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冲喜小娘子》 作者:东方有鱼   一句话简介:娇妻养成日常   立意:无论何种境遇,也要明朗的生活。未来终究是美好的。 ================== 第1章 . 打架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我去取件斗篷来,姑娘到那避风处等我罢。”   “哦。那你快点来。”   “放心放心,片刻便回。”   这日黄昏,晚饭之际,大夫人忽然派人来传,说有急事。明朗刚刚端起饭碗,闻言只得放下碗筷,与安嬷嬷匆匆赶往大夫人处,到了却被告知夫人正在用饭,让明朗于门外稍候片刻,这一候便是足足半个时辰。   正值隆冬,一轮殘日映照大地,北风凛然,寒气逼人,明朗很快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白。   安嬷嬷赔笑连问仆从两次夫人可用完饭。   第一次答:“还早着呢。急什么。”   第二次答:“催甚?有本事自己进去催去!”   安嬷嬷气的暗暗咬牙,却无本事硬闯,只得继续陪自家姑娘风里等着。出来的匆忙,忘记给明朗穿斗篷了,还不知要等多久,这样冻下去要冻坏了,于是决定回去一趟,取斗篷和手炉。从小院至此,不过数百步之距,走的快片刻便返,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明朗站在廊上,目送安嬷嬷身影离开。这长廊东西贯通,除却头上屋檐,毫无遮挡,三面透风,唯有那檐柱后稍稍避风,明朗便紧贴在那柱后,脸颊发红,口中白气成团。   廊上不止她一人,另有两名守门仆从,虽同在冷风里,却因站在门口,室内炭火热气袭人,多少能沾染些,其处境要比明朗好上许多。两人不时瞥一眼明朗,目中充满得意与轻慢。   明朗自不去理会,只不时探出脑袋,眼巴巴望门口,等安嬷嬷。   怎么还不来?不会又迷路了吧?抑或又找不到东西了?那斗篷貌似就放在床头,嬷嬷应能看见吧。   正想着,忽然脚步声响,明朗忙抬头去看,看清来人,顿时一凝。   该来的未来,不该来的反而来了。   只见门口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两名妙龄少女,披大红艳丽斗篷,满头珠翠,身边嬷嬷侍女小厮各几名,群星拱月般簇拥着,浩浩荡荡由远及近。   明朗微微退后,垂首站在柱后。   守门仆从一见二人,立刻满面堆笑,躬身相迎,口中唤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母亲用完饭了没?”其中一少女问道。她约莫十一二岁,容貌清丽,却眼梢微微吊起,看人时喜挑眉头,神态倨傲。   “想是快了。小的这就去通传一声。”   仆从掀帘进去,那少女却脚下一转,朝侧旁的明朗走去。   “哟,稀客啊。”少女站在明朗面前,抬起下巴,趾高气扬的斜睨明朗。另一少女及其他人亦步亦趋跟过来,于明朗身前洋洋洒洒站了一地。   明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最后一抹残阳隐去,一只孤鸟飞过灰暗的天空,黑夜即将来临。此处府邸为忠祥伯府。伯府主人明远山娶有一妻四妾,育有一子三女。除明朗外,其他子女皆为正妻,即当家主母大夫人所出。而四妾室,其中三妾由大夫人亲自为夫所纳,唯有明朗生母与明远山偶然结识,两情相悦,明远山生平第一次自作主张,执意将其抬入府中。   进府不久,便怀有身孕,然则福薄,生明朗时产后出血,命归黄泉。   恰逢伯府老夫人,即明朗祖母将返乡养老,见儿子沉溺悲恸,儿媳幸灾乐祸,刚出生的小小婴孩竟孤苦无依,遂将她带至身边。   明老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嫁老伯公于微时,出财出力,跟随老伯公外任辗转各地,终挣下这伯爵功名。她曾生有一子,却因病夭折,便将庶子明远山寄养名下。老伯公死后,明远山承袭爵位,又已娶妻生子,老夫人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明老夫人一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看过世间百态,亦历经各种勾心斗角……及至晚年,阅尽红尘,不问俗事,返璞归真,性慈而宽宥,将一腔爱意柔情尽数投于明朗身上。   对明朗来说,那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祖母为她搭建了一广阔天地,明朗翱翔其中,不拘性,少束缚,富足而充满快乐,自由,无忧无虑。明朗成长的灵动,聪慧而乖巧,亦带给老夫人无尽的欢笑。祖孙二人其乐融融。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明朗七岁上,不慎跌倒,撞上头部,昏睡卧床足两年。两年后醒来,未及痊愈,老夫人却忧虑成疾,心力耗尽,加引发旧疾,竟撒手人寰。   病危中仓促做了一番安排,将明朗送回京城忠祥伯府。   “天意弄人,祖母失策,想不到竟要将你送回那腌臜是非之地……小朗要受苦了。但不管怎样,那终究是你的家,有血缘之亲……我与他们约定好,定会保你平安……小朗,我的乖朗儿,答应祖母,这几年里,万事隐忍,定要活下来,平平安安长大……”   明老夫人弥留之际死死攥住明朗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嘱,浑浊双目里充满忧伤,不舍与祈求的泪水。   “我答应您!祖母不要死。”   明朗嚎啕大哭。却终究无法挽留祖母。   祖母逝,明朗回京。   “祖母,我的娘呢?”   幼年时明朗见其他人都有娘,唯独自己没有,便如此问过祖母。   “你的娘呀……”   祖母并不隐瞒,将府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小明朗听完,点点头,自此不再问。她从未见过娘,自然无甚感情,除了觉得娘亲有些可怜外,再无其他想法。她隐约知道自己于那京府之家中不受欢迎,然而祖母全心全意的爱足够抵消和弥补那份缺失。   况且,她还有爹。   爹她是见过的,他偶尔来探望祖母,匆匆来,匆匆去,抱过她片刻,还给了她一粒糖。   “爹!”   从扁州至上安,迢迢千里,数个日夜,进府后明朗见到自己父亲。明朗大病未愈,痛失祖母,又生平第一次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虽说是回家,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心中之彷徨,之无助,犹如那惊涛骇浪,层层叠叠。父亲是明朗如今在这世上最亲之至亲了,亦是她在这陌生之地唯一所识之人。明朗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抚慰。   明朗风尘仆仆,满含热泪站在父亲面前,殷切盼望父亲给她一个笑脸,抱一抱她。   父亲明远山看她一眼,终于开口:“啊,来了啊。先去见你大娘,以后在府里,凡事听你大娘的,懂规矩些,不可顽皮捣蛋,更不可惹她生气。啊,行了,去吧。”   言毕,转身离去。   明朗三日后方见到这位大娘,即明府大夫人,她名义上的母亲。在这三日里,每日都有大夫为明朗把脉问诊,各种珍贵药材与补品流水般送进明朗房中。   三日后,京中皆知,当年将忠祥伯府扰的鸡犬不宁的那位宠妾,她所生而由老夫人带在乡下长大的小庶女回来了,然则却是个病秧秧并有些痴傻的。明夫人不计前嫌,大度接纳,并细心照料,真正宅心仁厚,活菩萨般。   活菩萨终于召见明朗了。   那日亦是冬天,天气比今日更恶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明朗拖着病体,立于寒风中,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只等的两股战战,瑟瑟发抖,险些晕过去。   明夫人端坐正堂,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明朗,血红厚唇半启,说了第一句话。   “倒生了张好脸蛋儿,跟你那狐媚子娘一样。”   紧接着,说了第二句:“可别像她一样蠢。聪明点儿,以后啊,乖乖的,听话些。这府中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言毕,挥挥手,如赶苍蝇般,遣走明朗。   翌日起,大夫不再出现,下人们取走那些珍贵药材与补品,明朗此后鲜少见到明夫人,每日去问安,也不过隔在门外,由下人打发明朗。   春去秋来,明朗在府中的起居日常,衣食住行,生病用药,下人报于明夫人,明夫人唔一声,表示知晓了,再无二话。仿佛明朗是一株野草,一只小虫,能让她活着已是莫大恩赐,自生自灭吧。   明面上她不曾苛待明朗,亦不曾故意找明朗麻烦,但其不闻不问的态度,却已说明一切,其影响至深,由上至下,无处不在。   眼前。   伯府最尊贵的两个姑娘,嫡长女明雪与嫡次女明如立于明朗面前,平素她们见到明朗,多半昂首挺胸,视明朗于无物,不屑理会,今日却不知为何,竟主动找上来。   明朗因生病缘故,发育延滞,本就比同龄人矮了一些,如今在大了她一两岁的明如明雪面前,更矮了一个头。对方人多势众,站了一地,虎视眈眈,明朗身着薄袄,孤零零依在廊柱旁,嘴唇发白,犹如一只羊羔落入虎群。   “来见母亲?”明雪捧着手炉,“可知母亲找你何事?”   明如落后半步,站在明雪身侧,她与明雪一母同胞,外貌却天差地别,明雪秀色可人,明如却五官平平无奇,毫无可取之处,她自己知晓与姐姐容貌之悬殊,便于言行举止上处处学着姐姐。此刻与明雪同样捧了手炉,也抬起下巴,眼神轻慢,东施效颦,鹦鹉学舌般跟问一句:“知道么你?”   “料你还不知。”明雪见明朗不答,遂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等会儿便知了。”   “反正你等会儿便知了,告诉你也无妨。”明如道。   “说起来也是件好事,你呀,要去做冲喜娘子了呢。”明雪道。   “做冲喜娘子呢,好事啊。”明如道。   明朗一怔,不由抬眼,懵懂看向明雪。冲喜娘子?明夫人叫她来,便是为这事吗?什么冲喜娘子?谁的冲喜娘子?   明朗身上还是去年旧衣,梳简单双髻,发黑如鸦羽,发间一只珠花都无,然则一张鹅蛋小脸,巴掌大,肤白胜雪,一双眼睛秋水剪瞳般,黑白分明,清澈纯真,澄净如大雨过后天边的云朵。   她抬眼看明雪时,整张面孔便显露出来。   这下换明雪一怔。   明雪只在明朗回府之际仔细看过明朗,之后再未正眼瞧过明朗一眼。印象里,明朗不过一瘦巴巴,病恹恹的小乡巴佬,母亲还说她眉眼生的跟她那狐媚娘相似,明雪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如此,真不知母亲当年怎会输给她娘,如今又有何担心。   然而此刻相对,如此近距离见到明朗面容,猝不及防,明雪只觉心头一震,霎时本能的感觉到一种威胁,顿时心生怒意。   “你看什么看?要去做容公子的冲喜娘子了很得意吗?”明雪柳眉倒竖,怒道。   明朗复又低下头,疑惑为何明雪明明方才还犹在幸灾乐祸,转眼间却语带忿然与酸气。   容公子是谁?   “你别高兴的太早,别以为做了容公子的冲喜娘子,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告诉你,想都别想!容公子是谁,你又是谁?山鸡哪能配凤凰呢!”   此处并无外人,明雪无需克制,毫不讳言,咄咄逼人。   明如跟道:“就是!山鸡哪能配凤凰!你想都别想!”   两姐妹齐齐向前一步,逼的明朗往后退去。   明朗低眉垂首,她得过叮嘱,向来隐忍,况且如今在大夫人门外,正是明雪姐妹二人地盘,又对方人众,她孤身一人,形势犹为不利。傻子才会杠上。她只不住后退,离开廊柱遮挡,冷风肆虐扑身,不由一抖。   明雪明如向来不将明朗放在眼中,见她发抖,不由冷笑,换了种语气:“不过倒也不一定。你若学会了你娘的本事,说不准倒有机会。”   明朗蓦然抬头,望向明雪。   她眸子清亮,与明雪四目相对时,明雪只觉那眼眸清冷,竟如那寒风一般,叫人无端心中一凛。   “敢瞪我?!你再瞪试试看!”明雪大怒,步步紧逼,并伸出一手,食指尖尖,戳向明朗胸口。   明朗被戳的踉跄后退,轻轻咬唇。   “难道我有说错?还敢瞪我!你娘就是个狐媚子,生性□□,手段卑鄙!”   明朗身侧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发青,开口道:“你莫要再说了。”   明雪双目圆睁,平素习惯了明朗从不还口的沉默状,这一开口,无疑是为挑衅,竟还带着警告之意,明雪如听到天荒夜谈。一众仆从站在不远处,闻言也笑起来。   “我偏要说,你又如何?你娘就是个狐媚子,大大的狐媚子,不要脸的狐媚子!”   明雪边说边继续戳着明朗胸口,明朗一退再退。   “我忍忍忍。”明朗唇间喃喃道。   “……你嘀嘀咕咕什么?是不是在骂我?!”明雪只见明朗嘴唇轻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心生疑窦,更觉反了天了:“什么娘生什么儿,你娘是狐媚子,你定好不到哪里去。瞧你这模样,便是天生狐狸样……”   “一忍再忍,再忍……”明朗脸颊通红,死死忍住,继续喃喃。   “……只可惜你娘死的早……不过我听说你身边那老嬷嬷嫁过三回,想也有一身本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明朗豁然止步,寒风中定然而立。   “……若得了你娘和老嬷嬷真传,说不准……”话音未落,明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竟是那明朗忽然出手,一把拽住她头发,迫的她低下头,嘴巴上瞬间挨了一下,明雪本能反击,却脑袋在人手中,竟是挣脱不得,一时间骇的大叫。   众仆从大惊,明如惊叫一声姐姐,随之一起扑上去。   十多余人顿时将明朗团团围住,羊入虎群,明朗身影被淹没。   众人上前拉扯,试图救出自家主子,然则明朗却出人意料的顽强,数双手伸向她,她却只认准明雪一人,紧紧拽住她头发,死不放手,被众人推搡着,从廊下拽到院中。   “啊啊啊,我的头!”   “痛痛痛!”   “放开我放开我!”   “救命啊——”   明雪尖叫连连,她比明朗高,比明朗壮,奈何此刻项上人头在人手中,动弹不得,只得拼命低头,双手死死护住头皮。   明朗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十指如鹰爪,牢牢抓住猎物,急促喘息,双目中透出决然,誓死不罢手。   “啊!姑娘!”   安嬷嬷返回,看见院中众人团成一团,自家姑娘不见身影,霎时明白过来,差点魂飞魄散,将斗篷往咯吱窝里一夹,颠颠冲上去。   “姑娘我来了!不准欺负我家姑娘!”   明朗听见熟悉声音,埋着头,危急中嗡嗡出声喊道:“嬷嬷你别来!我没事!我可以的!”   安嬷嬷在战团外围,拉这个,扯那个,俱都拉不动,根本无法近身,还时不时被人推开,倒在地上,爬起,再冲上去,如此循环。   战团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拉锯般来回,众人呼的呼,骂的骂,伴随着明雪尖利的惨叫。   “头要掉了!”   “救命救命啊!”   “我要死了!”   “呜呜呜呜饶我一命……”   正胶着间,忽然一宏亮声音大喝,如河东狮吼:   “都给我住手!” 第2章 . 冲喜 都只是传闻,莫怕莫怕   “都给我住手。”   河东狮吼过后,几名身强体壮的仆从上前,一层层将围打的众人强行分开。   众人反应过来,忙慌张让开,肃手而立,纷纷叫道:“夫人。”   最中间的明雪终得解脱,她头皮剧痛,头昏脑涨,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险些站不稳,一侍女忙扶住她。   “母亲!呜呜呜呜!”   明朗被一仆从抓住,推到一旁。安嬷嬷从地上爬起,跑到她身旁,紧张查看,嘴里不住道:“哎哟我的姑娘,可没事吧。”   明朗胸膛急促喘息,拳头依旧紧紧攥着,眼睛因剧烈的运动而越发清亮,瞳孔微微收缩,望向明夫人。   初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过后明朗每次见到明夫人,便觉一阵寒意,仿佛那日的大雪与狂风一直未曾停下。   明夫人圆脸盘,大浓眉,刚吃过饭,面色红润,被人扶着,站在廊上,她身材丰腴,身着厚袄,头上几支金钗金光闪闪,那么一站,彷如一座珠光宝气的小山。   此刻院中众人皆气喘吁吁,衣容不整,朱钗配饰手巾之类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明夫人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众人,在明朗身上一顿,眼中闪过厌恶,却很快隐去,喝道:“都给我进来。”   厅堂内烧着一只大炭盆,热气逼人。明朗一进去,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众人皆已站定,这时都慢慢清醒过来,再看明朗,更觉诧异,谁也不想这平日里在府中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庶女三姑娘竟会反抗,竟敢与大姑娘二姑娘打起来,竟还将大姑娘打的狼狈不堪,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事后责罚定是免不了的。   明雪立于明夫人身旁,捂着头,呜呜咽咽,“母亲,你看我的头!要秃了!你要为我做主……我,我要把她的头发一根根的拔下来!”   安嬷嬷陪明朗上前行礼,忐忑不安,她虽不知为何忽然打起来了,但眼下局面实在惨烈,想必一顿责罚免不了,她迅疾思索应对之词,跟明朗眼神一碰,明朗却眨眨眼,示意:算了,逃不掉,别求饶。   然则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夫人瞧一眼明雪,随即轻描淡写道:“打架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叫你来……”   明雪急急叫道:“母亲!怎可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   “一边去!”明夫人喝道。   明雪毕竟不敢违拗母亲,只得捂着头,愤然无奈的站到一边去。   明夫人转向明朗,复又变得和颜悦色,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相商。”   此言一出,安嬷嬷更加忐忑,不由瞧了明朗一眼。明朗却神色如常,安静的听着。   只听明夫人道:“今儿国公府来了人,想请你去做冲喜娘子。”   “什么?冲喜娘子?!”安嬷嬷大惊。   明朗已从明雪口中得知,不像安嬷嬷那般震惊,却也有些怔然。没想到竟是真的。   冲喜娘子的事,明朗略有些了解。   那是很小的时候,一日清晨,明朗看见一顶红色小娇接走常陪她玩耍的邻家姐姐,便好奇问祖母,姐姐去哪儿了,是嫁人了吗?   祖母却叹息一声,告诉她:“不。她是去做冲喜娘子了。”   那是明朗第一次听见这四个字。   冲喜娘子,顾名思义,用作为病人冲喜之用。因大多病人病入膏肓,无可奈何或求个心安方用此法,最终仍无力回天撒手人寰,抑或续的一命苟延残喘。因此许多妙龄少女或一夕之间陡成新寡,或终生守着个病秧子……   民怨积叠,后慢慢演变,致其形式发生改变。冲喜娘子依旧冲喜之用,却无需缔结终生。   冲喜娘子入病者家,陪护病者左右,若病者痊愈,男女双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自可成就一段姻缘。若一方不愿意,女孩儿则有两个选择:一或留在病者家,由其家供养几年,待返家时,再酌情附赠一笔礼金,聊表谢意。二或直接归家,病者家便需给予较丰厚礼金,好生送返,此后婚嫁自由。若病者不幸离世,女孩儿便只有携礼归家一个选择。   如此一来,冲喜娘子们便不用再面临一生守寡守病的悲惨命运,但同时也衍生出些许其他问题来。譬如礼金多少上便会产生纠纷,不过这倒是小事,大多数都可事先谈好,立下字据。   真正问题在于,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   冲喜冲喜,说到底,其实便是用自身运道为他人冲掉灾病。这样的事,多少有些不详。去做冲喜娘子的多是家境贫穷或身份低下的女孩儿。对她们而言,做冲喜娘子虽不详,却不失为一条生财之路,同时亦是一块可能就此改变人生的跳板。   请得起冲喜娘子的病者家,多半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亦是富裕殷实人家。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里,有聪慧机灵会做事的,讨了主人家喜欢,就此谋个好差事,亦为得益。然则亦有心术不正者,妄图借此攀高枝,变凤凰,不择手段做出引诱,爬床等事,闹得夫妻失和,鸡犬不宁……反之亦有女孩儿被主家苛待欺凌,或女孩儿不愿意,却被强占而无处申冤之事……   诸如种种,一言难尽。   是以但凡家中过得去,疼惜子女的人家,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孩儿去做冲喜娘子。   那时明朗懂得冲喜之意后,为那邻家小姐姐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祖母见她愁眉不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朗儿放心,有祖母在,你永不会有做冲喜娘子那一日。”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安嬷嬷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明夫人脸色一沉,旋即展展衣袖,收了收厉色,开口道:“按理呢,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无人敢要求,我们也不乐意去做这种事的。只是此次情况不同,对方是容国公府,容世子病重,既上门来问,于情于理,都无法婉拒。”   安嬷嬷急道:“可是,可是……”   明夫人喝一口茶,道:“容国公府是什么身份,那容世子何许人也,你们随便去打听打听。虽说是做冲喜娘子,即便无权势相压,想必亦有不少人争相竞做。你运气好,应当高兴才是。”   如何能高兴,安嬷嬷满脸焦急,这事来的太突然,猝不及防,真不知如何是好,低声下气道:“夫人,求夫人怜悯,姑娘她才……”明夫人沉着脸,吹着茶盏,看都不看安嬷嬷一眼。   明朗一直安安静静站着,此时方开口道:“父亲知道此事吗?”   她声音不大,话语却清晰朗然,平静淡定,兼音色清丽,宛若春日黄莺。   明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父亲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就他,难道还敢推拒国公府不成?别说他,就算老夫人在,也不定敢说个不字!”   提起老夫人,安嬷嬷便想起来,道:“可是,夫人曾答应过老夫人……”   嘭的一声,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开来:“少拿老夫人说事!告诉你,要不是……这事轮得到明朗?!莫不知好歹!叫你来,是好心告知你一声,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此事与国公府已说定,休再多言。老老实实回房去,等着明日国公府来接罢。”   明夫人厌恶的摆摆手,打发明朗走。   安嬷嬷犹不死心,还想再说,明朗却一扯安嬷嬷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安嬷嬷明白明朗之意,冲喜娘子之事恐再无转圜余地,再哀求,也不过自取其辱,遂忍下求告之词,颤巍巍爬起,与明朗一起告礼,离开。   明朗一走,明雪顿时忍不住叫道:“母亲!”   明雪披头散发,仪态全无,此时也顾不得,只朝母亲瞪眼道:“你真让她去国公府?为何不是我?母亲为何不让我去?”   明夫人怒道:“什么话!堂堂伯爵府嫡长女,竟想着去做冲喜娘子!”   明雪道:“那得看对方是谁。那可是容国公府!是容翡!”   容国公府,大楚开国功勋,几代重臣,真正钟鸣鼎食,权势滔天之家。如今的容国公手握重兵,驻守边疆,正为朝廷所依仗。   容翡,身为容国公府唯一嫡子,是为真天之骄子,世袭爵位,一生哪怕一事无成,什么都不做,也便是泼天富贵,无上荣华。然则容翡其人,却自幼文武双习,天赋过人,六岁入宫伴读,待遇与皇子等同,十四岁随父出征,屡建军功。十六岁入翰林院,成大楚最年轻翰林学士。   如今年不到二十,却身居要职,地位超然,在朝中举足轻重。   偏此人又生的容貌俊美,当年新科三元跨马游街,容翡与一众人等陪同,容翡一席白衣,面如冠玉,神情淡漠,骑高头大马,于人群中翩翩而过,风头竟盖过新科三元,引起轰动。   自此“京城第一公子”之名不胫而走。   第一公子吹皱一池春水,入无数春闺梦里,本人却春心未动,至今孑然一身,不曾婚娶。   【据传,容翡曾言:“外夷未平,国家未安,何以为家。”真正叫人又爱又恨。】   明雪虽未见过容翡其人,但第一公子种种传言却听的颇多,她已十三,大楚风俗,十三岁便可嫁娶,终身大事已计上心头。如大多数少女一样,心事荡漾,对京城第一公子亦充满向往之心。奈何自家这新晋的伯爵府,与容国公府实在差距甚大,不敢肖想。明雪本不敢奢望,谁料天无绝人之路,竟天降奇缘。   “如此大好机会,母亲竟拱手让人?!”明雪脸上发红,朝明夫人恨恨道。   明夫人亦是恨恨的:“你以为我愿意!”   女儿的心思,明夫人再明白不过,因她也一样想法:若能让明雪进国公府,近水楼台,凭明雪美貌,再加上自己手腕,保不准便借此缔结姻亲,成就一桩美事。   女儿大了,明夫人早于暗中物色女婿。她自己也出身伯爵之家,嫁与忠祥伯府,算勉强门当户对,可明远山窝囊平庸,让她也跟着窝囊一辈子,无出头之日。好在大女儿继承她年轻时姿色,貌美如花,明夫人誓要女儿嫁的好,光耀门楣,风光无限。   看来看去,都不甚满意。   谁知容国公府人突然上门,她当即心内狂喜,然则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人家指名道姓,要那小蹄子。”   “为何?”   “八字最相合!”   明雪顿时无话可说。   这冲喜就跟娶亲一样,也有些许讲究,合一合八字便是其中之一,这点上,冲喜甚至比娶亲更看重,毕竟娶亲时若双方情投意合,八字不相冲便无妨。冲喜则不然,八字越合越好。   “……她简直行狗屎运!”明雪愤愤道。   “哼,那也得看她最后有无福气享这运。”明夫人冷笑道。   明雪睁大眼睛:“如何说?”   此时屋内已摒退其他人,只有她们三母女,外加明夫人一贴身丫头。   明夫人道:“京中都知容世子病了,究竟病的如何却一直未有确切消息。以国公府身份,什么名医请不到,竟要请冲喜娘子了,想必那容翡已病入膏肓,凶多吉少了。”   原本想着明雪若能进去,即便容翡死了,也能替明雪搏个人情,有国公府这份恩情在,将来明雪择婿便更多一份筹码。明雪既进不去,便又是另一份打算了。   倘若容世子死了或不愿留冲喜娘子,明朗归家,以国公府手笔,那谢礼定甚为厚重。   “倘若侥幸容翡未死,国公府又愿意留下明朗,便将她扔在国公府几年,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最重要是如此一来,便有了与国公府走动的机会。”明夫人眼中精光闪过,“到时带上你去看看自己妹妹,姐妹情深,也无人能说甚。”   一来二去,一则在国公府混个脸熟,二则总能碰上想碰见之人,到时凭女儿美貌,自家手段,呵……   其实无论明朗能否留在国公府,这冲喜一事,都为明府攀上国公府提供了契机,明朗之狗屎运,实则为明雪与明府做嫁衣,而到时明朗回来,还是要依附明府生存,照旧将其捏在手心,动弹不得,有些帐日后慢慢再算。   明夫人的算盘打的啪啪响,目中精光毕露。   明雪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忽又想起一事,“可万一,那几年里,明朗先近水楼台……”那双云朵般干净绵软的眼睛让明雪心头委实不安。   明夫人冷哼道:“哼,她有几分姿色又如何,病秧子和痴傻的名声在外,国公府又岂能接纳她?请她做冲喜娘子也不过因八字相合,权宜之计罢了。再则,容翡那般才俊,眼高于顶,多少京城名女都拒之门外,又岂能看上她?顶多看在我们伯府面上,对她客气些罢了。”   明雪稍稍安心。   明夫人又道:“这些事不需你们操心,我自会为你们筹划。你们将心思多多放在妆容打扮上,女子貌美胜过……”突然瞧见明雪披头散发之狼狈样,顿时怒道:“那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出息!简直饭桶!”   明雪捂着头,与明如对视一眼,讪讪不敢言。   那边厢。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顶着寒风回到居所。那是伯府东南角一小院,青瓦白墙,明朗住进之前,明夫人特地吩咐人修整过,外观看上去整齐如新,院房里头则十分简陋朴素。灰扑扑的地面,几件半旧不新的桌椅。   两个丫鬟正坐在屋里嗑瓜子。   “姑娘要洗脸,去打点热水来。”安嬷嬷吩咐道。   丫鬟们不情不愿起身,打了盆热水,往桌上一放,好奇的盯了一眼明朗,被安嬷嬷一瞪,努努嘴,转身便走了。   水声哗啦啦,安嬷嬷拧帕子,给明朗擦脸。   明朗打架时的狠劲此刻已消失殆尽,束手束脚站在安嬷嬷面前,不敢做声,只眼巴巴的瞧着安嬷嬷。   安嬷嬷自幼陪伴她长大,名为主仆,实似亲人。如今只有二人相依为命,情分更非比寻常。明朗有时怕这嬷嬷更胜怕祖母。   明朗知道,安嬷嬷眼下生气了,且气的不轻。   安嬷嬷给明朗擦脸,那力道颇重,明朗想忍着,却委实有些重了,终忍不住叫道:“好痛呀~”   “现在知道痛了?!刚打架时不是厉害的很吗?”安嬷嬷将帕子扔回盆中,溅起一朵水花,“姑娘,我的姑娘,就那么一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先不说那是谁,你一个人,如何打得过她们?她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的,再看看你,瘦的小猴儿般……她们对你半点情面都不会讲,万一伤重了可怎么办?”   “我赢了!”明朗扬起脸,长睫扑闪:“以前二狗哥哥教过我打架秘诀……”   安嬷嬷没好气道:“输赢又如何,最终会有好果子吃?看看,看看,这都成何模样了,小疯子般。”   明朗亦是披头散发,外衣被扯的不像样子,领扣掉了两颗,领子歪歪斜斜的露出里衣。   安嬷嬷道:“老夫人交待过什么?凡事三思,万事隐忍。日日叫姑娘念着忍忍忍,怎就记不住呢?”   明朗眼里慢慢蕴了泪,委屈道:“我忍了呀!可她们骂我娘,还说你,还戳我,一直戳,一直戳……你叫我啷个儿办嘛!”   安嬷嬷一顿,半晌,方道:“……别说蜀语。”   扁州邻近蜀州,许多蜀人来来往往,明朗跟着学了一口蜀语,回伯府后,沦为笑柄,安嬷嬷便让她不要再说,明朗偶尔却忍不住蹦出几句。   安嬷嬷没成想打架缘由竟是这样,半晌做不得声,片刻后方想起来不知明朗是否受伤,明朗摇摇头,展开手掌,手心里却躺着黑压压一簇头发,足有小拇指粗细。   安嬷嬷惊呼:“老天爷,你这是薅了她多少?”   难怪明雪惨叫成那样,还吃了个哑巴亏,明夫人竟没责罚。然则一想起免责的原因,忧愁便袭上安嬷嬷心头。这笔账明夫人迟早会算,现如今不过因为国公府之事,而暂且忍着罢了。   “可怎么办呢,竟要去做冲喜娘子了,我可怜的姑娘。”安嬷嬷说着便掉下眼泪来。   明朗慢慢将双手洗净,却道:“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伯府也没什么好的。”   安嬷嬷摇头道:“姑娘不懂。在伯府,就算日子难过点,终究名正言顺。但去了别处,便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冲喜事败,明夫人那三寸不烂之舌,定会将过错推到明朗头上,使得明朗名声更坏,更不吉。   冲喜事成,明夫人则会尽揽大功以及攀附交情,为伯府与自家姑娘谋福利,断不会为明朗筹划半分。明朗寄人篱下,过的如何,全看她自身造化了。   无论成败,对明朗似乎都不利,但以目前情势来看,冲喜成功,容翡活下来,留在国公府,对明朗更有益。   否则,一旦回到明府,气头上的明雪定会变本加厉报薅发之仇。   “容国公府如何?那容世子人又如何?”明朗问。她自回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安嬷嬷是明老夫人还在娘家时的贴身丫头,随明老夫人来京中住过一年,后因老夫人随老伯公各处外任辗转,便被老夫人送回家乡嫁人了。她对京中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更早已物是人非。   容国公府她倒是知晓的,容翡其人其事,则是偶然从下人们私下闲聊中听闻到的。   安嬷嬷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全部告诉明朗。然而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瞒着也无用,知己知彼反而更有利。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公子美名,却不知那容翡还有另外一个名号:玉面罗刹。   容翡十四岁上阵杀敌,手刃数百敌军,杀人如麻。入朝为官,手段雷厉,曾协当朝天子翻陈年旧案,诛杀上千人,面不改色。容翡文武双全,遇人杀人,遇魔杀魔,心狠手辣,据传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年纪轻轻,却有如那地狱罗刹,女孩儿们为他神魂颠倒,其他人等则为之胆寒。   明朗静静听着,她情窦未开,心思澄澈,对京城第一公子无甚旖旎心思,脑中只浮现一年轻俊美男人,白衣胜雪,却手持一柄利剑,神情淡漠,忽然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阴冷,信手一挥,剑锋挟着冷风迎面而来……   明朗一惊,蓦然回神,摸了摸脖子。   安嬷嬷见状,忙又道:“这些都只是传闻,不见得都是真的。莫怕莫怕……”   这安慰显然十分苍白无力,所谓空穴不来风,传言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容国公府权势滔天,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容翡其人,扑朔迷离,都叫人心中惶惶,忐忑不安。   明朗抬眼,与安嬷嬷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迷茫与彷徨。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后,明朗开口道:“……那容世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呢,嗯,祖母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吃饭吧,我饿了。”   无论如何,饭总要吃,觉总要睡。   菜早已凉透,那两个丫鬟早早跑了,想也叫不动,所幸小炉上炖着粥,安嬷嬷盛了些,服侍着明朗,一起就着冷菜吃了些,填饱肚子,而后洗漱后,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上床睡觉。   炭盆业已熄灭,房中阴冷,安嬷嬷本在榻上睡,冬夜里实在太冷,便与明朗挤在一床,自小嬷嬷便带着明朗睡惯了的,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手臂环住嬷嬷腰际,互相取暖。   外头天已黑透,今夜无星无月,风呼呼的刮着。   安嬷嬷年纪大了,容易倦,明朗很快便听见头顶呼吸变得悠长。却又忽然醒了,安嬷嬷想起一事:   “你先前说二狗教了你打架秘诀,什么秘诀?”   明朗精神一振,答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安嬷嬷:“……”   “……学坏不学好,”安嬷嬷睡意浓重,喃喃道:“姑娘家家的,不要打架,老夫人要知道了,定要罚你站墙角……我没有用,帮不了姑娘也管不了姑娘……打架不是什么好事……”   “晓得啦。”   安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静下来。   明朗一动不动,等了片刻,听见轻微的鼾声起,方轻轻抬头。安嬷嬷已睡着,却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一只手还惯性的不时动一下,轻拍明朗后背,像小时候哄着明朗睡觉般。安嬷嬷还将她当成小孩儿。   明年春日,过了生辰,明朗便十一了,再过两年,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然而病中那两年,昏睡不醒,百事不知,身体与时光,仿佛都静止了,迟滞了。明朗醒来后,记忆依旧停留在摔倒前的六七岁,连她自己,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她却需要快点长大。   一夕之间,明朗的人生天翻地覆,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然则她却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颠沛流离,病体孱弱,忙于吃药,生存,生活……   如今,更要被送去做冲喜娘子了。   她虽安慰安嬷嬷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则亦十分迷惘。自打离开扁州,她便犹如一片浮萍,于天地间飘荡,前途未卜,   失去了祖母的庇护之后,她好像一无是处。   明朗看着黑漆漆的半空,想起以前曾听过的话本子,里头的女子或智勇双全,有勇有谋,或一身绝学,武艺高强,一个个聪慧伶俐,敢于挑战恶势力,与其斗智斗勇,最终大获全胜,叫人拍手称快,酣畅淋漓。   我不够聪明,对不起。明朗默默的想。   我不够强大,对不起。   但我会谨遵祖母教诲,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即便生在泥沼,身在逆境,亦要明朗的活下去。   风声小了些,已是隆冬,今冬却还未下过一场雪。   明日会下雪吗?   都说瑞雪兆丰年,明朗心念一动,忽然有种预感,今年的初雪就要来了。下雪是个好兆头,冲喜娘子之事,焉知祸福。或许国公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容翡亦是不错的人……   明朗往安嬷嬷怀中缩了缩,面上带着些许期待,慢慢入睡。   第二日一早,容国公府的人便来了。 第3章 . 入府 嘛哩嘛哩哄   明朗睡眼惺忪的醒来。   外头有人叩门,是明夫人派来的两个丫鬟,端着两只托盘。明夫人实在“大气”,自己女儿昨日被打成那样,简直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她却依旧能“不计前嫌”,做足表面功夫,特地置了几身行头过来。   “夫人吩咐你,今日就穿上。”丫鬟道。   明朗从善如流,换上新衣,洗漱后,前去拜别双亲。   今日明远山也在,与明夫人端坐正厅,一起等候明朗。   他体格高大壮实,高眉阔额,年轻时也曾仪表堂堂,如今人到中年,大腹便便,唇上留须,双眼浮肿,目光无神,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得志和优柔寡断之色。   明朗上次见到明远山,依稀还是今年初秋之际。从回来后,明朗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似乎也跟随明夫人做派,对明朗不闻不问,但他的不闻不问却又跟明夫人不同。   他偶尔会来看一眼明朗,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停留片刻,便怅惘或叹息的匆匆离开。   明朗起先还觉得失望和好奇,后来渐渐习惯。他来,明朗便静静候着,他走,明朗便由他走,从不追问和挽留。   此刻。   明朗执手,盈盈行礼。   明远山咳了一声,神色有几分不自然,道:“唔,去了国公府要懂规矩,守礼仪,不可惹事生非,丢了伯府脸面。”   明朗扬起脸,注视着父亲,“女儿记住了。”   明夫人仓促准备的新衣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笼在明朗身上,更显得明朗瘦骨伶仃,雪白的面孔上双眸澄澈如清泉,婉转流动,与父亲四目相对,便微微弯起眼角,漾出一抹绵软柔和的微笑。   明远山神色一动,冲喜之事他无力阻止,眼下女儿那毫无怨言以及暗含着依恋与期待的目光竟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刹那间愧疚涌上心头,他站起身,亲去扶起明朗,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   “这些碎银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在国公府里,万一有什么事,叫人捎信回来……”   明朗捧着钱袋,还未说话,明夫人声音响起。   “哼,能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你又能如何!”明夫人冷冷道:“入了国公府,安分守己些,说话做事要有分寸,有些痴心妄想的梦不要做,免得惹人嗤笑,也连累伯府。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在外莫给伯府丢脸。”   明朗懵懂听着,有些话听不太懂,安嬷嬷却是脸色一变。   “去吧。”   门外一辆华盖马车,车旁一老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小厮静候着。见明朗等人出来,忙迎上去。   “久等了。”明夫人满面笑容寒暄道。来人是国公府主母身边的总管嬷嬷林嬷嬷,地位不同寻常,即便是伯府夫人,也不敢怠慢。   “哪里。”林嬷嬷福了一福,笑道:“这便是朗姑娘吧,真是位可人儿。此次要劳烦朗姑娘了。”   “只要能帮上容世子,便是她的福气。”明夫人忧心道:“愿容世子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众人又寒暄几句,正事要紧,便该走了。   明朗行李不多,与安嬷嬷统共两只箱笼,国公府小厮上前接过,往车上搬。   明朗站在廊下,配合着明夫人做最后的告别。   “好好为容世子祈福。乖乖听话,”明夫人一副慈母样,殷殷切切,万般叮嘱,伸手抚一抚明朗肩头,俯身,为明朗整理衣领,贴在她耳边道:“不管结果如何,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是时马车正调头,发出声响,众人只见明夫人与明朗说着体己话,姿态亲密,并未注意到异状,那一句耳语只有明朗听见。   那话语近乎咬牙切齿,兼之那一瞬明夫人面上恶狠狠地神情,叫明朗不由一颤,不明白为何明夫人先前还好好的,自己回来与否都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悠然,这一刻却忽然流泻出仿佛无法控制的恨意。   明朗踩着马凳,与安嬷嬷坐进车内。马蹄飞扬,缓缓驶离。   林嬷嬷十分体贴,掀开半面车帘,方便明朗回望家人。   明朗望着忠祥伯府和门前那一众人,神情平静。回来这么久,她并未对这个家生出多少留恋,但这里毕竟是她唯一的血亲所在,如今的容身之所。离开之际,内心陌生而沉重,充斥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   车马渐行渐远,明府众人身影渐渐模糊,明朗忽又产生一种感觉,这一去,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还烧着炭,温暖宜人。   明朗不难发现,林嬷嬷与随行几个丫鬟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焦急与忧色,然则对着明朗却依旧温和有礼,分毫不显急态。拿了软枕让明朗靠着,又在小案几上烹茶煮水给明朗喝,路过早市时,还买了胡饼和粥食给明朗过早。   吃过之后,车夫方快马加鞭,急行至国公府。   “到了。”   容国公府位于离皇城最近最里的街上,府邸占了小半条街,两扇宽阔的朱红大门,两只高大的汉白玉石狮雄踞门口,威严而无声的注视着行人与天地。   明朗下车,一脚踏上国公府地界,匆匆一瞥。   “来了来了。”   门口黄总管领着几人正焦急等待,见人来,忙迎上去。   明朗颔首,回礼。   “情势如何了?”林嬷嬷问道。   “法师们都已到。”黄总管答道:“只等你们了,夫人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   正说话间,天空中忽然飘下一物,落在脸上,一点凉意。明朗抬头,顿时惊呼。   “雪!”   细碎的雪花忽然而至,如小小的羽毛,悄无声息降临人间。街上亦有人发出惊呼。   明朗不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粉落如掌心即刻融化,明朗却依旧觉得欣喜,心情蓦然变得好起来。   “姑娘喜欢雪?”林嬷嬷笑道:“此时还不成气候,待下大了,过两日,积上了,方叫好看。”   明朗点点头,知道此时正事要紧,刹那喜悦过后,便不再赏玩,随那黄总管进的府去。   昨夜不知何时下过雨,此刻又下着雪,路面湿滑,明朗今日穿的颇多,圆滚滚的走不快,走了一截,便由黄总管抱起她,快步前行。   明朗顺从的趴在黄总管肩头,兜帽遮住她半茬眉眼,目光范围之内,只觉这国公府十分大,进了一出又一出,沿路可见亭台楼榭,假山怪石,虽是冬季,却有不少长青植被郁郁葱葱,明朗还看见一丛不知名植物,叶片绿的亮眼,枝头挂着鲜红的小果子,十分漂亮。   只是走了半晌,却鲜少见到人影,偌大的国公府,静谧无比,带着少许寂寥之意。   “来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黄总管停下,放下明朗。明朗抬眼,便见一行人匆匆朝自己而来。   被簇拥着的领头人是一美貌妇人,身着华服,富贵雍容,却神态憔悴,眼皮略肿,此人正是容国公府正房大夫人容夫人,其身后几位女子俱为国公府女眷,亦是忧心忡忡之模样。   “这便是她了?”   容夫人望着明朗,问道。   “正是。”黄总管答道。   安嬷嬷上前,忙要与明朗行礼,却被容夫人一把拉住。   容夫人微微俯身,望着明朗,明朗巴掌大的脸庞藏在鲜艳的红色兜帽中,肌肤胜雪,眼里含着好奇与些许不安,微微仰脸,与容夫人对视。容夫人伸手摸了摸明朗肩膀,又轻抚明朗一侧脸颊,道:“可冻着了?好姑娘,此次要麻烦你了。”   明朗在容夫人出现的一瞬,不由自主全身一绷,容夫人伸手过来,明朗一瑟,差点躲开,然而片刻后发现容夫人并非要打她或拉扯她。容夫人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力道亦十分柔和。   明朗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容夫人。   她与明夫人不同。明朗心想。   一宽敞院落内,正中央立一法坛,坛内竖一宝剑,黄色符纸悬挂,另有熏香徐徐燃烧,烟雾缭绕。   一道长手持拂尘,头戴道冠,口中念念有词,正领着几个小道士作法。   而正厅里却供着一尊菩萨,一身披袈裟的老方丈手持佛珠,数十小和尚分两排,坐于蒲团上,闭眼垂目,诵背经文。   明朗第一次看见道佛一体,虽不太懂,却也觉得眼前此情此景有些怪异。她抬头望安嬷嬷,安嬷嬷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动。   紧接着,明朗先被送进厅内,居中坐下,老方丈与小和尚们于她身边围成一圈,盘膝而坐。   众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嘛哩嘛哩哄……”   明朗:“……”   老方丈将一串佛珠戴上明朗手腕,佛珠颇长,绕了好几圈。   半晌后,明朗被带到院中,立于法坛前。道长拂尘在明朗头顶与周身挥舞,小道士们围着明朗不断转圈。   众道士:“急急如律令………咕噜咕噜嘟……”   明朗:“……”   道长画了一符,装进一小囊里,系于明朗脖上,贴身戴着。   于是乎,明朗身上既有佛家之珠,又有道家之符,委实怪异。然而看容府众人,却都面色凝重,更满含期待,仿佛将希望都压在明朗身上。安嬷嬷一直担忧明朗会笑场或有不合时宜的举动,好在明朗虽觉新奇,自始至终却安静乖巧,十分配合。   法毕,明朗被簇拥着,送往一僻静而宽大院落。   那里,便是容翡所在之处。 第4章 . 容翡 明朗发出低低惊呼声   这是一栋独立的院落,白墙黑瓦,院中青竹秀立,于微风中飒飒作响,院正中挂一匾额,上书听竹轩三字。   此处并非容翡真正的居所,而是他昏睡后,遵从医师建议,家人特地打扫收拾出来的一僻静之地,便于他静养。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行至快门口,身后众人忽都停下脚步,驻足不前。明朗回头,疑惑看一眼。   容夫人走上前,一手轻轻按在明朗肩上,柔声道:“好姑娘,一切拜托你了。”   言毕对安嬷嬷微一点头,示意。   安嬷嬷便牵着明朗,继续走了几步,一直到房门前,再度停下。先前明朗受礼时,林嬷嬷便将安嬷嬷叫到一旁,告知过相关事宜,是以安嬷嬷知道此地是何处,接下来要如何做。   “容公子在里头。姑娘进去吧,这些日子便好好陪着容公子,祈愿容公子早日醒来。”安嬷嬷轻声对明朗道。   明朗听着,蓦然明白了安嬷嬷话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嬷嬷呢?不与我一起吗?”   安嬷嬷蹲下身,看着明朗:“除了姑娘之外,所有人都不得留在房中。嬷嬷我会有住处,在外头等着姑娘。每日会过来看一回姑娘。”   “不。我不要!”明朗瞬间急了,眼中露出惊慌。从小到大,她从未独自一人过,回到京城后,身边虽只余安嬷嬷一人,却是形影不离,不曾落单。   如今,却要将她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房中,面对一素未谋面,完全的陌生人。   “嘘!嘘!”安嬷嬷急忙压低声音,示意明朗小声,“听我说,姑娘,听我说。你是来做冲喜娘子的,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旁人无法替代。”   明朗想摇头,安嬷嬷却扶着她的胳膊,暗力捏了捏,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眼中带着恳求。   明朗望一望院中众人,众人全都紧张而凝重的看着她。   明朗对冲喜娘子具体事项并不了解,但显而易见,眼下她并无其他选择。再多说,不过是叫安嬷嬷为难而已。   明朗安静了。   “你真的会来看我吗?”明朗轻声问。   “会!会!”安嬷嬷松了口气,道:“这是夫人,法师还有大夫们都许可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姑娘莫怕,院里有人候着,有什么事便尽管叫他们。莫怕啊。”   明朗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抱住安嬷嬷,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仿佛汲取了些许勇气,而后松开安嬷嬷,忍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跨过门槛,踏进房中。   “姑娘乖乖的啊。”安嬷嬷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吧,别看了。   明朗甫一入内,门口两个侍女便从外关上房门,房门闭合,发出一声轻响。门外众人身影消失,旋即脚步声阵阵,纷纷离去。   片刻后,天地一片静谧,万籁俱寂。   明朗意识到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她站在门口,匆匆回头一瞥,只见这房内十分空旷,一眼望之,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遗。   那尽头靠墙壁处,置有一大床,床幔重重,其中躺卧一修长身影,朦朦胧胧,一动不动。   慌乱刹那涌上心头,明朗回头,猛拍房门。   “姑娘,何事?”   门外立刻传来回应。那是陌生侍女的声音。   “……”明朗忍住泪意,颤声道:“我嬷嬷走了吗?”   “夫人和嬷嬷都已离开。姑娘可是有事?”   明朗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方道:“无事。”   那侍女顿了一顿,仿佛明白明朗心中所想,微微低了声音:“姑娘莫怕,公子是好人……”旋即似觉得这话不妥,忙转了口:“院中搭了帐棚,昼夜有人轮值,姑娘有事尽可吩咐。姑娘看看门边,有一红色细绳,连着铃铛,拉一拉,外头便能听见。”   明朗转头,果真看见一红绳,她伸手扯了扯,便传来清脆铃铛声,叮叮当当,在这静谧院落中十分清晰悦耳。   “这便是了。”侍女道:“姑娘起的早,想必倦了,可先到榻上小睡一会儿,午食再起。”   侍女离开门边,明朗只得回到房内,却不敢往里走,过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拍门叫人。   那侍女又来了,仍旧是那些话。明朗得到短暂的安抚,却不能坚持多久,复又叫人,如此反复好几次,侍女每次都及时前来,她们不能在门前逗留太久,只能与明朗简单说几句,却一直温言细语,没有任何不耐烦。   明朗在一次说话中,听见门侍女跺脚和哈气暖手的声音,还有逐渐猛烈的风声。   明朗之后便没再拍门了。   明朗转身,走向房中,却依旧不敢走的太里,也不敢望里头看,磨蹭着走到桌前,爬上凳子,慢慢坐下来。   孤单和慌乱在心头徘徊,一时不能消去,四周一片寂静,明朗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祖母……嬷嬷……呜呜呜呜呜。”   她算不上小哭包,但祖母从小不拘她性子,让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是以幼时一点小事便会哭上几声,但哭过便忘,从不记恨积怨。后来祖母离世,离开扁州,要哭的时候太多了,便与安嬷嬷约定:一,不在人前哭;二,主仆两个不能同时哭,一人哭时,另一人须必忍住。   如今她独自一人,这两点都不必顾忌,明朗哭着哭着,却渐渐困意上涌。今日确实起的早,又一番折腾。房中有一榻,上面放着铺盖被褥,显是睡觉所用。然则却离那床不远,明朗不敢过去。   只好趴在桌上,堪堪眯眼,小睡一会儿。   却是做起了梦。   梦中漫天大雾,几乎目不能视,明朗身在其中,茫然四顾,正着急彷徨时,忽然浓雾徐徐消散,半空出现祖母面孔,熟悉的眉眼,温柔凝视着明朗。   “祖母!”   明朗惊喜呼唤,欲追逐而去。   祖母却摇摇头,示意她莫追。继而朝她露出笑容。   明朗蓦然醒来。   “祖母……”   明朗揉着眼睛,看看四周,明白到那是一个梦。却一时不能回神。   她已许久没梦到过祖母了。自祖母走后,唯二两次,都是悲伤的梦境。一次是她离开扁州,踏上回京之路前夜,一次是她初见明夫人被刁难,冻的大病一场,梦中祖母都在哭,老泪纵横,哀伤无比。   这一次,却在笑。   那是明朗熟悉而思念的笑容,含着欣慰。   明朗的心情忽然好起来,紧张与慌乱也随之减轻不少。   是时,已至午食之际。   两名侍女提着食盒,轻手轻脚进来,一人布置碗筷,一人拧了帕子,给明朗擦手。   明朗目不转睛,看着桌上菜肴。   只是家常菜,然则却让明朗食欲大动。忠祥伯府的饮食很一般,而往往轮到她时,更常是些残羹冷炙。明朗已许久未曾吃上一顿热气腾腾而堪称丰盛的饭菜了。   明朗两眼放光,努力控制着仪态与口中唾液。   “姑娘请慢用。”   明朗忙拉住侍女,问道:“我嬷嬷呢?可送了吃的?吃的什么?”   侍女们明显得了交待,不可在病房中多逗留,然而明朗一双灵眸却眼巴巴瞧着,小小姑娘,此时之际,却惦记着老仆吃喝,也实属难得。侍女便轻声答道:“送了的,跟姑娘一样的菜式。姑娘放心便可。”   明朗放下心来。   侍女带上门,明朗一人坐于桌前,开始吃饭。   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以清淡为主,虽不是明朗最中意的味道与菜式,却相对而言,已足够丰盛。无论如何,这顿饭吃的心满意足,饭后明朗自己去洗了手,便坐着发呆。   吃饱喝足之后,神经随之松懈下来,胆子也大了些。明朗依旧有点害怕,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恐,开始有了心思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改动后的大房。原先的格局全部改变,几间房打通,连成一足够空旷通透的宽敞空间,没有正厅卧房之分,左面保留一间小书房,右面则改置出一间浴房。整间房中只留下必要的用品,桌凳,烛台,床榻等,再无其他多余家私。   房中终日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南面和书房里头各开一扇小窗,用以通风透气。   透过半开的窗,可见外面混白的天空,细碎的雪花。   明朗脱了裘袄,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巡视新地盘的小狗,书房与浴室都慢慢看过了,她的目光终于投向房中最里头,那张仿佛静止了的大床。   他死了吗?   必然还活着,否则便不用她来了。只是昏睡着,同活死人差不多。   明朗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床畔。床幔深重,遮蔽了视线,只隐约可见一人形轮廓。今日下雪,天色却昏暗阴沉,室内早已点着灯。   明朗提了一盏琉璃灯,站到床前,轻轻伸手,小心翼翼撩开床帐,这一刻,她心里陡然怦怦直跳。   里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先前听到的传闻在脑海里挤成一团,急剧发酵,会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抑或容貌风流,阴森暴戾?   一阵微风吹过,床幔轻漾,灯火一闪,旋即定住,明朗的呼吸亦屏住。   好一会儿-   “哇……”   明朗发出低低惊呼声。   暖色的琉璃灯映照出床上容翡的面容。那是一张俊美无比的面孔,尽管带着病气,双眼紧闭,苍白瘦削,却依旧可见整体轮廓与五官仿若雕刻般,灯色映照下,光华流转,如同一块无暇美玉。   明朗以前常听说书人讲故事,关于俊男美女的诗说书人说了许多,她却此时一句都想不起来,倒想起了曾在画册上看过的几幅画儿。眼前这人,便如那画中人,说不出的风姿绝伦,极尽病弱之美。   因静卧不能言,反而更增添几分神秘朦胧,叫人不由猜想那紧闭的双眼睁开时,又将是怎样的光华。   京城第一公子名符其实,这样一个人却又杀人如麻,如同罗刹?实在叫人一时想象不出来。   即便再厉害再恐怖,此时却安静躺卧,闭目沉睡,看起来毫无威胁。   心中所剩不多的恐惧已悄然退散,明朗放下琉璃灯,趴在床前,撑着下巴,定定瞧着容翡。   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好看,好像哪儿哪儿都好看。 第5章 . 陪聊 叫你容翡哥哥好不好   明朗看了许久,忽有些明白为何明雪会对她来做冲喜娘子之事如此不忿,以致气急败坏。   ……嗯,红颜祸水。   明朗想了半天,想到一词。   冬日昼短,黑夜早早降临,侍女送来晚饭。最近明朗有些积食,想是安嬷嬷交待过,晚上只有一盅清粥并两样小菜,明朗吃过,侍女服侍她到浴房洗漱,旋即上榻歇息。   没有安嬷嬷在身边,兼职新房新床,明朗终究不太习惯,这一夜睡的不太安稳,翻来覆去,又总记挂着屋里头还有另一人,不时爬起来张望一眼。   他始终都在,始终悄无声息。   翌日,明朗被开门声惊醒。   “大夫例行诊治,姑娘不必管,继续睡便可。”侍女先一步进来,示意明朗不必惊慌。   几道身影从屏风前走过。   明朗爬起来,自屏风上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双目,看着那几人到容翡床前,轮次上前,查看容翡。其中几人身着太医官服,另几人却是寻常大夫衣饰。   片刻后,诊治完毕,几人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样凝重神色,有人叹息,摇摇头。   几人亦不多逗留,诊治完,便又齐齐离开。   明朗忙缩回脑袋,心中思量他们神情,隐觉不安。   情况很不好吗?   “嬷嬷!”   早食时,安嬷嬷出现在侍女身后,明朗顿时抛下所有心思,惊喜扑向嬷嬷。   “嘘,嘘,小声点。”安嬷嬷却十分谨慎,明显受过交待,一言一行都很注意,不敢四下打量,学着侍女举止,轻手轻脚。   明朗拉着嬷嬷到桌前坐下,没想到这么早便能看到嬷嬷。侍女们置好饭食,轻轻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明朗依着安嬷嬷,满含欣喜,一肚子话要说,却待得外人都走了,方开口:“你可以留下来吗?”   “只能待一会儿,陪你说说话。”安嬷嬷道。   明朗也猜到如此,倒没有如何失望,只不停问:“你住在哪里?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可有吃饱,她们对你好吗?”   “吃的好,睡的好,住的好,一切都好。“安嬷嬷捏了捏明朗的鼻子,笑道:“哎哟,我的姑娘,别操心我,该我问你,昨日可有哭?可吃饱睡好?”   明朗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哭了一会会儿。吃了很多!”   安嬷嬷盛汤,侍候明朗吃早饭,终忍不住抬起眼,看向房中尽头之处。那床幔之中,修长躯体无声无息,仿若死人,房中空旷,虽温暖宜人,那躯体却不知何时可能随时变成冰冷尸体,即便是成人如安嬷嬷,此情此景,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你……你怕不怕?”安嬷嬷低声问。   明朗吃的正香,今日早食是胡饼,嫩羊肉汤,一只咸鸭蛋,并几碟小菜。胡饼里头裹了芝麻,又香又脆,羊肉汤里炖了冬日新鲜的白萝卜,撒上一小撮芫荽,碗中白白绿绿,冒着氤氲热气,令人食指大动。咸鸭蛋则黄的流油,蛋白略咸。   “不怕。”明朗捧着碗汤,咬一口饼,拨一点蛋黄。   她确实已经不怕了,相反,这里吃的好睡的好,还有美男可以看,简直好的不得了呢。   “姑娘这几日警醒些,多注意那位的情况,万一……便马上叫人。”安嬷嬷指一指里头,忧心忡忡,轻声嘱咐,道:“看情形,怕是有点糟。”   明朗停著。   “什么?”   安嬷嬷为明朗着想,并不隐瞒,低声道:“昨晚容夫人一夜未睡,在佛堂跪了整宿,今日太医们诊治完,容夫人问过话,便晕了过去……只怕,那位,真的不行了。”   明朗瞧瞧里头,又瞧瞧安嬷嬷,口中饭食忽有些不香。   “所以,姑娘多看着点。哎,一切皆是天意,若真……你赶紧叫人,早点出来,免得沾染……气息。”   早食过后,安嬷嬷便离开。再要见到她,只得等明日了。   房中又只余明朗一人,她依旧无事可干,但今日心境已与昨日完全迥异。恐惧已彻底烟消云散,反倒在这片看似失去自由的天地里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   在伯府,当时初来乍到,明朗便遭到哄笑,笑她乡音乡土,笑她穿衣打扮。她渐渐变得安静,沉默寡言,有外人时,能不开口则不开口,唯有夜半人静或私下无人时,方与安嬷嬷偶偶私语。   在那小院里住着时,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身边并无旁人,明朗却时时有种被人窥视之感,仿佛有人躲在暗处,随时窥伺她与嬷嬷一举一动,预备抓她错处。   在这里,那种感觉不复存在。   尽管活动范围十分狭隘,但无人监管,又无旁人——虽有一人,却可视同无人,令她倍觉自在。   小雪下了一日一夜,覆盖住枝头与砖瓦,天地间一片洁白。   明朗站在半开的窗前,看了会儿雪,复又回到桌前,趴着发呆。过一会儿,又起身,背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口中默默计数,从书房到浴房多少步,从房门到最里墙壁处多少步。   她终究小孩心性,又曾灵动活泼,如此枯坐,难免觉得无聊。   在伯府时也十分无聊,但终究有安嬷嬷陪在身边,说说话,还可到院子里转转。   明朗背着手,晃晃悠悠的晃到那床前。迟疑片刻,伸手撩起床帐,探头看容翡。   今日不若昨日阴暗,天光大亮,明亮光线下,他依旧好看。   只是看上去似乎脸色更加苍白。紧闭的双唇毫无血色,隐隐发白。   他真的要死了吗?   明朗怔怔看着,这一刻,蓦然真切认识到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生命。他还如此年轻,就要这么死掉了吗?   明朗年纪小,如今处境算艰难,却依旧对未来含着憧憬,想吃遍天下美食,去祖母说过的名流山川看一看,还要见一见西域之地迥然的风俗人情……他这么年轻,想必亦有许多未竟之事。   明朗又想起容夫人,短短一面,却让明朗感到亲切,容夫人柔软的手掌,温和而憔悴的双眸,都让明朗想起祖母。   容翡活下来,固然更有利于明朗,但即便没有这一点,明朗此时此刻,亦从心底里,希望容翡能醒来。