充满尖利惶恐“娘!”   褚青娘再看不下去:“够了!”   马大奎停下手,看见是褚青娘,自信靓丽的人儿,让他眼前一亮:“我道是谁,原来是烧饼西施。”   西施其实担不起,只是褚青娘永远整齐干净,再加上精神饱满笑脸迎人。早些时候,有人这样混叫过,后来叫的少了,因为那些混混被人打闷棍了。   马大奎嘴欠完就后悔,‘啪’打自己一嘴巴:“瞧着美人儿就犯浑,褚娘子别跟我这浑人计较。”他想起褚青娘救陆家千金的事,江湖上混的,不该惹的绝对不惹。   褚青娘笑吟吟走过去:“马爷万福,家里缺个帮手,童儿也缺玩伴,这母女倒是刚刚好。”   “哎呦,褚娘子瞧中,是她们福气”马大奎笑的下巴能掉到地上,搓搓手靠近褚青娘“不过褚娘子是明事理的人,你看这有个先来后到,没有说词,咱也不敢随意换买主不是?”   这就是坐地起价了,褚青娘笑笑,转向旁边手脚没处放的张大年:“这位大哥想娶妻的心思没错,可是你娶这么不情不愿的回去,日子怕是不好过。”   刘大年讷讷,手在衣襟上搓来搓去,他实在喜欢这个女人,读过书又白净。   洗秋多知机,立刻对张大年疾言厉色:“你把我买回去,我就是死也要逃出来找妞儿!”   “哦……”张大年哑火了。   马大奎脸色就变得难看,好不容易两主争一仆,就这么被褚青娘坏了?   褚青娘看出马大奎不高兴,却假做没看见,笑的和气:“这孩子小,离了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马爷只当今日行善。”   这是拿话压人呢,马大奎心下恼怒,带笑不笑:“褚娘子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童儿,等你爹来了就知道,你爹就是给你娘增加人生难度的。 第4章   马大奎那点不悦,就差明晃晃挂在脸上,周围牙人偷偷侧目,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马大奎还是街面混混,看中一家商户的姑娘,人家看不上他,就说了句不配,马大奎记了十几年仇。那家商户后来犯事,马大奎忙着推波助澜,还睡了人家十几岁孙女,真正的不是东西!   褚娘子得罪谁不好,得罪他!   褚青娘只当没看见周围嘀嘀咕咕,笑容依旧和气:“只是再怎么行善也得吃饭,马爷也有一大家子要养。不如这样,洗秋原价我多给二两,小孩儿我也不讲价,如何?”   哎呦,娘嘞,原以为没戏,这又多出二两银子!马大奎喜不自胜:“褚娘子豪爽,咱也不含糊,小丫头六两银子,一共三十三两银子,零头给您抹了,一共三十!”   看着马大奎欢天喜地的样子,褚青娘笑容不变,一点银子而已,不算什么事,但也不能由着马大奎随意叫价,当自己软柿子可以随便捏。   马大奎欢天喜地掏出契约填写,洗秋也放下心,蹲着给孩子擦泪:“妞儿不怕,奶奶买咱们回家。”   妞儿抬起泪眼,看向褚青娘,抽抽搭搭:“谢谢奶奶,妞儿也会干活。”   褚青娘眼里带出笑,刚要安慰孩子,身后挤过来个人:“等等~鲁妈妈看看这丫头。”   褚青娘回头,一个穿着细绸衣裙的中年女子过来,捏起妞儿下巴打量:“这小模样,很有良家女子的感觉。”妞儿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湿润而清澈。   洗秋一巴掌拍开鲁妈妈:“不好意思,我们有主了。”   “过契了?”鲁妈妈不以为意,瞟向褚青娘“原来是码头卖烧饼的褚娘子,怎么你要跟鲁妈妈抢人。”   周围不管牙人,还是被卖的人,都露出同情神色。刚觉得母女俩遇到贵人,就跑出个生事的,看样子根本不怕褚家娘子。   尤其牙人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鲁妈妈就是养‘女儿’孝敬官爷富商的,她家三姑娘玉如,正讨县丞欢心,得意的很。   马大奎一见有戏,连忙停下笔欢喜的让人恶心:“褚娘子你看,刚才也一样,这有竞价的,咱也不敢不搭理新主顾,您说是吧。”   毕竟褚娘子刚截了张大年的胡,这就话马大奎没说出来,可老鼠一样贼精的眼睛,就是这意思。   褚青娘没理他,脸上带着淡笑看向鲁妈妈。鲁妈妈不以为意,昂着头鼻子里发出轻蔑嗤声,根本不怕一个卖烧饼的。   “奶奶”气氛不对,洗秋忍不住泪汪汪看向褚青娘。就是死,她也不能让女儿,落在鲁妈妈手里,绝地边缘唯一希望就是褚青娘。   这依依不舍的,鲁妈妈对褚青娘嗤笑:“别是有陆举人做靠,就要欺到咱家头上?”   褚青娘没理鸨娘,脸上笑容收敛,定定看到洗秋眼里,一息、两息、三息……   洗秋眼里一点希翼,慢慢变得微薄湮灭……眼如死灰。   褚青娘继续看着她:四息、五息……   ?洗秋死灰般的眼里生出疑问。   褚青娘给她了个微笑,笑容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转身向鲁妈妈,道过万福,微笑道:“鲁妈妈说笑,我怎么会和妈妈抢人。”   耳里听着褚青娘放弃的话,可洗秋心思急转起来!奶奶定有别的意思,一定的!刚刚、刚刚、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心,忽然划过闪电!   她知道了,知道奶奶看着她是什么意,知道笑容里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鼓励!奶奶在鼓励她,鼓励什么?洗秋想通就明白了!   一把抱起女儿闪到一边,洗秋犹如受到威胁的母兽,恶狠狠:“妞儿记住,如果被那个女人买去,再不许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有井就跳有火就烧,决不能活在这世上!”   妞儿抱住娘的脖子呜呜哭:‘妞儿记下了,和娘分开,妞儿绝不活下去。’   洗秋有些心疼女儿,可这会儿是生死关头!她决绝的看向马大奎:“你只要把我女儿卖给那个女人,我立刻血溅三尺绝不独活!”熊熊燃烧的怒火,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决绝!   粗憨农夫张大年先看不下去:“马爷就成全她们母子吧,怪可怜的。”   有人说话,就有同行慢慢附和:“马大哥何必呢,真死了你可亏大了。”   “是啊,咱们这一行也讲究你情我愿,弄得刀光见血,以后谁敢经马大哥手买人。”这都是马大奎太恶,即便劝,也是从他自身利益劝。   褚青娘抬手,哑婆送上一包银子,褚青娘浅浅三分笑:“都是有儿女的,实在不忍这样凄惨,不知马爷能不能成全?”   马大奎还不死心,转眼看洗秋母女,洗秋冷笑一声,眼里有马大奎明白的必死之心!   褚青娘微笑,看向中年妇人:“鲁妈妈肯不肯成全?”   闹成这样,那小丫头也不好调、教,再说真闹出人命,她鲁妈妈在怀安名头也不好听。本来就是来捡便宜的,真有好的早上就来了,鲁妈妈晦气一样,抽出丝帕捂住鼻子:   “跟着去也是穿金戴银琴棋书画,大家小姐一般养,这样不识好歹的,鲁妈妈不稀罕。”   褚青娘微笑颔首:“鲁妈妈说的是 。”   马大奎晦气的很,好生意又黄汤了,不过真为几两银子弄死洗秋,才是赔大发了。麻利拿出笔,继续填契约:“老子虽然做的牙行,但仁义也是有的。”   临了还要给自己贴金,不过事情成了就行,周围人纷纷口不对心称赞:“那是,怀安县谁不知道马大哥仁义。”   褚青娘也笑道:“舍财成全洗秋母女,马爷的确高义。”   马大奎听得高兴,好像他真的舍了银钱,成全柔弱母女一样,胡子下的嘴,差点没咧到耳根上。   褚青娘微笑,渣滓她见得多了。   哑婆对洗秋说:“带孩子过来。”   妥了!周围人纷纷松口气,买个人闹得跌宕起伏。   填上姓名、作价,马大奎拿出随身印章,在嘴边哈了哈落印,这事再去县衙户房盖章,就算彻底完事。   褚青娘带人离开,马大奎抱着银子,在后边笑的见牙不见眼:“褚娘子好走,再有生意记得照顾咱。”   褚青娘回身笑道:“一定”   一行人还没走到人市门口,先前那青年忽然拦住褚青娘,长揖道:“小人程望焕,请娘子留步。”   ?褚青娘   “小人身价八十两,家里老小五人作价四十两。娘子若肯买下小人一家,百两纹银一年,小人至少能为娘子赚回一百五十两。”   不提褚青娘什么反应,旁人先笑了:“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你东家把你卖了?”   周围哄笑声起,程望焕却神色不变,哑婆眼睛抬了抬表情不变。   常逢春过来笑容带几分苦涩:“望焕没瞎说,他确实有这本事。”   程望焕自荐时,褚青娘就心动了,不过这会儿一幅不太明白的样子,带常逢春走开进步,好似好奇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常逢春回头,程家老小落魄坐在地上,摇摇头对褚青娘苦笑:“褚娘子不知道,这家子是北边燕州豪户,楚半山家掌事之一,新家主上任他们站错队,就……”   燕州楚家别人不知道,褚青娘作为北方人,却听过一耳朵。楚家主要做境外生意,马匹、盐茶、丝绸、瓷器,那豪富确实泼天,没想到能遇见他家掌事。不提人脉门路,就是经验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这批人可以斟酌。   心里计较的多,褚青娘面上笑容和气又客气:“燕州好像很远,怎么卖到这里来了?”   常逢春露出个鄙视笑容:“新任家主不想落下不仁的名声,又记恨当年程兄不肯助他,对外说放了归家,实际上连夜运到南地倒卖。”   “常三哥跟程家很熟?”   “我一个小小牙郎,哪有机会认识程兄,是他们走商时,曾伸手帮过我一个远房姑母。”   原来如此,也可见这人脉有多广,完全不相搭的中南之地,也能找到人情。而一户落魄之人,还能让牙人尊重,程家处事能力可见一斑。   这批人可以留,褚青娘定下心思笑道:“不瞒常三哥,青娘此番来就是想买人,家里要多开一间生意人手不够,可这一百二十两,实在……”留下话头让常逢春自己思考。   褚青娘也许穷,但人绝对不错,常逢春左思右想咬牙道:“八十两来的,褚娘子有意,给这个数就行。”   不要觉得八十卖一百二很赚,有老有小死病是常事,这生意风险也很大。   程望焕回头看一眼父亲,一直半低头坐着的老人微微颔首,程望焕定下心向前一步,对褚青娘拱手:“常三爷对小人一家有恩,小人不好忘恩负义。”   褚青娘听得嘴角弯起,这意思她刚才暗示洗秋,人家看破了。   “但是小人身体健康头脑灵活,就是沿街叫卖也能一本万利,还有小人妻子能织会绣,也可补贴家用。”   沿街叫卖岂不大材小用?褚青娘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家我收下了。”   说完转向常逢春:“也不好让常三爷亏钱太多,这样我出一百两买下他们一家。”   ‘嘶~’周围传来道道抽气声,这不是虚的,谁能想到一个烧饼娘子,有这样家业,一天拿出一百四十银子!   去官府盖章,另外还要缴税。   常逢春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拿的住,笑道:“常某跟程家有故,这一趟就算帮忙,褚娘子不用多破费。”   说完转向程家老爷子:“老哥哥别嫌褚家简薄,褚娘子五年前来怀安,赤手空拳,在码头提篮卖卤蛋香干。五年时间租着两处院子,雇的人,今日能出百多两纹银,褚娘子之能力绝不是泛泛之辈。”   生意谈定,程老爷子就站了起来,这会儿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声音意外沉稳有力。   可褚青娘并不想程家,落常逢春太多人情,这家人将来大有用处,虽然她现在只租着两个摊位,谁能说,她将来不能成为货通南北大商人?   “既是我家的人,怎么好让常三爷吃亏,”褚青娘笑道“一百银子,已经要多谢常三爷好意。”   百里奚五张羊皮举于市,她褚青娘也可以百两纹银买英才。 第5章   一行人去衙门盖印,跟着褚青娘回家,褚青娘先去酒楼说话,不一会儿出来继续往回走。   去了文大娘家要两床被褥、一些衣裳,又回自家取被褥东西。褚青娘说:“也可以去当铺买现成的,但是不知道谁用过,不如这些干净。”   一板车东西鼓鼓囊囊,程望焕推不稳,哑婆搭手稳住。路过窄街,又去相熟铺子买棉花布匹,一行人才回到码头。   进了院子放下板车,褚青娘笑道:“这包被褥衣裳,洗秋拿去西厢北边那间,以后你住那里。”   “是”洗秋连忙抱被褥回房子,妞儿也是真懂事,小小胳膊帮忙挎包袱。   歪歪扭扭的小身子,看的褚青娘眼热,忍着鼻酸帮小姑娘挎好:“这里边是童儿的衣裳,你先穿着,奶奶还给你买了花布,让你娘得空给你做衣裳穿。”   “妞儿知道,谢奶奶、少爷赏。”小姑娘像模像样屈膝。   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性子,不知道她的大女儿怎么样了。褚青娘眨眨眼,把泪意眨回去,笑道:“快去找你娘。”   然后回身对程万元笑道:“今日委屈程老爷子,我买了新布新棉花,明日让秀梅给两位缝新被褥。”   “小的不敢当”   褚青娘笑笑吩咐程望焕:“老爷子住上房西间,你住下边厢房,先把被褥和这几包衣裳放回去。”   程家人也忙碌起来,褚青娘跟哑婆说:“哑婶,麻烦你给几个孩子,弄点稀饭包子。”   哑婶没问为什么只给孩子弄,去自己屋拿笤帚给新来家人,然后换衣裳去厨房做饭。发面现成的,只要剁点菜,前锅包子后锅粥,很简单。   两家人放好东西很快出来,青娘把几匹新买的布分了:“一人一身新衣裳,妞儿是姑娘有两身。”   妞儿听到自己名字,羞涩又欢喜:“谢谢奶奶。”   看到妞儿,褚青娘眼神不由变柔,看一眼小孩儿,才继续:“程老爷子一身素绸一身细布,针线都有现成的,你们分着用。”   车上旧衣裳、新布、还有新棉花一一分派下去。程望焕两口子提着大小包袱回到厢房,黄秀梅抱着尿褥子就是哭:“我们淳儿终于有尿布了。”   这是童儿小时候用过的。   炕上被褥包袱大堆小堆,三岁多的儿子坐着,七个月大的小儿子躺着,都乖乖的一声不吭,这么小就被迫懂事了。程望焕放下包袱,把妻子抱进怀里:“秀梅,让你受苦了。”   “不苦”黄秀梅在丈夫怀里,边哭边摇头“只要跟焕哥在一起,再苦都不苦。”   上房程母小心放下包袱:“老头子,你说新奶奶是什么意思?”程万元随手捡一块干抹布,在桌上划拉一下,浅浅一道痕迹:“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是有揣测了,本事有、心有,但什么事也不是吹口气就行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程母抿嘴,本事有、心有,说的是新奶奶。   “去厨房借盆打水收拾屋子,既然她有那意思,你也别太卑膝,反倒落了下成。”   程母还犹豫:“要是嫌咱们看不懂高低眼,怎么办?”   “她既有飞跃的心,就得有天海胸怀,把人当奴仆待,得到的自然只有奴仆,要我效力也要看她值不值。”   程母从厨房打水出来,碰见换衣裳的青娘,青花布包头,一尺多掩裙细布衣裤。   明明下等人装扮,褚青娘却笑得坦然:“看看屋里还缺什么,明天下午一并去买。”   “谢奶奶垂问,屋里东西齐备。”   上房东西还算齐备,可厢房就只有一盘炕,褚青娘没说,反而笑道:“妈妈先去收拾,我烧些水,待会大伙洗洗风尘。”   主家给他们烧洗澡水?程母急匆匆回房,叫儿子出去烧水。婆媳两也顾不上收拾,翻出旧衣裳,腰上袖子弥一截,爷儿两就有干净衣裳穿。   说起来洗秋最轻省,炕上地上扫干净,擦干净门窗铺好被褥,打几盆热水,肥皂把妞儿洗的白白净净,穿上文家姑姑小时候旧衣裳。   一通收拾,万家灯火时,几个孩子早吃饱睡了,几个大人洗去尘土一身清爽,换上干净衣裳,只是挽起的头发,一时半会干不了。   几个人聚在正堂,堂上八仙桌摆着丰盛酒菜,酒楼伙计赶着点送来的:松鼠鳜鱼砂锅鸭,焦皮乳猪狮子头,边上四蜜饯、四干果,中间琳琅冷热盘。   褚青娘到:“忙碌一天,大伙都饿了吧,坐。”   开封的花雕香味淳厚柔长,这桌酒席,没有五六两银子办不来。程万元抱拳沉静道谢,在左手第一位坐下;哑婆随意挑了右手,等褚青娘在上位坐了,其余人依次落座,洗秋敬陪末座。   褚青娘先举杯站起来:“今日摆酒不讲仆单论缘分,涿阳褚青娘敬诸位。”一饮而尽杯口向下。   众人忙站起来陪饮,酒壶转一遭酒杯满上,程万元眼神微动,坦然举杯:“燕州楚家六路掌事,程万元带家人敬诸位。”   诸人同举杯。   程万元饮尽杯底向下,滴酒不露:“从今程氏归于褚家。”   “无亲无故哑婆。”哑婆端酒饮下。   洗秋自小为奴,坐到大丫鬟陪嫁,别的不敢说眼力是有的,这一桌体面的酒席,不是为她摆的,是为了……眼角悄悄瞟向坦然用菜的程老爷子。   抿嘴有些拘谨站起来,举杯:“奴婢潞安原府二少奶奶陪嫁洗秋,敬主子,程老爷子,哑婆婆。”   诸人同样饮了,褚青娘笑问:“洗秋是你本名?”   洗秋放下酒杯,辣的泪花泛:“奴婢本姓谭,本名……芸芬。”   褚青娘笑:“拈个果子解解味”   洗秋依言捡一粒乌梅干含进嘴里。   “你喜欢洗秋,还是原来的名字?”   主子什么意思,要自己选?洗秋脸颊微微泛红:“喜欢……本名。”   下午护着孩子,凶狠的狼一样,这会儿乖的像只猫,不过能立得住就好,褚青娘笑道:“以后叫回本名。”   “谢、谢奶奶”   “大家别客气、动筷子”褚青娘笑着招呼“看看吃不吃得惯怀安口味,阿谭是潞安人,应该吃得惯。”潞安和怀安隔着两座县。   “奶奶也知道潞安?”   气氛一点点热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青娘见大家吃的差不多,笑着站起来:“哑婶阿谭大约不知道燕州楚家,一路掌事有多厉害,燕州楚家手握三省经济,一个掌事手下十万不敢说,八万生意总是有的,便是寻常县官见了,也要拱手。”   褚青娘看向程万元,这才是她买的英才,程万元静静端起酒杯饮下。   褚青娘笑笑继续“有程老爷子相助,青娘也敢想货通南北,他日事成诸位就是功臣,青娘定不会亏待诸位,只一点……”笑笑的眼睛巡视四桌“敢背叛我的,就不是发卖那么简单。”   酒席上兴奋、惊奇、沉默各种神色安静下去,他们知道这不是威胁,只是陈述。   程万元眉目平和,率先拱手:“忠信,为人之根本。”   褚青娘放松肩膀:“你们才来,明日放假整理东西,后日开始安排。”   谭芸芬连忙说:“奴婢明日就能干活,屋里那点事伸把手就没了。”   程万元想了想:“小人一家后日听调。”   “在楚家时,家主怎么称呼程老爷子?”褚青娘问。   “……掌事”   褚青娘笑:“掌事暂时不能称,以后家里都叫先生。先生是我请的未来掌事,不用听调自行安排就好,也可以调度家里诸人。”   落魄许久的心,有了慰籍:“谨遵家主安排。”   谭芸芬掌着油灯回屋,妞儿惊醒睁开眼坐起来:“娘!”   谭芸芬连忙过去,油灯放在炕头,抱住孩子安慰:“妞儿不怕,娘在呢。”   严整的屋子,干净柔弱散发着樟脑味的被褥,一切都叫人那么安心。   “妞儿,不怕,再也不用怕了。”   这里不是牙行所,没有哀哭的父母孩子;这里不是马大奎家,没有那张恶心的脸。   靠墙放着叠整齐的衣裳布料,一叠红底黄花,一叠绿底白花,崭新的细布,都是奶奶买给妞儿做新衣裳的。上边还有红黄橙绿新缎带,是奶奶给妞儿买来扎辫子的。   谭芸芬笑笑,奶奶似乎特别喜欢女孩子。   “妞儿,新奶奶好不好?”   妞儿想了想,眨着大眼睛脆声:“好,比二奶奶好!”   脸颊在孩子干净柔软,散发着皂角香味的头上蹭了蹭:“妞儿记得,要一辈子忠心奶奶,伺候好奶奶、少爷,不光因为奶奶好。”   妞儿依偎在娘柔软皂香的怀里,娘许久没有这样好闻:“妞儿知道,不是奶奶咱们今天就死了。”   “是,奶奶是咱们救命恩人。”   第二日,褚青娘刚起来,谭芸芬就进来伺候。褚青娘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倒没有不习惯,只是现在讲不到这些,所有人都要努力挣钱。   这早谭芸芬跟着褚青娘、哑婆出摊,下午收摊,又去旧货店,买衣柜桌椅梳妆台。两间厢房立刻整起来,程万元屋里还多了书桌和笔墨纸砚。   两家人算是安稳下来。   太阳西斜程万元回来:“小老儿今日在县里大略转了半圈:“定了两幅担子,想和望焕一起沿街叫卖卤味,家主以为如何。”说完眼睛灼灼看向褚青娘,说的不错,但到底能不能容人?   褚青娘笑道:“沿街叫卖,可以最直接了解每条街道,先生是要实测怀安,才能决定以后如何。”   试探家主的程万元愣住了,明明是试探,却被说破出光明正大的理由。   “只是先生原是大能耐的人,沿街叫卖实在委屈您。”   程万元心里舒服:“有什么委屈,生意不论大小,挣钱就是本事。”   褚青娘笑:“昨日有些话不好细说,今天让先生心里有底。家里有现银两百六十,先生看到合适生意,都可自己决定做不做。”   “将来生意做大,褚家有十万家财时,分程氏一成红利,程氏可随时出籍自立门户,青娘昨晚已经写好契约,先生看看没问题就可以签字。”   原本还有试探之心的程万元……他也曾有巨资,只是随着发卖化为泡影,可今日又有机会在眼前,还是签订契约的!   一家人都忙碌起来,程母在家照顾三个孩子,程氏父子挑着‘码头卤味’的布幡走街串巷。他们特别和气,一样话说的人心舒坦,生意好的不行。   谭芸芬帮着出摊,黄秀梅挎篮子叫卖香干、花生、煮蚕豆。银子翻番往家里淌,虽然每日不过四五两,可所有人都充满干劲。   程老爷子乐的很,从没做过这么稳赚的生意。   二月二十四吴朗成亲,褚青娘收拾整齐去帮忙,码头上遇到陆举人带着女儿。   陆舒媛看见青娘十分开心,蹦过来挽住她胳膊:“青姨!”   陆舒媛十二岁,今年元宵节背着家人出来玩,被拐子拐了,是褚青娘发觉麻袋不对劲,救下她。   褚青娘摸摸多半高的女孩儿,笑容真切:“和你父亲出来玩?”   陆举人笑道:“在下再三托人,褚娘子都不肯应允,因此陆某亲自来问,褚娘子为什么不满?”   褚青娘笑眼从女孩儿身上挪开,看向陆举人。这个男人看她,眼神平和带着欣赏,却没有爱慕。   和当年魏文昭不一样,当年明明都住在褚家,可魏文昭每次看见她,沉静的眼里就会泛起星光,像星空落入长河,闪闪的让人心悸。   而且嘴角都会不自觉弯起,和这个男人不一样。   收起没必要的往事,褚青娘看的明白,这个男人对她无意,他并不爱她。 第6章   褚童娘拍拍陆舒媛,让她回到父亲身边:“青娘不敢,只是您对青娘并无男女之心,何必再三求娶。”   陆华安确实对青娘没有男女之情,可他欣赏这个女子。当初陆夫人,嫌管家上门道谢不够诚意,自己不能起身,就请褚青娘进府亲自道谢。   陆夫人一眼看中青娘稳妥,请自家老爷求娶,将来做继室。陆举人看青娘遇富贵依然进退有礼,就有几分器重。请媒人上门,回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小院有多干净整洁。   而且院子虽小,却在墙角种着一丛金菊。再加上陆举人几次见到青娘,明明是最没法干净的吃食生意,可青娘每次都清清爽爽,不见半点烟火气。   比如今日刚从码头过来:青丝成髻,一丛珍珠做蕊绒花簪,桃木彩绘雕花梳压发;上身绣花襦,下系百褶裙;微风习习有浅浅桂花香。   干净中透着雅致,没有一点摊贩市侩之气,这样的女子心中自有定数,怎么能不让人欣赏,可惜她不愿入陆府。   陆华安也不强求:“听说褚娘子在找摊位,我让管事腾几个,你挑挑看?”   褚青娘笑道:“都是辛苦挣钱,抢别人家总是不妥。”   “青姨~”小姑娘有些不舍。   陆华安拍拍女儿肩膀,对褚青娘更多几分敬重:“媛儿和你有缘,这丫头舍不得你,不如给你做个干女儿?”   “干娘!”陆舒媛不管青娘答不答应,丢开她爹,跳过来挽着青娘撒欢“干娘”   褚青娘笑的眉眼弯弯:“乖孩子,明儿干娘给你好好备份见面礼。”   ……   青娘到吴家,帮忙的街坊笑着起哄:“大厨来了,掌勺人有了!”青娘也不扭捏:“掌勺是不行,凉菜我看看。”   吴俊也穿的喜庆,头上还簪了一朵红花,红着脸到临时搭的灶棚下:“今日辛苦褚娘子。”   褚青娘系着围裙,筷子拌一盆凉菜,回头笑道:“有什么辛苦的,难得帮你一回。”   吴俊脸红红走了,旁人只当他喝多酒,还说:“俊哥儿不容易,不许再灌了!”   吴俊脸红红偷想,青娘穿着围裙忙碌的样子,多像嫂子张罗弟弟娶媳妇。   热闹一天等人散了,青娘和街坊收拾好厨房桌椅,才取了围裙,等她洗手净面再出来,帮忙的都走了。   吴俊看着她鬓角一点微湿,心头小鹿乱撞:“我送你。”两人出了院门,街上零零散散行人。   “我给弟弟在乡下,置了十几亩地一院宅子。”   褚青娘只当闲话:“日子尽够过了,将来想在县里做点小生意也简单。”   “阿朗成婚我们就分家……”夕阳下,吴俊脸红成一片布,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褚青娘一个外人,斟酌道:“……兄弟大了自然会分家。”   “青、青娘,我喜欢你很久,想娶你,童儿很乖,我也喜欢。”   ?   褚青娘转眼看,才发现吴俊脸红通通,看着她的眼却星光灿灿,欣喜羞涩都在脸上。   青娘才来怀安,进货时板车陷到坑洼里,遇到吴俊帮她把车推回家。知道青娘还带着孩子,吴俊就主动揽下进货的事。   褚青娘知道,当初套刺头麻袋,让人不敢再叫‘烧饼西施’的,也是吴俊,只是:   “……抱歉”她对他只有邻里之义。   青娘走了,留下吴俊在原地,吴俊悄悄握起拳头:他不会放弃的,他会用诚挚打动青娘。   陆家结亲郑而重之,摆酒请乡老亲友,陆舒媛一身彩衣堂前磕头。陆家送上认亲礼,褚青娘也不含糊:赤金项圈富贵锁,让姑娘带出去绝不会掉价。   这样认真,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街坊邻里待青娘越发不同:那可是陆家,在怀安富了百年的陆家!   褚青娘倒还是老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景遍布大江南北,脚夫们干活,开始赤着臂膀穿汗褂。街上姑娘也悄悄,穿起夏衣飘飘。   褚家生意依旧很好,甚至有一家短途船老板,和褚家定了契约,每日往临县发卤肉三十斤。   只是这熟食搁不久,做不成大生意。即便这样程家父子,还是跑了几个码头联系船家,让周围三四个县,都有‘码头卤味’。   三年前租下大院,五尺大锅熬了两年粥,终于迎来它真正的用处:大锅熬肉!   每天上百斤的肉,在锅里泛泡炖煮互相渗透,那真是香飘十里,远远就让人流口水。   四月边儿天开始冒热,程万元带回一个消息:运河客运码头,老孙家脚店要卖!   七百银子   程万元一边擦汗一边说:“三间门脸,地段不错,就是前大后小,是个簸箕。”   这在风水上有讲究,是往外簸财的。   褚青娘亲自斟一盏凉茶,放到程万元手边,不以为意:“乱神怪力,我还说是个斗,往里边揽财呢。”   主家不信这些就好,程万元也不信,真那么多讲究,不照样朝代更迭。   青娘沉吟:“就是七百银子,有点贵,应该打听那附近成交的,还有他家生意。”   程万元笑:“都打听过了。”不光那里,一个多月,怀安好点的地方,程万元心里一本账   “他那院子后边细长,地方够大有一亩多,六百有点贵,五百五能买,只是……”只是褚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先生只要觉得这生意能做就行,银子不是问题,淮安县大小钱庄,等着人借贷。”   程万元心落到实处,家主有魄力最好,他眼中万千通途一闪而过。   褚青娘其实没想太多,只是置办一份稳妥产业,可程万元眼里一闪的雄心,忽然让她明白些什么。   想了想笑到:“盘踞码头的生意,消息最灵通,以先生手腕,不出三年运河生意必有咱们一份。”   竟然也有这样常远的眼光,程万元颇有些英雄相惜:“三年时间聚拢家资,弄清运河生意来龙去脉,聚拢人脉。”   褚青娘接口:“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两人相视一笑,程万元心中豪气万丈,却还谦虚:“一鸣惊人不敢说,运河必有褚家船队。”   “老夫都想好了,用厨房一隔为二,前边三分之一,修整成像点模样饭馆客栈,后边另开一门继续做脚店。”   这都想好了,褚青娘笑:“这些事先生拿出章程给我看就行,只是咱们得先谈下生意。”   两个人在正堂商量半天,虽说差百十银子也要做,但能省点是点,毕竟后边收拾还得银子。   孙掌柜见褚青娘来谈生意,原本不想搭理,一个码头摆摊的也想买他的生意?但是看到身后程万元,人家能百两纹银买下人,买他宅子也有可能?   再一想,褚家和陆举人家有亲,还真能凑钱买他铺子!老孙头就热络起来。   “褚娘子好眼力,我这脚夫店二十多间房,一晚上毛利就有二两银子,一年多就能回本。”   这是抬价呢,褚青娘笑着轻飘飘给他砸了:“孙掌柜说的是,只是怀安夏天湿热难解,脚夫门贪凉快图省钱,有几个月不住店,在码头窝着,尤其七月,几乎没人住店。”   被说到短处,孙掌柜脸色拉下来,可这还没完,程万元在后边接话。   “您算的是毛利,实际上芦席被褥、桌椅门窗,都得定期更换修葺,还有税收、人工,就算旺季每月能有二十就不错了。更何况脚店人多是非多,今儿个丢东西,明儿个吵架了,多的是头疼。”   老底都给人揭了,确实因为这些原因,儿子不想经营,而他却精力不够了,可即便这样也不能随人出价。   几个人各怀心思,进屋分主客坐下,孙掌柜叹口气。   “看样子两位实心要买,才打听的这么清楚。看在你们诚心的份上,六百五不能少,这地段是包赚的生意。”   褚青娘笑:“孙掌柜这是欺负我们外行呢。”随口举了几个几年成交的生意。   “您这价位高了。”   褚青娘、程万元两人一唱一和,孙掌柜价位说到五百三:“这价最低了,能要就要,不能要拉倒四百五没门。”   褚青娘微笑:“有要价自然有还价,青娘也是诚心做这趟买卖。”   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怀安县有钱人很多,可是那些富豪,谁会来做这鸡毛生意?想赚这辛苦钱的,又有几家能拿出四五百银子?您再想想,再耽误五月六月,脚店生意越来越淡。”   程万元状似无意:“哎呀,又到五六月了,夏收后正是买地到时候,听说孙掌柜老家今年遭了旱灾,这地价恐怕要比往年便宜几成。”   三天时间,主仆二人,四百八谈成生意;定契约,去钱庄借贷,去衙门过户又是三天。   四月初八孙家脚店正式姓褚,褚青娘、程万元接了钥匙站在门前。   程万元说:“听说钦差大人四月十八到怀安。”   褚青娘心里石头落定:“刚好修葺一新,借借这位大人的光。”   改厨房、重新修葺门店,后院打通一间屋做新门脸,叮叮咚咚一家店变成两家店。   日子眼看着蒸蒸日上。   褚青娘这些日子,一直和程万元忙新店的事。四月十五这天也一样,她正在店里收拾,街上衙役忽然按着刀一路飞奔。   “让开让开,都让开,说了不许乱摆摊!”   中间知县的绿呢轿子也是跑的飞快,褚青娘出来看,后边跟的衙役吩咐:赶紧收拾门口搭的架子,钦差大人来了,别挡道。”   怎么提前来了?褚青娘笑道:“立刻收拾,一定不碍钦差大人的路。”   程万元听到动静也出来,看着只留下一地烟尘衙班,低声解释:“怀安县想中县升大县,钦差这里必然恭敬的很。”   褚青娘懂,中县升大县,都是知县,一个从从六品一个六品,而且这份政绩很漂亮。   怀安县伸着脖子,看官船由远而近,缓缓靠近码头,不等甲板停稳,怀安县急急忙忙上去:“下官怀安县知县周志通,恭迎钦差大人”   撩袍跪倒额头触地,依礼参见。   “本官来的突然,让怀安县忙乱。”语气十分和蔼,说话的是个年轻官员。   面白无须,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四品钦差,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童儿心心念念的爹来了。 第7章   周志通不敢托大,谦卑道:“大人替天巡察,让万民得沐天恩,我等日夜期盼哪有忙乱。”   倒是会说话,魏文昭嘴角微弯:“周大人请起,本官叨扰几日。”   “不敢、不敢”周志通一边爬起来,一边掏出帕子擦额头虚汗,官帽下几缕灰发。四十七岁的他,三甲出身,沉浮环海近十年,才做到一个从六品知县。   朝中无人,这次是他最好的机会,如果升县成功,不仅能晋级,还能在县志上留一笔,因此看魏文昭跟看亲爹一样。   “大人行驾到县衙,还是驿站?”   “县衙。”   街上行人涌动起来,客栈窗下门口站满了人,有人喊:“褚娘子快出来看,钦差大人下船了!”   褚青娘抬眼透过窗户,往码头看一眼,影影绰绰人影,什么也看不清楚:“是啊,钦差大人真威风。”看不出半点敷衍。   “嗳,说起来还是褚娘子好,占了这么好地段。”先前的人继续说,就是话里怎么也掩不住三分酸。   褚青娘恍若未觉,笑的谦虚客气:“地方再好也要四邻照顾,四月十八开张,等着您照顾生意。”   说话的就觉得有面子,笑的亲热几分:“一定。”   又寒暄几句,褚青娘嘱咐屋里工匠:“东西都准备妥当,等钦差过去就开工。”   有人抱怨:“这大人也真是,说来就来净耽误功夫。”   “大人的事,不是咱们老百姓能议论的,”先是轻声,随即转成笑语“歇一会儿,喝杯茶不正好。”   “是是是,东家说的是。”几个工匠纷纷大声笑。   官轿依次从门前路过,褚青娘在屋里也瞟了一眼,此时的她不知道,里边坐的是魏文昭。对她而言等人走了,赶紧开工才是真的。   县衙客房早就收拾妥当,虽然船上什么都不缺,但还是陆地上舒服。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玉白脸膛蒸出薄薄红晕,晚风一吹凉爽惬意。   吕颂又换了一块干毛巾,一边包着湿发擦拭,一边躬身低语:“老爷,周知县晚上摆酒给您接风。”   “嗯”魏文昭鼻子哼了一声,吕颂是吕文佩的陪嫁,是吕家送给他的随从。虽然得用,虽然一家子身契都在他手上,可魏文昭还是计划,以后得自己培养一个。   晚宴并不奢华,也没有莺声燕语歌姬妖娆,周志通听说,这位大人不好女色:“大人从京城来,南北风味都尝过,也尝尝怀安特色。”   桌上橘红松鼠鱼、浅黄煮干丝、酱色软兜长鱼,还有一盏清亮汤里蟹粉狮子头,再加上几味清爽时蔬,一盅文思豆腐。   清淡口味加上色泽搭配,让人胃口大开,可惜魏文昭长的是北人嘴,就喜欢面食,还有浓香口味的饭菜。   虽不喜欢,魏文昭也没表现出来,各样都尝了尝,笑道:“清淡新鲜,周大人费心。”   周志通听得高兴,一拍手,厅外笛声响起,怀安最好的舞娘,一甩水袖,出现在月亮门前。   宴会正式开始。   狮子头太腥,黄鳝像蛇,文思豆腐要甜不甜,一样松鼠鳜鱼酱汁太淡,倒是丝竹声不错。魏文昭忍着性子,慢悠悠夹菜,倒是多看几眼厅外歌舞。   然后让他看到一张脸,准确说是半张脸,如果不看眼睛,只看鼻子嘴巴,很像某个人。   周志通一直留神钦差动静,然后发现钦差眼光定在一个……丫头身上?那丫头连表演都不配,只站在角落伺候乐伎。   “大人?”难道您好这口?周志通用眼神询问。   “歌舞不错,让人赏心悦目。”魏文昭收回心思,笑着应到。   “能得大人夸奖,是她们福分。”周志通乐呵呵,就是嘛,绝色舞伎不喜欢,怎么可能喜欢个毛丫头,他就说大人口味不可能这么奇怪。   魏文昭笑笑,继续欣赏歌舞,心下结冰:那个狠心绝情的女人,早死在路边了吧,最好早死了,这辈子别让他碰到。   一杯酒仰头饮下,魏文昭抿紧嘴唇咽下去,菜难吃就算了,酒也难喝!   夜色满天,褚青娘才和程万元回到码头。工期赶得紧,幸亏四月日头长,耽搁的功夫才赶上。   “奶奶回来啦~”迎接褚青娘的,是妞儿灿烂的笑颜。   前些日子,褚青娘宣布买下客栈,惊喜过后,谭芸芬要把所有月钱贡献出来,程家也一样。   妞儿见了,也从兜里掏出三枚铜板:“给奶奶做大生意。”   六七两月钱没要,褚青娘拿了妞儿三枚铜钱,笑眼弯弯:“行,奶奶拿妞儿零嘴,做大生意。”   从那天开始,妞儿就有了底气,越发活泼大方,毕竟她能帮奶奶做大生意!   褚青娘捏捏妞儿羊角辫,妞儿接着叽里呱啦:“奶奶累不累,热水都给您备好了,程爷爷好。”小脑袋一转,不忘跟长辈问好。   褚青娘抬手,程万元将手里纸包给她。   只是不等褚青娘动作,程万元再拿出一支小银镯,弯腰套在妞儿手腕:“这是程爷爷送妞儿的。”   褚青娘接着将纸包,放进妞儿怀里:“明儿个妞儿六岁,这块布让你娘给你做身新衣裳穿。”   听到声音赶出来的谭芸芬,受宠若惊:“她小孩儿一个散生,怎么担得起奶奶、先生厚爱。”   褚青娘拍拍妞儿,让她回到母亲身边,浅笑:“家里人逢生辰都有新衣裳,妞儿不过第一个赶上。”   话题一转:“秀梅还没回来?”   “没呢,下午回来刨了两口饭,捎带喂饱淳哥儿,就走了。”   这也是个拼命三娘,每天挎着篮子,只要路上有人就不回来,河边那一溜儿红灯笼院,是她晚上长跑的地方。   褚青娘尊敬这种人,但不支持:“告诉秀梅不要那么辛苦,钱哪里挣的完。”   这话褚青娘说过几遍,可惜没用,程母怀里抱着小孙子:“奶奶随她去,多卖一点她心里踏实。”   这都是在牙人手里转卖吓得,如今好不容易安稳,黄秀梅恨不能,一天二十四个时辰出去挣钱。   褚青娘顿了顿:“随她吧,只是盯着她身体,别累垮了,过几日客栈开张就好了。”   “嗳”程母应了一声。   其实何止黄秀梅,一家人谁不努力,自从有了客栈,心里都憋着劲。   程望焕白天替主子出摊,晚上睡客栈看店,每天早上去,都能看见店里活少了不少:或者是东西重新堆放整齐,或者是刷白的屋子,地上洗的干干净净。   就是哑婆……哑婆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一晚,程、谭两家拿出所有月钱,哑婆没什么表示,却等人各自回屋后,抱着三十两银子到褚青娘屋里。   “有钱庄赚的利息,也让老婆子赚赚。”棺材本拿出来,却连一纸借据都不要。   现在也一样,听见褚青娘回来,哑婆只在厨房门口看一眼,继续回去干活。   褚青娘和程万元一桌吃饭,吃完饭,多嘱咐一句:“灶上给秀梅留点热饭,卤锅那只鸡,撕条腿给她。”   澡桶里热气氤氲,水面上飘着一层栀子花,谭芸芬一边给主子按摩,一边说:“张大婶院里栀子花开的正繁,奴婢要了几支给奶奶泡澡。”   没说这是她用自己月钱买的,谭芸芬早看出来,她家主子很雅致一个人。   “不知道奶奶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木香、荷花也有。”   “木香太浓了,荷花不错。”   “是”谭芸芬立刻喜滋滋,虽然她出不上程家那样大力,但是能让主子喜欢,她就开心。   虽然出力的方向不同,但是所有人都在努力,努力让日子更好。   魏文昭提前来怀安也是有原因的,他一个天子近臣,没有政绩却成为钦差,京城不服气的人多。   有的是人等他没什么成绩回去,到时上本斥他无能,指责皇帝用人唯心。   为了给皇上挣脸面,这趟出巡他做了不少功课:沿路二三十个府县,往年户口粮赋、官员升迁履历,还有刑事卷宗、兵力征收,不敢说如册在心,但是心里有数。   哪些地方平平,哪些地方有猫腻,哪些地方能出政绩,魏文昭心里门儿清。   其中这个怀安最让他动心,怀安县三甲出身,做过六年偏远地方知县,又做了四年怀安知县。原任考绩就是上上等,一个贫苦小县,三年有余粮,六年政治清明,不见作奸犯科。   怀安也一样,四年时间税赋增收百分之七十八,要知道这地方本来就富庶,再翻将近一番,是个实干官吏。   怀安县想中县升大县,魏文昭也想,只要怀安县账目干净地方清明,他搭把手功劳就有了。   这一路,断冤狱、兴地方,都是他的本事。回到京城,证明皇上有知人之明,圣心一悦,他必然更进一步,谁也别想阻拦。   两天时间看户籍、税赋,实地核查。第三天,褚青娘新店开业鞭炮齐响,魏文昭换上便服,骑马和周志通勘测怀安。   怀安税赋早已超过大县许多,不能升,是因为田地不够粮税不够。   整整五天跑遍怀安每一处,周志通晒得脸色发红,十分痛惜:“下官办法想尽了,可怀安就这么大,两座矮山是僧田,再找不出土地。”   刘县丞连忙驱马上来,媚笑:“大人一心政务,都没时间到怀安玩,那两座矮山虽然矮,却有个有名的地方叫问心崖,今年还出了热闹,三月份有个杀猪的……”   魏文昭淡笑看向刘县丞,只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刘县丞吓得诺诺闭嘴。   没用的人闭嘴,魏文昭抖缰绳继续驱马,周志通跟在后边絮叨:   “大人再往前就到了秋源湖,那湖倒是大得很,可惜下官也不能放了它的水种地,再说还有好几百渔民靠湖为生。”   魏文昭不理他,骑马绕到湖边:万顷碧波迎面而来,湖上渔舟点点、两三只雪白水鸟划过碧空。   心旷神怡、景色如画。   魏文昭极目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什么,马鞭一指:“那是什么?”   水边飘着一块地,周志通看了一会儿:“那是水边茭、蒲等草纠结水面,时日久了积上泥土,渔民在上边种点菜。”   魏文昭桃花眼微微眯着,远远看着那块,随波荡漾浮动的地。   周志通:“大人看那有什么用,那玩意儿搞不好就漂了。”   “漂了,就给本官绑住,驾!”马鞭一挥,魏文昭驱马过去。   “哎,你们听说没,新来的钦差不得了,让人在秋源湖打桩,林木加土要成田地!”   独一味,几个酒客几碟菜,两壶酒说新鲜事。独一味褚青娘起名,陆举人亲书,黑底金字悬在大堂。   “那能成?”旁边桌的问。   这边就来了精神:“怎么不成?建在水上不会旱,飘在水上没法淹,绝了!”   “木头烂了全打水漂!”旁边桌的不服气。   先说话的笑他没见识:“所以你做不了官,河里那么多船,怎么没见烂底儿?不会处理啊?建好后用木桩拴住,各家各户不会乱,这好处比天大!”   不服气的终于想通关窍:“我的天,秋源湖多大!”   柜台里打算盘的程万元,嘴角抿点笑:何止秋源湖,东南多少水域,这位钦差的功劳,都够封侯了。   作为天子近臣,知道全国田地税收的魏文昭,自然也明白。不过事情落实后,他依然乔装在街头体察民风。   每处都一样,不管顺与不顺,他都会亲自体察民情,不骄不躁是他给皇上的印象。   童儿站在街角,阿凤婶婶又去看胭脂水粉,他不想看,小小的孩子,眼光随意瞟着街上行人,然后他看到了……   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童儿定定看着,魏文昭似有所感也看了过来,不知是父子天性还是什么,两个人竟然都看住了。   小小胸膛,心脏砰砰跳起来,童儿走过人群,走到魏文昭面前:“你是爹爹吗,你来找童儿和娘了?” 第8章   魏文昭看着全身都想扑过来的孩子,笑容和蔼:“你叫什么?”   稚嫩中带着怯怯的喜悦羞涩,童儿不想被爹爹讨厌,挺起小胸脯:“我姓褚叫褚童。”   魏文昭很有耐心:“你姓楚我姓魏,咱们姓都不一样,我怎么会是你爹爹?”   不是吗?童儿失望极了,眼神黯淡下来。   他爹大约死了吧,魏文昭不知为什么心疼这个孩子,半蹲下去,摸摸他脑袋,哄道:“你爹是大人,会找到你和你娘的。”   “我知道,”童儿低下头神情落寞“娘说过,爹爹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只是这么好的爹爹不知道在哪儿,爹爹知道不知道,童儿想爹爹,很想、很想。   童儿吸吸鼻子,把眼眶里的泪逼回去:“爹爹那么聪明,一定会找到童儿和娘的。”   站在旁边的吕颂,看看比许多人漂亮,比许多人聪明的老爷。单论这两条,他家老爷倒是都占了,可惜这么个庶民孩童,也想给他家老爷做孩子,根本不配。   魏文昭颇有些兴味,问:“你几岁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干什么呢,拐子啊你!”半蹲的魏文昭没防备,被人一把推得往后趔趄,要不是吕颂眼明手快扶住,钦差大人就直接坐地上了。   阿凤从脂粉摊上回头,不见童儿,差点没吓死,这会儿扶着童儿肩膀焦急的上下看:“童儿乖,有没有伤到哪儿?”   魏文昭冷脸站起来,懒得跟疯疯癫癫女人废话,抬步就走,却被文韩凤凶巴巴拦住。   说实话,第一眼,文韩凤被惊艳住了:玉白肌肤细长脸,桃花眼似笑非笑,自带三份情,一管细长玉鼻,鼻下薄唇嫣红。   两个字,漂亮!   不过也就一瞬,漂亮能怎么样,戏台上小生更漂亮,她韩凤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人模人样,怎么骗人家小孩!”   神经病,魏文昭半分好感没有,冷声:“看好你的孩子,别让他没爹又走丢。”   韩凤昂起下巴,用眼角那点子光鄙视:“只要少出些人模狗样的拐子,孩子自然不会走丢!”   泼妇草民,魏文昭转身就走,他想不通能那样形容丈夫的女子,怎么会是这副德行?   ‘很漂亮,必须多人漂亮;很聪明,必须多人聪明。’   说这话的女子应该很爱她丈夫,而且诗情画意在胸中,是位令人爱慕的雅致女子才对。   不过‘漂亮’?魏文昭嗤之以鼻,也是不会说话,男人那叫俊朗。   童儿拉住还要寻事的文韩凤:“不怪那个伯伯,是童儿以为他是爹,来找童儿和娘。”   阿凤知道那个很漂亮,很聪明的说法,被孩子天真逗得哈哈笑:“童儿眼光真好,那个人是真漂亮。”完全没注意到童儿那些伤心。   漂亮有什么用,又不是爹爹,童儿不想在街上待了,摇摇阿凤手:“咱们回家吧,康康要醒了。”   租的小院已经退了,新店开业,褚青娘忙的喘不上气,阿凤就每天早晚来码头接送童儿,不过这晚却是文大娘送回来。   褚青娘亲自迎出来,虽然整洁依旧,人却瘦了,眼底隐隐约约疲惫,文大娘看的心疼。   “大娘怎么亲自来了,日头都落了,等我给您叫顶小轿,待会送您回去。”   “不用,有几句话跟你说。”文大娘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褚童:“童儿去跟妞儿玩,好不好?”   童儿一双凤眼,看看娘再看看文奶奶,乖巧点头。妞儿见了连忙欣喜过来:“少爷奴婢带你去玩。”   他跟女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任妞儿拉起他的手,去厢房。妞儿热情翻出五色沙包:“少爷,咱们玩这个。”   “你玩,我看你玩。”褚童爬到椅子上坐下,小脸很平静。   堂屋,谭芸芬送上茶水果子,握着托盘弯腰退下,文大娘看她去了厨房,才和褚青娘说话。   只是还没说话,脸上就全是心疼:“今儿个阿凤领童儿去街上玩,童儿赶着一个年轻俊美商人叫爹爹。”   ……褚青娘,心蓦的一疼。   文大娘就忍不住眼眶泛潮:“孩子做梦都想有个爹,青娘你呢,打算再婚不?”   褚青娘忍着心里疼痛过去,想笑笑却笑不出来:“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你这性子倔强的很,做不了妾室后娘受委屈,陆举人咱不说他,吴俊呢?他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你上问心崖,连命都可以不顾。”   那件事青娘并不觉得荣耀,只觉得困惑:“文婶,我对他没有男女情分。”   “哪又怎样?”文大娘推心置腹,讲吴俊优点“论年纪他小你三岁,二十五的好年华;论人品,养大弟弟勤快有担当。”   褚青娘强迫自己不皱眉,保持微笑,她知道这都是文婶一片肺腑。   “他没爹娘没拖累,嫁给他,以后日子不都你说了算,这跟招赘有什么区别?倘若你相中别人,不说公婆怎么待童儿,先前娘子怎么回事,先房孩子怎么处?别说你一心待人,人家说不定还嫌苦。”   先前娘子已经过去,她不会计较,先房孩子她按母亲责任对待,童儿……   褚青娘苦笑:“婶婶说的都是世情,青娘明白,可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青娘不想凑合。”   “哎……”文大娘深深叹息,很无奈“你呀,你这性子!别人都说和气,可我知道最倔强不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文兰英站起来告辞:“你呀,迟早要吃这性子的亏。”   褚青娘心里苦笑,她早就吃过了。六年前,如果不那么伤心决绝,必要分一半家产和一个孩子,甚至两个孩子都……   没有那么多如果,抛开过往,褚青娘站起来笑道:“我送婶婶出门。”   院子里,谭芸芬早雇好小轿,主仆两人送文大娘离开,回来关上院门,谭芸芬劝说:“主子两头跑太辛苦,不如住在客栈那边舒服些。”   客栈人头杂,那么多脚夫,和天南海北客商,青娘不想住在那里,更何况:“我住那边,每天卤肉下料怎么办?”这是秘方。   县衙里,周志通有些心虚:“大人您要不尝尝看?这码头卤味很有名。”   魏文昭年轻俊美深得帝宠,周志通原本只有尊没有敬。   可为了水上建田,作为钦差的他,彻夜查典籍,大日头跑船厂,跟光膀子师傅探讨;水边、沼泽,袍脚别在腰上,满脚泥浆,查渔民水上随便撒点种子的地。   这不是那种官话连篇的大人,这是高高再上,还一心为民的大人!   周志通服了。   这一服吧,就发现些事儿,比如大人瘦了,瘦的颧骨都有点明显,可给周志通心疼的。   虽然手下说是大人太挑食,可周志通不同意:“南北口味差异能是挑食?”   所以就有了现在,魏文昭面前两碟菜,一碟肉夹馍。   差役看自家大人有些怂,自己上手跟钦差吹嘘:“大人,您别不信,这家卤味很有名,老板娘是北方人,听说小的给大人买,还亲自下厨按家乡口味调的。她家那烧饼夹肉……”   北地东西数千里,差异大着呢,魏文昭心里想着,随意夹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   入口软糯香浓,用姜蒜、花椒,陈醋……调匀,这个味!   急如闪电,在心中闪过,魏文昭连夹两块到嘴里!   香软不腻,蒜鲜中回味着浓香,还有一点点花椒鲜麻!   周志通见钦差吃的喜欢,也放心吹嘘,其实也不能算吹嘘:“这家摊子好几年了,虽是北味,却在怀安小有名气。”   差役看老爷吹不到点子,干脆自己上:“何止有名,褚娘子五年前来怀安,就凭这门家传手艺,现在开着两家店,那生意火的……”   这可不是褚家的家传手艺,这是魏家传媳不传女的手艺。可惜魏家三代不做这生意,褚青娘见他爱吃,重新整理,又借鉴东坡肉火候,葫芦鸡配料,反复实验出来的。   魏文昭又夹一块肉,在后牙槽慢慢嚼,也不知道在磨肉,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她姓褚?”语气听起来格外和煦。   “褚娘子当然姓褚,大人您别光吃肉,他们家这夹馍也是一绝”差役一边推荐,一边叽里呱啦“不过现在不能叫褚娘子,要叫褚东家了。”   魏文昭把槽牙那点肉咽下去,笑道:“你说她在码头摆摊?”   “以前是,现在不好说,两边跑。”   周志通领着差役走了,屋里安静下来,魏文昭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抬手拿起芝麻饼咬了一口,外焦里香,芝麻香味自作主张在舌尖弥漫。   ‘啪’一声,芝麻饼被扔回碟子,颤了颤,里边剁碎的香肉掉了些出来,撒在桌上。   “吕颂!”   “奴才在”吕颂吓了一跳,连忙推门进来,弯腰“老爷有什么吩咐?”   魏文昭情绪很快平和下来:“去给本官下碗面。”   吕颂叫苦不迭,他下的面能吃吗?老爷那嘴细的什么一样。   第二天魏文昭独自出门 ,吕颂问:“奴才今日收拾箱笼?”按计划,他们明日要往新县去。   魏文昭停了一会儿:“再等两日”   走在路上魏文昭想,这次之后再用不吕家助力,吕颂可以换人了,卧榻之侧实在不舒服。   魏文昭手背后,慢慢踱步,先往独一味去,据说‘褚东家’最近常在那里。可惜魏文昭运气不好,褚青娘今日在码头。   虽然是半早上,但店里用饭人已有小半,出出进进都是住店的。   程万元在柜台里,发现一个出色男子,在店外打量,绕出来拱手笑的客气:“这位爷,要不要店里坐,早上有熬的皮蛋瘦肉粥、小笼包。”   魏文昭带着几分傲慢,看一眼程万元负手离开。   满身上位者的骄矜,不知是哪路神仙,可惜没搭上话,程万元有点遗憾回到店里。   魏文昭慢悠悠踱到嘉澜江边,嘉澜江上船来船往,船工、纤夫呼喊吆喝,也有帆船启航,数丈高几重帆巍峨浩浩。   负手看百姓如蝼蚁,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终于来到二码头。脚夫们扛着货物,走过甲板上来下去,叫卖的,摆摊的,嘈杂声夹着烟尘。   一溜儿摊贩过去,有个妇人穿着布衣裤,青布包头,腰间只有短短一截掩裙,在摊前打饼。   魏文昭脸上表情似悲似喜,最终全变成冷硬:“哼” 第9章   “今年怎么回事?褚娘子桃花朵朵开。”   身后传来谑笑声,魏文昭回头,看见一个巡差。这巡差就是唐观,唐观晃晃悠悠走到魏文昭旁边,双手抱臂带着些嘻哈。   “看公子容貌俊美衣着不俗,怎么看中我们褚娘子了?不过我劝公子省省心,褚娘子正经人,今春本县陆举人求娶,褚娘子眼睛眨都不眨拒绝了。”   不是一个杀猪的,怎么还有‘举人’看中褚青娘,魏文昭眉目淡淡,看巡差吹嘘。   唐观只当魏文昭不信,给他指路:“不信你去县里打听打听,我们县陆举人很有名,城外八百顷良田,城里二三十商铺,光钱庄就有两家……”   魏文昭忽然想起来,周志通设宴接风时,好像有个陆举人陪座,说过几句场面话。   “信了吧,”唐观脸上带出几分得意“就陆举人这条件,褚娘子眼睛眨都不眨拒绝了,公子您就不用肖想了。”   魏文昭一双眼,在唐观身上扫了一圈,没说话。   哎,还不退!唐观把袖子往上拉拉,嫌热:“陆举人百年大户,褚娘子不为所动,还有个卖肉的吴屠夫,相中褚娘子人品,为她上了问心崖。”   “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问心崖。每年三月初五海安寺佛会,山上山下都是人,有痴情的就会上问心崖,在满山人面前,剖析己心。真的一生痴心难改,就在万人面前纵身一跃,跳下问心崖。”   唐观收起嬉笑,正色道:“客官大约不知道,问心崖极少人跳,一百多尺高,小小水潭不一定跳哪儿去了,再说就算你跳的准,也不一定那阵风就给吹到一边了。”   “吴屠夫能为褚娘子剖析己心,你行吗?”   简直可笑,莽而无脑,魏文昭乜一眼唐观:“说这么多,有意的人是你吧?”   “别、别、别”唐观连忙摆手“我家里有醋坛子呢。”   魏文昭似有还无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唐观在他身后招呼一句:“走了就别回来,褚娘子有吴屠夫守护呢。”   唐观见那漂亮男人走了,才回头看忙碌的褚青娘,为了褚娘子那么多凉茶,他也是煞费苦心保护她,刚那男人看着就不好惹。   魏文昭回到衙门,吩咐吕颂:“叫魏奇过来说话。”   “是”吕颂退下去叫魏奇。关于这个人,吕颂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老爷打算怎么安排。   魏奇是一桩冤案的苦主,全家灭门只留下他一人,是老爷审冤狱的时候,把半口气的他救回来,平冤昭雪却收他为奴。   “老爷您找奴才?”魏奇弯腰行礼,他受了一场牢狱酷刑,虽然调养了一个来月,还是瘦的可怕,左脸颊一道鞭痕。   魏文昭也不叫起,品了一口茶,才淡声道:“本官说过,本官算不上什么好人。”   “您是奴才的好人就行了。”魏奇眉目不动,面如死水。   魏文昭嘴角勾起,笑意还没出来就放下去:“八弄巷有个吴屠夫,让他到牢里待几日。”   “是”   “二码头有个卖烧饼叫褚青娘,把她这几年的事情都查清楚。”   “是”   魏奇领命出门,魏文昭又叫住他:“本官知道你心中悲痛,只是身为男子,肩上有身为男儿的责任。将来回府,府中婢女众多,或者这一路遇见合适的,娶个良籍妻子也行,祖辈血脉不能断在你这里。”   魏奇心里一阵阵疼痛翻滚,眼眶发红:“奴才明白”明白这是主子一片好心。   屋外的日头明晃晃刺眼,汗珠子刺辣辣难受,屋里却就着树荫凉风习习。魏文昭歇了午晌,换上轻便衣裳出门,去县衙值班的庑房查阅卷宗。   黄昏还有点早时,二码头两三个船老板正和褚青娘,交割今日卤味,急匆匆赶来另一个。   先来的笑:“黄老哥今日来晚了,我们先挑了好的。”   这是开玩笑呢,褚青娘细致,出锅的卤肉品相都差不多,可后来的脸色却不好看,拱手到:   “褚老板,对不住,今日的卤肉黄某不能收货。”   开玩笑的连忙打圆场:“怎么开个玩笑,黄老哥当真了?”   姓黄的却不理他,对着褚青娘:“褚娘子的下水都是托,八弄巷吴屠夫收的,他今日杀的猪不干净,吃的人上吐下泻,已经被官府收押了!”   被官府收押这么严重?褚青娘心里一紧,但话还算冷静:“不可能,我今日卖出那么多,没见谁上吐下泻。”   “这我就不知道了”黄某一摊手“反正咱们做生意的,这种事儿万不敢沾边。”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就犹豫起来:“褚老板,你看这……”意思想退货。   一百多斤肉只算成本,也有将近三两银子,这倒在其次,最重要这货一退,她褚家招牌就难看了。   褚青娘很快理清思绪,微笑道:“诸位知道,青娘在码头五年,从来没在吃食上出过问题。”   “就是因为褚老板干净可靠,咱们才做这生意,可如今……”几个船老板,你看我我看你,脸色为难,意思确很明白,想要退货。   不能退货,码头上这么多眼睛,退了,褚家威望声誉何在!   褚青娘漾起笑脸:“做人以诚信为本,咱们做生意的更讲信誉,如果今日这批货有问题,青娘就是把它们倒在嘉澜江喂鱼,也不能给各位。”   “但是”褚青娘挺起肩膀“青娘以五年积攒的信誉为保,这批货没问题,一来码头上这么多人,有不少今日就在青娘这里用饭,他们没一个出问题。”   “二来,我收了吴俊三年货,他的人品青娘信得过。一两个人夏日上吐下泻,不一定什么原因,之所以收押,也许是因为钦差在,大人们所有事情都要仔细调查。”   说完褚青娘,从车上取出刀,随意割一块卤肉放进嘴里,然后两块、三块。   就有相熟脚夫奇怪,知道情况后满不在乎:“什么事儿啊,你们不信褚娘子我们信,不就百十斤肉吗,我们伙计包圆了。”   脚夫也是拉帮结派的,一吆喝,远远近近都来了。   看着架势,几个船老板连忙赔笑:“不过一时唬住了,褚老板的信誉,我们还是信的。”说着连忙招呼伙计搬东西。   人走了,褚青娘对众人笑道:“大伙儿义气相帮,青娘记下了,明日来吃饭全部八折。”   有人笑:“八折就算了,明儿熬稀饭给咱放些绿豆。”褚青娘大方,他们也爱相处,   褚青娘笑道:“成,从明儿开始,另熬些绿豆水装在桶里,想喝就来。”   众人说说笑笑散了,褚青娘对哑婆说:“回家。”   路上还笑盈盈,回到家立刻变脸,不可能谁吃坏肚子,就把屠夫抓进牢里,这事儿不简单。   褚青娘快速梳洗,换了衣裙去牢房。   牢房外吴朗正在苦求牢头,看见褚青娘过来,就跟受委屈的孩子看见娘来一样,要不是男女有别,都能趴到青娘肩上哭。   “青娘姐姐……”泪水哗一下流出来“哥哥用刑了,大堂上都是血,拖来一条血路。”   牢头不乐意了,在后边说:“哪儿有那么严重,你看这路上有血没?”   竟然动刑见血,青娘安慰吴朗:“别怕,我去看看。”   可任凭褚青娘怎么塞银子、托关系,都没法进去看一眼。牢头说:“你跟唐巡差熟也没用,咱总不能为你丢了吃饭的家伙。”   “青娘姐姐……”吴朗眼泪吧嚓,跟走丢的小狗一样亦步亦趋,跟着褚青娘。   褚青娘安慰他:“没事,你哥帮过我许过,我不会坐视不理,你回家去陪阿莲,她一个人在家害怕,这里我想办法。”   褚青娘请来陆府管家,差役哈腰苦笑:“好陆爷,不是小的给脸不要脸,实在这人犯刘县丞亲自叮嘱过,小的不敢开门。”   一向风光的陆府管事,竟然也没用。   暮色收尽,星子一颗颗在天上亮起来,陆举人亲自来了。牢头直接给跪在地:“陆老爷,您就放过小的吧。”   其实褚青娘并没请陆举人,她打算明日直接找刘县丞,可陆举人想,青娘第一次请陆家帮忙,要是落空未免对不起亲家。当初开店没钱,褚青娘都没来陆家。   陆举人笑的文雅:“我朝律,不是杀人放火害人性命,都可择日探视,牢头不过按律办差。”   “话是这么说……”牢头跪在地上为难,他得在刘县丞手下谋饭吃。   陆举人心里一动,搭手扶起牢头,低语:“听说你家缺田,我家里刚好有五亩地,零散着不好打理。”   牢头眼里爆出惊喜!   牢里昏昏暗暗,几个人走了一会儿,牢头举着油灯用下巴指:“喏,就在那。”   隔着栅栏的牢房里,吴俊趴在草堆上。昏暗的油灯下看不见血色,只见后臀到大腿,衣裤湿湿黑黑一片,霉腐卷着湿热和浓厚的血腥气,让人几乎窒息。   来不及说什么,青娘先拜托狱卒给他换衣上药。收拾好,青娘提着食盒进来,陆举人站在栅栏外。   “怎么回事?”   吴俊饿坏了,趴在草堆上,一边大口吃,一边说:“我也不明白,中午有个泼皮来买肉,转个身就说他娘上吐下泻。”   青娘把粥碗递给他,吴俊咕嘟咕嘟,冲下噎在嗓子眼的包子:“这不就碰瓷吗,我跟他理论几句,气不过动起手,就到这儿了。”   “……他娘真的上吐下泻?”褚青娘问。   吴俊沉默了一会儿:“真的,看过郎中挺厉害。”   褚青娘面色凝重,怎么像是做局的,可吴俊有什么,值得给他做局?   吴俊吃下三个包子,肚子才实在点,咧开嘴笑着安慰青娘:“这伤看着重,其实没伤着骨头,等老爷们弄清楚,我就没事了。”   满鼻子血腥味,饭菜根本遮不住,可在这昏暗的地方,吴俊的笑脸和灿烂白牙,却让褚青娘的心弦微微一动。   “你安心养着,一天两次,别忘拜托狱卒大哥上药。”褚青娘把准备好的一包碎银子,塞到吴俊手里,低声“别省着,什么都没人重要。”   “嗳”吴俊笑容绽放,那一点点春意他敏锐的察觉到了。   出牢房,牢头送两人离开,念在五亩地的份上,压低声音透了点消息:“这事原本没这么严重,谁知道钦差大人刚好旁听,不知搭了句什么话,人就这样了。”   褚青娘一晚上睡不安稳,牢房那样鼠蝇滋生,霉潮阴暗的地方,伤口万一发炎,要人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这件事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是人祸。   可刘县丞还能想办法,钦差她有什么办法!   早起坐在铜镜前,褚青娘拿着梳子慢慢顺发,这件事牵扯到钦差,真的很为难。   褚青娘一遍遍顺着头发,凝眉细想。   ‘嘶’一根头发被扯疼,褚青娘按着头皮灵光一闪:前两天她给钦差大人做过饭!   扔下梳子,急忙进厨房,环视一周又不满意,这里没有独一味料齐,毕竟那里是饭馆。   褚青娘赶到独一味,顾不上喘气,洗手和面,雇来的婆子连忙说:“怎么好东家动手,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你忙你的。”一碗地道的面,是很讲究功夫的,光和面就有几分温、几分力、什么时候加水等等讲究。   红通通的炉火,映着青娘额头细汗,鬓角更有汗珠滚落,白嫩嫩的绿豆芽掐净须根,过水码得整整齐齐。   赶在中午时分,收拾的整整齐齐,褚青娘提着食盒来县衙外,对差役屈膝笑道:   “听说钦差大人饮食不振,青娘有幸和大人同是北地人,因此做了两样小菜,一份鸡丝凉面献给大人,感谢大人为怀安百姓辛劳。”   “大人前两日还用过小店饭菜。”褚青娘笑着补充。   衙役没吭气提着食盒进去,不一会儿空手出来,褚青娘心里一松,生出几分喜悦:“凉面还要拌一下,容民妇进去伺候?”   进去就能见到钦差,见到钦差就能替吴俊分辨。   衙役让她等着,自己进去传话,不一会出来:“大人说,自有下人会打理,不用了。”   ……没关系,肯吃就好,吃人嘴软,总能有点点情面。褚青娘站在县衙外等着,等着。   约摸半个时辰,县衙里有差役提食盒出来,青娘接了食盒,带着几分谦卑笑容:   “民妇是秦安郡陈阳人,不知和大人故乡离的远不远。大人在怀安兴修水上田地造福百姓,百姓几乎将大人奉为神明,不知民妇有没有幸,拜见大人回去和街坊说说。”   院里绿树婆娑,魏文昭已经洗漱过,只在齿间还留着一点豆芽清爽。毛巾细细擦过手心、手背,然后随意丢进盆里。   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见” 第10章   谭芸芬又气愤又委屈:“钦差大人怎么这样,吃了奶奶饭食,却不肯见奶奶一面,还连最基本的打赏都没有!”   简直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程万元沉吟不语。   褚青娘倒没有多余情绪:“牢里霉腐闷湿,吴俊有伤,必须想办法尽快出来。”   程万元思索着开口:“周知县还算清廉爱民。”   “我想的也是他,”褚青娘喝尽一盏温茶:“我去找周大人,让望焕去八弄巷,把昨日买肉的街坊召集起来,联名给吴俊作证。”   “是”程万元笑微微欠身,遇事不乱,不错。   褚青娘又问谭芸芬:“你不在码头怎么来独一味?”   说这个谭芸芬就委屈:“那些人明明昨天都没事,偏偏今天好些就不肯来了,卤味摊几乎没生意,来的多半只要菜夹馍。”   程万元连忙接话:“独一味这边没受影响。”一则外地客商不知根底,二则独一味不单靠卤味。   褚青娘有些疲惫:“罢了,本来也忙不过来,卤味摊生意暂停,你和哑婆照顾好烧饼摊就行。”   “是”谭芸芬屈膝领命。   雇来的跑堂进来回话:“东家,马租好了。”褚青娘不再耽误,跟着跑堂出去,踩蹬上马‘哒哒哒’离开。   谭芸芬看的满眼崇拜:“没想到奶奶骑术这么好。”   “家主不是普通人家女儿。”程万元眼里有几分欣赏。   离开县城,褚青娘催马扬鞭,一路赶到秋源湖畔,沿湖跑了七八里才找到周知县。周知县官服别在腰上,半腿泥点子和一帮人在湖边忙碌,湖上已经飘着一片四方田地,每块都不大,间隔可以看见碧波荡漾。   褚青娘翻身下马:“周大人民妇有冤。”   周志通正和人研究田地间隔距离,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认出来:“是褚娘子啊,有冤去县衙,刑狱归刘县丞分管。”   为了水上田地,周志通几乎十二时辰在湖边,脸晒得黑红,衣裳一层层汗渍,可是人却精神奕奕让人钦佩。   周志通是好官,褚青娘敬佩也不奉承巴结,直说:“刘县丞开审,还没定案半身打烂,青娘已经联合街坊作证,大人只需回衙立刻黑白分明。”   周志通一怔,走到一边:“你细说。”   其实具体怎么审的,褚青娘也不知道,只说了事实:“大人您看,上百人吃都没事,王五娘有事,算不到屠夫身上吧?”   周志通沉吟一会儿:“你这样……”   魏文昭午晌起来,穿着轻丝衣裤,倚在榻上翻闲书,吕颂进来回话:“老爷,刘县丞求见。”   魏文昭闻言顿了顿,看看自己衣裳,没换,穿鞋走出去。   “下官叩见大人。”刘远桥是个鸡贼的,昨天魏文昭听审一句话,让他闻出点不一样,就格外关注吴俊的案子,有点风吹草动就来试探巴结。   “原本下官也不敢耽误大人公务,只是吴屠夫那儿有点事。”   魏文昭一张漂亮的脸,凝出微微笑意,眼里两分意味看着刘远桥:这就想顺杆爬?可笑。   开口便是淡淡三分凉:“刘大人主管刑狱,是要本官教你怎么办案?”   干不了,你可以直接回家。   刘远桥蓦地冷汗下来,举着袖子擦了擦,腆着脸干笑:“不敢不敢,只是昨日大人恰好旁听,下官想着应该把后续回报给大人。”   这还差不多,魏文昭不再说话,只是淡笑温和几分。刘远桥再次擦汗,我滴娘嘞,翻脸比脱裤子还快。   打叠起精神,刘远桥继续弯腰缩肩谄媚:“也没什么,就是码头卖烧饼的褚青娘,昨晚和本县举人陆元芳一起探监,送药送吃的。”   “刘大人”魏文昭随手转动桌上茶杯,转的刘远桥心跟着拧。魏文昭转够了,才放开茶盏:“作为官员,应该如何称呼无罪妇人?”   大人哪根筋不对,为什么关心一个民妇称呼,重要吗?   刘远桥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改口倒快:“下官这嘴!褚氏、褚氏,褚氏青娘。”   魏文昭总算放过刘远桥,让他心里有点谱:“你们怀安大牢是菜场,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   刘远桥眼睛亮了,他费尽心思巴结,就是想知道钦差态度。百样心思活泛起来,第一个针对周志通!苦兮兮叹口气:“这也难怪,虽然下官主管刑狱,可主官是周知县。”   觑着魏文昭脸色,刘远桥试探:“周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太软,下官也不好办差……”   周志通还要用的,魏文昭淡淡瞟过去,刘远桥立刻改口:“不过父母官就这样,父母、父母,不爱护子民怎么对得起万岁。”   刘远桥讨个没趣,但总算摸到钦差心思,尤其大人穿着家常衣裳见他,刘远桥不觉得被轻视,只觉得大人待他亲近。心里揣着几分美滋滋走了。   刘远桥三晃两晃到了庑房,扯开衣领抱着凉茶一通灌,身上那点浮热退下去。刘远桥放下茶壶撇嘴,周志通个小气鬼,那么多税银,非得等着朝廷冰炭银子,让下边的天天活受罪。   这边正在嘀咕,那边跑进来衙役:“大人,不好了!”   “你他娘不好了,大人也好好的!”许是花酒喝多了,骰子玩多了,刘远桥沾点酒色习气。   衙役连忙讨好,轻轻扇自己一下,讨好道:“都是小的不会说话,还请大人正衣冠,衙门有百姓联名请命。”   事多的就是这些贱民,整日鸡毛蒜皮让人不安生!刘远桥满脸不耐戴上乌纱帽往外走。   “大人,衣领、衣领。”衙役在后边小跑提醒。   刘远桥没好气:“大人用你教?”   总算衣冠整齐赶到大堂,进去前刘远桥清清嗓子,迈着方步从清明门进去。   “威武~~~”两班衙役手拄水火棍,呼声开堂。   刘远桥在公堂书案后坐稳,一敲惊堂木:“下跪何人,所谓何事?”   褚青娘手持联名书,抬起头。   后衙,魏文昭又没心思看书,手在胃上搭了一会儿,往外看日头还早。   疤脸魏奇回来复命:“据奴才查到的,褚青娘是青花巷文家远亲,天佑九年春开始在码头挎蓝卖卤蛋香干,天佑十一年夏,在二码头租摊卖吃食。”   魏文昭冷笑,假的,什么文家远亲,岳母是南方人没错,可惜是投亲流落到陈阳的。褚家南边根本没亲戚,岳母也不是怀安人。   魏奇不知魏文昭心中所想,默默弯腰回禀“褚青娘为人大气周到,深的众人好评,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儿子,托养在文家。”   “你说多大的儿子?”魏文昭心里快速盘算:他最后一次和青娘燕好,是在会试三日前,也就是天佑八年二月初五。   他记得很清楚,殿试点中探花,他心飞扬拉着就想恩爱,可褚青娘死活不肯。后来吕侍郎相中他做女婿,然后……   然后就是决裂   魏文昭心冷得很,懒得想那狠心无情的女人,盘算孩子日期:二月怀孕要从一月算,十月怀胎,也就是天佑八年,冬月或者腊月的孩子。   现在天佑十四年四月,快五岁半才对。   不到五岁?魏文昭脸色冷城铁:“你确定四五岁,而不是五岁半?”   魏奇也养过孩子,仔细想了想,弯腰用手大约比了一个身高:“最多五岁吧。”   魏文昭又想到一个可能:“也许不是亲生的。”   “奴才亲眼看见褚青娘抱起孩子,那模样一看就是亲生的。”   很好,转过身就有男人,不愧是弃夫弃子的褚青娘!   魏文昭笑,笑着笑着猛然举起茶盏,‘铛’一声,茶盏碎的遍地都是,茶水茶叶散了一地。   魏奇眉目不动,垂手立在原地,衣摆上几点湿痕。   魏文昭怒火来的快去的更快,淡声吩咐:“知会刘远桥一声,褚氏猪肉都从吴屠夫那里购买,吴俊猪肉有问题收押在牢,勒令褚氏生意暂停封店清查。”   原来给吴俊使绊子,是因为这个女子?魏奇收回心思,拱手:“是”   魏奇刚到院子门口,刘远桥提着袍角急急忙忙冲进来:“大人,下官无能。”   ‘噔噔噔’把平日使在花娘身上的力气,都用上了,喘着气跑进来就想跪,却发现满地碎瓷渣子。   吕颂才捡了笤帚开始扫。   魏文昭从里间从来,脸色平和:“怎么了?”   刘远桥提着袍角,只觉得不好落脚,我的天,谁让大人发这么大火!   他这会儿来回禀坏消息,会不会被大人杀了?可不说也不行,大人明显看那屠夫不顺眼。   刘远桥捡了吕颂扫出来的一块地‘噗通’跪下:“都是下官无能,没能看好吴俊,褚青娘……”   “啊!不,褚氏青娘带着八弄巷街坊,码头一干脚夫,联合请命证明吴屠夫卖的猪肉没问题。”   “大人也知道,按照律法……”刘远桥干干笑着,不说了。   把吴俊救出去了,魏奇想起自己的任务,褚家的店没法封了?   魏文昭冷冷一笑:“刘大人这话有意思,你按律办差‘无能’两字从何说起。”   魏奇深深低下疤脸,主子心思实在快,自己还在想怎么封店,主子已经想到刘远桥话不妥。   刘远桥也意识到错误:“没有没有,就是大人旁听过,下官来跟大人说结果。”   打发走只会坏事的蠢货,魏文昭一脸平静走进里间,不一会儿古琴声铮铮淙淙响起。   琴声里竟然一副水波平静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魏渣手搭在胃上,往外看,下午还会继续送饭吧。 第11章   官司赢了,褚青娘找来门板铺上褥子,招呼吴郎、街坊,把吴俊抬回家。   吴俊有些不好意思:“一点伤没事,怎么好麻烦大家抬,叫吴朗用板车拉回去进行了。”   事情了结褚青娘总算松口气,笑道:“板车有些颠,伤口要紧。”   被青娘关心,吴俊心里一甜,脸红红趴在褥子上,又觉得脸红的没理由,画蛇添足道:“天真热。”   谁不知道他心思呀,有街坊喷笑:“是是是天太热了。”不是害羞。   大家说说笑笑把吴俊抬回家,吴俊趴在床上不迭声道谢:“这次多亏大伙,等我好了,杀猪请大家!”   老街坊谁家有事不搭把手,客气道:“不过去衙门说句实话,不算什么,要说谢,也是谢谢褚老板。”   嘿嘿,吴俊红脸笑。   众人眼光巡梭到褚青娘脸上,见她似乎没有恼意,就笑呵呵帮着凑趣:“这事儿倒霉的,可得好好吃一碗猪脚面去霉运,咱们都没有褚娘子手艺,只好辛苦褚老板了。”   众人嘻嘻哈哈散了,只当吴俊因祸得福。   褚青娘当然明白吴俊为什么脸红,也知道大家凑趣,只是喜欢这事由心不由人,慢慢看吧,也许吴俊能让她喜欢。   因此褚青娘不再排斥,却也不鼓励,只是客气笑道:“你身上有伤不适合肥腻,这几日吃清淡些,得空我来看你。”   “嗳!”吴俊脆声应了。   褚青娘走了,吴俊看哥哥心心念念的事儿有眉目,心里也高兴,却偏偏嘴贱撩拨:“也不知道喜欢青娘姐姐什么,比你大还带着孩子,明明巷子里那么多姑娘喜欢你。”   萌动的春芽小心收在心里,青娘一颦一笑小心翼翼记下来,吴俊对弟弟变成后爹脸:“做饭去,想饿死你哥?”   说不过就赶人,吴朗对他哥做个鬼脸,开开心心去厨房找自己媳妇。   吴郎走了,吴俊趴在炕上,他喜欢青娘,因为他见过青娘的所有为难:   一边背着孩子,一边煮茶叶蛋。   一边筛花生,一边逗车车里的孩子说话,一不小心扬起的沙土,呛了鼻子,咳嗽的眼睛通红。   见过她挎着篮子,一天三四趟跑码头,只因为隔一会儿,要回去给孩子喂奶。   一个人带孩子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知道那苦,他心疼青娘,想一辈子照顾她。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总算过去,日子似乎回到正轨,第二天清晨,卖花的人从门前经过:“栀子花、金盏花、浓郁芬芳木香花~”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含着露珠。   青娘接过谭芸芬手上梳子,笑道:“买一捧栀子花进来插瓶,给哑婶买一捧金盏花,你喜欢什么自己挑我出钱。”   “谢谢奶奶”谭芸芬笑吟吟屈膝出去了,不一会儿,捧着几支栀子花枝进来。油绿的叶子雪白花苞,也有浅浅露出金蕊的,散发出清甜味道。   谭芸芬看着花儿满眼喜爱:“买花就要起早,新鲜不说还带露水,奶奶不如掐两支别在衣襟上?”   “给妞儿别两支吧,女孩儿就要俏打扮。”青娘麻利把头发挽好,挑了一块铁锈红蜡染头巾,包住头发“吴俊事情了了,今日生意必然红火,你别在我这儿忙,去看看妞儿。”   程家一家子都搬去了独一味,码头就剩下哑婆、褚青娘、谭芸芬母女。   谭芸芬的意思,妞儿跟着摊子就行,可褚青娘不想小姑娘风吹日晒,太早见惯市侩,和童儿一并托付给文家,不过多花银子的事。   谭芸芬感叹:“妞儿遇见奶奶,上辈子不知修了多少福分,也不知谁有福分能修成奶奶姑娘。”   谭芸芬走了,褚青娘脸上笑容消散,变成刻骨思念。她也有个活泼的女儿,她还有个走时不会说话的儿子,也不知长的怎样了。   心一阵阵疼,乖乖坐在一边的童儿发现不对,跳下椅子问:“娘,你怎么了?”   这里还有个孩子,过往不会再回来,往前走才是真的,褚青娘抱起童儿,放在膝头笑着问:“娘给童儿找个爹爹,好不好?”   “是吴叔叔?”童儿小脸沉默下去,满脸都是伤心的倔强“不要,童儿有爹爹,又漂亮又聪明的爹爹,童儿要等爹爹来,娘和童儿一起等,好不好?”眼眶红红的,泪花花开始闪烁。   哪个孩子想要后爹。   褚青娘心疼的颤了颤,脑海闪过魏文昭的模样,那个人,童儿这辈子也等不到了。   “好”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褚青娘说“娘和童儿一起等。”   “爹爹什么时候来,童儿等的好累。”   “快了吧,爹爹从北边找起,一点点总会找到咱们。”褚青娘抱着孩子慢慢晃悠,她太忙了,都没时间好好陪儿子。   “青姐姐、青姐姐!”阿凤跑的头发散乱,一边哭一边闯进青娘屋子:“青姐姐,公公和阿园被衙门带走了!”   “怎么回事?”褚青娘急忙起身,抱着童儿问“好端端怎么回事?”   文韩凤也顾不上童儿还在褚青娘怀里,抱住褚青娘嚎啕大哭:“官府查私盐,查到我们铺子了。”   在大虞,盐铁属于官卖,每个地方都有盐运司,可偏偏怀安县临郡产井盐。虽然是两个郡但连着嘉澜江,就有百姓悄悄掏了井盐,夹在船上偷偷私售。   这种事太多了,而且量都不大,时间久了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的太过就算。文家铺子不算过分,基本六七分官盐,三四分私盐,随大流而已。   褚青娘被熊抱,艰难腾出一只手,拍拍阿凤肩膀:“别怕,认罚就行,家里银子不够我这里有。”   阿凤哭的‘哇哇’的,在褚青娘怀里摇头:“不行,听说是钦差大人手下,随便一查就查出两家,大人恼怒了,说必要严惩以正国法。”   褚青娘被阿凤哭的没办法:“没事,先梳洗一下,什么事咱们从长计议,别哭,啊?”   谭芸芬听到动静,早在门口等着,这会儿主子有话,立刻转身去厨房打水,把哭哭啼啼的文韩凤劝开。   安抚住文韩凤,褚青娘急忙起身去青花巷,谭芸芬拦住她,低声问:“奶奶走了,摊子怎么办?”   她和哑婆勉强能出摊,可童儿妞儿怎么办,韩文凤这模样也带不了孩子。   褚青娘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干活装扮,平平心气理清思路,吩咐:“发好的面全部蒸包子,送给码头脚夫,说声抱歉,就说这两日家中有事暂时歇业。”   反正事情很快会传开,谭芸芬虽然可惜钱财、生意,却也只能点头:“奴婢知道了,单开卤味摊,总不能什么都送人。”   事到如今这就是最小损失了,褚青娘点点头回屋换衣裳。   赶到青花巷文大娘倒还坦然,院子里干干净净,正给康哥儿收拾,见褚青娘领着阿凤进来,还笑了笑:“这丫头当娘的人了,有事就知道找你哭鼻子。”   褚青娘急促笑了下:“事情没有转圜余地?”   “早说别贪小利不听,这次偏偏犯到钦差面前,让怀安官吏丢脸。”   怎么又是这位钦差,简直命里犯冲一样,褚青娘皱眉。   “文大娘”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伙子跑进来“听衙门里消息,衙门里大小官吏,在钦差院里跪了一地。”   本来还算平和的文大娘眼前一黑,完了,要是因为他们文家让怀安县大小官吏被罚,他们家以后怎么混。   “娘!”阿凤哭着扑上去,搂住文大娘稳住,康哥儿吓得‘哇哇哇’大哭。   这一院乱的,来报信的小伙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反应。   褚青娘微笑:“多谢梁大哥报信,辛苦您跑这一趟。”   “没事、没事”梁诚顺总算有台阶“那你们忙,我先走了,有信儿我再来。”   “多谢”褚青娘送人出去,回来文大娘正软软靠在小竹椅上,阿凤抽抽搭搭哄孩子。   “婶婶别担心,青娘这就去想法子,”为了安文大娘心,褚青娘说的斩钉截铁“钦差大人吃过青娘两顿饭,多少有点情面,再不济陆举人也见过钦差。”   这都什么人情,可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文大娘强撑身体,扶着椅背站起来:“去吧,待会我去接童哥儿、妞儿过来,你不用挂心孩子。”   “……没事”褚青娘想了想,这一家老的老少的少,阿凤偏不顶事“待会儿我让阿谭带孩子们过来,让她照顾你们。”   文大娘有点着急:“那你摊子怎么办?”   “休息两天没事。”说完见文大娘脸上露出愧疚,褚青娘坦然:“婶婶,那年冬天不是您,青娘还不知道会咋么样。”   腊月二十五,临产的青娘被赶出客栈,扶墙捂着肚子疼的蜷缩。文大娘抽抽鼻子眼眶泛酸,这就是她们娘儿俩的缘分。   “去吧,也别太为难自己,毕竟那是钦差,代表的是万岁爷。”   “嗯”褚青娘屈膝离开。   离开后就火烧火燎,可她能有什么法子,转了几圈还是送饭。北地四五月,最时兴吃槐叶冷面,掐碧绿的槐树叶子,汆水剁碎和面。   碧绿的面一点点涩味回香,浇上炒好的卤头汁子最开胃不过,当年……   当年,褚青娘又想起那个人,当年父女两个面对面,一大一小两碗清爽绿面配卤子。   父女俩脸朝碗,吃的满嘴香。   收回心思,褚青娘开始找槐树,可北地庭前屋后最常见的树,这里却很少见,也多亏青娘人缘广,有个街坊告诉她,海慧寺山上有两棵。   骑马上山求着寺庙僧人,舍了些槐树枝,回家顾不上休息,烧水和面炒卤子。汗珠映着灶火热气一滴滴滚落,青娘心里火烧火燎。   国法当前,这件事,她大约没办法,只能求钦差从轻发落。   一样样吃食静心准备,重新梳洗换上整洁衣裙,褚青娘提着吃食到衙门,笑着与人屈膝:   “麻烦大哥向里通传一声,天气炎热担心大人胃口不开,褚家小店,进献槐叶冷面给钦差大人。”   上次大人吃的挺好,还给他们赏钱,今儿个说不定还能讨大人欢心,也让衙门里大人日子好过些。   衙役想的明白,接过食盒对褚青娘笑的极客气:“褚娘子好手艺,连着咱们也有赏钱。”   上次有赏钱?那就好,说明大人吃的满意,褚青娘压着石盘的心,轻了一节笑微微道:“麻烦您。”   日头悬在中天,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褚青娘晒得脸色微红,却期盼的看着衙门里头。   很快衙役出来了,手里捎带着食盒,把食盒塞进褚青娘怀里,满脸晦气:“别再来了,做的什么饭,上次吃的大人胃不舒服!”   钦差大人说,她做的饭让人胃不舒服。   因为水上田地,被怀安人敬仰的钦差,说褚家饭食不好,让人胃不舒服!   褚青娘脸刷的白了。   褚家生意还能火爆吗?   唐观换值从码头回来,碰到脸色不好的褚青娘,关切到:“褚娘子这是怎么了?”关切不是做伪。   褚青娘看清来人,收拾好情绪,带着几分苦涩笑道:“文婶家查出私盐,钦差很恼火要严办,想去讨两分人情……”   话没说下去,两个人眼光都落在沉甸甸食盒上。   这事唐观一个小巡差也没法子,只能干巴巴宽慰:“私盐这事儿,大家心知肚明,最多罚点钱没事。”   是,大家都在做,可别人没带累怀安官吏,文家却带累了。   褚青娘没有解释这些,撑着笑脸:“承您吉言。”   褚青娘走了,唐观心里却下不去,他认识褚青娘四年多,从来见她笑颜待人,什么时候见她这么苦涩过?   哎,可惜他就是个巡查。   叹声气,唐观回衙门交差,路过钦差院子,忍不住慢下脚步。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什么动静,唐观扯着耳朵什么也听不到。   就要离开院墙时,忽然听到一把声音:“你是说怀安县找不到一棵槐树?”   声音里带着淡淡不悦,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声音!   年轻男人,标准的京城口音,这口音他前几天才听过!   唐观扶着挎刀急匆匆往回退,退到院门边,小心往院里看,上房台阶上站着一个轻袍男子。   玉色肌肤桃花眼!一管细长挺鼻、嫣红薄唇!   唐观惊得睁大眼,这个人,这不是码头……   唐观听他训斥钦差大人的常随吕颂:“褚青娘一个女子都能找到槐叶,你找不到,本官要你何用?”   钦差!他是钦差!唐观头皮发麻。   褚娘子!   唐观拔腿去追褚青娘。 第12章   大热天唐观跑的‘呼哧、呼哧’追上来:“褚娘子!褚娘子等等!”   还在思索怎么办的褚青娘,愕然停下脚步,转身:“唐大哥怎么了?”   “呼、呼”喘着气,唐观说:“钦差大人对你有意思!”   ……褚青娘   “唐大哥真会开玩笑,我去那里认识钦差大人?”   “真的,那个男人,啊,不”唐观急忙改口“大人特意去码头,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   ?褚青娘   话到这里,唐观有些不好意思,攥了攥牛皮刀把,略微带着几分尴尬道:“当时,我怕他对你不怀好意,就说了陆举人和吴屠夫的事,想打消他的念头。”   现在想想真的好尴尬,好在钦差大人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要不他就可以收拾铺盖走人了。   原来这样,褚青娘却不以为意:“唐大哥许是看错了,大人关心的是别的,再说钦差大人难道没有家室?就算要找妾室也是找如花少女,怎么可能我一个摆摊妇人。”   唐观码头上没事,就和脚夫、货商,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侃,见青娘不信,立刻来了精神:“怎么不可能?本朝高宗皇帝,就是街头看中卖烧饼的寡妇黄娥,那黄娥最后还成了太后呢。”   这倒是真的,可古往今来有几个?褚青娘浅笑:“唐大哥还有别的事吗?”   不信?唐观着急:“真的,那天早上我说了吴屠夫的事,下午屠夫就出问题。”   “唐大哥还说了陆举人的事,为什么陆举人没事,文家却出事了。再说倘若钦差大人真对青娘有意,应该遣人来说,到现在也没人来。”   褚青娘分析的没问题,唐观却相信这其中绝对有关联:“多半陆举人死心了,屠夫不死心?”   褚青娘无语:“还有事,多谢唐大哥好意,青娘先告辞。”半个字不信的褚青娘转身就走。   “哎、哎”唐观两步追上,扯住青娘袖子,脸色有些焦急:“这位大人一定和你有什么缘故,他今日一口叫出你名字:褚青娘,褚娘子想想,他一个四品钦差,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脑子里一阵恍惚,忽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来,褚青娘问三连问:“这位大人姓什么?多大年纪?什么样子?”   总算有点意思了,唐观松口气,摊手:“大人姓什么,我一个巡差怎么知道,都是大人、大人的叫。”   褚青娘抿起嘴角,心里那个想法,慢慢开始小火燎烤心脏,手指下意识握紧食盒提畔。   如果真的是他,一切就说的通了,可他不过一个光杆探花,六年时间就算有吕家,也不可能代天巡查。   唐观看褚青娘皱眉思索,就知道这事大约真的有渊源,紧着话说:“大人面白无须看起来二十三四,和你年纪差不多,比我高小半头。”   褚青娘抬眼,第一次认真看唐观,如果是他的话,唐观到不了他眉梢,大约在眼下位置。   “有印象没?这要没印象,他长相你一定有印象!”唐观说的眉飞色舞,铿锵有力吐出两个字“漂亮!”   “是真漂亮,一双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情,尤其眼下两条浅浅卧蚕……”   褚青娘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满园桃花灿似云锦,不及他树下微微一笑:“青娘”   言犹在耳,褚青娘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唐观还在嘚吧嘚吧:“鼻子也好看挺秀细长,嘴也好看就是太薄了,听说这种人薄情……”   褚青娘已经听不下去了,她一时间有些迷惑,仿佛飘在空中,天地悠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仿佛那一年从魏家离开,穷途末路不知道该去哪里。   “青娘,青娘?”   褚青娘回过神,眼前是夏天,是怀安县街道,是唐观关切的脸。   空洞的双眼恢复点精神,褚青娘苍白的脸扯出一点笑:“我没事,多谢唐大哥,我先回家了。”   唐观看着褚青娘脚步轻飘飘走了,我的天,褚娘子真认识钦差!后知后觉唐观炸了。   我的天,这是有仇还是有故?多半是故吧,要不然吴屠夫怎么倒了血霉,这多像话本上写的争风吃醋。   那文家怎么倒了霉?哎呀,不想了,不想了。唐观一拍后脑勺,神仙打架,他这小鬼还是离远点,反正消息他给褚娘子带到了,也对得起那么多白吃的卤味。   褚青娘游魂一样在街上飘荡,六年,六年了……多少往事纷沓而至。   “这一巴掌是你不敬夫君,身为魏家妇,却自私自利,不为魏家前程只想自己。”魏文昭的冷脸似乎就在眼前,耳朵似乎还嗡嗡响。   褚青娘手指发麻,微微用力握紧提畔,当年她也扇了他一耳光。   “哎!走路小心点,踩了我的摊子!”   耳边呵斥,唤回褚青娘心绪,看着自己脚,离人家摊子不足半尺,褚青娘连忙道歉:“抱歉,想点事分心了。”   “你这样走在路上很危险,知道不?净给人添乱。”   “对不起,”褚青娘再三道歉“下次一定注意。”   摊主又唠叨几句,褚青娘却完全冷静下来,就算真的是魏文昭又怎样?他们早已夫妻情断,再见也只是劳燕分飞的陌路人。   只是她还要最后确认,童儿!   褚青娘在路上雇了轿子,先去青花巷,青花巷文家却只有文大娘:“这边不时有人报信,阿凤撑不住哭哭啼啼,嫌吓了孩子,我让他们去了码头。”   褚青娘点点头转身走,文大娘在后边有些犹豫,她知道不该催,可老头子和儿子,是她心头上的人,怎么能不扯心扯肺。   “青娘……”万大娘语气犹疑而艰难“事情……”   褚青娘回过头,心里愧疚不已,文家这场祸事多半因她而起。稳住情绪,褚青娘轻声:“等我确定一件事,文伯大约就没事了。”   “哎、哎,那你快去。”老人急忙催促,脸上都是担忧。   “嗯”褚青娘默默屈膝。   码头院子里,孩子们似乎知道家里有事,三个孩子蹲在树下悄声玩耍,其实是妞儿哄康哥儿,童儿在旁边淡淡协助。   阿凤失魂落魄坐在小板凳上,看见褚青娘回来,眼睛一亮扑上来:“青姐,怎么样了,公公和阿园什么时候能回来?”   哑婆搬着小板凳坐在另一边,手里正绣鞋面,闻言抬头,眼睛在青娘脸上溜了一圈儿,没说话继续绣鞋面,只是针脚不知怎么有些用力。   褚青娘撑起笑,安慰文韩凤:“没事,快了,”转头向孩子“童儿你跟娘进屋,娘有几句话问你。”   童儿回头看看娘,再看看凤婶婶,乖乖站起来牵住娘的手。褚青娘领着童儿进屋,把焦灼的阿凤关在屋外。   进屋后没有先问孩子话,褚青娘去盆架取了毛巾,沾掉孩子额上浅浅一点浮汗,又伸手试了试他后背,也拿干毛巾擦了擦,才拉着孩子坐下说话。   “娘记得童儿说过,在街上遇到过一个很漂亮,很聪明的人?”   童儿心里隐隐担忧全部放下,双眼绽放出夺目光彩,心里全是欢喜:“他就是童儿爹爹是不是!他说不是,可童儿觉得他就是,又漂亮又聪明,一定是童儿爹爹!”   对着孩子几乎发亮的脸蛋,褚青娘心里疼痛酸涩无可奈何,喉头咽下人生五味,褚青娘笑容和蔼:“你们上次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想起那日被拒绝,童儿闪闪发亮的脸蛋黯淡下去:“他说他姓魏童儿姓褚,说他不是童儿爹爹。”   姓魏……百般滋味涌上褚青娘心头。   童儿低下小脑袋,有些落寞:“虽然他说他姓魏,可童儿觉得他就是爹爹。”   褚青娘摸摸儿子软软热热细发,不知道该怎么说。   “娘,他就是童儿爹爹对不对?”褚童扯扯娘的袖子,期盼的问“爹爹只是不认识童儿,对不对?”   一声一声,声声如刀,割裂青娘心脏。   使劲忍下眼眶湿意,褚青娘放下孩子:“娘还有事,你在家和妞儿他们玩。”   童儿扯住青娘裙子,眼巴巴看着青娘:“他就是童儿爹爹,对不对?咱们去找爹爹好不好,爹爹那么聪明,一定能救文爷爷、文叔叔。”   小小的脸蛋上一双凤眼,凤眼里有期盼、有希翼、有哀求,对父亲的渴望,让孩子显得弱小又可怜。   可是褚青娘能说什么,她怎么知道魏文昭会怎么对这个孩子?蹲下身抱住童儿软软小小的身体,在孩子额头亲了亲,褚青娘转身离开!   童儿眼巴巴看着母亲离开,凤眼泪水弥漫,终于从长长的睫毛建滚落,童儿想要爹爹。   褚青娘出了院门还没上轿子,程望焕却快步赶过来,拦住她焦急道:“主子,鲜味楼幸灾乐祸送消息,说钦差大人说咱们饭食不好,让人胃不舒服。真的吗?父亲很着急,让我来问问。”   这么快就传开了,明显是有人故意,青娘挺起肩膀,柔韧的身体仿佛能面对一切风雨:“先稳住,该怎样就怎样,等我回来就知道怎么回事。”   褚青娘再次出现在县衙院子外边,根本不在乎衙役眉眼里嫌弃,身姿挺拔犹如剑兰:“陈阳褚青娘请见钦差大人”   衙役有待不理,可褚青娘气势惊人,怕中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只能撇着嘴嫌弃的进去通报。   “老爷,外边有个自称陈阳褚青娘的求见老爷。”吕颂弯着腰进来传禀。   魏文昭听了冷哼一声,还算聪明,这么快就找到根儿。吕颂见抬头觑魏文昭神色,见他似乎有些厌弃,试探:   “奴才叫她走?”   魏文昭淡淡瞟一眼,吕颂再不敢多话,急忙低下头等吩咐。   “叫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褚青娘跟着吕颂进来。   一个坐在上首慢悠悠品茶,一个站在门边看向座上人。宽敞阴凉的官衙里的,曾经的夫妻再次见面。   一晃六年再见面恍若隔世,不,是恍若陌生人。   魏文昭并不是陈阳人,是凤溪人和陈阳隔着上百里。魏文昭父亲魏舟山赶考病倒在客栈,是同样赶考的褚父出钱请大夫。   褚父大方义气、魏舟山学问好见识远,两个不同的人,却意气相投结为儿女亲家。   魏文昭十四岁父亲病故,家里日子难以为继,魏母带着儿子投奔亲家。   十二岁的褚青娘豆蔻枝头,十四岁的魏文昭青涩单薄。   “我叫青娘,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凤眼弯弯,笑容明媚如同朝阳掠过绿树。   照顾他寒暑衣物,照顾他春秋饮食,照顾他身体,照顾他心里那些自尊。   成婚不愿在褚家,青娘说动父亲,褚父说:“褚家家产日后尽归外甥。”魏文昭才带着母亲继续住在褚家,因为这些是褚父送给魏家的。   魏文昭要上京赶考,褚青娘担心他千里孤单,卖了家产陪他落户京城。   连婆婆都觉得可惜,可是褚青娘说:“相公总不会在这里一辈子,总要赶考,总要留在京城一展志向,相公在哪儿咱们家就在哪儿。”   将近三百地两间铺子,全卖成银子在京郊落户。只是谁知道,中探花还没来得及庆贺,褚青娘迎来一纸休书。   十年相伴六载夫妻,一晃眼又是六年,十六年后她又碰到这个人。   “哪里来的民妇,见了大人还不下跪!”吕颂忽然在一边喝斥。 第13章   褚青娘瞟了一眼吕颂:“我是来见故人的,不是见钦差。”   故人?吕颂听的心里一咯噔,回头小心窥探魏文昭脸色,魏文昭瞟了他一眼:“退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吕颂不敢说什么,低头退到门外守着。   魏文昭并不满意,冷声:“出去守着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吕颂心颤了颤,一个院子都不许有外人!这个女人必然不一般,可他不敢耽误更不敢问,缩着肩膀到院门外守着。   真见到这个人,忽然发现什么喜怒都没有了,褚青娘脸色平淡:“吴俊的事是你做的?”   魏文昭嗤笑一声:“污蔑钦差你知道是什么罪?”   那就是了,这一刻,褚青娘其实不太理解魏文昭。按理她们褚家从没有半分对不起魏文昭,他这样打击报复什么意思?   千万别说余情未了,褚青娘不信。   褚青娘不说话,魏文昭更不急端起茶水微微品着,心里觉得这屋子挺安静,让人生出几分惬意。   “你还为那一巴掌记仇,当时你不是已经打回来了?如果觉得不够还要报复,只管冲我来,不要连累旁人。”褚青娘想来想去,大约也只有这个过结。   惬意没了,魏文昭也不很介意,放下茶盏:“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一声不吭走了,我找了你多久?三天,整整三天!”   一声不吭?你亲眼看着我收拾衣裳,说褚家家财尽归外甥,不许我带走一分一毫,这会儿说你找了三天。   也是,三天后,你忙着要去吕家提亲。   褚青娘觉得自己和魏文昭,没什么旧情可念:“既然断了夫妻缘分,我再如何与你无关。”   这句话让魏文昭脸色变得难看,他想起那件事,脸上充满厌弃,仿佛褚青娘有多脏一样。   “是,说的多么情深义重,转眼就琵琶别抱。”   ?   什么琵琶别抱?褚青娘当然明白琵琶别抱的意思,意思是女子弃夫二嫁,可她什么时候二嫁了?   魏文昭对上褚青娘疑惑的眼神,轻蔑嗤笑:“可别说你没嫁,毕竟孩子都生了,也别说是本官的,差月份。”   童儿?他以为童儿是别人的孩子?   褚青娘不可思议的看向魏文昭,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个人相识十年,却这样揣测她;这个人和她做了六年夫妻,竟然完全不了解她?   魏文昭不知为什么被看的有些心虚,要知道他这辈子心里发虚只有一回,就是父亲去世那一回,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看什么,难道你没有嫁人生子?”   褚青娘静静看向魏文昭,胸膛里那颗心慢慢平静下来,旧日的爱与怨随风散去。   “魏大人可以在京城娶妻生子,民妇自然也可以再嫁。”   吕颂在院外很忐忑,不时朝院子里瞄,这个女子必然和老爷有渊源,要不要写信告诉夫人?   可是老爷最近私事都让魏奇办,他要是给夫人通风报信,老爷必然厌弃,要是被老爷弃之不用……   冷冰冰怒火一瞬烧到心头,魏文昭嘴角勾起蔑视,拿刀子扎青娘心:“怎么不见你那新人,莫不是受不了你嫉妒狭隘,又把你休了?”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文昭:“死了。”   ……魏文昭,为什么觉得说自己呢?   褚青娘不想再和魏文昭纠缠:“六年时间做到钦差,吕家对你助力很大,而我也已再婚生子,咱们相逢只当陌路,各自安好行吗?”   只当陌路,各自安好?魏文昭眼里的厌恶,转成黑沉沉不知什么情绪,深深蕴在眼底。   “当年我爹救过你父亲一次,念在这份恩情上放过文家,咱们恩怨两清如何?”   恩怨两清,想得好,魏文昭深暗阴冷的眼神,盯着褚青娘,嘴角扯起轻蔑笑容:“怎么也是故人一场,你那个野鸳鸯伤养的怎么样了,本官还等着参加你们婚礼。”   仿佛有趣般:“对了,那屠夫身体不错,你猜能经得起几顿打?”   褚青娘静静看着魏文昭,看着他脸上的冰冷和厌恶,半天心平气和问他:“魏文昭你已经休了我,咱们已经没有关系,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魏文昭一瞬有点迷惑,他想怎么样,原本就算褚青娘流落走卒贩夫之辈,他还是打算接回府的。   可是现在,褚青娘被别的男人染指,要,他嫌脏,不要……   在魏文昭内心深处,就算褚青娘心狠无情,她都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   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褚青娘站起来离开,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阿年呢?”   许松年才是魏文昭贴身小厮。   魏文昭扔下那些不痛快,冷哼:“几年不见你心里最记挂的是他,一对儿女都忘了?”   褚青娘有些迟疑,她不觉得魏文昭会好心告诉她,可还是问:“颖儿和云儿他们好吗?”   六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思念儿女的,街上看到同样大的孩子,就挪不开脚。   魏文昭冷笑:“你都扔了他们,还管他们好不好?”   心脏扯得实在痛,六年没见孩子,不知道他们好不好,不知道继母有了自己孩子,会不会看他们不顺眼。   “你跟我说一下,他们多高了,颖儿扎耳洞没,开始学女红没,云儿启蒙没,学业累不累。”   褚青娘几乎算是求他:“行吗?”   魏文昭心里舒服些,脸上却是轻蔑嗤笑:“他们是魏家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吕颂看褚青娘脸色冰冷平静走出去,急忙进去伺候,进去魏文昭脸色也不好:“把魏奇叫来。”   褚青娘走出衙门,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才觉出浑身冰寒一片,抬眼,程万元站在不远处树下等她。   穿着最好的细绸袍子,姿态淡然神色温和,却仿佛臂膀一样支撑着她。   “家主”程万元迎过来,低声“那边有雇好的轿子。”   褚青娘点头:“去青花巷文婶家。”   文大娘坐在院里纳鞋底,可是做不了几针,就看向院子外边,忧虑压在眉宇间,眼里都是担心。   青娘走进去双膝跪倒:“文婶对不起,是我害了您。”后边的程万元随手关上院门。   文大娘急忙丢了活计,小跑扶起褚青娘:“好端端怎么了?”   “钦差……就是童儿的爹。”褚青娘第一次说起往事,说魏褚两家过往,说他们成亲,说魏文昭为了前程要她做外室……   文大娘听得直皱眉,听完,睿智的老人并没有怪罪褚青娘,而是说:“走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走了,我去衙门说明童儿身份。”   文大娘把刚才丢的鞋底捡起来:“好歹我救过他儿子一命,再加上你一走,他折腾也没用,事情就解决了。你不走,童儿月份在那儿摆着呢,被他查到你就走不成了。”   褚青娘并不想走:“光脚不怕穿鞋的,他给吴俊下套,总是有迹可循,我不信他不怕。”   程万元听完整个过程,叹气:“他不怕。”   文兰英和褚青娘,同时讶然看向程万元。程万元再次叹口气,好不容易生意蒸蒸日上,却碰见这回事。   文大娘给程万元挪把小竹椅:“坐下说。”   程万元也不推辞,三人围坐一圈:“要只单单是个钦差,他或许,您听好了是‘或许’。”   程万元认真看向褚青娘,前两个字咬重音“或许还忌惮一二,可他有水上田地的功劳,别说夹私报复,就是把您放在指尖上磋磨,都没人管。”   褚青娘愕然睁大眼。   “您知道他那功劳有多大?”程万元苦笑解释“一国人口受粮食产量约束,粮食增产一成,人口就能增加一成。”   “水上田地,受益的不光是秋源湖,您知道大虞东南有多大水域面积?”程万元在心里快速默算,给出一个数字“最可怕东南之地,谷物一年两到三熟,您说这一年大虞能增产多少粮食?”   “两成,最少两成!”程万元落地有声。   粮食增两成,人口自然跟着增两成,国富、民、强、四个字,出现在褚青娘脑海里。   程万元看家主吃惊的模样,就知道她想明白了,继续苦笑到:“您还想告他?就算您告到皇上面前,皇上也能笑着把您赐给魏大人,当成私情处理。”   竟然这么大功劳?文大娘当机立断:“走,赶紧走!”   是的,得走,褚青娘立刻站起来:“我这就收拾。”   几个人立刻赶往码头,程万元落后两步,给一个十二三孩子几枚铜钱,说了两句话。小孩儿点点头,把钱揣在怀里飞快的跑了。   码头,褚青娘把哑婆、谭芸芬叫到屋里,大略说了事情:“我现在带童儿离开,独一味和摊子留给你们,身契也还给你们,只是独一味,每年要分两成红利给文家。”   文大娘正要说什么,谭芸芬先不干了:“奶奶在哪儿,阿谭和妞妞就在哪儿,奶奶别想丢下我们娘儿俩!”   程万元整整袖子,不在意的笑笑:“接风宴上程某说过,程家自此归褚娘子,自然家主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哑婆没什么表情,随意道:“你还欠着老婆子三十两纹银,自然你到哪儿,老婆子到哪儿。”   这是要和她患难以共,褚青娘心里一阵酸软翻滚,温热弥漫在胸口。   程万元笑的自信:“家有万贯不及一技在身,咱们有人有手艺,在哪儿都能把日子过起来。”   文大娘边笑边抹眼泪:“这好、这好,你一个人带着童儿,还不得让大娘担心死,人多好,只要心齐,在哪儿日子都是红红火火的。”   “行,咱们一起走”褚青娘身姿挺直,心里也生出豪气“以后贫穷不移、富贵不忘。”   “贫穷不移、富贵不忘。”程万元   “贫穷不移、富贵不忘。”谭芸芬   “贫穷不移、富贵不忘。”哑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到底创造了怎样的财富,只是在褚青娘的影响下,几家人紧紧相靠。   谭芸芬、哑婆各自回屋收拾东西,褚青娘对程万元说:“独一味那边也要收拾。”   程万元笑道:“小老儿早料到,已经派人回去说了。”原来刚才给小孩儿钱,是为了这个。   说完,程万元告退,把屋子留给文大娘和家主。   文大娘关上屋门,掏出十两银子,五十两银票:“穷家富路,这个不许推辞!”   褚青娘没推辞,收到包袱里,从柜子里拿出独一味地契、摊位租约:“这些婶婶拿着也别推脱,只是还欠着丰来钱庄二百银子,要麻烦婶婶明年结清。”   文大娘一起收了:“行,不会让你做无信之人。”   “还有,跟吴俊说声抱歉,害他挨一顿板子。”   “知道,不会让你做无义之人,赶紧收拾包袱。”文大娘铺开包袱皮。   夜过三更,码头院门‘吱呀’打开,黑黢黢出来一群人,褚青娘打头抱着童儿。童儿睡得正熟,这会儿被吵醒不停揉眼睛。   后边紧跟背着包袱的程万元、程望焕,还有抱着妞儿的谭芸芬,抱着两个孩子的程氏婆媳。   乌泱泱一群人悄无声息,魏奇看的心里称奇:果然要跑,大人猜的真准。   魏奇显出身形堵住褚青娘,疤脸没有表情:“老爷说褚娘子要走没人拦着,只是请等明日过后再走。” 第14章   第二□□阳才照亮江面、和两岸,陆家就出事了,衙役们封了陆家所有商铺,陆举人被请到衙门问话。   百姓们议论纷纷,据说因为私盐问题,钦差大人极为恼火,所以要抽查税赋,随便一抽就抽到陆举人家。   褚青娘默默看着江面,程万元站在褚青娘身后欲言又止。江水滚滚东去不停歇,波浪涛涛撞击着岸边,涛声‘唰唰’撞在人耳里,撞在人心头。   魏文昭明显拿青娘身边人撒火,可是他们却无能为力。   文家还好说,到底有国法,大不了折财,丢面子也有限,毕竟好些人做。   可陆家百年大族,祖上好几位出仕,陆举人也不是没机会,犯在魏文昭手里,家产损失多少不说,陆举人的功名还能保住吗?折损的家族声望,是多少银子也换不回来的。   “……不如观察两天再说?”程万元沉吟开口“也许陆家没什么问题。”   青娘还是一动不动看着江水,江水涛涛不停,她的声音很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那么大的家业,总有一两处看不到的宵小之辈。”   是,这正是程万元担心的,陆家若被有心针对,必然元气大伤。   “家主能弃之不理吗?”如果可以他们即可离开怀安。   “不,我不能让人替我受过。”褚青娘背对着程万元,看着江面脸色平静到沉静。   江上来风,吹的褚青娘衣裙轻扬,柔韧的身形却巍然不动。   程万元又问:“家主要妥协吗?告诉魏大人小少爷身世。”   不,褚青娘并不想,如果告诉他,童儿势必保不住。   程万元看褚青娘不接话,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们一个小小商户,面对钦差毫无还手之力,可程万元还是仔细思索:“既不能避其锋芒,也不愿妥协,那就只有再找一方势力平衡。”   一个主意闪过,程万元欣喜道:“可以给京城魏夫人报信,她绝不想看到魏大人和家主纠缠。”   褚青娘却没有一点欣喜,静静看着江面,刷刷水声听的久了,似乎听不出起伏,是另一种平稳。   “没用,来回时间太久,就算最快的船日夜赶路,来回也在七八日,那时候陆家不知道被折腾出多少罪状。”   程万元张口想说些什么,褚青娘却早已料到,继续说:“我知道先生意思,我是可以先稳住他,但是依然没用。”   褚青娘静静看着江水流,好像看着过去、现在、将来的岁月从眼前流过,声音淡淡:   “魏文昭走到现在这一步,不再需要吕家助力,魏夫人的话根本没分量。”   如果不能拿前程威胁他,这世上大约再没什么能威胁他的,魏母说话也许有几分用,但是魏母会向着自己?   褚青娘眉目沉静心如止水,她对魏母亲近十年,魏文昭要休她,魏母一字不反对,因为她不愿做外室,还在背后跟女儿说:“看看你那狠心冷血的娘,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顾魏家。”   魏家那母子,她领教了。   “难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左右他?”程万元也觉得棘手。   “没有,亲情、友情、夫妻情分,没什么能阻止他的决定,除了他的前程。”褚青娘缓缓吐口气,转过身“我再去跟他谈谈,希望他继续理智,去追求他的前程。”   看看身上衣裙,褚青娘也没再换,只是掠掠鬓发提裙往县衙去。程万元思索一会,叫上儿子、儿媳往独一味去开张做生意。   褚青娘走在路上,街坊邻居看见纷纷打招呼:“青娘早啊。”   也有关切的:“褚娘子没事吧。”   也有安慰的:“青娘妹妹别担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陆举人多好的人,不会有事。”   褚青娘一一笑着应了,对安慰的说:“承您吉言,青娘也相信好人有好报。”   “哟,这不是褚大老板吗?”一道怪里怪气的讽刺声音响起,褚青娘抬眼去看,是和她抢过妞儿的那个鲁妈妈。   鲁妈妈挤走红袖楼,又把一个女儿送去伺候刘县丞,两个女儿把刘县丞牢牢抓在手里,鲁妈妈正春风得意,就碰见褚青娘倒霉。   声音里都是得意的奚落:“听说褚大老板生意好得很,怎么没在码头卖烧饼,有闲空在街上转?”   即便身在危局,也不是一个鸨儿能随意嘲笑的,褚青娘站定微笑看对方蹦跶。   鲁妈妈抽出紫凌凌帕子捂嘴笑:“哦,我想起来了,别是生意做不下去了?也难怪,钦差大人神仙样人物,也吃的胃不舒服,咱们小民哪敢去尝试。”   褚青娘嘴角微微一点淡笑,看对方做戏。   “前日我家女婿点了独一味席面,吓得我哟~连忙劝,好好的贵客可别吃出问题。”   褚青娘淡笑:“以后凡是你鲁妈妈生意,褚家一律不接。”   ……鲁妈妈木了,鲁妈妈生气了,话像淬了毒射向褚青娘:“用得着你接?要我说钦差大人真神人一样,照亮了整个怀安,也让某些扫把星显形。”   “真真寡妇带煞气,谁挨谁倒霉,吴屠夫、文家、连陆举人百年大家跟着遭殃。”   周围有听不下去的:“鲁彩梅你个开黑窑子的,嘴巴糊泥了胡咧咧。”   “整天缺德遭殃的,你也有脸出来?”   褚青娘看鲁彩梅对着众人要变脸,先变脸:“三年前鲁妈妈养了个女孩儿,叫彩铃,八岁,抱病而亡,可我怎么听收敛的说,浑身伤痕,□□也撕裂了?”   鲁彩铃打个颤:“你胡说!”   “去年秋上,卖给东里乡黄家的蕊娥没了,听说黄财驹喜好很怪异?”   “你、你”鲁妈妈腿有些颤“那是她命不好!”   褚青娘眉眼间淡淡厌恶,看向鲁彩梅:“今年,你又把不挣钱的玉箫,卖给了黄财驹。五年前,你手上死了翠儿,十二年前,你手上死了一对双胞胎。”   周围人听得目瞪口呆,看向鲁彩梅都是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命。   褚青娘踏近一步,问她:“鲁妈妈你晚上从院子过得时候,难道从来没听到呜呜咽咽鬼声?”   大夏天的,鲁彩梅忽然觉得,周围有些寒气,连忙从怀里掏出海慧寺的护身符:“你少胡说八道,我鲁彩梅做的是正经生意!”   青娘淡淡瞟一眼护身符,看向鲁彩梅有些惊恐的眼睛:“十殿阎罗有《功过薄》,你猜谁会在那里等你?我猜是江采娘。”   江采娘曾是鲁彩梅最好的姐妹,比她漂亮比她清甜,客人很喜欢。江采娘挣够银子,替两个人赎身,剩下银子原说买个小铺子两人过活。   鲁彩梅却灌醉好姐妹,把人卖到外县花楼,贪了所有银子开始养女儿。   一滴冷汗留下来,鲁彩梅从没想到,一团和气的褚青娘这样厉害!江采娘的事,整个怀安记得的不多了,她却记在心里。   褚青娘不再理会鲁彩梅,饶过她去找魏文昭,魏文昭竟然又不见!褚青娘冷笑:“你去告诉他,他若不见我即刻就走。”   吕颂觑着褚青娘脸上冷笑,倒不回禀,褚青娘走了最好,夫人少些麻烦,可惜他不敢。   “老爷,褚娘子说您不见,她即刻就走。”   魏文昭讨厌被威胁,闻言脸色冷下三度。   吕颂头低的更厉害。   魏文昭手里茶盏转了几圈,到底不能不见,那是个狠心的女人,丈夫儿女都能抛下,更何况一个外人能拖她几时。   “叫她进来。”   “是”   吕颂心里一缩,越发忌惮褚青娘。他家夫人再不满也不敢这样。不知为什么,明明看起来老爷很宠夫人,可夫人就是不敢造次。   褚青娘进来,魏文昭却没在外间,吕颂朝里间努努嘴,悄然无声退下,留下褚青娘一个人站在客厅。   静谧的客厅,褚青娘微微皱眉,以她和魏文昭今日关系,在里间见面并不合理。   魏文昭穿着家常衣裳,斜靠在罗汉榻上,双腿缩在榻上,一腿微曲一腿斜支,很有箕坐的味道。   小几上一盏香茗茶汤清绿,手上一卷书闲闲翻看。外间没有一丝声音,魏文昭轻嗤一声,有一行没一行看书上字,反正求人的不是他。   褚青娘站了一会儿,只能出声:“我进去于理不合,未免你名声受损请出来谈。”   里边传来凉凉的答声:“你可以不进来。”   这是不肯出来了,褚青娘敛眉想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自己,六年夫妻什么没做过,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褚青娘进去,魏文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看书,也不抬头:“今天又给那个求情?”   “我从你这儿,能求来情分?”褚青娘反问。如果魏文昭敢说能,她就立刻求,一个求字罢了,她不在乎。   “不能”魏文昭放下书端起茶,抽空打量一眼褚青娘,也不说什么,品茗看书自在的很。   褚青娘捡了桌边凳子坐下,决定试试亲情路线:“文昭,你求仁得仁,何必为了我给自己招黑?