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容翡一动不动,紧闭的双眼下泛着浅浅的青色,呼吸若有似无,几乎不能察,仿佛一尊沉睡不醒的雕像。   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忽然想到自己昏睡时的那些时日。   那时她也如容翡一样,陷入昏睡,看似人事不知,但实则,却能感知到外界。她听见大夫来了又走,房中脚步来来去去,听见叹息,哭泣。   听见有人说:“没救了,让她去吧,何必浪费钱财。”   听见祖母道:“她一定会醒,一定会活过来!谁也别想夺走她。”   祖母日夜在她耳边不时呼唤她:“郎儿,我的郎儿,回家了。”   在那沉睡的黑暗世界里,她如同一座孤岛,孤立无援,时时即将被黑色大海湮没,每一回,都是祖母的声音将她拉住,终于重回大地,重见光明。   明朗立在床畔,容翡的胳膊露在被面上,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自然弯曲,指节白皙而修长,却软弱无力,略略冰凉。   “……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明朗小小声说道,继而紧张的盯着容翡面容。   “……嗯,我陪你说话好吗?”   “那个,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   “你好呀。”   “你叫容翡是吗?”   “不知道你的字,先叫你容翡哥哥好不好?”   容翡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   明朗渐渐胆大起来,越来越自如,站着颇累,索性坐到地毯上,双臂架在床侧,一手撑着下巴,絮絮而语。   “我是你的冲喜娘子,为你而来的。”   “……嗯,我也曾大病过,活下来了。他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应是有福的,嗯,虽然现在还有点病歪歪,但运道一向不错……”   “好运分你一半。你会好起来的,对吗?”   说的渴了,明朗便去喝点水,吃些糕点,回来继续。午食过后,小憩一阵,又爬起来,伏到床前。   原来不停说话亦是件不容易事,大半日下来,明朗简直口干舌燥,这还是小事,还须的思量说话内容。   明朗绞尽脑汁,努力不冷场,不停歇。   “你饿吗?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喝水?哦,他们刚刚给你喂过参汤了。参汤是好东西……”   “我今日也吃了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猜不到吧。告诉你吧,是……”   “味道尚可,但羊肉不够烂,稍差一点火候……”   “悄悄告诉你,我能做的更好吃哟。”   “不信?你起来我做给你吃吃看便知了。”   “骗你是小狗……”   “今日又下雪了,外面全白了。”   “你喜欢雪吗?会堆雪人吗?”   傍晚时分,侍女进来点灯,看见明朗趴伏在床前,不禁十分诧异。明朗见有人来,立刻坐直身体,紧闭双唇。   这一日嘴巴絮絮不停语,竟十分疲累。明朗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侍女轻声道:“姑娘倦了?今日变天,恐有大雨,姑娘便早些睡吧。”   变天了?   外头不知何时,雪停了,忽然乌云滚滚,暮色沉沉,天地一片昏暗,隐隐挟着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雷霆之势。   侍女走后,明朗去窗前看了会儿天,自言自语:“该不会打雷吧。”   “我最怕打雷……嬷嬷……嬷嬷不在……”   “容翡哥哥,你怕不怕?”   “……你若怕,我,我,我保护你……”   “……不……不行,我恐怕保护不了你,我怕……”   “容翡哥哥,你快醒来,好不好?”   明朗忧心忡忡,却终究累了,烛火摇曳,蜡烛烧了半截,明朗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垂下去,身体彻底伏倒,趴着睡着了。   她一只手无意识搭在被面上,指尖与容翡手指轻触。   容翡的手指忽然轻轻一颤。 第6章 . 苏醒 鬼啊   弥天大雾,目不能视,天与地仿若连在一起,一片混沌。   浓雾之中,容翡身在半空,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薄如锋,双目紧闭,如一牵线木偶,由人牵着四肢,缓缓向前飘荡,前方是无尽的白雾与黑暗。   四周万籁俱寂,一片寂静,容翡眼皮微颤,还残存着些许意识。   忽然之间,天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时近时远,由淡转浓,依稀可闻。   “我叫……是……冲喜……”   “你……吃……我……吃……”   容翡已沉睡许久,眉头深蹙,带着被人吵醒的烦躁。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我清净。   待我醒来,定要割了此人舌头。   那声音却无停下之意,反而越来越近。   “……容翡哥哥,你……好起来……”   容翡陡然一震,眼皮急剧颤动,脑中如被重锤,刹那间记起自己是谁,以及发生何事。   前些时日,容翡外出公干,返程途中,突降暴雨,容翡于路边茶馆避雨,喝了一盏茶,雨停便走。回来后当晚便身体不适,起初只以为是伤寒,谁知半个时辰后,却突陷昏迷,卧床不起。   昏睡之初,容翡神智清醒,身边何人来往,众人交谈,俱都一清二楚。然则随着时日推移,那些声音却渐渐变的遥远,他的神智逐渐趋向模糊。忽一日,他被移至僻院,众人回避,所有声音远去,他若置身一片坟地,万物无声。   在这寂静之中,容翡思绪愈发混沌,逐渐沉沦。   他已心中有数,奈何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只能不由自主的一日比一日“病重”。   想他自幼天赋过人,克己自律,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万事似皆在掌控之中,终究百密一疏,竟要如此不明不白死在床榻,当真讽刺。   容翡奋力控制躯体,然则手脚如被下了筋骨散,绵软无力,一日一日,终究难抵药物侵蚀,意识消散,陷入昏睡。   那浓雾之后,仿佛有一个漩涡,带着他,缓缓滑向那无边黑暗世界里。   骤然间响起的这道声音,却仿佛一道日光,穿透这迷雾,照在他所剩不多清明的神智之上。   容翡倏然意识到什么,奋力瞿住这道光芒。   随着他的“苏醒”,周遭迷雾开始发生动荡,那漩涡似越来越大,更加强劲有力,拉扯着容翡。   所幸那道声音不曾停下,连绵不绝,反而越发清晰。   容翡喜静,换做平日,定嫌聒噪,此刻听来,却有如天籁。   “……你喜欢吃什么呢?喜清淡还是味重?”   “我喜欢辛辣!”   “……麻麻辣辣那种……嘴巴都会肿起来……祖母总说我……但我每次都忍不住,……就流口水……”   “你喜欢雪吗?”   “……雪人……很漂亮……”   “我想养只猫……你觉得小狗好还是小猫好?”   这是何人?   容翡拧眉,是个小孩儿?自容翡记事起,所见所听,所思所想,几乎俱是文经武略,朝堂政事之类,生平第一次听见这种稚言稚语,简直,简直……   那声音倒好听,婉转绵软,犹带稚色。   容翡在那雾海中沉沉浮浮,与那漩涡开展拉锯战,时而近,时而远,容翡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每每力竭,想要沉睡时,那絮絮之音便及时拉住他。   那声音始终未曾消失,偶尔停歇,片刻后复又响起。   云雾似乎变得稀薄,隐隐可见天光。   “……你醒来可好?你母亲眼睛都哭肿了……”   “……这世间,有许多人为你伤心,盼着你醒来……”   容翡心神一震,如若他死去,所谓亲者痛,仇者快,还有许多事未竟,或许一切将付之一炬……   片刻后, 天地忽然震荡,头顶传来轰隆隆巨响,似要突破天际, 又有哭腔传来:“……我好怕……”   容翡倾尽所有气力,奋力一挣,头颅扬起,伸手,抓住那一抹天光,霎时犹如利剑在手,再拼力一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利刃竟劈开浓雾,白色光柱铺天盖地倾洒而下。   容翡倏然睁眼,陡然坐起。   是时,明朗正跪坐在床榻里侧。她原本趴伏在床畔入睡,睡到半夜,却忽然雷声大作,她被惊醒,迷蒙之下,想也未想,便爬上床,从容翡身上越过,躲到床里。   她生平最怕打雷,如今身侧空无一人,容翡身边便成唯一“安全”之处。明朗跪坐在容翡身侧,一只手无意识紧紧抓住被子,双眼中充满惊慌,紧张的注视着房门。   外头大雨倾盆,狂风大作,屋檐下的两盏灯早已不堪摧残,熄灭掉了。天际雷声滚滚,伴随着刺目的闪电,似要撕破天穹,摧毁万物,直叫人心惊胆战。   明朗缩在里侧,瑟瑟发抖。   南面小窗被吹开,狂风一起,屋内烛火摇曳,灯影重重,平添阴森恐怖之意。   “嬷嬷……”明朗颤声轻呼,眼中含泪,生生忍着,想去门口叫人,却寸步不敢移。   “我好怕。”   雷声暂歇,明朗攥着拳头,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欲叫人,忽然之间,身旁猛的坐起一人。   明朗本能望去,便见一人身着白衣,披头散发,正剧烈喘息,就在这一时刻,一记炸雷轰然炸开,伴随着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映照出他苍白面容,唇无血色,双目圆睁……   “啊!鬼啊!”   明朗刹那间全身汗毛倒竖,发出一声尖叫,欲爬起逃离,却跪坐太久,双脚发麻,猛一用力,便往前扑去,栽倒在那“鬼”身上。   ……   极度恐慌之下,反倒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明朗抬头,仿若被点了穴,静止不动,眼睁睁瞧着近在咫尺间的苍白面容,连呼吸似都摒住。   强忍的眼泪却无意识的大颗大颗掉下来。   容翡病中惊坐起,喘息片刻,迅疾打量四周,慢慢平息下来。他略一低头,凝视眼前陌生面容。   谁家小女孩儿?   手背上一凉,女孩儿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他衣襟和手背上。   容翡喘息渐定,脑中仍有嗡鸣之音,他略略蹙眉:“别吵。”   声音略嘶哑,语气沉沉。   明朗伸手捂住嘴巴,一口气憋的脸颊通红,不敢喘,眼泪愈发不能控制,成串往下掉。   容翡闭了闭眼,道:“哭什么。去叫人。”   明朗瞬间爬起,手脚并用,从被子上连滚带爬,一脚踩在容翡腹部,落到地上,容翡闷哼一声。   明朗跌跌撞撞跑至门口,起先使劲拍门,但疾风骤雨掩盖住拍门声,无人来应。明朗终想起门边细绳,便拼命拉扯,清脆铃铛声一个接一个的响起来,在这风雨之中亦清晰可闻,宛若沙漠中的驼铃,带来希望。   门外脚步声响,侍女举着伞,匆匆前来,贴在门口,大声问何事。   明朗大叫:“开门开门!救我救我!鬼!鬼!”   “什么?什么鬼?”侍女问道:“姑娘别怕,只是打雷,无鬼,姑娘睡吧,奴婢们守着呢。”   “有,有鬼……呜呜呜呜,开门,放我出去。”明朗急的几乎跳脚。   “无鬼!无鬼!有鬼也别怕,奴婢力大无穷,可以一敌三,将它打跑”侍女只当她胆小,被雷电吓着,心生臆想,装模作样在门上猛拍了几下,又重重跺脚:“好了好了,鬼已打跑了,姑娘安心睡吧,外头好冷……”   明朗:“……”   明朗急的不行,大喘一口,“他醒了!”   “……什么?什么?姑娘大声点,听不清。谁,怎么了?”   “醒了!哥哥……哥哥他醒了!”   “谁醒了?”侍女道。   明朗还未答,那房门却开了半扇,侍女探头进来,往里头张望,面上带着迟疑之色,须臾之间,却变成不可置信。   “老天爷……”   侍女竟转身就跑,冲入雨中,往外奔去。   “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明朗:“……”   明朗站在门边,狂风袭来,她一个激灵,风入房中,呼呼作响,她不敢回头,紧紧扒住门框。院中其余轮值人被惊起,满面惊愕跑来,一看之下,亦一样震惊,旋即狂喜,却不敢贸然而进。   “……嬷嬷,请叫我嬷嬷来。”明朗请求道。   “好的好的。”一人忙去叫,另一人守在门口。   片刻后,雨中脚步声纷杳而至。容翡半夜忽然苏醒,惊起整个国公府。府中上至容夫人一等亲眷,下至留守太医,并一众仆从,纷纷自睡梦中爬起,急匆匆赶来。   门口太冷,明朗往门里站了站,侧耳倾听外头声响。   容夫人身着单衣,只披一件斗篷,由林嬷嬷与一侍女扶着,步履不稳,急急踏进房中。一眼见到床上坐靠之人,顿时浑身颤抖,险些晕过去。   “我儿……阿翡!”   国公府另两房姨娘不好靠近床边,便于一旁立着,面上自都带着欣喜,朝容翡脸上看。   “老天保佑!终于醒了。”   容翡靠在床头,胸口微微起伏,苏醒的短短片刻,他已大致理清形势,眼中短暂的茫然散尽,恢复清明。   “翡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容翡开口道,目光从母亲面上,掠过其余亲眷,微微示意。   “醒来便好,醒来便好。”   容夫人喜极而泣,其他人等也用帕子擦眼,陪着流泪。   明朗站在门边,此时此刻,众人注意力皆在容翡身上,无暇顾及她。她仍旧不住发抖,一半因惊魂未定,一半则因寒冷。   忽听到熟悉脚步声起,忙探头一看,安嬷嬷撑着伞,踏着满地雨水,向她走来。   “嬷嬷!”   明朗再忍不住,一个箭步扑出去,安嬷嬷一把搂住她,满脸焦急与惊诧,口中忙道:“嘘,嘘,小声点。”   这一声却已满屋皆闻。   容翡眼睫微动,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门口。   明朗回头,瞬时间,与容翡四目相对。 第7章 . 回光 返照?   那仅是短暂一碰。隔着一段距离,隔着众人,遥遥一望,明朗全身蓦然紧绷,容翡神色未动,旋即收回目光。   安嬷嬷搂住明朗,站到门里头,避开强风,示意明朗噤声,小心的好奇侧听里头,没想到容翡竟真的醒来了。   众人并未太注意明朗,这个时候,一旁等候的大夫们上前,容夫人反应过来,忙让出地方,暂且收了眼泪,先让大夫们诊治。   容翡靠在床头,雪白单衣微敞,露出脖颈处一小段瘦削的锁骨,他眼眸微垂,眉宇间带着久病卧床之人特有的虚弱与倦色,目光却十分清明,淡淡落在正诊治的大夫身上。   “竟劳动胡医正,实不敢当。”容翡开口道。   “哪里哪里。圣上亲口吩咐,能为容大人诊治,实乃胡某荣幸。”胡太医忙道:“只是胡某无能,未能早日让容大人康复,受病痛折磨数日。好在,老天保佑,容大人吉人天相,终是醒了。”   容翡微一颔首,暂不言语。   胡太医凝神静气,片刻后,收回几指,起身站到一侧,做了一个请,另几位大夫一一上前,以各自医术,逐次诊断。   容翡目光从他们面上一掠而过。   几人尽数诊过后,到一旁稍稍合议,所得结论相差无几,遂由胡医正详细述说。   “容大人脉象较之之前,平稳流畅,乃病愈之兆。”   容夫人等人一听,皆如释重负,大松一口气。   胡医正将与其他大夫们一同调整新药方,越是此刻越不可掉以轻心,又交待道:“容大人气血微滞,体质虚弱,暂不可耗费过多心神,宜少说少动,仍旧以静养为主。”言毕,一看容夫人与众人。   容夫人会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道:“是是,谨遵医正之嘱,这几日我们依旧回避,不来打扰。”身后其他亲眷亦纷纷点头,应是。   胡医正点头,正要走开去开药方,容翡却忽然开口道:“这隔离静养之法,由胡医正提出?”   “非也。”胡医正答道:“容大人初病之时,由太医署几位太医前来诊治,这静养之法亦是由他们提出。可有何不妥?”   太医隶属太医署,可为王公贵族,宫内嫔妃,朝臣家眷们看病,医正则为医药局之职,专伺当今圣上龙体安康,即所谓御医。此次容翡病危,情势危急,皇帝方特令胡医正前来,先前太医换回。   胡医正又道:“胡某惭愧,容大人病情凶险,具体病因却一直未曾查出,权衡利弊之下,胡某与几位同僚亦认为隔离静养为可行之策……容大人可是觉得此法不适?若有不适不妥之处,还请容大人如实告知,我等好对症下药,再行斟酌。”   容翡面上波澜不惊,道:“无不妥,甚好。有劳医正。”   胡医正一拱手,到一旁与其他人商议新药方。容夫人坐到床前,细细端详容翡面容,见昔日玉树临风的儿子如今苍白瘦削,不禁心疼不已,眼中蕴泪,道:“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可有哪里不舒服?可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母亲这便让人去做。”   容翡闭了闭眼,道:“暂无胃口。母亲不必操劳。”   容夫人见容翡面容倦怠,记起大夫交待,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有忍住,忙道:“那你先歇息,我们先不扰你,待你好些,再做与你吃。”   其余亲眷纷纷应和,道好好休养,过几日再来探望。   至此,容夫人还要稍坐一会儿,待药方出,林嬷嬷便送姨娘们先行离开。送至门口,忽看见明朗,不由一愕,方想起这房中还有这一号人儿。   林嬷嬷看看明朗,不敢擅做决定,忙回至容夫人身边,俯耳低语,容夫人随之看过来,显然也才想起明朗。   明朗被安嬷嬷搂着,温暖而熟悉的怀抱抚慰了她,她渐趋安定,面上犹带着一点余悸,静静注视屋中之事。以她所立之角度,恰巧可一览全房,众人一举一动皆在眼幕之中。亦可瞧见容翡轮廓分明略显瘦削的侧颜。   明朗眸光微动,发现一事:房内芸芸众人,此际当属容翡最孱弱无力,自醒来,亦并未深言几句,然则众人面对他,却无不恭谨有余,府中姨娘家眷们,虽来关心探望,却远远站着,分明小心措辞,视他脸色谨言慎行。就连容夫人,除却慈母之爱,说话行事犹看他几分脸色,眼中含着抹小心与依赖。   偌大国公府,容翡俨然一家之主。   “阿翡,这位明家姑娘,是母亲为你请的冲喜娘子。”容夫人一指明朗:“是来助你消病除灾的。”   安嬷嬷听见提及明朗,忙拉着明朗远远的福了一福。   侍女端来温水,容翡喝了半杯,眼皮都未抬,不咸不淡的唔了一声。   容夫人打量自己儿子神情,一叹:““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但这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宫中太医,京中名医,还有能访到的赤脚游医,能请来的都请来了,俱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方出此下策。说来也甚奇妙,你昏睡半月有余,毫无苏醒迹象,她才来一日多,你便醒了。”   容翡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我想着,为着万无一失,这几日,她还是暂且留在房中,待你病情稳定,再……”   容夫人话音戛然而止,是容翡抬眸,淡淡瞟了一眼,知子莫若母,即刻便知此事不容商量。容翡未出声明言,不过因有外人在场,给自己这个母亲留几分颜面。   容夫人只得道:“罢了,随你罢。既已醒来,想是无碍,先好生吃药吧。”   言毕,对林嬷嬷示意,林嬷嬷便走过去,带明朗与安嬷嬷离开。   明朗一直紧张聆听,生怕被留下来,得知可以与嬷嬷一同出去,当即心头大石放下。忙牵着安嬷嬷手,三步并作两步,颠颠的往外走,外头风大雨大,却也顾不得了。   容翡喝过水,嘴唇温润,似不经意抬头,望向门外,眉头几不可见轻轻一动。   雨水溅起朵朵水花,明朗鞋面与裙角业已湿透,微微发抖,一入安嬷嬷所居房中,却立刻寒意顿消。   国公府院落颇多,但此处离听竹轩最近,方便与明朗见面,是以将安嬷嬷临时安置于此。小院与伯爵府那偏院差不多大小,却又截然不同,院中树木虽稀,却修葺的齐整,房内干净整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日常起居用品各置其位,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泽。   屋角置一铜盆,里头红光闪烁,显是临睡前换过足量炭火,已至半夜,仍旧可见明火,温暖宜人。   安嬷嬷脱下明朗鞋袜,换了干衣,迅速将她塞进被窝。   床上被褥厚实绵软,犹带着安嬷嬷温热的体温,明朗裹紧被子,这下终觉活过来了。   “嬷嬷快来。”   安嬷嬷将自身草草收拾一番,上的床来,终于可以具体问问今晚之事了。怎的突然醒了,当时究竟何种情形,可有吓到,容公子看上去到底又如何……   明朗窝在安嬷嬷怀中,比划道:““吓人的很!头发那么长,脸那么白,一动不动盯着我,鬼一般……吓的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安嬷嬷啼笑皆非,刚远远一瞥,虽在病中,亦可见那容公子容貌出色,俊美非常,一般人不可比拟。却叫明朗比作鬼魅。   “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失礼了。”安嬷嬷随口嘱道。   明朗:“…………”   明朗不敢说已经说出口了,且是当着容翡本人的面。当时事发突然,她纯粹脱口而出,如何还能顾忌失礼与否。他听见了么?那时天雷滚滚,他乍然而醒,或许没听见?   “无论如何,容公子总算醒来,对姑娘而言,是好事一桩。”安嬷嬷道。   明朗抬头,望向安嬷嬷,隐约明白嬷嬷之意。   容翡醒来,便意味着明朗有留下的可能。   安嬷嬷低声问:““姑娘想留下吗?”   这是二人来国公府前夜便曾讨论过的问题,以当下形势,留下显然更有益,唯一所忧则是侯门深似海,国公府会不会是另一个更厉害的忠祥伯府,寄人篱下,日子更难过。   然则短短两日,这一疑虑却自行有了答案。   国公府并非另一个忠祥伯府。   虽说时日尚浅,难以定断,但就似强将手下无弱兵,善主之下少恶奴,什么样的将军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主人的态度与修养会影响,甚至决定着,仆从们的性情举止。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亦相差无几。   国公府内,自上而下,客气有礼,到底家风如何,自众人温和之神态,待人之礼数,已可窥见端倪。仅凭这一点,已远胜忠祥伯府。   明朗向安嬷嬷怀中靠。任何人身处她的立场,应都知留下方是明智之举。   可是,想留下便能留下吗?   明朗想起容翡那漠然的眼神,虽无厌恶,却亦无半点温度。她尚未有洞察人心的世故,却总是会一点察言观色的,感觉得到,容翡似不喜欢她。   安嬷嬷道:“一般来说,冲喜事成,留下冲喜娘子,一则为表谢意,二则为再借娘子运道,长期陪护,助病人完全康复,以防病情反复。容公子病势严重,好不容易醒来,按道理,留下你方更有益。”   明朗轻声道:“可他好像不喜欢我。”   安嬷嬷摇摇头:“倒未必是不喜欢你,怕是不喜欢冲喜这种事罢。”   明朗打了个呵欠,不明所以。   “不过这事是容夫人的主意,就算他不喜,若容夫人坚持,恐怕他也不能拂了母亲颜面。”安嬷嬷道:“我看那容夫人貌似倒蛮喜欢你的。”   明朗又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重,喃喃道:“容夫人是个好人。”   这夜惊吓加折腾,她已困倦的不行。   安嬷嬷看见,便道:“罢了罢了,先睡吧,你也累坏了。哎,但看天意吧。”   噼里啪啦的风雨声敲打门扉,明朗缩在安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晨光熹微,风雨渐歇,雨滴自青瓦上滚落,晶莹剔透,如断线的珠子,这黎明前的宁静忽被打破,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谁呀?”   安嬷嬷被惊醒,忙披了外衣,匆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侍女,满脸焦急,道:“扰您清梦了。嬷嬷,劳烦您叫一叫朗姑娘,夫人让她过去。”   “……出什么事了?”安嬷嬷心惊肉跳,若不是大事,必不会这个时候上门来。   “公子不好了!夫人让朗姑娘赶紧过去。”   “什么……容公子不好了?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安嬷嬷大惊。   “半个时辰前,公子忽然呕吐不止,复又昏睡,具体如何,奴婢也不知。”侍女急道:“哎,嬷嬷,赶紧的吧,先过去,耽搁不得。”   “好好好。”   明朗已被吵醒,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睡意朦胧,那侍女进来帮忙一起给明朗穿戴后,急急出门。   大雨袭过,积雪化水,地上泥泞一片,树下石上偶有一团残雪,滴水成冰。路太滑,安嬷嬷抱着明朗小心行走,口中白气呵成团。   明朗迷迷糊糊,被寒气一冻,清醒过来,望望前面步履急促的侍女背影,又看看安嬷嬷。   安嬷嬷摇摇头,示意她别问。然则安嬷嬷自己心头却在不停嘀咕,越想越惊疑。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容翡,分明醒来,虽看着有几分虚弱,却谈吐清楚,眼神清明……怎的这么一会儿,忽然又不好了?   安嬷嬷忽然想起一事,登时一震。   莫非,这是回光返照?   安嬷嬷越想越心惊,此情此景,唯有这种解释说得通。她收紧的双臂箍的明朗隐隐发痛,明朗不安的抬头,小声唤:“嬷嬷?”   安嬷嬷以唇形嘘了一下,贴在明朗耳边,低声道:“容公子怕是回光返照,真的不行了。姑娘去后,务必警醒些,时时注意公子鼻息,若没了动静,立刻出来,万万不能留在房里。”   若容翡死掉,便是生魂,明朗若不察,还傻傻陪在一侧,岂不瘆人?   明朗似懂非懂点点头。   听竹轩外,方丈领着一众和尚,正站在湿漉漉的院里双手合十,诵念经文。容夫人等立于门外,俱满面焦色,鸦雀无声,引颈望向房内。   明朗到来时,正逢胡医正从房中出来,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汗珠,低声朝容夫人道:“……请借一步说话。”   容夫人面部紧绷,竭力强撑着,听见这话,险些晕了过去,林嬷嬷忙扶住她,正要说话时,一眼看见明朗,勉力稳了稳心神,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乖乖在容夫人面前站定,仰头看她。   容夫人双眼红肿,神情愈发憔悴,带着几分绝望,语气却依旧柔和,低声对明朗道:“好孩子,再拜托你一回。”   此刻情形,不容耽搁,言毕,便示意人送明朗进去。明朗回头看了安嬷嬷一眼,安嬷嬷目光一闪,提醒她勿忘来时路上的嘱托。   房门闭合,脚步声,人声,片刻消失。   明朗再次回到这间病房,两日之内,此房中所发生之事可谓跌宕起伏,先是昏睡多日之人忽然苏醒,又再次不省人事,明朗心境虽不如容夫人等那般大起大落,备受折磨,却亦有所改变。   从害怕到自在,此刻又重回害怕。   但一开始的惧意是因着陌生的环境,眼下,却是因为那人。   明朗磨磨蹭蹭到桌边坐下,撑着下巴,呆呆注视着那床榻之处。犹如前日第一次见时,他躺在那里,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床帐透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剪影。   外头白光越发清晰,天色渐亮。   明朗枯坐了一个时辰,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站起来。她记起安嬷嬷的提醒,壮着胆子,走向床榻。   回光返照?   所以他是真的要死了吗?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第8章 . 惩治 拖出去!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容翡毫无动静。   明朗静静站在床前,凝视着容翡面容。高鼻,薄唇,额头,样样都如巧夺天工般精雕细琢而出,明朗曾想那双眼睛睁开会是何等模样,果真亦是光华动人,却太过冷清,又含着锐利,仿佛未出鞘的剑,让人望之生畏。   “你还是睡着时乖一点。醒着的你好凶。”   明朗轻声道。   容翡醒来后其实未曾说几句话,更不曾对她说甚做甚,却依旧叫她心生惧意,留下严正,不可接近的印象。   “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醒来。容夫人好伤心好……”   明朗说着话,缓缓倾身,伸出食指,探到容翡鼻前,小心翼翼感受他的呼吸,但就在这一瞬间,容翡陡然睁眼,接着如闪电般,一手扣住她手腕,狠狠一推,下一瞬,单手扼住了明朗脖子。   明朗:……   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朗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容翡五指修长,宛若鹰爪,明朗死命抓住他手腕,拼命怕打,竭力呼吸,两眼突出,盛满恐惧,倒映出容翡冷酷的面容。   容翡瞳孔微缩,眼中充满戒备与冷酷,片刻后,眼神渐清,认出是谁,终松了手。   明朗软到在地,剧烈咳嗽,捂着脖子,惊惧的瞪着容翡,比上回雷雨天时还要惊悚。   容翡微微喘息,已完全清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杀气悄然而隐,看向明朗。   又哭了?   容翡微微扬眉。   明朗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已经吓傻了,边咳边往外跑,却腿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人便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   容翡一动不动,冷眼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起身,赤脚走过去,将明朗一把抱起,夹在腋下,几步走到门口,往地上一放,面无表情道:“拉。”   明朗已吓傻,此时却立刻反应过来,战战兢兢爬起,死命拽那红绳。   叮叮当,叮叮当。   救命之音响彻院落。   昨晚的一幕重现,众人又纷纷赶来,站了一地。明朗这次再忍不住,抱着嬷嬷,便埋在她衣襟里低声抽泣。林嬷嬷过来一瞧,见了她情形,暗呼一声,忙腾出其中一大夫过来给明朗看治。   那头,所有人屏息静气,目光灼灼,注视着胡医正。   “容大人脉象平顺,是康复之兆。”胡医正道。   “昨夜医正也如此说。”容夫人盯着胡医正,神态依旧彬彬有礼,话语却不那么客气:“这次可断准了?可会再呕血,再出问题?”   “这个……这个……”胡医正身为御医,朝中一般大臣见了他,莫不礼让三分,奈何这容国公府开国功勋,几朝重臣,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子们俱都以礼相待,他自不敢回驳,只得小心道:“新配之药方,本有化血之效,呕血也乃情理之中,只是容大人卧床日久,心身亏损甚巨,一时不能承受药效,是以才会再度昏睡,这次醒来,应是无碍了。”   其实此番容翡呕血昏睡,胡医正等人比容夫人更为焦急。他们奉命来为容翡看病,医好了不见得有赏,医不好,为了安抚容府,说不定就此陪葬了去。当真是一颗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   容翡再度昏迷,他们一身冷汗,不约而同亦想到回光返照之兆,只不敢说。好在苍天有眼,容翡又醒过来了,当下放下心头大石,这回光返照总不可能回两次。反复确诊后,虽话不敢说满,却总算有几分把握了。   容夫人犹不放心,道:“可是……”   容翡却开口道,“如此便有劳胡医正。”   胡医正忙道哪里哪里,便到一旁与其他人研究药方,斟酌再斟酌,万万不可再出一点差错。   容夫人望向容翡,眼眶发红,道:“可吓死我了。”   容翡轻轻一拍容夫人手背,眼中含着一抹歉疚,道:“翡不孝。”顿一顿,又道:“日后翡再向母亲请罪,眼下有些事须处理。”   容夫人不满道:“你刚醒来,不管何事,都先暂……”   容翡:“母亲。”   这一声轻缓平和,却不容置喙,容夫人霎时便止住话头,亦知那是正事,倒不觉得被落了颜面,只得道:“罢了罢了,但切莫劳神太久。”   容翡微颔首。   容夫人目光微闪,示意是否要遣走旁人。   容翡却道不必,甚至都不避讳胡医正等人,几位姨娘,连带一众仆从,俱都留下了。容翡说了几个名字,便有小厮跑去传唤。   这时间,侍女帮容翡绾了发,披上外衣,喝过一盅热水,取来两只臂枕,容翡手臂枕其上,斜斜卧靠。   众人俱往旁边站了一站,留出床前空地。   人来了。   先进来一中年男子,着杂役布衣,卑躬屈膝,眼珠乱转,面上已然十分心虚,一进来,便噗通跪下,口中道:“公子可算醒了,天佑……”   容翡却不容他啰嗦,直入正题:“可知传你何事?”   中年男子仿佛已经过深思熟虑,略一犹豫,便咬牙道:“小的知道。小的……”   “甚好。”容翡道:“拖出去。”   中年男子本存了事情败露,索性承认,坦白从宽,再行洗脱罪名将功赎过的侥幸心思,谁知容翡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叉出去了。   中年男子大惊,叫道:“公子饶命,请听小的……”   容翡冷冷注视他,道:“背叛是实,无须狡辩。拖出去,打。”   即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侍从,架住中年男子,拖至院内,院中百年长青松柏下,支起一长凳,旁立两壮实小厮,各持一长五尺,宽五分的青竹杖板。   须臾,杖声起。   啪,啪,啪。此起彼伏。   房内,又有人被传进,这次是两个青年,看样貌,是两兄弟。在门外听与见过那中年男子情形,已知所为何事。两人跪在地上,面如菜色,身体轻微发抖。   “可知传你们何事?”容翡依旧这么一句。   小一点的青年看看兄长,那兄长咬牙道:“小的不知,还请公子明示。”   “哦?”容翡似并不意外,却也不明示,静默不语,只淡淡看着他们。   院外啪啪声不绝于耳,那中年男子起先不断嘶叫求饶,慢慢变成惨叫嚎啕,片刻后,已转为虚弱□□,再一会儿,□□亦消,不闻动静,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   容翡没说杖多少,便不能停,一直打下去。   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杖板击打在人肉上,发出钝钝之声,只叫人听的心头发麻。   容翡不置一言,面色依旧苍白,眉目间几许疲倦,他靠卧床榻,姿态松散,虚弱无力,然则那目光却甚为锐利冷厉,隐含万钧之势,予人一种实质性的压迫,合着那不断传来的击打声,简直犹如一柄利剑,悬在头顶。   小一点的那青年已然承受不住,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他兄长勉力撑了一会儿,终也溃败,咚咚磕头,道:“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还请公子看在小的兄弟两个伺候公子几年,饶小的弟弟一命……小的全说。”   容翡抬抬下巴,示意给他纸笔:“写。”   那青年趴在地上,抖抖索索书写,写完,小厮收上来,呈予容翡,容翡瞟了一眼,挥挥手,让人收下去,接着道:“拖出去。”   那青年瞬间大叫起来:“公子答应了,饶我弟弟一命。”   容翡冷冷道:“便是养一条狗,养了几年,也该熟了。既咬了人,留着何用。”   即刻有小厮上来,架住兄弟二人,往口中塞了布巾,强硬拖了出去。   那中年男子臀部血肉模糊,口鼻流血,长凳下洇出一团鲜血和涎水,已然没了气息。行杖之人皆是容翡平日里的侍从,这等情形见怪不怪,当即将中年男子架起,扔到一旁湿地上,换上那兄长。   两兄弟口中被堵,闷着打,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闷叫,闻之更为惨烈。   明朗立在门侧,她脖上已被看治过,包上薄纱,此刻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她全程目睹了杖刑之过程,心灵受到巨大冲击。   她从小未曾挨过什么打,偶尔惹祖母生气,最严重时,也不过被戒尺敲两下。到了伯爵府,虽过的不尽如人意,倒也未曾受甚皮肉之苦。伯爵府也惩罚下人,抽板子,耳刮子,鞭笞,罚站,有时亦拳打脚踢,但这些跟眼前一比,完全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竟真有人活活被打死。   就在她眼前,眼看着一点点断了气。   饶是安嬷嬷见了此等情形,亦是心惊肉跳。她紧紧搂着明朗,生怕她发出惊叫。   殊不知,明朗根本叫不出,她如一只小鹌鹑,伏在安嬷嬷面前,瑟瑟发抖,只恨不得自己能完全躲起来,消失掉。   这些天,她究竟是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处一室?   杖刑还远未结束。 第9章 . 留侍 不准吵。不准哭。   容翡喝了一口水,杯子离开唇边时,外头进来一人。   此人跟容翡年纪不相上下,穿着打扮俱不同寻常小厮,显然在府中地位不一般。甫一进门,便噗通跪下,重重磕头,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抬,哑声道:“常德无颜面见公子,公子传唤,方敢来请罪。常德失职,害公子历经此难,实乃死罪!常德愿以命赎罪。日后不能再伺候公子,还请公子多珍重。来生做牛做马,再报公子今生知遇厚待之恩。”   言毕,又是重重一磕,额头即刻渗出血来。   此人名唤常德,自小随侍容翡左右,性稳而聪,甚得重用。跟随容翡多年,潜移默化习得几分真传,办事向来利落稳妥。此番却出了个重大纰漏。   此次容翡暴病,并非偶然,牵扯甚多,其中一环,便是院外受杖刑那三人。其中阿富与阿贵两兄弟,正是前年常德亲自招进容翡院中,近身伺候。   不管阿富阿贵是两年前便有人埋下的暗线,还是近日方被收买,无论如何,人是常德选进来的,又属他管制,他怎样都难逃其责。   “该先剪了你这条舌头。”容翡淡淡道。   常德伏在地上,不敢一言。   “念你跟我多年,你的脑袋暂且先留着,若有下回……”   常德万没想到竟捡回一条命,当即大喘一口,差点晕过去:“万万不敢,绝无下回。谢公子大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出去,自领三十杖。”容翡道。   常德叩头,忙应是,却听容翡又道:阿贵杖五十,挑了手筋,扔到城外。“   五十杖对青年而言,尚不致死,若挑了筋,扔到城外,是死是活,便看其造化了。   阿贵是那小一点的青年。   其兄阿富脑袋软绵绵垂下,已然气绝。阿贵五十杖后,奄奄一息,口中布巾脱落,几人钳住他手腕,一柄尖刀向下一插,再往上一挑,阿贵发出惨叫,昏死过去,旋即被人拖走。   常德自己趴到凳上,咬牙挨打。   距容翡醒来,不过短短片刻,却是两条人命,废了一人,杖了心腹。观那容翡,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全不当回事,杀一人两人,对他而言,如捏蝼蚁。   容府众人多少了解自家世子脾性与手段,但这般现场观摩却是头一回。今日所惩治之人皆是府中奴仆,其用意不言而喻。几位姨娘还好,一众下人皆被震慑住,脸色煞白,心有戚戚焉。   常德挨完三十杖,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过来,在门外磕了两个头,道过两日再来伺候公子,方捂着透出血迹的臀,再被扶着离开了。   其他人也趁机纷纷告辞,走了个干干净净。   明朗也想离开,不停扯安嬷嬷衣袖,安嬷嬷却不让她动,低声道:“走不得。”   偷偷的走,偷偷的走。明朗心中哀叫。   但她身份特殊,能偷偷走到哪里去,想必前脚走,后脚就会被寻到,到时反而有失规矩。   胡医正开好药方,让下人们去煎药,又叮嘱几句,方离开。房中只余容夫人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几人。   容翡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显然刚刚也颇耗心力。   容夫人道:“你的正事办完了,该我的正事了。”   容翡睁眼:“母亲请讲。”   “今日起,至少三日内,你不可再管任何事。唯一要做之事便是好好养病!”容夫人拿出母亲的威严来,正色道。   这话显然在容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承。   容夫人看看容翡,又道:“这几日你依旧在房中静养,由那姑娘陪着。”说着往门口示意。   容翡顺着容夫人目光看过去。   明朗微微一瑟,心里叫道,说不啊,你说不。   容翡一眼暼过,眉头微蹙。   容夫人道:“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可这次为娘实在没办法了。且这姑娘合你八字,她一来,不过两日你便醒来,眼下也是,她方进房不过几个时辰,你就醒了……”   容翡缓缓道:“有病吃药,方是正道。”   他确实不喜冲喜这类事,都是些歪门邪道,不知谁发明出来,除了求个心安,并无任何医理可依,曾不知平白断送多少花样女孩儿一生,又惹出多少各种麻烦事端。其弊端不可一一足道。来日待他腾出手来,定要将这些陈规旧俗,歪风邪气好好整顿整顿。   容夫人却道:“药要吃,人也要留,双管齐下,。”她竟是难得的强硬,坚持道:“你就算不喜,也暂且忍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我实在吓怕了,你若再……我可怎么办?我的身体,你是晓得的。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说着,又红了眼圈。   容翡:“母亲言重了。”   容夫人拭泪:“你要再出一点问题,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向你祖母交待,向容家列祖列宗交待……”   林嬷嬷忙道:“太医说过,夫人万万不可再伤心难过,伤眼又伤心,快莫哭了。”又对容翡道:“公子便答应夫人吧,夫人实经不起折腾了,这些天真是心力交瘁,不过强撑着而已。这冲喜娘子之事,夫人难道还会害你,哪怕只求个心安,公子就听夫人一回吧……”   容夫人红着眼,不住掉眼泪。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纵是容翡,面对母亲的眼泪,也无法完全无动于衷。况,母亲鲜少如此,这回恐是真吓着了。   容翡抚额,颔首,算是答应了。   不要啊,不要啊。   明朗心中哀嚎。那边容夫人却神情一松,转而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薄纱,掩住那伤势,容夫人瞧一眼,便有些明白,拉住明朗,柔声道:“阿翡习过武,戒心重,想是刚醒时,不辨事向,方不小心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还望好姑娘担待些,切莫因此怕了,怨了。你放心,阿翡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这几日,再辛苦你一下,你也一并养养伤。”   一番柔言细语,在情在理,明朗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此一来,给足面子,更无可驳回。   安嬷嬷忙谦道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容夫人确已心力交瘁,既已如偿所愿,无力再撑,很快便由林嬷嬷扶着,离开了。   她们一走,安嬷嬷自然不能再留,明朗亦步亦趋,将安嬷嬷送到门口,绝望的看着安嬷嬷离她而去。   明朗紧紧靠在门上,内外响起笤帚扫地的声音,还有水声,想必在清理院中的地面,明朗鼻端似还能嗅到淡淡血腥味。   明朗缓缓回身,却一动不敢动。房还是这房,人还是那人,房中流动的氛围却已完全不一样了。明朗只觉充满危险,不安,似虎卧身侧,狼行脚畔。   容翡却似浑不在意,他默靠了一会儿,有些累,便慢慢躺下,这时方看了明朗一眼。   那般虎视眈眈盯着他做甚?想打架?   容翡一默,闭上眼,歇息一会儿。暗中运了运气,经脉微滞,却恢复了些许力气,想来调养几日,该当无碍了。这一劫,算度过来了。   约莫一炷香后,容翡睁开眼,浅睡片刻,眼中倦色稍褪几许,他重新坐起,感觉到外人气息,看向来源之处。   明朗还是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门边,像尊门神般。这次容翡看清楚了些,女孩儿脸上紧张兮兮,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怕甚?   容翡起身,披了件外衣,躺的太久了,脚一触地,竟有些头晕目眩,他闭目缓了片刻,慢慢站起。   明朗始终注视着容翡的一举一动,见他竟朝自己走来,登时全身戒备。   他要干什么?要杀还是要打?不不不,夫人说了他不会滥杀无辜,可是她不算无辜,她将他当做鬼,他一定听见了……会因为这个将他拖出去吗?   明朗一时间思绪乱飞,乱七八糟的想着,紧张的快要背过去了,不住往后缩,却退无可退,简直要钻进门里去了。   容翡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桌上有小炉煨着茶水,他提起壶,倒了杯水,送到唇边,慢慢的喝。   明朗与容翡数步之距,眼睁睁瞧着他,一动不动。   容翡余光里瞧见,眉头微微一扬,心道,倒憋得住气,只是再憋下去,恐怕要厥过去了。   “不杀你,不打你。”容翡忽然开口道,并未看明朗,话却是对她说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含温度,却仿佛猜到了明朗的心思,“只要不吵,一切随意。”   明朗仍旧傻傻看着他,屏气太久,眼中有了泪光。   容翡眼皮微抬,末了,又加了一句,   “也不许哭。” 第10章 . 出丑 意思是,给你的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自容翡说过这话后,明朗倏然感觉房中凝滞的气氛随之一松,先前感知到的那种恐惧随即亦没有那么强烈了。仿佛就像容翡的杀戮之气很可怕一样,他的承诺亦同样可靠,一旦说出,便定算数。   明朗殊不知,此正是容翡这种人真正可怕之处。   喜怒内敛,工于心计。无论他们想叫一个人恐惧,害怕,不安,还是开心,高兴,舒服,都能恰如其分的达到效果。鲜少有人能轻易牵动他们真正的情绪,他们却总能直指内心,掌控全局。   容翡说完,便不再理明朗,喝完水,径自回到床上躺下。   明朗放松些许,却也未完全放松,容翡身上的杀戮之气已然消失,却依旧有种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她站在那门边许久,腿实在酸了,等了一会儿,见容翡似已入睡,终忍不住轻手轻脚,移向桌边。   房内重归俱寂,前两日,明朗尚且能自在的走来走去,如今却是不行了,只好呆呆的坐着。   换做以前,定会觉得有些憋屈,无趣,一刻也坐不住。然而在明府的一年多里,性子磨炼了许多,曾经的活泼慢慢萎缩,变成了一个可以耐得住寂寥的小姑娘。   明朗与容翡,一个坐,一个睡,倒也相安无事。她在这寂静中心绪渐渐平息下来。   午食送来。   今日明朗也挂了伤,饮食便清淡许多。仍旧是四碟,以素菜为主,并一盅萝卜骨汤,一碟酱瓜。   明朗看到食物,心情登时又开阔许多。没有什么是一碗美食不能解决的,一碗不行,那就两碗。   于是明朗便吃了足足两碗。   容翡面前只有一碗清粥,清水如镜,映照着他瘦削的脸庞。   房中只有一张桌子,两人自然是同桌而食。起先明朗颇有些拘束,小心翼翼,后发现容翡随意自如,根本视她为无物,她也就慢慢不那么紧绷了。想来如容翡所说,只要不吵不闹的,他便懒得管。如此倒也不错。   容翡许久未进食,身体尚不适应,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遂放下筷子,叫人收拾走。   明朗安静的咀嚼口中食物,两腮微鼓,像一只进食的小松鼠,心道:好浪费。   她自小养成不挑食,食必尽的好习惯,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节食,亦不浪费食物。每日饭菜亦大致依据她这个年纪的食量而来,明朗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   侍女这两日早已习惯,见怪不怪,摞了碗筷便走。   容翡尚且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意外的扬扬眉。   饭后不久,侍女再次进入,这次送来的东西,却叫明朗霎时一腔愁绪。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可怕的力量,远远闻之,令人欲呕。   明朗自病后,不知喝过多少各种各样的汤药,一直不曾打败它。这世上怕是没有不怕它的人吧。每次喝药,简直如同酷刑。   一大一小两只药碗,分放容翡与明朗面前。   “我也要喝吗?”明朗心存侥幸。   侍女答道:“是呢,姑娘。夫人特地嘱咐太医开的药方,有祛瘀活血,安宁心神之用。”   好吧。   “有糖吗?”明朗只好问。   “有的。”侍女忙去取了一盒糖果来。   明朗拿了一粒,想了想,又拿了一粒,轻握着,放到桌子中央,看看容翡,意思是,给你的。   容翡那表情,似笑非笑,睇了那糖和明朗各一眼,不予理会。   他端起汤药,微低头,轻吹了两口,仿佛在茗茶,随即微一扬脖,慢慢的一口一口饮尽汤药,从始至终,神情不见一丝变化。   明朗简直瞠目结舌,第一次看到喝药喝的如此云淡风轻,平静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之人。   难道这药不苦?   明朗疑惑低头,嘴唇微抿了一点,舌尖舔一舔……明明就很苦啊,苦死了。可不得不喝,最终还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胡乱灌了下去。   好苦好苦……   明朗使劲漱口,赶紧将糖粒塞进口中,再看容翡,依旧姿态从容,不紧不慢的含了口水,再慢慢吐出。   ……真的是太厉害了。明朗几乎要产生崇拜之情了。   喝过药后,再无事可做。   容翡卧床太久,虽精神不济,却不想再躺着,便坐在桌前,一手撑在额头,闭目养神。   明朗含着糖,也静静的坐着。   她本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此刻便犯了食困,再加上药效,不过多久,便困意上涌。   明朗眼巴巴看着她的睡榻。若容翡到床上睡下,她便也可爬到榻上躺下。可容翡既坐着,她于这么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横躺着,实为不妥。   基本的礼数她还是懂得的。   明朗努力的撑着。   房中桌凳俱是成人样式,明朗身形暂还未跟上年纪,坐那凳上,脚尖微微悬空,轻轻的一晃一晃,晃着晃着,便静了,忽一顿,仿佛醒来,又轻轻晃起来……   不要睡不要睡。   明朗一手撑住下巴,努力睁眼,然而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随风飘远,远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落到万里晴空中悠然的云朵上,飘飘然……   蓦然,明朗感觉手臂一软,紧接着嘭的一声,下巴在桌上重重一磕,她一惊,刹那醒来,本能的想要挽救,却业已太迟。只觉身体重心一歪,哐当一下,摔倒在地。   明朗惶惶然坐起,双目圆睁,犹在迷糊,不知发生何事。   不知哪里好痛。   明朗一抬头,撞见容翡的目光。他的眼睛清冷如月,此刻却难掩愕然与意外,显然也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怔住了。   明朗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一些画面与话语纷纷涌入脑中。   她蓦的爬起,往后仓促退了两步,身侧双手不自觉攥成拳头,红着眼大声道:   “我不疼!”   “我没哭!” 第11章 . 夜晚 他竟没睡着?   这实在太丢人了。   人总是有羞耻之心的。明朗此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半大的姑娘,于一男子面子打瞌睡,这也罢了,还睡的滚到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他会不会因此觉得吵到了他,一怒之下,将她“拖出去”……   明朗攥着拳,满脸通红,眼里蕴着一汪泪水,无措的看着容翡。   容翡亦看着明朗,一时无言。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容翡听见声响,睁眼时,她已经跌倒在地了。即便他想伸出援手,业已来不及。倒是没承想,第一时间里她竟没哭,反倒迅疾爬起,喊出那两句话。   容翡眼中的愕然与惊讶慢慢消散,变成一点忍俊不禁。   容翡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开口道:“有没有事?”   明朗兀自紧张,抿唇摇摇头,隐隐觉得有点痛,却一时不知是哪里。   容翡目光落在明朗额上,他听见的那咚的一声应是她额头磕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明显磕的比较重,女孩儿家肌肤又嫩,这么短短片刻,已然呈现一片红色。   目光再往下,容翡顿时一定,站起身来,走向明朗。   明朗一吓,不知容翡做甚,本能欲往后退,却被容翡抓住手腕。容翡手指修长,指尖却很凉,在这温暖如春的房中,触在明朗温暖的肌肤上,隐隐有种舒适之感。   明朗顺着容翡目光看去,登时一惊:   出血了?   手腕正中,一抹猩红。   此时,明朗也终于感觉到,那隐隐的疼痛是源于此处了。   “还有没有哪里痛?”容翡问。   明朗摇摇头,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自己动一动。”容翡五指松开,移开一步,下巴微抬,示意明朗自己检查伤势。   明朗伸伸胳膊,抬抬腿,又不好意思的轻轻扭了扭腰,最后摇摇头。   “好像……没有了。”   容翡上下看明朗一眼,目光如炬,倒也没看出其他伤处。他一指那桌,“去坐好,不要动。”言毕,便举步走至门前,顿了一顿,面无表情的伸手拉住红绳,铃铛刹那叮叮当当的响起。   侍女原以为是明朗叫人,门一开,竟是容翡站在那里,不由一惊,听了容翡接下来的吩咐,更是大惊。   “请太医来。”容翡道。   侍女一听,只以为容翡哪里不好了,问都未问,转身便急匆匆飞一般跑走了。   片刻,胡医正并一众医士,各自撩着袍襟,没头没脑的冲进院中,神色如临大敌。   “容大人,有甚问题?”   容翡端坐桌前,一手搁在桌上,指尖轻叩桌面,淡声道:“不是我。是她。”   众人循着容翡目光看去,看见了负伤的明朗。这才弄明白原来虚惊一场,并非容翡有事,一时哭笑不得,又俱心头大石放下。再看明朗,却又不免疑惑,这人好端端坐在房中,怎会受伤?还明显是跌打磕碰之伤,莫非在房中跑步来着?敢于容翡面前跑步,倒是奇事一桩,奇人一个。   明朗窘然坐着,埋头如一只小鹌鹑,不发一言。   容翡既无碍,众人便纷纷松一口气,旋即离开,留下胡医正为明朗诊治。   伤处只有肉眼可见的那两处。   额头磕的较重,鼓起一个小包,贴了一片活血化瘀的膏药。手腕上则蹭到桌角,蹭破一块皮,渗出几粒血珠。胡医正取下明朗腕上佛珠,置于桌上,先清洗了伤口,敷药后,用纱布包裹。顺带,又帮明朗脖子上重新换过药。   于是,片刻后,明朗额上顶一圆形黑色狗皮……圆形黑色膏药,脖上与腕上俱裹着白色纱布,一身药味,伤痕累累。   这是我受过最重的伤。   我现在一定看起来傻极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   明朗呆呆的想。   “都是小伤,无碍,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少食辛,多喝水,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勤喝药换药,过几日便当痊愈。”胡医正笑道。   “谢谢胡医正。”明朗道谢。   “胡某这便出去了,两位都好好休息。”胡医正拱拱手,告辞而去。   明朗始终不大好意思看容翡。容翡却已神色恢复如初。事实上除却最开始短暂的惊愕与好笑之外,他也并未现出其他表情,一如现在,举杯喝茶,仿佛不关心,不在意。这种漠然与冷淡反而让明朗觉得没有那么囧了。   侍女正收拾桌面,看见了那串佛珠,发现其中一粒染了点血。侍女知晓这佛珠的来历与用途,不敢擅作主张,忙拿起,给明朗看,问道:“姑娘,法师给的这佛珠染了血,还戴吗?”   明朗忙仔细看,还未说话,容翡却发话了,淡声道:“扔了。”显然他已从侍女简单的只言片语中搞推断出这佛珠从何而来,为何而用。   侍女不敢违拗,便要拿走,却被明朗拦住:“哎,别扔。给我。”   侍女看向容翡。   明朗也看着容翡,道:“这个是做了法的,保护你的……嗯,有用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扔了。”   她感觉到容翡对这些神明之类的似乎也不大在意,便如此说道。顿了顿,又小声道:“容夫人要知道了,也会担心难过的。先戴着吧。血擦一擦就好了。”   明朗从侍女手中拿过佛珠,用手帕将那点血色仔细擦净。原来的那只手腕受了伤,便换了一只戴上,依旧缠绕了几圈。   明朗戴好,抬头对容翡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   侍女见容翡没再反对,便收拾了其他东西,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容翡手指依旧轻叩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第一次正眼认真看明朗。   明朗头顶着一片黑色膏药,模样甚为滑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似枝头熟透而鲜活的黑葡萄。隐约流露出一抹小心翼翼,并非讨好,殷勤的小心,而是一种小孩于大人面前生怕犯错的小心。看她身上衣饰布料,应出身富贵之家。   再看身形与模样,应有八岁?九岁?   家人倒舍得将娇滴滴这么小的姑娘送来做冲喜娘子。   容翡旋即又想到,自家开了口,想来一般人家也是无法回绝。倒难为她家了。   “请问府上何处?”容翡客气的问。   明朗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开口,意外而有些小紧张,忙一挺脊背,坐的更端正些,答道:“忠祥伯爵府,明家的小女儿。”   容翡唔了一声。   原来是忠祥伯府家的。明远山与容翡同朝为官,容翡自然知晓。只不过一个居于朝堂前列,一个站在队列末端,少有直接来往。印象中,明远山外形与性情皆属中庸,不起眼,无特色,朝中议事甚少发言,泯然与众。   倒生了个聪慧灵动的漂亮女儿。   “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明朗见容翡问了这么一句后却不再做声,便主动告知。   容翡又唔了一声,隐约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应是在昏睡中时,意识断断续续,记得那声音朗然婉转,轻松自在,不似眼下,含着谨小慎微。容翡沉吟片刻,道:“来者是客。既来容府,便随意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不必拘束。”   他的语调平板清冷,面上亦冷冷淡淡,但这话语却是温暖的,至少客气有礼,终于带了点人间烟火气,明朗听了,心绪略微放松。她乖乖点点头,眼睛望着容翡。   容翡平日里交道来往之人皆是些君君臣臣,老老少少,以成年男子居多,尚是初次与一个姑娘家……还是半大的姑娘家如此共居一室,相对而坐,简单寒暄之后再便再无话可说。明朗更是无话。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转开目光。   室内一片静谧。   容翡喝过一盏茶,继续闭目养神。明朗先前打过盹儿,此刻已无倦意,便默默坐着默默发呆。   光阴流逝,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又到了喝药与吃饭之时。   容翡依旧从容淡定,姿态优雅,如品茗饮酒,波澜不惊一饮而尽。明朗则仍然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唏哩呼噜痛苦万分猛灌了下去。   两人一个病一个伤,今日晚饭便都为清粥。容翡喝了小半碗,明朗喝了两碗。   冬日昼长夜短,二人白日里枯坐了大半日,皆已疲倦,容翡洗过后便径直躺下。侍女带明朗进浴房,伺候她洗漱。   侍女动作轻柔,小心避开明朗的伤口,明朗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耳畔忽听侍女小声道:“朗姑娘,夫人想拜托你一件事。”   明朗蓦然睁开眼,“什么?”   “夫人请姑娘今夜多照看些公子,”侍女道,见明朗面有不解,便更小声,直言道:“夫人是担心公子有什么事。”   “……他不是好了吗?”明朗道,虽容翡看起来仍旧虚弱,但这回醒来,行动自如,喝过药吃过东西,甚至还结果了几条人命,已然于常人无异,还会有什么事?   侍女道:“前夜不也看着好了?还与夫人说了好会儿话,谁知后半夜忽然便昏了……夫人吓怕了,大夫们也说今夜最为关键,今夜平安,恐才是真正无事了……所以夫人拜托姑娘今夜务必警醒些,多多注意公子,有任何动静,务必及时叫人,没有任何动静……更要赶紧叫人!”   于是乎,原本的酣睡之夜变成了不眠之夜。   明朗已十分困倦,却不敢睡,躺在榻上,双目睁如铜铃,拼死与身体里的瞌睡虫做斗争。榻上另放了一小枕屏,隔绝了床与榻的视线范围。   明朗半爬起,小心翼翼从枕屏上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注视着那大床之上。   里头悄无声息。   明朗心中充满巨大疑惑,她算睡相好的,但夜里也总会翻动几回,那是身体的本能。这容翡却从躺卧后便一动不动,身躯直挺挺仿若静止了一般。   是已经睡着了吗?   都不带喘气的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无?   明朗不敢贸然出声相问,万一他没事,若扰了他,只怕会惹他生气。却又放心不下,容翡实在太安静了,明朗愁眉不展,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前去他床边看一眼,一探究竟。否则万一有事,她可担不起责。   明朗小心爬起,踮着脚尖,来到床畔。经历过上次探鼻息而差点被扼死之后,他不敢贸然接近,停在床前一尺处。   床帐深深,明朗歪头朝里看,却看不真切。   “……容翡哥哥?”   她极小声的唤。   里头蓦然一动,却是容翡侧首,与明朗对视。明朗原想着若无应答,再掀帐查看,不承想却与容翡来了个四目相对,简直猝不及防。明朗一惊,登时怔在那儿,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他竟没睡着?抑或被她吵醒了?   明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生怕容翡接一句“半夜三更不睡觉,扰我清梦。拖出去。”   “何事?”   末了,容翡却是这样说。   声音低沉,带着深夜里的一丝微哑,喜怒不明。   明朗自然不能说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忙道:“我……渴了,起来喝水……你,你要喝吗?”   容翡一时没有做声,一缕黑发落在枕畔,衬着他苍白而寡淡无绪的面颊,隔着玉白床帐,他沉默的注视明朗,眼中映照着明朗身后的点点烛火,那眼神很淡,却犀利,只是一眼,便仿佛将明朗的小谎言和小动机尽数窥透。   “去睡。”   最后他说,并收回目光。   明朗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正要往榻上爬,又传来容翡声音:“不是渴了?”   明朗:“……”   明朗只得转身,去桌前灌了一杯水,那水早就凉了,流入腹中,那滋味……明朗打了个冷颤,迅速爬回榻上,钻进被窝里,只觉头皮上隐隐发麻。   室内重归寂静。   明朗望着屋顶,心想,看容翡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应是没事了。可上次他病情反复陷入昏迷是在清晨之时,眼下尚早……不行,还不可就此放弃,更不可掉以轻心。   夜漫漫其修远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许久后,明朗不安的躺了会儿,在心中默数一百,大着胆子,正要再爬起,于枕屏后窥探,甫才一动,容翡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没死。”   明朗:“……”   明朗蓦然笑起来。容翡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漠然,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但明朗却觉得,此时此刻,说出这话的容翡与白日里有些不一样。   而不可思议的是,容翡明明一动不动,甚至不曾朝这边张望,却每次都能准确抓住明朗的小动作,明明明朗已经轻的不能再轻了,呼吸都几乎屏住,唯余衣裳与被褥摩擦的极细之音。   他是长了顺风耳还是千里眼?真神奇啊。   原本紧张无聊的“盯人”任务陡然变得乐趣。