我已经是他人妇,今生与你再无可能,你为了我做这些得不偿失。”   青娘刻意柔化声音,好像推心置腹一样:“官场总有敌对,你才立下大功,正是腾飞的时候,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岂不是功亏一篑?”   “再叫一声。”魏文昭说。   “什么?”   “我的名字,再叫一声。”魏文昭善意提醒。   “文昭?”   魏文昭满意了,放松身体依在罗汉榻上,嗤笑褚青娘那点小心思:“我自来知道,你有一张巧嘴最善讲道理,也最会哄人。”   魏文昭仿佛玩弄耗子的猫:“你知道对付你这种聪明,会哄人的妇人,应该怎么办?”   脸上温和烟消云散,褚青娘冷脸坐着并不想知道。   “就是不讲道理,本官乐意招黑,本官就是看姓陆的不顺眼,怎么样?” 第15章   褚青娘平平心气,脸色平静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官场也如做生意,总要和气生财,你无故竖敌难道有什么好处?”   魏文昭神色戏谑,玩味着褚青娘脸上平静:“自然有,你不就巴巴跑来求我了?”   明晃晃嘲讽,褚青娘却心平气和,好像被嘲讽的不是自己,她记得自己目的。   “我知道今时今日,你不会把一个怀安百年世家放在眼里,可事情有因必有果,你今日种下这因,来日万一处于下风,这也是把柄之一。”   褚青娘看向魏文昭:“越往高处越是刀光剑影,这世上聪明人不止你一个。你有前程要奔,因为我给自己留下隐患值吗?”   魏文昭脸色淡下来,看着褚青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不得不承认,褚青娘会劝人,句句说到点子上几乎能说服他,可也只是几乎!   被抛弃的怒火,一点点在心里烧起来,魏文昭冷笑道:   “真是难为褚氏青娘,当年半分不肯退让,儿女丈夫说扔就扔,如今为个不相干的男人,三番五次低头,费尽心思游说,真真让人齿寒。”   褚青娘并没有退缩,平静看向魏文昭,看向他眼里的阴冷怒火:“六年前我相公金殿点探花,我喜不自胜赶车去镇上置办酒菜,满面春风回来,围裙还没系上,我高中探花的相公说。”   往昔惊诧痛苦,还有山崩海裂的感觉,再次炸开在心头。   泪水弥漫眼睛,褚青娘在泪水后,盯着魏文昭冷下来的脸,继续道:“我相公兴冲冲说对我说‘青娘,吕侍郎看中我做女婿,我已经写好休书,先委屈你做外室好不好?’”   魏文昭冷哼:“难道我的安排有错?”   “对,你有你的青云梯,可我却十年痴情错付;你让我做外室做妾,可我爹没教过我,好人家女儿学下贱!”   褚青娘泪水渐渐退去,余下湿润的睫毛眼眶:“其实后来我就后悔了,当年如果我没有那样爱你,我就应该拿住你软肋,分走一半家财和妞妞。”   魏文昭不说话,这话不算假,如果当年青娘没有心痛欲裂,确实可以拿吕家机会,要挟他分一半财产和女儿。   “魏文昭,今时今日我早对你无意,还嫁了他人,你说你做这些还有什么用?放过彼此,各自安好,行吗?”褚青娘眼里,带一点隐约祈求,看向魏文昭。   屋里安静下来,昔日情怀似乎浮上水面,这一番入情入理,丝丝入扣的话语,大约铁石心肠也能感动。   “嗤”魏文昭轻蔑笑出声“本官第一次知道,原来娘子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哭有了,本官等你二闹三上吊。女人那点本事,你都使出来。”   魏文昭坐正身体,神色更冷:“褚青娘你以为示弱几句,提当年情分,要哭不哭,本官就能被你哄的分不清南北?你未免太高看你那点聪明了。”   ……褚青娘,所有怒火堵在心间,自己费尽心思努力求生,在他眼里不过女人哭闹!   眼里所有情绪收去,褚青娘面无表情走到魏文昭面前,端起半盏清茶泼到魏文昭脸上。   魏文昭大怒,随手举起茶壶,褚青娘淡淡看着他。高高扬起的茶壶,对着褚青娘额角,褚青娘淡淡:   “砸吧,这世上从来只有你对不起人,没人能对不起你,砸吧,我还给你。”   魏文昭怒视青娘,胸口隐隐起伏,鼻息隐隐变重。可看着神色淡然的褚青娘,魏文昭还是忍下一拥而上的怒火,不动声色平息怒气,将茶壶缓缓放下。   褚青娘淡淡:“陆家是我干亲不错,可也仅此而已,你不是老说我狠心无情?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终归是他们自己做事有差,才会付出代价。”   “只是你,原本我们不过恩断义绝,如今不过更让我见识你人品卑劣,仅此而已。”   褚青娘说完转身就走,魏文昭摸了一把下颌,滴滴答答的茶水,冷声提醒:“吴俊在狱里的时候,你托陆华安走通关系去探监。”   褚青娘停下脚步,不知怎么后背密密麻麻一层凉意。她觉察出不妙,但还是挺直背强自忍耐,冷静到:   “探监又不犯法。”   魏文昭拿手指沾沾脸上水迹,神态放松几分:“本朝律,凡害人性命者,不得随意探监。”   褚青娘立刻反驳:“吴俊并没有害人,是王五诬告。”   仿佛看透褚青娘的外强中干,魏文昭嗤笑:“那时候还没定论,他是按伤人性命关押的。”   ……褚青娘心沉到底   魏文昭嗤笑着询问:“你说以此撸去陆华安功名如何?”   怒火涨上胸膛,褚青娘恨不能拍死魏文昭:“你!”   魏文昭轻嗤:“你不是装的很平静么,试试继续装。”   褚青娘脸色平静走出县衙,魏文昭话犹在耳:“你大可以再次离开,看看怀安以后还有没有陆家,文家那几户。”   衙门的院子里,再次恢复平静,树荫静静落在窗前、地上。偶尔一两声‘啾啾’鸟鸣,有鸟扑簌簌从树荫飞到半空,不知飞去哪里。   魏文昭一人坐在罗汉榻上,脑理翻滚着褚青娘的话:   “魏文昭,今时今日我早对你无意,还嫁了他人,你说你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如今不过更让我见识你人品卑劣”   “哼!”魏文昭再次举起茶壶!手太过用力,青筋暴起指端微微发白。   可魏文昭就是魏文昭,不过几息怒火似乎消失,放下茶壶趿拉鞋洗过脸唤人进来伺候。   吕颂伺候魏文昭束发更衣,收拾好后,魏文昭让他叫魏奇过来伺候。吕颂不敢多问,叫魏奇进来伺候。   魏文昭带着魏奇走出县衙,随意捡了一个方向往前走。魏奇跟在后边,也不多问,为什么这么热的天,老爷饭也不吃出来散步?   他知道老爷心烦。   街上行人不多,摊贩们也躲在阴凉底下。魏文昭走着走着,忽然走到遇到童儿的地方,他停下脚嘴边勾起一点笑意,那个孩子挺有趣。   “你是童儿爹爹吗,你来找童儿和娘了?”   多有趣的孩子,心里乌云似乎被稚子童真驱散,魏文昭嘴角笑意更大。忽然他笑意凝固,他想起了童儿容貌。   仔细想想,那孩子和褚青娘十分相像,尤其一双凤眼!   魏奇说过“一看就是亲生的。”那个孩子就是褚青娘的孩子!   那孩子说“娘说爹爹很漂亮,比许多人都漂亮;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都聪明。”   比许多人漂亮,比许多人聪明!世上哪有很多符合这两条的人,又刚好碰到!除非他……   是了,魏文昭恍然过来,虽然他和青娘个子都高,可是岳母却不高,他记的岳父房里画像,身高才到岳父肩膀!   更何况他自己小时候,个子也不高!   魏文昭心砰砰跳起来。   “我姓褚叫褚童”是褚根本不是楚!   魏文昭想起闺阁私语,那时候他和青娘恩爱甜蜜,青娘像三月的风温婉宜人,和他独处时,又有几分女孩儿家娇俏。   那时候青娘不耽误他苦读,可时间若是久了,总会想法设法,在他休息时拉他散步,陪他逗趣。   有一次,青娘给他说情话,抬着下巴噘嘴带一点点刁蛮,:“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那样子又可爱又娇俏   说的是《狡童》意思是:聪明又俊美的少年,不和我说话。因为你的缘故,我都吃不下饭。   那是青娘,为了让他按时吃饭,想出的花样。   那时候青娘活泼的很,伸手点他鼻子:“你就是那个‘狡童’,咱们以后有孩子,就叫童儿怎么样?”   童儿   童儿   魏文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骗子!声音低低吐出两个字,魏文昭脸上再没有连日清冷,嘴角带着点笑吩咐魏奇:“你去青花巷,打听褚童生日。”   “是”魏奇抱拳。   “算了,本官亲自去。”   码头院子愁云惨淡,文大娘、阿凤、谭芸芬、哑婆,相顾无言看着孩子们再树下玩,褚青娘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   大门吱呀推开,走进一个眼若桃花的漂亮男子。满院人不认识他,可冥冥之中,大伙心里似乎明白些什么。   青娘没说错,一眼就能认出来: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   这个时候,这样坦然进来,大约除了童儿的钦差爹爹,不会有别人。这就是闹的人仰马翻的罪魁祸首,大家看着魏文昭,神色就有些复杂。   童儿听到院门声,回头看见满眼慈爱的魏文昭。那个很漂亮的人来了,童儿呆呆站起来。   许是父子天性吧,童儿觉察到什么,胸口有万千种子,在土地下隐隐攒动,喜悦被压抑着,却迟迟不敢发芽。   怕惊醒美梦。   魏文昭笑如春风:“童儿来爹爹这里。”   朝阳照亮小脸,惊喜在眼中炸开,童儿扔掉沙包,兴奋扑到魏文昭腿上,欢乐的像只小鸟:“爹!爹爹终于来找童儿了。”   说完就哭了,仰着脸凤眼里满满都是泪花:“爹爹怎么才来?娘好辛苦的,童儿和娘等了好久好久。”   魏文昭心里也不好受,抱起孩子:“因为你娘没说过有童儿,爹爹不知道。”   院里人神情更复杂,这是喜事?父子相认,夫妻重逢,我呸!   童儿却只有快乐:“爹爹咱们去救文爷爷,文叔叔……”童儿想了想“还有陆伯伯!”   院里人深情就很微妙,齐齐看向罪魁祸首,看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文昭微微一笑,哄孩子:“那是大人的事,自有国法处置。”   “可娘说爹爹很聪明,比许多人都聪明,爹爹一定能救他们。”童儿眼里满满孺慕自豪。   魏文昭笑,和所有宠孩子的父亲一样:“聪明人责任更大,不应拘泥一人一事,当以天下家族为己任。”   事情说的太复杂,童儿听得懵懵懂懂,凤眼里全是迷惑。   真不要脸!阿凤恨不能把这四个字,拍到魏文昭脸上。   褚青娘听到声音,推门走出来,童儿又兴奋起来,抱着魏文昭脖子:“娘,爹爹找到娘和童儿了!”一张小脸兴奋的红扑扑,像绽开的玫瑰。   魏文昭笑如十里桃花,云霞灿灿,伸出一只手:“青娘,我来接你和童儿回家。” 第16章   褚青娘面色平静下台阶,走到魏文昭面前,伸手接过孩子,虽然不想打破孩子幻想,可这是现实。   “他是你爹爹没错,可他另外娶了妻子,娘已经不是她的妻子,所以咱们自己过。”   魏文昭拉下脸,童儿敏锐的感觉到了,问他:“爹爹你不要童儿和娘了,爹爹你为什么生气?”   “爹爹怎么会不要童儿和娘,这不是来接你们了?”魏文昭换上慈爱笑脸。   可童儿还是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可是你另外娶了妻子。”   “男人都有三妻四妾,爹爹会照顾好你们。”魏文昭勾起笑脸。   褚青娘冷冷道:“你做梦,我的孩子,绝不会让他做庶子。”   魏文昭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是你身为嫡妻时怀的,自然是嫡子。”   嫡子、庶子,童儿不太懂,他只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盼来的爹,早就娶了别人,不要他和娘了 。   泪花花在眼里闪烁,童儿忍着不哭,抱住娘的脖子,不再看魏文昭:“娘,咱们回屋,童儿不要……”   浓浓的鼻音,强忍的坚强,让人心酸:“童儿不要爹爹了。”   文大娘上来赶人:“既然已经休弃了,还来做什么,惹童儿伤心?你知道孩子盼星星盼月亮,有多盼着爹爹来?”   说着说着,文大娘不由得气恼:“青娘就说过一次聪明又漂亮,孩子记住了,巷子里羡慕别的孩子时,总是挺着小胸脯说‘我爹爹最好,又漂亮有聪明!’。”   魏文昭眼睛沉沉看着文大娘,文大娘嗤笑:“看我做什么,自己做的孽自己不知道?”   文大娘再想起那一年青娘的凄惨,心里翻腾的都是火气:“天佑八年腊月底,天阴沉沉刮着小风,青娘大着肚子被赶出客栈。”   “零星的雪花飘在空中,青娘临产肚子疼的缩在墙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你魏大人在哪里?”   文大娘拍拍自己胸脯:“不是我老婆子刚好路过,他们母子能不能保全都难说,你魏大人还接什么妻儿还家,还在怀安抖什么威风!难为这个,难为那个,你配吗!”   怒火夹着唾沫星子,溅到魏文昭脸上。魏文昭用手沾了沾,发现童儿一双黑漆漆眼睛,充满惊讶听着。   他并不想和一个外人解释什么,也不想孩子误会什么,声音很平静:“这些事,你长大了,爹爹会讲给你,只是爹爹不知道有你,让你和你娘受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以后爹爹会看好你们。”   再看一眼怒气冲冲的文大娘,魏文昭说:“文家人很快会放出来,你的恩情,本官也会还你。”最后对儿子笑笑,魏文昭走了,认了童儿,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褚青娘把孩子抱回屋里,童儿抱着母亲脖子,蔫蔫儿低着头,眼眶红红的,泪水忍不住下坠。   青娘心都疼烂了,把孩子抱进怀里:“当年娘走时,没告诉爹爹肚子里有个童儿,他也不知道童儿那么想他,别难过也别怪他,爹爹是喜欢童儿的。”   童儿抬头红红的眼眶看着母亲:“娘为什么要走呢?是因为爹爹要娶新妻子,所以赶娘走?”   褚青娘呆呆看着儿子,她没想到童儿能想到这么多,多少委屈没处诉说,今日竟被孩子说破。   一股酸涩从胸口直冲鼻腔眼眶,泪水几乎立刻涌上来,这是她至亲的人,至亲的人知道她受了委屈。   褚青娘把孩子重新抱回怀里,捂着他的头,眼睛看向远处,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一滴滴滚落。   多少委屈、多少艰难,被背弃的誓言无处诉说。   可她是母亲,是童儿的天,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掉泪。   “娘,你哭了是不是?”童儿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   褚青娘摇摇头泪水四溅,努力眨掉眼泪遏制住哭音:“娘没哭,娘是高兴,童儿这么懂事。”   明明都是哭音,童儿眼泪涌出来,濡湿了青娘衣襟。   伸出小手努力抱住娘:“童儿不怪爹爹,可是童儿不要爹爹了,等童儿长大童儿保护娘。”   “嗯”从喉咙里应一声,紧紧闭住嘴,不敢让哭声泄出来。六年风霜下的心,被孩子小小温暖包裹起来。酸涩渐渐被欣慰代替,泪水退去褚青娘露出笑脸。   悄悄沾掉眼泪,褚青娘在童儿面前,又是一张笑脸:“娘给童儿洗洗脸,出去做好吃的,好不好。”   童儿定定看着母亲湿红的眼眶,点点头:“好,童儿要吃凉面,清炒芥蓝,水煮蚕豆。”   娘最喜欢童儿吃的香、吃得饱,这样娘会开心了吧?   褚青娘从心里笑出来,抱着儿子亲一口:“好,娘去给童儿做。”   童儿眯起凤眼,抱着青娘脖子笑:娘开心了。   文大娘几个在院子里发愁,替青娘愁,门一拉开对上的事青娘和以往一样……不,比以往更轻松几分的笑脸。   青娘看着满院关心的人,笑道:“童儿想吃凉面,大家想吃什么?”   知道大家替她发愁,怕是没心思吃饭,褚青娘笑着鼓励:“难得有时间,想吃什么做什么,下午咱们租车去海慧寺转转,来怀安这么多年,都没时间出去玩玩。”   这才是褚青娘,任何机会都不会放过,任何时候都会把日子过得舒服、雅致。   文大娘长长舒一口气,笑道:“成,你文叔要是赶上,咱们就自己驾马车去,赶不上咱租车!”   妞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娘,谭芸芬微微颔首,用笑容鼓励女儿。妞儿立刻撒欢一样蹦到青娘面前,清脆又快乐:“妞儿想吃糖醋鱼!”   这孩子到长了一张北地嘴,青娘笑盈盈:“行,给妞儿做糖醋鱼。”   午后程家一大家子人,文家还有回来的父子两,再加上哑婆、阿谭母子,一行人架着几辆马车去海慧寺玩。   程万元是经过风吹浪打的人,胸有沟壑虽然在困境,但是游玩起来颇有兴致,各种典故随口就来。   文大娘也是有年纪的人,心里装得下事,领着大伙说各处来历,又讲起年轻往事,不一会儿大伙儿哄笑出来。   阿凤见公公和丈夫回来了,心里再没事,笑的最开心。   谭芸芬虽然没有程万元见识,也没有文大娘阅历,但她有眼色。主子开心绝不添堵,领着妞儿不时凑趣,或者自己看见什么有趣的,讲给大家,玩的也快乐。   哑婆还是不吭声,不过最让人没想到的是,哑婆竟然信神,恭恭敬敬去拜佛。   唯有童儿不太高兴,魏奇和两个挎刀亲兵,紧紧跟着他和娘。褚青娘看出童儿不开心,笑着拨开儿子额上软软黑发,问:   “这里凉快不?”   “凉快”是真的凉快,半山上江风一吹,凉丝丝无比舒服。   褚青娘并没有看,让童儿不高兴的人,笑吟吟看儿子:“童儿不喜欢出来玩,海慧寺不漂亮?”   海慧寺修建四百余年,几经战火重新修葺,既有前朝庄重古朴,又有新漆亮眼醒目。再加上占地极广眼界开阔,和挨挨挤挤满是俗尘的怀安县完全不同。   算是心旷神怡好去处。   童儿再看一眼旁边侍卫,低声:“童儿不喜欢他们,他们为什么跟着咱们。”   有话就要说出来,青娘弯起凤眼笑:“那是爹爹派来保护童儿的。”   虽然是监视的意思,但如果她没和魏文昭走到这一步,他们母子出来,魏文昭也会派人保护。   而且就算监视,也不是没有保护的意思。青娘并不想小小孩子,心里对父母有什么怨言,她想孩子在爱中长大。   只要魏文昭不针对孩子,童儿心里就会有爱他,保护他的爹和娘,就算他们不再是夫妻。   这对小孩子来说太重要了,那么稚嫩的孩子,不应该承受大人露出来的风雨刀剑。   童儿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微翕,心里有一点小小甜蜜,抿抿嘴角小腿走到魏奇面前。   魏奇瞟了一眼褚青娘,对褚童拱手弯腰:“小少爷”   童儿没理会他的称呼,童声童气问:“爹爹派你来保护童儿?”   魏奇又瞟一眼褚青娘,褚青娘迎着微风,笑吟吟站在那里,看不出半分阴霾。魏奇心里一咯噔,他直觉老爷不应该和这个女子纠缠下去。   这个女子太大气,也太坦然,明明被老爷逼得无可奈,却依然如此从容。魏奇觉得老爷和她纠缠下去,只能一败涂地,因为这个女子太过不同,又对老爷没有半分感情。   心思一闪而过,魏奇很快收敛神色,对着褚童恭敬道:“是的少爷,老爷派奴才来保护少爷。”   “嗯”童儿煞有介事点点头,学着爹爹的样子,转身背手走到青娘面前“爹爹派他们来保护童儿,不碍事。”   这小模样逗的青娘甜到心窝,一把抱起儿子亲一口:“嗯,不碍事,咱们去玩。”   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样子,孩子就应该快乐无忧,不应该被大人的事伤害。   一行人欢欢乐乐,阿凤忽然想起来:“咱们去问心崖吧,崖下那潭水不知还有多大。”   文大娘眼睛不由留在青娘身上,褚青娘也想起来,吴俊三月初五,为她跳了问心崖。   褚青娘笑道:“你们小两口去吧,我们这里老人孩子都有,去那里怕出事。就是记得早点回来,下午咱们吃素斋。”   阿凤笑眯眯拉住相公袖子:“海慧寺的素斋那么有名,我还没认真吃过,一定按时回来。”   逛了一圈儿,又到一处半人高小瀑布边,带孩子玩水。清凉的水淅淅沥沥,碎玉一样落下来,大人孩子都舒服。   阿凤回来拉着青娘叽叽喳喳,说问心崖多险,说那水潭多小,褚青娘笑着听。   开开心心直到红日压西山,一行人才坐着马车回来。褚青娘看一眼马车后的侍卫,好像闲聊一样,对赶车的程万元说。   “我有一个主意,也许可以逼退他。”   程万元讶然,就听主子两句话说完:“停妻再娶,携私报复。”   这个法子坏的是人品名声,程万元品了品,家主对魏大人确实没有半点感情。   没有就没有吧,程万元捉摸一会儿说:“这法子未必能成,但对咱们没有半分坏处。”   这天晚上程万元趁着夜色去了陆家。   第二天青娘和往常一样打扮,穿着掩裙、布衣布裤,跟哑婆推着车子出摊,谭芸芬负责下门槛。   魏奇站在门外拦住:“夫人这是做什么?”   褚青娘淡笑:“夫人不敢当,你家夫人在京城。至于我们做什么,当然是出摊做生意,难道我犯了什么法不能出摊?”   “让开、让开,好狗还不挡道,你们堵住人家门口做什么?”既然主子对钦差无意,谭芸芬也就不给他们好脸色,连推带搡清出路。   今天褚家摊子,引来最多眼光,摊子旁两个侍卫挎刀而立。   唐观看了有多远溜多远,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而且他才知道,原来褚娘子比他大。   ‘啧’让人叫了那么久大哥,怪不好意思的。   有脚夫好奇:“褚娘子,这是咋回事。”   褚青娘还是和气生财的笑容:“魏钦差是我前夫,六年前为了侍郎家千金休弃了我,这次碰见不知为什么,忽然派兵守着。”   撕开你的遮羞布,看你还怎样。   同一时刻怀安县到处都在传,魏钦差当年高中探花,抛弃糟糠妻另攀高枝。不过这个故事还长一点,包括携私报复。   吴俊、文家、陆家的事被传的沸沸扬扬。   周志通被几家怀安有名乡绅,簇拥着去找魏文昭,魏文昭还在想怎么接青娘和儿子回来,就被请到前堂。   魏文昭人逢喜事心情好,颇有耐心对面露尴尬的周志通笑道:“周县令不在秋源湖为民辛苦,这是……”看看来的几个乡老。   这几位乡绅都是陆家世交故友,世世代代住在怀安,关系不可谓不好,这会儿大家眼神示意,然后都看向周志通。   想起今天的传言,周志通尴尬的很,咧咧嘴对魏文昭抖出干笑:“是这样,今日城里有些传言……”   魏奇急匆匆跑回来报信,院子里却没有老爷身影,魏文昭已经被请走了!魏奇急的直跺脚,真狠,给老爷措不及防一巴掌! 第17章   魏文昭面带笑容,听周志通磕磕巴巴说完,脸上笑容渐渐淡去。   竟然用这种方法对付自己,果真冷心无情,但转念一想,自己为了逼迫青娘,也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法子。   算扯平   想通了,魏文昭想笑,却很快止住嘴角,就着冷脸道:“所以诸位过来,是质疑本官公器私用?”   “简直可笑”   淡淡的眼光巡视两下的人,看的他们坐立不安,浑身跟起了虱子似的,才继续道:“如果真的是携私报复,文家是我儿恩人,本官报复他们做什么?”   这……几个乡绅被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吴俊陆家遭报复,还可以说是钦差吃醋报复,文家呢,那纯粹是恩人。   所以这事说不通。   魏文昭又道“再说因私报复,因什么私?因为他们都曾向青娘求婚?他们一个跳问心崖,一个当地富豪名仕,都不能让青娘应允,只能说明青娘根本无意他们。”   手下败将也想让他吃醋简直可笑   “更何况本官和青娘早已和离,青娘若要二嫁,和本官有什么关系?再说陆举人是我儿干亲,真要公器私用,也用不到他家,只是那晚随手一指,指到罢了。”   虽然冷脸但语气还算平和,对上松口气放心的周志通,魏文昭就完全是训斥了:“身为一县父母,黎民生计不放在心上,听几句风言风语,扔下正事带乡绅来质问本官,你就是这样为官的?”   周志通刚放下的心,立刻提到半空,噗通一声跪下:“卑职惶恐,有负圣恩。”   周志通是得用的官,魏文昭不想为难他,敲打两句让他坐下:“衙门发公文澄清谣言,就算文家是我儿恩人,陆家是我儿干亲,朝廷依然公事公办,不会假公济私。”   说到这里,魏文昭嘴角挂一丝笑,慢慢环视四周,眼神从每一个乡绅脸上滑过:“其实是人都有私心,本官也想徇私,但政令不能随便改。”   眼里一丝恶意,还没看清就消失不见,魏文昭笑:“不如你们谁主动站起来,愿意封铺封库主动配合朝廷检查?”   在座四五个乡绅,齐齐一个寒颤:这事儿,谁敢招惹到自己身上,谁家还没点小猫腻。   “哈哈哈哈”一通干干尬笑,几个老头纷纷拱手推辞“陆家已经查开了,再半道换别家,恐怕太耽误衙门各位大人时间。”   魏文昭嘴角依然勾起:“可本官这次偏偏想公器私用。”   几个乡绅吓呆了,难道连他们也要查?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魏文昭嘴角一冷:“本官虽然和青娘和离,但她依旧是本官恩人之女,路上竟然被一个暗娼鸨儿嘲笑,周志通。”   “下官在”周志通连忙半跪待命。   “本官听她手上好几条人命,给本官认真查。”   “是”   魏奇在堂外听完全程,总算松口气,还好他家老爷神思过人。   主仆两人回到后衙,魏奇伺候主子洗漱休息,见魏文昭脸色平静,魏奇想来想去还是跪下劝谏。   在魏奇眼里,魏文昭是他重获性命的天。   “请老爷离开怀安,不要再和先夫人纠缠。”叩头到地“您也看见她对付您的法子了,刀枪见血没有半点情分。”   与魏奇想的不一样,魏文昭并没有半点生气,还提醒魏奇:“这不怪她,是本官先上手给她使绊子。”   ……魏奇,所以您还纠缠人家干什么。   魏文昭喝了半盏清茶润喉,神色里竟然带了两分欣赏:“青娘这法子用的不错。”   魏奇默了默,不太能理解老爷想法:“不是被您摆平了?”   “你以为她为了让我措不及防?那你就错了,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让本官不能对陆家下狠手,二,可以表明她心思……”   不惜明枪暗箭,魏文昭脸色冷了冷,不过很快缓和起来,解释道:“表明她心思,让本官别再招惹她。”   魏文昭轻笑一下:“也是本官大意,派出两名侍卫,给了她这个机会,否则就算她说是本官前妻,谁信呢。”   魏奇听完真心劝谏:“大人,为官者名声最重要,褚娘子不惜以此攻讦您,您若真收了她,她毁您易如反掌。”   魏文昭不以为意:“坏名声这点小事,本官都处理不了,谈什么立足官场。”   魏奇还要再劝,魏文昭摆手制止:“青娘比你想的聪明多了,她不会毁了本官,本官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要时刻她比吕氏更能稳住局势。”   “再说”魏文昭脸上现出几分冷酷“放在后宅,天长日久她自然知道该信任谁,该依靠谁。”   这话没毛病,要是没脑子的人还怕出昏招,褚青娘显然不会,可魏奇就觉得哪里不对。他总觉得魏文昭要是栽,肯定是栽到褚青娘手上。   思索再三魏奇还是劝:“老爷一定要把褚娘子收入后宅,就听奴才一句劝,不要在她身上动太多情。”   魏文昭无语看自己奴才:“你当本官今年十八,靠话本过日子?”   魏奇还是担忧,褚娘子还没回来,魏文昭就为了她吃不好饭,怒也由人喜也由人。   魏奇的担忧没说,但魏文昭是谁,一眼就看出来了:“怒是因为绿帽子,喜是因为……”   因为忽然有一个儿子,不过魏文昭懒得再多解释,而是想起别的。   “她既然送本官一份礼物,本官不回礼怎么行。”魏文昭想到要做的事,脸上漾出三分笑,让魏奇近前,低声吩咐几句。   魏奇惊讶看一眼魏文昭,连忙收好神色,抱拳领命:“是”论缺德还是老爷,魏奇急匆匆出去办事。   魏文昭站起来,隔着窗户看魏奇急匆匆,穿过庭院,穿过绿荫。院里再没有别人,只有绿树青天,魏文昭嘴角微微弯起。   魏奇怎么会懂,青娘说他‘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嘴角的笑容,竟然也有几分甜丝丝,魏文昭想,等青娘理解他,他们会依然白头到老。   那时候魏文昭还不明白,那只是褚青娘对他的客观评价。   日头一点点升起,码头忙碌起来,别人都热火朝天,褚家摊子却没有一个食客。   谭芸芬看着俩门神生气:“哎哎,你们俩杵这干嘛呢?”   俩侍卫扶着挎刀,黑脸站着一言不发。   谭芸芬一看也是火,挽起袖子就给一边推:“走开,走开,别挡我们生意!”   自从青娘救她们母女一命,谭芸芬就把一辈子给了青娘。别说是钦差的侍卫,就是玉皇大帝来了,谭芸芬眼里也只有主子。   把两个人推到不碍事的地方,谭芸芬扯开嗓子招呼:“烧饼,刚出锅的烧饼~”   有相熟的脚夫,看这虎劲儿,踅摸着过来试探:“来俩卤蛋俩烧饼?”   “行嘞~”青娘像过去三年一样,笑的和气生财,手下十分麻利。   终于,脚夫们找到往日感觉,三三两两过来:“褚老板来三个夹肉,有绿豆汤没?”   褚青娘轻快夹好馍,笑道:“什么褚老板,还和以前一样,叫声褚娘子就行。”   快速把夹好的馍递过去,褚青娘接着笑道:“当日码头,多亏大伙帮忙,说好天天绿豆汤,怎么能没有?”   哑婆就在后边,快速给人舀绿豆汤。   又有人过来:“褚娘子这几日没好好出摊,还怪想这口的。”   不一会儿摊子周围,站满一手饼子,一手汤的脚夫。褚青娘看了看,笑道:“隔壁卤味摊儿,空着也是空着,诸位不如捡地方坐下。”   能吃卤味小酒的,多半巡差、管事之流,他们还是忌讳钦差,不敢随便造次,倒是脚夫们,靠力气挣钱,怕他个天王老子!   脚夫们腿脚也累,听了一拥而上,卤味摊坐得满满的。就有人开玩笑笑:“咱这也是吃了,钦差夫人的手艺?”   褚青娘笑的毫不在意:“可别,人钦差夫人在京城呢,我就是一码头卖烧饼的,平日仰仗诸位照拂。”   “哈哈哈”大伙儿哄笑,感情又回到往日,他们都是勤手勤脚讨生活的。   有人提议:“褚娘子话都扔这儿了,今日咱们还得照拂!卤味的生意,给她走起来怎么样?”   众人兴致高昂:“成!一句话的事,给这儿先来一份猪肚,一份头肉两样素菜。”   另一桌不甘落后:“我要口条、肝花、油炸花生、香干,再来两壶花雕。”   “我要”   “我要”   褚家生意火爆起来,三个女子忙的脚不沾地,可脸上笑容轻快明亮。   没多久,准备的卤味销售一空,饭点一过,摊子慢慢清闲下来。   谭芸芬擦桌扫地,哑婆坐着洗碟碗,褚青娘夹了两份烧饼,送到侍卫面前,笑道:   “饿了吧,不嫌弃就吃吧。”   两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肚子里馋虫乱叫。他们都是京城人,吃不惯南边饭菜,早闻着芝麻饼香味,不知偷偷吞了多少口水。   褚青娘在忙碌中看的清楚:“吃吧,算我请客,还是我没有资格请?”   “夫人说那里话。”两个人连忙接过来,狼吞虎咽往肚里塞,北地人才更能吃出绝妙。   外边薄薄一层焦香,脆的让人味蕾打颤,里边香糯肉和饼,好吃的头皮发炸,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吞了。   褚青娘淡笑:“夫人不敢当,钦差夫人在京城呢。”   两个侍卫吃的正美,听了这话差点没噎住,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不敢吃。   褚青娘又是一笑,很和气:“吃吧,吃完那边有稀饭,以后别叫错就行。”说完转身去忙碌。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惋惜:大人也真是的,就夫人凭这手艺,这贤惠就不应该休。   “让让、让让”吴朗清脆的声音响起。   青娘抬头去看,河堤那边,几个人抬着吴俊过来。到了青娘面前,吴俊靠着吴朗挣扎站起来,拧着脸,忍耐身后疼痛过去,眼睛对上褚青娘。   未语脸先红:“请了好几个官媒,他们都不肯来,所以我自己来了。”   青娘这才发现,一起来的还有四盒彩礼:新茶、鲜果、团圆饼、一壶酒。   不是自家精心准备的,却是怀安县能买到最好的。 第18章   吴俊看着褚青娘,认真的说:“青娘我向你提亲,请你嫁给我好吗?”   他来了,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了,守在她面前,想要用双肩替她遮风挡雨。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褚青娘却没法答应,城里官媒没有一个愿意来,可见这事儿有多棘手。   再说,最重要一点,感动不代表心动,她不能害了吴俊。   吴俊见青娘不说话,有些急,往前抬脚身后一阵疼痛,让他冷汗涔涔下来。   旁人不知道,他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卖的肉从没问题,那个钦差就是冲着青娘来的!   忍着痛慢慢几步,挪到青娘面前,看着布衣布裤的青娘,满眼心疼。原本是千金小姐,本该是官家夫人,却流落在这里,和贩夫走卒一样,风吹日晒讨生活。   压下心疼,吴俊低声请求“青娘就算暂时的,先答应,他也不能一辈子守在这儿,等他走了咱们再说?”   旁人不好意思听他们说什么,可吴俊的心思谁不知道,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时候。   脚夫里就有人起哄:“嫁给他,疼你一辈子!”   吴俊眉眼温柔看着青娘,如果能,他可以疼她三辈子!   大伙看的有趣,纷纷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两个侍卫一看,这还了得,扶着刀就想往里冲。脚夫们不约而同,堵着两个侍卫,挨挨挤挤起哄:“褚娘子快答应啊!”   “我”褚青娘看向吴俊,吴俊给她一个宽厚温和的笑脸:“让我帮你……”   这边话还没说完,一个姑娘蓬头散发闯过来:“褚老板饶命啊~”   脚夫们都在挤侍卫,没留神。闯进来的姑娘也没注意,见着人缝往里闯,直接撞到吴俊身上。   “啊!”吴俊本来就是勉强站着,这一撞差点摔倒,被吴朗手快眼快抱住,可身后伤口裂开了。   疼的吴俊脸色煞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褚青娘没理会叽里呱啦的姑娘,先安排吴俊:“阿朗先送你哥去医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吴俊带着满眼不舍,被人抬走了,褚青娘腾出空,料理突然出现的姑娘。   水红肚兜浅黄衫儿,露出一段白色脖子胸口,底下水红鸳鸯裙,都是轻薄料子。   一看就知道,是某种职业的姑娘。   “你是?”褚青娘问。   “褚老板饶命啊~”姑娘急的不行,跪着只往褚青娘身上扯。   褚青娘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应该和魏文昭有关系,她淡淡退一步:“姑娘找错人了,我只是做小本生意的,请找真正能饶你的人。”   玉如完全惊慌失措,听不出褚青娘话里含义,还揪扯青娘:“就是您没错,妈妈有眼无珠,在街上呛您几句,被钦差大人关起来了,呜呜~”   这姑娘真会说话,一张嘴就给魏文昭招黑,褚青娘相信,魏文昭能关鲁彩梅,必然有正当理由。   她懒得给他辩白,却必须把自己摘出来:“我不过一个卖烧饼的,大人要关人必然有原因,这位姑娘还是打听清楚到底为什么。”   玉如除了讨好男人,再不会别的,鲁妈妈被抓,实在六神无主:“奴婢打听清楚了,刘大人亲口跟奴婢说,就是因为妈妈得罪了您,才被钦差大人抓起来。”   褚青娘暗忖,刘大人应该是刘县丞,这个女孩儿应该是那个得宠的玉如。   周围脚夫原本不觉得什么,毕竟褚青娘开始出摊,说明和钦差再扯不上关系,现在……   我滴娘嘞,不过呛了几句就给抓起来了,脚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心虚。   他们刚起哄,让褚娘子改嫁来着脚底悄默默的,散了。   俩侍卫这才扬眉吐气,扶着刀重新站好:他们夫人,也是随便谁,都能觊觎的?   这一切都在眼里,褚青娘心里轻轻叹口气,对眼前女孩儿说到:“如果真是你说的原因,你去找周知县,他一向公正廉洁,不会不管的。”   谭芸芬早看的不耐烦,什么烂事纠缠她家奶奶,上来就轰人,还捎带训斥侍卫:“你们是摆着好看的?”   哭哭啼啼的玉如被架走了,码头上的人却开始,绕着褚家摊子走,偶尔和褚青娘对上眼,立刻心虚的点头哈腰:   “褚……褚老板~”褚娘子是不敢再叫了。   褚青娘回以微笑,心里轻轻叹口气,这生意没法做了。   “收摊吧,哑婶。”褚青娘淡淡到。   哑婆脸色也不好看,却没说什么开始碟碟碗碗收拾。几个女人正在默默收拾,又有人跑来报信。   “褚娘子、褚娘子出事了!”   褚青娘心里一突,立刻联想到魏文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人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站起来笑道:“是好事”   褚青娘缩起的心,慢慢放松,笑着问:“什么好事,阿凤有孕了?”   “不是”来人笑容里没有一点阴霾“是钦差大人,感念文婶救了你和童儿,亲自提笔写下‘文家铺子’做牌匾……”   笑容渐渐消失,褚青娘心慢慢沉下去。   来报信的没发现,自顾自说的高兴:“钦差大人不愧是万岁爷钦点的,公私分明照例罚了十五两银子,可这银子钦差大人替出了!”   褚青娘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子,酸的、咸的、苦的、辣的,唯独没有甜的,魏文昭在绝她的后路。   报信人这才发现,褚青娘眉眼间有轻愁,有些不太明白:“褚娘子?”   褚青娘抬眼温婉一笑,眼风扫到周围假装忙碌,实则支着耳朵的闲人。那些人眼里既有好奇、窥探,也有恭敬……   褚青娘心里微微发苦,这不尴不尬的身份。可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褚青娘微微思索,对哑婆说:   “说完摊子,你和阿谭去独一味帮忙,我去一趟文大娘家。”   “那你现在就去,别管这儿了。”哑婆说。   回院里打水梳洗,褚青娘只觉得端盆的胳膊,沉甸甸使不上力。她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就是误入蛛网的飞蛾,眼看着蛛丝一点点缠上来,却无力摆脱。   闭眼深深吐出胸中闷气,褚青娘坐在妆台前描眉梳发,动作自然中带着沉郁。   柳眉一点点飞扬,青丝一缕缕通顺挽成发髻,鬓边一支金海棠,腮边一动不动金耳环。   褚青娘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二十八岁、三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平静的眉眼下,还有往昔精彩飞扬。   面无表情倒扣菱花镜,起身走出屋子,背影依然细腰绰约。   文大娘的院子里,并不是想象中的热闹。   阿凤带几个孩子出去了,一张黑底金字匾,冷清清靠在小方桌上,文家父子面面相觑,站在院子里不敢说话,文大娘坐在小竹椅上,脸拉的老长。   门吱呀推开,文大娘一脸不悦,见是褚青娘进来,原本赶人的话说不出来,干巴巴站起来,似悲似喜又似愧疚:   “青娘来了”   褚青娘笑笑,抬脚走到匾前,弯腰认真看‘文家铺子’旁边三行小小竖字‘天佑十四年五月初三,钦点四品钦差魏文昭书’   行笔圆润,提笔有锋,勾点中暗藏犀利,是魏文昭亲笔没错。   青娘直起腰,扶文大娘坐下温温一笑:“当年不是文婶,童儿能不能保住难说,您救了他儿子一命,这些他应当的。”   是,这确实是当爹应当的,可是……   文兰英拉着褚青娘,手微微颤抖,她受了这份礼物,青娘……青娘该怎么自处。   这本该是她和青娘的情分。   褚青娘显然知道文大娘心思,微微用力,稳住文大娘颤抖的手,浅笑:“这本来就是您应得的。”   愧疚淹没文大娘,拉着青娘手道歉:“对不起青娘,文婶对不起你。”   是真的对不起呀,母女一样的情分,败在这块匾上。   文家父子想要这块匾,有了这块匾,生意好几成不说,只要魏文昭在朝为官,谁敢招惹文家铺子?   这是招财的匾,这是护身的匾,就些文家父子不说,文大娘也都懂,她……她也想要啊……   就是对不起青娘,对不起青娘,把他们当亲人一样的情分。   苦涩一遍遍舔舐心脏,褚青娘脸上笑容,依旧带着温温暖意:“文婶哪里对不起青娘,没有文婶,哪有青娘这五年安稳日子?”   文大娘说不出话,只是一遍遍流泪,魏文昭是真狠呐,看破人心,一出手就让人进退不得。   旧泪未尽,新泪又来。   褚青娘温温婉婉蹲下,仰头看向文兰英:“白得一块匾,难道文婶就不是文婶了?”   任他再多好处,她们几年情分,也不会说没就没。   褚青娘笑:“挂上吧,多喜庆的事。”   文兰英低头,看褚青娘仰着的笑脸,忍不住一把抱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子,咋那么命苦,摊上这么个混蛋。”   褚青娘依在文大娘怀里,老人温热柔软的怀抱,让她漾出一点笑脸,她没有被母亲抱过,大抵母亲就是这样的吧。   文家父子又是请人,又是上匾,褚青娘不想看,从文家出来,在街上转了一会。   满街的人,见了她热情更比往昔,只是在她身后,各种小声议论纷纷。   “看到没,钦差前夫人。”   “我天,童儿是官家公子!”   “我天,钦差大人这是要接回去吧?”   “废话,大人还能让自己妻、子,改成他人姓氏?”   嘻嘻索索、嘻嘻索索,各种嘻索在背后,褚青娘听得心烦,索性往独一味去。   离独一味还远,就能看到,独一味门口挤满车轿,甚至有些锦衣灿烂的客人,在门外排队等候。   码头生意不好做,因为没人敢买‘钦差夫人’亲手做的饭食,可这里,想巴结钦差的太多了。   人情世故不光魏文昭能看透,被迫历练几年的褚青娘,一样能看透。   不想被那些人围着恭维,褚青娘远远看了一眼,抬脚回码头。   晚上,玩了一天的童儿有点累,乖乖任娘给洗澡换衣裳。换上凉爽的小布褂,露出白藕似的小胳膊,细白的脸上蒸出一层薄红。   湿漉漉的软发,□□毛巾包着,一遍遍擦拭,毛巾下一会儿露出小脸,一会儿又被遮住。   童儿从间歇中,看娘脸色平静温和,眼神也和往日一样安详爱怜。   孩子想了想,鼓起勇气开口:“娘,今天好多人说,爹爹要接咱们回去。”   褚青娘顿了顿,又若无其事般,继续给孩子擦头发:“童儿想不想回去?”   “童儿……”褚童有些犹豫,他想回去,可是娘怎么办?   童儿为难了一会儿,反问道:“娘是不是不能回去,因为爹爹有新夫人。”   褚青娘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换一块毛巾给孩子擦头发。   原本柔软干燥的毛巾,被一块块湿意打出痕迹,扔在一边。   童儿头上的毛巾,依然时不时遮住视线,童儿在间歇,盯着那块用过毛巾看了一会儿。   毛巾的湿痕,像娘的泪。   “童儿不想回去,童儿想和娘在一起。”   欣慰酸涩夹杂在一起,拥堵在柔软的心里,褚青娘却连一个‘嗯’字都说不出来。   谭芸芬在屋外启禀:“奶奶,陆举人来访。”   动作一僵,褚青娘只觉得手心发凉发麻:“请到堂屋。”   堂屋点着高高两盏油灯,昏黄的光在屋里交叠出,寂静的影子。陆举人长身而立,不过几天不见,脸色憔悴黯淡,看见青娘进来,脸上愧疚难言,不敢直视只是双手相叠,深深弯腰长揖。   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从每一个毛孔渗入肌肤骨血,褚青娘一颗心沉到谷底。 第19章   月初的夜晚,看不见几颗星辰,大约起云了吧。街上只剩零星店铺还没关门,但也开始收拾打烊。有送走最后客人的,有开始抱门板出来,一根根竖起来。   褚青娘一步步走在街上,不多的烛光,让大片黑暗,柔和出小片小片光晕。   脑海里都是陆举人愧色,是他长揖的手,是他深深弯下去的腰。自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可褚青娘全明白了。   虽然你救过淑媛,可我也不能拿整个陆家做赔。   你们夫妻闹矛盾,就不要牵连我吧。   走过一段黑暗,又有小片橘黄光,照在青娘脸上,平静中透着淡漠。   一天三次出手,惩治鲁彩梅、文家送匾、逼陆华安坐说客。   第一层在怀安县造势,让她没法独善其身。   第二层斩断她亲缘。   第三层让她退无可退。   橘黄的光从褚青娘脸上滑过去,整个人又慢慢落入黑暗中。   独一味依然火烛明亮,程万元正拱手和人赔礼:“实在不好意思,小店酒菜告罄,实在无法接待诸位。”   那些被赔礼的,比掌柜还和气,纷纷拱手:“程掌柜客气,是我等慕名而来,倒耽误了打烊时间。”   “不敢、不敢”程万元急忙抱拳笑“小店招呼不周才是。”   有身着绸衣陪玉佩的,半笑半恭维:“可不是慕名而来,独一味、独一味,这名字气的真好,还真真是怀安县独一味。”   褚青娘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那些言笑晏晏,黑暗里思量只有她自己知道。   独一味终于打烊,程万元放下笑酸的脸,褚青娘从暗处走过来:“先生。”   程万元似乎惊讶,又似乎情理之中,欠身请家主进屋。   独一味前后狭长,他们住的院子很小,屋子便也不大。小小一间书房兼账房,迎面八仙桌,再里边一点是书桌。书桌上笔架、账册,条理分明。   程万元请家主坐下,自己去书桌拿了几个帖子过来,一张张介绍:“江晏唐家,看中咱们特有卤味,想请咱们去江晏开酒楼,地方他们出,咱们只要卤味过去,获利对半。”   一张古朴,画着秦时明月的名刺,放到褚青娘手边,褚青娘捡起来透着烛火,不知在上边看些什么。   “泗滨府黄家问咱们,有没有做丝绸的打算,说是起初由他们带,咱们坐分两成干股。”   一张淡雅色彩,画着轻绸的名刺,放到桌边。   “胜水县程家,问咱们有没有,做茶叶生意的打算。”   一张张或典雅,或庄重的名刺,放在桌上,粗粗看去竟有七八张。   褚青娘把手里那张也放到旁边,听程万元继续说:“店里生意火到爆,前院客栈预定到三年后,连后院脚店也被包了。”   褚青娘微微颦眉,这并不是好事,包的太久,真正的客人,就不会再来了。   程万元淡笑一声,在另一边坐下:“不过都被小老儿拒了。”   这些事褚青娘并不担心,她相信程万元眼光,只是食指从名刺上一一点过去:“不过一个钦差,能有这么大影响力?”   普通钦差当然没有叫人,一路追随的能力。程万元展臂,给家主和自己各倒一盏清茶,决定对家主,仔细分析魏文昭这个人。   放下茶壶,程万元摸着胡子娓娓道来:“常言伴君如伴虎,并不是所有做官的,都想做天子近臣,可他不惜休弃发妻也要去……”   褚青娘眉目不动,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说明他对自己有信心,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钦差这个职位,并不是多高,甚至算不上朝廷重臣。可能做这个位置的,基本都是皇上心腹,做出成绩,将来大概率是重臣,甚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家主……”程万元用探寻的目光看褚青娘“明白吗?”   “这是一个很抢手的职位,他抢到了。”褚青娘说。   淡黄的油灯,照出程万元欣慰的笑容,明白就好:“魏大人不但抢到了,抢的还是大虞最繁华的一路,一个没有任何政绩的人,让皇上如此信任。”   说实话,程万元是佩服的。   “当然他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小老儿略微跟几家管事,老爷聊了聊。魏大人出京城沿运河下来,一路不狎妓不饮宴待人亲和,吏治清明的地方予以奖励。”   说到这里程万元顿了一下:“但也不手软,化兴府知府程知圆,正四品和他同品,说斩就斩,都没有押送京城,就地平民愤。”   这是越矩的。   “自律、自信、有魄力,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他还有耐心细心。整整一路过来,看似闲庭信步,却没有半分偏差,这说明他之前详细做过了解。”   程万元长长叹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服还是怜悯:“作为男人,作为一个官员,他毫无瑕疵。”   自律、自信,褚青娘想起那些年,魏文昭苦读的日子,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早早规划好自己未来,然后一步步去实现。   “他逼陆举人来做说客。”褚青娘淡然开口。   程万元一愣,又觉得理所当然,一击即中才是那位本事。抬眼看家主,见褚青娘眉目平和沉静,完全没有惶恐、愤怒、绝望,那些逼到绝处的表情。   说实话,魏文昭让程万元侧目,褚青娘同样让他惊讶,尤其相处越久,越会发现这个女子,善良下是平和,平和下是志向,如今志向下还有从容。   一层一层看似软弱,却柔韧如磐石。   程万元打断心里所想,分析道:“造势、断援、最后直逼城下。”   褚青娘没被这紧迫形势压迫,反而有几分轻松:“陆举人什么话也没说。”   程万元:“……还是有几分风骨的。”   有几分风骨就好,说明自己慢慢学会看人了,褚青娘淡笑。   程万元转眼,发现家主嘴角竟然噙着浅浅轻笑,不由得提醒她:“如果魏大人是普通钦差,咱们还有转圜余地,可如今他手里捏着家主软肋,咱们却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不说怀安县这些亲情友情,还有两个孩子兼童儿,褚青娘简直满身软肋,被魏文昭捏在手里。   如果褚青娘不肯屈服,他要带走童儿,又能有什么办法?程万元直觉叹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是刀俎,我就要做案板上的鱼肉?”褚青娘冷笑。   看这样子,难道……程万元急忙问:“家主有什么办法?”   一路明明灭灭,一路燥热夹着凉风,褚青娘想了许多,她转向程万元:“我从没忘记和先生的约定,褚家有十万家财时,程家得两成。”   屋里的油灯,许久都没有灭,两个人商量许久许久,彷如一颗种子,在无人知时悄悄发芽。   第二天褚青娘再次来到衙门,这次那些衙役再不敢轻慢,笑的点头哈腰:“褚……”   压下夫人两个字,可是听说这位不喜欢那称呼:“褚娘子来了,小的这就去通禀。”   不一会儿,吕颂出来弯腰请她进去。   魏文昭这次没出幺蛾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厅:“来了,坐。”又吩咐吕颂“上茶”   心情好就给上一盏清茶,褚青娘坐下没理会那盏茶。   褚青娘就是老爷原配,吕颂再不敢多看一眼,上完茶就想退到院子外边去,可这次魏文昭却叫住了他。   “就在院里伺候。”   “是”吕颂不敢问为什么,只远远站在树下,确保听不到屋里说话。   褚青娘心里冷笑,这是想起来自己和他,孤男寡女不适合一室。知道自己没有二嫁,也愿意给几分脸面了。   “陆华安办事不错,这么快说服你,愿意跟我回京城。”魏文昭淡笑开口。   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年近三十的他,容貌更添几分从容,比之前更能迷惑人心。   “怎么看傻了?”魏文昭轻笑“你以前就喜欢盯着我看。”   “是,不过有六年没看过了,这六年都留给另一个女人看了。”   魏文昭眼中闪过淡淡喜悦:“吃醋了?”   褚青娘微微怕颦眉,刚刚说错话了。   清冷男声染上一点温情:“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这白首之盟我记得。”   对,然后你转身和别人也订了,褚青娘表情淡淡。   魏文昭仿佛看透褚青娘心思:“我从没忘过,也没打算背弃过,背弃这盟约的是你。”   “魏大人这话,叫民妇不解,难道是民妇停妻再娶?”   “那是为了魏家门楣,那是为了咱们子孙之计。等这次回京,我亦能给你挣来诰命,除了名分有什么区别?”   回京必然晋升,正三品可以给一个妾室请诰命。   “再说,难道我能让你做一辈子妾,来日合葬碑头依旧是:妻,魏门褚青娘。”   “大人不愧做官的,两张口说得好。”褚青娘想了想,戏谑又轻佻的看向魏文昭   “这样,我喜欢年轻俊秀后生,引几个回家,白日我和你举案齐眉,晚上和他颠鸾倒凤,照旧过日子,来日合葬依旧,夫魏文昭如何?”   魏文昭脸色变冷发青。   褚青娘完全无惧:“说什么魏氏门楣,子孙之计,魏氏门楣就是让你贪慕虚荣抛弃发妻?失节背义,你可想过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再说子孙之际,所谓‘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是要教会他做人的道理,是留下自身清风正气,让孩子仰慕骄傲。”   “你呢,你做了什么?”忘恩负义让人不齿。   面对褚青娘的咄咄逼人,魏文昭心一寸寸硬下去。   褚青娘的脸,也完全变得冷硬:“放手吧,六年前虽然心痛,但我对你旧情未断,如今已经被你败的干干净净。”   “你死抓着我,只能家宅不宁,何苦呢?”   如果之前褚青娘,还想借着旧情感动魏文昭,那么如今是半分都没有了,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自己心意表露。 第20章   魏文昭冷冰冰看着褚青娘,不想再给她解释半句,直接冷声吩咐:“回去收拾东西,跟童儿搬到这里,再过两日岁本官启程。”   褚青娘坐着没动,脸沉如水:“你这样逼迫有意思吗?”   “本官也不想逼迫,可是本官不逼,难道让你带着本官的孩子改嫁?”   冷着脸说完,魏文昭无意中发现,褚青娘在暗暗磨后牙槽。动作不大但耳边腮肉微微动了下,不注意就发现了不了。   生气了,这个发现取悦了魏文昭,这个小动作有点可爱,他能猜出青娘为什么生气。   “觉得不公?”话里不自觉染点笑意。   褚青娘脸如腊月雪原,静寂而冰冷。   “本官可以停妻再娶,你就是不能二婚他嫁,知道为什么吗?”魏文昭自问自答“因为我是官,你是民。”   褚青娘看着魏文昭不说话,魏文昭仔细看了一眼青娘,没能出冰雪中找出一丝变化。   点点愉悦消散,魏文昭也跟着冷脸:“总是怨恨我当年停妻再娶,可若没有当年,按惯例三年翰林,下来不是各部行走,就是七品知县。也就是说我做得好,也不过京城一个六品小小辅官,在各部做些文书辅助工作,当然没有今□□迫你的能力。”   “而京城辅官,是没有资格给妻子请诰命的。或者一个小小七品知县,做完三年业绩优良,倒是能给你请诰命,可能不能升迁却不好说。但是现在呢?”   “我将步入三品大员行列,而你将有一个三品夫君,还有六品诰命,到底哪里不好?”   “四品就有资格申请蒙荫,三品必然有,云儿将来也多一重保障,不好吗?”   魏文昭再看向褚青娘,就有几分怨气:“说到底,你就是看中嫡妻身份,完全不替我和孩子想。你忘了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我却没忘。”   “所以你就逼我回去做妾?你想没想过颖儿、云儿,如何面对我?一个做妾的娘。”   向来从容不迫的魏文昭,噎了一下。   褚青娘没问魏文昭:你想过没想我不愿意,因为她六年前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愿,在魏文昭这里一文不值。   “本官自会告诉他们,你为魏氏做出的牺牲。”魏文昭表情不悦,不过很快变成轻嗤“现在倒不用了,本官不过替他们把母亲抓回去。”   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没什么表情:“你一定要我回去,没有商量余地?”   “是”魏文昭回的没有半分停歇。   褚青娘也干脆:“行,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可以试着拒绝。”褚青娘眼神淡淡,对上魏文昭的戏谑。   不知为什么,虽然褚青娘依然冷淡,但魏文昭心却却一点点好起来。像是寒冬大地,在边边角角开始悄悄融雪。   “行,提吧,本官就只当补偿你的委屈。”   一封纳妾书,按上褚青娘鲜红的指印,魏文昭看了看,满意的叠起来放入袖中:“我让魏奇带人帮你收拾东西,你今天就搬来。”   婚书她和魏文昭各有一份,纳妾书却只有魏文昭有,一种被卖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然来之前就想的明明白白,可当那份按着自己指印的契约,被魏文昭收起来,褚青娘的心还是疼了,被人划了一刀一样。   “魏文昭,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今日所为。”   “本官从不后悔。”   褚青娘走了,魏文昭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院中绿荫。院里寂静无声,偶尔风过绿叶沙沙轻响,树枝里看不见的小鸟啾喳两声。   魏文昭从袖子取出契约,看着褚青娘三个字,还有红色指印,嘴角泛起一点点春意。   三个条件,青娘没提那一个,在青娘心里,他们还是夫妻。   魏文昭眉眼,泛起一点点柔和,想起什么一边对外吩咐:“吕颂”一边进屋打开床头格子。   吕颂听命进来,就看见老爷把什么东西,放进一个小匣子,匣子又放进床头格子。   那是老爷放重要东西的地方,他不敢多看,低头:“老爷有什么吩咐?”   “给夫人去信,就说本官在怀安纳了一房妾室。”   吕颂默了默,低头领命:“是……”话犹未尽,似乎有些什么为难。   “怎么?”魏文昭转身,还是和往日一样,平和清冷模样。   吕颂几次启齿,却觉得说不出口,这事儿毕竟太少见:“要说新姨娘身份吗?”原配的身份。   “自然要说,还有二公子也要信里说明。”   那是按嫡子算,还是庶子算?吕颂不敢问,低头拱手:“奴才这就写信。”   魏文昭看吕颂要退出内室,又淡淡开口:“没有提前给你家小姐报信,你做得很好。”   吕颂打了个寒颤,后背寒毛竖起,连忙回身低头:“奴才不敢”   “为什么”魏文昭淡漠的问。   “一则,奴才是老爷的亲随;二则,奴才不敢自作聪明,只怕给家里生出是非。”   魏文昭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满意“吕家把你教的很好,只是你随着夫人陪嫁过来,那么以后就和夫人一样是魏家人,和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爷承认他是魏家人了!吕颂心中大喜,当即跪下:“奴才必定用心办差,不敢辜负老爷信任。”   魏文昭微笑:“去吧。”   独一味书房兼账房,褚青娘取出两千银票给程万元,程万元眼神微动:“三个条件他都答应了?”   虽然是问话,可语气却是笃定的。   “嗯”   程万元看着一张张银票,哂笑:“自信太过便是自负,家主今日之耻,来日褚家上下必然回报。”   褚青娘嘴角漾起笑意:“真这样也不错,六年不见我好想孩子。”很想、很想,想的能出空中,描摹出他们的样子。   程万元笑着将银票收起来:“家主觉得好,不过是因为对魏大人无爱罢了。”   无爱无恨不过一个旁人,这旁人能给褚家带来庇护,能让家主和亲子在一起,这一局不算血亏。   至于被逼为妾,程万元哂笑,这仇自然是要报的。   原定计划提前三年,褚青娘又和程万元敲定几处细节,然后回码头找哑婆。   谁知院子里,哑婆、谭芸芬,正和魏奇带来的人对峙。   魏奇见她回来连忙拱手弯腰:“老爷让奴才带人,来帮姨娘收拾东西。”   哑婆嗖然一惊看向青娘,不过很快掩去神色默然不语,从昨天就该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谭芸芬则只有惊讶,这么要强能干的奶奶,要去做妾?   童儿也在院子里,却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可以和爹娘在一起,难过母亲要做妾,母亲不愿意的。   小孩儿眉宇最终还是沉郁,走过去默默牵住母亲的手。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奇:“不必,等大人离开时,我们随船一起走。”   魏奇有些为难,但想到老爷为褚青娘多次破例,也不敢十分勉强:“老爷还让奴才给姨娘新买了丫鬟。”   一个十五六岁女孩儿,出来屈膝行礼:“奴婢东珠给姨娘请安。”声音清脆模样俏丽,很拿得出手。   褚青娘眉目不动:“不必,我自有随身伺候的。”   谭芸芬上前挡住那丫头。   两件事一件也没办成,但魏奇想起魏文昭吩咐时,眉眼间那点融化的春意,也不敢太造次。毕竟他跟了魏文昭将近两月,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那种表情,虽然很浅。   把人都轰走了,褚青娘吩咐谭芸芬:“你在院里带童儿、妞儿玩,我有几句话和哑婶说。”   “是”谭芸芬规矩屈膝,日后就要进官家宅门,她必不会给奶奶丢脸。   哑婆进了屋子,不等褚青娘开口,自己先开口:“我随你一起去京城,后院那些腌臜事,我见得多了。”   褚青娘拉着哑婆坐下:“后院那点事有阿谭,她呆过两个府,又是大丫鬟,又是管事妈妈。”褚青娘没说,她既不挣魏文昭,也不挣家产,和魏氏没有太多利益纠葛,“青娘有更重要的事拜托哑婶。”   哑婆沉默了一下:“说。”   都不问什么事吗?就只为那年,自己把她从街头带回来。   褚青娘笑笑,笑容里有一点苦涩、一点沉重,但更多的是交付和信任。她说了自己和程万元的约定、计划:“现在我没法坐镇,所以缺一个监察之人,我和先生商量,最后想请哑婶。”   这就是君子坦荡荡,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监察之人可以证明程氏清白,也可以起警示作用。   哑婶凝神想了许久,再抬头:“老身姓冯凤溪人,本名冯莫鸢。”   “你也是凤溪人?”褚青娘惊讶,半句凤溪口音都没有。   “是,和那位钦差大人是同乡,不过十岁时被卖到宫里为奴,二十五岁出宫,带着银钱投奔哥哥。”   后边怎样哑婆,不,冯莫鸢没说,只淡漠说了一句:“凤溪男人倒是惯会忘恩负义。”   用的凤溪口音。   从宫里熬的活着出来,却被被亲人背叛,褚青娘温热的手,握住冯莫鸢:“原来是故乡人。”   出了秦安郡,她们就是故乡人。   冯莫鸢拍拍褚青娘:“我写个身契给你,什么时候程家出籍,什么时候我出籍。”   哑婆和她相伴三年,总是体贴在不经意间,褚青娘怎么舍得:“冯婶……”   冯莫鸢却下了决心:“就这样吧。”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不问来历不问去处,每月比脚夫还高的月钱,完全的信任,青娘对她的好,值得她再信人一回。   看冯莫鸢一手颜体,遒劲有力写下身契按下指印,褚青娘心里涩涩的暖。曾经那么艰难,几乎乞讨为生,冯婶也不肯卖身为奴。   “何必再出籍,青娘给姑姑养老不好吗?”   姑姑?冯莫鸢哑然看青娘,看她微红的眼眶,看她温温的笑容,默了一会儿,笑:“成,姑姑等你养老。”   褚青娘挽住冯莫鸢,侧脸依在她肩膀,冯莫鸢拍拍褚青娘胳膊,笑道:“放心”   魏文昭听魏奇说完,没什么表示,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东珠:“让吕颂和书信一起送回去,给夫人用。”   “是”魏奇瞬间明白了,回去再进一步必然的,世家大族,魏家是得慢慢讲究起来了。   魏奇带着人要走,魏文昭拿起手册,又吩咐一句:“顺便告诉吕颂,后日清晨起锚去新县。”   “是”   等人都走了,魏文昭对着书册上的字,忽然笑了一下:“还是这么倔。”   也不知道说的谁。   又想起那一年初见,她笑着说:“我叫褚青娘,从今以后我照顾你。”   骗子,说到就要做到,魏文昭嘴角溢出一点笑。   嗯,不过这么倔,还是要敲打敲打。 第21章   褚青娘刚把家里安排清楚, 魏奇又来回禀“老爷吩咐后日清晨启程, 到时候派车来接姨娘。”   谭芸芬听了就不高兴:“你们钦差来了一个月也没见着急,这会儿又说走就走,家里东西还收拾不收拾?左邻右舍亲朋故旧还告不告辞?”   按理魏奇作为魏文昭心腹,完全不用惧怕姨娘身边的丫鬟,可……了解整个经过的魏奇沉默告退。   只是他要走,谭芸芬还憋着火没处撒:“哎, 这下你们老爷称心如意了, 门口那俩门神,是不是也能弄走了?”   并不能, 虽然可能性不大, 可万一新姨娘带着孩子跑了呢?   等人走了, 谭芸芬对着院子撇撇嘴:“奶奶,以后恶人奴婢来当。”谭芸芬想的很明白, 她家奶奶原本是嫡妻,没道理被个贱人压一头。再说她们又不求宠争爱,怕他们什么。   褚青娘笑:“好”   这日下午, 褚青娘穿着家常衣裙, 领着童儿去和文大娘告别。因为童儿在, 文大娘不好放开伤心, 只是拉着青娘手眼眶红的不行。   褚青娘笑着安慰她:“从今往后再不用风吹日晒,童儿有爹,我也能再见到孩子们,挺好的。”   真要这样好, 当年何必瞒着身孕,一文不名从魏家离开。可文大娘就当自己是傻的:“是啊,孩子们指不定多想你。”   等青娘走了,文大娘一个人捂着嘴,在屋里哭的撕心裂肺,这孩子多委屈,多委屈。   丢了嫡妻名分,丢了祖宗家业,最后被逼着回去做妾,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叫别人母亲。   这委屈,这委屈,找谁说。   青娘要支撑一家子,青娘要给孩子撑起天,青娘没法哭,她替青娘哭。   童儿还懵懂,牵着母亲手,既有爹娘团聚的欣喜,又有疑惑:“娘真的高兴吗?高兴跟爹爹回去,他们家新夫人怎么办?”   褚青娘弯腰,摸摸儿子粉嫩脸蛋,笑容和悦:“童儿高兴吗?”   小孩儿有些羞涩,想到可以把他抱很高的爹爹,小脸蛋红红的,有些扭捏:“高兴。”   “童儿高兴,娘就高兴。”褚青娘给出答案。   童儿觉得哪里不对,很快找出不对的地方:“娘高兴,童儿才高兴。”   褚青娘笑笑。   第二日清晨,褚青娘焕然一新,带着程万元拜访陆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从那以后,怀安陆家和褚家关系更为密切。   最初,陆家稳稳站在褚家之后,让褚家落地生根;后来褚家拉着陆家再上一层楼。   然后左邻右舍一一告辞,心软的妇人,落泪的不知多少。   二码头的脚夫们也没忘,褚青娘亲自去告辞。一人一包炒花生,回家给老婆孩子吃,那些长帮忙的又多了核桃。唐观是四色礼,其他巡差管事,则是两样点心。   褚青娘团团福身,谢谢大伙儿几年看顾。   怀安,褚青娘安安稳稳待了五年的地方,要离开了。   该辞别的都辞别了,冯莫鸢问她:“吴俊那里怎么办?”   如果吴俊没有向她示爱,按他们交情应该亲自去一趟,只是现在不合适了:“姑姑亲自去一趟,替我辞行。”   第二日清晨,魏奇领着一顶青呢小轿来接褚青娘。最后看一眼小院,小院里乌泱泱一堆人 ,表情都是难舍难离。   就是丈夫如程万元,也忍不住难受。   青娘眼睛从程家、文家,一张张伤别离的脸上滑过,阿凤抱着康哥儿,嘴唇一颤就哭了:“青姐,我舍不得你。”   文大娘昨天哭的过分,眼眶还红的不自然,尽量让神情泰然道:“记得长来信。”   冯莫鸢最淡定,也忍不住吸吸鼻子:“快走,别误了时候。”   来时孤身无依,走时有这么多亲朋。褚青娘提裙跪下,文大娘连忙拦:“这怎么使得!”   冯莫鸢拦住她:“让她跪吧。”   褚青娘对着文叔文婶三叩首,童儿也懂事的跪下,童言清稚:“童儿不敢忘记文爷爷、文奶奶救难之恩。”   文大娘再忍不住,呜咽一声,转头靠在老头子肩上哭,她救的丫头好苦的命。   褚青娘又起来,对着程万元、冯莫鸢欠身屈膝:“剩下的事,辛苦先生、姑姑。”   程万元拱手:“必不敢负家主信托之恩。”   冯莫鸢:“去吧,好好陪陪孩子们。”   小轿载着母子离开,院里女人压低声音‘呜呜’哭做一团。最是心硬的哑婆冯莫鸢,也取出帕子沾眼角,那动作竟然也是体面雅致的。   钦差要走,怀安县大小官员都来送行,因为水上田地的事,好些获利的乡绅百姓也来送行,运河码头乌压压一片人。   锣鼓喧天,彩色的万民伞高高撑起,撑在魏文昭身后。   直到一顶小轿来了,锣鼓声停,魏奇掀开轿帘:“老爷在等您和公子。”   五尺外魏文昭笑吟吟:“童儿来爹爹这里。”   童儿看看娘,娘点头,小孩子高兴的扑过去:“爹爹!”   魏文昭抱起孩子,笑问:“想爹爹没?”   “想了!”清脆有力。   魏文昭看一眼褚青娘:浅碧衣裙净挽发,发间两根金簪,腕上一根赤金扁镯,典雅清丽。眼里多出几分满意:“青娘走吧。”   周志通,连忙领一干人弯腰送行:“祝大人一路顺风。”   魏文昭抱着童儿正要上甲板,忽然有人喊道:“等等!”   陆华安带着管家过来,走到褚青娘面前拱手:“此去山长水远,褚娘子善加珍重。”   身后管家奉上程仪,一盘雪花银,谭芸芬默默上前收了。   周围人默默抽气:我的娘,这得有一百两吧,面面相觑。最主要都是怀安人,谁不知道陆举人,曾向码头褚娘子求婚。   于是众人眼睛,就在钦差、陆举人、褚青娘之间溜来溜去。   魏文昭恍若未闻,笑的温文尔雅:“青娘,莫耽误时辰。”   这一笑,众人眼睛瞪大了:我的天……我看见桃花开了。什么陆举人,根本提鞋带也配不上!   魏文昭浅浅勾勾嘴角。   吴朗急的在外边推来推去:“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可惜抬的担架,怎么也挤不进去,吴朗忍着痛支起身:“阿朗,扶哥过去。”   一瘸一拐挤到码头上,船却已经要离开了,吴俊跛着跛着往前奔,对站在船头的魏文昭大喊:“大人,褚娘子才来怀安,带着没出襁褓的孩子,被多少人耻笑。”   魏文昭远目,看见那个屠夫一瘸一拐追船。   “随便那个混混都想占她便宜,一个孤苦女人带着孩子,风吹日晒码头上讨生活,大人~你永远都不知道,她背地里流过多少泪。”   吴俊喊得声嘶力竭,恨不能把自己心喊出来“大人~她不容易啊~”   不容易三个字,是六年时间,两千多个日子,一天一天积攒的。   拖着肚子打短工,忍着涨奶卖花生,地痞、流氓、地头蛇,是她费尽思量,巧笑晏晏应付下来。   “大人~您善待她,别再辜负她~”吴俊终于力竭,扑到在码头。   魏文昭冷脸看一眼,摔在地上的屠夫,转身走进船舱,不满道:“这就是你当年的倔强,如果听我安排,何至于白白吃那么多苦。”   童儿忽闪忽闪眼睛,有些不能明白:“爹爹为什么要训娘?娘那么辛苦。”   “她该,要是她肯听爹爹的,童儿也不用跟她颠簸流离,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   褚童不太明白,因为这太复杂了,不是因为爹爹娶新夫人,娘才不得不离开的吗?   不过明不明白不要紧,他只知道:“爹爹说娘,童儿不开心。”   褚童转身牵住母亲的手:“娘,童儿累了。”   “你是怎么教孩子的,不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魏文昭继续训斥。   褚青娘懒得理他,问魏奇:“我和童儿住哪里?”   魏奇瞟一眼魏文昭,猫腰领人上二楼:“姨娘这边请。”   因为褚青娘的倔强,魏文昭心里微微烦乱,信步又走出船舱。船已经驶离码头,船工们‘蹬蹬蹬’上下来回忙碌,将帆一张张迎风展开。   看着鼓风而起的风帆,看着辽阔的江面,那点烦乱消失,魏文昭心里一片澄净。   岸边忽然传来浑厚的歌声:“朝起整行衣~云彩相伴~~”   “送君离故乡~挥手不断~~”   魏文昭用眼去看,岸边一两百号人,个个身体强健,穿着穿着粗布褂,膝下系布条,正不断对着自己挥手。   又是百姓自发组织送行的,魏文昭正要亲和的挥手,手都微微动了,却死死按住。   ‘送君离故乡’这可不像是送他的。   歌声还在继续:“此去行千里~祝君步步安~~”   一曲毕,就是热闹的告辞声:“褚娘子,一路平安啊~~”   “一路平安~”   二码头的脚夫们,自动组织起来送行,为了三年彼此浅笑晏晏,为了褚青娘富贵不相忘。   几百号子声音震天,听不到褚青娘如何回应,但岸上人挥手更加热烈:“一路好走~~”   魏文昭负手而立,迎着朝阳微笑: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虽然青娘吃了些苦头,但看她五年时间,上交乡绅,下结力夫,从挎篮到开店,竟也是进益惊人。   这世间也没多少女子,有这本事。   而这个女子是他的,魏文昭脸上带点盈盈笑意,负手进仓打算去看看青娘。   银杏是魏母赐给魏文昭的通房丫头,只是魏文昭于女色上向来淡淡,不说在魏家那几年,就是跟出来,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   魏文昭的冷淡,早早将银杏野心磨灭,这一回更是准备替夫人看紧老爷。   只是她时常被扔在后衙,什么消息也不知道,这次还是上船后,才知道老爷竟然收了个妾,还是带拖油瓶的寡妇。   这得多狐媚,才能勾走老爷的魂?   不行,她得先踩一脚,向夫人邀功。   同在二楼,银杏直接杀进来,斜着下巴,用睫毛稍那点余光,打量褚青娘。   竟然不像她想的世俗狐媚,而是亭亭而立,沉稳自若的一个人。   浅碧色襦裙,细腰用浓绿的,仿佛能拧出水的丝绦拴了,让人一见清爽自生。   银杏打量青娘的同时,青娘也在看她:玫色轻罗襦,白绫合欢裙,银盘脸杏核眼雪白肌肤。   这模样一看就是魏母喜欢的。   谭芸芬鄙视的撇撇嘴角,跟褚青娘说:“这必是通房丫头,正经官宦人家的妾,不会穿合欢裙,真正的丫头,没胆量冲进来。”   合欢裙是一种从后向前系的裙子,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和襦裙一样,但是走路步子大了,就可以看见里边裤子。   这种裙子,是方便妇人干活的时候,撩起来别再腰后。因为合起来像襦裙,所以叫合欢裙。   其实普通百姓,许多年轻妇人穿这个,褚青娘就有。   银杏被叫破身份,也不怕,昂着头:“我可是老夫人赏赐的,虽然不是妾,可也和你相差不了多少。”   果然是魏母口味,褚青娘淡笑,这一号魏文昭绝不会喜欢。   来给下马威,人家却没给眼里放,这种事能忍?银杏撇着鼻孔上下找茬。一低头,和褚青娘腿边童儿对上,童儿正好奇看她。   银杏立刻有了下手处:“你就是那个拖油瓶,连庶子都不如……”   谭芸芬不用吩咐,扑上去俩嘴巴子,打的银杏嘴角见红。银杏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扑上去和谭芸芬撕打。   谭芸芬好歹出了俩月摊,那烧饼是白揉的?摁住银杏打的她滋儿哇乱叫。   魏文昭来的时候,银杏都快成彩缸了,魏奇唬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谭芸芬见魏文昭来了,也不行礼松开银杏,整整自己衣袖,站到褚青娘身后。   银杏可是盼到救星了:“老爷~救命啊~”   “送回房上点药,以后没事不许出来。”魏文昭不想听她说什么,最主要他刚训了青娘,这会儿想哄哄她。   看,这够偏心了吧。   可惜褚青娘不需要他偏心,牵着童儿手淡淡:“大人还是问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魏文昭觉得驳一驳自己话,这个面子青娘还是有的,于是问银杏:“你刚说了什么?”   银杏惊惧了,还可以这样,这女人有什么魅力?夫人都不敢这样驳老爷话。   做丫鬟的,而且能做的体面的,再蠢也蠢不太远,银杏战战兢兢不敢添盐加醋。   “听说多了一位姐姐,奴婢过来拜访。”   “嗤”谭芸芬鼻子出气。   褚青娘淡淡道:“问你说了什么。”   “奴……奴婢没……没说什么……”银杏一眼一眼梭褚童“就……就说小公子拖……拖油瓶。”   房里气氛一冷,这冷气来自魏文昭。银杏急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连忙扑到魏文昭脚下讨饶,嘴里急切的不行:   “是奴婢不会说话,既然到魏家,自然是老爷庶子啊……”   银杏被魏文昭一脚踹翻,踹了人魏文昭依旧淡淡:“童儿是本官亲子,嫡次子,懂吗?”   银杏迷茫了,懂什么?嫡次子不是思瑞小少爷吗,思瑞小少爷才半岁。   魏文昭淡声吩咐魏奇:“拉去下仓,等靠岸随即发卖。”   发卖!迷茫的银杏立刻清醒,死活抱住魏文昭腿:“老爷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冲撞少爷,求老爷饶了奴婢。”   “拉下去”魏文昭冷声。   魏奇连忙来拉,银杏杀猪样惨叫:“老爷、老爷念在老夫人面子上,饶了奴婢。”   猛然惨叫,吓得童儿一哆嗦,抱住母亲腿。褚青娘抱起童儿,把孩子护进自己怀里:“够了,你要如何出去处理。”   魏文昭还没怎样,生死关头银杏扑向褚青娘:“姨娘救命,是奴婢有眼无珠冲撞,奴婢给您磕头。”   银杏不要命似的,把头砸到木地板上‘咚咚咚’响。   褚青娘护住童儿后心,往后退几步,魏奇再不敢耽搁,上来就扯人。   魏文昭微微颦眉,看着青娘怀里孩子,吓到了确实不好。   “哼”褚青娘冷哼一声,准备抱孩子离远点。   魏文昭不悦:“你哼什么?”又不是他惹的事。   褚青娘转身,冷笑:“哼你一如既往凉薄,当年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银杏也是有眼色,立刻不叫了,死死扒住门框。   魏文昭非常不高兴:“当年怎样,今日如何?一个奴婢能和你比?”   “不一样吗?碍到你什么,一样不是休就是弃。”   魏文昭眉目全冷肃下来,盯着褚青娘瞪了半天,忍下火气吩咐魏奇:“压去下仓等回京城,送到夫人院里。”   银杏简直由死再生,对着褚青娘不停感谢,拉下去很远还能听到。   等船舱安静,魏文昭才冷哼一声,对褚青娘轻嗤:“满意了?”   不满瞟一眼青娘,才抬脚走到她身边,对青娘怀里孩子和声道:“童儿不怕,爹爹带出去看风景好不好?”   童儿自小到大,没经过这么可怕的事,趴在母亲怀里蔫蔫儿摇头。   “那爹爹在这里陪童儿,好不好?”   褚童看看母亲,再看看和颜悦色的爹爹,小小点头。   “乖”魏文昭拿手揉揉儿子细软的头发,笑着对褚青娘说“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不说褚青娘心里只有受惊吓的儿子,就是没事,也没心情和魏文昭下棋。   童儿蔫蔫儿的,褚青娘低头,在孩子温热的额发亲了两下:“娘和爹爹带童儿,去看水鸟好不好?”   想了想灵巧的白鸟儿,童儿点点头,等出了门,褚青娘低声和魏文昭说:“换间屋子。”   魏文昭脸上露出和色,说什么家宅不宁,有孩子能别扭到哪儿去,这不就有商有量。   “行,我让吕颂换一间,或者你看喜欢什么,自己摆设。”   褚青娘点点头,她亲自摆设出来,童儿会住的更舒服。   太阳已经升的挺高,江面开阔凉爽。两岸水稻平铺,仿佛一大片绿毯子。   岸上间或一群鸭子‘嘎嘎嘎’,扑腾到水田里你争我抢,或者一两只悠闲的水牛,甩着尾巴在田边吃草。   开阔祥和的景色,很快让童儿忘了刚才,一会儿拽着爹爹看鸭子,一会儿拉着母亲看飞鸟。   两岸青山缓缓后退,魏文昭想起一个故事,从褚青娘怀里接过孩子,指着青山说:“这座山再往前是新县,新县丹参算是上乘,丹参收益占新县三成税赋。”   “丹参是什么?”   魏文昭抱着孩子,笑着解释:“丹参是一种很好的妇科药,可以活血祛瘀通经止痛,据说它原本叫丹心。”   “为什么呀?”童儿好奇的问。   魏文昭抱着孩子娓娓道来:“相传很久以前,东海边有个渔村,里住着一个叫“海明”的青年,海明从小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   童儿问:“会不会是海明的爹爹也走丢了?”   这是想到自己了:“……也许吧。”魏文昭敷衍。   “走丢了,总会找到的,爹爹就找到童儿和娘了。”褚童挺起小胸脯。   魏文昭笑着点点儿子小胸脯:“是,爹爹总会找到童儿和娘。”   “那爹爹以后不能凶娘,娘养童儿很辛苦。”   说到这个魏文昭就想冷脸,不是她倔,他们父子至于分离吗?   “爹爹你怎么了?”童儿很敏感。   魏文昭调整情绪,他刚和儿子相认,不想孩子不开心:“没什么,爹爹继续给你讲海明的故事?”   “好”童儿脆声应到。   “有一年,海明母亲生病,怎么都治不好,海明很是忧愁,有个和尚被他感动说,在无名岛有一种紫色花的药……”   褚青娘见父子两,一个说的有趣,一个听得认真,悄悄退开对后边侍卫低声:“如果童儿找我,就说我在收拾屋子,带来就行。”   “是”侍卫抱拳。   故事还在继续:“海明要去无名岛采药,村里人都捏了把汗,因为去无名岛的海路,暗礁林立水流湍急……”   主仆二人回到二楼,谭芸芬见四下无人,连忙凑到褚青娘耳边:“奶奶有意和魏大人复合?”看着态度很和蔼。   褚青娘停下脚步,心里一片平静,问谭芸芬:“假若你喝到一碗粥,挺好喝的,喝到一半却发现一颗老鼠屎,你还会继续喝下去吗?”   谭芸芬嘴角抽了抽,她明白了,魏文昭就是那碗有老鼠屎的粥。   吕颂正领着人,里里外外收拾新屋子,看见褚青娘过来,立刻见礼:“奴才见过褚姨娘,老爷吩咐屋里东西,随姨娘喜欢。”   “辛苦了”褚青娘微微欠身致谢。   “应当的,应当的。”吕颂大大松口气,银杏那一下,实在吓坏人了。   谭芸芬袖里拿了赏钱给人。   “哎呦,谢姨娘赏。”吕颂连忙双手接了,倒不是他没见过赏钱,他只是以为,就冲一个‘吕’字,褚青娘就要他不好过。   没想到自己完全想多了,这位原配夫人,处事落落大方,实在太好相处。   进了屋子,褚青娘按照自己和童儿喜好,开始布置。吕颂摸着这位主子性情,前后伺候的十分殷勤。   船舷魏文昭还抱着孩子讲故事,童儿已经完全入迷了,焦急得很:“海明被强盗抓住了,怎么办?”   魏文昭抬头看二楼,门窗中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在给他们父子布置家。   “爹爹快讲啊~”童儿摇摇小身子。   魏文昭收回神思,对着儿子笑的慈爱:“海明把所有银子都给了海盗,死死护住胸口的药材,海盗看他穿的破破烂烂,打了一顿就骂骂咧咧走了。”   “所以他母亲终于得救了?”   “是,海明冒着九死一生,斗恶龙、过险流,又被海盗抓住,但他最终带回了药材,救回母亲。村里人对海明救回母亲的事非常敬佩。”   “说这种药材,是海明一片丹心凝成,于是给这种药取名“丹心”。后来慢慢、慢慢取其谐音,就变成“丹参”了。”   褚童听完长长舒一口气:“童儿长大要当将军,专门杀怀龙和强盗。”   “好”魏文昭宠溺笑笑“但是最重要要孝顺父母。”   “童儿会的,会孝顺娘还有爹爹。”孩子说完下意识想要抱住父亲脖子,可是想起父亲训斥母亲的样子,还有刚才踹人……   童儿没有举起胳膊,他有点怕,孩子想起另一个问题:“爹爹,庶子是什么?”   魏文昭顿了顿解释:“正妻生的孩子叫嫡子,妾室生的孩子叫庶子。”   “那……”童儿想了想自己娘,有些难过“娘是妾,童儿就是庶子了?”   “不是”魏文昭笑着摸摸孩子额发,温和道“你是你娘身为原配嫡妻是怀的,所以你是嫡子。”   “那以后的弟弟妹妹,就是庶子了。”童儿很低落,他本能觉得庶子不好。   “爹爹怎么会让你娘的孩子是庶子,当然都是嫡子嫡女。”   “可娘是妾……”褚童继续低落,他觉得妾也不好。   “这是小事,只要把你娘的孩子,记在正妻名下就行了。”   “为什么娘的孩子,要记在别人名下,娘不伤心吗?”   魏文昭很耐心:“这中间有很多原因,有些要等你长大才明白。”   “哦”褚童有些不明白,但他不是死缠烂打的孩子,又换了一个话题“爹爹为什么要打那个姐姐?她说童儿拖油瓶,是因为她不知道童儿是爹爹的孩子,娘说不知者不为罪。”   魏文昭笑的无奈:“你娘说的真多,可问题是先打那个女婢的,是你娘的丫鬟,爹爹是后来的,要问罪也该先问阿谭才对。”   “哦,是呀,娘都说过不知者不为罪,谭姨为什么打人呢?”   完美摆脱罪名,魏文昭抱着孩子回去吃饭。屋里已经布置一新,依然清新淡雅,唯有一丛三色堇,给屋里增加一抹亮色。   “娘~童儿饿~~”加了两个小小破浪,爱娇的孩子扑进母亲怀里。   褚青娘有点心酸,就因为有了爹爹,童儿就活泼许多,时时爱撒娇。   脸上漾起三色堇一样亮眼笑容,褚青娘点点童儿鼻子:“百合汤,鸡丝面。”   “童儿想喝鲫鱼汤~”   魏文昭看了眼套间,套间里有张双人大床,铺的平平整整,帐子用鸳鸯金钩分在两边,看着就很舒服。嘴角溢出点笑,回头看见童儿正和他娘撒娇。   “别闹你娘,今天就喝百合汤。”百合可以安神行气,对虚烦惊悸有好处,正适合童儿喝。   “哦”爹爹发话,童儿只能老老实实听话。此刻的童儿,心里蜜一样甜,文奶奶家就是这样,爹爹说了算。   父子两一起洗手,三个人一起吃饭,船上的日子似乎静谧安详,可惜也只是似乎。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晚上,第一天童儿受惊要很娘睡,魏文昭理解,第二天还能容忍,到第三天魏文昭不干了。   “让阿谭带童儿去睡,整天和母亲睡在一起像什么?”   谭芸芬瞥他一眼,站的巍然不动,童儿眨巴眨巴眼睛:“可是童儿一直都和娘睡。”   魏文昭笑的慈祥,循循善诱:“童儿不是长大要当将军,除恶龙打海盗,你见哪个将军,跟娘一起睡?”   褚青娘耳里听着魏文昭的话,看着魏文昭的目光,慢慢冷下来。   童儿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将军当然不和娘一起睡,可是:“跟娘睡和跟谭姨睡有区别吗?”   谭芸芬低眉顺眼:说得好,气死他最好。   家里几个孩子,魏文昭从没发现,那个像童儿这么多问题,都是他娘惯得,所以说慈母多败儿……   褚青娘起身,把孩子交给谭芸芬,对魏文昭说:“有几句话对大人说,请跟我来。”   两人下楼梯到一楼客厅,避过人,魏文昭就想抓褚青娘的手:“青娘。”   褚青娘淡淡避过:“我愿意到魏家做妾,是为了孩子,是你硬生生逼的,难不成你以为我喜欢你?”   几日温馨景象,仿佛美丽的窗纸,被一盆水破烂,魏文昭眉眼冷下来。   “这几日和你同吃同进,不过是身为娘亲,补给童儿的。”   “呵~”魏文昭口里呼出雪寒之气“为了童儿真是为难褚老板。”   “当年选错夫婿的是我,当年抛弃发妻的是你,童儿有什么错?他想要爹爹,想要有爹娘的家,我能给他几日给几日,到了京城魏大人自然有妻、子要顾,童儿一生能享受爹娘宠爱的日子,大约也就只有这短短时候。”   魏文昭心冷肺冷:“难道回了京城,我就不是他爹了?”   褚青娘看着他不说话,可眼里意思很明白,回到京城他是魏家孩子的爹,而她不过一个妾。这个身份在京城魏家,将会让童儿体会到伤心。   爹是很多人的爹,娘却不再是娘。   对上褚青娘清冷的双眼,魏文昭心里怒火一点点燃起,不大却无法平息。   哼,叫他不舒服,他自然也不会让她舒服。   “嗤”魏文昭冷笑“说的这么清高,本官怎么记得,你是本官两千银子买来的?”   说完眼睛紧紧盯着褚青娘,等着她愀然变色,可谁知褚青娘从头到尾十分平静,仿佛他是蹦跶的蚂蚱。   “两千银子是条件之一,魏大人觉得不划算,我可以退给你,立刻放我和童儿下船就好。”   魏文昭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刀刃一样犀利,冰冷冷盯着褚青娘,眼里没有一分感情。   没心没肺的女人。   褚青娘想到什么,不以为意笑了一下:“按照魏大人说法,你也不过是褚家,花将近五千银子买回来的。”   “本官稀罕的紧,是你父亲说褚家家财尽归外甥。”   褚青娘鼻子轻笑:“是吗?那么请问大人,当年去吕家提亲,哪儿来的银子?算是用褚家的,还是儿女的?”   那时候,魏文昭被褚家养了十年,刚中探花根本身无分文。   褚青娘嘲讽的看向魏文昭:“如果算褚家的,大人休弃褚家女儿,用褚家钱财聘后妻,真是高风亮节,魏家家风让人叹服。”   “如果算儿女的,休弃孩子亲娘,用孩子钱聘娶后娘,魏大人好一片慈父心肠。”   魏文昭是真真心寒,冷冷道:“尖牙利嘴能改变事实吗?话说的这么多,不外乎是不想本官亲近。”   “是,本官承认,本官想与你亲近,那是因为在本官心里,你是本官妻子,是我结发妻子。”   魏文昭愈是发怒,愈是阴冷:“在我心里,你是我四年青梅,六年鹣鲽的发妻。夫妻一体一心,我从没变过,你呢?你在乎的永远是名分、名分。”   “在你心里,咱们感情不重要,前程不重要,孩子不重要,只有你的名分重要!”   魏文昭重重踏着步子走了,不到楼梯却停住身形,看背影是深深呼吸一番,然后平静的上楼离开了。   夜里不知哪里起了云,漫天星光遮到云后,夜幕只剩下乌沉沉浓淡不均,像是搅了墨汁的水。   一滴、两滴、雨水从天而落,打在船顶落在船壁,紧接着商量好一样,‘刷拉拉’迷迷茫茫雨水从天而降。   在船上江面打出无数水晕,挨挨挤挤没有一处平静。   梅雨季节来了。   第二日早上,魏文昭裹着冷风进来,褚青娘正准备和孩子吃饭。   魏文昭看向桌子,桌子上只有母子二人饭菜,褚青娘亲手烙的麦饼,一大一小两块,没有他的;   一大一小两碗菜羹,没有他的;   一荤一素两碟小菜,连卤蛋都只有两颗,没有他的 。   褚青娘看见魏文昭立刻后悔,她以为他昨天生气,今天不回来了,连忙站起来:“我……”   魏文昭瞬间怒火上来:“吕颂给我撤了,我倒不知道,一家之主还没吃,稚子和妾室可以先吃。”   童儿瞬间吓住了:“爹爹别生气,童儿的给爹爹吃。”   魏文昭冷脸对孩子:“谁教的你,父亲没来,自己先动筷子。”   吕颂吓得不敢抬头,一样一样连忙往外撤。   自家老爷有些挑嘴,在京城还好,这次沿运河巡查,多半食不知味。这几日用褚娘子饭菜,才吃的香甜。   没想到昨日被赶,今日连饭都没了,这火气能小?   褚青娘抱起孩子生气:“是我以为你不来,你对孩子发什么火?”   “是,你天天巴望我别来!”魏文昭甩袖走了。   童儿可怜巴巴问母亲:“娘不想要爹来吗?”   褚青娘心里一滞,这要她怎么回答?脸上很快漾起温和笑容:“童儿想不想爹爹来?”褚青娘已经想好答案。   “爹爹老生气,童儿怕。”   微笑:“娘和童儿一样。”   “娘也怕爹爹生气?”童儿怯怯看着青娘。   褚青娘心里暗自叹气,她还以为童儿会说‘想’   温柔摸摸孩子软发,褚青娘柔声:“娘不怕。”   转身返回的魏文昭,直接跨进来,冷笑:“是,褚氏青娘怎么会怕,妇德不知道被你学到哪儿去了?”   褚青娘抿嘴忍了忍,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吵架,说实话回到京城,魏文昭能陪童儿的时间少之又少。   褚青娘忍一回气,魏文昭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又走了。青娘看着又蔫儿又可怜巴巴,盼着爹的孩子,柔下心:“娘去劝劝爹?”   “嗯”童儿使劲点头。   褚青娘找到魏文昭,魏文昭正坐在客房,魏奇进来出去急着上菜。   魏文昭端坐桌前,瞟见青娘进来,和没进来一样。   褚青娘耐下性子:“童儿想着你盼着你,他是你骨血,你多陪陪他,还有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就算假装也假装平和。”   “让童儿享受几天爹娘宠爱的日子,好吗?”   “那你怎么不假装,假装我们夫妻恩爱?”   褚青娘起身就走,起身之快,让魏文昭眼神瞬间结冰。   屋里阴沉沉,褚青娘半开纱窗,让屋里透一点湿湿凉气。青娘坐在床边,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神情温和向往:   “京里你还有一个姐姐,大名思颖小名妞妞,比陆家姐姐小几个月,不过应该比陆家姐姐高点;还有一个哥哥,大名思云小名挚儿,娘走的时候……”   话没说完,斜依在榻上看书的魏文昭,闲闲翻过一页书,冷声提醒:“姨娘”   连番吵架,魏文昭就变成这幅冷冰冰模样,白天也还来陪童儿,不过再不是温和笑颜,再没有故事游戏,就冷淡的看书、看书再看书。   或者这样冷冷提醒。   褚青娘楞了一下,但也没在乎,决定做妾她就想到这些了。忍了一下,褚青娘接着说:“姨娘走的时候,童儿哥哥还不会说话。”   哼,狠心的女人!魏文昭丢下书册走了。   童儿看的有些担心:“爹爹怎么了?”   褚青娘笑容温和:“大约有什么事为难吧,所以心情不好。”   童儿不乐意:“爹爹坏,自己心情不好,为什么拿娘撒气。”   褚青娘是有一瞬后悔的,早知魏文昭变脸这么快,她就应该敷衍几日……不,不行,她没法和他……做那么亲密的事。   她觉得脏。   算了多几日假象,到京城一样戳破。暗暗叹口气,褚青娘拦着儿子,百般思虑,找不到好话替魏文昭辩解:他是你父亲,大人的事孩子不要管?   不行,就算是亲爹,也不能不分好坏。   他是你父亲,他也爱你?   要是真的爱,又怎么会不在意孩子?   褚青娘犹豫的功夫,门外魏文昭听不下去了,抬脚进来满眼不喜:   “褚青娘,你就这么教孩子?让孩子不知敬畏,不近父亲?”   这边训斥完,那边抱起童儿,哄:“爹爹带你去钓鱼,雨中垂钓也别有乐趣。”   长长的廊檐下,魏文昭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装好鱼饵的杆子远远甩出去,手执鱼竿对童儿笑道。   “爹爹教你一首词《渔歌子》”   童儿矮矮一点站在廊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努力辨认父亲是不是生气。   魏文昭笑着吟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爹爹现在好像没生气,童儿壮起胆子,带着三分怯怯挺起的小胸脯:“爹爹再对娘生气,童儿就不要爹爹了。”   小孩儿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母亲。 第22章   不要爹爹了?魏文昭冷下脸, 黑沉沉眼睛盯着褚童。   冷气环绕着魏文昭, 童儿吓得小心脏一哆嗦,嘴巴慢慢瘪起来,凤眼弥漫出一层泪雾。   魏文昭更加不悦:“谁教你的,做错事就哭?”   泪花花在眼睛里打转转,童儿要哭不敢哭,小肩膀下意识缩起来, 爹爹生气了, 童儿不想惹爹爹生气。   “站好,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子, 养的跟个小丫头似的, 动不动就撒娇要哭。”魏文昭皱眉, 脸上带出三分嫌弃   泪花花重重堆积在眼下,童儿察觉出, 父亲的嫌弃。   童儿忘了伤心,呆呆的看着父亲,爹爹讨厌童儿……   蓑衣闷闷捂在身上, 魏文昭沉着眉眼在魏奇伺候下, 脱去蓑衣摘掉斗笠, 坐到廊下椅子上, 看一眼傻呼呼的儿子:“过来。”   童儿呆呆走过来,魏文昭修长的手指,帮孩子去掉蓑衣斗笠,面色照样冷肃:“谁教你说不要爹爹的, 你娘?”   “……没有”童儿意识到自己大约做错了,怯怯说道“娘只说过爹爹聪明漂亮。”   仿佛春风滑过,魏文昭眉目温和几分,揉揉儿子头发:“咱们是家人血脉相连,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真真是言传身教,想某个狠心的女人,魏文昭眉目冷了一瞬,不过很快变得端正,教训儿子:   “虽然你还小,但是也不能随口妄言,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行。”   “……哦”童儿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魏文昭满意了,拍拍儿子肩膀:“去对着墙壁站好,自己想想哪里错了。”   “……哦”想要保护母亲的反抗失败了,童儿被魏奇领着面对船舱站好。   魏文昭则一壶清茶,悠闲看着鱼竿雨中垂钓。   其实青娘还是喜欢他的,否则不会那样告诉孩子,魏文昭心情又好起来。   女人喜欢拈酸吃醋,他可以大度点,但青娘这样不服管教,他却不能听之任之。   魏文昭冷酷的想,不是不想本官亲近么,好,如你所愿。冷一冷就知道后宅,夫君的宠爱有多重要。   他就是太宠着青娘,才把她惯得敢和夫君这样顶嘴。   梅雨下顺了,整天刷刷刷,有时候人就恍惚忘了,忘了刷刷声。船一直走走停停,好几个小县,魏文昭只自己上去,在主街县衙转转,停不过一两日继续向前。   好像忘记青娘存在一样。   褚青娘觉得最近日子挺舒服,魏文昭不再紧盯着她,待童儿也和气有耐心,三个人不仔细看,还蛮像一回事。   刷刷刷的梅雨终于停了,帆船靠岸,魏文昭被一群官员请进县衙,青娘也跟着进了后衙。等魏文昭被请去接风,青娘呼口气说不出的轻松。   没有外人,谭芸芬脸上表情舒服许多,一边给褚青娘擦澡,一边说:“为了童哥儿,奶奶真不容易,忍着那么些反胃和魏大人敷衍。”   青娘低声阻止:“小心隔墙有耳,旁人知道倒没什么,被童儿知道不好,童儿的好日子就这么一两个月。”   是的,再不久就到了运河尽头,三水交汇的泰祥,那是大虞最繁华的交通枢纽,魏文昭大约在那里停留半个月,就要走旱路回京。   提起这个,谭芸芬脸色变得难看,回京她家奶奶,就得面对那个抢人夫婿的贱人,还得尊一声夫人,想想都恶心。   褚青娘倒是想开了,拍拍谭芸芬手:“差不多了剩下我来,你也去梳洗一番,咱们去街上转转。”   “奶奶坐船还不累,再说这小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听说泰祥比京城还富庶繁华。”   褚青娘心里轻松,笑道:“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可以开阔胸怀。”   午后青娘带着孩子,左右是程望焕、谭芸芬牵着妞儿,后边跟着吕颂。原本是让魏奇跟着,褚青娘却换了吕颂。   吕颂和这位原配处了大半月,发现这位真的是性情平和,处事落落大方,不说他家小姐,就是比老爷也好相处许多。   因此虽然被点名跟着,吕颂到不担心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让自己跟着,难道原夫人,真不觉得吕家可恶?   童儿对上街,原本没什么兴趣,因为韩文凤最喜欢逛街,可到了这里还是睁大眼。   妞儿早就兴奋的不行:“娘,你看,他们把屋子建在水上!”   其实也不能说建在水上,是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里打了木桩支起来。   而且这里虽然也靠运河,但是交错水路都是窄短小河,不足以形成交通,因此这里繁华远不如怀安。   怀安也是水乡,但基本青石做基,白墙黑瓦多几分精神鲜亮。这里则水上,许多挨挨扭扭木板墙,拖累木门、木窗跟着斜垮,屋檐也是低低矮矮,伸手就能够到。   还因为年代较远,颜色都有些斑驳。   岸上还遇到一间,小小二层砖瓦房,整整一面墙,被陈年湿气霉腐出一面水墨山水。   很有沧桑感,童儿看的目瞪口呆。   褚青娘笑着和谭芸芬说:“我请望焕搜了些沿途风情,诸洲这里福娃娃比较有名,咱们一会儿去买几个。”   童儿拉拉母亲手指:“也要给哥哥姐姐买。”   这么懂事友爱的孩子,褚青娘爱的不行,掬起脸蛋一通亲:“童儿真乖!”   一行人先说说笑笑,找了当地酒楼吃饭。十里不同俗,这里和怀安又隔着几百里,虽说都靠水吃饭,但还是有许多小差异。   比如做鱼,怀安那边江阔湖广,鱼比较大喜欢切成段做熏鱼,沉醉的醪糟酒甜味回味悠长。这边喜欢风干鱼干,还喜欢糟鱼。   青娘倒不挑嘴,仔细品尝还能说点优劣,妞妞则大快朵颐吃的喷香,童儿就不行了,皱着小眉头:鱼干有腥味,糟鱼又咸又硬。   妞儿想不通:“明明劲道又有滋味。”   吕颂陪坐下首连忙讨好:“二公子这点像老爷,嘴里精细。”   褚青娘弯弯凤眼,她早就发现了。   童儿眼睛一亮:“真的?”   吕颂见原夫人没有恼意,放下心笑:“可不是,二公子虽然不在老爷身边,容貌也不十分相像,但神态性情最像老爷。”   相对而言不爱说话,都爱皱眉,挑嘴。   褚青娘温温笑着,等孩子们吃饱,让程望焕和谭芸芬领着下去玩,独留吕颂说话。   吕颂皮一紧,暗道:来了。   他这点反应,褚青娘当然看在眼里,但也没多说什么,亲手提壶为他倒一杯茶:“想跟你打听点事。”   吕颂吓得站起来:“不敢,不敢。”   是不敢喝自己倒的茶,还是不敢说魏府私事?   褚青娘笑容平淡:“坐吧,我只想问问颖儿、云儿的事情。”   吕颂急忙说,似乎怕谁抢了他的话:“大公子一直由许松年照顾,大小姐由夫……”   一时语顿,看着眼前淡若水的女子,吕颂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人家娘来问孩子了。   这一刻,并不很高档的酒楼,还有一桌杯盘残藉,面对温和平静的女子,吕颂忽然觉得发虚,第一次觉得不管是小姐,还是吕家……错了,错的太离谱。   探花郎又怎么样,俊美又怎样,因为他们贪念,让一个无辜女子颠簸流离骨肉分离。   愧疚一点点涌上心头,吕颂施一礼沉声道:“我家小姐虽然不敢说贤惠,但总不会苛待一个几岁小姑娘,大小姐过得不错。大公子更不必说,由许松年一手带大。”   “府里别的人您不认识,但松年兄您应该放心。”   许松年算是她半养大的,人品忠正为人可靠,褚青娘点点头:“魏老夫人呢?”她以为两个孩子,都会被魏母养大。   “老夫人过世四年多了。”   ……到底是相处十年的人,虽然最后让人寒心,褚青娘还是淡淡叹口气。   吕颂见褚青娘似乎有点悲意,想了想还是坦然说到:“其实老夫人还没过世,老爷就把大小姐,送到夫人院里养着。”   “为什么?”难道亲奶奶还不如后娘?   吕颂有些为难:“按理这些事,您回去跟松年兄一打听就知道,奴才这身份不好多嘴。”   褚青娘:“……其实我并不记恨吕家。”   吕颂深深施一礼:“奴才看出来了,您是大气之人,您甚至都不记恨我们小姐,因为这事是……老爷愿意的。”   这事吕颂才刚明白的,原夫人配的上‘深明大义’四个字。   既然人家有胸襟,自己叽叽歪歪反倒落下成,吕颂直起身坦然到:“不知为什么,老夫人似乎对您有很深偏见,那时候您刚走,大小姐时常哭闹要娘。”   喉间一紧褚青娘咽下苦涩,桌下双手微微捏紧:她的颖儿。   “老夫人十分不耐烦,对大小姐非打即骂”   非打即骂?脑中一阵眩晕,褚青娘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黑,可她什么都没说,心中疼痛慢慢扩散,弥漫到每一条骨血,嘴里全是苦味。   吕颂瞧一眼原夫人失去血色的脸,心里只能抱歉:“老爷跟老夫人吵了几次,就把大小姐送到夫人院里了。不过大小姐现在已经搬出去了,和大公子二小姐三小姐,都住花园里。”   褚青娘点点头,忍下心中万般难受,微笑道:“谢谢告知,我还想问问两个孩子多高了,喜欢些什么,不过咱们下楼边走边说,他们已经等了一会儿。”   “是”   下楼谭芸芬领着两个孩子,在岸边看人摇小船。   这边水道窄,小船细长,最多横着站两人,多在船尾固定一只浆,人站着左右摇动,小船便贴着水面往前划。   童儿第一个发现母亲下来:“娘,”然后小孩儿发现母亲,脸色不对“娘,你怎么了?”   吕颂再面对这个情景,心里生出不忍,回府就不能叫娘了。他第一次对老爷生出怀疑,前程真那么重要?重要到不顾妻、子,那要前程做什么? 第23章   褚青娘笑着安慰儿子:“刚才下楼快了几步, 有点不舒服。”   褚童连忙过来牵住母亲手:“童儿扶住娘。”   微微轻波荡漾, 点点阳光折射在青娘脸上:“嗯”青娘笑。   母亲的笑容让孩子放心,童儿小大人一样叮嘱母亲:“以后下楼不能太快了。”   “嗯”嘴角弯起甜丝丝笑容,青娘弯腰用另一只手点点童儿鼻子“咱们去给哥哥姐姐买礼物。”   “好!”孩子脆声在河边响起,河面微风袭来,吹起青娘鬓边几根青丝。   路上青娘不再避讳,看见觉得差不多身影就会问:“云儿和他比怎么样?”   吕颂殷勤伺候在身边, 看一眼那小孩笑道:“比那孩子浑实, 大公子性子平和吃穿不挑,比一般小孩浑实。”   竟是一个小胖墩么, 褚青娘嘴角勾起怀念的笑, 挚儿小时候就特别好喂。   吕颂从褚青娘脸上看出端倪, 猫腰笑着解释:“也说不上胖,就是看着比别的孩子……”   停下话头吕颂来回掂量半天, 还是那个词:“浑实。”   眉眼里全是母亲的宠溺,青娘笑的明白,替吕颂解释:“比结实过一点, 说胖又有些说不上。”   一个快沾到胖的小男孩, 笑眯眯出现在眼前。   “姨娘快看”吕颂忽然提醒她, 指着斜前方一个小姑娘“大小姐基本就那个身形。”   青娘连忙拿眼去看, 一个俏丽的背影一闪进了店铺。褚青娘下意识追去店铺,店铺里却没有小姑娘身影。   店铺掌柜还只当客人上门,热情招呼:“客人想要些什么?”   这是一家渔具店,四下渔网竹篓水桶木盆之类, 褚青娘在后墙一堆渔网间看到一道后门。   “没什么,给您添麻烦了”褚青娘笑着道歉,出来迎着吕颂诸人。   吕颂往空荡荡店里一看,收回眼光安慰:“其实也不是很像,大小姐腰身更纤细些。”   褚青娘没有堵在人家门口,带着人走远了,才开口:“那一眼我看清了。”   手在胸口比了一个位置:“大约这么高。”   “是是是”吕颂笑着应和。   就着孩子吕颂说说笑笑,青娘或者点头,或者问几句,几个人到了当地最有名的泥人店。   店里琳琅满目都是福娃,有墙上挂的:粉扑扑脸、笑眯眯眼,笑出白牙的嘴角点着笑窝,整个色彩鲜艳,圆乎乎可爱。   也有柜台上一组组大小各异的,有的不过一手指高,跳绳的、踢毽子的、坏笑偷撒尿的。   不说大人喜欢,孩子更喜欢。妞儿简直像泡到蜜糖里,甜的不行就是不好动的童儿,也趴着柜台看的惊奇不已,一双凤眼睁的大大的,看了这个看那个。   “娘,童儿要这个!”小小的胳膊直指一套五个一组小和尚。   和其它彩塑泥人不一样,这一套是烧瓷的,小小青色袈裟,胸前金环扣着。   有盘腿坐着敲木鱼的,有金鸡独立练功的,还有托腮蹲坐仰着脖子望天傻笑的……   每一个光溜溜的圆脑袋,都点着戒疤。   每一个神态都活灵活现,青娘看了也觉得可爱,揉揉儿子小脑袋:“行,娘给童儿买。”   褚童趴回柜台,又看了看小和尚,转头跟娘商量:“童儿想给哥哥姐姐也买这个。”   青娘弯腰笑脸对孩子:“童儿想和哥哥姐姐屋里,摆一样的对不对。”   童儿有点羞涩,抿了抿嘴角:“嗯”乖乖点头“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兄妹。”   青娘笑着直起身,跟掌柜说:“这个包三套。”   “行呐”掌柜笑着应了取货包装   童儿就转眼巴巴看着掌柜 ,一个个包起来。   吕颂看了一眼瓷人,好心建议:“再给大小姐挑点别的吧,大小姐性子端庄行事规矩,喜欢中规中矩的东西。”   青娘愣了愣,她的妞妞,明明是活泼又有点霸道的性子。   为那性子,三岁起就经常被她爹罚站,却从没变过。   可现在,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端庄、行事规矩,喜欢中规中矩的东西?   仿佛棉花塞到胸口,沉甸甸难受,她的女儿。   吕颂见青娘神色不大好,以为想孩子,又好心建议:“这边书信往来方便,不如您写封信,奴才给您捎回去?”   “书信往来方便?”褚青娘问。   吕颂笑的坦然:“走官差很方便的,前些日子奴才还给家里去了信,说您要回府了,算算日子府里也该收到信了。”   收到信……心中似悲还喜,褚青娘心颤了颤。   颖儿……迟疑着不敢深思……颖儿……知道娘要回来了吗?   那一年身无分文离开魏家,她还记得颖儿在身后哭着叫娘……   娘~别走,清稚的童音带着哭声。   心从中间一丝丝一缕缕,被人细细撕开,尖锐的疼痛在胸腔裂开。   “娘,你怎么了?”   褚青娘转头,眼前是童儿担忧的神色。   “娘没事”扯扯嘴角,扯不出一个完整笑容。   “娘……”童儿双手抱住青娘手腕,心里担忧的不行,娘的脸色怎么那么白,看起来好像很疼。   童儿的担忧,让褚青娘终于强摁住心疼。低头摸了摸儿子软发,终于能够和蔼笑出来:“娘没事,只是太想你哥哥姐姐。”   童儿抱着青娘蹭了蹭,安慰母亲:“马上就能见到哥哥姐姐了。”   温温软软一点,多少个夜晚,青娘就靠着这软软一团,安慰心里的伤。   “娘知道”弯下腰,脸颊在孩子头发上蹭了蹭。   谭芸芬看得别过脸,又难过又气恨,心里把魏文昭骂的千刀万剐,作孽。   青娘再直起腰,已经风轻云淡只余温暖,她指了指墙上的福娃娃,这娃娃色彩艳丽笑容可掬中规中矩,对店家说:“这几个也包上。”   “好嘞”店家乐呵呵转身取货。   吕颂看了看,出于好意凑近进几步,建议:“您既然买了,不如顺手给二小姐、三小姐、三公子,也买一点伴手礼?”   都在一个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褚青娘没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嘴角噙一点疏离的笑意,看着吕颂。   魏文昭和吕家的孩子,与我无关。   吕颂心里一激灵,连忙退下去。   褚童想起爹爹说的话,对着母亲疑惑道:“是童儿妹妹和弟弟吗?”   褚青娘笑笑,弯腰对上孩子双眼:“是,童儿想送他们礼物吗?”   童儿心里大约明白,哥哥姐姐是亲的,弟弟妹妹不是很亲,但也是爹爹的孩子。   小孩儿想了一会儿,抿嘴点点头。   褚青娘嘴角笑容欣慰,肯大方就好,童儿和自己不同,那些孩子是他同父弟妹。   “童儿想送什么呢,也是小和尚?”褚青娘耐心问。   童儿看向柜台五个,活灵活现光溜溜的小和尚,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这是他们兄妹的。   小孩儿趴在柜台上挑选别的,半天挑中几个七八寸高,圆滚滚彩色泥娃娃。   童儿说:“这个大,可以给弟弟妹妹抱着玩。”   不管能不能抱着,孩子肯费这份心最难得,褚青娘按着童儿全部买了。   褚青娘又给冯莫鸢、陆家各挑了些,一行人都手里满满回衙:程望焕给自家小儿子买,谭芸芬给妞儿买,就是吕颂家里也有孩子。   大家开开心心回衙,魏文昭已经从接风宴回来,梳洗过后在屋里休息,就见一群人又说又笑进来。   所有人神态都在他眼底,让他心里诧异的是,吕颂对青娘,竟然一幅亲近敬重的模样。   也好,吕颂是吕家的,这是个好开端。   心里想着,脸上却没多少表情:“身为妇人不安于室,你这性子也该收一收。”   在孩子面前,褚青娘做的有礼有节,微微屈膝:“打扰,告退。”   “等等,你们都买了些什么?”魏文昭叫住青娘。   童儿看看爹看看娘,孩子虽然不明白,却本能体会到些什么,主动替娘回答:“买了好些泥娃娃。”   魏文昭对儿子招招手,脸上表情柔和几分:“渚州泥塑还算有名。”   童儿‘哒哒哒’跑到魏文昭膝前,扬起小脑袋笑眯眯:“娘给哥哥姐姐也买了,一模一样好玩。”   魏文昭脸色就更柔和:“还给谁买了?”   童儿低头扳指头,认真算:“还有冯姑婆、陆姐姐、康哥儿、唐叔叔家……”   一个手不够数,童儿又换一只手,魏文昭听着听着沉下脸:“没有给思华、思年、思瑞买?”   童儿停下手里的数,奇怪抬头,那是谁?   吕颂连忙解释:“就是二小姐、三小姐,三公子。”   魏文昭眉眼平和一两分,对童儿说:“就是你两个妹妹和弟弟。”   吕颂笑:“二小姐、三小姐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童儿惊奇的回头了一眼吕颂,转回来满眼求问看着爹爹。魏文昭笑:“对,你两个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爹爹有时都分不清。”   童儿只见过一对儿双胞胎,长的一模一样很神奇,没想到自家也有,立刻兴奋起来:“买了,童儿给妹妹和弟弟,买了大大的泥娃娃。”   “我儿不错,有兄长风范。”魏文昭对儿子有几分满意,抬起头对青娘就变成冷脸“身为人母,你还不如稚子懂事,狭隘。”   冷冷丢下两个字的评价,魏文昭忘了‘很有兄长风范’的孩子是谁教养的,吩咐吕颂:   只是几不可查顿了顿,原本吩咐的话变了个样子:“你去那间铺子,再挑选挑选回去送人。”   魏文昭忽然发现,这种送孩子的小礼物十分绝妙,既不会显出什么暧昧,又能很好拉近同僚关系。   “是”吕颂弯腰应了。   “再挑六套一模一样的,给公子小姐。”   “是”吕颂依然弯腰应了,真的是父子天性。二公子送兄姐一样的,老爷送孩子也是一样的,说起来还是二公子和老爷性子像。   魏文昭在渚州,只停留了两三日,帆船起航,向运河终点泰祥出发。   泰祥三水交汇,是大虞最繁华的交通枢纽,繁荣程度更胜京城。   这里不仅有四品知府,还有比魏文昭高的一方大员,三品太守、刺史。   魏文昭气定神闲,第一次请出尚方宝剑,六路钦差唯他才有。   “看着,带着童儿好好看着。”魏文昭给青娘丢下一句话,带着吕颂、侍卫下船。   码头上旗帜招展,不说一片青的、绿的官员,最前边是绯红色、紫色。   “娘,爹爹要咱们看什么?”童儿扬起小脑袋问,眼里都是迷惑。   褚青娘弯腰抱起孩子,靠近二楼窗户站好,向外看:“看你爹爹的荣耀。”   魏文昭下船,一片青的绿的跪倒,绯红的抱拳躬身,紫色象征性拱手,不知他说了什么,所有人立刻跪下三呼万岁。   连带一大片衙役、侍卫、百姓,风吹麦浪般矮下去。   只有魏文昭站在万人中央。   童儿惊讶的睁大眼:“爹爹好厉害。”   掩去那份轻蔑,褚青娘淡笑:“童儿喜欢这样?”   “喜欢!”小孩儿心脏鼓的满满的。   褚青娘对儿子完全是宠溺:“喜欢就好好读书,将来才能科举入朝。”   “嗯”孩子重重点头。   青娘又笑着教导:“君子运事如圆,不管做官还是做什么,处事圆润很重要。”   ……童儿不明白,凤眼里都是迷茫。   褚青娘笑,不明白不要紧,有些事却要从小记住:“处事圆润很重要,但圆润背后,最重要是行义如方。”   青娘进一步解释:“就是做人必须坚守某些道义。”   ?褚童听得满眼圈圈。   青娘爱惜的点点孩子鼻头:“记住这两句话,将来上学先生会教的。”   说完,转眼看万人围绕的魏文昭,褚青娘脸色一片平静,纵然你荣耀加身,和我有什么相干。   魏文昭面带浅笑,和几位大员拱手寒暄。泰祥、大虞八分之一税赋,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里官员没有好相与的,但不能不动、也不能妄动。   不动,不足以杀鸡儆猴;妄动,损失的是某一支线的经济。   魏文昭笑容和蔼,似乎没有任何出刀的打算。   他现在确实没有别的心思,他在想,青娘看到了吧。   看到他如今荣耀,明白他当初苦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恢复每晚九点更新,明晚凌晨大家别等,记得留评有红包哦O(∩_∩)O 第24章   宏大的接风仪式后, 魏文昭彻底忙碌起来, 泰祥经济繁华官场复杂,不由他不认真。   程望焕如同回归大海的鱼儿,每日在码头奔波,记录各种货物多寡,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还要详记各老字号特色,程望焕恨不得把自己分开用。他们褚家现在虽然算不上什么, 但货通南北的志向不可更改。   说起来倒是青娘最轻松, 捡着几家知名老店逛,比较他们经营特色, 然后置办衣料首饰, 碰到稀奇的小玩意儿, 也会买一些准备给孩子。   日子倒很惬意   三四日后青娘开始安静待在后衙,孩子们在院里玩耍, 两个母亲在屋里做针线,偶尔向外看一眼。   日子静谧的,像海棠叶间揉碎的阳光。   又是一个傍晚, 程望焕从外边回来, 他已经在泰祥跑了七八日, 眼睛一天比一天精亮, 整个人精神焕发,生出无限朝气。   “主子,小人今天碰见一个故旧叔伯!”   能让程望焕称一声故旧叔伯的,只能是北地生意人, 大生意人!青娘笑着吩咐:“阿谭,给望焕倒杯茶。”   程望焕满满一路的兴奋,这会儿不用在压抑满脸放光:“燕州蒋家大掌事蒋成海,和我父亲相熟。”   褚青娘没听过燕州蒋家,程望焕却打心眼儿里敬佩,眼睛里都是虔诚的光:   “家主没听过是正常的,蒋家现任家主蒋溪山,今年三十七岁,十五岁挑担卖祖产,二十年时间,把一个落败家族带到燕州第五。”   心里有敬佩、有跃跃欲试、有热血,程望焕一口干掉茶水:“没想到他们竟然把脚伸到南边来了,第五恐怕已经拦不住他们。”   从卖祖产燕州第五,褚青娘没说话,望着自己茶杯。茶叶一根、一根,从杯底慢悠悠,不偏不倚浮上来。   “要是能搭上他们……”一把大火在程望焕胸膛燃烧,烧的热血沸腾。北地生意他父亲要人脉有人脉,要经验有经验,褚家生意立刻天翻地覆,可惜……   细白瓷杯青色茶水,干涩不知多久的茶叶,一点点膨胀,褚青娘淡笑:“魏文昭不过四品,就算钦差威风,就算天子近臣,可毕竟没实权,蒋家看不上咱们。”   是的,蒋家看不上,大火一盆水熄灭,程望焕徒留遗憾:“不是小人吹嘘,当年小人父亲在窦家,不敢说最能干,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这个早有预感,褚青娘嘴角微弯语气温和:“猜到了,不然新任家主也不会恨得明放暗卖,卖了你们全家。”   有多少能力才会遭多少嫉恨。   说到这件事,程望焕就只剩下沉默和冰冷。主子虽然猜到父亲不凡,却不知道,当时父亲本来能成事,四公子却被人做手脚害掉性命。   褚青娘不知道程望焕在想什么,她却在盘算蒋家,这条线很重要。北地有程先生二十多年的生意人脉,这笔财富就是挖之不尽的金山。   蒋家必要勾住他,若是来日有机会……褚青娘微笑,褚家前程就不是一个‘富’字能形容的。   这份利益岂能放过,心里思量不过几息,青娘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对程望焕说:“你这样……”   程望焕侧耳听完,惊讶的看向家主:“多从衙门出入几次,在外边给魏大人问安?”   “对”褚青娘收回身子,正色道:“蒋家在这边做生意,必然要和官场打交道,魏文昭也会常由官员陪着出去,你只要确保蒋家知道,你和魏文昭的关系就行。”   褚青娘眉目间平静而浅淡:“只要知道关系就行,不用搭上。”   程望焕明白了,剩下的就是等,如果有一天魏大人手握重权,蒋家人自己就会寻来。   这件事对他们没有坏处,能成最好;不成,也可以按照原计划,继续做运河生意,那边还有百年陆家支撑;胜水程家的茶叶生意,已经开始做第一笔了。   心里豁然开朗,程望焕对青娘抱拳:“小人明白。”   魏文昭穿着里外三层官服,背上湿浸浸,衣领上浅浅黄色汗渍,显是狠狠忙了一天。   衣服黏在身上潮湿沉重,还有一点异味。这让魏文昭不舒服,但他领着吕颂、魏奇行走如仪。   不过表面虽然风轻云淡,但魏文昭心里是焦躁厌烦的。   “大人,大人请留步。”魏文昭还没进后衙,一个花白胡子,干瘦的绿衣官员赶上来。   魏文昭忍着不舒服,停下脚步转身辨认:“……盐司催煎吴大人。”   “下官叩见大人。”吴有为撩袍跪下磕头。   魏文昭脸上颜色亲和:“今日本官在盐司盘查许久,各位大人都辛苦了,吴大人不回家歇着,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起来吧。”语气也很和蔼。   吴有为又磕了一个头,才擦汗站起来,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显然魏文昭今日的盘查,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没有大事也不敢来打扰大人,”吴有为先讨好,才接着说“大人处事公允,如青天在世,只是下官来偷偷给大人提个醒。”   “怎么?”和颜悦色   吴有为被魏文昭脸上温和鼓励,悄悄进了一步,心腹一样低声:“章大人不能抓。”   魏文昭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冷下眉眼:“章昌邑作为支盐官,弄虚作假偷卖官盐,按律鞭笞流放,有什么问题?”   吴有为再小心靠近半步,瞄瞄左右无人,才低声:“下官也是为大人好,章大人……”大拇指冲天比了比,从嗓子里撕出点暗哑声音“是太子的人。”眼神一抽一抽示意魏文昭。   蠢人多作怪,魏文昭忍着淡淡不耐,眼睛里好似有些吃惊,微微皱眉似乎不太信。   “真的,章大人年初,刚把千金送到太子府做侍妾。”吴有为抖抖自己二两肉的肩胛骨,昂起脖子似乎自家女儿一样与有荣焉。   魏文昭眉头淡淡拧起,似乎有些烦闷,沉声:“本官知道了,吴大人先回去吧。”   魏奇听得心事重重,跟随看主子回到书房,实在发愁:“人抓都抓了,现在怎么办?”   事情在旁人看来实在棘手:进不得,太子未来天子,进了,将来秋后算账;退不了,当堂定案的事,退一步律法何在?   魏文昭皱眉半晌,叹息:“先洗漱”   一番洗漱更衣,魏文昭一身清爽,脸色淡淡中一点凝重:“你先退下,本官再想想。”   魏奇担忧的看一眼魏文昭,欲语还休,可他想不出解法,最后只能心事重重,倒掩门退下。   屋里烛光融融一片橘黄安宁,魏文昭负手站了一会儿,走到门边闩上门栓。   门栓落入牙槽,魏文昭眉目间,一直存在的淡淡烦恼,消退的无影无踪。   鼻子冷嗤,脸上是浅浅鄙夷。   不过一个没名分的侍妾,不过一个刚上来,位子没暖热的七品支盐,动不了太子什么利益,却能让皇上大加赞赏。再说那太子……   前朝后宫,皇后、贵妃、太尉、丞相……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在脑子慢慢里过了一遍,魏文昭敛下眉目走到桌边。   修长没出过力的手指,捡起剪刀减掉灯花,让蜡烛更明亮些,魏文昭在桌后坐下,收敛心神给皇帝写私信。   一笔行云流水的漂亮墨字,出现在简白竹叶纸上。   仔细看会发现,完全没有今日所谓的为难,写的都是路上逸闻趣事,读起来轻松有趣,还能反应风土人情,皇帝喜欢看这些。   魏文昭谋的从来不是脚面,一言一行都有长远深意。   第二日,官吏繁多的泰祥震了一震,新来钦差魏大人,摘了六顶乌纱帽,最高正六品转运使。   泰祥慌了,那些枝枝蔓蔓走不通‘铁面无私’魏大人,不知怎么就三五相约找到褚青娘这里。   谭芸芬拿着帖子进来:“奶奶,黄大人官眷拉着奴婢哭哭啼啼。”   褚青娘接过帖子,仔细看了一遍,记住魏文昭开刀的是谁,又还给谭芸芬:“退回去,就说我不过一个姨娘,实在不懂官场的事不敢多言。”   “是……”谭芸芬收回帖子,却没走站在堂下,捏着帖子犹犹豫豫“她们说请奶奶务必见她们一面,否则大人必将大祸临头。”   魏文昭会做大祸临头的事?褚青娘好笑,还真的笑了,魏文昭比谁都懂得趋吉避凶。   谭芸芬又说:“一个个拉扯着奴婢哭哭啼啼,还直给奴婢塞银子。”   褚青娘收起笑意,不怎么在意的拿过女儿裙子,继续一针一线绣蝴蝶:“银子不收,帖子拒绝,不用管她们。”   “是”谭芸芬屈膝退下。   银针在绣撑上下几针,蝴蝶的须子婉转动人,褚青娘看了看,嘴角噙着对女儿的微笑,眼里对魏文昭却是平静无波:“还等着他做大官,庇护褚家生意,自然要他一帆风顺。”   后衙的事,魏奇很快禀报到魏文昭案前,疲累的魏文昭心里淡淡欣慰赞赏:“青娘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犯糊涂。”   一股泥沙被轻轻搅起,很多污秽黑暗被水冲走,泰祥又安静下来水清石清。虽然在看不见的石头下,还有沉积的污垢,但这盘水可以清净好几年。   魏文昭拿捏的恰到好处。   乘船而来乘车而归,回避牌子收起来,侍卫们跟着马车一路回京,去时不过初春,回来已经夏末。   再有一日就能到京,魏文昭接到京城旨意,为他功劳利国利民,陛下将率领百官亲自出城迎接。   就是凯旋而归的将军,也未必有着荣幸!   这份荣耀让魏文昭眼里漾起笑意,光宗耀祖古来几人。正好他也可以去看看,被他冷落了将近两月的青娘。   很多道理,他需要慢慢同她讲,必经她是他的发妻,毕竟他们有十年情分。   官驿客舍里,褚青娘坐在床边,手里一件烟灰色,轻绸质地男子长袍。   就剩几针了,明天回京送给松年,感谢他照顾护佑颖儿、云儿这么多年。   收尾时,魏文昭踱着方步,踩着夕阳余晖进来。   哪怕只剩几针,青娘也停下活计将针别再衣服上,起身:“大人有事?”   男子长袍,虽然面料不是多好,颜色也不太喜欢,但魏文昭眼睛还是柔和几分:“嗯,找你有点事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给虐到了,推个基友甜文,甜的!   《每晚坐等皇后营业》BY棠弥   慕容策白天和朝臣争执不下,夜晚还要被迫睡古板、毫无情趣的发妻,帝生一片凄苦。   突然有一日,皇后开始梦话不断。   从皇后的梦话中,慕容策得知户部尚书说他“是个抠门的慕容老三!”   太傅吐槽他小气,很久没赐好酒了;   贵妃埋怨他一直不宠幸,还诋毁他“或许是不行”;   就连他身旁的死太监也对他颇有微词?!   从那以后,慕容策强忍厌烦,夜夜要求与皇后同寝。   再后来,秘密越听越多,他却渐渐发现——   别人的心里话,哪有皇后本人有意思。   *   王徽妍出身顶级门阀,从小被当成皇后教养,内心却隐藏着叛逆,   当(装)了十六年贵女典范,出嫁了便想着自在快活些。 第25章   褚青娘点点头, 伸手请魏文昭到窗下坐, 魏文昭轻笑:“就坐这里,几句话。”   青娘并不愿意魏文昭坐在自己床边:“屋里光线暗,窗下亮一些。”可惜话未说完,魏文昭已经撩袍在床边坐下。   许是余晖温暖,橘黄中夹着一点金色,让魏文昭神色显出, 一点温情明亮。   “小时候在家里, 咱们一起读过许多书,你还记得光武帝刘秀和阴丽华的故事吗?”   褚青娘眼帘半落, 嘴角勾起一丝鄙夷稍纵即逝, 她知道魏文昭的来意了。   魏文昭没发现青娘细微神态变化, 犹自温和道:“昔日光武帝刘秀,不过刘玄手下军官, 阴丽华不嫌贫简下嫁与他。光武帝起兵河北,为了稳定后方,再娶河北豪族之女郭圣通。”   “汉邦中兴武帝为皇, 郭家鞍马功劳, 阴丽华再三辞让屈居贵人, 郭圣通为后。建武九年天下平定人心归顺, 光武帝以阴丽华雅兴宽仁,有母仪之美封为皇后,其子为太子。”   魏文昭一直看着青娘,眼里有温情, 有淡淡怀念,怀念他们桃李树下笑语晏晏,小轩窗下闲书共看。   夕阳最后余晖柔和而温暖,屋里似乎有温情流淌,魏文昭忍不住伸手,伸向青娘,他想牵一牵青娘手。   褚青娘后退两步避开,勾起一边嘴角,却没有勾出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你有刘秀志,我却不想做阴丽华。”   温情和怀念如同空中轻烟,风一吹就没了,魏文昭冷下脸。   褚青娘垂眼,并不在意魏文昭高不高兴,平淡的看着地上青砖。砖缝一条条组成四四方方,看久了十分规整。   而夕阳将要全落,地上余晖变得暗淡。   褚青娘说:“不提阴丽华当年,心里到底什么滋味,郭圣通有什么错?为什么举全族之力,最后落得被废下场。”   魏文昭微微恼怒:“光武帝对郭家不好吗?诸子皆封王,兄弟成列侯,荣耀更胜阴家,郭圣通被尊王太后,和儿子同住王国,天下几个女子有那样尊荣!”   可是女子遭遇的背叛和伤害呢?   褚青娘眉目不动,看着地上光线将要消失殆尽:“说再多,不过是男人自私自利罢了。”   将女子摆布在后宫无可奈何,只能选看开的‘雅兴宽仁’,或者看不开的‘狭隘偏私’。   清冷疏离包裹着青娘,眼看是毫无所动,魏文昭慢慢合拢牙关,越合越紧变成咬牙,腮边肌肉垒起。   屋里空气仿佛凝滞般,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大海,地面只有一点酱灰暗光。一坐一立两个人,成了暗色剪影,几乎看不清脸上神色。   当黑暗将要笼罩大地时,还是魏文昭打破寂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何必给本官做衣服,让本官心存幻想。”   褚青娘有些愕然,看了一眼魏文昭,再看向床头暗色软软一团:“那是给松年做的,感谢他这几年照顾云儿,看顾颖儿。”   那一抹愕然,深深映入魏文昭脑海。自作多情四个字,像四颗尖利的石子,狠狠砸到脸上。魏文昭几乎感觉到脸上,尖锐的疼痛和鲜血淋淋。   “褚青娘这就是你的妇德?事夫君柔顺为先!”魏文昭腾的站起来。   青娘淡漠的看像他,看进魏文昭满是阴冷的双眼:“我有妇德,都喂了狗,现在自然没有”   狗,   魏文昭胸口深深起伏:“行,你行,岳父见你这样子……”   褚青娘抬眼,蔑视魏文昭:“我爹可不是你岳父,魏大人自重。”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最后什么,魏文昭心里柔软、冰冷一一消散,消弭在不知名的地方。   屋子安静下来。   余晖终于收紧,夜色却还没有交替,天空一片灰色迷蒙,分不清日夜混沌。   “你一定要将夫妻情分坏尽?”魏文昭语气平静的问。   “……我们”褚青娘抬眼看他,眼里早已平静无波“还有夫妻情分?”   魏文昭神色淡漠中带点傲气,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别怪本官无情,童儿改名思过,魏思过,一辈子闭门思过。”   说完,魏文昭转身就走,褚青娘追上两步:“凭什么,当初说好一个孩子归褚家!”   魏文昭已走出屋门:“呵,是吗?你让你爹上来和我对峙。”   褚青娘追出去,走廊空无一人,只留下空旷冷笑。   童儿听见声音,从隔壁出来,有些担忧:“娘,爹爹又生气了吗?”   夜色笼罩大地,天际的星子却一颗一颗,懵懵懂懂睁开眼泛出浅薄淡光。   褚青娘走向担忧的孩子,弯腰柔和神色:“没事,童儿要不要和娘回屋?”   童儿看看黑黑的夜色,再看看屋里温暖的烛光,点点头牵起母亲的手:“童儿和娘回屋。”   第二天京城外旌旗猎猎,一列列御林军气势赫赫,天佑帝率文武出城相迎。   前边的君臣戏码褚青娘看不到,她带着童儿、谭芸芬几人,被两个侍卫送到魏府。   魏府已经不在当年的清溪村,在京城外七八里独门独院,宽敞整洁的门庭下,是大红铜铆钉的金柱大门。   门外没有家丁,想来都在门里厅房。   也是巧,来送青娘的,恰是当日在怀安‘保护’褚家的两个侍卫。侍卫们念及青娘烧饼之恩,对她十分照顾,如今看着大门却有些为难。   论理妾室第一次进门,是不能走大门的,只能从角门进。可他们从怀安回来的却知道,车里这位才是原配发妻。   一个侍卫干干笑:“褚娘子别急,咱们从东南角门进去。”连唾沫都是干的,侍卫都知道不好意思,魏大人这事儿做的不地道,这么好的妻子这样作践。   童儿跟着母亲,一起看向车外大门:“为什么不从这里进,是因为有台阶吗?”   对着孩子好奇的眼光,褚青娘笑笑:“因为娘是妾,妾室第一次不能从大门进。”   童儿不知道什么是一桶冷水,可是却感觉到身上有点发冷,小孩儿默默靠近娘,抱住娘胳膊,试图安慰:“没关系,角门也是门。”为什么眼睛涩涩的想哭?   褚青娘倒是没往心里去,魏文昭她不在乎,自然也在乎这些,揉揉孩子脑袋,青娘对车外侍卫笑道:“不用绕去后院西北角,从后门进。”   西北角有个小院独属于她,那才是她和孩子们的家。   马车吱吱呀呀绕到后院西北角,果然有两扇黑色小门。程望焕下车拍门,半天才有一个中年嬷嬷,过来应门:“谁呀?”   侍卫代为回答:“我等奉大人手令,送褚姨娘回府。”   中年嬷嬷姓张,原来伺候过魏老夫人,老夫人不在了就来守后门。说实话,她是满心疑惑拉开门的,因为今日府上奴婢奴才,只要有空几乎都挤去正门,或者角门守着,要看看这位‘原配姨娘’。   打开门,侍卫送上手令,张嬷嬷才知道是真的,连忙磕头迎接。   谭芸芬上前,笑着打发赏钱,一行人进了后院。   张嬷嬷絮叨几句:“这小院原是下人住的,这两日夫人才让人重新粉刷油漆。”   谭芸芬沉下脸:“这是故意为难谁呢,早几个月就有了信,这两天才收拾,一股油漆潮湿味怎么住人?”   张嬷嬷闭上嘴,褚青娘等阿谭说完,才笑着对张嬷嬷致歉:“这话不是说嬷嬷,您不必听在心上,劳烦带路,辛苦。”   不过七八丈,青砖墙围出一座院子,张嬷嬷把人领进院子,福了福:“老奴得把姨娘来的消息,报给夫人。”   “去吧”褚青娘笑到。   等张嬷嬷人走了,几个人才展眼看院子。其实还不错,青砖青瓦俨然,新刷的粉墙绿纱窗。院子不算小三正两耳,东西各两间厢房,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绿荫荫遮下来。   褚青娘估摸住在这里的,应该是吕家陪房。   谭芸芬早冲进屋子打开门窗散味,一边开一边骂:“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拿这点子小把戏恶心人。”   童儿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感觉到了不欢迎,仰头看母亲:“娘……”   褚青娘笑眯眯弯腰,点点儿子小鼻头:“以后要叫姨娘”   “……哦”童儿低下头“童儿记得。”记得爹爹另娶了新夫人,有点闷闷的。   “那童儿记不记得,这里还有哥哥姐姐?”褚青娘心情很好,只要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儿女,她心里半分阴霾也没有。   只有轻快,只有飞扬。好想扑到儿女身边,紧紧抱住他们,再也不分开。   娘的宝贝,想死娘了。   母亲的声音里,是童儿很少感受到的愉快轻松,小孩子受到感染,抬起头凤眼跟着笑弯弯:“童儿也想哥哥姐姐。”   “大娘子!真的是你!”院门外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这声音熟悉又陌生。   褚青娘直起腰,看见惊喜到不相信自己眼睛的许松年,他不再是十七岁少年,身上青涩完全褪去,变成一个宽肩膀的成年男子。   这一瞬天地失色,许松年眼里只有他的大娘子:身形容颜没有变化,只是原先的神采奕奕、谈笑生辉,经年沉积成内在底蕴,眉目温和平静。   时光仿佛穿梭回去,六年前原野上,许松年孤身追上离开的大娘子。   “大娘子去哪儿,小的去哪儿!”十七岁的少年执着而倔强。   褚青娘摇头看着少年:“你留下,留下替我看顾两个孩子。”   往昔岁月,戛然而止在这平静的小院,许松年想起什么一样,急忙弯腰把身边孩子推到前边:“大娘子,这是云哥儿,他长大了。”   说完,许松年就好像回到年少时,那时有大娘子姐姐样关爱,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许松年眼眶涩了、湿了,脸上又笑了,大娘子回来了。   褚青娘眼光向下,许松年身前一个半人高男孩儿,眉目依稀是她和魏文昭的影子。   周身端正,长得……青娘心里像是流进一瓢温热的水,心尖尖都化了。   端正浑实的孩子,心里梦里想千万遍,都不及看得见来的真实   小男孩脸上全是开心,像看见求了很久的糖人,喜悦的迫不及待!   “娘!”扑进母亲怀里。   “娘!”依恋的蹭蹭脑袋,这柔软和馨香是母亲的。   泪水一点点弥散凝成雾气,视线里一片模糊,褚青娘弯腰,紧紧抱住孩子肩背“云儿!”   娘的孩子,心脏裂开又融合,融合又裂开反反复复。   “云儿”喜悦思念充斥着整个胸膛,笑容泪水分不清。   魏思云伸出自己肉胳膊,环住娘的腰,爱娇:“娘,你比许叔说的还要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沉’从《高嫁》到《休妻》到《侍寝》到《遇狼》好了坏了一路默默相伴,默默投喂营养液,就是新的小坑也都去浇一浇。yubido也去浇了,瓜瓜看到了。   还有风大不出屋,从《休妻》到《侍寝》到《遇狼》总是热情留评。   谢谢从不出声,总是默默订阅的很多很多很多小天使。因为有你们,才有这么可爱的晋江,有万千作者,有小小的我。   谢谢壕掷164瓶‘从不悍跳预言家’,其实每增加一瓶营养液,瓜瓜都会哒哒哒跑去看,谢谢大家,满满的心意都收到了。   每一条留评都会看,昨天暴风般的怒骂(魏文昭)吓得瓜瓜小心脏不敢动。但过后很骄傲:还有谁,晋江还有谁!(一个人偷偷在井底蹦跶)   谢谢瓦解的鱼,分享看法,谢谢flank长长的评论赞赏,谢谢38491867地雷连着□□,谢谢所有投雷的小仙女,你们的心意和喜爱,瓜瓜收到了,会努力回报大家喜欢的。   最喜欢看评论,戳到点儿上,瘪瘪嘴心虚,偷偷溜走假装没看到,但下次默默改正。   看到赞赏的,好像加了新油一样,元气满满,觉得能再干五万字!   看到有趣的比如“这……我这就追平了……?”隔着手机屏,都看到小姑娘懵圈眼了,哈哈哈;还有小仙女给颁奖:“晋江本年度最单纯直白,不做作渣男,魏文昭”……我,捶地笑。   谢谢大家,么么每一个可爱的你们,然后让我们回归故事,看明天大戏。   爱大家(笔芯) 第26章   院里母子紧紧相拥, 谭芸芬在屋里看见了, 忍不住别过头狠狠擦眼,该死的魏文昭!   可是再回头愤恨减少许多,奶奶一颗心能安稳,比什么都强。心气平和,谭芸芬手脚麻利开完门窗,拿扇子到处赶味。程望焕则在两个侍卫帮助下, 把所有行李搬进屋, 快速分门别类。   童儿站在母亲后边,有点忐忑有点期待, 小心脏又不老实, 小小的跳啊跳。   哥哥会喜欢自己吗?   紧张的动动手指头, 踟蹰到娘脚边,童儿眨巴眨巴凤眼, 让自己童稚可爱:“哥哥”。   哥哥?魏思云悄悄在娘怀里蹭蹭,蹭掉眼泪抬起头对童儿笑:“你是童儿吧,哥哥给你准备了礼物。”   褚童一颗心放回肚子, 小身板挺起来:“童儿也给哥哥准备了礼物, 和童儿一样的”想了想又补充“姐姐也有。”   想看礼物   两个孩子一起仰着脑袋, 期待的望着母亲。青娘心里只剩下软软喜悦, 顺顺孩子们额发,笑道:“去玩吧。”   “谢谢娘~”思云笑眯眯拉起弟弟手“童儿真乖,咱们去看礼物。”   青娘笑眼目送两个孩子进屋,转回头, 眼里含着几分希翼对许松年:“颖儿呢,她过的好不好。”   脑海里浮现出大小姐脾性……许松年一瞬间羞愧不已,双膝折节跪下:“奴才……”   聒噪声在院外响起:“听说被休了,还巴巴跑回来做妾?”   褚青娘抬眼去看,是一个身形粗壮的下等仆妇,大模大样走进来,斜着下巴看人,鼻孔里都是鄙夷。   “拉出去打。”淡淡四个字。   许松年抬膝要动,程望焕已经将人反扭到院外,屋里谭芸芬找不到棍子,随手拎根鸡毛掸子出来。正没处撒气你就来了,可真该谢谢你!   那嬷嬷不过最下等粗妇,心里原本也不是有成算的,一鸡毛掸子到身上,疼的杀猪样叫:   “我可是夫人的人,你们敢打!”   褚青娘淡淡看着她,看她狼哭鬼嚎,直到谭芸芬抽了二十来下,才开口:“好了。”   谭芸芬怒气也泄的差不多,甩甩手臂退到青娘身后,眼里犹自瞪着闹事的,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她就能冲锋陷阵。   妇人被程望焕死死扭住,连看都不敢看直瑟瑟,疼,也吓人。   青娘淡淡问道:“你意思是你们夫人,让你来下我面子?”   胖妇人不敢说话,抖着粗壮身体,脖子恨不能缩到肩膀里。   不是能顶事的,褚青娘也不为难她:“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不会碍你们夫人什么事。”   舒朗大气的正院,开阔中带着一两分娇软的正屋。   吕文佩坐在上首,看着胖杂役胳膊上,一条条开始浮起来的紫红棱子,瞬间觉得花园小院可怕起来,转身有些怯怯看奶娘。   让下等仆妇去给下马威,是奶娘黄氏的主意。   黄氏在侍郎家学了多少嫡庶争斗,一开始就安排仆妇去正门、角门,等着给新姨娘没脸,没想到人家乖巧的很,走了后门!   吕文佩看奶娘脸色阴沉,想了想转回头问挨打仆妇:“新姨娘长什么样?”   丫鬟正给仆妇胳膊上抹药,那仆妇疼的龇牙咧嘴:“奴……奴婢没看清。”   这样啊,吕文佩有点失望,又问新来的东珠。东珠就是褚青娘没要的那个丫鬟。   东珠想了想屈膝道:“奴婢在后衙不太清楚,只知道褚娘子在当地好像小有声望。”   一个被休弃的女子小有声望,很厉害的样子,吕文佩越发有点怯。   黄氏见不惯自己小姐这胆小模样,沉声道:“原配总有三分香火情,咱们必须赶在老爷回来前,给她个下马威,先在下人面前扫了她的面子!”   小院里褚青娘心有点沉,松年竟然要下跪认罪,颖儿到底怎么了?但褚青娘不想再问松年,她知道松年肯定尽力了,何必让他为难。   换上家常悦色,褚青娘问:“你和别人不同,怎么自称奴才?”   许松年闻言顿了一下,大小姐的话题先放下,苦笑道:“夫人整顿魏府,说小的没规矩。”   褚青娘眉眼微沉,她当弟弟一样养大的松年。   吕文佩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出现在小院门口,直入眼睛的就院里那个女子。   看着不过二十三四,一身松石绿轻罗襦裙,褐色丝绦系在腰间,发髻清爽简单,通身不过一幅耳铛,一只赤金镯。   碧中带蓝的衣裙,让她显得宁静祥和,却又仿佛藏着海一样的力量。单单站在那里,眉目间秋水内蕴。   完全不是自己猜测的弃妇可怜、怨妇狠毒样、或者小人得意样。平和内敛却不容忽视。   吕文佩心颤了颤,这个人自己可能惹不过。   正主这么快就杀来了,谭芸芬直接怼到脸上骂:“什么千金小姐,看中二婚男子,不知羞耻!”   瞬间,吕文佩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哪里来的贱婢,打发出去卖了!”几个丫鬟仆妇就要涌过来,却被程望焕、许松年挡住。   褚青娘好似没听到叫嚣,淡淡开口:“我要是你就不会踏足这个小院,自取其辱四个字学过没?”   吕文佩脸涨的通红,憋得浑身颤抖:“你,你!有没有尊卑?”   褚青娘淡问:“我有尊卑,你配吗,没听到阿谭刚才说的话?”   “来人!”吕文佩尖声,指着谭芸芬颤抖“把她给我拉出去卖了!”   程望焕、许松年压前一步,左右如门神,护在褚青娘面前。思云早拉着弟弟出来,这会儿把弟弟放在母亲身后,自己站在母亲身前两步。   “你要卖我的人,你有身契吗?还是你们家除了教会你抢男人,再不教别的?”褚青娘淡淡看着吕文佩。   看她气的如同将要炸开的爆竹,褚青娘淡淡说道:“做事前多想一想,你家大人不喜欢冲动无脑之人。”   ……还要再炸的吕文佩‘嘎’一声,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半张嘴眼睛瞪圆定在半空。   黄氏看出来了,自家小姐完全不是这贱妇的对手,把自家小姐护到身后,撇起鼻翼,眼皮子上下撩了撩旧人,从鼻孔嗤气:   “不过一个回来蹭光的弃妇,也好意思站在我们家,你要明白如果不是我们吕家,哪来老爷今日荣耀。”   褚青娘定睛看了半眼,眼前人,依然平静无波:“你是说你家小姐随便嫁个人,靠着吕家就能有今日成就?”   准备亲大干一场的黄氏,蔫儿了……她家小姐随便嫁个人,就能有今日?这话她不敢说。   褚青娘没什么情绪,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人:“我褚家虽然养他十年,但我从不敢说,有褚家才有他中探花。”   最后眼光落在吕文佩身上,依旧平平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也确实再说别人的事:“他有今日是他本事,没有你我,他也能找到别的踏板,达成今日成就。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流露这种心思,他不说,但会记在心里。”   吕文佩不信:“你有这好心提醒我?”然后不经意间,她想起自己说过,然后……然后就有了银杏!   还年轻的少妇,后背毛骨悚然,生出一层薄汗。   褚青娘没有回答吕文佩的话,眼帘微动看她装扮:浓绿色金绣大掖衣,袖框几乎开到下摆,斜收到袖口用白绸收紧,几乎裹在手腕,下边一条真紫色金绣百褶裙。   不能说不好看,雍容端庄,可和吕文佩不相称,吕文佩不管长相还是气质,都是娇弱小姐形。   也是,吕文佩这辈子最大胆的事,就是一眼看中跨马游街的探花郎。   “这装扮不合适你,粉嫩、鹅黄、娇绿比较合适,”娇嫩的女孩儿,魏文昭会多喜欢几分。   褚青娘再看一眼吕文佩,淡声道:“私底下他喜欢有点刁蛮,又会撒娇的女孩儿。”   所有人……傻呆呆看着淡定的褚青娘,这是什么?   周围人怎么样,青娘一律平淡待之,只继续对吕文佩:“今日的事,你做蠢了,他正是论功的时候,你闹这一出,是想让人知道,他停妻再娶人品堪忧?还是和他有仇,故意拉他后腿?”   ……蔫儿了   吕文佩浩浩荡荡来,战战兢兢离开,有些害怕:“奶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老爷会不会生气?”   黄氏一顿,恶狠狠眼光在四周一扫,对着仆妇:“今天的事,谁敢走漏半点风声,一律发卖苦窑!”   吕文佩心里苦透了,老爷才回来她就惹祸,担忧一会儿又想起褚青娘。   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古井不波的女子,怎么小小刁蛮又爱撒娇,吕文佩知道,老爷是喜爱原配的。   眼看人走了,谭芸芬避过人,在褚青娘耳边惊异道:“奶奶怎么这样替他考虑?”   这一路谭芸芬看的再明白不过,自家主子对魏文昭半分情意都没。既然没有,为什么替他这么考虑?   又是教他老婆怎么讨欢心,又是维护名声。   青娘停下脚步,看两个孩子手拉手上台阶,眼里融融眷爱。   再差一个多月八岁的思云,站在台阶下侧身扶着弟弟胳膊,防着童儿摔了磕了。童儿稳稳跨上去,仰头看哥哥,两个孩子相对一笑重新手拉手,跨门槛进屋。   真好,青娘嘴角眉梢都是柔柔笑意,说出的话却淡淡带着凉气:“那么多侍卫知道他攀附荣华,停妻再娶又逼妻为妾,你见他有过任何措施没?”   没!谭芸芬愕然发现,魏文昭根本听之任之,毕竟她们曾在怀安造过舆论,说的很难听。   青娘挺直肩背,仿佛背负着什么压力:“因为这件事他早有对策。”   “这么不要脸的事……”谭芸芬大怒,可她住嘴了,因为她看见主子,看见主子嘴角轻蔑一闪而过。   “难道主子知道他怎么应对?”谭芸芬惊讶。   青娘一点融融笑意看着正房,那里有她两个孩子在玩耍:“差不多吧。”   ……阿谭觉得,自家奶奶有点厉害,连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想什么都知道。   转念再一想,谭芸芬坦然了,知道就知道,魏文昭有办法最好。反正奶奶说了,魏文昭好了,她们褚家才有靠山。   抛下糟心事,谭芸芬生出几分好奇,凑到褚青娘身边,压低声音:“奶奶怎么那么好心,还教吕氏讨他喜欢?”   眉眼声音都是捉狭,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模样。这态度青娘喜欢,调皮一眨眼:“因为不想他来恶心我。”   ……奶奶还有这么活泼一面?谭芸芬惊得不行:“奶奶眨眼了?”   “没有”青娘端正态度。   可谭芸芬又不是瞎的:“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和‘没有’间,谭芸芬身上的戾气慢慢消散。褚青娘微笑,阿谭要做恶人她支持,可是真生气就不用了。   程望焕收拾好东西从屋里出来:“主子,京城客栈贵,不如小的去下人房住?”   褚青娘琢磨一会儿:“不用省,咱们生意,暂时不要让魏家人知晓。”   “主子的意思是……”程望焕迟疑,他不听不太明白。   青娘淡笑提醒:“吕家”   程望焕瞬间明白了‘啪’拍一下自己脑门:“是小的糊涂,以后小的来来往往必会小心。”   谭芸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吕家怎么了,还能不让咱做生意?”   程望焕看一眼褚青娘,用眼神询问:能说吗?   褚青娘笑着点头程望焕才对谭芸芬解释:“他们是不能,可他们是地头蛇人脉广,到时候乱传,咱们才开始的生意怎么做?”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们是才起步的嫩芽。   “哦……”谭芸芬恍然大悟“还是奶奶厉害。”   御书房天佑帝容光焕发,欣喜难以言表:“好!水上开田,爱卿之功,功在社稷功在千秋,看朝中谁还敢轻看爱卿,以为朕只会偏私!”   魏文昭长揖:“得陛下信任,臣,幸不辱命。”   “水上田地朕已赐名‘架田’,爱卿也不能不赏,朕封你永嘉侯如何?”   魏文昭想了想撩袍跪下:“陛下,臣另有所请。” 第27章   魏文昭在轿里捏捏鼻梁, 闭上眼放空脑子。御书房的对答一一浮现, 一句句斟酌,确认没什么遗漏,才放松自己。   “老爷,到家了,夫人领着公子小姐出来迎接。”吕颂声音从轿外传来。   “嗯”魏文昭淡淡应一声。   轿子停下,吕颂掀开轿帘, 弯腰:“老爷请。”绿呢小轿轻微前倾, 魏文昭低头出来。   “妾身恭迎老爷回府,老爷一路辛苦。”吕文佩深蹲到地。   “女儿思颖(儿子思云、华儿、年儿、)恭迎父亲回府, 父亲一路辛苦。”几个孩子站了一地。   “瑞公子恭迎老爷回府”奶娘怀里还抱了一个。   一大家子在门口整整齐齐行礼, 魏文昭抬眼看见吕文佩, 眼里平静浅淡几分,多了一两分人情。   脸上挂上笑容, 亲手扶起吕文佩:“这些日子辛苦了。”   “为老爷操持家务,是妾身份内应当的。”吕文佩笑里甜蜜一点点展开,虽然过去六年, 她却依然迷恋这平和却高雅的男人。   魏文昭转眼笑看长女, 欣慰道:“颖儿长高了。”   魏思颖笑容合仪, 屈膝:“是夫人照料的好, 父亲请进府,夫人早准备好接风宴。”   魏文昭在众人簇拥下回到正院,一番洗漱略歇歇,换了衣裳出来。   已经是掌灯时分, 厅中一张大圆桌,四下红色纱质宫灯,照的正厅融融,孩子们各带着自己下人等父亲出来。   魏文昭和蔼道:“饿了吧,都坐。”   “是”   孩子们虽然应了,但却没人动,等魏文昭、吕文佩一一落座后,才安静的依次坐下。   黄奶娘抬下巴示意,门帘挑起几个丫鬟捧着食盒进来,寂然无声将盘盏一一摆到桌上。   魏文昭忽然发现:“思过呢?”   吕文佩疑惑:“思过是谁?”魏思颖也带几分询问看过来。   “就是颖儿、云儿、弟弟,家里行二的公子。”魏文昭淡淡解释。   吕文佩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做的错事,心里惴惴不安,脸上就有些慌乱:“是妾身疏忽,那……”   那个姨娘要不要请,吕文佩有些怕,怕褚青娘告状。   没人注意到,魏思颖立刻收回目光,桌下的双手颤了颤,他们在说‘她’,微微颤抖的手被女孩儿用力握紧,不许颤!   魏文昭自然知道吕文佩未尽之意,淡淡道:“她随意,但思过是家里公子,自然要一起用饭。”   童儿带着几分怯意和一点点新奇雀跃,被一个嬷嬷送进正厅,眼睛在一圈人里边准确找到爹爹,眼里火苗小小闪了一下:“爹爹”   “嗯,给夫人见礼。”魏文昭示意身旁的吕文佩。   童儿看一眼,认出是白日来找事的人,心里有些抗拒,抿嘴,求助的看向哥哥。   魏思云用笑容鼓励。   童儿抿抿嘴,心里并不愿意,可还是用母亲教的礼仪,揖手:“童儿见过夫人。”   又来了一个,还是儿子,吕文佩想要笑却笑不出来,脸皮强往上扯了扯,清清嗓子:“绿云,把二公子的见面礼拿来。”   一根赤金项圈,挂着祥云麒麟锁,魏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   金锁稳稳挂到童儿胸前,魏文昭目光柔和几分,吕文佩做事还算大度:“坐吧。”对儿子也算柔声。   童儿被抱上凳子,圆桌围满,这些都是家人,小孩儿心里潮潮的有点发热,他早就想和像文奶奶家一样,有一大家人。   坐稳后童儿儿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娘……姨娘呢?”   魏文昭眉目冷淡下来:“她不来。”   ……?童儿无法相信,凤眼睁的大大看爹爹。魏文昭被看的不悦:“举筷。”说完不在理会童儿,率先举起筷子夹菜。   一圈人开始动筷子,寂然无声咀嚼。   童儿心里忽然难受起来,问魏文昭:“那谁陪姨娘?”   魏文昭放下筷子,眉目肃然:“你娘没教过你食无言寝无语?”   那就是没人陪了?娘没人陪,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小院吃饭。童儿垂下眼睫,这么多人围在一块,他们都在吃饭却单单丢下娘。   褚童垂眼坐了一会,有丫鬟给他夹菜到味碟,并且弯腰低声:“二公子?”褚童没看味碟,扶着凳子跳下去。   魏文昭停筷皱眉:“你做什么?”   “我去陪姨娘吃饭。”   “不许去!”   童儿嘴唇颤了颤,看向魏文昭,爹爹那么高那么高,肩膀很宽,胸膛也比娘宽阔。童儿记得被爹爹抱在怀里的感觉,很高很威风很安全。   红色宫灯,在魏文昭脸上留下半片阴影,眉宇严肃不容反驳。   童儿最后看了一眼爹爹,眼里有淡淡眷恋,然后转身往外走,他要去找娘,他去给娘作伴。   “回来”魏文昭脸色更冷,思云手里还拿着筷子,担忧的看向弟弟,思颖则放下筷子,冷淡的看着眼前味碟。   褚童转头,看见爹爹冷脸,看见新夫人看好戏的眼神。其实孩子并不懂看好戏是什么眼神,他只是感觉这不是善意,还有些不舒服。   童儿抿抿嘴回来了,不等魏文昭眉头放开,取下脖子上的项圈,踮脚放到桌上,后退几步垂下眼睫。   弱声道:“爹爹有许多人陪,姨娘没人陪,童儿去陪。”   “你是要忤逆父亲吗?”魏文昭冷声问。   童儿没说话,转身离开正厅往外走,他要去找娘,去给娘作伴。   从正院到花园不远,可从花园到后边小院却有点远。童儿来时只顾着一点紧张、激动、新奇,根本没注意路,进花园不久,小孩儿迷路了。   白日里好看的花草树木,在夜里变成黑黢黢暗影,一团团静默不动,好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屏着呼吸在黑影里,随时都能从影子里伸出手。   童儿头皮发麻,软软的发根几乎竖起,心里小声安慰自己:童儿不怕,童儿一定能找到路。孩子紧张的几乎不会呼吸,睁大眼借着青白月光认路。   忽然!童儿和一双泛着幽光的大眼睛对上,那眼睛很大,有童儿脑袋那么大,幽幽的泛着青白光芒。   脚后跟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阵寒粒从头到脚,身上汗毛全部竖起来。   童儿盯着妖怪眼睛,吓得几乎不会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是气憋得,童儿发麻的头皮,才慢慢平稳。   不怕,不怕,娘说世上没有妖怪,身上寒意稍微融动,童儿睁大眼睛,和两窟窿青白色幽光对视,半天终于分辨清楚,那是假山上的孔洞!   “啾!”一声惊鸟,扑啦啦树叶间一阵乱动。   魏思云很担心放下筷子:“父亲,童儿第一次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让许叔去送他。”   魏文昭已经重新捏起筷子,闻言淡声道:“难道在家里还能走丢他?不听话吃点教训也是好的。”   那么小的弟弟,魏思云夹一口菜,吃的全不知是什么味,忧心的往外看,门外夜幕黑压压。   ……   ……   魏思云不知自己嘴里嚼的什么,只担忧的往外看。   魏思颖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眉宇平和中带点宽和浅笑,转头对魏文昭说:“思过到底还小,要是吓坏了,父亲又该挂心。”   魏文昭停下筷子,看向门卫黑漆漆夜幕,估计教训也吃的差不多了,对长子淡声:“去吧。”   魏思云立刻放下筷子,冲出去。   四周都是黑暗,都是奇形怪状的黑暗,童儿站在泛着幽幽青光的砖路上,不敢向前不敢向后,也不敢闭眼。眼泪漫出眼眶,娘,童儿怕,童儿好怕,娘……   “二公子~”   “二公子!”   许松年焦急的声音,在花园响起,童儿瞬间哭了:“许叔叔”   小院的屋子里,童儿紧紧依偎在母亲胸前,褚青娘伸展双臂,把孩子整个拢在怀中,对听到声音赶过来的谭芸芬说:“去吧,和妞儿吃饭去,这儿没事。”   谭芸芬看着背对外界的童儿担忧不已,脚下没法挪动。   褚青娘柔声:“去吧,让我和童儿单独待一会儿。”   谭芸芬这才想起,奶奶和少爷相依为命五年,这会儿确实单独待更好。许松年看着这一切叹口气,和谭芸芬一前一后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陪伴这对母子的只有小方桌,和桌上橘黄的油灯。   青娘并没有急于安慰儿子,只是轻轻抱着孩子摇晃,仿佛月下一浪接一浪温柔的海波。   嘴里哼起小时候的歌谣,脸颊挨着儿子额头,手轻轻拍着孩子后背,整个世界只有母亲的温暖和柔软。   过了很久童儿才缓过神,眼泪再次泛滥,委屈和害怕像决堤的洪水:“娘,童儿不要爹爹了,咱们回家,回怀安。”   青娘几不可查顿了一下,这么快吗,才第一天,童儿就失去了有爹爹的快乐。   青娘温柔的把孩子从怀里抱出来,替他抹去眼泪,软声道:“这个小院和怀安一样,也是娘和童儿的家。”   童儿重新靠回母亲怀抱,这里柔软又馨香,是他眷恋的怀抱。   孩子靠在怀里不说话,褚青娘也不逼他,抱着摇哄轻拍,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更何况这里还有哥哥,童儿喜不喜欢哥哥?”   “喜欢”   “那童儿在这里和娘一起,在这里陪哥哥好不好。”   童儿在娘怀里蹭了蹭脸颊,细软的布料透着母亲身上温暖,不烫,很慰贴。   “好”   正厅寂然饭毕,魏文昭心里记挂起儿子,起身准备去看看,还没离开桌子,看见许松年进来。   烛光下,一身崭新的烟灰色细绸长袍,刺到魏文昭眼睛,哼。冷眼看他伺候思云准备离开饭桌,魏文昭开口,对各自准备离开的孩子说道:   “为父在路上给你们买了些小玩意儿,一人一份,待会记得去拿。”   “是”魏思云肃手而立,   “谢谢父亲”思颖眉眼间几分欢喜,屈膝道谢。   朝阳从东方升起,魏府又是新的一天。青娘一早去找女儿,女儿的小院却挂着铜锁,下学回来的魏思云告诉她:“大姐每天要晨昏定省。”   青娘问了时间,大概算了算,也就是天不亮,孩子就要起床收拾,她温声问儿子:“多久了?”   魏思云脸色有些黯淡:“从送到夫人院子开始,也就是姐姐六岁那年腊月底。”   也就是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她的女儿天不亮就要起床梳洗,去等着给一个陌生的人请安问好。   才六岁,都不到桌子高,一刀扎入青娘心脏,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弯下腰。   魏思云没发现母亲脸色发白,犹自低头轻声说:“娘要是被姐姐言语伤了,不要跟姐姐计较,许叔说,姐姐过得苦。”   “而且夫人也没有难为姐姐,就是请了个严苛嬷嬷教姐姐规矩。”   藏好血淋淋颤抖的心,褚青娘对儿子温声到:“姨娘知道,每天早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也是好事。”   魏思云长长舒一口气:“娘能这样想最好,许叔都快自责死了。”   怪许松年什么事,以他的身份,能把思云照顾好,已经很为难了。   第二天,青娘算好思颖该回来了,起身又到女儿小院外。一样青砖墙,不过带着青瓦墙檐和瓦当,瓦当是是卷云纹的姿态舒展。   窄窄两扇黑色木门,做成最简单墙垣式,不过起了一个小小门楼。门上两把铜环,铜环上拴着锃亮铜锁。   青娘嘴角带笑,女儿的每一样东西都带着意趣。   思颖带着丫鬟才到花园月洞门,就看见了那个女人。那时候她才五岁半,其实已经忘记母亲什么样子,可她就是知道那是母亲,哪怕只有一个背影。   喉头一梗,酸涩像是水渠里的水,在干土上蔓延渗透,嘴唇颤了颤要哭不哭,眼泪却自己做主从眼中滑落。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自私的女人,狠心抛下她。   “小姐?”如意眼含担忧,望着小姐已见美丽的脸庞,看晶莹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魏思颖面无表情沾掉眼角泪珠,转身:“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第28章   三丈高的朝阳, 透过卍字不断头纱窗照进卧室, 吕文佩早已收拾停当,给魏文昭束发。   “陛下恩典,允许老爷休沐十天,可以好好歇一歇。”吕文佩把魏文昭发髻总在头顶,小心翼翼找话题。   魏文昭语气平常:“钦差巡查回来,惯例有十天休沐。”   簪子固定住发髻, 吕文佩小心探头瞟一眼铜镜, 铜镜里魏文昭神色还不错,看着挺平和放松。   与其担惊受怕被老爷发现, 不如自己说出来, 吕文佩也是有自己小聪明的。   “老爷, 妾身昨天去小院……”老老实实说了昨天早上的事。   魏文昭对着铜镜,脸色慢慢冷下来。吕文佩慌得不行, 忽然想起褚青娘说的小刁蛮,小撒娇。   一跺脚,乌木梳拍在妆台上, 噘嘴道:“人家不管, 人家就是吃醋, 她走都走了, 老爷还要把人找回来!”   越说越酸,吕文佩是真醋了:“老爷说,是不是喜欢褚姨娘多过妾身?”   吕文佩眉眼比较浅淡娇细,噘嘴有几分小家碧玉娇弱, 不比青娘眉目分明熠熠生辉,撒娇生气时艳色照人,让人心神荡漾。   魏文昭嘴角噙一抹笑正要说什么,魏奇端一碗药进来:“老爷,药熬好了。”   “给夫人。”笑容消失,魏文昭又变成眉目平和。   吕文佩接过药,一股苦涩味迎面而来,她别过头苦味却依然萦绕在鼻端,脸上自然显出几分嫌弃。   “这是什么?”   魏文昭没有回答,而是先看了魏奇一眼,魏奇会意抱拳退下。   魏奇退出屋外,魏文昭才和声道:“避子药”   !吕文佩手一抖,差点没把碗摔在地上。   “端稳”魏文昭不自觉皱眉。   吕文佩脸色惨白,不敢让手抖。   魏文昭接过碗放在妆台,和色道:“家里已经有六个孩子,不必再生了。”   吕文佩感觉不到自己心在哪儿,傻呆呆看着魏文昭,脑子里空空的,半天莫名问一句:“姐姐那儿呢?”   提起褚青娘,魏文昭嘴角和色消失,停了会儿说:“本官只是把她接回来,并不打算过去,你不用管她。”   “……哦”吕文佩小小放下心,可是放下就心疼,委屈道:“妾身只有瑞儿一个嫡子。”   “云儿、过儿,不是你的孩子?”   话是这么说,可谁不知道那是哄人的,别人生的终归是别人的。可是对上魏文昭平和浅淡的眉眼,吕文佩一个字不敢说,委屈巴巴低头屈膝:   “是”   话音刚落,吕颂进来拱手道:“老爷,鸿胪寺陈大人、太常寺安大人、左仆射张大人,还有柳大人、闻大人前来拜访。”   魏文昭听了精神一振,紧要时刻来的正好!魏文昭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回头带着几分欣慰道:“你向来识大体,不曾让本官失望过。”   魏文昭带着吕颂出去,吕文佩迷惑于魏文昭最后的浅笑,咬牙端起药碗……仰头喝下。   苦涩从口中一直沿着喉咙到腹中,吕文佩苦的眼底潮湿,连忙用一盏花茶压了。   吕颂跟着魏文昭走出正院,弯腰道:“老爷,奴才想回去提点夫人几句。”   魏文昭无可无不可点点头,领着魏奇往书房去。   等人走了,吕颂才叫苦不迭,他晚回来一步,夫人就做下这种错事!   跺跺脚吕颂重新回院子,进屋看见黄嬷嬷正搂着小姐,一脸怒其不争的急色:“我的小姐你傻不傻,男人说什么你都听,你见过谁家正室喝避子汤?”   “不行,得赶紧吐出来!”黄奶娘说做就做,转身就找茶壶。   吕颂听得眼神一黯,走两步拦住:“算了,老爷说怎样就怎样吧。”   黄奶娘一把推开吕颂,怒到:“老爷一月来不过三五次……”提起茶壶就要灌人。   吕颂抢下茶壶:“现在老爷还来三五次,如果以后再不来呢?”   吕文佩心里一惊,黄奶娘惊诧的睁大眼,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小姐是正室!”   褚青娘也曾是正室,还是青梅竹马恩人之女的正室,可为了前程不照样休弃。   黄奶娘沉默了。   吕颂苦笑:“银杏这次跟出去伺候,老爷几乎没招过,要不是褚姨娘在,银杏就会因为言语不慎被发卖。”   那可是先老夫人亲赐,黄奶娘越发沉默。   见黄嬷嬷终于知道厉害,吕颂才对吕文佩揖手:“是奴才晚来一步,小姐以后再不要招惹褚姨娘,只当后院多个客人就行。褚姨娘对吕家无感,对小姐也不嫉恨。”   又是黄奶娘护犊子:“怎么可能?”   吕颂抬头看黄嬷嬷,反问:“怎么不可能?嬷嬷不要把褚娘子当做一般后宅妇人。褚娘子是个心胸磊落的人,这件事最主要在老爷身上,要怨也先怨老爷。”   “但……”吕颂犹豫一下,道“现在也不怨了,她这次是被老爷逼回来的。”   吕文佩主仆两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一起紧紧盯着吕颂。   吕颂想了想,直起腰挥挥手,对屋里丫鬟开口:“你们先退下。”   等几个丫鬟下去,吕颂又在窗口左右看看,见没有闲人才转身回来。   黄氏焦急得很,压低声音催促:“到底还有什么?!”   吕文佩也跟着拉长耳朵。   吕颂压低声音,神色里有几分敬佩:“奴才看的真切,褚娘子对老爷没有分毫情意,这么久都不许老爷近身。”   吕文佩听得不可思议,黄氏也觉得奇怪,但她再一琢磨,冷笑:“欲擒故纵,不过后宅妇人那些手段。”   吕颂也不强辩,叹口气:“到底怎样不用奴才说,小姐只用眼睛看就明白了。奴才只告诉小姐,褚娘子当初离开怀安时,当地世家、脚夫沿江相送,上百人歌声震耳。”   吕文佩听得有些糊涂,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子怎么做到这种地步?   吕颂想起那日江边情形,叹服道:“她是磊落大气之人,小姐只管安稳做自己正室就好。”   这叹服让黄奶娘极不舒服,斥责道:“你也是吃吕家米长大的,帮着外人说话算什么?”   “我不是帮着外人,我是佩服她”吕颂跟黄氏说完,转向吕文佩“褚娘子流落怀安,带着不满月的二公子,不怨天不尤人,从挎篮叫卖到坐拥客栈、摊点,在当地也是受人敬重,小有名气的人物。”   吕颂眼带怜悯看向吕文佩:“小姐扪心自问你行吗?”   吕文佩不用摇头,她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丈夫和娘家的日子。   “所谓将心比心,小姐只想想,如果当年你是褚青娘,你会怎么样?”   会……只想了一点,吕文佩脸色煞白,然后吓得手脚冰凉,被赶出家无处可去,还有孩子叫别人娘……只想想就割心摘肺。   吕颂倒不是故意吓唬自家小姐,实在是处的越久,他越敬佩褚青娘气度和为人。   就比如,不会亲近其他公子小姐,但却不阻止二公子,甚至是鼓励的。   有礼有节,既不会显得软弱可欺,也不会心胸狭隘,实在难得一见,让人不由敬仰。   留下脸色煞白惶恐的小姐,吕颂出去书房伺候。   虽然吕颂说得神乎其神,但黄奶娘还是觉得吕颂不懂后宅,可她再说什么小手段,吕文佩却不肯听了。   她到底把吕颂的话听到心里:将心比心,如果当初她是褚青娘……   朝阳慢慢揽尽金色,太阳越升越高,阳光在变换角度树叶间闪烁,地上的影子慢慢移动。   谭芸芬找来小院,看见主子站在落锁的院门前沉默。她有些意外安慰:“许是大小姐有事,奶奶过些时间再来?”   褚青娘望着关闭的院门沉默,思颖回避不想见她。   她的女儿伤了多少心,才不愿意见娘。   不愿见就不见吧,她不想逼女儿。褚青娘转身往小院去。   “不了,我每天这个时间来等她。”等她愿意见我,愿意跟我说话。   连着几日辰末时分,褚青娘都会准时出现在小院门外,待上小半时辰,然后回小院,教童儿读书认字,给女儿缝制新衣裙。   谭芸芬觑着青娘脸色,怕她伤心,劝解道:“奶奶别怪大小姐执拗,大小姐还小,转过弯就好了。”   青娘端详茜红色罗裙上的蝴蝶,笑容怀念而温和:“阿谭,我现在心里很稳妥,从没这么稳妥过,几个孩子都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褚青娘说得不难过,可谭芸芬听得鼻子一红,眼眶里就酸涩发涨。   奶奶以前得多难受!该死的魏文昭。   谭芸芬拿着笤帚出去扫院子,扫的哗啦啦响,好像扫的不是院子而是某人的脸。   三五日魏思颖这边毫无进展,程望焕却满脸春风带来好消息:“主子,我碰到慕雅阁东家穆三叔。”   这个‘穆三叔’应该很重要,并且和程先生关系密切,看望焕满眼星星和兴奋就知道。   事情有进展,褚青娘心里也很高兴,照例先吩咐阿谭打水,让程望焕洗梳,然后吩咐阿谭,把早上熬的绿豆百合汤,拿来给他解暑。   程望焕确实激动坏了,一路几乎跑回来,百合汤连喝两碗才罢手。   “主子,这下咱们京城第一炮稳了!”仿佛褚家生意马上就能扬帆启程,仿佛金光大道就在眼前,程望焕脸上朝气蓬勃。   “穆三叔早年在北境走马帮,因为势力单薄被沙匪洗劫,我爹恰好路过救下他,并且和马匪周旋讨回三分之二货物。”   青娘笑微微听着,救了破家之灾,这份恩情可不轻。   “三叔说了,胜水程家虽然没听过,但我爹既然认可他家,他家茶叶尽管发来!”   义气和信任不可多得,褚青娘笑容里露出这位‘穆三叔’欣赏,笑着问了一句:“慕雅阁只做茶叶生意,做不做丝绸?”   程望焕正是情绪激荡时,话音一听就明白,欣喜、激动:“主子是说陆家?”   青娘笑容里带着从容:“嗯,陆家有自己茧绸厂,常年雇着八十多号女工,出产丝绸销往青淮一带,在怀安那里算是中上,基本都是大家富户购买。既然你能找到慕雅阁推销茶叶,说明他们在京城主要做中下层。”   “主子说的没错,慕雅阁以质优价廉立足京城,他们也做丝绸生意……”程望焕看着家主从容淡定的笑容,不再卖关子“而且是大宗!”   程望焕兴奋的头皮发麻,又怨自己没早日想到陆家。   “你没想到正常,毕竟你在怀安时间短,”褚青娘一眼看出程望焕心中懊恼,安慰他几句,沉吟着安排。   “这样,你现在就去,问清慕雅阁冬季需求货量,然后即刻赶往怀安,到陆家要样品,还有他们能提供的货量,争取做成今冬丝绸生意。”   “是!”程望焕起身抱拳,谁说救兵如救火,商场也一样,紧要关头刻不容缓!   程望焕当夜就坐着最快的货船,带着订单下胜水到怀安。褚家的红日,在地平线下露出第一道红光。   程望焕带着希望,离开了,青娘的日子变化不大,依旧每天早上去女儿门外。   这一天谭芸芬也跟着,手里捧着主子送给大小姐的礼物。   早上的时候,天就有些不太好,阴云从东南蔓延,带着雨气的风儿,微微吹动树叶。   魏思颖这次没再躲避,带着如意眉目浅淡走到青娘身边,浅浅屈膝声音轻冷如冰泉碰玉石:   “思颖见过姨娘。”   如意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门有些担忧回望,小姐还是淡漠模样,提裙走进院子,姨娘却有些痴了,呆呆看着小姐背影。   如意心里难受,屈膝低头:“姨娘屋里坐吧。” 第29章   魏思颖的院子极小, 院里两三棵绿海棠, 小小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进去客厅和卧室打通,用博古架隔开,倒不显得逼仄,显出点小小敞亮。   客厅中的圆桌,盖着枣红绒桌布,四下垂着姜黄色穗子, 桌上黑色描兰花漆盘, 摆着描金人物画茶具。   如意沉默的斟茶,给姨娘、小姐各放一盏, 淅沥沥茶水声后, 屋里又陷入寂静。   褚青娘一双眼睛都在女儿身上, 眉目一遍遍用心描画,她的妞妞长的这般出彩, 是个再好看没有的小姑娘。   谭芸芬捧着礼物,第一眼也是惊讶,只知道大小姐长的漂亮, 却没想到会如此出彩。   标准的瓜子脸, 那一点俏尖尖的下巴, 像极了褚青娘, 五官则和魏文昭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桃花眼,一样细长挺秀瑶鼻,一样薄唇,不过双唇多了点青娘的菱形, 显出点活泼来。   可也只是看起来多了点活泼,实际上魏思颖现在面冷如水,带着淡淡抗拒,侧身站在圆桌边。身形如小小剑兰,稚嫩挺拔中带着几分锋利。   谭芸芬见主子还看不够的样子,只能主动打破僵局,把衣裙托到魏思颖面前。笑道:   “奶奶说记得您小时候喜欢艳色,亲手缝了条茜红罗裙,大小姐看看喜不喜欢?”   魏思颖恍若未闻,冷冰冰看着墙下白瓷瓶里的孔雀翎,看奢华的绿色中,带着幽蓝暗光。   谭芸芬带着笑意,再往前送一点,送到魏思颖面前:“您看看,上边有一百二十只蝴蝶,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绣的,小姐腰身纤长,穿上一定漂亮。”   屋里静悄悄,仿佛轻风都不来这里,谭芸芬举着举着,举的胳膊发麻,茜红蝴蝶裙却无人问津。   大小姐心里记恨主子呢,谭芸芬有点失落,收回衣裙笑容自带伤感:“奶奶说再过几日是小姐十二岁生辰,这身裙子给小姐过生日穿。”   魏思颖终于有了动作,可不是对谭芸芬,而是对着褚青娘:“姨娘当初狠心抛下夫君儿女,这会儿倒是想起女儿过生日了,怎么,看着父亲威势日高,就巴巴回来了?”   谭芸芬愀然色变,褚青娘满脸温色拦住她,走到女儿面前,柔声道:“娘知道,颖儿这些年受苦了。”   一句‘娘知道’让酸涩从魏思颖胸腔,直冲鼻根眼看眼眶也要跟着泛滥。魏思颖把所有情绪转化为愤怒:“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完全不顾别人!”   青娘温声问她:“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你能做见不得光的外室,还是下贱的妾室?娘当时……”   褚青娘还想要解释,却被怒气腾腾的女儿打断,给出最直接答案:“当然!夫妻一体,为了丈夫,为了家族,退一步又如何?女子本来就应该以温婉贞顺为要!”   心脏仿佛被人一锤击中,酸麻迷茫到不知东西南北,褚青娘呆呆看着女儿。   魏思颖看着母亲空白迷茫的神色,心情似乎舒服一些,也不管母亲能不能反应过来,浅浅屈膝冷漠道:   “姨娘请便,我还要绣裙子,送夫人做中秋节礼物。”显然这孩子得了父亲真传,知道怎样最能刺痛人心。   如意悄悄抬头,瞟了一眼谭芸芬手上衣裙,家里没人知道,小姐喜欢这样的衣服,可她不敢收,只能跟着小姐赶人。   屈膝到褚青娘面前,如意低头声音低喏:“姨娘请走吧,小姐活还多。”   心脏终于恢复过来,可以一阵阵收缩,褚青娘深深看向女儿,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隐隐疼痛。   “阿谭,我们过两天再来。”忍着痛青娘转身走出屋子,她留下这句话,只是想让女儿知道,娘还会再来的,不要怕。   谭芸芬无法,左右看看,圆桌摆着茶水,只能去里间把衣裙放在床上。出来再看一眼魏思颖,魏思颖依然面目清冷拒人千里之外。   “哎……”谭芸芬叹口气,跟着褚青娘脚步走了。   走了,都走了。魏思颖看着空荡荡窄小的庭院、院门,想起那年母亲刚走的时候。   “哭、哭、哭,哭什么哭,你娘那个狠心女人,不要你了!”   “不许哭,听到没,她不要你了!”   奶奶的怒骂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啪啪啪’肩上、背上、屁股上,疼痛的记忆针扎一样泛滥。   父亲看不下去,把她送到正院,正院里……   “咦,看到没,这就是那个原配的女儿,啧啧。”   “啧啧”   “啧啧”   正院的窗户下、树荫后、密密匝匝看不见的地方,鄙夷、怜悯潮水一样让六岁的孩子恐慌。   可是再没有人,会把她抱进怀里,安慰她,护着她。   十二年,她的委屈她的害怕,都是因为那个女人而起,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太自私,不肯退一步,心里的怨恨几乎成为毒针,扎着自己伤害别人。   只是恨着恨着,眼泪默默落下来,魏思颖站不住,转身趴到床上去哭,哭声呜呜咽咽压抑喉间。   肩膀一阵阵克制着颤动,不知什么时候,把枕边的茜红蝴蝶裙抱进怀里。   紧紧的抱着,仿佛抱着什么最珍贵的,上下飞舞的蝴蝶,被阵阵泪水打湿。   褚青娘一步步走的极快,谭芸芬从没见她走这么快,拎着裙子快跑才能追上:“奶奶去哪儿?”   去找魏文昭算账!褚青娘在胸中回答。   “奶奶、奶奶,”谭芸芬一边跑一边追,连说带跑竟然有些气喘“奶奶别生小姐气,小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等她大些会理解奶奶的苦。”   不,我不想我女儿知道我吃过什么苦,我只是不能容忍魏家把我女儿养歪了!   褚青娘胸腔里燃烧的都是怒火,仿佛一腔岩浆在翻滚。这么多年那么多事,从没有一刻,让她这样愤怒过!   谭芸芬劝了几句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加快脚步跟上褚青娘。她知道了,奶奶这是要找人撒火,她只要跟着护着就好!   褚青娘带着满腔怒火赶到书房,魏文昭却不在,就是吕颂魏奇也不在,看守书房的只有一个十五六清秀小厮。   小厮年纪小,也并不清楚后院的事,见褚青娘脸上隐隐带着怒气,只当老爷冷落后宅,姨娘争风吃醋来了。   小厮张开双臂,拦住褚青娘好心劝到:“姨娘别在这会儿闹事,老爷这些日子十分辛苦,前几日访客从早到晚不停,这几日则是天明出门,晚上掌灯都回不来。”   褚青娘心里冷笑,看来上朝就有大动作,魏文昭在忙这个事呢。   没错,事前周旋布局是很辛苦,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女儿她能心疼能等,魏文昭……哼,褚青娘心里冷漠一笑。   小厮见褚青娘脸色似乎好一点,还以为人听进去了,越发苦口婆心:“您看,这些日子,老爷也只第一天呆在夫人院里,夫人也没一句怨言,还天天早晚送汤汤水水。”   也没见您送一次,小厮心里有些埋怨,特意拿话点褚青娘。   褚青娘不理会清秀小厮那么多心眼,淡声道:“他回来,不管多晚,立刻来通禀我。”说完转身离开。   “哎哎”小厮喊了两声没喊住,挠着后脑勺都囊“什么嘛,一点不体贴老爷。”   褚青娘回到小院,许松年正带着三个孩子疯玩。梧桐树系上秋千,思云欢乐的尖叫声响彻云颠。   “啊啊啊 许叔叔再高一点!”   “高、高、高”是妞儿拍手欢笑声。   青娘走进院子,童儿第一个发现‘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小脑袋:“姨娘~”红扑扑小脸蛋还残余兴奋的红晕,额头脸上薄薄灰汗痕迹,显出刚玩的有多热闹。   脸上自然浮出爱惜的笑容,青娘抽出细布纱帕,替儿子擦去脸上污渍汗迹。   许松年停下秋千解开护板,思云迫不及待从秋千跳下来,跑到褚青娘面前:“娘,一起来玩!”   “要叫姨娘。”这一个,褚青娘也是满眼爱惜,俯身同样替孩子一点点擦汗。   魏思云吐吐舌头,却不接姨娘的话题,他会改的,再过几日,等娘住安稳不别扭了。   掩下心思,魏思云摇着青娘袖子撒娇:“来玩嘛,许叔说娘玩这个胆子可大了,飞的比架子还好。”   谭芸芬见孩子们玩得热闹,在主子耳边低语:“不如叫大小姐一起过来玩。”玩一玩,孩子心里的隔阂兴许就能少些。   青娘脸上笑容不变,微微侧头也是低声:“给颖儿一点时间,不急,我总在这里。”   青娘被孩子们簇拥到梧桐树下,长长的秋千从树上垂下来。因为几个孩子还小,许松年前后都做着挡板。褚青娘摸摸妞儿头发,笑着问:“妞儿玩了没有?”   “玩了!两次呢,奶奶玩吧。”妞儿也兴奋的笑脸红扑扑,头发里有亮晶晶汗珠。   “奶奶玩吧,奴婢送奶奶。”谭芸芬把绣花帕别进袖子,过来扶住秋千。绳到手中,蓦然就生出几分少时的欣喜雀跃。   秋千缓缓飞起来,刚开始魏思云还能跟上送,不一会儿就退到一边,兴奋的拍手跳:   “啊啊啊,娘好厉害!”   清风来回舞动褚青娘裙角,青娘轻快的笑声,撒在院里撒在树叶云端。   许松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眼里都是笑,少年时大娘子就喜欢玩秋千。   童儿仰着脑袋,看娘几乎飞到树叶间,震惊的瞪大凤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倒是妞儿活泼,也跟着拍手:“啊啊,奶奶好厉害!”   风吹动腮发,孩子就在身边,青娘脸上的笑容明丽无双:“再高点~”   “行嘞~”谭芸芬胳膊运力。   中午青娘问着孩子们想吃什么,出银子让厨房加菜,满满一桌。也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大家团团坐了,算是回京后相聚。   吃完饭,思云没回自己屋和弟弟一床睡了。   褚青娘体贴许松年这几年辛苦,对他说:“云儿休沐这两天放我这,你有什么事只管去处理,或者歇歇也好。”   “行,我去京里转转,明儿再回来。”许松年也不扭捏。   妞儿也睡了,谭芸芬看着女儿睡颜:红扑扑软波波脸蛋,即便睡着了嘴角也带着笑,异常健康甜美。   “也就奶奶宠着你。”玩都记得你,谭芸芬满眼爱意,想要点点女儿额头,到底没舍得,只把额发顺整齐,起身去正屋伺候。   正屋褚青娘正在桌上比较几块缎料,都不大,鹅黄、梅蕊绿、宝石蓝。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谭芸芬压低嗓子问。   青娘低声:“给颖儿找双鞋面。”   谭芸芬心里一顿,想起大小姐态度,觑着褚青娘脸色,沉吟着劝慰:“以后总归在一处,奶奶一心待大小姐,大小姐会明白奶奶爱她的心。”   青娘温温一笑,选定宝石蓝鞋面,转身对谭芸芬笑道:“思云以后我会多些关爱,童儿有松年引导哥哥疼爱,也还好。我现在心里只有两件事,一,想办法把颖儿性子扳过来;二,摸清京城衣料流行趋势,给陆家做参考,把生意做起来。”   褚青娘接过谭芸芬递过来的绣撑,笑道:“阿谭,别担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时间已经过了戌时,各家各户灯烛已经渐次熄灭。魏文昭脸上几分疲色,带着酒味和脂粉味回来,那脂粉味极淡,像是在什么地方熏的。   后边跟的吕颂、魏奇,也是肩背微垮,衣裳汗味混着杂七杂八的味道。   白天那个清秀小厮迎上来:“老爷辛苦了。”   “嗯”魏文昭淡淡应了,转身吩咐两个常随“你们下去早点歇着,这些日子辛苦,事情了结都有重赏。”   吕颂魏奇一边道不敢,一边退下去洗漱歇息。   小厮接手伺候魏文昭,魏文昭随口问:“今天府里有什么事?”   “……也没别的什么”小厮不想说,可魏家不存在欺瞒老爷的事“就是褚姨娘来找,说老爷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要通禀她。”   “不用管她”魏文昭淡漠道,穿过院子走到廊下,又改口“让她来。”   褚青娘来的时候,魏文昭已经梳洗过,换上了轻薄的寝衣寝裤,腋下一根带子,露出脖子和两根锁骨。   身上也只有淡淡澡豆清香,一盏红色宫灯,斜倚在罗汉榻上,几分慵懒:“你找本官做什么?”   褚青娘顾不上魏文昭衣着,冷声道:“我今天去看颖儿,你知道她说我什么?”   “什么?”魏文昭眉宇间,多出几分随意。   “她说我自私自利,抛弃丈夫儿女。”褚青娘对着魏文昭只剩满脸冷漠。   “嗤”魏文昭懒洋洋轻嗤“难道颖儿说错什么,你没有只顾自己抛弃丈夫儿女?”原来是为了孩子口角,魏文昭心里淡淡不耐。   褚青娘冷冷看着他:“颖儿说,将来遇到同样事情,她会退一步去做外室。”   她敢!怒火瞬间烧上魏文昭双眼。 第30章   褚青娘一双凤眼淡淡看向魏文昭, 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的问他:那么你凭什么逼我去做外室?   怒火从心头退去, 魏文昭冷静了一会儿重新躺回去,冷漠道:“本官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落到那一步。”   褚青娘挑眉:所以是我爹没本事?   魏文昭反倒给自己找到理由,带着几分清冷,教训褚青娘:“所以父母才更应该辛苦一点,给儿女创造更好的条件,以免他将来落到不好的境界。”   呵, 褚青娘不想理会魏文昭狡辩, 开口:“颖儿,我会自己带好, 你以后别再插手。”   魏文昭微怒:“那也是本官的孩子。”   褚青娘脸上淡漠:“没说不是, 只是一来你时间不够, 二来颖儿性子左了,我不能让她是非不分。”   魏文昭敛下眉头微微皱起, 褚青娘的话没说错,他确实时间不够,不说颖儿, 就是云儿过儿也没时间细心教导。   家族传承, 后继有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魏文昭在思考, 褚青娘观察到他的烦恼, 忽然灵光一动:魏文昭如果真的封爵,吕氏大约会从云儿身上想主意!   青娘立刻决定未雨绸缪,杜绝一切意外!神色缓了缓,语气就带些温和商量的意思:   “云儿一天天大了, 我想亲自给他找个书童,还有男孩子不能养的过于精细,丫鬟什么就免了。”   魏文昭冷嗤讽刺道:“当年你抛下一双儿女,这会儿倒想起自己是娘了?不必,我看吕氏把后院照料的挺好。”   青娘心里生出些怒火,但还是按耐住,发火无济于事,从魏文昭手里撬到儿女看护权才重要。   青娘淡淡道:“难道你觉得吕文佩的眼光,会比我好?”   当然不觉得,但是事事都如褚青娘意思,魏文昭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褚青娘仔细观察魏文昭眉宇:眉头压平薄唇抿起,是几分不甘被自己说服的意思。不是眉头下压,眉尾竖起的怒色。   不是针对的怒气就好,青娘心里安定些,神色缓了缓,看向魏文昭手边矮桌。桌上有茶壶和汤盅,褚青娘将汤盅打开,里边是百合绿豆,随手把汤盅推到魏文昭身边:   “这几日披星戴月,是为了上朝后的大事吧?魏家前程将不可限量,几个孩子的教育尤为重要。”   魏文昭也不是傻子,轻轻轻蔑地看了眼汤盅,汤盅里漂浮的百合里微微荡漾:“你这是在贿赂本官,想将几个孩子的权利都抓在自己手上。”   这么快就被堪破,褚青娘顿了顿,很快心里有了计较。   平和的眉目,被红色宫灯染上几分暖色,素手执起汤勺。褚青娘在魏文昭眼皮下,慢悠悠撇开百合舀一小碗清汤,带两片百合做点缀放到他手边。   魏文昭看着汤碗神色稍融,这是他的小爱好。   楚青娘神色平和,开口道:“在我心里,即便你有百般不是,弃我于不顾,我也从不否认你是聪明的。”   哼,魏文昭心里哼一声,他想起青娘告诉儿子:你爹爹很聪明。   青娘继续道:“你是聪明的,不会在这件小事上,拿孩子的前程,拿魏家的前程为难我。这一碗汤是我替孩子们舀的,谢谢父亲为了魏家如此辛苦。”   所以不是贿赂。   哼,魏文昭懒洋洋挪过小碗儿,舀了一勺到嘴里,滋味似乎比平日清甜些。心里伴着几分熨斗烫过的妥帖,另外还有几分感叹:单论会说话还是褚青娘。   一碗汤、一勺、一勺下去,红色宫灯在屋里打出几分静谧祥和。   一勺一勺姿态舒缓悠闲,魏文昭心思却没停:论识人能力,论眼力胸襟,褚氏都远胜吕氏,由她照看自己可以放心。   再说,魏文昭放下还有余汤的瓷碗,他知道自己以后会更忙,孩子们确实不太顾得上:“随你吧。”   青娘一颗心稳稳落下。   第二□□阳一点点升过屋顶,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跳跃,小院里孩子们都醒了。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很快给小院染上明快的色彩。   青娘由着孩子们在院里玩,招呼谭云芬进屋吩咐几句:“你去大小姐那里,这样……”   谭云芬面色古怪听完,憋不住好笑:“有您这样逗自家女儿的?”   褚青娘笑:“去吧。”   谭云芬笑着摇头出去,褚青娘看着她的背影笑容淡下几分。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把女儿接到一个院子住,让她和弟弟们一起无忧无虑玩耍。   可是思颖对她还有心结,她天天去怕孩子越发反感,不去   又担心孩子多心,只能这样了。   小小的绣房里,如意伺候魏思颖给夫人绣裙子。魏思颖不过将将十二,那有什么好手艺,不过裙脚一圈水草纹应个景。   她绣的极认真,不是因为这是给吕氏的,而是她明白,女孩儿有一手好女红,将来说亲也高一层。   修好一处水草须子卷折处,要换浅墨绿丝线,魏思颖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抬头发现如意朝院子外张望。   思颖拉下脸:“你等她做什么,换线。”   如意瞥一眼小姐冷脸,乖顺的递上准备好的针线,心里嘀咕:您没等,怎么奴婢看一眼,就知道奴婢等什么?   分明还是想的。   如意心里有些难过,姨娘怎么来一天就不来了?不知道小姐会更难过么,当然来了小姐可能更心烦。   真是来不来都不对,如意叹口气认真帮小姐分线穿针。   “奴婢来的不巧,没打搅小姐吧?”笑吟吟的声音在客厅响起,谭芸芬带着几分春风般笑容,走进去福身:“奴婢谭芸芬见过大小姐。”   魏思颖停下针,一幅清冷端正样:“谭姐姐过来有什么事?”   谭芸芬似乎没发现大小姐的拒绝,笑吟吟走进几步,欠身看绣架上的活计:针法简单单一、针脚还有些稚嫩,不过绣的很认真。   让谭芸芬惊讶的是配色:“大小姐真厉害,不愧是姨娘女儿,墨绿、褐绿、黄绿、浅绿,配的真好,这水草柔嫩的简直活了。”   魏思颖不想听到母亲的事,只清冷自持的模样:“谭姐姐还没说,来我这里做什么。”   谭芸芬也不在意,起身道:“姨娘挑了一块宝石蓝缎面,想给大小姐做双绣鞋中秋节穿。当然大小姐要是不喜欢宝石蓝,还有鹅黄、梅蕊绿、蟹壳青、大红;花样的话,蝶恋花、腊梅、芍药、君子兰,都行。”   褚青娘的意思:娘的乖女儿不是要讨好夫人吗?没事,娘讨好你。   “不要”魏思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回绝完犹觉得不刺心,冷冷笑道“我的份例自有夫人料理,不劳姨娘费心。”   “哦”谭芸芬笑“那就翘头鹦鹉嘴,奶奶说华丽又好看。”说完也不管魏思颖什么反应,福了福扬长而去。   魏思颖气个倒仰,愤愤道:“既然决定了,又何必来问我?”可惜院子空空,早没了谭芸芬身影。   小姐都快养成泥塑美人儿了,结果姨娘两句话,就给气成炸毛猫儿了。果然还是亲娘有法子,小姐又活过来了,哪怕生气也是好的。   不过要是能高兴就更好了,如意心思一转,有了!   如意走到魏思颖身边,切切怂恿:“小姐绣半天眼睛也该歇歇,不如咱们试试姨娘昨天送来的裙子?”   “试什么试?”劈头盖脸给如意一句,魏思颖又对着院子发火道“还有,叫什么奶奶,叫姨娘才是!”   如意跟了魏思颖三四年,才不怕小姐猫儿样张牙舞爪,把人往卧房推:“走啦、走啦,不试白不试,反正咱们关上门,谁还知道不成?”   不一会儿,如意经验的睁大眼,围着魏思颖转圈:“天哪,太好看了!”   轻薄的质地,鲜亮的颜色,裙脚向上蝴蝶渐次飞起,到膝上翩翩几只。   魏思颖低头拉开裙摆,蝴蝶晃啊晃好像振翅欲飞,嘴角怎么都抿不下去。母亲做的衣裙穿在身上,仿佛被什么温暖包裹,嘴角是压不下去的小小得意和羞涩。   如意还在惊奇:“姨娘手艺真好,简直像是卡着小姐的腰身量过的!”   可姨娘根本没有小姐尺寸,怎么可能这么刚刚好?   如意刚抬头想问,就看见小姐眉眼间,那小小羞涩又得意的笑容,话头一改:“人人都说小姐和老爷长得极相似,要奴婢说小姐的身形和姨娘才相似呢,一样细腰长腿。”   嘴角使劲往下压,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在意:“嗯,也就那样吧。”   如意低头使劲憋笑,小姐这样子太可爱了。   后院,褚青娘笑着问:“想都没想就说不要?”   谭芸芬也是第一次逗小姑娘,觉得特别好玩:“是,干脆完了还怕不够扎您心,说她份例都有夫人料理,不劳奶奶费心。”   青娘心滞了一下,不能说扎到了,但确实难过。   话出口,谭芸芬就知道自己说过了,有些自责:“奶奶……”   褚青娘笑笑:“没事,以后都是我负责。”是的,她的儿女以后都是她负责。   青娘想想又开心起来,女儿肯和她赌气,说明心里还是拿她做娘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让青娘开心。   估摸着过去一个时辰,估计姑娘那阵气散的差不多了,褚青娘让谭芸芬把孩子们都叫进来。   不一会儿,院里玩的脸色红通通,发根额上全是汗的三个小家伙进来,其中魏思云头上还冒烟,也不知道怎么玩的。   谭芸芬给妞儿擦汗,青娘挨个给儿子们擦汗:“娘有事,要和你们谭姨出去,中午让姐姐带你们。”   童儿第一个露出不愿意的模样,他想起那次见到姐姐,姐姐冷漠的模样。   魏思云也收敛了兴奋:“姐姐清净惯了,我怕她嫌我们吵。”   童儿也跟着说:“姐姐不喜欢童儿。”   “怎么会?”青娘慈爱道“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姐姐开口,哥哥就没法叫许叔叔去找童儿。童儿要知道,看人不光用眼看,还要用心看。”   说完抬头对上长子,一样笑眼里有温柔有鼓励:“云儿也一样,看人还要用心看。”   “嗯”魏思云认真点头。   褚青娘笑了,笑容里有点小坏:“童儿爱吃什么告诉哥哥。”   “菠菜面、八宝粥、酒酿圆子、鸭皮冬瓜汤……”童儿低头认真扳指头。   “……”魏思云懵的一头“别数了,记不住。”   青娘想了想记不住也行,这样那样叮嘱一番。   谭云芬在旁边听的无语又想笑,原来奶奶性子这么活泼捉狭的,可怜的大小姐。   桌上一个小包袱,挎到魏思云胳膊上,一个小盒子让童儿抱着。褚青娘笑眯眯:   “出发去找姐姐吧。”   谭芸芬敢打赌,奶奶那笑眯眯的样子,真的、真的是等着瞧好戏的模样。   送三个小萝卜出门,褚青娘院门一锁,直接进城去了。到也不是去玩,京城的丝绸底子,她得摸起来。   当然也不耽误她折腾自家姑娘。   魏思颖皱眉,看着自己面前一溜烟三个热腾腾小萝卜。   一个个脸色红通通,身上的衣裳玩的有些起皱,脸上汗迹也只简单擦过。   魏思颖皱眉责备:“怎么玩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换衣裳洗梳吗,她怎么照顾你们的?”   “娘说她有事,进城去了,让姐姐照顾我们。”魏思云无辜的看着姐姐。   ???魏思颖 第31章   童儿不知道姐姐已经给炸晕了, 努力踮起脚, 把盒子举到姐姐面前:“这是童儿送给姐姐的礼物。”   危颤颤一副随时摔倒的样子,魏思颖皱眉连忙接住,塞到如意手里。   魏思云把胳膊上包袱塞到姐姐怀里:“这个也是童儿送的。”   童儿眨眨眼,想起娘交代的:“姐姐有回礼吗?”   魏思颖皱眉,有主动要回礼的吗?弟弟是不是有点奇葩?   “没有吗?”童儿的凤眼里闪烁失望。   魏思云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打圆场, 安慰童儿:“你刚来, 姐姐一时准备不到,也是有的。”   魏思颖冷冷白一眼魏思云, 她像是不关心弟弟的姐姐吗?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低头看着眼巴巴, 望着自己的二弟, 魏思颖心里就有一些不好言说。   主动要礼物什么的,真的好吗?   “如意去把给二公子准备的礼物拿来。”魏思颖淡声。   魏思云不在乎姐姐礼物, 继续背书一样说着娘的安排:“哦,娘说,中午饭也让我们在姐姐这里吃。”   魏思颖……心里感觉有点麻木。   魏思云却兴奋起来, 娘说了, 想吃什么都和姐姐说:“我要吃炸乳鸽, 烧蹄髈、双爆肚、虾丸鸡皮汤。”   魏思颖下意识责备魏思云:“大热天吃什么烧蹄髈, 不嫌油腻上火?”   童儿倒是乖:“童儿要吃冷淘,鸭皮冬瓜汤,小菜要鸡髓笋。”   呵!一个要吃米饭,一个要吃面, 菜还不一样。   魏思颖心里暗自磨牙:俩弟弟扔给我,自己倒跑了,留下一个个小讨债的!   心里咬牙,魏思颖脸上装的清淡如水,吩咐如意:“拿银子去小厨房。”   如意心颤了颤,我天,那得多少钱?   如意忍着肝儿疼去里间,梳妆台抽屉有个红漆描花小盒子。打开云纹铜鼻,里边三四个银裸子,做成南瓜、桔子模样,还有两三个碎银角子,薄薄一层铜钱。   如意抱着钱匣子心疼,堂堂四品家嫡长小姐,只有这么点家底,还是小姐省吃俭用省下得。   一个月五百月例,夫人院子里的姐姐们要打赏,跑腿送信的要打赏,还有各种姐妹闺蜜小人情。日日月月的,合着年节赏钱才堪堪维持。   为了省钱,小姐从不舍得叫份例外的菜。   抱着钱匣子如意心酸得很,但也是高兴的,能和弟弟们关系好,将来在夫家才挺的起腰。   如意犹豫了会,在银角子和银裸子之间,咬牙拿出一个小南瓜。小姐爱体面,第一次叫菜不能让人笑话了去。   银裸子仔细塞进腰带,如意又用手摁了摁,确保不会丢,才合上盖子,搭好云纹铜鼻,将钱匣子仔细放回去。   出去到正厅,魏思颖又淡淡吩咐:“顺道让厨房送些热水过来。”   如意看了一眼红扑扑热腾腾,还有点脏的三小只,点头应是,只是真的肝儿颤着疼,送水来也是要赏钱的。   如意心里不免有些抱怨,姨娘也真是的,知道给小姐置办衣裳鞋袜,怎么就不知道体贴小姐手头紧。各家后院,谁家夫人姨娘,不是大补小贴给自己姑娘!   厨房里厨娘和帮佣,开始起锅摘菜准备午饭,不想看见个万年遇不到的人——如意。   倒不是平常见不到,而是这个点来厨房,没见过。   厨娘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要笑不笑又好像笑着:“如意姑娘怎么想着这会儿来厨房。”   如意站稳脚跟,自有大小姐贴身丫鬟的体面矜持:   “大公子、二公子,今儿晌午闹着要在小姐院里吃饭,大小姐被闹的头疼,又打发不了,只能吩咐奴婢来厨房加菜。”   小公子们去姐姐院里闹,那是关系亲近,有公子们撑腰,任谁也得多掂量一下小姐分量!   “也不很多,大公子加个爆双肚、炸乳鸽、再加虾丸鸡皮汤;二公子要份冷淘、菜要鸡髓笋,汤要鸡皮冬瓜汤。”   虽然肉疼,但在厨房放开点,还是很爽的!   厨娘有些为难,手在围裙里擦了擦,才说:“只怕两味汤有些多,不如姑娘选一样。”   如意叹息:“谁说不是,可两个公子闹着要吃,我们小姐虽是气,也拿他们没法子”   又好像无奈一样,跟厨娘接着说:“张妈妈不知道,两位公子左一声姐姐,右一声长姐,闹得小姐头疼,这不就让奴婢来了。”   厨娘干干笑笑,这才说出实话:“姑娘不知道,两份汤虽说只要鸡皮、鸭皮,但鸡鸭都得现宰,这银子……”   如意从腰间摸出银裸子,放到厨娘手上,笑的矜持自傲:“大小姐说,今天中午辛苦诸位,多的给大家加菜。”   厨房人纷纷起来道谢,如意又叫了一桶热水,由粗使婆子提着回自己院子。   粗使婆子在前,如意跟在后边,厨娘帮佣纷纷送到厨房门口。如意走了不远,大约就是厨房和院门中间,耳边忽然传来厨娘压低的声音。   虽然刻意压低了,但还是让她稳稳听在耳朵里:“不过是两位公子去玩,说的多亲热一样,真亲热,大公子经年累月,也没去过小姐院子几回。”   另有厨娘声音压的更低,不过她嗓子粗嘎,如意还是听见了低嘎粗声:“那能一样?毕竟亲娘来了,姊妹们自然抱一团。”   厨娘鼻子里带些轻蔑:“亲娘又咋样,还不是一样手上没钱,没见大小姐拿年下赏银来叫菜。”   鼻子一扁,厨娘带着些许轻蔑:“还‘剩下的给诸位加菜,也不知道手里还有多少,就充大头。”   如意听的肩膀一僵,双手死死捏紧帕子。   帮佣见了连忙扯着厨娘回厨房:“快悄声,你忘了夫人去小院找事,被褚姨娘打回去了,那位可是原配发妻,夫人都不敢去触霉头。”   气势汹汹去,灰溜溜回来,黄奶娘虽然下了禁口令,可惜吕氏治家能力有限,到底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厨娘这才想起那位厉害,可到底不甘愤愤嘀咕:“那又怎样不是照样穷酸一个。”   后边的如意再听不到,她挺着肩背跟在粗使婆子身后,只是眼里的泪忍不住滚下几滴,其余的都狠狠压在心里。   就和小姐往日一样,身姿端正往前走,泪么,风一吹就没了,谁也不知道。否则大小姐哭了,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闲言碎语。   如意又一次忍不住暗暗抱怨,姨娘那么聪明的人,也不像没钱,怎么就想不起补贴小姐呢,白白叫小姐拿年节银子出来受辱。   这时候如意忘了魏思颖性子,那么多怨恨,怎么可能接受。   如意是吕文佩买回来的丫鬟,按理应该更忠心吕氏,只是魏文昭把她的身契,早早给了女儿。   再加上相伴几年,魏思颖纵有再多委屈、难办,都不拿如意撒气,如意慢慢就把主子装进心里。   尤其天长日久,看着魏思颖背后那些暗暗伤心,如意越发和主子贴心贴肺。   两人人前不显,人后是最亲的主仆。   如意带着看不见的泪痕回到院子,屋里简直沸反扬天,大公子声音最大:“不行、不行,我不听故事我要玩木猴!”   二公子虽然声音小,但是也很清晰:“我要听姐姐讲故事。”   如意走进去,魏思颖正被魏思云扯着袖子撒娇:“大姐听我的,听我的!”   童儿个子矮,扯着姐姐裙子摇晃:“听故事,童儿要听故事。”   如意又惊讶,又有些得意,真该让那起子小人来看看,两个公子是怎么缠小姐的!   魏思云浑实有力气,扯的魏思颖脑壳疼:“够了!不许闹!”   姐姐生气了!魏思云立刻立正站好。   童儿看看老实的哥哥,犹豫了下放开姐姐裙子,但还是小声坚持:“童儿要听故事。”   简直让人崩溃,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哄两个孩子的。魏思颖冷脸:“思云去玩木猴,思过留下听故事。”   魏思云不服气:“一起玩才有意思!”   “呵”魏思颖冷笑“不听话没饭吃。”   ……没饭吃等于饿肚子,魏思云老实了。   童儿想了想,伸出小手给姐姐铺铺裙子,想把自己抓的褶子拍平:“姐姐,童儿乖。”   魏思颖低头想给二弟一个笑,结果看见自己原本平顺的裙子,皱了一片。   “呵,你也一样不听话没饭吃。”   如意刚还高兴的心,又提起来,小姐这样厉害,两位公子不高兴怎么办?   不过如意担心的事没发生,两个孩子似乎被教导过,见大姐发火,都老老实实低头,鹌鹑一样。   如意松口气,进去笑道:“水来了,两位公子赶紧洗洗吧。”   童儿立刻抬头:“童儿要姐姐给洗。”   魏思云跟上:“我……”   魏思颖冷冷瞟过去,魏思云立刻笑嘻嘻改口:“我自己洗。”   魏思颖嘴角溢出点笑:“让如意帮你。”   中午闹够吃饱的两个孩子,头挨头睡在姐姐屋里,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合在下眼睑,睡得恬淡安详。   魏思颖坐在旁边轻轻打扇,心里无端跟着恬淡安详。   如意收拾好客厅,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小姐歇歇,奴婢来。”   魏思颖把团扇交给如意,小声叮嘱:“仔细些别让什么蚊虫咬了。”自己则去继续绣水草须子。   夕阳开始西斜,褚青娘领着谭云芬回来,回来就看见自家骄傲清冷的女儿,已经快被两个弟弟折腾的没脾气了。   袖口裙子不知谁的巴掌印儿,顺滑的发髻也有些松散,脸上神色咬牙切齿还得笑,活生生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噗~青娘肚里忍笑,教训两个儿子:“有没有乖乖听话,没闹姐姐吧?”   要教训别笑啊,魏思颖心里给出冷冰冰三个字评价:假惺惺。   俩小罗卜见了娘欢喜雀跃:“听话了!”   呵,魏思颖继续给出冷冰冰三个字评价:马屁精。   青娘对上女儿温柔许多:“出去看中一条水紫月华裙,你看喜不喜欢,还有两块料子,你先看,想好样式告诉姨娘,姨娘给你做。”   谭云芬笑吟吟送上托盘,如意连忙接了。   这边安顿好,青娘不给女儿反应机会,伸手顺了顺女儿有点凌乱的刘海儿,柔声道:“今天辛苦你了。”   “照顾幼弟,原本就是长姐责任。”魏思颖回答的冷冰冰。   可心里毛毛的都是‘她’指尖的温热,额头好像有什么痒痒的,让人想摸一摸。   褚青娘按捺住想把女儿抱进怀里的冲动,笑笑,克制着带两个儿子离开。   如意把托盘放到床上,一边翻看一边叹息:“要是能换成银子多好啊。”   魏思颖看着空荡荡院子,终于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刘海儿。   “小!!姐~”   第一个字几乎破音,第二个字急忙压下去,惊了发呆的魏思颖一跳。   “怎么了”魏思颖皱眉进内屋。   如意的声音压的低低的,里边满满惊喜“小姐快看!”   掀开的布料下,大大小小银角子,银光闪闪!   终于不缺钱了,如意感动的要哭:“果然亲娘贴心!”   “大小姐在吗?”屋外谭云芬扬声。   如意‘嗖’放下布料,双手忙乱铺平,假装没发现那些银子。小声焦急道:“姨娘不会是发现把银子忘了,又要拿回去吧?”   魏思颖心里一疼,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少了娘的那份体贴。冷着脸转身出去:“要回去就要回去,本小姐还稀罕不成?”   谭云芬进来笑吟吟屈膝:“奶奶刚忘了几句话,让奴婢回来交代。”   “说吧。”魏思颖冷声,肩膀端的挺拔,戒备将要到来的疼痛。   谭云芬笑:“盘里有点银子,大小姐只管拿着,要是有什么支出不够只管来后院。”   如意一颗心放到肚子里,阿弥陀佛,她家小姐终于能有小姐手面了!   谭云芬继续笑道:“奶奶说女儿家要富养,男孩子要穷养,他们皮实些无妨,只是大小姐不要太惯着他们。”   谭云芬如一阵风来,又如一阵风走。   如意彻底放下心,掀开整个布料,底下闪闪一层银角子。银子照亮了如意脸上的笑,一手一把抓不完,干脆两手捧起来:   “天呀,怎么也得有六七两吧?”   魏思颖看着如意脸上照亮的笑容,看着她手上耀眼的银角子。听她说:“那起子小人,笑话小姐只有年节赏下的银子,明天奴婢就拿这个砸她们脸去!”   看着、看着,魏思颖哭了,嘴角却悄悄弯起来。   “奶奶说女孩儿家要富养”“奶奶说大小姐别太惯着他们。”   有娘教着,真好。 第32章   烛光晕黄妆台, 栀子花香悠悠浮动, 谭芸芬手里拿着大块棉布,包着青娘头发,一点点往干绞。   手上忙碌,嘴里也没闲着:“有主子送去的银子,大小姐手头可算能松一点,小姐那屋子看的奴婢心酸。”   青娘坐着不说话, 只想着女儿十分规整, 却空荡荡的闺房。   谭芸芬抱怨:“什么钦差什么重臣,大小姐手头那么紧都看不出来吗?别说女孩儿家杂七杂八小玩意儿, 屋里连多一块丝帕都没有。”   何止丝帕, 连多一根扎头发的缎带都没有, 褚青娘盯着妆台一点暗光不言语。   主子不说话,谭芸芬也不介意, 两只手顺着棉布一点点往下拧,自顾自想东想西:“大小姐那傻心思,奶奶想出来怎么扳没?”   青娘在心里默默回答, 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   “好好的千金小姐给养成傻子了, 妾能正头夫人能一样吗?还外室, 我呸。”谭云芬撇过头轻呸一下“当人都是傻子?男人再怎么高官厚禄, 自己享受不到也是白搭。”   这种想法倒也朴实,褚青娘按住谭云芬手腕,不让她再忙碌,笑道:“你也洗洗早点睡, 累了一天。”   跑了一天确实累,可谭芸芬犹豫:“奶奶的头发还没大干。”   “我想点事待会才睡,你下去吧。”   谭芸芬不再犹豫,放下布巾屈膝告退,屋里很快只剩下褚青娘一个人。   橘黄的烛光,给妆台笼罩出一片静谧祥和。   褚青娘静静坐着,回想女儿冷淡眉眼下,种种细微表情,惊讶有 、无奈有,还有看见自己回来,终于得救的的表情。   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然后是云儿,这孩子虽然不及姐姐有眼色心思灵活,却性子端正,小小年纪有担当。   最让褚青娘高兴的是童儿,似乎已经从魏文昭的伤害中走出来,在哥哥带领下活泼许多,越发有男孩儿模样,只是那看不见的执拗性子。   三个孩子三个脾性,褚青娘都喜欢,就算小儿子不为人知的执拗也没关系。   倔强的人选对路,成就是别人比不了的。可就是不长个,下一步吧,第一单生意做成,想想办法。   考虑完三个孩子,端起烛台到书桌,剪掉灯花,火苗跳了跳,屋里明亮许多。   褚青娘执笔开始回忆,第一家绸缎铺,半个时辰成交丝绸的花色等级,第二家……路上行人多用的丝绸面料。   一页一页白纸,书写流畅的墨字,烛火亮了暗、暗了亮,一根蜡烛燃尽再换一根。   最后放下毛笔,褚青娘从头检查一遍,各项数据总汇,确认无误才放下笔起身。起身才发现,腰腿酸痛僵硬,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干了,丝滑的婉转而下。   褚青娘随手披了件衣裳,走出屋子。时间大约过了三更,夜幕天鹅绒一样黑,没有月亮只有高远的星星,璀璨明亮布满夜空。一颗颗晶莹闪烁,此起彼伏在无人知的夜晚,放出钻石般光彩。   初秋的晾意终于落下,燥热的伏暑即将过去。   明天吧,褚青娘想,明天下午就去和颖儿谈,否则等魏文昭加官进爵,只怕孩子会被繁华迷花眼,更难更改看法。   第二日一早褚童却先来找娘:“童儿想和哥哥一起上学。”   童儿想上学,虽然有点早褚青娘倒也不反对,只是她不想童儿多一番折腾。   等这几日魏文昭大事定了,魏家必然天翻地覆,很多东西都会不一样,褚青娘想等事情定下来。   “行,等天凉了,姨娘送童儿和哥哥一起上学。”褚青娘笑道。   青娘的独自到来小院,魏思颖有些吃惊,抿嘴从绣架后起身屈膝相迎:“思颖见过姨娘。”   如意忙热情往圆桌边让:“姨娘请坐,花茶、绿茶不知姨娘想喝什么?”   青娘坐下,对魏思颖温笑:“来坐这里,陪姨娘说说话。”   魏思颖垂眼不起身也不说话,如意左右看看,笑嘻嘻扶起小姐到桌边坐下:“姨娘来的可巧,奴婢正劝小姐歇息一会儿呢。”   青娘带着笑意,上下看如意几眼:“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小姐单独说。”   “……哦”如意有些犹豫,眼睛一下一下梭小姐,偏偏魏思颖低着眼,不知什么意思。   机灵、会说话,还忠心。   青娘眼中笑意更胜,对如意道:“这几年颖儿辛苦你作伴,这个给你做见面礼。”原本准备赏赐的银裸子不用,从腕间取下赤金镯,套到如意手上。   一上手就是沉甸甸的,如意吓得不行,忙着就要取下来:“奴婢不过一个丫鬟,实在太重了”   青娘按住她,转头问女儿:“颖儿觉得重吗?”   魏思颖抬头,瞟一眼然后被赤金惊住,赏丫鬟自然太过了,可……说的是‘作伴’。作为母亲角度,给和自己女儿相依为伴的丫鬟一支赤金镯,作为肯定和赞赏,不重。   “姨娘给你,你就收着吧。”魏思颖淡淡道。   如意谢了再谢才出去,褚青娘转眼看向女儿:“颖儿上次说夫妻一体,为了丈夫,为了家族退一步是应当的。”   魏思颖立刻竖起浑身尖刺,可褚青娘声音太温和,神色也只是询问的意思,于是一身刺慢慢放下,点点头:“是。”   褚青娘点点头,温和另起一个话题:“如果你有一个好姐妹,她有一门很高的亲事,但你嫁过去,更有把握得到夫君喜爱,你会对姐妹说,这门亲事让我,等我立足稳了,给你更好的亲事?”   魏思颖是聪明的,她立刻找到两件事情的关联处:都是第二个比第一个更能带来利益,还能弥补第一个   爹爹要娶吕氏,因为吕氏能带给魏家更多好处;那自己呢,自己要好姐妹的姻缘,然后立足稳了,再回馈姐妹?   认定的道理,忽然变得扭曲,魏思颖有些迷茫…   青娘起身,按按女儿纤细的肩膀:“别急,慢慢想。”说完往外走,屋外海棠叶绿亭亭。   “娘,做不出来”魏思颖的声音,带着将要哭泣的颤抖,在褚青娘背后响起来。   褚青娘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女儿泪流满面。   “娘,我做不来那种卑劣的事”魏思颖扑向青娘怀抱,痛哭流涕“娘,我做不来。”   所以当初不怪你。   青娘怀里终于沉甸甸填满,伸出双臂抱住思念了六年的女儿,泪盈于睫:“妞妞”   “娘,我想你,妞妞天天想,夜夜想。”还没长成的纤细胳膊,紧紧圈住母亲。   “娘也想你,天天想夜夜想。”褚青娘紧紧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知道你爹错在那里吗?”   魏思颖挂着泪水有些犹疑,想了想摇头。   青娘顺了顺女儿垂下的辫子:“孟子曰‘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父亲得势后,以我贫贱休我辱我,所作所为不是君子。”   事情是这样的吗?魏思颖开始思索,似乎也没错……吧。   相信几年的事情忽然坍塌,褚青娘不想太逼迫女儿,而且魏文昭大事马上要定,青娘有太多东西要为女儿准备。   第二天套上马车,褚青娘带着女儿进京,店小二一看魏思颖身上紫色月华裙,就知道是舍得的主,笑容诚恳亲切。   魏思颖虽然是四品官家千金,可吕氏能带她出几次门,满店衣裙晃花了眼:什么六褶、八褶、十二褶马面裙;什么百花不落地、什么提花素罗裙、什么夹缬齐胸襦裙、什么粉蓝五彩缎短袄、什么玫瑰挑金丝……   “娘!这些我都能试?”   “嗯”褚青娘微笑着纵容女儿去试。   魏思颖快乐的像只像小燕子,带着如意穿梭往来,一身身美丽的衣裙,让她恍如仙子下凡,引的各家夫人小姐,纷纷驻足。   小二更是毫不吝啬夸奖:“令千金穿了我们衣裳,简直像是给我们做招牌。”   褚青娘心有所动,笑道:“过些日子有些宴会,到时候……”青娘言犹未尽,掌柜走上前拱手:“这位夫人……”   都是生意人,只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意思。   魏思颖兴奋的小脸红扑扑,像是一朵蔷薇含苞待放,挽着褚青娘一边出店,一边撒娇:“娘,颖儿好开心!”   如意挎着包袱从后边出来,调侃道:“当然开心,要是奴婢,奴婢也开心,看买了多少。”把手臂上的包袱露出来。   很大一包袱,魏思颖忽然想起,母亲当年两手空空离开,惊问:“我是不是买太多?娘钱够吗?”   尤其想到娘还怀着弟弟,当年得多难!魏思颖眼圈泛红,忽然很心疼母亲。   褚青娘不想女儿难过,微笑道:“当年你许叔叔送了五两银子,路上又遇到好人,这几年做生意很轻松,放心买吧。”   刚才四身衣裙全部七折,过两日参加完宴会,还可以再退两折,青娘买的很轻松。   “走吧,咱们再去买首饰。”青娘牵着女儿上马车,马车上叮嘱她:“在家没人时叫娘可以,出来要叫姨娘。”   外边人多眼杂,如果女儿将来出席宴会,被人指出来就会不妥。   魏思颖顿了顿,颠簸的马车让她觉得自己坐不稳。褚青娘伸手稳住她,让孩子依靠在自己怀里:“嗯?”   母亲馨香萦绕在鼻端,魏思颖在小小的颠簸中,微微点头:“女儿记下了。”   首饰店里,褚青娘坐在桌边:赤金项圈、镶宝簪花,虽然不能买太多,但青娘都是仔细一一比对。   “姨娘~”魏思颖到底聪明,只看母亲仔细挑选,就知道这些东西对母亲来说,有点超出,扯扯母亲袖子“算了吧,今天逛得有点累”   原来是个姨娘,小二诚挚的笑脸依然是笑脸,可就是那里说不出不对,仿佛笑容上蒙了一层纱,总觉得隔着些什么。   褚青娘没发现小二微妙的变化,对女儿笑道:“不急,挑好咱们就回家。”   “嗯”魏思颖回的有些心不在焉,还在琢磨小二的笑容,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   是轻视!轻视她们是姨娘庶女,虽然她不是。连带的魏思颖忽然明白,当年母亲不愿意退一步的原因。   母亲退一步做外室,她和思云如何自处?   娘从来不说这些,都是自己扛下。   心割开一样疼,看着笑语晏晏的母亲,魏思颖差点当堂落泪!撇过头忍住泪意,母亲现在就是妾室,她得给母亲撑起面子!   回过头,魏思颖扬起更甜美的笑容,腻着褚青娘撒娇:“姨娘,女儿喜欢那副耳坠~”   姨娘又怎样,我们姐弟都爱她!   八月初三魏文昭上朝,天佑帝以其架田之功封永嘉侯。太子率先出列反对:“纵观本朝,王侯非战功不得立。”   皇帝淡淡瞟一眼太子,他知道魏文昭在泰祥动了太子手下。这事儿皇帝原本有点不高兴,可魏文昭谏言:太子国之储君,偶尔失察可以教导,但失去威望于国本不祥。   天佑帝这才压下没有发落,结果今日封侯,太子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泰祥事情虽小,但失察是能力,失德则是根本,天佑帝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只是魏文昭说的对,太子储君颜面要顾全,否则皇子、朝堂必然起波澜。   最终皇帝给了太子颜面,魏文昭以架田之功,封永嘉伯,世袭五代;进正三品兰台大夫,授户部侍郎。   魏家煊赫时代的大门悄然开启。 第33章   魏思颖双手环着母亲的腰, 靠在母亲怀里, 侧脸露出晶莹白皙的耳朵。青娘手里两粒花椒,在女儿娇嫩的耳珠上细细研磨。   谭芸芬双手托着方盘,方盘里烧酒、银针、红曲染成的面球,各自放在小白碟里。   魏思颖八月初四的生辰,明天十二岁,大虞女孩儿十二就算养成, 可以扎耳洞。   谭芸芬是个怕疼的, 眉眼定格在吸冷气,身子微微往外避, 好像疼的是自己。妞儿跟着紧张, 抓着母亲裙角, 一幅痛痛模样仰头看大小姐。   童儿也不去外边玩,静静站在一边, 担忧的看着姐姐。   最轻松反倒是魏思颖,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着母亲心跳, 耳朵只剩火辣辣麻木, 一点不觉得害怕什么的, 只觉的很安稳。   白瓷碟里烧酒点燃, 银针在里边反复过,直到烫的快拿不到手里,青娘才稳稳从女儿耳珠穿过。剪断线头,黏上面球捏成水滴样。   两边耳朵扎好, 耳下红艳艳两粒坠子摇摆。   青娘心疼女儿,用沾了白药的棉球轻轻擦拭耳洞。妞儿也心疼,‘蹬蹬蹬’跑回自己屋里,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回来,怀里抱着三四个沙包。   “大小姐很疼吧,妞儿沙包给你玩,可好玩了,最漂亮这个是奶奶做的。”说到‘奶奶’,小丫头有点骄傲,奶奶疼她的嘞。   魏思颖还黏在母亲怀里撒娇,闻言低头往下看。一堆沙包里,有个小巧精致的,缎子面颜色艳丽,鹦鹉绿、海棠红、杏子黄。   魏思颖噘嘴,半是撒娇半是吃味:“母亲是不是把对女儿的爱惜,给了妞儿,连名字都有一半像。”   青娘笑:“耳朵还疼不疼,要不要去镜子看看,很漂亮。”   “哼”魏思颖爱娇的嗔一声“才不去看”然后贴回母亲怀里,贴的太快压到耳朵,又闹着说疼。总之恨不能时时黏着青娘,把失去的六年时光补回来。   青娘知道女儿心思,由着思颖撒娇,只爱惜的哄着疼着。   旁边的谭芸芬却听到了心里,丫头总不好重小姐的名儿,因此开口道:“说起来妞儿也六岁多了,早该取大名,只是当年跟她爹分开时说好,等一家团聚再取大名,如今也不知道人漂到哪儿去了。”   眉宇掩不住心酸,谭芸芬深蹲到地:“今儿求奶奶赏个名字。”   名字寄予着父母的希望和祝福,褚青娘并不想剥夺别人权利,问她:“如果是你,你想给妞儿起什么名字?”   谭芸芬愣了一下:“……奴婢没想过,要不……”谭芸芬想了一下“就叫念亲,原念亲。”思念父亲的意思。   原念亲,褚青娘沉吟片刻:“既然这样就叫遂意,原遂意,希望她一生顺心遂意,也希望你能顺心遂意。”   “遂意、原遂意……”谭芸芬仔细品了品,高兴地直接跪下磕头“谢谢奶奶,还是奶奶读书多,起的名字好听。”   妞儿笑出小白牙,跟着跪下小小一团,脆生脆气:“谢谢奶奶。”   这边正在高兴,东珠忽然急匆匆进来屈膝:“天使宣读圣旨,请姨娘、小姐、公子赶紧迎接。”   一屋子紧张起来,按理太监宣旨,魏思颖褚童过去是应当的的。褚青娘是姨娘不用过去,或者说,姨娘并没有这个资格。   褚青娘却心里有数,微笑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东珠有些着急:“姨娘说的什么话,哪有让天使等的道理。”   褚青娘笑容收敛:“难道仪容不整就是尊重?”   东珠想起褚青娘在怀安表现,不敢再催自己急匆匆应命去。谭芸芬焦急围过来:“奶奶,怎么会这样?”   褚青娘笑容和缓安慰道:“没事,封赏敕命来了。”也许是诰命,一至五品是诰命,六至九品是敕命。   “娘,你怎么知道!”魏思颖先惊了。   谭芸芬更惊,手忙脚乱拉褚青娘进屋:“奴婢赶紧给奶奶换衣梳妆!”   再挽发是来不及了,青娘在发间多添几样金簪、金钗,谭芸芬在柜里找褙子、裙子:“怎么这样突然,奴婢记得这个一般会提前告知,除非事出突然。”   魏思颖也进来帮母亲找胭脂唇彩:“我看见正院准备香案那些,知道要封赏,只是没想到还有母亲。不过……”魏思颖有些想不通“封诰这种事,不是晚一些吗?”   魏文昭的小把戏而已,故意让自己没准备。褚青娘接过女儿手中唇脂,看了下颜色点到口中。   褚青娘带着孩子们过来,宣旨太监正笑着和吕氏寒暄,香烛   香案已经摆好。   宣旨太监见一个清韵女子走来,周围人都看她,估摸着就是,笑着起身:“全了就接旨吧。”   吕文佩打头,褚青娘退后,左右是魏府所有孩子,就是魏思瑞也被奶娘抱着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先是魏老夫人追赠,吕文佩接了,所有人磕头。   然后是吕文佩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有魏门吕氏文佩,贞顺温婉,抚育有功……封正二品永嘉伯夫人。”   吕文佩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勋贵,从此门庭改换!抖得差点掉了圣旨,惹得所有人惊叫,还是黄奶娘从旁扶住。   魏文昭正冉冉升起,宣旨太监自然不会为难,笑着解围:“恭喜夫人从此为贵。”   说完换另一卷明黄圣旨:“褚青娘接旨~”   吕氏退后,青娘上前跪下,应道:“褚氏青娘,跪听圣意。”   一个妾室这样大方吗?宣旨太监从圣旨上往下瞄一眼,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魏门妾室褚青娘,性情贞毅,为人肃方……特封正五品宜人。”   褚青娘叩头到地,直起腰低头,双手向上接下这妾室的封赏:“褚青娘接旨。”   圣旨放在诰命衣冠上,送到褚青娘手中。   几个人在回到小院,都有些不知所措,说不高兴吧,诰命加身多少人一辈子不敢想。可是,属于青娘的却在吕氏那里。   气氛憋闷而古怪,就连妞儿、童儿也不闹了,各自怯怯站在母亲身边。褚青娘心里叹口气,笑道:“怎么诰命不好吗,每月有官银可领。”   谭芸芬立刻凑趣:“是,等奶奶领了官银,给奴婢发月例,奴婢还没领过官银。”   “我也要”魏思颖立刻滚到母亲怀里闹。   妞儿不懂其中微妙,看别人笑闹,也跟着闹:“妞儿也要。”   褚童微微皱眉:“你以后叫遂意”然后扯扯母亲裙子“童儿也要。”   “要什么?”   虚假的热闹仿佛水泡,‘啪’一声破碎消失在水里,了无痕迹。   魏文昭过来了,屋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魏文昭又皱眉训责女儿:“多大人,这样滚在你娘怀里像什么样?”   魏思颖反应过来,起身敛衽为礼:“思颖见过父亲。”   童儿抿嘴:“思过见过父亲。”   “嗯”魏文昭淡淡应了一声。   青娘起身淡声吩咐屋里人:“你们都退下,我跟大人有几句话说。”   谭芸芬悄悄瞄一眼主子,见她眉目平和,低头屈膝:“是”领着妞儿出去。   “思颖告退”魏思颖再屈膝,领着童儿退出去。   等屋里只剩两人,褚青娘又在桌边边坐下,不言不语眉目冷淡,等着魏文昭长篇大论。   魏文昭还没换下朝服,随手拨了拨盘子里妇人朝服,看向褚青娘,淡漠道:“我用一世侯换回五代伯,原本云儿就是现成世子,可是因为你,本官只会从诸子间公平挑选。”   褚青娘巍然不动,淡然看着虚无处。   “恩爱不疑,相伴白头,为你挣得无上荣耀。洞房的誓言,我从没忘记过,可你却全然忘记了。”   魏文昭眉目渐渐变成清冷,夹带着丝丝即将断绝的失望:“上次你用颖儿举例,那么本官告诉你,颖儿,本官是不会同意的。世间男子多薄幸,不是谁都能和我一样,盟约既定终不悔改。”   心情隐隐有些波动,那是魏文昭残余的最后激昂、怒气、失望。   平稳气息,魏文昭最后淡漠道:“周志通算是你心里的好官,清正、廉洁、实干。一个七品县令却干了将近十年,这次有本官提携才升到正五品知府,想要给妻子挣到五品诰命还得等。”   可我现在就给你挣到了。   “这些你都不在乎,是吗?”   魏文昭问完最后一句,最后看一眼青娘,转身不带走一片叶子离开。   魏文昭走了,青娘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院子:   终不悔改,你现在不就悔了。   长长出一口气,心里压抑许久的危险没有了,青娘脸色轻松轻松起来,终于结束了。   谭芸芬觑着魏文昭走了,才犹豫着进来:“大公子的世子就这么没了?”语气惋惜遗憾。   褚青娘从心里轻松,起身笑道:“大虞律,年满十二才能请封世子。”   “哦”谭芸芬松口气“那还好,吕氏那孩子还远的很呢。”   褚青娘把诰命服连盘子,塞到衣柜最高处,这东西她几乎穿不着,谭芸芬急忙过来帮忙。   褚青娘解释:“你以为我当初退一步,他就会直接立云儿?不会的,他要考虑各种平衡,考虑哪个孩子更能支应门庭,结果不会变的。”   谭芸芬想想魏文昭性格,觉得主子说的对,但还是有点意犹未尽:“奶奶真不盼着云哥儿封世子?”   褚青娘关上衣柜,转身笑道:“这世上做娘的,都恨不得把最好的给儿女,让他们一生平顺无忧无虑,我还想我的女儿是公主呢,嫁人不用看婆家脸色。”   谭芸芬噗嗤笑了:“那奴婢也想,天天想。”   褚青娘带着残存笑意叹息:“可是谁的一生是平顺的,给孩子最好的,是品性、是气节、是能力。如果将来云儿没那能力,放上去也只会门庭败落兄弟相残,甚至成为祸端。”   谭芸芬看着褚青娘轻松无虑的笑眼,才知道自家主子是真的不在意。   最好的是品性、是气节、是能力。   一个一直困在内帷的丫鬟,心里竟然也坦然开阔起来,仿佛心中融进了蓝天大地。   许多过往都变得没那么重要,许多恩仇原来可以化作云烟,谭芸芬只觉得神清气爽。   褚青娘的心思则转到了别处:正三品户部侍郎,永嘉伯府,这两样能不能打动燕州蒋家?   户部侍郎虽然不是朝中重臣,但绝对是实权大臣,就算蒋家还有犹豫,那么当初沿着运河追随的各家,消息传开后对独一味绝对趋之若鹜。   有实权大臣做靠,别的不说运输、税赋等等琐碎都不会被借故卡。   青娘敛目盘算,两千银子只够和程家合作半仓茶叶,丝绸没成本,陆家那里有陆褚两家关系,可以先走货。   必须在蒋家或者别的大家,找上来时赚到差不多本钱。   打铁要趁热!   正院欢天喜地叫永嘉伯夫人、叫小世子,商量着伯府怎么住时,褚青娘心急火燎,日日在京城各丝绸铺子观察面料生意。   这一日青娘逛了几家铺子,忽然对谭芸芬说:“这里离新院子不远,咱们去看看。”   青娘原意,看看将来有可能住哪儿,好早做打算,可谭芸芬却停下脚,忧虑道:“这不好吧……”   “?”褚青娘用眼神询问。   谭芸芬有些底气不足,磕磕巴巴:“他……能有现在样子,是娶了吕氏……奶奶当初……”   话咽下去,谭芸芬为难的看着褚青娘,当初奶奶可是毫不回头走了。   褚青娘明白了,意思当初不肯退一步,现在却巴巴跑去看,多少有些人家发达了,去沾光的意思。   谭芸芬都会有这种想法,别人呢?   褚青娘身姿挺拔,任风吹裙角飘扬:“阿谭,只管把背挺起来,不是我想回来,是魏文昭逼得。”   逼得我算计他身家。 第34章   青娘领着谭芸芬过来时, 吕颂正指挥几个家丁匠人, 换门口石狮子,见褚青娘过来连忙弯腰行礼:“奴才给宜人请安。”   众人一看是有诰命的,纷纷停下行礼。   吕颂,魏文昭安排做了永嘉伯府大管家,青娘看了一眼石狮子,笑道:“起来吧, 这是规制不对?”   “是”吕颂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更何况他心里敬佩青娘,直起腰笑容真诚轻松“这府邸原是一位郡王的, 因为郡王家绝嗣, 别家觉得风水不好……”   青娘笑笑, 明白言下之意:便宜伯爵府了。   “我进去看看,你们忙吧。”   吕颂确实忙, 魏文昭要八月十三搬进来,房舍虽然不用大动,但凡是超规格的装饰都得一一改了。因此也不虚礼, 让到一旁热情介绍:   “您去看看, 中间五进主院, 东院是个大花园, 假山戏台还有一湖水,西边院子小,但是树木花草曲径通幽,也不错。”   青娘笑着点头欠欠身, 领着谭芸芬进去。   一进去就能感觉到气势恢宏,整个前院青玉石铺地,红柱绿琉璃,高耸的松柏,比常人家更高更开阔的屋宇。   “我的天,这就是王侯之家。”谭芸芬看的咂舌,再转眼发现主子已经一间间看过去,连忙提裙追上:“咱们看这个作什么,不如直接去西院,估计那小院子会给主子住。”   既然未来不知要在这里住多久,当然要对这宅子做到心里有数,不过褚青娘没解释,反而笑道:“住东边花园也不一定,先看看。”   