明朗的瞌睡都跑了一半,躺下,爬起,再躺下,爬起,如此反复……只要熬至清晨,便算无事了。   “活着。”容翡再一次道。   终于忍无可忍。   “最后一次。”   “睡不睡?”   “不睡便来我床头站着,到天亮。”   明朗终于静了。 第12章 . 雪人 一辈子还不曾哄过谁   翌日,大雪覆盖整个上安,京城银装素裹,雕栏玉砌。明朗待侍女进来送饭开门时,看到门外白茫茫一片,方知昨夜无声无息下了一整夜大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上天的馈赠之礼本身就似蕴含着希望,明朗对雪一向又怀有特殊感情,格外喜欢,当即扑到书房那半开的窗前,欢喜凝望那大雪盛景。   扁州也下雪,但因地势原因,气候较热,远不能像京城这般铺天盖地,气势汹汹。   容翡起床,从正厅走过,瞥一眼明朗。   “下雪了。”明朗匆匆回头,眼中充满惊喜,示意容翡看。   容翡瞥一眼窗外,面无表情,进入浴房,自去洗漱。经过一夜修整,他气色较之昨日好了许多,病弱之气尚存,眸中却多了几分神采与精神。   明朗也不在意,这几日相处,她已大约能摸到容翡脾性,随继续独自欣赏。大雪之下,空气清冽,天地澄澈,前日下过大雨,未曾流尽的雨水尽数变成长长短短,粗细各异的冰凌,挂在屋檐下,树枝上,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明朗看着看着,却忽然变了脸色。   “今天什么时日了?”   侍女说了日子,问:“怎么了,姑娘可有事?”   明朗摇摇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安嬷嬷来了,随之还有胡医正一行,先给容翡诊脉,明朗便到桌前,边吃东西边与安嬷嬷小声说话。   安嬷嬷瞟一眼最里头,见容翡好好的坐着,心头大石放下。   明朗先喝药,一张脸苦成一团,却未叫苦,静默忍着。   “可怜的姑娘。”安嬷嬷塞了颗糖到明朗嘴里,低声道:“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明朗点头。   她记得,今儿是祖母的忌日。每年今日,明朗会与安嬷嬷一起祭奠祖母,烧点纸钱,上几柱香,与祖母说说话。如今身在别人家,这些简单的事,却不能做了。   “我准备了些东西,待无人时,我找个角落,给老夫人烧了去。”安嬷嬷凑在明朗耳畔,小声道:“姑娘别介,老夫人知你如今处境,自不会怪你。”   明朗小声道:“帮我给祖母磕几个头,告诉她,我很好。”   安嬷嬷应是。   话虽如此,然则明朗心中始终十分愧疚,祖母生前最疼爱她,死后却连亲自给她磕个头都做不到。明朗饭后复又站到窗前,呆呆看着窗外,想着与祖母度过的那些岁月。   这世上无人能像祖母那般对她。   印象里,祖母从不拘着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时候在外面疯玩一天,浑身汗津津脏兮兮的回家,连家中仆从都看不过去,祖母却哈哈一笑,只问:“小朗玩的可尽兴?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祖母也很少对她说不,最常的两句是:   “小朗想要?”“小朗喜欢?”   “呐,拿去。”“走,去买。”   有一年冬天,难得积了厚雪,明朗想去玩雪,偏偏前日有些发热,祖母便不让,无论明朗怎样撒娇,祖母就是不松口,那是祖母少有的强硬,明朗气的不行,关了房门,不理祖母。第二日起床,门口却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雪人,仆从告诉她,那是祖母亲自忙了半日堆起来的……   明朗有时想,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待梦醒来,祖母还在那扁州小院里,笑眯眯看她,说:“哟,醒了?醒了便起来吃饭。”   然而现实残忍,祖母已溘然离去,永不会归来了。   这世上再无祖母这人了。   一阵微风吹来,拂过明朗面颊上两行水痕,明朗抿着唇,想着祖母的音容笑貌,默然流泪。   容翡披一件外衣,长身玉立,站在书房外,望向明朗背影。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起身走走,不料见到明朗呆站窗前,起先还以为她在赏雪,再一看,便觉出不对来。那背影里,肩膀微微轻颤,夹杂着偶尔压抑的吸鼻子声,分明在哭。   怎的又哭了?   又为的甚?   清晨起来不还好好的,兴高采烈的招呼他看雪来着?容翡眉头轻扬,不太能想得通。   看那样子,分明强忍着,不愿让人看见,容翡略略一站,准备走开,转身之时脚下一响,明朗立刻察觉到,只见她飞快的抬袖抹了一把脸,再转头时,脸上已带上一抹笑容。   “要看雪吗?”   明朗强笑道。   容翡目光从明朗湿漉漉的双眼上掠过,缓步走至窗前。房内四门紧闭,唯有这书房小窗半开,展现外面冰晶玉莹的一方世界。容翡与明朗并肩而立,面朝雪白的天地,一时无话。   明朗侧首,朝容翡勉力展颜一笑。   容翡亦侧首,微低头,望向明朗,道:“不想笑便别笑。”   明朗笑容僵住。   “想哭便哭。”容翡又道。   “我没哭!”明朗始终记得他不喜的眼神和曾提出的不许哭的要求,抿着唇,双眼圆睁,极力做出一副“你看我真的没哭”模样。   殊不知如此一睁,那发红的眼眶却愈发明显,再掩藏不住,容翡嘴角不可见的微微一抽,转眼望向窗外。   明朗低下头,试图缓和酸涩的双眼,一眨,一颗眼泪落在衣襟上,忙用手掩住。   容翡:……   容翡生平接触之人形形色色,也不是没人在他面前哭过,或求饶,或叫骂,或惨呼间的泪水涟涟,嚎啕大哭,抑或惺惺作态的假哭。他有上千种方法让他们闭嘴不哭,然则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半大的女孩儿,却颇感棘手。   一辈子还不曾哄过谁。   窗台与窗棂上铺满厚厚一层雪,容翡伸手,慢慢将其归拢到一堆。   明朗瞬间被吸引,转目去看。   容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不疾不徐的动作着,积雪在他指间渐渐聚拢,如才晒好提炼出的精细盐粒,又如那街上刚出炉的绵软糖朵。   “是要堆雪人吗?”明朗看出门道来。   “唔。”   明朗看看雪,又看看容翡,面上的闷闷不乐淡去,目中充满欣喜。   容翡明显第一次做,不熟练,眉头微微拧着,边做边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片刻后,便心中有数。窗台上雪层不够,一棵松柏枝桠横斜窗前,容翡推窗,拉过枝桠,收集其上皑皑白雪。明朗见状,忙帮忙小心拽住树枝,方便容翡行事。   明朗是个十分有眼色的小帮手,眼看着到了哪一步,勿用吩咐,便立刻去寻找所需之物。房内陈设简单,并无多少杂物,容翡貌似又没有让侍女去准备的想法,便只得在房内翻箱倒柜,物尽其用。   往往容翡一个眼神,明朗便立刻领会,颠颠儿跑向他所示方向,尽力搜寻。   容翡原本只打算随便做做,明朗如此兴趣盎然,又如此殷勤跑腿,反倒不好敷衍了。反正闲来无事,多费些时间也无碍。   片刻后,容翡一拍手,弹掉指间残雪,大功告成。   “好了。”   明朗却先跑向厅内,取来巾帕与手炉,递给容翡。容翡先擦过手,指尖微微发红,捧着手炉,与明朗一起转向窗台,欣赏这半晌杰作。   一个袖珍小雪人站在窗台上,身着红色披风,两根细长木枝手臂一臂插腰,一臂微抬,拈着片树叶,黑色双眸,高鼻,鲜艳的红唇,本来只微弯,最后时刻,明朗将那嘴角弧度拉起,变成灿烂笑容,身后还背着一把不知名的轻剑。   俨然初出茅庐,开开心心去闯荡江湖的小少年。   “真好看。”明朗赞道。   容翡却仿佛并不太满意,无甚表情,不置可否。他很快便离开窗前,到桌旁坐下,手指已被暖过来,随即丢开手炉,倒水喝。   明朗则一直看着那雪人,左看右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这世上,除了祖母外,再没有人为她堆过雪人了。   小雪人像天山上一道泉水,冲淡了她对祖母的思念。她也努力不让自己沉溺在那种悲伤的情绪,在别人府中愁眉苦脸和哀伤哭泣,没人会喜欢,也有些失礼。刚刚她忍不住掉了眼泪,已是不好,不可再犯。而祖母也定不愿瞧见她这幅模样。   窗前毕竟寒冷,不能久站,明朗便跑回厅里待一会儿,不片刻,再去书房。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这么喜欢?”容翡眼见明朗一趟又一趟往返,终忍不住开口道。   “嗯!”明朗使劲点头,毫不掩饰:“好喜欢好喜欢。”   至于么?   容翡一手撑着脑袋,颇有点懒洋洋,另一手漫不经心轻叩着桌面。   “那个,你有字吗?”明朗问。   容翡答道:“子磐。”   “那,以后我叫你哥哥,可以吗?”   容翡一扬眉。不是已经叫过了吗?容翡哥哥,容翡哥哥的。   容翡颔首。   明朗登时笑了,叫道:“哥哥,子磐哥哥。”   容翡:“……唔。”   “子磐哥哥,谢谢你。”明朗道:“谢谢你的小雪人。”   恰逢侍女进来送点心,闻言不禁诧异,眼珠子一转,便瞥见那书房窗台一隅的雪人少年,不由目光在容翡与明朗面上打转。   容翡却未注意侍女,只看着明朗。她双眼晶亮,面上的沉闷已一扫而空,看他的眼神充满笑意和真诚,不复之前面对他时的那种紧绷与拘谨。这是个纯净的小孩儿,只要真心给她一点点甜头,稍微哄哄她,她便愿意付诸回报她心底里的信任与感情。   而她的快乐又如此简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雪人,就足够她乐呵一日。 第13章 . 离开 你若想要,再做一个便是   明朗的确很快乐。这快乐一直持续到夜间。   白日里胡医正等人来诊过脉,个个面露喜色,道容翡病情已趋稳定,当是无碍。是以明朗晚上不必再紧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然则明朗却挂念着那小雪人,夜里起了风,它会不会被吹倒?吹坏?抑或融化掉?   窗前温度低,融化应不会。就担心被风刮倒了。   容翡亦早已躺下,悄无声息,似乎已熟睡。   有了昨晚的经验,明朗不敢轻举妄动,睁眼静候许久,直到夜半,估摸着应无问题了,便轻轻掀开被子,极慢极慢的起身,躬身欲下床。   “躺着。”   容翡清冷的嗓音骤然响起,不疾不徐,声音不大,却仿若一声炸雷,明朗差点就要叫出声,被吓个半死,赶紧依言躺下,一动不敢动。   昨晚的一幕好似重现。   片刻后明朗惊魂暂定,心有不甘,大着胆子于静谧中开口。   “……子磐哥哥,我就看一眼可以吗?就一眼。”   “可以,去了便站那看一宿。”   明朗:……   明朗道:“它不会有事吧。”   容翡淡道:“不会。睡。”   容翡虽言简意赅,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但那语气却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既然他说无事便应无事,明朗想了一会儿,决定相信容翡,随即带着安心与笑意坠入梦乡。   夜色愈深,寒风加剧,值夜的侍从出来,四处巡看,转到书房外,见那小窗开了大半,忙上前,见到窗台上小雪人,未曾多想,将它移往窗户角落,再伸手,关窗,只留寸许小缝。   翌日,明朗醒来,第一件事便跑去书房,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窗台和散落在地上的树枝,纸张等物。   怎么回事?   容翡从书房外走过,漫不经心瞥一眼,明朗呆呆回头,茫然道:“子磐哥哥,雪人,没了。”   容翡望望那窗,以及树枝等物散落的方位,很快便推断出应是窗户关上,室内炭火充足,雪人便随之融化。   “唔。”容翡未多言。   “……你不是说它不会有事吗?”明朗低声说,面露失望与一抹难过。   容翡有轻微的起床气,虽神色淡淡,眸中却冷然,当下也不理会明朗,自去喝水梳洗。   剩下明朗呆站那窗前,看看窗户又看看地上,融化的真干净啊,已是半点痕迹都无。明朗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雪人的“残骸”……披风,佩剑,手臂,眼睛……收着收着,忽然想起什么,抬眼一看,见那书桌上正有纸墨,忙走过去。   正要伸手去拿,又想起什么,小跑到书房门口,朝外道:“子磐哥哥,我用一点纸笔,可以吗?”   容翡的声音从浴房传来:“随意。”   明朗便重回桌前,取了纸笔,也不坐下,就站在桌边,卷了衣袖,开始磨墨,云笔。   片刻后,容翡喝过一盏茶,晨起的闷气渐消,听见书房寂寂无声,不见人出来,随百无聊赖起身,过去一看。   明朗正一手按纸,一手拿笔,于纸上“龙飞凤走”,两道细眉微拧,十分认真,鼻尖上沾了一点墨汁,犹不自觉。   见容翡进来,明朗抬头,对他一笑。   容翡抬手,食指隔空一点,指指明朗的鼻子。   “什么?”明朗疑惑伸手去摸,本来只有半粒豆子般大小的墨点,这么一摸,立刻铺展开来,渲染了半个鼻头。   容翡:“……”   容翡摆摆手,示意已无事。   明朗便顶着黑色鼻子,冲容翡笑:“快画好了。”   容翡低头,只见那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圈,顶着一个小圆圈,小圈上又有几个点,一个歪歪扭扭的嘴巴,大圆身上则有三条黑线,两条朝下,一条朝上。   容翡看了半晌,勉强从那嘴巴上判断出这是个什么东西,看明朗忙了半天,竟是在画它。只是这成果实在惨不忍睹。   明朗亦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道:“我画艺不精,画不出它的好看来。”她本来还想题点字的,比如“几月几日荣国公府雪人小少年,子磐哥哥赠”,却不大会写,只好作罢。她叹一口气,惋惜道:“早知今日就没了,昨晚便应该再多看看它的。真是可惜。”   明朗本是无心之言,听在容翡耳里,却仿佛有着其他的意味。看明朗面上,却并无责备之意,眼中的惋惜倒是情真意切。   明朗小心将那“画作”吹干,与雪人的残肢一起收好。   容翡面无表情,似随口道:“你若想要,再做一个便是。”   明朗却笑道:“不用啦。我心里已经记住它了。”乍见雪人融掉后的失望与难过已经没有了,她不介意了。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留住,得到过片刻欢愉便已足够。何况,容翡还未痊愈,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为宜。   昨夜两人都结实睡了个好觉,明朗只觉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容翡气色较之昨日更见好转,嘴唇逐渐有了血色。他那病十分奇怪,未醒之时仿佛无药可医,眼见就要命归黄泉,然则一旦醒来,却恢复迅速。   短短几日休整,无论体质,气力,以及精神都回来大半。   而经太医们允许,饮食上也终于可以见荤。   这一日的早饭便多了一道炖鸡汤。   明朗直到吃饭前侍女服侍她洗漱,被侍女笑,才知晓自己鼻上染墨之事,简直大囧,想起先前容翡所指,显然那时便已看见,并提醒她,她却傻乎乎茫然不知……   或许先前已在容翡面前出过一次大丑,这样的囧事便仿佛也能忍受了。   明朗洗净脸,出去吃饭。   两人同桌,相对而坐。因容翡在,安嬷嬷不好久留,亦不方便说话,来看了明朗一眼,帮她盛好汤,对容翡问候过,便退下了。   鸡汤里掺了党参,当归,黄芪,枸杞子,慢火熬制,撇去表层浮油,撒少许盐,其味清香,以滋补为主。   明朗与容翡都正体虚气弱,该好好滋补,却一次不宜喝多,以免滋补过剩,故而都只喝过一碗。明朗意犹未尽将碗中鸡肉吃尽,小心吐出鸡骨头,不知不觉喃喃自语:“若再炖的烂点,揭盖后再放几滴芝麻油,就好了。”   容翡抬眼看她。不是第一次见她吃东西了,她好像从不挑食,不管吃什么,都吃的很香的样子,吃相却不难看,干干净净认认真真的,又仿佛对食物很懂,还会做的样子。像她这种身份,还会做饭?或许不过是一个爱吃之人的本能,稍微能说出点子丑寅卯。不管怎样,看她吃饭,那饭菜似乎都变的更有滋味。   容翡本只喝了几口,后面慢慢不知不觉将一碗都喝光了。   饭后侍女收拾完毕,明朗正想今日做什么的时候,侍女关门,容翡却制止道:“开着。”   侍女迟疑:“公子,这……”   容翡瞟侍女一眼,侍女随闭嘴不敢多言,忙将房门打开。   容翡又道:“叫常德。”随即将一张不知何时撰写好的纸张交给侍女:“让他带这些东西过来。”   侍女领命而去。   容翡披了外衣,于门口负手而立,望向外面久违的世界,他这一病月余,仿若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依然还是这不曾改变的天地,既如此,又到了上路的时候了。   轮守的侍从们纷纷从棚里出来,站在院中,朝容翡施礼,等候他吩咐。容翡却无话,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而后投向远处天空。   明朗没想到竟开了门,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略带欣喜的看外面,哇,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好看。院子里就是雪的世界,到处都是雪,还未清扫,唯有一排侍女刚刚走过的脚印。这样的厚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之声,十分有趣。   开了门,是不是意味着也可以出去了?   明朗想归想,却不乱跑,乖乖站在房中,静静观看。   不多时,常德匆匆而来,手里抱着几卷公文与卷轴,后面跟着个小厮,捧着一件大氅。   常德挨过杖的伤势显然还未痊愈,走路略跛,却一副高兴的样子,行礼道:“见过公子。公子可大好了。”又对明朗略一施礼,“朗姑娘安。”   “进来。”容翡转身,走进书房。   明朗见状,知他们有话要说,便自发自觉留在厅中。   常德进去不久,却又很快出来,这次脸上带着点好奇和审视,看了明朗好几眼。明朗不明所以,那常德却未说什么,走到门外,问那些侍从:“你们谁会堆雪人?”   侍从们面面相觑,一人答道:“会倒是会,不过不如柳小子,他挺会玩这个。”   “把他叫来。”常德道:“你们几个一起,在这院里堆几个雪人。至于要什么样的,问朗姑娘。”常德转向朗姑娘,笑道:“公子吩咐,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直接告诉他们即可。”延毕,转身回书房。   明朗反应过来何意,当即望向书房。容翡已坐在桌后,拿起一卷公文。   先前他说你若想要,再做一个便是,明朗只当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却真的要给她做一个。她对雪人其实并无太大执念,昨日那个袖珍版已经足够。但在房中憋了许久,有件事做,总是好的。   子磐哥哥真好。   明朗想去跟容翡说句话,容翡却未曾看过来,已埋首在常德带来的那些卷轴之中。那简朴的小书房刹那变成庙堂般肃穆。   等他忙完,再与他说吧。   明朗带着笑,转身走到门边。   那姓柳的小厮来了。   “朗姑娘想要做什么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汉人还是胡人?”   有这么多样式吗?   明朗想一想,道:“都可以。”   明朗是帮容翡来消病除灾的,仅冲喜娘子这一身份,就得以礼相待。况且如今是公子亲口吩咐,众人更不敢怠慢半分,当竭尽全力,讨她欢心。几人立刻摩擦擦掌,动起手来。   一侍女过来,搬过一张凳子让明朗坐下,又塞了小手炉到明朗怀中。   “外头冷,姑娘别出来,就在门边看着。有什么想法呢,随时说。”侍女低声道。   明朗点点头。   书房内,常德一边磨墨一边向容翡禀报。   “……公子病后,圣上一直挂念,时时遣人来看。圣上还亲自来过一次,送了很多珍贵药材。”   “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来过。二皇子在公子床边停留片刻,唏嘘不已,安慰夫人节哀,保重身体,交待太医们务必竭尽全力医治公子,治好他重重有赏。出容府后,有人看见他笑了。”   “三皇子也在公子床前停留片刻,眼眶通红,差点涕泪交加。对夫人倒没说什么。哦,还威胁太医们,说治不好公子,就将他们的脑袋当球踢。出府时三皇子差点摔了一跤。”   “……前些时日,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人在宫中打了一架。皇上大怒,各打一板子,现两位皇子都关在各自殿中,闭门思过呢。”   容翡一心二用,一面一目几行的阅览卷宗,不时提笔批注,一面听常德说。   “还是那么意气用事。”容翡淡淡道,也不知说谁。   常德一躬身。   “继续说。”   “老爷本来已启程回京,收到公子昏睡前发出的手信,便领兵返回了。公子苏醒的消息,前日已派人去向老爷传报了。”   “亦报往宫中。而国公府死了几人的事,也已传出,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朝中之事,能处理的已由王大人代为处理。须公子亲自决断的,除了公子手上这些,另外还有一些,放在小容园里头。”   “公子交待要查的人,都已查过,那人前不久卸任归乡,路上已暴病而亡。”   常德总算说完了。   容翡神色不变,须臾间已看完几卷,放到一旁,待常德全部说完,方微一颔首。   “知道了。”   常德便不再说话,站在书桌旁,研磨铺纸。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   常德皱眉一望。   却是那几个堆雪人的侍从,都年轻,本就童心未泯,这些时日府中气氛沉闷,乌云压顶,好不容易公子终于醒来,心头大松,眼下有了个可以名正言顺“耍玩”的事做做,刚开始还顾忌着,做着做着,不由自主松懈了,交谈和笑声便大了起来。   明朗已从凳子上站起来,捧着手炉,半只脚踏在门槛上,眼中兴致勃勃,显见欢喜。   “这披风,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   明朗左右看看,选道:“红色。”   “姑娘真会选。红色最好看。我就说姑娘喜欢这个,你非不信。”   “……行行行,你厉害。”   “这帽子呢,姑娘喜欢哪种?”   “……绿的吧。”明朗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定了个最亮眼的。   众人:……   “要不姑娘再选选。绿色的好像有点……”   明朗茫茫然。   众人嬉笑。   常德皱起,公子喜静,尤其在办公事时不得打扰。这朗姑娘是外人,不知道这规矩,府里这群崽子们却也忘干净了吗?怕是皮痒了吧。   常德抬脚就要往外走。   “不必管。”容翡却忽然开口道。   常德停了脚步,仔细看一眼容翡。容翡眼皮未抬,提笔书写,面上神情波澜不惊,对外面的欢声笑语仿若未闻。   那姓柳的小厮果真是个手巧的。不仅会“做”人,还会做小动物。院中雪地上,一男一女两个雪人,手中各牵一男孩儿和一女孩儿。女孩儿手里牵着只小猫,男孩儿脚边则跟着一只小狗,吐着舌头,尾巴翘起。   侍女们找来些不用的旧衣物,修修改改,制成他们的服饰。   只见一家四口,带着宠物,穿红着绿,走在院里的梅花树下,脚踩积雪,仿若一副游园赏梅图。   明朗尚第一次看见花样百出的雪人,简直大开眼界。尤其那小猫小狗,简直惟妙惟肖,她都想要去摸一摸了。   明朗欣欣然看了一会儿,喜爱之情满溢,忽而想起容翡,便转身,想去叫容翡。如此美景,怎能独享?   一转身,却见容翡正从书房中走出。   这几日里在房中,容翡长发只随意拢在脑后,眼下却梳的整齐,发间一莹白玉簪散发着温润光泽。换了衣裳,披着常德带来的那件大氅,缓步出房。   明朗第一次见到如此着装的容翡,忽觉有些陌生,仿佛跟这几日相处的那人不大一样了,瞬间变的有点远,不过他这样很精神,很好看。   明朗看着容翡走过来,于她面前停驻。   明朗抬头看着容翡,露出一个笑容,道:“子磐哥哥,你忙完了?你看,那些雪人好特别好漂亮,跟真的似的。”   容翡却未朝外看一眼,只问:“喜欢?”   明朗笑道:“嗯。”   容翡便点点头:“你慢慢玩。”   言毕,迈步出了正门,在门口微微一停,随之脚下一转,便从那走廊径直走了。   明朗一愣,外头的人也都愣住,忙唤道公子去哪儿,抖抖身上的雪,预备跟上去。常德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必跟。   明朗反应过来,容翡这竟是要走了吗?明朗跨出房门,站在廊上,忙叫道:“子磐哥哥!”   这一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唯一就想叫住他。这实在太突然了。   “子磐哥哥!”明朗往前追了一步,略带稚气的嗓音回荡在白色覆盖的庭院中。   容翡走的很快,转眼便已至走廊那头,于拐角处,他微微侧首,望了明朗一眼,接着袍角轻扬,身影消失于院门外。 第14章 . 去留 求他?   容翡一转眼便不见,明朗怔怔站在廊上,半晌未回过神来。   这就像交朋友,刚刚度过最陌生的阶段,还未来得及熟稔起来,对方忽然翩然离去……明朗一时茫茫然。   他这就真的走了吗?   那自己该怎么办?   院内侍从们面面相觑,又看明朗,一时也无主意,好在这时门口进来一小厮,对明朗施礼道:“公子吩咐,朗姑娘可继续居于听竹轩,也可去您嬷嬷身边,全凭姑娘意愿。”   他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作甚。   明朗被送到安嬷嬷所居之处,安嬷嬷吓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得知缘由后,反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道:“看来容公子真是大好了。”   明朗道:“容夫人让他静养呢。”   安嬷嬷笑道:“可不是已经静养了好几日了嘛。”   先前容翡并不愿闭门静养,是容夫人威逼利诱,方才勉强答应,房中三日,既全了容夫人要求,又修整的差不多,他是府中的主子,真想出来,谁还能拦得住。   送明朗来的侍从送到地方就走了,不多时来了个侍女,客客气气的传话,说:“柳嬷嬷说,请朗姑娘和嬷嬷暂且在这小院中住两日,待府里的事安顿好后,再过来看朗姑娘。眼下府中正忙,还请朗姑娘和嬷嬷不要见怪。”   安嬷嬷回了个礼。   侍女又道:“外头留了两个丫头,姑娘和嬷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她们便是。”便有两个丫头进来,见过明朗与安嬷嬷,旋即又退回院外,只在外面守着。   到了饭点,自去提了食盒,在房中摆好案几,侍候明朗吃饭,饭后又立刻收拾干净。傍晚时分,两人进来,一个换碳倒灰,一个烧水铺床,俱手脚麻利,不言不语的,既不对明朗好奇多加打听,亦不主动自家府中的事,活儿干完,问过安嬷嬷不需要守夜后,便笑着行了礼,一起退了出去。也不知是受了刻意叮嘱,还是容府内本身就如此做派。没有旁人在侧,明朗与安嬷嬷自然更自在些。   房内炭火烧的旺,间或发出噼里啪啦之声,明朗脱的光光,坐在桶里,被安嬷嬷从上到下洗刷刷洗刷刷。   “去去晦气。”   安嬷嬷低声道,这话自然不能让容府的人听见,明朗于那病房中待了好几日,无论容翡好没好,也该洗一洗。   明朗脖子上的淤痕已几乎褪尽,只余一点浅红,额头和手腕上的伤亦如是,都渐渐消退,愈合,只不过手腕上那伤深一些,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热气熏染下,明朗脸颊红彤彤的。   “气色倒好了些。”容嬷嬷怕明朗冻着,不敢多洗,三两下将她捞起来,擦过头发,换上干净衣裳,说道:“原还担心你害怕容公子,提心吊胆的,吃不好睡不好,看来我是多虑了。”   “怕呀。”明朗自己捉着头发,在火盆边烤,想了一想,慢慢道:“但他挺好的。”   “哦?怎么个好法?”安嬷嬷问道。   明朗想起这几日相处情形,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东西仿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想来想去,尽量述说了一些。   安嬷嬷奇道:“竟还堆了雪人给你?”   明朗点头。   “哟,真看不出,容公子还是这样的人。”安嬷嬷道:“看他罚人那会儿,我都吓到了。真真想不到……啧啧。”顿了一顿,又道:“我就说,我们家姑娘讨人喜欢,任谁相处些时日,就没有不喜欢的。”   明朗笑起来。   夜色渐深,明朗晾干了头发,拉着嬷嬷早早躺进被窝,此时容府还灯火通明,一团忙碌,这小院里却安安静静,不受外界干扰。   自来容府后,明朗与嬷嬷亦是神经紧绷,随着容翡病情反复而折腾不停,直到这一刻,方真正算能安心下来睡一个踏实觉了,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翌日,明朗养足精神,眼神清亮,坐在桌前吃早饭。   天依旧未放晴,却亦不再阴沉,乌云消散,天空泛白,与洁白的雪色大地交相映照,无风无雾,仿若一个静谧的童话世界。   一只小鸟忽然飞到门前,叽喳两声,四处觅食。   明朗咦了一声,业已吃完,侍女正在收拾,明朗端着点剩饭,撒在廊前空地上,小鸟便一蹦一蹦的过来。   “你怎么没飞去南方?不怕冷吗?”明朗待那侍女走了,便蹲在门前,逗那小鸟儿。   小鸟有点发抖,叽叽叫一声,歪头看明朗,想过来,又不敢。   “吃吧吃吧,别害怕。”   明朗手掌里放了几颗米饭,朝小鸟摊开,小鸟警惕的打量许久,终于扛不住食物的诱惑,蹦跳着过来,啄明朗的手心。   明朗不禁笑了。   安嬷嬷在一旁陪着,看着这一幕,忽然道:“好久没看姑娘笑的这么开心了。”   明朗心道,是吗?仔细想一想,倒是好久不曾这么心情轻松了,仿佛有种以前在扁州时逗鸟玩耍的感觉。   小鸟吃饱,围着明朗叫了两声,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明天还会来吗?会不会记不得路了?这么冷,可别冻死了。”明朗望着小鸟飞远的方向,担忧道。   “还担心鸟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不知何去何从呢。”安嬷嬷道。昨日疲累,两人不曾多说,眼下终于要说道这上头了。   容翡既大好了,明朗的去留便是要面对的问题了。   安嬷嬷正要开口,院外忽然想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打头进来,道:“朗姑娘,林嬷嬷来了。”   安嬷嬷忙站起,迎林嬷嬷进屋。   “可吃过早饭了?可吃的好?”   林嬷嬷进的房中,先问候明朗,又与安嬷嬷寒暄了几句,方落座。   “实在不好意思,昨日事出突然,府中一团忙乱,没顾得上过来看看你们,还望姑娘跟嬷嬷莫怪。”   她形貌有些憔悴,显见这些时日也跟着折腾的不轻,眼下却是面上带笑,掩不住的欣然,容翡突然擅自离了听竹轩,明朗当时在场,便也不瞒着她府中忙乱。他这一出来,夫人不放心,又是叫诊,又是让人收拾容翡先前的院子,忙成一团,累的不行。然则却心中喜悦,容翡总算真正醒来,慢慢康复,他们最怕的事没有发生,其他的以后都可从长计议。   安嬷嬷忙道:“哪里哪里,自然容公子的事更要紧……容公子无事了吧。”   林嬷嬷点点头,笑道:“胡医正说再调理些时日,便能康复如初。”   “那真是太好了。”安嬷嬷道,明朗听到这里,也由衷的开心。   “容公子这次能痊愈,也托朗姑娘的福,这几日也辛苦朗姑娘了。”林嬷嬷朝明朗道。   明朗微微颔首,开口道:“是子磐哥哥鸿福齐天。”   林嬷嬷笑起来,只觉明朗声如莺哥儿,这子磐哥哥叫的自然而甜蜜,不知自家公子听在耳中是何感觉。   “这话可是夫人亲口说的。夫人原本想亲自过来一趟,奈何病的厉害,无法前来。”林嬷嬷叹气道。   明朗讶然,病了?   安嬷嬷忙问道:“怎会病了?”   林嬷嬷道:“实不相瞒,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平日里便三五不时的生病。这次为了公子,心神耗费巨大,一直强撑着,公子一好,便再撑不住了,这些时日一直卧床养病呢。”   难怪。明朗想起容翡静养那几日,容夫人竟真的不曾过来看一眼,还道她怎生忍得住,原来是病了。   明朗想起容夫人柔软的手掌和眼神,她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很严重吗?”明朗轻声问道。   “这次连惊带累的,病的比平时重些。不过其实还是些老毛病,须的慢慢调理。谢姑娘挂念,不必担心,太医们都还在,自会尽心诊治。”   明朗点点头,便放下心来。   林嬷嬷又道:“夫人也挂念着姑娘,特地叫我再来看看姑娘,说一声。姑娘跟嬷嬷安心在府里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府里这阵子还有的忙,待稍闲些,夫人好些了,再亲自过来看姑娘。”   “这两日会派人上姑娘府上一趟,一则给报个平安,让姑娘家人放心,二则呢,也是问问今后姑娘的安排。”   明朗与安嬷嬷对视一眼,终于说道这个问题了。   只听林嬷嬷又道:“当然,这事也得看两位当事人的想法。夫人的意思是,优先考虑姑娘的意愿。姑娘若想回家,自不会亏待姑娘。姑娘若愿意留下呢,我们容府自求之不得,这事儿也是能商议的。这事也不急,姑娘这几日可在府里到处转转,看看,慢慢想一想,待的想清楚了,再告诉夫人也不迟。”   送走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坐在桌前,一时无话。   “姑娘想留下吗?”安嬷嬷问道。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此问题先前主仆二人就已讨论过,经过这几日,答案更是毋庸置疑。这容府哪里都比明府给人的感觉好,谁会弃明投暗?   “就怕明大夫人作妖。”安嬷嬷担忧道:“她那人善妒,见不得别人,尤其见不得姑娘好。倘若容府不愿意留下姑娘,说不定她还会想办法把你给硬留下。要真容府喜欢姑娘,保不准她心里不舒服了,反倒不管不顾,将姑娘给弄了回去。反正怎样她都有利无弊。”   明朗却想到一事,道:“她说,不管死活,我最好都不要回去了。”   “嗯?”安嬷嬷一愣:“明夫人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就那天离开明府时。”明朗道。   那日明夫人借告别之机附在明朗耳边说出这句话,唯有明朗一人知晓,一直未曾找到机会告知安嬷嬷。   安嬷嬷一听便脸色一变,道:“她怎的忽然说这种话。容公子若有事,你自然要回的。若无事,回不回对她都有益无害,她本就这样盘算的,怎的忽然……那天发生了何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姑娘,你好好想想,那日可是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   明朗仔细回想,那日起的早,先去拜别父亲与明夫人,尔后便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在门口时,明朗几乎未发一言,若有事发生,应出在厅堂拜别之时。那日,她穿着新衣,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磕头行礼,父亲扶起她……   安嬷嬷猛然道:“是了!定是那日老爷对你亲近,给你银两,刺激到她了……哎,她对你娘亲始终恨意难平……”   明朗想起明夫人那日的眼神和牙咬切齿的怒意。   安嬷嬷在房中来回走动,道:“这可坏了,这要现在回了明府,保不准要脱一层皮。”   明朗道:“那我们就不回去。她不是正好不希望我回去吗?”   安嬷嬷摇摇头,却道:“她虽那样说,可她嫉恨在心,心眼甚小,你又还将明雪打成那样,万一越想越气,就要把你弄回去,母女新仇旧恨,一起先出了那口气……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明朗想起明雪的惨样,也觉不妙。   “明府暂时万万回不得。为今之计,必须留在容府。”容嬷嬷道。   于是转来转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真的能留在容府吗?   虽然林嬷嬷说优先考虑明朗的意愿,但这种事,向来要看当事人双方的意思,若一方不愿意,另一方也自不好强求。是以林嬷嬷也留有余地,说可商议,显见容府也还未得出定论。   “这几日你跟容公子相处不错,姑娘感觉,他可有所改观,会让姑娘留下来吗?”安嬷嬷问明朗。   容翡不喜冲喜这种事,明朗与嬷嬷都从容夫人口中听见过。但这几日里,他却并未表现出来,不曾给她脸色看,但也不曾有什么转变表示。他这种人,内敛深沉,真实想法与情绪不会随便外露,让人轻易看出。   明朗想一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安嬷嬷看看明朗:“听你所说,容公子也不是那种无情之人,还给你堆雪人,想必挺喜欢你,至少,不讨厌。若是姑娘主动开口说留下,或求求他……”   求他?   明朗如今的确不像最初那样惧怕容翡,但容翡身上始终有股不怒自威以及疏离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的敬畏,即便他对明朗挺客气,甚至还堆了雪人,但那仿佛更多是他的一种修养,以及闲来无事时的信手善意而已。无论如何,明朗眼下还不敢与他主动亲近。且明朗能感觉到,容翡心性坚定,所决定与喜好的事,无人能轻易改变。   “这可如何是好?”安嬷嬷愁眉不展,又道:“不过我看容夫人倒是十分想你留下的。只要容夫人态度坚决,这事儿就有很大希望。”   再怎样,也是容翡生母,既能让容翡妥协一次,就能妥协第二次。   明朗抿抿唇,有点怀疑。不过她也的确能感觉到容夫人似乎十分喜欢她。   安嬷嬷想来想去,最后道:“这样,稍晚些我们去看看容夫人,她病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应去探望探望。顺带将我们的意思明确告诉她,以免夜长梦多。”   午后,安嬷嬷先请人去问过容夫人何时方便,临近傍晚,帮明朗换过衣服,便牵着她,前往容夫人宅院。   明朗先前便觉容府很大,此时走来,更有此感。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长廊小径,若无人领路,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周遭树木房舍大雪覆盖,路面却已被清扫出来,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只是容府如此宏达宽阔,这一路走来,却很少碰到人。明朗想起那日初进容府,从前院走来,亦是如此。是冬天太冷,大家都不出来吗?这国公府有点太安静了,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容夫人的宅院亦如此,外面只有一人守着,见明朗来,便一福,道:“姑娘稍候,奴婢去传一声。”   容夫人房门半掩,挂着厚厚的门帘。   明朗与安嬷嬷站在外面等候,侍女掀开门帘,进去通报,这一瞬,容翡的身影闪现,同时,传来他清冷的嗓音:   “……将她送回去。” 第15章 . 生病 撒个娇什么的   容夫人确实病了。如林嬷嬷所言,她体质孱弱,平日里大病不多,小病不断,时时调理着,倒无大碍。这次担惊受怕,心急如焚,容翡一好,她便病倒了,卧床几日,直到昨日容翡出来,见他当真好了,这方真正放心,心里松了,睡了个好觉,今日终有了点精神头,勉强能起来,在榻上靠着,与容翡说话。   容翡眼见一日比一日好,与他相比,容夫人反倒像那个病重多日之人。   容夫人欣慰的点点头,“真是菩萨保佑,祖宗庇护,你这一劫算是度过了。从今往后,定要加倍小心,莫再出这种事,实在让人受不了。”   容翡道:“知道了。让母亲操心了。”   容夫人道:“要我说,你应多静养几日,不该这么早出来,万一……”   容翡淡道:“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   容夫人便住了口,端了茶杯喝一口,想起一事,道:“说道这里,倒有件事要问问你。”   “何事?”   “冲喜娘子的规矩想必你也知道。你既醒了,朗姑娘是走是留,便得问问你的意思。”容夫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这种事,其实我也不喜欢以及不太相信这种事。但自从朗姑娘到你身边后不久,你就醒来,两次皆如此,这也是事实。而且,朗姑娘来后不久,就几次受伤……仿佛真将自身好运渡给了你,吸走了你的坏运和灾病……总之这朗姑娘是个运旺,压得住的。她若能留在府中,总觉心安些。这样讲,似乎对朗姑娘不太好,但冲喜本也就是这个道理。再者,你大难已过,想必也不会再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以后容府也定会好生对待她。”   容翡眉头轻抬,没说话。   “先前让林嬷嬷稍探过明府那边口风,明府的意思,只要我们愿意,就没问题。我看朗姑娘自己,应也是愿意留下来的。”容夫人道。   容翡依旧未说话。容国公府若有意,全天下有几人敢不点头,攀附都来不及,岂敢拒绝。   至于那女孩儿自己的意愿……   容翡眼前浮现明朗急不可耐拉着她嬷嬷“逃离”听竹轩的模样,以及在房中闷闷不乐,窗前偷抹眼泪的背影……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忽然哭了,想来想去,唯有想家一说解释的通。小小年纪,离了家,自然想念。   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孩儿自己真心愿意做冲喜娘子?她若愿意留下,多半也是被家族所迫。小小庶女,在家中没有说话的份儿。   “不留。送回。”容翡言简意赅,又道:“谢礼加倍,”微微一顿:“三倍,加三倍。另外,许她一次机会,以后无论何事,只要她开口,容府定会竭力为她办成。”   容翡此言,实为报答。他虽不像容夫人那般笃信明朗的作用,却模糊的记得,昏睡中时确实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助他挣扎与清醒,算起来,确有她一份功劳。再者他曾将她不小心扼伤,这便算作补偿。   这答案在容夫人预料之中,却又在她意料之外。以她对自家儿子了解,不留不便不留,容翡顶多给个结论,绝不会再多管,如今却亲口提出谢礼加倍,又许下一个承诺,实在是破天荒头一次。   容夫人仔细打量容翡神色,想看出点什么,口中道:“阿翡你再想想吧,这事儿……”   容翡却神色淡然,毫无变化,且已明显不想再多谈,道:“将她送回去。此事不必再议。我还有事,母亲也累了,好好歇息,明日翡再来看您。”   明朗与安嬷嬷站在门外,等候侍女通报,恰听到房中母子二人交谈的最后两句,顿时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冷。   侍女进去道:“夫人,朗姑娘来了。”   容夫人忙道:“快请她进来。”   门帘掀起,明朗迈步,朝里走,容翡则往外,于门口处,两人碰面。   从昨日离了听竹轩,不过短短一日多光景,容翡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体一时尚不能恢复如初,仍有些消瘦,眉目间病人憔悴羸弱之色则已消退干净。刚喝过水,嘴唇温润,身着一袭云白家居便服,外罩一青色斗篷,长身玉立。   此时的容翡与听竹轩内的他有所重合,却更为冷然,疏离,似那天山上的皑皑白雪,触不可及。   明朗停下脚步,眼望容翡,正要行礼,口中道:“子磐哥……”   容翡脚下却未停,清冷双目从明朗面上一掠而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与明朗擦肩而过。   明朗一怔,眼见容翡走出去,门帘一合,消失不见。   “快过来,这边坐。”身后传来容夫人的声音。   明朗回过神来,走近容夫人,却被容夫人止住,道不必多礼,让林嬷嬷搬了椅子,到她跟前坐下。   “夫人好些了么?”明朗轻声问。   “老毛病,不碍事。”容夫人披一件外衣,面容有些憔悴,含笑打量明朗:“这几日辛苦朗姑娘了,本要亲自去谢的,反倒让姑娘过来看我。”   明朗自然不敢居功,摇摇头,道:“不辛苦,应该的。”想一想,又道:“是子磐哥哥自有天佑,也是大夫们厉害。”   容夫人笑起来。又问了些吃的可好,住的可惯之类的话,明朗一一答了,她本不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只是一年多伯府生活,让她学会少说少错。尤其在外人面前。   安嬷嬷本来打算来探望容夫人之余,便顺带说出她们去留的意愿,却在听见容翡那一句之后,难再开口。   一时间,几人都未说话。   明朗看一眼安嬷嬷,眼神询问是不是得走了。   却听容夫人忽然道:“先前让林嬷嬷问过姑娘的打算,不知姑娘考虑的如何了?”   明朗没想到容夫人竟会主动提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没听见容翡的话,大可直接告知夫人,但既已听见,再说想要留下,无疑自取其辱,亦叫别人为难。   林嬷嬷已摒退下人,房中此时只余明朗等四人。   容夫人道:“刚阿翡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安嬷嬷忙道:“夫人,我们不是有意,恰好……”   容夫人笑道:“我知道。”她料想她们未曾听全,后头的几句显是听见了。她略一沉吟,便不打算隐瞒,反正迟早都要面对这件事。当下道:“实不相瞒,阿翡不喜欢这种事,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这种事,换了其他人,他也一样不会留下她们。”   明朗静听着。   “但我很想你留下。”   明朗看着容夫人,容夫人面带笑容,亦端详明朗。   冲喜的事,容夫人本也不报太大期望,死马当活马医罢了。选定明朗后,自然对明朗此人稍作了解,心下更是发凉:本身就病歪歪的,据说还……不太聪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帮助阿翡……   然则见了真人,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面前的女孩儿白白净净,眼神澄澈而灵动,带着点初见陌生人的怯意与好奇,口齿清晰,怎能看,都是个聪慧正常的孩子。就是太瘦了,下巴尖尖,显得比同龄人小了许多,眉目间带着点久病的孱弱。   容夫人第一次见明朗,便心生好感,心中涌起怜悯之意。   她有点担心她能否独自守得住容翡,送她进房时她显然很害怕。冲喜娘子因为恐惧与寂寞而大哭大闹不愿陪护的事不是没有过。一旦哭闹,既让主人家没脸面,也为不吉。然而事情又出乎她意料,明朗不仅没哭没闹,反而主动到阿翡床边,与他说话。侍女向她禀报那一幕,听闻明朗轻声祈祷阿翡快点好起来时,容夫人心中不能不感动。   所以她说,阿翡醒来,实有明朗功劳。   尔后明朗被扼伤,也不曾哭诉,那默然忍耐的模样叫人心疼。   容夫人一直很想要个女儿,但自生下容翡后,再无生育。府中其他几房倒是有好几个女儿,她一则因为身体原因,二则也不想夺人所爱,全都让她们各房自己养着。自然,女孩儿都更亲自己娘亲,见了她,只有对大娘的礼数和客气。   若能有个像明朗这般漂漂亮亮,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哪怕只将养几年,能与她多亲近亲近,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说真的,要不是明朗年纪小了些,容夫人倒有点别的念头,虽然阿翡暂不考虑这些事,但她这做母亲的,看见钟意的姑娘,总免不了起心思……当然,这些都为时过早,还是暂且别想了。   “我很希望你能留下,一来我十分喜欢你,二来也是为了私心——阿翡虽看着好了,我总不太踏实,你若能留在府中,我多少心安些。”容夫人笑着道:“好孩子,今儿我就直接问了,你的想法呢?”   明朗看一眼安嬷嬷,安嬷嬷微一点头。既已至此,便也无需相瞒。   明朗开口道:“我愿意留下。”   容夫人便显得十分高兴:“好,好,很好。”   安嬷嬷在一旁道:“可是,容公子他……”   容夫人道:“他那里我再想办法,我是他母亲,就不信……”   一直未说话的林嬷嬷忽然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道:“夫人口渴了,喝点水吧。”又给另两只茶杯中续水,“姑娘和嬷嬷也喝点茶。”   于是,大家都低头喝茶。   容夫人喝过茶后,缓缓道:“林嬷嬷提醒的是,话我不能说太满。阿翡那性子,连老爷都拿他无法。此处无人,也就给姑娘交个底,若万一到时不成,姑娘也放心,容府也定会风光的将姑娘送回去,不会亏待半分。”   明朗自然无话可说。   “但这事也不是毫无回旋。” 容夫人目中带笑,看着明朗,道:“阿翡对你,倒是挺特别——他若不喜欢谁,决计不会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更别提同桌而食,还堆雪人之类的。我看阿翡啊,即便不喜欢你,也至少不讨厌你。”   这话倒与安嬷嬷先前所说不谋而合。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容夫人略做沉吟,笑道:“我这边会尽力劝他,姑娘若有机会,见到容翡,也不妨直接跟他说说。阿翡这人啊,吃软不吃硬,说不定姑娘开了口,求他一句,撒个娇什么的,他便改了主意。”   林嬷嬷又咳了一声。那意思是,好夫人,您先别乱出主意了,迄今为止,谁敢在公子面前撒娇,这万一出了事,您负责吗?   安嬷嬷面现迟疑之色,明朗眨眨眼。   撒娇她自然会,但那仅限于祖母和嬷嬷们这些亲近和信赖之人的面前。向容翡?明朗总觉得不待她娇完,容翡便会一抬手,冷冷道:“拖出去。”还是算了吧,借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与容夫人此番对话,并未能解决实质问题。但明确知道了容夫人的态度,也总算多了一丝希望。   夜色降临,明朗与嬷嬷回到小院中。   容夫人说另有院落正在收拾,过两日就可搬过去。安嬷嬷却替明朗婉拒,暂且不必费事。若不能留下,过几日就得走了,何必折腾来折腾去。再者,这小院住着也不错。   至于容夫人能否说服容翡,实难说得准。为今之计,唯有先等候消息。   夜晚忽然起了风,气温骤降,侍女添足了炭火。明朗辗转反侧,睡的不甚踏实,断断续续做起了梦。   一会儿梦见明夫人面目狰狞,对她冷笑:“回来了就别想逃出我手掌心,跟你母亲一道,去死吧。”   一会儿则是明雪手持剪刀,阴恻恻逼近:“我要将你头发剪光光!别跑!”   一会儿容翡出现,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似十分厌恶,一挥手,明朗便被架着,丢到大街上。   ……   明朗越睡越热,掀了被子,大口喘气,一会儿后又觉得冷,胡乱扯过被子,再过一会儿,又掀开……安嬷嬷替她盖了好几回,却耐不住她整夜反复。   翌日,安嬷嬷先醒来,唤明朗起床,明朗缩在被窝里,埋着头,一动不动。   “姑娘快起,这在别人家,可别赖床,让人笑话。”   明朗哼了一声,声音发哑:“嬷嬷,我头痛。”   “哟,怎么了?”嬷嬷一听声音不对,忙凑过去查看。明朗后半夜翻的厉害,裹着被子直贴到最里头床栏上,与安嬷嬷隔的老远。是以安嬷嬷竟未察觉其异状。   此时一掀被,方发现明朗脸颊发红,呼吸灼热,神情恹恹。   安嬷嬷一探明朗额头,脸色一变:“哎呀,这是发热了。” 第16章 . 病中 别吓到小姑娘   明朗病了。   起先只是头疼,夹杂着些微发烧。侍女当即便要去请大夫,却被安嬷嬷拦住了。   “不必劳烦。姑娘这是老毛病了,吃吃药就好了,不碍事。”   侍女迟疑,安嬷嬷便略作解释。明朗先前那场大病,元气大伤,一直未曾真正康复,体质虚弱,时不时生些小病。冬日里,更是常有发热咳嗽等症。是以身边备着些常用药。   “吃了药,再发发汗,便好了。”安嬷嬷道:“就先不要惊动夫人和大夫了。”   既要请大夫,侍女势必要先禀报家中主母。这样一来,势必弄的人尽皆知。安嬷嬷虽也心疼明朗,但如今住在别人府中,能少麻烦便少麻烦一些。况且,明朗本身怕了大夫,能不见大夫便最好不见。   侍女便去烧了热水,安嬷嬷从带来的箱笼里找出药丸来,喂明朗喝下,又加了床棉被,严严实实盖上,摸摸她的额头,在床前守着。   以往喝过药,发一身汗,不到半日,便会退热。然则这一回,状况却大有不同。   明朗出了一身汗,至傍晚,却忽然全身发冷,身体在被子里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响,颤声道:“冷……好冷……”   安嬷嬷大惊,握住明朗的手,只觉如握了一块寒冰:“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一边叫着:“姑娘可别吓我。”   安嬷嬷慌忙又化了一剂药丸,给明朗喂下,拧了热手巾,不住擦拭明朗手脸。一炷香后,明朗不抖了,却复又发起热来,倾刻便浑身汗津津,不住喘息,喊着热。   侍女进来,一看不对,再不敢耽搁,匆匆跑去找人。   是时容夫人刚吃过药,正要躺下。容翡立在一旁,他原本近日准备进宫去,皇帝却带来口谕,让他不急,身体为重,在家再休养段时日再说,一些重要的公文公事,亦送进府中,在家办理即可。   容翡白日里处理完公务,便来到容夫人处,看看母亲。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容夫人要歇息了,容翡正要告退。   忽见门外一侍女匆匆而入。   “不好了,夫人……”侍女没想到容翡也在,一吓。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林嬷嬷责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   侍女便道:“是那朗姑娘病了!”   “什么?”   房中众人都是一惊,容翡微微一顿,亦看向那侍女。   容夫人从床上坐起,林嬷嬷问那侍女:“好端端的,怎忽然病了?”   侍女道:“说是昨夜受了寒。本来只是有点发热,谁知……”侍女将她所见的明朗状况一一述说。   “糊涂!”林嬷嬷听完,便开口斥责道:“为何不立刻来禀报,不立刻去请大夫?竟硬生生拖了一日!”   侍女惶惶道:“是安嬷嬷不让,说……”   “她说不让便不让了?朗姑娘是什么人?伯爵府的姑娘,容府的恩人,客人,要在容府出了事,如何与人交待?”   侍女意识到错误,脸色发白,慌忙跪下。   容夫人道:“先别说这些了,赶紧去请太医。”胡医正和其他大夫们早已回宫的回宫,回家的回家,留了一名太医在容府,继续照看容翡,也为容夫人诊治,前脚才刚走。   一小厮便跑出去请太医。   容夫人略一沉吟,道:“我得过去看看。”完毕要起来,却一阵晕眩,跌回床上。   林嬷嬷忙将她扶住,口中道:“夫人快别动,外头冷,太医刚嘱咐过,不得吹风。您这自己都病着,能去哪里,快快别折腾了,好生躺着吧。”   容夫人喘了一口气,道:“我心里不安生。如你所说,万一她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有太医在,料想不会有事。”林嬷嬷劝慰道。   “那也得去看看。生了病,主人家不闻不问的,如何说得过去。”   林嬷嬷道:“我一会儿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摇摇头,道:“还是有失礼数,显得怠慢了。不行,我还是亲自过去罢。”   林嬷嬷见容夫人坚持,只好吩咐人取衣物来,自己则扶容夫人起身,然则又是一阵眩晕,容夫人体力不支,竟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林嬷嬷忙扶住她,欲让她躺下,容夫人却摆摆手,那意思,竟还是要去。   “哎哟,我的好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容夫人缓了片刻方睁眼,脸色发白,道:“也不全是为了礼数和交待。那孩子离家在外,生了病,甚是可怜,有我这主人家在一旁,说不定能心中好受些……实在不行,让人抬我过去罢。待她服了药,我就回来,不碍事。”   林嬷嬷简直无可奈何,她是容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从容夫人娘家一路陪过来,了解这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很好伺候,但一旦执拗起来,却是难以说服。其实公子的脾性里这一部分就是随了她,身为男子,心性更为坚定,凡事皆有主张。夫人却斗不过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多有妥协,容翡却不会向谁妥协,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意。   林嬷嬷无奈,正要唤人来,一旁的容翡却忽然出声:“母亲歇息,我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与林嬷嬷都是一怔,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出声。   短暂的沉寂后,容夫人心念一动,便开口道:“如此也好。那你便替我跑一趟。”   容翡略一点头,也不多说,便要转身离开。   容夫人靠在床头,看着容翡清清冷冷的面容,却面露迟疑之色:“阿翡啊,那孩子年纪小,又生了病,十分可怜,你过去后,可别一直冷着脸……我看她本就有些怕你,生病的人心里更脆弱,你注意点,别吓到她……”   容翡一顿,望望容夫人。   容夫人道:“生病的人总是娇弱些的,你哄着点人家。”   容翡淡声道:“不会。母亲还是自己去吧。”   “说好了你去便你去,出尔反尔的,何大丈夫。”容夫人忙道:“不过我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估摸着也不会折腾人。算了,也不奢求你哄着了,尽量别吓着人家就行。哎,怪可怜的。”   容翡转身往外走,身后犹传来容夫人的叮咛:“听到没,别吓到小姑娘,啊!”   太医先一步到了小院,容翡进去的时候,太医正在为明朗诊治。旁边站着两个侍女,手里捧着热水和手巾。还有个小太监,提着只药箱。   安嬷嬷没想到容翡会亲来,忙行礼。其他人亦行礼,旋即让开位置。   容翡走上前,站到床前,目光投向床上。常德跟在后头几不远,探头探脑的望一眼。   床榻上,明朗闭着双眼,满脸通红,额上汗湿一片,嘴巴微张着,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隔着一段距离,似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   先前那侍女说的不甚清楚,容翡看到眼前明朗状态,不禁皱眉:“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太医恰好把完脉,听容翡问,忙要拱手回复,手上一松,明朗手腕蓦然滑落,眼看就要落在床沿光秃秃的木栏上,容翡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捞住。   他刚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气,手指微凉,这凉意却正好缓解了明朗的热意,明朗已经烧的糊涂了,神志不清,只觉一阵舒爽,顿时便本能的反手一握,抓住那舒服的源头。   她的手小,容翡手掌宽阔,她一手竟握不住,便改而抓住其中几根手指。明朗闭着眼睛,舒服的小声哼了一声。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容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怔,随即便要抽手。安嬷嬷一旁看见,也是一惊,忙过来,欲让明朗松手。   明朗却紧紧抓住不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容翡挣了几挣,竟未挣脱。也并非真的不能挣脱,容翡低眸,目光落在明朗那手上,小小的一只,手指纤细绵软,若硬掰,会不会折断?   安嬷嬷站在床侧,低声唤着:“姑娘,松手啊,听话。”   明朗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听见这熟悉声音,恍然觉得是在那扁州家中。   “祖母?”明朗拽了拽手中几指,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好像有谁在说话,似乎是祖母的声音。以前她生病,祖母总是守在她床前,寸步不离。   “祖母是你吗?”明朗声音带着哭腔,却挤出个笑容来:“祖母你去哪里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说着,将容翡的手朝前扯了扯,似想抱住。   安嬷嬷忙忙的朝容翡脸上看了一眼,见他依旧一脸平静,似乎并未生气,但他那日杀人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光这么看表面,实在难以判断他此刻心情。安嬷嬷忙倾身,抓住明朗手腕,哄道:“姑娘,这不是……老夫人,快松手啊。”   明朗却是不信,“祖母你不喜欢那小猫吗?那我不养了,明日就送走。祖母,你不要生气,不要离开我。”明朗记忆混乱,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留住祖母。   安嬷嬷使劲扯明朗手,明朗却剧烈挣扎起来,另一手猛然从被子里伸出,无意识的挥出去,嘴里嚷道:“不要带走我祖母!祖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呜。”   明朗完全烧糊涂了,失去祖母的惶恐和难过,平日里压抑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所有的力量倾注与与“祖母”相握的手上,势要留住祖母。   那挥出去的一掌则啪的一声打在容翡手背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安嬷嬷又是忐忑又是心酸,忙对容翡道:“姑娘这是烧糊涂了,还请公子恕罪!”   容翡手背上出现一道浅浅红印,相比较而言,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更大,竟有些发痛。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容翡眼皮微微一抬,转向那太医:“如何?”   太医看了半晌热闹,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这是受了风寒,气血不通,内火烧心,须得扎两针,祛风散热。”   容翡便点点头,微一示意,扎吧。   岂料明朗听见扎针而已,却蓦然一挣,“不要,不要扎针。”人便往被子里缩,显见十分害怕。手中仍未松开,拽的容翡不得不微微向前。   “呵,这个,”太医开口道:“扎针时不能乱动,这个,还请容大人……”   太医十分为难,想说请容大人让一让,让其他人来帮帮忙,看住明朗,却又见那明朗死不松手,其他人根本无法上前。想说容大人要不你搭把手,却又觉这清冷淡漠的容大人不大可能理会。   安嬷嬷想上前,奈何床前就那么大块地方,只得站在床侧,轻声哄道:“姑娘,就扎两针,扎了针便不头疼了……那个,老夫人说,只要你乖乖的别动,好好扎针,老夫人便不走,留下来陪你。”   安嬷嬷忐忑看向容翡,赔罪般的行了一礼,指指明朗,希冀容翡此时能勉力配合一下。   明朗从被子里慢慢探出脑袋,不大确定的问:“真的?”   容翡双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神色,短短默然后,抬起眼,微微颔首。   安嬷嬷忙道:“真的,刚老夫人答应了!扎针的时候你一定别动啊。”   那针又细又长,针头尖利,闪烁着锋利的光。明朗闭着眼,睫毛不停颤动。针慢慢扎入她耳后,左右各一针,她一动不动,疼痛慢慢传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感,仿佛一只小虫,钻进她皮肤里,到处游走,随处啃噬,又痛又麻。   明朗极力忍着。   容翡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再看明朗,额上汗水淋淋,脸颊烧的通红,鼻息急促,显然十分痛苦,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呜咽起来。   “祖母,我好痛啊。”   她的声音哑哑的,绵软而无力,带着点仿佛无法言说的悲伤与难过。   “真的好痛。祖母,祖母……”   容翡一直微微弯腰,目光便由不得一直在明朗面孔上,针灸之术他也略懂些,知道其滋味不太好受,然这是个必然的过程。他看着明朗,眉头微微蹙起。小女孩儿是不大愿意让人看见眼泪的,除了最初那次被惊雷和他吓到痛哭出声,此后便貌似一直克制着不在人前流泪,那日在窗前也是偷偷抹泪,就连烧糊涂了,也还努力忍着哭意,露出笑容。如果不是难受的受不了,不会哭。   容翡静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伸出手,轻扶了一下她慢慢侧歪的头,低声道:“马上就好。不痛了。”   他手掌依旧微凉,明朗满头大汗,哽咽着额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得到片刻慰藉。 第17章 . 胡言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   房中一片静谧,众人屏息,落针可闻。   片刻后,太医取针,明朗耳后溢出两颗小豆般血珠,太医长吁一口气:“好了,再吃几日药剂,休养几日,自当痊愈。”   太医拱一拱手,自去开药。   明朗似舒缓了许多,人慢慢镇静,不再不安的动来动去,渐陷入沉睡。容翡候了片刻,眼风扫向安嬷嬷,安嬷嬷会意,忙上前来,轻声道:“姑娘,手臂放进被中,小心着凉。”   