主宅建的开阔气派,一律红柱画栋琉璃瓦,房屋皆凉浸浸高阔敞亮,四扇八扇窗,树木大半松柏参天。   东院的确很大,约六七亩,可以泛舟、钓鱼、听书、看戏。那一面湖上只剩零星莲花,田田莲叶簇拥着一个个莲蓬,屋宇多是青砖粉墙的舒朗。   谭芸芬眼睛累的看不过来,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像画里,不看路,跟着青娘走的跌跌撞撞:   “魏大人舍得这么好的地方给主子住?”   那要看魏文昭,怎么应对停妻这件事,褚青娘没多说,带着谭芸芬又逛了西院。   西院只有东院一小半大,但是花草葳蕤。一丛丛香树幽韵成荫,屋子多是小巧雅致。就是一带墙垣,都带着波浪纹,墙上开着各种花窗。   褚青娘看的差不多,带着谭芸芬再出来,吕颂已经雇好马车等在门口,笑道:“回去有点远,奴才自作主张,宜人别怪奴才多事。”   “有劳吕管家。”青娘微笑谢了,带着谭芸芬上车。   车上谭芸芬还是满脑子,亭台楼阁花草葳蕤,神情恍恍惚惚,似乎没法相信自己有一日,会住在王侯家里。   青娘微微合上双眼,靠着车厢歇息,谭芸芬尚且如此,刚扳过来的思颖又会怎样?   坚硬的木质车轮,嘎嘎吱吱压轧在青砖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车里人难免颠簸,但青娘合着眼始终闭目养神。   时间过得飞快,八月十三魏家搬进伯府,从此改换门庭成为勋贵人家。   青娘被送进东院,吕文佩原本颇有微词,可吕家早来警醒过她,现在不是过去。吕家后继无力,以后要仰仗魏文昭,与其争一时短长,不如抓紧夫婿,将来世子位稳稳落在思瑞头上。   但对吕文佩来说,最重要褚青娘和魏文昭魏褚真的形同陌路。再加上连着十三、十四,魏文昭都歇在正院,吕文佩就欢欢喜喜再没烦恼。   八月十五中午,青娘在厨房做月饼,她向来手巧,细腻猪油一点点揉进面粉,几个孩子排排站,口水哒哒等在旁边。   “娘,我要吃五个!”魏思云第一个豪迈到。   魏思颖瞪他一眼,点他脑门:“你有多大肚子,也不怕积食。”   比起哥哥姐姐,童儿可是知道娘做的月饼有多好吃,那个香软酥甜,让人恨不能舌头也吞下去。   因此就算姐姐凶巴巴,褚童也低声但坚定的说:“童儿要吃六个!”说完急忙仰头,对姐姐补充“一天两个。”   准备教训弟弟的魏思颖,立刻笑了,揉揉弟弟毛脑袋:“还是童儿乖。”   ???被教训的魏思云想不通,为什么童儿小吃六个都没事,自己大吃五个就挨骂?   也没说一顿吃五个啊?   案板上白如玉的面团合成,各色馅料沙沙甜甜诱人口水。青娘笑眯眯看高高矮矮萝卜头:“面发好自己包,想吃几个包几个。”   魏思颖第一个欢呼:“我要印牡丹纹。”   魏思云对什么花纹没要求,但也应景到:“那我就卍字纹。”   “我要寿字”童儿脆声脆气,仰头一脸孺慕看青娘“送给姨娘~”   像一勺糖浆浇在心尖上,往下渗着甜。褚青娘笑眯眯弯腰,捧住小儿子白嫩脸蛋‘叭’亲一口:“娘的宝贝。”   魏思云立刻上窜下跳,往褚青娘怀里钻:“我也要!我也要!我给娘包月饼!”   童儿知机的挪开,褚青娘捧着大儿子脸蛋,在孩子额头亲一下:“都是娘的宝贝。”   刚说完就感觉脸颊一温,回头女儿桃花眼笑弯弯,青娘伸臂把女儿也揽进怀里。童儿悄悄靠近,抱住母亲腿仰头,四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笑。   整个厨房都浸着月饼的香甜味。   只是晚上月饼还没凉,魏思颖、魏思云就被叫到主院过中秋节。桌子排在正厅,厅外一盘冰轮似水流华。   桌上高盘低盏,佛手、枇杷、香橼、凤梨……还有宫里御赐的点心月饼。   魏文昭眉头却是淡淡,因为一圈儿女就二子是个执拗的,小小年纪不尊父命,团圆佳节,非要陪伴他那个同样执拗不开化的娘。   吕氏想要活跃气氛,对思颖笑道:“大小姐裙子我收到了,绣工不错。”   魏思颖起身离席,一派大家小姐作风,屈膝:“夫人谬赞,思颖不敢当。”然后起身坐回位置,标准笑容给枇杷相面。   “……”这话题是没法聊了,吕文佩只能转战魏思云:“云哥儿最近学业怎么样?”   魏思云倒没正经八百离席,只是:“我爹嫌我学业平平,要给我换学堂。”   依然没法聊。   “……”吕文佩转向自己两个女儿,还不到四岁怕晚上积食,正对着满桌吃食委屈。   这会儿吕文佩深恨自己不是原配,孩子都太小,凑趣都不会!   最后还是魏文昭,起头做了一轮诗,才算有个佳节意思。   东院花草扶疏,秋虫长长短短唧唧叫,小方桌摆在海棠树下,桌上石榴、苹果、脆枣、西瓜,还有一盘鼓鼓垒起的月饼。   青娘给孩子讲玉兔捣药的故事,童儿靠在娘怀里,问:“为什么兔子会捣药,它又没手。”   旁边坐在母亲怀里的妞儿,也有问题:“兔子不会飞,怎么去月亮上?”   青娘抱着儿子,笑眯眯摇晃:“因为它是只神仙兔子。”   上次娘还说,世上没有妖怪,这次就有神仙兔子了,童儿撇嘴,但还是大方的原谅母亲,抱着母亲脖子继续听。   “哎呀,可给我饿死了!”故事没讲完,魏思云先跑进来,然后是魏思颖、许松年、如意。   小方桌立刻不够坐,又把大桌子抬出来,水果不够瓜子、花生、核桃一样来一盘,幸好月饼够多。   魏思云捡起一块月饼就塞嘴里:“娘你不会也让我们作诗……”活没说完,魏思云“啊啊啊”尖叫起来,嘴里月饼渣扑到魏思颖身上,气的大小姐要拽他耳朵。   魏思云转身就跑,边跑边尖叫:“啊啊太好吃了!”   魏思颖不信,这么好吃?转头一看,许叔早就闷头大吃,如意吃了半口,眼睛都亮了,结结巴巴:“小姐,小姐”只拿眼睛往月饼上扎。   魏思颖半信半疑捏了一块到嘴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最后还是褚青娘让谭芸芬把月饼收了,又换上糖滚山楂,给摊在椅子上的孩子们吃。   “娘,我明天还要吃……”魏思颖捂着肚子有气无力。   魏思云也摊平了:“我要天天吃。”   有娘的味道,香香软软甜甜。   中秋节后,仿佛陡然之间,各种花会帖子雪花一样飘来,先是成安侯府,然后冀北伯府、京城各勋贵世家开始纷纷试水朝廷新贵。   魏思颖穿着青娘精心准备的衣裙,首饰虽然不多,但小女孩儿各种缎带,扎出时新小辫,配一两样打眼首饰,也是俏丽又耀眼,更何况那样聪明漂亮。   魏思颖很快成为各花会,最受欢迎的小姑娘。结交到好些小姐妹,收到各式见面礼,身上小配饰,小玩意儿越来越多,每天都快快乐乐。   过了七八日,魏思颖又穿一身新衣裳,准备跟吕文佩出去。出门前照例来给青娘看:“娘,我穿这个好看吗?”   是吕氏准备的,浅黄绸衫加白绫裙,料子也算不错,头上戴着珍珠攒花,也是吕氏准备的。总体不功不过,就是有些素净。   魏思颖抬起下巴,带着某种看破小心思的得意:“夫人费心给我准备这么好衣裳,我这做前房女儿的不穿可不好看。”   才参加几次花会,就局限进后宅这些弯弯绕,青娘自然不赞同,但也不会在出发前和女儿谈,只笑着问:“今天去哪家?”   “鲁安侯府”   鲁安侯府老太太,今年八十有余,最喜欢鲜艳活泼的小姑娘。   褚青娘回忆完鲁家情况,笑着劝解:“娘的女儿自然要穿的漂漂亮亮,更何况主人家喜欢颜色漂亮的小姑娘。”   魏思颖想到将来要说亲,自己娘又不能带她出去见客,还得自己好好表现,于是跟青娘一起重新选。   最后一身银红撒金竹叶袄裙,两边丫髻彩色缎带垂下来,又活泼又好看,漂漂亮亮跟着吕氏出门了。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这一晚魏思颖回来,却有些蔫儿蔫儿的,衣服懒得换脸也不想洗,依偎在青娘怀里。   褚青娘有些担心,脸颊挨着女儿额头,仔细感受:“不像发烧,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思颖眉宇间愁云重重,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怎么了?”青娘又问。   魏思颖伸手抱住青娘,把自己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的:“娘……”   要说又说不出来。   青娘了然,看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她也不催孩子,只是温柔的取下魏思颖头上发箍、缎带,让孩子松泛一些。   “娘……”魏思颖低眉,脸上表情忧伤难决“以前我觉得你不对,不肯为父亲和我退一步,后来我又觉得是父亲不对,不够君子磊落,可……”   一股了悟在青娘心中流淌,她明白了,颖儿这几日又被繁华迷花眼,觉得这样一步登天,魏文昭似乎也没选错。   “娘,女儿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声音低落,带着小女儿才有的懊恼烦恼。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青娘满心爱惜,顺着女儿头发。还没长成,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幼细光滑,对她说:   “颖儿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吧。”   这一次褚青娘不会再教导女儿什么,她要女儿自己学会分辨。   “啊?”魏思颖抬头眼睛亮了点,像是一只才出窝的小奶猫,带着对母亲的信赖,带着对人间的好奇。   褚青娘笑眼微弯鼓励女儿:“出去看看,去看看真正的能人异士,去看看河海之广阔,江湖之高远。去怀安吧,那里有走过万里路的程先生,有深宫淬炼过的冯姑婆,有慈爱的文奶奶,有活泼的陆家姐姐,有形形色色讨生活的人。”   这么精彩吗?挑花眼渐次明亮起来,像是星河慢慢醒来:“我……我可以吗?”   “可以”褚青娘给出肯定的答案。   星河蓦然点亮,笑容像是风吹百花开,喜悦刚要飞跃,魏思颖又黯淡下来:“父亲不会允许的。”   谁家长辈,会让女儿跑去市井之间,尤其她父亲那样专权独断的人。   “他会同意的。”褚青娘带着几分笃定,看向虚无处。 第35章   这一次不比上一次, 毕竟要让女孩儿远离家门。必然要魏文昭心思清明时, 仔细掂量其中利弊。   而魏文昭新任户部侍郎,既要熟知户部运行,熟读以往卷宗,还要理顺人情关系,给自己树立威望,正是忙碌的时候。   青娘倒不是关心他累不累, 就是担心他累的话, 心情烦躁直接拒绝,因此褚青娘没有晚上去找, 而是等魏文昭休沐。   思云这边依旧没找书童, 童儿跟着哥哥一起去新学堂读书, 两兄弟都由松年照顾。新先生青娘也了解过风评很好,两个儿子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   唯一就是思颖, 依旧三两天跟着吕氏出去,用思颖的话说,当然得带她出去, 要不然永嘉伯夫人的贤名儿, 从哪儿来?   到底见得少, 看事情狭隘。青娘微微叹气, 将小一块湿润绸布浸在米汁儿里上浆。院里一盆米汁儿,旁边几摞四寸见方各色绸缎面料,海棠树下一块块木板,粘着已经上浆的面料。   看那些形形色色质地各异的花色, 只怕京城中下档花色,这里都有了,也不知褚青娘费了多少功夫、心思。   “哎!”谭芸芬的怒骂声在院外响起,“贼眉鼠眼,天天在门缝里打量什么呢?”   被骂的是花园一个粗使婆子。因为府邸骤然变大,原来下人不够用,吕文佩新买许多仆役,这些仆役良莠不齐,这个粗使婆子就惯爱探头探脑,扯些闲是非。   褚青娘在院里动作依旧不缓不慢,行云流水一样,新丝绸清水里来回漂一漂,然后上浆仔细用手抹平在木板上。   就算有人偷窥,也不会知道她在做什么。   外边谭芸芬骂完人,进来闩上院门,转眼就变成满脸喜色,一阵小旋风似的刮到青娘身边:“奶奶,家里来信了!”   压低的声音,探宝一样的动作,谭芸芬压不住嘴角笑意,从怀里神神秘秘掏出一封信!   青娘见了也是一喜,算日子第一批茶叶要到货了。清水洗干净手,妞儿踮脚递上毛巾,青娘擦干净手揉揉妞儿脑袋,才接过信。   展开,是流畅有力的笔迹:家主台鉴,仆望焕于八月初一起航……   第一笔大单生意,合着褚家所有本银!就算谭芸芬不懂做生意,也提心吊胆的盯着主子脸色,生怕看出半点不好来,帕子捏得太紧,手指尖血色褪尽只剩下雪白。   身体焦急前倾,张嘴想问一句:主子怎么样了?偏偏嗓子黏了浆糊一样,发不出声。   褚青娘含着浅笑,从头看到尾,再从头看到尾,看的谭芸芬心脏几乎不会跳!   笑容像春回大地,春色一点点蔓延,褚青娘眉眼间喜色一点点亮起来:“这封信是三天前从官驿递来的,茶叶成色比想象中好……”   喜悦像见了春雨的草,在土地上疯狂扎根发芽,青娘几乎眉飞色舞:“陆家有一批去年积压的陈货没法处理,直接随船过来。”   这批货不用本银,陆华安随船派着管事给了底价,事成青娘抽三成佣金,或者底价给青娘,赚多少是青娘的本事!   谭芸芬有些傻:“积压货不好卖吧?”还是去年的。   旁人不好卖褚青娘却一样,一个多月,她逛遍了京城所有中低档丝绸铺子,太了解他们出货方向。   褚青娘目光从手边一摞摞面料,到海棠树下形形色色上浆的面料,神色是指点江山的从容:“这笔银子我赚了。”   说动就动,留下谭芸芬继续浆晾面料,青娘换上利落衣裙急匆匆出门。商场如战场,她得出去给自己的货物留下战场。   白天在外谈预约,晚上浆好的面料,一片一片粘在空白册子上,下边是历年大约出售数据。整理出厚厚的一册、两册、三册、四册……   这是青娘心血所在,记录了京城三年流行趋势,还有她自己对时兴方向的分析看法。这些厚厚的册子寄往陆家,在不久的未来将会变成巨大财富,几乎一统京城中下丝绸流行趋势!   第四日魏文昭休沐,褚青娘没再出去,而是辰后去书房找他。   魏文昭的书房在二进院子,正面三间上房。正厅四扇门屋里雕梁深栋,迎面雕花桌太师椅,地上暗蓝腾云麒麟纹地衣,两下一溜儿四椅三几,铺着清一色薄薄墨绿金绣垫儿。   正厅已然开阔,却还打通暗间,只用半截文玩架子隔开,里边靠墙有书架、书桌,摆着些律法、史记、地理图册之类。这是魏文昭和朋堂心腹会见的地方,另一间则是茶水房。   这三间房魏文昭平日很少用,起居多在西厢,门前荫着柏树,屋里衣裳、茶具、笏板……一应随手东西。   小厮进来禀报时,魏文昭正箕坐罗汉榻,靠在小几上翻往年旧卷宗。听说青娘找他,想了一会儿放下卷宗,随手披了外衣下榻:“请她东厢奉茶,本官随后就到。”   东厢是魏文昭平日待客的地方,青娘听了微微一笑,对小厮道:“有劳。”   小厮也是奇怪,一边带路一边琢磨:怎么自己家姨娘去会客的地方?难道自家姨娘是客人?   可不就是当客人么,青娘在屋里亭亭站了,四下打量:一侧靠墙列着条案,条案上月台小几,供着香炉三事儿。墙上几幅字画点缀,花架养着绿油油十八学士、罗汉松之类。   南墙主位,两下靠墙摆着,曙红撒梅花缎面垫子。   魏文昭穿着外袍负手进来:“你找本官什么事?”   青娘回身微微欠身:“为了颖儿。”   “坐吧”说完魏文昭率先在主位坐下。   青娘走到窗下位置落座,丝帕捋了捋,双手交叠在膝:“我想送颖儿去怀安。”   “做梦”魏文昭淡淡吐出两个字,看了眼坐姿端正的褚青娘“不过本官知道,你总有许多理由,说吧,这次理由是什么?”   青娘将要开口,听到门外嚓嚓衣料声和脚步轻磨声,闭上嘴等小厮端着托盘,给两人送茶水。   明明一家子,偏偏一本正经坐在会客厅,气氛还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小厮弯着腰一一送上茶水,然后立刻倒退出去,长长松一口气:这像老爷和姨娘吗?简直像不太熟的客人上门!   两盏茶被冷落在桌上,青娘开口:“以你今日地位,将来思颖不会嫁的太低,你想她和一般庸碌夫人一样,安于后宅无法替夫君家族张目眼,还是……”   青娘讽刺一笑:“等她将来为家族,安于做外室?让她出去看看,见天地之广阔,河海之深远,增长见识眼界,将来助力夫家,也能助力与你。”   魏文昭想嗤笑,动作做到一半又收回来,低眉转了转茶盖放下,转回来对着褚青娘眉目清冷:“每次都拿外室说话有意思吗?本官告诉你,本官不会让自己女儿做外室。她按照大家闺秀培养出来,礼仪合乎规范,只要替夫君守好后宅,就是助力夫家,助力娘家,不用长什么见识。”   青娘还欲再说些什么,小厮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夫人派东珠姑娘过来,说三公子发烧哭闹,请老爷立即过去。”   魏文昭站起来,向外皱眉道:“告诉夫人本官这就过去。”说完就往外走,走到褚青娘身边,清冷道,“歇歇你的心思,本官不同意。”   冷冷一阵风从青娘面前刮过,却没能带动裙角一丝一毫微动,褚青娘坐的稳稳的。   书房和正院不过前后一道门,魏文昭急步很快过去,瑞哥儿正在奶娘怀里笑的咯咯咯,一点毛病没有。   吕文佩自从上次,尝到撒娇和刁蛮的好处,就经常使用。这次也不例外,明明是骗人来,偏嘟着嘴使性子:“人家就是吃醋嘛,老爷说过只是接回来住的,哪有那么多话!”   褚青娘慢慢转头,四下看空荡荡的屋子,目光在桌椅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魏文昭茶杯上,定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回到自己小院儿,魏思颖正心不在焉帮谭芸芬上浆,见她回来扔了手里缎料,想上前又不敢。脸上神色,带着希翼和紧张,好像怕惊碎了什么好梦。   褚青娘温笑着走过去,顺顺女儿腮发,笑道:“娘答应过你。”   那就是父亲不答应了,魏思颖失望极了,可是想到母亲艰难,魏思颖强作活泼笑颜,挽住青娘胳膊:“其实女儿也没那么想出去,在家陪姨娘也挺好……”   想到未来,未来可以一眼看完——嫁人、生子、一辈子在后宅,魏思颖垂下头真切的伤心了:“女儿已经十二,又能再陪姨娘几年?”   母亲不会让你一生懵懂过去,褚青娘笑着抬起女儿下巴,再一次笑道:“娘答应过你。”   第二日褚青娘再次辰后去找魏文昭,小厮进去通传,魏文昭根本没出屋,依旧箕坐在罗汉榻研究过往卷宗。   只在屋里搭了句:“颖儿的事,本官不会同意,你回去吧。”   褚青娘在屋外朗声道:“我只问一句,思颖将来嫁到什么人家,你想过没?”   “寒门贵子?”   “清贵世家?”   “公卿侯爵或者更甚?”褚青娘在屋外一一例举。   说实话,魏文昭也没想到自己一趟钦差,能加官进爵彻底改变魏家门庭。这会儿听到青娘例举的人家:公卿侯爵……   心里微微一动,魏文昭落腿穿鞋:“进来吧。”   褚青娘微微放下心,提裙进了西厢魏文昭起居处,进去并没有抬眼,只是浅浅屈膝:“魏大人。”   “坐吧”魏文昭随手一指,青娘随着看过去,是一把高背椅,铺着半旧宝蓝呢座垫。   青娘走过去敛裙坐下,魏文昭沉吟着拨了拨茶叶,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问青娘:“为什么这么坚持,要让颖儿出去开阔眼界?”   青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让我进来,重新考虑这件事?”   心里明明已经隐约明白,还是先要问把别人问明白,这种霸道,褚青娘是不屑的。但她来的目的,不是惹怒魏文昭,而是为了女儿一生来的。   因此不等魏文昭变色,褚青娘开口说道:“如果你没有架田之功,等颖儿嫁人时,寒门贵子,清贵人家都可以考虑。”   可魏文昭有架田之功,如今魏家不仅是勋贵人家,还是实权大臣,那么魏思颖的婚姻想低都低不了,因为魏文昭不会允许的。   魏思颖的婚姻将是第一架梯子,把魏家门庭紧紧融入世家贵族。   想到女儿花瓣一样美丽的脸庞,青娘心里一痛,默默忍耐过去,继续道:“颖儿的美丽聪明摆在那里,你想把她嫁给谁?”   当然是公侯伯爵,皇子亲王魏文昭倒没想,他还不至于卖女儿。再说登高易跌重,他们家目前最重要,是在勋贵中扎根进去!   魏文昭对娶公侯家娇小姐没兴趣,怕坏了魏家门风,因此魏思颖婚嫁竟然至关重要!   想到这一点,一阵悚然凉意从后背掠过,魏文昭挺背认真起来,示意青娘:“继续。”   褚青娘继续道:“颖儿性子你是知道的,霸道还有点小心眼,就算有严苛嬷嬷教了几年,也只改了表面。前些日子吃妞儿醋,因为我给妞儿缝了一个沙包;面对吕氏,不愿穿漂亮衣裳,要落吕氏面子。前者是心眼小,后者是眼界窄。”   魏文昭皱眉,手指下意识搭在茶盏上慢慢摩挲。   青娘眉目微微向下,世间只知男孩儿要眼界宽,其实女孩儿更重要,毕竟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亲手养大。   不过这些她并不想同魏文昭讲,只讲了魏文昭想听的:“颖儿为人处世不能局限于后宅,必须眼界开阔,才能助力夫家娘家,将魏家一点点带入勋贵世家。否则……”   青娘神色平静,将手中丝帕捋得平平顺顺,甩了甩搭在膝头,双手交叠拎着丝帕,继续平淡道:“否则以颖儿聪明美丽,还有霸道和小心眼,将来是会惹下祸端的。”   魏文昭蓦地收拢手指,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放松手指。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一圈,负手到窗前看着庭院松柏。   思颖必然要嫁入公侯之家,必须眼界开阔,眼睛不拘于后宅的嫁入公侯之家。 第36章   魏思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不时焦急的向门外张望, 她知道母亲又去找父亲了,为着她的事儿。   雨过天青色的丝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无意识绞紧,天青色丝帕绷的泛白,一截指尖却一点点泛紫。   如意看的心疼,刚要提醒小姐, 就看见魏思颖定住了, 一双眼紧紧盯着院门,连呼吸也不忘了, 企盼、害怕、紧张定格在脸上。   如意顺着魏思颖目光看过去, 看见褚青娘站在门口, 看见她笑容温和却有大海般深远,看见她……点头。   点头!   “……”魏思颖愣了下, 欢呼一声扔掉帕子,飞过去扑到母亲怀里:“娘~”   丝帕在天空舒展,丝滑漂亮的帕子飘呀飘, 天青色底子上凤凰于飞。   “你太厉害了~”魏思颖开心的眼角沁出泪花儿。   “太厉害了~”魏思颖抱着娘, 两只脚兴奋的碎碎跺, 跺的青娘摇摇晃晃。   青娘笑:“去玩吧, 去河海江湖看一看,停一停。”   魏思云知道了也想去,可惜他才八岁还得好好读书,只能缠着青娘许下很多好吃的, 嘟嘟囔囔拿食物慰藉自己空虚的心灵。   童儿倒无所谓,他只想跟着娘,而且先生讲学很有趣,比阿凤婶婶逛街有趣。   魏思颖要去怀安,青娘就不会再瞒着她自家生意,看见母亲制作的十余本丝绸册子,每本都有将近两寸,魏思颖深深的震撼了。   她把自己去年冬春的衣裙全翻出来,给褚青娘看,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母亲听。   母女俩事事商量,谭芸芬看的心里高兴:“颖姐儿真有心,可是看去年的有什么用。”   ‘颖姐儿’是魏思颖让叫的,这是对母亲左膀右臂的尊敬。   “谭姨这就不懂了”魏思颖从衣料抬头,扬起下巴骄傲道“去年流行今年就不会流行了,尤其去年越热的今年越冷,所以织造时得避开那些花色。”   褚青娘意外的看了女儿一眼,笑道:“没想到颖儿倒有一颗经商头脑。”   “这就算就经商头脑了,这不是明摆的道理吗?”魏思颖有些懵,然后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聪明,缠着褚青娘撒娇“姨娘快夸我,夸我,我喜欢听夸奖。”   褚青娘被女儿摇的晃来晃去,笑着想了想:“好,听着啊。”   魏思颖不晃了,放下胳膊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瞅着母亲,像是等肉骨头的小奶狗。   青娘忍住肚里好笑和捉狭,抬手顺了顺女儿略略凌乱的腮发,看着女儿明亮的眼睛,因为兴奋红扑扑的脸蛋。   手抚上颖儿眼边,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家颖儿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像是星星在里边闪烁。”   魏思颖笑眯眼。   “我家颖儿有一颗长姐的心,对着弟弟们再凶,心里也都是关爱纵容的。”   魏思颖像是泡到了蜜罐里,整个人都甜甜软软,靠进褚青娘怀里:“娘~”   青娘轻轻环着女儿:“我家颖儿聪明的,十八条街的女孩儿都比不上。”   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味,魏思颖心里疑惑,刚要起身就听母亲继续温和平缓道:“聪明又漂亮,跟个小仙女儿似的。”   心里像是洒下一把糖霜,魏思颖又美滋滋靠在母亲怀里爱娇:“娘~”   “这么美丽有聪明的小姑娘,世上真有吗?让姨娘看看。”褚青娘把女儿从怀里捞出来,抬起女儿尖俏的下巴颌,“这世上真有这样美丽聪明的小姑娘吗?”   魏思颖对上母亲眼睛,仔细辩了辩,母亲这眼神……   褚青娘一幅‘假惺惺’十分夸张的表情:“世上真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啊~”   魏思颖终于看清了,什么温柔慈爱,明明就是捉狭!一跺脚:“娘!”重新扎进青娘怀里,娇嗔,“讨厌!”   娇娇嗔嗔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就算看不到,也能想到小女儿嘴边宜嗔宜喜的表情。   ……   八月底褚家第一批货到,褚青娘带着谭芸芬亲自到码头迎接。京城的码头远比怀安热闹,大小船只林立,高高的桅杆收起的风帆。船上岸下南北管事货物交接,脚夫们搬着、扛着货物上上下下。   褚家货物只有一仓,租的别家船队北上京城。谭芸芬在褚青娘身后踮脚张望:“程管事说是是安家船队,说是一艘三帆大船。”   “是,安家船队在运河走了十几年,这几年换了大公子主事,更加沉稳可靠。”青娘一边说,一边往北边江面看,将来生意做大,褚家也需自建船队。   江边一艘三帆船越行越近,船上一个大大的安字,谭芸芬兴奋:“来了,来了,奶奶你看,船上那个拼命挥手的,是不是程管事?”   离的还有些远,不过褚青娘也觉得像:“可能吧,看身形。”   帆船一点点入港,下帆、转向、抛锚、搭跳板,岸边人手忙乱,主仆两人往远处避避。   “芸芬!”一声遏制不住的惊喜,有男人等不及船靠岸,大跨步跳下船飞奔过来。   “峰……峰哥……”谭芸芬当即痴了,腿一软就要软倒在地,褚青娘来不及反应,就被风一样男子掠过!   “芸芬!”谭芸芬被飞奔来的男子抱了一个满怀,“芸芬!”   谭芸芬还是痴痴的,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只是眼泪弥漫了视线,鼻头通红双唇颤抖着:“峰哥。”   褚青娘在旁边看着,看‘峰哥’双臂如铁,将谭芸芬紧紧收紧怀里。   这人大约就是妞儿爹吧,潞安原府二管事原峰吧。   “主子”程望焕下船,走到褚青娘面前行礼。   褚青娘回过神,对程望焕微微一笑:“辛苦了。”   程望焕也是激动揖手道:“恭喜主子,魏老爷荣升户部侍郎。”实权派,对他们褚家助益很大。   褚青娘微笑道:“信上说陆二管事也来了?”   程望焕看一眼还痴痴相拥的两个人,想了一下请褚青娘上船,边走边说:“那是遂意爹爹,和遂意母女一起发卖,只是中途被拆开了,好不容易自赎自身找到怀安。”   能自赎自身,还能找到怀安,也算有点本事,褚青娘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他接下来什么打算。   想来程望焕也不知道,因为他换了一个话题,略带激动道:“永嘉伯、再加上户部侍郎,这两样很打眼了,不如小的给蒋家去信,看他们有没有兴趣。”   这件事青娘反复想过,程望焕再提出来还是又想了一遍,最终摇头拒绝:“上杆不是买卖,再说咱们本钱不够,主动搭上有什么用。”   是的,如果主动搭上,他们虽然可以提供运输关卡通畅,但蒋家做那么大,自然也有自己门路,一换一,再想别的利益也是不能够,就算他爹在北境人脉极广,也只能先压一压。   程望焕还在想,褚青娘却反复想过:“不过先生在北境有极广的人脉,蒋家未必不动心。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赚钱,最快速度赚出更多本钱。”   “主子说的是。”   两人边说边聊走进货仓,陆二管事急忙迎上来揖手:“褚娘子,这次真得麻烦您了。”   青娘打眼一看,成捆的麻布包一摞摞直到仓顶,这么多?   陆管事看出褚青娘眼中疑惑,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去年秋冬和今年春上积压的,老爷说反正是一趟货钱,就都拉来了。”   程望焕也有些为难:“我爹说怀安和京城偏好不同,这匹丝绸恐怕不太好处理。”   陆二管事满脸愁云:“这一来一回运费不少,如果不是怀安那边实在吃不下,也不会来这一趟。”   青娘看着货堆问:“多少匹?”   “两千五百六十八匹。”二管事急忙回答。   “样布给我看看。”   跟来的伙计连忙取出样册,青娘走到仓外一一翻看,二管事猫着腰眼含希翼的看着褚娘子。   合上样册,心里把这些日子跑的铺子划拉一边,褚青娘笑道:“这批货我底价要了。”   “什么!”二管事先是一惊,然后深揖到地,“多谢褚娘子。”底价要了,陆家就不用出佣金,刨去运费还有得赚!二管事怎么能不惊喜感激。   程望焕要着急,赚佣金多好,不用本钱稳赚不赔,要知道这批货没那么好处理。可看着家主笑微微的样子,程望焕把所有惊呼压到心里,等着家主安排。   褚青娘带着程望焕下船,条理清晰安排:“先去慕雅阁,请他们来提茶叶,然后定仓库丝绸上岸,再然后你去草纸街陈记绸缎庄……”   连说三个地方,青娘才停下:“他们都是谈好有预定的,拿了样布请他们看,可以就直接过来提。然后还有……”   又说了六七家铺子:“前三家喜欢低廉价位,后四家喜欢南边花色,你拿着样品着重跑一跑,再有问题回来找我。”   “是!”程望焕挺胸抱拳,难怪主子敢底价要了,原来早有成算,这笔买卖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帮了陆家一个大忙!   因为青娘事先足够的用心,陆家丝绸销售一磬,京城贫下百姓过年有了新花色,陆家积压没赔小赚,至于褚家……   归程船头,程望焕一身崭新绸袍,精神轩昂对着魏思颖笑劝:“大小姐还是回舱吧,船头风大。”   魏思颖像飞出牢笼的鸽子,迎风站在船头,声音清脆欢快:“许叔,怀安好吗?”   “好!”程望焕想着怀安重新运筹帷幄的父亲;想着包袱里家主用心血准备的厚厚样册;想着怀里五千银票;声音迎风而动,“再好没有的地方!”   转过年,积雪还在屋顶,檐下冰溜子刚开始滴答,穿着狐裘的蒋家找来了……   时间‘嗖忽’又是三年过去,到了天佑十八年。   又是一年最好的日子,院子里树木新绿,蔷薇花香郁扑鼻,珍儿已经换了夏装,身姿灵巧的跳上台阶。   她是青娘两年前从街边买回来的,原本是杂技班的,为了钻桶饿的细瘦,背地里还挨鞭子,青娘看的可怜,就买回来了。   买回来就是个细瘦条儿,养了两年才堪堪能看,但腰身也不过和十三的孩子类似。   “奶奶,大小姐来信了!”竹帘哗啦啦响,珍儿喜笑颜开举着信蹦进来。   谭芸芬笑道:“奶奶念了好几日,可算盼来了。”三四年过去,谭芸芬比以前显得富态些,脸盘白皙丰润看着和气许多。   褚青娘打开信看了几行就笑了:“颖儿下个月跟船回来。”   “可不该回来了,快十六的大姑娘了。”谭芸芬笑。   永嘉伯府三所院子,西院虽然精致,还住着两位小姐,但总是少些意趣;主院则更奇怪,夫人独享老爷宠爱,可是说受宠吧,也不见多鲜亮;说庄严吧,又不是哪儿味。   倒是只住了姨娘的东院,一年四季葳蕤鲜亮,也说不上为什么。大约公子们活泼,也大约姨娘总是笑微微,不紧不慢把日子调弄得舒心?   连东院的丫鬟,也比别处鲜亮活泼些。园子里打理水榭戏台的两个丫鬟,这会儿没事,围着檐下黄莺,一边逗一边八卦。   “下个月三子珍有船队进京,咱们去看看?”绿色比甲的丫鬟怂恿。   三子珍商行,这两年京城异军突起的商行,涵盖瓷器、茶叶、丝绸、异域珍宝、香料,只是一直没人知道幕后老板是谁,只凭名字猜测,大约家里有三个孩子?   “看也买不起。”红比甲的嘟嘴懊恼。   绿比甲噗笑:“谁让你嘴馋,一分月例也攒不下。”   那个本来就懊恼,这下被接了短儿,按住这个就挠痒痒,两个小姑娘正闹得嘻嘻哈哈。   “干什么呢!”一声呵斥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规整站好,悄悄抬头觑见是吕大管家,正要笑着讨饶,看见管家腰间白孝,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吕颂冷哼一声也不解释,急急忙忙往褚青娘院子去,等不及珍儿打帘子,自个儿打帘进去就哭了,跪在青娘面前:   “求宜人去看一眼吧,二小姐殁了,三小姐也难熬……”吕颂一头磕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   前些日子思华、思年出天花,吕氏怕染给瑞哥儿,带着人远远避到庄子上去了。   竟然殁了,褚青娘有些呀然,她对那两个女孩儿不熟,算起来应该七八岁。吕文佩不在,魏文昭……褚青娘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院里算来算去,竟只有她能主事,褚青娘沉默了,她并不想管吕文佩和魏文昭的孩子。   “宜人,求您去看一眼吧,奴才……”吕颂痛哭流涕“奴才实在担待不起了呀……”七尺男儿跪地哭求。   魏文昭、吕氏虽然让人不齿,可孩子有什么罪过,更何况这几年吕颂对自己一直恭敬有加。   褚青娘站起来:“走吧,我随你去看看。”   魏文昭一身疲惫回来,朝中忽然空出一个吏部尚书位置,他正是努力时,偏两个女儿齐出天花,吕氏又带着思瑞避开。   回来顾不上换衣裳,就往女儿院里去,他小时候出过倒不怕这个。   吕颂早等着,见他回来急忙迎过来:“老爷,奴才该死,没照顾好二小姐,二小姐殁了……”   魏文昭心头一痛,身体晃了晃,魏奇连忙在后边扶住:“老爷?”   魏文昭定定神站直,摆手道:“没事,就是有点累,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边等。”   华年小筑绿荫依旧,只是变得分外安静,廊下几个熬药丫鬟,见主子进来,连忙起身束手而立,并不敢吭气。   魏文昭掩下心疼、疲惫,换成温和神色打开竹帘,屋里不再是扑面而来的酸腐热味,窗户都打开了,只是多隔了两层纱。   褚青娘坐在床边,轻轻给孩子涂药,半边侧脸安宁祥和:“年姐儿不怕,痘娘娘在这儿,大小瘟神都退散~”   时光恍惚,魏文昭似乎又回到过去,那一年妞儿出疹子,青娘就是这样轻哄。   记忆忽然变得十分清晰,清晰到,他记的青娘口中轻轻呼出的气,呼到女儿脸上、脖子上,给女儿止痒。   记的她几丝腮发,在耳边轻轻微拂,衬的她如瑶池仙子。   记得她回头看见自己,笑眼微弯,记得她说:“别担心,妞儿没事。” 第37章   “青娘”   这声音, 魏文昭。褚青娘动作顿了顿放下药棉, 吩咐一直小心压着魏思年的两位嬷嬷:   “屋子不能太憋闷,也不能大通风,必须十二时辰睁着眼看护,不能为省事捆着她,免得破了浆包将来落疤。”   “是”两个嬷嬷连忙应道,其实这活看着轻松做起来十分累, 可二小姐殁了, 三小姐再出事,她们这些下人也别想活了, 最起码别想在伯府活了。   其中一个嬷嬷, 讨好的的问:“青姨娘明日还来吗?”   伯府的人起先还跟着吕颂, 叫一声宜人,后来改成褚姨娘, 这一年又改成青姨娘。不知道吕文佩怎么想的,不过褚青娘一律淡然处之,或者说根们没往心里去过。   “不来了, 你们按着药方, 仔细照顾三小姐。”   安排完这边, 褚青娘才起身缓走两步, 微微屈膝见礼:“魏大人忙,我先告退。”   魏文昭也没多留,笑着看她掀竹帘出去,才回头对两个嬷嬷吩咐:“有事还去找她。”   再看到床上女儿, 满脸浆包微微泛光,魏文昭叹口气,他的思华才不到八岁就没了。心抽搐了一下,魏文昭走到床边坐下,端起青娘放下的药碗,一点点给女儿涂药。   褚青娘清洗换衣完毕,回到东院,原峰正坐在院门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院里丫鬟婆子先前还议论过:“一个马夫整天坐在院门口看书,不知道的还以为考状元呢。”   可褚青娘知道,原峰不考状元,他看的书涉及各方面,比如丝绸织造、品鉴;比如瓷器制造、品鉴;比如《西游杂记》等等。   全是和褚家生意有千丝万缕关系,这些书她也经常翻看。了解境内境外风土人情,了解各种货物鉴赏、产地等等。   褚青娘最近在看的,是西域珠宝香料,前些日子他们商行通过关系,给宫里进献了一味西域药油,退烧效果极好,不知能不能打开一条皇商之路。   “主子”原峰见褚青娘回来,起身恭敬揖手。   “嗯”褚青娘颔首示意。   这个男人明知道马大奎的事,还是义无反顾找到京城。在谭芸芬如实相告时,对着谭芸芬深揖,感谢她为原家女儿舍身饲虎。   惹得谭芸芬哭成泪人,却把妻子抱进怀里一点点安慰。在原峰眼里谭芸芬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柔韧、忠诚、坚强。   这才是男人,义气、担当、血性、柔情,褚青娘很欣赏原峰。而这男人也确实优秀,蛰伏三年不忧不喜,按着青娘给的方向努力充实自己。   从不问主子到底准备让他做什么。   青娘回到自己院里,谭芸芬正在逗虎哥儿玩。虎哥儿两岁多,是原峰和谭芸芬长子,长得虎头虎脑。原本被娘抱着够海棠果,看见褚青娘进来,脸上小肥肉笑得挤成一团。   “奶奶抱、奶奶抱。”两截白藕似的小肉胳膊,长长伸着,小肥身体都快斜出谭芸芬怀抱。沉甸甸的小家伙,谭芸芬使了一把子力气,才给扥回来。   褚青娘笑:“奶奶才从疫症院子出来,可不能抱你。”   “奶奶抱、奶奶抱。”小家伙高兴的小屁股一墩一墩,谭芸芬实在抱不住顺手放他下去。   孩子一离怀,谭云芬跟卸下担子似的,身上一阵轻松:“虎哥儿也种过,还小热一回咱不怕。”   话没说完,小肉墩已经冲过去,抱住褚青娘腿弯,笑的哈喇水直流:“奶奶抱虎哥儿。”   “那也要小心”褚青娘叫小丫头带虎哥儿玩,谭芸芬则伺候她再次沐浴。   青娘阖眸倚在浴桶边缘,浴桶里加了几滴按西域法子,蒸馏出来的百花香精。   和大虞香粉、香囊、花露完全不同,香味更加悠远绵长。   谭芸芬一边给褚青娘擦拭,一边赞叹:“奶奶这身皮子绝了,谁敢相信奶奶有三十二?”一边说还一边按了按,光滑饱满充满弹性。   谭芸芬撇嘴,比吕文佩那软白模样强太多。   褚青娘没睁眼,笑容恬淡:“是你按摩手法学的不错。”   原峰看《西游杂记》上记载的一个西域宫廷法子,谭芸芬就掏弄出来,变着花儿的实验,还真让她倒腾的不错。   沐浴完,谭芸芬给照例给做了一个全身按摩,整个大虞能享受到的,恐怕也只有褚青娘一人。   做完全身毛孔都开了,褚青娘惬意起身道:“从商行调两个可靠嬷嬷过来,以后映霞苑自己开灶。”映霞苑就是褚青娘住的院子。   “怎么好端端自己开灶,奶奶不是说怕吕家……”谭芸芬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以前怕,现在不怕。”三子珍商行,跟各贵戚关系良好,如果皇商一事能成,就是魏文昭也可以不搭理他。   褚家终于可以慢慢亮出利刃了。   “你跟阿原说一声,从商行另调车夫过来,让他去商行行走,给自己找一班人马,如果不够也可以去人市购买。”   褚青娘说的平平淡淡,谭芸芬却听得心缩成一团,亦步亦趋僵硬的跟着主子。   不是害怕是紧张,紧张的呼吸都不会了,就怕自己一个呼吸听错音。   褚青娘淡声:“西域通京城,褚家第三路掌事,就是他了。”   褚家第一路:北境通怀安,掌事程万元,程万元也是褚家大掌事。   褚家第二路:怀安通京城,掌事程望焕。   褚家第三路,已经酝酿三个月了,和燕州蒋家、王家、胜水程家、泗滨冯家、江晏唐家,泰祥晋家反复商议。   因为是新开商道,七家家主各带心腹,在京城磋商月余,商定货物分类比例,签订契约等等。   陆家没参与,陆华安是儒商,既不探索也不贪利,他选择把自己茧绸厂做大做强,成为褚青娘最强健的丝绸货源地。   因此西域商路,褚家在丝绸类,独占百分之八十份额,剩下是中药香料。   谭芸芬扑通一声跪倒,拿头给地上磕:“奶奶大恩大德,我跟峰哥做牛做马报答!”   一路掌事!他们两口子暗地里做了多少回梦!   此时的魏文昭还不知道,褚青娘的生意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她从怀安到京城做些跑船生意。   而这一切褚青娘将慢慢揭开,让自己赢得女儿婚配的话语权。   晚上两个孩子回来吃饭,褚青娘看见云哥儿换成素服。是的,思华殁了,那是思云的异母妹妹。   最近几年吕氏不知为什么,慢慢有些左性,拘着自己女儿,不许和思云亲近。   真不知为什么吗?褚青娘笑自己,不就是因为思云快十二,够年龄请封世子,可吕文佩的儿子才四岁多。   思云心大不计较,念着儿时情分替妹妹素服,褚青娘就让人把菜换成素菜。童儿没换衣裳,但吃素菜也没说什么。   思云惋惜妹妹,但更心疼自己娘,尤其一年一年大了,越发明白父亲和夫人对不起娘亲,因此变着法儿逗青娘开心。   “姨娘,先生说二弟能读《尚书》……”本来是想让母亲开心,可是说完,魏思云自己蔫儿了,他《孟子》还没读完。   褚青娘无奈摸摸儿子头,她和魏文昭读书都能一通百通,思颖、童儿也是举一反三,唯有长子读书不开窍。   虽然无奈,褚青娘脸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笑着问:“最近几日枪法练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魏思云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他喜欢舞枪弄棒,饭厅里气氛热络起来。   夜幕慢慢降落,青娘随手做些针线,噙着笑听童儿给哥哥讲课业,安置孩子们歇下,自己才回屋休息。   每一天、每一天,这样的日子安稳祥和,她过了三年多。   ……   “啪啪啪”焦躁的拍门声,催命一样一阵急似一阵,惊得黑夜里人心乱跳。   “谁!出什么事了?”谭芸芬先披衣出来问,然后是珍儿。   褚青娘早在黑夜里睁开眼,难道船运出问题了?思颖!立刻披衣起来,绣花鞋都没穿光脚往外跑。   “是我,吕颂。”声音里都冒着急火。   褚青娘却蓦地放松身体,才发现自己忘了吸气,转眼看见童儿也披着衣裳从厢房出来。   谭芸芬一听是吕颂,就没好声气:“大半夜催命呢?有什么事找魏大人去,再不济快马去庄子找你们夫人。”   谭芸芬说完院外没了声响,褚青娘觉得脚底冰冷,十根指头动了动,对童儿笑道:“早点睡,没事。”   没事两个字刚说完,外边吕颂声音就尖利起来,仿佛不要手掌一样拍门:“宜人,快开门救命啊,三小姐烧的厥过去了!”   这应该是刚得的消息。   褚青娘没说话,先回屋穿好绣鞋,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才走出屋子朗声道:“事情紧急,你该立刻去请京城名医,再者三小姐的事,找你们大人更合适。”   “奴才早派人去了,可是没用啊,药汁儿都灌不进去,老爷……”吕颂显得六魂无主,光听声音就知道哭成什么了,“老爷入夜就出去了,这都子时了还没回来,宜人救命啊……”   魏文昭有为尚书的事忙碌去了。   院子外是男人悲怆的哭声,褚青娘下意识抬头看厢房屋檐下,童儿静静站在,只看着自己不说话。   那是有他一半血缘的妹妹,褚青娘看着儿子。   童儿似乎读懂了母亲的意思,走过来抱着娘的腰蹭了蹭。这几年按着程先生的法子,童儿长高许多,但比同龄孩子,还是略微显得矮一点。   “娘,你常教我们做事先问心,不用管童儿怎么想,童儿只愿娘高兴。”   好孩子,一股暖流在青娘心里升起。   谭芸芬一边骂一边过来:“奶奶别理他,这种砸脚甩锅的事,就来找奶奶。”   “不去,就不砸脚不背锅吗?”褚青娘问。   吕颂大半夜在外敲门,不去褚青娘就是铁石心肠,而魏思颖回来就要说亲。   谭芸芬这才发现青娘为难处:“可是去了,奶奶也没法子呀……”   褚青娘看着拍的震天响的门,淡淡道:“真的没法子吗?”   谭芸芬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直觉就是反对:“不行,那东西多珍贵,咱们也统共只有一盒。”   “西域通商后就没那么珍贵了。”褚青娘还看着院门,院门外吕颂哭的嗓子都哑了,他是真的没主意了,要是双胞胎都……   “宜人,求您坐镇,到底一屋子奴才不顶事,哪怕万一……”吕颂顿了顿哭吼“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珍儿显出些怜悯之色,踅摸过来:“奶奶……”可怜可怜吧,就像当初可怜珍儿。   这孩子受过那么多罪,却最是个心善的。   收起百般念头,褚青娘快速安排:“阿谭去拿药,童儿去睡觉,珍儿守门。”   灯笼照亮夜色,褚青娘在一堆人簇拥下,急匆匆赶到华年小筑,里边已经全乱了,哭的、闹的、掐人中的,请来的大夫唉声叹气,让准备后事的。   褚青娘穿过乱人,仿佛自带清风和定力:“屋里所有蜡烛点亮用铜镜反光,闲杂人全部出去,先生也请到外边再斟酌方子。”   褚青娘再看到魏思年,凡露出的浆包全部锃光瓦亮,手腕脚腕好些浆包破了,脸上也有尤其嘴边最多。整个孩子烧的毫无意识,只是手脚身体不停抽搐。   再顾不上别的,青娘掏出药膏,太阳穴、额头、脚底涌泉,后颈大椎穴,一遍遍涂抹……   夜归的魏文昭听到消息顾不上疲惫,一阵风样冲进来,看见褚青娘正在忙碌。   明亮的反光之下,额头汗珠晶莹。   “小心托着,务必不能碰破浆包。”虽然汗珠点点,但是话语温和平缓,自带安定人心的作用。   魏文昭悄悄支走婆子,自己接手女儿,配合青娘动作。   一盒药下去大半,魏思年的高热终于退下去,小身子软软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青娘吁口气:“熬点清淡米粥,给三小姐喂下然后再服药。”   “辛苦你了”魏文昭在她身边低声。   褚青娘这才回过神,不动声色起身错开,却被魏文昭拿走床边药膏:“这是什么?”   放在鼻端闻了闻,清凉中有股怪异的味道,魏文昭心生奇怪又闻了闻,忽然惊讶道:“西域退烧油,你怎么会有?”   不对!魏文昭又想起来:“你从没出过天花,为什么不怕?”   更深一层,魏文昭悚然而惊:“你没让云儿、过儿避痘,为什么?” 第38章   褚青娘夺回药油, 淡声道:“这和魏大人有什么关系。”说完转身离开。   进来看情况的大夫, 也是京城明医,对那神奇的药油,心里十分感兴趣。但见魏文昭疑问,好心解释道:“多半种痘了。”   所谓种痘,是取天花病人的衣服穿,或者取浆包滴入鼻孔, 八到十日内发热起疹, 再十到二十日坐痂完结。   这法子魏文昭自然知道,可他眉头微皱, 神色显然是不赞同。这法子这并不安全, 所以朝中并不推广。   明医又好心解释:“听说胜水有郎中用痘痂接种, 效果好很多,我们逢春堂已经派大夫过去求取经验。”   魏文昭想起青娘跑船或许知道, 就没再多想,更重要他太累了,脑子累身体累。   脸上挂出平和笑容, 对大夫客气道:“今日辛苦先生, 请下去领赏。”   作为逢春堂儿科明医, 唐百病哪在乎诊金, 别人走了他单留下是为了……药油。   唐百病此人是个明医,不过他这明医和别人有很大不同,那就是痴!为了想要的方子,为了想看的病症, 那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会儿就是,为了药油,什么明医矜持都团吧团吧扔了,涎着脸对魏文昭笑道:“伯爷,小的可以日夜在府上伺候,直到三小姐病愈。”   “免费的!”   铿锵有力砸下三个字,又变戏法一样狗腿谄媚:“就是能不能把那个药油,给小的一半。”   你做梦,魏文昭温和道:“先生辛苦了,请吧。”   知道魏文昭有多辛苦的魏奇,上来就要送客。可唐百病泥鳅一样滑溜,左右抓不住。   唐百病一边躲猫猫,一边努力:“伯爷,三小姐病重,其他人不敢下手,可是只有在下敢下方子。”这就是摆功劳了。   一天近十个时辰,竭尽心力和众人筹谋布局,回来又面对女儿生死一线,此刻魏文昭早已疲累不耐,唐百病却像个猴子一样,在他身边蹦跶跳闹。   “一半不行,小半也好啊!”跳过来。   “小半不行,指甲盖也行啊!”又被追的三惊四咋跳过去。   魏文昭头疼,对周围道:“人都死了?”   屋里看呆的嬷嬷、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一起上手抓住唐百病往外拖。   拖出去还能听到唐百病折腾:“不给,让闻一闻也行啊~~~”   唐百病最后和他的诊金,一起被丢到伯府门外,可唐百病会放弃吗?当然不会,抖抖肩膀又是矜持的京城明医,唐百病对着伯府门口想了一下。   一拍大腿!唐百病发现自己求错人了,那个什么姨娘才是正主啊!明天来找她。   唐百病一摆袖子,负手往回走,没走两步弯腰揉大腿,疼的,刚才太兴奋了。   魏奇再回到华年小筑,魏文昭已经睡着了,衣服也没脱就睡在女儿外间。魏奇从心里叹息一声,轻轻给魏文昭盖好夹被吹息蜡烛,然后轻手轻脚退下去了。   这一日褚青娘收拾好,准备去看魏思年,谭芸芬脸色奇怪拎进来一方丝帕,丝白如雪,角下一簇海棠还是什么红红的花。   说谭芸芬脸色奇怪,不是好奇的奇怪,而是有些不好形容。好几种神色搅,最明显是不可思议,又掺着好笑、嫌弃,想扔又不能扔的感觉,总之一言难尽。   “怎么了?”褚青娘问。   谭云芬还是一言难尽的样子:“……书房小厮送来一方帕子,说魏大人在街上看到,记得奶奶喜欢桃花就买回来了。”   褚青娘顿了一下:“拿出去远远烧了,别把味儿窜进来。”   “是”谭芸芬如蒙大赦,两根指尖捏着帕子,好像捏着什么腌臜东西,恨不得只捏个尖尖。走出去两步又想起别的,回身道“唐大夫还天天守在门口,想尽法子要进来求奶奶。”   “就是那个有名的逢春一痴?”   “是”   褚青娘敛下眼帘,沉吟。   谭芸芬琢磨褚青娘神色,试探建议:“不然让商行出人,让他别再骚扰。”   褚青娘垂眸不语,心里想的更远:西域商路近五十年不通,他们七家尝试走这一遭,竭力找当年老人打听带路,随队还配着护卫、通译、向导、郎中药草。   这一行要的不是赚钱而是开路,所以去的人最好有百折不挠的品性,如果这个医痴真的够痴,却是她急需的瑰宝。   毕竟唐百病的医术誉满京城,有他坐镇,商队就多一层保护。   左右思量完毕,褚青娘抬头吩咐:“不必,随他去吧。”永嘉伯府并不好闯,看他到底有怎样痴性,够不够百折不挠。   “是”谭芸芬应道。   谭芸芬出去不久原峰进来,褚青娘笑着惋惜:“差一步就能碰到阿谭,坐吧。”珍儿伶伶俐俐给人斟茶。   原峰不再是一身裋褐的马夫打扮,暗绿色细绸长袍,腰间一样玉璧丝绦,人更显得沉稳内敛。   原峰两夫妻,和程家两父子的洒脱完全不一样,程家父子在褚青娘面前自如许多,喝茶谈笑,原峰谭芸芬却尊卑分明。   不管怎样,褚青娘都尊重他们习惯,从不要求手下改变。   因此原峰并没有坐,而是抱拳启禀:“主子,庆郡王府有消息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翻天喜悦!   “王爷说今天下午有空!”   褚青娘‘腾’的站起来:“太好了!”   “只是……”原峰为难一下“只是王爷要见三子珍商行东家。”   青娘安耐住心中翻滚的喜悦,为了这条线,为了这条线,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慢慢平稳气息,青娘安耐住翻滚的心口,平稳声息:“既然要谈皇商,三子珍东家理应亲自拜会,让阿谭和刘嫂进来伺候。”   刘嫂是新近调来,专门伺候青娘梳头的。   四月的阳光明媚而清澈,照的庆郡王门前青石板盈盈泛光,一辆不见奢华的马车,停在庆郡王府大门。   枣红色丝绒凳子摆下来,一只天青色绣鞋,从蓝碧色丝裙下伸出,踩着凳子站在王府大门的青石板上。   庆郡王,当朝皇叔,主管皇商事宜   青娘仰头看了一眼门匾,蓝底灼灼金字:庆王府,门匾下三间朗朗屋宇,六扇朱红大门、瓦亮泡铜钉。   “递名刺”青娘吩咐。   “是”原峰躬身从袖里掏出名刺,递往门房。   他们算是半公事,所以走正门。   庆郡王听说三子珍商行东家来了,放下书卷端起茶盏,随口道:“请进来。”   竹帘轻响,庆郡王稳坐首位,从口边茶盏往外看……一位眉目清丽的女子亭亭站在堂前。   美丽不好形容她,给人感觉,倒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清雅到极致,却宁静悠远让人心神俱清。   “三子珍褚青娘见过王爷。”双手交叠腰间微微欠身,行的是商人之礼,而不是女子福礼。   饶是庆王爷见多识广,也顿了顿,才放下茶盏,调整好心中讶然,庆王笑容里多出几分温和:   “本王倒不知道,这两年在京城做的风生水起的三子珍,竟是一位女子掌舵,坐。”   褚青娘浅浅轻笑,谢坐:“青娘甚少露面,王爷见笑。”   庆郡王品了品,声音也是温和舒缓,没有半分烟尘气息,实在不像幕后大手。   这女子不像后宅妇人,也不像商贾女子,倒真像水墨画中人。   庆郡王想了一回,笑道:“贵行想要加入皇商,可皇商名额已满,后边还有各家排队,本王虽然欣赏贵行货物精致用心,可也爱莫能助。”   真要爱莫能助,何必让我来这一趟?褚青娘浅浅笑着听着,揣摩庆王话里真实的意思。   等庆王话毕,褚青娘才浅笑接上:“世人都说买家不急卖家精,庆王爷却是其中列外,王爷主持皇商十八年,什么货物配得上御前,王爷只消一眼便能心知肚明。”   这马屁拍的婉转而惬意,庆王爷微笑,心道难怪三子珍挤走原来京城三大家。女子为东家细心、婉约、柔韧、精致,男子却又不能及的地方。   “再说青娘根基尚浅,不敢和其他商家比肩,唯有出奇一策,比如……”青娘顿了顿,等庆郡王面带疑惑看向自己,才浅笑道,   “比如早已断供的西域珠宝香料。”   庆郡王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商走西域?”西域茫茫荒漠。   “是”还是温和的声音,但温和下是海纳百川的气度。   庆郡王有些沉吟,食指一下一下,敲在紫檀木桌上,敲出‘嗒、嗒、嗒’的声音。   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青娘心上,敲的心里上上下下。褚青娘捏了捏手指,让自己重新镇定,说道:   “商走西域,于国来说可以随时明了他国动态,让万岁心中有数。”   这事儿关系边境安危,一个商贾,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眼光!   庆王爷再看青娘,眼里就多了三分深奥,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敬佩,生出一句话:峨眉亦能定乾坤。   青娘笑了笑:“于王爷,可以多在御前供奉异域趣宝;于百姓,可以享受异国长技,比如退烧药油。”   庆王爷笑了,是真的笑了,由心而生的笑,这女子奇了,绝了。先用国之大义压迫自己;又用私利打动自己;最后还能为民造福蛊惑自己。   其实说到底,不就是自己想开通商路挣钱吗?   庆王爷哈哈大笑,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通泰,这个女人太会说了。   可笑完心里留下的是淡淡敬佩:没有那样的眼□□度,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哎,本王自诩见人千万,不曾见褚东家这般会说话的。于国、于君、于民,倒让本王无话可说,若是不应褚东家所请,是不是本王不通情理?”   褚青娘听出庆王调侃之意,笑容便也多些自在之意:“王爷怎么会无话可说,商通西域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事,我们可有成算,走通什么货物,关税几成等等,都需王爷知情定夺。”   庆王依旧不吐口,转身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慢悠悠品着涩后回甘,半天才放下茶盏。   “想来褚东家早已安排仔细,其实何须皇商身份,自己走通可以免去关税,免去货物限定,岂不是赚的更多。”   “私通关隘,匪贼也,青娘所为女子,却也不齿,再者……”褚青娘抬眼看向庆郡王,眼里是不退不让的坦荡“王爷心里也明白,如有皇商身份庇护,我边关二十万大军,就是西域商队最大的仰仗。”   皇商,为皇家行商,若遇不测自可请衙役、兵士护卫。   庆王摸着胡须,对眼前女子目露欣赏。   窗外一只燕雀,不知在枝头蛰伏多久,忽然破开枝叶‘啾’的一声,飞向青天白云间。   庆王府门外,庆郡王亲自送行:“你且回去,后日便是大朝会,本王会替你奏请此事。”   青娘双手搭在腰间,微微欠身:“多谢王爷费心。”   青娘坐着马车走了,庆郡王还在门口,夕阳照着大地一片金色,一阵微风庆郡王发现鼻端隐隐什么幽香。   仔细闻却若有还无,凝神细辩好像香樟,庆郡王捏了捏鼻子,这才想起来,遥望远去的马车,那车可不是香樟木的。   又想起褚青娘说的话“什么货物配的上御前,王爷只消一眼便知。”   的确,十八年皇商总理事,他庆郡王自认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香樟木啊,可不是香车……庆郡王压下美人二字,即便在心里想也觉得不合适,反倒想起词一首,吟哦出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背手回府,嘴里还在吟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人渐渐去远了,还在吟哦,只能隐约听见:“一夜鱼龙舞……”   大虞惯例,逢五就是大朝会,四月十五魏奇比以前早半个更次醒来。今日天佑帝将在朝中定下,空缺一个多月的吏部尚书。   吏部查天下百官政绩、定天下官员品级,向来是六部之首,这对魏文昭尤其重要!   因此魏奇不敢怠慢,一把凉水泼在脸上,机灵灵清醒过来。   “魏哥,醒了没,您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窗根儿传来声音,魏奇听出是自己手下丁三儿。这小子活道,三教九流都有门路,向来负责探听消息。前几日,魏文昭要魏奇打听褚青娘底细,魏奇就安排的丁三儿。   可现在魏奇哪有心思管一个后宅妇人,抽下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这事儿等今儿回来再说。”   丁三儿听了,急得在窗外跺脚:“我的爷,您还是听听吧,不得了了!” 第39章   橘黄的油灯下, 瘦猴儿一样的丁三儿, 连说带比划,说的口沫横飞,说的魏奇掉了手上毛巾,说的魏奇勾上鞋,风一样裹出屋子,去找魏文昭。   魏文昭也早半个更次醒来, 闭着眼演练今日朝堂会出现的画面。各种信息在他脑中交汇, 各方势力在他脑中布出密密麻麻的蛛网。   再睁眼锋芒内敛,黑沉沉眼睛只能看见平静, 不起一丝波澜。   “老爷, 老爷!”魏奇匆匆忙忙进来, 魏文昭平静清冷的望过去:“怎么?”   许是会传染吧,又或者魏文昭强大到足够让人信托, 魏奇砰砰跳的心安静下来,拱手低头:“老爷让奴才打听褚姨娘,有眉目了。”   魏文昭淡淡打量着魏奇, 眼里带着几分审视, 能让魏奇不顾一切冲进来, 看来事情超乎寻常。   “说吧”魏文昭转身坐下, 替自己倒一盏刚泡好的浓茶。   五更还早,夜如泼墨一样黑,屋里烛火跳了跳,一个烛花闪红明亮, 却很快黯淡下去,顺着烛心慢慢垂进烛油。   魏文昭嘴角慢慢勾起:“你是说青娘就是三子珍商行东家?”   “是”魏奇垂手应声。   “你说她要开通皇商?”   “是,前日才从庆王府回来,”魏奇特意加重语气补充到“在庆王府盘桓半日有余。”   也就是说,皇商一事已经有了眉目。   怎么能这么能干!畅意如流慢慢从心肺升上来,魏文昭嘴角笑容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满腔畅快:   “天助我也!”   原本只有八成把握,如今却是十成把握,看谁还能阻碍他尚书之位!   心中少有地回荡起激昂之气,魏文昭起身,畅快道:“更衣。”   魏奇不明白魏文昭喜从何来,但他知道自家老爷心智无双,因此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伺候。   圆领紫袍、革玉带、长翅乌纱官威显。   魏文昭收拾停当走出西厢,天还是没有一点转亮的意思,漆黑的夜幕下,他驻足转眼望向东院。   一重重屋宇、树木、墙垣、阻碍视线,可魏文昭眼里依然踌躇满志:我的青娘,我果然从不曾喜欢错过人。   两人小轿在夜色里寂静行走,魏文昭双手揣着笏板,大拇指微微在笏板摩挲,放空心思闭目养神。这一刻他的心境清如菩提。   轿落,奉天门外已经站着好些官员,几个人过来迎接,魏文昭笑着应了,站在一起不过说些字画,或者京城闲趣,轻声笑谈倒也雅致。   “魏大人好有逸兴,看样子胸有成竹啊。”   声音横插进来,魏文昭拿眼去看,笑道:“原来是张御史,张御史说笑了,胸有成竹才能画竹,否则画什么竹子,不如回家种竹子。”   “哼~”原本还想再刺几句,想到待会儿大事,张御史愤愤甩袖子走了。   魏文昭附近官员,瞟一眼张御史去的方向,也不见愤色继续低声闲话。   寅卯相交,净鞭声脆,文武百官整肃衣冠按序上朝。   先是各地洪涝地动之类,都不大,然后就到了百官瞩目的吏部尚书人选。天佑帝五十余岁,身体硬朗虽然两鬓染霜,但面色红润双目依然有神。   龙目向下扫一圈,臣班里,庆郡王把自己笏板向外斜了斜,扫了一眼。想想还是别再朝上说了,今天这个吏部尚书还不知怎么厮杀呢,不如下朝去皇上那儿提一嘴。   开通皇商在百姓是大事儿,放朝上真不是事儿,他给皇上提一嘴说道说道,这事儿也就成了。   中书省左仆射,抱着笏板出列:“微臣提议户部侍郎魏文昭,魏大人自任户部侍郎以来,兢兢业业户部税收、人口大幅提升……”   “微臣反对!”这边话还没说完,御史台就有人出列,恰好就是那位张御史,抱着笏板慨然而出,侃侃而谈,   “夫天子选百官,查德为先;魏大人停妻再娶攀附权贵,私德有亏;微臣窃以为其德不配位,不堪重任。”   天佑帝看向魏文昭:“魏爱卿,有何话说?”   魏文昭抱着笏板出列:“微臣认停妻再娶,不认攀附权贵。”   “呵”有人嘲笑“魏大人这话可真有意思,你停妻再娶,难道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魏文昭神色清冷平和,半分不为所动:“当然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只是为了更快走到万岁驾前,早日为陛下效力,为万民谋福”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却不过是偷换概念,难道别的官吏不能为陛下效力?   正有人抱笏板准备出列启奏,魏文昭却忽然撩袍跪下,双目垂泪,仿佛受了多少痛苦压抑:   “微臣和臣妻第一次相见,不过十四正是年少慕艾时,桃花树下她俏然一笑,微臣一颗心便给了她。十年青梅,六年夫妻,生育一双儿女,夫妻鹣鲽情深。   魏文昭留着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眼泪,回顾往昔。   “微臣年纪一日大似一日,十七岁知道,男儿当以家族为己任;成人后,读书明理,一路看大虞繁华盛景,百姓安居乐业;微臣心中更生出男儿豪迈之气。”   魏文昭跪直身体,满目赤诚:“身为男子应当以天下为己任,为陛下竭尽心力,为天下鞠躬尽瘁。可是朝中官吏众多,陛下怎么会注意一个新科探花。   泪痕渐渐干凝,魏文昭在大虞朝会上剖析自己当年心境。   “吕家相中微臣,微臣欣喜若狂,回家告诉青娘,我有快速接近陛下的办法了,只要青娘让出妻正妻之位就好。”   魏文昭想起青娘在怀安说的话“我相公金殿点探花,我喜不自胜赶车去镇上置办酒菜,满面春风回来。”   他当时听到消息,何尝不是喜不自胜赶回去写休书,满面春风等青娘回去,告诉她一条通天梯摆在面前。只是还没等他讲明白厉害关系,就被再三确认要休妻的青娘,扇了一巴掌。   朝中绝大多数人觉得,平日看魏大人沉稳干练,处理事情也是如理丝绦,原来男女之事上却是个傻子。这搁谁谁愿意啊?好好正妻不当,却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也有赞同魏文昭的,这才是男子处事,有大小轻重之分。   只有天佑帝知道的更多,魏文昭任钦差时,三五日就有私信回来,说些风土人情趣闻轶事。即是给他解闷,也是让他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民生。   有一日来信颇有兴味说,他被街头认父,只因为那稚子认父标准是:他爹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他爹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他当时还拿这件事和贵妃说笑,论聪明漂亮这两条魏卿正合适,那孩子倒是个有眼光的。   谁知过几日,魏文昭来信哭诉,那是他遗失在外的亲子,信纸泪痕犹在。人人都说他偏爱魏文昭,可魏文昭身为男子,为了家族门楣,为了朝堂,为了天下的责任,失去了多少,爱妻不能理解,稚子不能相认。   魏文昭似乎没注意别人怎么想,自顾自苦笑道:“可惜臣妻不能理解,和离后一去不复返。”   魏文昭落泪道:“臣妻瞒着身孕流落在外,寒冬腊月临盆却被客栈驱逐,若不是路遇好心人,微臣恐怕今生见再不到他们母子。”   “怀安再遇,微臣简直喜极欲狂,可惜青娘不肯原谅微臣。”魏文昭苦笑,苦笑中带泪“微臣这一生亏心的事,大约都在青娘身上,为官那么多年,第一次以官身,以儿女强逼她为妾。”   魏文昭的表情,这下是真苦了,苦的仿佛泡在黄连缸里。   “微臣想夫妻情分在,她慢慢总能理解微臣。可惜四年时间,她从不正眼看微臣,就算微臣把家里最好的院子给她住,就算孩子都交给她,也不能换回一个笑脸。”   魏文昭跪直身体,苦涩中含着骄傲,一一看过文武百官:“张御史说我攀附权贵,本官用的着吗?你知道我的青娘,本官发妻有多优秀吗?”   朝臣面面相觑,一个下堂妻能有多厉害,唯有庆郡王心里一咯噔:不会那么巧吧,青娘、青娘,褚青娘,那样清雅宜人的女子……   就听魏文昭朗朗道:“三子珍商行,四年时间从无到有誉满京城……”   这下朝臣惊了,忍不住窃窃私语,三子珍啊,两年时间异军突起,家里有女人的谁不知道!   甚至他们身上多少衣裳,就是三子珍丝绸所制!有官员动动脚趾,他今天袜子布料就来自三子珍,这感觉……   人家老婆还是人家老婆。   庆郡王这边还在可惜褚青娘,魏文昭却再次对上他:“王爷见过臣妻了吧?”   什么?朝臣们今天真是一惊连着一惊,后宅妇人见庆郡王作什么?   魏文昭却不理会众人,对着天佑帝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微臣妻子到现在还不肯原谅微臣,想要开通皇商……”   朝臣内心炸了,皇商……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一个下堂弃妇,一个后宅妾室,这,这……   魏文昭苦笑:“想要开通皇商都不肯对微臣讲,自己去求庆王爷,微臣侍奉陛下多年,从不官官相连,今日,微臣斗胆在朝堂之上相连一次!”   魏文昭再次转向庆郡王:“臣妻在怀安,从挎蓝叫卖卤花生,到坐拥客栈摊点,凭的是勤劳、信誉、真诚。”   “三子珍异军突起,凭的是细心眼光,还有一如既往的诚信。臣可以担保,三子珍货物精致价格公允,请王爷恩准臣妻为皇商一员。”   庆王爷暗自磨牙,这叫自己允不允?   “朕允了。”天佑帝淡淡开口,如果皇商能让这对夫妻破镜重圆,他就做这个好人。   魏文昭惊喜一瞬,对着天佑帝磕了一个头,道:“谢陛下,微臣替臣妻多谢万岁恩典。”   谢完皇恩,魏文昭傲然对上张御史:“本官发妻身家巨万,本官若要荣华何必休妻?因此停妻再娶本官认,攀附权贵为荣华,本官不认。”   另两派面面相觑,没想到魏文昭最大把柄反成助力。为什么说是助力?   魏文昭给天佑帝磕了一头:“微臣把忠心给了陛下,给了朝廷,给了天下万民,却唯独辜负了青娘。”   “微臣左右思量过,按照正常进官,微臣现在最好也就是个知府,只能造福一地百性,怎么比微臣这些年所做所为,只为架田一事,微臣就不悔当年所选!”   是的,再来一次,魏文昭依旧会休掉褚青娘。   “只是如果能重来一次,微臣一定将青娘困在院中,绝不让她怀着身孕,被人驱赶颠簸流离。”这是魏文昭最后悔的地方。   调匀心中所有情绪,魏文昭缓缓取下官帽,放在一边:“张御史说微臣停妻再娶私德有亏,微臣不敢不认。”   “微臣愿意引咎辞职,只是生平留下三恨。”   “一恨年纪尚在,不能为朝廷出力。”   “二恨年纪尚在,不能为万民谋福。”   “三恨年纪尚在,不能随陛下开千古盛世!”   满朝武文竟然被魏文昭悲壮所感,刚升到京兆尹的周志通,第一个出列启奏:   “大行不顾细谨,再怎样也是魏大人私事,更何况这私事是为了家国天下!”   “正是,只架田一事,魏大人就功在千秋!”   “为了大义,牺牲情爱,魏大人哪里私德有亏?”   “忍别离,成大义……”   这便是魏文昭,早就准备好的应对之策:牺牲情爱成大义。   朝臣纷纷力挺,失败那两派眼看无力翻盘,反应也是快,立刻开撕吕家,想要断了魏文昭左膀右臂。   直指吕家仗势欺人,魏文昭回护:“吕侍郎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洁从无过错,不过父母心肠问了一句,是我愿意的,何来仗势一说。”   眼看朝堂再次吵闹起来,天佑帝拍案发怒:“每天就关心别人后宅之事,朕且问你们,你们后宅妻妾有多少?”   ……呃,斗鸡一样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萎了。就是那个慨然的张御史,也把自己偷偷藏到最深处,毕竟他院里还有两个姨娘呢。   众大臣萎了,皇帝却是越说越怒:“你们说他攀附权贵,可他攀附权贵后做了什么,全部利国利民。你们呢,身居高位,后宅只得一妻的有几个!”   “朕安排给他的差事,那样不是恪尽职守尽善尽美。他一个正二品伯爵,正三品兰台大夫、户部侍郎,后院却清清静静只有二妻,你们呢!”   “是,他是筹谋布局,一心想要高位,可他想做的不过是身居高位为国为民。你们呢?办事推诿扯皮,后宅繁花似锦!”   帝王之怒,犹如雷霆,群臣莫敢犯颜纷纷跪地请罪。   “陛下,”魏文昭伏地痛哭,“微臣九死无悔。”   清晨阳光正好,青娘带着谭芸芬在花园消食,忽然斜刺刺里冲出个裋褐男子:“褚姨娘,还记得我不?”   褚青娘拦住想要上前的谭芸芬,笑道:“唐大夫。”   唐百病舒一口气,认识就好说话,‘嘿嘿’一转眼变成谄媚模样,搓搓手,无端带几分猥琐气质:   “褚姨娘那儿的退烧油,能不能给一点,只要……”   唐百病还没许好处,褚青娘就笑着吩咐:“阿谭,西域退烧油给唐大夫分一小半。”   那么珍贵的药油,谭芸芬瞄一眼褚青娘,屈膝应是。   唐百病几乎喜疯了:“还是褚姨娘手面大,你家老爷闻一闻都不肯。”   褚青娘但笑不语。   唐百病一拍大腿,惊道:“你不会给假的吧!”   “真或者假,能瞒过唐大夫?”   “那倒是”唐百病又自傲起来,摸着胡子得意,没发现褚青娘对着他菜农打扮微微笑。   不一会儿,谭芸芬用小瓷瓶装着退烧油过来,唐百病不给反应一把抢过去,先揭开塞子闻了一下,嘴里喃喃:“薄荷……”   再闻却分辨不出来,怕走味连忙盖住,完全忘了主人家,匆匆忙忙回去研究。   谭芸芬对着唐百病撇嘴:“什么人啊,真不知奶奶看中他什么。”   看中他痴性,看中他医术,不过褚青娘没解释,只是望着唐百病背影笑微微。   宁从直中取,不从曲中求,我等你来求我去西域。 第40章   晨光正好, 金灿灿的朝阳照在嫩绿的树叶上。园子里姹紫嫣红各色花开。珍儿掐了一朵紫牡丹过来:   “奶奶这朵花好不好看?跟你今天衣裳正相配, 不如奶奶戴上吧。”   青娘笑着看了一眼,那牡丹花蕊未放,半开未开确实漂亮,不过珍儿活泼俏丽的笑容更可爱。   看到珍儿就想到颖儿,想到颖儿再有一个月就回来了,褚青娘心里都是甜丝丝的, 她家姑娘要回来了。   谭芸芬笑着插话:“真是呢, 正配奶奶今天这身鸢蓝裙。”   褚青娘笑笑,可惜她早过了喜欢戴花的年纪:“今儿园里牡丹开的好, 再掐几朵回去插瓶。”   “嗳~”珍儿活泼泼又跑了。   谭芸芬见主子心情不错, 嘴抬了几次, 又把话题咽回去,今儿个大朝会皇商的事, 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可褚青娘一派悠闲,她又不想扫主子兴致。   相处几年,褚青娘只消一眼, 谭芸芬担忧什么就心知肚明。可这会儿担忧揣测没有任何用, 只需等结果就行。   青娘见她满脸犹豫愁烦, 笑着她转移注意力:“明儿个是遂意九岁生日, 别忘了给她贺生辰。”   “哎呀!”谭芸芬愣住,“奴婢给忘了!”   这些天她都跟着主子瞎操心,谭芸芬懊恼不已,连忙告假出去给女儿买生辰礼。   这记性, 青娘对着谭芸芬急匆匆背影,无奈笑着摇头。   谭芸芬这边刚走,商行又有人来给褚青娘送信,说一桩生意的事。储宝阁好几样首饰,类似他们三子玲珑阁的,偏偏那家被找上门还抵死不认。   褚青娘问:“丁掌柜怎么说?”   丁掌柜是玲珑阁高价雇来的,把玲珑阁一向打理的不错。   伙计说:“掌柜说黑吃黑,白吃白,就看东家怎么想。”   这是准备黑对黑了。   青娘想了想:“既然有规矩,照规矩来就行。”   “是”伙计一拱手急匆匆走了。   来来去去,朝阳已经冒过树梢,地上已经一丝丝开始热起来。青娘看一眼院子,心情还不错,转身回去,亲自给孩子们做午饭。   中午魏思云背着书包冲回来,看见桌上摆的饭菜,一眼就看出是娘做的。飞奔过去,趴在桌上欢喜的眉飞色舞:“水晶肴肉!划水鱼!”   童儿卸下书包,乖乖走到青娘面前:“姨娘。”   褚青娘看着儿子红扑扑脸蛋,笑道:“又被哥哥拉着跑回来的?”   “嗯,哥哥说男孩子就要多跑,多出汗……”童儿想了想,还是老实说道,“哥哥说这样比较有男人味。”   还没比桌子高多少就男人味,褚青娘忍俊不禁:“是~姨娘的童儿,一天天有男人味了,快去洗洗回来吃饭。”   不一会儿许松年跟在后边进来,另外带着一个十三四男孩儿,双眼明亮长得精干,是魏思云书童叫五顺。   青娘见他进来,笑道:“今天有口福,我做了肴肉,厨房食盒有一份你带回去。”   “成”许松年笑着应了,看一眼套间洗漱的两个孩子,放下心告辞出去。两个孩子上学放学,一直是他跟前跟后,眼睛不看着到青娘院里,他不放心。   许是学武的缘故,魏思云不但身体比别的孩子结实,性子也活泼,饭量好不说,还叽叽喳喳话多。   青娘也不拘束,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边礼数是周全的,在家里开心就好。   “娘,先生今天又夸弟弟策论做得好,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啊?”魏思云哀叹一声,然后一大块划水进嘴。   虽然哀叹,其实半分不在乎。   青娘举箸,给不说话的二儿子,夹一筷他喜欢的菜。   划水三两下下肚,魏思云抱怨:“姨娘不知道,先生可真烦人,你要夸你心头宝,带我做什么?”   说着放下筷子,两手挤着肉脸蛋往上一推,做出个滑稽笑模样:“看见我弟就这样。”   肉乎乎的脸蛋挤着肉鼻子,嘴角眼角挤在一起向上,然后再往下一拉:“看见我就这模样。”眉眼脸蛋全往下拉,成个囧字。   “一眼我弟一眼我,那变脸变的……啧啧。”   青娘但笑不语,最多提醒儿子吃慢点。   魏思云热热闹闹不停:“我隔壁宋绍南请假了,听说回家供奉痘娘娘。”   供奉痘娘娘,就是出天花的意思,每年初春都会有小孩发这个病,不算奇怪。   等孩子们再去学堂,青娘算了一会儿帐,心里却有些隐隐不安。起身来回走几步,无端觉得有些焦躁,孩子出天花年年都有,可今年这节气不对。   都四月半了。   珍儿过来问:“奶奶怎么了?”   青娘恍然看向珍儿,看的珍儿头皮发麻:“奶奶?”   清脆的声音唤回褚青娘神思,她定定神理好思路:“准备纸墨我要写信。”   “给谁啊?”   “大小姐。”   信寄出去,褚青娘才觉得心里安稳些,原峰急匆匆掀帘子进来:“主子,朝会有消息了,咱们皇商通过了。”   褚青娘一口气放松,笑着起身:“准备礼物,去庆王府。”   原峰脸上露出难色。   “怎么?”褚青娘问。   “……是……”原峰有些难以启齿,“魏大人求得情。”   褚青娘脸色转淡。   原峰那样沉稳的人,想着要说的话,脸上也显出几分不好表述神色。就好像你看到一个王八,却不好骂他王八一样,毕竟那是家主的‘相公’。   学了一遍朝堂上的事儿,原峰说道:“……就这样,魏大人舍小我成大义,被万岁封为吏部尚书,万岁爷还当朝封您为永嘉伯左夫人,吕氏改封右夫人,圣旨三日后到。”   褚青娘静坐听完,半天敛目不语,半阖眼帘,垂下的长长睫毛,挡住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让人不知道她在沉吟些什么。   原峰静了一会儿,评价:“魏大人做事真的是……明明把奶奶往后院一丢,三四年不闻不问,如今却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真是……”   原峰不好评价,褚青娘淡笑:“真是无耻是吧。”   这话褚青娘能说,原峰却不能说。话题停下,屋里静悄悄的,屋外的阳光从竹帘晒进来,被隔成一条一条细缝网在地上。   既不负褚家,也不负吕家,他还真把自己当刘秀了。   青娘看着被网成条条屡屡的青砖地,半天不知喃喃给谁听:“只希望他能继续……”继续忘着我。   下午,小哥俩继续快快乐乐手拉手回来,母亲屋里依然有准备好的饭菜等他们,叽叽喳喳说不完话的依旧是魏思云,有他在整个屋子都热闹起来。   “娘,快点,吃完饭我还扎马步呢,先生夸我下盘稳,说今天扎过半个时辰,明天教我新枪法。”魏思云对着里屋喊,他娘带着他弟在屋里洗漱。   “什么新枪法?”屋外一阵竹帘响,魏文昭进来,迎面碰上褚青娘领着童儿,从里间出来。   褚青娘顿了一下,解释:“云儿喜欢武学,我给他请了个武师傅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魏文昭并不反对,实际上他相信褚青娘的决定,因此没多说什么。   只随口赞了一声:“云儿竟然习武,有空为父看看。”   魏思云笑嘻嘻:“行啊,师傅老夸我呢,说我天生好力气,最适合学武。”   魏文昭淡笑。   许是被父亲笑容鼓励,魏思云涎着脸缠上去:“爹,你说将来我考武状元好不好?”   魏文昭意外看了长子一眼:“你想走武举?”   “反正我读书也没希望。”魏思云耷眉耷眼挎下肩膀。   这倒是真的,不过这垂头丧气像什么,魏文昭皱眉:“挺胸,男子汉大丈夫‘胜不骄、败不馁’,你这像什么样!”   褚童看看父亲神色,放开青娘手,对魏文昭行礼道:“思过见过父亲。”   魏文昭面色和缓一些:“嗯,今日课业先生讲到哪儿了,做策论最忌浮夸,尤其你这样小人,阅历不足,更应该以自己见解表述。”   魏思云悄悄透口气,兄弟好样的,救了你哥一次,果然‘打虎亲兄弟’。   好像有什么不对?   父子两一问一答,不知不觉,父子三人都围着桌子坐下,唯有褚青娘站在一边。   魏文昭看了一眼,十分自如,仿佛他们一家一直这样吃饭一眼:“过来,孩子们都等着呢。”   不管怎样,作为父亲,魏文昭是合格的,每五日检查孩子课业,每一月带孩子们骑马出门。   虽然不愿同桌而食,褚青娘还是先看两个孩子怎么反应,魏思云立刻起身行礼告退:“孩儿还有事,先回自己屋。”   童儿则低着头一幅可有可无的模样。   青娘踌躇,当着孩子们的面,赶魏文昭合适吗?   魏思云悄悄扯扯褚童,给他使眼色:走,走啦!   褚童低下头,他不想走,他直觉留母亲一个人不好。   褚青娘笑着对他颔首,童儿抿抿嘴,看看父亲,父亲淡然自若,自顾自斟茶;看母亲,母亲眼里含笑鼓励他离开。   童儿低头从板凳挪下来,弯腰揖手:“孩儿告退。”   还告个什么退,魏思云心焦,忍着性子等弟弟行完礼,才牵手出去。   一直走到花园,魏思云立刻细细碎碎教导弟弟:“爹娘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不能掺和。”   四周花草已经黯淡下去,暮色开始四合,只在西天留下些酱红光影。   褚童半低头不说话,他就是担心娘,不知道为什么。   魏思云看着死脑筋弟弟,就知道他担心什么:“我们在那儿,娘才反而要顾忌我们。”   褚童若有所思:“娘是因为我们,才对父亲和颜悦色?”   “不然呢?”魏思云不以为意应了一句,随即拉着褚童往自己院子跑“快要饿死我了,咱们赶紧去吃饭。”   褚童被哥哥拉着跑,还是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褚青娘的院子。   院子已被暮色笼罩,露出黑绰绰院墙、树木。唯有上房窗户,被橘黄烛光,在夜色里渲染出暖色,似乎永恒不变。   魏文昭笑着家常:“前几日送来的帕子喜欢不,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你的爱好变没变……”   “烧了。”褚青娘打断魏文昭的话,淡漠得看向他。 第41章   魏文昭听得笑脸一滞, 脸上神色就有些莫测, 也或者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   魏奇看气氛不好,连忙出来打圆场:“都傻站着干什么,快打水伺候老爷洗漱用饭。”   话音落下来,也就是落下来而已,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谭芸芬恍若未闻,静静侍立在褚青娘身后;珍儿垂着手眼向下, 杵得跟木头桩子似的。   寂静中还是褚青娘缓缓开口:“魏大人, 这里不留客。”   客么?魏文昭品着这两个字。   魏奇听得心里着急,姨娘, 哦, 不, 是夫人,可老爷不让先说, 只能再称呼一声姨娘。姨娘心也太硬了,知道老爷今天上朝有多累吗?   下朝后,换下的中衣, 整个后背湿透了, 几乎能扭出水来。真以为老爷几句话, 就能将尚书之位收入囊中?朝堂瞬息万变, 比战场还要惊心动魄,姨娘怎么就不能体会老爷辛苦!   魏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魏文昭伸手拦住,魏文昭缓缓站起来:“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打扰你,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魏文昭领着魏奇离开,主仆两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夜色已经笼罩下来。魏奇一下一下觑着魏文昭面色,可引路灯笼只照亮眼前巴掌一块地,照不到魏文昭神色,看不出脸上悲喜。   魏文昭虽没有回头,却感受到魏奇的担忧,浅笑道:“别担心,青娘只是心有怨气,等解开怨气就好了。”   魏奇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真的只是怨气吗?他早劝过老爷,不要招惹人家,人家早对老爷没感情了。   魏文昭声音带着浅浅笑意:“烧了,就是有怨气。”有怨就说明有爱,想通这一点,魏文昭心情莫名好起来,“去厨房吩咐,送晚饭到书房。”   “是”魏奇抬脚要走,又听魏文昭多嘱咐两句:“就按青娘那边一样来一份。”   魏奇心里一滞,他最怕老爷再次动心,可……   “奴才知道了。”可,这些事他阻碍不了。   夜深人静,魏文昭一个人躺在床帐里,凡事谋定而后动,想要青娘回心转意也一样。   他和青娘之间最大的问题,青娘不愿做妾,不愿做外室,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   还有,心里微微一颤,倏忽间魏文昭顺着胳膊感觉到右手,手掌到手心微微发麻。   当年他还了青娘一巴掌,挺重的,他没想到会那么重,到现在还记得打完后手掌发麻。   右手微微曲拢,好像把什么虚虚拢在手心。当年还那一巴掌,是有原因的,不光是为他男人面子,包括不许青娘带走一文钱财,都是有原因的。   他知道青娘作为家中独女,被岳父男儿一样教养,金枝一样娇贵,养成很能干又有主见的性子。因此在青娘不愿意退让时,为了折服她傲骨,他才还她一巴掌,想让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金贵。   同样的道理,不给她一文钱,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离不开他,更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只是谁知道青娘一去就是六年,抛下孩子和他。心里漫过阵阵酸涩,魏文昭强迫自己从往昔走出来。   现在他要做的,是解除青娘对他的怨气,然后夫妻和睦。   想到夫妻和睦,魏文昭眼里染上浅浅笑意,后天吧,等后天圣旨下来,先给青娘惊喜——不再是妾;再解说当年自己心境,一切都会好的。   想到要剖析自己当年那点小心思,魏文昭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对女子用心计不大好,但现在挽回夫妻情分比较重要。   第二天,魏文昭先去华年小筑看女儿,魏思年身上浆包已经坐痂,只等痂落就好了。   安慰女儿几句,魏文昭才转身去映霞苑,去映霞苑路上,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庆郡王身边大太监,张喜来从东院出去。   魏文昭笑了,曲指敲一下自己额头,现在的青娘不是当年,她肯定早就知道朝会结果,知道自己为她请封诰命的事。   拿的可真稳,昨晚竟然半分神色不露。和当年活泼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了,不过魏文昭还是喜欢的。   知道要封夫人,还要赶自己走,女人呐……魏文昭无奈笑着摇头。   不过既然青娘喜欢和自己耍花腔,魏文昭想了想心里也有了主意,本官就陪你过一套如何?   看你这映霞苑留不留本官……这个客。   魏文昭收起脸上跃跃欲试,想要一较高低,又笃定能赢的笑容,负手迈进映霞苑。   映霞苑看见魏文招进来,从厨娘到丫鬟,一个个都是防备神色。   褚青娘坐在圆桌边,淡声:“魏大人过来有什么事儿?”   魏大人?听青娘这么叫,还蛮有意趣,魏文昭施施然坐下,笑道:“昨天云儿说他要考武举,你觉得怎么样?”   原来是商量儿子的事儿,青娘改了神色,手肘放在桌上仔细想了想:“考不考武举不好说,但是云儿确实在武学上有天赋。”   竟真有天赋?魏文昭沉吟,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摩挲。褚青娘看见了,抬下巴示意谭芸芬上茶,摸着茶盏沿儿思索,是魏文昭小习惯。   手边触碰到温热茶盏,魏文昭愣了一下神,抬眼看褚青娘,眼里自然而然含着笑意,那是相伴多年养成的默契。   褚青娘目光变得清冷疏离,魏文昭想起来,他们夫妻还在耍花腔较量呢。   垂眼看一下手里茶盏,耍花腔嘛,再抬眼魏文昭恢复从容:“大虞封爵,除我外,都是以军功进封。”   魏文昭食指敲了敲茶盖‘叮叮’两声脆响,神色多了两分思索:“实际上,如果云儿真有这方面的天赋,倒是天助魏家。”   虽然京中勋贵子弟,大都丢了勤武之意,但如果魏思云能凭一杆枪,闯入勋贵眼中,多少就有些一体的意思。   思量不过一瞬,魏文昭接着说:“因为伯爵府,本来就有去兵营的名额。”   青娘听得眼睛发亮,魏文昭微微一笑,索性给她开始讲:“伯爵按例有一个四品将军,可云儿如果真有天赋,直接领衔进兵营,不如走武举正统进身。”   褚青娘明白了魏文昭言下之意,如果因袭进军营难免烙印,二世祖纨绔什么的,可如果思云能凭一己之力,正统进身再领四品将军,那么必然让人另眼相看。   而且永嘉伯府这块招牌更稳。   这件事其实是极好的,既可以让思云做喜欢的事,也可以让永嘉伯府稳固,将来好成为女儿仪仗。   魏文昭看着青娘敛目思索的样子,只觉得新奇可爱,以前青娘最喜欢一边梳发,一边思索。   一别多年,原来有些小习惯变了。   看青娘思索的差不多,魏文昭又跟着开口:“如果云儿要走武举,很多事必须改变,你给他找的武学师傅怎么样?”   褚青娘收回思绪,答道:“原是一个走镖师傅,腿上受点伤,在青淮一带还算有点名气。”   “不行,武举比试必须正统,弓、马、刀、枪,都有指定路数,”魏文昭想了一息,吩咐魏奇“让蓝将军过来。”   蓝将军蓝世玉,是伯爵府护卫首领。   “是”魏奇领命出去。   魏文昭又对褚青娘说:“还要请那个武学师傅过来,云儿进度如何,还有到底能不能走武举,都要仔细商议。”   褚青娘听了吩咐珍儿:“你去吩咐马朝,立刻去商行把师傅请过来。”   “是”珍儿屈膝领命。   待珍儿’哗啦‘掀竹帘出去,屋里又出奇陷入安静。屋外的阳光一片片照进来,在地上桌上打下一块块光影。   竹皮黄的木色家具,隔断、桌椅一样一样静静矗立。   魏文昭轻轻笑了笑:“褚老板,这会儿时间,能留本官坐一坐?”   来回不过小半时辰,确实不好赶人,褚青娘起身:“大人随意。”   说完转身去里间,拿起给女儿做的衣裙一针一线缝制。   魏奇从怀里掏出吏部旧日卷宗,双手奉给魏文昭,魏文昭接了跟着进去,往罗汉榻上一靠,一壶新茶一卷书慢慢翻看。   “中午加一份槐叶冷淘,许久没吃了。”懒洋洋声音,伴着翻书声。   褚青娘停下针线抬眼,眉目清冷打量魏文昭,魏文昭恍若未觉慢慢看手上书册。   中午要先跟武学师傅、蓝将军,商讨魏思云武学一事,吃完饭需要看儿子亲自演练。这事关乎思云将来要走的路,必须慎而又慎,确实不好在这节骨眼和魏文昭计较。   抬眼吩咐旁边谭芸芬:“吩咐厨房,今天中午加一份槐叶冷淘。”褚青娘说完,继续低头一针一线,给女儿缝制裙子。   谭芸芬看看魏文昭,魏文昭在窗下怡然自得。真不要脸,谭芸芬抿嘴,低头对褚青娘屈膝领命:“是”。   悠悠日光,魏文昭端起茶水抿一口,放下看一眼褚青娘,低头做针线的青娘,脖颈弯出一个美丽弧度。   魏文昭嘴角勾起,重新把目光放回书册。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娘停下手中针线抬眼,神色复杂看向魏文昭,他已经把所有神思放在书册上。   哎……一声叹息并未出口,却已消散在心中,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我再无可能?   华年小筑,魏思年静静躺在床上,偏头看地上日光影子。那影子从纱窗进来,雾蒙蒙的,偏又被梳妆台前的高背椅,隔成宽窄不一的光影。   看久了,看不到日光移动,却会眼睛酸涩,但要是留心就会发现,影子和砖缝的距离不一样了。   许是当自己睡着了吧,屋后又传来嬷嬷们窃窃私语:   “哎……夫人也真是狠心,二小姐都没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细细碎碎的声音,很像老鼠淅淅索索动的感觉,说清晰又说不上在哪儿。   “也不能怪夫人,毕竟小少爷更金贵。”   是啊,魏思瑞更金贵,比她们姐妹俩加一起都金贵,魏思年已经知道了。   “再金贵也不是这样的,前几日小姐多思念夫人。”另一个嬷嬷压低嗓音抱不平。   是的,前些日子,她忽然很想念母亲,毕竟双生的姐姐没了,她自己也差点死了。她撒娇求嬷嬷们写信,让母亲回来看一眼,隔着窗户看一眼就行。可是母亲没回来,只让她好好养病,别留下疤,将来不好嫁人云云。   魏思年知道自己已经留下疤了,在她生死之际,手腕有,额上有,上唇尤其多,有五六个。   可是比起死去的姐姐,这又算得了什么。   魏思年终于放弃地上椅子缝里的光影,改看帐子顶,她又想起那缕幽幽香味。   好像是什么木草香味,似乎很普通,仔细闻却很好闻,香香的像梨花又像香木。   她知道是她救了她,是她照顾了她三天,那三天她其实有清醒的时候,可她不好意思睁眼叫一声‘姨娘’,说一声‘谢谢’   那是大姐的母亲,是原来的夫人。   闭上眼,鼻端似乎又闻到那缕香味,魏思年眼角流下一行泪,谢谢,   对不起,   对不起,我娘抢了你的正室之位。说不出口,只能放在心里,一点点让愧疚腐蚀自己。   映霞苑,蓝世玉仔细看魏思云演完一路枪法,又捏了捏他浑身骨骼,对魏文昭抱拳:“天才不敢说,但大公子确实适合练武,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魏思云惊喜炸了:“爹,听到了吧!我以后在也不用去学堂了!”   魏文昭心里高兴,但还是板着脸斥责儿子:“昨天怎么教你的,胜不骄败不馁。”   “哦”魏思云立马挺胸站好。   到底是件喜事,魏文昭和缓脸色:“知道后边是什么吗?”   后边还有?魏思云明亮的桃花眼,一闪一闪看着自己父亲,魏文昭笑着训斥:“问你娘去。”   魏思云立刻蹦起来,缠着褚青娘笑闹:“是什么,是什么?”   褚青娘笑着抹掉儿子额头汗珠,满眼骄傲慈爱:“心有惊雷,而面如潮平者,可拜上将。”   “哇!我可以做大将军。”   魏文昭眼中含笑,看着儿子围着妻子笑闹,明天,明天圣旨就来了,明天我们会更好。 第42章   第二日魏文昭早早备好香案、香烛, 虽然心知褚青娘知道此事, 还是让小厮去映霞苑通知接旨事宜。   辰末巳初宣旨太监如期而至,魏文昭领着妻、子四人跪拜接旨。圣旨之下褚青娘不再是伯府姨娘,而是永嘉伯府左夫人,兼皇商一员。   接完旨顾不上庆贺,魏文昭褚青娘送长子去了燕州邵家。邵家也是勋贵,唯一不同他们远离京城, 还有镇守边关之责, 因此家风严谨代代皆有将军。   魏文昭和现任靖北侯邵玄有几分交情,程万元在燕州来往生意, 和邵家下边大小管事也熟。因此两人商议后, 定下把魏思云送去沧州, 和邵家子弟一起培养。   青娘拉着童儿的手,依依不舍看着街道尽头, 人影月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魏文昭笑着安慰:“别担心有许松年跟着,还有两位护卫, 不会有事的。”   就算有事又能怎样, 孩子终归要长大, 要走他自己的路, 褚青娘微微颔首,领着童儿回府。   刚进院子,魏文昭快走两步,抓住褚青娘手腕, 笑容里几分柔软,几分情意:“青娘到书房一趟,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褚青娘微微用力没挣脱,抬头看魏文昭淡声道:“魏大人自重。”   还是这么爱闹小脾气,魏文昭没辙一样,笑着松手后退两步:“走吧,就两句话。”   褚青娘大约知道魏文昭要说什么,也对,很多话早说清楚早了结,她不想魏文昭每天含情脉脉看着自己。   “童儿,你先回院,娘有几句话跟你父亲说。”   童儿看看爹娘,哥哥说不要参与大人的事,说他们在娘反而要顾及。抿抿嘴,童儿担忧的看了一眼母亲,乖乖揖手告退。   等孩子走了,褚青娘脸色完全变成淡漠:“魏大人,请。”   这么一本正经,真实可爱的紧,让人想在怀里怜爱揉搓,魏文昭抑住笑容,也一本正经伸手做出请的姿态:“请。”   只是他的一本正经里,含着没有完全压下去的笑容,看起来就心情不错的模样。   两人前后脚进屋,魏文昭说:“记得你以前爱喝茉莉花,我特意让人备下了,这会儿刚好温热入口。”   “茶就不必了,大人想说什么事直说,咱们并没有喝茶闲聊的情谊。”   想到误会就要解开,魏文昭耐心奇好,一边伸手斟茶,一笑温和道:“坐。”   褚青娘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魏文昭把茶水递到她手边:“为了名分的事,你跟我决绝多年,今天我帮你讨回来了。”神色温软中带着几分宽慰。   她在乎的是名分吗?褚青娘问:“就这件事?”   魏文昭笑着撩袍,在另一边坐下。袍子整齐搭在腿上,这是他心情不错的表现。   “还有,”   想到将要说的话,魏文昭生出几分甜意和羞涩,脸颊微微绯红,毕竟为了情爱使心机,实在不是丈夫所为。   可不这样剖心细谈,青娘只会一直怨恨自己。忍下那点点别扭,魏文昭脸色平复成往日玉白:   “当年我还你一巴掌,还不许你带走一分一毫,不是我气度小。家里钱财一向是你管着,我何曾过问过?”   “我……”一个‘我’字拉长,但又让人看不出是因为害羞停顿,仿佛像是沉吟一样,接着说下去“实在是你脾气太拗,我想折折你的脾气,另外用钱财逼你留下。”   一句话说完,魏文昭诚恳的看向褚青娘:“对不起青娘,当年让你受委屈了。”   “就这事?”褚青娘问。   这还不是大事吗?他们不就为这几件事,劳燕分飞夫妻别离吗?魏文昭看着青娘依旧冷淡,有些闹不明白,但还是应道:“是。”   褚青娘站起身:“婚姻不是儿戏,既然已经离弃,就是你我夫妻缘尽;至于那一巴掌,魏大人不必觉得抱歉,我扇你一巴掌你还回来,咱们互不相欠,我觉得很好;还有家财,那本来就是褚家留给两个孩子的。魏大人喜欢食言而肥,我褚家却是言出必践。”   魏文昭皱眉:“你还闹脾气,到底要闹得怎样?你不愿做妾,现在你是正二品左夫人,你怨我还你一巴掌,怨我逼你身无分文离家,我都给你解释清楚了。这么些年,我待你的心思从未变过,就算从怀安回来,你冷言冷语让我伤情,我也从未移情别恋过,你到底还要如何?”   褚青娘耻笑道:“魏大人真真好笑,痴心不变,只是娶了别的女子,和别人颠鸾倒凤之际,还要对另一个女子说恩爱不移。”   魏文昭觉得青娘简直不可理喻,站起来怒道:“我要借助吕家力量,当然要对人家女孩儿负责,难道要我娶回来往后院一扔,耽误人家姑娘终身?”   褚青娘耻笑:“是啊,魏大人真不负陛下所赞‘情义’二字,有情有义有抱负,真真文武楷模。”   褚青娘脸上神色全部收敛,只余冷漠平淡:“可惜我褚青娘不稀罕。”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该说的都说了,可褚青娘还是油盐不进。魏文昭的心慢慢冷下来,眼睛对到褚青娘脸上,一点点寻觅,寻觅她神色中的爱与怨。   眼神平淡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鼻子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情感;   嘴巴自然放平,没有一丝喜怒。   找不到,褚青娘身上找不到一丝情绪波动。魏文昭眼神慢慢由冰冷,变成冰雪一片:“褚氏青娘,你果然要和本官断绝关系?”   “是。”褚青娘答得干脆利落,绝无转圜余地。   这样的决绝,魏文昭察觉到自己心里有点堵,但他没有细究,只是淡淡点头:“本官知道了。”   褚青娘走了,魏文昭透过窗户,看向空荡荡院落。院子里两株松柏年深久远,树皮呈铁灰色,干硬裂开沟沟壑壑。   魏奇犹犹豫豫进来,看着魏文昭坚/挺孤独的身影,心里暗自叹息,他早说过让老爷不要招惹人家,如今情伤又能怨谁。   魏文昭负手窗前,看着松树裂开的沟沟壑壑,一条条分析目前状况:道理讲不通,冷落软化不了,剖心不能动摇……他真的拿褚青娘没有办法吗?   不,还是有办法的,谁的心没有弱点,更何况是褚青娘,一个天生心软的女人。   魏奇担忧的看着魏文昭,实在没办法,倒了一盏热茶端过来:“老爷喝口茶歇会吧,明天就要去吏部上任,您还有得忙。”   魏文昭为了挽回褚青娘,特意请了三天假在家。   魏奇含着担忧,把茶水送到魏文昭手边桌上:“奴才说过让您别招惹,就算一定要招惹也不能动心,您当时怎么回答得,您说您不是十八,也不靠话本过日子,如今……”   “如今怎样?”魏文昭冰冷双眼看向魏奇,冷声道“本官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冰冷下是怒火,魏文昭猛地端起茶一口咽下去,热茶顺着喉咙流下去,烫的心脏发痛。心脏四肢热血滚滚,像要燃烧的疯狂火焰,偏偏面上十分冷静。   “哎哎,烫啊,老爷!”魏奇手忙脚乱要夺茶盏,魏文昭却先一步‘砰’墩到桌上。   “吩咐蓝世玉,带兵封锁映霞苑,不许任何人出入。”   魏奇直觉道:“那二公子读书怎么办?”   魏文昭转眼冷冷看向魏奇,目光定在他脸上疤痕,一字一顿:“本官说了不许任何人出入,否则革职查办。”   老爷这是魔怔了吗?魏奇不敢置信。   魏文昭却还有命令:“吩咐吕颂,伯爵府不能有任何消息出入。”   那三子珍商行生意怎么办?老爷这是要疯。   魏奇看着魏文昭,看他冷硬中夹杂着决绝,仿佛背水一战走在,仿佛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是”魏奇嘴巴动了几次,最终什么都没劝,情爱二字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映霞苑被封了,一封就是三天。燕州蒋家大掌事亲自登门,可连伯爵府门槛都没能迈进去。庆郡王身边大太监张来喜,亲自上门拜访,也不过被魏文昭几句哈哈送回去。   第三日傍晚,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时,魏文昭负手进入映霞苑。   正屋已经点燃烛灯,只是明亮的白日刚过去,烛火显得黯然无光。   褚青娘冷脸问魏文昭:“你想作什么?”   魏文昭没有回答施施然坐下,翻开茶碗给自己斟茶,淅沥沥水声,仿佛滴打在心头,让人无端绷紧心弦。   褚青娘防备的看着他,魏文昭倒好茶尝了一口,感觉不错才放下茶盏:“再有七日,颖儿就该回来了,你说本官让吕氏帮她找一门好亲怎么样?”   褚青娘眼里瞬间冒出怒火,可是怒火从来不能解决问题,青娘盯着魏文昭压下火气,冰冷的看向桌前之人:“魏文昭你到底想怎样?”   “本官不想怎样,你我是夫妻,自当有夫妻之礼。”   “你做梦!”   魏文昭也不急躁,也不生气:“行,那咱们就这么办,你看本官是不是做梦。”说完也不强求,起身就准备离开。   “囚禁发妻,你想成为全城笑柄吗?”褚青娘问。   “全城笑柄?”魏文昭回头嗤笑,仿佛笑褚青娘有多不了解自己一样“我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大可以试试继续倔强下去。”   魏文昭平静而冷漠的看向褚青娘:“成为笑柄又怎样,别人只能说我苦求不得痴情一片,但是颖儿回来就要说亲,你想他的父母成为全城笑柄吗?”   这节骨眼儿上,褚青娘怎么可能拿女儿一生幸福去赌。   魏文昭想起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三分嘲讽笑容,只是不知道嘲讽自己,还是嘲讽褚青娘:   “反正我是满京城皆知的‘情义君子’对发妻一片痴情苦求不得,做出些什么荒唐事也情有可原。”   褚青娘抿嘴,紧紧盯着魏文昭,这是嫌她那日嘲讽他。   “褚青娘”魏文昭抬起下巴,从上自下蔑视不自量力的妻子:“你应该知道,本官最看重什么,你最看中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根本上你就输了。”   魏文昭最看中的是前程、家族,青娘最看中的是孩子。   “你可以在映霞苑慢慢想,本官能等,就是不知道颖儿和思过能不能等。”   “他们也是你的孩子!”褚青娘怒。   “是,没说不是,所以本官会让吕氏,给思颖安排门当户对的婚事,至于思过……”魏文昭一步一步逼近,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笑容,“反正本官孩子很多,还有思云、思华、思瑞,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这话的意思是褚青娘不答应,褚童就别想走出映霞苑去求学。用孩子的前程威胁她,竟然用孩子的前程威胁她!青娘死死盯着魏文昭。   屋里烛火暗红,没有带来光亮,只有雾沉沉擦不亮洗不净的昏暗。   魏文昭毫不避讳盯回青娘,伸出手,铁钳一样抓住青娘手腕,不容推拒带到床边。   “你可以不愿意,本官不逼你,只是你一天不愿意,思过一天别想出映霞苑。”   他不是在开玩笑,褚青娘从魏文昭眼里看出决绝。   思过还小,青娘可以坚持不妥协,可三子珍怎么办?三子珍等不起,商通西域等不起,将要回来的颖儿,也经不起满城风雨。   青娘被魏文昭,缓慢却坚定的按到床上,一头青丝若无根浮萍,洒落水面无处依存。   青娘冷冷看着他,语气平静冷漠:“魏文昭我竟不知道,你会卑劣至此。”   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仿佛一把碎瓷渣,猛然间揉进魏文昭心里,鲜血如珠一颗颗渗出。   忍着扎心之痛,魏文昭冷脸对褚青娘说:“那你可以从今天开始,知道本官为达目的有多不择手段。”   即便是弱势,褚青娘也不肯示弱,一双凤眼像是浸了冰雪之水一样,凉浸浸看向魏文昭,看得魏文钊几乎想避开青娘目光。可是魏文昭知道不能避开,避开就是妥协就是失败,他必须驯服青娘。   声音冰冷,魏文昭脸上却露出点吊儿郎当神色:“怎么你想让本官用强?”。说完双手强硬不容置疑地,将褚青娘双手压到枕头上。   褚青娘冰冷,仿佛看死人一样盯着魏文昭。魏文昭却完全被青娘的身体曲线吸引,每一丝体香,每一个弧度他都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喜爱。   漆黑的窗外,没人发现有个孩子离开。褚童回到自己屋,拳头塞进嘴里,堵住所有呜咽。他不知道父母在做什么,他只知道父亲在强迫母亲,做一件不愿意做的事。   没有点灯,褚童趴在炕上,黑夜看不到泪水,只有淡淡血腥味传开,嘴里的拳头早已血肉溃烂,褚童却恍若无觉,只用另一只拳头,狠狠的一遍一遍砸枕头。   恨,他恨,恨自己,恨魏文昭,恨自己为什么要爹爹,恨魏文昭用自己逼迫母亲。   一颗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进不到九岁孩子的心里。   床上魏文昭睁开眼,侧头看褚青娘背影,熟悉的身姿让他觉得安宁,嘴角含一点笑:青娘这一次我会把你捧在手心好好待你,陪着你妊娠,陪你一起把孩子养大。   魏文昭想用一个孩子,挽回妻子的心。 第43章   一颗莹白的鸡蛋, 在眼皮上揉搓滚动, 地上站的小丫头宜儿担忧的看着:“谭妈妈行不行,不然奴婢再去要一颗?”   谭芸芬取下鸡蛋,对着铜镜照了照眼睛,还是能看出眼皮微微红肿。把鸡蛋抛进盘子,谭芸芬既不知道是恼还是怒,也不知道是对着鸡蛋生气还是别的生气。   “再去煮两颗……”谭芸芬顿了一下“煮四颗来。”保不准奶奶眼睛哭成什么样了。   宜儿机灵一回, 问道:“是要给夫人多煮几颗吗?”   “什么夫人!”谭芸芬把手上梳子‘啪’拍到梳妆台上, “咱们院里只有奶奶,没有什么狗屁夫人, 记住没?”   “是、是、是, 奴婢记住了”宜儿吓了一跳, 小心肝都跟着颤了颤,谭妈妈向来和蔼, 小丫头们犯错也很少动怒,今天却这般暴躁。   再不敢耽误,小丫头脚底抹油溜了。   该死的魏文昭, 杀千刀的狗贼, 不得好死的烂男人, 老娘祝你早日从脚烂到头。   祝你嘴上出疮肚里流脓, 谭芸芬恶狠狠骂了几遍,还是觉得不解气,实在是她在街巷里学的骂人话太少。   骂一层,捡起鸡蛋在眼皮上揉一层, 眼看东方微微泛明,谭芸芬凑到铜镜前仔细查看,觉得还是看不过眼,又拿粉扑子多扑几下,才犹豫的捏着两颗鸡蛋去上房。   上房魏文昭早就走了,安安静静和往日似乎没什么区别,就是气味不再是单纯花木香气,总隐约浮动着什么男人……   谭芸芬皱眉,恶狠狠扯了帕子掩鼻。   “是阿谭吗,进来吧。”卧室传来褚青娘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谭芸芬顾不上厌弃,连忙揣着鸡蛋进去。   和往日一样,褚青娘已经靠床头坐起来,谭芸芬直扑过去:“奶奶~”关切的双眼直在褚青娘眼中扫来扫去,就怕奶奶伤心想不开。   褚青娘微微一笑,和往日一样:“掌灯。”   谭芸芬不放心,一双眼还是紧盯着褚青娘观察,主子眼里除了平和,还有回馈给自己的欣慰以外,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掌灯吧,我没事。”褚青娘安慰自己的忠仆。   谭芸芬惊诧的发现,主子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影响,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被狗咬那种愤愤感都没有。   就是往日一样平淡缓和:“快去吧,待会儿童儿该来请安了。”   “是……”虽然弄不清主子为什么这样平静,谭芸芬一颗心到底好过些,顺手放下鸡蛋去桌上点灯。   褚青娘瞟一眼床边莹白幽幽的鸡蛋,眼神一瞬冷漠,好像看的不是鸡蛋而是某人。   一切又都和往日一样,谭芸芬照顾青娘起身,珍儿负责热水,小丫头们进来洒扫,刘嫂提着妆盒进来给主子梳头。   不一会儿童儿进来,小孩儿看起来似乎挺高兴,进来就娇娇叫母亲:“娘~童儿不小心把手蹭破了。”   褚青娘连忙侧身拉过来看,食指根血淋淋,还有新血往出渗:“怎么会这么严重?”青娘心疼坏了,这得多疼!连忙吩咐人拿药粉过来。   童儿娇娇的环住褚青娘,温馨熟悉的味道,让心口立刻涌上疼痛,泪水忍不住涌出,娘为他受委屈,他却护不住娘。   抱着娘蹭了蹭,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蹭掉眼泪,褚童娇声道:“不小心磕到桌沿儿了,看着厉害其实不怎么痛。”   “怎么可能不疼?”那样血皮一片,看的青娘心直抽抽。   “不疼”童儿只有心疼,只有恨,真的不觉蹭破伤口有多痛。   是的,伤口是褚童早上故意蹭破的,只为褚青娘发现不了牙印。   褚童藏在褚青娘腰腹间,再次小心蹭掉冒出的眼泪,忍着心疼问:“童儿不痛,娘痛不痛。”   “傻话,娘又没磕破怎么会痛。”   “娘不疼就好。”只要娘不痛就好了。童儿使劲忍住眼眶酸涩,可是眼泪不是你能忍,他就能忍住。   珍儿匆匆拿着瓷瓶过来,拔开塞子:“奶奶药来了。”   褚青娘把童儿从怀里捞出来,看到的就是眼眶红湿的孩子。真是拿孩子没办法,褚青娘爱惜的嗔声:“还说不痛,看看都哭了。”   褚童不好意思笑笑,低下头:“哥哥说男子汉不哭。”   青娘笑的无奈:“是,哥哥说的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仔细给孩子清洗伤口,撒上药粉。   童儿定定看着母亲侧颜,把她的温柔牢牢记在心底,做成一个小小温暖的窝,把自己的心放进去再不拿出来。   他的世界只要有母亲就够了。   母子俩吃完饭,打发孩子去学堂,朝阳一点点爬过屋顶,金色阳光照亮小院。屋里已经擦拭清扫一净,淡淡的花木香在屋里飘荡,缕缕朝阳给各式家具染上金光。   褚青娘坐在桌旁一样样吩咐:“给庆王府递帖子,就说三子珍褚青娘亲自上门拜谢,问那天合适。”   “是”珍儿记下一笔。   “给唐家家主捎信儿,请他到钦天监那边卜个一个月后吉日,咱们好准备货物出发。”   “是”珍儿低头奋笔疾书。   “给其他六家家主送信儿,后日午时陈记酒楼,三子珍宴请诸位,共贺开通西域皇商。”   “是”   褚青娘还要再说什么,谭芸芬脸色不快进来:“奶奶前边小厮领了一个丫鬟过来,说是魏大人意思,伯府夫人按例两大丫鬟,奶奶这儿只有我一个。”   珍儿抬起头,伶伶俐俐反驳:“我不是吗,不用她来。”   谭芸芬带点子不忿,对褚青娘继续说:“奴婢也是这样说的,可那小厮说老爷说了‘夫人院里按例两大四小’六个丫头,他只安排这一个。”   褚青娘瞬间就明白了,魏文昭这是威胁她呢,必须收,不收,映霞苑全部丫鬟由他安排。   “知道了,让她先在院子外等着。”褚青娘吩咐完,继续对珍儿一一安排道:“让玲珑坊掌柜,给各家有生意往来的店东下帖子,三子珍荣升皇商,恭请诸位于五月初三,在范记酒楼共饮一杯,以感谢数年照顾。”   “是”珍儿又低头记一笔。   “慕雅阁那里,备一份礼,我要亲自上门。”慕雅阁是三子珍最初最稳固的客源。   “另外,唐百病最近有没有再来?”正说着谭芸芬打帘子进来,笑道:“可巧说曹操曹操到。”   也许是青娘太平静,也许是因为主子都不在乎,谭芸芬憋屈半晚上的仇,都淡了,觉得似乎不值没什么滋味。   因此谭芸芬又和往日一样,轻松自在:“奴婢刚出去,就有人送信来,说唐大夫又在门外折腾求见。”   说完,又想起以前可没人传这信,谭芸芬就憋火:“到底是夫人不一样了。”糟心玩意儿。   褚青娘直接吩咐:“药油再给唐大夫分一半去。”   “是”这次谭芸芬也不心疼了,就冲主子这份平静井井有条,她觉得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谭芸芬去内间分了药油出来,褚青娘又安排她:“去药房抓最好的避孕药回来。”   “……是!”谁要给那狗东西生儿子,犹豫不过一瞬,谭芸芬就揣着银子出门。   心里把要做的事儿,又仔细过了一遍确认无误褚,青娘才吩咐:“让人进来。”   “是”珍儿合上本子,对外招呼一声,不一会儿宜儿打开帘子,小厮领着一个十六七女孩儿进来。   褚青娘拿眼看:身材匀称,眉目周正,一双手交叠在小腹,垂眸敛眼,目光毫无飘忽之感。   “奴婢春桐见过夫人。”规规矩矩磕头,声音清晰恭谨。   褚青娘淡眼相看,倒为难魏文昭,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个么中正平和,挑不出错儿的丫鬟。   “起来吧。”   “谢夫人。”   褚青娘特意留心了一下这女孩儿的五指,既不是小姐般娇纤,也不是粗苯,真真应得‘中庸’二字。   “我这里伺候没有别的,只是没有我吩咐,你不能踏入主屋一步。”   “是”春桐屈膝,似乎被告诫过什么,对褚青娘命令没有分毫质疑。   很不错的一个丫鬟,不急不躁,不缓不怒,最少比她的阿谭和珍儿都强。   魏文昭还是很强的。   “下去吧。”   “是”   褚青娘看春桐屈膝出去,起身对着镜子检查头饰衣裳,最后吩咐珍儿:“咱们去三子珍。”   开通皇商这么大的喜事,青娘却不见人影,商行、店铺,难免人心浮动,褚青娘要亲自去看看。   “是”珍儿手脚麻利收拾好东西,伺候青娘出门。   谭云芬拿了药油出府,正碰见唐百病在哪里急得抓耳挠腮,看见她就跟看见救星似的:“哎,这位大嫂能不能通传一声。”   谭芸芬笑:“不用通传了,我们奶奶知道您过来,奶奶说唐大夫要这个是为了研究,是为天下百姓造福,让我再给您分点。”   一句话窝到唐百病心里,说不出的窝心感激。   大虞讲究同行相忌,多少珍贵药方就因为独传,传着传着就没了。他为了那些宝贵的方子,不知道舍出过多少脸皮,从没见过褚姨娘这般大方的。   哦,不对,是褚夫人了,天天守在伯府门外的唐百病,就算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消息还是知道的。   珍而重之将药瓶收到怀里,对着伯府大门深深揖手,铿锵有力:“唐百病替天下百姓,谢谢褚夫人大度。”   谭芸芬笑着拦住:“别谢了,夫人说您这样的,才是百姓之福。”   “哎,得谢,得谢。”唐百病按着胸口瓷瓶,欢喜的很跟着谭芸芬一起走,   “你回去告诉夫人,以后有个头疼脑热只管找我,别的不说内外妇儿,就没有我不精通的,不是我吹,这京城敢这么说的,除了我唐百病也没有别人了。”   谭芸芬脚下一停,心思微动:唐百病确实是京城名医,不如让他给奶奶开服避孕药,绝对管用不伤身。   “怎么?还真有病人,谁啊?”唐百病好奇凑过来。   谭芸芬转念又一想,嫡夫人吃避孕药,只怕传出去不好。别的谭芸芬不懂,后宅那些事谭芸芬还是懂的。   这事在大小姐婚嫁之际传出去,没有半分好处,还是去药房可靠,反正她很少出府没几个认识的。   思量好,谭芸芬转脸和唐百病笑着岔开话题:“好端端谁吃药,唐大夫赶紧去忙吧。”   “成”唐百病其实更宝贝自己怀里药油,“有病再来找我,保管药到病除。”说完乐呵呵走了。   “谁一天想找你啊?”谭芸芬笑的无奈又嫌弃,当然嫌弃的是兆头不好。褚青娘说过,像唐百病这样的人,都是可亲可敬的。   谭芸芬随意在路上雇了一辆马车,绕了半个城抓药。保胎药、避孕药都是常见药剂,谭芸芬多花银子,买了几幅不伤身的提着出来。   刚出药房门就碰见个冒失鬼,差点撞在她身上,吓得她一个趔趄,药包差点飞到天上。   幸亏来人机灵,一把手抄了还给她,不停作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家里有急病。”   来人看着神色慌急不似作伪,谭芸芬瞪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抱好药包:“下次小心点,来这里的急病多了,撞到我没事,撞到病人怎么办?”   “您说的是,说的是。”来人还是不住嘴道歉。   “行了、行了,去吧。”谭芸芬没再为难,自己提脚走了。   马车走在京城街头,一路上各种叫卖声,孩子欢喜声、央求声。谭芸芬小心将药包护在怀里,怕马车颠簸给磕破了。   “哎!哎!小心,吁~”车外马夫忽然惊叫起来,然后就是一个急刹车。   车里谭芸芬不防备,肩膀撞到车上‘咚’一声,听着就很疼,可谭芸芬顾不得自己肉疼骨头疼,先把怀里药包上下左右翻看。   还好没事,没磕着碰着,就是挤的有点歪。   检查好药包,谭芸芬才听到外边车夫和人争吵,好像遇到碰瓷的。   谭芸芬将药包小心放到座椅车厢角,撩帘子出去看,果然一个泼皮样人物,抱着腿在地上哼哼。   马车夫在那儿脸红脖子粗:“我可没撞你,是你自己跑出来,这儿大伙都能作证。”   四周很快围上人,谭芸芬不愿节外生枝,从袖里掏出两粒银角子砸下去:“再不滚,请你应天府吃官司。”   泼皮见了银子,笑的见牙不见嘴:“还是这位奶奶大方,小人祝你开门见喜~”捡起银子跑的比兔子还快。   谭芸芬没好气白一眼泼皮背影,放下帘子回车厢,将药包仔细护在怀里:“走吧。”   “行嘞~”马车夫应一声,鞭子一甩,马车又吱吱呀呀往前走。   街对面二楼有个喝酒上头,到窗户边吹风醒酒的,揉揉惺忪醉眼,嘴里嘀咕:“难道爷刚才看错了?好像有人刚才动那个车窗了?”   又好像没有,晃晃装了七八斤水的脑袋,又被朋友叫回去喝酒。   谭芸芬回到映霞苑,褚青娘还没回来,她也不急自去厨下找了药吊子,到廊下支了火炉小火慢熬。   春桐看见了,从屋里出来含笑:“谭姐姐在忙什么,有没有奴婢凑手帮忙的?”   谭芸芬悠悠瞥她一眼,缓缓打着扇子扇火:“不用,魏大人的人,我们映霞苑可不敢支使,姑娘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   春桐被刺也不见怒,只是不远不近笑着套近乎:“谭姐姐这是给谁熬药?”   谭芸芬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缓缓打扇:“我给谁熬药,碍着姑娘什么事?”   再被刺一回,春桐抿笑不语了,自回屋也端了小板凳出来,手上拿着活计,不知是守着谭芸芬,还是守着药炉。   褚青娘这一出去,中午饭也没能赶回来,直到午后才回来。谭芸芬一直守着药,半步都没离开,见褚青娘回来立刻将药放进木盘。   却不提防春桐闪出来:“谭姐姐熬药辛苦,还是奴婢给夫人送进去吧。”   “不敢”谭芸芬带着三分怒意,斜了一眼春桐“不劳姑娘费心,只要姑娘别害我撒了药就行!”   春桐既不反驳也不强硬,嘴边带着三分恰到好处谦卑笑容,退到一边:“是春桐莽撞惊到姐姐。”   “哼!”谭芸芬瞪一眼春桐,自己去了上房。   春桐嘴边依旧三分谦卑,三分退让的笑容,目送谭芸芬将药端进上房。 第44章   第一日魏文昭没来, 第二日魏文昭没来, 第三日魏文昭来了,来的很随意,还带了换洗衣裳:“听春桐说你在喝药?”   完全不避讳春桐是自己的人,当然明晃晃的事,也不用避讳。   “是”褚青娘自顾自看书,仿佛没看见魏文昭进来。   “什么药, 没见你生病。”   “避孕药”褚青娘闲闲翻过一页书, 魏文昭一滞似乎没想到,褚青娘会回答的这么干脆利落。   魏文昭接不上话, 褚青娘却有话说, 也不抬头就着看书样子:“魏大人不会觉得, 咱们还有夫妻情分吧,我不过是受你胁迫而已。”   又来了, 魏文昭想起淮安初见时,褚青娘一遍一遍认真、真切的说自己已经再嫁他人,生有孩子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魏文昭想这世上要论最了解自己的, 除了褚青娘再无别人, 她总是能准确的戳到自己的痛点。   可是同样的, 这世界上最了解褚青娘的, 难道不是他魏文昭吗?心肠瞬间冷酷起来。他也一定能,一定能凭一个孩子,再次让褚青娘软化回归家族。   魏文昭决定不跟褚青娘言语机锋,因为再多的话不如行动。恰好这时候褚童散学归来, 魏文昭坐到桌子另一边招呼儿子:“课业拿来为父看看。”每隔五天魏文昭会检查两个孩子课业。   褚童看看母亲,母亲含笑看着他,再转回眼,褚童对魏文昭撒娇道:“去父亲书房讲吧,那里安静~”   这么说也没毛病,因为以前都是去魏文昭书房检查课业,魏文昭却皱起眉头训斥:“男孩子要有男孩儿样,长这么大还撒娇像什么样。”   撒娇不讨人喜欢么?   褚童倏忽一惊,急忙看向褚青娘:“娘是不是也不喜欢童儿撒娇?”   惶恐的神色,好像荒野中将要被遗弃的小兽,黑漉漉瞳孔惊恐放大。   恓惶无助,让人忍不住抱进怀里安稳。褚青娘也这么做了,环住儿子还很稚嫩的肩膀,让他依靠在自己怀里:“傻话,娘永远喜欢童儿,因为童儿是娘身上一块肉。”   那肉剜多了会不会痛?褚童悄悄伸手捉住母亲一块衣襟,藏进手心里。   虽然心疼,虽然惶恐,褚童却明白一个道理,男孩子长大了不适合撒娇,他应给看起来更有担当,母亲才能开心。   “慈母多败儿”魏文昭有些不满但也没太在意,毕竟男孩子教导还要靠父亲,因此也没太多苛责,起身道,“走吧,随为父去书房。”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出映霞苑、过花园、入主院,进书房。魏文昭在书桌后坐定:“课业拿来为父看。”   褚童慢吞吞将书包转到身前,却没有打开反而用手捂住,黑漆漆眼睛,沉寂的看向书桌后魏文昭。   还是那样高大俊美,可褚童已经心无波澜。   “我姓褚、叫褚童,我没有父亲,不用你教导。”   “孽子!”魏文昭直觉呵斥。   褚童冷冰冰镇定道:“难道你还要把我关起来,可以,母亲知道了,正好不用再顾及我、顾及父子情分,可以完全不受你胁迫。”   这孩子知道那晚的事了?魏文昭皱眉审视儿子,褚童漠然回视:“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也不需要你教导,我也不怕你胁迫,因为我巴不得我娘自由自在。”   你把我关起来也罢,责罚也罢,让母亲知道我们父子决裂,她就可以少一分牵挂。褚童想得很清楚,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褚青娘还有别的牵挂,比如魏思颖的婚事,比如大哥,比如三子珍。   因为有这些牵挂,褚童并不打算让褚青娘知道自己父子决裂,不想娘为自己多伤一份心,就让娘觉得自己父子和睦,日子很平顺吧。   褚童扭身走了,书房里只留下魏文昭。   风微微从门口窗户吹进来,明明是四五月暖风,魏文昭却觉得淡淡冷意侵入肌肤到血管、到百骸。   许久许久,魏文昭慢慢坐下,罢了,以后课业直接询问先生。捏捏眉心魏文昭拿过案上卷宗,看了几页忽然笑了,嘴角一瞬如梨花绽放。   这孩子倒聪明,在这节骨眼儿上,懂得如何反制。不错,来日可期。   至于孩子不认他,魏文昭完全当笑话,小孩儿不懂事,等他长大自然知道父亲的辛苦和用心。   连着几日褚青娘车马穿梭,去权重、情重人家拜谢、参加各种庆祝宴席,商行备货查验。凡是拜谢、宴席就带着春桐、珍儿。   春桐被调/教的非常好,不显眼却稳妥,总是能替褚青娘挡下各种酒。去商行就带着珍儿,珍儿带着褚青娘行事日志。   忙了七八日,才算把诸多事宜理顺,然后青娘盼星星盼月亮的女儿回来了!   如果说离开时,魏思颖像一只黄莺美丽稚嫩,那么回来的女孩儿就像一只白鸽。   雪白的羽毛,身姿挺拔;   开朗的眉眼,舒朗大方;   艳艳的红唇,明丽无双。   映霞苑正屋里间,娘儿俩窝在罗汉榻,地上一圈谭芸芬、珍儿、如意,刘嫂等好几个人,久别重逢好不热闹。   魏思颖依在青娘肩头,神态随意又亲昵,一段往事讲的跌宕起伏:“前年梅雨季水量暴涨,眼看要淹过码头,程叔急得不行,可脚夫们都没出工。”   谭芸芬立在地下:“这么厉害?我记得码头距水面少说也有四尺。”   如意噼里啪啦兴奋学嘴:“可不是,那年梅雨特别暴,跟暴雨似的,一柱一柱白刷刷往下打,打的雨伞‘啪啦啦’响,撑都撑不住,好多船困在码头。”   褚青娘记得那一年,那一年三子珍商行刚刚起步,那一船货物几乎定生死。褚青娘慢慢听着,揽住女儿让她靠的更舒服。   魏思颖接着道:“雨季过不去,眼看要到货日子要耽误,唐观叔知道了,找来衙役、跟马大叔,刘大叔他们说了褚家困境。马大叔,刘大叔二活没说,各家各户敲门,把人吆喝起来,大伙支起油布,冒着暴雨把货扛上船。”   青娘脑海里描摹出那副画面,天地相连的茫茫雨中,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码头木板湿漉漉溅出噼噼啪啪白色雨花。人手相支的油布下,熟悉的力夫一个个扛着货物,走上三子珍商船。   魏思颖小女儿傲娇模样,揽住自己母亲脖子:“还是娘厉害,马大叔,刘大叔都说这是娘的事,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把事儿圆乎了。”   马、刘二人,都是码头脚夫,为人却义薄云天。   魏思颖抱着褚青娘脖子,自己头枕在母亲肩膀上,心里无限依赖喜爱。不去怀安,她永远不知道,母亲曾经那样一手一脚一路汗水。   不去怀安,她永远不知道,母亲原来那样让人称赞怀念。   不去怀安,她永远不知道,母亲原来是这样大气,又可亲可敬的女子。   至于父亲当年行为,魏思颖不予置评,只能说人各有志。父亲唯一的错,是当年应该和娘说清楚,由母亲自己决定去留,而不是他决定母亲该如何。   后来怀安相遇也是,不该利用手中权利强逼母亲回来,不问母亲意思。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父亲的错不在休妻,在从来不尊重母亲的想法。   春桐在院里凝神听了听,正屋里笑语不断,站在院子想了想,收拾整齐去正院书房。   书房里,魏文昭正调试女儿带回来的一把古琴,神色和缓眼里几分满意之色,看着十分惬意。   魏奇在旁边满嘴称赞:“说起来还是女孩儿贴心,这礼物可送到老爷心坎上了。”魏文昭喜欢抚琴,更爱好琴,只是一直没时间寻摸。   这是一把好琴,虽然不算太古,但也有三四百年历史,难为女儿费心。   魏文昭嘴角少有含着几丝欣慰,那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是身为人父的欣慰与骄傲。   不多,但足以让他心情不错,不错到有心情跟魏奇闲话:“女儿好,赶紧生一个,这都几年了,你还是单身。”   “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魏奇回答的略微不自在。他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着家族血脉传承,可他怎么也忘不了妻女惨状,没法接受别的女子。好像接受了,就是忘记了那惨烈的一幕。   “老爷”春桐在外轻声启禀。   魏文昭听到没急着叫进,又试了试宫音,等到音色达到自己满意效果,才扬声:“进来”然后随口吩咐魏奇,“你先出去。”   “是”魏奇拱手出去,和进来的春桐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互相见礼然后错身而过。   他们都是老爷的人。   “怎样?”魏文昭并没有看春桐,眼睛还在琴上,手上则是一块白布巾,慢慢擦去污渍。   春桐屈膝轻声:“奴婢去了十日,不见夫人换洗。”   声音虽然轻,却能保证魏文昭听得清晰明了,屋外却听不不真切。   “嗯,继续盯着,别的你不需操心。”魏文昭随手扔下布巾,在琴弦上拨弄出几声‘曾曾’清音。   ‘曾曾’琴音在屋里飘了飘,然后散的无隐无踪。   春桐等琴音散了才欠身应道:“是”想了想又说,“距奴婢观察,奴婢去前三日,夫人都没有换洗。”   魏文昭并拢食指中指在琴弦滑过,一串琴音响起,叮叮淙淙像山间流水。春桐正凝神听,魏文昭却淡淡伸手按住琴弦,声音凝歇:   “本官要确切日子,不是你揣测的,知道吗?”   春桐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过界了,连忙屈膝:“是”。   映霞苑正热闹,屋外有人送信:“逢春堂唐大夫在外求见,夫人见不见?”   褚青娘想着日子差不多了,拍拍女儿让她起身,自己也起来:“请唐大夫进来。”   褚青娘整理好仪容,笑着出来招呼唐百病:“唐大夫请坐,药油研究的怎么样了?”   谭芸芬多少知道些自己主子心思,知道主子想让唐大夫随路去西域,给商队多一层保障,因此见人进来也不停留,自去廊下熬药。   这药要饭前喝效果好。   魏思颖则侍立在母亲身后,看母亲怎么让人心甘情愿上钩。   唐百病心里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过了,人家那么珍贵的药油,他要了一回又一回,还能涎着脸上门。   因此实在拿不出名医风范,只能苍蝇搓手状,无端有些猥琐:“褚夫人,您看……”   褚青娘不说话一手搭在桌上,笑吟吟看着唐百病,看着鱼儿游过来。   ……   书房魏奇猛的闯进来:“老爷,不好了,逢春堂唐大夫去了夫人院子!”   唐百病去青娘院子做什么!大夫和青娘。   魏文昭倏的站起来,有一瞬,觉得自己心不会跳。 第45章   魏文昭心思急转, 青娘一直在喝‘避子’药, 为什么会突然找大夫,难道发现什么不对?   又或者青娘换洗时间超过一月,怀疑自己有孕,所以找唐百病把脉?   不管那种情形都会十分棘手,魏文昭神色有些冷凝。   魏奇看魏文昭脸色不好,也跟着着急, 老爷费了多少心思, 才将药材掉包。   不过他灵光一闪,想起他们主仆忽略的一点:“老爷, 为了退烧药油, 唐大夫一直折腾想见夫人, 您说这次会不会是为了这件事?”   是了,还有这种可能。魏文昭放松一口气, 才发觉自己失态了。   真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为了这点小儿女心思,自己竟然也有紧张失态的一天。   魏文昭心里苦笑, 不得不拿出在朝堂的心态, 让自己重新心思沉静清明。   等青娘有孕就好了, 哎, 魏文昭叹口气,让心思一点点清明沉静。   吩咐春桐:“你先回去,不要打草惊蛇,看唐百病到底为什么来, 再看他们会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是”春桐领命去了。   唐百病自然是为退烧油来的,这东西让他太痴迷了,退烧效果好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重要见效奇快。如果能把这东西研究出来,不知能挽救多少高烧病人。   因此就算厚脸皮,唐百病也认了。   褚青娘也没为难唐百病,从骨子上来说,她敬佩这类为百姓干实事的人。因此说话也格外谦和:   “唐先生的来意青娘知晓,只是药油只剩最后一点,家里孩子还多,万一……”   话犹未尽意思却尽了,总得留点以防万一。   唐百病舔舔干涩的双唇,为了药油把良心别裤腰上,瞎话儿随便来:“在下已经把配方琢磨的差不多了,就差那么一点,只要在下破解出来,愿意把方子免费送给褚夫人如何?”   这是拿利诱、惑自己呢,褚青娘微微笑:“青娘相信先生这些日子心思都在药油上,只是那方子怕是没那么好破解,全部用料皆化为膏油,只凭望、闻、尝,恐怕再有几盒先生也难破解。”   唐百病有些着急,这要不能再研究下去,他得日夜挠心挠肺,多好的东西能救多少人!   青娘看出唐百病真切的急意,才笑道:“先生也不用着急,待到两三年后,青娘奉上大罐药油,供先生研究为百姓造福。”   “为什么要等两三年后?”   鱼儿甩尾巴,绕着钩子转。   褚青娘笑道:“因为我商行要开通西域商路,第一次过去探路,来回大约需要两三年。”   哦……唐百病有些懵,这和他什么相干?   青娘微微笑,清晰却和缓的开口,务必让唐百病听清楚:“三子珍主要走丝绸和药材,既可以将咱们医药介绍到西域,也可以将他们……”   话说到这里,青娘意味深长顿了顿,看唐百病迷蒙的双眼,一点点擦去迷雾明亮起来,知道他想到了才接着笑言。   “也将他们医药带回来,算是互通有无利惠百姓。”   话还没落地,唐百病自觉灵光一动,立刻巴上来:“我也想去!”   和更广阔的医术互通有无!简直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唐百病几乎疯魔,不是最后的理智,几乎都能巴到青娘身上撒娇打滚。   “让我去吧!”   廊下药香悠悠,唐百病心满意足一腔春风出来,鼻端一动嗅到熟悉的药材味。   这味……稍微品了品,嗯,一幅健体助孕药,转头,谭芸芬正小火扇着药炉。   咦?不是说魏大人和褚姨娘关系如冰,从不来小院,这院子怎么会熬助孕药?   谭芸芬也看见唐百病,拿着扇子站起来笑着招呼:“唐大夫走了。”   “是啊”唐百病乐呵呵应着,他有心多问一句,却见谭芸芬只是笑,却不说药的事。   唐大夫一拍额头明白了,一定是魏大人感动了褚娘子,夫妻两重归于好。这久别胜新婚,老房子着火更情浓,所以两人想再生一个!   两夫妻加个孩子,那还不得蜜里调油?唐百病驻足回想了一下褚青娘气色,由衷点头,褚夫人身体好得很,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能生。   谭芸芬想瞒住嫡妻避孕,唐百病一番自我揣测,真相就这么错过去了,屋里春桐一口气不上不下差点憋死。   魏文昭在书房得知结果微微皱眉,总这么被动不是他的风格,略一思量一一吩咐下去。   唐百病那里,送去一本少见名医手记,让他忙着抄录,在去西域前顾不上来伯府。   又让吕颂给谭芸芬送去东院花名册,以后东院由褚青娘说了算,只是这名册送的很有意思,这些仆役来历都给损毁了,得一一重新询问、追查、造册。   这还不够,又安排春桐有意无意盯着药和上房,让谭芸芬处处戒备忙的自顾不暇。   至于褚青娘那里,西域通商迫在眉睫,整日在各种货物、人员,和七家最后查遗补缺中,忙的团团转,便是女儿婚事也要往后压。   魏文昭不声不响,每三日来一次,春桐则没事在上房门口晃悠,在药炉边打转,让谭芸芬疲于应付,更顾不上分心别的:比如再过两日,褚青娘月事就该来了。   映霞苑最主要一主二仆,褚青娘、谭芸芬、珍儿、被搅合的昏天暗地。   就在这样的时刻,明王托人来说合,想以侧妃之位迎娶魏思颖。   魏文昭看完帖子就笑了,想让他女儿做妾,简直做梦!   这事,本来魏文昭一口就能回绝,可是他心里多转一个圈,就让小厮把帖子送到映霞苑。只说他不同意,让褚青娘看着找借口推了。   总而言之,魏文昭只有一个目的,让褚青娘忙的什么也顾不上。   顾不上计算自己小日子对不对,魏文昭只有一个目的,瞒天过海,等青娘回过神,木已成舟。   五月十八,钦天监算出的吉日,宜出行。褚青娘和另外六家家主,送西域商队启程。   也许是事情告一段落,也许只是太过忙碌。回程坐在轿子上,褚青娘觉得全身疲乏无力,这感觉也不单是今日,最近几日总是犯困精神不济。   回去好好歇几日就好了,歇完了,就该着手颖儿婚事。褚青娘做事有备无患,这几年明里暗里,早早圈定五家,也不知道颖儿喜欢哪一家。   轿子摇摇晃晃,还是白日褚青娘却想着想着,头一歪靠着轿子睡着了。轿子如树叶落水,悄无声息停下,一块薄褥子,轻轻搭在褚青娘腰腹间。   轿子慢慢平稳回到伯府,春桐在轿外轻声道:“夫人到了。”   褚青娘动动压麻的肩膀,迷蒙间又听人回禀:“夫人,主院夫人回来了,到咱们院闹了一通,您不在又回去了。”   吕文佩回来了?青娘靠在轿子里,有些厌倦捏捏眉心,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魏思年落痂五日了,她可终于回来了。   “知道了,给迎朝门按一道木门,等闲不许人进去。”这一道门等于整个东院,都是褚青娘的了。   吕文佩这一避痘,避了将近四十天,回来简直天翻地覆,一个女儿没了,永嘉伯夫人变成右夫人,魏文昭留宿映霞苑了,无论哪一件她都受不了。   回来没闹到褚青娘,吕文佩又去了女儿院子,不过就算落痂五日,她也没有完全放心。   隔着窗户跟女儿说了几句话,让她乖乖养着,再过几日再出来,然后算着时辰魏文昭该回来了,又急急忙忙出去沐浴换衣裳。   太多变故,让娇养的吕文佩六神无主,忘了八岁女儿需要母亲安慰。不知道急忙转身那一刻,到底怎样伤了孩子的心。   吕文佩算着时辰换好衣裳,连头发都顾不上烘干,湿漉漉挽成圆髻,就去前院堵魏文昭。   魏文昭刚回来,朝服没来得及换,就被吕文佩堵个正着,直接问到脸上:“你不是说接回来放着吗,为什么要去映霞苑?”   魏文昭微微凝眉,当年他的确说过,只是接回来放着,不会去青娘院子。   吕文佩这一问,不太好回答。   当初魏文昭三番两次求欢,被褚青娘相拒,魏文昭确实心冷情冷,将几年夫妻情分抛却,不打算再去。   可谁知魏文昭会再次喜欢青娘呢?魏文昭自己也没料到,只是在看见褚青娘照顾魏思年时,那份温婉让过往纷沓而来。   在和褚青娘相伴的日子里,魏文昭的心是安稳平和的。他只需一力苦读,别的什么都不用管,青娘自然会料理好里里外外。家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祥和的,在他空闲时会有娇儿绕膝,娇妻笑靥。   而这份安稳平和,是吕氏从来不能给予的。尤其为了吏部尚书,他在前朝厮杀时,一双女儿命悬一线,焦躁忧虑时时烧灼着他。   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青娘,看到青娘帮他照顾女儿,那一刻他的心安稳了,平和了。   不过这些,魏文昭不会和吕文佩细说,只是微微皱眉:“华儿不在了,你有没有去看看她?”   吕文佩眼里闪过痛色和慌乱,她忘了。   魏文昭说不出的失望,看向吕文佩肩头,那里被湿发滴滴答答的水,洇出层层湿痕半分仪态也没有。   “回去烘干头发,整理好仪容再来。”说完觉得有点生硬,又补充到:“我刚上任千头万绪有些疲累,等我换好衣裳略事休息?”   吕文佩还是心疼魏文昭的,见他眉宇确实有疲色,委委屈屈屈膝:“老爷歇会,妾身待会儿再来。”   说完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外担忧女儿,听闻府里各种噩耗,一颗心油煎似的,吕文佩泪就出来了。   “妾身待会过来,老爷告诉妾身为什么去映霞苑?”   “嗯”魏文昭点头。 第46章   吕文佩忍着心里恓惶无主, 一路往自己院子去。她和魏文昭住前后院, 从魏文昭书房出来,向内院走几步绕过耳房,耳房旁两扇小小红漆门,进去就是她的院子。   明明只有几步路,可吕文佩却总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几步路走的惶惶恐恐不知深浅。   她早就给娘家去信了, 她不忿自己成为右夫人, 她不想成为平妻,那会让她成为京城笑话。   可吕家来信对她只有诸多训诫, 要她抓牢夫君心, 要她教导好瑞哥儿, 将来好谋得世子位。   对着这些训诫,吕文佩只觉得惶恐无依。她也想抓牢夫君的心, 可她越想抓牢,越是难以抓住。吕文佩有感觉,以前她还能偶尔碰到夫君的心, 现在却根本碰触不到。   那个人就在那里, 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深一脚浅一脚, 在东珠扶持下跨过门槛, 看见三进院子那座白色照壁,吕文佩无端有些腿软。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东珠双手用力,使劲把直往下滑的吕文佩往上提拉。   上房正指挥人归拢箱笼的黄奶娘, 听见声音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小姐怎么了?”声音里带着焦急担忧。   怎么了?吕文佩搭着东珠胳膊,勉强支住腿。爹爹说勋贵人家,向来武学传家,瑞哥儿必须学武,将来才有可能成为世子。   可是魏思云已经去了沧州邵家,她的瑞哥儿还不到四岁,吕文佩只觉得浑身发冷,四周都是潮水要淹没她。   黄氏绕过影壁跑出来,看见吕文佩煞白的巴掌脸,心就疼的直抽抽。   人人都说她家小姐命好,嫁了探花郎却做侯夫人,可她家小姐却跟枝头的□□花似的,虽然一日日不曾凋零,却慢慢失水萎缩。   “小姐好端端,这是怎么了?”黄奶娘用力把吕文佩捞起来。   吕文佩鼻尖和眼皮儿,都是薄薄一层红色,像冬天经雪的红萝卜,黑眼珠湿漉漉望着奶娘,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来。   贤惠试过了,撒娇试过了,刁蛮也试过了,她都累了,可魏文昭却越来越远,世子位也渐渐倾斜。   唇色有些惨淡的紫白,张了几次,吕文佩也说不出心底的话,只是挤出一个惨淡笑容:“老爷说,待会来院里,说为什么去映霞苑。”   说到映霞苑,黄氏脸上尽是杀之而后快的恨意,一边扶着吕文佩往上房去,一边恨恨道:   “老奴早说过都是后宅手段,偏偏小姐不信,被人骗的实实的,看出那边厉害了吧?欲擒故纵玩了三年,硬生生拖得大公子快十二,一朝出手把老爷死死拿住。”   想想刚听到的消息,黄奶娘那叫一个恨,一边扶吕文佩上房前台阶,一边道:“那么大年龄,偏偏把老爷勾得死死的,三天两头往那边跑。”   三天两头?吕文佩只觉得心里越发荒凉,好像冬日荒原随地卷过一阵细冷的风。   他们新婚时,魏文昭似乎有那么情热过一阵,后来几年都是一月五六日,这几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月两三次。   东珠看吕文佩脸上颜色实在不对,忍不住提醒:“黄妈妈少说两句吧。”   黄氏这才发现,自家小姐脸色煞白难看,想起老爷那刻薄寡恩的样子。也是呸,当初怎么看上这个么冷心冷肺的东西,看看她家小姐花儿一样的年纪,跟寡妇有多少区别。   吕文佩总算坐到梳妆台前,她心里乱糟糟的,似乎很多东西在脑子里来来去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就是惶恐就是害怕。   后来吕文佩才明白,这时候的惶恐害怕,不过是女子的敏锐,让她明白自己失去丈夫,失去依托了。   可此时此刻,吕文佩却心头乱糟糟,不知怎么就抓了一句:“老爷待会要过来,穿什么衣裳好?浅绿、杏子黄,还是水红?”这些都是褚青娘曾经提点过得颜色,其实这几年没什么用了。   黄氏恨恨说道:“小姐还信那女人的话,你看她这几年穿的衣裳,一年四季都是蓝、碧二色为主,肯定是老爷喜欢。”   “哦,那就穿绿色吧,深绿色。”吕文佩随便抓了个颜色。   东珠其实多少理解夫人心里的害怕,也忍不住替她凄惨。   侍郎家的千金小姐,挤走人家糟糠妻,嫁了二婚男,若是这糟糠妻永不翻身也就算了,偏偏人家不但翻身,还翻得漂亮,夫婿爱重、身家巨万、儿女成人。   那她吕文佩算什么呢?   “夫人”东珠柔下声音“不如穿那件雨过天青色,配白绫裙,毕竟二小姐刚殁。”吕文佩现在模样,最适合柔弱。   ……   魏文昭在浴桶里阖眸养神,事情一件件在眼前浮过。先是朝廷上的,从太子到明王、宜王、诚王、鲁王,这几个都是成年皇子。   太子占了嫡东宫多年,急功而好色,尤其近几年,随着几位皇子成年,心中迫切越发弄权结党,皇上心里不满久了,以前还提点,现在颇有些冷眼看的意思。   明王,看起来舒朗大方洁身自爱,皇帝也颇为宠爱。可是竟以侧妃之位求娶思颖,这样明目张胆拉拢朝中重臣,也是一步昏棋。   魏文昭算的精细,却不知钱贵妃根本不同意儿子,求娶魏思颖,是明王无意中看见魏思颖。   那一日魏思颖从怀安回来,站在帆船头,想着要见母亲和程望焕说的高兴。   明王恰巧坐轿从运河边过,无意中从下往上看见魏思颖笑颜,舒朗且明媚,灿烂且自若。只一眼,就被明王看在了眼里,才上门求娶。   魏文昭先入为主,以为人家看中他权势其实是错的。但也不能说全错,明王知道魏思颖身份后,确实有一举两得的意思,不过没成也就没再强求。   毕竟他现在蛰伏为主。   水面纹丝不动,氤氲的热气在魏文昭面前袅袅飘散,全身放松的神态下,是内心极其细密的排布。   鲁王人如封号憨鲁莽直。宜王母家平平,母妃也仅是一个嫔位,不功不过,几样差事也办得中正平和。诚王母亲是贤妃,本人性情飞扬,喜好结交侠士明客。   其实只要不是太子和鲁王登基,其他几个皇子都可以。许是一个姿势久了,魏文昭动了动,水面泼剌泼剌晕开波纹。   皇子之后是朝中勋贵关系,别看上朝都是文武吵,勋贵似乎只是摆设,实际上大虞军权,有三分之一在勋贵手中。   勋贵百年关系错综复杂,在魏文昭脑中却如同一张蛛网,然后才是文武大臣、吏部公务。   一样样条缕清晰后,才是内宅家事。先是青娘,月信整整二十九日未到,这几日还神思困倦,八成是有了,但也有可能是太累和月信将至。   不管哪样,他这几日都不能去映霞苑。   魏文昭记得很清楚,褚青娘身体极好,从无月信不准一说,而且她每次将将有孕,都会神思困倦然后脾性不太稳。   以前为了他,青娘都会克制一二,克制不住就会撒娇闹痴要他哄,要他陪,只是以前他能耐心抽出的时间不多。   这次他一定好好哄好好陪,将夫妻感情重新经营起来,   想着青娘怀着孩子闹脾气,他耐着性子轻声慢哄,魏文昭嘴角弯了弯,常年冷肃的五官柔和些许。   然后就是文佩,魏文昭轻轻叹口气,吕文佩心里恓惶他知道,吕文佩不及青娘眼光胸襟气度,只是纤纤弱质,他得让她安心。   将所有事情在心中排布一边,魏文昭敲敲桶壁,小厮立刻进来伺候。   ‘哗啦啦’里间水声溅乱。   不一会儿,魏文昭穿着家常衣裳出来,外间早摆好晚饭。魏文昭慢条斯理用完饭,洗漱毕,让魏奇进来,自己去桌前写了一张名单。   “将这名单送去映霞苑,就说本官觉得穆武侯府、诚意侯府、安北公府不错,让夫人优先考虑。”   魏奇看了一遍纸上名单,总共八家,和夫人圈定的五家,有三家重合。而魏文昭说的三家,都是褚青娘不想考虑的。   尤其穆武侯府是天佑帝母家,在京城一众勋贵中举足轻重,魏思颖要是嫁过去,贵重倒是有了,就是得被所有人眼睛盯着,那日子绝对自在不了。   不过魏奇也明白,魏文昭这份名单,与其说是让褚青娘给女儿择夫家,不如说是给褚青娘找点小麻烦。   毕竟想让女儿嫁的称心如意,就得过老爷这关不是?   那重合的三家就是饵,让褚青娘无暇想别的,只能思量怎么达成自己目的。   吕文佩在屋里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饭点已过,等得蜡烛高明,魏文昭才穿着家常袍子进来。   “老爷”连忙屈膝相迎。   魏文昭伸手拉起她,微笑:“怎么手这么冰?”顺便牵着到桌边坐下。   吕文佩很想魏文昭继续牵着她的手,因为魏文昭的手温热而宽大,让她安心,可惜桌子相隔不可能。   两人相对而坐,魏文昭看了一眼桌上吃食:“怎么还没吃?”   吕文佩绞着帕子,脸上多出些难堪尴尬:“想等老爷一起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没在一桌吃饭了。   魏文昭笑道:“我吃了,你吃吧。”   吕文佩看了一眼,桌上冷掉的饭菜,觉得和自己肠胃一样冷:“没胃口,不想吃。”   “那怎么可以。”魏文昭转头吩咐“让厨房下碗鸭肠面,稍微酸一点,就说夫人要吃,再备两个清淡小菜。”   吕文佩心里一热,眼眶就有些发酸,她看着烛下魏文昭的侧脸。也许是今晚烛光柔和,也许是魏文昭今日心情好,那依然俊美的侧脸,竟然显出些和往日不同的柔软来。   她要的不多,吕文佩想,她要的真不多,就像这样记得她的小爱好,对她温柔一点,对她笑一笑……   魏文昭转过头笑了笑,许是吕文佩祈祷成真,那笑容里真有几分温柔:“晚上不宜多吃,就这两样可好?”   泪水从吕文佩眼中滚落,魏文昭无奈的笑:“怎么孩子似的还哭了?”   也许今夜的魏文昭太温柔,也许只是烛光惑人,吕文佩起身走到魏文昭面前蹲下,把自己脸侧着放到魏文昭膝头。   泪水一点点往外流:“老爷,妾身不求别的,只求你多看顾,多看顾妾身母子。”   “说什么傻话呢?”丫鬟们见色早已掩门退下,魏文昭在无人知处叹口气,拉起吕文佩,将她的帕子抽出来,递给她“既然娶你回来,自然会看顾你。”   吕文佩傻傻的看着魏文昭,以为这就是一句情话。   魏文昭说:“我既会看顾你,自然要看顾她,她和你一样是夫人,我得一碗水端平。”   魏文昭柔声说:“你虽然年纪比她小,却自来比她更顾大局……”   吕文佩痴了,醉了,醉在艳艳桃花中。   第二日朝阳透过浅粉色纱窗照进来,照在吕文佩残余春色的脸上,魏奇进来欠身伺候魏文昭。   吕文佩奇怪:“药呢?”   魏文昭顿了顿,自若到:“以后不用喝了。”   吕文佩眨眨眼,不知怎么觉得屋子有些发寒,那寒气从指尖,毛孔一点点渗入皮肤、血肉:   “所以映霞苑这些日子,从没喝过药?”   “……是”魏文昭没有隐瞒,说完领着魏奇走了。   浅浅的欢喜像白日青烟,像冬日芦花,风一吹飘飘摇摇碎了散了。   吕文佩站在空荡荡内室,仿佛一把刀扎进心里,心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掉落。 第47章   黄氏觑着魏文昭出去, 提裙进了正屋, 进去就看见吕文佩失魂落魄跌坐在妆台前。   打从襁褓里开始,一手一脚二十多年,黄氏还从没见小姐这样过。一双眼睛没有半点神采不说,脸色一片煞白,连唇色都没了。   黄氏唬了一跳,连忙把人搂进怀里急拍:“小姐, 小姐?”吕文佩人虽然在, 可黄氏却莫名觉得自己怀里,是快要吹散的柳絮, 不由得心慌意乱, 叫出最亲近的称呼。   “囡囡, 奶娘的乖囡囡,怎么啦?”   吕文佩眼珠子动了一下, 人却还是没有反应。   黄氏急的昏招都出来了,一边向空中招手,一边抱着唤:“囡囡哎~回来了, 囡囡哎~回家了~~~”   这是小孩儿丢魂时, 大人叫魂的法子, 吕文佩小时候容易受惊, 黄氏经常给她叫魂。   吕文佩的泪一行行流下来:“他说后宅子嗣够了不用再生,让我喝避子汤。”   吕文佩从黄氏怀里出来,泪流满面眼角红通通,她仰头看向满脸疼惜的奶娘:“可是褚氏呢, 只要过夜后宅就停了避子汤。”   细弱的肩膀索索抖了起来,越抖越快,细密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整个崩溃。   “我是什么!他到底拿我当什么!”尖锐嘶吼,仿佛一柄利刃从心肺,喉咙直冲咽喉破口而出。   黄氏慌不迭将人揽进怀里拍哄,吕文佩却奋力推开她:“他拿我当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纤细的身体,仿若绷紧的弓弦,不知想割裂什么,是自己的心,还是魏文昭的血肉。   黄氏也算经过事的,知道小姐气迷心了,不管不顾将人困在怀里,一遍遍抚慰:“没事了,没事了,奶娘在呢。”   黄氏将人紧紧抱住,咬牙恨到:“都是东院那毒妇,老奴早说过,能厚着脸皮再回来,就不是好相与的,小姐偏是不信现在信了吧。”   怒火冲出胸腔,吕文佩空荡荡依靠在奶娘怀里,茫目的听着。   “那毒妇蛰伏三年一朝出手,就让半个世子位落到她儿子头上,老爷也被迷得死死的。”   吕文佩浑身乏力,靠在黄氏怀里,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什么不对。   “我的傻小姐,三年前你就该立起嫡庶规矩,愣是听了她的花言巧语,让她轻松自在在后院待了三年,安安稳稳养大儿女不说,还做出通天生意。”   “她靠的是什么?是老爷官威,老爷那官怎么来的,没有吕家能有他今天?”   吕文佩有些不太相信:“可当年她说,没有褚家没有吕家。老爷凭着自己本事,也能……”找到别的踏板。   黄氏冷笑着截断:“也能什么?没有吕家通天梯,老爷能做天子近臣?”   真真是个白眼狼过河拆桥,这会儿官做大了,又回去找他老婆了?黄氏心里狠狠的‘呸’一声,暗道‘做梦’。只可惜吕家现在仰赖魏文昭,实在没法给小姐出头。   黄氏这边心里想着,吕文佩却还琢磨当年褚青娘的话:“还是老爷自己有本事,不然吕家女婿也不光老爷,别人……”也不过平常。   黄氏却开始琢磨眼下情形:“依老奴看,这几样事儿太巧了,偏偏老爷升尚书的时候,华姐儿、年姐儿出痘,然后逼得夫人带瑞哥儿避痘……”   让后院空出来。   黄氏恍然大悟:“毒妇!毒妇!毒妇!”三个毒妇伴着喷溅的唾沫星子,诉说着主人愤怒,“一定是大公子年龄快够封世子了,所以阴私手段用到瑞哥儿这,可惜被华姐儿、年姐儿挡了。”   “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黄氏怒火中烧。   映霞苑,谭芸芬沾了点熏油,一边给褚青娘按捏额角,一边劝:“奶奶不然叫个大夫过来瞧瞧,大清早就没精神。”   褚青娘闭着眼睛,一边随着谭芸芬动作轻晃,一边懒懒道:“多半是苦夏,再加上前些日子太忙,没事。”   往年也没见主子苦夏,谭芸芬心里一边嘀咕,一边微微用力。叫大夫这话也就说一说,各家各府邀请褚青娘的帖子,都排了十几二十多。京城想娶魏思颖的太多,父亲实权伯爷,母亲皇商巨贾。   真正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说起来还是咱们大小姐太招人。”谭芸芬笑语未完,竹帘哗啦响,魏思颖笑着跑进来:“谭姨说我什么好话呢?”   “小姐想什么好事呢?奴婢可没觉得小姐好。”   魏思颖扶着母亲肩头,跟谭芸芬玩笑:“我这么聪明可爱的小姑娘,谭姨也舍得不说好?”   谭芸芬给逗的合不拢嘴:“去去去,出去几年,别的没有脸皮是绝对厚了。”   褚青娘笑眼看女儿,好似枝头即将吐蕊的芍药,娇媚明艳。   至于谭芸芬评价的厚脸皮,聪明的厚脸皮,其实是一种胸襟,一种接受挫折的能力。脸皮过于薄的人,敏感脆弱,自己过得辛苦,别人也不好接触。   所以‘厚脸皮’三个字,褚青娘只当对女儿的褒奖,叠一叠收到腰包里。   “娘,看什么呢?”魏思颖偏着头笑问“是不是看你姑娘漂亮?”   “是,我姑娘最漂亮。”   “……”远不及母亲的魏思颖害羞了,藏在褚青娘肩头笑着不出来。   如意在后边笑着替自己小姐解围:“时辰差不多了,奶奶是不是该换衣裳了?”   谭芸芬往窗外瞅了一眼‘哎呦’惊呼:“可不是!今天是大小姐和奶奶第一次亮相,可不能迟了。”   屋里人忙碌起来,刘嫂梳头、谭芸芬准备衣裳,魏思颖在旁边给褚青娘挑胭脂水粉:“我看母亲这两日神思困倦,不如选珍珠红提神。”   褚青娘就着魏思颖手看了一眼:“行,衣裳就蟹壳黄挑金丝那身,披帛用那条茜红镂空沙罗。”   谭芸芬应了将手里的放回去,又去另外取。   魏思颖放下胭脂,脸上浮出几分担忧:“娘,我看你脸色有点白,没事吧,不如请大夫来看看?”   在旁边给刘嫂打下手的春桐,垂眸睫毛颤了颤,默默递上篦子。   没人在意这个小细节,褚青娘也没在意:“刚阿谭还在说,不过是苦夏过两日就好。”   褚青娘这边收拾停当,说说笑笑准备出门,却被吕文佩领着黄氏等人挡住,或者说黄氏领着吕文佩来兴师问罪。   “三年前老奴就看出姨娘不是好相与的,果然够狠够毒,一出手就想要三公子性命。”   这是哪儿跟哪儿?褚青娘微微皱眉。   吕文佩其实不太想来,没有证据的事,跑来闹一场有什么用?可黄氏说魏思颖说亲在即,必须坏了母女名声,让魏思颖嫁不好,没法给魏思云助力。   黄氏恶狠狠盯着褚青娘,好像手里握着铁证一样:“世上那有那么巧的事,偏这节骨眼儿上,二小姐、三小姐出痘,明明是你看大公子年龄到了,要害三公子。”   跟着黄氏来的人,眼神都带上微微敌意。确实再过几个月,魏思云就年满十二可以请封世子了。   就是一向冷静的东珠,也忍不住多看褚青娘两眼,更别说花园里干活的仆妇,一眼一眼往自己这边梭。   黄氏看褚青娘不说话,越发肯定:“就是你这毒妇,害了二小姐性命,怎么,送走大公子做什么,做贼心虚是不是?”   花园里众仆妇,听得恍然大悟,平日看着挺好的主子,真没想到……   真真有嘴说不清,谭芸芬气的胸脯起伏,挽袖子就要上,却被褚青娘一只素手拦住。青娘淡淡看一眼黄氏,对吕文佩说:   “这话你不应该来我这里说,去应天府说吧。”   呃……所有怀疑的人,像是一口气卡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褚青娘对吕文佩淡淡开口:“你是侍郎家女儿官家千金,应当知道人命关天,既有这种怀疑,就该去官府报案。”   吕文佩手指,在袖下紧张的纠缠,强撑着脖子说:“我这是顾大局,为伯府体面着想。”   “什么叫大局,大局不及你女儿一条性命?”   花园里远远听热闹的仆人,噎了噎,第一次见嫌犯逼着原告去官府报案的。   不过也说明东院夫人坦荡无愧,主子无愧,他们下人更坦荡,都收起眼睛耳朵该干嘛干嘛。   魏思年衣裳都没换,急匆匆从华年小筑赶过来:“娘,您怎么能无端寻人麻烦?”挡在褚青娘面前,为做错事的母亲焦急,“您不知道吗,不是大娘女儿早就没了。”   吕文佩别的没注意,只抓住了一个让她心寒的称呼:“你叫她什么?”   “大……大娘”魏思年垂下睫毛,她知道这称呼让人难堪,可这就是事实“大姐的母亲,比娘年龄大不是吗?”   ‘啪’一个耳光甩在魏思年脸上,吕文佩心口都是疼的:“你叫她大娘,我呢,难道我是小娘,二娘?”那是偏房的叫法。   魏思年捂住脸,眼泪一颗颗落下来,谁让您当年抢别人夫婿。小姑娘一根一根弯下膝盖,跪在母亲面前,挡住褚青娘:“娘,求您看在……看在”   大娘两个字不敢叫出来,魏思年顿了下说“救了女儿性命,别来寻事生非。”   “我……”吕文佩一阵心堵,又一阵茫然,我来寻事生非?什么时候我成了无理取闹的人?   黄氏心疼的扶起魏思年,劝道:“三小姐别被奸人蒙蔽,就是她害了你和二小姐,眼看害不到三公子,才出手救了你的命。”   褚青娘看着黄氏,眼神一点点变冷:“将黄氏绑了,送去应天府。”   花园里的仆妇早就不爽了,论起来现在东院是东院,主院是主院,凭什么主院一张嘴就来讹人。   四五个健仆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将黄氏按在地上。   褚青娘说:“送去应天府,就说她有冤屈,要告我害了二小姐性命。”   吕氏慌了命人去拉,很快主院和东院奴仆缠在一起。   春桐看着实在不像,出来对褚青娘屈膝:“夫人花宴要迟了,再说大小姐正是说亲之际,何必为个奴才坏了兆头。”   黄氏一听,原本气馁的她,立刻气焰高涨往前扑:“怕了吧?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做贼心虚!”力气之大,几个仆妇差点没按住。   褚青娘淡漠的看着黄氏,在她清冷的瞳孔中,映出一个又蠢又狠的撒泼妇人:“思颖的事再缓两天,先把黄氏移交应天府,再去请个大夫来。”   说完褚青娘转身回院,又吩咐谭芸芬:“去诚意侯府告罪,就说家里有事不能赴宴,改日登门请罪。”   春桐急了,不管是把黄氏移交应天府,还是请大夫都是要命的事,只是急迫间不容她想出法子,魏思年救了她一命。   魏思年‘噗通’一声,双膝直直跪在褚青娘身后:“大……大……大……”   那个巴掌还在,一声大娘喊不出来,小姑娘脸上两行蜿蜒泪,急切又可怜。   不过八岁,刚走了一道鬼门关,又没了双胞姐姐,褚青娘心里暗暗叹息,回头:“起来吧,以后叫我褚夫人就行。”   “褚夫人”魏思年泪水越发厉害“求您别跟黄妈妈计较,求您别跟我娘计较,求您了。”   孩子一边哭一边俯首到地,泪水洒出点点湿斑,一个叠一个。   为什么要多加一个别和你娘计较呢,是在为你娘当年行为道歉吗?   多通透的孩子,可正因为通透才更难过。褚青娘抬眼看慌乱的吕文佩,左边顾不好黄氏,右边顾不好女儿。   闭闭眼,褚青娘吩咐:“黄氏堵了嘴,等大人回来处理,三小姐送回华年小筑沐浴换衣,其他人各司其职。”   “是”众人齐齐领命,映霞苑门口不多时,散的干干净净。   褚青娘看着吕文佩,吕文佩尖细的瓜子脸上,还是柔弱难以决断,不知该去救黄氏,还是该去安慰女儿。   “你来闹的目的是什么?”褚青娘问。   “?”吕文佩看向褚青娘,眼里有一瞬迷惑。   念在那个可怜孩子份上,褚青娘道:“你跟我来。”说完转身回院子。   也许是青娘太坦然,天生让人信服;也许是吕文佩心中某处,本能相信褚青娘。   吕文佩尝试的伸出鞋尖,踏上台阶。 第48章   进屋褚青娘先坐了, 才随意道:“坐吧。”   吕文佩看了看四周, 略微谨慎且防备的坐下。这屋子比她那里更开阔,且卧室和客厅打通,用半透博物架隔开。   博物架用的竹皮黄,光线又好,人进来只觉得心里敞亮。味道也不一样,有些清冽的花木香, 不浓却总是不经意浮动到鼻端。   褚青娘瞟了一眼又走神的吕文佩, 心想,真是好命, 到现在还保存这小姑娘的不知世事, 只可惜遇到魏文昭, 好命也到头了。   “吕夫人”淡淡开口提醒吕文佩,见她眼光放到自己身上, 褚青娘才开口,“人做事总有目的,你来这里闹得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什么?吕文佩有些迷惑。   褚青娘只好更明白提点:“你最想要什么?”   夫君的爱, 世子位, 吕文佩下意识在心里回答。   褚青娘替她回答:“想要魏文昭, 你就得摸清他的性情嗜好,然后投其所好。”   吕文佩不自觉集中精神,看向褚青娘。   “魏文昭为人你能给他想要的,他就会把你放在眼里, 用不着就会弃如敝履;想要世子位,你就该早早替魏思瑞培养武学爱好,寻找好的武学兵法师傅,让他常去校场玩。”   “不要觉得思云更占利,实际上思云十一岁习武学兵法,已经晚了,七岁才是最好的年纪。只要魏思瑞表现优异,世子位就不会落在思云头上。”   吕文佩听得明明白白,又糊里糊涂:“你有这么好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你想留给孩子的是眼下利益,我想留给孩子的是品行能力,是可以惠泽子孙后辈的品行。   一个人有能力,走到哪里都可以;一个人没能力,爵位金钱最终只会成为家宅祸根。养出米虫还是好的,养的游手好闲荒诞不经,才是祸及子孙。   可惜这些深一层的道理,褚青娘不想跟吕文佩说:“你就当我想给思云找块磨刀石吧。”   褚青娘说完站起身:“知道魏文昭现在最想要什么吗?”   吕文佩下意识跟着站起来:“什么?”   “安稳,他需要后宅安稳,然后安心巩固他的朝堂势力,你要是再这样闹下去,第一个容不下你的是魏文昭。”   吕文佩纤细的肩膀,打了一个寒颤,莫名觉得褚青娘说的都是对的。   褚青娘走过吕文佩,才对外边扬声:“送客。”   吕文佩却止住她:“等等”   褚青娘转身,吕文佩看着她真诚的问:“华儿真不是你害的?”   “我说过,这话你应该去应天府说。”   吕文佩双手相绞有些无措,褚青娘等了一会儿继续往外走,却听吕文佩小声在后边开口:“当年……”   这一次褚青娘没回头,她并不想知道当年具体怎样,可明显吕文佩想说。   “当年……”声音很小,大约也知道羞耻吧“当年我不过在状元楼上看到相公,一眼就迷住了,回去恰好我娘正给我说亲,就问我想嫁哪家公子。”   青娘无端端觉得屋里有些冷。   吕文佩绞着手指:“我没多想,就说想嫁探花郎那样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句话就嫁给了……”   青娘先是觉得悲凉,又觉得好笑,最后好像地上的柳絮,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我知道这件事是魏吕联盟,跟你没有多少关系。”   “你……你不怪我?”   褚青娘摇了摇头,怪你什么,是魏文昭喜得通天梯,恨不能立刻贴上去。   虽然有点晚,但褚青娘总算在开宴前,赶到诚意侯府,诚意侯世子夫人邓文兰亲自到大门相迎。   两人虽是初见,却仿佛多年好友一样,手拉手相对屈膝。世子夫人笑道:“可算把您给盼来了,玲珑坊我可是喜爱的很。”   褚青娘笑吟吟:“承您惠顾,上次丁掌柜还跟我说,您看中一套头面,可惜被安北侯夫人先定去了。”   “你说黄姐姐,她那人讨厌的紧,就得了一套头面巴巴找我炫耀。”   褚青娘笑着不接话,虽然不曾正面接触过这些勋贵夫人,但若论侧面了解,京城没人比褚青娘更熟悉她们品□□好。毕竟生意要做,思颖婚事更要考虑。   所以褚青娘知道,这位世子夫人和她口中的黄姐姐,是很好的手帕交。   邓文兰这边放下褚青娘,看见旁边魏思颖,眼睛唰的亮了:“这么标致的人儿,竟也是京城水土养出来的?”   “思颖请夫人安,夫人谬赞,思颖不敢当。”魏思颖甜甜屈膝。   “啧啧啧,瞧瞧这好人才,瞧瞧这俊模样。”邓文兰拉着魏思颖手感叹一回,才送回褚青娘身边调侃:“只怕这一会回去,你们家门槛得被踏平了。”   要出身有出身,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邓文兰扼腕不已,她的嫡子才十三。   “夫人谬赞。”褚青娘笑着客气。   几个人到花厅,花厅早来了七八位夫人,一阵寒暄赔罪,褚青娘很快如水滴进海融了进去。   夫人们笑盈盈坐在上位,各家小姐再出来给褚青娘一一见礼,然后是魏思颖给夫人们见礼。   这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毕竟见面礼收到手软,更何况其中还有她们向往的女皇商,三子珍的东家哎~   谁手上没有三子珍的东西。   因此褚青娘的见面礼,虽然不是顶名贵的,但是最得小姑娘们喜欢。因为她们的喜好,三子珍都有记录在册,以备生意之用。   小姑娘见完礼,就是各家世子公子。   这种花宴就类似大型相亲宴,小姐们站在各自母亲或者姑母、姨母,嫂嫂等后边,各家公子、表公子、堂公子给夫人们请安。   夫人们可以在心里评判,年轻一辈也有机会互瞄一眼。   褚青娘笑吟吟坐在其中,看着一家家公子,这些公子到底人品如何,她心里一本账,只看思颖更喜欢哪个。   至于魏文昭圈选的那几家,青娘根本不在乎。魏文昭不是在朝堂上说,他对自己如何情深义重吗,不是为自己请封正二品夫人吗?   有这两样她就可以替思颖做主,定下思颖喜欢的。魏文昭能借她的力量,谋的尚书之位,她也能借魏文昭的‘情深义重’和嫡妻身份定下女儿婚事。   因势利导,不光魏文昭会,褚青娘也会。   说起来还要感谢魏文昭朝堂一番表演,不然她要图谋女儿婚事,还得费尽思量。现在她想定哪家就定哪家,等魏文昭知道就晚了。   褚青娘微微笑着,思绪回到花宴,忽然发现一个圆脸丫鬟进来,在邓文兰耳边低语。   厅里夫人们都停下笑语,疑惑的看过去,邓文兰面带微笑听完,才对厅里众人说:“不是什么打紧事,北街后巷子,有两家孩子出天花,大家回去约束家人别去那边也就是了。”   两家孩子出天花,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众人笑笑也就过去了。公子们继续上来问安,夫人们笑着乱夸。   魏思颖含着一点羞涩浅笑,垂眸站在褚青娘身后,但眼角余光该看的都看到了。她娘替她看好五家,又给她一本册子,上边年龄合适的有十几个。   母亲一一替她分析过,自身上进,家里清静门风好的,是邓文兰娘家侄子,文安侯府世子邓方良。只是这两代没有拿得出手人物,显得门庭有点冷落。   这是选人才,要是选舒服就威武侯府,田多铺子多,一家子和气生财的脾气。   当然选风光也行,穆武侯府天子外家。   不管选哪家,她母亲都没意见,只是把各家情况都跟她说清楚了,让她自己取舍,看她想要什么。   青娘和女儿在这边,心情愉悦赏花看风景,偶尔还能欣赏一下年轻公子的美色,魏文昭却冷着脸,在书房对着吕氏和黄氏。   黄氏被捆成一团跪在地上,她不敢在魏文昭面前撒泼,嘴巴却还硬:“老爷现在久别胜新婚,当然什么都偏向东院的,可老爷也想想,华姐儿可是您亲骨肉啊,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魏文昭冷眼看着黄氏:“你的意思本官糊涂到,连自己女儿怎么没的都不能分辨?”   黄氏不服气的动了动膝盖,到底却没敢说什么。   “吕颂”魏文昭清冷的盯着黄氏,话却是对旁边的吕颂说的。   “是”吕颂欠身行了一礼,才从袖子里掏出几页纸,照着上边念:“三月二十四,厨房丁三娘小儿子满谷,从青田村来玩。当月青田村有三个孩子出天花,殁了两个存活一个,而之前满谷和这几个小孩儿都玩过。”   叠上纸吕颂继续说:“府里三百二十七口人,只有这一例接触过天花,而满谷因为出过天花所以没事,并且奴才已经问清楚。满谷因为嘴馋,悄悄偷了主子盘里的果子。”   魏文昭冷冷的看向黄氏:“本官记得你认了丁三娘做干女儿,还因为喜欢满谷机灵嘴甜认了干外孙。”   永嘉伯府有规矩,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入府,更不可能去厨房这样重地,也就是说满谷仗着黄氏的势,才能进来看他娘,更是在厨房逗留。   黄氏吓得啪啪颤,额头汗珠细细密密冒出来,不可能这么巧,不可能!慌神的她犹自强辩:“那孩子只是在厨房待了会儿,和小姐有什么相干?”   吕颂看着黄氏心里悲切,毕竟都是吕家出来的:“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满谷嘴馋,偷了主子盘里的果子。”   真的是命里该着啊,那么多辗转,还能把这病带进来。   也就是说,是自己害了二小姐?黄氏完全慌神了,额头汗珠一颗颗往下掉:“不,不,一定是那毒妇害的,是那毒妇……啊!”   黄氏话没说完,就被魏文昭一个窝心脚,踹的往后翻滚,吕文佩吓了一跳急忙去扶。   “正二品的伯府夫人,也是你一个奴才敢随意攀扯的?”魏文昭负手,从上至下冷睇黄氏。   黄氏借着吕文佩微薄的力量重新跪好,钗环凌乱发髻蓬松,心里的恨却被魏文昭一脚勾起,反而有些癫狂后的清醒:   “老奴知道老爷现在向着那边,老奴说什么都没用,可老奴就是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灵光之间,忽然又被黄氏抓到一点,“论理大公子、二公子都没出过天花,两位小姐出天花,为什么褚青娘不避痘?”   越说思路越清晰,黄氏眼睛灼灼:“还有她院里的遂意、虎哥儿,可都是孩子!”   跟这样的蠢人讲理,魏文昭闭闭眼,再睁开:“因为他们种过人痘。”   “看,这就是她的计划!”黄氏好像抓住铁证一样,理直气壮。   吕颂忍耐解释:“种人痘是有风险的。”十层里有一两层会发病。   “那他们怎么都没事?”黄氏有些茫然。   魏文昭忍耐按额角的冲动:“因为胜水那边有新法,他们和胜水有生意所以知道。”   “那为什么不给华姐儿、年姐儿、瑞哥儿种?”黄氏怒。   吕颂忍无可忍:“人家凭什么?”凭你们吕家抢了人家嫡妻位子?   魏文昭心里一痛,是的,青娘怎么会管他和吕文佩的孩子。   真的是一团乱,朝廷还不够心烦吗,魏文昭转身回到座位,看着还想找由头的黄氏,冷声:“知道她为什么要送你去应天府吗?”   “不是吓唬奴婢吗?”   魏文昭给气笑了:“吓唬你?”   “奴婢好端端在这呢,不过扯着虎皮做鼓面吓唬人,奴婢不信她敢在大小姐说亲的时候,让后宅爆出这种丑事。”这种事沾上就容易有嘴说不清!   魏文昭放弃了,冷冷看着蠢物:“她没做过的事,为什么不敢?等应天府查个水落石出,你以为别人会说她不顾伯府体面吗?不,你忘了她才是伯府嫡妻,而你们小姐看中二婚男子。”   “也就是说你们吕家,先是仗势欺人抢人夫君,现在又栽赃陷害毁人名声,这件事做成了,吕家将在京城无法立足,而对褚家,对她的儿女没有丝毫影响。你家小姐现在已经是平妻,你还想她被贬为妾吗?”   吕文佩在旁边听着,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荒谬感,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这里听着,魏文昭嘴巴一张一合,看中二婚男,嫡妻、平妻、妾室。   “吕颂”   “奴才在”   “把黄氏送回吕家,原因也如实相告。”   那奶娘岂不是死定了,吕文佩看着自己躯体开口:“老爷不是说黄妈妈,不愧是诗书人家出来的,十分稳妥吗?”   “此一时彼一时,她害死华儿本官不能留她。”   华儿的死是跟奶娘有关,却绝算不上是她害的,吕文佩奇异的看着魏文昭,听见自己继续说:“既然这样不如放了奶娘身契,让她出府去吧。”   “随你”   曾几何时,魏文昭对奶娘赞不绝口,因为奶娘约束下人有力,现在有吕颂奶娘没用了。   真的,真的跟褚青娘说的一模一样,魏文昭为人,你能给他他要的,他就把你放在眼里,没用就弃若敝履。 第49章   处理完黄氏, 魏文昭又安慰训诫吕文佩几句。大意赞她主持中馈近十年, 一直没有大错,现在也不要因为失女之痛,被下人蒙蔽。   魏文昭原以为,以吕氏柔弱性子,要多费些口舌提点,谁知吕氏竟然通情达理说知道了, 还体贴他朝堂辛苦让他早点休息。   竟没有像往日一样, 柔柔弱弱攀扯他,黄氏被赶走也没有哭哭啼啼。   实在有违吕氏为人, 魏文昭盯着门扇想了一会儿, 吩咐:“唤吕颂过来。”   小厮急匆匆领命走了, 魏文昭也没休息,让自己神思清明, 半阖目在屋里慢慢踱步。   从桌子到罗汉榻,一共八步,负手过去, 再一步一步过来。悠闲的外表下, 是对今日一天的回思, 从早上开始, 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处理过什么公文。   一样一样,将今日做过的事情梳理一遍,以确保没有遗误。   “老爷”吕颂进来拱手。   魏文昭睁开眼:“文佩今天见过谁, 有什么特别的?”   “夫人今日没见别人,就是在映霞苑闹过一回,然后被左夫人叫进去说了几句话。”   看来是青娘提点过什么,那就没事。魏文昭放下心,抬抬手指,吕颂退下去,魏文昭抬脚跟着出去,吕颂问:“老爷这是?”   “去东院。”   “哦,左夫人领大小姐去诚意侯府还没回来。”   魏文昭看了眼天色,已经是朝霞满天,花宴早该回来了。   吕颂解释:“诚意侯府传信过来,诸位夫人和夫人聊得投机,硬拉着夫人开晚宴听戏。”   魏文昭点点头脚下一转,想了想去华年小筑。今日若不是思年一力阻拦,只怕吕家会成为笑话,魏家也会受到牵连。   想着女儿小小年纪大病初愈,却在众人面前跪地哭求,魏文昭心里丝丝缕缕痛,吩咐吕颂:“琅琊阁收拾出来三小姐搬过去,让她哥哥阳气给镇一镇,华年小筑重新翻修,等思云回来住。”   “是”吕颂连忙从靴筒拿出纸笔记了。说起来这事该小姐操心,可小姐那糊涂心思,吕颂掩下叹息。不过有老爷这一笔,整个伯府谁敢看轻三小姐,也是好的。   魏文昭陪了女儿小半时辰,用了饭,出来已经是夜幕初落,想了想还是去东院。   映霞苑,魏思颖扑到桌前,狠狠闻了一口桌上饭菜,满脸享受:“还是谭姨好,我都快给饿死了。”   谭芸芬一边伺候主子换衣裳,一边笑:“姑娘家相亲就这样,猫儿一样胃口,才显得文绉绉娴雅。”   “哎呀,快别说我了,我看母亲也没怎么吃。”   春桐接过换下的衣裳,垂着的睫毛颤了颤,开始害口了,瞒了再瞒,每天提心吊胆走在在刀刃上。   褚童立刻担忧:“娘,胃口不好,是不是太累,要不要童儿陪?”   褚青娘换好家常衣裳,笑着摸摸儿子脑袋:“外边总要留意别人说什么、想什么,只是没有家里自在而已。”   “那童儿陪母亲吃。”   ‘吃’字刚落下,魏文昭打帘进来:“怎么没吃好?刚好我晚饭也没用好,一起再用点。”   “思颖见过父亲。”   “思过见过父亲。”   “都起来吧。”魏文昭随意道,看了眼女儿问道“这几日看了几家公子,可有中意的?”   魏思颖笑盈盈:“看了几家,还没看到中意的。”   “京城俊杰多,需得慢慢看,尤其为父选的那几家你要多上心,好好选一个,毕竟这事关系你终生。”   “女儿明白”魏思颖笑着屈膝,“爹娘都累了,女儿告退。”褚童跟着默默行了一礼,一起出去。   褚青娘脸上笑意变淡,自去外间洗漱然后进来,魏文昭已经坐在桌前:“这几日因为颖儿,辛苦你了。”   褚青娘没说话,到另一边坐下端起碗吃饭,魏文昭脸色变了几变,心火一扇一扇,终是转为平淡。   再忍忍吧,青娘的倔脾气他早领教了,甘拜下风。端起碗,眼光若有似无,在褚青娘腰腹扫过,一个多月了呢,嘴角抿起点笑,再等等,孩子大了青娘才会更舍不得。   “呕”褚青娘忽然放下粥碗干呕,魏文昭忍着变色,神态平静放下粥碗。心思却快速转动,不会被发现吧,该怎么说,才能岔过这个话题?   他就不该过来,青娘看见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就算发现又怎样,女子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魏文昭面色冷硬起来,冷酷下内心决定正面以对。   “呵”褚青娘冷笑一声,伏在桌面斜视魏文昭,“真是没想到……”   “咣啷啷”铜盆落地在洒满水的地上来回跳动,‘咣啷啷’‘咣啷啷’碎响。   春桐顾不上青砖水迹,连忙跪下伏地:“都是奴婢心急手滑,才失手摔了铜盆。”   春桐跪在水间‘咣啷啷’铜盆最终安静下来,只留下一阵‘嗡嗡嗡’余韵,不过也很快没了。   青娘那阵恶心过去,接了谭芸芬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平淡道:“起来收拾吧,这几日都是你跟着伺候,辛苦了,下去休息。”   这语气,春桐手指颤了颤,看着挺平和的,到底什么意思,发现没?心里疑惑,身上却不敢疑惑,春桐磕了头爬起来:“多谢夫人宽恕,奴婢这就收拾。”   “算了,让宜儿来,你和珍儿都下去歇着。”褚青娘淡淡吩咐,出门在外,春桐就是大丫鬟,比珍儿更顶事,也确实顶事。   “是”春桐诺诺退下。   看来不是发现了,魏文昭放下心,皱眉道:“好端端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魏文昭知道,一点小事褚青娘不会叫大夫,只会顶他。   褚青娘端起碗,继续吃饭:“没怎么,就是看见你恶心而已。”   ……魏文昭   魏文昭抿起嘴唇,原本就薄的双唇,直接抿成一条线。胸口起伏起伏,心思七转八转,伤心不能说没有,怒火不能说没有,隐藏在下边的放心也是有的。   “哼!”心思百转,最终魏文昭甩袖而去。   褚青娘却觉得心里松快,再加上自己屋里宽敞,人待着舒服,一顿饭愣是比平日还吃得多。   给谭芸芬惊得:“我的奶奶,您少吃点,小心晚上积食。”   褚青娘不知怎么生出几分顽皮:“好阿谭,你就让我吃吧,外边日头高,坐车牛马味,再加上花宴夫人小姐们的脂粉味,实在给我恶心的够呛。”   “谁说不是呢”谭芸芬一边帮宜儿收拾,一边心疼又夹着欢喜“这不是给姑娘找婆家吗,奶奶还得些日子忙。”   褚青娘一边吃,一边想,临了还‘噗嗤’笑了。   谭芸芬多知机,立刻凑过来神神秘秘:“咱们大小姐有看中的了?”   褚青娘心情好,一口芙蓉鸡蛋到嘴里:“差不多,就等过几日再相看一次。”   “谁啊?”谭芸芬压低嗓子。   褚青娘凑到她耳边:“就我看中的。”   那人谭芸芬也见过,惊喜低声:“文安侯世子邓方良?那人才不错啊,家风又好没有通房侍妾那些。”   褚青娘笑,胃口越发好,看的谭芸芬眼皮直抽:“就怕魏大人不是很满意。”   文安侯府因为没有妾室姨娘,所以子嗣少姻亲也少,不符合魏文昭结交更多勋贵的目标。   褚青娘一口接一口,吃的自在:“不用管他,等思颖看实在,我先口头应了再放出风声,到时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谭芸芬却有些担忧,实在是魏文昭有时候不做人事:“就怕……”   褚青娘又捡了几筷子菜吃,才淡声道:“没事,文安侯府有文安侯府的好处,首先名声清贵。”   ‘名声清贵’几个字,是十分高的评价,一般只有翰林出身的清廉重臣,才能有这评价。结这样一门亲,其实也有助于魏文昭,在文臣这边树立名望。   “再者思颖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没意外就是文安侯夫人。再者文安侯府虽然姻亲不多,但结的亲家都不错。”魏文昭最多就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日子倏忽过去十来日,这天褚青娘喜滋滋领着女儿回来,谭芸芬看她神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拿了家常衣裳出来,一边笑问:“成了?”   “成了,就等六月过去放风声,八月换庚帖。”京城习俗,六腊月不说亲。   一主一仆正在说笑,谭芸芬忽然发下手下一紧,低头看,发现主子原本俏俏的腰身有些紧。   青娘扯了扯也觉得不舒服,珍儿恍惚想起什么,仔细想又不知道是什么,于是偏着脑袋仔细回想。   屋外有小丫鬟进来回禀:“奶奶,商行传信过来,近几日京城郊区、街巷,好些孩子出天花,只怕京里药材这几日要吃紧,问大小姐带回来的上千斤药材要不要出手?”   当日魏思云还在时,曾说过同窗出痘,再加上家里两个,褚青娘觉得节气不对,特意写信,让魏思颖在路上采买了上千斤药材。   “咱们不做囤积生意,”褚青娘沉吟,“只是逢春堂被挖走唐大夫,有些不好意思,把那药材分一半给他们,另外京城各家……”   褚青娘还在回想京城各大药行,想要确保家家有货,以便百姓看病,珍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对:   “奶奶……”   “奶奶!”   宜儿更清脆的声音在外响起,“许大哥回来了”竹帘哗啦响,肩膀宽阔,肤色变深的许松年大步迈进来:   “大娘子,我回来了。”   褚青娘惊喜不已,连忙起身相迎:“怎么今天回来了,不是说还有两天,云儿在那边怎么样,看着黑了,路上辛苦吧?”   珍儿一晃神忘了要说的,蹦蹦跳跳跑去倒茶。   许松年声音爽朗,笑道:“云哥儿在那边,就跟鱼儿进了大海似的,跟邵家一众公子哥儿好的亲兄弟一样,一起习武、一起学兵法……”   魏思颖看母亲忙不过来,笑着请命:“娘和许叔先聊,我去和管事给各家送药。”   魏思颖也是跟过生意的,褚青娘笑着点头放人。   魏思颖调皮的对许松年行了半礼:“母亲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云儿,许叔可算救了我。”   许松年笑着说了几句,魏思颖戴上幂蓠,领着如意出去。   “许大哥,喝口水。”珍儿俏生生挤进来,笑眯眯送茶。她们主院的丫鬟,都喜欢许大哥来,来了总有说不完的热闹。   许松年接了茶三两口喝了,对珍儿笑道:“珍丫头又长高了,也漂亮了。”   “那许大哥娶我呗。”珍儿笑眯眯,也不害臊。   许松年哈哈笑:“快别,许大哥这年纪,再差点够当你爹了。”   褚青娘一边笑,一边到桌边坐下:“出去这一趟,你这性子爽朗许多,坐下说话。”   许松年笑着走过来,感慨:“大娘子去一趟邵家,去一趟邵家演武场就知道,真男儿,真血气是什么样。”   嘴里说着话,许松年眼角发现褚青娘腰身,微微扭了扭,仿佛有些不自在。   眼睛顺着动作看过去,发现腰上衣裳有些紧绷,那个感觉……许松年想起当年,大娘子怀颖姐儿,云哥儿的样子。   许松年奇怪的眼神,让褚青娘疑惑,顺着他的眼睛看向自己腰身,腰间衣裳绷出几根细细横纹。   褚青娘愣了愣,问:“珍儿,你刚想说说么?”   珍儿一拍额头,又想起来了,脆声道:“奶奶,你上次换洗是什么时候?”   忙了几个月的谭芸芬脑子一空,根本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褚青娘回过神,脸色平静下来:“去,叫个大夫来。” 第50章   大夫很快就来了, 摸了一会儿满脸笑:“恭喜夫人, 喜脉。”   “嗯”褚青娘淡淡收回手,用下巴示意谭芸芬“给她也把把脉。”   谭芸芬再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里泪立刻流出来:“奶奶怎么知道……”   褚青娘心里淡淡苦涩,如果你没有,那么你自己换洗的时候, 必然想起我。   “号一下。”   “不用, 奴婢……”愧疚全化成悔恨的泪,谭芸芬恨不得扇死自己。   “号吧。”   珍儿默默扶起谭芸芬, 扶她到桌边坐下, 小声:“别哭了, 听奶奶的就是。”   大夫疑惑,嫡妻有喜这么大的好事, 屋里怎么没有一点喜色,但那也不关他的事。收起喜色,大夫公事公办给谭芸芬把脉, 片刻:“这个也是喜脉。”   “嗯, ”褚青娘淡淡点头, “麻烦大夫, 配一副保胎药一幅打胎药。”   “不!主子”谭芸芬顺着板凳滑下来,跪在地上决绝“奴婢不要,这孩子有罪。”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耽误主子这么久!   褚青娘对着大夫还算和缓:“麻烦大夫下去领赏开药。”   宜儿立刻机灵跟上:“大夫跟我来。”   大夫走了, 屋里留下呜呜咽咽哭声,是谭芸芬趴在桌上哭。褚青娘叹口气起身过去,扶着她肩膀:“这是好事。”   谭芸芬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着摇头。   “别这样”褚青娘把谭芸芬扶起来,放进自己怀里“你这个是好事,原峰知道了,不知该多么高兴。”   可所有的高兴,此刻都化作了,谭芸芬眼中磅礴之泪。   褚青娘打起精神:“没关系,不过一幅打胎药。”说完转向旁边的珍儿,沉吟道“算脚程他们离边境不远了,让商行派出快马日夜追赶,看能不能把这喜信给原峰送过去。”   “是”珍儿屈膝忍着什么都不看,下去。   谭芸芬在褚青娘怀里放声大哭:“这孩子有罪,有罪。”   “孩子有什么罪。”褚青娘安慰她。   魏文昭接了吕颂消息,来不及坐轿抢过吕颂马匹,快马飞驰回去,到映霞苑门口才飞身下马,因为太过急切,上台阶狠狠扭了一下脚。   可是他顾不上脚疼飞跑进正屋,掀开帘子,褚青娘正坐在圆桌前,桌上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浓药。   褚青娘瞥了一眼魏文昭,看见他满脸尘色衣袍不整,胸膛急速起伏气息急促。   不过一眼,褚青娘不感兴趣的收回目光,等桌上药凉。   魏文昭微微调好呼吸,慢条斯理放下帘子进来:“爱妻不如告诉我,桌上这是什么药,不会是保胎药吧。”脸上甚至带了点笑。   幸好赶上了,这孩子安全了。   褚青娘平淡的看着药碗:“打胎药。”   魏文昭笑意慢慢凝滞,忽然出手如电端走药碗。   褚青娘从药碗空缺的地方转眼,对上魏文昭肃杀的面孔,脸上甚至也有笑意:“这是一碗药的事吗?”   是,这不是一碗药的事,只要褚青娘不想要,怀胎九月她总有办法落掉孩子。   魏文昭冰冷的双眼,盯着褚青娘,盯着她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松笑意。   房间气息凝固,谭芸芬带着满眼怒意,向前一步紧紧站在褚青娘身后。   魏文昭手上青筋,一根一根显现出来,药汁荡起一圈一圈细小波纹。   ‘啪’药碗回到桌上,药汁四溅,溅出的药汁在桌上蠕动,颤抖着蠕动,凝练成圆色黑珠。   “褚青娘,女子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就是妇德之一。”   “我丈夫早死了。”   魏文昭心里一滞盯紧褚青娘,褚青娘面色平淡看着药碗,碗上热汽慢慢变得浅淡,预示着温度降低。   “你是正妻,竟然落胎,让别人如何看待思颖?”魏文昭再问。   褚青娘抬手试了试碗边,还是有点烫,嘴里不在意的回道:“我都快做外婆的人了,不想再要,有问题吗?”   屋里再度沉默起来,魏文昭微微眯起眼睛,静静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则好像没有这个人,只是盯着药碗。   药碗的白汽轻轻袅袅若续若散。   谭芸芬挪脚取来一把扇子‘唰’的打开,对着药碗忽扇忽扇扇风,一点袅袅白汽,被迫贴着黑色药面然后消散。   “褚青娘,你不怕本官再次封锁映霞苑。”魏文昭声音低沉而阴冷。   褚青娘盯着药碗,嘴角溢出一点轻蔑笑容:“魏大人知道‘黔驴技穷’四个字吗?”   抬起头,褚青娘脸上讽刺意味更重:“拜魏大人所赐,时至今日我是朝廷正二品伯爵夫人,西域皇商,京城都知道我对魏大人心有怨念,如果魏大人再次封锁映霞苑,你猜京城会是什么反应?”   是的,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褚青娘跟各勋贵夫人交好,后边这张关系网,即便是魏文昭也惹不起。   ‘忽、忽、忽’‘吱、吱、吱,’扇骨似乎不堪重负,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褚青娘阻止谭芸芬泄愤般扇扇:“好了。”   谭芸芬停下扇子收起,褚青娘伸手端起碗,温度已经可以了,曲臂放到自己嘴边。   “褚青娘!”魏文昭断呵。   青娘停下动作,但也仅仅是停下,药还在唇边。   魏文昭胸口微微开始起伏:“是,时至今日,本官拿你无法,可褚童呢,他是本官的儿子,本官……”   魏文昭话未说完,褚青娘端着药碗,抬眼仇恨的看向魏文昭,一字一句:“魏文昭,是人都有不能忍,你可以试试我的不能忍在哪里,试试我会不会和你鱼死网破!”   愤怒像燃烧的地狱冥火,泛着青色火焰,看似不烫却灼烧灵魂。   竟是这样恨吗?魏文昭心颤了一下。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褚青娘确实有和他鱼死网破的能力。   但魏文昭是谁,他是国之重卿天子爱臣,不是泥捏吓大的。   魏文昭冷睇着褚青娘,屹立不动,面冷如冰更心冷如铁:“你当然会,当然敢,当年你不就抛下颖儿、云儿说走就走,你的好心都用在别人儿女身上,哪怕是吕氏的儿女!”   “这不是我的儿女,只是你的孽种。”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端起药碗,一口一口看着他喝下去。   一点褐色药汁顺着褚青娘嘴角留下来,魏文昭心里先是一空,然后一疼……事情竟是这样,无可挽回了……魏文昭定定看了一眼,转身大跨步离开。   没人看见他眼角泪湿,只有他自己知道,伤心是什么。   魏文昭走了,谭芸芬立刻心疼的劝:“奶奶慢点喝,别噎了。”一碗药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歇口气,慢点喝,猛喝伤身。”谭芸芬还在劝,褚青娘突然涌出泪来。   伤身,伤她的身,还是孩子的身?   不知是臆觉还是真的,小腹从一个点开始,针扎一样疼,然后迅速蔓延,密密麻麻都是针扎的痛感。   娘,我疼,我疼~   “呕”一声,褚青娘吐出来黑汤汁,然后弯着腰使劲吐,吐不出来就用手指扣嗓子。   “奶奶!奶奶!”谭芸芬一边急、一边哭、一边替褚青娘拍背,不是当娘的,谁知道这切肤之痛!   青娘一边哭一边呕,眼皮和鼻尖儿都红彤彤,像冻过的红萝卜。眼泪沾满脸,一遍一遍往外呕,呕到最后不知呕的是药汁还是苦胆。   褚童散学,背着书包回来,看见魏文昭满脸肃杀从映霞苑出去,他愣了一下,拔腿往院子跑往娘屋里跑。   屋里谭芸芬在哭着帮褚青娘拍背,褚青娘一遍遍哭,一遍遍呕,呕到只剩下一点清水,还在呕。   地上一大滩黑褐色药汁。   第二日,许松年架着马车送褚童上学,下车时褚童把一个荷包递给许松年:“娘心情不好,许叔能帮我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哄娘开心吗?”   许松年揉揉褚童头,笑道:“哪用得着你的。”   褚童却执意将荷包塞进许松年手里:“麻烦许叔了。”   “你这孩子。”许松年无奈收下荷包,吆喝马车掉头往热闹街道去。   褚童看许松年走了,才掉头上台阶进了先生院子。   教导褚童的是为举人姓秦,在京城挺有名望,听说褚童请假有些吃惊。这孩子和他哥哥迥然不同,稳重踏实不说,最重要有灵根,不愧他父亲的血脉,真正的讷于言而敏于行。   褚童低着头:“我哥哥去沧州,母亲日夜思念几乎成疾,学生想去街上找点小玩意儿,逗母亲开心。”   这孩子自从入学,从没请过假,秦先生想了想:“百善孝为先,你有这份孝心也是难得,去吧,让家下人跟紧些。”   “多谢先生。”褚童弯腰揖手。   出了先生院子,褚童往许松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先是去一家当铺,花钱买了一身细布衣裤。当铺伙计问:“小少爷换下的衣裳典当不?”   上好的茧绸,夏天穿通风不沾汗。   “不了”褚童换好衣裳,因为不是定做的,稍微有点长,褚童袖子挽一叠,蹲下身裤腿挽一叠。   当铺伙计笑着冲褚童挤眼儿:“小少爷这是偷跑出来玩,要不要小的给你介绍几处好玩的地方?”掷骰子、斗鸡,好玩圈钱的多了去了。   “不了。”褚童拿包袱皮,包了自己衣裳出去。   出去不远街边有租马车的,褚童租了马车吩咐:“去西桥里。”   马车夫收了钱一扬鞭子:“驾”一声,马车‘咯咯吱吱’动起来。   褚童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沉默,倒是外边车夫好心提了一句:“小哥儿去西桥里做什么,那里虽然热闹可乱的很,干什么的都有。”   “亲戚在那儿。”   马车夫就不说什么了。   西桥里准确说都出了京城,在城墙外还有挺远,不过确实很热闹,也确实很乱。褚童从车上下来左右看看,到处龙蛇混杂,有劣质绸衫,也有一两个锦衣。   有一个不知才收工,还是夜里没找到活儿的暗门子,大白天露了半截胸口肩膀,对半大的褚童抛媚眼儿:“弟弟来玩啊,姐姐教你~”   褚童后退半步,劣质的脂粉刺鼻而浓郁。   街巷被摊子占的扭扭曲曲,有卖丝线、卖馄饨的、围个小圈耍把式卖膏药的,耍蛇的,卖布的,再往前走还有个杀猪铺子。   大约就在后院杀猪,到处漂浮着开水烫猪毛的腥臭味,血腥味、几只苍蝇嗡嗡嗡在头顶飞。   褚童深深吸了一口,想起怀安,想起码头,想起嘉澜江,那时候他和娘相依为命,只有他和娘,多好。   再过去有个顶缸的,好些人叫好,隔壁是吹糖人的,褚童一律没停,直到……   “耗子药~耗子药~一包倒一窝,两包绝后患~”   褚童眼睛一亮,抱着自己衣裳包走了过去。   卖耗子药的还算有点良心,看买家是个半大孩子,好心道:“这玩意儿危险呢,没什么味道,不小心吃了可不好玩。”   褚童笑得无忧无虑:“我娘当差呢,没时间,我趁着少爷上课跑出来买,娘给了十五文,你看够不够?”   “够够,你娘给了两包的钱。”哎呦,不讲价,有钱赚,卖耗子药的高兴得眉花儿眼笑。   褚童也高兴,收了耗子药到怀里,原路回去却发现忘了一件事:这地方虽然热闹却有些偏僻,没有租车租轿子的,而来的那辆马车早回京去了。   褚童抿抿嘴夹紧衣裳包,迈开腿往京城走去,堪堪走到日头快正中,才走到京城边儿雇上马车。   等到学堂跳下马车,许松年在门口等着他:“去哪儿了?”   “去街上给娘找好玩的东西。”   “找到没?”   褚童低头:“没。” 第51章   书房里蜡烛燃了多半, 盛不住的烛泪, 顺着蜡身滚下来结成蜡珠。   昏黄的烛光下,乌油桌面泛出昏沉暗光。桌上饭菜早已冰凉,原本鲜艳的雕花萎靡褪色,鸡鸭下边是酱色板结的油。   魏文昭半支着额头,昏沉沉坐在桌前,手边半杯残酒, 桌上两壶空掉的酒壶。   “谁?”魏文昭忽然警觉抬头。   “是我, 父亲。”   魏文昭定神看到桌前褚童:“原来是过儿,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微微低头, 食指拇指按着额角缓缓揉捏。   “这两天爹娘不开心, 我来看看父亲。”   “嗯, 坐吧。”   褚童抬腿挪着坐到椅子上:“听说三妹妹也来看过父亲了?”   “嗯”魏文昭半阖双目揉压额角,晕沉沉脑子里一阵阵泛着疼痛波浪。   “父亲不要喝太多凉酒, 凉酒伤身。”   “为父知道了,你上了一天课业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褚童没回答, 反而说:“我给父亲盛碗粥吧, 父亲什么都没吃。”   魏文昭睁开微松泛红的眼皮, 撩了一眼桌面, 杯盘旁边有一钵粥。   “嗯”魏文昭微微点头,继续阖眸揉压额角。   褚童小心翼翼执起汤勺,一勺、两勺盛粥。那粥放了许久,下边的米粒粘稠泡涨, 沾在汤勺上迟迟不肯下去。   褚童眼神平静,看着肿胀黏糊糊的米粒掉下去。   魏文昭等了许久,睁眼看见儿子捏着一个瓷勺,在碗里细细搅动:“你在搅什么?”   褚童没抬头也没停止:“粥有点稠,我替父亲搅匀。”   魏文昭支着额角看了一眼,那粥搅的均匀,确实不再板结成块。晕乎乎头脑里觉出几分安慰,嘴角挂起一点淡笑:嘴里硬的不认父亲,可关键时刻还是孝顺的。   忍着头痛头晕,魏文昭坐起身问:“最近课业到哪里了,先生讲的可有问题?”   “《礼记·祭义》篇。”褚童说完,将粥碗双手奉给魏文昭“父亲请用。”   魏文昭忍着头晕接过来,慢慢回想:“这么快?上次见你先生,才讲到《玉藻》。”   褚童没说话,魏文昭也没深究,在晕沉中分出一缕神思:“《祭义》讲到哪里了?孝子之祭也,尽其悫而悫焉?”   “不是,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褚童黑漆漆眼睛,看着魏文昭手里粥碗,他是母亲生,是母亲养。   “嗯”魏文昭到底晕沉难耐,执起瓷勺。   昏暗的屋里,莹白瓷勺盛着一勺粘稠白粥,到了魏文昭嘴边。   褚童静静看着,看着粥从碗里到魏文昭嘴边。   忽然一阵风过,魏文昭手腕被人按住,勺子被放回碗里。   风带动烛火闪了闪,屋里似乎亮堂些,褚童抬眼看见许松年笑着拿过粥碗:“大人,这粥凉了,不如奴才吩咐厨房,送些热汤面过来解酒暖胃?”   魏文昭晕沉沉想了想,热汤面确实比凉粥舒服,微微颔首:“去吧。”   许松年笑着告退,一手端碗一手拉着褚童出去,出去没几步,碰见魏奇端着漆盘过来,漆盘上一碗冒着白汽。   是一碗热汤面。   “松年兄这是?”魏奇看着许松年手里粥碗奇怪。   许松年察觉到右手心,还幼细的手指抽了抽,许松年握紧笑道:“大人醉酒,想喝碗粥解酒气,我看这粥凉了,就想去厨房热一热,有魏兄这碗热汤面倒是刚好。”   魏奇看了眼漆盘上的面,情绪有点低沉:“老爷喜欢吃面,不管是汤的还是干的。”尤其是褚娘子做的,可惜了。   许松年笑着点头:“魏兄赶紧进去吧,我带童哥儿回去了。”   明月下三间瓦房的小院,院里一棵高大的柿子树,许松年用锄头在树下埋好东西,对褚童说:“进屋吧。”   褚童寂然无声,手里木木一只空碗。许松年无声叹息,取过碗拉起褚童进屋。   一明两暗的小屋子并不大,但和褚青娘屋里一样,堂屋和卧房打通,因此进去也不会很憋屈。   正厅一桌两椅,用卍字不到头的木架隔开,里边湘色布帐、桌柜盆架。   “许叔怎么知道的?”   “你昨天从当铺出来,遇到同窗宋绍南,他又碰到我。”当时许松年就觉得事情不对,因此骑马一路追过去,看见褚童买药。   褚童想起来,他昨天确实碰到宋绍南,宋绍南出完天花,妹妹又出所以没去学堂。   “许叔何必管我呢,他死了我给他抵命,我娘就不用再受他牵绊。”   “傻孩子”许松年拉过褚童,把他藏进自己怀里,宽厚的大手抚上小孩后脑,安稳又温热。   “你死了,你娘怎么活?”   “没事,让我娘忘了我就好了,这是我罪有应得,是我想要爹爹害了娘的报应。”   冷静的语气,没有一丝孩子的童真,许松年听得心里针扎一样,丝丝缕缕痛。   “知道这世上,对你娘来说什么最重要吗?”   这个……褚童还真不知道,离开伯府?   “这世上对你娘来说,最重要就是你们姐弟三人,就是她的孩子,除了这,别的你娘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就是三子珍都没什么重要。”   那是褚青娘用来提升自己身家的台阶,可能在最初收拢程家父子时,褚青娘潜意识里,也是希望一朝一日,能有足够身家,走到思颖思云面前。   “魏大人更没什么打紧,只要不妨碍你们姐弟就好,这世上除了你们,对你娘来说别的都不打紧。”   一直冷静沉默的褚童,像是化开的蜡烛慢慢软下去,眼泪一点点渗出来:“我恨他,恨他,恨他!”   许松年连忙用手按住孩子后脑,安慰:“恨就恨吧,没关系,谁规定儿子不能恨爹?”   “呜呜呜……”像是被人解开镣铐,又像是取掉全身盔甲,褚童伏在许松年怀里哭的不能自已。   眼泪一层层流,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想要爹爹,在街头认爹,娘何至于落到这种境界!   呜呜咽咽的孩子哭声,从小屋里模模糊糊传出来,柿子树依旧高大挺拔,透过它的枝叶,可以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很亮很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屋里许松年拧了一把布巾递给褚童:“童儿,你娘给你讲过褚家的事没?”   褚童接过布巾摇摇头。   “许叔给你讲讲。”想起褚家过往,许松年笑容轻松明亮起来“褚家在陈阳县算不上大富,但特别有名,因为褚家家主做事,向来秉承家规‘坦荡、无愧’四个字。”   褚童擦干净脸,眼里闪出几丝光亮,好奇地看着听着,看神采飞扬许松年讲过往。   “你外公尤其磊落洒脱,当年你外婆去世,家里只有你娘一个幼女,别人都劝你外公再娶,生下子嗣以延续血脉。你外公说‘某有青娘自然可以延续血脉’他不愿意抛却和发妻的誓言。”   多么好听的故事,是他外公的!褚童凤眼睁大,眼里星光碎碎明亮。   许松年欣慰的笑了,揉揉孩子头:“当年你娘悄悄带走你,就是为了褚家血脉,褚童、褚童,褚家之童。这几年,你娘一力发展三子珍,让它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发展起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制衡魏大人让你回归褚家。”   还有一个目的,可以和魏文昭分开,可惜因为魏文昭的算计,这个目的恐怕又要耽误十几年。   “所以你才一直被叫童儿。”可魏思云的‘挚儿’已经没人叫了,‘挚儿’夫妻挚情之儿。   许松年心里想了一回,面上不显笑得轻松:“当然你娘向来开明,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褚童截断许松年的话,激动道,“我愿意,我是褚童一直都是,从来不是什么魏思过。”   许松年笑:“是,你是童儿,一直都是。”   一股股暖流流进心里,原来这才是母亲一直叫自己童儿的原因,这才是映霞苑上下叫自己童哥儿的原因。在母亲心里,他一直都是褚童,是褚家孩子!   笑着肯定完,许松年严肃起来:“褚家家规‘坦荡、无愧’!意思是心胸坦荡,做事无愧。你既然心里一直疑惑,是自己害母亲回来魏府,为什么不问问你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褚童沉默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娘不说他是这样的人,只告诉我他很漂亮很聪明?”   “因为那是你父亲,她不想伤害你,还有他确实聪明漂亮,只是这不代表品德。”许松年解释,“其实你娘更希望你们自己评判,你现在评判还有点早,等你有更多人生经历,你再评判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许叔觉得他是什么人呢?”   许松年想了一下:“一个很自律,很强悍的人。他初到褚家,不过十四岁,每日五更起床读书,然后慢跑打拳,用完早饭跟先生学习,午后小憩,下午练字做课业看史书、地理杂记。”   “晚饭后散步,或者打一套五禽戏,然后回房反思一天所看所有书目,温习第二天课业。”   “为什么你和娘都只说他的优点?”   “因为他确实有优点”   褚童想了一下,问:“缺点呢?”   “太过强悍,自以为是。”   褚童想了一下,有点不得其法,又问:“许叔怎么看他休掉我娘呢?”   许松年顿了一下:“中山狼。”还是呲着獠牙,自以为是的中山狼。   褚童垂下眼帘,自己慢慢想。   许松年却不想孩子想的太多,有些事,只有长大了,自己经历多了才能明白。   拍拍褚童还稚嫩的肩膀,许松年道:“既然你娘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就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你只要开开心心喜欢就好了。你才九岁,这个年纪要做的是好好读书,开开心心长大。”   许松年望着还小的褚童,眼里神思复杂。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得开开心心,让她努力不要白费,所以他不再自称奴才,小的,他是青娘的养弟亦是她的朋友。   第二日中午褚童散学回家,掀开竹帘,褚青娘正笑吟吟坐在桌边等他。   时间也许会磨平所有伤痛,又或者往前走,就必须舍弃某些痛。过了些日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褚童趴在褚青娘身边,看着她的肚子好奇。   “娘,这个是弟弟还是妹妹?”   褚青娘笑:“童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褚童毫不犹豫,对着褚青娘肚子说,“你一定要是妹妹啊,等你出来哥哥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带你逛街。”   “看来是弟弟就惨了,哥哥不喜欢。”   褚童憋嘴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弟弟就弟弟吧,但是一定要乖,不许调皮。”   严肃的模样,仿佛弟弟敢调皮,立刻就上手揍。   阳光照进来,在空中闪出五彩华光,褚青娘被儿子逗的直笑,许松年在桌边坐着,含笑看眼前母子和谐。 第52章   春桐观察好些日子了, 有五六日了吧, 没见夫人换洗。原本已经死心的春桐,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实际不能怪春桐,即便是下人也是人,也想自己日子好过些。春桐是个务实的人,她知道自己作用,就是替老爷盯着夫人的胎, 如果胎没了, 她也就成了弃卒。   一个弃卒,一个映霞苑里尴尴尬尬的存在。   夫人和老爷闹掰, 喝了打胎药, 春桐就知道自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 也许在伯府角落,落灰老死。   可是一天、两天, 廊下药罐还在熬,夫人却不见动静,甚至换上了宽松的衣裳!   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 啃食的春桐的心, 她开始把眼睛全放在了上房, 放在了谭芸芬身上。   没有换洗、没有见红!   春桐安耐着春草的生芽激动、喜悦, 不能冒冒失失去找老爷,必然要踩实才行。   谭芸芬的药渣并没有瞒人,就倒在厨房垃圾框里。春桐看着谭芸芬篦药,看着她倒掉药渣, 把药反复在两个碗里倾倒,温凉后放入托盘送去上房。   竹帘‘哗啦’一声响,春桐站在厨房门口,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看着谭芸芬把托盘放到桌上,不知说了什么,褚青娘端起碗喝掉药。   回头,春桐对厨房粗使嬷嬷笑着说:“妈妈忙,我出去有事,顺便帮你把垃圾倒了。”   春桐虽然尴尬,那也是大丫鬟位分,常跟夫人到各侯府赴宴的丫鬟,粗使嬷嬷半分不敢劳动,谄笑:“这种粗苯的活,怎么好劳动姑娘。”   春桐笑笑不说话,却不容拒绝的提走了垃圾筐。   谭芸芬隔着帘子,看春桐出了院门,提脚走到褚青娘身边:“奶奶,春桐有动作了。”   “嗯”褚青娘慢慢喝着药汤。   谭芸芬有些犹疑,走过来:“奶奶真要收她?”   最后一口药喝掉,褚青娘捻了一颗乌梅干含在口里,酸中回甘,甜滋滋味道在口间蔓延。   青娘嘴角带一点笑意,爱酸中偏甜这孩子,大约和他哥哥们一样。   “春桐为人耐心细致且沉得住气,魏文昭既然送了这么好的人来,为什么不收,再说……”抬起头青娘眼中带笑“你也有孕,还有虎哥儿遂意要操心,原峰把你交给我,我自然要替他照顾好。”   谭芸芬脸颊飞红,提起相公她就心里甜。   春桐从药房出来,整颗心几乎飞扬:是安胎药!夫人在喝安胎药!   按捺欢喜,春桐一路碎步快走回伯府,进了伯府就变成低眉颔首的大丫鬟,束手走进书房,屈膝:“老爷,夫人胎像稳固,近日都在喝安胎药。”   魏文昭这几日心情有些沉郁,他半生算计无数,唯独对上青娘次次算错结果。   十年前算错,青娘决绝离去;三四年前算错,青娘没有回头;这几月算错,青娘打掉了孩子。   而他呢?十年前算错,他失去妻子;三四年前算错,他熄情灭爱;这次算错,心郁难解以致借酒浇愁。   “你说什么?”魏文昭盯着屈膝的春桐,一时竟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春桐按捺喜悦,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奴婢说,夫人胎像稳固,这几日正在喝安胎药,衣裳也换了宽松的,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一颗心忽的跳了一下,魏文昭坐稳面色不变:“知道了,你先下去,仔细伺候。”   “是”春桐起身告退,还没退到门口,又听魏文昭说:“差事做的不错,出去领一份赏钱。”   春桐抿嘴笑:“老爷何不等夫人三个月胎稳,大赏伯府上下。”春桐再给魏文昭一剂安心丸。   “嗯,下去吧。”   “是。”   魏文昭等春桐出去,喜悦才像春风席卷大地。春桐有多仔细沉稳,他比旁人更清楚,竟然三番两次给自己肯定,那定是错不了了!   青娘在喝安胎药,青娘胎像稳固!自己最后一句话,还是击中了青娘心底最脆弱处:当年决绝后,她对孩子的负疚感。   思量清楚前因后果,魏文昭才让喜悦一点点蔓延,然后不可遏制喜形于色,他的青娘、他的孩子!   魏文昭起身来来回回急走几步,喜悦简直无处安放。最终他强迫自己在屋内立定:做任何事必须计划周密,才能立于不败。   这一次,他不能再算错什么。   脸色慢慢放平,魏文昭让自己心思清明。十年前,青娘决绝而去,可见性情刚烈;三四年安然后宅,将身家做到数十万,可见头脑清晰目标明确。   是的,魏文昭了解过三子珍了,据他估算,三子珍价值大概有二三十万之巨。西域若是做成,价值更难估量。   也就是说褚青娘是一个,性情坚毅目标明确,且不会轻易改变的女子。   还很聪明。   还很聪明,魏文昭玩味着这四个字,他和青娘十年生聚,十年陌路,人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提笔抚袖,魏文昭在砚台里蘸饱浓墨,在素白纸上写下‘耐心’两字。   斗大楷书,写的入木三分,笔力劲健。   魏文昭提笔欣赏了一会儿,看着墨字却仿佛看到褚青娘回眸凝视。   青娘,这一次换我耐心对你。三年、五年、十年,青娘,你总会看见我在你身旁。   嘴角凝出一点笑,魏文昭想了想又换了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体贴’两字。   ‘耐心’、‘体贴’四个斗大墨字,并排在桌上,魏文昭提笔抚袖看了许久、许久。仿佛岁月凝成河水静静流过,而这岁月的河水中有他,有青娘。   笔尖凝干,一丝最长的狼毛,在微风中硬挺的抖了抖,魏文昭凝滞的动作终于有了变化,放下笔对外吩咐。   “魏奇。”   “奴才在”魏奇进来抱。   “把这四个字裱了,挂在我这里。”   “是”魏奇过来小心叠起拿出去。   魏文昭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又想了想,自己要对青娘耐心体贴,难免对吕氏不公,后宅必然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拧眉略微思量,魏文昭心里有了计较。   吕氏兄长次子儿子在工部行走,却做得不大如意。魏文昭想了想,决定把人调去礼部。毕竟吕家在礼部经营二十多年人脉很广,那孩子在那边应该如鱼得水。   左右思量清楚,魏文昭自己揽镜换衣,收拾整齐又戴上青娘喜欢的松草味香囊,抬脚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依旧青砖青瓦,廊下绿色柱子,门上挂着滚宽边的竹帘。院里几棵西府海棠,卵圆绿叶长得精神,枝头拇指大海棠,一颗颗绿油油可爱。   魏文昭在树下驻足片刻,笑着抬手点了点海棠果,才提脚掀帘子进屋。进去却发现屋里却没人,魏文昭愣了一下转眼往里看,看见褚青娘姿态闲适,依着小几斜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浅紫褙子水红绫裙,黑漆漆青丝挽成纂儿,耳边两粒水滴坠子,看着只觉舒适娴雅。   确实是宽松衣裳,魏文昭眼里染上笑意,举步进去:“有孕在身不要太劳神。”   这一次他没坐到罗汉榻另一边,而是不远不近挑了桌边坐下。   褚青娘放下书册,一支胳膊支着小几,两手交握神色内敛,让人猜不透心里所想,看了一会儿魏文昭,才问:“春桐身契呢?”   “你要这个?”魏文昭想了一下,孩子已有,春桐任务已然完成,给青娘也没什么,于是笑道“我让魏奇给你拿来。”   “松年的呢?”   许松年?魏文昭笑脸微敛,二十七岁还没成亲,整天往映霞苑跑,虽然是为了照顾思云、思过,可现在想想却让人不舒服。   “你要给他成亲?”   褚青娘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松年不小了,我当年救他本意也不是要拿他做奴仆,这几年看他贱籍身份,总觉得良心不安。”   褚青娘救许松年的时候,魏文昭还没去考举人,当年说是留作弟弟的。   魏文昭想了想笑道:“行,我让魏奇去给他换良籍。”   褚青娘点点头,姿态没变双手还交叠在身前,魏文昭明白这还是拒绝靠近的意思。他重新漾起笑容:   “还有什么事没,颖儿婚事有眉目没?你现在有孕不便颖儿婚事却不能耽误,不如咱们在家里设宴,我抽出一天看一看。”   “不必,我看中文安侯府世子邓方良,他家名声清贵家风良好,邓方良自身长相端正,为人上进。”   魏文昭心里略微一过,文安侯府各种情况浮现脑海,有些不赞同:“文安侯府自然名声清贵,可是家里姻亲太少,在朝中也不得力。”   呵,褚青娘微微一笑,捡起书册:“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你若不愿意,我自去定了放出风声就好,至于这个孩子,我就一碗药打掉他。”   魏文昭皱眉,觉得青娘简直像变了个人。   褚青娘却微微笑着翻了一页书:“当年在怀安,你说女子就那点手段,一哭二闹三上吊。当年我不认同,现在却觉得挺好用,尤其是这个‘闹’字。”   魏文昭抿起嘴角,不过他很快放平甚至带上笑意,青娘愿意跟他闹还不是好事吗?   “行吧,”魏文昭大度道,“文安侯府有文安侯府的好处,颖儿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就是文安侯夫人,身份贵重。再者文安侯府名声清贵,与我也有助益,他家姻亲虽然不多,但结的亲家都不错。”   一直坐在床边做针线的谭芸芬暗自撇嘴,魏文昭这反应,真跟奶奶说的一模一样。   “但思颖定亲是大事,我得亲自过目看人。”   “随你”褚青娘闲闲翻了一页书。   没想到青娘这样好沟通,没闹没恨,魏文昭带着几分满意走了。   褚青娘放下书,从窗户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眼,食指搓着拇指慢慢琢磨。   谭芸芬静悄悄,端着笸箩出去,不打扰一分一毫。 第53章   伯府的日子忽然平顺, 甚至热闹起来, 犹如一锅许多年没动的水,现在却烧出许多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魏文昭频频在后宅走动,各种小物件,小玩意儿流水一样送进映霞苑。主院也没冷落,虽然东西不多, 但吕家又有两名优秀子弟出仕, 吕家长兄特意上门登谢,主院也是许多年没有的热闹。   不仅如此, 老爷似乎和东院夫人修好, 不但和夫人一起开花宴招待客人, 替大小姐相中未来夫婿,还替东院夫人打理三子珍诸事。   沉寂许多年的伯府, 似乎活了过来,连下人们都敢说笑打趣了。   魏奇穿过夜空下的二进院子,从黑黢黢松柏下走进魏文昭书房。书房里烛台上的蜡烛, 剩下不过寸许, 长长的蜡油在烛身凝成柱子, 底座更是流了一大堆蜡油结成块。魏奇将新蜡放在烛台边, 回头走到伏案忙碌的魏文昭身边。   魏文昭手边厚厚一摞文书,细看是吏部公文,已经处理完用镇纸压着。还有几本长长暗蓝色封皮的账册,是三子珍账目, 而魏文昭正翻着另一本账册,一行行看着,时不时拨几下手旁算盘。   魏奇看的心疼:“老爷何必亲力亲为,咱们府里养的有钱粮师爷,让他们做也一样的。”   魏文昭放下笔往后靠到椅背,抬手拍拍自己肩膀,魏奇会意连忙上手匀速按揉:“白日与人周旋已经诸多辛苦,夜里也有繁多公务……”一边说一边手上慢慢加力,魏文昭脖颈肩膀,筋肉很有些僵硬,不用力揉不开,“老爷连每日饭后散步都取消了。”   魏文昭虽然有些疲累,眉眼却显出几分温和:“你不懂。”   你不懂,现在不是小儿女时候,几句情诗一枝桃花,就可以让青娘心甜如蜜凤眼弯弯。经过那么多岁月,孩子都已经慢慢成人,想要打动青娘,就要拿出诚意来。   魏奇敛目掌心一下一下,慢慢用力在魏文昭肩膀按揉。心道,不懂得不是我,是您,褚娘子眼看是不会回头的,老爷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您的体贴、耐心,还不如用给吕夫人。   可是魏奇不会再劝,很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不得已。就好比他早该成家了,可他一年年蹉跎,各种各样借口,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只是他没法忘记发妻,女儿惨状罢了。   他不劝魏文昭,是因为他知道,老爷动情,不碰得头破血流,是不会停下来的。   “对了”魏奇想起另一件事“京里这几日隐隐有风声,说咱们家大小姐说定了文安侯府。”   魏文昭没有睁眼,依旧阖眸养神,只是轻轻叹息:“青娘还是不放心我,所以才放出这种风声,随她吧,反正再过两日就是八月,文安侯府的媒人就该上门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比文安侯府媒人更早上门的是‘永嘉伯大小姐,私会逢春堂少东家’的谣言。   玲珑坊丁掌柜,亲自上门找褚青娘,神情十分凝重:“东家,这谣言有鼻子有眼,连大小姐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幂蓠,领着如意,傍晚几时几刻都说的一清二楚。”   褚青娘腰身还不显,只是少了往日流线之美,她坐在桌边食指拇指微微搓动。丁掌柜说的日子时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一日许松年从沧州提前两日回来,她惦记思云留下说话,偏偏逢着京城和郊区,许多地方爆出孩子出天花,思颖就自告奋勇替她送药到各药房。   后来天花之势遏住,褚青娘不愿女儿出风头,就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声张。   “东家,这件事是威武侯府二小姐,亲自来店里悄悄告诉小人的。”丁掌柜满脸愁色补充,这不是要大小姐命吗?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勋贵中已经私下传开了,以至于最和气生财威武侯府好心相告。褚青娘思量清楚,抬眼微笑道:   “这件事姑且不论,估计这几日铺子生意会大打折扣。”   谁说不是呢,丁掌柜忧心,实在恶名难背啊!   褚青娘微笑道:“玲珑坊做到今日不容易,不能让另外两家借机东山再起,你回去后推出最新最华丽的那几款,就说中秋在即七折回馈。”   “七折就没什么赚头了。”丁掌柜苦脸,那几套首饰是大小姐,和工匠师傅一起商量、画图,研究好些日子,准备中秋震撼京城的。   褚青娘微笑:“伙计和师傅、店铺的提成不能少,咱们赚客不赚钱。”   店铺的提成就有丁掌柜一份,也就是说推荐出去,他们下边的该分多少分多少,只是生意的风险东家一力承担,利润却几乎没有。   丁掌柜心里百感交集,他也是半生磨砺,可见过的东家中,有褚青娘这般大气稳重的,竟是独一份。   “东家放心,小的回去一定将店里弄得热热闹闹,绝不显出半分颓废来。”丁文一抱拳弯腰神色恳切。   褚青娘笑容溢出一点轻松,继续吩咐:“凡是买了贵重物件的,给他们身边小厮,丫鬟、妈妈,酌情送些小玩意儿。”   这个送东西大有猫腻,搞不好会被底下人黑吃,青娘想了想定下规章:“大约价值主子物件半成。”   “是”丁文一抱拳应了,却有些不明白“东家这么做的意思在……”   褚青娘笑:“主子们去哪儿,常受下人左右。”   “哦……”丁文一恍然大悟,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小的明白该怎么做了。”   褚青娘笑脸,目送丁文一斗志昂扬出去,等人出去脸色变得平静:“去请大小姐过来。”平静中夹着三分冰雪之怒,这样龌龊的手段!   “娘,怎么了?”不一会儿,魏思颖轻快的掀帘子进来,脸颊红润笑容明快,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褚青娘笑着站起来,握住女儿手让她随自己到里间,一起在罗汉榻上坐下,慈爱的目光,在女孩儿花瓣样脸上留恋:“颖儿,不知什么缘故,有人坏你名声。”   魏思颖笑容还在,眼神却有些疑惑,一点点理解话中意思后,笑容慢慢凝滞。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好像蝴蝶慌乱中扇了几下翅膀,不过很快安静下来。   魏思颖漾起一点笑容,神态轻松安慰尚在孕中的母亲:“名声这种事,虽说在人口中,可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女儿行的正坐得端不害怕。”   可舌头底下压死人,褚青娘温和的替长女,将腮边垂下的发丝掠到耳后:“这件事,娘必然为你正名,只消请逢春堂少东家,京城各药行掌柜、东家齐聚一堂,共同声明即可。”   “只是……”   褚青娘话没说完,魏思颖却已明白前因后果:“原来是说我和逢春堂少东家,这事儿倒也简单。”   按住褚青娘的手,不让娘再费心,魏思颖笑道:“母亲的担忧女儿明白,文安侯府要是因为这事,觉得女儿有瑕,不嫁他家便是。”   说完魏思颖褪去小女儿娇美甜态,冷漠到:“求全责备便是见识不足,百年侯府沽名钓誉不过尔尔。”   这话没错,可褚青娘心里还是担忧,孩子总把事情想得简单,文安侯府虽然在京中不是多么重要,可它名声确实最好,若果被他们退了……   “夫人”春桐打帘子进来,“诚意侯府世子夫人来了。”   邓文兰?这个时候来,是送定心丸,还是……母女两互看一眼,都在眼中看出疑惑。   不过客人上门容不得耽误,褚青娘拍拍女儿手让她回避,自己整整衣裳笑吟吟迎出去,直迎到映霞苑门外。   邓文兰笑着让丫鬟送上补品:“听说您有身孕,一直说过来看看,可恨家里事忙,竟耽误到今日。”   褚青娘笑着道谢,将人让进正院:“不过将将三个多月,倒让夫人挂心实在有劳。”   两个人到了正屋,也没有分宾主,为着亲切围着圆桌坐了。   丫鬟们络绎摆上茶果,等果茶摆定,不着边际说笑几句,褚青娘见邓文兰眼神几次闪烁,心里就有些冷,笑着递上话头。   “说起来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这年纪都快做外婆了,他却偏偏来凑热闹。”   邓文兰听得心里发慌,勉强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夫人和魏大人生分多年,如今夫妻恩爱,咱们不知多羡慕呢。”   并不接外婆的话头,也就是不接魏思颖和她侄儿邓方良好事将近的话头。褚青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容看似没有变化,却偏偏让人觉出客气疏离。   “老夫老妻说什么恩爱,不过命里该有罢了。”   邓文兰嘴里支支吾吾应着,心里叫苦不迭,都是她哥哥没胸襟没眼力,听风就是雨,立逼她来魏家说清楚。要她说,魏家这门亲好得很,漏了那么点风声,京里不知多少夫人明里暗里羡慕她。   如今却这样。   褚青娘度颜查色,看出不是邓文兰本意,笑容又亲近起来,替她安心:“京里也不知哪里刮的风,说我家思颖要定你家方良,方良那孩子我看着好,可跟我家思颖那跳脱性子不和。”   “谁说不是呢。”邓文兰干笑,心里直可惜,这门有权有钱的亲事,算是告吹了。   褚青娘不想邓文兰一直尴尬,笑着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听你说,安北侯夫人得了一套头面,在你眼前炫耀,可巧你今儿过来,跟你透个内部消息让你也显摆一回。”   哎呦!邓文兰欢喜起来,三子珍东家的内部消息,花多少钱也来不了的巧宗。   “快说、快说。”耳朵快伸到褚青娘怀里。   褚青娘笑:“八月初一到初五,玲珑坊新品七折回馈中秋,你一早去,有几款华丽异常,什么大场面都镇得住。”   邓文兰拍手笑道:“七折,褚东家可别后悔,我领几个亲近姊妹去,非给你买赔了不可。”   “欢迎之至。”褚青娘笑。   邓文兰烦恼来高兴去,去的时候和青娘手挽手,一直到伯府门外,才笑着拉手屈膝告辞。   坐上马车邓文兰笑容残余,却慢慢涌出几分惋惜。多聪明大气的女子,原本几乎会成冤的关系,愣是让她们更见亲密。   邓文兰再次扼腕,只是这次不是可惜自己儿子只有十三,而是魏思颖和自己侄子传出定亲风声。否则就冲褚青娘,她也要不顾世人眼光,替儿子定下魏思颖。有这样的母亲,女孩儿能差到哪儿去。   转念又想到玲珑坊七折,邓文兰心里明白,是怕恶名影响生意吧,不过倒真让她遇到便宜。   文安侯府简贫,当年她的嫁妆,不过是聘礼和娘家七拼八凑起来的。这些年她仔细经营,虽然丰厚许多,但比别人还是差一层。这次就借着玲珑坊七折,好好充盈一下!   还有,青娘宽怀的情义应当报答,必要叫上几个有钱姐妹去捧场。邓文兰心里七七八八想着叫谁,又想到魏思颖婚事。   文安侯府虽然穷,却是京城各勋贵中,名声最清贵的。魏思颖恶名之际退了和文安侯府婚事,简直是一盆泔水在女孩儿身上!   邓文兰又暗恨自家兄长没眼光、没胸襟,这么好的亲事错过去。不行,她得暗中帮一把!七折是吧,邓文兰暗自咬牙,她定然要叫上所有好友,让玲珑坊生意爆火。   煞一煞恶名之风,替青娘出气。   褚青娘回到屋里,看到女儿浅笑吟吟对自己俏皮:“幸亏没定,不然嫁过去,不知受多少磋磨。”   褚青娘没说话,温暖的手拉住女儿,温和的眼光在孩子脸上仔细巡梭。   “真的”魏思颖坦坦荡荡,笑弯桃花眼。   可细心的青娘,还是在孩子眼角,发现一点艳艳红色。褚青娘温柔叹息:“傻孩子,在娘这里还不敢放开性子吗?”   一句话让魏思颖笑容慢慢挂不住,泪珠儿慢慢涌满眼眶,一滴滴落下来,扑到青娘怀里。   魏思颖哭的不能自已:“到底是谁要坏我名声?”   褚青娘抬手拍哄孩子,声音平静:“谁都有可能,你父亲朝堂政敌,我的商场对手,或者喜欢邓方良的姑娘,或者嫉妒你的女孩儿,甚至这伯府的人。”   魏思颖呜呜哭的不能自已,倒不是舍不得邓方良,不过隔着人见过几次,有什么感情。只是邓方良这边退了,将来就算名声洗白,京城好点的勋贵人家,议亲时难免心里多一道,次些上杆子的她看不上!   