明朗五指慢慢松开,安嬷嬷正待松一口气,明朗却蓦然一惊,意识到什么,顺手立刻握紧,这次未握到手,而是下落,抓住了容翡腰间佩戴的玉佩,玉佩沁凉,如冬日初降的雪花,明朗握紧了些,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   “……姑娘醒了?可还难受?”安嬷嬷道。   “嬷嬷,我……见到祖母了……”明朗开口,嗓音嘶哑,眼角泪痕犹存,似醒非醒,恍若梦中。   安嬷嬷觊一眼容翡,道:“姑娘做梦了。”   明朗神情怅然,目光转动,落在容翡身上,起先目中茫然,似不认得这是谁,须臾,双目一睁,认出了容翡。   “啊,玉面罗刹。”   容翡:……   安嬷嬷:……   后头的常德捂住嘴,低头假咳,以便掩饰猝不及防的笑容。容翡的名号响彻上安,一个京城第一公子,人人皆知,当面用此名号奉承阿谀的不计其数,而那玉面罗刹几字,却从未有人敢当面提起,都是在背后偷偷的,牙咬切齿的,胆战心惊的说起。   安嬷嬷直恨不得去捂明朗嘴,简直不敢看容翡。   容翡却面色平静,神情淡然,低眸凝视明朗,慢慢道:“再说一遍。”   纵是在病中,不甚清醒,明朗也立刻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也让她又想起一些事,不由松开手,人往被子里缩,惶恐道:“……别拖我出去。”   容翡顺手理一理腰间玉佩,望进明朗眼中。明朗眼内微微发红,眼神迷茫,显见还是糊涂的。   明朗怯怯与他对视,一些记忆片段涌上来,忽然笑了,“子磐哥哥……”忽而又皱起眉头,眼中充满不安,呆呆看着容翡,欲言又止。   容翡静站着。现在明朗没抓着他了,可以走了。   “子磐哥哥。”明朗喃喃道。   “说。”容翡道。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不让我留在国公府。”明朗眼睛望着半空,自言自语道。   容翡未说话。   明朗看了半空一会儿,眼珠转动,又看见了容翡,有点呆呆的,忽然半撑起来,从被中伸手,拉住容翡的衣袖,轻声道:“别赶我走,子磐哥哥,我会听话,会很乖,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两个侍女跟着太医去取药煎药,房中只剩容翡,明朗,安嬷嬷与常德四人。已是夜晚,华灯初上,烛光闪烁,映照在眼里,像是点点星火。   其余人俱未出声,安嬷嬷想说点什么,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沉默。   “不想回家吗?”半晌,容翡淡淡道。   明朗摇摇头,喃喃低语:“祖母没了。没有家。”她轻扯手中衣袖,抬头仰望,“我真的听话,保证不添麻烦。子磐哥哥,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如果她又哭又闹,或使些小手段,容翡定然拂袖而去,或置之不理。向他哀求过的人太多了,但从未有人像明朗一样给过他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像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一软。   容翡道:“让她躺好。”话是对安嬷嬷说的。明朗半爬起,只着单衣,被子滑落,后背露在冬日的夜里。   安嬷嬷应了声,上前扶明朗。   明朗犹自不放手,怔怔看着容翡,眼中隐有泪光。   容翡终于道:“知道了。不赶你走。睡好。”   明朗还是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又带着犹疑:“真的?是不是哄我的?”   容翡扬了扬眉,“睡好。不听话便作废。”   “听话!听话的!”明朗立刻躺平,乖乖让安嬷嬷盖好被子,满脸疲惫,却带着笑容,仿佛心满意足的坠入梦境。   外头传来脚步声,侍女捧着药方进来,呈于容翡过目,容翡看了一眼,点点头,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又对安嬷嬷微一颔首,旋即带着常德离开。   安嬷嬷总算松了一口气,容翡在,尽管什么都不说,也不曾发怒,却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过他亲自来看明朗却是未想到的。夫人病着,她以为顶多林嬷嬷会过来一趟。   明朗已经睡熟了,睡梦中又微微皱眉,依旧不太舒服。   安嬷嬷替她掖了掖被子,叹口气,“折腾人的小祖宗哎。”   又想起刚刚容翡的应承,想必是哄病人罢了,做不了数。   安嬷嬷又叹了口气。   容翡径直回了院,那是他日常所居之处,从听竹轩出来后,便搬了回来。路途中让常德先去容夫人处回报一声,让她放心,自己则坐到书房案后,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   他这一病,耽误了许多事。唯有抓紧时间,尽力弥补。虽在家中静养,工作量已酌情减量,却依旧每日有匆匆忙碌之感。   许久之后,常德轻手轻脚进来,躬身道:“公子,时候不早了。”   容翡嗯了一声,仍低着头,直至阅完手中卷册,方放下来,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但毕竟病过一场,想彻底恢复如初还需假以时日慢慢调理,如今暂比不得从前。容翡有些疲累,却不知为何,还并不想睡,望一望外头灯光,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今年冬天天气一直不太好,自入冬以来,便不曾见过几日太阳,时不时狂风大作,又是数日大雪,彻骨寒冷,无论白日黑夜,总是阴沉沉冷冰冰的。   容翡站在廊上,眺望黑色的夜空,无星也无月,这旷天之下,唯有园中几盏灯火照亮方寸之地。   那灯火让容翡想起一双清澈的双目,明亮,柔软,天真,望向他时好像总是充满怯意,却又带着希冀与期盼。   常德静静随侍在身后,忽听容翡道:“去打听下伯府的事。”   常德跟随多年,自有默契,当下会意:“有关朗姑娘吗?需要事无巨细吗?”   容翡想了一想,道:“不必深究,以免引人注意。”   这不是件难事,翌日午后,常德便带来消息,于容翡空闲时禀报。   “……老夫人西去后,朗姑娘于去年冬日回到伯爵府……”   “在府中过的如何?”容翡问道。   “据说朗姑娘刚回来时神思恍惚,有点……呆症,身体亦十分孱弱多病。好在那明夫人悉心照料,名医名药的调理,方慢慢好了起来。”   容翡正喝茶,闻言道:“哦?”   常德道:“朗姑娘的娘亲与明夫人之间曾有不合,如今外头说明夫人不计前嫌,菩萨心肠,这倒不见得她真如此,但朗姑娘由老夫人一手带大,想必她也不得不好好待之。”   伯爵府的爵位由老伯公一手挣来,明老夫人也功不可没,老伯公死后,明老夫人在府中地位不言而喻,虽放权儿子儿媳,于情于势,应仍旧倍受尊敬。她自小抚养的孙女,即便是个庶女,也自是不同,少不得另眼相看。   容翡对如今伯爵府的主人明远山有几分印象,面容与性情俱属平庸,政绩上毫无建树,还是棵墙头草,人云亦云……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个老实人,并无恶相。至于那明夫人,知之甚少,偶有听闻,是个擅应酬会钻营的,但京城官宦家中这种女人多的是,不足为奇。反倒越是这样的人越注重名望,不敢随便苛待谁。   容翡想起明朗不怎么说过明府,却常常提起祖母,想一想,也   是人之常情,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感情自然深厚。但明府毕竟也是她的家。   容翡慢慢喝茶,沉吟片刻,做了决定,随即起身,出了正院。   小院中。明朗软绵绵的趴在桌上,脑袋枕在臂膀里,双眼望着虚空,一脸生无可恋。她已退热,只是还提不起劲来,早上擦过身子后,便这么趴着。后头两个侍女一边换被褥一边笑。   “……是呀,姑娘就那么死死抓着公子,嘴里一直喊着祖母祖母。”   “公子便只好站着,让姑娘那么拉着,足足半柱香呢。”   ……   “姑娘说玉面罗刹的时候,奴婢都快吓死了……我们站在后头,也不知公子当时是何神色……”   “别说你们,我这老婆子都快吓死了。”安嬷嬷道。   侍女们本没这么嘴碎,是安嬷嬷先提起,昨夜的事又实在新奇,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将昨晚情形大致复原。   几人当做笑谈,明朗却听的想再度昏过去。   是是是……吗?   我我我……真的那样做了吗?   我没有……我不是……那是梦……   “以前生病也没见你这么闹腾过,这回是真病糊涂了吧。”安嬷嬷道,显然还有点心有余悸。   明朗缩了缩脖子,如一只小鹌鹑埋在臂弯里。她以前生病的确不曾闹腾,顶多拉着祖母哼哼两声,这次是怎么了,竟哭哭叫叫的,还做出那些举动。真是烧糊涂了吗。明朗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还好公子没有怪罪。”安嬷嬷笑道,“夫人说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倒也不假。”   两个侍女笑笑,没有接话。   安嬷嬷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明朗,“你说,那些话,可能算数?”   “什么?”明朗恹恹的,一时不明其意。   安嬷嬷看看那两侍女,压低声音道:“就是答应你留下来的事。”   明朗声音闷在臂弯里,“……不算数吧。”那便跟人醉酒后一样,说的话要么哄人要么哄己,说者醒后可能便忘得一干二净,而听者自也不必当真。小时候隔壁的王婶总这么念叨喜欢喝酒的王叔。   安嬷嬷低叹:“想也是。”   明朗却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想着以后可如何见容翡,玉面罗刹这种事真的太放肆了,昨日没怪她,会不会秋后算账……   外头忽然响起声音,众人都循声望去,明朗亦抬眼,便看见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竟是容翡。立刻惊的坐起。   两侍女也是讶然,昨日公子方来过,今日又来了,颇是稀奇。当下忙去准备茶水,却听容翡道:“我一会儿便走,不必忙了,都出去吧。”   侍女忙行礼,退了出去。   常德立在容翡身后,容翡自到桌前坐下,安嬷嬷扶明朗站好,要行礼,容翡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明朗便挨着凳沿坐下了,悄眼看容翡神色,容翡背着光,面上依旧讳莫如深,看不出什么来。   容翡亦打量明朗,问:“好些了?”   明朗轻声回道:“好多了。”   容翡便点点头。一时无话。   明朗鼓起勇气,想着如何开口,不管别人计不计较,昨夜的失礼之举,总要给人说声对不起,正要开口,容翡却先一步说话了。   “我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容翡道。 第18章 . 问询 养一个姑娘总是养得起的   “我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容翡道。   明朗看着容翡,面带疑惑。他的语气虽然一如平常,但既然刻意来问,想必不是小事,连带着明朗无形中紧张起来。   “留在容府,属你自愿吗?”容翡一手食指轻叩桌面,问。   明朗一愣,安嬷嬷显见也未料到竟是这一问,旋即意识到什么,正要开口,容翡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盯着明朗,道:“你自己说。”   “说实话。”容翡又道。   明朗与容翡四目相对,须臾,明朗点点头,轻声而清晰的回答:“是的,是我自愿。”   既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多做强调。   容翡的目光始终在明朗脸上,又看了一会儿,方敛了眼神,微一颔首,道:“我知道了。”   明朗呼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刚刚那一瞬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容翡的双眸平常虽清冷,却多半平静,但一旦有事,认真起来,他的目光便会像一把刀,似要刮掉人一层皮,又似一盏火力十足的灯火,要照到人内心深处。这样的锐利之下,任何谎言和掩饰都无所遁形。明朗恰像一张白纸,纯净而真实,无形中承受住了这种锐利。   明朗想留在容府,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却是她内心最真切的意愿。   “既如此,你若想留,便留下。”容翡淡淡道,顿了顿,又道:“既留下,日后在府中不必太拘束,随意些。”   明朗一时有点懵,未完全反应过来,只点点头,道:“哦。”   容翡站起身,不再多说,看了明朗一眼,微一颔首,这便转身离开了。   他匆匆来,匆匆走,停留不过片刻,却如飓风过境,留下的震动与影响,久久不能消散。明朗与安嬷嬷站在房中,面面相觑,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就留下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依旧是雪的世界。树枝上有些雪渐渐融化,融成晶莹剔透的水滴,慢慢坠落。容翡走在回院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吩咐常德将此事告知容夫人一声,这属内宅之事,他向来不管,此次已属破例,也到此为止,日后不再打算插手。   常德应着,却欲言又止。   “说。”容翡斜睨一眼。   常德笑道:“公子不是向来不喜欢冲喜这种事吗?怎的这回倒把人留下了。”   “其事不正,其人无罪,池鱼堂燕,一码归一码。”容翡淡淡道:“况且,偌大一个国公府,养一个姑娘总是养得起的。”   常德忙道:“是。”   容翡不疾不徐,靴子踩在路边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暂且先养着。吩咐下去,不得怠慢。”   常德应着是,心道:哪敢啊,这可是公子亲自开口留下的人,哪个没眼色的敢怠慢。   多年后,当容翡回首往昔,许多事已模糊不清,唯独这日的情景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只因这一日他无意中,而又冥冥中做了人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明朗当下当然对这些一无所觉,她依旧与安嬷嬷两人沉浸在懵然中,大眼瞪小眼。高兴理应是高兴的,然而这就像天上掉了个馅饼,将原本最担心最困扰的事一下子给解决掉了,多少总有点不踏实,像做梦一般,实在是太猝不及防,太快了……   于此有同感的还有容夫人,一听闻消息,便将明朗叫了过去,笑眯眯的拉着明朗道:“我这不是做梦吧,正愁着用个什么法子说服阿翡,这就解了!甚好甚好。”   明朗笑起来,容夫人这么一说,她终于有了真实感。确实是可以留下了。   容夫人今日精神稍好了些,端详明朗,一直笑着:“我就说阿翡这人吃软不吃硬,果然果然。”又道:“甚好甚好。”   明朗听的不是太明白,便跟着笑。   “以后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可真好。”容夫人道:“日后叫你小朗可好?”   明朗自然应是。她此刻也很开心,初见容夫人她便颇感亲切,真心喜欢这位容府主母,也能感觉的到,她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喜欢。   明朗道:“以后我日日来给夫人请安。”   “好好好。”容夫人笑道:“看来以后这日子不会寂寞了。等过两日,去一趟忠祥伯府,见你双亲一面,这事便这么定了。”   明朗点点头,她还有点忧虑明夫人会不会在这关头使绊子,安嬷嬷却分析道,此番是容翡亲自开口留你,你二人双方意愿统一,明夫人断不会这种时候犯蠢,得罪人。   事实诚如安嬷嬷所言,明夫人绝不会,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做傻事。   明府中,明夫人满面堆笑,道:“真是天佑国公府,容世子洪福齐天,也不枉我在府中日日为世子祈福了。”   这日,林嬷嬷登门忠祥伯府,坐在正堂,与明夫人叙话。容夫人病体未愈,还不能出门,依旧由林嬷嬷代为接洽。容夫人体弱多病,众人皆知,平常便深居简出,甚少应酬,此次独子病重,想也深受煎熬,需要时间恢复,明夫人倒也不见怪。林嬷嬷身为容府老人,内宅总管,分位也不低了,此次上门,先对夫人不能亲至而表示歉意,再告知容府以及明朗的明确意愿。   林嬷嬷道:“明夫人有心了。”   “应该的。”明夫人道:“承蒙容府不弃,以后我们家朗儿便叨扰府上了,凡事还请府上多多担待。若有不合规矩犯了错的地方,便请容夫人代为管教,该打打,该骂骂。”   林嬷嬷道:“朗姑娘十分乖巧懂事,我家夫人很喜欢她,日后定会好生相待,请夫人不必忧心。”   林嬷嬷又道:“眼下公子还未痊愈,夫人亦抱病在身,府内暂且不便待客,待日后好些了,定会亲自下帖,与您一叙,也让您与朗姑娘母女多见见面。”   明夫人正待想说择日登门拜访,却不料林嬷嬷有如此一说,登时不好再开口,只好道:“公子与夫人身体要紧。嬷嬷转告朗儿一声,不要太过思念家人,待日后方便了,我与老爷定会带上兄姐们去看她的。”   林嬷嬷又坐了会儿,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留下一箱谢礼。   待人一走,明雪与明如从后面匆匆步出。两人刚一直待在偏房中,偷听林嬷嬷与明夫人对话。   “母亲!明朗真留在国公府了?”明雪急急问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明知故问什么。”明夫人笑容早已敛去,一脸不虞,吩咐人打开地上那只箱子。   原本冲喜娘子若留到府上,其实不用再额外准备礼品,反正要供养姑娘几年,且日后归家还有一笔谢礼,平日里给不给,便看主家心意,不给也说得过去。容府却十分阔绰大方,不空手上门。   箱子打开,里头是几匹布料,并四盒脂粉,一柄玉如意,一只千年老参。玉如意与千年老参自不必说,布料亦是上好的蜀锦,脂粉更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瑶记出品的最新胭脂,每年新品先要供奉给宫内皇后贵人们,可谓千金难求。 明府虽为伯爵府,也算大户人家,然后要用上这些东西,却也要排队等待,高价购买,即便到手,也不舍铺张浪费,更别谈随随便便送人。   这国公府果然非同凡响,不过来报个信而已,出手便是如此大手笔。   最重要还不是这些东西本身的贵重,更重要是它们背后所代表的心意,显见国公府很看重此事。若此次冲喜娘子是明雪或明如,明夫人定乐的合不拢嘴,偏不是,而是那小贱女,再看这些贵礼,当真是错综复杂,爱恨难言。   “国公府就是不一样,如此大方。”明雪摸着那锦缎,拿了一盒脂粉在手中。   明如也赶紧拿了一盒,“好大方!”   明雪想到一事,道:“国公府对外都这么大方,想必府内用度更甚一筹,明朗那死丫头以后岂不是用不完的好东西?!”   明夫人剜了明雪一眼,吩咐人将箱子抬走。   “容公子居然真的醒了。”明雪愤愤道:“居然还真愿意留下她。她这走的什么狗屎运。母亲,当初你就不该让她去,或者,现在就该把她叫回来。”   “就你懂!也不看看,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吗?”明夫人正一肚子火气。   当初答应明朗去容府,是无可奈何,另有算盘。那日明朗走时,看见明远山对明朗的态度,勾起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旧恨,那时是真恨不得明朗永远不要回来,再不想见她。然则容翡醒来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时间便觉得有些不安,隐隐觉得有些事好像错了,似要偏离轨道了。   明夫人打定主意,只要容府来问,她便趁此叫回明朗。容府来问,其实就是一个信号,如果容府真心想留明朗,定会先告知他们的意愿,如果不想留,询问意见则既是留个面子,也是一个暗号。有眼色的自然都知该顺坡下驴。容府让明朗留下的意愿有几分?明夫人想来想去,都觉机会实在不大。正好将她弄回来,国公府的人情反正尚在,还是将明朗放在眼前,捉在手中更放心。这些日子,看着明远山,看着明雪秃了一小块的头皮,明夫人越想越气,只待那小贱人回来,先报一报这新仇旧恨,先前还是待她太宽厚了。   然则林嬷嬷的一句“我家公子亲自开口”便将她的如意算盘打乱,比起之前容府来请时的不好拒绝,此时更是无法拒绝,无计可施。打容翡的脸吗?有几人敢。   这容翡是怎么了?竟真还留下了人。明夫人实在想不通。   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明雪所说的狗屎运三字上。以及容翡定是病久了,脑子糊涂了,还未清醒。   “眼下可怎么办呢,”明雪道:“母亲听见林嬷嬷说的吗?容公子亲自开口留下她的,那容夫人也十分喜欢她……母亲,这,这……”   “那又如何。”明夫人定定神,沉吟片刻,道:“不过运气好,容翡活下来了,认为她有功,心中一时欢喜,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哼,待以后日子长了,非亲非故的,一个病歪歪的黄毛丫头,谁会真将她当回事。且看着吧。”   明朗闻言,稍稍舒服了些,却又道:“可,万一……”她想起明朗那双眼睛,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如今她身在国公府,国公府门厅森严,我们进去不得,这以后的事,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万一……”   明夫人在房中走了几步,道:“急什么。来人,叫兰香和兰棋过来。”   此际,国公府内,明朗正忙着搬家。 第19章 . 新居 真好呐   既以后要在国公府内长住,虽不知具体会住多久,但三年应是有的,自然不能一直住在这简朴小院中。   这日,明朗吃过早饭,黄管家便出现在门口,带着几个小厮和侍女,来帮明朗搬家。   上安城内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容国公府位于其中一条主道,雀鸣街上。此处离宫门最近,自建以来所居住之人俱为当朝权臣贵胄。朝代更迭,权利交替,来来往往,唯有容国公府多年屹立不倒,周边的几处府邸断续被皇帝赐予,并进国公府内,直至容翡父亲这一代,容国公府已足足独占雀鸣街大半条街。   府内大大小小的院落无数,各具风格。真正长居的只有东边那一带,其他园子平日里让人打理着,极少开放。   明朗新搬的住处是个一进的院落,里头有个池塘,种满了荷花,因此得名百荷苑,苑内白墙青瓦,北面为正房,一个大厅堂,另有东西厢房两间,以游廊相连。   搬家这日天公作美,竟难得的天色放晴,一轮薄日映照大地,大雪初霁,天地一片明亮。   明朗走进百荷苑,见庭院中白雪覆盖下仍可见长青绿植,葱葱郁郁,山石点缀,荷塘中枯枝败叶俱被收拾干净,池水清澈,结了一层薄冰,冰下可见红白的鱼儿缓缓游弋。   再看室内,窗明几净,宽阔明亮,家居所用,一应俱全。   明朗站在廊上,看屋里屋外,只觉天高远阔,说不出的心情舒畅。   “这院子也算是个新院子,夏日里夫人们偶尔过来赏赏荷,平常便无人居住。”林嬷嬷也过来了,陪着明朗四下里看了看,道:“这两日里外都好生收拾过,姑娘放心住着。”   黄管家一旁道:“屋里的东西,有些是以前的,有些是新添的,姑娘先用用,不喜欢的便重新换,看短缺什么,随时开口。”   林嬷嬷点头道:“若不喜欢这院子,也直说无妨,其他地方随姑娘挑。”   明朗在廊上走了几步,嘴角翘起:“没有不喜欢。这里很美。”   林嬷嬷笑道:“此院虽不大,风景却是足的,待到了夏日,塘中荷花盛开,自有一番盛景。最重要是,这里离夫人和公子的院子都不远。”   是吗?   “夫人那里姑娘去过,是知道的,出门往北走,绕过一个湖,便到了。至于公子所居,便更近了,就在湖对面,与这百合苑遥遥相对。”   明朗想起刚来时路上,的确看见湖对面有一古朴大气的宅第,就是容翡的住处吗?那可真算近了。   “以后来往见面都方便些。”林嬷嬷又道:“屋里使唤的丫鬟小厮,本打算今日就领几个过来,可夫人不放心,说过两日等她亲自挑。呵呵,所以这几日就暂且还是原来那两个丫头先伺候着。姑娘喜欢或厌恶什么样的,也请直说,这用人,得用合心意的。”   明朗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从前在祖母身边,仆从便是够用就好,并不太在乎排场。回到明府,更习惯了安嬷嬷一人打点照顾。她看安嬷嬷一眼,安嬷嬷笑道:“那两个丫头就挺好,不用劳烦再添人了。”   明朗正是这个意思,原先小院伺候的那两个侍女,手脚麻利,干活利索,且话不多,十分老实本分,有她们两个这样的,已然足够。   林嬷嬷却道:“那两丫头干点粗活尚可,但要长久在屋里服侍,却不大行。且这两个也到了快放出府的年纪,还是重新添置的好。哎,这事儿啊,就让夫人折腾去吧,她可好不容易有这份心思和这个机会。”   安嬷嬷便笑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夫人了,不过,一两个就足够了,切莫多了。”   又寒暄几句,林嬷嬷与黄管家便都告辞离开了,留下明朗几人在这新院子里头。   明朗的物件不多,入国公府时本就匆忙,收拾了些当季的衣物和常用的东西,共两只箱笼。那两个侍女帮着安嬷嬷一起,很快便置放妥当,旋即去烧水生火。   明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只见房中光线明亮,床榻之上棉被松软簇新,一应家具整洁干净,案几上香炉袅袅,满屋生香。明朗走到门外,来到院子里。   “百荷苑。”   冬季无荷,唯有小鱼儿在塘中游来游去,明朗看了会儿鱼,起身,四处转转,东西厢房,廊上俱看了个遍,像只小狗巡视自己的新窝般。最后停在屋檐下,静看着整个庭院。   “真好啊。”安嬷嬷忽然道。   明朗笑起来,点点头,“真好呐。”   并非明朗未见识过贵庭豪宅,以前在扁州跟祖母搬过几次住处,高门大院与乡村小院都住过,各有特色。回来明府,虽只得了个冷清简陋的小偏院,然则明夫人是个讲排面的,忠祥伯府占地面积虽不能与容府相比,其内却修缮的华丽恢弘,颇有排场气势。   然则这个不大不小的百荷苑,眼下所蕴含的意义,却不同于它们之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扁州院里的心安温暖,亦不是明府里的华贵与不安,而是一种充满着勃勃力量的新生之感。这种感觉连安嬷嬷也体会到了。   明朗又走到院外,站在松树下一石头上朝远处眺望,一眼便看见湖面波光粼粼,对面宅院倒映湖中,那便是容翡的住处了。湖上无桥,倒泛着一叶小舟。湖边柳树低垂,风景甚好,一路走过去,亦不会觉得无聊。   子磐哥哥在家吗?   他可知道我住到这里了?   “容公子那里,还须的去见一见。”安嬷嬷开口道:“毕竟这便算正式住下来了,以后同居府内,他是世子,于情于理,都该上门见个礼。”   明朗点点头。这是应该的,除了礼节之外,她还想对他说声谢谢。虽然好像不必显得卑微,但这也是事实,如若他不答应她留下来,她的处境会比较糟糕。   “除了容公子那里外,府里的另外几位夫人,也得去拜见拜见。”安嬷嬷道。   明朗皱了皱鼻子,见识过明夫人和明府的几位姨娘后,她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夫人总有点心有戚戚焉。刚进府时以及后来在听竹轩,倒见过那几位夫人,只是当时情势乱糟糟,不曾仔细注意,更不曾说上话。   安嬷嬷一看她那模样便知她所想,笑道:“别担心,我打听过了,这几位夫人可跟明府那几位不一样。”   明朗陪容翡在听竹轩的那些时日,安嬷嬷在外头终日闲着,倒将这容府的事大致打听了些。眼下四周无人,便将自己所知所闻,讲给明朗听,也好心里有数。   “这老国公共娶了三房夫人。”   正房主母容夫人,出身侯门世家,生嫡长子容翡。二夫人柳氏,为国公故交之女,故人战死沙场,临终托付爱女,是以娶进府中,生的二女,小女儿才刚满月,仍在襁褓中。三夫人巫氏为外族女子,其兄于国公有救命之恩,后兄死,家人凋零,国公遂带她回上安,生有一女。   容国公常年带兵在外,几位夫人留守府邸。容夫人性情宽宥亲和,却体弱多病,并不大管事,更少应酬,府中事宜内外分别交由黄管家与林嬷嬷打理。   也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门风影响,二夫人和三夫人也不甚爱应酬,在各自宅院里安分守己,深居简出,多年来,俱都相安无事,和和气气。   “不说那皇宫深苑,高门大户,自古以来,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但凡多几房侍妾姨娘的,少有不争宠求荣的,表面和谐,内里则暗潮涌动,各怀心思,尤其像侯门公府这些门阀贵族之家,人员更多,其中还牵扯其他许多东西,人心更为复杂……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其中之意不可尽说,真说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家没点腌臜事……若这国公府真如此宁静融洽,倒真是奇事。”   安嬷嬷毕竟年长,多少知道一些这种事。   明朗却对这些事知之甚少,唯一的认知,是来自明府。说起来,明府与容府在某些地方有很多相似之处。譬如都只有两三房夫人,子女数亦差不多。然则,两府府中氛围却截然不同。   明夫人喜交际,好像总有不完的应酬,不是花枝招展的出门赴宴,便是隔三差五家中设宴,明朗居于那小院,虽甚少出去,却总有所耳闻,府内常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另两房姨娘,面上被明夫人压制,私下里却勾心斗角,常闹的鸡犬不宁,偶尔还要捎带上明朗,夹枪带棒的来上一番……明雪几人更不用说,俱不是省油的灯。   反观容府,这些时日里,不说别的,像明朗这么在府中住着,换了明府,只怕早就各怀鬼胎的上门了……   这容国公府,真如它表面的这般宁静和气吗?   这府中的夫人们真的这般与世无争吗?   第二日,明朗便得到了答案。 第20章 . 安心 人给你带来了   这容国公府,真如它表面的这般宁静和气吗?   这府中的夫人们真的这般与世无争吗?   第二日,明朗便得到了答案。   当晚,明朗与安嬷嬷在这新院子里慢悠悠吃过晚饭,心情舒畅的睡了个好觉。   翌日,两人吃过早饭,明朗换了身衣裳,预备去见见各房夫人。   谁知还未出门,门外却走进来一行人。   “问朗姑娘安。”打头两个侍女对明朗盈盈一礼,他们身后各立着几个小厮和小丫鬟,手里头捧着些东西。   “你们是?”安嬷嬷问道。   侍女笑道:“奴婢们是二夫人和三夫人身边的。两位夫人让我们送些东西过来。”   二夫人送来两只花瓶,三夫人则送来一盒茶叶,安嬷嬷忙着人接了,连声道谢,道:“理应我们先登门拜访各位夫人的,倒先让夫人们多礼了。”   侍女看看明朗与安嬷嬷,笑道:“夫人们正是想到这一点,方让奴婢们先过来。夫人们说,朗姑娘不必刻意登门拜访,一则姑娘本身病体未愈,应多加休养,二则二夫人那里小小姐近日啼哭不止,吵闹不休,三夫人那里二小姐身体不适,恐也招待不周。再则朗姑娘于世子有恩,该我们谢姑娘才是。朗姑娘既留在府中,以后来日方长,不必拘束客气,同一屋檐下,日后也自有相见之日,相熟之时。”   明朗是个心思单纯的,听了这话也不曾多想,安嬷嬷却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位夫人还真如传言中那般深居简出与世无争,竟如此直接将人拒于门外,于礼似说不过去,于情却又说得通,不管怎样,身为国公府的夫人,在自家府中,这点事上总还是有些自主权的。安嬷嬷哑然之外,也不好说什么,况且,看几位侍女神色,并无任何怠慢与虚伪,显见夫人们的说辞并未掺假,而看侍女们模样,显然也早习惯自家夫人的做派,还对明朗解释道:这几位夫人性情向来如此,绝无其他意思,还请姑娘不要多心。日后久了,自然便会了解。   送走她们,明朗与安嬷嬷面面相觑,安嬷嬷摇摇头,兀自有点迟疑,明朗却不在意的高兴起来,不见便不见,如此甚好,倒省了不少事,毕竟与长辈打交道,尤其是陌生长辈,总不是件让人放松的事。   至于以后,明朗暂且不去想,她本来所求,也不过是一隅清静之地。不必刻意讨好,也无闲事来找,夫人们这样的性子,反倒是件好事。   如此一来,明朗便只用去容夫人那里了。去容夫人那里,却不全是因为礼数,而是出自真心喜欢。   容夫人听说了二夫人三夫人送礼的事,对明朗道:“她们送来,你便收下,这是应该的,不必客气。她们两人都属耿直之人,若不喜欢一个人,断不会主动上门,也不会说出那些话。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挂心。我们容府别的不说,内宅中没那么多糟心事,各人安安分分过日子。也没那么多规矩,她们那里,你不必惦记着请安之类的,就是我这里,你想来便来,不想来也不用日日都来,全随你心意,无人说你。”   有了容夫人这番话,明朗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每日来容夫人这里坐一会儿,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大多数都是容夫人在说。容夫人好像一直把她当小孩,嘘寒问暖的,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吃的可好,睡的可好,事无巨细,像极了明朗的祖母。   明朗乖乖听着,时不时搭话几句。不过短短几日,就与容夫人亲近不少,相处愈发自然。连带着安嬷嬷与柳嬷嬷关系突飞猛进,日益相熟。偶尔两人在房中絮絮而谈,容夫人和明朗反倒无话,在一旁听着。   这是回上安后,明朗过的最为舒心的日子了,留在国公府看来留对了,只是明朗心中总有一点不安,这样的安稳能一直持续吗?明夫人是真心心甘情愿就让她留在容府了,且就这么不闻不问不干扰了吗?   转念一想,如今她身在国公府,明夫人即便想做什么,也鞭长莫及,又有何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容夫人的病情日渐好转,精神稍足,便开始着手明朗贴身丫鬟的事,对明朗道:“你放心,一定帮你挑几个最可心的。”   明朗没有什么不放心,也无甚太多要求,见容夫人兴致勃勃,倒也期待起来。   这日,林嬷嬷走进百合苑,笑道:“朗姑娘,人给你带来了,快出来看看。”   明朗闻声而出,笑着望去,林嬷嬷身后站出两个丫头,对明朗盈盈一拜:“三姑娘好。”   明朗登时色变。 第21章 . 奴婢 伺候姑娘   这两人正是明府小院中的两个侍女,名唤兰香与兰棋。别说明朗,安嬷嬷见到二人,也是面色一变。   林嬷嬷笑道:“都没想到吧?说来正巧了,夫人正想着选丫头的事,明夫人就送来了人。说是姑娘在家时身边的体己丫头,一直惦记着姑娘,若容府愿意,日后就在姑娘身边继续伺候。明夫人想的周到,容府哪有不愿的。”   “其实我家夫人原也有此意,这贴身丫鬟不比旁的,自然还是用惯的贴心。再者以后姑娘归家,也方便,不必再换来换去。”   “如此,夫人便做了主张,人留下,给姑娘送过来了。另外,其他该添的还得添,到时让这两个丫头一起,选几个合适的,一起帮衬着好生伺候姑娘。”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明朗和安嬷嬷猝不及防,一时根本无法应对,明朗张嘴欲言,安嬷嬷却按住她肩膀,道:“既如此,有劳夫人和嬷嬷了。”   送走林嬷嬷,安嬷嬷屏退那两个容府的丫鬟,与明朗站在廊上,皱眉一起望向兰香兰棋。   兰香兰棋上前一步,盈盈一拜,行礼道:“问三姑娘安,许久不见,姑娘可好?奴婢们可想煞姑娘了。”   两人笑吟吟的,煞有其事的说道。   明朗胳膊一冷,瞬间鸡皮疙瘩立起,皱眉道:“你们怎么来了?”   兰香道:“来伺候姑娘呀。夫人吩咐,日后在容府中,跟在姑娘身边,听姑娘的话,好好伺候姑娘。”   兰棋道:“夫人也给姑娘带话了。说,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不好给容府说的,记得托话给明府。明府毕竟是姑娘的家。别人家到底不比自己家,务必多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就这些?明朗怀疑的看她们,总觉得话中有话,或有什么还未说完,却见二人都恭恭敬敬的,竟不露端倪。   安嬷嬷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兰香兰棋行礼,告退。   明朗随安嬷嬷进房,安嬷嬷关上房门,   明朗道:“她们来做什么?她要干嘛呀?“   这里的她,指的是明夫人,当着明夫人的面,她不得不叫一声母亲,私下里却十分不愿喊出这称呼,能避则避。   “姑娘刚刚不都听见了么?”安嬷嬷道:“来伺候姑娘的啊。”   “她们?伺候我?” 明朗一脸“嬷嬷你认真点好吗我现在不大高兴很认真很严肃在说事儿呢”的表情。   明朗回京时,原来伺候的丫头到了出嫁的年纪,留在扁州嫁了人,几个嬷嬷年纪大了,病的病,回乡的回乡,愿意跟着的又不堪路途颠簸,最后只带回一个安嬷嬷。   被安置进小院后,明夫人随便指了两个丫头服侍她,便是兰香兰棋。   这两人原本是府中粗使丫头,跟了明朗,起先挺高兴,无论如何,这总是个主子,又是老夫人带大的,多少有点盼头。   然则不久,看清了明朗在府中真实的处境,便逐渐怠慢起来,又见这对主仆,一个老弱,一个病弱,根本无依无靠,便愈发得寸进尺,发展至后来,安嬷嬷几乎使唤不动二人,反而还要受其冷嘲热讽一番。   一日安嬷嬷忘了关窗,二人明明看见,却装作不知。一夜风吹,致使明朗发起高热,安嬷嬷与二人理论,反被二人伶牙俐齿一顿奚落,气的安嬷嬷老泪纵横,明朗那时卧病在床,每日努力恪守着祖母叮嘱,默念着忍字诀过活,见嬷嬷被欺,终忍不住从床上爬起,红着眼要跟她们拼命。   恰好明远山过来,呵斥了兰香兰棋一顿,二人自此以后方有所收敛。但做起事来依旧不情不愿的。   安嬷嬷一则不放心,二则也懒得使唤二人了,能做的都自己做了。明夫人派来的人,送又送不走,只能从此当她二人不存在。   “我不想看见她们。”明朗道。   明朗性子好,向来不怎么发脾气,别说色厉内荏,便是狠话也不大会说。全因祖母宠溺,她曾经的世界里那些东西根本无用武之地。但这并非表示她毫无脾气,没有底线。   对喜欢的和充满善意的人与物,明朗会不由自主,毫无心机真实的表达她的喜爱与亲近,反之,则也不会假人辞色。   “难道我想看见她们啊?”安嬷嬷道。   “那你为何刚刚不让我拒绝?”明朗不解。   安嬷嬷摇摇头:“你没听林嬷嬷说?容夫人已做了主张,留下了人,这时你当着众人一口回绝?容夫人再将人送回去?你觉得合适吗?这是打谁的脸呢?”   明朗如何能想到那么多,一时无话,“可是……”   “再者,你要如何拒绝呢?”安嬷嬷接着道:“既是平日里伺候你的丫头,为何不收?这必然要牵扯出其背后原因。而这原因,姑娘能说吗?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姑娘在明府的待遇,即便能赢得几分同情,但也叫人知道了姑娘的分量——娘家不疼,没有依仗的女子,总多少会让人有意无意轻慢几分的。”   “容夫人是好人,待你也的确亲近,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愿意掺和到别人家的麻烦中去呢?容夫人会为了你,与明夫人难看吗?或许会,但也或许会选择远离你。”   “再者,明夫人有句话说的对,明府毕竟是你的家。你不过出来几日,便对外人诉说家中私事,抱怨主母,稍有心之人,又会如何想姑娘呢?”   “或许是老婆子我想的太多,但寄人篱下,凡事不得不多想一分,心思不得不多长一寸。”   这么多弯弯绕绕,明朗压根没想到。安嬷嬷自然是为她好,一切言之有理,她想不到的都替她想到了。   明朗默了默,道:“那她到底想干嘛呢?不可能真就过来伺候我吧。”   安嬷嬷道:“自然是做她的眼线,来监看你的。”   “监看我?”明朗疑惑道:“监看我什么?”   “能监看的多了,有没有说她坏话啊,败坏她的名声啊,趁机抹黑和中伤明府啊,”安嬷嬷顿一顿,“还有,提防你……”她停下来,见明朗懵懵懂懂,显然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便转了话头:“总之就是堤防你说她不好,拆她脸面。”   明朗不由好笑,怎么听起来跟个小心眼的小孩子似的。   安嬷嬷又道:“另一重作用呢,想必则是打探底细,为日后你那两位姐姐做好铺垫。”   这点明朗倒是懂的。   不得不说,这明夫人的确会打算,见缝插针,安排的合情合理。   “就这样留下她们吗?”明朗抿着唇,眉头轻拧,“不能想个法子送走么?”   她实在不想看见她们,好不容易摆脱了,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这两人若放在眼前,简直如鲠在喉。况且,那种一举一动时时被人窥探的感觉也着实让人难受。   安嬷嬷也十分头疼,想了想,道:“这事不好直接跟夫人开口,待我找个合适时候,私下与林嬷嬷说道说道,她是人精,点到为止便懂得,到时让她跟夫人说,更便宜妥当些。”   目前来看,也只好如此了。   容府的那两个侍女十分有眼色,见明朗的贴身丫头来了,便自发让位,主动将房中近身伺候的事交于兰香兰棋。   然则明朗却又将她二人换了回来,让兰香兰棋外头候着。   两侍女不明所以,却也未多嘴多舌相问。兰香兰棋想是受了叮嘱,又毕竟在他人府中,倒也毫无异议,全然不见往日的怠慢,毕恭毕敬听从指令,站到门外。   明朗还在想何为合适时候,安嬷嬷思索了半夜,不得安生,怕夜长梦多,第二日便带了明朗去找林嬷嬷。   明朗与安嬷嬷来到容夫人房中,却见房中一片兵荒马乱,侍女小厮们进进出出,穿梭不停,正急匆匆收拾东西。   “这是怎么了?”   见过礼之后,安嬷嬷忙问道。 第22章 . 分离 你与他多亲近些   “这是怎么了?”   见过礼之后,安嬷嬷忙问道。   “哎,姑娘来的正好,夫人正要去叫姑娘呢。”林嬷嬷手里拿着张单子,核对着物件,抽空对明朗道:“今日刚传来的消息,老夫人病了。”   老夫人?   明朗完全没听说过此人,她望望安嬷嬷,安嬷嬷也目露茫然,先前打听到的容府事中,并未有老夫人这个人,这些时日里也不曾见过,这种事自然不好问,也许跟明府一样,家中老一点的长辈俱已过世。   怎的忽然蹦出个老夫人?   容夫人斜靠在榻上,招招手,唤明朗过去,对她道:“阿翡祖母早些年回了烟州容家祖宅,这次阿翡生病之事,不知怎的传到她耳里去了,于是便急病了。虽已派人去急传阿翡已病愈的消息,但我不太放心。老人家年纪大了,最怕急病。容家就这么个老太太了,万一有事,无法跟国公爷交待。所以想来想去,我还是得去烟州一趟。”   明朗想起自家祖母,当年她但凡有点不舒服,祖母都着急的不行,那时她还在祖母身边,看得见摸得着,这容翡祖母却完全看不到孙子具体情况,想必更着急。   只是……   明朗目露担忧:“夫人你还没好呢,路上可以吗?要不要晚几天再走啊。”   容夫人微微一笑,道:“我这身体一向这样,虽弱,倒无大碍,撑得住。老太太那边却不能耽搁,再则,将近年底,怕有霜降大雪,到时官道封路,河道结冰,想走也走不了了。是以趁眼下还可行路,便尽早出发。”   明朗点点头。   “哎,”容夫人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容府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我倒罢了,本就是个病歪歪的,可这接二连三的,先是阿翡,再是二房三房的两个姑娘,如今又是老太太,一个个的都病了,就连你,才来容府,也跟着病了一场……简直一病病一窝,以后容府改名叫病府算了。”   “哎哎哎,”林嬷嬷忙乱之中,抽身忙阻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   明朗却笑起来,这样的容夫人反而让人觉得更亲近,也缘因容夫人的这些说辞曾出现在她身上,明朗道:“我本也是病歪歪的,安嬷嬷以前也说过,我该改名叫病朗,不该叫明朗。”   这次换安嬷嬷哎哎哎了:“我也就说过一次,姑娘还小心眼记着啦。”   明朗冲安嬷嬷皱了皱鼻子。   顿时几人都笑起来。   明朗凑近容夫人一点,握一握容夫人的手,轻道:“子磐哥哥已经好了,都会好的。”   容夫人从接到消息起,千头万绪的,心焦不已,被明朗这么一逗,方放松不少,想想也是,最危急的阿翡无事,便是上天保佑,其他的也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女娃儿就是好,贴心懂事,软软的三言两语,就熨帖的很,不像儿子,总是冷冷清清的,从不会说这些。   容夫人握着明朗的手,道:“烟州路远,路上就得一个月,又许久未见老太太,此次去,恐怕没有个大半年不能回。原想着能和你在府中多相伴亲近亲近,眼下暂且是不能了。哎。”   明朗也没想到,才与明夫人日渐相熟,却这么快面临分离,不由神色有些黯然。   “叫你来,是想嘱咐你,我走后,你在容府安心住着,有什么事,找黄管家和几位夫人都可以,她们自会为你安排。”   明朗点点头。   “另外阿翡近日胃口不大好,食欲不振,我总有点不放心。你帮我看着点。你无事时也多去阿翡那里走动走动,一则是我的私心——你与阿翡八字合,借一借你的福泽,让阿翡尽早彻底痊愈,二则呢,我这一走,府中与你最熟的,便是阿翡了。你与他多亲近些,日后万一有事那几位不好应付的,还可以找阿翡。”   容夫人又说道。   作为冲喜娘子,借福泽这种事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容夫人后面那些话,却是真心为明朗打算,明朗心中一阵暖意。   然而,去容翡那里走动?   明朗却觉得这是一件艰巨的,不大可能的事。   事实上,从留在容府后,这些日子,明朗有去“走动”过,一次是从容夫人这里回去时,经过他那里,便想顺道进去见他一面,说声谢谢,然则却被仆从挡在了门外。   常德十分客气的问:“公子在忙,不见外人。姑娘可有要事?阿德可代为转达。”   明朗只好走开。   又一次,容翡从转角处走来,眉头微拧,似在想事,明朗正想上前,他却未看见明朗,行色匆匆,转瞬便消失不见。 第23章 . 同行 像大哥哥带着个小妹妹   容夫人跟明朗说完话,又让人去叫二夫人三夫人管家等人过来。   消息来的急,她们明日就要出发,时间紧迫,收拾行李,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屋子里丫鬟小厮们忙个不停,林嬷嬷更是团团转,一会儿去这里一忽儿去那里,快要脚不沾地了。   明朗与安嬷嬷对视一眼。   不用安嬷嬷说,明朗也知这种情形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给人添乱,兰香兰棋之事只能以后再议。   第二日,国公府门前几辆马车于晨光中伫立。   虽是仓促出行,许多东西未见得备的周全,然则吃的喝的用的送人的,也足足装了两大车,再加上坐人的马车,共四辆。路途遥远,短时间又不会回来,容夫人带了不少仆从,再加上护卫家兵,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   众人站在门口送行。   明朗自然也来了,夹杂在容府人群里站着。前面不远排头的便是容翡。   这是她留在容府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容翡气色尚可,但依旧很瘦,显见身体还未完全复原。。   容翡亦发现明朗,目光从她面上一掠而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容翡身边两位锦服妇人,想必就是二夫人和三夫人了。明朗曾与她们匆匆打过几次照面,未曾看清两人模样。如今得以一见,两人比容夫人年轻些许,俱十分貌美。   二夫人圆脸高额,面上时时含着笑意,望之亲切随和。三夫人高鼻深眸,面容异于汉人,眼睛带着点不明显的蓝色,神情温婉淡然。   明朗这么一看,忽然发现,国公府的三位夫人虽各具特色,风情各异,三人身上却有共通的一点,那便是端庄,大气,温婉,充满善意。   二夫人身侧一嬷嬷抱着个小婴儿,用小棉被裹着,包的严严实实,睡的正香。另一侧则站着两个女孩儿。   女孩儿们年纪相仿,比明朗要稍大一些,并肩而立,看穿着打扮,便知其身份。   据安嬷嬷先前的情报,容府还有三位小姐。   便是她们吗?   明朗站人群中,好奇打量她们。她已许久未曾碰到同龄人了,明雪明如虽年纪相仿,却关系恶劣,不可能玩到一起。   这两位呢,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凶不凶。   两个女孩儿站的有点久了,跺跺脚,两人低头,凑到一起,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都笑起来。稍大点的那个摸了摸稍小点的那个的头。   明朗羡慕的看着。   两人忽然似乎感觉到明朗的目光,一起望过来。恰在这时,容夫人出来了,两人旋即收回目光。   该说的话昨日容夫人已与众人分别说过,今日便不再多言,二夫人道:“夫人一路顺风,到了务必早日捎个信回来。”   容夫人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容翡身上:“阿翡,昨日与你所说,须放在心上,万莫大意,我此去之行,最放心不下你身子……”   容翡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容夫人,道:“阿翡谨记在心。母亲保重,路上照顾好自己。”顿一顿,又道:“待祖母身体康复,若愿归京,阿翡当亲去迎接。”   “我劝她试试。”容夫人道:“老太太要颜面,当日既说了那话,怕是你一日不应,她便不好拉下脸面。要我说,你也考虑……”   “时候不早了,母亲。”容翡淡淡打断容夫人之语。   容夫人不再多说,却往人群里寻找,找到明朗,招手叫明朗过去:“小朗,姨这便走了。在府里乖乖的啊。”   明朗望着容夫人,乖乖点头,道:“您一路平安,我在府中等您回来。”   容夫人笑着摸摸明朗的头,对容翡道:“我这一走,另一桩放不下的就是小朗。阿翡,日后你要多照看些小朗,可知道。”   明朗抬头望容翡,容翡眸光低垂,嗯了声。   天色愈白,街市上渐渐喧嚣,林嬷嬷低声提醒一切都已妥当,该出发了。容夫人便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驾——”   催马鞭响,车轮辘辘,容夫人一行,挥别众人,启程离京。   明朗站在原地,不停挥手。   昨日还没那么强烈的感觉,眼下眼睁睁看着容夫人远去,那离别的情绪倏然涌上明朗心头,变的浓烈。短短时日相处,已与容夫人产生感情,明朗心中充满不舍,竟红了眼眶。   不能哭。这么多人呢。   他们家人都没哭呢。   明朗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一侧头,却见身侧容翡正移了目光,注视着她。她发红的眼睛一览无遗。两人目光相碰,明朗顿时一个激灵。   不许哭!   明朗别过头去,拼命眨眼,将泪意憋回去。   “好了,都进去吧。”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于视野不见,二夫人的声音响起。   容府众人便纷纷进府。   二夫人眼波流转,看到明朗,脚下一动,似有话要对明朗说,身后嬷嬷手中的婴儿却忽然啼哭起来,二夫人忙回身去看,匆忙间对明朗道:“外头冷,朗姑娘先回房吧,稍候再与朗姑娘说。”   又道:“阿翡,你与朗姑娘那里离的近,顺道送朗姑娘回去罢。”   言毕,便关心那婴儿去了,匆忙往院内走去。   三夫人亦携仆从们跟随在后,鱼贯而入。   那两个女孩儿紧随其后,一起往里走。明朗又忍不住朝她们望,两人显然也注意到明朗,走至门口,忽然回头,稍大点的那个女孩回望明朗,眼中带着点好奇,微微一笑。稍小的女孩却神情冷淡,投来冷冷一瞥,将稍大女孩的衣袖一扯,似对她不满。   后头仆从跟上,两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姑娘,我们进去吧。”   身后安嬷嬷低声提醒明朗。   明朗收回目光,往府里走,行了数步,却见前方一棵树下站着两人,一人负手而立,向她看来,仿佛正在等她。   明朗忙快走几步,到他跟前,盈盈行了个礼。   “子磐哥哥。”   容翡点点头,道:“走吧。”   这是要送她回去吗?明朗有些讶然,又有些欢喜,反正顺路,能一同回去也挺好的。   冬日天寒,积雪迟迟未融尽,园中处处可见小堆残雪,路面濡湿,有些地方更冻成冰层,踩上去直打滑。明朗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摔跤。   容翡步履平稳,虽不疾不徐,然腿长步子大,速度不慢,很快便将明朗甩在身后。忽觉不对,转身一看,便放慢了脚步。   明朗赶上容翡,走在他身侧。这么并肩一站,两人身高差刹那显现出来。   容翡身材修长,于同龄人中本就出类拔萃,高出一头,明朗则发育迟缓,身体还未舒展,两人站在一起,一个需仰头,一个则需低头。地面上两只影子一长一短,像一个大哥哥带着个小妹妹。   明朗走着走着,便忍不住仰头,悄悄看容翡一眼,容翡的侧颜有着很漂亮的线条轮廓,清隽俊美,带着点清冷和疏离的味道。   要一直这么静悄悄的走回去么?不说话好像有点怪怪的,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场白。   最后,还是容翡先开口。   “在府中还住的惯吗?”容翡问。   明朗点头,欣然道:“惯的。这里很好。”   容翡唔了一声。   明朗道:“哥哥你身体好些了吗?还有在喝药吗?”   “嗯。在喝。”   “我也还在喝药。哎。”明朗提起药便忍不住叹气,不知这喝药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微微一叹后,问道:“那你有好好吃饭吗?”   常德与安嬷嬷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常德听着前面对话,不禁好笑,安嬷嬷朝常德不好意思微笑,常德摆摆手,示意无妨。这尚是第一次有人与公子如此对话,倒挺有意思。   容翡眉头轻扬,答道:“嗯。”   “但你瘦了。”明朗仰头,看容翡,一本正经道:“夫人说你胃口不好,是不想吃东西吗?还是东西不合口味呢?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容翡不得不低头看明朗,明朗声音清婉,语气却如孩童般绵软,一句接一句,像只小黄鹂在唱歌。这些话通常府中只有容夫人会问,如今走了个容夫人,却来了个小姑娘。容翡蓦然觉得有点好笑,面上仍波澜不惊,回道:“嗯,没胃口。”   “要好好吃饭身体才能长好呢。”明朗充满忧心:“还是尽量多吃一点吧。”   “唔。”   容翡看明朗一眼,负手往前走。不知不觉,两人便这样对话着走出长长一段路。   走着走着,明朗忽又道:“子磐哥哥,你是不是很忙?”   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飘向明朗头上,容翡伸出手,轻轻一弹,将落叶弹走,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明朗笑了,摇摇头,“没什么。”   是时已到百合苑门口,门前湖水泛着层层涟漪,微风起。明朗停下脚步。容翡朝百合苑门上望了一眼,道:“进去吧。”   明朗忽然觉得这段路怎么这样短。容夫人一走,她心里无端有些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何,面对容翡时,这种感觉仿佛能减轻些。   “嗯,谢谢子磐哥哥。”明朗道:“子磐哥哥再见。”   容翡点点头,迈步离开。   顺着往前,过半个湖,便是他的居院,送她回来,不过顺路。但平日里多半从湖那边走,从这里走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容翡缓步而行,走出一段,忽感觉到什么,他脚下未停,随意回首望去。   只见明朗还站在百合苑门口,尚未进去,正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面上有些怔怔的,见他回头,眼中顿时一亮,扬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仿佛得到某种满足,这方进去了。   容翡回过头来,扬了扬眉。   忽然想起刚刚门前,送别容夫人时明朗悄然而红的眼眶。真心还是假意,自然难逃他法眼。倒想不到,她那样不舍,就连自家家人都未有如她那般的。   又想起明朗刚刚的凝望和眼神。   那是几种情绪的交织。浓烈的不安,和信任,依恋。   容翡忽然开口道:“她来过小容园吗?”   “啊?”常德反应过来“她”指谁,忙道:“前几日来过。”   “为何不报?“容翡看了一眼常德。   “……公子在忙。”常德答道:“我问过朗姑娘,并无要事,便没有通报……这个,公子不是一向不喜人打扰吗?所以小的便自作主张了。”   容翡在家时,非待客时间,向来不允人打扰,常德这些年不知将多少人拒之门,即便是府中几位夫人,没甚要事,他也敢拦住,当然,几位夫人都知容翡这脾性,不会来访。这种事向来也没见容翡问过,今日怎忽的问起了。   “以后她来,不要阻拦。”   “不管何时。”   最后,容翡淡淡道。 第24章 . 三章合一   回到百荷苑, 明朗闷了一阵,也不知这时候容夫人走到何处了,她不晓得烟州在哪里, 但要走那么久,可见路途遥远, 又是冬日,不知容夫人身体吃不吃得消。   午后, 二夫人竟突然来了百合苑。   明朗与安嬷嬷忙迎出。   虽容夫人平常也不大管事, 但毕竟是主母, 她在府中时,大小琐事总归还是得由她坐镇,如今她不在, 这担子便暂且交到二夫人身上。   二夫人一身锦服,生过两个孩子,身段略有发福,面庞圆润,较之容夫人, 性子更显热络一些, 容夫人虽亲切,却有种天生的世家之姿, 让人不能轻易接近。   “夫人再三交待, 让我一定看顾好姑娘。”二夫人身后跟着黄管家, 笑吟吟道:“我来,也无其他事, 就看看姑娘这边还缺不缺什么。夫人不在,府里也自不会怠慢姑娘,姑娘切可放心。”   安嬷嬷忙道哪里的话, 自然放心的。明朗心中一阵暖意,容夫人待她是真好的,仓促之间,还不忘托付她。   “只是我平日里管事不多,最近巧儿又病着,难免分神,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朗姑娘与嬷嬷多担待些。”   “原本呢,夫人曾打算待她与姑娘身体好些后,便办个家宴,带姑娘跟大家一起见见。眼下夫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着这家宴还是要办的,待过些时日,天气好些,大家身体都好些了,便一起吃顿饭,跟姑娘好好认识一下。”   二夫人笑着继续道:“说起来,姑娘跟姝儿和嫣儿的年纪差不多,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彼此多个玩伴。”   明朗不由心中一动,想,姝儿,嫣儿,便是那两个女孩儿吗?名字真好听。   之后二夫人又说道丫鬟之事。容夫人也对她有所交待,既然明朗自家的贴身丫鬟来了,容府便不再为明朗挑选大丫头了,另外添两个小丫头和两名小厮,放在院里。   二夫人道:“你先用用看,合意呢就留着,不合意再另选。”   明朗很想趁此提出兰香兰棋的事,安嬷嬷却对她示意不要提。   安嬷嬷自有她的考量,二夫人小女儿正病着,这个时候,恐难分出心力来。再则,兰香兰棋是容夫人开口留下的,如今夫人刚离开,便将两人送走,无论什么理由,都有些不妥。没的让人为难。   明朗有点失望和遗憾,但这些事上安嬷嬷向来比她想的周全,只得先按下不提。   二夫人稍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送来的两个丫鬟与小厮站在院里等候吩咐。这样一来,百合苑里连带兰香兰棋,并先前的那两个丫头,便共有八名仆从了,若都在院子里排排站,看着倒也热热闹闹像那么回事儿。   从前在扁州时,明朗身边便常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这一年多里,却已习惯了冷冷清清与安嬷嬷两人相伴。陡然这么多人,反倒有些不习惯。   容府的那几位,都是府里的家奴,虽对她恭恭敬敬,到底不是自己家的……自己家的那两位,又讨厌的很。   日后定要想个办法送走,眼下唯有暂且忍耐着。   她们既是明夫人送来的,不管目的如何,想来总要安分些,不敢在国公府乱来。明朗近身事宜,都由安嬷嬷一手打理,用不着什么贴身丫头,便将兰香兰棋依旧放在外头,眼不见为净。   兰香兰棋倒也学乖了,仍旧恭恭敬敬的,有事还抢着做。   明朗此时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见过和听过那两个女孩儿之后,不免好奇。   姝儿,嫣儿,人如其名,俱是美人。   她们都在府里干嘛呢,怎么从不见她们出来,从前容翡在听竹轩时,不见她们出现,想是家中大人不让孩子沾染病息,如今容翡已安然无恙,也好像从未见她们来找她们的哥哥。当然,或许她们来的时候,自己没看见。   明朗很期待与她们再见面。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同龄朋友了。   安嬷嬷却叫她不要太乐观:“想想明家那两位小姐,若这两位跟她们一样,还不如不认识。”   这么一说,明朗顿时就萎靡了,却又隐隐觉得不大可能。容府的家风与明府有着天壤之别,她们应不会像明雪明如那般骄纵恶毒吧。但那个小点的,应该是容姝儿,似乎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总之呢,”安嬷嬷道:“人在屋檐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安分谨慎些好。”   这些话明朗已听的耳朵起茧,她抓抓耳朵,无奈道:“晓得啦。莫说啦。”   寄人篱下过的都懂得,便是这样,凡事束手束脚,即便主人家再好,也应自发自觉少惹麻烦少生事,安分守己才是本分。   明朗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的一隅之地,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当下打消其他念头。   天高云阔,微风轻抚,百合苑静而不郁,寂而不廖,于明朗生命的长河之中,翻开一页新篇章。   日后守着这小院,安安静静过几年清净日子便已足够。   而这几年中,最紧要之事便是养好身体。身体是一切的根本。   房中,安嬷嬷正在整理箱笼。明夫人戏份做足,兰香兰棋过来时还带来了明朗原来房中的一些东西,大件的不好搬,只带了床头一只带锁的小箱子。   安嬷嬷开了锁,一件一件查看,能用的便拿出来用。   明朗过去帮忙。   明朗来上安后,几乎未曾添置新东西,随身所用基本都还是扁州置办的常用的那些。这只小箱中,则装着明朗十分珍视和喜爱的一些物件。   装着胎发的小荷包,祖母送的生辰礼物金葫芦,一套袖珍汝窑茶盏,一只竹笛……   “哇!”   明朗发现一件好东西:“这个居然也在。”   明朗从箱中小心捧出一只小锅,满脸欣喜。锅乃上 好陶制,光泽润白,形状不大,约两三人食份,明朗拿在手中,轻巧的转来转去看。   “这是老夫人给您买的,自得好生保管。”安嬷嬷道。   明朗点点头,拿着那小砂锅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眼中有些许思念,片刻后,笑道:“我们煮点东西吃吧。”   “在这儿?”安嬷嬷道。   明朗既要养好身体,配合吃药是其一,饮食上更要吃好喝好。食物是固本之元,对身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自小便很爱吃,很能吃,实打实的小馋猫。别人家的小孩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她自婴孩时期便喂什么吃什么,吃嘛嘛香。   祖母请了几个厨娘,轮番变换口味。明朗稍大一点,时常跑去厨房,看厨娘们做菜,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便亲自上手做。   祖母向来不拘规矩,由得她去。见她喜欢,还特地为她定制了一些器具。这只小砂锅便是其中之一,因造型漂亮又实用,很得明朗喜爱。   祖母开的工钱高,又善待下人,几位厨娘便不藏私,认真传授。明朗五六岁上头便已能背的许多食谱。厨娘们私下笑言,若非明朗出生富贵,怕倒是个天生厨娘呢。   这话或有调侃打趣之意,但明朗确实在这事上表现出几分异于同龄人的天资和兴致,小小年纪便能鼓捣出许多能吃的东西来。   在明府,饮食上不尽人意,明朗曾在房中自己炖点东西,却遭到众人嘲笑,更招来明夫人冷眼:“府里可是少了你吃的?这般丢人现眼。”   安嬷嬷只好将锅碗洗净,藏入箱中。   其实这并非什么丢人的事,许多府中的各房各院里都常另置一个小厨房,或仆从们会做些简单的饮食,饿了或想吃点自己想吃的东西,都比较方便。毕竟大厨房一日才做两顿,也不能顿顿兼顾所有人口味。   明雪明如房中便备着单独的厨娘。明夫人阻拦明朗,不过是怕传出去有损她良母名声而已。   明朗今日看到这锅,便又起了心思。她元气大伤,体质虚弱,需要慢慢调理,食补当是必然。容府的饮食虽不错,但若能自己随时做点自己想吃的,岂不更方便。   这样每日也有点事做,不无聊。   “应该可以吧?”明朗也不敢十分确定,但想来容夫人等应不会计较这种事。   安嬷嬷自然是希望她吃好吃多,早点长胖点,略一沉吟,便道:“我去问问黄管家。”   黄管家却亲自来了,“朗姑娘,可是府中饭食不合口味?”   明朗忙摆手:“不是不是。”   安嬷嬷在一旁解释,不过是明朗素来爱摆弄这些,顺便找点事打发时间罢了。若不方便,便罢了。   黄管家再三确认后,方笑道:“无妨无妨,姑娘喜欢,随便就好。或者叫两个厨娘过来,给姑娘弄个小厨房,想吃什么,便叫她们单做。”   那倒不必。明朗婉拒了。   黄管家对于明朗自己动手做东西这事颇为惊讶,但想来不过是煮煮甜饮汤水之类的打发时间,便也不甚在意。只道:“那姑娘需要什么,厨房那边自取便好。里头没有的,开张单子,交由杂役外头采买便是。”   黄管家走后,明朗便让人去取可炖锅煮水的炭炉来。   侍女们皆有些好奇,不知明朗会煮出些什么东西来。兰香兰棋则对视一眼,目露不屑。   做什么好呢?   明朗摸着下巴沉思,许久未做了,有些手生,而最近还在喝药,不可食辛辣重味,便先做些简单而清爽点的吧。   “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便拿点什么吧。”安嬷嬷听完明朗的想法,决定亲自去厨房走一趟。   片刻后,安嬷嬷带着两个侍女返回,取来了一些粳米,佐料,还有半只煮好的土鸡。   “先拿了这些。佐料不多,先用着,日后需要,再采买罢。”   “好。”   明朗高高兴兴的查看食材,安嬷嬷那头指使侍女开始生炉架锅,也不用去别处,就在厅堂里摆了个屏风,放上案几,支上炭炉。   米是碧梗米,米粒细长,微带绿色,熬粥的上选之材。将米淘洗干净,大伙烧开,小火慢炖,炖至米粒晶莹饱满,溢出清香。房中没有其他烹饪器具,明朗便将那只鸡手撕成丝,放些豉油,盐,麻油,香油,醋等佐料,做了个简单的凉拌鸡丝。   “好吃!”安嬷嬷吃了些,由衷赞道:“姑娘手艺未生,很好很好。”   明朗自己也吃的挺满意,太好了,以后可以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了。   明朗与安嬷嬷将整整一锅粥分着吃干抹净,无比满足。   明朗摸着肚皮,看着剩下的米和半只鸡,忽然道:“给子磐哥哥送点去吧。”   安嬷嬷起先有些犹疑,容世子高冷疏离,并不好接近,明朗上门只怕不见得受欢迎,但想起容夫人所说,无论是为了容翡,还是为了明朗,还是应多去走动走动。如果容翡真的不喜欢,那下次便不去打扰便是了。   如此一想,便点点头,让明朗再做一锅。   当晚,明朗便与安嬷嬷一起,捧着只食盒去了容翡住处。   容翡所居,是一中型院落,一正院带两小侧院,此处离国公府正门与正街颇远,但它的南边离宫门最近,容翡自幼时入宫伴读后,便叫人在南边开了道门,搬过来住,一住便是十多年。   国公府占地面积磅礴,在外亦有容园之称。容翡所居,曾有个名儿,但不为容翡所喜,摘了匾额,却又一直未曾取名。不知由谁带头,渐渐便叫上了小容园。   明朗走进小容园,入目所及,假山奇石,小桥流水,九曲回廊,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小容园有别于典型的北方院落,更宛若一座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院中种着大片的梅树 ,枝头白雪覆盖,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冒出嫩尖。   待得盛开之时,定是胜景。   明朗边走边看,随引路小厮停在正院门外。   门口守着几个仆从,看见明朗,忙迎过来,虽之前未曾见过明朗,却也立刻猜出她身份。上次来时常德还将其阻之门外,后来却吩咐下来,若这位朗姑娘再来,无论何时,都不得阻拦,是以半点不敢怠慢。   “问朗姑娘好。姑娘怎过来了?”   明朗往房里望一眼,房中点着灯,却未见人影,“世子哥哥在吗?”   “不巧了姑娘,公子出去了。”仆从道。   明朗抿抿唇,有些失望,没想到扑了个空,居然不在,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呢,还在忙吗?   “有说何时回来吗?”   “公子不曾交待。”   明朗点点头,便不再问,示意安嬷嬷将食盒交给仆从,安嬷嬷道:“这是我们姑娘亲手做的粥,姑娘觉得喝着不错,便送些来给公子尝尝。”   仆从忙双手接过。   主人不在家,不宜久留。明朗便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后,夜色深重,淡淡的月光笼罩逐渐沉睡的人间,容翡从外归来,一袭青色便服,外罩黑色披风,更显身形修长。   他今日去了趟大理寺,查些卷宗,一直待到此时。   容翡进入房中,边走边解开披风,顺手交给仆从,旋即解领口,进内间,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出来,外头丫鬟小厮有条不紊进来,伺候他擦脸净手。   容翡洗过,到外间榻上略坐,喝了半盏茶,道:“将带回来的卷宗拿来。”   常德应了声是,却未立即动,道:“公子可要先吃点东西,今儿晚饭都没吃。”   也不算完全没吃,倒是动了两筷子……是真正的两筷子,而后便搁下了。之后在大理寺一待便是这许久,期间大理寺准备了些吃食,容翡一眼未看。   常德也跟着没吃,到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他饿着倒没事,可这公子病体未愈,吃的少,着实让人忧心。夫人临走时,也是千叮铃万叮嘱,不能再让公子瘦下去。   容翡正要开口,一小厮上前,开口道:“禀公子,今儿朗姑娘送了些粥来,还热着,公子可要尝尝?”   那小厮正是先前门外候着的那个,当时他接过食盒后,心道朗姑娘这东西只怕白送来了,因容翡一向不太吃夜宵,且最近胃口差,更进食甚少。   但既已送上门,自然不好拒收,他不敢擅作主张,便将炖盅放在小炉上,小火温着,到时禀告公子一声,公子吃便吃,不吃他也算交过差了。   容翡微微一顿,显然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来的?”   小厮答道:“一个时辰前,见公子不在,留下食盒便走了。”   容翡点点头:“没说别的?”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厮回道:“姑娘只问了公子在不在,何时回来,她那嬷嬷说是朗姑娘亲手熬的粥,觉得吃着不错,所以送来公子尝尝。就这些,旁的没有了。”   小厮亦是常伺候的小厮,深谙容翡脾性,低头详尽禀报当时情形。   容翡点点头,没再问,继续低头喝茶。   常德笑道:“朗姑娘亲手做的?倒难得了,伯爵府的小姐,竟会做这些。不知味道如何。公子,要不尝尝看?”   常德问出这话,也不抱太大期望,原以为容翡会拒绝,谁知却等来一声“嗯”。   常德一怔,又一喜,立刻让那小厮将东西端过来,摆在榻上案几上。   碧色的米粒细长饱满,冒着热气,炖的晶莹剔透,清香扑鼻。除此之外,食盒中还有一小碟凉拌手撕鸡,鸡肉按纹理撕成一小条,显然已浸润多时,鸡丝泛着红油的光泽,不显油腻,更加入味。   容翡喝了口粥,又夹了一著鸡丝,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常德等人立在一旁,悄悄观察容翡神色,很怕他下一个动作便是撂了碗筷,挥挥手让端走。   容翡眉头微微一扬,真正意外了。   他确实有点饿了,却没甚胃口,不想吃东西。只不过听说是明朗亲手所做,忽想起她之前曾点评某道菜火候还差几分,更曾夸下海口她做的更好,他不以为意,想也知道不过是随口说说。今日既然送上门来了,便顺道尝尝罢。   没想到,味道是真不错。   不知不觉,容翡竟将那一盅粥和手撕鸡全部吃净。明朗想着容翡胃口不好,又是晚上,不宜多食,分量便准备的不多,但却是这几日来,容翡吃的最多以及最干净的一次了。   常德当即喜笑颜开,一边着人收拾碗筷,一边问道:“公子可还需要用点别的?”   容翡摆摆手,旋即清水漱口,坐至案前,让人取来卷宗,低头翻阅。   仆从们轻手轻脚收拾干净,退了出去,常德也走到门外,低声道:“都吩咐下去,以后但凡朗姑娘来,务必好好伺候,若是再送吃的来,一律收下!”   仆从们本也为容翡饮食忧心,当下纷纷应是。   常德想来想去,他本来对冲喜娘子这种事也持观望态度,但如今看来,这朗姑娘说不准还真是自家公子的福星。   他总觉公子对这朗姑娘有几分特别,或许是看在她身份的缘故吧。今日的饭食或许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只要朗姑娘送来,哪怕公子只吃几口,也总比不吃强,也比他们苦口婆心的劝比较好。   最关键在于,夫人离府后,没人敢深劝公子。   他倒不怀疑这些吃食是否真出自朗姑娘之手,毕竟这种事一拆就穿,不大可能撒谎。只有些好奇,身为伯爵府的小姐,一个小姑娘,竟擅厨艺。但转念一想,大雍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日益提高,做什么的都有,喜欢做饭也就不足为奇了,反正在府中私下做做,又有何妨。   不管如何,若朗姑娘能常送些吃的就好了。   如此想着,第二日,常德便抽了个空,亲自上百合苑去还食盒。   明朗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只觉神清气爽,吃过早饭后,便捏了些鱼食,喂塘中的鱼儿。   见常德来,很是意外。   常德拱手,行了一礼,说明来意,将食盒奉上。   安嬷嬷忙接过,笑道:“打发个小厮方便时送来便可,何劳德总管特地过来一趟。”   常德年纪轻,却是容翡近侍,小容园里下人们唯他马首是瞻,俨然总管地位,外头的人见了他,客气的叫一声小常爷,府内人则称他为德总管。   常德笑道:“自然是要亲自来的。朗姑娘一片心意,实乃感激……倒想不到姑娘真真巧手如玉,竟有如此手艺。”   明朗盈盈而立,在明府时,她已渐渐形成习惯,对外人向来寡言少语,只保持最基本的礼仪。眼下知道对方是客气夸赞,当下只微微勾唇,并不言语。   常德接着道:“实不相瞒,昨日姑娘送的粥食,公子全都吃了。”   “真的?”明朗顿时眼睛一亮。   “千真万确。”常德道:“这是这几日里来公子吃的最多的一次了。所以才说姑娘好手艺。看公子那样子,好似还有点意犹未尽。”   明朗顿时笑起来。   薄日当空,稀薄的阳光淡照在明朗面孔上,常德正站在她对面,尚且第一次看见明朗如此朗然的笑容,不禁一怔。   他跟在容翡身边,上至当朝公主,下至王公贵族门阀世家里的姑娘小姐,不知见过多少,群芳荟萃,美人如云,万种风情。这明府家的姑娘,他并未太在意,当时即便因为容翡的某些“异常”而好奇过她,却也未太过关注,只觉是个年纪不大,安静乖巧的小姑娘。   如今眼前这一笑,却竟让人一时移不开眼。   她的笑容有别于大家闺秀的矜持与克制,一看便是从心底里流泻而出,露出几颗洁白贝齿,真实自然,让人望之不由跟着舒心一笑。   而她的五官则是一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眼下偏瘦了些,待好好养一养,过个几年长开来,还不知如何惊艳。   常德自认阅美女无数,绝不会看走眼。   明朗笑容欣然,不禁道:“真的喜欢?子磐哥哥说什么了没?”   “倒没说什么,”常德收敛心神,笑道:“不过公子这人,不喜欢的,绝不会沾。”   明朗抿唇微笑,将那食盒从安嬷嬷手中拿过来,自己提着。   “以后姑娘若再做什么好吃的,还请姑娘别忘给公子一份呐。”常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明朗带着笑,很认真的点点头。   想一想,又问道:“子磐哥哥喜欢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的?”   “这可问倒我了。”常德回道:“公子没什么忌口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日里一般是厨房做什么便吃什么。”   这也正是容翡难伺候的地方,看似并不挑剔,实则很难把握。厨子们只好根据他每顿进食的多少来判断他的喜好,斟酌着来做。   “大概与姑娘口味相合,姑娘爱吃什么便做什么好了,倒不用特意照顾公子口味。”   常德如此说道,一则这口味问题还得多观察几日,二则也不想给朗姑娘太大压力,以免适得其反。   明朗听了,点点头。   常德朝正房里头望一眼,道:“这院中还有几间空房,我叫人腾一间出来,做个小厨房,姑娘用起来方便一些。”   当日,黄管家便带着人来收拾,一众人忙碌半晌,很快便将旁边的一空置耳房改造成了一间小厨房,又忙活半日,厨房用具用料,一应事务统统置办齐全。   “日后还有何需要,再即时采办即可。”最后黄管家说。   明朗兴奋的在小厨房里走来走去。她没想到,容翡真的会喜欢和吃掉她做的食物。   还让她以后再送去。   好的!没问题!   明朗心中充满一种欣喜和斗志,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方向。她以冲喜娘子身份进府,虽容夫人说容翡醒来是她功劳,她却并不敢居功,留在容府,也总有种忐忑之感,仿佛是吃白食一般。如今好像有了自己的一点用武之地,怎能不高兴。   她一定会努力做出好吃的东西,将子磐哥哥身体养好,养的白白胖胖的!   安嬷嬷也很高兴,却不忘提醒道:“别高兴太早,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不见得以后做的都能合他口呢。再者,也不要日日做,怪辛苦不说,也抢了人家厨娘饭碗,怕不妥当。三来,你毕竟是明府小姐……”   明朗心思纯明,压根没想那么多,嗯嗯嗯的应着:“晓得啦晓得啦”,脑中已在思考,今日吃点啥好呢。   兰香兰棋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扬,脸上露出鄙夷神色,随即转身离开,回到两人房中,掩了门,低声私语。   “瞧她那样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就是,要不是看在明府面儿上,谁会真给她几分颜色。”   兰香兰棋约莫十五六岁,是大丫头了。兰香圆脸,长相普通,兰棋则鹅蛋脸,容貌甚为秀丽。   两人酸溜溜说了两句,忽都静默下来。   “话说回来,容府可真不错啊,对她可真好啊。”兰香忍不住道。   这几日两人从旁观察,只见明朗住的,吃的,用的,哪一样都无不妥帖,哪一样都比明府好,如今连小厨房都给弄上了,这在明府,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且容府上下都对明朗十分友好,连带对她二人也十分客气。   她二人刚开始抢着做事,见明朗根本不为所动,便很快放弃了。不让做事更好,对其他人解释明朗就是这个性子,在家也这样,倒也没引来怀疑,因着二人身份,也无人来管她们,虽不与她们特别亲近,却也十分客气 有礼,二人便成日无所事事,每日有吃有喝,说起来,这日子过的比在明府舒坦多了。   “你说,会不会她真可能就此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兰香道:“虽说她现在还不到年纪,但容公子身边可就她这么一个人姑娘,万一真日久生情……”   兰棋嘴角一勾:“来了这么些天,你可看见容公子上过这百合苑一次?”   兰香道:“……没有。”   “这不就得了。”   “可万一以后……”   “那就是明夫人的事了,”兰棋不以为然道:“你我只负责将她交待的事办好便可,其他的事何必多操心。”   “倒也是。”兰香道,旋即叹一口气,道:“话说,我还真宁愿待在容府呢。”   在明府那小院里,虽也无所事事,但各方面待遇却差太多了,还要时时担心无妄之灾,被骂被嘲,哪里比得上容府。   兰香忽又想起什么,嘻嘻一笑:“你不一样,这次回去,想必定能回明少爷身边……”   兰棋忽的变了脸,喝道:“别跟我提他!”   兰香吓了一跳,讪讪住口,打量兰棋脸色:“怎了这是……”   兰棋恨恨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兰香不敢再说,兰棋喝了口水,火气消散,哼声道:“谁不想攀高枝儿?但这容府是你想留便留的?就是那明家小姐,过几年也得回去。谁是真正的主子,你自己搞清楚。”   “我就说说嘛。”兰香道:“不过三姑娘都不搭理我们,不让近身,去哪里都不带咱们,这可不好弄。”   “急什么,既在这府里住着,还怕没机会?”兰香拿了面小镜子,左右照照,“不带咱们,咱们就没办法么,哼。”   兰香端详兰棋,笑道:“行,听你的,你有主意。咦,兰棋,这几天你吃什么了,怎的越发好看了?快赛过仙女儿了。”   “说什么呢。你这嘴,就知道说好听的。”兰棋娇嗔道,作势要打兰香,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一日起,明朗便时不时开始做些吃的。她本来也没打算顿顿都做,毕竟府里还有正经厨娘。一般一日做一顿,或者哪天特别想吃什么便自己动动手。但有了容翡的喜欢,她做起来便更有动力了。   容翡还未正式恢复上朝,但每日都很忙,宫中一些公务会送进府中来,白日里他有时在家处理公务,有时则外出。   一般晚间相对清闲些。明朗便晚上送些宵夜过去。   有时候能碰上,有时候则见不着人。   容翡不在,明朗便留下东西,径直回去。若恰好在,明朗便进去待一会儿。   小容园的人得了吩咐,只要明朗来,自然不拦,直接便让进去了。   容翡对明朗的到来,除了第一次微微扬眉外,再无其他反应,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明朗进去后,将食盒放到一旁,安安静静坐在椅上。   她对容翡依然有些敬畏,却不再是当初的那种惧怕。两人好像回到听竹轩时的相处模样,同处一室,并无多言,却自然,和谐,有种恰到好处的静谧。   通常一件事忙完,容翡抬头,看见明朗,明朗指指食盒,道:“再不吃就凉啦。”容翡便站起来,先吃饭。   上安饮食总体偏清淡,明朗从小吃惯蜀地风味,来上安一年多,嘴里早就快淡出个鸟儿来了,自己能做后,便适当加重口味。同是病人,自然了解病人当前所需,是以所做菜肴以开胃,爽口为主。   容翡这个胃口不怎么好的,慢慢也胃口好转,食欲大增。几乎顿顿都能吃上个一碗。   “这朗姑娘可真管用。”一小厮对常德笑道:“像那西洋钟里的报时鸟,一到点,说声吃饭啦,公子便开吃。”   “可不是,还吃的不少。可替我们这些奴才省事了。”另一小厮道。   常德敲敲两人的头:“所以说朗姑娘是福星,以后加倍好生伺候着。”   福星此刻正眼巴巴望着容翡,不断咽口水。   “怎样,子磐哥哥,好喝吗?”明朗双眼紧紧盯着容翡手中的汤羹,如牵线木偶般,随之移动。   今日她做了道酸笋鸡皮汤。   酸笋是府中厨娘们用今年春笋腌制的,主动送了百合苑一小坛。   明朗让安嬷嬷买来带鸡皮的鸡胸肉,片成薄片,酸笋用洗米水和清水各清洗两遍,去除多余水分,切段,与鸡肉放进骨头汤中小火炖煮约小半个时辰,最后放点蔬菜,少许盐,便可出锅。   酸笋中的酸,可消除鸡的膻味与油腻,而鸡肉能益气活血,增强体质,所选用的鸡皮也十分讲究,光滑有韧性,两者结合,笋酸爽可口,鸡皮口感爽滑。   在寒冷的冬日里,这样一碗酸笋鸡皮汤,又暖和又开胃,喝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从前扁州时,明朗便喜欢喝这道汤,自己也做过,不过那时有厨娘在旁不时指点,真正独自独立完成,今日还是头一回。   容翡慢慢的,一口气喝了半碗,嘴唇温润,点头道:“很好。”   明朗高兴的笑起来:“那你多喝点,这一大盅都是你的。”   有了小厨房,相应的厨具灶具都一一置全,大锅小锅,炖汤的大盅小盅应有尽有。明朗今日便选了个稍大点的汤盅,里头盛了大半锅汤。   容翡低头,继续喝汤。他吃相甚好,虽喝的津津有味,却依旧显得从容优雅。   明朗立在桌旁,眼睁睁瞧着。   见容翡喜欢,自然高兴。但高兴着高兴着,肚子里忽然咕唧一声,竟好像又饿了。   容翡抬起眼皮,似有似无扫过她的腹部。   “你还没吃?”   “吃过啦吃过啦。”明朗忙站直,不好意思的捂住肚子。   她来之前就已经喝过两大碗了。之前也有想过自己先吃过再送来,似乎不太好,有一次便空着肚子先送来给容翡,结果在容翡吃的时候,她口水泛滥成河,差点一说话就喷出来,那感觉实在太凄惨了,之后便吸取教训,每次都吃的饱饱的再过来。   只是今日这酸笋汤太爽口了,一闻见那味儿,便不由自主又产生了饥饿之感。   “子磐哥哥吃子磐哥哥吃,不用管我。”   明朗退后一点,含着口水干巴巴的说。   容翡一碗喝净,揭盖,再舀半碗。   咕唧……   他手上一顿。   咕唧咕唧咕咕咕……   容翡低头,嘴角没忍住微微翘起,再抬头时,便望向明朗,眼中含着一点笑意,“再来点儿?”   “啊,这个,不用啦,我喝过两碗了都,这是给你的。”明朗脸有点红,毕竟肚子咕咕响,实在有点不雅,顿一顿,她觉得有必要稍稍解释一下:“我肚子响,是因为喝了汤,不是别的。”   “哦。”容翡淡淡道。   哦是表示信了吧。明朗摸了摸鼻尖,希望鼻子不要变长。   “太多了,恐怕喝不完。”容翡又道。   “那……留着明日再喝?”明朗眼中现出纠结,试图保住最后一丝尊严。   容翡慢悠悠喝了一口,清冷双眸淡淡扫向她,喜怒难辨,道:“隔夜汤?不吃。再问你最后一遍,喝,还是不喝?”   他语气依旧还是那么淡,却叫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明朗绞着手,犹豫不决,心中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别喝了,你都喝多少了,再喝半夜又要起夜。再则你看看哪个女孩子有你这般吃得,要被笑话啦。一个则说哎呀想吃就吃嘛,你还是个小孩,正在长身体,又生着病,当然要遵循和听从身体自身的需求。吃吧吃吧,你看多香啊……   最后,其中一个小人儿赢了。   明朗眨着眼,向容翡确认:“你真的喝不完呀。”   “嗯。”容翡面无表情道。   “那好吧,就,就帮你喝一碗吧。不能浪费粮食。”明朗脸红红的说。   于是便立刻叫人拿一只汤碗来。   门外,兰棋出现在院门口,报了身份,听她是明朗身边的丫鬟,便客气的放她进去。   安嬷嬷坐在院中石凳上,正等着明朗,见到兰棋,顿时脸色一沉,警惕的盯着她。   兰棋规规矩矩对安嬷嬷行了个礼,轻声道:“嬷嬷,二夫人送了些东西过来,黄管家让您亲自过目一下。”   安嬷嬷狐疑的打量兰棋,兰棋面上带笑,又道:“奴婢知道嬷嬷不愿看见奴婢跟兰香,但黄管家指派奴婢过来,奴婢也没办法。还请嬷嬷见谅。”   安嬷嬷想也知道黄管家因兰棋兰香是明家的,方打发她过来叫人。这种事也不好拿到台面上逢人便说,安嬷嬷敛了敛神色,道:“知道了。你且回去,我一会儿便来。”   “是。”   兰棋一福,起身之时,眼睛飞速往内院正屋里扫去。   只见房中烛火通明,一身影挺拔如竹,一身影娇小玲珑,同桌而坐,各捧一碗,无声而美滋滋啜饮,暖黄的烛光笼罩于他们身上,温暖而静谧。 第25章 . 二五 二五   时值腊月, 天气骤变,一夜间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天寒地冻,冷的人不敢踏出屋子。   明朗趴在窗前, 将窗小心推开少许,一股冷风登时扑面而来, 夹杂着点点雪花。明朗猝不及防, 眼被吹的眯起, 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的小祖宗!”   安嬷嬷赶紧过来,将窗户关上,带明朗离开窗边:“你冬日里最易生病, 可长点心吧。”   明朗摸摸脸,撇撇嘴。   大雪下了整整一日,这一日,她便足不出户,一直待在房中, 难免有些无聊。雪很漂亮, 再下大点也无妨,等厚厚的雪积起来, 便可以堆雪人玩了。只是这风太讨厌, 又冷又硬, 刮个没完。   安嬷嬷到门前,看看外头, 摇头道:“今年这冬,就没个好天,瞧瞧这雪下的。”   “瑞雪兆丰年。”明朗道。   “但愿吧。今日看来是不会停了, 姑娘早点吃了晚饭,晚上便早点歇下吧。”   “不给子磐哥哥送吗?”明朗指着案上的小炉,上面炖着汤,熬了几个时辰,香气四溢,原想着傍晚能雪停,谁知一直下个没完。   “这天你可不能出去,小心被吹跑了。”安嬷嬷道,想了想,道:“都已做好了,可惜了。打发个丫头送去吧。顺便告诉那边一声,这几日若天气一直这样,便暂且先不送饭过去了。你也别做了,这几日就歇歇。”   “又不累。”明朗道。   明朗这几日天天去小容园,已渐渐形成习惯,每天跟容翡打个照面,现在不能出去,就跟少了点什么似的。再干巴巴闷在房中,什么都不做,岂不更无聊。明朗开始计划这几日的菜单。   安嬷嬷将食盒装好,出去,唤了个容府的侍女过来,交待一番。   侍女提了食盒,打着把伞,往外走去。   出了院门,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侍女回头,便见兰棋匆匆追来。   兰棋一脸笑意,道:“姐姐可是要送去小容园?姑娘也真是,怎的不叫我跟兰香呢,这么冷的天,倒叫姐姐跑一趟。”   侍女道:“不碍事。这本是我们奴婢该做的。”   兰棋笑道:“话是这么说,只毕竟是明家的姑娘,这些事该我们多做些的。平日里也多依仗容府的各位姐妹照应,今儿天冷,姐姐便回去吧,我去跑一趟。”   “这……还是我去吧。”侍女犹豫道。   “跟我客气什么。瞧瞧,你脸都冻红了,赶紧回屋去,兰香煮了茶,快去喝一杯吧。”   两人站在风雪中,不一会儿便吹的浑身发冷,这样的天气,谁也不愿意出来。尤其待会儿还要走过那湖边,风更跟刀子似的。那侍女稍稍迟疑,见兰棋坚持,便将食盒交给她,搓搓手,道:“那就劳烦你了。”   兰棋这是第二次进小容园,上次来有安嬷嬷在,只匆匆一瞥。今日名正言顺,院外小厮已知她是明朗侍女,又见提着食盒,便问也不问,客客气气的将她请进去。   兰棋慢慢往里走,寒风肆掠,吹的脸痛,她整了整衣裳,心头莫名有些紧张。   到了门口,却见那房门紧闭,房中一片黑暗。   兰棋驻足,不由张望。   一小厮从拐角处匆匆过来,对她一拱手,道:“可是朗姑娘送吃的来了?”   兰棋点点头。   小厮笑道:“有劳了。还以为这么冷的天,不会来了呢。”   兰棋道:“公子不在吗?姑娘说,这汤可要趁热喝呢。”   “公子还未回来。小的先用炉火温着便是。”   兰棋只好将食盒交给小厮,失望转身。   风大雪大,兰棋撑着伞,挡在前头,匆匆往外走,行至近门处,忽与一人撞上,耳边同时传来呵斥:“你怎么回事!公子,有没有事。”   兰棋霍然抬头,竟是与从外归来的容翡差点撞了个满怀。   兰棋手中竹伞跌落,人呆住了。   容翡身披一黑色大氅,腰系玉带,悬挂一碧玉配饰,剑眉星目,身形修长,立于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竟有种不输于这天赐祥瑞大雪的高洁。   容翡眉眼上沾染了几朵雪花,目光淡淡投来。   兰棋蓦然惊醒,见他大氅上落了雪,忙伸手就去拭,“奴婢该死,冲撞了公子……”   容翡身形一动,还是被摸到了一角衣袍,他眉头皱起。   与此同时,常德迅疾以剑柄格挡,重重一下,挑开兰棋手掌,往后一推,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常德平日里便常随身携剑,这些时日在府中行事,便不曾携带,今日出府,便拿在手中。其实平日里用的机会并不多,毕竟没人敢真的对容翡如何。万万没想到,竟在这自家院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来,撞了公子不说,竟还敢上手来摸。   鉴于容翡上次生病之事,常德半分不干掉以轻心,当下铮然一声,利剑出鞘,指向兰棋。容翡面若冷霜,拂去袖上一片雪花。   兰棋被剑柄打中手背,当下红肿一片,人跌倒在地,面色惨白,吓的说不出话来。   门外小厮听见响动,探头一看,忙跑进来。   “公子,这是朗姑娘身边的侍女。来送食盒的。”   “哦?”常德充满怀疑。   兰棋忙跪起,颤声道:“奴婢……的确是……朗……三姑娘的侍女,冲撞了公子……请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常德听如此说,便略略放心,收了剑,望向容翡。按他脾性和府中规矩,这女子方才的举止,少不得一顿重罚,但人是朗姑娘那边的,却不得不斟酌些。   容翡神色冷淡,这方又扫了兰棋一眼,道:“罢了。”   言毕,抬脚绕过兰棋,头也不回的回往房中。   常德扬扬眉,忙跟上去,又回头,对那小厮摆摆手,示意将人赶紧弄走。   “哎哟,你今儿真是命大啊,公子居然没追究,这要换了别人,一顿打都是轻的了。”那小厮小声道:“别愣着了,赶紧走吧。”   兰棋爬起来,神情有些恍惚,脚步虚浮,跟那小厮匆匆出去。   她的伞落在了雪地里,尤不自知。   小容园灯火大亮,随着容翡归来,下人们纷纷过来正厅,伺候容翡脱下大氅,掸去身上落雪,换衣的换衣,倒水的倒水,煮茶的煮茶。   常德也脱去斗篷,交给小厮捧走,自己沏了茶,递给容翡。   容翡坐到榻上,喝了口茶,缓过来些许。今日风雪实在太大,湖边那段路上,风更猛劲,吹在身上,如同冰刃。   “公子,今儿天冷,晚上便早点歇了吧。”   容翡不置可否。   常德传膳,便有人捧了食盒过来。   “这是朗姑娘刚着人送来的,还是热的。”   “正好。摆出来吧。”常德吩咐道。   仆从们摆放食物碗筷,常德想起刚刚门口那一幕,随口道:“那丫头还真是朗姑娘身边的?看着年纪不小了,怎的这般……冒失?”他原本想说怎么这么没规矩,临到口,终还是改了。   容翡眼眸低垂,没有说话。   常德接着道:“倒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这般冒冒失失,如何能伺候好朗姑娘。”   汤盛好,容翡拿起汤勺,常德便住口,不再言语。   容翡喝了小半碗汤,忽然道:“告诉那边,这几日不必送东西过来。”   常德忙道:“是。这天气,着实不方便。明日还食盒时,顺道给朗姑娘说声。”   房中一片静谧,有侍女进来收拾容翡刚刚换下的衣物,正要出去,容翡一眼瞥见,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厌恶,开口道:“将那大氅好好洗洗。”   侍女忙应是。 第26章 . 二六 二六   那厢。   兰棋深一脚浅一脚回到百合苑, 推开她与兰香所住的房间。   兰香正坐在床上,放了小桌子,盖着棉被, 噗嗤噗嗤嗑瓜子。见兰棋回来,忙问道:“如何, 可见到人了?”   此番她二人进国公府来,明夫人交待两件事, 一, 探查容翡其人私下性情, 摸清他的喜好,二,紧盯明朗, 她在府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尤其与容翡之间,定要事无巨细,紧紧盯住。   第二件事倒好办, 与明朗就在一个院子里住着, 总能看着。第一件事则十分棘手,来了些许时日, 她们竟连容翡的面都不曾见到。   今日方寻到个机会。   兰棋身上落满雪花, 头发吹的凌乱, 她抱着桌上半壶热茶灌了几口,爬上床, 裹住被子,仍忍不住冷的瑟瑟发抖,然则她双眼却发亮, 似燃烧着熊熊火焰。   “快说呀。可见到人了?”兰香催促道。   兰棋点点头。   “呀,真人如何?”   兰棋面颊发红,神情仍有些恍惚,喃喃道:“如天上月。”   “哦!”兰香磕了颗瓜子,笑道:“看来是顶好的,这京城第一公子可见名不虚传。下回换我去,也亲眼见见……”   她的话语被打断,兰棋忽然道:“我要留在容府。”   “……什么?”兰香疑惑不解,奇道:“你上回不还让我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么,怎的忽然改变主意了?”她打量兰棋,兰棋炯炯回视,眼角微微一吊,撩了撩头发。兰香看着她这撩人的动作,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不禁睁大眼睛,“天啊,你该不会……”   兰棋鼻子里哼了一声,默认无疑。   “这……这……明府那边怎么办?还有那明少爷呢,你也……不想了?”   兰棋冷冷道:“这次即便差事办的好,明夫人又能赏你我多少?至于那明公子,哼,有甚可想的。”   与上回兰香提起明公子时的恼羞成步不同,这次兰棋表现出更多的则是鄙夷与不屑。   这兰棋,刚进明府时,曾是明远山之子明公子院中的丫头,因着几分姿色,得明公子青睐,许下纳她做妾的承诺。只是好景不长,明夫人很快发现两人眉来眼去,当即将兰棋罚去做了粗使丫头。   明公子唯母亲之命是从,不敢去找她,后来她又被调到明朗身边,多了些时间与自由,方再度与明公子重续前缘。   只是那明公子实在懦弱,花言巧语的哄着她,却不敢违拗他母亲半分,一直不曾给她个明确答复。她真是气的牙痒痒,却又只能忍着。明公子是他全部的希望。她估摸着,再不济,也能做个通房丫头。只要先有了这么个身份,不怕以后没有翻身之日,毕竟那明公子对她还是有几分迷恋的。   然则今日见了容翡,她却骤然另起了心思。   同样是京城少年郎,年纪相仿,然而论样貌,气魄,家世,才干,能力等等,两人简直天壤之别。以前只听过坊间传闻,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见了真人,才知这世上真有完美如此的男人。   良禽择木而栖,如果可以,即便只能一辈子做这个人的通房丫头,她也愿意,也比明家那里强千倍万倍。况且,只要能留下来,以后许多事都可从长计议……   要留下来,一定要留下来。   “这这这……”兰香简直目瞪口呆,这了半晌,方道:“你可别忘了,那容公子虽有第一公子之称,却还有另一个玉面罗刹的称号,冷酷无情……”   “传闻不可尽信。”兰棋道:“我今日见过,有几分清冷是真的,但并非凶神恶煞之人。”而且那日她瞥见他与明朗相对而坐,同桌而食的身影,分明一温润君子,哪里见丝毫冷酷……   兰香又道:“但他向来不近女、色,至为冷情总是真的吧,否则怎会到现在身边一个女眷都无。”   兰棋却一笑:“不近女|色?至为冷清?这世上除了断|袖之外,真有这样的男人么?不过是没遇到那个女人罢了。”   兰香上下打量兰棋,道:“虽然你确实貌美,但容公子可是眼高于顶,且这见过的美人如云,你……”   兰棋不抖了,伸出手,从枕头下摸出小镜子,一边道:“他的确见过不少美人,可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一个个恪守礼仪,矜持的很啦。谁敢真的靠近容公子。这世上真有柳下惠么?我可不信。”   “可是,万一……失手了……”   兰棋瞳孔一震。万一失手,她就完了。   “不会!不可能!”   兰棋想起刚刚门口时,容翡那淡然的神情,那句“罢了”,小厮那句感慨……   兰棋望向镜中,镜中女子容颜秀丽,眸中含媚,眉头一皱,便化作一副楚楚可怜模样,xiong|前鼓鼓囊囊,呼之欲出……这样的女子送上门,有几个男人能抵挡,想当初,她只略施挑|逗,那明公子便魂不守舍……   兰棋挺挺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以后哪能轻易踏进国公府,哪能离他如此之近。   兰香曾见识过兰棋对明公子的手段,对她的美貌之力倒毫不怀疑,见她如此有信心,当下渐渐被说服,心思活络起来。   “那你打算如何做?容公子不到这边来,三姑娘去那边又不带咱们,如何能接近容公子呢?”   “所以要抓紧这次机会。”兰棋道:“这风雪天一时停不了,这几日你便想办法笼络其他人,依旧由我送东西过去。”   “万一三姑娘发现了呢?”   兰棋哼道:“发现又如何?在明府她都奈何你我不得,到了别人府中,更是无依无靠的,她若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在明府的地位,便尽管试试看吧。哼,小病秧子一个,不足为惧。”   “容公子会不会……她能随时去找容公子,可见容公子对她还是有几分特别的。”   “所以才说她命好!容公子根本不是对她特别,他本就是个温良之人!”   兰棋恨恨道,真是好生嫉妒明朗,世人都笑她做冲喜娘子,言她必被容翡嫌弃,且吓破胆,然则容翡根本不是什么杀人如麻暴戾冷酷之人,对明朗好着呢,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兰香道:“好好好!听你的!兰棋,日后你富贵了,可一定不能忘了我啊。”   兰棋细眉一挑:“那是自然。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兰香眉开眼笑,殷勤道:“我把刚买的脂粉给你,还有这对珍珠耳环,可衬你了……你要打扮起来,肯定马到成功……“   兰香兰棋二人在房中叽叽咕咕半晌,这样那样畅想了半日,直想的红光满面,仿佛已能看见荣华富贵向她们招手。   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   兰棋倒在了第一个关卡上。   问题出在那不足为惧的明朗身上。 第27章 . 二七 二七   问题出在那不足为惧的明朗身上。   明朗一直闷在房中, 外头风雪大作,屋里却温暖如春,安嬷嬷先前冷怕了, 总怕明朗冻着,在屋里也让她多穿些, 夜间捂着厚棉被,明朗后半夜便常常出汗, 两日下来, 一身汗味, 她便洗了个澡。   这一洗,当夜便喷嚏连连,第二日就开始发热。   “叫你别洗别洗, 再忍忍,就是不听!看吧看吧,这下好了!”安嬷嬷恨恨道。   明朗缩在被子里,已被安嬷嬷絮叨了大半日,两眼无神, 生无可恋,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臭啦!啷个儿忍嘛!再说,你也同意了呀, 说屋里暖和, 应该没事。”   安嬷嬷摇摇头, 脸上神色转为懊悔:“哎,怪我, 都怪我,不该掉以轻心。”   明朗见她自责,忙道:“哎, 嬷嬷,没怪你……本来冬日就容易生病,怪不得谁。把药拿来,喝了就好啦。”   她先前才刚刚断药,谁知不过一日,又出了问题,二夫人请了医士来看过,重新配了药,便又开始喝上了。   喝药喝药喝药……   何时才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明朗有时真有点讨厌自己总是病恹恹的,但这种事并非她所能控制。她曾鬼门关前走一遭,祖母拼尽全力将她拉回,如今能活着,已足够幸运,又岂能有半分抱怨。   她相信,有朝一日,总会好起来。   安嬷嬷要去拿药,门帘一掀,兰棋兰香却从外面进来,兰香道:“姑娘该喝药了吧,嬷嬷坐着,奴婢去取。”   说完也不待明朗应,便颠颠的跑出去了。   安嬷嬷与明朗对视一眼。   这兰棋兰香刚进来时还抢着做事,时常在明朗面前晃,见明朗根本不理会后,倒自觉的让开了。这两日却忽然又殷勤起来。   前日就来过一次,显得对明朗病情十分焦急的样子。   明朗对这两人实无好感,她虽对人性了解还不多,却也知这二人心地不善,不是善茬,如今无事献殷勤,恐更没好事。   还是要尽早将人送走才安心。   明朗少有的沉着脸,不理人。   安嬷嬷皱眉道:“姑娘没叫你们来,不用你们伺候,出去吧。”   兰棋站在门口,笑道:“晓得姑娘不愿意见到奴婢们。奴婢就是寻思姑娘病了,过来看看有无需要帮忙的。咦,姑娘好像瘦了些,这几日没好好吃饭吗?”   兰棋左右看看,走向榻上的小桌子,那上面放着明朗常用的小炖锅,兰棋掀开盖子看看,见里面空空如也,顿时虚假的笑容消失,道:“姑娘今日又没做东西?”   安嬷嬷走过去,一巴掌拍开兰棋的手:“不要乱动姑娘的东西!”   明朗则向兰棋看去。这话兰棋前日来时也问过,问她怎么不自己做东西,见她咳嗽,当时倒没说什么,撇撇嘴走了。   今日又问,是何意?她做不做饭与她何关。   这几日发热,明朗口中发苦,胃口奇差,只跟安嬷嬷一起吃府中的厨房,自己什么也未做。   兰棋缩回手,人未有离开的意思,说道:“奴婢劝姑娘还是做点东西吧,即便自己不吃,也要想想容公子。”   明朗不禁一怔,不知她怎会提到容翡,心中没来由警觉起来。   安嬷嬷亦是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兰棋道:“姑娘小,不懂,情有可原。安嬷嬷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该懂得才是——既住他人屋檐下,便该知分寸,讲礼仪,对主人家要亲近,讨好一点,方是做客之道。这容公子既喜欢吃姑娘做的东西,姑娘便该日日尽心做一些方是。”末了,睨一眼明朗,唇角露出个讽笑来:“哪能随姑娘自己心意,自己想吃便做,不想吃便不做。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此时房中只有她们三人,其余下人们已被兰香兰棋事先招呼过她们二人会来伺候,用不着她们,是以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   从前在明府,兰棋兰香多少还有点顾忌明朗身份,怕明老爷,多半只敢对着安嬷嬷不敬,如今离了明府,身后有明夫人撑腰,便更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了了。   兰棋抱着手臂,道:“姑娘若身子乏,不愿做,那由奴婢辛苦一点,帮姑娘代劳,姑娘在一旁指点便可。待熬好了,奴婢再辛苦一点,帮您送过去。嗯,今儿就熬点清粥吧。奴婢先去取点米来。”   “我拿来了!”兰香从门外进来,一手端着碗药,一手端着半碗米,嘿嘿笑道:“奴婢想着怕待会儿姑娘要用,便顺手带过来了。”   说毕对兰棋讨好一笑,兰棋回了个赞赏而得意的眼神。   “姑娘先喝药,奴婢们先来淘米。”   兰棋拿过米,示意兰香将药碗端给明朗。   明朗简直要气笑了。   先不说小容园那边传过话,这些时日不必送饭,无论怎样,这事儿本就随她心意,任何人皆无资格强迫与她,何时轮得到一个丫头来指手画脚,代俎越庖了?   正如喜欢一个人,明朗会毫无保留表露她的喜爱之情,,厌恶一个人,也无法做到虚意逢迎。兰香兰棋到容府来,明朗并未与她们算过旧账,只想着找个借口打发走了便是,谁知如今这二人竟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了。   何为刁奴,明朗长这么大,回了明府,方见识到。   “把东西放下!你们出去!”明朗喝道。   明朗拢着被子,坐起身来,她生平还从未跟谁这么大声过,这两句声严厉色,倒吓了兰棋兰香一跳,当下站在原地。   兰棋挑着眉头,打量明朗,见她面颊通红,呼呼喘气,不由心头放松,撇嘴一笑:“哟,小病猫发威了?到底是小姐啊,这发起威来,还真有几分吓人。姑娘让出去,奴婢们出去便是,但得先把这粥做好了,快到晚饭时分,可别耽搁了容公子那边。”   显然仍不将人放在眼里。   明朗要再说,安嬷嬷却蓦的拔高声音,怒道:“你口口声声容公子容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安嬷嬷毕竟老辣一点,从兰棋的言行与神态中直觉到了些事,只是不敢相信,这两个丫头,竟有这样的胆子。   兰棋微微一愣,却仗着没有旁人在,肆无忌惮,冷笑道:“你看出来了?倒有几分眼色,不愧是老嬷嬷。对,我就打着主意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换了嬷嬷,会放过这个机会吗?还请嬷嬷与姑娘助我一把,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帮着姑娘呢。”   安嬷嬷万万没想到,兰棋竟胆大如此,不禁气的发抖,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不要脸,我们家姑娘还要脸呢。滚!滚出去!”   说着便去夺兰棋手中的米和锅。   兰棋哪里肯松手,冷笑连连:“你才不要脸,给脸不要脸!”言毕,便踢了安嬷嬷一脚。。   “嬷嬷!”明朗从床上爬起,鞋子也未穿,光着一双履袜便冲过去:“放开嬷嬷!”   兰香拦过来,阻住明朗,明朗一拳过去,爆发出千钧之力,怒吼道:“滚开!”   正中兰香小腹,兰香哎哟一声,手中药碗跌落在地,碎了一地,明朗又冲向兰棋,一把揪住兰棋头发,狠命向后拉扯。   兰棋吃痛,手上松开,并顺势一推,将安嬷嬷推的跌倒在地,米和锅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   兰棋年轻体壮,拽住明朗手腕,使劲一掰,再狠狠一推,明朗还发着热,踉跄几步,倒在安嬷嬷身边,安嬷嬷忙搂住她。   兰棋捂着头,恨恨道:“姑娘这是仗着谁撑腰呢?容府吗还是容公子,竟变的这般厉害了!”   明朗双目圆睁,怒火中烧,想要再爬起,全身发抖,只恨自己不够勇猛强壮。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动手开始,不过须臾之间,其他下人们终于被惊动,匆匆赶来,安嬷嬷忙扶着明朗,试图站起来。门口的响动却忽然停下,只听见惊讶至极的一声惊呼:“公子?”   门帘掀起,外头天光照进来,容翡昕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眉眼,只见身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容翡缓步而入,在门口略略一顿,目光扫过地面。   是时,地面上一片狼藉,汤药和米粒天女散花,碎片碎瓷亦遍地开花,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容翡从满地狼藉上跨过,立到明朗面前。   明朗犹自喘着气,人呆住了。所有人都未想到容翡会忽然而至,一时间房中死一般的寂静。   兰香兰棋腿一软,登时噗通一声跪下,匍匐在地,惊慌道:“见过……容……容公子。”   容翡恍若未闻,修长身影站在明朗面前,居高临下,微微垂目,望着明朗,“可能自己站起来?”   明朗仰头,眼眶发红,目中显出惊疑不定。   “起来。”   一只手出现在明朗眼前,明朗望望那手,又望向容翡,容翡神色淡淡,看上去跟平常并无二样,依旧喜怒难辨的样子,明朗望着他,犹有身在梦境的恍然。   然而那只手却是真实的。   明朗伸出手,抓住容翡手掌,她的手不住发抖,容翡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手是凉的,却干燥而有力,五指轻手,握住明朗的手,强势而温柔的将她拉起。 第28章 . 二八 二八   “可有受伤?”   容翡将明朗拉起, 待她站稳,便松开手,负手而立, 问道。   明朗喘息渐定,摇摇头。   此时明朗里衣外头套着件薄一点的小裘袄, 披头散发,踩着双袜子, 站在地上, 狼狈不堪, 眼中混杂着愤怒,忐忑和惊惶等多种情绪。   “要不要躺着?”容翡再问。   这种时候如何能躺,明朗再摇头, 不知容翡要做什么,他一贯的平静和淡定,仿佛未看见眼前这一幕。   “那便到一边坐着。”容翡淡淡道。   安嬷嬷反应过来,忙扶着明朗到榻上坐下,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 抱来被子, 让明朗裹着。   明朗裹的像只茧,一眨不眨的盯着容翡。   容翡到榻的另一边坐下, 房中药味甚浓, 他看一眼常德, 常德会意,马上叫道:“荣丁荣贵, 把门打开。”   外头跟来的两个小厮敞开房门,将门帘卷起,光亮与新鲜空气透进房中, 药味渐散。廊上跪着百合苑的几个侍女小厮,额头触地,无人敢往房中张望。   兰香兰棋匍匐在地,面色惨白,不敢抬头,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被容翡撞上,他到底何时来的,又听到多少?兰棋额上冒出汗来,眼珠乱转,飞快思索待会儿该如何辩驳,该如何挽回。她是明府的丫头,犯了再大的错,也应交由明府处理,他应不会将她们怎样……   为何他迟迟不发声,不理会她们?这种等候的时刻简直就是一种凌迟。兰棋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   兰香则已经快吓昏了。   兰棋偷偷抬起眼皮,窥向那坐榻之处,勉强可以看见两只黑色云纹靴子,靴尖微湿。   容翡一言未发,一动不动,却犹如一座大山压顶,兰棋只觉气都透不过来,方才的嚣张跋扈已全然不见,她忍不住战战兢兢抬头,望向容翡。   容翡目光锐利,正冷冷看着她。   兰棋只觉那双清冷双目里仿佛藏着利剑,剑刃寒光凌厉,只是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兰棋陡然想起他的另一个称号:玉面罗刹。为何她之前竟然会认为他温良?在这一刻,兰棋陡然认识到了她的错误。   不,也许并没有错,只是他的温良只对特殊的人……   “容公子,奴婢……”兰棋慌乱不已,实在不能承受,头脑一热,忍不住开口。   “主子让你说话了吗。”常德跟随容翡多年,行事风格亦习得容翡几分,这种时候该如何,心中有数,当下喝道:“掌嘴。”   常德一招手,荣丁荣贵小跑着进来,一人从后押住兰棋双臂,迫使她抬起头来,一人捏住她下巴,左右开弓,房内登时响起清脆的啪啪啪之声。   兰香趴在地上,筛子般发抖。   直打了足足二三十下,才在常德的示意下住手,兰棋那张秀丽的脸蛋已面目全非,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流血,面上一片惊恐,却连痛声都不敢发出。   “公子?”常德转向容翡。   容翡披风都未解开,黑色的披风衬的他眉目冷然:“将人送回伯爵府,告诉明大人,此二女以下犯上,辱没殴打主子,心怀不|轨,品性恶劣,理应交由官署处置,念在与明大人同朝为臣,只断二人一指,略施小惩,不必登门拜谢,亦不必再送人过来,国公府里不缺丫头。”   容翡音色清冷,语气平淡,然而那话语中的威严和冷酷却叫人不寒而栗,兰棋兰香如何也没想到,他竟连让她们张嘴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下达了处令。   两女想要开口,容丁容贵却眼疾手快,捂住二人口鼻,手起刀落,两截小指瞬间断开,鲜血飞溅。   兰香兰棋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而后,双双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明朗惊叫一声。容翡下达指令时,她已有些被吓到,还在想“断二人一指”是何意,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谁知立刻就在她面前活生生阐释了答案。   那两截小指就落在榻前不远处。   明朗瞬间捂住眼睛,心快要跳出来。这尚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如何能不惊吓。   容翡听见叫声,转向她,这才想起她就在一旁,见她缩在安嬷嬷身旁,捂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不由眉头轻蹙。倒忘了将人带出去了。   容翡冷冷瞥一眼常德。   常德忙挥手,让人抬走昏死的兰香兰棋,又让人收拾地面。   容翡脊背挺拔,随意端坐,一手放在榻上小案上,食指轻叩桌面,发出浅浅的叩击声,淡淡注视着明朗。   “公子坐会儿,老奴去泡茶。” 安嬷嬷先回过神来。   “不必,马上便走。”容翡道。   明朗放下手,依旧带着些惊恐,望向容翡。   “子……子磐哥哥。”   “这便吓到了?刚刚与人打架不是很厉害?”容翡慢慢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明朗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惩罚完兰香兰棋,下一个便是她了吗?是呀,这里是他家,竟然在他家打架,还闹的这样凶,作为主人,肯定不会高兴。他不高兴时,罚人时,向来说一不二,冷酷之极 ,她已彻底见识到了。 接下来会如何惩罚她?   也要剁掉一根手指?不,她身份不同,应当不至于此。   那么,打板子?   会打屁股还是手板心?   都好痛……   明朗一吓未平,一吓又起,眨眨眼,眼眶红了。   容翡:“……”   安嬷嬷却打量容翡脸色,小心问道:“公子怎的过来了?”   “出来透透气,顺道来看看。”结果看了一出好戏。容翡想起那两个恶奴,眼神微微一沉。   “……公子来了多久,怎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可,可听见了些什么?”安嬷嬷小心道。   容翡淡淡道:“听见声响,便进来了。别的不曾听见。”   安嬷嬷仔细打量他神色,却难窥究竟。心中不免疑惑,刚刚容翡那句“心怀不轨”,分明听见了兰棋之言。这种丫鬟爬|床的事实在太恶劣,哪怕与明朗无关,但名义上明朗总是她们的主子,传出去,多少颜面无光。   明朗自小在扁州,生长环境纯良,不曾遇见过这些事。回了明府,虽稍有听闻,却终究止步在那小院中,甚少接触外面的事,至今对男女之情尚在懵懂之中,哪里懂得那些龌龊心思。先前安嬷嬷斥责兰棋时,没有明说,也是怕污了明朗的耳。   这容翡当真没听见吗?   还是并不愿在明朗面前提?   “今儿这事实在……改日老奴会向二夫人禀明情况……”发生这种事,总要给府里主人一个交待,安嬷嬷又道:“让公子见笑了,也多谢公子相助。”   容翡不置可否,未答话。   “对不起。”明朗低声道。   容翡冷淡淡的:“什么?”   “给子磐哥哥添麻烦了。”明朗心中忐忑。   容翡扬扬眉,没做声。   明朗咬着唇,又道:“谢谢子磐哥哥。”   容翡:“谢什么。”   “……谢谢你帮忙,不然,我,我可能就吃亏了……”明朗低低道。   “还知道吃亏?”容翡注视着明朗,微微一晒,那表情分明在说,连两个丫头都对付不了。   “我,我其实挺厉害的,今日生病,没有力气,才会……”明朗急急道,只是底气不足,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便哽住了。一方面在别人家与人打架,定要受责备,另一方面,打架便罢了,却未打赢,还是自己的丫头,恐会被嘲笑。她也常常恨自己没用。   明朗想着想着,嘴巴不受控制的一撇,眼中一阵湿意。   容翡:“……”   容翡揉了揉眉头:“不准哭。”   明朗使劲眨眼,口中道:“没哭!”   容翡:“既然知道会吃亏,为何不叫人?”不待明朗答,自己先点点头,冷道:“一屋子无用之人,倒的确无人可叫。”   门外众仆从低头跪着,听见这话,不由一颤。   容翡又道:“胜券在握,不防一战;势均力敌,不妨一搏;以上皆为明智之举,而明知实力悬殊,却迎头硬上,便是愚蠢之极。”   明朗自然听的明白,这是在骂她蠢。然而,跟她想象中的责骂却又有所不同。   只听容翡继续道:“经此番教训,记住一点:要学会审时度势。”他望着明朗,见她有些呆呆的,索性说的直白些:“打的赢便打,反之则不要轻举妄动。另想它法。”   袍茉   明朗呆呆的看着容翡。   ……竟没有责备,也没有嘲笑,虽然骂了她蠢,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他反而在教她如何应对这种事?   “我,我祖母也曾这样说。”明朗怔怔看着容翡,轻声道。   容翡扬眉。   “祖母也曾教我,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祖母说的更直白。   “唔。”容翡随口道:“你祖母有智慧。”   明朗笑起来,眼泪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容翡:……   怎的又要哭了?今日真是防不胜防,好像说什么都是错,都要惹的这小姑娘泪水涟涟。容翡摸一摸眉头,眼中难得显出一点点无奈,看着明朗,明朗的眼泪转来转去,却一直未掉落下来,脸上带着笑,一眨不眨的瞧着容翡。   容翡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这一瞬,心中某个地方忽然跟着柔软下来,像被那泪水和笑容浸染了般。   “不要哭。”   容翡淡淡道,语气很轻。   明朗点点头,又扬起脖子,吸一吸鼻子,将眼泪压回去,小声道:“本来就没哭。”   门外天色转暗,夜晚即将来临。就着傍晚余光,容翡目光一扫,打量了下这间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榻前那块地上。   地上已用水洗过,再用草灰与抹布擦过,刚发生的血腥一幕已被清扫殆尽,只余地面还未干透的浅浅痕迹。   “这屋子见过血,不宜再住。”容翡开口道,“今日暂且去其他厢房住着,明日重新搬个院子。”   呃?   明朗一怔,重新换个院子?完全没想到容翡会这样说。虽然刚刚那一幕的确很吓人,也许她会做好几日噩梦,但她还挺喜欢百合苑的,有这么给小院她就觉得很好了,而且这里离小容园也近。   要换吗?会换到哪里去?   她有点舍不得。   安嬷嬷也很意外,眼下她还未想到见过血这一层去,经容翡一说,倒想起来了。见过血的确不好,但若因此而大费周章换个院子,实在有些麻烦了,毕竟不是自己家。   刚要开口,容翡却已站起来。   “明日定好,会有人来告知。时候不早了,歇下吧。”   容翡微微展了展袖袍,往外走去。   明朗巴巴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容翡又走回来。   容翡修长的身形站在明朗面前,隔着几步距离,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却像一座峻山,挡住了身后的黑夜。   明朗裹着被子,微微抬头,看着他。   “再记住一点:日后若有人再问你,身后是不是有容府撑腰,便堂堂正正回答:‘是’”。   容翡说。 第29章 . 二九 二九   今日风渐小了些, 夜间又飘起了小雪,细密的雪花落在结冰的湖上,如同薄雾笼罩。   容翡慢慢走回小容园。常德上前两步, 丁荣丁贵走在后头,三人各提一盏灯, 照着雪地里的路。   路上积雪未清,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告诉黄管家, 找个新院子。”容翡忽然开口道。   常德即刻会意:“是。”想一想, 又道:“待明儿让管家先问问朗姑娘, 看她喜欢什么样儿的。”   容翡道:“她不会提什么要求。”略一沉吟,便道:“大一点,离小容园近一些的。”   “是。”   “还有她那里的仆役, 全都换了。找几个稳重顶用的。”容翡冷声道。   “是。”这在常德的意料之中。今日容翡虽未处罚那几个容府仆从,但日后断也不会再留用。刚离开百合苑时,常德已低声吩咐几人,自去管家那里领罚。   至于兰香兰棋二人,已被连夜直接送出容府, 此时, 大概快至明府了。   常德忍不住唏嘘一句:“想不到朗姑娘身边竟有这样的恶奴。”身为心腹,到底不比其他人, 私底下说话没那么拘着。“要不是今日恰巧被公子撞见, 可就真被欺负了。”   那两个丫头身强体壮, 朗姑娘与她嬷嬷一老一病,明显不是对手。   容翡面容清冷, 一语不发。   常德侧身,看看容翡面色,道:“也不知那两人是头回如此张狂, 还是向来如此……先前明府内宅之事,只虚虚打探了一下……公子,要不要再仔细探听探听?”   容翡脚下未停,朦胧的灯光隐约照在他脸上,眉头微微簇着,似在思索。过了片刻,方道:“这事改日再说。先将院子和仆役之事办好。”   “是。”常德道。   “今日之事,后面的事,你该当知道如何处理。”容翡道。   常德忙道:“自然的。公子放心,已交待下去,不得妄议妄传。”   容翡略一颔首,不再言语。   常德却忍不住侧首,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容翡冷道,略带点不耐烦。   常德便笑道:“小的只在想,公子近日好像变了些。”   确切的说,是自从生病后醒来,便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常德也说不出来,但以往容翡何曾管过内宅之事,如今居然会亲自吩咐换院换人这等事,简直稀罕。   常德又道:“不过朗姑娘不比其他人,公子待她特别些,多关照些也是应该的。呵呵。”   一阵寒风刮来,容翡的袍角微微扬起,淡淡道:“看来你最近很闲,倒有时间想这些。”   常德忙道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也觉自己多嘴了,生怕惹的容翡不高兴,当下不敢再言语。容翡也没再做声,不知不觉走过湖边,容翡微微侧首,望了湖对面一眼。   进了小容园,容翡脱了披风,马上有侍从捧了下去掸雪。   容翡忽然响起什么,说道:“上次那件大氅,不要了,丢掉。”   常德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容翡说的是那日在门口,被兰棋撞到时穿的那件。   忠祥伯府。   府内正剑拔弩张,鸡飞狗跳。   起因是明远山今日下朝早,一家人吃过晚饭后,难得齐齐整整坐在一块儿,明远山便随口问起儿子明谦近日做了些什么。这一问,却问出了一肚子火。   “昨日是不是又去了聚财坊?”那是上安有名的赌坊。   “没,没有啊。”明谦目光闪烁,支吾答道。   明谦,中祥伯府的嫡世子,面容几分肖似年轻时的明远山,五官尚算端正,然则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轻浮,神态倨傲,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而骄奢跋扈。   “是吗?刚回来路上碰见左相家的公子,说起昨日他们几个去了聚财坊,怎么,人家不带你玩了?”明远山眯了眯眼。   “怎么可能!当然带了,昨夜我们玩了半宿才散场!”明谦一听,便立刻挺起胸膛,忽然觉得不对,却已经晚了。   “混账!聚赌不说,还敢撒谎!”明远山喝道,“跪下。”   他平日里虽不怎么发威,但终究是一家之主,明谦倒不敢如何,只向明夫人投去求救的目光。   明夫人刚吃饱喝足,脸泛红光,恨铁不成钢的瞥了儿子一眼,又满不在乎的瞥向明远山,道:“好端端的耍什么威风。不就去玩了两把吗,至于吗?”   “玩了两把?!”明远山怒道:“那叫赌!”   明夫人哼道:“赌又如何,总比在外头招惹些狐狸精的好!”   明远山指指明谦,又看看一旁两个女儿,只气的咬牙,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你要嫌他无所事事,倒是给他弄个差事啊。你以为谦儿喜欢待在家中么?”   “给他差事,他倒是去啊!”明远山道。   “哼,小七品的官儿,也叫差事?!说出去,谦儿以后还怎么见人!”   明谦虽有爵位可袭,其俸禄和待遇倒也可衣食无忧,然则想真正出人头地,荣华更进一层,仅靠爵位这个虚衔却不行。以明谦的学问,科举之路行不通,只好寄求明远山利用职权,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明远山倒是努力争取了,然则他自身能力有限,真正的肥差不可能落到他头上,是以明谦一直赋闲在家,终日与一般猪朋狗友打马走花,到处寻欢作乐。   “想肥差,也要他有那个本事。看看,看看他的样子……”   话未完,便被明夫人打断:“他如何没本事了?!我谦儿不比别人差,不过差个有本事的爹而已!”   “你!你!”明远山脸一阵红一阵白。   明夫人吐出嚼碎的茶叶,呸的一声:“谦儿别急,母亲自会为你铺路,将来定为你谋个好职位。到时,你可争气点,别像某人,在一个位置上一待便是多年,毫无建树,毫无长进!”   有明夫人撑腰,明谦便肆无忌惮,更露出一点鄙夷来,对母亲一抱拳,拉长着语调道:“还是母亲好呐——母亲放心,儿定不会让母亲失望。儿啥都不缺,就缺这么一个机会,只要有机会,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嘿嘿嘿。”   “不愧是我的儿!”明夫人满意道。   明远山气的要死,女儿可以不管,但终究就这么一个儿子,多少还是抱着些期望的,眼见这儿子这德性,与明夫人一唱一和,当真怒火攻心,怒喝道:“你早晚将他惯成个屎包!再不收拾收拾,我看他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姓什么了。来人,拿家法!”   明夫人马上站起来:“你今儿发哪门子疯!你打他试试看!”   明雪明如忙喊道:“爹,爹,你这是干啥?”   明谦直往明夫人身后躲。   明远山气的伸手去抓。   明夫人忙格挡着。   正鸡飞狗跳时,外头忽然传来仆人的声音:“禀老爷,夫人,国公府来人了。”   房中霎那安静下来。   明夫人等面面相觑,彼此面上布满疑惑,想着这国公府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明夫人一直等着国公府派人来信,能早点上门走动。莫非这便来了?明夫人当下也顾不得儿子了,忙道:“快请进来。”   门开,却见几个小厮拖着两个踉跄的身影进来,到了房中,手一松,那两人便立刻扑倒在地,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夫人,夫人,救命。”   明夫人定睛一看,赫然正是兰香兰棋二人,顿时心中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国公府的小厮们十分有礼,恭敬行礼,见过明府各位主子后,为首一小厮方开口,将自家公子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以下犯上,心怀不轨……略施小惩罚……断一指……不必登门拜谢……国公府不缺丫头。”   言毕,又道:“若明老爷明夫人有其他疑问,便问她们二人便是。人已送到,小的们便告辞了。”   说罢几人就这么离去了。   留下明府一众人等惊疑不定。   是时只见兰香兰棋两人竟是小指被活生生截断,鲜血流了满手,身上也沾染许多,看着红艳艳的,十分瘆人。兰棋嘴巴肿胀,不断流出血丝和涎水,简直面目全非。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明远山目瞪口呆,他知道明夫人送丫头过去一事,大概知道她打的什么注意,想想又拦不住,便随她去了。   明夫人心念电转,从刚刚那小厮的话语中很快琢磨出了些意味,当即厉声道:“说!怎么回事!”   事至此,兰香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半点隐瞒,她惨白着脸,哭喊道:“夫人,不是我,都是兰棋的主意,是她,是她!”   当下将所有事情从头至尾全盘托出。   这还得了?   明远山额上青筋直蹦:“不知廉耻的东西!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这,这叫我日后朝堂上怎么见容翡!”他在房中怒气冲冲走了一阵,却做不出别的对策来,最后一甩手,对明夫人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来收拾吧!”说罢甩手而去。   兰香不住磕头,鼻涕口水横流,“夫人,我错了,不该听兰棋撺掇,求夫人开恩啊。”   明夫人面色阴沉,咬牙道:“你要有她那张脸,一样的货色!”   明夫人简直气极,万万没想到,自家内院起了火,该打探的消息没打探到,却生出了那样的野心。这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无论如何,在国公府那边算丢了颜面。   