褚青娘心里也难决,这名声就算洗白,她女儿议亲也会因为文安侯府为难。难不成嫁去官家,甚或寒门英才?那她女儿岂不是将恶名坐实了?   不,她的女儿生而骄傲,本来就该如凤凰翱翔於天,而不是在草芥间受尽委屈。   褚青娘抚着女儿丝一样光滑的黑发,说:“母亲助你做王妃好不好?”   “王妃?”魏思颖从褚青娘怀里抬头,眼角睫毛犹挂着泪珠。   “嗯”褚青娘抬手替魏思颖擦掉泪水,神情温和道,“王妃。”   魏文昭下朝,从魏奇处听到消息,虽然面色无异,心里却生出勃然大怒:谁敢害我女儿,定要你后悔莫及。   然后立刻担心褚青娘,担心青娘怀有身孕,气急伤身甚至落胎。   可越是这种时刻越要稳健,魏文昭甚至笑着和几个同僚闲话几句,才和往日一样转身上轿。   哪怕恨不能飞身上马,也按捺性子坐在轿里。魏文昭坐在轿里,心里水煎一样,担心青娘惊了胎,恨不能轿夫肋下生翼飞回伯府。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褚青娘不知经过多少风雨,这件事自然稳得住。   暗笑自己关心则乱,魏文昭半阖双眸,思索如何拿住散播谣言者。这事要快不能拖,府里护卫家将不能用,周志通是京城兆尹,手下自然有人通三教九流牛鬼蛇神。   魏文昭正在思索,思绪却不由又转到褚青娘身上,也不知道惊到胎没有,也不知道着急没有。   心火一阵阵上升,又一次次理智压下去,魏文昭坐在轿里一时平静,一时煎水似的翻滚。   担忧焦灼。 第54章   轿子进垂花门刚落地, 魏文昭不等魏奇打帘, 自己掀帘子出去,大跨步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安静如昔,魏文昭却全然没有注意,满心都是孩子和褚青娘。越是近越是急,往昔和青娘情深意浓时,也没有这样急过。   也许在他不愿面对的地方, 明白他们俩要看起来像夫妻, 只能他自己努力。   “青娘!”掀开帘子,魏文昭三步并两步, 冲到褚青娘面前, 握住她的手, 开口就是安慰,“别担心, 颖儿的事交给我处理。”   褚青娘将手里针线别到正缝制的衣服上,抽了抽手腕示意魏文昭松开:“我没事。”   魏文昭却恍若未局,依旧握着青娘手腕安慰:“你现在是双身, 不宜忧心操劳, 颖儿的事有我, 我会抓住造谣之人, 等谣言不攻自破后,再谋划颖儿婚事。”   褚青娘等魏文昭说完,将他手从自己手腕上拿开:“颖儿婚事我另有想法。”说完起身将手里衣服放进笸箩,端着笸箩进内室。   魏文昭跟着进去:“什么想法。”   褚青娘将笸箩放到床头转身, 转身愣了一下,因为魏文昭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转身几乎面贴面。   魏文昭下意识又握住青娘双手,温情道:“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帮你。”   这可不像魏文昭会说的话,褚青娘没有点醒他,看了眼自己又被握住的手,嘴角带点淡笑:“我想把颖儿嫁入皇家,做王妃。”   “不行”魏文昭直觉反驳,褚青娘觉得手上一紧,这是魏文昭直觉不赞成的反应。   褚青娘淡声:“松手。”   魏文昭迟疑了一下,感官集中到掌心纤手,皮肤光滑柔韧,握在手里能觉察出其中玉骨,大拇指忍不住抚了一下。   青娘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甩了甩收在身侧:“这件事我合计过了,只是做个闲王之妃,不会搅入王权之争,给你们魏家带来灾祸。”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带了点轻微讽刺。   魏文昭并不在乎那点嘲讽,转身走到罗汉榻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慢慢喝尽。心思在宗室转了一圈:“你这要求有点难,朝中现有亲王、郡王二十八位,世子二十三,年龄合适未婚配几乎没有,难不成你让颖儿做继室?”   对于魏文昭永远胸有全局的这点,褚青娘是佩服的,她裙角微动走过去,亲自执壶给魏文昭斟上茶。   清黄色茶汤注入茶碗,魏文昭嘴角抿起一点笑,这才像商量家常的夫妻,温馨而自然。   褚青娘放下茶壶,轻轻‘叮’一声:“宗室不够贵重,我要皇子。”想扇我女儿脸,我让你知道我女儿有多金贵。   魏文昭听得一愣,然后低头笑了,抬手在茶盏沿摩挲一下,将茶盏推远,抬头对褚青娘笑道:“当今陛下成年皇子五人,除去有正妃的太子、明王,还剩下诚王、宜王、鲁王,你看中了谁,先说好太子、明王不行,他们有正妃。”   这是拿自己的话当玩笑呢,皇帝儿子任她挑,魏文昭根本没当回事。   褚青娘不急也不怒,神态平缓:“魏文昭,相识这么多年,没有把握的事,我会随便说吗?”   是了,褚青娘不是轻浮毛躁的性子,既然说了,说明心里最少已经筹谋过了。一阵寒栗从脊柱滚过,魏文昭认真起来,一双桃花眼微眯,上下打量褚青娘:“你想怎么做?”   “抓住造谣之人不急,私下查访即可,我会推波助澜,让这‘私会’名声在京城愈演愈烈。”   魏文昭点点头:“欲取之,必先予之,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在朝堂替女儿正名。”   在朝堂替女儿正名,一般人大约会当笑话,可魏文昭不是一般人,他知道褚青娘还有后手,问道:“怎么正名?”   褚青娘站的有点累,就着罗汉榻小几边坐下,这对名义上的夫妻,终于相对而坐。   “我已经派人去各大药房,请他们统计份数,将三子珍药材救治过的数目统计出来,你将这数目在朝堂上说出来。”   这是一份很大的数目,这次天花疫情几乎所有孩童都用过。   “这份药是思颖押解进京,如果不是这份药救急,京城会怎样不用我说吧?”   魏文昭赫然起身,他竟不知道自家有这样一份大功劳!这不是救急的问题,这是防止蔓延成灾的问题!   一场弥天大祸,就这样被自家妻女消于无声!   魏文昭心里灼灼火热,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才停下脚步,勉强按捺心中火热,让自己神思清楚:“就凭这?”   “凭这,就是大功一件,可这大功让思颖受尽委屈,婚事告吹。”褚青娘抬眼看魏文昭“朝上该怎么演,魏大人比我清楚吧。”   褚青娘嘴角勾起一点轻轻讽刺:“只要魏大人哭诉女儿婚事受挫,上次求婚的明王,必然立刻上钩当朝求娶。”   到底,青娘也将人心算透了,魏文昭脸色平淡甚至带着冷漠:“然后呢?”   “明王本就隐隐威胁太子,只要他动太子就会有所动。”   这个魏文昭可不信,他玩味一笑:“太子府中姬妾众多,你怎么肯定他会动?”   褚青娘定定看向魏文昭:“凭你永嘉伯一品大员之势,凭我三子珍,还有独占的西域商路。”   魏文昭一手负后,一手将青娘耳边几缕发丝掠到耳后,脸上笑容带点轻蔑,这轻蔑不是针对青娘,而是:“你以为凭借三子珍二三十万家财,还有不一定的西域商路,太子就一定会动心?你未免太高看了你的三子珍。”   褚青娘面色平静拉下魏文昭的手:“我还有砝码,保证太子动心。”   还有砝码?魏文昭被褚青娘拉住的手,轻微颤了一下,什么砝码能让太子一定动心?   魏文昭正要开口问,外间竹帘‘哗啦’一声,珍儿进来屈膝启禀:“奶奶,商行传信过来,去追三路商队的快马回来了,谭妈妈喜信没送到,商队行程顺利,比预料的早出关十日。”   行程顺利是好事,只可惜喜信没到,褚青娘微微颔首。   珍儿接着回禀:“程大掌事来信,去年秋冬在北漠汗国,收了几件绝好银狐皮,便是做贡品也绰绰有余,怕路上有失派专人给奶奶送来。”   “嗯”褚青娘颔首。   珍儿继续道:“程大掌事还说,收到奶奶去信,他收了二十对奶牛和牧民一起过来了。”   珍儿多加了一句:“人已经到了,还有慕雅阁……”   魏文昭在一边听着听着,心思转到褚青娘身上,看着她淡定的侧脸,听她掌控千里之外的事情。   犹有一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感觉,很是不一样的感觉。能让太子一定动心的,到底是什么筹码呢?魏文昭有几分好奇。   珍儿罗罗列列说了七八条,又从袖子里抽出记事册子,确定没有遗漏才告退。   只是魏文昭还没等到珍儿出去,魏奇又进来了,拱手弯腰:“老爷,鸿胪寺安大人,大理寺卢大人,左仆射柳大人差人过来问大小姐事,怎么应对?”   “暂不应对,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魏奇拱手退出去。   等人都走了,魏文昭定了定心神,才慢慢开口:“你还有什么筹码?”   褚青娘不耐久站,转身重新到里间,这次她在小几另一边落座。魏文昭慢条斯理跟进来。   “上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怕思年出痘,为什么不给云儿、童儿避痘?”   “你们不是用了胜水新的人痘法?”魏文昭随意道,说完他忽然头皮一麻,压低声音讶异道:“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褚青娘淡声道:“三子珍两百人亲自以身相试,成功者一百九十三人,有七人没种上,但可以二次再种。”   魏文昭听的凝神。   “最重要这法子,就算失败也不会让人出痘。”   安全可靠,魏文昭的脑子多聪敏,第一想到的就是皇室,如果皇子皇孙用了这办法,皇帝该怎么嘉奖他?   “什么法子?”魏文昭急口问。   “牛痘之法,在北漠汗国西北有个法宛国,和大虞并无往来,那里子民多不会出痘,因为他们有一种奶牛,当牛身上出痘时……”   魏文昭静静听褚青娘一点点讲,心中却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这东西如果引进大虞,独一份生意,会有多少利,更何况这是救命的!其中利益说是金山也不为过。   怪不得青娘一定要西域没影儿的皇商身份,原来早就走一步看五步。   褚青娘静静说道:“你只要把这法子献给朝廷,太子必然会动。”   是的,他会动。魏文昭已经全明白了,太子、明王相争,京城谁还敢求娶思颖,到时候他只要在万岁面前言明苦楚,皇帝的儿子还不是任他挑。   至于侧妃?呵,魏文昭冷笑,凭他架田强国之功,凭他妻子牛痘济世之德,就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能让她女儿做侧!   原来青娘要谋这份王妃之位,这么容易。   褚青娘见魏文昭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抿嘴想了一下,再次打出温情牌,在魏文昭爱她之际。   微微敛目,褚青娘垂下眼睫:“相识二十载,我请你做的事,你都拒绝了。我不想你休妻,你休了;我不想回来,你逼我回来;我不想要孩子,你逼我要孩子。”   明知是青娘故意打出的温情牌,魏文昭还是心悸了一下,抬手把褚青娘拉起来,缓缓抱进怀里,声音低沉:“以后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好不好?”   褚青娘敛目,继续道:“奶牛和牧民已经到了,你进献法子的时候,可以把这个也告诉陛下。”   消弭京城灾疫,试验牛痘之法,将万里之外的人和物运来。   青娘竟然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多事,多么强悍能干!   魏文昭心中越发爱慕,双臂不由越收越紧,将纤细的肩膀完全契合在怀里。   褚青娘敛眸不动,脸色淡漠,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第55章   映霞苑褚青娘执笔伏案, 一行行流利的行书飘逸而出, 魏文昭一边嘴角含笑欣赏书法,一边立在案边抚袖亲为研墨。   青娘写完拿起来,看了两遍确认无误,装入信封唤珍儿进来伺候:“让商行用最快的速度送去怀安,请姑姑即刻上京。”   “是”珍儿低头双手接了。   “吩咐玲珑坊、锦绣庄、集雅阁,八月初一到初五广发请帖, 所有货品一律七折优惠, 务必高朋满座生意火爆。”   珍儿应是,又多问一句:“是京中四店齐动?”   锦绣庄专卖锦缎非常大, 分东西两家, 都是上下三层八门十六扇的铺面。   而锦绣庄做的这么大, 因为有怀安陆家专门为褚青娘织锦,反过来陆家有褚青娘在京城, 把握花色方向。   “嗯”褚青娘应了一句,又让珍儿附耳过来,低声吩咐“让玲珑坊丁掌柜秘密找人……把大小姐的事……传的”声音越发低。   丁掌柜不是三子珍的人, 是玲珑坊每年两成红利请来的, 真正的京城旋子, 手里沾着说不得。   珍儿听完有些吃惊看褚青娘一眼, 褚青娘神色平静淡漠。   “是”珍儿拿着信屈膝下去办事。   魏文昭等人走了,拊掌笑道:“让敌人为自己所用,青娘这借兵之策用的娴熟,只是不大符合褚家‘坦荡、无愧’的家风。”   完全调侃的语气, 褚青娘听了只有五个字:“商场如战场。”   魏文昭笑道:“贤妻如此犀利,为夫也不能落人身后。”魏文昭调笑完,对外扬声,“魏奇。”   竹帘哗啦响,魏奇进来抱拳:“老爷。”   魏文昭负手身后,吩咐:“让鸿胪寺安大人,左仆射柳大人这几日高调些,给周凤仪、秦久兰多点难堪。”   周凤仪、秦久兰,都是右丞相一党,和魏文昭一系不太和睦。而这两个人别看名字文雅,最大毛病却是小心眼儿偏爱充假大方和嘴碎。谁家有点破事,恨不得说的全天下都知道。   “是”魏奇并不问为什么。   “传信给周志通,就说京里有什么流言不必上心,本官相信浊者自浊清者自清。”   “是”   “只让他私下派几个通三教九流的,给本官将造谣者翻出来!”   “是!”魏奇领命出去。   魏文昭带点夫妻间逗趣调笑,看向褚青娘:“本官这招活学活用,娘子以为如何?”   褚青娘淡笑不语,周志通用的不错。   褚青娘淡笑不语,魏文昭却觉得自己和青娘,距离比往昔近了一步。随手搭在褚青娘肩膀上,将人往里间带。他记得青娘现在不耐久站,需要常休息。   将褚青娘安置在榻上休息,魏文昭又多问一句:“‘姑姑’是谁?”   哑婆,冯莫鸢,褚青娘声音平淡:“一个旧日宫人。”   魏文昭脚下微顿,这是为思颖成为王妃做准备呢,又是看三步的棋。   八月初一到初五,京城热闹翻了,先是三子珍各铺前所未有折价。要知道三子珍虽然往京里运送的货多,但它名下商铺却是非富即贵才去的起的。   这一折价,原本只是普通富贵人家,也能奔着弄件传家宝,或者女儿赶中秋成亲的,缠着母亲弄一件压箱底。   再加上广发请帖,那生意……啧啧……进进出出真真的人流如织。   对家看着自己冷落的店面,恨得牙痒痒眼发红……   京城的热闹一波接一波,先是三子珍大折价,紧接着就是三子珍大小姐‘私会’逢春堂少东家!   父亲一品大员、母亲三子珍东家,伯府嫡长女,真正的贵门娇女!这热闹烧的无聊闲人激动不已。   传的唾沫星子四溅,仿佛亲眼看见一样:“看的真真的,领着丫鬟去逢春堂和少东幽会。”   有更猥琐的,苍蝇搓手:“嘿嘿,天还没黑,就进屋了。”那咧着黄牙的笑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是:你懂得。   “私会”、‘私通’传的京城尘土喧嚣,传的童儿和同窗打了几架,传的三子珍对头,就差在玲珑坊门口‘高谈阔论。’   传的吕氏两次进映霞苑欲言又止,传的周志通找魏文昭,传的朝堂上人心浮动。   谣言还在喧嚣,就在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对魏文昭出手时,魏文昭有动作了。朝堂之上抱着笏板出列,对座上天子施一礼:“微臣有本启奏,只是启奏之前想讲一段野史‘未病之病’。”   天佑帝看了魏文昭一眼:“讲。”   “春秋渤海郡有名医扁鹊,时人敬为神医。扁鹊却尝对人说‘我算不上神医,我兄长才是神医。’时人笑他谦虚问‘既然如此怎么不见你兄长给人看病?’扁鹊对曰‘因为我兄长看的是未病之病,病人病情还没发作,他已经给人调理好了’。”   天佑帝笑道:“‘上医医未病之病’,确实有这么一说。”   魏文昭再施一礼,抱着笏板单膝跪地:“今夏五月,京城郊区街巷多有孩童出天花,京城药材一夜告急。臣女思颖从怀安归来,恰好收了半船药材,担心京中一时无药可用……”   立刻有鼻子灵敏的对头,觉出不对,出来讽刺:“魏大人女儿可真是神机妙算,远在怀安,就知道京中会有天花疫情?”   魏文昭冷声:“自然没有,是因为长子同窗,还有府中一双稚女,不按节气发病,臣妻心中焦虑,命长女回京途中置办,请问高大人还有什么问题?”   话音冷若冰雪,不过朝中都知道,魏文昭四月殁了一个女儿,为这女儿还生生憔悴许多。   “好了,魏卿继续说。”天佑帝淡淡打断两人对峙。   魏文昭回头,继续抱着笏板启奏:“因为药材是臣女亲自采购,也因为臣妻刚有孕不宜劳神,臣女就自告奋勇,领着管事顾不上天色,给各药堂一一送去。”   魏文昭从袖里掏出交接账目、契约,双手奉上。天佑帝身边太监一甩拂尘,下来将白纸黑字奉到天佑帝面前。   天佑帝微微敛目,随手翻看。   魏文昭又从袖里掏出折子:“这些药材总共救治过的孩童,总共八百七十二名,这是名册。”   太监又下来,给天佑帝呈上去,朝班中开始有人脚下微动。   魏文昭继续:“如果不是这批药材及时,京中只怕要添多更多哭声。若是再严重不能遏制,陛下及皇子龙孙,还有朝臣们都要出京避痘。臣之妻与女,恰如扁鹊之兄,医了这未病之病,这样一份功劳却从不曾人前说过。”   魏文昭开始痛心,眼眶发红:“就是这样一份功劳,明明是一份大功,却被有心人传成臣女与人私会。”   双膝都跪在地上,魏文昭眼中泪水长流:“如今京中把臣女传的万般不堪,微臣求陛下做主,为臣女洗清污名。”   魏文昭叩头到地,脸上泪痕还在,五感却发挥到极致。   眼角余光瞄向明王,见他绿色蟒袍微动却未动,耳朵听着上边皇帝翻动书册的声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魏文昭带着哭音,好像抱怨一样嘟囔了一句。   “为这事,臣女的婚事都毁了。”   座上天子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抛下册子‘哼’了一声:“世间总有无稽之人,魏卿之女有功,封四品怀安乡君,即日张贴皇榜,将这些契约,交接账目一一抄录附上。”   绿色蟒袍一闪,明王出列,向皇帝启奏:“儿臣在街头见过魏卿长女一次,飞扬明媚舒朗大方。如今却被无稽之谈毁了婚事,儿臣心中痛惜,愿以侧妃之位迎娶魏家长女。”   就是这个时候!绝不能让皇帝有时间给任何结论。   成了,他的颖儿沦为妾室;不成,太子一会儿和谁相争!   时机千钧一发,心脏极速跳动,后背早已出汗,魏文昭面上却很和缓,继续启奏道:“陛下天恩,微臣替长女叩谢,只是臣女微不足道,微臣还有济民之方献于朝廷。”   朝中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着牛痘之法。天佑帝却神态平和,看魏文昭一点点启奏。   狐狸,不过能干是真的,对他的忠心也是真的。如果不是魏文昭提前跟他说了牛痘之法,只怕他也会像朝下这些文武一样听的目瞪口呆吧。   天佑帝在上边评价自己爱臣,心里其实也是感慨万分,这对夫妻简直是他的福星。   架田之法已然让国库粮食充盈,南方人口锐增,如今又有济世良方解决千古恶疾。只凭这两样他,就可以在史书留下明君之名。   上边天佑帝感慨,下边魏文昭已然说到,要将奶牛牧民献于朝廷。   魏文昭一边慢慢字正腔圆大表忠心,一边眼角余光隐隐约约虚着太子浅黄蟠龙袍。   太子原本对明王求娶嗤之以鼻,如今听着牛痘之法,听着东西已经到了,就知道这是旷世之功,这份功绝不能让明王得去!   只等魏文昭话音落地,太子立刻出列启奏:“儿臣身为储君,痛惜忠臣之女受污名,儿臣愿以太子良娣之位,迎娶魏卿长女。”   先出列明王立刻启奏:“皇兄求娶,原本比儿臣更显朝廷仁爱之心,只是儿臣见过魏卿长女一面,心生爱慕请父皇成全。”   魏文昭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脸上却诚惶诚恐:“微臣惶恐,微臣死罪。”跪伏到地。   玉轴鸾锦纹的明黄圣旨,传到永嘉伯府,太监尖细却悠长的声音飘在永嘉伯府上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嘉伯左夫人人,慧达于内,贞肃于外,胆识更胜男子……封一品国夫人,赐号‘济’。”   映霞苑沸腾了,宜儿开心的闹谭芸芬:“谭妈妈,以后还是称奶奶,还是称夫人?”   当初褚青娘被封为永嘉伯左夫人,宜儿称了一声夫人,被谭芸芬好一通发作。   此刻谭芸芬丰满的脸颊绯红一片,兴奋的黑眸水润润闪亮:“叫夫人,当然叫夫人!这可是咱们夫人自己挣回来的。”   说着顺手就给宜儿塞了一个红封,宜儿兴高采烈,拿着不知第几个红封,快乐百灵一样,去找别人开心。   屋里春桐还稳得住,只是伺候的时候,脸上也是笑容可掬。   褚青娘坐在上首,脸上含着微笑看众人开心。一品国夫人,虽然女子诰命只是虚荣虚衔,每年俸禄也不过七八百。   可这是一品国夫人,果然还是先生说的对,今上对魏文昭十分爱重,绝非一般人能比。   当然也幸亏这份爱重,否则她三子珍怎么可能顺风顺水一路通天。   褚青娘慢慢转动手上银镯,浅笑看众人兴奋笑闹。   先生还说过,就算魏文昭把她放在指尖揉搓,这世间也无人为她做主。   竹帘‘哗啦’一声响,又是魏文昭,他脸上汗迹犹在,脸颊热的红绯绯,朝服还在身上大跨步进来,桃花眼熠熠生辉,握住褚青娘双手:   “青娘,为夫幸不辱命。” 第56章   褚青娘淡笑:“思颖也是你的孩子, 为人父为子女谋划也是应该的。”   魏文昭笑着坐到圆桌边:“是, 为人父母为子女操劳,本就是应该的,只是许多年了,再和青娘一起为孩子操劳,为夫很欣慰。”双眼含情脉脉看向褚青娘。   褚青娘撇开眼吩咐屋里众人:“都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干什么, 珍儿留下。”   “是”珍儿从人窝里出来, 脆生生应道。   屋里一干丫鬟嬷嬷,还保持刚才笑闹的乱样, 只是笑闹没了, 乱七八糟站了一地。这会儿听了主子吩咐连忙屈膝, 一溜儿挤挤挨挨,眼里示意着出去了。   魏文昭坐在桌边, 看着褚青娘拒绝的样子,脸上笑容消失微微抿嘴,不过他很快放松神情。   ‘耐心, 体贴’夫妻相处, 总有一方需要退让, 既然青娘不肯, 就他来退一步好了。   褚青娘不管魏文昭那么多心思,对着珍儿吩咐:“传话商行,让笔墨先生润色一份致歉函,备上礼物, 这两三日送去京中各铺,让各铺掌柜派体面伙计,给京中几个对家送去。”   “就说前几日我心中烦躁,一时忘了利润,倒让大家受累,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特意上门赔礼。请大家千万包涵,为了表示歉意,从即日起三子珍名下各铺,价格一律上浮两成把生意让给受损的诸位。”   珍儿撇嘴:“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不知编排了大小姐多少坏话,让伙计们到处传,就差骂到咱们门上了,理他们作什么。”   青娘淡笑:“总是咱们先坏了行规,理应上门致歉,去吧。”   珍儿瘪嘴心里不舒服,却不再说什么,收拾收拾下去办差。   魏文昭略微一想,笑容由衷而出,食指点了点桌面,连赞三声:“聪明!聪明!聪明!”   赞叹的目光直视青娘:“为夫竟不知青娘聪明至斯,难怪不过凭借我官威路条,短短几年就能做出这么大生意。”   褚青娘垂眸,捋了捋雨过天青色丝帕,没说什么,魏文昭却掩不住微微激动,这是激动棋逢对手的激动:“不如为夫来分析一下,看娘子聪明在哪里。”   点点桌子,魏文昭到:“第一层,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都在京城为着一场生意,一顿流言把关系闹死,绝非聪明之举。能明白这一层,就能做成大商人。”   一个人有多少胸襟,才能做多大事情。   “第二层,五日七折优惠,把京城该做的生意基本都做了,留给对家的不过仨瓜俩枣,他们还得彼此防备去抢,让对家无法抱团。有这一层,就能做奸商。”   自家娘子对人总是温和模样,没想到是个奸商。魏文昭想想就觉得好笑,执起茶盏喝了半盏,继续道:   “当然能做到你们这个层面的都不是傻子,尤其为夫在朝上所作所为,多的是人看出自己被利用了。不过娘子歉意已到,又留出三个月生意给他们。为着将来,说不得,他们都得捏鼻子认了,赶紧做好没有三子珍的这三个月。”   最妙的是,绝大多数百姓看到的是:三子珍东家为女儿流言心烦,一不小心闹了低价,事后给同行道歉,自己抬价把生意让给对家。可这些对家呢,一个个小人行径,猴跳脚一样造人家女儿谣。   那些对家,好端端被人摆了一道,出力不说还坏了名声。   魏文昭想的可乐,抬手把剩下半盏茶喝完,继续分析:“这件事最绝的是第三层,三子珍名下商铺,都是非富即贵的奢华货品,一场七折,进去很多中等富户甚至普通富户。这其实很伤三子珍,因为真正的客户会觉得掉价。”   抬眼,眼中情绪已经平稳下来,魏文昭看着褚青娘说:“娘子说是给对家致歉,三子珍价位上浮两成,可这何不是三子珍自抬身价,自矜自贵。”   三个月后年关将至,三子珍以十二分价格,再度成为身份的标志,生意又该如何火爆?   真的很聪明,魏文昭看着褚青娘,眼里多了两分审视。他想起三四年前,三四年前,自己才接回青娘,自己……   “老爷”竹帘响了一下,魏奇进来启禀,“明王来访。”   魏文昭收回心思笑了笑,对褚青娘道:“他倒是积极,从朝上追过来。”   褚青娘淡笑:“总要有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的样子,才算诚恳。”   魏文昭站起来,脸上笑容还在,只是那笑容说不上是轻蔑,还是嗤明王不自量力:“谁说不是呢。”   魏文昭走了,褚青娘盯着一条一条,透着光缝的竹帘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悠悠浮出一句问话:只有那三层好处吗?   太阳还在西天,地上暑气盘踞蒸腾,魏文昭走到花园,被地上滚滚暑热一蒸忽然明白了。   中计了……   当年青娘一幅冷心情绝,高冷鄙夷模样,并不是单纯的绝情,而是一步一步的算计。   当年的她不过一个小小客栈的老板娘,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对抗。   于是就用计谋算计自己,明知道自己最为自尊自重,却用言语神态一遍遍刺激。   怀安县衙悲婉真切“我已经嫁于他人,还生了孩子……”可她何曾嫁过别人。   运河官船鄙夷决绝:“魏大人不会以为,我对你还有夫妻情分吧?”伤人的不是话,是她眼角那份鄙夷。   这世上最了解他的是青娘,可青娘却用最犀利的武器,精准的一遍一遍刺他、伤他。   没有一丝感情,只有种种算计,魏文昭心悸了悸,忽然一阵疼痛,从心脏中间生出。   魏奇察觉魏文昭不对劲:“老爷怎么不走了?您心口不舒服!”魏奇急了,眼看魏文昭紧紧握住胸口衣裳,因为用力,衣裳扯出道道紧绷细痕。   “老爷,您怎么样了!要不要叫太医?”魏奇扶着魏文昭急声问。   魏文昭一手握紧胸口,一手扶住魏奇:青娘不爱他了,早就不爱他了!   魏文昭醒悟了,褚青娘不爱他,不但不爱,还用最冰冷的心计伤他。胸口疼痛翻滚,疼的魏文昭微微蜷缩肩背。   “老爷!老爷!”魏文昭忽然雪白的脸色,让魏奇着急。   魏文昭腮帮横肌鼓动,不爱又如何!他魏文昭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斜低的头,桃花眼微眯,露出几分凌厉之气,盯着湖边一株粉色金蕊荷花。   一阵清风,粉色荷尖在风中微摆。魏文昭强硬站直身体,放开魏奇。不爱又如何,他一定能重新得回青娘的爱。   放开胸口,抹平衣裳,魏文昭强硬中带着冷漠:“本官无碍,走吧,不要让明王久等。”   “老爷真没事?”魏奇担忧得很,“您刚才脸色很难看,不然还是叫个大夫来?”   魏文昭负手,一双眼冷漠扫向魏奇。魏奇抿抿嘴,在魏文昭冷漠的眼光中,慢慢垂下眼帘后退两步。   魏文昭迈开腿后,他又小心加快步子跟紧一点,好随时伺候。   童儿黑亮眼睛亮闪闪,急匆匆进迎朝门,却被魏思颖笑嘻嘻带人拦住:“站住,见了本乡君还不行礼?”   姐姐也有封诰呢,童儿一双凤眼笑的凤尾翘起,像模像样揖手:“给乡君姐姐请安。”   魏思颖‘噗嗤’笑了,揉乱童儿汗湿的刘海儿,特豪气:“赏!”   如意忍着笑,将一个大红封,双手递给褚童,真的是‘大’红封,褚童双手接了,疑惑:“什么,书?”   “什么书,银票!”魏思颖挺起鼻头。   褚童对自家爱玩的姐姐无奈,拆开红纸皮儿看清书名,黑亮的眼睛,像揉碎了一把星星在里边:“石南先生的礼记注解!谢谢姐姐!”   这本注解,即便是京城也很难找到,最起码褚童跑遍大小书局,都没找到。   弟弟高兴,魏思颖更高兴,将童儿被自己揉乱的刘海儿,重新理顺:“这算是谢谢你的,谢谢你替姐姐打架讨公道的奖励。”   童儿爱不释手的看着蓝皮书,头也不抬回答:“那些人敢在我面前嚼姐姐舌头根子,当然要给他打回去,就是害的娘跟他们辩好几次。”   褚童在学堂打架,有两家找上门,当然被褚青娘不软不硬顶回去了。   “还是孔圣人门徒,没影儿的事长嘴长舌活该被揍。”魏思颖说完,又想起别的,急忙弯腰叮嘱,“打不过的可不能动手,咱不做傻子。”   褚童把书册小心放进书包:“放心,哥哥教过我怎么打架,许叔就在外边我不会吃亏的。”   其实褚童打了几次,感觉还不坏,那种有火气就发出来的感觉挺好。   魏思颖笑:“行,我弟弟就是有血气的男人,以后再有人欺负姐姐,得替姐姐继续撑腰。”   “嗯”褚童放好书,看着魏思颖认真点头,   自己小不点弟弟怎么这么可爱?魏思颖笑眯眯:“小时候打架无所谓,长大了打架可不好。”   褚童点头:“我知道,咱家我负责文,哥哥负责武。”   魏思颖又笑着叮嘱几句,才放褚童离开:“快去找娘吧,今天是娘的喜日子。”   “嗯!”一品国夫人!褚童眼里星星亮起来,朝着映霞苑急走。   魏思颖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没了,只剩下姐姐的温柔,桃花眼点点笑,看着弟弟疾步快走的背影。   一直没有说话的如意,顺着小姐目光看了一眼褚童,还是想不明白:“二公子最孝顺知礼,为什么夫人要小姐教二公子打架?”   一般人家不是最怕孩子打架惹事吗,谁会让孩子去打架?   褚童身影已经变小,离映霞苑很近了。魏思颖最后看一眼弟弟,面带浅笑往自己院子去:“母亲安排向来有她用意,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永远不要再提。”   “奴婢知道了。”如意笑着应道。   一主一仆慢慢走远,夹着阵阵荷香的微风,送来她们缥缈声音:“小姐这阵子窝在院里画的首饰,玲珑坊老张满意几张?”   没人知道,玲珑坊最好的首饰,大部分出自魏思颖之手。   “娘!”褚童跑进屋子,黑亮的眼睛星光更胜。小心错开母亲腰腹,褚童扶着母亲膝盖,亲昵的仰头“娘,您是一品国夫人了!”   “嗯”褚青娘笑眼盈盈,抽出丝帕替儿子擦额头汗珠,红扑扑的脸蛋,微微汗湿的软发,分做几缕粘在额头,脑门还有一点袅袅热气。   多么健康的孩子,将来也会性情开朗。   褚童眼里希望,像星光点点:“娘,您是一品夫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和离了?” 第57章   褚青娘将童儿湿软的额发一点点理顺, 让它们服服帖帖在额前。慈爱柔和的眼神, 对上儿子黑亮的眼睛,笑意不由自主生在嘴边:   “童儿喜不喜欢哥哥?”   “喜欢!”褚童点头,哥哥陪他三四年,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哥哥打架他看书包,哥哥苦恼他安慰。当然有哥哥好处很大, 走到哪都有人护着。   褚青娘笑, 清澈的眼睛里,笑意点点柔和:“童儿喜不喜欢姐姐?”   褚童刚来不久, 魏思颖就去了怀安, 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 可魏思颖很关爱弟弟,时常写信来, 还递各种各样小玩意儿。   “喜欢。”褚童点头。   “许叔呢?”   许松年待他们兄弟十分细致,可以说许松年的所有时间,都陪着他们兄弟。   尤其那件事……   褚童郑重点头:“喜欢。”   青娘双手握住儿子还小的手, 还能完全握在手里, 像是某种完全的保护一样。   “当年刚买下独一味, 程先生和娘计划未来, 我们算着有三年时间,运河上就会有载着褚家货物的商船。”   是载着褚家货物的商船,就是自己的货物租别人船,不是褚家船队。   童儿黑亮的眼睛, 孺慕依赖的看着母亲,身体慢慢偎进母亲怀里。   青娘伸开胳膊,把孩子揽进怀里:“娘其实很高兴,高兴回到京城,可以照顾你的哥哥姐姐。”   她如果没回来,她的颖儿会长成什么样?一个消磨压抑在后宅的傻子还是呆子;她的思云,会一辈子磋磨在不可能有成绩的科举上。   只是她的童儿……褚青娘手指下意识用力,把孩子紧紧保护在怀里。   “没有他,三子珍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有他永嘉伯户部侍郎在,燕州蒋家早早找来,合作北境生意;有他运河上畅通无阻,京城生意火爆;有他西域皇商容易一半。童儿你明白吗?没有他,三子珍没有今日,娘也没法同时照顾你们兄妹,所以娘不打算和离。”   褚青娘没说的是,童儿都能想到的是,魏文昭能没想到?肯定早有后手。只是她不愿意童儿背负太多自责,以至于自伤自恨。   褚童并不在意母亲和离,还是不合离,他在意的是:因为自己导致母亲来到京城,导致母亲痛苦。   可原来母亲是高兴回来的。   那么只剩一个问题,褚童小心翼翼从母亲怀里出来,眼里带着几分疑问,藏着很多胆怯,问:“母亲恨吗?因为他……”因为他让你生不想生的孩子。   青娘吐药那一幕太惨烈,褚童问不出来,只能眼睛向下,看向母亲微微隆起的腰腹。   孩子眼里那些胆怯,让褚青娘眼眶一酸,心疼的不行。她尽力让自己神态轻松些,语调也轻松愉快些:   “白白借势而已,为什么要恨他?至于这个孩子,也许他像你姐姐,也许他像你哥哥或者你,对娘来说只是多一个宝贝而已。”   “娘不恨吗?”褚童小心翼翼伸手,像叶子落在水面一样,落在褚青娘小腹上。   “不恨。”   童儿手还轻轻搭在母亲小腹上,抬头像是被遗失的小狗,怯怯又小心翼翼观察褚青娘神色,很害怕母亲神色里有一丝不喜欢。   褚青娘笑眼弯弯,清澈的眼里盛满温柔,把孩子手按实在自己小腹:热热的硬硬的,里边有另外一个孩子。   “你姐姐将要出嫁,你兄长要做将军建功四方,你要回归褚家,将来能陪伴娘,让娘不孤单的只有他。这是上天怜悯娘,送给娘的珍宝。”   手心下热热的、硬硬的,似乎还有脉动,褚童重新靠回褚青娘怀里。母亲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耳边响着,褚童无端觉得安心下来。   盛满自责、仇恨的小心脏,仿佛被温暖的溪流冲洗过,重新干净鲜红跳动起来。   “童儿,娘和你商量一件事。”   母亲的声音隔着胸腔,嗡嗡嗡奇怪却十分舒服。   “娘吩咐就是,不管什么童儿都答应。”   褚青娘笑着揉揉孩子脑袋:“娘想把你和许叔搬到一个院子,将来你和许叔一起回归褚家。”   褚童抬起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三年,等你姐姐嫁出去,不那么显眼时。”   等魏思颖坐稳王妃位,只需王妃女儿一句话,魏文昭当爹的,不想履行诺言都不行。   童儿走的时候有些不安,母亲今日这些话,解了他心中所有难过和痛恨,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走到帘子跟前,褚童站住脚跟,停了片刻回头问:“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褚青娘笑容和平常一样慈爱:“娘应该知道什么?”   知不知道我给他下药的事儿?   但是对上褚青娘慈爱的眼神,褚童忽然豁然开朗,也笑了起来。和母亲一样的凤眼,笑的凤尾微翘:“没什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母亲已经告诉他,她是高兴回来的,也高兴他们姐弟不在时,有个孩子作伴。   褚青娘看孩子出去,心里微微松一口气,隔着竹帘看孩子消失在院里。竹帘再一次空寂下来,一丝微光一丝竹条儿,褚青娘又想起褚童的问题。   恨吗?褚青娘眉目冷淡下来,恨吗?只要一想到她的童儿,步步谋划、那么小穿过陌生人群……   青娘‘呵’了一声,那口气出来就转为冰凉。   魏文昭笑的脸颊发酸,以他一品大员之势,能这样笑着应酬的不多,比如太子府左庶子。虽然只有四品,却是太子心腹,代表太子而来。   看着左庶子坐轿而去,魏文昭松口气挺直背,让发酸的脸颊得以休息。随着牛痘之法在死囚身上试验,太子和明王相互交替,几乎踏破永嘉伯门口。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魏文昭也有几分疲于应付。目送轿子远了,魏文昭才负手回府,根本没去二进院子,直接从夹道进东院,去了映霞苑。   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一样,还和往常一样,笑着掀帘子进去:“今日怎么样,身上舒不舒服,孩子有没有闹你?”   褚青娘勾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有原户部侍郎替我打理账目,我怎么会不舒服?”   户部,掌握天下钱粮户口;户部侍郎分管天下一半钱粮赋税,打理一个小小三子珍,确实大材小用。   可青娘这种微微讽刺不耐烦的态度,却让魏文昭微妙的放心,最起码不是鄙夷,不是瞧不起。   笑容愈发和蔼,魏文昭走到圆桌坐下:“今天胃口怎么样,午饭想吃什么?”   褚青娘从袖里抽出几页纸,放到桌边:“造谣的人找到了,是吕文佩奶娘黄氏,这是证据。”   魏文昭脸色嗖然变冷,拿过纸一行行黑字扫过去,嘴里问道:“你怎么怀疑到她头上的?”   褚青娘垂下眼帘,冷漠到:“谣言最盛的时候,吕文佩两次来到映霞苑欲言又止,我怀疑她知情,因此派人查了黄氏,至于吕氏参没参与我不知道。”   魏文昭一页页看到最后,看的面色冷肃一片,捏起纸大跨步去找吕文佩。   心里怒火腾腾,把女儿嫁于皇室,根本不是魏文昭想要的!他要的是魏思颖嫁入侯门,魏家不显山不露水,融入京城勋贵世家!   他现在几乎位极人臣,‘平’才是他所求!却被一个后宅妇人搅和了。   吕文佩见魏文昭跨步进屋,盈盈屈膝才到一半大:“妾身见过……”   ‘啪’魏文昭扬手一个耳光:“贱妇,当日本官就说黄氏留不得,是你非要留下她,给伯府带来无妄之灾!”   吕文佩被一个耳光甩蒙了,倒在地上捂着脸不可置信:“老爷你在说什么?”   魏文昭把白纸扔到吕文佩身上:“自己看!”   白纸散在身上地上,吕文佩慌乱收拢,一页页看过去,上边写着黄氏如何筹谋如何散布,和谁人有接触,给过那些地痞钱财,钱财又是多少,还有地痞口供指印……   完了,这是吕文佩第一反应,奶娘完了。   魏文昭冷眼看着地上的吕文佩:“这件事是你指使的,还是你只知情却没有阻止?”   在魏文昭心里自己是那样恶毒的人吗?竟然会指使人,败坏女儿家名声。好歹如何,魏思颖也在自己院里养了六年,思华思年没出生时,因为魏思颖长得极肖魏文昭,她也是真心喜爱过几天的!   吕文佩捏着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怨怒:“是我又如何?褚氏明明有牛痘之法,为什么不给我的孩子用!害的我的华儿小小年纪命赴黄泉,我恨她,怎么样!”   魏文昭双手负后,冷冷睇着吕文佩发疯,语气冷漠道:“是你指使的,本官立刻休了你,将你做的事告知吕家,张榜全城。”   吕文佩肩膀瑟瑟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几步,脸上怨气变成雪白惧色:“不、不是我指使的。”   告知吕家,张榜全城,魏文昭这是要她的命,要吕家的命!   魏文昭如冰山,如铁板魏然不动。   吕文佩怕极了,扑过来拉住魏文昭胳膊,仓皇害怕的眼睛对上魏文昭:“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张榜全城。”   “不是你做的,我自然不会张榜全城,我知道你的性情文弱,做不出这种恶毒事来。”   你知道我做不出来,却上来就给我一耳光?泪水顺着吕文佩眼角淌下来,放开魏文昭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哭到:   “是,我文弱,我没用,褚青娘有本事,能做皇商,能找到牛痘之法,可她明明有法子,却不给我的孩子用。”   眼泪一行一行,吕文佩责问魏文昭:“再怎么说,我也照顾过思颖、思云六年,让他们衣食无忧。我对她的孩子,不敢说尽心尽力,却从没有苛待虐责,她却那样恶毒凉薄的对待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去怪她!”   思华之殇,是魏文昭心里一个痛,褚青娘的冷漠更是痛,可他不会在吕文佩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强硬的负手冷漠道:“如果你是她,你会给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治疗她的孩子吗?”   吕文佩哭着摇头,泪珠在空中滑过,留下一道伤心的痕迹:“看,你从来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偏向她。她回来不理你,你就让我喝避子汤,你们有夫妻之事,就施舍我可以不用喝避子汤。她做出良薄事你替她辩解,我什么都没做,你却给我一耳光!”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吕文佩嘶声问。   魏文昭平静而冷漠:“本官不公平吗?你的嫡亲侄子从工部调到礼部,你的两个从侄以举人之身出仕,你还要本官如何公平!”   “呵呵呵”吕文佩笑里全是苦涩的泪水,心中一片冰雪之空,“我是一个女人,我不管侄子怎么样,我只想要我丈夫的爱!”最后一句几乎嘶吼。   魏文昭眉头微皱,微微不耐的眼里写着‘不可理喻’四个字。   那不耐烦深深刺痛了吕文佩,她忽然悟了,脸上泪痕还在,眼里泪水却渐渐稀薄:“原来自始至终你喜欢的都是她?”   自然,魏文昭眉头不自觉放松。   吕文佩气的几乎呕血:“你喜欢你的妻子早说啊!难道我还能强求不成?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啊?”   魏文昭还是负手而立,眉目却慢慢变得平和。   吕文佩慢慢点头,神思从没有的清明:“是了,我是你的梯子,是你通天的梯子,现在梯子没用了可以撤了。”   魏文昭声音平和,甚至带一点抚慰:“不会,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   “负责?”吕文佩心伤到极处,反而笑了,笑的浑身颤抖:“魏文昭你会遭报应的,知道吗,你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哈。”   魏文昭眉目转冷,看着吕文佩笑的前仰后合发疯,冷漠道:“你知道黄氏造谣的后果有多严重吗?就凭你知情不举,我就可以贬你为妾。只要我说明其中利害,吕家不会为你发一声。”   “贬我为妾?贬我为妾……”吕文佩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下来。这泪水却不是为自己流的,她只是想起当年褚青娘。   魏文昭不再理会吕文佩,而是对外吩咐:“进来人,帮你家夫人打水洗梳。”   “是。”早避出去的丫鬟们,连忙战战兢兢进来,魏文昭看了一眼吕文佩,转身出去。   吕文佩不顾丫鬟们扶持,对着魏文昭背影大吼:“当年给我抢她正妻之位不过一句话,可是你呢,真正抛弃她的人是你!”   魏文昭在院中站住脚步,却并没有回身。   吕文佩不顾丫鬟劝阻,继续吼道:“我抢了她的正妻之位,她住在一个院里,却对我孩子不闻不问。魏文昭,你呢?你抛弃了她,我等着她如何回报你!”   魏文昭咬牙,站稳脚跟,回头一字一句冷声:“本官从未想过要抛弃她,从未!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冰冷的声音里,隐隐藏着几星怒火。只是不知道这怒火,到底是怒火还是恐惧。   往京城的一艘快船上,船头一位上浅下深绿色襦裙女子,看起来三十多岁,似乎只是随意站着,仪态却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任谁也不敢说,这是曾经流落街头,靠浆洗为生的哑婆,可她就是三子珍总监管,已经四十二岁的冯莫鸢,曾经的哑婆。   冯莫鸢慢慢抚着腕宽边银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银镯花纹造型格外别致细腻,若是有眼光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内庭御造之物。   迎面的风吹起她浓绿的裙角,冯莫鸢抚着镯子想,有些事是时候给青娘交底了。比如她不是年满二十五出宫的宫女,她是三十一才出宫的嬷嬷,比如她曾照顾一个孩子到八岁。   ‘噗通’岸边水声响起,船上有人喊:“有人跳水了!”   “快救!”冯莫鸢放下手命令。 第58章   魏文昭绕过影壁, 再往前就是通往二进院子的角门, 他脚步顿了顿转身往东,吩咐魏奇:“去把我书房衣物被褥,收拾收拾送到映霞苑。”   魏奇愣住抬眼看魏文昭,只见他已经负手走出好几步,心里有句话想问却问不出来:东西搬过去,被褚娘子让人扔出来怎么办?   魏文昭没回头, 却好像后脑勺长眼一样, 淡笑道:“放心不会扔出来,思颖婚事迫在眉睫。”   哦, 魏奇明白了, 就算为大小姐婚事, 褚娘子也不会在这节骨眼儿上,跟老爷翻脸。放下心, 魏奇自己去二进院子办差。   相较于魏奇担忧,魏文昭心里想的却是别的。青娘一直不肯原谅他,吕文佩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今天他和吕文佩恩断, 以后就可以一心一意守着青娘。   东墙根有两扇红漆木门, 大白天却拴着门闩。魏文昭抬起修长手指, 玉色一样的手指,和红色对比成艳丽,就如同他嘴角现在的笑容,艳丽炫目。   以后他又能和青娘双栖双飞了。   魏文昭负手悠闲走进映霞苑, 若无其事进了主屋,旁若无人撩袍坐到罗汉榻上,笑眼看向对面。   对面是床帐,褚青娘坐在床边做针线,一针一线耐心细致,对进来的人恍若未闻。   魏文昭笑眼看了一会儿,道:“你进献的牛痘之法,太医院几位太医正在死囚身上试验。”   褚青娘用剪刀剪掉线头,换一根线继续细细缝制。   头都不抬吗?魏文昭觉得,青娘这样置气也很可爱,嘴角笑容扩大:“陛下说咱们夫妻就像一对福星,龙心大悦,特意手书‘伉俪天成’四个大字,正交由内庭司刻字成匾,过几日就到。”   褚青娘手上针线停顿几息,她料到魏文昭再次动情,必然会想法子永远留住她,原来想的是这个法子。   天佑帝亲自手书的‘伉俪天成’,这一生她别想和离。唯一好处,前几日她和童儿说过不想和离,否则以童儿执拗的性子,看见这块牌匾,该是怎么样伤心和怒怨冲天。   幸亏提前说了,褚青娘心里松口气,勾起嘴角讽刺:“魏大人一向自诩公平,有了这块匾,吕氏又怎么安慰?不如魏大人用身体去安慰。”   魏文昭好似无奈一样,起身走到褚青娘身边坐下:“我知道你气这个,今日吕氏知情不举,完全置魏氏于不顾,我和她恩断……”   褚青娘淡淡接口:“她那个梯子没用了,吕家以后也只有攀附你的,是该恩断了。”   明明是自己有理的事情,为什么被青娘说的如此刻薄寡恩?魏文昭坐在褚青娘身侧,却觉得仿佛隔着山水之遥,又仿佛怀侧的人是一座雪山。   冰冷而无情。   怎么会冰冷而无情,他们也曾小轩窗共读,青娘活泼而俏丽,凤眼跳跃着欢喜;也曾桃花林间漫步,青娘挽着他臂膀笑语嫣然;也曾……   魏文昭想起他这半生,唯一做过的出格事,又生出兴致:“还记得那年咱们偷折槐花吗?”   那是他和青娘一起做过的‘坏事’,魏文昭兴致勃勃:“咱俩趁着……”   “我已经不吃槐花了。”褚青娘淡漠打断,捡起剪刀‘咔嚓’剪断线头,低头在笸篮里另找合适颜色的线。   魏文昭脸上兴奋颜色慢慢收拢,微微眯眼,审视一直忙碌的褚青娘。   “老爷,东西都收拾来了,该怎么放?”魏奇猫腰进来,根本不敢抬头看褚青娘反应。   竹帘‘哗啦啦’响,四五个小厮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箱子放在地上,屋里却流转着尴尬的寂静。   几个小厮束手而立,垂着头不敢说话,这伯府谁不知道,东院夫人不待见老爷。   魏文昭玩味的看着褚青娘停顿下来的手,道:“青娘,为夫东西该如何归拢?”   刚说陛下手书‘伉俪天成’这会儿就要住进来?褚青娘将捏到手里的剪刀,扔回笸篮向外道。   “春桐。”   “奴婢在。”春桐低头进来。   “把魏大人东西归置起来。”   “是”   像是遇赦一样,包括魏文昭在内,所有魏系奴才都松了一口气。尤其小厮,平日里满院子挺胸昂头,这会儿巴儿狗一样,抬着箱子对春桐谄媚。   “怎么好劳姐姐动手,您只管吩咐指派,粗活我们来做。”至于给东院夫人请安,他们根本不敢好吗?   褚青娘平静而淡漠,重新忙碌手上针线,魏文昭抬屁股起身:“我去看看今日账目。”也没敢像往日一样自称为夫。   衣裳放进柜子,被子放到褚青娘床上。夫妻同屋放谁家不是喜庆事,可那些小厮没一个敢笑嘻嘻讨赏的,东西放完抬着空箱子麻溜滚了。   魏文昭支撑着足够厚的脸皮,晚饭自然而然留下来,夜里自然而然留下来。   “我有身孕。”褚青娘道。   魏文昭连忙笑着接话:“为夫没那么禽兽。”   屋里便安静下来,魏文昭想了想提了个话头,一个褚青娘一定关心的话头:“思颖的事,你看中哪个皇子?”   褚青娘敛目,要论皇子还是魏文昭更熟悉:“你觉得呢?”   魏文昭心里微微得意,侃侃而谈:“剩下三个成年皇子,四皇子诚王二十一岁,母亲正二品贤妃,先太师之女,虽然圣眷一般,但家势渊源。诚王本身骑射一流,喜好结交江湖侠客三教九流,对皇位没有兴趣。”   说到这里魏文昭微微沉吟:“我觉得他和颖儿性子相合,唯一不知为什么,二十一还不肯娶亲,府里也没有姬妾。”   “会不会有隐疾?”   “应该没有,皇上派过通晓人事的宫女,没问题。”   “会不会……”褚青娘沉吟“好龙阳?”   魏文昭‘哈哈’大笑,揽住青娘肩膀:“娘子话本看太多了,世间哪有那么多龙阳男子?”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文昭不说话,魏文昭收敛笑容,收回手投降:“好好好,为夫老实说,诚王没有龙阳之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强硬搬进映霞苑,他进了一步,想要夫妻和睦剩下该退一步,魏文昭明白的很。   青娘沉吟片刻,将诚王暂时划到圈外:“还有呢?”   “皇八子宜王十九岁,母亲姓柳一直是贵人,直到宜王封王,礼部才按惯例,上书请皇上请封为嫔,也没有赐号就是柳嫔。”   魏文昭仔细回想了一下:“柳嫔在后宫几乎没有存在感,她父亲原本是个县令,刚够参选资格,原本落选了,是先太后看她性情安静,不知怎么想的又留下来。留下后几年无宠,也不知怎么陛下宠幸了一回,就有了宜王,有宜王后不到半年,柳县令就辞官教书去了。”   也就是说,这个母家没有半分助力,褚青娘摸着腕间玉镯慢慢琢磨:“性情如何?”   “性情?”魏文昭笑“陛下很注重皇子教养,皇子们虽然品性各异,但吃喝嫖赌不学无术是没有的。”   也是因为这个,让魏文昭明白天佑帝,想要什么样的臣子。   “原本太子也不错,只是在那个位置久了……”魏文昭没说下去,褚青娘却明白,太子众望所归,只是这众望有时候会变成毒药。   “还有鲁王,他娘是杀猪匠女儿,生的泼辣明艳,皇帝微服私访时遇到,一眼惊为天人。”   哦,宫里各色大菜吃多了,碰到个麻辣口的,褚青娘能理解。   “鲁王十八,人如其封鲁莽冲动。长的既不像皇上,也不像母妃,完全像他外公,膀大腰圆杀猪匠。”   ……褚青娘不能想象,长的像杀猪匠的皇子,只是下一刻,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渴望。她腹中这个孩子,能不能长得像外公像她父亲?   世间总有那么奇妙的事,在她渴望的时候,这个从来没动过的孩子,忽然踢了她一脚,然后便是不停的翻滚。   魏文昭正在说话,却发现褚青娘凝滞不动,好似静静感受什么。那么多年夫妻不是白做的,魏文昭立刻感应到什么。   他小心翼翼揭开青娘身上薄薄的被子,被下因为仰躺明显隆起的腹部,隔着衣服撑出一个小包。   小小的像稚嫩的芽,那是他的孩子,他为了青娘强行求来的孩子。魏文昭眼睛湿润了,伸出手小心放在包包上,包包消失了。   魏文昭看了褚青娘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轻轻把手拢在青娘腹上。立刻,腹中孩子的活泼,隔着母亲肚皮和衣裳,传到魏文昭手心。   那样鲜活,那样可爱。   “他很活泼。”   “嗯”   魏文昭心头大动,他有多久,没和青娘这样平静亲和的说过话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和吕文佩恩断,所以青娘愿意慢慢接受他了?幸福突然从天而降,暖流在心中涌动,魏文昭眉目变得异常柔和。   魏文昭知道这个孩子让青娘受委屈了,他想他应该好好补偿青娘。   可是该怎么补偿呢?魏文昭想起沧州邵家的来信,想起邵侯爷对思云的赞赏。   “青娘,下个月,思云就满十二岁了……”   魏文昭言犹未尽,褚青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十二岁就可以请封世子。   “你觉得怎么样?”魏文昭问。   褚青娘敛目,魏府不算她腹中这个,总共三个男孩儿,童儿将来要回归褚家,不算他。魏思瑞五岁,吕氏听了她的建议,长抱孩子去伯府演武场,不过听说那孩子不喜欢校场,更不喜欢扎马步。   “除了云儿,还有谁合适?”褚青娘声音清静。   魏文昭笑,只有青娘能完全理解他:“过儿性子沉稳好学敏知,将来再走科举光耀门楣要靠他,瑞儿……”   褚青娘敛下眉目神情平淡,就算光耀门楣那也是褚家的,和魏家没有半分干系。倒是思颖婚事,眼下得仔细琢磨:“三个皇子,你觉得那个好?”   “诚王吧,论排行也该到他了,再说他喜欢游走市井之间,和颖儿能说到一块。”   魏文昭没说几句,又把话题扯回自己儿子身上,他喜欢和青娘说话,因为不费力:“当日还想靠思颖婚事,联络京城勋贵,没想到最终竟要靠云儿,少年将军打入勋贵。”   褚青娘也没想到。   夜里渐渐安静下来,魏文昭都囊了一句:“等云儿满十二我就上书,为他请封世子,也好为思颖再加些筹码。”   魏文昭睡过去了,睡着后不自己觉靠近褚青娘,将褚青娘揽进怀里。   褚青娘睁着眼,想起魏文昭说的那件往事——偷折槐花。   那一年她不过十四,身上初葵刚至。为着她比别家女儿晚,褚父十分紧张,让嬷嬷死死看住,月事前后一点生冷都不许碰。   偏偏园里槐花开的一串一串诱人,青娘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槐花。褚老爹知道女儿嗜好,槐花开的日子没少做槐花焖饭,可槐花焖饭再好吃,怎么比得上槐花那一丝丝涩中带甜。   青娘馋的几乎掉眼泪,因为槐花盛开就那几日,等她能吃就没了。魏文昭心疼的不行,明明要去府里做最后一场童试,却偷偷搬了梯子,带青娘去偷折槐花。   褚青娘记得十五岁的少年站在梯子上,折一支槐花在满树碎碎的阳光下对她笑:“这下有了。”   碎钻一样的阳光,青涩的脸庞,微眯的桃花眼笑微微。   褚青娘转头,魏文昭就在她脸边熟睡,五官比以前犀利些,桃花眼合拢,眼下微微青影透漏出些许疲惫。   怎么能不疲惫呢,朝中人事纷杂家里后宅不宁;有那么多孩子要分心;要应付太子、明王;要打理三子珍账目;还要安耐性子俯就自己。   可褚青娘毫无所感,她是怎样带着身孕,独自在异乡求活,她是如何被强迫。   除了活该,没有什么好说的。拿开魏文昭胳膊,褚青娘翻身远远离开,合上眼安眠。   在褚青娘身后,魏文昭犹在梦中,只是嘴角那点笑容消失,闭着眼眉头微皱,手无意识在床铺摸索寻找。   京中牛痘试验成功,永嘉伯府瞬间聚集了所有人眼光,太子、明王几乎成水火之势。   在一所普通的郡王府邸外,冯莫鸢笑容和蔼:“请把这个镯子递给王爷,就说有旧人来见。”   不一会儿,踢踏纷乱的脚步声从里边传来,一个十九岁青年惊喜而出:“嬷嬷,真的是您!”   这青年青竹样挺拔腰身,乍一看眉目只是平和,但笑起来,犹如朝阳乍现金光,明亮耀眼却柔和。   这青年便是大虞悄无声息的宜王,皇八子景平。 第59章   冯莫鸢被宜王双手扶进府中, 却没有去主院花厅客厅, 而是去了偏院书房。   偏院很小,还没有伯府西院大,里边独独一座书房。书房里窗明几净墨香悠然,分开的布幔后,整面墙书架,从上到下放的满满当当。   冯莫鸢进去看了看, 史书占了大半, 还有国策、地理杂记、游记、人文农记等等。   景平笑着陪站在后边,不一会儿大太监刘安亲自端着托盘进来, 眼角红湿红湿, 黑润润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 这会儿却喜笑颜开:   “没想到嬷嬷能来,这可是天大喜事, 您就留在王府养老吧,免得娘娘和主子天天念叨您。”   冯莫鸢和宜王分主客坐下,笑道:“不了, 我有去处, 今儿来是有些事跟王爷说。”   宜王这书房从不待客, 能进这里的冯嬷嬷是第三人, 刘安一听二话没说放下茶盏:“有话您说我出去瞭风。”   等刘安出去冯莫鸢也没多寒暄,直接进主题:“你婚事可定下了?”   宜王谦逊笑道:“母亲看中翰林院黄学士的女儿温婉娴雅。”   冯莫鸢接着问:“你呢?”   宜王又笑了笑:“母亲眼光向来不错,温婉娴雅放在后宅,能省很多是非。”   那就是没感情了, 冯莫鸢放下心笑道:“老奴给你推荐一个人,吏部尚书之女魏思颖。”   宜王噗嗤笑了,笑的半点不信:“嬷嬷跟我开玩笑,太下殿下和四皇兄挣得头破血流,还不够热闹,我就不去了。”   冯莫鸢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但笑不语,眼里却是肯定和鼓励。   宜王看的慢慢收住笑容:“嬷嬷不是开玩笑?”   冯莫鸢笑着摇头。   宜王略想了想,也笑着摇头:“她不行,六部之首的尚书父亲,济世之功的一品母亲,家势太大。”   冯莫鸢慢慢道:“颖儿不同寻常女子,她曾跟脚夫村贩说笑晏晏;也曾见过各路商贾妙计百出;她还跟着程先生去过北境之国,在草原上骑着烈马迎风奔驰。”   随着冯莫鸢娓娓道来,景平胸中浮出一副画面:明媚的少女跨马扬鞭,迎着朝阳在草原上驰骋。   那样鲜活鲜艳,心里不由得生出向往。   冯莫鸢继续道“她的见识胸襟绝非闺阁女子能比,性情明朗飞扬,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明媚鲜活。”   景平想了想,还是笑着否决:“我不喜欢他父亲,魏文昭确实有本领,架田之功富国安民谁也不能否认,其它职责也算兢兢业业。”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景平笑了笑才接着说:“虽说君子大行不顾细谨,但他当年停妻再娶,到底私德有亏。这种人关键时刻不可靠,是那种只能用不能信的。”   ‘只能用不能信’   冯莫鸢细细品了品,也笑了,笑里带着对魏文昭的丝丝轻蔑,这是一个十九岁上位者对他的看法。   “再者我对她母亲也不喜,当年决绝而去,却在魏文昭飞黄之际回头,借着魏文昭之势迅速做大三子珍,上月又在京城搅风弄雨,弄得太子明王相争,到底不过奸诈小人。”   冯嬷嬷淡声道:“我是三子珍总监管”   宜王讶异的看向冯嬷嬷。   “我还是褚青娘的姑姑,你觉得嬷嬷会给小人做姑姑吗?”   景平下意识摇头,他的嬷嬷他太了解了,看似沉默却是硬折不弯的性子。   “哎……”冯莫鸢叹口气,慢慢回忆往昔“青娘她不容易啊,十年前怀着身孕,一文不名从魏家出来,要不是义仆暗中赠送五两银子,当晚就要流落街头。”   可即便有五两银子,褚青娘也不敢乱花一分。她得防着自己生病,她得置办自己和孩子四季衣裳,她得有钱在孩子出生前,租一间小屋子。   她还的防着魏文昭回过头抓她回去,只能一边走一边挺着孕肚打日子工,就这样沿着运河走到怀安附近。就连选择往南走,也是因为南边暖和,冬季少些衣裳柴火的花费。   十九岁的青年,仿佛听一个漫长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看似平淡却坚毅柔韧。   “青娘在嘉澜江码头挎篮叫卖俩年,才租下第一个摊位,再三年才借贷盘下第一家脚店,青娘付出的努力艰辛,是无数汗珠和脚印堆积成的。”   “有幸买下燕州楚家一路掌事,原以为坦途就在眼前,可魏文昭代天巡查到了怀安。”   景平听得心里一缩,一双眼忍不住紧紧盯向嬷嬷。   “魏文昭很快发现了她,很不幸,魏文昭对她余情未了,先是对青娘有相助之恩的吴俊、然后恩人文大娘,然后义亲百年陆家……”   景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那样坚毅柔韧聪慧的女子,却被魏文昭堵得百般艰难。   “还有想要爹爹的童儿,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一双儿女。”冯莫鸢抬头,悲哀的看向景平“凡此种种,平哥儿,义、恩、情,青娘她除了回来还有别的选择吗?”   景平心堵的厉害,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你在宫中有大儒教导,出来有各种先贤书籍可看,可你知道一个女子,当真不容易时,会有多不容易?青娘以妾室身份回来,她十二岁的女儿认为母亲狭隘偏私,不记得夫妻一体,认定自己将来遇到同样事情,会退一步做外室。”   景平愕然张开嘴,这么傻,都外室了,还谈什么夫妻一体?   “后来青娘日夜苦思,将女儿扳正过来,孩子却又被富贵弄得迷茫,在母亲怀里哭泣,不知该怎么选。”   冯莫鸢说这些往事时,恨不能生啖了魏文昭,可她依旧面色平和:“青娘无法,只能把刚刚相见的女儿送去怀安,怀安有我,有走过千万里路的程先生,又无数在码头谋生脚夫,最活生生的江湖。”   “去看看颖儿吧,她想岔过,想错过,如今的她经过三年洗涤,如同明珠再现,疏朗大方明媚而飞扬,是你喜欢的那种,鲜活却有底蕴的女孩儿。”   映霞苑沸腾了,哑婆来了,传说中三子珍总监管,先是珍儿围着冯莫鸢上下转悠好奇又惊讶:“您就是大小姐姑婆啊,看起来好年轻。”   谭芸芬抓着哑婆手又哭又笑:“您可算来了,夫人天天念叨呢。”她在人生最艰难时,和哑婆同舟共济过,情谊不比别人。   然后是魏思颖风一样飞进来:“姑婆”开心的脸颊绯红,扑进哑婆怀里。   冯莫鸢疼爱的抚着魏思颖黑亮的顺发,这孩子她亲手带了三年,心里和宜王一样疼爱得紧。   等热闹的厮见过去,等喧嚣退下去,青娘和哑婆久久注视,她们相守相知的情义更是非比寻常。   半天半天,哑婆说:“还记得当年程先生的话吗?”   褚青娘接口:“他把我放在指尖揉搓,这世间也没人能替我做主?”   哑婆笑:“还有,敢逼我褚家家主为妾,褚家日后必然有回报。青娘,差的不远了,把颖儿嫁给宜王。”   “宜王?”   “是,宜王。”哑婆肯定。   “为什么,宜王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连鲁王都比他名声亮。”   冯莫鸢拉着褚青娘坐下:“青娘,你听过前前朝定州柳家没?”   前前朝,定州,柳家。褚青娘把这几个条件,在脑海里思索一遍,愕然:“三代帝师,柳世镬那个柳家?”   前前朝定州柳家,三代帝师支撑了半个大雍朝,只要读过书谁不知道,那是多少读书人,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名门和成就。只是不知为什么后来彻底消失在人们眼中。   再后来不过几代,雍朝就灭了。   褚青娘终于明白姑姑为什么拉她坐下,因为她现在心中慌地乱跳。   冯莫鸢在褚青娘旁边坐下:“宫中论家事渊源,都以贤妃为尊,可在柳嫔娘娘面前根本儿戏一样,柳家家学渊源,不管男女通润而智慧,宜王更是其中翘楚,把颖儿嫁给他吧。”   “最重要他性子温润内敛,和颖儿刚好相合。”冯莫鸢最后给褚青娘安心。   至于魏文昭说的和诚王性子相合,根本是男人的蠢,他当年为什么喜欢褚青娘,不就是因为他内敛,青娘活泼吗。   褚青娘心里定下了这婚事,可还是有些发晕,定州柳家,多少读书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恍惚间她忽然明白许多事,比如柳嫔明明无宠,甚至悄无声息,却安然养大宜王。   宜王排八,他前边却只剩下皇后的太子、圣宠二十年钱贵妃的明王、家势深厚前太师之女贤妃的诚王!   柳嫔根本不是普通女子的智慧!   就这么几个成年皇子,宜王却做得悄无声息,也绝不是泛泛之辈。悄无声息无功无过,如白纸一样,这绝不简单!   三代帝师的柳家!读书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褚青娘心里一时激昂如火,一时冷冽如冰,火热和冰冷在胸中反复转换,让她拧着丝帕坐卧不宁。   魏文昭回来就发现褚青娘神色不对劲,关切的扶着她胳膊:“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褚青娘停下来,一双凤眼深深望入魏文昭眼中,在他眼里探寻,总是宁静不波的黑眸,映着对她真切的关怀。   要告诉他吗,宜王是定州柳家外甥?   被褚青娘这样深深凝望,魏文昭心里桃花一朵一朵接一朵,开出成片云霞。眼里关怀转为爱意,像星光融入眼中,声音柔软温和:“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嗯?”   不,不能告诉他,他这样的人,只会拿这个给自己谋天大利益。褚青娘撇开眼:“颖儿婚事我想好了,我要宜王。”   撇开眼了,真正的心事不肯和他说,魏文昭心冷片刻,却很快打叠起精神。进步已经很大,青娘肯好好看他,只要他有耐心,总能得回青娘的爱。   笑容又回到脸上,魏文昭扶着褚青娘坐下:“怎么好端端看中宜王,论排行该轮到诚王才对。”   面对魏文昭,褚青娘慢慢把情绪都隐藏起来,淡定的坐在桌边:“我曾说过姑姑是宫中旧人,她是柳嫔娘娘宫中旧人,曾救过柳嫔母子性命,凭着这份恩情,颖儿嫁过去,宜王母子就会多看顾三分。”   魏文昭笑了一下,女人总是太天真,一分恩情能维持多久,日子却是一天一天过的。耐着性子魏文昭劝道:   “宜王并不是好选择,他在朝中没有半点名望,将来能不能升亲王都不好说,诚王升亲王却是一定的,而且他对朝政半点兴趣都没,符合你闲王之选。”   这一刻褚青娘也奇妙的理解了魏文昭,他是绝不想魏家和皇权沾上半点关系,就如柳家煌赫一百多年却隐退一样,巅峰有时候就是血刃。   魏文昭是想光耀门楣,却不会贪得无厌,把女儿送去腥风血雨的后宫,把魏家悬在刀刃上。   其实很聪明,褚青娘淡漠的得出结论:“我就要宜王。”   这么固执,魏文昭无奈叹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小喜悦,像从水底泛出细微的小泡泡,一波一波。   青娘有多久,没这么刁蛮不讲理了?   魏文昭耐着性子劝:“诚王为大,能谋到他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真以为为夫手眼通天?那是皇子!不是菜场的萝卜随你挑拣。”   褚青娘不说话,扶着腰站起来直往屋里去,魏文昭连忙跟上,只见褚青娘大着肚子,抱起他被子往外走。   大肚子扛着被子,几乎挡住褚青娘视线,魏文昭连忙用手接住,顺便用身体,在不伤到孩子情况下,小心堵住褚青娘去路,简直无奈到十分:“你这是做什么。”   褚青娘从被子后边斜出半张脸:“我就要宜王,你做不到就别在映霞苑待着!”   那刁蛮任性的神态,简直化了魏文昭的心。十年,整整十年还多,他都没见过青娘给他使性子。   小心取过被子放回床上,魏文昭手搭着褚青娘肩膀,把还不高兴的娘子带回床边:“行、行、行,你的夫君有通天彻地之能,你要宜王,咱们就选宜王。”   青娘嘴角抿出一点得意而调皮的笑,魏文昭羞羞她脸庞:“上次还说自己是要做外婆的人了……”   话未说完,魏文昭就后悔了,那时候青娘要喝药堕胎,是他和青娘几乎成为仇敌的时刻。   果然褚青娘眉眼全部冷下来,又恢复成往日淡漠样子。   心里叹口气,还需要努力啊。魏文昭撩袍,在褚青娘身边坐下,退一步,替她谋划她感兴趣的事情:   “这么说,你们能和柳嫔那边说上话?”   褚青娘淡声:“你有什么需要,那边都可以配合。”   魏文昭精密的大脑,开始演兵布阵,以求达到褚青娘要求。 第60章   运河岸边冯莫鸢对景平示意:“那就是颖儿。”   景平顺着嬷嬷示意向, 大小林立的船只中看去, 其中有一艘收帆的两层桐油船,二层船楼外小小的甲板上,有一个细布碎花衣裤,系着靛蓝小围裙的少女。   少女十五六活泼俏丽,正兴奋的同旁人说什么。论心讲确实鲜活,就像黄莺在沾着露水的绿叶跳跃, 却没有那种冯嬷嬷说的底蕴, 就是单纯的年少不更事。   宜王有些失望,正准备收回目光, 却听一层甲板有人喊:“小姐, 汤炖好了, 快看。”   宜王定眼去看,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他喜爱了一生的女子。先入眼帘的是一段侧着身子曼妙的腰肢, 然后水绿色袖口一截皓腕,芦根一样雪白柔荑,握着褐黑色水润润木勺。   木勺盛着刚煮好的鱼汤, 浓浓白烟翻出波浪。少女侧着脸闭眼轻嗅, 仿佛闻到什么金珍玉露, 只看她脸上神情, 就让人对那木勺里的鱼汤向往。   魏思颖凭着走南闯北的直觉,觉察到异样,转头向岸边看去,一眼先看到岸边站着的冯莫鸢:“姑婆~”惊喜在脸上荡开。   景平看在眼里, 心中莫名想起一句诗:花开一时明。   嬷嬷说的对,是自己喜欢的姑娘,鲜活明媚却有内蕴。内蕴这东西很不好说,它就在眉梢眼角,就在举手投足。一样十五六岁,一样明媚鲜活,有底蕴的,总是快乐外露又有内含。   戒备放下,开心涌上,魏思颖放下汤勺,跟如意叮嘱几句,轻快的从船上下来,挽住冯莫鸢胳膊:“姑婆您来的太巧了,刚好尝尝我熬的鱼汤,是我亲自钓的鱼。”   说完还挽着冯莫鸢胳膊,魏思颖灵巧对宜王一屈膝:“见过这位公子。”   宜王嘴角含笑,慢悠悠拱手欠身:“景平见过魏姑娘。”   知道自己是谁,又和姑婆站的这么亲密,想必是姑婆重要的人。魏思颖很快有了计较,放开冯莫鸢正经福身:“见过景公子。”   姓景?国姓,后知后觉,一丝绯红爬上魏思颖脸颊:“宜王?”   “是”景平双手背后,温和的眉眼,看一丝丝绯红爬上魏思颖脸颊。   褚青娘和女儿回到家,魏文昭正在检查商行账目,见她回来合起账目,双手扶着人坐下,关切道:“虽然说暑气过了,可秋后太阳也晒人的很,大热天出去做什么?”   魏思颖见父亲在,没多耽误直接屈膝告退,却被魏文昭回头留住教训道:“你婚事不远,平日不要往外跑,免得又生出什么枝节。”   “是,女儿知晓了。”魏思颖恭恭敬敬屈膝告退。   魏文昭一颗心又回到褚青娘身上:“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让春桐温着百合汤,你喝点?”   说完招呼春桐将汤送上来,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到褚青娘手边:“刚好入口,喝点解暑。”   褚青娘将魏文昭盛的汤推到一边:“你什么时候进宫?”   魏文昭无奈在另一边坐下:“你不再考虑下?诚王母家家势渊源,诚王自身骑射不错性情爽朗,将来铁定的亲王,怎么看都比默默无闻的宜王好太多。”   褚青娘想到今日见到的青年,青年不顾皇子之尊,对她行半礼说:“景平会禀告母亲心中所喜,景平所喜就是母亲所喜。景平日后会善待令千金,夫人不必忧虑。”说完,那青年虽然眼光未动,却加了一句“夫人以后不必再忍魏卿,三子珍需要路引或者靠山,用宜王府即可。”   褚青娘淡漠抚了抚衣袖,道:“不了,我觉得有姑姑恩情在那儿,颖儿以后会少受很多委屈,这世上不是谁都跟你一样,转身就能忘恩负义。”   魏文昭已经被讽刺的没脾气了,也不辩解自己有没有忘恩负义,只是对着倔强的青娘没法子。真没法子,青娘的倔强他用十年时间,了解的真真切切。   “行吧,那你跟柳嫔娘娘那边说一声,三天后御花园。”   三天后,魏文昭陪天佑帝在御花园下棋,下了两盘,天佑帝觉得身上有些僵硬,让魏文昭陪着起来转一转。   “还是你们年轻的好,朕这身体这两年,越发精力不济了。”   魏文昭笑着谦逊:“万岁春秋鼎盛,宫里孙娘娘不是上月才传来喜讯。”   宫里有几年没喜讯了,这次有喜,天佑帝高兴得很,说明他还龙精虎猛:“就是不知道是龙子还公主。”   “龙子公主都好,总归有陛下天恩笼罩。”魏文昭一边应对,一边小心翼翼引导话题“不过话说回来,真的是一代一代催人老。”   暖洋洋秋日照在身上,天佑帝心情好得很,听了魏文昭的话‘噗嗤’笑了:“你才几岁,也跟朕面前说一代一代催人老。”   “臣只是想起要说的事,心有所感罢了。”   “什么事儿啊?”天佑帝负手慢慢,沿着花路往前走。   魏文昭道:“臣长子思云满十二了,臣想上书请封他做世子。”   “这是你的家事,何必跟朕商量,上书就行了。”天佑帝随手掐了一朵金灿灿菊花,在鼻端闻了一下转了转,随手扔在路上。   魏文昭欠身陪着,却将一切全看在眼里,这是天佑帝没什么兴趣的表现。   不过没关系,话题主导权还在自己这里,魏文昭知道谈话节奏,这会儿该引起皇上一点点关注了。   “虽说是微臣家事,但不跟陛下提前说声,微臣心里总是惶恐。”   天佑帝就笑了,回头看了一眼魏文昭:“你呀,别人都说你有魄力、有胆识,对头还说你狠厉果决,结果什么事不跟朕提前说说,就过不去。”   “魄力也罢狠厉也罢,微臣不过仗着陛下给的胆子,陛下对微臣的庇护恩典,微臣真的是九死无法回报。”魏文昭仿佛说出几分感叹和真情实意,“陛下当日封臣为爵,开大虞先河,却让陛下备受文武弹劾,微臣心里一直感激又惶恐。”   天佑帝再回头,就看见魏文昭感激的眼角发红,眼里湿润润要哭的样子,不由挺直胸膛:“你的架田之功,让大虞多了数百万石粮食,百万人口,是要载入史册的,一个伯爵算什么。”   魏文昭好似偷偷沾沾眼角,其实让天佑帝看的明明白白,抬起头笑道:“幸好微臣长子天生适合学武,被邵将军夸赞,将来武举出身,朝中再没谁来嚼舌根了。”   天佑帝也觉得这是奇迹,一个文臣之家,竟然出个武将好苗子,可见上天一直站在他这边:“邵家是我朝少有出良将的世家,邵将军也几经征战,能得他一声夸,爱卿之子前途可期。”   皇帝有谈话兴致了,魏文昭心里琢磨这,面上跟着皇上话笑了笑,却又很快愁眉苦脸。   天佑帝奇怪:“爱卿还有什么忧愁的?朕记得前多少时候还跟朕吹嘘,长女如何好容貌,次子如何学业好,三女如何知礼,幼子如何活泼,家里儿女个个都称心,爱妻也有了身孕……”   魏文昭听到这个脸上笑容更舒心,甚至带了甜丝丝,天佑帝发现了,打趣:“瞧你那点儿出息。”   魏文昭就再松一口气的样子,仿佛忘了君臣之别:“陛下打趣臣,好像陛下流水样赏赐,没进孙娘娘永和宫一样。”   同为男人,都让女人有了身孕,魏文昭明白这样的话,会无限拉近两人距离。最重要会让天佑帝,觉得他似乎和自己一样年轻,会精神焕发谈兴更浓。   天佑帝果然谈兴更浓,魏文昭却慢慢收拢谈兴,时不时愁眉苦脸,引的天佑帝频频侧目:“爱卿今日到底怎么了。”   魏文昭一幅终于忍不住的模样,完全愁苦的给天佑帝作揖:“还不是为了微臣那被小人作祟的女儿,如今名声倒是好了,可找不到婆家。”   天佑帝微一琢磨,问:“太子和明王让爱卿为难了?”   魏文昭苦笑:“太子和明王天潢贵胄陛下血脉,小女别说为妾就是去府上做个奴婢,也是她的造化。可陛下也知道,微臣娘子当年……”   这是恭维皇帝呢,否则人家儿子看中你女儿,你不识抬举是想要皇帝怎样?所以魏文昭每一步都是琢磨过无数次的,比如现在眼泪说来就来,简直比戏台戏子都来得快。   只是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比如心脏一直紧绷,比如后背早就汗湿,跟阅人无数的帝王面前,魏文昭从不敢放松半分。   也不明说褚青娘不肯为妾,魏文昭只擦了眼泪:“微臣娘子是个倔强不通情理的,她又才原谅臣又高龄有孕,微臣是处处避让,她不肯女儿为妾,微臣哪里敢点头,再说微臣女儿只有一个,太子和明王微臣一个也不敢得罪。”   “微臣就想着,那就赶紧定亲吧,京里那么多勋贵世家,可……”魏文昭言犹未尽,愁眉苦脸“转过年就十七了,微臣都快愁死了。”   可太子和明王相争,谁敢娶?天佑帝明白了,这种臣子家儿女之事,他是向来不关心的,可现在牵扯到他两个儿子。不过天佑帝也明白了,人家这是来告状了,看你两个儿子干的好事,害我家闺女嫁不出去了。   这事儿倒不难,他在京中挑一家不错的,赐婚就好……天佑帝正在想,御林军统领忽然大声呵斥:“谁在哪里?”   山石后出来一位丽人,一身逶迤衣裙,挎着花篮温温雅雅走到帝驾之前,屈膝:“嫔妃柳氏玉意,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佑帝认了认,认出这是最近见过几次的,宜王之母柳嫔,抬手道:“爱妃免礼,你不在萃玉宫,怎么在这里?”   柳嫔婷婷袅袅起来,笑道:“没什么,嫔妾见日头好,出来晒晒。”   魏文昭默默见礼然后后退,他真没想到,这位柳嫔竟然是个妙人。在合拢计划后,不多不少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   要不然她今天猛然出来,皇上都不知道是谁,还演个什么。   如今更妙,明明是为了提起宜王,然后两家顺水推舟,她却偏偏多走一步,不跟皇上说宜王,偏说一句不合情理的话,引的皇上奇怪。   天佑帝能不奇怪吗,虽说入秋,可这会儿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满宫那些个妃子,那个不是捂在殿里,就怕出来伤了娇嫩肌肤。尤其柳嫔已经脸颊绯红,额上汗珠点点,这哪像是晒太阳的样子,更何况手臂还挎着花篮。   皇帝笑道:“爱妃这话不实”从袖子里摸出绣着龙纹的帕子,递给柳嫔,“说吧到底为什么?”   柳嫔似乎是被帝王宠爱感动,又似乎是不好意思,捏着帕子也没擦汗,只是‘激动地’在手里纂了又纂,才几分羞涩道:“嫔妾实在苯,这些年也学不会遮掩,总让陛下多操心。”   天佑帝笑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平儿受了秋燥,这几日总是肺热咳嗽,臣妾想摘些鲜菊花,给他弄些吃食。”   魏文昭‘好奇’:“王爷府里没人操心?纵使没有正妃,妾室总该有。”   柳嫔低眉顺眼:“王爷说没有正妃嫡子前,不想要通房妾室。”   话到这里,天佑帝还是没生出,魏文昭的女儿可以嫁给宜王,毕竟皇子婚姻是大事,再者他脑子里还想着赐婚,就想不到自己儿子头上。   柳嫔微微一笑,颊边隐隐酒窝惹人醉:“魏大人今日进宫伴驾?”   魏文昭配合搭话:“是啊,顺便跟陛下倒倒苦水。”   “魏大人深受陛下恩宠,夫人又有济世之功,家里儿女初长惹人羡慕,还有什么苦水?”   魏文昭苦笑:“就是长大才头疼,这不闺女嫁不出去。”   天佑帝还在为柳嫔颊边酒窝迷醉,就听到她‘苯’的直言直语:“是为太子和明王相争?这也不难请陛下赐婚就好,挑家世好的赐下去……哎呀!”   仿佛想到什么一样,柳嫔微微惊道:“那位公子以后见了太子,或者明王不得抖腿?毕竟两位皇子争了那么久。”   魏文昭脸上愁苦,心中畅意,这位娘娘实在精妙,可惜陛下没发现。   得,一语点醒梦中人,天佑帝恍然,太子、明王争的太过,京中子弟,谁接了赐婚都得打颤。   这不是赐婚,这是赐罪呢。这事儿还着实难办,天佑帝抬眼,柳嫔正笑盈盈仰慕的看着他,颊边笑出一粒酒窝,胳膊上的花篮许是挎得久了,用手抬了抬,篮子里洁白又细密的小菊花颤了颤。   天佑帝恍然:他不是有个儿子刚好缺人照顾?   魏文昭觑见皇帝眼中恍然,提了半天的心安稳放下。柳嫔则越发笑的温婉宜人,平儿说,他喜欢那个姑娘,明朗大方。   天佑帝一合计年龄也合适,家势容貌也不错,就打算解决儿子婚事。   “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八百年不进宫的诚王满脸兴奋,风一样卷到天佑帝面前。   魏文昭的心‘唰’提到半空,后背立刻一层冷汗,青娘不要诚王! 第61章   魏文昭回到映霞苑, 路遇几个下人见了行礼, 魏文昭随意挥手让她们各自忙去。   宜儿是二等丫头,负责打帘送水烧茶等活,看见魏文昭进来,“哒哒哒”跑过去掀帘子:“大人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魏文昭把这五个字,在心里品了一下,辛苦和惊险都化作甜丝丝暖流。   “青娘, 为夫回来了。”魏文昭微微欠身, 从竹帘进去。   屋里春桐给褚青娘打扇,谭芸芬挺着相同孕肚, 和褚青娘坐在一处, 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话。   见魏文昭进来, 谭芸芬停住笑微微的话头,起身默默屈膝后, 拿着自己笸箩下去了。   褚青娘抬眼看了一眼魏文昭,官帽周围一圈汗湿,脸有些晒红的痕迹, 立起的衣领也是汗渍痕迹。   因为这些日子辛苦, 脸颊有些瘦削, 眼睛看起来精神奕奕, 却能从精神下看出几分疲惫,因为奔波一天官服也没那么挺括,仿佛被太阳晒蔫儿了。   褚青娘看了一圈没说话,低头自顾自慢悠悠做针线。魏文昭已经习惯这种待遇, 总比讽刺和冷言冷语好,只要他重新得回青娘的心,一切就都好了。   撩袍在桌边坐下,等珍儿上了茶,挥手让屋里伺候的退下。春桐和珍儿愣了一下,一起看向褚青娘,等褚青娘点头示意,两个丫鬟才屈膝退下去。   “青娘”屋里只剩两个人,魏文昭含情脉脉看向褚青娘,“思颖婚事定下了,宜王,这几日圣旨就回下来,可以着手准备思颖嫁妆了。”   “嗯”褚青娘没抬头,一边做针线,一一边随意点了点头。思颖嫁妆她一直在慢慢准备,不过这次嫁给郡王,规格得再提高好几个档次:“思颖嫁妆你不用管,我会准备妥当。”   魏文昭像所用闲话家常的夫妻一样,随意中还带点自嘲,笑道:“是啊,论手头的钱,为夫可没有娘子多,不过做父亲也不能空手,家里几个孩子都一样,每个成亲都会给五千银子,待会儿我让魏奇拿来。”   褚青娘点点头,她从不会反对魏文昭尽父职,能享受到父亲、母亲爱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孩子,只可怜她的童儿。   魏文昭想了一会儿,又说:“皇子成婚,礼部那边有固定流程和聘礼,这些倒不用娘子费心,我会关照一下礼部那边,让他们把聘礼出的扎实些,别光是花架子好看。”   褚青娘明白,同样规格的聘礼,同样七凤宝钗,镶宝可以是有瑕红宝,也可以是拇指大毫无瑕疵红宝,金累丝可以稀疏粗略,也可以是细密如丝的珍品。作为三子珍东家,褚青娘太明白其中天差地别。   有魏文昭这一关照,思颖的聘礼,可以提升七八个档次,褚青娘停下手里活计,抬头对魏文昭道:“喝口茶吧,刚好入口。”   魏文昭心里一甜,他就知道,只要足够耐心体贴,青娘总会慢慢回心转意的。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连往日惯喝的茶水也多了几分甘甜。   放下茶盏,魏文昭发现,褚青娘已经又垂首做针线,屋里一时显得无话可说。   在尴尬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魏文昭又想起今日惊险来,他想青娘一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今天实在惊险万分,万岁都要开口给宜王、颖儿赐婚,偏偏节骨眼儿上诚王跑去了。”   褚青娘捡起笸箩里剪刀,剪掉线头。她并不关心过程,只要结果是宜王就行了。   魏文昭却犹自兴奋:“关键时刻,眼看万岁就要开口给颖儿和诚王赐婚,说实话为夫那一刻心都凉了。”   “答应你是宜王,这要是不成,为夫拿什么脸面回来见你。”魏文昭含情的双眼,看向低头默默做针线的妻子,“幸亏宜王及时出现,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抱怨兄长不成亲,害的他和鲁王不能成亲无人照料。”   魏文昭心里多出几分欣慰:“幸亏你不愿诚王,诚王对婚事极排斥,宜王不过一句笑语,诚王就被蝎子蛰脚一样跳起来,跟宜王急眼跟皇上吵闹,这要是无意间把颖儿指给他,日子还怎么过?”   说完魏文昭敛目,思索诚王不远成亲的原因,不过这种没有迹象的事情,实在不好猜测。   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既没有隐疾,也不是龙阳,要么就是有心爱的姑娘无法求得,要么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但不管哪种诚王这种行为,都很明确表示他对皇位没兴趣,所以陛下应该挺喜欢他的。”   “陛下是挺喜欢诚王的,这几年越发纵着他……”魏文昭灵光一闪,看向褚青娘,“你说会不会,诚王就是单纯不想卷入皇位之争,才不成亲?”   也有可能,褚青娘抬头看了一眼魏文昭,魏文昭星眸奕奕谈兴正浓。   褚青娘对外扬声:“春桐”   春桐进来:“奴婢在。”   “准备水,让人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是”春桐出去。   魏文昭其实还想和青娘多说几句,他们夫妻能平和说话的日子太少了,他喜欢和青娘这样闲话家常,可身上确实衣裳板结难受,而且这是青娘对他的关心。   想通这一点,魏文昭笑着起身出去了。   等屋子空下来,褚青娘停下一直忙碌的针线,抬头看向空荡荡竹帘,竹帘外是阳光灿烂的庭院。   不知是‘哎’声,还是‘吁’声,一口气慢慢从褚青娘心中叹出。   主院,吕文佩在菱花镜前,左右端详自己气色,东珠和银杏左右伺候。   东珠打开一盒脂粉:“不如夫人点些胭脂好看?”   吕氏看着镜中自己消瘦下去的脸颊,原来娇俏的下巴变成尖尖的,脸色也是惨淡。   怎么能不惨淡,京城她几乎不敢出去,少有的几家邀请她也推了,实在进退间害怕被人用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打量;府里她这主院快成庶院,满府下人谁不往东院巴结。   还有奶娘,吕文佩眉眼黯淡,奶娘一家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被魏文昭弄去哪里了。   还有安静的日子,更让她心疼的,女儿思华没了。   想起要去看次女,吕氏打叠起精神:“用一点吧。”   东珠脸上多出几分喜色,连忙用手指轻轻点了,在吕氏脸上装扮。   不一会儿装扮停当。吕氏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鲜润的脂粉,让她看起来精神不少。   扶扶发髻,吕氏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走吧,去琅琊阁。”   “是”东珠、银杏伺候吕文佩出门,出了正屋门吕氏停了停,抬脚往东院去。   不是她想去东院,而是琅琊阁,魏思云原来的院子在东院。   进了东院,并没有吕文佩想象的轻慢,丫鬟婆子各司其事,见到她也是恭敬行礼。   等进了琅琊阁,宽阔舒朗的院子,让人生出几分舒爽,就是不像女儿家闺阁那样精致玲珑。   院里高大的松柏,间杂几棵榆树枣树绿意宜人,最可喜枣树上半树红彤彤玛瑙一样枣子,中间掩映着一座,斗彩飞檐大红柱子两层楼。   吕文佩先扶着丫鬟手去了主屋,主屋却挂着一把铜锁。   银杏‘咦’了一声:“难不成三小姐不在?”又自言自语,“那也不对,就算小姐不在,伺候的丫鬟婆子总该在。”   主仆三人四下打量,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正疑惑间绿萼从西边屋子出来,屈膝:“夫人来了。”   吕文佩问:“你们小姐呢?”   “在屋里。”   在屋里怎么不出来迎接?吕氏疑惑,然后突然想到:难不成病了!不由提起裙子急忙去西间。   进去看到女儿好端端坐在床边做针线,吕氏提起的心才放下:“这是做什么?”   跟着进来的绿萼,答道:“小姐学着缝抹额呢。”   吕文佩笑着走过去,就着女儿手看,抹额样子裁的不错,但针脚就别别扭扭。   银杏夸赞:“中秋节三小姐送给东院夫人一条络子,夫人心里不得劲好些日子,现在可好了,小姐惦记着夫人,原是要做抹额送给夫人,小姐可真有孝心。”   吕文佩心里也暖哄哄的:“母亲又不缺这个,你才多大费这心做什么?”四下看了看,问“奶娘和小丫头呢,怎么屋里就你和绿萼?”吕氏在女儿身边坐下。   魏思年放下针线起身站到一边:“奶娘和两个小丫头,我给了身契放她们回家,抹额是做给褚夫人的,准备她生了弟弟送过去。”   吕文佩心里一堵:“连你亲娘都没用过你一针一线,你倒惦记做给别人?”   东珠看着三小姐平静的脸,心里只觉得冷飕飕不好。   银杏连忙抢过来做和事老:“三小姐您可不能糊涂,夫人才是你母亲,才是会为你打算的人,就算你巴结东院夫人,将来真为你考虑的也是咱们夫人。”   魏思年平静的眼光在银杏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吕文佩脸上:“我没有母亲。”   “你说什么!”吕文佩惊得站起来。   “我只有父亲,我做这些,也不是要巴结谁,只是补偿和报恩。”   震惊的吕文佩,不可置信看着女儿,女儿却平静无波,小小身子站的笔直。   一时空茫茫,吕文佩不知自己在哪里,东珠急的连忙呼唤:“夫人、夫人。”   似远似近的声音飘飘忽忽,吕文佩一点点回魂,身边只有两个丫鬟着急,女儿却淡漠而平静的站在一边。   ‘啪’一个耳光,吕文佩抖着手,指着魏思年说:“你,你再说一遍!”   又是耳光,泪水顺着眼角流到鼻梁,魏思年被打偏的头正过来,看向吕文佩,忽然泪如雨下。   八岁的孩子哭道:“黄妈妈造谣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去了两次映霞苑都没说出实情,你知道我有多盼望你说出来吗!”最后一句话,眼泪溅着怒意爆发。   “天花生死之际是大娘救了我,没有大娘我早就死了,我和二姐把生恩还给你了!你任由黄妈妈造谣不澄清,我为了补偿褚夫人和大姐,把养恩还给你,母亲以后只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说到最后魏思年,已经没有悲愤,脸上只留下平静和泪痕。只不过擦一擦,泪痕也没了。   吕文佩不知是气还是怕,指着魏思年平静的小脸,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   银杏一边撑住吕文佩,一边回头焦急:“三小姐说什么胡话呢,亲母女能说不是就不是?”   吕文佩抖着肩膀气怒:“她有牛痘之法,不给你们姐弟用,如果用了,你们怎么会得那恶疾?小小年纪识人不清,你把她当什么好人、恩人?”   魏思年平静道:“她有什么都是她的,我凭什么要她给我,帮我?”   吕文佩愣住了,呆呆看着女儿,看她从床上拿了笸箩去窗下坐了,继续一针一针认真缝抹额。   屋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能偶尔听到院里树叶‘沙拉啦’风吹声。   半天,吕文佩抬头苍然四顾,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家具,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一阵阵眩晕在脑中闪过,吕文佩恍惚,报应,这是报应!   映霞苑魏文昭沐浴过后浑身舒适,换上家常衣裳坐在书桌后算账,算盘珠偶尔发出声响,褚青娘坐在床边低头做针线。   看起来静谧安详,仿佛融为一体。只是魏文昭不知道,他永远融不进来。   褚童散学回来请安,魏文昭合上账册,笑吟吟从书桌后起身:“过儿今天学了什么,有不懂的地方为父帮你讲解一二。”   一边说,一边走到褚青娘身边坐下。   褚童揖手垂眼回道:“谢谢父亲垂问,先生讲的很好,思过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不需要你讲解,褚童沉默。   魏文昭欣慰的笑了笑,又想起魏思过名字来历不太好,那时他带着怒气,现在倒可以用来和青娘缓解关系,笑眼对褚青娘:“思过名字你一直不喜欢,不如换一个?”   褚童再度揖手弯腰:“静坐常思己过,思过觉得这名字挺好,不用改。”我会一直记得自己的过错,这一生不会再犯。   魏文昭欣慰点头:“过儿能这样想,也很不错。”   娇儿贤妻都在身边,魏文昭觉得幸福平和。 第62章   魏思颖的婚事很快, 九月赐婚十一月成亲, 一则太子明王相争太久难看;二则褚青娘有孕年后面临待产、修养,这一耽误就是大半年,要到明年后半年。天佑帝干脆快刀斩乱麻,叫钦天监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   十一月初四就是那个好日子,永嘉伯府张灯结彩,不说廊下红灯、红绸花, 就是园中树上都扎着红绸花, 下人们灰红比甲大红腰带,喜气洋洋来回穿梭忙碌。   主院也挂着红彩红灯, 可偏偏寂静中越发显得凋零。吕文佩坐在镜台前, 再三踌躇就是不想出去。   屋里大小丫鬟屏息静气, 银杏为难的看向东珠:再不出去就要错过吉时了。   东珠胸口一闷,眼中带着几分同情, 看向镜台前的主子。不出去怎么行,前天吕家大嫂特意上门,千叮咛万嘱咐, 不许主子小家子气, 越是这时候越要展样儿大方。   吕家大嫂说:“你是伯府正儿八经右夫人, 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妾室, 这时候不大大方方见人,以后更难抬起头。”   话是没错,可句句扎心,东珠都能听得心里流血。千金小姐聘回来的正妻, 这会儿得靠人前强撑,才能有那几分正妻荣耀。   “夫人”东珠小心走过去,弯腰在吕文佩耳边轻声,“走吧,说不准出去就能碰到三小姐,有您在,三小姐总归能在人前多两分底气。”   年儿……吕文佩心中又是一疼,血线样流血,她的女儿真的再不理她,将她视为无物。   菱花镜里的女子,因为胭脂看起来还鲜艳,可眼中凄然惨淡,仿佛被揉搓过的山茶花,虽然鲜艳还在却遍体红汁伤痕。   吕文佩闭闭眼,脑中一阵眩晕,睁开眼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不能再把年儿,放在虎狼群中不闻不问。   “走吧”吕文佩把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   主仆几个走进东院,东院远比想象更热闹,不说映霞苑有多少尊贵客人,只院子花丛边、水榭里、亭台中、花棚下,就是各勋贵家的少夫人,甚至世子夫人。   这一刻这些花花绿绿的人,让吕文佩手心冷汗粘腻,她觉得自己就像白天出洞的耗子,被人赤裸裸注视,忍不住一阵阵瑟瑟想缩回去。   斜刺刺忽然两三个年轻媳妇,团团裹住吕文佩笑道:“吕姐姐在这儿呢,咱们几个正要看嫁妆,不如你这主人家带带路?”   吕文佩定神分辨,都是往日熟人。瑟瑟的心舒服些:“大小姐住在掬慧院,我带你们过去。”   掬慧院占地不小,现在却被层层叠叠红漆箱笼占满,院里除了看守嫁妆的家丁,陪嫁,还有人头攒动各府看热闹的。   “我天!看这银狐皮子!”   人群中小小惊动,吕氏被带着往前挤了挤,从人群中瞄到一眼:雪白厚实,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雪白的刺眼,是宫中都不可多得的好货。   “哎呀,那算什么,你去看前三台御赐聘礼,整棵的红珊瑚树。”   另一个不服气:“皇上御赐当然不一样,要看娘家陪送,你去看第五抬,桂圆大猫儿眼石,太阳底下比猫儿眼亮十倍。”   人太多太挤,吕文佩头晕目眩,不知什么时候被挤了出来,她也无心再看嫁妆,那一眼银狐皮就够了!   她的思年永远不可能有那样一件皮子。   拥挤的人群,看不见自己丫鬟在哪儿,吕文佩转身往外走,偏偏嗡嗡嗡的议论声往耳朵里钻:   “听说光压箱银就两万……”   “褚夫人好大手笔,把玲珑坊、集雅阁,都陪给王妃了。”   “魏大人当日也是瞎了眼,才……”   “大小姐这嫁妆二十万挡不住……”   嗡嗡嗡、嗡嗡嗡,让人头晕眼花。吕文佩无心再听,急匆匆往外走,偏偏冬日微风又送来两句:“三小姐就可怜了……”   另一个声音“到底嫡庶有别……”   吕文佩站住脚跟狠狠转身,她女儿什么时候成庶女了?   满院都是大红挂彩的箱子,人头攒动围着嫁妆惊叹:“哎呀,西山还有个八百亩农庄!”   “那猫眼石听说是北境亲王王冠上的宝石!”   人挨人、人挤人,根本无人主意到她。吕文佩忽然就心灰意冷,她女儿是嫡女又如何?到时候嫁妆被比的连庶女都不如。   “夫人、夫人”东珠终于挤出来看见吕文佩,看见吕文佩胭脂都无法遮掩的惨白脸色,“夫人,您怎么样了?”东珠担忧的低声问。   吕文佩摇摇头,扶住东珠的手借一点力气:“咱们去看年儿。”   魏思年在花棚招待一些年龄相仿的小姐,吕文佩一眼就看见女儿:玫红色挑金丝袄裙,双丫髻上珍珠发箍七彩飘带,披着茜素红披帛,衣领袖口镶着雪白长兔毛。   虽然普通,可茜素红披帛和兔毛配得太好,让端庄的女儿看起来鲜艳很多。   “年姐姐你大姐嫁妆那么漂亮,怎么你穿的这么普通?”有个小姑娘好奇的问。   魏思年很有耐心:“因为姐姐要去做王妃当然不一样。”   “不是因为你是庶女吗?”另一个六七岁小丫头天真的问。   吕文佩心中一堵,连这么小的丫头,也敢看轻她的女儿。吕文佩有心拿出二品伯夫人架势,又想起魏文昭扔下的那句话:   你就等着贬妻为妾吧!   迈开的脚停在原地,她今日替女儿做主,将来被贬了怎么办?吕文佩忽然一阵一阵心悸,冷汗从额角一滴滴往下滚。   魏思年依旧笑的很有耐心:“年姐姐是嫡女,不过大姐娘亲是皇商自然不一样。”   “哦”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似懂非懂。   魏思年眼角余光向后扫,吕氏已经不在了。眉目黯淡不过片刻,魏思年很快打叠起耐心笑容,继续张罗客人。   魏思颖风风光光嫁了,日子继续一天一天过去,隆冬时节铅色云块罩在天空,大片大片雪花扯的棉絮一样从天而降。   东珠踩着咯吱咯吱积雪,即便有围脖,脸蛋、鼻头,依旧冻萝卜一样亮晶晶红。嘴里哈着热气,脚步急促再一次进了琅琊阁,进去就噗通跪下:   “三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去看一眼夫人,夫人……夫人……”东珠苦涩的说不下去。   魏思年手里的抹额,不再是原来那个,换了一个颜色,样式没换,针脚却很能看的过去了。   “三小姐!”东珠跪了许久,不见魏思年任何反应,只能再次高声。   魏思年停下手里针线,看向东珠,东珠鬓发间雪花化成水珠,亮晶晶挂在发丝上欲坠不坠。   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我那日说了,我把生恩养恩都还给她了,我和她恩断义绝不会去的。”   东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那是你亲生母亲,你真能忍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夫人都快不行了!   可最后的话东珠说不出来,因为吕文佩不让说,只说想女儿了,想让思年去看一眼。   魏思年低下头,继续一针一线缝抹额,细细密密的针脚,不知日日夜夜练了多久。   “我不会去的,你走吧。”   发丝上雪花凝成的水珠终于挂不住,‘啪嗒’碎在地上,衣裳上的积雪早化了,寒湿一阵阵侵袭肌肤。东珠跪的双膝僵硬刺痛,最终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离开,她害怕回去面对主子失望的眼睛。   不知多久魏思年停下手里活计,透过绿纱窗看向院子。院子白茫茫,扯得匀称的雪花不停地往下落往下落。落久了会让人恍惚,这一阵是这一阵,还是上一阵?   扑梭梭松树枝盛不住,一阵雪花呼啦啦落下来。   “几次了?”魏思年盯着院子问。   绿萼小声道:“三次了……”说完又抢着补充一句,“听说那一日回主院就躺下了。”   “躺了一个多月了。”魏思年看着院里一层一层落下的雪花,忽然低头,加快手上动作,一针一针细细密密赶着速度。   ‘嘶’一不小心扎破手指,鲜红的血很快凝成珠,魏思年用嘴含了含,继续低头细细密密,一针挨着一针缝。   绿萼看的咬紧下唇,眼里泪花打转转。   终于收工,魏思年捂在心口就往外走,绿萼急的叫她:“小姐雪大,穿上斗篷再去褚夫人院子。”   褚夫人院子……魏思年停下脚步,原来绿萼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魏思年打开手心,手里宝蓝色抹额,用浅蓝、亮蓝、墨兰、灰蓝绣着水草纹,一如那一年大姐绣给母亲的裙子,只是颜色不同。   泪水毫无征兆出现在眼眶,睫毛终于盛不住一颗泪滑下来。魏思年闭上眼,两行泪出现在脸颊。   她凭什么用这个来祈求褚夫人,惩罚是自己给自己的,补偿不过自求心安,对大姐和褚夫人有什么用?   魏思年闷住所有呜咽,将抹额放回笸箩,静声吩咐:“把斗篷拿来。”   绿萼默不作声拿过斗篷,替魏魏思年系好带子戴上风帽,看了看笸箩犹豫道:“小姐,真不……”拿?   魏思年摇摇头:“那是新弟弟出生,送给褚夫人的贺礼,走吧。”说着率先出屋,走进茫茫雪地。   绿萼连忙穿了棉比甲,赶着出来落锁追小姐。   映霞苑十岁的遂意做了小丫头,负责迎门跑腿,看见魏思年来了,甜甜屈膝:“三小姐好。”   魏思年笑着点点头,下颌示意,绿萼连忙捏出两枚铜钱,塞进遂意手里:“辛苦遂意妹妹。”   遂意笑眯眯看不出喜不喜欢,只说:“多谢三小姐赏,然后前边引路将魏思年迎进主屋。”   主屋依旧宽敞,屋中间炉火烧的温暖。罗汉榻小几上,一株红蕊黄瓣梅花,浮出淡淡幽香。   “三小姐有事?”八个月身孕的褚青娘,脸颊红润饱满,一头顺滑青丝挽成鸦青发髻。因为怀着身孕,眉目越发慈和。   魏思年进退无仪,实在想不出自己凭什么来求褚夫人,可她母亲已经躺了一个多月,那么稳重的东珠,急着三次上门求她过去。   想不出理由,无情可求,可这世上除了褚夫人,再没人能解开母亲心结。   人到底还是偏心的,偏心自己的娘。   魏思年默默垂眼跪在厅中,以手抵额跪伏到地:对不起、对不起、再多对不起气,也难以诉说我心中愧疚。   沉默在厅中飘荡,褚青娘看着厅前,跪伏的小小一团,一个秀外慧中的好孩子,因为父辈的错误自苦自罚。   褚青娘真的不想理会魏文昭和吕文佩的烂事,可这个孩子,这个用自身,重复思颖当年苦厄的孩子。   心中叹口气,褚青娘起身吩咐:“铺一条去主院的路。”春桐连忙去拿斗篷,珍儿出去吩咐,院里粗使嬷嬷连忙收拾麻袋铺路。   魏思年跪伏在地,死死遏住喉咙哭声,一颗颗泪打湿地面。   褚青娘穿好斗篷,路过八岁的孩子:“别哭了,大人的事不是你的错。”   哭声终于遏不住,从喉咙逸出一两声。褚青娘走出院子,屋里哭声已经连成片,哭声里,凄凄哀哀多少委屈无法诉说。   褚青娘没有回头,只是吩咐了一句:“都别进去,让她在那儿哭一会儿。”   廊下谭芸芬听了,捂着同样八个月孕肚,回头看主屋,心里有些惨然:这个孩子,这个被遗弃一样的孩子,是有一小半把奶奶当娘了。   可是奶奶怎么可能……   褚青娘冒雪到主院,主院里吕文佩仰躺在床上,厚重的锦被几乎看不出身形,两颊深深陷下去,双眼无神发丝枯干,竟然是油干灯枯之势。   褚青娘解下披风交给春桐,珍儿连忙端来椅子放下,褚青娘默然无声坐下,静静看着吕文佩不说话。   半天、半天吕文佩张开干涩的唇:“你来看我笑话?”大约太久没说话,嗓子嘶哑难听。   褚青娘淡淡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艰难转过头,脖子竟然僵硬的像是一节一节转动:“你赢回了你的丈夫,你的女儿成了王妃,你儿子成了世子,你……”眼睛向下看向褚青娘隆起的腹部。   “你还有了身孕。”   褚青娘还是淡漠的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撇开眼,艰难的转回头看账顶:“只有我失去了女儿,失去了一切,高门千金像个小丑一样,沦为京城笑柄。”   褚青娘依然淡漠的看着她,抿唇不语。   吕文佩生念全无,也不在乎褚青娘说不说话,闭上眼不再理会身外事。   屋里炉火烧成暗色,只有浅浅一层薄焰缥缈。   许久不知是睡了一觉醒来,还是一直醒着,吕文佩又说了一句:“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在状元楼上羡慕他风采,我不过说了一句,想嫁给他那样的。”   不过是她娘问了一句,不过是她少女瑰梦,说了一句梦中良人的样子。   她到底做错什么,老天要这样罚她?一行浊泪从眼角流出,渗入干枯的头发。   “世子位就那样重要,比你儿子还重要?”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清凌凌仿佛清泉落入屋中,“魏文昭就那样重要?比你一双儿女重要?”   伸出手,春桐连忙过来扶住,褚青娘站起来居高临下:“是三小姐求我来的,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跪在映霞苑里,跪在我面前。那么好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问完,褚青娘也不等吕文佩回复,转身往外走,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淡漠道:“魏文昭一个男人而已,他真值得你不要命,不要孩子?”   褚青娘走了,吕文佩睁开眼,侧头看向空荡荡屋子,眼前又浮现那日情形。   一声宜王爷亲自迎娶,人潮惊得哗一下往后退,她被挤的一个趔趄,只能退上路边土堆,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幕:魏文昭穿着暗红绸袍,一手扶着、一手护着褚青娘出去迎驾,那样关切、那样小心翼翼。眼里心里,仿佛全天下都只有褚青娘。   原来魏文昭爱一个人,是那样子的,温柔似水,眼里星光只为一人绽放。   心再次痛的想吐血,十年一梦,十年一个梦,一个愚蠢的梦。   下午魏文昭年下朝,听说褚青娘去了主院,先是皱眉这么大的雪太危险,过后想了想也抬脚去了主院。   主院丫鬟见家里男主子来了,纷纷往屋里让,魏文昭一边进屋,一边问:“最近夫人怎么样,请了哪些大夫?不行拿名帖去宫里请个御医来。”   东珠一一轻声答了:“京城好些的大夫都请了,只是夫人不肯吃药,也不好好吃饭,吃了也是吐……”   “怎么弄成这样?”魏文昭看着床上枯瘦的人皱眉,东珠说不出话。   魏文昭想了想,吩咐:“你们退下,我有几句话跟夫人说。”   丫鬟们鱼贯弯腰退出去,魏文昭负手皱眉道:“那日说要夺你右夫人之位,不过一时气话,为了年儿、瑞儿嫡子女身份,我也不会轻易动你夫人之位,只是你以后行事……”   吕文佩忽然睁开眼,爬起来指着外边,对魏文昭怒吼:“滚,给我滚!” 第63章   魏文昭肃脸从屋里出来, 院儿里丫鬟一个个战战兢兢欠身, 生怕被魏文昭迁怒。   可让人奇怪的是,魏文昭虽脸色冷肃,倒没有发火,只是声音冷凝负手吩咐东珠:“去吕家请老夫人过来开导夫人,再去请几个名医来看看。虚不受补,平日熬些红枣莲子之类粥汤就好, 让年姐儿过来侍疾。”   让三小姐过来!东珠眼睛一亮, 三小姐来了,夫人病就能好一半!   魏文昭没理会东珠掩藏的小小兴奋, 后院那点事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觉得都是妇人无病□□懒得理会   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夫人。 ”魏文昭抬脚下台阶出院子。   魏奇连忙撑伞跟上, 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魏文昭绕过影壁往东走时却停下脚根。   东墙上的红漆木门依然闩着, 魏文昭想了想,转身穿过角门儿去二进院子自己的书房。   书房虽不至于落灰,但是因为许久没有住人, 有些薄薄的清寒。魏奇收了伞, 几个小厮纷纷进来,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 拨弄炉火的。   不一会儿屋里就有了暖意,魏文昭试了试解下披风:“行了,都下去吧。”   魏奇赶着送来一壶热茶,听了吩咐放下热茶, 带着一众小厮退下去。   屋里安静下来,一丝丝热气和清凉搅在一起。魏文昭在罗汉榻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   滚烫的茶水进了冰冷茶盏,一阵阵白烟翻滚扑面,湿热迷离,魏文昭看了一会儿,盖上茶盏,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魏文昭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对吕文佩的。他虽然不爱她,但对她还不错,对吕家也一直很照顾,对孩子也一视同仁。   却没想到她恨他欲死。   那么当年瞒着身孕离开的青娘,被他逼回来的青娘,被他逼迫有孕的青娘呢?   是不是也恨他,甚至更恨他?   魏文昭不是傻瓜,相反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早就发现事情不对劲。   当日在御花园他已经束手无策,可宜王不迟不早出现,笑着咳了几声单凭一句:“四皇兄赶紧让父皇赐婚吧,要不我和十弟都得拖着,十弟喜欢玩不着急,我这儿可天天盼着有人照顾。”   就这么简单一句,让诚王蝎子蛰了一样跳脚,跟皇上急眼跟宜王急眼,让思颖婚事稳稳落在宜王头上,毕竟他可‘天天盼着’呢。   围魏救赵用的不要太好,就凭这一点百分百杜绝了赐给诚王的可能。魏文昭甚至怀疑过,诚王的忽然出现可能就是宜王手笔,为的是万一皇上还要论排行赐婚诚王。   如果自己怀疑是真的,那么宜王不仅是成年诸皇子最聪明的,还是最有魄力最有胆识的。   魏文昭心里有些发沉,他倒不是怕宜王的聪明和胆识,而是中间有太多细节,说明青娘早知道宜王底细。甚至他们私下见过,彼此对对方有好感。   比如这次娶亲,按礼应该由王府长史来迎娶,可宜王亲自来了。当然亲自来没问题,只能说明宜王对永嘉伯府,对思颖的重视。   这也是永嘉伯府的荣耀,可问题是魏文昭带着褚青娘出去接驾。宜王翻身下马,先一步双手扶起来的是自己身后的青娘。   当然宜王后来笑着解释,因为青娘有孕,这自然说的过去,可问题是宜王称呼青娘为‘夫人’,称呼自己是‘魏卿’而不是‘魏大人’。   ‘夫人’是尊称,‘魏卿’却是君上对臣下的称呼,这中间的差别,让人想忽视都无法忽视。   把女儿嫁入皇族,是十分冒险的事,如果青娘在关键之处瞒着他,这情形比吕文佩放任造谣更可怕。   魏文昭站起来,负手在屋中转了几圈,最近两月他实在太忙了,忙到每日几乎无法好好反思。   思颖加入皇家,他的身份发生微妙变化,白天要和更多人周旋试探,魏系一党正一点一点萌生雏形。思颖嫁妆虽然不用他操心,可毕竟是女儿出嫁,他不可能不闻不问,嫁妆单子、东西也都是一一验看把关的。   有些东西不能太过,比如超过当年太子妃。   还要照顾青娘,还要兼顾皇帝、还要给各种给抽取东西,年下进出繁忙的三子珍盘账。   魏文昭闭眼,从胸口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这样不行,他必须每日有自己时间,必须每日检试。比如现在他和青娘的情形,看似十分亲近,其实青娘对他态度飘忽不定。   多半都是利用,而不是试探和好吧,魏文昭不太确定的想。   魏文昭把半阖眼,把青娘最近表现一一分析,忽然发现有一处明显错漏处,有一日他出外边回来,青娘深深望进他的眼中,然后就莫名咬死宜王。   那一刻他心中激昂,即便后来青娘避过眼,他也没有多想,现在看来青娘瞒了他重要的消息。比如她私下见过宜王,比如她知道宜王某些秘密!   魏文昭倒不怕青娘害他,毕竟他们中间有四个孩子,他倒下对孩子们没有半分好处。   只是通过这些隐瞒的重要消息,可以判断出,青娘是态度飘忽利用他,还是心思不定在考虑是不是和他复合。   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利用,只是在某一刻,宜王的秘密大到褚青娘那样沉稳的,也要考虑从他这里寻求看法。   到底是什么秘密?   可惜秘密这种事,有可能是各种东西,根本无法凭空猜测。   魏文昭很快放弃,反而检试起她和青娘现在的情形。因为不管宜王有什么秘密,都不会伤害到永嘉伯府,还是那句话,他和青娘之间牵绊太深,青娘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伯府的事。   稍微一检试,魏文昭就苦笑出来。四年前青娘才回来,就像一颗种子被他握在手心,可以随意处置;牛痘之前,青娘是一颗树苗,他可以单手攀折;现在这颗树苗有了宜王做靠,竟然迅速长到茶杯粗,再不是他可以随意处置的。   