一个低等丫头,竟敢肖想国公府的世子,简直得了失心疯!   明夫人越想越气,一脚踹过去,将兰棋踹倒在地,兰棋嘴肿如肠,无法言语,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很快爬起来,四肢并用,竟飞快爬到明谦脚下,扯住明谦的袍角,抬起头,口中呜呜呜呜。   “……公子,救,救我……”   明谦喊一声妈呀,一脚踢开兰棋,不停跺脚:“我的妈呀,血,血!血!”满脸惊惶跟嫌弃,叫了几声,顾不得跟明夫人打招呼,便鬼哭狼嚎着跑出去洗了。   明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事情缘由一清楚,便咬牙切齿道:“将这两个贱人剪了舌头,撵出去!”   兰香兰棋被拖走,惨呼声消失。   明雪终于回过神来,不由急道:“所以意思是,容公子这般维护明朗?母亲,这到底什么意思?!她这么讨容公子欢心吗?”   明夫人斥道:“什么鬼话!要换做是我,有人敢对你哥哥起这种心思,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容公子是什么人,当然更眼中揉不得沙子。”   明雪:“是吗?可,这以后怎么办。”   “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明夫人道:“等容夫人回来后,再斟酌不迟。这几日,让府中所有人注意些,若有人打探府内的事,尤其有关明朗那丫头的事,都给我机灵点!”   明夫人在房中走来走去,精明的眸子里透着烦躁和些许不安。虽然嘴上对明雪说,容公子不过就事论事,然则,她心里却知道,这事有些不简单。   如果仅仅为惩戒兰棋的龌龊心思,断不用如此残忍。且话里话外都有警示之意,这警示之背后,何尝不是对明朗的一种维护?   难道,明朗那死丫头真长能耐了?   真得了容翡,容府的欢心?   这头明夫人兀自惊疑揣测,而那厢,明朗也陷入巨大的惊讶中。   “什么?你说什么?”明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问道。   黄管家笑容满面,耐心再说一遍:“公子说,让姑娘搬进小容园去。”   搬进小容园?   是要跟容翡一起住……的意思吗? 第30章 . 三十 三十   “确切的说, 是小容园西边的侧院。”黄管家笑道。   黄管家接到的关于新院落的要求是:一要宽敞,二要离小容园近。看来看去,最符合要求的便是小容园的侧院了。小容园共东西两个侧院, 一个做了书阁,另一个一直空置着。   搞清楚并非小容园正院后, 明朗依旧忍不住惊讶。   “确定吗?子磐哥哥知道吗?”她记得容翡喜静,并不喜人打扰。   “确定咯。”黄管家笑眯眯道:“公子不同意, 我们这些下人岂敢擅做主张。”   毕竟是小容园的侧院, 自然要征求主人的意见。黄管家起初觉得应不会同意, 又另选了几个地方,一起报了上去,结果, 容翡看了一眼,只略略沉吟,便手指一点,定了隔壁的侧院。   明朗还是有点不可置信,这消息来的太突然了。昨日他走时最后说的那句“堂堂正正回答是”让她心潮澎湃了整整一宿, 谁料今日又掀起新的波澜。   好事一件接一件的来。   明朗望向安嬷嬷, “嬷嬷,可以去住吗?”   安嬷嬷亦意外至极, 旋即高兴不已。虽然男女有别, 但作为冲喜娘子, 即便被要求一个屋檐下同吃同进,亦属合理, 不会有人说什么。而经过昨日的事,如今明朗再搬入小容园侧院,安嬷嬷知道, 这一来,今后无论何人,表面还是私下,断不敢对明朗有任何不恭。   “那姑娘先跟安嬷嬷过去看看,哪里不满意,可再行修缮。”黄管家尽职尽责道。   满意,满意,怎么可能不满意。   虽这样想,但到了那里,明朗还是忍不住又被惊艳了一把。   西院不如小容园正院大,却比百合苑宽敞不少,房间多了好几间,左右和后面各有抱厦。院中一大块草地,草地中央植一棵高大蔷薇树,俱被冬雪覆盖,待得春来,草绿花开,必然美轮美奂。   院中虽无湖泊池塘,却有一小小水车,虽是冬日,却未冻住,水车缓缓转动,水流潺潺,流入那碧色竹筒中,水满,竹筒轻轻一点,发出清脆悦耳之声,水流出,如此周而复始。   侧院与正院一墙之隔,那墙不高不矮,中间一道垂花门。   明朗站在院中,便能听见墙外走过的脚步声。走过这道门,便能进入正院,容翡的天地里。   明朗站在门边,看着院里的草木,觉得美极了。   昨日兰香兰棋带来的阴霾已烟消云散,她现在仿佛被纳入了某双巨大羽翼之下的感觉,充满一种安心和喜悦。   此时此刻,明朗特别特别想见到容翡。   “公子不在呢,去上朝了。”   常德也不在,正院里留着几个小厮守着。对明朗笑容满面的。   “公子从今日起,就开始上朝了,一般傍晚才回。”小厮主动告知。   明朗有点失望,然而转念一想,晚上就可以见到了,而且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又高兴起来。   “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明朗问,没打算进屋,只在院子里走走看看。   “当然可以,姑娘随意就好。”   明朗便背着手,高兴的走来走去。侧院那边已开始在忙碌,东西一件件从百合苑搬过来。明朗便又跑过去看看,帮帮忙,一边等容翡回来。   皇宫。   容翡一病月余,朝堂与坊间各种揣测纷纭,几家欢喜几家愁。如今重返朝堂,许多谣言不攻自破,又是有人笑来有人哭。他一进殿,便不断有人上前,与之寒暄。   容翡大病初愈,身形瘦削,脸色略显苍白,然则立如青松,身上依旧有股无法言说的气势,即便身处这些老臣重臣之间也不遑多让,又比一般年轻人多了几分内敛稳重,官场应酬拿捏得当,进退有度,双眸如一潭深水,不可见底。   “阿翡!”   忽然传来一声,旋即众人纷纷让开,躬身行礼:“三殿下。”   一年轻男子排众而出,正是三皇子赵鸿之,他今年十七,身材修长,两道浓眉如墨,鼻子高挺,样貌周正,眼神坦荡而不羁,此刻面上满含笑容,疾步如风,走到容翡面前。   “可算见着你了!”赵鸿之一拍容翡肩膀:“你再不出现,我便要去国公府找你了。总算……”   话音未落,周围人又纷纷行礼道:“二殿下。”   三皇子脸色一变,转头望向来处。   二皇子赵蕤之从殿外进来,亦是笑容满面,上前道:“容大人好久不见。”   容翡自小由皇帝亲指进宫伴读,地位与皇子们等同,如今又身兼朝廷重职,更经特许,私底下即便见到皇帝,亦可不用行跪礼。当下只微微颔首,道:“好久不见,二殿下。”   赵蕤之语气亲切:“容大人此番可叫朝廷上下担足了心。身体可痊愈了?”   容翡唇角微勾,彬彬有礼:“某已无碍。叫二殿下费心了,有劳二殿下亲去探望。”   赵蕤之一笑:“若说费心,倒是三弟最费心,一听你病了,急的直跳脚,竟连父皇都敢顶撞,还与我无缘无故的打了一架,害的我被禁足,今日方能出来。”   原先寒暄的众臣早已纷纷退到一边,一时间殿里只闻场中心三人之语。   当今圣上共有四子二女,一女未满岁便夭折。太子为皇后所出,皇后病逝后,中位一直空悬。二皇子三皇子生母同为贵妃之位,共同执掌后宫。四皇子和公主生母皆早逝,早年由皇后养育,后各赐宫殿居住。皇子们从小于宫中一起长大,储君太子在位时,一派兄友弟恭。   这一表面的和谐,在几年前太子意外暴毙后彻底打破。   四皇子天生腿疾,行走不便,与皇位无缘。   剩下二人:二皇子赵蕤之,三皇子赵鸿之。   二人年纪与能力相当,各有千秋。赵蕤之背靠母舅威武大将军,几代武将。赵鸿之外祖母为容家之女,身后最大靠山便是建国元勋几世重臣容国公府。赵鸿之自小与容翡交好,其亲近之情,更甚自己皇兄皇弟。   太子薨后,圣上悲痛欲绝,一直未曾立储。对二皇子三皇子似乎也无偏颇。   二皇子三皇子年岁渐长,这些年各自暗中培植势力,不相上下,派系之争渐渐由暗到明,愈演愈烈。   待看最终鹿死谁手。   赵蕤之与赵鸿之轮廓有几分相似,都颇为俊秀,只不过赵蕤之心思深沉,即便笑,也总带着几分邪气和阴沉。   两人平日里相见,表面上倒是和气。   但前不久,却结结实实打了一架。而后被双双禁足,今日才都放出来。   皇帝下令不得妄论,是以无人敢提此事,不承想,赵蕤之却自己主动开口提起。   众人眼睛咕噜噜转,侧耳倾听。   容翡看赵鸿之一眼,赵鸿之已恢复神态,浓眉一扬,眼带疑惑:“打架?我何时与皇兄打过架?当时不是切磋武艺,失手了么?皇兄慎言,别被父皇听见了,免得又禁足。”   赵蕤之脸色微微一变,正待再说,却听一声“皇上驾到”,不得不敛了神色,躬身迎驾。   当今圣上年过四十,却华发早生,面目隐有沧桑之感,见到容翡,十分高兴,特地关问了几句。   容翡不卑不亢,谢过龙恩。   早朝一直持续到中午方散,皇帝留下容翡,并两位皇子,还有内阁阁老,几位尚书,到大明殿吃过午饭,继续议事。   这一议又是两个时辰。   直至近傍晚,容翡与二皇子三皇子前后脚从大明殿出来。   赵鸿之几步赶上容翡,伸了个懒腰,道:“可算放人了。走走走,去我殿里。”   容翡却道:“改日吧。”   赵鸿之道:“你去翰林院?”   “不去。”   “那你去哪儿?”   “回家。”   赵鸿之脚下一停,侧首打量容翡:“现在回家?”   不怪他觉得奇怪,以往容翡从不曾这般早便回府。比起容国公府,他在宫中待的时间反而更长,常忙到宫中下匙时方离开。   容翡淡淡嗯了声。   赵鸿之正待要说,赵蕤之声音传来,“阿翡可是身体不适?看来这场病终究还是留下了些伤痛。若有不适,不妨多在家修养几日,父皇刚也说了,不要强撑。这天下,并非缺谁不可。阿翡年纪轻轻,还是应以身体性命为重。”   他面上含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带着丝阴郁,注视着容翡。   容翡微微一笑,道:“这次翡生病,听闻坊间都传我必死无疑,却上天垂怜,活了下来,想必让许多人失望了。”   赵鸿之摸摸下巴,吊着眉梢笑:“不仅失望,恐怕日后更要心惊胆颤。毕竟阿翡你这人睚眦必报,甚为可怕。”   容翡望着赵蕤之,诚恳道:“翡大难不死,还要多谢两位皇子赠予的珍贵药材,以及诸位太医。听闻其中一位太医近日忽然告老返乡,倒是可惜。还未来得及当面谢他。”   赵鸿之接口道:“这还不简单,让父皇将他召回便是。”   赵蕤之目光闪烁,仍旧带着笑,却有些勉强了,道:“一点药材,不成谢意。天色不早,二位慢聊,我先走一步。”   赵蕤之快步离去。   赵鸿之望着赵蕤之的背影,开口道:“赶着去杀人灭口了吧。啧啧,你我真是造孽,又一条人命。”   容翡淡淡道:“即便你我不提,他会放过那太医?”   “也是。早晚的事。”赵鸿之道:“就算他不动手,我也要宰了那太医,胆大包天,敢对你下手。”   两人并肩往前走。天色已近黄昏,天际一抹淡白。宫门和城墙下正值换值,侍卫们列队交换,看见二人,远远的行礼。不少目光在容翡身上停驻片刻。   “我这皇兄涵养功夫还是差了些,算计你不成,立刻就急眼了,巴巴的上来讽刺你几句,啧啧,难成大事。”   “你与他打架,便能成大事。”   容翡自幼和赵鸿之相伴,论年纪比他略大,论个头比他高些许,论亲戚更算的上表亲,私底下两人更像兄弟,讲话随意,赵鸿之更未将容翡当外人,半点规矩都不讲。   赵鸿之道:“哎,我那不是急了吗?明知道是他搞的鬼,你命在旦夕,我只好破釜沉舟,想逼他拿出解药……”   容翡睨了赵鸿之一眼。   赵鸿之举手道:“行行行,我承认我是傻了,他既然想要你的命,断不可能交出解药。但不管怎样,这样一闹,惊动了父皇,他也不敢再暗中继续搞鬼。哼,父皇其实心知肚明,只不好发作而已。父皇他这个人……哎,你去哪儿?”   走到一城墙处,容翡继续往前,前头便是出宫的宫门了。   “走,去我那里,这么久没见,我们好好说说话,还有许多事也需要重新打算。”赵鸿之道。   容翡却摆摆手:“改日再说。今日乏了。”   赵鸿之顿时疑惑打量容翡:“你居然有说乏的一日?难道那毒还有残留,或留下了后遗之症?阿翡,你可别瞒着。”   容翡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捏了捏眉头,“无事。就是有些累而已。”   “行,那你先回吧,我们改日再说。”   容翡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径直回府。   天色渐黑,街头亮起了灯,天上一钩淡月,朦朦胧胧的照着大地。   容翡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只觉一股说不上来的倦怠。那并非身体的倦怠,而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一种感受。   他自幼严正自律,早早投身朝堂政事,这些年无论何事,无论何时,哪怕当年行军打仗多个昼夜不眠,也不曾有过这种疲累之感。   这一病,便矫情了?   “公子,到了。”   马车停下,容翡从西院小门而入,国公府一如既往的安静,寥寥几盏走马灯象征性点亮,一路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容翡已习惯这种寂静。   然则,今日却好似有些不同。   容翡走至小容园门前,赫然发现里头似乎明亮许多,他脚下微微一顿,举步而入,穿过前头大半个院子,从一垂花门下经过,陡然想起,这侧院今日应是住了人。   还未来得及细看,里头便忽然跑出来一个人。   “子磐哥哥,你回来啦!”   那身影瘦瘦小小,提着裙子,小跑着过来,影子在地上长长短短,像一只小兔子,欢喜之情毫不掩饰,冲破夜色,带着明亮的色彩扑面而来。   容翡站住脚跟,看着明朗跑到自己面前,抬起头,双眼笑意吟吟望向他。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心中的阴霾忽然尽数散去。   容翡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嗯。回来了。” 第31章 . 三一 三一   明朗只觉今日过的很快。   先是黄管家派了丫鬟小厮来搬家, 她插不上手,但在一旁看着,偶尔帮安嬷嬷递一递东西, 待到收拾的差不多,再到各房中, 庭院里到处看看,不知不觉便夜色降临。   她惦记着容翡, 但谁也说不准他何时回来, 她便一会儿出去看看, 耳朵竖的老高,随时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让她想起幼时在扁州,偶尔祖母有事晚回, 她便是如此等着祖母。而更多时候,都是祖母等她从外头玩的尽兴了回家。   明朗很喜欢这种等待的感觉。   有人等,有人可等,都是件幸福的事。   容翡的脚步声很轻,明朗却准确的捕捉到。   “子磐哥哥, 你回来啦。”   明朗仰起头, 笑吟吟看向容翡。   容翡微微一怔,朦胧的月色下, 他似乎一下没反应过来, 看了她一会儿, 方点点头,“嗯, 回来了。”   他侧首,瞥一眼侧院,院中显然认真打理过, 廊下挂着两盏灯,映照着似乎焕然一新的庭院。   容翡迈步回房,明朗便跟在他身后。   “你一天都在宫里吗?忙不忙呀?”   “还好。”   “以后你每天都要去宫中吗?”   “嗯。”   “每天都要很晚才回来吗?”   “大概是。”   “好辛苦啊。”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庭院,来到正院门口。门口的小厮们都颇为新奇的看着明朗与容翡一起走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在他们的印象中,尚第一次看见公子这般与人闲话家常。   容翡进房,明朗却停在门外,她以前虽进过正院,却都是在吃饭的闲暇时分。   “你是不是还要接着忙?”明朗问,知道他在家也有许多事要做。   容翡看她一眼,明朗背着手,目光中带着点期盼和征询。   如果要做,容翡永远有事要做,永远忙不完。但他今日不知为何,并不想再做事,便道:“不忙了。”   明朗顿时一喜,又问道:“那你吃饭了吗?”   “还未。”   “我也还未吃。”明朗抿抿唇,依旧站在门外,有点迟疑,却还是说了出来,“刚厨房送了食盒来,好多菜,子磐哥哥,要,要一起吃吗?”   她觉得容翡也许不会答应,今日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累,不料容翡却点了点头。   “我马上去拿。”   说毕也不待他人反应,转身便跑回侧院,也不用安嬷嬷帮忙,自己奋力提着那食盒,踏着满院积雪,呼哧呼哧的过来了。离的近便有这般好处。   待得进房放下食盒,容翡已换好衣服,洗过手,坐到桌前。   侍从将饭菜摆好,旋即退下。   明朗与容翡对坐而食。两人都不喜别人布菜,各自安静的进食。容翡午时在宫内吃的少,此时有些饿了,明朗却吃过一些零嘴儿,眼下便只喝了些汤。   明朗的眼睛在容翡身上转来转去。   她想说话,却记得食不语。   容翡未抬头看她,却察觉到了。   “想说什么便说。”他道。   明朗咽下口中汤水,方道:“子磐哥哥,我真的可以住在小容园吗?”   “不是已经住进来了?”容翡道。   “真的不会打扰你吗?”   容翡顿一顿:“你会很吵?”   “不不不,不会!”明朗忙摆手。   容翡扬扬眉,那意思仿佛是:那不就得了。   明朗吃饱了,放下筷子,“子磐哥哥,谢谢你。”   “什么?”容翡微有疑惑。   “昨天的事,还有搬进侧院,都谢谢你。”明朗认真道。   昨日情况混乱,明朗直到半夜方慢慢平复,无论是兰香兰棋之事,还是今日搬进侧院,甚至昨日教训她的那些话,这其中意味,明朗再笨,都懂得。   一声谢谢,又岂能够。   容翡未说话,依旧清清冷冷,不太在意的样子。   明朗却笑起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模样,疏离的感觉依然存在,却完全不再感到害怕。   “真的,很谢谢你。子磐哥哥,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嗯,以后,以后我会待你好,会永远记得你的好。”   容翡一顿,抬起眼眸,凝视明朗。小姑娘眼神诚挚,脸上依旧带着笑,笑中含着抹愧疚,仿佛愧疚自己无力回报,只能给出这种小孩子气的,没有用的承诺。   能明显感觉到,她今日的话和笑容都比之前多了些,与他也更显亲近。   吃过饭,明朗没有多留,跟容翡告别,自己回去侧院。   容翡洗过,坐在榻上看了会儿书,仍无睡意,便起身,走到院外。   夜色如水,天地寂静,小容园在冬日里尤其显得寂寥,今日却仿佛有些不同。容翡的目光投向侧院。   那里亦很安静。想必里头的人已歇下了。   所谓里头的人,也不过是一小一老两人而已。容翡在小容园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于正院和东院,西院那里几乎不曾踏足,印象里,就是一个空荡荡,静的过分的院子。   如今,只是住进了两个人,只是挂了几盏灯,却仿佛一下子活起来了,连带着小容园整个都仿佛不一样。   回想起来,他今晚回来后说的话,比平日在府里加起来三日都要多。   晚饭时她的话语与笑容,犹历历在目。   容翡忽然笑起来。   “为何对她那么特别?”   这是常德曾问过的话。他当时没答上来,此刻,却忽然有了答案。   因为她冲喜娘子的身份?不是。   因为母亲特地的叮嘱?也不是。   容翡想起明朗的眼睛。   黑白分明,如同宝石,又如同山林清涧,清澈澄净,一笑如弯月,里头却盛着阳光。   他自小浸|淫政海,身边的人,要么算计,要么有所图,然而她没有任何算计和企图,即便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明明怕他,然而每次看他时,又总是不自觉流露出期盼与信赖,甚至还有一种依恋。   那是件很奇怪的事。他自己有妹妹,但她们都不曾对他那般依恋过。   后来他明白,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好了那么一点。   只要给她一点点好,她就恨不得全身心回报。   这样的人,其实有点傻,将来很容易吃亏。但,很难得。   容翡多年来,一直习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勾心斗角,大病初愈,返回朝堂,就如同立刻回到了战场,那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斗兽场,最终结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于他而言,没有退路。他亦不曾退缩,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疲。   与明朗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却仿佛打开了另外一扇门。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些他从来不曾关注,或者说忽略掉了的日常小事。   每次看见她的笑,看她吃吃喝喝,听她说些平常琐碎的话语,便觉得放松。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世界,如果被外界玷污,摧毁,岂不可惜。   容翡杀过很多人,也伤过许多人,想守护一个人,且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还是第一次。   之前把人留下,便只是留下了。   以后,该上心了。   他,以及整个容国公府,从此以后,必好好护着她。 第32章 . 三二 三二   自这一日起, 明朗正式入住侧院,开始与容翡同一屋檐,哦, 不,同在小容园的生活。   几日后, 黄管家送来几个仆从。   “这是青山和绿水,原在公子身边伺候的, 以后便跟着姑娘, 帮姑娘打理这侧院事宜。”   “这几个是刚从外头选进来的, 身世清白干净,人也机灵懂事。刚进府,还不太懂规矩, 日后姑娘看着□□即可。   “这是他们的身契,一并交由姑娘。”   黄管家呈上一只木盒,盒子里装着几张身契。   明朗惊讶了。   侍从的安排其实在情理之中,她在容府住着,总要有几个伺候的人。然而却未想到, 竟会将身契给她。   身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几人只属于她明朗, 明朗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如此一来, 其忠心度自不必说。   青山绿水二人身契虽不在其中, 但也接到指示,日后须奉明朗为主, 不可二心。   兰香兰棋之事,府中的几位主子和管家想必已知晓,却识趣的未曾多问, 只妥帖的帮她安排所需。   黄管家将人送到,便笑眯眯的走了。   青山与绿水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端正,性子沉稳,行事干练,颇有几分一等小厮和丫头的气势。二人领着那几个小的一起上前行礼,认主。   新进的几个比明朗略小,分别是一对姐妹和一对兄弟,身板单薄,穿着刚换上的仆从服侍,有点束手束脚,显然之前不曾当过差,懵懂的跟着青山和绿水急急忙忙行礼,动作参差不齐。   明朗一看便笑了起来。   她回上安后,不太爱笑了,尤其在外人面前,但最近,却不由自主笑容多了起来。   好像渐渐的,每日都有些开心的事。   “子磐哥哥,谢谢你。我会好好待他们的。”   当晚,容翡回来后,明朗跟在他旁边,双眼亮晶晶的瞧着他,认真的跟他道谢。她很明白,别的丫头还好说,那青山绿水若非容翡的意思,谁人敢调用他们。   她总在跟他道谢,而他总是云淡风轻,淡淡唔一声,不太在意的样子:“你喜欢就好。”   “喜欢的。”明朗又想起一事:“子磐哥哥,可以找你借点东西吗?”   “你说。”   “我想借两本诗集。”   “喜欢诗?”容翡随口问道。   明朗:“不是,是想取几个名字。”   新来的那四个,还没有正经的名字。明朗得替他们取个。她冥思苦想了大半日,都不太满意。她问绿水,得知青山绿水是当初进府时,夫人自“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之中给二人定的名儿。于是从中得到启发,也想翻诗集看看。   常德亲自去书房取了两本诗集来。   明朗欣欣然打开,然后,如被点了穴,瞬间静止,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   “怎么了?”容翡发现她的异状。   “没……没什么。”明朗嗫嚅着。   容翡淡淡瞧她。   明朗端正坐着,一动不动,捧着诗集,仿佛十分认真。   容翡:“选出来了吗?”   明朗:“还……还在看呐,没……没这么快……”   容翡:“哦。”   明朗:“……嗯。”   片刻后。   容翡面无表情道:“书拿倒了。”   明朗:……   常德扑哧一声,忙捂住嘴。   明朗拿书挡住脸。   这真的不能怪她。大雍朝学子启蒙一般在五到七岁,六岁时祖母请了当地较有名望的一位先生教她,然而没多久,先生家中有事,只得暂停,待先生回来,明朗却又出事,一睡两年,回到明府后,还未顾的上学业。   是以,她简直算目不识丁。   今日只顾着高兴,竟将这事忘的一干二净。   直到打开书,眼前一片黑,方意识到这个问题。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丢人的事。女子不用科考,本身入学的时间便要晚于男子,她情况特殊,更情有可原。   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的暴露出来……   明朗默默低下头,脸上红成一片。   容翡眉头微微一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过来。”   明朗捧着书,乖乖走过去。   “随便翻一页。”容翡道。   明朗便随便翻了一页。   容翡低头看一眼,拿了笔,于上头圈出来几个字,然后递给她:“侍女的名字留给你,看哪几个字顺眼便选哪几个。”   这样也可以?   但好像挺好玩。   明朗拿过笔,还是很认真的审视了一番,郑重的画了两个圈圈。   容翡点点头:“好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是容翡选的,两个小厮从此一个叫海平,一个叫潮生。   明朗两眼一抹黑,只觉其中有几个字看起来一模一样,女孩子叫叠名,通常会好听,于是便圈了那几个字。   滟滟随波千万里   白云一片去悠悠   于是乎,两个丫头便一个叫滟滟,一个叫悠悠。   明朗觉得很满意。   依旧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谢谢。”   容翡看看她,道:“等开春,便送你入学。”   要上学了吗?明朗摸摸鼻子,开始期待春天的到来。   海平潮生几人在绿水青山手把手的□□下,院中事宜很快上手,十分得心应手。安嬷嬷便轻松下来,而明朗的生活也逐渐安宁平稳。   从前她总觉一日很长,如今却觉时光飞逝。   每日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傍晚。自明朗来后,容翡几乎都在酉时左右回来。明朗有时在房中,有时在院子里,听见清浅的脚步声,便立刻跑着出去。   “子磐哥哥,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这样的对答逐渐成了日常。   之后明朗便自然而然的跟在容翡身后,一起去正院。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一个修长如玉,一个娇小玲珑。   回到正院,两人便一起吃饭。这仿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容翡话不多,却有问必答。明朗虽还未完全开启话痨模式,但渐渐的,于容翡面前,话逐渐增多。   一日,明朗忽然问起:“子磐哥哥,你昨晚睡很晚吗?”   “嗯?”容翡道:“为何这样问。”   明朗答道:“因为你今早出门比往日晚。”   容翡一顿:“你醒那么早?”   他回来的时间不定,但因要上早朝,出门的时间便基本固定,每每寅时刚过。那时天还未亮,她竟醒了?   “啊,就那个时候会醒,等你走后,我就又睡啦。”明朗老老实实答道。   容翡打量她,不解:“为何会醒?”   明朗也不解:“不知道啊,就那个时候,会忽然醒。”自从她知道他出门的时刻后,就忽然在那个点会醒来,听见他走过,便又安心睡下。今日也醒了,却等了近半个时辰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害的她一直眼皮打架。   其实想想,原因很简单。   明朗是容翡才来容府,又因他才留下,本身对她来说,他就比旁人特别,也更熟悉。经过兰香兰棋等这些事后,明朗对容翡的信赖不自觉加强。信赖产生依恋。明朗不由自主会格外注意与容翡有关的事,看见他,听见他,都会觉得安心。   容翡注视她,眼中现出思索的神色,半晌,仿佛有点明白。   “不过你的脚步好轻,每次都要认真听才听得见。”明朗说。   容翡没说什么。   第二日寅时左右,明朗迷蒙的醒来,倾听门外的脚步。却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叮的一下。   待明朗睡醒后起来,便看见垂花门前吊了一只小铃铛。 第33章 . 三三 三三   那是一只黄铜小铃铛, 缀着一根红绳,一拉,便发出叮当一声, 清脆悦耳。   自有了它,明朗便不用再支棱着耳朵苦苦聆听脚步声。   容翡从门前走过, 信手一抬,铃铛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发出清脆声响。   明朗闭着眼, 听见了, 迷迷糊糊笑起来, 接着重新安心入眠。   明朗简直爱死这个小铃铛,每每从它下面过,都会伸手扯一下。   叮叮当当。   好听至极。   近年底, 各种节日纷杳而至。   十二月里,第一个节日是腊八节。上至皇宫内院,下至平民百姓,家家户户都煮起腊八粥。   明朗高热已退,却还不能出去吹风乱跑, 闲来无事, 便又开始折腾起小厨房。   她也做起了腊八粥。腊八粥不难做,材料的选择更可根据个人口味而来。明朗提前将大米和红豆泡了几个时辰, 然后将泡好的红豆与莲子桂圆一起下锅, 大火烧开后换小火熬煮。半个时辰后, 再放入大米,糯米与红枣。明朗爱吃果干, 里头又加了些许葡萄干与核桃仁。   文火慢熬,至所有的材料全都软烂粘稠,再加入稍许糖。   做好后, 明朗让人给二夫人和三夫人那里送了一些,剩下的便留着晚上与容翡一起喝。   “好喝吗?”明朗双眼亮晶晶,一眨不眨的瞧着容翡。   容翡今日回的稍晚,夜深风冷,一身寒气。一碗热腾腾的粥倒正相宜。   软糯香甜的粥,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糖的分量刚刚好,既甜滋滋的,又不会甜的发腻,一口下肚,瞬间便暖洋洋。   他慢条斯理喝了小半碗,方抬眼。   眼前的小姑娘热切的瞅着他,澄澈的双眸灼灼生辉,面孔上每一处都洋溢着努力藏却藏不住的期待,每一处都在说:   说好喝说好喝。   快夸我快夸我。   容翡低头,又慢慢喝了几勺,方开口道:“很不错。”   明朗顿时心满意足,眉眼弯弯:“那你多喝点。”   明朗一方面开心厨艺受到认可,一方面却觉得容翡这人饮食其实并不挑剔。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和特别忌讳的,通常有什么吃什么。除却起初他病中食欲不佳,这些日子与她共食时,都吃的还不错。   常德与丁荣丁贵瞧着两人吃饭的身影,俱露出欣慰的笑容。   常德:“公子以前晚上基本不吃东西。”   丁荣:“即使吃,也只吃一两口。”   丁贵:“有了朗姑娘,一切都不一样了。”   常德:“朗姑娘真好啊。”   丁荣丁贵:“真好啊。”   真好的朗姑娘却遭到了容翡一点嫌弃,容翡看着她,微微拧眉:“你吃的也不少,怎么还这么瘦?”   明朗摸摸脸,她以前脸颊肉嘟嘟,身上也是圆滚滚的,祖母最爱捏她的脸蛋儿和腰上的痒痒肉。但自从她生病,肉就全掉光了,虽然后来醒来,却一直断断续续病着,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和休养,除了身量迟滞外,小脸也瘦巴巴的。   不过在容府这段时间,虽然还病着,但她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比以前有了力气。   明朗道:“以后会长肉的。”   容翡:“还在喝药没有?”   明朗连连点头:“吃的。大夫每两日来一次,每天都有喝药。”还是一日三次,一顿不落。   容翡颔首,“好好喝药。好好吃饭。”   明朗心中充满温暖,乖乖应道:“嗯嗯。子磐哥哥,你也好好吃饭,我们一起长肉。”   腊八过后,就是小年,府里各处开始忙碌起来。   今年虽然夫人和老爷都不在家,但容翡刚鬼门关走了一遭,渡过生死大劫,委实值得庆贺一番,况且府里还多了一位成员,这年还是得过。   容府占地面积大,府内园区院落众多,自腊月初,便开始逐处洒扫,修缮,清理等等,仆役们忙碌的身影四处可见,让平日里冷清的国公府平添了几分人气。   厨房里也开始预备大年小年,直至元宵时各种宴席的食单和点心。每日换着花样,呈上各色菜式,让主子们品尝,再根据主子们的反应调整口味和食单。   明朗这些天吃厨房都吃不过来,她现在每天就是吃饭,喝药,睡觉,和容翡一起吃饭……   就这么到了小年前两日,明朗居然再未像以前那样隔几天就发一次热,而脸颊上也微微有了一点肉。   至于过年的事,明朗没有多想,在她的认知里,既然留在容府,自然是在容府过年。   然而这一日,二夫人却遣黄管家送来一封信。   “父亲捎来的?”明朗诧异。   “正是明伯公。”黄管家答道。   而二夫人那里还有明夫人的信帖,信中言明已将兰香兰琪二人严惩不贷,逐出明府,先前给容府添麻烦了,待容夫人回来,再登门拜访,而年关将至,明府想接明朗回去过年。   这事二夫人自然不能拒绝,冲喜娘子虽留下,却并非和家中完全断掉联系,平日里有事或过节,总会有来往。   黄管家道:“二夫人说这事看姑娘的意思。待姑娘定好了,二夫人再给明府回话。”   黄管家递上信。   明朗不认字,便让绿水念给她听。   一张薄纸,寥寥数语,说明朗只身在外,甚为挂念。年关将至,明朗生辰也将至,希冀明朗能回家过年,合家团圆,因日后不方便,顺带给她过个生辰。   “姑娘想回吗?”摒退绿水等人后,安嬷嬷问明朗。   明朗毫不犹豫的摇头。   她一想起明府,心头便似乌云遮挡,压抑而不舒服。明府带给她的阴霾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消失,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消失。   安嬷嬷看着明朗,明白她的心境,却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道:“恐怕得回去。”   明朗抬头,看安嬷嬷。   安嬷嬷道:“还是那句话:明府才是你的家。几年以后,你总得回去。”   明朗道:“几年后我就长大了,可以自立了。”   安嬷嬷摇头道:“话说的容易,可谁知这几年里会不会有变数。况且,即便要自立,到时也要过明夫人那一关。在此之前,万不可撕破脸皮,万事隐忍。”   安嬷嬷又何尝想回明府,她巴不得明朗一辈子不要再回那个地方,然而毕竟要从长远考虑周全,眼下不可任性为之。   而现在明朗身份有所不同,安嬷嬷倒不担心明朗此次回去再被像从先那般肆意对待。   安嬷嬷又道:“别说姑娘只是冲喜娘子,即便嫁了人,逢年过节,也应回娘家走动。躲得过这大年小年,正月里和元宵时怕也得回去一趟。既躲不过,还不如早点回去,以后便可安安心心清清静静的了——以明夫人那性子,为显她的慈爱,若姑娘不回,只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来“接”,岂不更烦?”   明朗抿着唇,不说话。   安嬷嬷继续道:“再者,老爷亲自来信,又还记得姑娘生辰,显然还是将姑娘放在心里的。老爷毕竟是姑娘的血亲。”   明朗想起那日离开容府时,父亲对她露出的笑脸,还有那一小袋碎银……明朗呼出一口气,无奈应道:“好吧。不过说好了呀,晚上便回来。”   那头安嬷嬷便给二夫人回了话,这头明朗则自己告诉了容翡。   容翡听后,倒没说什么,只抬眸认真看了明朗一会儿,然后淡淡道:“你想回便回,不想回便不回,依心而为。”   明朗本来就不想回,听了这话恨不得立刻改变主意,好在她亦知这事安嬷嬷说的也自有她的道理,不可妄为。   明朗摸了摸鼻子:“那是我家呢。”   容翡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不过我晚上就回来了,到时还可以跟你一起吃晚饭,”明朗道,这样也算一起过小年了吧。   不待容翡说话,明朗忽又想起一事:“那日宫里是不是要赐宴,你是不是很晚才能回来?”这些时日里,明朗也稍稍对皇宫中事有了一点了解。   容翡道:“不会。”   宫中年宴通常都在除夕夜,小年日则是皇帝与宫中嫔妃以及皇子们的家宴,朝臣们也能早些回家。   容翡略一沉吟,道:“这几日天气尚可,若时辰早,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真的?”明朗双眼一亮,顿时高兴起来。她来上安这么久,几乎不曾出过门,她念着等身体好了,天气暖和了,一定要出去好好逛逛上安城。上回无意中对容翡提起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实现愿望了。   “还骗你不成?”容翡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语气冷清,眼中却带着一点笑意,说:“到时在朱雀桥汇合。”   “好的好的。”明朗一颗心都要飞起来了,忙道:“我吃过午饭,稍微坐一会儿就回来。你若先到,就等我呀,我若先到,便等你。”   容翡唔了一声。   “不要骗我呀。”这幸福来的太突然,明朗总有点不敢相信,不放心道:“骗人是小狗。”   明朗说完就有些忐忑,感到自己似乎忘了形,在容翡面前好像越来越随便了。   容翡抬眸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明朗笑了,摸了摸鼻子,“那说好了,不见不散。”   明朗雀跃着回侧院后,容翡又看了会儿书,临睡时,却又想起什么,在灯下沉吟片刻,叫来常德。   “告诉青山绿水,那日好好跟着,照看好朗姑娘,若有事,随时来报。”   常德莫名,朗姑娘回家而已,能有什么事。却知公子向来做事严谨,便也不问,自去嘱托青山绿水。   腊月二十四,小年日,明朗回了明府。 第34章 . 三四 三四   明朗此番回明府, 颇有点探亲的意味,二夫人着黄管家准备了些许礼物,让她带回家分赠众人。   这日, 明朗吃过早饭,梳洗妥当, 便与安嬷嬷,带着绿水青山, 并溶溶艳艳四个一起, 坐上马车, 回到明府。   其实明朗离开也没多久,满打满算亦不过两个月而已,然而明朗再回来明府, 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自己之前真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吗?   里头的人与物,都让她感到陌生。   回来第一件事自然要先拜见双亲。明朗刚下马车,便有一个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的老嬷嬷满脸堆笑的迎上来,“哎哟,三姑娘回来了。老爷和夫人一早就盼着等着姑娘呢。夫人特命老奴前来迎接姑娘。”   明朗想起来了, 这人是夫人的贴身老嬷嬷。   多日不见, 明夫人的做派依旧没变,还是如此“周到。”   老嬷嬷的眼睛暗暗在明朗身上逡巡, 又不时打量青山绿水, 面上有些惊讶之色。   明朗由老嬷嬷带着, 走进正厅。   正厅内主座上正坐着明夫人和明远山,明远山今日告了假, 也在家。下首则坐着明夫人三个儿女:明谦,明雪,明如。兼嬷嬷仆役之类的, 大半个屋子都是明夫人的人,俱一起看着明朗。   明朗走上前,规规矩矩的行礼。   “朗儿拜见父亲母亲,问父亲母亲安。”   面对这许多人,她从前虽紧张,但并未害怕过。那时不怕,如今心境打开,更不怕。依旧像以前那般,端正有礼,既不过分热络殷勤,亦不刻意疏远,神态自然,大方。   反而房内众人一时无声,脸上都露出与那老嬷嬷相似的惊讶之色。   明朗有点莫名。   最后还是明远山开口:“起来吧。许久不见,朗儿变了许多。”   变了吗?   明朗知道自己身体在慢慢好起来,其他的却未有多大感觉。而安嬷嬷日日与她在一起,不是忽然太大的变化,也不会有太大察觉。反而是明府众人许久未见,一见之下,立刻感觉到了。   明朗尚不知,此时自己在他们眼中,一身新衣,身后跟着的明显是容府一等丫头与仆从,最重要是,她整个人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虽还看着瘦弱,但曾经瘦巴巴的脸庞却圆润许多,皮肤雪白,而曾经安静略忧郁的双眸黑白分明,闪烁着澄净灵动之色。   真正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明朗如一块璞玉,曾被扔在阴暗角落,灰尘蒙身,如今却破尘而出,开始散发光芒。   明雪一见明朗这个模样,便心中咯噔,充满敌意。恨不得上去狠狠蹂|躏她,毁掉她现在的光鲜,让她变回曾经那个病恹恹,可以随时欺辱的小病秧子。   碍于外人在场,只得活生生忍住,还不得不勉强露出个笑来。   “妹妹回来啦。看来妹妹在容府过的不错,不接你,你都不晓得自己回来呢。我们都可都很想你呢。”   明夫人一头珠翠,一身华服堆饰,笑的慈爱无比:“不愧是容府,瞧瞧,将朗儿养的多好。如此一看,母亲成日挂念你,怕你不习惯,倒是多虑了。”   明朗胳膊上悄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前她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自己的亲娘死了,她叫这人一声母亲,便以为上安城里达官贵人之家的母亲大抵都是这个模样,直到见过容夫人,方知这世上的母亲并非都一个样。   明朗低眉垂眸,静静道:“多谢母亲挂念。”   明夫人顿一顿,道:“兰香兰棋那两个恶奴已被逐出府。此事日后等容夫人回来,我还得亲自上门陪个不是才行。啧啧,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如今国公府替朗儿安排了丫头,我也就放心了。”   安嬷嬷曾对明朗说过,那兰香兰棋回去后只怕下场凄惨,如今明夫人只用逐出府三字做了交待,想来也不是这般简单。   明朗不敢细想,只应了声是。   接着明朗让青山绿水呈上礼物,分赠众人。国公府的东西自然不差,二夫人也颇费了番心思,每一件都算精挑细选,颇为贵重。   这些礼品又叫人对明朗多了几分打量。   而明朗发现,在一众虚假客套的笑脸中,明远山却面色不虞,仿佛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在家中向来过的不称心,总是这种样子,倒也不稀奇。   明朗此时对这个父亲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如祖母和安嬷嬷所说,这人毕竟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了。她对他有些失望,但不论如何,他至少曾维护过她,会偶尔来看她,她离府时,他眼中也曾流露出不忍,还送她银两……   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儿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情就足够掀起一片涟漪。   明朗觉得,在父亲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女儿的。   父亲还记得她生辰。   自祖母死后,她以为再不会有人陪她过生辰。去年生辰,她病的糊里糊涂,便那么过了。今年父亲却主动提起,虽非真正生辰之日,但有这个心意,就已叫人高兴。   明朗喜欢过生辰,并非想要礼物,而是喜欢被家人在乎的感觉。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与家人坐在一起,吃碗简单的面条,就已很好。   宴席中午方开,明朗先回房休息。   先前的破落小院自然不会再住,明府下人带路,将明朗领进另一小院。虽连容府的百合苑都比不上,但总体中规中矩,倒也符合一个小姐的身份。   明府下人离开后,绿水在外间候着,安嬷嬷方轻吁一口气。   “怎么了?”明朗看安嬷嬷。   安嬷嬷压低声音道:“我是没想到,大夫人竟能态度这么好,连一句难听话都没有。”   她预料到明府人对明朗的态度会有所转变,但没想到竟会这般“温和”。明夫人尽管十分能做表面功夫,然而兰香兰棋二人终究被折了,她不可能对此事毫无芥蒂。虽明面上她不会怎样,但暗里几句难听话和敲打之语怕是难免,安嬷嬷便一直提着心。   谁料,竟一点事都没有。   看来明夫人果然功夫到家,也果然对容府有所忌惮。   安嬷嬷想了想,却仍旧有点不安。   明朗对此并未有过多想法,明夫人什么态度,她都不大在意了,她这次回来,主要也是为了父亲。   “待宴席结束,吃过面,我们便回去。不要让子磐哥哥等久了。”   午时,明朗由安嬷嬷陪着,带着绿水青山,前去宴厅。   明朗原本以为只是明府自家人的一顿家宴,不承想,还有其他人。   明夫人热衷应酬,这一日请了明家和她娘家一些旁系里交好的亲朋好友,厅内开了几张桌子,男人一边,女眷一边,倒也坐了大半个厅。   明朗进来时,明夫人正与几位夫人谈笑风生,见了她,便点点头:“来了?先去那边桌子坐。”   明朗行过礼,便坐到一旁的桌上。那里已坐了些亲眷家的姑娘,对明朗投注几分好奇目光。   有人在问明夫人:“这便是那位……”   明夫人淡笑点点头。   “竟长的这样好了……都道好人有好报,这话果然不假,”那人道:“你这菩萨心肠,如今可算是得到福报了。这日后夫人上容家走动时,若有机会,可别忘记捎带上我等,让我们也跟着沾沾光,长长见识……听说国公府里头的园景美不胜收。”   明夫人笑容满面,口吻却一本正色,道:“我也不求什么福报,能帮上国公府,已乃幸之,荣之。”   绿水青山暗暗对视一眼,站在明朗身后,为明朗倒水。   明朗静静坐着。   以前明夫人不会让她出席这种场合,她一个人都不认识,略有些不自在。   话题并未在她身上持续多久,门帘一掀,明雪明如来了。   两人都换了身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尤其明雪,从头到脚,莫不精心装扮,她本就有几分姿色,如今刻意修饰,确显得明艳动人,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哟,明大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再这么美下去,怕是要成为京城第一美女了。”   “不知将来哪家的郎君才配得上我们如花似玉的雪儿?”   明雪盈盈行礼,一派端庄温婉模样,满脸娇羞,“各位夫人不要取笑雪儿了。”   “这哪是取笑。雪儿今儿生辰一过,就十三了吧,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这姻缘之事……呵呵,只怕到时明府门槛要被媒人踩烂了。”   明雪脸颊发红,娇羞的躲到明夫人身后,身子轻轻一扭:“娘!”   明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啐道:“谁也别想打我家姑娘主意,我可舍不得将雪儿这么小就嫁出去,还想多留几年呢。”   那头亦有男人朝明远山道:“明兄在朝为官,朝中多青年才俊,可有属意之人啊?”   明远山拱拱手:“如夫人所说,雪儿年纪小,这事不急,不急。”   “哈哈哈,我要有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也定不急。”   众人言笑晏晏。   那么多话里,明朗却听见了至关重要的一句:雪儿今儿生辰……   所以,今儿是明雪过生辰吗?   明朗想起父亲信中那一句,顺带给你过个生辰。她原以为这顺带的意思是日后她在容家不便随时回家,便趁这次,与小年一起顺带过了。   原来不是?   是跟明雪顺带一起过?   明朗略茫然,抿唇望着明雪那边。   “爹!娘!你们再说,女儿就走了。”明雪拉着明夫人衣袖,嘟着嘴,一跺脚:“羞死了!”   “今儿是为你过生辰,你这小寿星走了,还怎么过?”明夫人笑眯眯的捏明雪的鼻子:“好了好了,不说了。咱们说点别的,来,这是母亲和父亲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哇!”明雪惊呼一声,手中拿着一珠光闪闪的宝簪。   “我这也有一份礼,定不如你母亲的贵重,雪儿切莫嫌弃。”明夫人开了个头,其余人也纷纷送上贺礼。   这些旁系之亲,其品阶大多低于明远山,平日里对明府多有仰仗,此时更对明雪热情有加,不吝奉承。   一件件的礼物和赞美呈上来,明雪喜笑颜开。   明朗那桌的姑娘们窃窃私语,皆对明雪投去艳羡目光。   明朗远远坐着,望着众人中心,明夫人与明远山并肩而立,中间站着明雪,一侧站着明如,一家人其乐融融。明雪更众星捧月,宛若公主。   没有任何人提及明朗,哪怕是顺带,也无人提及明朗生辰之事。   她像被遗忘,亦像被排除在外。   就连明远山,也不曾看过来一眼。   明朗孤零零,茫茫然坐着。   安嬷嬷已然察觉到不对,心中心疼不已,低声道:“姑娘莫气,等姑娘生辰那日,嬷嬷给姑娘好好过。”   明远山向这边走来,像要出去。明朗忽然不知哪里的勇气,站起来,跟着明远山到了门口。   明远山发现了他,停下来,到门角处,问道:“有事?”   明朗:“父亲,我的生辰……”   你说给我过生辰的……她嗓子里头忽然有点涩,感觉自己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   明远山皱眉。   他本对明朗去做冲喜娘子有几分愧疚,但兰棋之事却让他甚为恼火。明府家的丫鬟想爬容国公府世子的床,这种事若传出去,他还要怎么做人?!所幸容府那边并未外传,然而这事却也与明朗脱不了干系。   明夫人对他悠叹:“这明朗也真是,丫鬟不听话,她管不好,怎的不跟我们讲,这下好了,在别人家闹了笑话。她怎就不能忍忍,跟丫鬟胡闹,还闹的让容世子出面,真真不像话。”   明夫人又道:“这丫头,莫不是容府待她三分好便得意忘形,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不望她为容府带来多少便宜,莫忘记自己身份,少给明府惹事便好。”   明夫人三天两头的在他耳根子前唠叨,明远山慢慢听进去了,心中对明朗有了微词。   明夫人说接明朗回来过小年,他应了,只让明夫人去办。明夫人以他的名义给明朗写了封信,他看也未看。   他倒隐约记得明朗生辰,因与明雪离的近,一个年前,一个年后。   如今明朗忽然提起她的生辰,是何用意?   明远山肃着脸,沉声道:“你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但雪儿是嫡女,你二人身份有别,莫要与她攀比。在家如是,在外亦如是,要记住自己身份,知道分寸。去好好坐着,等开宴。”   明朗脸上火辣辣的,脑中嗡嗡作响。   如果明远山不曾信中说了那话,她压根不会期许。哪怕明雪风光更甚,她亦不会在意。   明朗向厅内看去。   明雪众星捧月,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下巴抬的高高,对她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明夫人状似不经意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刺眼而充满嘲讽,在说,你以为真脱了我的掌控,你以为容世子为你出了次头,你便了不起了?瞧,你终究要回明家,在明家,你依旧什么都不是。   容家能留你一辈子,能待你好一辈子?你莫太得意,莫忘了自己身份,最好给我乖乖的……   这世上伤人的手段有很多,殴打辱骂,拳打脚踢,冷嘲热讽……明夫人选了其中最毒辣的一种,杀人不见血,给予明朗诛心一击。   叫明朗知道,她真正无依无靠,一无所有。】   “嬷嬷,我想走了。”   明朗浑噩中被安嬷嬷拉回厅内,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终于有点回过神来,跟安嬷嬷说道。   安嬷嬷何尝不想带明朗走,她后悔当时劝明朗回来了,竟受这样的委屈。但这种时候明夫人又怎会放人,若这么离开,只怕正好撞她口上,更惹来其他是非。   安嬷嬷低声道:“要开宴了,待宴席一结束,咱们便走。”   明朗却道:“不。马上走。”   安嬷嬷十分为难,最终咬咬牙,道:“好,我去请辞。”再怎样,终究不可能直接甩手而去。   安嬷嬷先去找跟其他仆从们一起等候在门外的绿水青山,却发现绿水不在,只好先叫了青山,让他先去房中收拾东西,备好马车。   然而如安嬷嬷所料,明夫人并不放人,安嬷嬷说明朗身体不舒服,先行告退,明夫人却道暂且忍一忍,这么多叔伯婶娘在,至少开宴后再说。   安嬷嬷回到明朗身边,使劲压住她肩膀,低声劝她万万忍耐片刻,她一个庶女,若这么公然甩袖而去,正好落了口实,叫人编排。她统共就回来这么一日,万万不要有事,回容府不好说。   明朗听到容府二字,呆了呆,她木然的坐着,双手在腿上暗暗握成拳。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众人望去,却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出现在门口。   容翡。   容翡疾步而入,身后明家仆从小跑着跟进,一脸惶恐,显然来不及通报,人便已闯进起来。   容翡一眼找到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好不容易养的有了笑容的女孩儿,如今却又一脸难过。 第35章 . 三五 三五   容翡身后跟着常德与绿水, 绿水曾帮明朗念过明远山的信,她很快察觉宴厅中情形不对,只是以她身份, 恐护不住明朗,当即与青山一合计, 立刻偷偷出去,直奔皇城而去。   却好巧不巧, 竟在明府附近不远的一条街上撞见了容翡的马车。   原来容翡今日出宫早, 见时辰尚早, 反正无事,便信步来到这明府所在大街,随意看看, 预备等明朗吃完,再一同回去。   去明府的路上,绿水将明府内自己所见所闻简单告之容翡。   容翡一言不发,不待明府下人通报,直闯入内。   所有人呆住, 谁也没想到容翡竟会忽然而至。   容翡刚从朝堂上来, 一身绯色朝服,外罩深色大氅, 腰系云纹革带, 头戴朝冠, 身材修长笔挺,宛若雪山青松, 凛然而贵气。偏面庞如玉,剑眉星目,俊美无双, 堪比那神仙画儿中的神仙儿郎。   在座之人皆听过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然亲眼见到,如此近距离亲眼见到,尚属第一次,只觉果然名副其实,甚至比传闻更加惊艳才绝,一时间厅内女眷莫不双眼放光,齐齐凝视。尤其那些还未出嫁的闺中女子,一时间芳心乱跳。   然而待看清他面上神色,皆心中一凛。   只见容翡虽不见明显怒容,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眼神犀利,仿若藏着一把利刃,让人见之通身发寒,再不敢靠近半分。   “容大人?!”   明远山反应过来,忙快步走出,上前相迎,明夫人短暂惊愕过后,立刻笑容满面,也跟了上去。   “哎呀,容世子,您怎的来了?”   容翡却谁也不看,理都不理明远山与明夫人,自进来后,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明朗身上。容翡迈步,径直从明远山与明夫人二人中间穿过,将二人险些撞个趔趄。   容翡袍角带风,停在明朗面前,长身玉立,微微低头,看着明朗,语气淡淡。   “谁欺负你了?”   明朗坐在凳上,木然的表情被惊愕取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听见容翡的问话,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委屈,顿时站了起来,脱口道:“你怎么才来啊。”   尾音带着一点轻颤。   然而明朗马上意识到这是有许多外人的场合,立刻控制住,眨了眨眼,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   容翡看着明朗的眼睛,再次说:“我问你,谁欺负你了。”   被无视了的明远山有些莫名其妙,明夫人勉强维持住笑容,还在思索说些蓬荜生辉之类的话,听见容翡那句,面色登时一变。   明夫人心念电转,忙快步走过去。   “朗儿怕是不舒服吧。刚安嬷嬷说了一嘴,人多我也没顾得上细问。朗儿,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容世子不必着急,可先坐下喝杯茶。”   容翡却像没听见,仍旧看都不看明夫人一眼,只看着明朗。   明夫人笑容渐渐僵硬。   这一下所有人都发现了气氛的异常,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你是我容翡的冲喜娘子,容国公府的救命恩人,若谁欺负你,容府定会十倍奉还。”   容翡面无表情,语气仍旧云淡风轻,然而那话里的森然和冷冽却所有人为之一震。   尤其明夫人,容翡虽自始至终未曾看她,那意味十足的话语却像一把刀刮过她的面颊,让她心头巨震,脸色发白。   明朗静了片刻,终于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明白这样的场合,闹开对谁都不好,只会平白增加他人口中谈资而已,明府倒罢了,却不想容国公府与容翡卷入这般的无端是非之中。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此刻只觉恶心,难受,想尽快离开此地。   常德暗暗吁了口气,旁人不知,他却最清楚,自家公子真动了怒,甚至动了杀气,如果这一刻明朗真告了状,保不齐公子会做出什么来。如今多事之秋,最易被人抓住把柄。   好在朗姑娘玲珑有心,竟什么都未说。   要替朗姑娘出头,日后公子有的是办法与手段,断不可此刻意气用事。   虽然公子非意气用事之人,然则此际公子却异于常态,他还从未见过公子除去公务政敌之外,因任何其他人而如此动怒过,难免忐忑。   容翡眸色幽深,深深看明朗一眼,道:“回国公府?”   明朗点头。   容翡这才终于看向明远山,明远山始终有点莫名其妙,不知容翡怎会大驾光临,又用意何在,见他对明朗态度,又隐隐有些诧异。   容翡:“明大人。”   明远山忙道:“容大人。”   容翡:“明朗如今为我容府之人,日后她何时离开,要见何人,唯随她愿,任何人不得强求与打扰。明大人,可行?”   容翡虽言语仍算客气,似在征询,那语气与神色却分明不容置喙。   明远山虽平庸,却并非蠢笨如驴,他听出容翡的怒意,心里猜测也许容翡知道了明朗在明府的处境,他一面心有疑虑,一面忙笑道:“能得容府欢心,是朗儿之福。日后还请容世子多多担待和照顾朗儿了。”   容翡淡淡瞟了明远山一眼,冷峻而讽刺:“放心,断不会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容翡侧首,朝明朗伸出手:“走吧,回家。”   明朗牵住容翡的手,容翡从外头进来,手掌带着些许凉意,却干燥而有力,蕴藏一股让人为之安心的力量,明朗跟着他,往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明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过来,一直站在一旁。   她花枝招展,是厅内最美丽的女孩儿,前一刻众星捧月宛若公主,此刻面颊发红,双眼发亮,紧紧盯着容翡,见他转身走来,便情不自禁向前一步。   是个人,都该能看见她。   容翡却视若无物,从她身边一掠而过,眼风都不曾留下。   明朗走到门口,一时不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容翡眼疾手快扶住她,继而看看外面,不知何时天空飘起小雪,路面隐有湿意。   绿水欲前来相扶,容翡却一躬身,直接抱起了明朗。   “哇。”厅内传来几声惊讶而钦羡的惊呼。   今日相请之人,多是明府平日结交,因冲喜娘子之事,俱认为明府攀附上容国公府,日后自不可同日而言,然则今日见了这场面,却不禁纳罕,这分明有些不对啊……众人相互面面相觑,心中犯嘀咕。   明夫人脸色青红交加,明雪则面白如雪,再不负方才春风得意模样,双眼充满嫉恨,死死盯着那修长背影。   容翡双臂轻柔而有力的抱着明朗,一路往外。   明朗双手攀着容翡的脖子,脸庞埋在兜帽里,靠在容翡胸膛。   明朗闷声道:“我没哭。”   容翡嗯了一声   过的片刻,容翡淡声道:“可以哭。   明朗双臂紧了紧,将头埋的更深一点,像只小鸵鸟,没再说话。   明朗之后一直没再说话,直到马车驶离明府,走了很长一段之后。   车内只有容翡与明朗,其余人坐明朗来时的马车,紧随其后。   上车坐定后,容翡试图松开明朗,明朗却收紧双臂,更紧的搂住他。容翡顿了顿,便没再动,任由她安静的抱着。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中午时分,正是热闹。外头的人声,笑声,钻进车内。   “说了今日带你逛逛的。这条街很热闹,要不要下去看看?”   明朗不出声,摇摇头。   “好,改日再带你来。”容翡也不强求。   街上人多,马车不疾不徐的平稳行驶,宽敞的车内只有容翡与明朗二人,淡淡的香气萦绕车中,容翡之后也没有再说话,明朗的脸颊埋在容翡颈项中,额顶与容翡的下巴相触。彼此呼吸可闻。   过的片刻,容翡感觉到颈畔传来湿意,明朗的呼吸渐渐加重,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容翡依旧无言,只伸出一只手,按在明朗背上,不熟练但轻柔的拍打。   明朗揽着他的脖子,呜呜呜大哭起来。 第36章 . 三六 三六   这场隐忍而发泄式的大哭持续了许久, 直到后来明朗哭累了,方停止下来。容翡自始至终一直默然无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及至到容府时, 明朗已疲倦的睡着了。   绿水青山过来,想接过明朗, 然而明朗睡梦中却依旧搂着容翡脖子不撒手,容翡便让他们退下, 自己抱着她, 走进府中。   这次从正门进入小容园, 便径直将明朗带回正院,安置内间榻上,待她醒来, 再回侧院。   容翡给明朗盖好被子,又在一旁静坐片刻,待明朗彻底睡实后,方从卧房出来,到外间坐下。   绿水让溶溶滟滟两人去里头守着明朗, 她与青山则在外头伺候。同在外间的还有安嬷嬷与常德。   安嬷嬷伏身行礼:“多谢公子, 要不是公子,姑娘今儿怕是要被委屈坏了。”   容翡却道:“给安嬷嬷搬张椅子。”   这显然是有话要问。安嬷嬷略一迟疑, 谢过, 便在绿水搬来的凳子上落座。   容翡看着安嬷嬷, 淡道:“我想问什么,想必安嬷嬷清楚。”   事已至此, 不必再遮遮掩掩,有了今日之事,这几年恐怕都不会再回明家了。安嬷嬷挨着凳沿坐着, 叹一口气,点点头:“老奴知公子想问什么,诚如公子所见,姑娘在家中过的不太好。”   容翡:“因她庶女身份?”   自古嫡庶有别,然大雍相对前朝而言,女子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与改善,可入学堂,可习武,可经商,甚至曾还出现过女子从军,衙门任职,大显身手之事。更不乏各色才艺精绝的才女。是以虽嫡庶之别虽依旧存在,但也不像从前那般严苛。   安嬷嬷道:“是,但也不全是——姑娘的亲生母亲因得宠而遭明夫人嫉恨。是以,夫人从小便不喜欢我们家姑娘。”   一旁常德插言:“传闻明夫人菩萨心肠,待明朗极好。”他最开始打探到的便是这样的消息。   安嬷嬷哼道:“公子今儿也见到了,明夫人心机深沉虚伪,惯会做戏,那些传闻不过都是她刻意营造的假象罢了。”   容翡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问道:“老夫人与明夫人达成了什么条件?”   他一下子便直击问题核心。   明老伯公布衣出身,荣获伯爵之位,其才识才能不容置疑。明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亦自有其智慧与见识。明老夫人在京中与儿子儿媳曾同居一堂好几年,不可能不了解儿媳性情。将明朗送回这样的人身边,不啻于羊入虎口。   除了因儿子的缘故之外,应还会做其他保障。   而其实在容翡看来,明老夫人应还有其他选择,比如就将明朗留在扁州。扁州是老夫人的故乡,应有她的产业所在。老夫人疼爱孙女,不可能一点提早打算都没有。她死后,明朗可以守孝的名义继续留在扁州,只要身边有得力帮手帮忙打理产业,照料明朗,她大可在扁州逍遥自在生活,不必回来京城冒险,受气。   老夫人却最终将她送回来,其中可有何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安嬷嬷微微一怔,似没料到容翡竟能想到这一层,不由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人一百个不愿意送姑娘回来,但当时没有办法。”   老夫人将明朗由襁褓婴儿养成婷婷少女,其疼爱程度可想而知,简直视明朗如心头宝。老明伯公死后,她本来对这尘世已无多少眷恋,因明朗,而重新焕发生命光彩。   “小朗是我的命,我得多活些年,护着她,看着她长大,嫁人,儿女成群,家庭幸福。”   事实上老夫人身体除却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外,再未出现过任何问题。而这些年更注重休养生息,身体比一般人更健康稳健。是以,很多事情似乎可以慢慢来。   老夫人不拘明朗天性,不像其他人那样“望女成凤”,反而不忍明朗过早被凡尘俗务所累,因而未曾教导明朗许多东西。但私下却已为明朗打算。   老夫人母家早已无人,剩下些远房旁系亲属虽有来往,却多半为讨点好处,并无甚情意。母家产业甚为庞大,多年来一直由老夫人父亲当初培养的人掌管。老夫人在明朗两岁时,便又提拔了老管家的儿子,以及另外一个忠厚可靠的年轻人。预备日后为明朗所用。至于明朗,待她再长大些,再慢慢教她那些事。   所以老夫人一开始就未打算明朗再回京城,如果没发生那些意外,明朗这一生,便会留在扁州,在老夫人的照料下,平安幸福的生活。   明朗出事昏睡那两年间,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雍边境外夷来犯,国中流寇也趁机崛起,老管家与其儿子,以及那年轻人在一次外出行商时,竟齐齐毙命流寇刀下。后流寇横行,劫掠村庄,其中包括老夫人居住的小镇,待县衙官兵赶来时,老夫人身边几位得力仆役已死于非命。   如此种种,终至老夫人心力交瘁,旧疾复发,病如山倒。而临终之时,竟无一人可托付。而那时流寇山贼尚不知何时能除尽,便不可能将仍病着的明朗留在那小院中。   老夫人说:“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天意。”   无奈之下,只得将明朗送回上安。   老夫人与明夫人约定:待明朗于明府内长大之后,便将扁州一半产业赠于明谦,另一半则由明朗明雪明如三姐妹平分。而明朗长大后,留在京城或去往别地,须遵循她个人意愿。明朗十五岁之前若出意外,扁州所有产业便将充公。   老夫人在明老伯公还未获得伯爵之位时,便已获封诰命夫人,大雍律法规定,凡属有品阶加身者,对自身拥有的财产享有绝对支配权。虽一般都会交由子女继承,但在分配额度和形式上,须以本人意愿为准。可立契放到官署,由官署监管执行。   老明伯公在京城也有产业,早年随着明远山继承爵位时,便一同交予他。然而与明老夫人扁州的家产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明夫人觊觎许久,却无论何种手段,都不能打动老夫人,一直担心产业最终全部落入明朗手中。如此一来,便安了她的心。至于日后要不要放明朗走,看情况再筹谋,她有的是时间。   老夫人不是不知这约定中存在的破绽与风险,但无论怎样,起码能先保明朗平安长大,待得自立,即便只靠那一小部分产业,也能一生生活无忧。   老夫人亦心如明镜,知明朗以后日子定不好过,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与希望:“……那里毕竟是你的家……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万般忍耐,养养身体,好好长大……”   已是午后,院内偶有觅食冬鸟飞过,天地一片寂静,未怕扰醒明朗,安嬷嬷声音压的很低,其余人等轻手轻脚,小心行事。   安嬷嬷摇摇头,叹气道:“老夫人多年未回明府,不知本就懦弱的儿子这些年毫无建树,愈加懦弱怕事,如今明府俨然明夫人一人当家。可怜我家姑娘,一回来,便在寒天雪地里冻了几个时辰,大病一场……“   安嬷嬷回想起那些日子,简直如一场噩梦。   主母表面和蔼,暗里苛待。父亲懦弱无能,置之不理;下人看菜下碟,捧高踩低,为难怠慢。姐妹冷眼相待,冷嘲热讽……   明朗骤失祖母,又拖着病体,一夕之间由天堂落入地狱,安嬷嬷一直担心明朗不能承受打击,不能忍受欺辱,会一腔意气闹起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朗仿佛很快明白了她们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安嬷嬷担心的事。   安嬷嬷摸了把眼泪:“姑娘懂事,不吵闹不惹事,一则是遵循老夫人叮嘱,二则却是怕老奴为难,为老奴招致麻烦。姑娘甚至从不曾抱怨过,反而常常反过来安慰老奴。姑娘以前活泼灵动,最爱说说笑笑,自回了明府后,便再未开颜笑过。哭还是爱哭的,但也只在人后,人前断不肯掉一滴眼泪”   私下里与安嬷嬷还是会说话,会笑,会哭,然则终究变了一个人,曾经的天性被压抑,被抹掉,变成了如今安静,谨慎,克制,处处有点小心翼翼的姑娘。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安嬷嬷的声音。   安嬷嬷最后流泪道:“也怪老奴无用,护不住姑娘,方让姑娘吃这些苦,受这些气。”   容翡手中的茶水已凉了,绿水上前重新添水,容翡却摆摆手,示意不必,端着那冷茶一饮而尽。他脸上神色不明,目光却极冷。常德等人听完安嬷嬷讲述,俱是愤恨难平,之前猜测过明朗大抵在明府不受重视,但万万没想到,竟会这般处境。   朗姑娘多好的姑娘啊,疼都来不及呢,怎会舍得这般对她。   只听安嬷嬷又道:“所幸这次因祸……机缘巧合,来了容府,遇到公子与夫人们,否则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如何熬呢。这……”   容翡忽然道:“安嬷嬷。”   安嬷嬷忙站起来:“容公子。”   容翡抬眼看着安嬷嬷:“你跟随明朗多年,忠心耿耿,这一年多想必也跟着受了不少苦。”   安嬷嬷忙道:“应该的。”   容翡:“你忠心可鉴,但从今日起,万般忍耐这种话不要再对明朗说。任何时候,任何事,任何人面前,都不可再如此教她。可听明白?”   安嬷嬷愣住了。   她临危受命,陪明朗回京,责任重大,生怕有负老夫人所托,故而时时在明朗耳边念叨忍字诀,耳提面命。这一年多下来,几乎已成习惯,遇到任何事,必先叫明朗忍耐,息事宁人。她虽心疼明朗委屈,却也万般无奈。   这尚是第一次有人让她不要再对明朗说这种话。   且用那般冷冽和严厉的神态。   然而安嬷嬷却分毫不觉被训斥,她听明白这话中之意,顿时老泪纵横,不由跪下,嘴唇颤抖道:“老奴听明白了。谢公子。老奴替老夫人,替姑娘,谢过公子。”   说完趴伏下去,磕起头来。   容翡看了一眼绿水,绿水忙扶起容嬷嬷,笑道:“嬷嬷也累了,先回侧院歇息吧,我们在这边照看姑娘即可。”   绿水亲自扶着安嬷嬷出去。   房中更显寂静,容翡捏着已喝完的茶杯,低眉垂眸,看不出什么心情,静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常德开口道:“公子可要用膳?”   容翡将那茶杯轻搁下,道:“都出去吧。”   常德与青山便退出门外,容翡站起身,走进内间,说道:“你们也先出去。”   溶溶滟滟行了礼,即刻退出去。   房中只余容翡与明朗。   明朗还在沉睡,被子盖到下巴,遮住半张面孔。容翡伸手,轻拉下被子,露出她整张脸,免得被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哭的太狠太久,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巴巴。   容翡想起第一次见明朗,雷雨天里,他从长睡中醒来,吓的她惊慌大哭,连滚带爬的跑走。   此后每一次见明朗,都能看见她眼里藏着些怯怯之意,无论是害怕,难过,还是恐慌,当她抬起头,看着人时,却总会露出点笑来。   那笑容容翡总觉得有点不一样,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今日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个小姑娘就像地里的一朵小野花,风吹雨打,路人践踏,却仍旧顽强的生存,且不曾丢弃本性。容翡见过许多从高处跌入泥坑的人,或自暴自弃,或自怨自艾,或仇恨抱怨……觉得老天不公平,所有人都亏欠他,世间再无可信之人……从此面目全非。明朗却在自己的泥沼里,依旧仰望星空,保留着分辨是非,信赖他人的能力。   尽管天性被有所压制,尽管眼里带着忧伤,笑容却始终明亮,澄净。   这样的女孩儿,像一块瑰宝,须的好好藏之,珍之,疼之。 第37章 . 三七 三七   傍晚时分, 明朗醒来。桌案上点着盏琉璃灯,朦胧光芒映照着温暖的室内。她眼睛有点痛,摸摸眼睛, 好像肿了。   睁眼后她怔了下,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溶溶和滟滟听见响动, 忙过来,“姑娘醒啦?”   “这是哪儿?”明朗坐起来, 开口问道, 嗓音微哑。   “这在正院呢。”溶溶道。   “子磐哥哥呢。”   “在外头呢。”溶溶小声道:“姑娘渴吗, 先喝点水吧。”   喝过水后,两人先帮明朗简单梳洗一番,理好头发, 明朗便走出去。   容翡坐在桌前,他已换下朝服,着月白家常锦袍,正低头看书,闻声便抬起头来, 看向明朗, 道:“睡好了?”   明朗点点头,走过去, 想起白日里的情形, 颇有点不好意思。   她很久没那般哭过了, 从前有过,但也只在祖母面前。这一年多来, 想来是憋的太久,在看见容翡那一刻,被他揽在怀中, 温柔的轻拍时,那积压的情绪便洪水般爆发出来,止都止不住。   那一刻,明朗很怕容翡问她些什么。她一点都不想说。并非“家丑不可外扬”的考量,也并非怕人轻看,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明朗那时方清楚的认识到,她真的没有家了。   但现在她已经缓过来了,如果容翡问起,她会告诉他的,免得他担心。   然而容翡什么也没问,只道:“先吃饭吧。”   容翡放下书,绿水等人便过来打开食盒,摆上晚饭。   明朗中午未吃,却一点不饿,勉强吃了大半碗。容翡今日似乎胃口也不好,只吃了一点,便放下了。   以前每次吃过饭,明朗都会想点话闲聊几句,今日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有点恹恹的,反倒是容翡起了话头。   “吃饱没?”容翡问。   明朗点头:“饱了。”   “喝点茶。”容翡说。   明朗慢慢的喝了半盏茶,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茶香氤氲,房中弥漫着让人安心的氛围,明朗只想一直这么坐着,哪怕什么也不说。然而她必须得走了,安嬷嬷恐还在担心她,容翡也还有事要忙。   “我过去了。”明朗放下茶杯。   容翡颔首,人跟着站起来:“我送你过去。”   嗯?明朗忙道:“不用的……”   容翡淡淡道:“斗篷披好,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吗?明朗系好斗篷,出去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今年冬季似乎格外漫长,雪也特别多,大雪小雪,接连不断。   明朗走出门,才发现,院子里梅树上挂了好些小灯笼,红彤彤像熟透的果子。明朗这才陡然想起,今儿是小年夜呢。   “糟了,子磐哥哥,是不是耽搁府里吃年夜饭了?”   明朗急道。   这太失礼了,竟然忘记去与两位夫人请安。想必今日容府应该也会有家宴,但白日里她一直在睡,晚上容翡与自己一起吃的,便表明或许扰了他们的家宴。   “无妨。她们已经吃过。除夕所有人再一起。”容翡简单道,迈步而出,送明朗回侧院。   明朗紧随其后,容翡走了两步,脚步放缓,等明朗上前,并肩而行。   青山绿水在前头打着灯,灯光与灯笼交相辉映,今日无风而有月,朗朗月光伴着漫天飞雪,将人间变成一幅画卷,洋洋洒洒,美轮美奂。   走到垂花门时,容翡忽然一抬手,拉了那铃铛一下,登时叮当一声,打破天地间的静谧,仿若一颗星子落入湖中,荡开美丽的涟漪。   明朗一听见这熟悉声音,不由抿嘴,笑起来,心情轻松许多。   她抬头看容翡,容翡清隽的容颜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温柔。   侧院的海棠树上也挂了些小灯笼,安嬷嬷迎出来,站在门口:“姑娘回了。”   明朗看安嬷嬷,发现安嬷嬷好像哭过,然而此刻却一脸开心而欣慰的笑意,不由有点奇怪,自回上安后,安嬷嬷从未这样笑过了。   发生什么事?   安嬷嬷笑眯眯道:“姑娘赶紧进去吧。”   明朗走进房内,顿时呆住。   只见房中桌子上,案几上堆满了各种盒子和物件,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地上还有半地。   “这,这怎么回事?”明朗完全懵了。   安嬷嬷笑道:“这全是公子送给姑娘的。”   明朗回头看容翡。   容翡微微扬眉,“听说你今天过生辰。去看看,喜不喜欢。”   绿水青山在一边候着,溶溶几个也站在门边,众人都笑吟吟的看着明朗,也不上前帮忙,只让明朗自己亲手去拆。   明朗心里噗通噗通跳,惊讶而茫然的看容翡,容翡勾唇,现出一个肯定和鼓励的弧度,示意她动手。   明朗走到桌前——   上好的锦缎,漂亮的花瓶,价值连城的字画,堆在桌子一角。明朗打开那些盒子,犹如打开了一个璀璨绚丽的世界:各色玉石珠宝,胭脂水粉,金钗玉饰,甚至还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亦有价值不菲的西域毛皮,以及明朗说不上名字,不曾见过的一些玩意儿,堆在桌上,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恍若一座小型宝山,只看的人眼花缭乱。   明朗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亦微微发颤:“都,都给我的?”   容翡颔首:“没提前准备,只好库房里随便挑了些。”   事实的确如此,一时挑不出最合心意的,索性将府中内库里适合女孩子,或许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搬了大半过来。   太过意外,太过冲击,明朗脑中像忽然空白,愣愣道:“……可,可其实,我的生辰并不是今日。”   容翡:“嗯。但听说你今日会过生辰。待你生辰正日时,可以再过一次。”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翡扬起黑色的两道眉,仿佛不解其意。   明朗话都有些说不清了:“为什,为什么要送这些,太多了太多了。”   “过生辰,自然要有礼物。”容翡理所当然道,略一顿,又道:“别人有的,你也有。”   明朗的眼眶刹那红了,今日,不,先前那些日子所有的糟糕与委屈,在这一刻,俱都化作烟云,变的轻飘起来。   明朗一点也不羡慕明雪了。   明朗不知该说什么好,鼻子酸涩,眼泪在眼中滚动。   容翡看着明朗,罕有的仿佛在斟酌词语,片刻后开口道:“有件事想要跟你确认。”   明朗蓦然紧张起来,犹如福至心灵,她预感到容翡接下来的话,或许将从某种意义上真正改变她一生。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容翡。   “你想留在容府吗?如果你现在想回扁州,我会帮你安排。”   白日在明府那等情势之下,容翡擅自说出那番话,替明朗决定了今后几年的去留,也无疑彻底得罪了明夫人。   事后方觉有些不妥。这种事,外人再如何不忿,毕竟属于他人家事。他不后悔今日所说,亦会言出必行,践行其诺,但需要征求和确认明朗本人真正的意愿。   很明显,明朗如今不可能回明府,但如果明朗想回扁州,容翡可以帮她,且会派人护她安全。只是扁州天高地远,不如放在身边放心和周全。   明朗睁大眼睛,看看容翡,又转头看安嬷嬷,安嬷嬷笑着点点头,示意由她自己决定。   明朗静了片刻,便给出答案:“想。”   祖母永逝,扁州已没有她的家了,回去也不过徒增悲伤,而在容府,她喜欢这里的很多人,如果可以,她想要和他们在一起,日日相见。   “很好。”容翡眸光一闪,隐隐有点松了口气,接着道:“那如今日所言,以后你便继续留在容府,直到你自己想离开那一日。”   明朗怔怔看着容翡,白日里容翡在明府说的那番话她自然听见,只是当时不曾细品,如今方真正明白其中含意:意思就是说,不是一年,三年,也不是明府来要求她回去,而是由她自己来决定,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明朗脱口道:“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容翡眉头轻扬,女孩儿年纪还小,还想不太远。今后她总要嫁人的。   容翡未在此事上多言,接着道:“那么从今日起,你可将容府当做你半个家,你同我几个妹妹一样,是容家的姑娘,容家的主子。记住了?”   容翡说着,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房中其他人等。很显然,这话不仅说给明朗,也是说给容府所有人听。从此,明朗不再是什么冲喜娘子,客人一类的外人身份,而是容府真正的主子,与容家小姐地位等同。   此话一出,包括常德在内,再看明朗时,面上神情又自与往日更为恭谨。   桌上夜明珠之匣子未合上,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映照的室内一片明亮,仿若将月光引入了房中。   容翡如玉的面容在这光华之下,犹如画中神仙,天上神袛。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眼中泪水盈盈,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滚来滚去,她心中此时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宣之于口。   貌似说什么,都仿佛太轻。   容翡面容仍旧清冷无双,语气却柔和而温暖,看着明朗的泪眼,道:“从今往后,想笑,便大声笑,想哭,便痛快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拘着,更无需忍耐。”   明朗想起,从她进容府后,容翡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种类似的话,那时只觉是主人的客套和礼仪,如今才知,容翡大概从一开始就看出明朗的克制和压抑,所说的每一句,皆为真心实意。   “做任何事都可以吗?”明朗抽了抽鼻子,开口道。   “嗯。”   “真的?”   “嗯。”   ”可以随时去找你吗?哪怕你在忙。”明朗说。   容翡颔首:“可以。”   明朗:“可以进你书房吗?”   容翡:“可以。”   明朗:“想呆多久都可以吗?”   容翡点头。   明朗的笑容一点点绽开,“我想出去玩。”   “天气好的时候。”   “你陪我吗?”   “可以。”   吃过很多苦的人,其实一点点甜就足够。明朗在明府憋屈之极,什么事也不能做,不敢做,然而如今有人告诉她可以肆意妄为了,她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妄为。   明朗忽然倒在地上,像个不懂事的顽童般,滚了一圈:“这样也可以吗?”   噗嗤,绿水等人笑起来。   安嬷嬷又心酸又高兴,道:“姑娘这是干啥,快起来。”   明朗抬头看着容翡。   容翡先微微一怔,亦忍俊不禁,唇畔浮现一弯笑意:“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若你喜欢打滚儿,”容翡眼角微微一挑,“随意。”   明朗爬起来,拍拍手,摸了摸鼻子,望着容翡笑起来。   笑容如雨后新阳,清新如洗,澄澈至极。   容翡温和的看着她。   笑着笑着明朗忽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接着抽泣起来,然后哇的一声,如白日在马车时,嚎啕大哭起来。   她拉住容翡的衣袖,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便将脸靠在容翡胳膊上,埋头呜呜咽咽的哭着。   绿水一动,忙想过来。   容翡却摇摇头,他神态从容,眼神坦荡,一动不动,仍由明朗靠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如在马车中时,轻拍明朗背部,不动声色的安抚。   片刻后,明朗慢慢止住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一看容翡,忽又低下头,将满脸的泪水,甚至还有一点鼻涕,在容翡衣服上一蹭。   容翡:……   众人:……   明朗抬头,泪水浸泡过的双眼湿漉漉,含着胆大包天豁出去刻意找事的神色,说:“这,这样,也可以吗?”   容翡面无表情,“……可以。”   他今日简直温和的不像话,纵容的不像话。   明朗破涕为笑。   这世上除却祖母外,容翡是第一个这般待她的人。   “你这样,会将我宠坏的。”明朗喃喃道。   “唔?”容翡不以为意的微微勾唇。   “也许,我会恃宠而骄,骄纵跋扈。”明朗说。   “卿欲上青天?”容翡一副认真的模样。   明朗哈的一声笑出来。   只听容翡道:“你祖母万般宠爱你,可将你宠坏?”   那倒没有。明朗虽会犯错,偶尔也调皮捣蛋,但总体还是乖巧懂事的。   容翡点点头,淡淡道:“人的天性不会变。若真恃宠而骄……那便骄罢,也非什么大事。”   明朗注视着容翡,心中激荡而温暖,轻声道:“我该如何回报你呢。”   容翡挑眉,似并不喜回报二字,忽而一转念,想到什么,开口道:“那便好好吃饭,早点长大,每日开心一些。”   明朗又笑了,笑着笑着,忽又红了眼睛。   容翡罕见的现出无奈神色,捏了一下眉心,道:“虽说让你想哭便哭,但,若能少哭,还是少哭罢。”尤其今日哭了许久,再哭,女孩儿这眼睛怕是要成核桃了,最重要是:“我不会哄人。”   明朗复又笑起来,“其实我很好哄的。”她含着眼泪,比划道:“只要给我一点好吃的就可以了。”   容翡唔了一声。   明朗揉了揉鼻子,对着容翡笑,眼中泪珠儿将落欲落,还未收回去。   容翡侧首看看,忽走向一旁,从案几上点心盒子里拿了一块糕点,递给明朗,轻道:“好了,别哭了。笑一个。” 第38章 . 三八 三八   连日大雪, 整个上安银装素裹,成为雪的世界。虽说冷了些,但瑞雪兆丰年, 总是个好兆头。   小年日后,明朗隐隐又有点发热, 于是被勒令不准乱跑,只好每日乖乖待在房中。   起初两日, 明朗犹如在梦中, 她其实所求不多, 没想攀附谁,从此耀武扬威,只求一清净容身之地便可。然而容翡所给她的, 却超出许多许多。   容翡其实不必做那些,更不必说那些话,然而他却做了。   他看似疏离冷淡,实则细致敏锐,知道如何直击人心, 对何人用何种方式照顾她内心深处的渴望。   自回京后, 明朗便如一叶浮萍,日日惶惶不安战战兢兢, 那一屋子的礼物, 容翡的那些话, 让明朗心中的阴霾和伤痕哄然而散。一颗心忽然落到了实处,仿佛一艘小舟终于停靠到一宁静港湾, 可暂且免受风吹雨打。   要把原本不是亲人的人和地方当成亲人与家,并非立刻就能做到的事,容翡在明朗的心田撒下一颗种子。   从前明朗像一只小狗, 缘于喜欢才盼着围着主人,而如今,明朗对容翡,却有一种像在祖母身边时的安心和归属感。   不用回明家,太好啦。   明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形,明夫人明雪等人什么想法,明朗完全不想去关心,只想到以后不必再面对她们,就浑身轻松。   能在喜欢的地方与人身边生活,太好啦。   明朗能够感觉到,从那日起,与容翡的关系明显更进一步。   容翡是个不太情绪外露的人,然则他的好恶,只要他愿意,便能让人清晰的感受到。就如他一旦决定某事,便会坚定的执行。   明朗被纳入容翡的势力范围之内,从此便与其他女子不一样了。   当当当。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愉悦的一天拉开序幕。   明朗听见铃铛响,眼未睁,便翘起嘴角,然后伸手,拉住床头的一根红线,一扯,帐上亦发出一声铃响,回应着外头的铃声。   那是容翡病中时,听竹轩里的那只铃铛,明朗专门要了来,挂在帐上,好与容翡“里应外合”,这样一来,容翡便知她醒了,听见他的招呼了。   容翡身穿朝服,外罩大氅,于如夜色般的晨时出门,从正院里穿行而过。   大雪覆盖整个院落,白茫茫一片。   容翡偶然的一瞥,发现一点艳色。   今冬异常寒冷,第一支梅花终于开了。   容翡走出一段,忽又折回,来到那初开的梅树下,仔细端详片刻,伸手折了两支,拿在手中。   行至侧院,轻轻将梅花放在铃铛下。   天光大亮时,绿水发现了那梅花,随即捧入房中,交给明朗,明朗忙让取了花瓶来,妥善布好。   梅香浮动。   今日无风,房中烧着地龙,还生了火盆,绿水便掀开门帘,通风透气,雪花清冽的气息缓缓渗入。   绿水跟着安嬷嬷学打络子,青山抱着个小炉子在门边守着,溶溶滟滟几个小的则陪着明朗玩穿花。   溶溶滟滟这些时日基本的规矩已学的差不多了,气色也养的好了些。两人与明朗差不多年纪,当初黄管家选人时,容翡曾有指示,大意是选几个懂事聪慧,却又不刻板,有趣点儿的。   前面的好理解,后面的黄管家琢磨了半晌,总结为:能陪明朗解闷儿的。   因此教导这两人时,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绿水也便不大拘着她们。两人本就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相处这些时日,便逐渐放开了,时常翻些花样,找些游戏与物件,陪明朗打发时间。   “姑娘,该你了。”溶溶说。   明朗以前也是个能玩的,什么踢毽子,抓石子儿,斗蛐蛐儿等等都能来,谁料溶溶滟滟却更胜一筹,起初两人还有点顾忌明朗身份,后来见明朗输了也从不生气,便渐渐露出真本事来。   滟滟手指尖挽了个十分复杂的花,明朗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无从下手。   溶溶在一旁指点:“姑娘,这样,这样,从这里穿过去,再一翻,从那里穿过来……不对不对,反了反了,哎呀!”   线散了,明朗大败。   滟滟嘻嘻笑着,将明朗面前的几枚铜板儿毫不留情的收进自己荷包里:“多谢姑娘啦。还来么?”   明朗还未说话,绿水斥道:“还来!这几日姑娘输了一个坑,你们都上瘾了是吧。”   溶溶吐了吐舌头,道:“是姑娘说不得留情,各凭本事的嘛。”   明朗摆摆手:“技不如人,愿赌服输,罢了罢了,莫说她们。今儿不玩了,明日再战。”   平日里她们倒也不玩钱,临到过年,便加了赌注,图个乐子罢了。明朗回京时,带了几只箱子,都是祖母让带的,其中一部分给明夫人,另一部分让她给明朗保管,说是保管,其实就是为了让明夫人安心,以后明朗拿不拿的回来另说,这样一来,至少不会再想着搜刮明朗,明朗身上的花用倒不缺。   溶溶滟滟收拾了桌上,给明朗拿来点心盒子,倒好茶,便去取了针线篮子过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开始剪窗花。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   明朗拈了个梅花糕,这梅花糕做的极好,形如梅花,呈金黄色,松软可口,甜而不腻,合着房中两枝梅花,仿佛糕中隐有梅香。   这是明朗在上安过的第二个年。   第一年过年,她病了,发着高热,躺在那小屋中,迷迷糊糊听见明府里欢声笑语,半夜爆竹声声,等后来可以起床,年已彻底过完了。上京如何过年,与扁州有何不同,她十分好奇。   “也没太多不同。”绿水道:“不过在天子脚下,要更热闹排场一些罢了。除夕上半日插桃枝,贴春书,悬春幡,画虎头,下半日街上会有驱傩会,今年这么大的雪,恐不一定能看见了。晚间则是一家人吃团年饭,守岁。”   明朗听着,基本和扁州民间差不多。   明朗好奇道:“容府每年也都这么过的吗?”   绿水笑道:“姑娘说咱们府吗?嗯,也这么过。不过现如今老爷带兵在外,两年或三年方回一次,家中就几个夫人和公子在,那几位夫人都是爱清净的主,即便过年,也就到容夫人那里一起吃顿饭便罢了。今年大夫人不在家,这年夜饭,便摆在二夫人院里了。”   滟滟道:“听起来还没我家过年有意思呢。”   绿水笑瞥了滟滟一眼,道:“今年不一样,有姑娘在,会热闹些,瞧,今年挂了好多灯笼,往年可没这么多。”   小年时树上挂满了玲珑小灯笼,这几日,则另挂了些大灯笼,红艳艳的灯笼映着白茫茫的积雪,未点灯便已是美景,可以想见除夕之夜,灯笼点亮之时又将何种盛景。   明朗倒不在乎热不热闹,只要与家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像平日一样随便吃顿饭,也是极好的。   说道这里,明朗忽想起一事:“子磐哥哥那日还要去宫中吗?”   越近年底,容翡越发忙起来,这几日都回来的比以前晚。明朗不由想,不会一直到除夕都这样忙吧,那当官真是太辛苦了。   绿水答道:“除夕日皇帝宫中设宴,宴请百臣,为一年盛事,公子自然得去。所以咱们府的年夜饭通常要稍晚一点,便是为等公子参加完皇宴。”   明朗点点头,明白了。   然而这一说,却立刻激起众人兴趣,就连安嬷嬷也有些好奇。   溶溶道:“绿水姐姐,皇家宴会是怎样的,你去过吗?快给我们讲讲。”   绿水失笑:“我哪有资格去那种地方!你们以为那是人人都能去的?便是你们常德小总管,至今也没进过宫宴里头去。”   “那绿水姐姐总大约知道一些吧,给我们讲讲吧。”   明朗也跟着众人一起,眼巴巴的瞧着绿水。   皇宫呀,皇家宴会呀,谁不好奇呢。   以前祖母曾对明朗提过两句,她那时还小,只晓得吃,哪里顾得着关心千里之外听起来毫无关系的皇城之事呢。如今隔的近了,容翡又在里头进进出出的,明朗自然而然的有所留意。   “这个嘛,”绿水道:“自然是天下之最盛。”   旋即说了些皇宴的排场,规矩,饮食菜式,还有嫔妃们的衣着等等,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末了,笑道:“姑娘要想知道,不若去问公子,公子可比任何人都清楚。”   明朗被勾起了兴趣,晚间与容翡吃饭时,便真的开口问了。   容翡听了,略沉吟,便道:“想去?带你去玩。” 第39章 . 三九 三九   啊?   明朗只是随口问问, 没想到得到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容翡:“想去吗?”   明朗:“……可以去?”   容翡点点头:“官员可带一两名家眷。”   明朗指指自己,不敢确定:“我,我算家眷吗?”虽说容府接纳她, 但从律法意义上来说,她始终不是容府人, 而且,到时宫中不查吗?   容翡淡淡道:“我说算, 便算。”   明朗笑了, 既然容翡这样说, 想来就没有问题,不过她又想起一事:“嗯,其他人不去吗?”   明朗想起府中的几位容家姑娘, 她们不去看热闹吗?如果自己去,会不会导致她们去不了?   显然容翡明白明朗所指,答道:“她们幼时跟父亲去过,嫌无聊。你尚未见过,带你去看看。去不去?”   “去!当然去!”   明朗万万没想到, 她回京后的第一次“游玩”, 竟然是去皇宫。   她又高兴又紧张。   高兴可以去长长见识,紧张什么都不懂, 怕乱了规矩, 给容翡丢人。   绿水教了明朗一些简单的皇宫礼仪, 道:“那日人多,姑娘跟着众人一起, 出不了错,不会刻意有人盯着规矩。再者,有公子在, 没人敢难为和笑话姑娘。”   明朗略放下心来。   然而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办。今年乱七八糟的,连新衣服都没来得及做,之前明夫人做慈母样时送她的那两套衣服,明朗不想穿,而且也不合适。   现做肯定来不及,只好去成衣铺。   好在到底是天子脚下,自有不少名店名铺。绿水又是个能干的,出去半日,便带回里里外外好几套新衣服。首饰珠宝倒不缺,上回容翡送了不少,她年纪小,倒不用打扮的太过华丽隆重。   最麻烦的是明朗还微微发着热。   容翡后来想起来,便说如果到时还不能完全退热,或除夕那日天气不好,此事便作罢。   于是乎明朗赶紧拼命喝药,每次还不到时间,便主动叫道:“拿药来!”特别大义凛然豪气干云。又每日眼巴巴在门口祈祷,千万不要刮风千万不要下雨千万不要下大雪……   她实在想出去走走。   这么着折腾,这几日竟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忙,也终于让她有了些过年的感觉。   除夕这日,明朗一早便爬起来,到门外一看,无风无雪,甚至天空还出现一轮日光,顿时欢呼一声。   宫宴申时开始,皇帝请客,无人敢迟到,宫门外自未时起便陆陆续续驶来各种马车,排起长队。   许多人下了车,在雪地里寒暄。   明朗掀开半截车帘,朝外张望,只见许多女眷也下了车,其中许多年轻女孩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在漫天雪色中如一抹亮丽风景。可惜她一个也不认识。   “容大人?”   马车外传来呼声。   容翡正靠在壁厢上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示意明朗在车中等候,便略一整衣袍,掀开门帘,下车去。   “马大人,王大人,来的甚早。”容翡往一旁走两步,未离开马车太远,与同僚招呼。   “哈哈哈彼此彼此。今日可要与容大人好好喝几杯……”   又有脚步声过来,显然看见容翡出现,便围来攀谈,期间还有女眷。   明朗听见声响,料想不会被注意,又好奇,便偷偷朝外看。   只见片刻间,容翡身周便站了不少人。   因是宫宴,不必穿寻常朝服。容翡今日穿了件月白圆领锦服,宽袖大袍,玉带束腰,外罩玄青色鸦羽大氅,身姿笔挺,面若冠玉,端的是一派清贵之气。   明朗眼珠一转,便见周遭数双眼睛落在容翡身上,眸如春水,面若桃花。   不知为何,那样的眼神让明朗微微有点不舒服,仿佛很小的时候看见祖母被其他小孩围着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顷刻便散。   子磐哥哥挺好看的,明朗心想。   宫门缓缓开启,有几名宫人跑过来,请容翡等人先进去。周边马车上的人闻声都纷纷从车上下来,预备进宫。   绿水掀开门帘,扶明朗下来。   容翡点点头,示意明朗过去。明朗便走过去,站到容翡身边。   明朗明显感觉到,周遭忽然一静,无数目光看过来,这一次,尽数落在她身上。   明朗本就有点紧张,被这么一看,顿时更加无措。不过她面对外人时习惯了克制情绪,因此面上并无显现。心里有点慌,可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又或者衣服哪处不妥当。   她不由看向容翡。   容翡仿若一无所觉,只道:“跟着我。”   说毕,旁若无人转身便走。   明朗忙紧紧跟上。   宫宴设在含英殿,过去颇有一段距离。带路的宫人远远走在前头。容翡身高腿长,明朗几乎要小跑方能赶上他,容翡走了一段,察觉到,便放慢步伐,迁就她的速度。   明朗第一次入宫,起先还新鲜于皇宫的高旷远阔,巍峨辉煌,然而走了许久之后,便觉得这皇宫实在太大了,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走的好累好累。   含英殿内摆设了上百张案桌,分列几排,官员与家眷们鱼贯而入,依序而坐。   容翡的位置在前几排,靠近大殿正中皇帝之座,皇帝还未来。   明朗坐在容翡身旁,四周官员们陆续入座,明朗又感觉到了无数的目光。她终于忍不住,稍稍朝容翡靠近,小声道:“他们怎么都看我啊。”   两人的外衣都已交由宫人捧走,殿内十分暖和,容翡展一展袖袍,仿佛思考了一会儿,淡淡道:“也许因为你可爱?”   明朗:……   越相处越能发现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两人关系更亲近后,明朗发现,容翡会一本正经说些不那么“正经”的话。有时候逗的人乐,有时候又挺吓人。   明朗无言的瞧着容翡。   容翡微勾起唇角,不再逗她,道:“我从未带过家眷进宫,众人惊讶罢了。”   原来如此。   “不必在意,他们知晓你身份后,便不会再看你。”容翡道。   明朗略略放心。   容翡身边的座位陆续来人落座。   不多时,赵蕤之与赵鸿之前后脚出现,并在容翡对面的桌前坐下。   赵鸿之马上注意到了明朗,赵鸿之一脸好奇,咦一声,问道:“阿翡,这位姑娘是?”   容翡简单道:“明家的。”顿了顿,又道:“如今是容家的。”   赵鸿之立刻明白了:“哦!原来是你的救命恩人!失敬失敬,有礼有礼。”说着笑嘻嘻对明朗抱拳施礼道。   明朗已从旁人的招呼声中知这二人身份,只觉这位皇子甚有趣,看得出与容翡关系很好,话语间随和而亲切,明朗对他便也有几分好感,微笑着行了礼。   赵蕤之听见救命恩人几字,目光从明朗身上一掠而过。   赵鸿之还想再说,皇帝却来了,带着几位嫔妃在正首龙椅上落座。   众人起身行礼。   明朗也跟着规规矩矩行礼,她第一次得见天颜,趁着人多,偷偷多看了两眼。想起以前祖母说的,皇帝跟常人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今日一见,还是跟常人有些不同的。   皇帝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略显老态,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显然平日里思虑过甚,这让他看上去显得威严而深沉。   驱傩舞过后,正式开宴。   这时皇帝注意到了明朗,得知她的身份后,哈哈一笑,从他面前的御桌上亲自选了盘点心,赏给明朗。容翡起身,带着明朗谢过,复坐下。   众人至此也终于都知晓明朗的身份,恍然大悟。   皇帝又与其他人说话去了,容翡对明朗道:“再无事了,吃吧。”   终于可以吃了!   明朗呼一口气,有点理解容家几位小姐为何不爱来了,倒不是无聊,而是吃一顿饭真心不容易啊。   为了给宫宴留肚子,明朗中午便没吃多少,谁知来后这般那般折腾了许久,早已饿的饥肠辘辘。食物一上来,明朗都要两眼冒光了。   毕竟是宴席,今日都不谈政事,皇帝亦难得的放松,与群臣们谈笑晏晏,一时间歌舞升平,把酒言欢,筹光交错,整个殿内一片热闹。   明朗无需应酬,只管埋头吃。   再如何饿,她吃相依旧端庄。安安静静坐着,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吃,不急不躁。   宫人们端着托盘,酒盏,穿梭不停,不断更换菜式。   案桌较宽,有些托盘放的稍远,明朗个子小,胳膊短,夹不到,只好眼巴巴看着。   容翡与人说着话,眼睛却始终留意着明朗的动静。见她那眼神,便伸手,替她夹菜。   明朗顿时高兴了,“谢谢子磐哥哥。”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好吃吗?”容翡轻声问,他发现明朗无论吃什么都吃的很香,看她吃东西,有一种享受感。而且她不大挑食,好吃的就多点,不好吃的就少吃点,不会挑来挑去,这样不吃那样不吃的。   “好吃呀。”明朗两颊微微鼓起,吃的嘴唇油润。   宫廷菜式花样繁多,制作精良。有些菜民间也有,有些却是御膳房独创,味道有些极好,有些却不过尔尔,但作为一名馋嘴小猫,明朗很想每道都尝尝。   “那就多吃一点。”   容翡今日也难得完全放松,见她吃的开心,心情也跟着开阔。   “还想吃什么?”   “……都想吃。”明朗摸摸鼻子。   “唔。”   接下来的时间,明朗便认认真真吃东西,容翡则默默无言帮忙布菜,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两人一来一往,俱十分自然,旁人却只看的眼珠都要掉下来。   这还是那位冷酷无情,不近女色,淡漠疏离的容翡吗?   何时这么会照顾人。何时曾这么照顾过哪位女孩儿?   筹光交错间,殿内烛火辉映,容翡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最为人称道的那双眼睛,望着那小姑娘时,如清风明月般,含着笑意,温和缱绻,简直不像真的。   明朗对此却毫无察觉,她早已习惯与容翡的相处,也习惯容翡春风化雨般的照顾,在她心里,他好像就是那样的人。   她注意到一件事。   “咦,你怎么不喝酒?”   明朗目光一转,便发现其他官员貌似都是喝的酒,而容翡面前却是一壶茶,别人来与他喝酒,他也只是以茶代酒。   容翡道:“圣上特许,我可以不喝酒。”   “为什么不喝?”明朗好奇心发作。   “不为什么。”容翡倒了一杯茶。   明朗:“不喜欢喝吗?”   容翡喝茶,不说话。   明朗:“还有不喜欢喝酒的吗?酒的味道很好啊。”   容翡轻扬眉头:“哦?你喝过?”   明朗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祖母喜欢喝,偶尔她会用筷子蘸几滴喂我。”   容翡唔了一声。   明朗忽然灵光一闪,好像猜到了什么:“难道你酒量很差?怕喝酒误事?”   容翡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明朗却感觉自己好像猜对了,追问道:“真的呀?”   容翡道:“不吃了?”   明朗:“……吃。”   明朗又吃了些甜点,终于饱了。   她摸摸腹部,已悄悄鼓起,坐着都有点不舒服了。又有人过来与容翡说话,明朗便乖乖坐在一边,自己喝水。   她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的父亲,明远山。   明远山隔着几排的距离,显然早看见她,不时朝她张望,像是想过来,又不好意思过来。   小年日明府之事,他后来终于搞清了始末,弄明白为何明朗那日会问她生辰之事……他与明夫人大吵了一顿,然而事已造成,无法挽回。此刻见了明朗,心中有些愧疚。   明朗却心中十分平静,那日大哭过后,心里有些东西仿佛就真的失去了,也放弃了。   明朗很快移开目光,低头看杯中茶水。   “若无聊,可出去转转。”   耳边忽听到容翡低声道。   明朗抬起头。   容翡眸光淡淡扫过明远山的方向,道:“不要走远了,半个时辰后就可出宫回府。”   明朗正想消消食,容翡叫来一个宫女,带明朗出了含英殿。   含英殿外行走的正道已被清扫干净,白雪整齐有序的堆在两侧道旁,其他地方则依旧覆盖着积雪。色彩浓烈而绚烂的巍峨建筑,搭配洁白厚雪,是为天地间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除了明朗之外,还有不少女眷也出来了,三三两两,雪中结伴漫步。   明朗一个都不认识,张望一眼,见不远处似有一片梅林,便朝那里走去。   果真是一片梅林,不过还未开花,枝头上零星点缀着几朵花蕊。林中却有几棵大树长的极好,也不知是何品种,枝干粗壮,枝繁叶茂,在严寒中更显郁葱。   明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刮来一阵风,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陪伴的宫女忙道:“姑娘冷吗?要不要回去?”   明朗道:“无事,我再待一会儿。”   宫女便道:“那奴婢回去帮您拿个手炉来。”   宫女转身而去。   明朗站在树下,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又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正要往前走走,忽然一声轻响,高空落下一件东西,直掉到她脚边。。   低头一看,竟是一根鞭子。   明朗愕然,抬头,更是一惊。   头顶树上,竟有人!   一个女孩儿藏身在茂密的树叶间,一手伸在半空,显然鞭子从她手中跌落。   明朗差点叫出声。   “不准叫!”   女孩儿食指竖在唇边,压低声音,凶巴巴命令道。 第40章 . 四十 四十   明朗万万没想到树上竟藏着人, 且在这皇宫之中,青天白日之下。短暂的惊讶之后,倒没有多害怕, 反倒那女孩儿目光警惕,朝外张望, 生怕被人发现。   所幸此处较为僻静,无人过来。   明朗好奇的打量女孩儿。   只见女孩儿妆容装扮都十分华贵精致, 想必是今日进宫的某位官宦之家的小姐。生了一张鹅蛋脸, 五官秀丽, 两道眉毛比常人黑,修了个女子不常见的平眉,立刻显出一种   明朗仰着头看她。   女孩儿见没有引起注意, 松了口气,旋即看向明朗。   “帮我把鞭子捡起来。”   女孩儿神态间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语气却不复刚刚的凶狠,坐在一节粗大平坦的树杈上,一手抱着树干, 一手指了指明朗脚边的鞭子。   明朗弯腰, 拾起鞭子。鞭子颇有几分重量,不知什么材质, 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把手处镶嵌着几颗漂亮的宝石。   “扔上来。”女孩儿说。   明朗将鞭子奋力一扔, 却失了准头,啪一下打到树枝上, 树枝上的积雪顿时簌簌而下,浇了明朗一头。   “哎呀。”明朗慌忙拍着脑袋。   “……再来。”女孩儿说。   明朗再扔。   啪嗒,又跑偏了。   再来。   啪嗒, 半空中掉下来了。   女孩儿:“……”   女孩儿嫌弃道:“你怎么这么笨!力气这么小!”   明朗想反驳又反驳不了,脸颊发红。帮了忙还被人瞧不起,什么道理呀。   明朗抿了抿唇,把鞭子往地上一放,说:“你自己下来拿吧。”   女孩儿:“……”   她想下去,又明显担心被人发现,一时踌躇,最后说:“好了,不骂你了。再来。”   明朗倒也不太计较,女孩儿虽然说话不好听,却并不让人讨厌。明朗回头看看,那宫女没那么快过来,亦没有人察觉这边动静,明朗将鞭子往袖中一拢,往左右手心里哈了口气,抱着树干,三下两下便爬上去了。   一鼓作气,直接爬到女孩儿那跟树枝上。   这下换女孩儿睁大眼睛,愣愣看着明朗,满脸的惊愕与意外。   “喏,给你。”明朗把鞭子递给女孩儿。   女孩儿回过神来,面上错愕转为惊喜。   “可以呀你小不点。”女孩儿上上下下打量她,完全没想到明朗身手如此敏捷,竟比她还快,三两下就上来了。   明朗有点小得意,努力保持着谦虚:“我小时候在乡野长大,这不算什么。”   以前她爬过更高更大的树呢,生病后身手退弱了许多。   “怪不得。”女孩儿点点头,明朗这么小小露了一手,顿时让女孩儿转变了态度,道:“既然上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她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树干上的雪都被她清扫过,露出干净的树皮。   明朗略迟疑,在她一旁坐下。   “你来参加宫宴的?”女孩儿问。   明朗点点头,想一想,也问她:“你也是吗?”   女孩儿撇撇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副仿佛很嫌弃很无聊的样子。   “你在树上干嘛呀。”明朗忍不住问道。   “玩啊。”女孩儿晃荡着双腿。   明朗想说冬天的树上有什么好玩的,太冷了。但见女孩儿似乎乐在其中,便没有说出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趣。明朗对眼前的女孩儿很好奇,看样子似乎跟她差不多大,只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正想着,女孩儿却问明朗了:“你哪家的呀,从来没见过你。”   明朗回答:“明家的……忠祥伯府的。”顿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我现在住在容国公府。”   女孩儿瞬间便瞪圆了眼睛:“容国公府?你就是那个,容……容公子的冲喜娘子?”   看来女孩儿很早就偷跑出来玩耍了,刚刚宴席上圣上还特地赏赐过明朗,在场之人应都知道她了。   明朗轻轻嗯了一声。   殿上她看见有许多女孩子对她投以艳羡的目光,还以为眼前这个女孩儿也一样,谁知女孩儿却啧啧两声,一脸同情道:“真可怜,居然跟容……公子那样的人住一起。很辛苦吧,天天对着他。”   明朗疑惑不解:“不辛苦啊。他很好啊。”   女孩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像听到什么恐怖的故事。   明朗不明白女孩儿为何这样说,却不愿容翡蒙受不白之冤,随即认真道:“子磐哥哥真的很好啊,对我特别好。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女孩儿足足瞪了明朗好一会儿,见她神情不似做假,忽然笑了,“你这人,真有点意思啊。”   明朗不明所以。   女孩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朗。”明朗礼尚往来:“你呢,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   女孩儿一挑眉:“我的名字啊,说出来吓死你!”她朝外一看,对明朗道:“来人了,你下去吧。不要对人说看见我了——尤其不要对容……公子说。”   明朗也朝外一看,原是那宫女远远走来。   “明朗是吧,看你挺顺眼的,等天气好了了,哪天去找你玩。”女孩儿说着,站起来,将鞭子朝头上一根枝桠一甩,借力蹭蹭蹭的爬上去了。   明朗不敢耽搁,迅速爬下树。   宫女并非发现异样,将手炉递给明朗,明朗装模作样的又转了会儿,方回去。   回容府的马车上,明朗一直想着那女孩儿。   女孩儿虽有些仿佛天生高高在上的骄纵,但并不惹人反感,说话直来直去,举手投足间有股特别的爽朗。   明朗很想问问容翡,听那女孩儿的意思,与容翡应是认识的。但想到女孩儿的叮嘱,还是作罢。女孩儿说以后来找她玩,是真的吗?她来京城后还尚未交到一个同龄朋友,这让明朗很期待女孩儿的到来。   “今天玩的开心吗?”容翡忽然出声道。   “啊。”明朗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开心呀。”   容翡仔细端详明朗神色,见她笑眯眯的,并无不妥,方点点头,道:“今日不方便,改日再带你来,好好转转。”   “啊,还可以来?”   容翡颔首:“当然。只要你想。”   明朗笑起来,容翡说的很随意,那口吻和神态,仿佛明朗想要什么,他都可以办到,都可以为她办。   不过明朗对皇宫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来过一次就已足够。皇宫虽雄伟壮丽,她却更喜欢容府一点。   今日的容府装点的绚丽堂皇,大红的灯笼挂了满院,红彤彤点亮除夕之夜,平添几分热闹。   容府的年夜饭早已准备好,只等他二人回来。   两人先各自回去换衣服,容翡道:“你还未见过我那两个妹妹罢,她们与你年纪相仿,算的上乖巧懂事,你们应能玩到一处。今日认识认识,以后好好相处。”   明朗早就想见见她们,一听就连连点头,愈发高兴,充满期待。   容翡有点事,让明朗先去,他稍后便到。   二夫人院中正厅里已开了张桌子,打开门,对着外头满院的红灯笼。   “哟,回来啦。算着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来,过来坐。”   二夫人抱着个婴儿,招呼明朗,一旁坐着三夫人,对她微微一笑。   明朗行过礼,眼睛望向坐在一旁的两个女孩儿。   “你们还未正式见过吧。喏,这是姝儿,这是静儿。静儿比你大一岁,姝儿与你同年。”二夫人朝明朗介绍道。   容静儿虽大一岁,却与容姝儿一样高,两人站在一起,远看似双生姐妹,面部轮廓也有点相似,都是美人胚子,只不过容静儿面相温婉,看着颇为文静,容姝儿却带着几分冷淡。   几个女孩儿相互见过。   明朗朝二人友好微笑,容静儿回以礼貌的一笑,容姝儿则下巴微抬,不冷不热的回了个礼,明朗发现,二人看她时,眼中都似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明朗不明所以。   明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的态度让她有点不安。   二夫人与三夫人到一旁去说话了,小婴儿躺在一个小摇篮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明朗听着好玩,便走过去,弯腰看小婴儿。   小婴儿盖着一张小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好奇而懵懂的盯着明朗瞧,并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十分可爱。   明朗忍不住伸出手,捉住那小婴儿的手。   只是还未来得及逗她,忽然容姝儿过来,一把挥开明朗的手,压低声音,喝道:“谁准你碰我妹妹的?” 第41章 . 四一 四一   明朗一愣, 手悬在空中。   二夫人与三夫人正在看一张单子,不曾注意到这边动静。   容静儿轻轻扯了一下容姝儿,容姝儿又瞪了明朗一眼, 将小婴儿的手塞进被子中,戒备的守在摇篮旁, 那样子,分明不想明朗再靠近小婴儿。   明朗讪然, 放下手臂。   这时, 容翡来了。   众人都等着他, 他一来,容府的年夜饭终于可以开席了。   容姝儿和容静儿从容翡踏进房门时,立刻换了副模样, 两人一同行礼:“见过兄长。”   规规矩矩,谦恭和顺,温婉有礼,尤其容姝儿,完全不似刚刚那副冷淡和凶悍模样。   容翡面容清冷, 语气却温和:“都坐吧。”   容翡在正首落座, 二夫人吩咐上菜,与三夫人到侧首坐下, 容姝儿与容静儿坐在另一侧, 明朗原本要去坐下首, 却被容翡叫住,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二夫人三夫人微笑着让明朗随意。   容姝儿与容静儿对视一眼, 皱了皱眉。   今年容夫人和容国公都不在,这年夜饭显得有些冷清。好在有二夫人三夫人两人在,倒也不至于冷场。毕竟都是自家人, 随意聊着些话。   明朗边吃东西边闲听着。   她们说起容国公来了信,边疆一切顺利。容夫人也来了信,容夫人于过年前顺利抵达,老夫人的病情有所缓解,让她们不必担心,心中还提起明朗,甚为挂念她。   明朗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她想起小时候在扁州过年,祖母是个爱热闹的人,除了家中嬷嬷仆役外,祖母还会留来拜年的庄子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一起吃饭,有时也会宴请街坊邻居,一大群人围着炉火谈笑风生,热闹无比……   容府并不热闹,然而却有另一种温馨。   二夫人问明朗今日参加宫宴的事。   明朗一一答了。   二夫人笑道:“阿翡说带你进宫,我还是放心的。你乖巧懂事,不像我们家的某位,进宫就惹事,让人头疼。”   容静儿嗤嗤笑,容姝儿叫了声娘,不满道:“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说!”   三夫人笑道:“也怪不得你娘说,当年可吓的我们不轻。”   容姝儿:“姨娘你也帮腔!不就那一次嘛!”   二夫人不留情面:“那是后来不带你进宫了,不然不定还有二次三次呢。”   容姝儿撇嘴,小声嘀咕:“谁稀罕进宫了。”   明朗听的好奇,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心里也有些释然,看来这容姝儿从小便不大省心,那么她对自己的态度,或许也只是性格使然,并无它意,待以后熟了,或许便好了。   这时容翡微微带笑,开口道:“听闻前些日子你们两个都有不适,现在可都好了?”   容静儿答道:“谢谢兄长关心,还有一点咳嗽,已无大碍。”   容姝儿跟道:“我也好的差不多了,谢谢兄长关心。”   容翡颔首:“近日天冷,少出门。”   两人连连点头。   容翡又随口问了几句家常,容姝儿与容静儿问一句答一句,丝毫不敢含糊。   明朗在一旁看着,忽然感觉到,容姝儿与容静儿好像有点紧张。她们脊背挺直,坐的端端正正,容翡说话时,两人目光都紧紧盯着容翡,神色不复面对二夫人三夫人时的轻松随意,看起来谦恭有礼,目光中含着热切与敬重,却又带着一抹紧张和敬畏,仿佛不敢靠近。   与容翡说话时,实在不像兄妹,反像学生面对教书先生时的模样。   宴席慢慢进入尾声,众人一起喝过花椒酒,吃过五辛盘,年夜饭便到此结束。   因容翡明日还有元正大朝会,几个女眷,包括明朗在内,都还未完全病愈,不宜熬夜,二夫人便让黄管家带着些小厮侍女守岁,其余人便散了。   明朗行礼告退。   容姝儿容静儿客气而冷淡的与她告别,一句话不多说。   其余人并未察觉到她们之间这微妙的暗涌。   但明朗可以确定,容姝儿和容静儿真的不喜欢她。   为什么呢?   明朗想来想去,想不到自己究竟哪里得罪她们了。明朗统共没有见过她们几次,今天尚算第一次正式见面,正式说上话,她们对她的不满究竟从何而来?   短短几次会面,明朗可以感觉到,容姝儿容静儿并非明雪明如那样的人,她们对明朗的不满也不似明雪明如那般的恶意和刻薄。   为何不喜欢自己呢?   难道自己真是不讨喜的人。   明朗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   虽然过去一段时间,她被明夫人等人打击,曾活的不尽人意,但她并未由此变的自怨自怜,不会因此完全否定自己的一切。她只是会反省,思考自己是否哪里做的不对,或无意中犯了忌讳,才招致她二人不喜。   明朗是很想与她们做朋友的。   然而却仿佛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样的落差,不得不感到失落。   如果是旁人,便也罢了。但她们是容翡的妹妹,明朗心里很在意,这失落也就更多一点。   明朗实在想不通,也不好拿这种事去烦容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朗心想,祖母以前说过,人与人的相遇与交往,要看缘分。也许以后与容姝儿容静儿之间会有转机,但目前便这样吧,既然不喜欢她,她便尽量少与她们接触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而之后,天气持续恶劣,大雪几乎下的要封城,所有人能不出门的便不出门,这样一来,明朗倒与容姝儿二人几乎没再碰上面。   虽是过年,容翡却很忙。先是元正大朝会,接着外省官员的朝会,外来使节大会……这些事儿皇帝都少不得叫上容翡,直至初五,容翡方能脱开身,得到几日假期。   容翡戴上兜帽,黑色官靴踏过厚厚积雪,犹如行走在茫茫大漠。身后传来赵鸿之的声音。   “阿翡,等等我。”   容翡回头,赵鸿之快步追上来。   “我说,从前恨不得住在宫里的那位勤勉过人的容大人去哪里了。如今一下朝就急急忙忙回家,阿翡,你这不对啊。”   赵鸿之与容翡身高相仿,肩膀一撞容翡,挤眉弄眼,颇不正经。   容翡淡道:“三皇子,注意你的仪态。”   赵鸿之挥挥手:“本王无仪!近日太忙,早想问你,那天的明家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啊?”   容翡波澜不惊:“什么怎么回事?”   赵鸿之:“少跟我装。这么多年,可是头回看见你这么待一个姑娘。”   自那日容翡带明朗进宫,这些时日,坊间不少茶余话题都是有关二人。都说容翡不近女色,心如止水,对女子疏离冷淡,却不曾想,竟会有如此体贴照顾人的温柔一面。   赵鸿之也同样好奇心满满,“你可别拿什么冲喜娘子,救命恩人之类的话搪塞。给本王说!实!话!”   容翡目视前方,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赵鸿之还要再逼问,却听容翡问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说到正事,赵鸿之脸色一正,道:“查出来了。当日你喝的那晚茶水中,所放毒药名为寂寂草,是苗疆之物,此物稀有,近年来几尽灭绝,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寂寂草,状如普通野草,很难分辨,无色无味,其毒性说不上太强,却甚为特殊。   它可致人昏迷,陷入沉睡,并非立刻致死。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会在寂静中一步一步蚕食和摧毁病人意识,直至病人完全失去意识,悄无声息死去。故而得名寂寂草。   下毒之人不敢让容翡忽然暴毙,故而寻来寂寂草,先收买容府那几个侍从,于茶水中下毒。再让那太医提出静养之法,只待数日后,容翡无声无息死掉……   然则谁也没料到,容夫人急病乱投医,竟会请来一个冲喜娘子,而这冲喜娘子竟是个小话痨,无意之中,打破寂静,挽回容翡消散的意识……   容翡想起卧床之时,于那虚无的迷雾之中听到的声音,不由笑了。   赵鸿之奇道:“你笑什么?”   容翡微微一笑,道:“方才你说莫拿救命恩人搪塞你,实不相瞒,她真是救命恩人。”   容翡简单的讲了讲昏睡中的事。   赵鸿之听罢,不由拍掌,“这事要谢容夫人,更要谢明家小姑娘,你命不该绝。”   赵鸿之并非信口乱说,试想想,一般人陪护昏睡病人时,或怕扰了病人心神,或自身害怕,不敢出声。这明朗却出人意料,絮絮叨叨,误打误撞,救人一命。   赵鸿之摇头道:“难怪你对人家好,救你一命,确应对人好……嗯,不对啊,你明明方才才知她确为你救命恩人。”   容翡从容道:“我一向视她为救命恩人。”   赵鸿之深表怀疑:“是吗?”正事谈完,他复又恢复玩世不恭模样,道:“此乃天意,也乃缘分,难得见你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你要不要考虑……”   容翡面无表情打断赵鸿之:“她还小,我只当她与静儿姝儿一样。再者,我说过,暂不考虑成家之事。”   赵鸿之道:“但你早晚得考虑。如今局势未定,你我也还尚年轻,但再过几年,这些事不见得你我能自己做主。”   天空飘起细雪,落在容翡帽檐上。   赵鸿之接着道:“如果到时父皇让你娶飞飞,你娶还是不娶?”   容翡:“他不会。”   赵鸿之:“万一呢。你我身在这帝王皇亲之家,命运向来由天不由我。”   容翡眼神冷然,淡声道:“那是你。”   赵鸿之大笑一声:“哈哈,不愧是阿翡,不过你也倒有这本事。这一点上,我确不如你。”   两人并肩而行,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   “不过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没碰上喜欢的人罢了,若真碰上那么个人,你那些原则,忧虑,可还能坚持?”   容翡脚下微微一顿,道:“你若能将思虑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用到政事上,我也不用这般辛苦。”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论君臣,更像兄弟。赵鸿之比容翡还小一点,更一向视容翡为兄长般,两人私下讲话向来随意,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赵鸿之叫道:“冤枉,这几日忙的要命,烦都烦死了,就能对着你喘口气了。什么风花雪月,还不是关心你嘛。”他不怕死的道:“话说回来,那明家小姑娘乖巧可爱,过的几年长大了,肯定仰慕者无数。”   容翡微微拧眉:“她还小。”   “女孩儿长大是很快的,”赵鸿之道:“一年一个样,不要几年,便是大姑娘了。”   容翡面容平静,沉默着前行,风雪似乎越来越大了,肩上落了浅浅一层。   赵鸿之迎风而行,呛了一口冷风,咳嗽两声,继续道:“你到时若有这个心思呢,我定助你一臂之力。若没有这个心思呢,你也放心,作为你的救命恩人,我也会帮她寻一门好亲事,择一良配……”   容翡面色忽然冷下来,冷声道:“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自有打算。”   赵鸿之:“……生气了?”   容翡:“身为皇子,要有皇子的样子,你现在像什么,像青楼里的老鸨。”   赵鸿之:“……”   赵鸿之意识到容翡仿佛真的生气了,旋即识趣的闭嘴:“好吧,不说了,去我那里喝一杯?”   容翡:“我要回家。关于明年河道修缮之事,你自己想办法回禀皇上,近日不要找我,我休沐。”   赵鸿之:“啊,不要啊,阿翡,不要弃我而去。”   容翡一甩衣袖,疾步离去。 第42章 . 四二 四二   容翡虽得了两天假, 却依旧不得空闲。朝廷与民间都走不完的亲戚串不完的门,容国公府向来不热衷应酬,平日里倒罢了, 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应酬无法避免。   这两日外头递进不少名帖,容翡也送出去不少名帖, 又外出亲自去了好几个地方,差不多忙足了两日。   傍晚时分, 容翡从外头回来, 才走进院中, 便听得一阵笑声。   是明朗的。   容翡唇角不觉扬起,周身寒意如云般徐徐消散。他缓缓走至侧院,停在门口, 不出声,朝里头看。   今日难得雪停了,明朗在房中憋了整整一日,待得晚间风也停了,便到房外散散气。   绿水做了个鸡毛毽子, 几人便到雪地里踢毽子。冬日里众人都穿的多, 尤其明朗,被安嬷嬷裹的像个圆滚滚的球, 动作起来十分不方便。   众人围成一圈, 明朗提着袄裙, 神色紧张,毽子高高飞起, 明朗伸腿去踢……腿短了,够不上。   “啊啊啊,姑娘让开。”   溶溶滟滟两人上前抢救, 结果像两只球般,撞到一起,又砰一下分开,双双倒地。   众人爆笑。   明朗也笑的不行,廊下灯笼的光芒映照着雪色,照亮明朗明亮的笑颜和弯弯眉眼。   她逐渐变的爱笑了。   容翡看着明朗,眉头舒展。   前几日赵鸿之的调侃犹在耳边。诚如他所言,容翡人生近二十余载,的确不曾对哪个女孩儿这般亲近,即便是自己的两个妹妹,也不曾这般相处。   你对她有旁的心思吗?   容翡试问自己。   一开始只是恻隐之心,后来成为一种不由自主,似乎带着责任的意味。明朗是个招惹喜欢和惹人疼爱的女孩儿,但她现在太小了,只能看做妹妹。   那么以后呢?   容翡发现自己不像排斥和对待其他女子那样,但那也终究是很遥远的事。身在容家,容翡身上背负着容家的使命,如今局势未定,前途未明,朝堂风云变幻,一切都是未知数,在尘埃落定之前,他没有心思,也不愿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看着明朗的笑容,容翡只有一个想法,将她想要的,最好的,都给她,让她快快乐乐长大。   “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这一日,容翡问明朗。再过几日,便是明朗的生辰。   明朗惊讶道:“上回已经过了生辰呀。”   容翡道:“那是顺带,上回说过,正日会再给你过一次。”   明朗没想到容翡还记得,笑起来,随道:“不用啦,是不是正日都没关系呀,已经过过了。”   容翡略一沉吟,“礼物还是可以再送的。”   明朗忙摆手:“不要不要真不要了,上回给的太多啦。”   容翡却微微拧眉,沉吟不语,似仍在思索送什么好。明朗心里暖洋洋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容翡还记得这事已足够让她欢喜。   