胸中隐隐淤堵,魏文昭负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如果青娘对他有情,别说茶杯粗,就是参天大树,他还乐得树下乘凉跟人吹嘘。   可如今,青娘对他还是半分情意没有。   魏文昭挪脚到南墙边,墙上挂着裱过的‘耐心’二字。魏文昭负手仰视,磅礴的楷书钢硬而钩戈果决。   魏文昭看了许久,又看向旁边的‘体贴’二字。   青娘是个心肠软的女子,看着柔中带钢,也确实柔中带钢,可她就是个心肠软的女子。她一次次对思年心软,拿出珍贵药油救她,对吕氏也是一次次心软点拨。   魏文昭嘴角抿出一点笑意,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子,既能风浪如履平地,也能心最深处软的让人想永远呵护。   笑意和柔情一点点染上桃花眼,魏文昭最后看一眼并排的‘耐心’‘体贴’转身离开书房。   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他有一生时间,向青娘证明自己的爱。   只是证明归证明,到了映霞苑,魏文昭一边取下斗篷,一边换靴子,嘴里跟青娘说:“三子珍的账目,交由家里钱粮师爷盘点,我这边实在忙不过来。”   魏文昭决定要空出时间,一来多陪伴孕中不易的青娘,二来给自己留下空隙每日反思。   褚青娘依着暖融融锦被,几支梅花一盏淡茶,一边翻看地理杂记,一边道:“不用了,姑姑来了,她本就是三子珍总监管,把账目交给她打理就好。”   魏文昭并不反对,他对三子珍没多余想法,反正将来都是他孩子的。   一边换家常衣裳,一边又想起一件事:“冯姑姑身边那个伺候的,就是那个疤脸女人是怎么回事?”   总是一句话不说,沉默忧伤的跟在冯莫鸢身后。   褚青娘随意翻过一页书:“是姑姑从运河边救回来的,因为烧伤脸被夫家休弃,就跟了姑姑。”   魏文昭不再多问,眉眼温和坐到褚青娘身边,搓了挫手确保温暖,才放在她肚皮上:“孩子今天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褚青娘不怎么上心的一行行看书:“月份大了,最近动的不厉害。”   确实不厉害,魏文昭收回手向下坐了坐,一双手慢慢替青娘按摩双腿,最近青娘双腿有点浮肿:“难受的厉害吗?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褚青娘腿动了动,就随魏文昭去了,毕竟谭芸芬月份也大了,没法替她舒缓。   夜里褚青娘腿抽筋惊醒,魏文昭也跟着模糊醒来:“不舒服?”   “腿抽筋。”   “哦”魏文昭披衣起来,一点一点替青娘按摩痉挛的地方。   新年前几日,还在病中的吕文佩,忽然命人收拾东西搬离主院,带着五岁的魏思瑞,搬到西院华年小筑。   魏文昭听了愣了楞,他明白,他和吕文佩夫妻缘分尽了。虽然没有夫妻之爱,但夫妻之义他还是尽了的。魏文昭惆怅片刻,吩咐下人不许慢待,一应份例和东院一样,也就撂开手了。   迎春花开的时候,京城又下了一场雪,晶莹的雪花下黄蕊绿叶,永嘉伯府迎来了第四位公子。   魏文昭欣喜的抱着襁褓,给躺在床上疲惫无力的褚青娘看:“青娘,你看像不像岳父!”   襁褓里露出一个娇嫩的婴儿,黑发浓眉方墩墩肉脸蛋,神似已经故去十七年的褚父。   褚青娘泪水盈满眼眶。   魏文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温柔替褚青娘擦去泪水:“别哭,仔细伤眼睛,这一次咱们一起呵护他长大。”   完全不忌讳房中还没散尽的血腥气,魏文昭一边胳膊抱着襁褓,一边半依在床栏拥着褚青娘:“我想好了,这孩子就叫思成,魏思成,他会有最好的人生,不会有半点缺憾。”   魏文昭完全破除产房不祥的说法,夜夜陪着褚青娘,夜里给孩子换尿布,半夜抱孩子出去找奶娘哺乳。   “青娘,当年你生过儿的不易,我都补偿给你。”   褚青娘笑笑不说话。   粉红的桃花开了又谢了,白色的苹果花开了又凋零,院里只剩满目绿色时,魏文昭搬着指头算到百日。   百日了,可以有夫妻之实了。夫妻间有那回事,和没那回事是大不同的,更何况他想青娘许久了。   这三个月,青娘从没露过厌烦他的意思,对孩子很温柔,对他也有笑脸。魏文昭心里柔软一片,吩咐魏奇:“去准备最好最新鲜的羊肠衣,再准备香汤。”   夫人这几月对老爷的态度,魏奇也看在眼里,他也替老爷高兴,总算老爷一片赤诚守得云开。   脸上笑呵呵,牵动的眼角鞭痕扭曲:“奴才这就去。”   鸦青顺滑的发丝,梳的一丝不乱用玉簪压在头顶。穿上特意新制的锦袍,配上玉佩香囊,香囊里是褚青娘喜欢的松柏药香。青缎粉底小朝靴,愈发显得他身长玉立。   说实话,魏文昭这一番收拾出现在映霞苑,看呆了一众丫鬟婆子,包括廊下哄孩子的谭芸芬。实在太漂亮,尤其经过朝堂洗礼,又比年轻男子多几分上位者从容气度。   直到魏文昭进了主屋,半晌,谭芸芬才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啐了一口:“呸,发春的公鸡。”   褚青娘眼睛只在魏文昭身上溜了一圈,淡笑不语低头哄孩子。永嘉伯府的四公子实在活泼,才三个多月就‘咿咿呀呀’翻身踢脚,像极了他那豪爽的外祖父。   看见魏文昭进来,就‘啊啊啊’手脚抽筋样踢着笑,爱笑也像。   这是一个受尽父母宠爱的孩子。   魏文昭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孩子核桃样大小的拳头,俯身笑眼看着:“成儿越长越像岳父。”   褚青娘喜欢听这话,看着孩子脸上笑容越发温柔,这孩子确实很像外祖父,不管性情还是长相。   夜里魏文昭睁开眼,悄悄点燃蜡烛,将床中间的孩子抱到罗汉榻上盖好。笑眼看了一会孩子无忧睡颜,魏文昭回到床边:“青娘。”   褚青娘被叫醒,看到空荡荡床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嘴角挽起笑花:“魏大人要是发情,可以去买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笑意还在脸上,魏文昭一时不能反应。   褚青娘敛起笑容,冷漠到:“魏文昭,我没让你出去,只是因为成儿喜欢你陪着,你如果有别的想法,趁早滚出映霞苑。” 第64章   时间仿佛凝滞, 魏文昭终于反应过来褚青娘, 说了一句什么:滚,滚出映霞苑。   “你果然是恨我的。”魏文昭了然。   “原本不恨。”   “因为思成,”魏文昭冷笑,“既然你那么恨我,我带思成离开好了。”   褚青娘同样冷笑:“魏文昭你又要开始了,是吗?用孩子胁迫我。”   “你觉得我是胁迫你?”不知为什么, 魏文昭觉得心脏隐隐无法跳动, 想要滴血却滴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犹记得他强迫青娘有孕时, 面对青娘的愤恨, 面对青娘的讽刺, 那时候他只觉得一把碎瓷揉进心里,碎瓷合着心脏揉捏成血肉一团。   他明明那么爱青娘, 却弄得要强迫她,那时的感觉是明明白白的痛,痛彻心扉的痛。   可今天的感觉, 却是这样闷闷的, 不是痛彻心扉, 却说不出来的难受。   面对魏文昭仿佛空白, 又仿佛迷茫的痛苦,褚青娘垂下眼。她知道魏文昭怎么了,魏文昭想不明白,他那么努力用心, 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褚青娘重新翻身对墙躺下,盖好被子:“魏文昭,你以后再也不能用任何一个孩子胁迫我,你可以离开映霞苑,那样对你有好处。”   夜寂静下来,账外红烛结出一个灯花,闪了闪最终寂灭,从烛芯染着蜡油掉下来,黑黑一个点。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侧身而眠的样子,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半撑起的身子发凉发麻。   揭开只盖了双腿的被子,魏文昭下床淅淅索索穿上外袍,今晚他不想留在这里。   ‘啊啊啊~’罗汉榻传来婴儿的哭声,魏文昭扣纽绊的手停了一下,走到榻边。思成不知什么时候从襁褓里抽出手,在空中挥舞着哭。   看到他来,眨了眨眼越发哭的厉害‘啊啊啊’粉红的牙床还没有牙齿,挤起来的眼睛,眼角大颗泪珠。   魏文昭心里还是闷闷的,他整个人还没从打击中反应过来,本能打开襁褓,原来是尿湿了。   换掉裤子,换掉尿湿的柔软细布。孩子不哭了,小拳头塞到嘴里砸吧两下,没滋没味吐出来,嘴一张就‘啊啊啊’的哭。   “是饿了么?”魏文昭抱起孩子,“爹爹带你去找吃的。”   奶娘听到声音,早起身在外边等着,见魏文昭抱孩子出来,压低声音道:“老爷。”   “嗯。”魏文昭小心,把孩子换到奶娘手上。   静静的花月之夜,院子里蔷薇花散着幽香,从半开的门缝一缕缕飘进来,勾在人鼻端绕在人指尖。只是仿佛午夜的梦,明明在那里,却梦醒易碎,魏文昭动动手指,指尖什么也没有,没有蔷薇花留下的梦和香味。   “老爷,四公子饱了。”奶娘声音在身旁响起,魏文昭看了看自己指尖,起身接回孩子:“下去歇着。”   “是”奶娘屈膝退下。   魏文昭低眼看怀里襁褓,幼子已经甜眠,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苹果一样脸蛋睡得软软热热,娇嫩如蔷薇花一样的嘴巴,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快速吮吸几下。   魏文昭看的不知是心爱还是心痛,只是闷。抱着孩子走回内室,将孩子放在褚青娘身边,用自己被子盖好。   孩子已经睡得很安稳了,软软的脖子像嫩芽生长一样缓缓放松,魏文昭定定看了几眼,又看了一眼褚青娘背影,转身离开。   魏奇睡得正香,房门却被骤雨样‘啪啪’拍响,书房小厮张兴压低声音急喊:“魏爷!魏爷!主子突然从映霞苑回来了。”   魏奇惊得猛然坐起来,心慌慌乱跳,定定神猛地掀被下床穿衣裳,怎么会这样?今晚不是要……魏奇想起他准备的那些新鲜肠衣。   难道……魏奇心里一突不可置信,难道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了?   魏奇赶到书房,书房已经点亮纱灯,魏文昭面无表情坐在桌后:“去厨下拿几壶酒来。”   连菜都不要吗?魏奇心里又是一突,面上却很能稳住,欠身道:“明□□会,老爷这会儿不能喝酒,更何况太子前日种牛痘,现在需要小心关注。”   魏奇低沉的声音响起,魏文昭才慢慢从沉闷中清晰过来。是的,明日有大朝会,现在过了亥时不能饮酒,还有牛痘。   牛痘试验很成功,皇室已经从孙子辈开始接种,最近接种的是诸位皇子。从年幼开始,鲁王、宜王、诚王,都种过了,除了两三个低烧的,其他都静养几日也就完了。   就是低烧的也没事,过个两三日就好了。太子是最后一个,前日接种,再有两三日过去就算没事了。   不能喝酒,魏文昭下意识摸上茶盏,还没端起却手下一空。魏奇挪开茶盏低眉敛目:“老爷,请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朝会。”   十日一次的朝会,需集中精力容不得出错。   魏文昭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慢慢一个一个指节握起来,垂眼坐了一会儿,起身:“你也早点歇着去吧,让张兴进来伺候。”   魏奇没说话,只是过去替魏文昭抖开被子,拍软枕头。   夜照例是寂静的,可鼻端没了青娘屋里隐隐花木香,身边没了孩子温暖的襁褓,和……那个侧身而卧的身影。   脑中身影一闪而过,魏文昭想着明天的事,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这世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靛蓝色床帐,在夜色里变的黑沉沉,梨花黄床架微微泛点暗黄,罗汉榻、书桌、桌子、衣柜一样样笼在夜色里。   墙头‘耐心’下的白纸,泛着幽幽夜光。   第二日朝会,魏文昭照例站在东边第三列第一人,第一列是在朝中任职的皇子王爷,第二列是丞相、太师、太尉……   第三列是六部尚书、少师……   今日没什么大事,魏文昭听着各部启奏各自事宜。   礼部奏报下月慧文太妃祭奠事由、御史台参奏某官员贪污、兵部要换新□□、户部说西南某小县地动、工部说修葺天王庙银子不够。   庆郡王请皇上早日扩大奶牛饲养,还有些远枝宗亲没种上牛痘……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肃穆到有些无聊的朝会,忽然被一个屁滚尿流滚进来的太监打断。   魏文昭微微抬眼,看清来人不由得心里一突。连滚带爬的太监满脸急汗惊慌失措,鞋子跑掉一只,拂尘乱成一团,像撕扯打过架的女人乱发。   这些都不是让魏文昭心突的,让他心突的是,这是太子贴身大太监,黄必安!   黄必安连慌带怕脸色煞白,额头却偏偏密密麻麻汗珠,整个身子抖成筛子:“皇上、皇上……”   似乎连舌头都吓软了,说不出全乎话。   天佑帝何许人,当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虽然也惊、也心突,但面色却变得十分肃穆,龙掌一拍龙案,镇住黄必安,怒喝:“说话,东宫出了什么事?”   “皇上~”尖细的声音拐了几个尖锐的弯,仿佛细成凶器的钢丝,划裂大殿,“太子殿下高热潮红,太医说、太医说,请太子殿下供奉痘娘娘~”   魏文昭猛地睁大眼睛,连忙稳住脚跟。朝堂先是安静,然后‘嗡’的一声,接着就是‘嗡嗡嗡’‘嗡嗡嗡’交头接耳,个个神色严峻。   供奉痘娘娘!那是出天花的意思。   太子出天花了!   国之储君,就算这几年陛下不是很喜欢,那也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帝王!   然后便是一梭一梭眼神,伴着‘嗡嗡嗡’‘嗡嗡嗡’,往魏文昭这里溜。   魏文昭猛地一下不是不慌,可是很奇异的,他心中忽然浮现出青娘昨晚的话。   “魏大人如果发情,可以去买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滚出映霞苑。”   “陛下,微臣建议先拿下一品济国夫人,毕竟牛痘之法是她举荐的。”   秦久兰早嫉恨魏文昭,逮着机会立刻出列启奏,紧接着便是秦凤仪、然后右丞相一系纷纷出列复议。刹那间,朝堂中便跪了十几个。   魏文昭抱着笏板稳稳出列,躬身沉声启奏:“微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太子供奉痘娘娘,绝对和臣妻的牛痘之法无关。”   秦久兰立刻尖锐讽刺:“魏大人意思这是人祸??”那个人字特意用的重音,若是人祸就牵扯到皇子争位,这可比牛痘之祸更让天佑帝讨厌。   秦久兰简直想仰天大笑,想不到你魏文昭也有今天,也有惹皇上讨厌的一天。   魏文昭敛目不语,朝堂上秦久兰还不够格让他驳斥,再说秦久兰也不够了解皇上。皇上虽然不敢说是盛世名君,但也不是昏聩之君,这件事心中自己有分辨。   天佑帝确实如魏文昭所想,他不是不怀疑牛痘之法,只是这法子算上死囚和接种过的宗室子弟、皇子龙孙,早已超过六百之数。   因此怀疑牛痘只有一成,其他嘛……天佑帝不想细想,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天佑帝感叹:一向聪明的魏文昭,原来也有冲动的时候,果然对他妻子情深义重。   宜王清朗的声音在朝堂响起:“儿臣愿意为褚夫人作保。”   “儿臣也愿意!”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在宜王之后。   天佑帝拿眼去看,发现自己两个儿子已经站出朝班,看见鲁王天佑帝习惯性头疼:“你凑什么热闹?”   鲁王肉肩肉背憨乎乎,回答得满不在乎:“我哥保我也保,兄弟一条心嘛。”   这时候,没人发现鲁王从没跟太子明王相应和过。   天佑帝心累,人家保自己岳母,你一条心做什么?   明王舌尖顶着牙根,顶的腮帮一股一股。想了好几息,跟着出列启奏:“儿臣也愿保褚夫人牛痘之法。”   一直敛目的魏文昭,听到明王声音,心里冷笑,这弄鬼的人十有□□就是你。这会儿看见两位皇子出列,你不出列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不如光明正大出来,好显得你心底坦荡无私。   宜王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前追责还在其次,应当立即拘捕当日所有碰过痘种的人,然后令太医商量会诊。”   宜王单膝跪下:“太子殿下高热刻不容缓,请父皇下旨,赐下西域退烧油。”   鲁王连忙跟上,明王沉沉瞄一眼宜王,顿了顿终是单膝跪下。   魏文昭阖眼在轿里回到伯府,魏奇掀起轿帘:“老爷,请下轿。”   睁开眼魏文昭从轿子出来,几株高大的松柏投下片片阴影,是他的院子。魏文昭停了一会儿,抬脚走向走了无数次的方向,西厢第一间他的起居处。   走到书房门口,魏奇先一步推开屋门,魏文昭看着屋里熟悉的有些泛旧的桌椅。   这些桌椅陪了他三四年,几乎和左右手一样熟。   可魏文昭只是看着,看着。半天,魏文昭转身,负手利落的往东院去。那利落的身影,似乎还有什么兴奋在里边。 第65章   魏文昭走进映霞苑, 映霞苑下人都在忙碌, 主屋更是多了许多人。魏文昭稍一凝神:   谭芸芬在打开的衣柜前,忙着收拾成儿的衣服襁褓,一样一样装进脚下红漆木箱。   珍儿在里边书桌,分类整理书信账册,就连很少出现的冯莫鸢,也带着疤脸女人来了。   褚青娘抱着襁褓, 快速清晰的对冯莫鸢安排:“如果我不在, 程先生那边即刻飞鸽传书,一切照旧, 继续按计划抢夺楚家和哈森头领的茶马生意。”   这桩生意已经酝酿八个月, 正在紧要关头, 这是褚家第一次涉足茶马生意。   “明白”冯莫鸢谨慎点头,生意在其次, 褚青娘答应让程万元报当年的恩和仇。   魏文昭带着悠游笑意过去:“茶马生意是燕州楚家本命生意,大虞更有三分之一种马来自楚家,青娘胃口不小啊。”   这个生意如果让她抢到了, 三子珍又多一条财路不说, 燕州楚家必然受影响。此消彼长, 北境三子珍将更有话语权。   褚青娘没理会魏文昭, 对冯莫鸢继续交代:“这件事只要不抄家,就不能停歇,实在不行就打宜王旗号,绝对要让哈森头领相信三子珍实力。”   “放心”冯莫鸢应了, 转身看见魏文昭,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不做停留,带着疤脸女人离开。   褚青娘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拉过等在一边的褚童,神色立刻变的和缓慈爱:“如果娘进了刑部大牢,童儿就带着弟弟跟许叔,一起去姐姐那里,等娘回来好不好?”   褚童瞥一眼襁褓,点点头:“娘放心,童儿会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褚青娘笑了,摸摸童儿脸蛋:“别担心,那只是最坏的打算,最坏也就是去刑部大牢住几个月。”   褚童认真点头:“童儿明白,牛痘是万无一失的,怎么也怪不到娘头上。”   褚青娘又笑了,这次是欣慰的笑,抬头把怀里襁褓交给许松年:“两个孩子就麻烦你了。”   “放心吧。”许松年笑得阳光爽朗。   魏文昭瞥了一眼许松年,他知道许松年早就换成良籍了,却偏偏半分产业不置,不主不奴继续留在伯府,充当思过车夫、常随。   屋里乱纷纷的人,很快退潮般散去,魏文昭挑挑眉头,撩袍坐在褚青娘身边:   “娘子,这是准备坐大牢?”   “不然呢?”   魏文昭握住褚青娘手笑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   褚青娘冷冷问:“如果太子薨了呢?”太子薨了,就算牛痘无事,她这个献策的人,也极有可能被天佑帝迁怒。   魏文昭嗤笑:“薨不了,回来时得到可靠消息,太子已经退烧、皮下开始隐隐泛水光。”   褚青娘松了一口气,若是发红泛紫,那就是恶疾在内,泛水光是出浆前兆。   怪不得魏文昭这么悠游,原来有眼线。   褚青娘抽回手,淡漠道:“多谢魏大人告知。”   魏文昭笑了笑,道:“你我夫妻一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瞒着你。”   褚青娘淡漠垂眼,从旁边拿出笸箩做针线。   魏文昭按住褚青娘的手,有些无奈,把纤手再一次握回掌心:“青娘,你还要我怎样?今天我在朝上听到太子高烧泛红疹,第一反应就是不顾一切保你。”   “为了保你,我不惜点出陛下最不喜欢的话题,说这是人祸;为了保你,我不惜摘下乌纱,以项上人头作保,同生共死还不够吗?”   褚青娘轻轻‘哼’笑一下,抽出自己的手:“魏文昭,彼时你不保我,行吗?”   轻蔑的眼光对上魏文昭一片深情,褚青娘嘲笑:“不保我,你对得起陛下亲口说的‘情义君子’吗?”   魏文昭脸色有些发硬,褚青娘继续问:“顶着陛下不喜,也要点出这是人祸,是为我吗?”   褚青娘凉凉的目光,上下打量魏文昭:“魏大人莫不是忘了,牛痘之法可是你自己献上去的。”   魏文昭被蝎子蛰了样猛然起身,怒道:“褚青娘!当初我是为了你才献上去的。”   “为了我?”褚青娘淡笑“牛痘之法可以避免千古恶疾,这么大的功劳你不想要?”   魏文昭抿紧嘴,胸脯一起一伏眼看气的不轻,似乎随时都能爆发,可魏文昭就是魏文昭,不过片刻,浅浅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声:   “你利用我,利用我献上牛痘之法,利用我将思颖嫁给宜王。”   魏文昭清晰的回忆起当时情形,青娘使性子,抱着他的被子往外走,那样刁蛮任性,让他的心都化了。让他色令智昏,以为青娘把自己重新当成相公。   青娘一双凤眼黑白分明,像清凉的泉水一样定定看着魏文昭,半晌开意外清脆:“是啊。”   胸口如遭锤击,魏文昭拳头悄悄握起,脸色冰雪一片冷肃:“你利用我。”   褚青娘忽然浅笑:“你可以利用我,利用褚家,安心读书考探花;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一步登天成为天子近臣。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利用你呢?”   魏文昭胸口再次起起伏伏,薄唇抿成一条犀利的线,死死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双手交叠,淡漠回视。   ‘啪’‘刷拉拉’褚青娘身边笸箩,被愤怒的魏文昭扫到地上,针线、剪刀咣当当撒了一地。   魏文昭怒吼:“褚青娘你有没有心!我爱你十载,不过为了魏家前程,为了孩子们,暂时要你委屈一下,你不肯,瞒着身孕抛下我和两个孩子,现在反倒说我利用你,利用褚家?”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到底是谁负心薄性,你回来我爱你之心不变,可你呢!百般欺我伤我,以至让我心灰意冷。一十六载,我从没一日忘过自己发妻是谁!”   褚青娘看着暴怒的魏文昭,看着他眼中泪水聚集。   “可是你呢,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一行泪,在魏文昭不知道的时候,从桃花眼角滑落,有什么比心爱之人不理解更伤人?   “说我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我承认,可是我对吕文佩,对吕家不够好吗?”   “你回来了,即便你让我湮灭了十六年情义,可是我依然让你安稳的呆在后宅,不受风吹雨打,你要做生意,路条名刺随你用,你还要我怎样!”   泪水模糊了魏文昭双眼,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两道伤痕。   “华儿殁了,年儿生死之际,你帮我照看,就是这一点温暖,让我又爱上你,不可自拔爱上你。为了求回你,我想尽办法让你再次成为正妻;为了你,我多次提拔吕家子弟;为了你,我甚至舍弃男人自尊强迫与你。”   “你以为我愿意吗!”泪水伴着怒吼迸出,就像魏文昭凄惨没人要的爱,“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想和你重新开始!”   “吕文佩和我决裂,你知不知道我可耻的偷偷开心,我舍弃了应该承担的道义,只为了从今往后和你琴瑟和鸣。”   魏文昭眼眶红湿,眼白一根根血丝渐渐弥漫,他缓下呼吸,强迫自己理智一点。   “我知道成儿让你受委屈了,我尽一切努力补偿你,天下相公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你还要我怎样?”   舍弃男人最基本的自尊、舍弃责任,嘘寒问暖亲手伺候,不顾产房不祥之说,夜夜陪伴照料。那些辛苦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那是白天强打精神,夜夜不能安眠,一滴滴心血堆积成的。   褚青娘垂着眼帘,神色无波漠然听着,不给魏文昭任何反应。   魏文昭泪痕已干,看着无动于衷的褚青娘,落魄道:“你要颖儿嫁给宜王,明明不是我所想要的,就为你那点少见的亲近任性,我毫不犹豫替你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   褚青娘维持敛目不语,淡漠神态。   “你知道的,你当然明白的很,要不然你怎么能用我,用的如此得心应手。”魏文昭彻底冷静下来,“你这样伤我、欺我,不就是仗着我爱你吗?”   褚青娘依旧淡漠无语,坐在床边。地上笸箩、布料、剪刀、线板、散开的丝线、零零散散青红绿紫撒了一地。   魏文昭闭了闭眼转身离开,走到竹帘前又停下脚,用手漠然擦去泪痕,吸口气掀开竹帘负手离去。   夕阳橘红的余晖从纱窗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迷蒙却温暖绮丽的光。散落的线板逶迤出各色丝线,似乎想要纠缠却差了一点。   褚青娘睁开眼看着空荡荡室内,半晌靠倒在锦被上,双腿蜷缩叹口气闭上双眼,只是眉宇微微皱着。   橘红的余晖很快黯淡,变成灰色、酱色、黑色。   太子的事,当晚就死了一个小太监,自尽的,据说为了报复太子,所以将牛痘换成了恶浆之痘。   这件事再和褚青娘无关,至于太子好了之后,如何剑指明王更和褚青娘无关。   这段日子魏文昭不来了,只是常常让人把思成抱去书房。映霞苑似乎又安详下来,可褚青娘无人时却常常微皱眉头。   魏文昭就像一把剑悬在那里,不知哪一天又要刺进来。褚青娘想解决,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有一天冯莫鸢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魏奇送了聘礼过来,要娶兰娘?”   兰娘就是冯莫鸢进京时,在运河边救下的疤脸女子。当时魏文昭问起,褚青娘只说是因为烧伤脸,被夫家休弃,其实不是这样的。   兰娘不算什么美女,不过普通秀丽而已,下集回家被村里地痞拉到高粱地□□,被人发现后夫家嫌丢脸要休。兰娘苦求无门,一根柴火棒给自己烙上疤痕,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再不招惹是非。   可惜没毁容的夫家都不要,更何况毁了容的。夫家不要、娘家兄弟媳妇不容,毁容的活都不好找,更是常常被下三滥轻薄,兰娘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   魏奇是谁?永嘉伯常随,一品尚书心腹,虽是个奴才,走出去多少人拱手称爷。   多少地方官吏巴结都巴结不到的魏奇,单身四年洁身自爱的魏奇,竟然要娶兰娘?   魏奇?褚青娘眼睛微亮,心里有了计较,吩咐道:“去叫魏奇来。”   遂意蹦蹦跳跳去叫人,褚青娘坐在桌边,下意识转着手镯,不知盘算着什么。只是一双盯着虚无的凤眼,平静而淡漠。   不一会儿,竹帘‘哗啦’一声响,魏奇进来拱手欠身:“奴才见过夫人。”   褚青娘回过神,将一叠纸往前推了推:“看看。”   魏奇抬眼瞥了一下褚青娘,欠身上前拿起纸一一翻看:兰娘的身契,三千两银票。   可以置办一份很不错的产业。   “我要知道魏文昭私下那些事。”褚青娘淡漠道。 第66章   魏奇放下银票和身契, 退后一步欠身垂首默然无语。   褚青娘也不催他, 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拉着垂下的左手,闲适悠然的看着魏奇。   魏奇默了一会儿挺起背,抬头看向褚青娘:“在褚娘子眼里,老爷真的有那么不堪吗,要您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他?他明明比那么多负心薄幸, 沽名钓誉的男子好, 他没有姨娘也没有滥情,从头至尾一心对你。”   面对魏奇的反应, 褚青娘似乎并不奇怪, 嘴角依然一点悠闲的笃定。   魏奇一改往日奴颜婢膝的模样, 平静的直视褚青娘:“老爷洁身自好,对孩子一视同仁, 即便二公子别别扭扭,可老爷每月都会询问秦先生,二公子课业如何。褚娘子去京城看看, 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老爷这样。”   褚青娘嘴角悠闲消散, 脸色变得平静无波。   魏奇看到褚青娘这个反应, 轻轻无奈的哼笑一声:“是, 老爷有时候太过强硬,孩子不听话会教训。比如二公子刚来京城,中秋夜非要拗着性子来找褚娘子,老爷听之任之, 让他在院里吓唬一会儿。可是家里这么多公子小姐,哪个没被老爷教训过?”   “三公子思瑞,三岁时不小心跑进老爷书房,将墨汁泼在老爷书上,被老爷用戒尺打手板。那么小,十下手板,红彤彤一片;四小姐思年,老爷那么喜欢,可是小时候也被老爷罚墙站。”   “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这么金贵,不敢磕不敢碰?”魏奇眉宇间带了一点痛色,替魏文昭痛,“为什么?你们只看到了自己受到的委屈,为什么不肯看看,老爷为这个家殚精竭虑日夜辛苦?”   褚青娘漠然敛目。   魏奇苦笑:“看,您就是这幅冷漠的面孔,便可以把别人所有付出当做流水。”   褚青娘还是静默不语,有时候沉默真的是最大杀器,魏奇话说不下去,只能另起一个话题:“您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老爷身边的?”   这个褚青娘还真不知道,她抬眼看向魏奇。   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魏奇眼睛看向虚无,眼里是怀念温馨:“我姓魏,不过和老爷的魏没有任何关系,我原本是化兴府通南县人,家里有两间小铺子百十亩地。”   “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过得富足悠闲。”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转折,痛色一点点浮上魏奇双眼:“我自己没本事考□□名,来来回回不过一个童生,可我有一个美丽娴雅的妻子,有一个娇艳可爱的女儿,家里还有高堂和一个三岁的稚子。”   魏奇眼里又看见那副场景,三岁的小儿子拿着风车,在门廊下绕着爷爷奶奶欢笑奔跑。清脆的童音隔着岁月依然清晰:“爷爷看俊儿,奶奶看~”   风车欢快的转着,可很快便骨断叶残。   “我娘子很漂亮,有一次去县里无意被郑克看见,一眼惊为天人。”   家破人亡便从那一刻开始,魏奇心中激愤疼痛,双目渐渐赤红:“那恶贼立刻上门要我休妻,我不肯。那恶贼仗着自己舅舅是华兴知府,平日在怀通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被我拒绝也只是冷笑三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这是郑克留下的话。   魏奇继续回忆:“起先县里典史、主薄还来劝说,被我一一义正言辞拒绝,可是很快……”   很快郑克没了耐心,那样的美人让他心痒难耐,于是地痞日日砸铺子闹事。生意做不成,家里也有地痞生事让老人、弱女战战兢兢。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魏奇决定卖掉祖产,带一家人离开,可是一桩莫须有的罪名,砸到魏奇头上。   怀通县牢十八般刑具用在魏奇身上,郑克撕扯着魏奇妻子,扔到血肉模糊的魏奇面前,在魏奇面前□□了她。   往事一一在目,魏奇闭上眼仰面向天,他的嘶吼声,铁链碰撞声,娘子惊痛绝望的泪。酸楚和痛苦一遍遍冲刷心脏眼眶,魏奇死死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半晌才能睁开眼,再次看向褚青娘:   “就这样他还嫌不够,捉了我女儿和我妻子一起淫乐,可怜我女儿还不足十三,被生生□□致死。我妻子再不能忍受,一根绳子自尽。两人尸体被郑克丢回魏家,日夜担忧的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气绝身亡;三岁的俊儿惊破魂,不过三日面如金纸气绝身亡;我的老父亲埋葬了一家人,颤巍巍要上京告御状;却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魏家六口单剩我一人,褚娘子知道我心里又多恨吗?我咬死牙不认罪,凭着胸中一口恶气活着,就算皮肉尽裂骨头全折也要活着,活着咬死郑克。”   “可郑克怎么肯留着我性命,一日一日的过堂,一日一日的毒打,就在这身皮肉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老爷来了,代天巡查的老爷来了。看见我第一眼不是审问,而是立刻放下医治。问明案情后,查明华兴知府种种恶行,不顾自己四品官身,不顾朝廷惯例就地问斩。”   魏奇认真看向褚青娘:“我知道当日老爷为求高位,让您做外室不对,可您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看看,看老爷得到高位后为百姓干的实事?”   “老爷做钦差,一路为民查冤案、兴架田兢兢业业;老爷做户部侍郎,天下赋税盈满国库,让工部有银子兴建河坝,让兵部有钱换弓刀,让礼部有钱兴办官学;老爷做吏部尚书,我不敢说天下官吏至清至名,但是,没有杀人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褚青娘轻声:“他真有那么好,一个孩子五千银子从哪儿来的?   魏奇愣了一下,往前附身压低声音:“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褚娘子生意做的那么大,敢说手上不沾一点黑灰?”   褚青娘看了魏奇一眼:“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那就是有了,魏奇退回去:“看,人都是原谅自己容易,宽恕别人难。您只看到自己脚面那一点,看不到天下万民在老爷手上得到的恩惠;您只看到自己受的委屈,看不到老爷待您一十六载情真意切。”   一番憋在胸口很久的话终于说完,魏奇恢复成往日奴才样子,低头欠身:“老爷的私事,奴才无话可说,夫人如果以兰娘为要挟,奴才不娶便是,还有这件事,奴才会一五一十告诉老爷。”   魏奇揖手转身离开,褚青娘淡淡勾了勾嘴角:“等等。”   魏奇再次转身垂手低眉。   褚青娘将兰娘身契往前推了推:“拿去吧,好好待兰娘。”   “即便如此,奴才也会将夫人今日所为,告诉老爷。”   褚青娘浅浅笑了笑:“随你。”   魏奇瞟一眼褚青娘,见她确实面带浅笑没有恶意,才上前将兰娘身契叠好收入怀中。   竹帘只余‘哗啦’空响,竹篾子细微的颤动。冯莫鸢从内室出来,感叹一句:“倒是个至诚君子。”   褚青娘浅笑:“魏文昭眼光不错。”   冯莫鸢扶着桌子坐下,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辩一辩?”   褚青娘不在意笑笑,反问:“辩什么?就因为魏文昭和我夫妻情深,我就得做外室?就因为他爱我,就能肆意强迫我,那他和郑克有多少区别?”   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如果魏文昭是郑克之流,早被褚青娘弄死无数回了。还有这中间最苦的童儿,就因为魏文昭的肆意强迫,童儿把多少罪责背在自己身上,可这些事褚青娘能说吗,跟谁说?   冯莫鸢噎了噎:“明明这么伶牙俐齿,偏偏不爱多说一句。”   褚青娘又淡淡笑了笑,不过这次笑意里边全是冰凉冷漠:“至于魏文昭为大虞造福无数,那是因为今上还算明君,需要能干的臣子;如果今上是昏君,魏文昭就是第一佞臣。只是就结果而言,魏文昭确实办了不少实事好事。”   魏文昭淡淡听完魏奇回禀,意外没有伤心或者怒火,只是说了褚青娘的目的:“她只是想恶心我罢了。”   魏奇愕然,怎么会是‘恶心’呢?明明是褚娘子对老爷心生恶意。   魏文昭转着茶杯浅浅笑了笑,耐心给魏奇解释:“她要的无非两个结果:第一你告诉她,她来威胁我。”   对啊,魏奇就这么想的,他觉得褚娘子知道老爷把柄,肯定来威胁。   魏文昭轻轻从胸腔笑了笑:“第二你不告诉她,转来告诉我让我防备她。”   对啊,魏奇想,自己不就是这么做的?   魏文昭神态中带着几分浅浅欣赏,放过茶杯抬眼看魏奇:“其实不管她来威胁我,还是你来告诉我让我防备她,都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魏文昭也是最近才一点点发现,褚青娘做事藏得挺深:“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我知道,她很讨厌我,讨厌到要收买我身边的人对付我。”已此让自己心灰意冷,才是青娘目的。   魏奇有点懵,他捋了捋事情经过,惊讶的发现,褚青娘目的已经达到了,自己这不是巴巴跑来告诉老爷了?   让老爷知道褚娘子有多讨厌他?   魏文昭极快的轻笑了一下:“你应该答应的,白得三千两银子。”   “老爷!”魏奇不赞成。   魏文昭不在意的笑笑:“怕什么,难道她还去能检举我不成?我和她的长女是超品王妃,我和她的长子是三品世子,只这两样她就不会轻举妄动。”   魏奇顺着魏文昭的话一想,才把心安下,然后忍不住恳求:“老爷您就不能换一个女人喜欢吗?只要您开口,京城里愿意为您做妾的千金小姐,能从玄武门排到朱雀门,还有西院右夫人……”   魏文昭不等魏奇说完,站起来拍拍魏奇肩膀:“府里那么多好女孩儿对你频送秋波,你为什么要娶兰娘?”   魏奇哑然,因为兰娘有和他娘子一样的遭遇。   魏文昭:“我也是人,有情有爱的人,不是畜生。要说千金小姐,文佩不好吗?除了性子文弱没有多少主见,也是娴雅温婉的,心地也不算坏,可我就是没法喜爱她。”   魏奇说不出话,只能胸口闷闷闭上嘴。   魏文昭绕过魏奇,去书架抽出八百银票递给魏奇,自嘲道“你家老爷没有褚老板手面大,这些钱拿去安家吧。”   “老爷”魏奇双手接过银票,泪目,“您是魏奇的恩人,这大虞受您恩惠的,不知有多少,魏奇就是做牛做马,一文不要也心甘情愿。”   魏文昭叹息:“去吧,把自己婚事办得漂亮些,你娘子地下有知,知道你一点不在乎她失贞的事,只会笑着在九泉之下等你;魏家有后,你爹娘也能瞑目了。”   魏奇眼泪落得更凶。   “去吧。”魏文昭叹息着安慰。   魏奇走了,魏文昭在书房站了一会儿,转身去西院华年小筑。五月的庭院葳蕤生香,粉刷一新的华年小筑隐在花草间。   吕文佩挽了一个家常发髻,穿着窄袖米色褙子,蟹壳青绫裙。因为大病一场,腰身有些纤细,但意外雅致干净。   魏文昭去的时候,她正教魏思瑞写字,银杏和东珠在旁边伺候。   吕文佩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肩膀,浅笑:“瑞儿,看谁来了。”   魏思瑞抬头看见父亲,欢呼一声放下笔,从板凳跳下来:“爹爹。”   吕文佩几个孩子都不像魏文昭,反而像吕家人,虽然不精致,但也是秀气模样。   五岁的孩子站在魏文昭脚下,仰头孺慕的看着父亲。魏文昭看得眉眼含笑,说起来抱子不抱孙,他从没抱过思云、思瑞,只是为了补偿抱过思过、思成。   弯腰将孩子稳稳抱起,小小孩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偏又紧张拘束得不敢乱动,怕这美梦一会儿碎了。   魏文昭抱着孩子拍了拍,孩子立刻兴奋抱住父亲脖子,从高高的地方看屋里每一样家具。   魏文昭笑着问吕文佩:“在这里住得还习惯?有什么要的,只管给吕颂说,别委屈了孩子和自个儿。”   吕文佩淡笑:“还好,住在这里,我好像还能听到华儿、年儿,小时候的笑闹声。”   “你不打算让瑞儿习武了?家里还有一个四品将军的蒙荫。”   “不了,瑞儿不喜欢那些,就让他从文吧。”   “嗯”魏文昭想了想点头,“也行,每五日你送他到书房一趟,我亲自为他启蒙。”   吕文佩笑着点头。   魏文昭从吕文佩院子出来,五月的阳光明媚而清澈,绿树芳草夹杂着蔷薇、月季、茉莉、蝴蝶兰……   魏文昭负手深深呼吸,花木的香气充盈胸口,他从没有这样明晰过,他是这样喜爱褚青娘。   怎么能不爱呢?犹记得他还是举人时,灯下苦读,青娘在旁边做针线相陪。读书累了,看一眼青娘,她低垂着头,腮边一缕发丝,眉眼间情意绵绵替他缝衣服。   寒冷的冬夜,一碗裹着各种臊子的细面,总会在他休息的时候,推到他手边,汤上还飘着碧绿韭菜和嫩白豆腐。   那是他贤惠体贴的青娘。   青娘十四岁为了一口槐花,睫毛挂着泪珠,噘嘴拉着他的衣袖要哭不哭:“不管,我就要吃槐花,吃不到不许你走!”   那是他任性的青娘。   这些都成为他记忆中喜爱的样子,   他也爱她现在的样子,沉稳内敛仿佛一壶陈酿,沉淀出岁月的滋味。   魏文昭负手悠然走进映霞苑,走进主屋,笑道:“青娘我来了。”   我来了,用一生证明我爱你。   挑花眼星光点点,魏文昭甚至有心情调侃:“听魏奇说,你想知道我私下那些事?不如你亲自问我,为夫为你一一作答。” 第67章   三年后   魏文昭今日有些兴奋, 因为褚童出榜的日子到了, 十三岁半不到十四,如果中了,虽然不敢说是大虞最小的秀才,但也足够给他长脸。   好吧,他很满意这个结果,十三岁半能走到院试, 已经很厉害了, 朝中羡慕他的、说酸话的,能让他天天好心情。更何况他儿子学业到底如何, 他心里清楚, 神童说不上, 但勤奋敏知加上好先生足够了。   “青娘,我回来了。”竹帘哗啦, 魏文昭走进屋子。   屋里不见褚青娘人影,倒是三岁多的魏思成听见声音,手里抓着一把当车玩的小算盘, 从里边‘咯咯’笑着跑出来迎接父亲。   “爹爹!”   这个孩子是魏文昭所有孩子中, 最受父亲疼爱的, 从小在父亲怀里长大。   魏文昭弯腰将幼子抱起来, 笑着点他鼻头:“小心别让算盘磕着自己或者爹爹。”   “不会!”魏思成得意的昂着小脑袋,手里小算盘摇了摇,哗啦啦响。   这孩子是在母亲拨算盘算账的声音中长大,抓周的时候, 滴溜溜黑眼睛一下瞄准金算盘,刺溜、刺溜爬过去,一把抓住金算盘。一边挥舞一边笑的见牙不见眼。   “你娘呢?”魏文昭明知故问,三年时间青娘待他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通过孩子才能有夫妻的感觉。   魏思成兴奋的往里指:“娘在里边。”   魏文昭抱着孩子进去,褚青娘正坐在床边缝制一件青绿色暗花绸袍,低调却含着雍容大方,男式的。   每年都有一件,还有一双鞋子,可惜不是给他的。   魏文昭有些酸溜溜:“许松年也该成亲了,三十的人了。”   褚青娘没有抬头,手上活也没停:“成不成亲是他自己的事,旁人管不着。”   魏文昭就有些不舒服:“他不就是想守着你吗?”   褚青娘还是继续缝制手上衣裳,一年一件,她作为朋友和姐姐,送给许松年的生辰礼物。说话语气一贯淡然:“他想守着什么,或者不想守什么,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魏文昭气闷,不过人大约没什么不能适应的。想当初他明白许松年那点心思时,差点没气死,可惜有褚青娘护着他根本拿许松年没法子。   时间久了,竟然也能忍受,忍受他妻子身边有个爱慕者。往好处想,许松年再怎么心生恋慕,也只能看着,毕竟和褚青娘住一屋的是自己。虽然没有夫妻之实。   要是十年前,有人告诉魏文昭,他能忍受这种事,他大约嗤笑几声,觉得那人得失心疯了。   可现实是他忍下了,只是每年四五月,看着褚青娘从裁剪开始到一针一线缝制,魏文昭日日不舒服罢了。   魏文昭不再看那件绿袍子,转提另一个话题:“万岁有意立明王为太子。”   “嗯”褚青娘不怎么感兴趣点头。   原太子病好后,处处针对明王,一年前更是差点害得明王落马致残,再加上手下官吏爆出贪污受贿,惹得皇上大怒,终于以心胸狭隘德不配位被废。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魏文昭又起了个话题:“后日岚儿周岁,生辰礼物准备的怎么样。”岚儿,全名景岚,宜王和魏思颖的长子。   褚青娘终于停下手上活计抬头,只是还没说话,魏思成扭着屁股闹开了:“下去,成儿要下去!”   魏文昭笑得无奈:“这孩子怎么说什么都是重音。”虽是无奈也还是弯腰,将孩子放了下去。   褚青娘淡然:“你少惯他些就好了。”   魏文昭笑眼看孩子跑出去,语气温和:“幼子长孙,为夫总算体会到其中滋味了。”   褚青娘没说什么,只是喊人进来,让把宜王府生辰礼拿给魏文昭看。   不一会儿珍儿进来,从柜子里端出一个红漆嵌金丝木盒。那金丝嵌的极其平整漂亮,打开云纹鼻,一道华光璀璨而出。   是一串璎珞,用金玉宝石穿缀而成,到底有多昂贵,看它华彩闪耀就知道。   魏文昭挑挑眉:“褚老板好大手面,这串璎珞没有千金,怕是弄不来。”   千金,就是一万银子,对现在的褚青娘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自从夺下一路茶马生意,褚家在北境又多了一路掌事,现在正在酝酿北境第三路。而西域原峰已经回来一回,虽然没搞到退烧油的配方,但他们带了不少回来。   当然不光他们带,其他五家也都带了不少。还有其它中原许久不见的,珠宝、香料、地衣、等等,个个赚的盆满钵满。   不过唐百病没回来,他在西域医药界过得风生水起。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褚青娘现在身价将近百万,真正一方巨贾。   褚青娘起身:“别的还不要紧,我就担心满岁皇上会赐下贺礼。”   到时候比皇上贺礼还贵重就不好了。   魏文昭盖上盖子:“换一件,样式奇巧些的黄金锁就行,这件私下给。”   褚青娘点点头。   魏文昭心里微微暖一些,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有为人夫的感觉。   “老爷!”竹帘哗啦一声,魏奇兴奋进来,“二公子中了,第二十七名,报子马上就到!”   魏文昭胸口极速起伏几下,眼睛熠熠生辉。总共取四十名,第二十七不算太好,可这是人杰地灵的京城!   是文臣大员集中的京城,多少子弟参加,他儿子却以十三岁稚龄夺得一席之地。   如果把名籍转回秦安郡,后年秋闱中个小举人也是有可能的,魏家门楣能不能延续百年荣耀,就靠思过!   魏文昭迅速吩咐:“门口结彩,准备鞭炮。”   魏奇缓了缓劝阻:“老爷身居二品,是朝中重臣,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轻浮。”   不过一个秀才而已,魏文昭自己二十三岁金殿点探花,才是真正年少有为。   魏文昭笑:“如果过儿今年十六七,确实没必要,可他才十三,又是在京城考的,咱们如果太低调,反倒显得太假。”   很快锣鼓声鞭炮声,身着新崭崭红衣的报子,喜上眉梢来报喜:“贵府公子,名上讳思过取中院试二十七名~”   魏文昭笑着叫赏,报子平时那能见到这样大的官,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道:“魏大人好家风,二公子才十三就中了秀才,不愧是探花郎的儿子。”   魏文昭谦虚笑笑:“小孩子侥幸而已,几位辛苦下去喝杯水酒。”   打发了报子,魏文昭第一时间开祠堂,给列祖列宗报喜。   按理褚青娘应该一起去,可褚青娘是妾的时候,不够资格去也没人问,够资格后却不肯去。那时候新年她将要临盆,她不去魏文昭也不敢十分勉强,就这么一年两年,褚青娘竟是休弃后再没拜过魏家祠堂。   至于吕文佩笑着轻飘飘一句,姐姐都没去,我更不敢去。以至于魏家这几年祭祖,没有儿媳只有儿孙……   虽然遗憾,但魏文昭知道,他根本拿褚青娘没法子,只能自己一个人欢欢喜喜去祭告祖先。   祭告完祖先,魏文昭又满心欢喜回到映霞苑,心里欢喜无处安放,在屋里转了几圈,顾不得厌烦那件绿袍子,坐到褚青娘身边:“过儿敏知很有我当年风范。”   褚青娘淡然:“你十七才中秀才,还是在秦安郡。”   言下之意不如褚童。   魏文昭不以为意笑笑:“就算强也不会有很多,毕竟虽然京中多俊杰,但是我当年可没有他那么好的先生。”   褚青娘一边缝衣裳,一边点头,只要比你强就行。   “青娘,你知道定州柳家不?”   ……褚青娘心头一跳‘嘶’不小心扎破手。   魏文昭连忙趁机,将那早就恶心够绿袍子,抢了扔到一边,抢过褚青娘食指看:“怎么样,疼不疼?”   说完鼓起嘴就想吹一吹。   褚青娘淡然抢回自己手指,在嘴里含了含:“定州柳家怎么了?”   魏文昭遗憾的看着褚青娘食指,手指搓了搓似乎滑腻还在,看似共处一室的夫妻,他能碰到青娘的日子太少了。   这么一打断谈话兴致淡了许多:“定州柳家前前朝出了三代帝师,第四代原本也是帝师,可他觉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在大雍朝最繁华的时候急流勇退保全一族,隐了。”   褚青娘点点头,她还以为魏文昭知道了宜王秘密,不知道就好。   魏文昭终于压下错失亲近的遗憾,又说起褚童:“过儿性情看似执拗孤僻,实际也是沉稳内敛,有他在我们父子可以在大虞朝堂屹立近百年,你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褚青娘淡笑:“说起童儿,我要让他入褚家族谱。”   “想转回秦安郡参加秋闱?”魏文昭点头,“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毕竟京城能人太多,过儿年纪小,中秀才是偶然,想中举就太难了。不过不用入褚家籍,魏家在凤溪县有户籍,转回去就行。”   “我说的是让童儿入褚家籍,他原本就是我带走的孩子,生下来就姓褚,是褚家男童。”   “你开玩笑。”魏文昭不信。   褚青娘拿过绿色衣袍,捡起针继续缝制:“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你不愿意,我就让思颖在岚儿满周岁宴上,当众定下此事。”   魏文昭脸色慢慢冷凝,一寸寸观察褚青娘神态,眉眼淡淡,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魏文昭冷下脸:“过儿是魏家孩子,我不允许。”   褚青娘眼睛看着针脚,一针一针细密缝制:“你不允许有用吗?思颖只要当众问出,你当年承诺的事情,你能反驳吗?”   他不能,那个承诺是有三公六证的。   “可也不能是过儿,”魏文昭有些着急,“云儿虽然武学有武学天赋,兵法也学的很好,可是大虞内外无事,这些年根本无仗可打,云儿这一生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多。”   “再说瑞儿虽然勤奋,资质却差一截,将来恐怕会止步于举人,成儿性情太过活泼,也不是能苦读的料,魏家将来的荣耀,就要靠过儿,青娘,你不能。”魏文昭焦急中,隐隐带着哀求。   “我自然能。”褚青娘抬起头,笑着看向魏文昭,“你如果不答应,就等着在岚儿周岁宴上颜面扫地。” 第68章   魏文昭深深的沉默了, 静静看向褚青娘, 青娘嘴角含着淡笑,眉目淡然回视一眼,起身去书桌看新来的账目,丢下魏文昭一人站在床边儿。   魏文昭胸口轻轻起伏,并没有追过去,而是在床边静默站立。   三年来就是这样, 当意见不统一时, 褚青娘丢下自己看法,丢下魏文昭一人慢慢妥协, 反正褚青娘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比如许松年可以留在伯府, 比如褚童只由许松年一人照顾, 不用魏文昭安排的书童,比如许松年一年一件衣服。   在魏文昭眼下一年一件, 魏文昭却穿不到褚青娘一丝一线。   期间魏文昭气过、争执过、想过办法,可许松年紧紧跟着褚童,魏文昭根本无计可施。   就如同现在褚青娘又丢下他, 一个人忙自己的, 魏文昭能想通就想, 想不通就走。   没人留没人问, 也改变不了褚青娘任何决定,反正三子珍商行,现在几乎都是用宜王府名头,用不到他魏文昭。   手指一跟一根握起, 魏文昭眼睛转向那件绿色衣袍,那件刺目刺心的绿色衣袍。   每一眼都会让魏文昭不舒服,可从没这一刻让魏文昭清晰的疼痛。三年体贴以待,换不来褚青娘温柔一回眸,如今更要抽走,魏家将来的荣光和支柱。   这就是不爱吗?   无爱则刚,蓦然间,这四个字浮上魏文昭心头。   闭上眼,魏文昭慢慢呼吸,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心中再次想起三年前自己的轻松和愉悦,他决定过的,用一生证明自己对青娘的心。   再次睁开眼,魏文昭又恢复和蔼模样,转身走到书桌旁,好声好气跟褚青娘商议。   “褚家确实要有人承继,我答应过岳父,将来有一个孩子姓褚,承继褚家宗祠。”   褚青娘不说话,一眼看着账册,一手拨着算盘,多年历练即便盲打,也不会出错。   如果朝中有任何一个人,敢这样慢待魏文昭,别说其他尚书,就是丞相魏文昭也会翻脸,可偏偏他跟褚青娘没法翻脸。   因为翻脸的结果,是他再次自己找回来。   其实习惯就好,世上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魏文昭继续有商有量的语气:“不如成儿吧,成儿本身就和岳父长的像,回归褚家正好。”   拨弄算盘的手停下来,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成儿永远都会姓魏,回归褚家童儿就够了。”   “为什么,就因为成儿是我强迫你的,因为过儿是你带走的!”魏文昭有些气。   褚青娘顿了一下,以往魏文昭发火她就置之不理,这次她想有些事该说清楚。   放开账册两手交叠在桌上,褚青娘抬眼望向魏文昭:“你还记得当年童儿街头认父吗,你还记得童儿当年见到你有多欣喜吗?”   怎么会忘呢,那么小一点点,仰着脑袋问自己:你是爹爹吗?你是不是来找童儿和娘了?   小小的羞怯的,却又鼓足勇气的。   还有后来知道自己就是父亲,小小的人儿欢喜的扑过来,又是哭又是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父子渐行渐远。   褚青娘淡淡的声音为他解惑:“回来第一顿饭,童儿不忍心我一个人,你不许他回来陪我,五岁的孩子在夜里迷路,吓得不敢哭。”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执拗,我还以为他一个人连主院都不敢出!”   褚青娘看了魏文昭一眼,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童儿就后悔了,原来爹爹早就有了家,不用我和他了。那时候童儿还只是后悔,不曾恨你,不曾恨自己。”   褚青娘看着魏文昭,眼里是魏文昭永远不明白的神情,沉痛、无奈、自责……很多很多,多到无法分辨。   “过儿恨我,为什么?”魏文昭皱眉,仔细回想他和褚童之间的经过的事。   褚青娘不用他费脑子:“你也知道童儿内敛却敏锐,他担心你伤到我,总是时时留心,你强迫我的那晚,他听到你那句‘我有这么多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魏文昭双眉紧紧皱起:“不过一句胁迫你的话,我怎么会真的那么认为。”   “这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只是这句话,和童儿解释清楚就行,最糟糕你用他威胁我,你用一个孩子威胁他的母亲。”   魏文昭心里一滞,脸色严肃起来,他能想象褚童心里那一刻的愤恨。   褚青娘继续道:“童儿更看见我一边哭,一边呕药。”   生与不生,一条命。   沉默在屋里弥散开来,魏文昭心里反反复复,终于明白这几年,他和褚童之间化不开的心结。   可这怪谁呢?   想通后,魏文昭带着几分愠怒:“如果不是你那么倔强,童儿何至于回家第一天就被我罚?”   褚青娘冷笑:“让我以妾室身份去给吕文佩行礼,让我去看你妻子成群,魏文昭,你做梦!”   两个大人不肯妥协,中间受伤的唯有孩子。   又是半晌寂静,寂静中唯有魏文昭胸口起起伏伏,他不想失去褚童,魏家也不能失去褚童。否则将来魏家有哪个孩子,能高立在朝堂之上?   可愠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半晌魏文昭平心静气:“过儿不行,就思成吧,思成抓周就是算盘,将来你可以把整个三子珍都让思成带回褚家。”   这是让利?褚青娘轻轻笑了一下,笑魏文昭可笑:“三子珍从头至尾都是褚家的,是我挣给褚家的,跟你魏家有什么关系?”   用得着你让?褚青娘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这个意思。   魏文昭薄唇抿成一条线,所以从头至尾,用他路引也罢,用他名刺也罢,他只是替人做嫁衣?   褚青娘不管魏文昭心里想什么,重新翻开账册,开始拨弄算盘:“童儿的事,我知会过你了,你不同意我就让思颖在岚儿周岁上公布。”   魏文昭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褚青娘不抬头,屋里只有“哒哒”算珠声音。   褚青娘这里是没有办法了,魏文昭,凭着多年朝堂历练,忍下胸中郁气思索一番,转身去找褚童。   褚童住的很奇怪,住在东院最北边一座倒座小院,和褚青娘的院子相隔十分远。以前魏文昭不明白,现在魏文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思过,他的二儿子不想看到他。   “魏大人”   魏文昭负手进去,先看见许松年,许松年在院里柿子树下,替褚童浆洗衣裳,见他进来,放下衣裳行了一礼。   如果是以前,魏文昭大约会嗤笑。一个大男人浆洗衣裳,难道永嘉伯府没有浆洗房?   可现在魏文昭明白了,他们早在做准备,准备离开永嘉伯府。当然回到陈阳县,褚青娘自然会提前安排好所有伺候的人,可是去秦安郡赶考的时候呢?   因此许松年学会全套照顾人的方法,赶车、做饭、洗衣。   魏文昭对觊觎自己妻子的人没有好感,似有似无点头,负手往屋里去。屋里也很简朴,桌椅床柜仅此而已,正是魏文昭最喜欢的苦读环境,不让任何外物干扰。   书桌后,还是半杆稚竹的褚童,见魏文昭进来,合上书册起身出来行礼:“过儿见过父亲。”   魏文昭背着手久久看着这个孩子,这个执拗的,把所有一切藏在心里的孩子。   其实也不是把一切藏在心里,魏文昭还记得褚童小时候,抱着他的脖子骄傲的撒娇:“爹爹咱们去救文爷爷文叔叔,还有陆伯伯吧,爹爹那么聪明一定能救他们。”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聪明人责任更大,不应拘泥一人一事,当以天下家族为己任。”   说起来几个孩子,魏思过是最像他的孩子,执拗像、勤奋像、敏锐也像,甚至比他更能收敛情绪,毕竟他十岁的时候,还做不到褚童的样子。   竟然恨了他这么多年。   魏文昭收敛好心情,到主位坐下,温和道:“坐下,咱们父子谈谈。”   褚童默然垂手,一幅聆听教诲的模样,却并没有坐下。   要是以前魏文昭只会当孩子知礼,现在却知道,这不过是父子间应有的礼仪而已。   魏文昭袖下手指搓了挫,这里没有茶盏让他有些不习惯:“为父今日来,是有些事要和你说清楚。”   褚童低下眼,表示自己再听。   “当年你听到为父说‘多你一个不过,少你一个不少’那不过是吓唬你娘的话,在为父心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为父掌中珍宝。”   四年多,不,更多,自从褚童启蒙开始,魏文昭每五日就会检查课业,每月都会带几个孩子出去,或者游玩或者见客,直到现在也是。   褚童心里过了一遍,就算魏文昭比较偏爱弟弟,实际上待他们都很用心。就算他拒绝,这几年,魏文昭也依旧每月问询秦先生他的课业。   “过儿明白。”褚童揖手感谢。   魏文昭微微点头,还算明理的孩子。   “还有当年胁迫……”魏文昭微微脸红,毕竟是在孩子面前说夫妻私事。   “咳”了一声,魏文昭继续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你娘是为父发妻,为父心悦与她,可是百般体贴都不能挽回,为父就用了一些男人的手段……这个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总之为父也是为了夫妻和睦……”   褚童抬起头,黑色的眸子盯着魏文昭:“为了夫妻和睦就可以强迫妻子?”   ……魏文昭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我是还没有长大,我是不明白夫妻间的事,我只知道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是不对的。”   魏文昭想说,不是的,强迫只是一时,等夫妻恩情重新回来,一家人包括孩子,才能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父亲今日来,到底要说什么,就是这些吗?”褚童不想再纠缠过去,母亲说,很多事想不通先放下,时间久了慢慢就通了。   魏文昭顿了顿,想到今日目地:“你母亲想让你回归褚家,为父不同意。”   褚童回到垂手低眼的样子:“不是娘想让我回归褚家,是我自己想要回归褚家,我生来姓褚,本来就是褚家男童。”   ‘啪’魏文昭怒地一拍桌子:“胡闹,褚家是要有孩子回去,可那是成儿。他本来就长得像你外公,性情大方好动,处处都是褚家人影子,又喜欢算盘,回归褚家继承三子珍刚好。”   “你呢,你性情像我,又是要走仕途的,将来回归褚家,朝堂上谁替你掌眼?”   褚童低眼:“所以我回归褚家,就不再是父亲的孩子?”抬起黑色眼眸,褚童看向魏文昭,“母亲说,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应该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看,她从不在我面前评判你,她让我自己慢慢去看,去评判。”   魏文昭满腔怒火化作愕然,褚青娘竟然是这样教孩子的。   “就现在来看,我不喜欢你,虽然你对我们兄妹都很负责,可是你太自私霸道,我不喜欢你。不,以我现在的人生阅历来说,我是恨你的。”   褚童终于明明白白,在魏文昭面前说出自己心情,说出的那一刻,他竟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是一定要回褚家的,我娘答应我了。”   魏文昭负手,一步一步离开小院,堂堂正二品吏部尚书,拣选天下官员的吏部尚书,皇帝的肱股之臣,却留不住自己想留的儿子。   青娘一个,他能想办法对付压制,可是加上儿子和女儿呢?其实就算有办法又能怎样?   心已散,留下又能怎样,他不是留下青娘了,结果呢?   第三日宜王长子,皇上第九个皇孙周岁宴。宜王是个很低调的王爷,平日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但长子景岚周岁还是来了很多人。   宗室自然该来的都来了,奇怪的是勋贵来了大半个京城,比当日明王长子更热闹。   其实也不奇怪,周岁宴这种大约都是妇人来,而满京城勋贵夫人有几个不和褚青娘交好的。   就是不冲着宜王、宜王妃,冲着褚青娘也要来捧一捧场。   来的人多自然热闹,很多人围着魏文昭恭喜:“魏大人大喜啊,外孙满岁,幼子中秀才,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个幼子指的是年龄,十三岁在人中龙凤集结的京城中秀才,绝对头一份。   魏文昭笑,谦虚的笑:“哪里、哪里,魏某就这一个出息的孩子,为了报答当年岳父抚育之恩,决定让过儿出宗改为褚姓,继承褚家门楣。”   听到的无不愕然:“魏大人三思啊,难道魏家门楣不需要继承。”   魏文昭笑的风清月朗:“既是报答岳父,自然要把魏家最优秀的孩子,送回去。”   十三岁的秀才将要回归外家,这消息像热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很快炸了宜王府。   多少人来劝魏文昭三思,多少人来赞叹魏文昭高风亮节,魏文昭一一笑着抱拳应对。   不管心里如何滴血,魏文昭得笑,得谦虚的笑,这是褚青娘留给他最后的体面。一份高风亮节体面,一份毁了魏家未来五十年的体面。 第69章   宜王府主屋, 一干勋贵夫人着锦佩玉、花钿步摇谈笑的热闹。其中以邓文兰最活跃, 毕竟她和宜王妃、褚青娘有过别样交情。虽然当年姻缘不成,但褚青娘愣是让两人关系更为亲近。   “不管,这事儿我就赖定褚夫人了。”邓文兰笑着霸道宣布。   黄夫人逗趣:“你怎么赖?”   邓文兰做出个手背叉腰、街头泼辣媳妇模样:“我儿子娶不到媳妇,我就去异宝阁门口天天哭!”   邓文兰这么赖不无道理,要说谁对京城一众贵小姐夫人最了解,非褚青娘莫属。毕竟锦绣庄的衣料, 最受小姐夫人们喜欢。而能受这些人欢迎, 就是因为褚青娘太了解她们。   而异宝阁,是褚青娘去年开的店铺, 专门提供西域珠宝、香料。上下三层, 进去便是异域华丽的装饰和熏香, 走猎奇路线。   褚青娘笑:“想我出手简单啊,先照顾我三桩生意。”   屋里一众夫人大笑:“褚夫人真是生意人, 咱们谁没去照顾三桩五桩七桩八桩,那这以后满京城儿女官司,都落在褚夫人头上。”   “你个没良心的, 十桩都照顾过了, 这会儿又要三桩?”邓文兰笑骂一句, 想想又噗嗤乐了, “行啊,等你给我儿子说到媳妇,我和亲家商量,聘礼、嫁妆都找你褚青娘行不行?”   褚青娘笑的不行:“这么好的事, 那我可得赶紧了,不过你先等等,我先去办个官媒,一桩婚事还有二两银子呢。”   “你个死要钱的!”邓文兰气笑,扑过来拧褚青娘腰里软肉,一众夫人笑得东倒西歪赶着帮忙。   也有帮衬邓文兰压褚青娘的,也有帮褚青娘回击邓文兰的。不过压倒性胜利还是邓文兰一方,谁让褚青娘平日‘赚了’大伙银子,这会儿‘不报仇’,更待何时?   魏思颖笑盈盈闪开身看着,虽然她位尊,但和母亲一辈相比,到底是晚辈。   其实魏思颖是羡慕的,能如母亲这样,把生意做成故交真的是本事。不管是怀安县的脚夫、官差,还是京城贵妇王妃,所有生意在母亲手里,最后都能做出浓浓的人情味儿。   夫人们闹了一阵儿,想着人家母女有体己话说,也就寻个由头相携笑着去花园听书看戏,魏思颖笑着让身边宫女仔细伺候。   一时间屋里再没旁人,魏思颖依偎到褚青娘怀里,撒娇感激:“娘,谢谢你。”   褚青娘眼里露出慈爱,摸着女儿顺滑鬓发:“跟娘说这些做什么。”   魏文昭在外边实在笑的脸酸,看过外孙,和宜王打过招呼后,去主院找妻子女儿,刚好碰到相携出来的众位夫人。   众位夫人看到这位俊美依旧的探花郎——吏部尚书,神色就有些微妙。她们都是有经历的人,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于这位抛弃发妻,搭吕家梯子,又割舍吕文佩的尚书大人,不齿是肯定的。   谁家倒八辈子霉,才能碰上这么一位姑爷。   但见面依旧是笑吟吟的:“魏大人”都是矜持颔首示意。   魏文昭抱拳微微欠身:“诸位夫人好。”魏文昭在朝中自然是实权重臣,跺跺脚朝堂都要震动的。   但论品级……正二品伯爷,在这群动辄侯夫人、国公夫人面前,最次也是伯夫人面前……他的品级就还低一点。   按礼仪,魏文昭一手背后含笑目送诸位夫人。   锦绣成团的夫人们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个人捉狭:“哎,我忽然发现魏大人,没有褚老板品阶高!”   就有人凑趣噗嗤笑,但没人再评论,恶心一下也就够了,毕竟又没交恶,谁会好端端去惹跺跺脚,朝堂都会震动的男人。   但也够魏文昭一滞了,他也才发现,褚青娘是御封一品济国夫人,有封号的一品国夫人,比他高了足足两阶多。   哼,魏文昭心里冷笑‘褚老板’?平日里‘褚夫人、褚夫人’叫的热闹,在他面前却是‘褚老板’难道叫声‘褚老板’褚青娘就不是他夫人了?   真是女人的弯弯绕肠子,成不了气候。   魏文昭拂袖走进主院,主院并没人伺候,想必都出去忙碌了。魏文昭不以为意撩袍上台阶,屋里传来母女两窃窃私语。   “这次二弟的事谢谢娘,没让我出面对上父亲。”   是魏思颖的声音,魏文昭不由凝住脚步细听。没听见褚青娘声音,就听见魏思颖继续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跟父亲很像冷血又自私。”   “傻孩子,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不是冷血自私的人。”   “可是知道母亲自己解决了童儿的事,女儿真的松了一口气。”   屋里静下来,魏文昭暗暗收拢手指,思颖觉得自己冷血又自私?他爱着护着长大的女儿,觉得他冷血自私?   心像是被沾了盐的手指点了点,说不上难受,却绝对不好受。   屋里又悠悠响起褚青娘的声音:“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养你一十六载,虽然不敢说放在手心疼着,可也护你衣食周全,请先生教你礼仪,在你祖母苛待你时,把你送到吕氏院子。”   屋里不知母女两神情,只是再次安静下来。魏文昭站着一动不动,往昔岁月一一浮到眼前。   吕氏进了家门,千金小姐魏家的指望,自然高高捧着。魏母笑的通情达理,将到手不久的中馈交到新儿媳手上,自己带着一对孙儿退居后院。笑言:“人老了,就喜欢孙子,不给小两口添麻烦。”   可日子不久思颖日日受责骂,以至于捶打。魏文昭想不明白,明明曾经那么疼爱的孙女儿,现在母亲不在了,不是更应该怜爱?   说了几次,阻止了几次,魏母忽然爆发:“以前在褚家,褚青娘横挑鼻子竖挑眼,明明只是个儿媳妇,中馈却从没想过谦让我,一点孝敬的心都没有,怎么不见你说一句?”   当时的魏文昭很愕然,他想到褚青娘一针一线替母亲缝制的衣裙;想到褚青娘心思百出,揣测母亲口味做出吃食端到母亲面前。   当时他说:“可你的衣裳、吃食,都是青娘亲手做的,你不是都赞不绝口吗?”   魏母冷笑:“不说喜欢,难道说不合我意?”   “可这和颖儿有什么关系?”   魏母大怒:“我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她娘为什么就一点委屈不能受?”   原来是迁怒,魏文昭百般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到新婚妻子的院子,儿子也不敢让母亲带,让许松年带着。因为许松年真的疼爱褚青娘留下的一双儿女。   屋里褚青娘揽着女儿,一手抚着女儿鬓发,仰头望着青蓝花梁栋,神色悠悠伤怀:“娘常常后悔,后悔当年一时冲动,丢下你离开魏家。”   魏思颖靠在母亲怀里,感受母亲怀里温热,听着她心脏一下下跳,只是眼睛慢慢红了,眼泪雾一样弥漫在眼里,凝聚成泪水默默两行。   她记得,她穿着红底黄花袄裤,被奶奶死死抱在怀里;她记得,五岁的她哭的撕心裂肺,伸长胳膊要娘,可是她娘回头看一眼她,走了。   褚青娘揽着女儿,仰着头眼圈红的发湿,可是哭又能补偿什么?又能挽回什么?   “颖儿,这么多年你还恨娘妈?”褚青娘忍着心痛,问出她最怕的问题。   魏文昭在屋外愣了下,他不知道褚青娘这一刻什么神情,心有多痛,但他只听那饱含痛苦的微微颤音,心就跟着一疼。   原来当年青娘那么痛吗?   魏思颖在娘怀里摇了摇头,泪水滑过鼻梁又滑回来:“以前恨过,很恨、很恨。后来娘开解我,我又去了怀安,听了娘的故事,见了很多很多悲欢离合。”   “人一生谁能从头至尾冷静理智?没错,当年最好的选择,是和父亲对峙,要褚家一半家财带我回陈阳。可母亲实在太爱父亲,心碎之余只想赶紧离开,那有心再多看父亲一眼。”   “父亲还想挽回母亲,他大约永远不知道,当年决绝而去的母亲,心碎了也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屋外魏文昭眼中泛出赤红,不会的,他一定能找回青娘的爱,用耐心体贴一点点黏回青娘的心。   屋里魏思颖从母亲怀里爬出来,抬手抹掉褚青娘脸上的泪:“娘,我能明白你那一刻心碎。”   可是谁理解一个五岁小女孩儿,忽然失去母亲的惶恐害怕?   褚青娘抬手捧住女儿的脸,用拇指抹去魏思颖眼角的泪:“终是娘对不起你。”   魏思颖在泪水中笑出来:“娘已经尽全力对我好了,娘不欠我任何东西,娘待我只有好的,这辈子我还不完,下辈子我还做您女儿。”   泪水成为过去,魏思颖笑道:“而且这件事明明是父亲错在先,如果不是他背弃盟约,您怎么会抛下我?而且……   屋里魏思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说不出什么意味:“他一直不明白,他的选择凭什么要您让步。”   我的选择?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吕家,你能成为王妃?魏文昭心里不悦,有心进去教训女儿,又想到自己悄无声息听了半天,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开,又听到魏思颖说到:“成儿三岁该分床了,父亲大约也不能再住在主屋了吧?”   !   魏文昭竖起耳朵,屋里传来褚青娘淡淡的声音:“嗯。” 第70章   心如锤击, 魏文昭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会有这种感觉。上一次有这感觉, 是他父亲去世,时隔二十多年,他又一次感觉到。   不是铁锤是木锤,一锤下来不疼,但是让人一阵空茫。魏文昭眼前似乎是空白的,又似乎能看见主屋前芍药花。   搬出主屋, 青娘让他搬出主屋。   空白和景物不虚不实, 魏文昭有一刻不知自己在哪里。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片刻, 魏文昭凭借强大的自制力, 让自己定下神。   挪出主屋是吧?   芍药花终于归位, 艳丽的开在绿叶里,魏文昭浅浅呼吸两息转身离开。   屋里传来魏思颖轻快的声音:“娘真打算给诚意侯夫人长子牵线?”诚意侯夫人就是邓文兰。   魏文昭已经走下台阶, 耳里隐约听到褚青娘温和愉悦的声音:“她心里有两三个姑娘,只是这婚事牵扯到将来侯夫人,一族宗妇, 有些拿不定主意, 所以请我帮忙掌眼……”   一族宗妇请褚青娘掌眼, 魏文昭嘴角溢出一点轻笑, 这笑是欣慰是骄傲,可是很快转为苦笑,苦涩堪比黄莲的苦笑。   青娘要把他挪出主屋。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三年爱顾,换不来青娘一丝心软情动?   就因为当年他休弃她?   魏文昭一步步往外迈, 走到院子当中,微风又送来一句没头没尾的一句:“父亲现在能体会当年怀安时,您的无路可走了吧……”   无路可走,无路可走……魏文昭心中一闷,脚下却加快步伐,他急需找个地方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今天是岚儿满岁宴,他不能人前失态。   “魏大人,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脸色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魏文昭刚走出主院,就碰到一个陌生面孔,直觉让人烦厌。   不过魏文昭是谁,是天佑帝爱臣,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他很快压下所有烦乱情绪,负手面带微笑对来人:“这位大人是?”   朝里魏文昭不认识的大臣可不多。   来人腆着圆圆肚腹,抱着肉乎乎双手,略有些艰难深揖:“下官明王府主薄李如是,见过魏大人。”   原来一个小小王府主薄,正六品而已。魏文昭微微笑着颔首:“李大人客气,今日替明王爷过来送贺礼?”   李如是直起身子长吁一口气,弯腰憋肚子太难受了,随即笑呵呵:“下官一个主薄,哪有资格来送贺礼,明王爷亲自过来道贺,下官跟着伺候。”   魏文昭笑着点点头,想要挪脚走开,偏偏李如是是个白目的,一点眼色没有,挪着肥脚挡住魏文昭关心:“大人刚才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现在……”肉圆脸上小眯眼眯得更细,仔细观察当朝吏部尚书脸色。   魏文昭微微忍耐着,嘴角勾起一丝,演练过无数次的儒雅笑容:“李大人看够没有?”   李如是后退一步,还是担心样子:“脸色还是不大好呐,雪白雪白的,这大日头。”   “哦~”李如是恍然大悟,“魏大人是不是不太想令公子出继?也是,令公子十三岁,就能在满地俊杰的京城脱颖而出,出继实在太可惜了。”   李如是抱着肚子,一边替魏文昭惋惜,一边感同身受似的:“哎,家里老婆宠的太过是这样子,我家那口子就厉害的很……”   真真哪里疼戳哪里,魏文昭敛起儒雅,淡笑道:“李大人不要以己度人,岳父于本官有养育之恩,如此大恩,本官将最有前程的儿子出继回去,难道不应该吗?”   “呃……”李如是终于察觉自己似乎没说对话,挪挪脚有些忐忑。   魏文昭抑制着不耐烦,带着几分上位者施舍的儒雅:“至于脸色,本官天生肤色白,尤其太阳一晒更白,倒让李大人见笑。”   “不敢、不敢、不敢。”李如是吓了一跳,一双小肉手更是激动的胡乱摆。   魏文昭笑着点头抬脚离开,李如是连忙让到一边,深深弯腰拱手相送。   等人走远了李如是才直起身子,长长吁口气,抹抹额头汗珠:“好大的官威,”仔细想了想魏文昭刚才样子,又摇了摇头,“真是漂亮人物,难怪当年王爷一心看中他家女儿,啧啧。”一边感叹一边手背后,挺起小圆肚迈着小八字走了。   魏文昭沿着鹅卵石径,往僻静处寻到一处临水八角亭,四周垂柳依依半遮半掩,湖水另一边随风送来断断续续丝竹声。   可这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并不能让人心平气和,魏文昭迎风而立,忍了一路的情绪开始翻滚:为什么要让她让步,因为青娘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是鹣鲽情深,彼此无疑的夫妻!   魏文昭不明白,为什么褚青娘不能让步,他的母亲为他过让步:做了两任婆婆却从没让儿媳立过规矩,更没和儿媳争过中馈。   他也为青娘做过让步,现在不就是吗?留下碍眼的许松年,让童儿出继。   褚童,魏文昭的心几乎滴血,褚童,两个字在嘴里犹如铁块。出继后怎么能算他的儿子?就算以后立在朝堂,荣耀也只归属于褚家,和魏家毫无干系。   百年之后,人们只会说当年的永嘉伯兴架田、清吏治,如何英才非凡,可惜后继无人。   可他明明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他日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心荣耀魏家门楣,想要给妻、子最好的荣光,可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辛苦。   童儿恨他、思颖为了母亲能正面对上他,青娘更是……   魏文昭闭上眼,不允许这些激荡悲愤的情绪影响自己。这里是宜王府,今天是岚儿周岁宴,他是岚儿外祖父,是当朝尚书,绝不能人前失态。   他得笑,笑的含蓄而满足,笑的好像夫妻和睦儿女孝顺。   平息静气、平息静气,魏文昭深深呼吸……   主院,宜王身边大太监刘安亲自过来请:“济国夫人、娘娘,抓周就要开始了,王爷请您二位过去。”   褚青娘起身,笑得十分客气:“劳烦刘大监跑一趟,咱们这就过去,岚儿的好时候可不能错过。”抓周在大虞是十分重要的事,据说可以预示一生。   刘安欠身笑得谦卑:“奴才哪里敢当夫人一声劳烦,原本应该王爷亲自来请,可是明王殿下来了,所以……”   明王,据说下月吉日就会被册封太子,宜王不管是作为弟弟,还是臣下都不能怠慢。   褚青娘理解的笑笑,几个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去前院正厅。   正厅外魏文昭正含笑等着她们母女,见褚青娘过来,伸出手笑道:“和颖儿说什么悄悄话,这么久才来,我等了半天。”   魏文昭故意的,他需要造势,让所有人知道他和青娘夫妻恩爱,这样可以在褚青娘提出让他搬走时,加一个小小谈判筹码。   魏文昭同样笃定,褚青娘不会在女儿、女婿,贵客盈门的大喜日子跟他翻脸。   褚青娘笑容微凝,不过很快又微笑自如,抬手将三根手指搭在魏文昭手上:“没什么。”   魏文昭立刻将手握拢,亲昵的靠近褚青娘,眼里含笑,道:“走吧,看岚儿能抓什么。”他珍惜每一个能靠近褚青娘的机会,因为太难了。   褚青娘嘴角含笑看着魏文昭,眼里却一片平静甚至冷淡,真是太傻了。   魏文昭嘴角含笑,只当自己看不懂。   宜王看见魏思颖过来,先跟明王和众位贵客告罪,然后走过来迎接:“魏大人、济国夫人。”   魏文昭欠身:“王爷”   褚青娘抽出手屈膝:“王爷”   宜王笑着颔首,然后伸手牵起魏思颖。   褚青娘退后一步,貌似给宜王、宜王妃二人让路,眼睛无意扫向厅内,似乎看见明王盯着这边,再一看明王正向魏文昭笑着颔首示意:“魏大人大喜。”   厅内四下早坐着站着宗室王爷、王妃、京城勋贵、夫人,中间两张宽敞的檀木桌子,铺着呢绒上边摆满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玩意儿:彩漆木马、银漆大刀、书本账册、笔墨纸砚……全是褚青娘让人缩小比例打造的十分可爱。   黄色绸衣绸裤的小岚儿,被放到桌上,立刻呲溜呲溜爬,一路上乌溜溜黑眼睛,好奇的东看西看:填彩的胭脂盒、亮闪闪小炒锅……最后小家伙爬到一枚印章面前,歪着脑袋看。   魏思颖忍不住紧张,千万别……   褚青娘也下意识捏住丝帕,那个东西,只是用最不打眼的杂白玉雕成,如果不是必须有,她都不会弄。   小小的、白白的、胖乎乎的肉手,盖在了印章上。   ‘嘶~’厅里不知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盯着小小的龙孙。   天佑帝所有皇子加龙孙,从没有一个抓周,抓印的!   印代表什么,普通人家是官印将军印,可是天家呢!   宜王笑眼看着似乎没什么变化,这一刻他不能动,不能有任何暗示,否则就是心虚!   魏文昭从宽大的袖子下伸出手,覆盖在褚青娘紧张的手上:没事,别怕,一个印章而已,真抓了我自然会给他说圆。   褚青娘心中微安,却悄悄抽出自己的手。抬眼瞄了下四周……她怎么觉得宜王身边的明王,似乎快速看了思颖一眼?   “哈哈哈,原来咱们小皇孙将来要做文人。”庆郡王爽朗的笑声,拉回褚青娘心思,定神回眼,岚儿坐在桌上,正举着一管小巧黄竹朱砂笔,对着大伙儿笑出小奶牙。   厅里众人松口气,纷纷笑着赞道:“不愧是魏大人外孙,瞧瞧打小爱的就是舞文弄墨。”   “那是,小殿下的舅舅,可是十三岁就中了秀才,魏家好门风。”   各种赞美的话,争先恐后不要钱一样往外撒,不知道想要遮掩什么。   岚儿被夸得开心,拿着笔危颤颤爬起来,只是还没站稳,就‘噗通’一个屁股墩坐下,屁股旁边是不起眼的小印章。   小皇孙的满岁宴,总算有惊无险皆大欢喜过去了。   魏文昭和褚青娘一同回家,两人分开梳洗换衣裳,魏文昭一身清爽出来,褚青娘正和三岁多的魏思成笑着商量:“成儿都是舅舅了,自己睡好不好?”   魏思成摇了摇小算盘,歪着脑袋想母亲话里的意思。   魏文昭立刻快走几步,弯腰笑着对儿子说:“自己睡挺好,不用夹在爹娘中间,可以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一张床。” 第71章   褚青娘看了魏文昭一眼不再说什么, 她不会在孩子面前和魏文昭争执, 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和魏文昭意见相左。   三岁的孩子太小了,不应该承受父母的分争。   魏思成却立刻明白了分床睡的实质,一个人!一间屋!   “不要!成儿要和娘和爹爹一起睡!”一手抓着母亲,一手抓着父亲,小家伙昂着头霸气宣布。   褚青娘没说什么,笑着弯腰摸了摸儿子脸蛋。   春桐梳着妇人发髻进来:“夫人, 晚膳什么时候上?”   “现在”褚青娘笑着吩咐。   春桐领命出去, 谭云芬领着一干丫鬟,提着食盒进来, 不一会儿桌上盘盏完毕, 谭芸芬过来屈膝相请。   褚青娘起身, 顺便笑道:“原掌事捎信回来了,再有半个月就能抵达京城。”   谭芸芬倏忽抬头满眼惊喜, 她知道原峰两个月前入关了,只是没想到再有半月就回来了。   又是一年多没见,说不想纯粹骗人, 谭芸芬笑着抹掉眼泪:“回来就好, 总算没辜负夫人重托。”   褚青娘笑着捏捏谭芸芬的手, 去桌边坐下, 魏思成早和魏文昭坐在那里等:“娘,下次成儿也要和原叔叔去西域!”   褚青娘笑着给儿子摆好味碟:“行啊,不过你得先学会分床睡,不然西域路上怎么办?”   又要分床, 魏文昭心里骤然一缩,袖下手指下意识握起来。   魏思成偏着小脑袋,认真思考:香喷喷的娘,还有西域的大骆驼。   很快小家伙决定放弃骆驼,开心宣布:“成儿要和娘一起睡,还有爹爹!”小家伙转过头,对魏文昭笑出糯米一样小乳牙。   魏文昭松口气,笑着摸摸幼子:“吃饭吧。”   三个人一起用饭,魏思成虽然受父母宠爱,但该有的教养一点不少,虽然才三岁但筷子、饭勺用的很好,而且不会乱洒乱说话。   魏文昭心里充满慈父之爱,给孩子舀一勺槐花焖饭放在小碗。这孩子和青娘、和自己口味极像,特别喜欢吃槐叶面、槐花焖饭。   小碗里多一勺喜欢的焖饭,魏思成笑弯眼睛,伸长小胳膊给父亲夹一颗小笼包:“爹爹吃。”   魏文昭摸摸最小的儿子,笑眼看向褚青娘,他也想给褚青娘舀一勺焖饭,可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还是作罢。中午已经惹过一次了,还是不要再惹人嫌。   魏思成不知道大人间风云,握住父亲放下的汤勺,给母亲舀一勺槐花焖饭:“娘吃,娘爱吃。”一样笑眯眯,弯了黑眼睛。   褚青娘笑。   晚上一盏油灯,放在做为隔断的多宝阁上,这是为防止成儿起夜用的,并不会把光直接照到床帐里。   床帐里青娘和孩子已经熟睡了。小孩子睡得青蛙腿、投降手、红扑扑软波波脸蛋儿;青娘睡得眉眼温和、鼻翼几乎不动,一把青丝从耳后逶迤过脖颈,柔软落在胸前。   魏文昭近乎贪婪的看着,这是他每日最温馨平和的时候。目光一点点描画: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这是他深爱的青娘,越来越爱的妻子,越来越无法放手的妻子。   脑海里想起女儿中午的话:“父亲现在能体会当年怀安时,您的无路可走了吧……”   他无路可走,魏文昭苦笑,他确实无路可走,因为他手中权力早不足以压制青娘了,如果再用男人手段,只怕青娘会将他直接赶出映霞苑。   他,魏文昭,堂堂正二品吏部尚书,丢不起那人。   魏文昭转身,仰头看向黯淡的帐顶,他又想起当年在怀安时的悠游和笃定。那时候他是钦差,青娘不过一家小小脚店的老板娘,还时常去码头摆摊。   那时候他遇见青娘,他生气、气青娘一去六年了无音信,可生气背后是隐蔽的,甜丝丝的开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找到青娘了。   双臂枕到脑后,魏文昭又想起更久远之前。他想起青娘才走的时候,他和吕文佩新婚温存小意。他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再也找不到青娘,因为他知道两个孩子就是风筝线,青娘飞得再远,只要孩子在总有一天青娘会回来的。   那时候他还年轻,从不担心。他有雄心万丈要实现,他只要用心在仕途,只要等着青娘回来就行。   依稀的往日,让魏文昭嘴角泛起一点笑,那是对青年自己的怀念,那时候多好啊,雄心万丈没有任何烦恼。   可是如今呢?嘴角笑容一点点消失,魏文昭眉宇间渗出疲惫,侧头再次看向褚青娘。青娘睡得依然恬静,浓黑的睫毛合在下眼帘。   怎么看都还是那样美丽,岁月似乎给了她最好的装点,从俏丽到温柔到含蓄。哪怕眼角微微有了鱼尾,也是美丽的惑人耳目的鱼尾。   魏文昭想,他不想离开青娘,哪怕现在这样也很圆满,他想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青娘。   可是青娘想要他搬出去,怎么才能不搬出去,只有更多的权利,足以压制青娘的权利。   魏文昭想到了明王,未来太子以及极有可能得天子。   其实以魏文昭今日权势,完全没必要投靠明王,他完全可以做个纯臣,安稳等待过渡,可是青娘一步步不容情,逼得他不得不站队,以谋求更高权利。   青娘,我不会放开你的手,永远不会,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安稳的睡颜。 第72章   魏思成蹲在客厅, 反按着小算盘, 在地上‘哗啦啦’‘哗啦啦’滑来滑去。他滑也不是乱滑,顺着地上竹帘影子,想象那是一条大路。   “吁~建安到,上云锦~”小算盘停下,小家伙像模像样一边报地名,一边从地上抓点东西放到‘车’上。建安云锦天下闻名。   青娘从账册上抬头, 看着小儿子, 心里软软的笑着问:“建安过去到哪里?”   小家伙抬起头反问:“哪要看你往南往北还是往东?”   褚青娘将账册反扣过去,嘴角含笑细想, 不等她想出来往哪个方向, 小家伙已经等不及了, 抓起小算盘‘哒哒哒’跑过来。   魏思成绕过桌子,扑到青娘腿上, 仰着头大大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学着店小二的调子:“客官想去哪里,我们商队可以载客, 安全有保镖哦~”   褚青娘直接想笑, 邓文兰说她死要钱, 她这小儿子才三岁多, 就能想出顺道载客这种事。伸出双手将儿子抱到腿上,褚青娘笑着引导儿子:“小老板要载客,如果我是坏人怎么办?比如混进你们商队,给你们下药, 然后偷走你们货物。”   魏思成眨巴眨巴眼,狡辩道:“可你是娘啊,货都是你的,你偷自己干嘛?”   所以我搭自己商队还要钱?褚青娘对自己小儿子的‘急智’实在无语。   魏思成一看赚钱的生意要‘黄’,撒娇耍赖直摇褚青娘袖子:“一是一、二是二,这趟生意我是掌事,就算娘是东家也要给钱!”   好吧,褚青娘笑着问:“那我去黄州要多少钱?”   黄州?小家伙偏头,皱起浓浓的黑眉毛。小孩子的眉毛一般都是浅淡的,可魏思成像极了外祖父,一双浓眉又黑又亮。   黄州?魏思成将建安周围想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建安往南过柳川到黄州,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都不够马钱,褚青娘微笑:“黄州出什么?”   这些东西魏思成常听褚青娘,和商行把头讲,昂起肉乎乎小胸脯,骄傲极了:“柳川没有特产,但是柳川绿水垂柳特别好风景;黄州产稠酒,不过稠酒旱地不好运,可以在当地尝一些……”   褚青娘笑盈盈看着小儿子骄傲的模样,这孩子确实值得骄傲,小小年纪记性极好,脑子也灵活的很。   “娘~咱们去黄州吧,喝稠酒。”魏思成拉着褚青娘袖子撒娇。   褚青娘刮刮小儿子鼻子:“上次不是说要去西域吗?”   魏思成还没搭话,客厅竹帘闪动,珍儿捏着一封信急匆匆走进来,双手呈上:“夫人,程先生快马来信!”   蓝色信框,一匹黑马狂奔,这是三子珍最顶级快信,沿途换人换马,信不能停日夜飞驰回来的。这信一日一夜能行近九百里,比八百里加急还快。   褚青娘接过来打开,一行行看下去,看完一遍再看一遍,褚青娘站起身——魏思成在这方面很有眼力,早就从母亲膝头滑下去,自己去玩小算盘。   “更衣备轿,我要去一趟宜王府。”   珍儿一边领命,一边问:“出什么事了,要宜王出面?”   褚青娘眉眼闪出笃定光彩:“先生要吃下剑兰马场,这事须得兵部签章。”   珍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下去忙碌,叫刘嫂、□□桐、遂意进来伺候。   剑兰马场燕州楚家最大的马场,占地近千亩,拿下这个马场,燕州楚家再没脸称为楚半山,燕州十大家也不再有他们名号。   刘嫂春桐还没进来,遂意带着几分意外喜悦挑着竹帘进来:“夫人,唐大夫先快马回来了,还带了一位西域大夫!”   唐百病?褚青娘压下兴奋,连忙道:“快请。”   话音未落,唐百病已经笑呵呵进来:“褚夫人一别经年,您一向安好?”   一个晒成酱色的唐百病,站到褚青娘面前,另外还有一个深目高鼻,一身白色长袍的异域男人。   “你是西域伯伯,我能摸摸你胡子么?”童真的声音从地上传来,魏思成扑到西域男人腿上,好奇的往上看。   西域男人抱歉的对褚青娘笑笑,架着魏思成胳膊将小孩儿抱起来:“当然可以。”很怪异的口音,不过能听懂。   魏思成大大的黑眼睛里满是惊奇,惊奇于浓密卷曲的黑胡子,惊奇于茶褐色眼睛,还有人家头上一圈圈绕成的包头。   唐百病笑着替褚青娘介绍:“这位是木法,是西域王的专属药师,这次来咱们大虞学习医药。”   木法抱着魏思成微微弯腰:“褚夫人好,愿真主与您同在。”   褚青娘看向唐百病,用眼睛询问该有的礼节,唐百病悄悄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笑着点头。褚青娘从桌后出来,双手合十笑着欠身:“贵客从远方来,青娘蓬荜生辉,也祝愿真主与您同在。”   木法笑容有多几分真诚和喜爱:“您真的和唐大夫说的一样,美丽又聪慧。”   褚青娘笑着伸手:“两位请坐,”然后吩咐春桐上茶,又吩咐珍儿,“给唐大夫和木法药师安排最好最幽静的住处,以及厨子、下人;还有他们要的所有药书、药材,三子珍一律鼎力提供。”   唐百病骄傲自得的跟木法吹牛:“我没说错吧,只要来找褚夫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木法抱着魏思成衷心欠身感谢:“感谢您的仁慈和大度。”   褚青娘也坐着欠身,谦虚笑道:“青娘所做不过微末,您和唐大夫,为了医术辞别故乡跋山涉水,造福万千百姓,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不一时映霞苑主客谈笑融融,中午时褚青娘留客吃饭,让散学的褚童作陪,十三岁的小秀才引的唐百病惊奇连连,又是跟木法一通吹。   不过最让木法惊叹的,是最后一道主菜:烤羊排,撒着厚厚的孜然、香料,浓郁的家乡味,让木法几乎涌出泪花:“褚夫人真的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极其少有的……女性。”他想不出合适的赞美词汇。   聪慧、体贴、善解人意,这些都有,可是不足以形容褚青娘身上,那种宁静下的大漠一样的广博,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我都不知道褚夫人,什么时候安排的这道菜。”木法最后感叹,“也不知道褚夫人在哪儿找的厨师。”   褚童隐着一点骄傲,以晚辈礼解释:“异宝阁有大虞最全的西域东西,从香料、珠宝、乐师、舞女到厨师。”   木法一边赞叹要去异宝阁看看,一边享用了来大虞后,最舒服的一顿饭。   下午褚青娘亲自将客人送到门口,看着唐百病、木法登上商行马车才转身回府,回到府中即刻快步行走:“立刻备轿!”   程万元还十万火急等在燕州。   青呢小轿急匆匆进了宜王府,宜王听了略微想了想,让人拿了自己名刺:“去兵部黄主事和柳侍郎家一趟,麻烦他们回班房盖个签章。”   褚青娘有些不好意思:“今日确实晚了,可是商场如战场,这签章早一日到,变故就少一分。”   宜王笑道:“岳母不用如此客气,改日我请两位兵部大人,小酌一杯也就是了。”   “需要如此郑重?”褚青娘有些疑惑,宜王再怎么低调,那也是当今万岁亲子。   宜王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刘安进来启禀:“王妃听说济国夫人来了,过来求见王爷。”   宜王忍俊不住,笑着对褚青娘抱怨:“您看看,还是这样,相见您就直说,偏偏说求见我。”   正说着魏思颖已经在宫女簇拥下进来。二十岁的少妇娇嫩如十八,偏偏因为生育,又比十八多了几分韵味,金玉和宫装更让她,显得高贵不可多得。   宜王嘴角笑容还在,只是眼眸深了几分。   魏思颖请褚青娘去自己屋里坐,娘儿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先说岚儿能巍颤颤走一两步,又说玲珑坊最近生意,最后魏思颖又问邓文兰的事:“诚意侯夫人最后到底定慕北侯家姑娘,还是勇武候家女儿?”   褚青娘笑着分析:“慕北侯家向来一团和气,姑娘也好涵养,家里姻亲多是不错的,可邓夫人要的是宗妇,那姑娘少点杀伐之气。”   “所以定了勇武侯家姑娘?”   “嗯”褚青娘笑眼看着自家女儿,二十岁的女孩儿,盛开的芍药花一样,脸颊娇嫩晕红,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有多舒心。   有夫君宠着,有娇儿绕膝,有玲珑阁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褚青娘只望着女儿能这样平顺安稳一辈子。   宜王坐在书房,眉头虽然平顺,眼神却有些沉沉,嘴巴抿起,一只手虚虚握着放在书桌上,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王爷”屋外传来刘安的声音。   “进来”宜王放缓神色。   刘安抱着拂尘进来,脸色有些难看:“事情没办成。”   “什么?”   刘安握了握拂尘柄,艰难开口:“黄主事和柳侍郎已经换了官服,回到班房签章都盖好了,可是胡主事忽然过来,说这不合规矩,需得兵部派人去燕州实地核查丈量,记录在栏马匹后才能签章。”   流程是这样没错,但有宜王面子,完全可以先签章再补做,这完全是件小事。   宜王眼睫微垂:“胡主事身后是谁?”   刘安脸色更难看,低低咬出两个字:“明王”   宜王点点头:“请岳母过来。”   褚青娘笑盈盈跟女儿屋里出来,跟着刘安到了书房,进去就察觉气氛不对:“怎么?”   宜王深深吸了口气,抬抬下巴示意刘安,刘安脸色立刻变得不齿,带着嫌恶:“大公子抓周那天,明王避过人在假山后死死盯着王妃。”   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尤其魏思颖现在比当年更有韵味。   刘安动了动拂尘,强自忍耐赶狗的欲望:“那一副志在必得的眼神,实在恶心的让人想吐。”   褚青娘脸上情绪慢慢收拢,变成淡漠模样。   宜王道:“我也发现了,抓周时,他有意无意瞟了思颖两次。”   褚青娘微微勾起嘴角,只是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原来岳母也发现了,宜王在书桌后静默几息:“不能让明王登基。”   褚青娘慢慢转动腕间手镯,思绪快而密:“太子两年前被废,最终是因为明王落马差点致残。”   宜王点头,他和褚青娘想法一样:“可太子咬死是明王自导自演嫁祸与他。”   褚青娘细细摸着手镯上的花纹,一字一句斟酌:“这件事你不好出面,我派人私下打听,等有了证据扔给纯王。”   纯王就是被半幽禁的废太子。   “或者真是太子做的……”褚青娘语音犹歇未歇,又补上一句“再同时打听当年牛痘之事。”   这两件事导致太子被废,明王绝对干净不了。   宜王清楚三子珍现在有多大能耐,点头同意,只是有件事他不能不说。   “据我所知,魏大人私下投靠了明王。”   魏文昭疯了?怎么会做这种傻事。褚青娘有片刻愕然,这事对他实在没太多好处,毕竟他几乎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了,明王登基又能再加封多少?   反而投靠明王坏处很大,毕竟魏文昭是天佑帝心腹,如果被皇帝知道他投靠自己儿子,下场可想而知。   褚青娘敛眸想了一刻,道:“不用管他。” 第73章   褚青娘回到家, 魏文昭已经回来有一时了, 穿着家常便服坐在桌边,怀里坐着小儿子。   魏思成正眉飞色舞叽里呱啦,跟父亲说西域伯伯如何有趣,看见母亲回来,哧溜从父亲腿上滑下来冲过去。   “娘~”抱住褚青娘小腿,仰着脸, 冲母亲笑出糯米牙“成儿可想娘了!”   马屁精, 褚青娘腹诽一句,笑着抱起儿子:“娘也可想成儿了。”   谭芸芬听的噗嗤笑了:“搞得好像你们母子分别几年似的, 明明才两个时辰不到。”   魏思成在母亲怀里高高昂起下巴, 对着谭芸芬一副, 你不懂,我不跟你计较的样子:“书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两个时辰就是……”   小家伙伸出两根肉乎乎手指,然后发现两个时辰不是两日,他……算不出来。   “爹爹!”机灵的小家伙立刻回头找帮手。   魏文昭笑着起身走到褚青娘身边, 拉住儿子小肉手, 柔和道:“两个时辰就是六分之一日, 就是半年。”   小家伙立刻有了底气, 扭头对着谭芸芬宣布:“我已经半年没见娘了,当然很想。”   谭芸芬忍笑:“那可幸亏是两个时辰,要是一天没见,那不是三年没见……”   “三年啊……”谭芸芬食指点着腮, 做出思索模样,然后‘恍然大悟’,做出惊吓样子,“三年前,你还没出生呢,那不是一辈子没见过?”   一辈子没见过?魏思成迷茫了:“那娘都不认识我,怎么生我啊?要是生错了怎么办?”   生孩子还有生错的?褚青娘对着自己小儿子,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魏思成看一眼他娘便秘的表情,转头寻求爹爹帮助,魏文昭捏捏孩子小肉手,笑着教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反过来就是三秋不见如隔一日,原掌事出去才半天,怎么谭嬷嬷就想的紧呢?”   小家伙没听懂前边,后边听明白了,立刻挺起肉乎乎小胸脯,怼谭芸芬:“原叔叔才出去半天,谭妈妈为什么想呢?”   什么一日三秋、三秋一日,谭芸芬听得一愣一愣。褚青娘懒得理会魏文昭,把孩子放下去,拍拍肉突突小屁股,笑道:“成儿饿不饿,有没有等娘一起吃饭?”   “饿了!爹爹说要等娘回来一起吃!”脆生脆气,中气十足。   褚青娘刚要笑着说什么,竹帘轻轻一响,魏奇走进来对魏文昭欠身:“老爷有些公务。”   有些公务,那意思就是不能让外人听到,魏文昭笑容微敛,跟魏奇出去。   院里,魏奇在魏文昭耳边低语:“明王那里刚送来消息,说是夫人……”   褚青娘隔着窗户,看魏奇在魏文昭耳边窃窃低语,只是隔得太远什么也听不到。褚青娘收回清冷思索的目光,低头笑着拉起小儿子手:“咱们去洗手。”   一顿饭吃完,魏文昭又去书房处理了一些公务,将每日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临起身又叫魏奇进去,淡然吩咐:“明日你去应天府一趟,让周志通派人……”   魏奇听完诧异地看向魏文昭,似乎不敢相信,魏文昭却只是淡然。魏奇很快收回诧异,低头抱拳:“奴才知道了。”   魏文昭绕过魏奇,负手往映霞苑去,魏奇抬起头看着魏文昭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院门。   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半天一声叹息才从魏奇胸口溢出:何必呢。   夜里魏文昭依然留在映霞苑,隔着孩子用眼光描画褚青娘眉眼。他的目光痴情迷恋,心里却是清冷一片:剑兰马场?燕州最大的马场,你不用想了,别的也可以渐渐不用想了,青娘你以后就好好呆在家里,照顾我、陪孩子吧。   魏文昭转身仰面向上,眼睛在夜里闪着暗光:青娘,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这吏部尚书有多大能耐,你以为一个空衔宜王真能护住你?   第二日,褚青娘趁着褚童带魏思成去花园玩,写好信交给珍儿,吩咐:“即刻飞马送往燕州,让程先生尽一切能力稳住局面,实在不行和蒋家分了剑兰马场也行;京城这边让商行立刻出人,花多少银子在所不惜,在兵部活动,用最快速度请书记前往燕州核查丈量。”   “是”珍儿双手接过信,叠了几叠别在腰间,立刻往外走,只是出去不过片刻,珍儿又神色慌张闯进来。   “奶奶,不好了,商行送来消息,异宝阁被应天府派人查封了!”   三子珍从运河第一船货开始,将近七年第一次被查封!   褚青娘心里一突手心发麻,她紧紧握住手心,等那麻意过去,才镇定开口问:“信送出去没?”   珍儿一滞,脸上泛出惭色:“奴婢忘了。”   褚青娘头脑很快清晰起来,一样样吩咐:“先把信送出去,然后问清楚异宝阁为什么被封,李家康现在又在做什么,伙计们怎么安排的,对外怎么说辞,全部问清楚然后回我。”李家康,异宝阁掌柜。   也许冷静能感染,珍儿咽了咽口水,压下心慌:“奴婢现在就去!”   等珍儿出去,褚青娘才发现自己后背发凉,异宝阁开了一年多,生意虽然不敢说火爆,但是本着物以稀为贵,又打着皇家特供的旗号,其中利润十分丰厚。   也因为皇家特供的旗号,和皇商身份,应天府敢封必然问题不简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褚青娘双手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房檐下红柱绿栏的走廊,走廊外一株西府海棠,浓绿的几乎溢彩;再往远处是忙碌的下人、深红月季、以及半墙粉色蔷薇。   异宝阁被封,还不是最可怕的,毕竟里边东西褚青娘心里有数,可怕的是,如果有人拿皇家特供说事儿。   皇家特供,那是供奉到御前的东西。   褚青娘下意识摸上手腕玉镯,凝神细思,不知怎么想到魏奇那日在魏文昭耳边低语。   ‘咯咯咯’清脆的笑声从院外传来,然后结实的魏思成从门口跑进来。   “娘,我饿了!”   后边紧跟着大半人高的小少年,褚童唤他:“慢点,小心别摔了。”   看见孩子,所有心思都收敛起来,褚青娘自然露出温和慈爱的脸色,弯腰给跑进来的小儿子擦汗,站起来给二儿子整理衣领,还要关心:   “童儿饿不饿,国子监先生教的怎么样,和同窗能不能处习惯?”   褚童抬起脖子让母亲忙碌,一边温顺回答:“国子监先生都很博学,儿子喜欢;同窗年纪比我大,很多有真才实学的,让儿子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读书不是一日之计,不要太辛苦。”褚青娘心疼二儿子,四个孩子,只有褚童生来单薄,比魏思颖小时候还瘦。   褚童眼里带着孺慕,母亲总能让他感觉心里暖暖的很踏实:“儿子知道,娘不用太挂心。”   因为魏文昭中午不回来用饭,褚童几乎天天中午陪着母亲弟弟用饭。   心思细密堪比魏文昭的褚童,没有发现母亲心里有事,当然褚青娘不会在孩子面前露出情绪,所以褚童没发现也正常。   中午吃完饭,褚童回小院,魏思成午睡,褚青娘坐在床边慢慢替小儿子打扇。   珍儿蹑手蹑脚走进来,轻声道:“夫人都问清楚了,应天府查封原因是,异宝阁许多香料,没有经过官府查验,怕里边有害人成分,所以查封了。”   褚青娘扇子微微顿了顿,继续给小儿子慢慢扇风:“李家康怎么处理的。”   “这事儿根本就是找茬,香料有没有问题,咱们都卖了快两年,李掌柜还在应天府申诉,伙计们我让先回家了,对外说辞商行几个笔墨还没商讨出来。”   褚青娘放下扇子,略想片刻,吩咐:“申诉的事找个讼师,异宝阁所有西域香料、精油、调料全部下架,现在只卖珠宝和织物,让应天府撤去封条;至于香料那些,凡是供奉到御前的,请太医院出证明然后重新上架;至于对外说辞……”   褚青娘敛下睫毛,细细想了一会儿:“就说应天府惯例抽查,等结束所有香料即可上架。”   这么说是三子珍对自己货物有信心,也是让买家放心的意思。   “是。”珍儿屈膝出去办事。   异宝阁总算磕磕巴巴开了一楼二楼,可没两日程望焕快马送信来,他们一船货物在运河被扣押,原因是茶叶需要重新查验有没有霉变。   三子珍的茶叶生意做了七年,大都是中低档,供京城百分之十的茶庄,甚至杂货铺,货郎。   珍儿有些急:“怎么会这样,不过一些普通茶叶,还有宜王府路引作保!”   褚青娘眉目一片淡然殓下眼皮,多么相似的感觉,就好像当年她在怀安,忽然间吴俊就出事了,然后是文家,陆家。   “夫人,这批货都有契约的,要是不能按时抵达……”那得赔多少,最要紧是耽误下家生意,很砸名声。珍儿急得跺脚:“不如咱们请宜王写一封信过去?”   “不用”褚青娘拒绝,宜王路引都有人挡,写信又有多少用处。要是被拒伤的是宜王体面,就算成了,宜王也是损伤威严。   褚青娘吩咐:“让奶娘带成儿去宜王府,找姐姐、外甥玩,吃过晚饭再回来。”   “……是”珍儿觑着褚青娘淡然情冷的神色,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褚青娘不想解释,她静静坐在厅中等魏文昭回来。   魏文昭回来还没有换下官服,领口一圈汗湿,看见褚青娘坐在桌边,有些奇怪:“成儿呢?”   褚青娘抬眼看他:“剑兰马场到现在,兵部还不肯发公文派书记去核查;异宝阁被封,到现在却拖拖拉拉没人好好检查;三子珍一船茶叶忽然被拦,说要重新查验。”   魏文昭拿毛巾擦汗的手顿了一下,笑道:“这么巧?你别着急,就算本官家眷也要配合官府查验。”   褚青娘看着魏文昭擦汗,没动只是冷笑道:“是你做的?”虽然是问句,却用的肯定语气。   “这话说的”魏文昭笑,“青娘有证据?” 第74章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文昭, 魏文昭嘴角含着微笑, 坦然迎接褚青娘目光。好像青娘的麻烦和他没有半分干系,他甚至还好心关切的问了一句:   “要不要我去打声招呼?”   褚青娘极为轻快的冷笑了一下,她几乎能看到到自己同意后,魏文昭假模假样叹息的样子:哎,只是本官身为朝廷重臣,更应当恪守朝廷律度, 实在帮不了娘子。   可惜今时今日再不是七年前, 她在怀安求告无门的日子了,褚青娘不再理会魏文昭, 转身去书桌开始抚袖研墨。   魏文昭心里有些遗憾, 他还等着青娘软软哄自己两句, 哪怕是假的也好。或者假意使性子也行,只要青娘愿意和他说话, 怎样都好,再说他都想好拒绝的话了:   哎~只是本官身为朝廷重臣,更应当恪守朝廷律度, 实在帮不了娘子。   哎, 青娘被拒绝的错愕样子一定很好玩吧, 可惜青娘不搭理他, 魏文昭无奈只能举步跟上:“你做什么,不如我帮你研墨?”   褚青娘研墨的动作悠悠不停,语音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要处理三子珍内务,麻烦魏大人回避。”   就如同魏文昭的公务需要避开褚青娘一样, 褚青娘处理三子珍内务,同样可以要求魏文昭回避,毕竟这是褚青娘个人的生意。   魏文昭停下脚步,研究了下褚青娘神情,悠然加淡然没有半分怨怒急色。魏文昭食指,慢慢从拇指尖划到拇指根,五感只有眼前褚青娘,和食指划过拇指的一点麻酥。   他心里明白褚青娘要处理他造成的麻烦,这样淡然,几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或许虚张声势?   “魏大人?”还不滚?褚青娘坐下执起毛笔,抬头提醒魏文昭。   魏文昭君子一笑,伸手示意:“夫人请。”然后举步转身离开,只是转身一瞬脸色变得冷肃。他知道今日褚青娘,再不是当年褚青娘。当年怀安时,褚青娘不过小小脚店老板娘,尚且能伸出奶爪挠他一下,今日呢?   褚青娘眉眼平静淡然,看魏文昭出了隔断走出主屋,心里一片平静:七年努力,她终是可以正面对上魏文昭,哪怕他是当朝二品尚书。   低下头,褚青娘开始凝神书写,素白的纸上,是她可以动用的关系。   诚意侯府、慕北侯府、忠肃伯府……   也有那些沾着灰黑的:丁掌柜、酒糟三儿、善打听……   还有她的主管上司:庆郡王。   第二日褚青娘一身轻简打扮,坐着青呢小轿,拜访诚意侯夫人邓文兰。   邓文兰终于给长子定好媳妇,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身清爽迎出侯府大门,和褚青娘拉着手互相行了礼,戏谑笑道:“终于舍得下生意来看我了,可真真是稀客,回头我得给菩萨烧香感谢。”   褚青娘也是玩笑口吻:“不为生意谁来看你,你家老大婚事定了,我三个儿子还一个没解决呢。”   邓文兰挽着褚青娘往府里走,关切道:“我怎么听说异宝阁被封了,说是香料有问题。”   褚青娘淡笑:“我就是为这事来请你帮忙的……”   褚青娘从诚意侯府出来,很快邓文兰也从焕然一新从府里出来,两个人一东一西背向而驰,京城各勋贵世家夫人,慢慢都动了起来互相拜访。   而在京城看不到的街巷背角,阴暗的角落里,强大的银钱,让另一张网也密密动起来。他们生活在下九流,可他们的触须可以碰触到,很多光鲜的达官贵人,不注意的地方。   比如废太子府最低等的太监、宫女;比如明王府不起眼的马童,铲马粪的奴仆……各种消息在贫贱阴暗中密密传递。   褚青娘再一次检看请愿名册,薄薄一本名册。每个名字后边都是某朝中封诰的贵夫人、甚至王妃。这些人都是异宝阁的客人,香薰、精油她们都有享用、甚至喜欢。   合上名册,褚青娘吩咐:“备轿去庆郡王府。”作为皇商,她被应天府为难,庆郡王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   “是”珍儿屈膝领命下去,不一会儿竹帘又‘哗啦’一响,进来的却不是珍儿,而是二等丫头,十四岁的遂意。   “夫人,宜王府送来请柬,请您过去一趟。”   宜王府,褚青娘凝神想了一会儿:“告诉来来人,我现在就过去。”   宜王在书房等着褚青娘,见人过来起身相迎:“岳母,我听说你一船茶叶被扣了?”   褚青娘淡笑:“魏文昭大约想再次压制我,所以慢慢开始为难三子珍。”   宜王一滞,没想到根节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慢慢沉吟:“一船茶叶赔了倒没什么,可是三子珍从未失信过,商人以信为本,这样长久以往……”   褚青娘不以为意,笑道:“三子珍没打算失信赔钱,逢春堂刚好有批药材进京,我跟他们东家说好了,将茶叶悄悄转到他们船上,快到京城换条船,到时候他们爱怎么查怎么查。”   至于被扣押的船,现在上边不过装了一些石头压水线,过几日等逢春堂药船走远了,石头一扔回怀安就好。   “还有快要回来的西域商队,我也去信让他们暂缓回京,剑兰马场请蒋家出面,先挂在他们名下。”   褚青娘转身走到书架前,目光从整面墙的书上慢慢滑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就是异宝阁我也很快能解决。”   宜王不再说什么,只是抬脚走到褚青娘侧后,也抬眼看自己读过的书册。   书房里静悄悄,从窗户进来的阳光,一格格照亮书脊《国策》《春秋》《史记》《全农书》……   “平儿”青娘温和浅淡的的声音响起,“你从来不想那个位子吗?你也是龙子。”   宜王愣了一下,转眼看褚青娘,褚青娘的目光还留在书架上,留在《国策》上。   想那个位置吗?宜王心里有点堵,他重新看向书架。这书架一丈三尺高,一丈六尺五寸宽,上边一千二百七十九本书,每一本书他都细细看过。   尤其史书,他细细翻看过无数次,不想那个位置吗?   心里有个细小声音想说不想,可是还没说,宜王就坚定的告诉自己,骗人!   他那么喜欢史书、那么喜欢国策,他……悄悄,在没人时,在某时候悄悄快速想过。   可是他明白,他以皇子身份能在皇宫平安长大,已经不容易了,他没有任何助力。   褚青娘终于转过身,抬眼看向宜王,看向这个俊雅平稳的青年:“平儿,机会来了,你想不想?如果想,我鼎力支撑你如何。”   宜王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胸膛微微起伏的快了一点,他的机会来了吗?他有点不敢相信。   褚青娘眼神带着慈爱和欣赏:“你是定州柳家外甥,不管才学、性情都是诸皇子中最优的,不管是为了你的志向,还是柳家威名,还是这海清河晏的大好江山,你都应该试一试。”   宜王又静默了片刻,才开口:“母亲意思是太子和明王鹬蚌相争,诚王兄又对皇位毫无兴趣。”   这一刻他们放弃地位,褚青娘拿景平当自己的孩子疼爱,景平拿褚青娘当母亲亲近。   褚青娘微笑:“鲁王心智鲁莽,又向来以你马首是瞻,再下去十三皇子才将将十四,陛下未必有精力再去培养等待。”   宜王景平接口:“太子明王两败俱伤,下来论年龄背景,确实我最合适。”   褚青娘笑:“柳家这个背景先藏着,我以三子珍鼎力支持你。”   一个商行如何鼎力支持?宜王疑惑。   褚青娘笑:“你只需考虑如何慢慢亲近陛下就好,剩下我来。”   这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如果办不到那就是钱不够!   当然人际关系也很重要,不过巧得很,这两样褚青娘都不差。   褚青娘从宜王府出来,又去了庆郡王府,去庆郡王府就是完全告状了,以下司身份状告应天府。   褚青娘忙完坐着青呢小轿回府,忽然想起自己这皇商身份还是魏文昭求来的,不知道来日朝上,魏文昭后不后悔。   褚青娘回到府里,遂意早等在门口,见她进来,急忙上前迎接:“夫人可算回来了,木法先生来了,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褚青娘一凝神,立刻加快脚步赶回映霞苑。   “木法先生安好”褚青娘笑着双手合十,“愿真主与您同在。”   木法确实有些不高兴,不过不是对褚青娘,他先行礼然后就很不高兴:“我听说贵国官员,说我们西域香料有害人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怪声怪调充满不悦:“我们的香料传承数百年,上至国王下至百姓没有不用的,贵国官员这是污蔑!”   褚青娘微笑:“木法先生想要怎么办?”   “我有国书,我要面见你们皇帝陛下。”   竟然还有这样的助力,应天府周志通你能抗住吗?褚青娘微微笑道:“您把官牒给我,我帮您转呈陛下面前。”   官牒转眼到了庆郡王案头。   六月十五大朝会,各部事毕天佑帝兴致良好宣布:“济国夫人开通西域商路,西域月宛国国王,递了国书过来,如果能恢复和西域诸国邦交,也是盛事一件,诸位爱卿今日就可见见这位时臣。”   西域使臣?别人或许窃窃私语好奇,魏文昭却直觉不好,总不会是成儿嘴里那个西域伯伯?   “宣~西域月宛国使者,木法觐见~”   庆郡王脚下未动,眼角瞟了一眼魏文昭,嘴角一丝嗤笑,不过很快消失无踪。   “木法仅代表我国陛下,向大虞皇帝陛下问好,愿真主与您同在。”奇怪的腔调在金殿响起,魏文昭薄唇微抿,青娘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他 。   金殿上递交国书,天佑帝高兴的赞扬了几句。皇上能不高兴吗,在他手上大虞国富民强,又有牛痘,现在又有可能恢复西域十六国邦交,再加上要立自己喜欢的儿子做太子,简直再顺心没有。   木法又赞美了几句大虞地大物博,民风淳朴,天佑帝刚想让木法退下,宣布太子的事,木法却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义愤。   “我们国王陛下很仰慕贵国大国上邦,只是没想到,贵国官员竟然毫无道理欺压我国,说我国香料精油有毒!”   天佑帝愕然:“怎么会?朕的御医检验过,朕的后宫也有人用。”   庆郡王不失时机站出来:“臣弟替辖下西域皇商状告应天府周志通,无故封停异宝阁。”   从袖里抽出名册双手呈上:“这里有京城,六十八位二品以上夫人联名作证,她们使用异宝阁香料,将近两年,从未出过任何问题。”   六十八位二品以上夫人?这朝中站的大臣,超过二品的也没有那么多!   周志通冷汗一滴滴冒出来,死死忍住不看魏文昭。可别的,尤其对立哪一方,简直是肆无忌惮的看魏文昭,这么大的事,魏大人竟然不管管,还让老婆托别人告到金銮殿? 第75章   不说大臣, 就是天佑帝也奇怪, 忍不住在朝堂点名魏文昭:“魏爱卿,济国夫人遇到这事,怎么不见你去应天府打声招呼?”   魏文昭立刻出列,抱着笏板做出苦笑模样:“吏部评定官员刚收尾,微臣担忧其中有错失,在封卷前又一一进行审核, 每日回去也是忙碌到深夜, 别说去应天府打招呼,微臣连这事听说都没有。”   吏部侍郎、主事立刻纷纷出列替魏文昭作证:“魏大人确实每日都要带着卷宗回府继续复核, 其中庐阳郡下佑安县知县无功被评为优、郴州知府勤政爱民被评为差, 都是魏大人亲自拨乱反正。”   天佑帝满意的点头, 有魏文昭在,他也觉得天下官吏用起来顺畅许多。   秦久兰笑着讽刺:“魏大人和尊夫人同居一室, 一句话的事,济国夫人都不说,倒是满京城联系勋贵夫人, 魏大人这夫妻相处的可真有趣。”   这么一想也是啊, 这事儿其实就是魏文昭一句话的事, 何至于弄得这样复杂?朝中官吏看魏文昭, 眼神就有些琢磨的味道。   魏文昭回头,眼里带点鄙视看秦久兰,嘴里嗤笑:“本官夫人向来贤惠通达,从不耽误本官朝中之事, 再说,就算本官知道,也不会去应天府说什么。”   魏文昭说到这里,脸色一肃做出一身正气的模样,呵斥秦久兰:“作为朝廷官员本来就应该以身作则,遵纪守法,家里遇到事情,就去打招呼,秦大人这是置朝廷律法于何地?”   刚直不阿的样子,好像褚青娘的麻烦不是他找来的,座上帝王不知道根由,只听得眼里带笑。   当然知道根由的人不多,但是能混到大朝的,有几个不是老狐狸,立刻有人出来想拉周志通下马,毕竟顺天府府尹这个官职,虽然不是多大,但太重要了。   “陛下,济国夫人香料不仅供奉御前,就是在京城也卖了将近两年,此次顺天府封查根本就是无事生非,微臣请陛下撤换顺天府尹。”   周志通额头汗水涟涟,后背湿了一层又一层,可这事是魏文昭让他做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绝不会卖了魏文昭,因为魏文昭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   周志通本质是个能干肯干的官吏,没有太多急智,这会儿被人参奏,一时想不出辩解的话,只能老实出列跪在地上。   魏文昭了解周志通,因此抱着笏板对皇帝躬身求情:“周大人一向兢兢业业,总不能因为查封了微臣夫人的店,就被陛下撤职,如果这样以后那些地方官吏,谁还敢查官员亲戚的店?”   天佑帝听了微微凝神思索。   魏文昭继续启奏:“微臣并不了解家里生意,可微臣娘子的本事,微臣还是知道的,大约这几年异宝阁生意越做越大,周大人心里担忧,所以才查验一二,原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而且微臣对自己娘子有信心,异宝阁绝不怕顺天府查验。”   态度端的是清正坦然。   说到这里,魏文昭笑着回头对木法说到:“贵使其实不用气愤,这原本就是绝好的证明机会,等顺天府查验结果出来,有大虞官府为证,谁还会怀疑贵国香料精油?百姓们只会放下心更加喜爱。”   是啊,有官府为证,百姓不是更相信?木法想通其中关节,眼睛一亮,郑重向跪在地上的周志通行礼,诚恳道谢:“感谢您奉公执法,请您快些查验,然后将那些香料的主要配方公众于世,在下会为每一味配方做解。”   周志通终于敢举起袖子擦汗,他就说嘛,好端端魏大人干嘛为难自己夫人,原来是要顺天府出证明,让褚夫人生意更好。   真是疼爱自家夫人呐。   觉得自己明白魏文昭心思的周志通,立刻不再惶恐无主,对着木法坦然道:“在下京城父母官,所作所为都是职责所在,贵使不用感谢。”   木法自然是赞叹:“大虞的官员都清廉负责。”   天佑帝听了,免不了心情舒畅。   周志通挺直背对天佑帝启奏:“这两年,西域通商日益繁华,异宝阁生意越来越大,微臣作为一方知府,为京城百姓故,不敢不闻不问请陛下明鉴。”   “嗯”天佑帝点头,“外来之物再好,也需要一一检验,以后如果和西域各邦通商来往,需要特别设立官员检验。”   “是”旁边中书舍人连忙将皇帝话记录下来。   天佑帝又吩咐周志通:“济国夫人的店已经开了两年,又有各勋贵夫人作保,爱卿可以让异宝阁正常营业,至于香料照常检验就好。”   “是”周志通领命起身。   天佑帝目光转向魏文昭,眼里就是满意,转向朝中大臣:“诸位爱卿也当向魏爱卿学学,因公忘私不说,只这份奉公守法就难得!”   “是”朝臣一起揖手躬身。   魏文昭谦虚欠身:“微臣不敢。”不过在满朝羡慕中,只有他自己低头垂眸那一瞬,冷肃的神情才是他真实表情。   轻而易举被青娘破了,不但如此,自己还做了她的助力。褚青娘果然不是当年的青娘了,魏文昭心中叹息:看来明王一日不上位,他就不能再动三子珍。   天佑帝倒是心情越发好,开口道:“太子被废已有两年,朕有意再立储君,众位爱卿可有人选?”   还能有什么人选,太子被废,诚王不沾朝堂边、宜王母家清贫,自己跟隐形人一样,鲁王更不用说,鲁莽的挽起袖子就能杀猪。   左丞相先站出来,苍老的声音,带着特有韵味和嘶哑:“陛下诸子皆是人中龙凤,实在难以抉择,只是论长论贵,微臣推举明王殿下。”   这是四平八稳的做法,左丞相年事以高,他这个推举只是因为他身为文臣之首,陛下问国策他必须出来。   而且说话极富技巧:论贵论长,可不是论贤论明。   魏文昭垂着眼帘安静听着,心里却有几分对老狐狸的佩服,这太平方开的可进可退,不过有他提明王就够了,反正皇上也是这意思。   朝中大臣纷纷附议,明王心中激荡脸上却做出诚恳的样子,出列启奏:“儿臣诚惶诚恐,父皇春秋正盛,可以等皇弟们长大再做打算。”   天佑帝看着自己疼爱的儿子,满眼慈爱:“明儿不必推拒,朕近来处理朝务颇感力不从心,吾儿也该早日替朕分忧。”   “儿臣诚惶诚恐”明王跪伏在地,“但为人子敢不从君命父命。”   魏文昭嘴角勾起一点笑,瞬间消失无踪,事情成了,只要等着陛下开金口下旨。   天佑帝舒心笑笑,抚着灰白胡子:“传朕旨意,即日起加封明王为……”   “等等!”一声厉喝打断天佑帝,久不上朝的废太子纯王,出现在金銮殿门口。   纯王满眼犀利,恨毒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蟒袍明王,手里举着一卷卷宗,一步步走到明王面前,将卷宗砸到他脸上:“贱人你也配做太子!”   “住口”天佑帝怒道,“你不在府中思过,跑来朝堂闹什么,看看你还有一点往昔太子风仪没有?”   废太子悲愤看向天佑帝:“儿臣这样还不是拜您所赐,我做太子时,您时时宠爱明王,就像一把火在底下烧我。他用人痘害我您不彻查,他自编自演坠马,您却一口咬定是我,您对我,对您的嫡子,对一国储君公平过吗!”   天佑帝气的一阵阵头晕:“你口口声声说明王用人痘害你,明明是你德行不修残害宫女,才惹得小太监报复;你说明王坠马是自编自演,明明是你府中左参军下的手,人证物证都有,你偏偏死不认罪。”   废太子梗着脖子,悲愤掺杂着不服:“您就是偏心明王,为什么不肯承认?”废太子伸出手指,指着明王身前散开的卷宗,“这就是证据,上边详细记录你的好儿子,如何自编自演陷害我!”   天佑帝冷眼看着不服愤怒的嫡子,胸口一起一伏,冷声:“去,拿来。”   天佑帝身边伺候大太监,连忙弓腰下去捡起来,双手奉到皇帝驾前。天佑帝一边冷眼瞪着废太子,一边翻开低头一行行看下去。   这时候谁都不是傻子,朝堂里上百位大臣静息屏气,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座上皇帝翻动纸张的一点沙沙声。   魏文昭手里抱着笏板,心里直觉不好,能让废太子这么明目张胆,闯到金銮殿,那么这份证词必然九成都没问题。   魏文昭现在担心的是,到底是谁,给了废太子这份东西,是谁在阻碍明王册封太子?   明处的敌人不可怕,最可怕是暗处的敌人,还有经过这件事,如何消除皇帝对明王的失望?这些都是急需考虑的。   明王跪在地上,忍不住掌心一阵阵潮湿,眼角余光往魏文昭脚下滑去。要说这大虞朝堂,最能劝动皇帝的非魏文昭莫属。   天佑帝一行行看完卷册,虽然没动雷霆之怒,可胸中怒火一点点燃烧起来,烧的他太阳穴犹如鼓动。血管在皮肤下跳动,天佑帝最终没忍住怒火中烧。   “大理寺!”   “微臣在。”大理寺卿立刻出列。   “给朕查!”卷宗被纷纷扬扬扔下来,“退朝。”天佑帝带着怒火起身,只是起身太快,没忍住眼前一阵泛黑。天佑帝忍了忍怒气,太医早说过他年事渐长,不宜过喜过怒万事要节制。   稳住脚跟天佑帝忍了忍怒气,待眼前清明才举步往后走。   魏文昭从朝堂出来,风轻云淡的和几位同僚清谈几句,又安排了吏部几件公务,眼角余光扫到明王在不远处踌躇。魏文昭顿了顿,恍如无事般和人告辞,也和其他人一样,路过明王举手行礼,只是行完礼路过时,极轻快说了八个字:“事急从缓、坦然从容。”   明王一愣,很快调整过来,再遇到朝臣脸上表情自如许多。是的,事情尚未定论,他确实不能自乱阵脚。   魏文昭虽然给了明王八字谏言,坐上轿子眉头却深深皱起来,到底是谁在阻拦明王?   相助太子是完全不可能,因为这两年废太子放诞荒唐,皇上早已厌弃,所以阻拦明王不是为废太子,那么阻拦明王谁能受益?   诚王?   魏文昭笑了笑,不可能,诚王到现在还是三教九流的玩,府里来往的江湖游侠还是好的,有时候连杀猪宰羊的都有,而且府里一个正经女人都没有。   然后一个不可能的人,出现在魏文昭脑海里,他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然后一片冰雪:宜王,他的女婿。   不,不可能!魏文昭直觉不相信,宜王整天窝在府里看书画画,他府中连一个清客都没有,哪里有能耐,查出皇上都没查到的真相?   不,不可能,魏文昭的目光再次落到诚王身上,他结交广泛倒是有可能,从三教九流中查出什么,难不成诚王故意做出洒脱样子,蒙蔽众人?   “老爷”魏奇的声音在轿子外响起,“到家了。”   “嗯”魏文昭应了一声。   轿帘掀起一道光照到魏文昭身上,魏文昭俯身出轿,收拾好脑中思绪,走进映霞苑。映霞苑里褚青娘依然静静做针线,半低的头眉眼平和。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魏文昭心中浮现:“是你?”随着第一声疑问,魏文昭忽然肯定起来。   有什么不可置信的,明王如果落马,下边最受益的根本不是洒脱江湖的诚王,而是温润内敛的宜王!   是,宜王是没有能力调查太子和明王之间的事,可他不是有个富甲一方的岳母吗?   好大的胆子啊,魏文昭脸色冷肃到几乎动怒:“是你调查明王和太子的事。” 第76章   褚青娘停了一下, 脑里仔细思索过利弊, 将手中针别在衣服上,肌肤慢慢放入笸箩,才抬头对上魏文昭冰冷的怒火。   “明王觊觎思颖,所以他不能上位。”   什么妇人之见,魏文昭气笑了:“所以你就想支持宜王上位?你知不知道那个位置有多孤单,你知不知道上那个位置, 人是会变的?”   褚青娘当然知道, 也许她没有魏文昭知道得清楚,可她处在三子珍东家的位置上, 和原来码头摆摊, 周围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褚青娘垂眼看自己手背, 岁月的流逝到底还是有痕迹,手背到底少了那份润泽, 多了几根脉络。   魏文昭道:“你以为太子妃,皇后那么好做?宜王他现在单守着颖儿,将来最多再纳几个出身不怎么样的侧妃, 可是皇上呢?颖儿将成为众矢之的, 岚儿将会是第一个被当做眼中钉的, ”   魏文昭越说越气:“你只看太子和明王就该明白!”   褚青娘何曾不明白, 她何曾不想女儿一生安稳荣华,可是事情由得了她吗!   抬起头褚青娘同样冰冷夹杂怒火:“那怎么办?由着明王上位,然后兄夺弟媳,让颖儿最后不明不白消失在后宫, 或者改换身份当个不光彩的嫔妃?”   魏文昭顿了一下,然后冷笑:“你以为颖儿是谁的女儿?我这吏部尚书难道是摆着好看的?”   褚青娘轻蔑的笑着,看着魏文昭:“男人什么样你不清楚?得不到永远是的最好,不说别人,今上难道没有纳已故广王正妃为嫔?”   广王是先皇次子,夺嫡失败在今上登基三年后莫名去世,正妃屈氏成了今上后宫一员,只是随着广王子嗣接二连三夭折,屈氏也自尽在后宫。   这是天佑朝不能说的话题,魏文昭急着呵斥:“你疯了,什么都敢说!”   褚青娘压下心中火气,重新捡起针线,平了平心气:“我宁愿颖儿在后宫守着皇后尊荣,也不想她将来莫名其妙任人欺辱。”   魏文昭气得握紧拳头,身体忍不住前倾,压低声音从齿缝道:“我说了,颖儿不会有事。”   “凭什么,就凭你吏部尚书,就凭你有从龙之功?”褚青娘风轻云淡的一针一线缝袖口,“你也说了,人上那个位置是会变的,你有从龙之功又怎么样?亲兄弟都能痛下杀手,更何况你一个臣子。”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完全说不听的样子,气的牙根紧咬,脸上肌肉一股一股跳动:“你就是这样,从来这样,认定的理从不回头,从不顾家族和夫君孩子。”   一股气从胸肺冲出来,这气是对女儿未来的担忧,褚青娘忍了几忍,没忍住,扔掉衣裳抬头对着魏文昭冷笑:   “魏文昭,说的那么好听,不过是你自己的私心!你想拥护明王上位,然后凭着手中绝对权力,再次把我握在手心搓扁揉圆。我被你蹉跎一生,就算再蹉跎下去,我都可以忍。可是你让我看着颖儿也像我一样,被一个男人随意折辱甚至送命?你做梦!”   褚青娘眼里明明白白,燃烧出青色火焰,那是对魏文昭的愤怒。   魏文昭愣了一下,看着那愤怒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二次从褚青娘眼中看到这种怒火,第一次是褚青娘要堕胎时。   可是魏文昭很快把无所适从丢到一边,挺起胸对褚青娘愤怒道:“你觉得我在折辱你?觉得我把你握在手心搓扁揉圆,褚青娘你摸着良心说!”   想起自己往日的种种忍耐和体贴小意,魏文昭完全爆发:“我若真的把你搓扁揉圆,岂能容你三子珍随意发展?我若真的折辱你,你的肚子就别想歇着!”   褚青娘立刻回道:“你容三子珍随意发展,不过是因为你以为三子珍最终是魏家的,现在知道是褚家的,你不就立刻动手打压?让我如何,你以为你不想吗?”   褚青娘冰冷冷的笑“你只不过是承担不起,我鱼死网破的后果罢了。”   曾经恩爱的少年夫妻,终于第一次针锋相对,彼此冰冷的盯着对方,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   深夜幽暗的夜光照在床帐里,两夫妻中间的小孩,睡得四仰八叉,肉乎乎小脚丫子抵在母亲后腰,圆圆的小脑袋顶着父亲后背。   魏文昭面向床外,眼睛看向夜光中模糊的罗汉榻,白日他完全不听褚青娘的话,可夜深人静时,他却不能不想:明王觊觎思颖?   魏文昭眉宇沉沉,褚青娘只知道今上纳了广王正妃,却不知道先先帝,连自己小姑都娶过。帝王家这种风流韵事,实在不算什么。   可他半只脚踩在明王船上……   魏文昭抿紧嘴唇,要从明王船上下来不难,可是真让宜王上位?不,魏文昭直觉不喜欢。   魏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是他放弃发妻,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一步一汗水,一步一脚印得来的。魏家在朝中并没有根基,思云虽然从军,可他姐姐一旦成为皇后,宜王能放心他,甚至放心邵家?   还有思过,就算有青云志,作为国舅宜王能用他?   难道为思颖一个,放弃魏家整个前程?更何况思颖一旦入主后宫,岚儿作为嫡子,得多少双眼睛盯着,将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魏家。   魏文昭闭上眼,虽然国丈地位崇高,可他不想再战战兢兢过下半辈子。   床的另一侧,褚青娘同样没睡,黑夜里看着靠墙的床帐,薄软的茧绸垂下一条条纵纹。   她不愿女儿面对将有的危险,她不愿女婿面对不得志的一生,可这些是颖儿想要的吗?宜王上了那个位置,真的会变吗?   褚青娘倒不担心两个儿子,思云在邵家过得乐不思蜀,对他来说成为大将也好,成为兵卒也罢,就是喜欢军中。至于褚童,褚童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方父母官,好好造福当地百姓,所以谁上位都可以。   还有思成,褚青娘早就打算将三子珍交给他,从小就着意培养孩子对生意的喜爱,也是运气,这孩子生来就对行商充满向往。   唯有思颖,她愿意进那看着风光无限,实际很难把握的后宫吗?   第二日,魏文昭和褚青娘若无其事,一起陪小儿子用早饭,然后褚青娘处理三子珍内务,异宝阁全部开张——怎样能获得最大利润。魏文昭则抱着魏思成去花园玩,只是没多久天佑帝就召魏文昭进宫下棋。   褚青娘看魏文昭收拾停当出门,等他出门也立刻收拾一番,带着小儿子去宜王府。   先跟宜王说了魏文昭进宫的事,然后才领着小儿子去魏思颖院子。   魏思颖正带着几个小丫头陪岚儿玩,一岁多点的小家伙,晃着藕节儿一样小肉胳膊、小肉腿,颤悠悠学走路。   高抬腿晃着身子踩下去,腿上小嫩肉呼噜呼噜打颤,看见外婆和小舅舅,笑的透明哈喇子顺着嘴角流。   “就、就”小家伙不会叫外婆,对着自己小舅舅瞎开心。   魏思成看见小外甥,放开母亲手噔噔噔跑过去:“岚儿!”   小外甥一把抱住自己小舅舅,哈喇子蹭了魏思成一肚子,两个小孩儿一起“咯咯”傻笑。   褚青娘对魏思颖笑道:“陪娘去花园走走。”   魏思颖也是机敏的,尤其宜王把所有事都跟她说了。她笑吟吟安排好宫女照看两个孩子,母女两携手往湖边散步。   习习微风从湖面吹来,跟随伺候的宫女远远坠在后边。   魏思颖侧头看自己母亲,这么多年过去,母亲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气韵一年比一年沉静。不,还是有变化的,脸颊开始微微下坠,眼角多了几丝轻微的鱼尾纹,可韵味却更加宜人。仿佛陈酿的酒终于开封,气味醇香而悠长。   也许这就是父亲越来越放不开母亲的原因吧,女人总要有自己的味道,不依附男人,才让男人更念念不忘。   一阵风来,吹的褚青娘耳边发丝来回舞动,她转向魏思颖:“颖儿,娘一直没问你,娘支持宜王做太子,你愿意不愿意?”   魏思颖笑着挽紧褚青娘,给她支撑:“愿意,娘我愿意,您不知道,阿平他有一身学问和抱负,每日在家看书研究朝政,每每看着他跟我说那些朝政,哪些对,哪些不对,您不知道我虽然笑,可是有多痛心。”   褚青娘悠悠看着女儿:“颖儿,人是会变的,如果将来他喜欢上更年轻的嫔妃……还有不说岚儿庶出的兄弟,就是亲生兄弟……”褚青娘回握住女儿的手有些担忧,“还有万一夺嫡失败。”   魏思颖更用力地回握母亲:“夺嫡失败最多和纯王一样半幽闭在府中,和现在有什么区别?至于将来孩子们如何……”   魏思颖笑:“先得有将来才行,我愿意阿平夺嫡,自然也愿意承担将来的后果,至于王爷将来喜欢上更鲜嫩的女孩儿……”   魏思颖停下话头,转眼望向远处的垂柳依依:“人总要往前走才行,怕这怕那一辈子能成什么事,娘当年身无分文,怀着身孕离开魏家,怕过吗?”   当年……褚青娘忍不住笑了,果然人老了胆子也小,这一生可不就是要闯一闯才不负人生一世。   御花园天佑帝负手在前,魏文昭微微欠身在后边伺候。天佑帝已经五十八快六十了,肩背已经微微驼下去,梳得整齐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   他有些失落:“魏爱卿,朕真的是老了。”   魏文昭连忙弯腰拱手:“陛下春秋正盛,实在不该发此悲秋之言。”   天佑帝摇了摇头,握了握最近时常发麻的右手,感叹道:“朕老了,几个儿子却让朕忧心烦恼。”   “陛下……”   魏文昭话未说完,却被天佑帝抬手制止:“明王的事,你还不知道吧,大理寺已经呈上口供了,确实是他自编自演。”   魏文昭抿嘴,默默跟着帝王沉重的步伐。这个时候他得等,等皇帝说出自己意思,才好一点点顺着话绕弯。   天佑帝默默走了一会儿,抬眼虚望远处:“明王实在让朕失望。”   魏文昭依旧沉默不语,他还得等,等皇帝说完。   “魏爱卿?”天佑帝回头。   魏文昭急忙快走两步欠身:“陛下。”   “你怎么不说话?”天佑帝想了想,忽然笑道,“不然你觉得宜王怎样?温润内敛性情平和。”   天佑帝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也不错。   魏文昭笑着谦虚:“陛下的龙子自然都是好的,可是宜王……”   魏文昭顿了一下,他想起褚青娘说的明王觊觎魏思颖。   天佑帝笑道:“宜王怎么样,朕差点忘了,你可是他老丈人。”   魏文昭连忙深深弯腰揖手:“微臣不敢。”   天佑帝热而松软的手,扶起魏文昭:“好了,咱们君臣自在说会儿话,说起来在民间咱们还是亲家呢。”   魏文昭松口气笑道:“臣可不敢攀陛下”话虽然这样说,态度却如天佑帝的意思,自在平和许多。   “宜王确实是个性情平稳的好孩子,只是他和诚王一样,志不在朝堂,整日在家看书作画,性情淡泊得很。”为了魏思颖被觊觎的事,魏文昭没把宜王说死,留了余地出来。   君臣两个慢慢走着,话家常一样,魏文昭开始慢慢引话题:“要臣说,其实陛下有些求全责备,对明王太苛刻,从古至今那些贤君明君,那个手上是干干净净的?”   天佑帝轻轻笑了笑没说话,人们对帝王想想都是完美的,可帝王也是人,甚至是比常人更霸道,更狠的人。   魏文昭觑见天佑帝的笑容,收回余光继续欠着身话家常一样:“储君是未来的帝王,真要没有一点手腕心计,没有一点狠辣果决,岂不是要被朝臣拿捏?所以在微臣看,明王倒是刚刚好。”   青娘你想扶持宜王,也得看我答不答应。魏文昭嘴角勾起一点笑,瞬间又恢复成平和舒缓样子。 第77章   “好什么”天佑帝不以为意笑笑, “真要好, 就不该留下尾巴被人堵住。”   魏文昭和气笑笑,仿佛真的闲聊一样:“陛下这话说的,明王要是有您一半养气谋局的功夫,那也不是个孩子了,到底年少还得您看顾。”   拍马屁的话谁不爱听,尤其那句‘到底年少还得您看顾’, 天佑帝特别爱听。人就是这样, 纵是皇帝又能怎样,越老越怕老, 说他孩子小, 不就是说他还得好好活着吗?   不过天佑帝到底是做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 脑子还是清醒的,随口闲聊到:“仔细想想, 宜王倒更合适帝王之尊。”   魏文昭慢悠悠,外松内紧跟在天佑帝身后,他不太明白天佑帝为什么忽然对宜王有兴趣, 难道宜王那边有什么行动?   “宜王这孩子, 只一条就比明王太子强, 那就是稳, 稳也是一种养气功夫。”夸完儿子,天佑帝开始分析朝野情形,“大虞现在国富民强,和邻国贸易日益加强, 更需要一个稳健的帝王。”   说到这里天佑帝回头跟魏文昭开玩笑:“说到贸易,还要夸你家夫人。西域诸国在先帝手上打过几场仗,把人赶走后,边境虽然安宁几十年,但贸易不通,有些好东西到不了中原之地,比如退烧油。”   魏文昭连忙拱手弯腰:“陛下谬赞。”   天佑帝笑笑,戳破魏文昭那点谦虚:“谬不谬,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朕只是不明白,济国夫人店里遇到麻烦,怎么不跟你说,反倒找庆郡王?”   “少拿你朝堂上那一套糊弄朕。”天佑帝笑着补充一句。   魏文昭拱着身想了一会儿,苦笑道:“微臣哪里敢隐瞒陛下,只是原因太丢人说不出口。”   看着自个能吏愁眉苦脸,天佑帝抛下自家烦心事,颇有兴趣关心别人家倒霉事:“说吧,怎么回事。”很有些你不开心,但可以让朕乐呵一下的意思。   “其实……”魏文昭做出一副脸红羞愧,不好意思的模样“其实异宝阁的麻烦,是微臣安排周志通弄的。”   “什么?”天佑帝当自己听错了。   “还有燕州剑兰马场,微臣去兵部打招呼,让他们压着不给签章。”   “?”天佑帝。   魏文昭好像羞愧的脸都没处放:“还有运河上的茶叶,也被微臣让人拦住刁难。”   天佑帝意有所指笑了笑,很有经验:“跟你夫人闹矛盾了?”   魏文昭羞愧模样,拱手到脸前:“微臣哪里敢和她闹矛盾,是她要把微臣赶出屋子,微臣没辙这才给她找点小麻烦,谁知道人家根本不搭理微臣,自己把问题解决了。”   天佑帝好气又好笑:“你堂堂正二品尚书,连自己夫人都搞不定?”   魏文昭一幅落魄模样,苦笑:“还不是为了当年吕家的事,她一直不肯原谅微臣。”   所以陛下,您能不能不理会青娘的事,让微臣再次掌控她?这是魏文昭的未尽之意。   天佑帝不是不明白魏文昭的未尽之意,可惜他不能答应。   没错,当年因为吕家,魏文昭才能来到自己身边,才能用才华和细致平稳打动自己。封他做钦差平冤狱、兴架田,才能让大虞国库丰盈,国势蒸蒸日上胜过先前上百年。   可褚青娘如今也有大用,不说她牛痘之功,让天佑帝无法坐视不理,就是开通西域商路,连通西域十六国,这对大虞国运昌隆也很重要的。   因此天佑帝略一沉吟,没接魏文昭话茬,继续唠家常一样说别的:“你们这几年不是很好,天天腻在一起还多了一个孩子。”   魏文昭撩起眼皮,迅速瞥了天佑帝一眼,确定皇上不想偏帮他,脸上愁苦减去几分免得皇上反感,语气也轻松几分变成自我调侃。   “好什么,微臣都做了三年和尚了,幼子也是微臣当年封了映霞苑,胁迫来的,青娘根本不搭理微臣。”   “……”天佑帝是真楞住了,半天好笑又好气,拍了魏文昭一巴掌,直接给帽子拍歪,“你可真给朕长脸,啊?堂堂正二品尚书,竟然做出强迫女子的事。”   天佑帝拿食指点了魏文昭半天:“你让朕说你什么好,身居高位长得又俊俏,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实在不行换一个不就完了?”   魏文昭扶好帽子,拱手后退两步:“天下什么样的女子都有,可那些女子哪个能比的上青娘才干魄力?”   天佑帝品了品褚青娘这几年做下的事,朝中命妇那么多,的确没人做到她那一步。   “行,你喜欢你就慢慢守着。”   君臣两话题,慢慢岔的越来越远,魏文昭小心翼翼控制话题,确保天佑帝心情轻松愉悦,而不会想到宜王。   只是他不想,不代表褚青娘能放任他,随意在天佑帝耳边嚼舌根。   “陛下,宜王求见 。”天佑帝身边大太监,忽然接到内侍消息,躬身启奏到天佑帝面前。   天佑帝回头对魏文昭笑道:“刚还说平儿,平儿就来了。”转头对大太监笑道,“宣。”   很快宜王一身清爽却不失低奢便服,脚步稳健迎面而来:“儿臣叩见父皇。”   天佑帝笑着叫起:“朕刚还和你岳父说起你。”   “景平见过岳父。”宜王抱拳微微欠身。   作为皇子,其实宜王完全没必要给魏文昭行礼,并称一声岳父,他这么多年都是叫魏卿,好点就是一声魏大人。   今天却在天佑帝面前谦逊亲和,魏文昭没时间细思,第一反应就是避开,然后举手回礼:“王爷客气。”   这是最敏锐的直觉反应,宜王想在天佑帝面前展现稳健知礼,他却不敢在人家老子面前,跟人家儿子托大。   说什么在民间是亲家,天家永远是天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天佑帝果然对魏文昭的识趣很满意,不过他更满意宜王亲和知礼,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家教好。   “平儿今日怎么想起进宫请安?”天佑帝笑容慈爱和缓许多。   宜王笑着挥挥手,贴身大太监刘安,小碎步弯腰过来,双手托着一幅卷轴。   宜王拿过来展开,笑着给天佑帝看:“儿臣偶尔得到一幅张旭草书,知道父皇喜欢,就赶着进宫进献给您。”   草书天佑帝确实偏爱张旭,听了很高兴,就手打开仔细端详,宜王在旁边虚指着赞叹:“您看这笔势如龙蚪冲霄,笔意雄健……”   魏文昭欠身在后边,嘴角含笑听宜王说话,心却极速盘旋。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很少进宫的人,在自己进宫时,立刻跟着进来并且献上张旭真迹?   张旭的真迹是那么好得的?就是陛下自己也不过藏了十来幅。又是褚青娘,除了她,宜王去哪里弄来这么难弄的东西。   “魏爱卿觉得怎样?”天佑帝问。   魏文昭立刻凑过来仔细端详:“看这印章倒不像是假的,也是难为宜王,这东西可不好搞。”   不说宜王一片孝心,却说这东西不好搞,他却能搞到,暗指宜王比天佑帝还手眼通天。   宜王嘴角笑意不变,抬眼看向魏文昭,眼神似乎平稳,又似乎有所深意,语调也很和缓,似乎听不出魏文昭话中隐含的挑拨。   “不过凑巧有人送到集雅阁换钱,我想着父皇喜欢就送来给父皇品鉴。”   天佑帝又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才让自己身边人收走:“这么说朕倒是沾了儿媳妇的孝顺。”   集雅阁是魏思颖的陪嫁。   魏文昭急忙揖手:“她小人家家不过闹着玩,倒是侥天之幸,能遇到陛下喜爱之物。”   天佑帝让人收走卷轴,缓缓抬步往前走,宜王顺势走到侧边,小心用手扶着。   “说起来,倒是最终受了济国夫人的惠处。”天佑帝慢悠悠说着,又想起之前话头,只是碍着儿子在身边,没有明说,只拿话点魏文昭。   “好歹你也是济国夫人夫君,以后多少护着些自家夫人,别让人欺负的生意做不成。朕还等着能和西域十六国国书、贸易往来,济国夫人可是其中牵头人。”   “是,微臣明白”魏文昭停下脚步深深揖手,皇上警告他不许再捣鬼。   宜王瞥了一眼魏文昭,扶着天佑帝笑道:“父皇转了许久,怕是有些困顿,前边就是儿臣母妃的凝香阁,不如进去歇歇脚小憩片刻?”   ……   魏文昭停在原地,看宜王扶着天佑帝渐渐走远,嘴角含笑袖里的手却微微握成拳。   “魏大人?”旁边太监小心催促,魏文昭对太监笑了笑,转身往宫外走,一边走一边闲聊似的:“宜王最近常进宫?”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随便问问就知道,太监笑道:“倒也没有特别多,只是陛下最近喜欢凝香阁安静娴雅,偶尔过去歇歇,就常碰见宜王殿下。”   原来是母子联手,魏文昭笑着从袖里掏出一个银裸子,塞到太监手里。   魏文昭出宫不久,街上碰到明王骑马进宫。臣子碰到皇子亲王,理应下轿行礼。   魏文昭当街行礼,明王很客气下马扶起,只是扶时明王有些焦急低语:“大人,父皇那里该如何挽回?”   其实天佑帝说的不错,单论一个稳字,太子明王都比不上宜王。   魏文昭笑着谢恩,迅速而轻快的低语:“微臣要是殿下,就不会这会儿去陛下面前讨不自在。”   “可是宜王弟……”明王迟疑片刻,忽然心生猜忌,“莫不是魏大人看中宜王弟是你女婿。”   魏文昭极轻快的颦眉,这还没怎样就猜忌自己!   明王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描补:“魏大人当然不会,否则当日也不会主动暗示本王。”   这样多疑小心眼的人,魏文昭抿了半口气,笑道:“王爷明白就就好,微臣今日已经替王爷描补过,殿下还是在家中静候消息,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明王好歹也是斗倒太子的人,很快明白自己犯了大忌,松开魏文昭,两人假模假样笑谈几句也就散了。   魏文昭回到府中,例外没先去映霞苑,而是去了自己的书房。他有些身心疲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不是一句空话。   每一次陪王伴驾他都是集中十二分精神,做足十三分功课。年轻时精力充沛不觉得累,现在却常常觉得有些累。   可身体和精神的疲累,掩不住心事重重。家里妻子、女儿、儿子都和他不是一条心,甚至处处唱反调,明王短处又一天天暴露出来。   魏文昭站在“耐心”两个字面前,这幅字写了三年多,三年多他一心对褚青娘,却没有分毫作用。   青娘,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魏文昭伸出手,抚在“心”字上边,眼中有伤痛有疲惫,桃花眼也少了年青时的熠熠生辉。   “青娘,你到底怎样才肯回头,我有些累了,你知道吗?”   半晌,魏文昭收回手闭上眼,负手在后,朝中还有许多事等他运做。 第78章   魏文昭动了起来, 他不能再拖, 否则以宜王的冷静稳健,在明王受挫的时候,很容易趁虚而入。   再者明王眼看就要登上太子之位,触手可及的东西,就好比毛驴眼前的萝卜,越吃不到越着急。就比如明王现在就有些焦虑, 焦虑到方寸都有些守不住。   最糟糕, 如果让明王乱了方寸,无意中咬出他, 虽然他有退身之法, 可终归会丢了天佑帝的信任, 也会让将来新君忌惮嫌弃他。   以上种种,魏文昭必须立刻动起来, 好在他能用十来年,从一无所有穷探花,到如今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脑子还是很够用的。   朝堂上再奏对时, 明王就会被隐隐约约提起来。不明显, 不会让天佑帝反感, 但那些小事都有明王影子,比如嘉州的粮食今年丰产,嘉州知县送捷报。   嘉州,明王去年到那里主持了水利。   再比如京城巡防上折子, 今年京城纵马伤人事例,少了五成。   明王有个宠爱的太监,在闹市惊马伤了一个孩童,被明王重责五十鞭斩首示众。明王自己出门也变成坐轿多,就是骑马也一定有马夫牵着。有明王这样,京城骑马的谁敢不小心?   凡此种种,明王勤政爱民的形象,一点点被魏文昭展示到天佑帝面前。而明王自己也听从魏文昭建议,顶着陷害废太子的嫌疑,日日不慌不忙站在御阶之下。该参议的政事参议,不该参议的默默听着,向天佑帝展示处惊不变的气度。   天佑帝的心慢慢再次偏向明王,不过天佑帝偏,不仅因为那些‘勤政爱民’更多是因为,明王能让朝中大臣向着他,这也是为君者需要的本事。   后宫明王母妃钱贵妃,凭着多年对皇帝的了解,给天佑帝进献了好几个通晓音律、按摩的少女,再次夺走柳嫔一点点勾住的皇帝。   处于下风的宜王稳健依旧,三五天进宫请安,好像无事一般,陪柳嫔聊天,偶尔陪天佑帝看看书法,再偶尔下一半盘棋。   天佑帝当然也疑心这个儿子,忽然进宫次数多起来,拿语言试探几次,都被宜王轻松避开。宜王好似完全没有夺嫡之意,用他的话说,就是有了岚儿,忽然体会到父母之爱,所以想尽点人子之道,才常常进宫。   天佑帝心情又舒畅起来,哪朝立储不是闹得腥风血雨,只有在他这儿,就是明王和太子对战一番,其余儿子要么洒脱如诚王,要么恬淡如宜王。   天佑帝觉得福分到他这里也是尽了,因此心情大好,替明王遮掩了陷害太子的事情,准备再次在大朝会,提及立储之事。   可是这次依然没成,废太子再次闯入朝会,这次他的激愤几乎化为实质利箭,射向龙座上的父亲。   “一样都是儿子,我还是嫡子,只是母后不在了,你就任由一个偏妃庶子陷害我!”   天佑帝气的怒火上头,这就是他曾给予厚望的嫡子,这就是曾经他选的太子,这样混不吝泼皮一样!   太阳穴‘砰砰’鼓跳,脸色隐隐赤红,天佑帝道:“朕说了,大理寺已经查了,确实是你府上左参军所为,不过和你无关,是他自己嫉恨明王抢你风头。”   就算被儿子气到,天佑帝还是担忧明王将来上位,收拾昔日太子,因此替废太子,去掉谋害未来帝王的罪名,只说是下属所为。   废太子知道自己什么指望都没了,根本没在乎天佑帝那点好意。再说,就算有天佑帝留下这句话,有什么用?将来明王上位,要收拾他太容易了。   所以废太子根本不在乎,是谁把人证物证送到他手上,那人又想利用他做什么刀枪。反正有一条,他和神秘人目标一致,那就是明王决不能上位!   废太子冷笑一声,梗着脖子和天佑帝抗上:“行,上次是我傻,相信你是我爹,把物证交给你,你现在怎么说都行。”   天佑帝被自己儿子气的,心脏不受控制一阵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这不省心的傻子!   废太子没注意道天佑帝气色不对,还在下边冷笑兼发泄不满,这次他带着笃定的胜利:“儿臣请问父皇,谋害当朝储君是什么罪名?”   天佑帝眼底慢慢泛红,他死死盯着废太子不说话,因为怕一说话把自己气死。他是皇帝,知道自己现在情况不对,他现在急需要的是平心静气,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   天佑帝慢慢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气血平和。左丞相离天佑帝比较近,他从皇帝略微粗喘的鼻息中察觉不对,抬头瞄了一眼皇上,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有些担忧。   魏文昭是第二个发现的,至于明王,他这会儿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一颗心都在废太子身上,哪有心思观察皇上气色。   “陛下,”   魏文昭抱着笏板出列,打断废太子,当然作为大臣他不能当堂指出皇帝气色不对,否则整个朝廷会乱,他只是针对废太子。   “纯王原本奉旨在府中自省,如今三番五次无旨闯入朝会已是大不敬。虽说是陛□□谅爱子,但到底这里是朝堂,当以天下事为要,微臣请陛下首肯,请纯王爷回府自省。”   天佑帝气血微微平顺,关键时刻还是魏文昭能注意到他,关切到他。   可他们君臣都没料到,废太子已然失去未来,如今滚刀肉一样,什么也不怕,对着魏文昭就是破口大骂:“你个卖妻求荣的东西,怎么父皇还没伺候完,又卖了父皇,上赶着去伺候明王?”   魏文昭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双膝跪下启奏:“微臣一片丹心向日月,当年能有架田之功微臣已经死而无憾。魏文昭磕了一个头,”如今朝野清平,微臣了无遗憾,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归故乡。”   天佑帝这个气呀,魏文昭还年轻,正是是能干的时候,他还想留给下一任君王,就被这混不吝逼到这一步。   太子离的远,看不清天佑帝气的脸膛发红,想到自己手里东西,忍不住小人得志模样,冲着天佑帝乜斜。   “父皇上次能替明王遮掩,这次儿臣带来他三年前,牛痘换人痘人证物证。父皇敢不敢宣人上来,让满朝文武看看,你那心爱的宠妃,庶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废太子换了一只脚,斜着身子抖着肩膀,得意道:“当然父皇不敢也无所谓,反正我都让人在京城大街说了一遍,现在满京城恐怕没人不知道,明王做下的好事。”   “谋害储君还想上位,做梦!呸!”废太子一口痰,落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你!”天佑帝气得猛然站起来,心跳犹如战鼓擂动,终是破了养生功夫,一口鲜血喷出,“逆子!”   天佑帝晕了,朝中一下人心惶惶,虽然有左右丞相力压,有魏文昭辅助平稳朝堂,可人心惶惶,就是人心惶惶。   皇帝倒下了,谁来接替皇位?   一众皇子,除了被关押的废太子,大大小小十几个,跪在东华阁外给皇帝侍疾,后宫嫔妃以钱贵妃为首,也素髻素衣跪在东华阁外。   这也是天佑帝聪明的地方,他的权利从来不许后宫染指,儿子们手上也没有,而是分在朝中大臣手上。   因此这时候,守着天佑帝的就是左右丞相、太尉、禁军统领和六部之首的魏文昭。   这几个人左丞相纵览全局;太尉、统领,一个远水一个近火;右丞相和魏文昭则互相掣肘,因此有他们在,谁也别想谋害昏迷的天佑帝。   问题是天佑帝如果一病不醒怎么办?   魏文昭隐隐坠坐在东华阁最角落,隔着暗影看太医来来往往小声商量,然后眼光在左丞相、禁军统领身上瞄过。   袖下的手指暗暗搓动,如果皇帝一睡不醒,他能拉拢这两个人吗?   只要明王上了那个位置,吴太尉就算不愿意,为了天下太平也得捏鼻子认了,吴太尉认了,准备告老的左丞相,也只能哈哈笑着拱手称臣。   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东华阁外,几个年幼的皇子忍不住,早被宫人抬下去,只有明王、诚王、鲁王还跪在外边。   好在天佑大虞,天佑帝终于在第三天早上醒过来,只是醒过来的帝王嘴角僵硬歪斜流涎水,这也就罢了,还舌头僵硬无法说话,右半边身子动不了。   右半边身子动不了没关系,魏文昭仗着自己年纪最轻,几步冲到天佑帝榻前跪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一行泪,很合适的留下来。   “天下万民还等着您呐。”又是一行热泪。   天佑帝听得眼眶含泪,唯一能动的左手,颤巍巍伸出来拍向魏文昭肩头:“啊啊哎哎”   旁边伺候许多年的贴身大太监,悄悄抹掉眼泪,思忖着皇帝意思,解释道:“陛下说‘辛苦你了’。”   一句话,魏文昭是真的伏在帝王床边哭了,不管怎样天佑帝看到他的努力辛苦了。   左丞相觑了魏文昭一眼,对天佑帝拱手:“陛下遭此劫难,朝中须得立刻选出太子。”   魏文昭抬起头,眼含悲痛看向天佑帝:“不然就明王吧,几个成年皇子唯有他,跟陛下学过帝王之术,也唯有他替皇上处理过政务。”   天佑帝敛下眼帘,艰难的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天佑帝对贴身太监招招手:“啊啊”   贴身太监忍下悲痛,挺起胸:“传旨~”   “啊啊啊”   “明王纯孝……”   魏文昭脸上泪痕犹在,身心却放松下来,终于,还是他成功了。   “陛下!”屋外传来另一个太监,响亮甚至喜悦的声音,“济国夫人来了!” 第79章   “济国夫人来了, 带着月宛国国王的御药师!”太监喜悦的声音, 仿佛还带着草木发芽的蓬勃生机,“他说他能应对陛下的病症!”   屋里众人尤其太医们完全愣了,魏文昭背对着天佑帝,脸色有一瞬是完全肃杀的。   左丞相也有些怔楞,吴太尉倒是露出喜色和激动。   只是不等屋里有什么反应,屋外很快转来钱贵妃阻拦的声音, 那声音就算年过四旬, 还带着清澈的娇纵、不悦、和一丝傲慢。   钱贵妃,受天佑帝宠爱二十多年的后宫第一人。   “济国夫人, 就算你是陛下御封的一品国夫人, 就算你是宜王的岳母, 也不能仗着宜王,在这后宫横冲乱撞。”   褚青娘对着钱贵妃屈膝行半礼, 声音温和却毫不退缩:“贵妃娘娘千岁,臣妇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宫里横冲直撞。”   钱贵妃不叫起, 褚青娘就维持着屈膝动作, 稳稳说下去:“臣妇一介商贾, 得蒙陛下恩遇封为一品济国夫人、并西域皇商, 臣妇时常感激五内。日前听说陛下抱恙,臣妇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替之,幸亏天佑我朝,月宛国御药师木法能治此病, 臣妇才求宜王带臣妇及药师入宫。”   屋里,大虞权利最顶端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听屋外两个女子对决。   左丞相颦眉,不知该不该相信一个异国药师;魏文昭眉头微皱完全拒绝,他现在只想敲定明王立太子,然后顺利上朝继位。可他更深知事急从缓,越到节骨眼儿越不能急,否则惹得病重皇帝生疑反感,那时不但明王遭殃,他自己也会被天佑帝猜忌。   吴太尉倒是向前走了两步,对褚青娘的到来生出几分希翼。至于禁军统领,一直扶剑站在帝王枕畔,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城墙,守卫着皇帝。   天佑帝本人艰难的躺在床上,他虽然行动不便,可他缜密的思维还在,就算面容歪斜,也没有全乱方寸。他对着突然而来的希望,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可以没有完全拒绝,只是艰难的喘息、聆听。这时候才是最见人心的时候。   屋外钱贵妃带着骄奢,傲慢训斥褚青娘:“济国夫人知道自己是商贾最好,不过一个行商之人,就敢带着蛮夷一个不知所谓的药师,来给陛下诊脉。你当宫中御医、正副院使都是笑话?”   褚青娘并不想多和钱贵妃纠缠,因为她还做不了主。直起身,褚青娘淡笑道:“贵妃娘娘,您刚才没听到?这位公公是向陛下启禀,说明陛下已经醒了,臣妇求见的是陛下。”   言下之意求见的不是自己?被宠了二十多年的钱贵妃,气的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褚青娘对着东华阁再次屈膝,深蹲到地朗声道:“臣妇一品济国夫人褚氏青娘,带月宛国国王御前一等药师木法求见陛下。”   这清朗镇定的声音透过殿门,让人心头一震清爽自来。不说别人天佑帝也满意三分,不管事情如何,就凭这份镇定自信也让人心生好感。   “草民逢春堂唐百病,愿为木法药师作保,他确实是月宛国一等御前药师。”   又一道健朗沉稳的男声传进来,天佑帝眼神示意太医院院使:唐百病是什么人?   没想到院使眼里露出几分兴奋,甚至跃跃欲试,他躬身道:“唐百病!陛下不知道,此人乃是京城医者中的怪人,医术精湛高明,某些方面甚至比微臣还要高明。”   比院使还高明?左丞相眼睛微微发亮;吴太尉眼睛更是明亮几分;就是禁军统领,虽然依旧面色严肃,可握剑的手也紧了几分。微微暴起的骨节,说明主人心中的激动紧张。   唯有魏文昭对着屋外下意识皱眉,他实在不喜欢褚青娘这时候来搅局,这么关键的时候!简直像是有仇一样。   天佑帝眼睛也不自觉亮了两三分,就听院使继续说道:“微臣这几日就在想,如果京城中还有人能针对陛下症状,就得是唐百病,只是听说唐百病前几年去了西域,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老院使眼里熠熠生辉,对着天佑帝深深揖手:“这是皇天庇我朝,微臣恳请陛下见唐百病一面。”   ‘咯吱’一声,沉重的殿门打开,阳光从殿外照进来,褚青娘和一干人进来行君臣之礼。   “臣妇奏请陛下,允许木法药师用割血之法,医治陛下中风之症。”   割血之法?一听就不怎么吉利,不说屋里众人如何不信任,太医们如何面面相觑,魏文昭率先跪在褚青娘身侧,对天佑帝启奏。   “陛下!”魏文昭带着十二分忠诚模样,还有关切痛心“陛下只是血涌痰迷之症,虽然行动多有不便,可是险期已过,以后在后宫静心保养,再加上太医们用药针灸,不会影响天年,可如果用这什么月宛国药师,治好皆大欢喜,万一呢?”   魏文昭不再说下去,只是把头磕在地上:“若有万一,微臣万死也抵不过心中悲痛,求陛下不要尝试这中原没见过的法子,您是九五之尊……”   说到最后,魏文昭哽咽难言,跪伏的身子哭的一抽一抽。他能不哭吗,褚青娘这法子成了,明王彻底与皇位无缘,而褚青娘在皇上面前的分量将无人能及。   不成……魏文昭想都不敢想,心里怕得直抽抽,不成,魏家灭门之灾就在眼前!褚青娘,你就非得这样,置我、置孩子们、置魏家于不顾吗!   对于魏文昭的话,褚青娘脸色淡然并不反驳,一直在她身侧的宜王撩袍跪下,对天佑帝启奏。   “儿臣得知父皇当朝吐血昏迷,立刻进宫侍疾,跪在东华阁外四个时辰,父皇没有转醒的意思,儿臣才做了人父,才知道父母的宝贵,怎么能忍耐。”   宜王在最关键的时候,用质朴的语言,诚挚关心的神情,让天佑帝牢牢记住了他。   “儿臣在宫外听过唐大夫医痴之名,想着他就在济国夫人别院于是去寻,只是没想到唐大夫听了父皇病症后,说木法药师割血之法可以医治。”   屋里那个不是千年狐狸,听了宜王的话,心里快速算计,跪了四个时辰出去找,为什么将近两天才来?   就听宜王继续说:“割血之法,一听就不吉利儿臣怎么肯,可是唐大夫再三保证,又说父皇是最英明的皇帝,庇佑大虞风调雨顺万民安居乐业,他作为大虞子民,怎么能害这么贤明的万岁爷?”   一记马屁拍到天佑帝身上,宜王却说得自然而动情:“关键时刻,还是济国夫人想的周到,立刻传信给烈威侯府、慕北侯府、安顺伯府……”   宜王列了京中六家勋贵世家,这些都是家里有中风瘫痪病人的。天佑帝伸出能动的左胳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明白褚青娘的意思了。身边太监也是听得心中激昂,连忙扶起皇帝,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锦被。   皇帝艰难的侧着头,眼里怀着希望,看向地上跪着的第八子。   宜王眼里闪出泪花,看向天佑帝,好像孺慕又好像满满希望生机:“最终烈威侯府老将军、安顺伯太夫人愿意试药!”   试药效果呢!屋里众人只觉得寒栗和鸡皮疙瘩,在手臂和后背一阵阵颤栗,是期盼的激动的!   魏文昭敛目神思清明且有些冰冷,如果效果不好,宜王、褚青娘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了!”宜王对着皇帝的期盼,惊喜的泪花闪闪,“老将军瘫了七八年,如今已经能被人扶着走两步了!太夫人腿上也有了知觉,父皇请您派人去验看!”   屋里‘嗡’的一下,几个太医开始低声又快速的交流,这些勋贵他们都给看过病,这两位病情如何,他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很快院使先出来请命:“陛下,烈威侯府老将军的脉,微臣最清楚,微臣请命去烈威侯府。”   天佑帝已经没法点头了,他挥了挥还能动的左手。   另一个太医请命:“微臣请命去安顺伯府!”这样的激动,是医者对医药奇迹的热衷。   这次不用天佑帝动,左丞相挥挥手让人去了,然后大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对木法深深揖手:“请药师先为我朝陛下诊脉。”   然后,大虞和月宛两国最顶级的医者相互交流,唐百病作为熟谙两国药理的大夫,居中转换讲解,务必让天佑帝得到最稳妥安全的治疗。   天佑帝用民间说法就是中风,用药理说就是血拥痰迷,而月宛国的方法,是找到拥塞之处,用一种犀利的,奇特的铜制弯月小刀划开放血。   知道治疗方法,太医院协商觉得可以一试,唯一危险是血流不止,或者伤到重要经脉,可是有他们在,这些都可以规避。   天佑帝听了太医院协商出来的结果,院使和另一个太医也回来复命,院使眼里星光璀璨:“陛下,老将军脉象全通,假以时日就是再度提枪上马也不是不行!”   天佑帝终于露出舒心笑容,左手指向木法:“啊啊”   贴身大太监,用袖脚抹掉激动涌出来的泪花,挺胸对木法笑道:“我们万岁说‘有劳’。”   魏文昭知道大势已去,可依然叩头到地痛哭流涕:“陛下三思~”他要用最诚恳的态度,留住天佑帝信任,以及万一不幸,给自己以及魏家脱罪。   唐百病和木法,穿上太医院特质的白袍,院使和另一个名太医,手持布袋在左右神思高度集中,他们负责万一出岔子,随时金针正穴、封血。   唐百病在病人面前,完全严肃细致,他确认拥堵之处,木法跟着再次检验。两人手指按在同一处,抬起头互视一眼,然后和大虞最顶级的医者眼神交流,四人同时互看一眼,同时郑重点头。   木法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盒子,取出手柄巴掌长,泛着冷光的小小弯月刀。   天佑帝病好了,奇迹般,不过三天就行动自如,不过因为伤口在后颈,所以还要再静养调理一段时间。   废太子被贬为庶人流放永州,明王也因为用人痘陷害皇兄,被贬为四品违命将军,带着钱贵妃封到一个小小县城。   太子位置再次空悬起来,可满朝文武的眼睛都落在了宜王身上,这个低调的仿佛不存在的皇子,在关键时刻,却凭一己之力,带着济国夫人闯宫救回了天佑帝。   对着满朝期盼,宜王倒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整天呆在宫里亲自伺候天佑帝,喂药、喂饭、擦洗都不用别人。   甚至对着天佑帝满意的眼色,也是儿子的谦逊:“父皇其实不用急着考虑太子的事。”宜王一边用银勺给天佑帝喂粥,一边神色平和安稳,“儿臣知道朝臣们现在看中儿臣,父皇也满意。”   说这话的时候,宜王正吹着银勺里的粥,然后温和的喂到天佑帝口中,完全没有半分诚惶诚恐的样子,反而话家常一样:“儿子知道这话大不敬,可是在儿子心里天家也是家,您是我父亲,父子之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宜王的安稳平和不急不躁,让天佑帝十分舒心,索性靠在锦被上等着儿子慢慢伺候。   “唐大夫和木法药师,还有郑院使都说了,过了这个劫难,父亲再有十年二十年也不奇怪,您何必着急?储君是大事,后边还有许多小皇弟没长大,您英明一辈子,总不能最后一件事没做好,将来去了天上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天佑帝咽下儿子喂的粥,舒心的靠在锦被上:“英明一辈子不敢说,可是朕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万民,将来去了天上也没什么汗颜的。行了,郑院使也说了,朕年事已高应该保养为宜,你去跟左丞相好好学学平衡之术。魏爱卿那里也不能少去,大虞官吏到底如何,他心里一本账,如何用人排布他那手腕妙的很。”   宜王状似无奈放下银勺:“父皇,您就不能让儿子好好伺候伺候您?要不让诚王兄……”   天佑帝乜斜自己儿子:“剩下三个成年皇子就你合适,再推拒就矫情了啊。”   宜王笑了笑,没有一点被看破的窘迫:“儿子不瞒您,儿子也想和父皇一样名垂千古,可是父皇现在病着,儿子一步也不想离开。”   宜王看向天佑帝,眼里满满孺慕、依恋、真诚:“儿子就想好好伺候您,将来等儿子老了,儿子的孩儿也能这样对孩儿。”   “哎”天佑帝微微叹息,天家最难享的就是天伦,“去吧,好好学,就是孝顺父皇了,生在天家能有天伦是福分,不能有也要把天下万民时刻记在心上。”   “是”宜王恭顺的起身,放下九龙纹瓷碗躬身告退。背对天佑帝的时候,宜王眼里多了几分坦然和讥讽。果然魏文昭这手真真假假,和坦然诚恳,最能入皇上心窝。   讥讽不过一瞬,宜王很快变成平和谦逊的模样,走出门时,宜王碰见他的母亲,新进册封的柳妃。   柳妃是端着果碟过来的,母子两相遇眼神一触即开。他们眼中似乎有什么意味,又似乎什么意味都没有,如风过了无痕。   柳妃笑眼盈盈,走近帝王之榻:“陛下,臣妾弄了果盘给您,您尝尝,有刚进贡的荔枝。”   ……   映霞苑魏思成终于同意分房,原因是木法伯伯太厉害了,他也要去西域,要去西域就得独立勇敢,就得学会自己睡!   魏文昭眼睁睁看着,看着成儿衣裳、被褥搬到西厢,然后是他的衣裳被褥被一样样搬出去。   毫无办法,他已经毫无办法阻止褚青娘做任何事,皇帝信任看重褚青娘,儿子也不能再指望。   在映霞苑主屋床上放了三年的被子,被小厮搬走,然后是衣柜中冬天的衣裳、秋天的衣裳、夏天的衣裳……   一样一样取出来、叠起来、抱出去。   这收拾的不是魏文昭的衣裳,是他的心肝脾肺,一样样从青娘这里摘除。   魏文昭痛到麻木,转身看褚青娘。褚青娘正在书桌后算账,眼睛看着账薄,素白的手和乌木算珠形成强烈对比。   魏文昭看着,只这样看着,就觉得心痛的不行,他明明这样爱青娘,明明已经爱的痛彻心扉,为什么青娘就是不肯回头看看?   魏文昭看了一会儿,抬起脚,一步步走向褚青娘,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脚步可以这样沉重,仿佛压着千斤。 第80章   “青娘”痛楚缠绵的两个字, 从魏文昭有些干涩的薄唇中出来。   褚青娘停下拨弄算珠的手, 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桌边的魏文昭。褚青娘屋子所有家具,不是竹皮黄就是枣红色,唯有她劈做书房这一块,是漆黑家具。   黑色的书桌,黑色的柜子,褚青娘一身水绿衣裙和白皙肤色, 被衬托的清冷、却俏生生, 仿佛春天黑色泥土里开出雪白梨花的树枝。   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魏文昭看着,只觉得心里一寸寸疼痛, 他的疼痛犹如实质般, 从眼里酝酿, 直白的展现在褚青娘面前。   褚青娘眼睛微微动了动,看了下魏文昭的痛苦, 半晌气息平和清冷问道:“怎么?”   魏文昭仿佛被背负什么重压,压的站不稳,身体晃了晃, 右手成拳抵在桌边稳住身体:“太子的事是你在后边操控?”   褚青娘垂下一排长长睫毛, 笼住自己眼眸, 让别人无法探寻自己心思。魏文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褚青娘, 半晌却见她嘴角莞尔抬起头。   褚青娘笑着看向魏文昭:“魏大人这话有意思,我不过一介商贾,哪有通天手眼,去参与皇家的事?”   不肯说, 明明已经做得这么明显,还是不肯和自己说。魏文昭心气郁结在胸口,不知道是疼痛、憋闷,还是别的什么。   褚青娘静静看着魏文昭,看他半天不说话,只是沉痛哀伤的看着自己,于是低下头继续检查账目。   算珠相碰的‘哒哒’声,再次在屋里响起。魏文昭静静看着,看着褚青娘因为低头而露出来脖颈,柔韧雪白美的动人心魂。   账册被‘沙沙’翻过一页,褚青娘继续一行行查算,屋里很静、除了算珠‘哒哒’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你在恨我对不对?”魏文昭忽然开口,“不,你不是恨我,你是在迁怒我,你把对孩子们的抛弃,迁怒到了我身上。”   书房里恬淡平和的气息骤而凝滞,褚青娘没有抬头,可是她停下了所有动作,周身气息变得寒冷。仔细看,能看到她垂下的睫羽,掩盖着眸中严寒,腮帮微微动,那是暗自咬牙的后果。   这一点微弱的动作,也许别人不会注意,可魏文昭固守了褚青娘整整四年,她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印在心中。   看着褚青娘暗自咬牙,魏文昭满心酸涩,沉沉苦笑道:“可是这件事真的怪我吗?你应当知道我从没想过让你离开。”   魏文昭强撑着最后的自尊,眼里的沉痛哀伤凝聚一团,就如最浓稠的黑色膏露,让人不忍目睹:“青娘,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爱你。”   褚青娘不说话,低眼不知看着账册,还是漆黑的桌面。   魏文昭哀哀看着她:“青娘!”   褚青娘胸口微微起伏几息,忽而,她推开账册算盘,葱白的手交握在桌面,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魏文昭。   清冷的声音如同珠玉溅在白瓷盘:“你还记不记得,回来京城前一晚,你跟我讲刘秀的故事。”   魏文昭当然记得:“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天下伟业为要务,阴丽华和刘秀夫妻一体,最终成为史上有名贤后。”   褚青娘清冷哼笑:“那郭圣通呢?”   “郭家有襄助之恩,郭圣通被废,郭家兄弟皆为列侯,儿子全部封王。光武帝封还封她为沛王太后,迁出皇宫和儿子同居封地,没有受过一天委屈,有什么不对吗?”   褚青娘玩味的听着魏文昭辩解,停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真那么好吗?郭圣通四十六岁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刘秀活了六十二,比她大的阴丽华活了六十。”   不是心气郁结,怎么可能这么早早亡故。   魏文昭不屑:“史书记载,沛太后因病而逝,人吃五谷生百病这是天命,就算是她心情郁结,那也是她自己想不开,光武帝待她、待郭家绝对优厚。”   褚青娘抬头,一双凤眼黑白分明的看向魏文昭:“优厚?刘秀在河南打天下,郭圣通怀有身孕,可是一心爱丈夫的她,不顾自己有孕骑着烈马相随。”   “后来刘秀称帝,阴丽华有孕,刘秀却不敢将她放在宫中,带着出征。刘秀二月到怀县,四月到邺,五月到元氏,从邺到元氏五百里走了二十三天,阴丽华停在元氏待产,刘秀从元氏到卢奴九十里用了不到一天。”   褚青娘冷悠悠笑看魏文昭:“那时候是建武初年,天下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一斤黄金只能买五升豆子。刘秀为了一个女子生产安危,全不顾天下黎民死活,那样行军要耗费多少军粮?时时刻刻会饿死多少百姓?”   真为了天下,会这样不顾百姓死活?   魏文昭抿嘴不语,他没注意过这些。   褚青娘冷笑:“说什么一代贤主,不过是为自己私心罢了,史书记载他如何贤明善待郭家,可郭圣通呢?三十多岁被抛弃,四十多岁身亡。当她在洛阳行宫,数着丈夫行军日子时,那样缓慢小心翼翼,她是不是记起自己有孕,却骑着烈马日夜厮杀?”   谁能知道那时候的郭圣通,是什么心情。   “魏文昭,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自私,就像刘秀不过是为了自己雄心壮志,如果真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什么不管自己儿子是不是贤德,就封王封地?郭家不管贤劣都封侯?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堂权利,为了弥补全力襄助的郭家,为了自己留下贤名,哪里是为了天下百姓?”   魏文昭手指颤了颤,他没想到过这些。   褚青娘一口郁气出去,交握的手换了下上下,继续说道:“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心悦我?”   魏文昭疲惫的桃花眼,多了几分星光,期盼的看向褚青娘。   “我知道”   褚青娘的‘我知道’三个字仿佛春雨拂过,滋润久旱的大地,魏文昭眼中几乎含泪,心中幽深的绝望有一点点复苏。   魏文昭动情道:“青娘……”   褚青娘却没什么变化:“我知道,我知道你喜爱我,你爱我,可那又怎样?”   桃花还来不及在春风中绽开,就枯萎在枝头,魏文昭只觉心里又是一痛,仿佛被人血淋淋插进一把匕首:“我爱你,从没有变过,这还不够吗?”   “你爱我……”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眼中明明灭灭,却死活不肯熄灭的微弱星光。   “你爱我,却从不尊重我,你想让我做外室我就得做外室;你想我回来做妾,我就得回来做妾;你想我有孕我就得有孕?”   褚青娘眼中也有了悲伤,她看着魏文昭,说:“魏文昭为什么你可以追求你想要的,我却不行?我不想做外室,我不想和另一个女人共享丈夫,我不想和你再纠缠。”   泪水一点点弥漫上褚青娘眼睛:“魏文昭,我不想和你再纠缠。”   魏文昭不是每见过褚青娘哭,当姑娘时受了小委屈,就会找他哭要他哄要他安慰;生颖儿时又痛又怕拉着他哭;怀安时向他示弱,眼里泪花似有似无。   可从没哪次像这次这样,让他心疼。那泪水只是薄薄一层雾,潮潮的,可是魏文昭的心却一点点碎裂,裂出血缝嫩肉。   他终于知道褚青娘此生再不会回头。   魏文昭一步一步,走在六月过分刺眼的太阳之下,十二分明亮的太阳,照着魏文昭惨白的脸色,他行走在太阳之下,仿佛一个移动的冰窖。   一步步走在颜色鲜艳的花园,魏文昭却似乎行走在寒冬腊月的雪原,耳边回荡着他和褚青娘最后的对话。那时候他已经抛下男人所有的尊严,几乎是哀求。   “青娘,为什么你可以一次次原谅别人,却不能原谅我一次?”比如吕文佩,她就原谅过很多次,帮过很多次。   褚青娘看着虚空一点,停了一会儿回到:“大概因为爱过吧。”   爱过所以不能原谅,原来心疼永远没有最痛,只有更疼!魏文昭胸口隐隐仿佛被一只手捏住,疼的难受却无力挣脱。   ‘大概因为爱过吧。’   魏奇在书房门口忧虑的等着,看见魏文昭浑身枯寒进来,连忙迎上去:“老爷!”   双手扶住魏文昭胳膊,几乎透着衣裳能感觉到他的冰冷,尤其脸色惨白吓人,一双艳色薄唇几乎失尽血色。浑身唯一有颜色的,唯有一双黑惨惨失神眼睛。   魏文昭被魏奇扶着走进书房,再忍耐不住胸口难受,一个踉跄扑到桌上,右手紧紧捂住胸口。   “老爷!老爷!”魏奇急的额头冒汗,围着魏文昭转圈,“奴才早说过……”早说过让您别招惹褚娘子!   可是魏文昭这幅样子,魏奇怎说得出口,只能改成:“老爷心口疼,不如奴才去请太医来为您把脉?”   魏文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桌面,强自忍耐着摇了摇头:“下去吧,我没事。”   “老爷!”魏奇快哭了,惨白到有些发青的魏文昭,实在让他难过。   “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老爷……”魏奇双眼含痛。   魏文昭撑起身子放下手,站直:“连你也不听我的了?”   怎么可能,魏奇就是死,也不会违逆魏文昭。就算有千百个不放心,魏奇还是默默拱手退出去,出去时,还替魏文昭拉上书房门,他自己紧紧守在书房外。   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魏文昭失魂落魄站着环顾,三四年不用的桌子、柜子、罗汉榻,还有床榻以及……心中一阵刺痛,魏文昭别过眼。   床榻上放着,他在映霞苑用了数年的被褥。   别过的眼神扫到墙上,墙上斗大两幅楷书‘耐心’‘体贴’,因为裱糊的年代有点远,卷轴舍色纸面微微泛黄。   魏文昭挪步走过去,抬起手轻轻抚上‘耐心’二字。原来再多耐心都没用,原来在自己决定攀附吕家时,就永远失去了青娘。   心又是一阵窒息的疼痛,魏文昭强自忍耐过去。   原来拨开那些华丽的辞藻,自己是那么自私,从没在青娘立场上考虑过;说的深情无比,却从没尊重过青娘意愿,一切都是自说自话自己决定。   手不可遏制的微微颤抖,魏文昭一把抓住卷轴高高扬起,他追不回青娘的心了,要这‘耐心’有什么用!   可暴躁的手却凝滞在空中,一滴水珠咸咸湿湿的落在‘耐心’下的条案,圆圆地四下溅开。   ‘耐心’两个字被小心的放回墙上,魏文昭颤抖的手轻轻呵护,抚摸着那个‘心’字。 第81章   魏文昭的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放下褚青娘?他从十四岁气就喜欢她, 从成亲就认定了她,就算分开六年,也心有笃定,笃定她总会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们有感情,因为他们有孩子,可惜结果却是他料错了。   魏文昭收回手, 转身走到床铺边, 拉开薄薄夹被,躺下去将薄被盖在腹部。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 魏文昭望着黯淡中, 微微泛着豆绿的账顶。郭圣通, 心中蓦然出现这个名字。   ‘郭圣通四十六岁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刘秀活了六十二, 比她大的阴丽华活了六十。’褚青娘冰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郭圣通,魏文昭想明天去看看吕氏吧。   第二日, 太阳高过屋顶, 缕缕金光从树叶间穿过, 魏文昭负着手慢慢走进华年小筑。   魏思瑞已经快八岁了, 他和褚童一样都在秦先生那里开蒙,这会儿吕氏正温柔的给他整理衣裳书袋。   “孩儿见过父亲。”魏思瑞看见魏文昭进来,立刻站直身体行礼,拘谨中压抑着小小激动。   魏文昭想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开心快乐的成儿。   “真的公平吗?”耳边又响起褚青娘声音,清冷中带着讽刺凉笑。   不公平,魏文昭在心中微微苦涩的回答。   伸手搭在儿子头顶,揉了揉他软软头发,魏文昭温和笑道:“瑞儿在秦先生那里学的开心吗?”   魏思瑞心里一紧,连忙绷紧稚嫩的身体,紧张的像发誓一样:“孩儿一定刻苦勤奋,像二哥一样早日求取功名,为伯府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有那么重要吗?魏文昭忽然心里生出这样的疑问,不过很快疑问被搁置到一边,可另个一让人悲伤的实事摆在面前。   魏思瑞已经没有二哥了,他就是魏家二公子。魏思过的名字已经从魏家族谱划去,成了褚家大公子,褚童。   魏文昭微微转念间,眉宇浮着温和浅笑,安慰二儿子:“学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要太苛求自己,慢慢来就行。”   魏思瑞绷紧的小身体,悄悄松口气,再看向父亲,眉宇间就多了点孩子的朝气和快乐,不多但是确实是轻松快乐:“孩儿知道了。”声音也清脆许多。   魏文昭笑笑,拍拍儿子小肩头:“去吧。”   “孩儿告退”魏思瑞恭恭敬敬行礼,走出去却觉得步子轻快许多,连院里的绿树花草,也似乎鲜活起来,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欢欣。   屋里就是剩下魏文昭、吕文佩和伺候的东珠,银杏前些年不想再空熬日子,求着吕文佩恩典,放出去另配人了,现在孩子都有了。   东珠出去倒茶,魏文昭负手四下看看,特别素雅,或者说素雅的不像伯府夫人的卧室。   水绿色帐子、几样原木色家具,屋里没有别样装饰,只有简单。再看吕文佩,米黄色对襟褙子素白绫裙,漆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用一根素银簪子别着。清致的瓜子脸脂粉未涂,原来娇嫩的菱唇,现在只有一点浅粉本色。   这哪里像有家有夫的女子,简直就像在居家的修士   “其实也不用这样雅致简单,”魏文昭开口,“没事可以打扮一下,出去和其她夫人们喝喝茶聊聊天。”   吕文佩看着前方不远的青色地砖,浅笑:“我懒散惯了,没事在家做做针线,等瑞儿回家,挺好的。”   一股深深的孤寂在魏文昭心中蔓延,人还未老心已老,吕文佩的人生就只剩下等瑞儿回家么?   又一股隐隐的痛拧着魏文昭的心,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看样子是想笑,却没笑出来:“我每月会带孩子们出去,不如下次你也跟着一起?”   吕文佩笑笑,那笑容很浅淡,还夹杂着苦涩和一丝解脱,她转身回到床边坐下,捡起针线:“谢谢老爷好意,你带孩子们去吧,妾身就不去了,如果可以也带年儿一起出去散散心。”   魏思年,那个孤独的女孩儿,到现在还执拗的用惩罚自己,为母亲赎罪。就算当年有父命给吕文佩侍疾,可是过后再也没来看过吕文佩。   魏文昭心中又是一闷闷一击,他的女儿,和母亲隔着不过一座主院,却生生斩断母女情分。魏文昭看着吕文佩手中针线,那是一条竹叶青的百褶裙,裙上翩翩蝴蝶飞。   给魏思年绣的裙子,魏文昭的心像是装满水的皮囊,沉沉的坠着。   魏文昭站了一会儿,屋里静悄悄,吕文佩低头,手中丝线牵的长长的,一上一下精心绣着手中蝴蝶。魏文昭站了一会儿,负手转身往外走,出门却碰见东珠端着茶进来。   “老爷就要走了吗?”   “嗯”魏文昭应了一声。   东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着茶盘屈膝送人。魏文昭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本官记得你也不小了,要不要在府中给你寻个婚事。”   “多谢老爷好意,奴婢只想伺候夫人。”   魏文昭随意道:“不影响,既是府里的人,你成亲后也可以继续留在华年小筑。”   东珠有些讶异,抬头看了魏文昭一眼,低头想了一会还是拒绝:“奴婢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奴婢看的多了,多少好姻缘能恩爱到最后,不过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不过是走着走着就散了’魏文昭品着这句话,心里似乎若有所悟,没想到他府里还有这样佛性的人。   ‘走着走着就散了’魏文昭还在品着,忽然听到有人给自己行礼。   “小人见过大人。”   魏文昭抬眼是许松年,穿着一件锡灰色长袍,腰里少见用了革带,挂着香囊。魏文昭知道这是许松年今年的生辰贺礼,褚青娘亲手缝制的。   在许松年身边,还有一个瘦削的少年,大半人高,默然无声躬身揖手。   当日说过继出去,还是他的儿子,可自从出了魏家族谱,褚童再也没叫过他‘父亲’,最多碰见时这样揖手不语。   “不用多礼,都起来吧。”虽然声音平和,魏文昭却感觉到内心生出一股疲惫,只是他是男人他得顶着,疲惫被深深压下去。   褚童默默直起身,站在一边,垂着眼帘不说话。   魏文昭看着自己儿子,问道:“最近学业怎样,我听国子监教授夸你勤奋用功,小小年纪不以外物动喜怒。”以前觉得有这样的儿子骄傲,可是这一刻魏文昭看着褚童,忽然生出难过的感觉,十三四的孩子,不应该正是淘气的时候?   “教授谬赞,褚童不敢当。”   许松年上前,隐隐将褚童挡在身后,拱手笑道:“大人,再耽误下去,就该迟到了。”   魏文昭心口微微一堵,侧过身子让他们过去,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一成年一幼年的身影,童儿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魏文昭转头又想起了自己长子,思云,魏思云,自从去沧州邵家,一去近五年,只在魏思颖出嫁回来过一回。   这几年,每年不过寥寥几封信回家,以前魏文昭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刻苦挺好的。现在再想想,十岁的孩子离家,难道不想爹娘?   离家这么多年,考武举都不回来为什么,因为他和青娘的关系吗?   魏文昭眉目暗了暗,敛住所有沉郁心思,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了东院。   分辨了下方向,魏文昭举步向琅琊阁走去。琅琊阁是永嘉伯府最高最华丽的建筑。主院庄严大气,却远不及琅琊阁两层高,雕梁画栋,瑰伟引人瞩目。   可是一想到住在里边小小单薄的女儿,一个将自己封闭的小女儿,魏文昭就不可遏制心疼。   在这瑰伟的琅琊阁外,魏文昭甚至想起看着风光无限的长女。他去劝她,魏家荣耀已够,劝她做个富贵王妃,一生有父亲和弟弟们庇护,安享岁月不好吗?   可魏思颖昂着下巴,倔强道:“女儿现在和王爷两情相悦,看着王爷有志不能实现女儿难受,至于将来……”   那一刻魏文昭在魏思颖眼中看到了决绝:“至于将来,他若无情我便休!”   那样断然无情。   魏文昭忽然仰首望天,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的孩子,一个个变成这样子? 第82章   “老爷?”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文昭回头, 是魏思年贴身丫头墨兰。   墨兰手里提着一个鲜花篮子,里边深红、浅粉、素白、娇黄的月季,被绿叶衬着开的正盛。   “奴婢见过老爷”墨兰见果然是魏文昭,连忙后退屈膝行礼。   魏文昭双手负后,淡声道:“起来,你家小姐在做什么?”   墨兰小心起身, 低头回道:“小姐正跟着辛叶夫人学琴。”辛叶夫人是褚青娘请来的, 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嫁人后不幸家门生变, 就出来靠给人教琴为生。   魏文昭一直不大明白, 褚青娘为什么会突然请人给魏思年教琴, 原先没多想过,现在却忍不住在心里寻思。   “因为褚夫人说, 老爷好琴通晓音律,儿女中总该有继承这爱好的。”   耳边蓦然响起声音,魏文昭心里微微一惊, 他竟然不知不觉把心里话呢喃出来?这在官场绝对是大忌。尤其现在, 明王不会甘心失败, 必定会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他需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不让人知道他曾和昔日明王有过勾连。   魏文昭把微微乱跳的心慌压下去,重新恢复一家之主的模样,一边抬脚往院里走, 一边借着话头继续问下去:“你家小姐可还喜欢学琴?”   “喜欢!”说起学琴墨兰明显兴奋许多,眼里星光熠熠,“辛叶夫人说小姐手指颀长,最适合弹琴。”   两个人说着话走进琅琊阁,琅琊阁松树苍苍郁郁,西屋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   魏文昭负手驻足,聆听着不甚流畅的琴音。显然是魏思年在练习弹奏,不说技巧怎样,就是曲谱都有些生疏,可魏文昭却在有些磕绊的琴音里,听到了清静平和之意。   琴音既是心音,想当年他练习弹琴,琴音总有激昂向上的意思,可他女儿小小年纪,却是清静平和。既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怨激愤,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清静平和。像是清澈的潭水,一眼可以看见潭底各色鹅卵石。   一曲结束,魏文昭举步进去,辛叶夫人正给魏思年讲解指法,见他进来屈膝行礼后,结束了今天课程告辞。   魏文昭微微颔首,侧身让人出去,等人走了,才转眼看自己女儿。十二岁的魏思年,身穿天青色罗衫白绫裙,清静雅致,却少了豆蔻年华的俏丽鲜艳。   “女儿见过爹爹。”魏思年敛衽屈膝,低垂的眼睛里闪出点点喜悦。   这是所有的孩子中,除了成儿还喊他爹爹的,魏文昭心中叹息,嘴里温和道:   “起来吧,跟辛叶夫人学的怎样?”   魏思年起身,随着魏文昭脚步,走到桌边站定,嘴角弯起,因为父亲的关心而喜悦:“辛叶夫人琴艺高超,女儿很喜欢她,偶尔听她讲一些人生道理,女儿受益匪浅。”   魏文昭抬眼看自己的三女,清澈的眼睛笑意融融,额头、唇上好几个坑坑洼洼天花坑。   这个孩子终归是破了相。   魏文昭抑制不住心里一疼,多好的孩子就这样毁了,将来找不到高门大户嫁。魏文昭温和道:“喜欢学就好好学,音律可以陶冶人的性情。”   “是”魏思年笑着应了,举手亲自给父亲斟茶。   魏文昭四下看看,雪洞一样的屋子没有任何装饰,床上挂着半新不旧豆沙色帐子。   屋里唯一鲜艳的颜色,是盖琴的枣红绒布,坠着亮黄穗子。哦,还有墨兰正给花瓶换的鲜花。   魏文昭收回眼光,抬手扶着茶盏转了一会儿,慢慢沉吟道:“你母亲很想念你,我看见她给你在绣裙子,应该是为中秋节准备的。”   魏思年喜悦渐渐收起来,垂下眼眸抿唇不语。   魏文昭继续道:“当年她纵容黄氏肆意散播谣言确实不对,可事情过去这么久,她也知错改了,你……”魏文昭顿了下,继续道,“别跟你母亲计较了,好吗?”   褚青娘说他自私,从来用自己的想法替代别人的,魏文昭想,他可以试着学会尊重别人意愿。所以他不强迫女儿原谅吕氏,只是商量她。   魏思年并没有发现父亲小小的改变,低着睫毛:“我不是跟母亲计较,而是人做错事总应该承担后果。那时候母亲没有想到、看到,我是她的女儿受她生养之恩,替她赎罪理所应当,更何况我还欠着褚夫人救命之恩。”   做错事总应该承担后果,那么自己今时今日家不成家,是昔日选择错误了吗?可如果没有昔日攀附吕家,魏家哪有这样荣耀,一举从清寒变成勋贵?   魏文昭想着永嘉伯府,恢弘的狮子大门,自傲不过片刻,很快却觉得索然乏味。   如果,他只是在心里想,如果当年他没有攀附吕家,而是和青娘一心一意过日子,会怎样?   也许他只是一个地方知府,没有像样的宅院,下衙后,后衙就住着他的妻子儿女。   魏文昭原本不过随意想想,可画面却扑面而来:思云必定缠着班头学武,在院里舞刀弄枪,看见他回来肯定喜笑颜开喊爹爹。   童儿必定白生生,穿着秀才袍给他行礼:“爹爹辛苦了,孩儿读书有一处不明白,能不能晚饭后请教爹爹?”   正屋,青娘一定会亲手做几样小菜,正带着丫鬟在桌上布置,成儿就在她脚边玩耍。青娘看见他回来,不会停下布置饭菜的手,只会笑眼融融,道:“回来了,洗洗准备吃饭。”   “爹爹?”   魏思年担忧的声音,让魏文昭回过神,对上魏思年担忧的眼神,他才发现自己眼眶酸涩。   魏文昭收敛神思,让自己眼眶恢复正常,他望着清雅平和的小女儿,忽然问了一句:“年儿,你在这里替你母亲赎罪,是不是心里也觉得爹爹当年做的不对?”   魏思年低头笑了一下,抬起头眼里没有一丝雾霾愤恨:“这世上,褚夫人可以怨您;大姐、大哥、褚家表哥可以怨您;甚至母亲也可以怨您;唯独我、华姐姐、瑞儿,没有立场怨您,没有您当年的选择,就没有我们几个。更何况……”   魏思年笑了笑:“更何况我们确实在您的羽翼下,享受着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富贵荣耀。女儿总不能一边享受着爹爹的好,一边抱怨爹爹。”   魏文昭淤堵的心慢慢流过暖流,还有孩子记得他,记得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不易。   魏思年察觉父亲心情好了些,纤细的手指捏在一起,想了片刻抬头犹豫着,又说出一番话。   “爹爹,您当年既然选择前程放弃褚夫人,就不应该再去纠缠,褚夫人已经放下了,她自己过的挺好……”   魏思年谨慎的观察父亲神色,见他不是很生气,也不像要发怒的样子,于是硬着头皮继续规劝。毕竟这是长辈的事,她一个晚辈说不合适,可看着家里现在这样子,她不能不尽心尽力。   “种了因,必然有果,爹爹不好把自己的恶果,强加在褚夫人身上。”   恶果?魏文昭心里忽然一滞,他把恶果强加在青娘身上,他把什么恶果强加在褚青娘身上了?脑海里蓦然闪过魏思成‘咯咯’笑的模样,那个孩子……   “爹爹……”魏思年期期艾艾蹲下身,双手放在魏文昭膝头,诚恳、期盼、痛苦的看向父亲,“您不要再去打扰褚夫人了……好吗?”   魏文昭从魏思年院子出来,六月阳光明亮的刺眼,让他头脑一阵阵随着热气发晕。   恶果,他把自己的恶果强加在褚青娘身上。心又开始空洞伤痛,魏文昭忽然想起自己强迫青娘的那些日子。   原来他一心想要挽回夫妻情分的做法,是把恶果强加在褚青娘身上。   那么他当日的行为算什么?   强?暴   两个沉重的字砸在魏文昭心头,他从没有这样清晰的认识到,当日他的所做作为,是如此不堪。   不是他为了夫妻情分,放弃男人自尊的无奈窘迫,是他不愿接受因果,强?暴了青娘。   魏文昭的心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   “老爷!”魏奇顶着烈日急匆匆寻过来,着急的他顾不上看魏文昭惨白脸色,倾身在魏文昭耳边低语,“原明王府长史找来了。”   明王府长史?魏文昭忍下心疼,收敛神思,恶狠狠看着地面,想了片刻:“请他进来。”   魏奇为难:“那别人不会怀疑咱们和明王有勾连?”   朝上的事,让魏文昭站直身体,冷笑道:“京城重臣就这么多,他不找别人偏偏找我,如果拒而不见才是遗人话柄。”   魏文昭精密的脑子,很快理顺:“让他进来,好吃好喝招待,没有两个时辰不许走。”   “老爷,”魏奇为难“那他要是想走……”   魏文昭手背后挺直身体,冷冷睥睨魏奇,魏奇打了一个寒颤,弯腰揖手:“奴才明白了。”进了永嘉伯府,想走也得看他们让不让走。   打发走魏奇,魏文昭鼻子出了一道气,明王想缠上他?简直可笑。魏奇已经走出东院,魏文昭看着空荡荡的石径小路,身体忽然又变得沉重。   叹口气,魏文昭收敛起自己沉重的心思,抬脚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还和往昔一样,安静而从容,甚至因为他的不存在显得更从容。   几个厨房粗使婆子先看到他,眼里是无法抑制的愕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大人。”   廊下学着纳鞋底的遂意也很惊讶,但不过一瞬就收敛起惊讶神态,放下鞋底打起竹帘:“夫人,魏大人来了。” 第83章   魏文昭走进正屋, 看见褚青娘装饰一新, 驼色金绣掐腰细绸衫子,曳地深蓝裙,只在裙角几支深红浅粉芍药,让人眼前一亮。   一把乌黑秀发梳成牡丹髻,并没有很多金饰,简单几样却极其精致。   “这是准备去店里?”魏文昭好像家常一样开口。   褚青娘并不奇怪, 魏文昭能猜出自己去哪儿, 这身装扮出去做客太过简朴,去逛街少了颜色。   “是, 你有事?”褚青娘问, 并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 但也没有立即赶他走的意思。   半生纠缠,恩怨情仇纠葛的太多。所有的爱、怨在怀安六年磨尽了, 后来的纠葛,褚青娘也放下了。她见过太多人经过太多事,知道无谓的后悔、怨恨对将来没有任何用处。   更何况人生这么短, 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外人, 耽误自己时光。对褚青娘而言, 如今重要的事是大儿子婚事、二儿子科举、小儿子培养, 还有三子珍发展。   是的,即便今日三子珍坐拥百万财产,褚青娘却依然觉得不够,她还有更宏伟的商贾梦。   因此魏文昭只要不谈情, 褚青娘还是愿意和他像邻里一样,平和相处。   往日的魏文昭忙碌在朝堂,沉浸在自己梦里,从没有这一刻体会到褚青娘的心思。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终有一日褚青娘会羽化成蝶飞向蓝天,而他将被孤独的留在原地。   不,不能这样,魏文昭心里一紧,脸上勉强笑了笑,找了一个不很尴尬的话题:“你怎么想起让人教年儿学琴?”   褚青娘笑了笑,略微回想了下道:“去年中秋节,府里叫了戏班唱戏,戏还没开场,乐师弹琵琶练手。思年领着墨兰站在湖边,一边遥遥听着,一边下意识打节拍,我无意中看见,就找了辛叶夫人教她乐器。”   竟然是青娘发现年儿喜好乐器,魏文昭这一瞬有些愧疚,毕竟他一向自诩对孩子都很上心,却没发现女儿的小小爱好,吕文佩更不用说。   褚青娘没在意,魏文昭一闪而过的的内疚,继续说:“一开始也并没有限定要学什么,洞箫、笛子、筝、琵琶、月琴,辛叶夫人教个入门都不成问题,思年听过各种乐器后选了古琴。”   听过各种乐声?什么时候的事,他竟然不知道,魏文昭有些骇然,不过转念一想很快释然了,必然是褚青娘安排的。   “难为青娘想的这样周到,多谢。”魏文昭施了一礼。时至今日魏文昭终于明白,他和吕文佩到孩子,和褚青娘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一礼,是作为父亲向褚青娘行的。   褚青娘淡淡笑了笑:“周不周到倒没什么,主要是辛叶夫人经过大起大落,看过人生悲喜,性情坚韧平和而且通透,有她陪伴能让思年多些豁达通透的熏陶。”   原来是青娘看到思年的自我惩罚和痛苦,原来青娘的用意是,让孩子走出自己狭隘的天地。   不声不响润物于无声。   魏文昭绝望的闭了闭眼,怎么办,越是了解越是爱。每多一分爱心中便多一分痛,他曾经休弃过她,掌掴过她,逼迫过她,甚至强……暴……   魏文昭眼皮颤了颤,胸口不明显的起伏几下,微微的不引人瞩目的,整理好自己情绪。   再睁眼,魏文昭眼眶有点湿红,眼神少了少年时的内敛,青年时的运筹笃定,多了些温润平和。   “你要出去,我也不多耽误,是这样……”魏文昭停了下来,抿抿有些发干的嘴唇,仓促笑了下商量到,“成儿这几年都和咱们住在一屋,现在我忽然搬走,怕孩子心里有疑问。”   魏文昭看褚青娘平和的笑意渐渐在眉眼消失,连忙加快语速,生怕她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搬回来的意思。”   没搬回来的意思就好,褚青娘脸上神色缓和下来。   魏文昭见褚青娘眉眼松开嘴角放平,确认她不反感,心里微微松一口气,才继续从容道:   “这几年,成儿吃住都和咱们在一起,我忽然搬走怕孩子一时受不了,所以我想成儿搬到西厢,那我搬到东厢,孩子也不会觉得突兀。”   和青娘住在一个院子,每天能陪孩子和青娘一起吃一顿饭——早饭和午饭,魏文昭要上朝,不可能一起吃,只有晚饭可以一起。   这就是魏文昭现在想要的,更多的……比如每天晚上吹蜡时,床上有青娘等他;午夜梦醒时分,侧头身旁有青娘陪伴;每天早晨睁开眼,可以看见枕畔的青娘。这些魏文昭已经不奢望了,   情爱已成昨日事,好像空中一缕烟,再怎么美再怎么曼妙,风一吹就再也找不回来。   魏文昭知道找不回来了,他明白了,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和青娘住在一个院子,出了屋门转头,就能看见她的屋子,一天能和儿子和她一起吃顿晚饭,魏文昭就觉得人生很圆满了。   他终是学会退一步。   褚青娘微微颦眉,她并不愿意这样,就好像邻居住你院里,你能舒服?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微微颦眉,下意识觉得额头阵阵潮热,好像要出汗,又觉得指尖发麻,魏文昭收起手指。   ‘哗啦’竹帘被莽撞掀起,魏思成‘哒哒哒’欢快的跑进来,人未到声先到:“娘,衣服换好没?成儿想去商行玩了!”   话音落地,小家伙跟着话音跑进来,看见魏文昭,圆圆的大眼睛星光亮起来。   “爹爹~”‘咚’扑到魏文昭腿上,抱住父亲腿喜滋滋往上看,“爹爹你去哪儿了,成儿好想爹爹。”   魏文昭能够应付群臣和皇帝的舌头,有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稚子的问题。   难道说,我被你娘赶出去了?   小小孩童,不知道父亲心中忧伤,依然兴奋的抱着父亲小腿摇晃,小脸满是天真无邪:“爹爹说话啊,你去哪儿了,成儿都找不到爹爹。”   孩子的话仿佛一把锥子,一下一下琢在魏文昭心上,琢得他心血淋漓。   褚青娘笑着抱起儿子,笑容慈爱温和:“成儿搬到西厢住,爹爹为了鼓励成儿,所以搬到东厢住。”   搬到东厢住!魏文昭惊喜的看向褚青娘。   “哇!”成儿扑闪扑闪大眼睛,闪着崇拜光芒,“爹爹好厉害,也是男子汉。”   魏文昭脚下动了动,想要靠近孩子握住孩子手,这动作他以前经常做,可以借机亲近青娘。   可是这次,挪出半步的脚顿了顿,被收回去,魏文昭将手背在身后,对孩子笑道。   “成儿要做小男子汉,爹爹当然要给成儿做榜样。”握在身后的手,空虚而酸涩。   褚青娘笑着打断父子俩,对抱在怀里的魏思成笑道:“咱们该走了,商行的叔叔伯伯等着呢。”   “哦哦,快走快走!”魏思成一听商行就着急了,商行里能听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小屁股一顿一顿往屋外够,就这还不忘跟魏文昭告辞,“爹爹在家等成儿,成儿给你买好吃的!”   “好”魏文昭两边嘴角向上弯。   眼看着青娘和孩子,在丫鬟婆子伺候下离开。竹帘掀起又落下,阳光透过一格一格竹篾子,在地上打出一条条细细的光与影。   屋里寂静极了,魏文昭静静站在罗汉榻旁,近乎贪婪的浏览过屋里一样一样家具:床、水碧色床帐、竹皮黄博物架、枣红色靠墙雕花方桌、还有厅中同色圆桌、柜子……   一样一样,这些东西陪伴了他三年,还有空中这总是若有若无花木香气,像梨花清甜又像青草芬芳。   魏文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一刻魏文昭有一种感觉,他像一个偷盗者,他的存在和这里格格不入,他不是这里的主人。   要走了,离开这里,还有他爱着的青娘。   魏文昭转身举步,其实已经很好了,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和青娘住在同一个院子。不能朝夕相对,能够朝夕相见也很好。   寂静留在魏文昭身后,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怀安县衙,也是这样阳光明媚的夏季。   魏文昭记得很清楚,阳光从绿树间歇洒进屋里,褚青娘站在屋门口,肩膀微颤腿弯站不直,几乎是哀求他。   “你跟我说一下,他们多高了,颖儿扎耳洞没,开始学女红没,云儿启蒙没,学业累不累,行吗?”   那一刻,魏文昭几乎听到,褚青娘声音中的哽咽。   可是他是怎么做的,青娘挂心孩子,他才觉得心里舒服,可他却没体会过青娘的牵肠挂肚,反而悠哉悠哉轻蔑嗤笑:“他们是魏家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魏文昭心口剧烈的疼了起来,疼到他顾不得体面捂住胸口,疼得他一手撑住门框。   为什么,当年为什么,要把青娘的牵挂当做短处来拿捏!魏文昭漂亮的桃花眼,眼睫慢慢湿润。   刚才,就在刚才,成儿问他“爹爹去哪儿了,成儿为什么找不到爹爹?”   那一刻和昔年多么相似,昔年是他逼走了青娘,今日时青娘让他走。站在青娘的位置,才知道对着孩子的疑问,笑着回答是多么痛彻心扉!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院里静悄悄,好似一个仆人都没有,也没人进来问魏文昭怎么样。魏文昭很感激这一刻的寂静,让他的落魄没人看见。   可是当年青娘的呢?青娘怀着两个月身孕,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寒冬腊月生产之际被赶出客栈……   ‘呕……’胸口一阵不可言说的尖锐疼痛,魏文昭咬紧牙关,腮帮上横肌交错鼓起,一缕血线从他嘴角渗出来。   咽下口中血腥,魏文昭强硬的逼迫自己站起来,淡漠的抹去嘴边血线,魏文昭抬手,措不及防,一个巴掌响亮落在脸颊。   到底多么畜生,才能拿自己妻儿的母子亲情当把柄。魏文昭微微仰起头,让眼眶酸涩倒流回去,他又有什么资格哭呢? 第84章   休沐过后又是上朝, 寅正(凌晨四点)刚过, 天还是黑漆漆,没有半点黎明的样子,东厢的烛火却早早亮起。魏文昭在魏奇伺候下,轻轻穿好官服。   ‘噗’魏奇吹灭蜡烛,提着灯笼抬头,却不见魏文昭。他连忙四下找, 却发现魏文昭, 已经顶着满天星星出了屋门。   魏奇举着灯笼快速出来,压低嗓音:“老爷?”   魏文昭收回凝视上房的目光, 抬手制止魏奇继续说下去, 举步往院外走。   魏奇伸长胳膊, 将灯笼使劲照在魏文昭脚下,步履匆匆间, 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上房。褚夫人的心真的好硬,为什么一点看不到老爷的体贴呢?就比如这早起,明明都隔着屋子, 老爷还轻手轻脚不言不语, 就怕吵到她。   出了院子, 官轿早等在外边, 魏文昭上轿前问魏奇:“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魏奇知道是问,原明王府长史上门的事,这事闹不好会让皇帝疑心魏文昭。魏奇自然办得十分上心,倾身在魏文昭耳边低语:“已经把话传出去了。”   魏文昭点点头, 不再说什么弯腰上轿。   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官轿一路往吏部班房去。他们去得早些,司勋、司封、考功各部胥吏,正围着桌子吃汤面。   这汤面是魏文昭用永嘉伯俸禄定的,每天早上小贩会挑着桶送过来——班房是没有厨房的,怕失火。   “大人来了。”小小的胥吏们连忙放下碗行礼。他们不过□□品,最高也就七品,在这物价昂贵的京城,靠着俸禄养家糊口,不说捉襟见肘也确实要仔细盘算。   幸亏魏文昭'体贴'下属,定了早饭、午饭,他们才省出一注钱来,所以对魏文昭的感激真心实意。   魏文昭笑道:“不必多礼快趁热吃,吃完用心公务。”   “是”一群绿的、青的小官,再次再次捧起碗,只是到底别扭些,吃得不尴不尬话也不敢乱说。   魏文昭和蔼一笑:“早上过来路过曹家烧饼铺,买了些火烧过来,大家配着汤面,顶饿。”   “曹家烧饼!”有个绿官服的八品抄录,兴奋的两眼冒光。曹家烧瓶在京城算是有名,外焦里香芝麻淳厚,要是加上他们家酥烂的驴肉,那叫一个绝。   可他们那点俸禄银子,家里人口少还好说,要是上有老下有小,搞不好还得妻子补贴家用。那个八品抄录,很不幸,妻子特别能生,家里已经七个孩子了,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魏奇挎着篮子将麻纸包好的烧饼,一个个发出去。有人先打开,香透的烧饼里,夹着诱人口水的驴肉。   “哎呀,大人,太让您破费了。”有人惊讶。   魏文昭不在意笑笑:“吃吧,诸位都是为朝廷辛苦的。”一边说一边到桌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面,“我今日来没别的,就是看看刘家送饭,到底用心没。”   早有胥吏给魏文昭让出椅子,忙不迭巴结:“用心、用心,大人每月八十银子,他们能不用心。”   另有人赶紧讨好,在自己碗里挑挑拣拣:“豆腐、木耳、黄花、肉丁,比我们在家吃的好多了。”   烧饼发到绿抄录那里,抄录都没打开看直接塞进袖子。魏奇看了一眼没说话,也没有特别表示,接着往下发。他知道那是想拿回去给孩子们分。   魏文昭自然发现了,也没有特别表示。烧饼给他,他要怎样是他的事,但也不可能比别人多一个,不患寡患不均,做事要公平他很明白。   因此吏部上下特别一心,铁桶一般,看魏文昭眼色行事。绿抄录倒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报答魏文昭,借着舀第二碗面的机会靠过来,期期艾艾开口。   “大人,下官听说原明王府长史,到您府上找您去了。”   魏文昭夹了几片面到嘴里,不怎么在意笑道:“嗯,违逆将军不甘心流放,想让本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回京城来。不过贬斥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明王做错事。咱们身为人臣,既要是非分明,也要忠于陛下,本官没答应。”   “哎呀,下官也听到这种风声,可是大人何必搭理他,谁不知道陛下现在看中宜王殿下,搭理他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魏文昭笑笑,接过魏奇送来的火烧,慢悠悠笑道:“不管怎样违逆将军总是陛下骨血,咱们做臣子该有的敬重不能少。”   拉着耳朵的胥吏们,便‘嗡嗡嗡’替魏文昭鸣不平:“违逆将军也真是,明明自己烂了,还要来沾染大人,不就看中大人礼数周全、为人和善又得皇上信任!”   魏文昭淡笑着,将这些嗡嗡声音,就着火烧慢慢吃下去。   吃完并不舒服的汤面、火烧,魏文昭回到自己班房,魏奇连忙送上魏文昭喜欢的茶水。不是饭食太粗陋,而是魏文昭精细惯了。   “老爷”魏奇眼里露出点窃喜,“明王再翻不起浪花了。”就算撕破脸说魏文昭私下投靠过他,可有这让魏文昭求情一说,完全可以说明王狗急跳墙混乱攀扯。   魏文昭淡漠笑笑,随手拿了桌面公文来看。看了几行,是文安侯府,请求世子接替侯爵的公文。   照例的行文啰里啰嗦,魏文昭忽然觉得有些乏味,随意拿笔做了批准,等着呈现给皇帝。   “魏奇,帮我打盆水来。”   魏奇有些莫名,不过还是很快出去打水进来,魏文昭合上公文,起身去洗脸。他早上当然洗过脸,只是忽然觉得,刚才那一群人吃饭,连带嗡嗡的画面让人不舒服。   温热的水浸湿脸颊、眉毛、睫毛,魏文昭忽然想起家中褚青娘。她该起身了吧?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鸡不叫就起来,对着一群人假惺惺演戏?   魏文昭又想起那个知府的画面。如果他是知府,现在大约还在被窝,得青娘准备好早饭,温柔叫才起来。   想着那个画面,魏文昭嘴角凝出幸福的笑意,可是那笑意还没散开就碎了。魏文昭又一捧水到脸上,后悔是没有用的,他现在能和青娘住一个院子就该满足了。   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公文,魏文昭一个一个批示,未时收起公文下班回家。   魏文昭坐在摇摇晃晃的轿中阖眸养神,忽然轿子停下,魏文昭不防备,头磕在轿子上‘咚’的一声。   “大人,是宜王殿下。”   魏文昭忍下怒火,毕竟他在外边都是亲和的形象,再说宜王他也开罪不起。魏文昭下轿行礼:“微臣见过宜王殿下。”   宜王骑在马上并没有下马,笑吟吟道:“昨日本王陪万岁闲聊,说到京城一桩趣事,有人传言魏卿曾经投靠明王兄。”   魏文昭头皮一紧,心里跳了两下,不过很快安然下来。宜王还没有当上太子,更没有登基,不会在这时候让自己跌跟头。   宜王嘴角笑吟吟,居高临下看着魏文昭,心里也有几分赞赏。不愧是天佑朝最传奇的臣子,这沉稳的养气功夫很到家。   “陛下有些质疑,本王倒觉得是无稽之谈,还和父皇开玩笑说,魏卿当真有私心,也该是投靠本王才对,毕竟本王还是魏卿的女婿。陛下听得开怀笑,说‘魏卿曾言本王性情淡薄,不适合皇储。’”   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完,明王踢了踢马刺,马儿‘哒哒哒’踩着青石板沿街走了。   魏文昭躬身相送,还没起身,脑子就快速盘旋。宜王什么意思,卖自己人情?那不是说他知道自己曾经投靠明王,所以替自己在皇上面前描补。   不!不可能,宜王从来守在自己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   不知是六月阳光太烈还是什么,魏文昭鬓角流下汗珠。宜王的太子之位,几乎可以说铁板钉钉,如果被他知道自己曾经投靠明王,还阻碍过他太子之位……   烈日炎炎,魏文昭大脑迅速运作,自己是思颖亲父,如果将来宜王对思颖,对岚儿不满,这件事就可以发作出来,打击思颖!   魏文昭恍然心惊,所以他必须弄清宜王,今天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魏文昭还没理清思路,宜王却折身回来,这次他在马上屈尊降贵弯下腰,嘴角带笑对魏文昭说。   “对了,父皇让本王和魏卿多学学,说你做事细致认真,尤其布局用人的手腕很妙。”   “微臣惶恐。”魏文昭顾不得想别的,连忙后退一步深深揖手。   明王笑着在马背坐直,敲了敲手中马鞭,轻声道:“魏卿还不知道本王出身吧,想来褚夫人也不会告诉你。”   什么出身、不就是不受宠的嫔妃之子?魏文昭心里疑惑,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这个宜王看似简单,仔细看却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王声音更轻,还带一点笑意,柔柔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我母妃姓柳,是定州柳家嫡支嫡女。”   魏文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又是头皮一麻,后背密密麻麻汗珠渗出:定州柳家!三代帝师之家。   太阳仿佛不要钱一样,把所有炙热流火撒在人间,魏文昭额头汗涔涔,不过顷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不用怀疑不用揣测,宜王这是向自己表明,他深谙帝王之术。那么先前的话,就不是随意说的,他确实知道自己投靠过明王,后来折返身再一番话,就是让自己老老实实给他干活!   不然,他随时可以跟自己翻旧账。   明明六月流火天,明明一身身汗珠,魏文昭却觉得遍体生寒。他被宜王,轻轻松松捏在指尖,只能随着宜王的意思随他摆布。   魏文昭回到映霞苑,抬眼向上房看去,海棠树下绿纱窗里,青娘正和孩子在罗汉榻上嬉戏。魏文昭站定脚痴痴的看着,看着,只有看着这安详的一幕,他才觉得心里平和温暖一些。   如果当初他没有攀附吕家,没有苛求高位该多好……   ——————时间——————分割线——————   日子不管你忙碌还是闲散,开心还是不开心,转眼三年多时间又过去了。   这一日,魏文昭下朝回来,院里传出魏思颖清脆的笑声。天佑帝前两年已经禅位做了太上皇,宜王登基,魏思颖随即被册封皇后。   可魏思颖这两年却越来越少女,越来越活泼,隔段时间就要悄悄跑出来找她娘闲聊。   ‘咯咯咯’的笑声通过窗户传到院里,还有少许任性撒娇的声音:“我不管这不公平,为什么还要叫三子珍,搞得我这出嫁的姑娘好像是多余的。”   褚青娘被女儿摇的左摇右晃,带着几分纵容无奈:“好了,娘正想要不要改成四季安。”四季安,即代表四季平安,又代表她四个孩子。   魏文昭嘴角含点笑,抬步往上房走。女儿回来了,他这做父亲的也该关心一下,想到能和青娘多说几句,魏文昭心里就有些小小欢愉。   纱窗里又传来魏思颖,试探犹豫的声音:“成儿七岁该启蒙了,是不是也该分院子了?”   分院?借着儿子留下的魏文昭,忍不住停下脚步凝听屋里声音。   褚青娘知道魏思颖心思,她有些心疼父亲,可是又不好劝说母亲,所以才这样试探。   慢悠悠声音隔着纱窗传出来:“是的,成儿该分院了,你父亲也该搬出去了。”褚青娘没留余地。   !   魏文昭心里惊了一下,可是很快凉凉苦笑,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敢信?   魏文昭再没有进去的勇气,几乎逃避般转身往外走。   屋里魏思颖停了片刻,她替父亲心疼,父亲的痴情这七八年,尤其这三年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可是母亲受过的伤也是血淋淋,所以她什么话都没法说。   父母的事,她没有置喙的权利。   停了不过片刻,魏思颖又笑着说起魏思成:“成儿自小喜欢行商,母亲打算什么时候放他出去尝试?”   褚青娘松口气,到底是她的乖女儿,没说什么让她为难的话,慈爱的顺顺女儿腮边碎发,褚青娘笑道:“等成儿开蒙三年,学些大虞传统文化,娘就带他跟商队走西域。”   “娘要去西域!”魏思颖撇开别的心思,眼睛亮闪闪羡慕不已,“可惜女儿身为皇后,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了。”   想到未来,褚青娘笑眼里也是期盼:“云儿已经成婚,再有三年童儿也该成亲,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室,娘可以带着成儿了无牵挂,去商队去过的最远国土。”   魏文昭带着魏奇,脚步慢悠悠往前走,不是他悠闲,只是也许日复一日的公文和勾心斗角,让人疲乏。   “青娘小时候最喜欢吃槐花闷饭,咱们去折些槐花回来。”背着手往前走的魏文昭慢慢说到。   都要被赶走了,老爷还要做梦。魏奇没说话只是心酸难言,他弓起肩背,老爷没法把心伤说出口,他替老爷心疼心酸。   两人慢悠悠走到月洞门,月洞门里远远的地方几棵槐花树,隐隐约约绿色被白色槐花重重覆压。   魏文昭停下脚步,背着手远远看着槐花树:“阿奇,我想乞骸骨了。”   乞骸骨?老爷才多大,不过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魏文昭仰头,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槐花树:“我腻了,腻了日日和人周旋,腻了没完没了的公务。”   魏奇沉默垂眼垂手,可是没有这些,老爷回来要做什么呢?   魏文昭忽然短促笑了一下:“我说笑的。”然后继续望着,夹杂千丝万缕白色槐花的槐树。   许久不知说给魏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公务,我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