明朗撑着下巴,趴在案几上,眼眸里带着笑意和感动,望着容翡。   容翡一抬眼,微微扬眉:“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明朗轻声道:“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晓得以后怎么回报。”   容翡勾唇,这是明朗的又一优点,知足不贪婪,懂得感恩,且从不掩饰她内心里真正的喜爱和谢意。虽然付出不是为了得到回报,但能得到对方的良性反馈,总是件愉悦的事。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容翡道,“你,真是我救命恩人。”   明朗睁大眼睛。   容翡便将寂寂草的事讲给她听。   “真的吗?!”明朗不可思议,总觉得是不是容翡故意编出来的,可按他的性子,似乎没必要编这么一出。一是一,二是二,一码归一码,他不会刻意用假话这么哄她。   “真的。”容翡颔首,一本正经道:“恩公。”   明朗咯咯咯笑起来,这下她有点相信了。当初容夫人说容翡能醒来有明朗的功劳,明朗自然不敢居功,只当是客套话,如今得知自己居然真的有帮到忙,不禁开心。   只是感觉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呀。   “所以日后不要再提回报,这是你应得的。”容翡说。   明朗仍旧有点不安,道:“可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所以不要再送什么生辰礼了。”比起她无意为之的,容翡和容家给她的已经远远超出她曾期盼的,那对她来说,也一样是莫大恩惠。两者某种程度上,已经相抵。   容翡面无表情道:“好的,恩公。”   逗的明朗又笑了。他把她当小孩儿一样,但这样的他其实也有点像小孩儿。   这次交谈之后,明朗以为这事便这样过去了,没再放在心上,不料生辰那日,容翡还是给了她一个惊喜。   生辰那日,二夫人三夫人都遣人送了礼过来,明朗亲自去谢过,厨房准备了面条,明朗便等着容翡回来一起吃寿面。   华灯初上,容翡踏着积雪快步而归。   进门后,大氅也未来得及脱,便叫道:“明朗,过来。”   明朗听话的跑过来,站在容翡面前。   容翡道:“伸手。”   什么呀,好神秘。明朗被勾起好奇心,赶紧伸手,目光注视着容翡的动作。   容翡一手一直揣在衣袖里,此时便往外掏,掏到一半,忽然停住,面色微微一变,手里的小东西一动不动,莫非被捂死了…容翡静了几秒,幸而小东西动了动肚皮,还是活的。   明朗伸着手,片刻后,感觉到毛茸茸的温热,待看清是什么后,登时惊呼一声。   竟然是一只小猫。   通体雪白,巴掌大小,还不太能站的稳,在明朗掌心中颤颤微微细声细气的叫,显然出生不久,十足十的一只小奶猫。   “哪里来的?”明朗真的被惊喜到了。   “偶然得之。”容翡云淡风轻道。   明朗完全被小猫吸引住,小猫在她手中歪歪扭扭的站着,太可爱了。   “它眼睛是蓝色的!”小猫竟然一对蓝眼,蓝宝石般。   常德一旁答道:“这是西域传来的蓝眼猫,整个大雍不过几只,姑娘可得好好养,咱们公子弄到这猫可不容易呐。”   容翡一瞥常德,常德嘿嘿笑,退到一边。   明朗抬眼看二人,觉得好似二人神色有点不对,随即道:“子磐哥哥,你从哪里弄来的呀。”   容翡淡淡道:“宫里。来路正统,安心养。”   明朗闻言便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哦了一声。   这猫的确来路正统,只是其中有个小插曲。   赵鸿之的母亲生前很喜欢猫,在宫中专门设有狸奴监,养下许多品种珍贵的猫儿。她死后,赵鸿之仍将狸奴监留了下来。   前两日,赵鸿之偶然说起有一只猫生了几只猫崽,品种十分稀缺,好几位娘娘和外头的贵女都想要。容翡听见,心念一动。   “我要一只。”   赵鸿之奇怪,旋即明白:“给你家那小姑娘呀。既是你救命恩人,再怎么也得给她留一只。不过呢,我这猫儿精贵的很,全天下就这么两三只,你得亲自来聘。”   几位皇子都还未开府,俱在宫中居住。宫中等闲人等不可随意进入,赵鸿之原可以直接将猫带到宫门外或者下朝后交于容翡,但他记着上次容翡将修缮水渠之事尽数丢给他,便乘机难为容翡一把。   除却民间专门的狸奴市场,一般人家的猫不买不卖,也不白送,谁想要猫,须得上门去向主人家聘,更正式些的,还需立纳猫契。   翌日。   金銮殿上,皇帝高坐,朝臣满堂,肃穆而火热的讨论政事。   忽然,皇帝停下来,抽抽鼻子。   “怎么有股异味?”   众臣亦停下,鼻子耸动。   “是啊是啊,的确有种异味。”   “闻着像鱼?”   “这殿中怎会有鱼?”   宫人内侍立刻匍匐在地,“皇上明鉴,殿中每日清扫,绝无任何腌臜。”   皇帝摆摆手,让人起来,问容翡:“容翡,你可闻到?”   容翡长身玉立,双手拢于袖中,一如平常的清贵从容,淡声道:“臣未闻见。”   皇帝疑惑,难道朕的鼻子出了问题。其余人等听容翡如此说,也不由面露疑惑,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那异味似有似无,弄不真切。   只好忍着那气味,继续议事。   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宜人,那味道始终若有若无的存在,且貌似愈来愈强烈,皇帝本就被政事弄的心烦,再被那异味一熏,简直头昏脑涨,忍了片刻,甩袖而起,提前退朝,匆匆离去。   容翡下朝后,径直去了三皇子殿内,面无表情从袖中掏出一串小鱼干,面无表情丢给赵鸿之,面无表情道:“猫拿来。”   赵鸿之捧着那散发着腥味的小鱼干,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3章 . 四三 四三   容翡向来都雅正自律, 清贵从容,如同一块无瑕美玉,仿佛不会犯任何错误。一直是皇帝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赵鸿之从小深受摧残,如今终于奇迹般抓到容翡一出囧事, 虽然无伤大雅,却仍旧让他狂笑不止, 只恨不得向全天下宣而告之。   容翡面无表情的等赵鸿之笑完, 揣着小猫走了。   看到明朗面上欢喜的笑容, 容翡心里便又原谅了赵鸿之。   “取个什么名字呢?”明朗问。   “你随意。”容翡说。   明朗以前从未养过猫,这小奶猫又太小了,她着实有些无从下手。好在西市有专门的猫舍, 里头猫儿用的东西一应俱全,绿水青山去买了许多物件,又向店主请教了半日,总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养宠物就像养小孩儿,需要无比的耐心与细心。明朗正好两样俱全, 又脾气好, 几日下来,小猫便开始认主, 最喜欢趴在明朗怀里或腿上睡觉。   小猫俨然成为侧院的一份子, 明朗走到哪里都带着它。   它有时候乖乖让明朗抱着, 有时候则挂在明朗腿上,或者爬到明朗肩头蹲着。   “喵, 喵,咪咪咪咪~”   一次它忽然不见了,前一刻还在明朗背上挂着呢, 明朗正在院中看溶溶几个堆雪人,伸手去捞背后,方发现小猫不见了。   所有人分头寻找。   “喵~猫儿猫儿出来。”   “猫儿咪咪,猫儿咪咪,出来吃小鱼干啰。”   几乎将整个小容园翻了个遍,明朗差点急哭了,终于在雪地里找着了它。它通体雪白,蹲在雪地里时与皑皑白雪几乎同为一色,难怪没人能发现,还是它自己玩好了,方主动现身。   明朗失笑,抱着它冻的瑟瑟发抖的身体,心念一动,道:“便叫你雪球吧。”   雪球虽名贵,却并不难养,除了爱喝奶和爱吃小鱼干外,其他东西也都能吃。   明朗与容翡吃饭时,常会随便拨一点桌上的菜给它,它也不挑,在二人旁边吧嗒吧嗒吃了。   宠物随主,雪球在吃这一点上完美的习得了明朗的个性,每日吃的美滋滋,圆滚滚。时光流逝,明朗的身体日渐好转,雪球则日渐长开,也愈发顽皮了,总喜欢往外跑。   一日,雪球又跑出去了,明朗追出门外,却看见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容姝儿与容静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容园,雪球跑到两人脚边,抬头打量这两个陌生人,蓝色的眼睛在雪里若剔透的玻璃球。   “是你们?”明朗充满意外。   距离上回除夕见过她们二人后,几人再未碰面。这也尚是明朗第一次在小容园看到她们,料想应是来找容翡的。   果然。   容静儿道:“我们来兄长书房取几本书。”   绿水等人出来,忙过来行礼,然后稍稍退后,站到一旁。   明朗知容翡不在,便请她们到侧院中坐坐。   容静儿看看容姝儿,两人都朝侧院里瞥了一眼,容静儿道:“不了,书已取到,这便回去了。”   说着要走,容姝儿却未动,低头看着脚下。只见雪球两只爪子搭在容姝儿的脚上,仿佛十分舒服。   明朗忙道:“雪球,过来。”   雪球一动不动,反而抬起头,冲容姝儿奶声奶气的叫了两声。   容静儿没忍住,呀道:“好可爱。”   这一句顿时让明朗笑了起来,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同样的喜好让先前几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些许。容姝儿面上亦不像之前那般隔阂,双眼注视着小猫,流露出喜爱之情。   “你们可以抱抱它,它很乖。”明朗说。   容姝儿弯腰,小心将雪球抱起,捧在手心里,容静儿凑过来,伸手触摸雪球的脑袋。   “这是你的猫?”容静儿问道。   容姝儿依旧带着点冷淡,一直没有说话,看着雪球的双眸却十分柔和,一直摸着雪球下巴,爱不释手。   明朗点点头,:“它叫雪球。”   “眼睛真漂亮。是什么品种,从哪里来的?”容静儿问道。   “好像叫蓝眼,具体的我也不晓得。”明朗确实不大清楚,只知雪球很稀有。   绿水一旁笑着道:“这是西域传来的蓝眼猫,听说在西域也十分珍贵,前两年上供了两只给朝廷,养在狸奴监里。今年刚下了几只猫崽,正逢朗姑娘生辰,公子便向三皇子殿下讨了一只来……”   话音未落,雪球忽然发出一声急促叫声,仿佛蓦然受惊吃痛,在容姝儿手里一挣,并伸出爪子挠了一下容姝儿的手。   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一惊。   雪球虽顽皮,却从未挠过人,幸而它还小,爪子弱,容姝儿手背上只就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未伤及皮肉。   “你没事吧?”明朗吓了一跳,忙问道。   容姝儿与容静儿早已变了脸色,刚刚的温和与笑意转瞬即褪,容静儿查看容姝儿的手,目光担忧,却又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容姝儿则又恢复了先前对着明朗时的那种模样。   容姝儿将雪球丢给明朗,剜了明朗一眼,恨恨道:“谁稀罕!”   言罢,转身气冲冲走了。   容静儿也跟着走了。   明朗手忙脚乱接住雪球,看着二人离去背影,原以为可以借雪球与她二人关系破冰,谁料成这样局面,明朗失落而不安,低头问雪球:“你这个小东西,平常乖乖的,怎么今日却抓人了。万一抓伤了可如何是好。”   绿水安慰道:“应是二姑娘不注意,手劲儿大了,弄疼了雪球。雪球才多大点,爪子都没长好呢,伤不了人。”   明朗仍旧有点不放心,晚上让绿水又特地过去问了一下。绿水回来后,回禀明朗,容姝儿手上无碍,就是仍旧有点不高兴,才问了两句,就打发了绿水。   绿水摇摇头:“这两位姑娘性子都挺好的,二姑娘虽不如大姑娘温婉,却也是个明事理的,最近脾气却越来越大了,不知怎么回事。姑娘不必介怀,过的两日二姑娘就好了。”   明朗抿唇,有些莫名的忐忑,然而不久,另外一件事就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要去读书了吗。真的?”   这一日,容翡回来,告诉明朗,等开春,便送她进学堂。   明朗骤然听见,双眼发亮,高兴不已。   大雍向来提倡女学,各地设有女子学院。上安更有不少女学院,女子不用考科举,倒出了不少才女。明朗无心做才女,但总要读书识字。她因病耽误了几年,再不学就晚了。   容翡见明朗如此高兴,便也带着笑意。   明朗却忽然想起一事,她按正常启蒙的年纪来说,已晚了许多,到时赶不上进度怎么办?   容翡听了,道:“不必担心。这几年战事频繁,国力不继,京中女子学院停了约一年多。亦有其他晚入学的。你先进初馆,习个半载,再入中馆。”   明朗连连点头。学院里分初中高馆,初馆启蒙,中馆进阶,高馆为最高级别。   只听容翡继续道:“姝儿和静儿都在中馆,入学后有何问题,可请教她们。”   容翡平日忙碌,无瑕关注明朗与两位妹妹的关系,在他心中,姝儿静儿都颇为懂事明理,只以为几个女孩儿相处很好。明朗犹疑一下,终究没有告知容翡她的感觉。   即将入学的喜悦盖过了其他。   也许,日后书院相见,多一些相处和了解,会自然而然的缓和呢。   正月过去,持续了几乎一个冬季的大雪终于停歇。   春天就要来了。   厚厚的积雪之下,蕴藏着蓬勃的生机,明朗还未真正见过上安的春天,却有一种感觉,上安的春天必定无比美丽。   又一日,容翡带回消息,书院即将开学。容翡亲自买来文房四宝,交予明朗。   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宣州的纸,端州的砚,皆是上等佳品。   明朗抱着四宝,又喜欢又心疼钱:“这些好贵啊,我才开始学,不必这么好的东西罢。”   容翡道:“读书,理应用些好的。不要有负担,不要惜纸惜墨。” 末了,随口道:“好好学便是。”   明朗连连点头,忽然肩头有点沉。   开学那日,恰逢容翡休沐。   容翡亲自送明朗入学。   明朗自然高兴,有容翡在,有种莫名的安心。这日吃过饭,两人便一同出门。   “不和殊儿静儿姑娘一起吗?”明朗忽想到她们。   容翡道:“她们自有人送。你初次进去,须的带你拜见先生。”   明朗点点头,便不再问。   青楚书院位于长远坊,为上安最有名的女子书院,其女学生多为大雍王公贵族当朝重臣家的女子。书院规矩森严,一旦入学,一视同仁,除却书院内部仆役和开学日外,任何私人仆役,以及家人非召非请不可入内,凡事自理。   马车停驻,明朗下马,跟着容翡走进一古朴院落,青瓦白墙,松柏常青,树木与房顶上仍积着厚厚的雪,明朗来的不早不晚,院中已到了不少人,门口家属和仆役们正陆续驱车离去。   明朗跟在容翡身后,略带紧张。   进书院就意味着会遇到许多同龄人,她是很期待交朋友的,然而经历过明雪明如之后,还有容殊儿容静儿莫名的不喜,她明白到在上安,与人交往不同于扁州。或许也因为那时候还小。   今日只是递名帖报道之日,尚不算正式开学,书院内较为松散。女孩儿们站在院中,三五成群,喁喁私语,说说笑笑。屋檐下挂着冰凌,有人趁先生不在,拿了根棍子敲冰凌玩。   明朗与容翡一走进来,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了。   起初只是几个人发现了容翡,慢慢的,都停了下来,一时间院内一片静谧,所有人都齐齐看过来。   容翡的名字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于姑娘们而言,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则更为响亮,像夜空里的星,点缀过无数姑娘多梦的心。然而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却屈指可数。   容翡今日穿的颇为家常,靛青色的束袖锦袍,白玉簪,黑革腰带,狐裘大氅,柔软的棕色狐毛兜住下颌,衬的面白如玉,清雅贵气。   梦幻中的人,来到了眼前,比梦里更为出色。   即便在座都是见过世面,高贵美丽的世家小姐,然而这一刻,却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只是……   咦,容翡身后那人是谁?   明朗在这诡异的,冒着莫名粉色泡泡的安静氛围中亦步亦趋,紧紧跟着容翡,莫名紧张   容翡却对所有目光视若无睹,他只注意着明朗,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不要分神,并停下来等她,与她并肩而行,带她穿过廊下,往正院大厅走去。   前面忽然出现两人,容姝儿与容静儿听到动静,从里头出来,匆匆过来。   “兄长,你怎么来了?”   容姝儿与容静儿行礼,明显十分意外容翡的到来。 第44章 . 四四 四四   容姝儿与容静儿行礼, 明显十分意外容翡的到来。   容翡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妹妹,微一颔首, 淡声道:“管家走了?”   容静儿答道:“回兄长,管家刚走。”   容姝儿脸上原本带着惊喜的笑容, 看到明朗,那笑容便倏然淡了。   容翡点点头, 道:“你们玩罢, 我先带她进去拜见先生。”   明朗对二人匆匆点头, 跟着容翡前往正院正厅,余光里看见容姝儿与容静儿站在院中一棵梧桐树下,无声凝望着他们的方向。   厅里坐着书院的院长, 集正,并几位先生。   这些人都是一代大儒,素有真才实学,也曾于朝中身居要职,如今老了, 退下来, 到这贵族学院发挥余热。其中两位更曾教导过皇子,一见容翡, 便笑起来。   “哟, 容大人来了。”   容翡端正雅方, 规矩行礼:“见过老师。两位老师还是像当年一样,叫我阿翡吧。当年教导之恩, 翡铭记于心。”   容翡面带笑意,与他们寒暄,显然几位先生对容翡印象颇佳, 相谈甚欢。末了,容翡递上名帖,让明朗上前行礼,敬茶。   先生喝了茶,点点头,让明朗起身。   “入了书院,便俱是我学生,理应一视同仁。但既是阿翡你亲自送来,日后定当尤为好生教导,你且放心便是。”   几位先生自始至终对明朗甚为和蔼,但明朗出来时才发现手心竟然出了汗,看来自古以来,先生总有一种天生的威严。   拜完师,容翡便得离开了。明朗还须留在学院中,下午唱名,学过学子规后方能回去。   院中之人,三三两两的正窃窃私语,见容翡与明朗出来,又同时住口,目光刷刷投注过来。   “我回去了。”容翡说。   “我送你出去。”明朗道。   “兄长,我们也送你。”容姝儿与容静儿过来道。   四人一起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到门外。容家马车候在不远处的树下,容翡在门口停下,回首,道:“都进去吧。外头冷。”   这便要走了吗?   明朗陡然一阵心慌,刚刚在里头只顾着紧张,还不觉得,到了眼下,才明确意识到,自己要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书院。虽然不过一日,傍晚便可回家,却依旧心头有些慌乱。   有那么一瞬,她想跟着容翡回家,或让容翡留下。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   “我,我再送送你吧,到,到那树下。”明朗期期艾艾的说。   容翡清冷的黑眸扫了明朗一眼,心下了然,初入学堂,第一日总是较为难熬的。上安书院不少,这些年每至开学之日,路过书院门口,总能见到各种哭天抹泪的,便是殊儿静儿,当年也曾私下求告,不愿进去。   “午后便会有人来接你。”容翡开口道:“不过半日,很快。”   明朗点点头,仍旧眼巴巴的看着容翡。   容翡:……   容翡道:“好好听先生的话。有什么事,可找先生,殊儿静儿也在。”   说道这里,容翡转向容殊儿和容静儿:“你们照看些她。”   容静儿看一眼容殊儿,容殊儿抿抿唇,低眉垂眼,回了声是。   容翡生平第一次送人进学堂,第一次这般嘱咐人,想来想去,也就这些话了,该打的招呼已打过,料想有自己两个妹妹在,也无人敢欺辱明朗。   也无甚可说了,末了,容翡伸手,安抚性的摸摸明朗的头,温声道:   “下学后早点回来。乖一点。”   容翡走到树下,上了马车,很快驶离。   待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再看不见了,明朗方收回目光,容殊儿与容静儿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容翡离开。   明朗看向二人,正待招呼,她两人却看都不看明朗一眼,双双转身,径直进了书院。   明朗:……   看来二人刚刚在容翡面前的温顺和应答只是客套,仍未将明朗当一回事。明朗有些失望,却也不去过分在意。   如果不能交好,但求平安无事便好。   她的世界在一点点变大,尚有许多其他事待她去做。   明朗梳理好心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书院。   上课的书房还未开,众人都在院内或廊下待着。   明朗甫一进入,周遭微妙的一静,旋即又恢复常态,依旧三三两两说笑着,只是不时打量明朗,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明朗除了容殊儿和容静儿谁也不认识,容殊儿和容静儿在廊下一角的长椅上坐着,看也不看她,明朗自不好凑上前去,便找了一人少处,随意站着,等候书房开门。   然而过的片刻,却有几人凑上来。   “你就是忠祥伯府家的,叫明朗?”   都是十来岁的女孩儿,有比明朗大的,也有比明朗小的,好奇而兴奋的瞧着明朗,明朗见她们并无恶意,便点点头。   “你现在住在容国公府吗?”   “和容公子住的近吗?”   “你每天都能看见容公子吗?刚刚那是他吧?他专门送你来书院?”   “容公子在家中都做些什么?私下里他也很这般冷峻吗?不爱笑不爱说话吗?”   “……”   这一开头,便如洪水泄了闸,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纷纷扑面而来。明朗愣住,随即哭笑不得,还以为大家对她好奇,谁知却都是冲着容翡来的,所有的问题基本都是与他有关。   上回去皇宫,虽也受到注目礼,但到底在皇宫,都恪守着礼仪规矩,远不如眼前这般随性直接。   明朗先前只约略知晓容翡的名气,如今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明朗心头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们为什么不去问容姝儿容静儿呢?容翡是她们的兄长,问她们岂不更清楚。   明朗有些莫名而懵懂,其实再想想,便能明白,对于容姝儿容静儿来说,容翡是家人,贸然去问,便有窥探人家家事之嫌。再则,姝儿静儿眼中的容翡,再如何优秀,只怕说出来也平谈无奇,平白少了几分神秘。   而明朗这样一个外人的出现,却一石激起千层浪,陡然让容翡变的真实起来,仿若从神坛上走下,众人仍旧只可远观,却不再是看不见摸不着太过虚化的距离了。   “你说说呀,他私下里人如何,好吗?”   众人目光灼灼,催促道。   四下里其他女孩儿并未围过来,却明显竖着耳朵,专注倾听。   明朗真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道:“…好,就很好的。”   “是吗?刚刚看他,感觉好清冷,我都有点不敢看他。”一女孩儿说。   “我也觉得是。”另一女孩儿道:“他人好?怕是只对你一个人好吧。”   有人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你的两个姐姐明雪明如今年没有来青楚书院,去了别的书院,这事你知道吗?之前她们还说过,等书院复学就立刻来,怎么忽然改了注意,是她们自愿,还是另有缘故?”   女孩儿嘻嘻笑着,“听说在明府她们给你难看,是真的吗?还说当时是容公子将你带走,也是真的吗?”   明朗听着听着,微微蹙眉。   当日明府之事,明朗过后没再多想,如今一听,才想起当日在场者众,虽明夫人一定会想办法掩人耳目,但多少总会传出去一些。不知传成了什么模样。   至于明雪明如,明朗已悄悄做好在这里碰上她们的准备,碰上便碰上吧,她已不惧她们。谁料二人却并未出现…   难道,真如她们所说…   明朗来不及多想,数双眼睛盯着她,或许她们并无恶意,然而这终究是个人家事私事,明朗无意对外人多说,正待开口,却忽然传来容静儿的声音。   “谁对我兄长这么关心呢?当我们不在呢!朗妹妹,你过来。”   容静儿在不远处向明朗招手。   明朗松了一口气,得以脱身,快步向容静儿走去,跟着她,走向廊下,来到容姝儿面前。   容静儿将明朗带过来后,便站到一旁,也不与明朗说话,容姝儿靠坐在长椅上,肃着脸,冷冷看着明朗,开口道:   “如今你在容家,便是容家的人。容家和兄长的事,你少乱说。”   明朗忙道:“我没有。我不会。”顿了一顿,道:“刚刚没注意,再不会了。嗯,谢谢你们帮我解围。”   明朗就事论事,开口致谢,却招来容姝儿冷冷一笑,充满不屑:“谁帮你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容静儿亦漠然的抬抬眉头。   明朗忍了一忍,终没忍住,“冒昧请问一下,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们了。”   明朗目光中透着真诚与疑惑,轻声道:“如果无意冒犯到你们,还请见谅。嗯,如果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还请明示,我可以改正。”这样子不明所以被讨厌,真的有点不知道怎么办。   容静儿听了这话,神色有些松动,看向容姝儿,她明明是姐姐,却凡事都偏向跟从容姝儿,容姝儿显然也没想到明朗会如此直接提出质疑,又如此坦诚,她微微一怔,旋即却更为生气,仿佛有点恼羞成怒。   “谁稀罕你!你以为你是谁!谁在乎你了?!”   容姝儿背对着外头,压低声音冲明朗怒道。她凶悍而冷硬的怒意下似乎有什么情绪暗涌,容静儿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不要再说。   在这么一瞬间,明朗忽然心念一动,一个念头从她脑中飘然而过,太快了,转瞬即逝。   忽然钟声响,一仆役敲响钟,咣咣咣,传学生们入学堂。   容姝儿狠狠瞪了明朗一眼,与容静儿双双离开,去了中馆。   明朗不知初馆在哪里,踮起脚尖四下张望,听见一声音喊道:“初馆的在这边。不要走错学堂!不要走错学堂!”   明朗忙徇声过去。   门口立着一先生,两书童,明朗报上姓名,书童对着名找名字,画了一记,放明朗进去。   明朗进得书房,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松一口气。   下午半日,书院内喧哗远去,只余各馆内先生们的朗朗语声。   唱名,发腰牌,领书,然后诵念学院学子规…   直至时,终于一切结束,钟声响,门外马车灵灵,停了半条街,各家来接自家姑娘返家。   明朗只觉这一日又漫长又短暂,身体有点累,人却十分精神。   绿水青山,安嬷嬷,还有溶溶滟滟四个,整个侧院的人都来了,接了她,一路说笑着回容府。   一进小容园,远远的,便见容翡站在一株梅树下,正望着门口方向。   一向都是明朗等容翡回来,今日却换了容翡等明朗。 第45章 . 四五 四五   有人等你回家, 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明朗一看见容翡,便笑起来,飞快奔向容翡。   “子磐哥哥, 我回来啦。”   容翡看着面前的明朗笑颜,则是另一番感受, 从前总是明朗等他回来,原来等人是这般滋味。白日里有事忙时还好, 到了临近归来的时刻, 便会忍不住频频朝外看。   按理该到了, 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一向自制,今日却不知为何,眼前总浮现离开书院之际明朗门口相送时那眼巴巴的模样, 那一刻甚至差点心软将她带回来了。不知她在书院可习惯,有没有悄悄哭鼻子?她不贪玩,结束后应立刻就会回来。   怎的还不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   容翡少有的心不在焉,最后索性丢了书,起身到院里, 这样她一进来, 便可以看见她,她亦可以马上看见他。   “嗯。饿了没?”   明朗解了斗篷, 洗过手脸, 于桌前坐下, 跟容翡相对吃饭。   桌上一盏灯火,映照出明朗的面孔, 容翡打量明朗,她面上已无先前的忐忑紧张,显然适应良好。   “下半日做了些什么?”   明朗咽下口中食物, 数着指头一样样答道:“点名,认先生,领了书册,听先生读学子规。”她睁大眼睛:“书册和笔墨都先带回来了,先生让包上书皮,写好名字,日后就放在书院里,由那里的书童统一保管,不必每日来回带来带去。”   容翡颔首:“待会儿帮你暑名。”   明朗道:“那学子规好长好长,好多好多。”她听的时候便心中直打鼓,只怕日后不小心便触犯到。   容翡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书院规矩森严,亦是好事。日后好好跟着先生们学,他们都是真才实学之人。”   明朗连连点头,却想起一事,看看容翡,问道:“我听说明雪明如本一直在青楚书院读书,今年却未来……”   明朗本不想提她们,刚好说道这里,便问了。   容翡唔了声,毫不含糊的点头:“我想你应该不太会想看见她们。”   真的是他…   明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呐呐道:“其实也还好…”一瞥容翡,见他凉凉看过来,赶紧识趣改了口:“谢谢!谢谢子磐哥哥!”头一歪,露出个万分感激的讨好笑容。   容翡眉头一挑,没说话了。   明朗心中暖意融融,虽然不惧明雪明如,但眼不见心不烦,能不见则最好。容翡悄无声息都为她考虑到了。   “今日好多人说你呢。”明朗道。   “哦?”容翡动手给明朗舀了一碗汤,示意明朗喝汤,对于外人如何说他显然不甚在意,随口应着。   明朗道:“说你好看,说你厉害,还有说你凶的。”她没有刻意去听,只是今日容翡突然的出现,整个书院都在议论他,她多少听到几耳朵。   “还有人跑来问我呢。吓死个人。”   “哦?那你如何说的?”容翡道。   明朗忙道:“我什么都没说。绝没有……”她想了半天,想到一个词,“绝没有出卖你。容府的事我也半个字都没说。”   容翡眉眼温润,神色淡淡:“无妨,你愿说便说,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明朗哦了一声。心想,还是不说罢。   然而容翡下一句却明朗顿时差点喷饭。   “反正,无论她们怎样好奇,我都是她们只可远观不可近瞻之人。”   明朗一愣,这话再直白点,岂非“我是她们得不到的人”之意?明朗忍俊不禁,咯咯咯笑起来。   容翡继续又从容道:“这话不要出去说,终究略显自满,是为不宜。”   那你还说!   明朗笑的停不下来,容翡一本正经这般促狭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   “口中有东西时,不要讲话和笑,一则有失礼仪,二则可能会呛到。”容翡慢悠悠说道。   明朗闭上嘴巴,仍旧带着笑意,容翡常常会这般无形中因地制宜教导她一些事情,却从未有说教或教训的感觉,也从未强制明朗非按规矩做不可,他仿佛只是让明朗知道那些规矩,至于要不要遵循,却无所谓,全凭明朗自己。   这一点跟明朗的祖母很像,祖母便是这样,该知道的分寸会让明朗知道,却从不拘束她。   容翡已吃饱,放下筷子,又帮明朗盛了碗汤,用汤勺慢慢搅动,便于降低温度,仍旧陪明朗慢慢吃着。   明朗吃的两颊鼓鼓囊囊,眉眼弯弯。   她想起白日里那些女孩儿最感兴趣的问题“容公子私下是什么样的“,喏,就是这样的。绝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清冷的要命,金口难开。   今晚的汤是咸汤,明朗却从中喝到了香甜的味道。   真不知她们看见容翡私下这幅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明朗最开始也和她们一样,认为容翡清冷疏离,有些怕他,然而日渐相处,却渐渐,愈来愈多瞥见他许多不同的方方面面。明朗有时觉得,容翡宛若一座宝藏,越往深处,越有许多意想不到。而这些意想不到,不为人知的部分,看似与他不搭,却让他变得更加真实,更加鲜活。   饭毕,容翡亲自操刀,裁剪纸张,帮明朗把书册包好。又提笔,在漂亮的封皮外面,端正署上明朗的名字。   于是乎,明朗的读书生涯正式开始。   从这一日开始,明朗虽不必像容翡起那般早,却也不能再像平日那般睡至自然醒了。   叮叮当。   明朗在铃铛声中迷迷糊糊醒来,再闭眼,睡半个时辰,绿水和溶溶滟滟进来,把她从床上挖起来。这种时刻必然是痛苦的,尤其在冬日的早晨,然而还是可以忍受的,毕竟去读书,学新的东西,接触新的人与事,是挺好的事。   真正让明朗痛苦的是读书的过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初馆即蒙馆,前三日只念书,不写字。先生教一句,学生读一句,先念《千字文》。   明朗学的很认真。初馆里多是比她小一点的,也有与她年纪差不多的,然而才一日,明朗便发现了她与她们的差别。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   明朗背了二十多句,卡壳了。   昨晚她背诵时,绿水等人都夸她记性好,才一天就可以记住这么多,先生也说过一天二十便足已,明朗自己也觉甚满意。   然而,明朗停下之际,其他人却仍旧一句一句念下去。   有人看着书,有人看着天,都流畅至极。   明朗张了张嘴。   后面的先生都还没教啊,为什么她们都会?   殊不知这些姑娘们虽也才进初馆,但在此之前,在家中或私下请了先生,或由家人相授,早进行过初步启蒙。   唯有明朗,是真正白纸一张,大字不识一个。   两日过后,先生甚为满意,便换了种方式,开始检阅学习成果。   “从左边第一排开始,每人四句,接着往下背。”先生说。   众人挺直腰背,一个接一个,按顺序背诵起来。   明朗坐在中间靠后一点,紧张推算自己的顺序和句子。   “日月…”   好巧不巧,正卡在明朗不熟的地方,明朗磕磕巴巴的念出来,先生未说什么,明朗却脸颊发热。   明日一定要记住,流畅而大声的念出来!   明朗默默的想,然后使劲念那几句,夜晚睡觉时心中也默念着。   第二日。   “从右边第一排开始,每人四句,往下背。”先生温和的说。   明朗:“…”   不是从左边开始吗,怎么改了右边?我的那四句是哪四句?   明朗脑中急速思索,慌慌忙忙回忆书中内容。   第三日。   “从中间最后一排开始,每人四句,往下背。”先生慢悠悠说。   明朗:…   啊啊啊啊,要疯了。   一段时日下来,明朗明白到,单单只记几句根本没用,先生的检阅毫无章法,根本防不胜防,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通篇烂熟于心。   明朗急的不行。   其实她本可不必这般着急,受祖母影响,她不是好强的性格,不会想事事争第一,尽自己的努力就好。而且实际以先生教的进度,她也并未落后。   只是她如今在容家,肩上无意识的压了一块石头,如果学的太差,会不会给容家丢脸,会不会让容翡颜面无光。   怀着这样一种心理,明朗心中压力巨大。   “当当当。”   钟声响,一天的课业结束。   “听说苏记上了新胭脂,要不要去逛逛?”   “好啊好啊,走走走。”   “我不去了,今日家中有远亲来,带了特产,我要回去看看。”   “我去吃茶—母亲今日在盛苑酒楼请客,嘻嘻。”   女孩儿们拜别先生,说说笑笑走出学堂,商议着晚上去哪里放松玩耍。   明朗收拾好案桌,将书册装进包中,匆匆回容府。   晚饭后,明朗与容翡一起进入书房,各据一桌,各自埋头读书。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明朗低头,无声默背书中内容。   从前她来书房,多半就看看画本,或发呆,通常半个时辰左右便坐不住,悄悄走开。那时常疑惑容翡怎么可以一坐便那么久,毫不厌倦。如今换了明朗聚精会神,几乎废寝忘食,完全忘了其他事物。   容翡抬头看明朗一眼,微微抬眉。   明朗默着默着,忘我的低低念出声。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下一句呢,下一句是什么,怎么又忘了,明明在课堂上记住了啊。   明朗使劲想,使劲想,奈何脑中一团乱麻,如淤泥堵塞河道,怎样也想不出。书房内地龙温暖宜人,明朗急的额上竟冒了汗。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忽然容翡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来到明朗桌前,一瞥桌上书册,开口接上明朗卡壳的内容。   啊,对,容翡这么一提,明朗瞬间想起来了,旋即猛的一拍脑门,“我怎么又忘了!”   她急怒之下力道没有轻重,那一下下手不轻,肌肤又嫩,瞬息之间,额上便泛起一道红印。   容翡目光登时微沉,沉声道:“做什么,打自己。”   明朗摸了莫额头,神色黯然。   容翡打量明朗眉眼,神色略缓,“学的不顺?”   不问还好,一问,明朗也不知为何,忽然一股委屈陡然涌上心头,委屈中含着羞愧,立刻鼻子一酸,泪水盈满眼眶,像荷叶上的露珠般滚来滚去,泫然欲滴。   容翡:…   容翡断没想到这眼泪说来便来,倒是许久未看到她这副强忍的模样了。容翡顿了一顿,道:“要哭?可以等你哭完。”   明朗噙着泪,听见这话,忽又觉得有点好笑,那酸涩的感觉慢慢消退,她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回去。   “才不哭。”   容翡微微扬眉,淡声道:“现在起来,去门外站片刻。”   明朗微微疑惑,却听从命令,顺从的站起,走到门外,听容翡又道:“不要走远了,就在门口,默数到十便进来。”   积雪未融尽,冬夜微寒,明朗出得房门,清冽的空气袭来,心中的焦躁如火遇水淋,蓦然消散。她乖乖数到十,转身回房。   “现在感觉如何?”容翡斟了杯温茶,递给明朗。   明朗点头,刚刚那种着急躁动的情绪已平息。   “那么现在说说你的问题。”容翡道:“课业上有问题?”   明朗面带黯然,低声道:“我太笨了。”   旋即将近日的课业情况对容翡讲了,末了,低头轻叹:“她们全都会,就我不会。哪怕她们提前学过,但这些天,我也该学会了,却还是出错,总出错……我太笨了。”那种羞愧和浮躁又浮上来,明朗有点难过:“子磐哥哥,我是不是不是读书的料。”   容翡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你是本来就没记住,还是只有被提问时答不出来?”   明朗眼露茫然,未曾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给你足够的时间,或者说,现在让你背,你能背出来吗?”   明朗认真的想一想,末了,点点头:“可以。”   说道这里,她仿佛有点明白容翡的意思了。   “很好。”容翡说:“不过短短数日,便学会全篇,已然很出色了。”   明朗:“可是,每次先生检阅时,我却答不上来……”   容翡示意明朗坐下,他站在书案旁,徐徐问她:“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读书的目的吗?明朗眨眨眼,诚实的回答:“不为什么,就到了读书的年纪,有书读,便该读了。”或许有一些女子读书为改变自身命运,或为才情,或为名声,明朗倒未想这么多,有书读自然是好的,却未曾想过一定要达到什么高度,当年祖母的想法亦是如此,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日后懂的看账本便已足够。   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条,每个人的起点和目的地不同,但看个人志向罢。   容翡颔首,面上神色如常,道:“我送你进书院,只望你能知书文,明事理,日后能自己多一些思考与选择,再无其他要求。”容翡微微停顿,接着道:“既不期望你才高八斗,才情过人,也不需要你拔得头筹,为谁挣脸面——容府不需要,我容翡也不需要。”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   “为自己读书,方为真正读书之道。”容翡道:“不必与任何人比较,不要盲目追求一次结果。读懂,读明白,今日比昨日多学一点,明日比今日更进一步,学海无涯,永无止境,能做到这一点,长此以往,必真有所获。”   “若觉得读书无益,学不到东西,不开心,不想读了便不读。”容翡淡淡道:“这世上亦有不曾读过书却过的很好的人。你若不想读,也可不读。”   “不不不,要读的,要读的!”明朗忙道。   “那就开开心心读。”容翡温声道。   明朗仰头,怔怔瞧着容翡。他神情依旧看着清冷,目光却温和,带着不动神色的安抚。他这番话简直直击明朗内心,将这些时日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肩头大石悄然化成齑粉,消失无形中。   明朗一下子没忍住,抱住容翡一只手臂,将脸颊贴上去,心中轻松而暖洋洋的。   “子磐哥哥,你真好!你太好了!”   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欢,声音娇憨绵软,微微带着点鼻音。   容翡失笑,低眸,眼中倒映出明朗依恋的姿态,片刻后,眼中含笑,另一只手伸出,摸摸明朗的脑袋,道:“刚换的衣裳,别蹭上鼻涕。”   明朗笑起来。   容翡低头看书册:“还有哪里记的不熟,说来看看。” 第46章 . 四六 四六   经由容翡的开导过后, 明朗放下心中大石,开始循序渐进,慢慢读书。说也奇怪, 当她屏除浮躁和焦虑之后,原本总记不住的东西却都能顺利的记住了。可见, 读书做学问就是件慢工活,急不得, 功利不得。   再遇先生检阅, 起来背诵之时, 明朗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慌, 慢慢想,便渐渐的,消除了紧张感。   而自那日之后,每日书房中,容翡总会抽点时间, 帮明朗温习。   这样大半月过后, 《千字文》终于学完,虽不能倒背如流, 却也算烂熟于心了。   接下来初馆发下黄纸, 对照图文, 开始识字。   明朗学的很快,白日在学堂里跟着先生学一遍, 回家后再跟着容翡学一遍。容翡做事向来认真,跟先生们一样严谨,然则却是位非常好的老师, 或许因为只用教明朗一个,讲的更细更全面。学堂上明朗不甚明白的,都可在容翡这里得到更好的解答。   “写字时,放开了写,不可惜纸。”先生说。   容翡也说:“不要惜纸,基本功须扎实。”   明朗端正坐在桌前,埋头写字。   容翡握住明朗手腕,“头正,身直,臂开,足安。良好的姿势是写字的基本前提。”   “双钩悬腕,腕放松,不可过力,亦不可过松。”   “写字不可贪多图快,重点一在认,二在感。认即认得它,铭记于心,永不遗忘,感即感受它的章法与结构,感受行笔的通篇气韵,起笔,横平,转折,落笔,皆有其韵律……你初学之际,不必感,但要心存“感”之意识。”   大多数女孩儿都临卫夫人帖,卫夫人字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明朗起初也十分喜欢,但看过容翡的字体后,便改了主意。   容翡行柳体,字态清瘦,骨力遒劲,十分好看。   容翡说:“也可。博众彩之长,多试几种,方知最喜哪种,最擅哪种。”   明朗临摹的认真,容翡手把手教习,短短半月,便初见成效,明朗写的有模有样。   “唔,很好。” 先生拿着明朗字帖,仔细凝看,他正是从前教过容翡的那位先生,姓黄,白眉须发,频频点头:“很好很好。”说着在那字帖上批了个甲等。   这已不是明朗第一次拿甲等了。   “这字是跟阿翡学的罢。”黄先生道:“虽尚稚涩,却隐隐可见几分痕迹。”   明朗点头,应是。   黄先生捋着胡须,笑道:“想不到阿翡如今还有这般耐心与时间。你有这样一位老师,可得好好珍惜,勤学苦练。”   明朗忙应是。   课余间隙,明朗未出去玩耍,坐在座位上整理字帖,得了甲等自然是高兴的,要带回家,让容翡也看看。   桌前忽然站了几人。   明朗抬头,同学数日,班上人倒已基本认得。此人是什么尚书家的女儿,姓王名舒。身后则是她的两个跟班,日常与王舒形影不离,走哪儿跟哪儿。   青楚书院秉承同等教学,一视同仁,不可拉帮结派的学规,学堂中,整体还算恪守规矩,然则私下里和出了门,学院便也管不到。朝堂派系纷争自古长存,不可避免,自然也影响到各自家属亲眷。只不过书院中大家年纪尚小,这方面并不太明显。   明朗对此更知之甚少,容翡也从未在这方面刻意交待过,明朗便只视所有人一样,都为同学。   起初大家对明朗颇为关注,但见她口风严实,套不出容翡之事,便渐渐失去兴趣。又见容殊儿与容静儿对明朗态度似乎颇为冷淡,只怕内里有什么花花,便自发避而远之了。   只是明朗此人,从不阿谀奉承,拉帮结派,没人理,也从不愤懑生气,只安静做自己的事。有人与她说话,借点笔墨之类,她便大大方方借出,充满善意。她安静,认真,不卑不亢,倒叫人挑不出任何错来,所以即便不与她深交,却也鲜少有人刻意为难她。   她像一株绿植,默默伫立在土壤中,汲取养分,低调而蓬勃生长。   这是王舒第一次主动找上来。   明朗停下动作,抬头,礼貌的注视王舒。   “次次甲等,很厉害嘛。”王舒与明朗年纪相仿,显然家中娇惯,养的极好,脸蛋与身材颇为圆润,她伸出纤纤玉指,拈起明朗字帖,瞅一眼,撇撇嘴,丢到一旁,然后随手扒拉明朗其余字帖。   忽然眼睛一亮,从中拿起一张。   “这张写的这般好,不是你写的罢。”王舒道:“是容公子写的罢。”   明朗看去,那的确是容翡所写,前日他有时间,便写了一张,让明朗对照临摹。   明朗注视着她的手,不知她所谓何意。   王舒露出个笑脸来:“写的真好。你叫明朗是吗,跟你商量一下,将这张送我可好?”   王舒接着道:“我有个姐妹,十分仰慕容公子才华。她快要过生辰了,我想将这张字帖送她,想必她定会高兴至极。”   明朗心道,她倒是高兴了,可容翡却不见得会高兴。她有种直觉,容翡不会喜欢自己的东西被送予外人,流落外头。   而她自己,更不愿将容翡的东西这般送予他人。   于是,明朗摇摇头,道:“不好意思,这个不能给你。生辰礼物,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王舒没想到明朗会直接拒绝,登时脸色不大好看,想了想,道:“不白拿你的,我出一百两,跟你买,总可以吧。”   明朗依旧摇头:“不是钱的问题。这个并非我的东西,不论买或送,都需征求主人意见。”   明朗仍旧保持着礼仪,不想在学堂中滋事,尽量心平气和的与之对话。   王舒却眉毛一皱,道:“我哪里能见到容公子,再则,容公子恐怕也不会应允。”   明朗便微微扬眉,那意思很明显,既然你知道,又为何强人所难?   王舒一梗,被自己噎了一下,很不高兴了:“就是因为他不会愿意,才找你商量。他不是教你写字吗?这东西对你来说,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吝啬。”   明朗坚持,不想多说:“不好意思。”   王舒未想到这明朗看起来人畜无害,却如此难对付,当即沉下脸来,冷声道:“如果我硬要呢。”   明朗坐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晶亮,温和却坚定,略略一顿,慢慢道:“我只好硬不给了。”   “你!”王舒气的不行,一拍桌子。   两人动静早已引起其他人注意,远远观看着,被王舒拍桌发出的响动惊了一跳,更纷纷看过来。   王舒父亲为朝中重臣,颇有权势,初馆中隐隐以她为首,素日里无人敢明目张胆招惹她,王舒向来也是随心所欲,未被人忤逆过,如今碰上一块硬石头,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抹开颜面。   王舒哼声道:“我偏要。有本事你拿回去啊。”   那字帖还在她手中,说罢,竟转身就走。   明朗简直目瞪口呆,实没想到,她竟要强抢,当即急了,站起来,追上去:“你还回来。”   王舒举着那字帖,在房中绕圈,那两位跟班或拦着明朗,或与王舒换手,字帖在几人手中转来转去,高高举在空中,逗引着明朗。   明朗真急了,生怕她们不小心撕毁了字帖,也顾不得那么多,在后面追着。一时间倒忘了去找先生。   其余女孩儿看热闹不怕事大,叫好的叫好,鼓掌的鼓掌,整个一个乱糟糟。   书院虽分为初中高馆,除了高馆在后院外,初馆与中馆都在前院中,读书房分开,共用一个院子。   院中,容殊儿与容静儿坐在秋千上,晃晃荡荡。   初馆里的喧哗声传出来。   一会儿一人跑来,到容殊儿面前,急急道:“那个住你们家的明朗,跟人打起来啦,一对三呐!”   容殊儿与容静儿对视一眼,立刻从秋千上跳下来,匆匆跑向初馆。 第47章 . 四七 四七   明朗吃亏便吃亏在身体娇小, 她如今不再缠绵病榻,正逐步恢复,但个头不可能一下蹿高, 依旧比同龄稍稍矮小一些。   王舒和她两个跟班挥舞着那字帖,洋洋得意:   “来啊来啊, 你来拿啊。够不到够不到,哦哦哦!”   明朗毫不放弃, 穷追不舍。   明朗拧着眉, 真的生气了, 说:“再这样,我便要打你了。”   王舒哈哈大笑:“你们听见没,她说要打我!哼, 怕你呀,来打我啊打我啊。”   明朗道:“我说真的!真的会打你!”   王舒等人只当明朗虚张声势,呈口舌之快,殊不知明朗却是认真的,明朗此时又急又怒, 其程度已堪比当日面对明雪明如那次, 濒临爆发的边缘。而王舒也如那明雪一般,不过是绣花枕头, 耍耍小姐威风可以, 真打起来, 却绝不是有实战经验的明朗的对手。   明朗真心不想滋事,给予王舒最后机会, 然则却全然不被当一回事。   王舒嘟着嘴,叫道:“来呀来呀,来抢呀。”   那两个跟班则做着各种鬼脸, 嘻嘻哈哈道:“我会打你哟,真的会打哟,哈哈哈,好怕怕。”   好话不说第三遍。   明朗目光一沉,当即提起旁边一张凳子,就要迎面挥过去。   “啊!”   围观者发出一片惊呼。   就在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容静儿与容姝儿匆匆进来,挤开人群,看见这阵仗,脸色霎时一变,当即喝道:“做什么!”   王舒在明朗提起凳子时便已吓到,万万没想到,明朗竟似要真的动手,凳子挥起时,她蓦然意识到不好,吓的一手抱头,闭眼惊呼,另两个跟班也骇然仓皇后退。   听见容姝儿声音,明朗堪堪停住,面上凶悍之意未消退,急促喘息着望过去。   容姝儿与容静儿穿过人群,走到明朗身边。   容姝儿迅疾上下扫视明朗一眼。   容静儿低声道:“快将凳子放下。学院规矩忘了,想被赶出去吗?”   经容静儿提醒,明朗蓦然想起学院规矩,其中一条,学堂中打架闹事,重者开除学院。这一凳子拍下去,后果必然严重。明朗回过神来,忙将凳子放下,却依旧盯着王舒。   “究竟怎么回事?”容静儿出声问道。   “她强抢子磐哥哥的字帖。”明朗指着王舒,将事件的经过简单叙述。   容姝儿与容静儿一左一右站在明朗身旁,齐齐冷眼看向王舒。   王舒等人惊魂未定,勉强镇定,冷哼道:“谁抢了,不过闹着玩罢了,谁真稀罕。还给你!”   王尚书与容翡分属不同派系,这基本是明面上的事,书院中隐约也分成不同阵营,一派以王舒为首,一派则以容姝儿容静儿为首,平日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然则真要比个高下,容国公府到底略胜一筹,容姝儿与容静儿在这书院中无人敢惹。   且两人年岁也比王舒大,身高外形上已然压了一截,容静儿与容殊儿也自有一股气势,尤其容殊儿,虽一句话未说,却明显不好惹。   王舒压了火气,不敢硬碰,将那字帖扔在桌上。   明朗忙捡起,心痛的抚平折痕。   王舒撇撇嘴,冷哼道:“你们容家倒都挺护着个外人,容公子手把手教习写字不说,就是容家小姐,也挺身而出,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妹妹呢。”   王舒瞪了明朗一眼,带着跟班气鼓鼓走了。   那字帖被弄出了些许褶皱,索性没大损坏,明朗捧着字帖,心放下来,这时便抬头,望向容姝儿与容静儿,道:“谢谢。”   平日里明朗很少与她们碰面,下学后她们也从不与明朗一起走,明朗没想到关键时刻,她们竟会出面帮她,不由心中感激。   容静儿点点头,轻声道:“毕竟你如今在容家,还能让外人欺了你不成。无事就好。姝儿,走吧。”   说走,却都未走。   两人目光投注在明朗手中字帖上,眼中现出复杂神色。   明朗疑惑:“…怎么了?”   容静儿抬眼,看了明朗一眼,又看容姝儿,拉了拉她,“走吧,要打铃了。”   容姝儿抬起头,目光落在明朗脸上,眼神与容静儿一样,有些怪异,却比容静儿更严重,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末了,容姝儿说:“今日下学后,先别走,花园等着,有事问你。”   这尚是容姝儿第一次提出要求,明朗忙道:“好。”   容姝儿与容静儿离开。   围观人群也终散开。   先生们都在偏院休息,对书房中的打闹一无所知,只觉一个课间过去,房中有些凌乱,敲打了两句,便开始上课。   倒无人与先生告状,虽都是女孩子,却也有种默契,这种事能不让大人掺和的便不要让大人掺和,她们自己会解决。   书院一个月四天假期,明日正是假日,今日便提前下学。   钟声响,众人纷纷起身,预备回家。   明朗收拾好书包,想起与容姝儿二人约定,便离开人群,径自来到花园。   今日下学早,还有一些女孩儿不愿回家,三三两两流连在花园中。   明朗四下张望一番,未瞧见容姝儿二人,料想还未来,便寻了一人少处,站着等她们。   此处花园打理的极好,梅花与耐寒的冬季花卉盛放,姹紫嫣红,仿若春天。明朗低头瞧一朵不知名的粉色花朵,想,不知容姝儿有何事问她。   显而易见的,容姝儿与容静儿两人中,容姝儿更占主导地位。明朗能感觉到,容静儿虽也不与她亲近,却没那么讨厌她。容姝儿则不同,她的情感很强烈。仿佛对明朗有极大的不满与怨气。   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   明朗有种隐约的预感,或许今日能揭开面纱,得到答案。   片刻后,身后脚步声响起。   明朗转身,果然看见容姝儿与容静儿。   明朗露出一个笑容。   容静儿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容姝儿却面无表情,直奔主题:“把那字帖拿出来。”   明朗不明所以,还是从包中拿了出来,容姝儿不由分说一把拿过去,容静儿凑过来,与她一起低头仔细端详那字帖。   “这是兄长的,他专程写了给你的?”容静儿开口问道。   明朗点头。   “兄长教你写字?他怎么有时间?”依旧是容静儿发问,容姝儿抬起头,紧紧盯着明朗。   明朗被盯的心中发毛,却不知所为何,老实回答道:“每晚他会抽出一点时间教我。”   “每晚都教你?亲自,教你?”   明朗茫然而感到不安,点点头。   她敏锐的察觉到气氛渐渐不对,容姝儿与容静儿目光一碰,脸色同时变的难看,夹杂着愤懑。   “呵,兄长可真是…”容姝儿烦躁的踱步,在明朗面前走来走去,指着明朗道:“你,你可真是…”她想说点什么,却好似又不知该说什么。   容姝儿最终只得狠狠一甩衣袖。   那字帖还在她手中,这一甩,字帖立刻裂了一道。明朗脱口道:“哎,小心。”   明朗不知她二人在生气什么,她们说的不明不白,这当下明朗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隐约觉得跟这字帖有关,便斟酌着开口道:“你们要临摹吗?这字帖可以送你们。”   二人是容翡的妹妹,与王舒等人自不可同等而言。别说这一份,即便让容翡再为她们重写一份,容翡也定是愿意的。   孰料这一句却如捅了马蜂窝,又如一支引线,瞬间点燃火苗,容静儿与容殊儿的脸色刷一下变的更难看。   “送我们?这是我们兄长的东西,轮得到你来送!要你施舍吗?!”   容殊儿那样子简直是气的发抖,那字帖在她指尖簌簌抖动,如秋风落叶,容静儿抿着唇,盯着明朗,也显得极为生气。   我说错什么了?   明朗登时意识到自己一定说错话了,然则这一刻却根本无暇分辨究竟错在哪里,见二人这般生气,她心中茫然而彷徨,正待要补救一下,然而容殊儿下一个举动却叫明朗傻眼。   容殊儿气极的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将字帖往地上一丢,然后竟伸脚去踩。   明朗蒙了,反应迅速,立刻去捡。   这几日积雪消融,地面湿漉漉的,明朗眼疾手快,于容殊儿踩踏之前将字帖捡起,饶是这样,纸张也濡湿些许。   明朗迅疾轻抖纸张,又吹一吹上头的水滴,也有些生气了。   “你干什么呀。”   容殊儿被明朗突如其来的一打岔,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面色更沉,伸出手,“拿来!”   明朗将手背到身后,警惕的后退一步。   她完全不明白容殊儿到底用意何在,想想这字帖真是命运多舛,走了一个王舒,又来了一个容殊儿,前者尚只想占有它,后者却竟想毁灭它。   明朗头疼的不行,也心疼的不行。   那日容翡明明很累了,还撑着给她写了这字帖,如今却被磨弄的快要面目全非。   “拿来!”容殊儿上前一步,喝道。   明朗再退一步,摇头。   容静儿拉一拉容殊儿衣袖,容殊儿一下甩开,怒瞪着明朗:“我今儿偏就要!有本事你也打我们啊。”   “我不会打你们,也不想跟你们打架。”明朗咬唇:“你们不要逼我。”   然而容殊儿却仿佛已情绪憋到极致,今日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顷刻间爆发出来,明朗话音未落,她便直接扑上去,动手来抢。   “哇,打起来了!”   园中其他人马上围过来。   “怎么自己人打起来啦!”   “哎哟,两个打一个呢。加油加油!”   “别打啦别打啦!都是同窗,好好说话!”   “哇哇哇哇。”   容静儿原想去拉开二人,谁知却被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也顾不得了,爬起来便冲上去,帮着容殊儿。   这二人比王舒强一些,但显然作为闺中千金,也不曾与人动过真格,短短几招过后,明朗便摸清她们实力。   要将二人打倒,虽会比较吃力,却并非难事。   明朗早一步将那字帖囫囵塞进袖中,与二人周旋。   她心中两个小人在争论。   一个握紧拳头,“上!狠狠打败她们!”   另一个则连连摇头:“ 不可不可,她们是子磐哥哥的妹妹,揍谁都可以,不可以揍她们!”   明朗始终顾忌着二人身份,且这二人也未曾对她如明雪那般施加过伤害,她不可能真的下狠手伤了她们。   而容殊儿二人打架毫无章法,只一股蛮力。   于是乎,一时间反而难分胜负,三人扭成一团,麻花般扭来扭去,脚下踏着积雪,扭到东又扭到西,谁也制服不了谁,又都不认输。   围观者们随着几人移动的范围跟着移动,不时发出呼声。   三人纠缠的难解难分之际,忽然间,一红色身影从天而降,直直扑向三人,同时一声惊喝:   “敢欺我朋友,找死!看鞭!” 第48章 . 四八 四八   明朗三人不知不觉推搡到了墙边, 众人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谁也没发现墙头上何时来了个人,轰然跳下, 宛如从天而降,伴随那惊喝, 将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人一身红衣,面上蒙一面巾也鲜艳似火, 手执一根长鞭, 直接跳进战斗圈中, 几乎砸在三人身上,霎时全被撞倒了,包括她自己, 也跌倒在地。   明朗这一下被砸的简直晕晕乎乎,登觉不妙,第一反应只以为是容殊儿容静儿的帮手,谁知那人爬起来,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鞭子面前一横, 霍然与容殊儿容静儿形成对峙。   明朗:……   竟是来帮自己的?   是谁?   明朗下一刻认出那鞭子,想起来了, 竟是皇宫梅林树上一面之缘的那女孩儿。。   她怎会出现在此?   容殊儿与容静儿相扶着站起来, 俱累的气喘吁吁, 喘息着看那红衣女孩儿。   “你是何人?!”容殊儿斥道。   “说出来吓死人!”红衣女孩儿鼻中一哼声,语气十分高傲嚣张:“以你们这等以少欺多之辈, 不配知道本姑娘名字!废话少说,一起上,本姑娘要打的你们满地找牙, 为我朋友报仇!”   言毕,手中鞭子狠狠一挥,抽在地上,发出噼啪巨响。   接着便扑向容姝儿容静儿,竟再度打起来。   容姝儿容静儿立刻回击。   还要打?!   明朗当直哭笑不得,这红衣女孩儿既是来帮她的,自然不能让她孤军奋战,只好一挽袖子,再度冲了上去。   于是乎,三人麻花变四人麻花,扭成一团。   “哦哦哦哦哦!”   “加油加油加油!”   “哎呀,还是别打了吧,先生知道了,都要受罚!”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哟呵叫好的,起哄怂恿的,劝解拉架的,乱嚷嚷叫成一片。   这般动静终于惊动了还未离开的先生们。   黄先生和校正匆匆赶来,扒开人群,见到扭成麻花团的四人,当即大惊失色。   “松开,都松开!”   几人战的正酣,充耳不闻,黄先生和校正上前去拉,反被弹开,两位岁数不小,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在闻讯而来的书童们及时扶住。校正怒吼道:“你们去,拉开她们!马上!”   身强力壮的书童们上前,使出力气,终于将四人拉开。   四人各被一书童制住,分开站着,方发现校正和黄先生。黄先生与校正两人白须急张,气的眉毛都在抖,喝道:“你们几个给我进来!其余人等统统散开!”   围观人群悻悻散场。   明朗四人被带到校正书房内。   “打架,居然打架!”校正背着手,怒视四人:“还是群体斗殴!了得,当真了得!”   明朗气息稍平,此刻慢慢冷静下来,方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扫那三人,只见俱妆容凌乱,头发首饰乱七八糟,身上沾满泥水,不用照镜,想必自己也一样狼狈。她们几人也稍稍冷静,却仍旧处于怒火余韵中,气咻咻瞪视对方。   “老夫活了六十余载,青楚书院设立上百年,还不曾出过你们这等奇女子。“校正平日里专负责学生纪律,这事正好撞他头上,他怒目圆睁,指着几人道:“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书院中学生他自然都认得,这几位来头不小,但平日里都本分规矩,不曾杖势骄纵,让先生们都颇为安心,万万没想到,竟会打起架来!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几人,两个是容国公府的,一个是伯爵府的,如今也住容府,还有一个…   “你是谁?”校正此时才察觉还有一陌生人,单看衣着与装扮,也绝不是书院中人:“你如何混进来的,还蒙面!”   红衣女孩儿十分不屑,道:“青楚书院也不过徒有其名,防御实在松懈!我随随便便爬墙就进来了!”   “你究竟是谁!”   红衣女孩儿一挥手,道:“说出来吓死你!还是不要告诉你好了。”   校正皱眉,正要再说,女孩儿面巾经打架拉扯,几番蹂躏,此际忽然脱落,现出女孩儿面容。   “哎…好吧,掉了便掉了。”女孩儿索性将面巾一扔,大大方方示人,又抽出那鞭子,凌空一甩。   校正看清女孩面容,登时瞪大眼睛,与黄先生对视,彼此确认了。   “公主殿下?!”   “正是本公主。”红衣女孩儿努努嘴。   校正与黄先生立刻行礼,周围书童等也纷纷行礼。   她是公主?   明朗惊了,反应过来,忙要下跪,却被女孩儿一把拉住:“免了免了。”又一挥手,道:“都免了免了。”   “我叫赵飞飞。”大雍国本朝唯一的公主,赵飞飞,对明朗简单介绍了一句,便转向校正:“虚礼都免了罢。先处理眼前事——我朋友被人欺负了,你们看如何办?”   这不声不响的明朗何时与公主成了好友?校正当真一个头两个大,直言道:“公主殿下,您先别掺和行吗?”   赵飞飞眉毛一抬:“不行!她们两个打一个,欺我朋友,怎能不掺和!我还要向父皇参一本,容国公府虐待冲喜娘子,容家女儿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实乃刁女!”   明朗吓了一跳,这要闹到皇宫里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忙拉着赵飞飞,试图让她冷静。   那容姝儿却全然不惧,竟与赵飞飞面对面,“竟是你?!又要拿公主身份压人么?!谁怕你!去参啊,不参的是小狗!”   明朗:…   校正与黄先生:…   赵飞飞怒道:“你说谁是小狗!”   容姝儿冷道:“谁上赶着做小狗谁就是!”   赵飞飞:“你等着!我定参你!参你三本!五本!”   容姝儿:“十本我也不怕!这是我们家家事,关你何事。”   赵飞飞:“她是我朋友,就干我事!”   容姝儿:“狗拿耗子!”   赵飞飞:“你又骂我是狗!”   袍茉   容静儿死命拉着容姝儿,明朗慌忙拽着赵飞飞衣袖,她二人竟就这样吵了起来,愈演愈烈,眼看就又要上手了!   “都给我住口!”校正一声断喝,校正曾也为朝廷重臣,总算尚存几分余威,赵飞飞与容姝儿都闭嘴了,彼此怒瞪着。   “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公主不像公主,小姐不像小姐!”校正心痛,又头疼的很,“今日都先回去,好好反省,明日带家人过来,再行处置。”   罚是一定要罚的,但这几人眼下一身泥泞,都是金枝玉叶女儿身,别冻出什么毛病,先打发回家。   几人都被赶了出来,明朗走到门外,见到惊愕不已的绿水和来接容姝儿容静儿的容府仆役,方完全回过神来。   她刚刚都干了什么?   竟然和她们打起来了?   这回容府要如何交待?会面临什么?   “喂,明朗。”   有人叫明朗。   明朗回过头,方发现赵飞飞就在身后,她爬墙进来,此番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   今日这片刻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明朗尚有点晕晕乎乎的,这人竟是公主?   “额,公主殿下……”明朗道。   “叫我飞飞吧。”赵飞飞说。   明朗略有迟疑,还是点点头,道:“飞飞,谢谢你……嗯,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再与你详叙。”   “谢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女侠本色,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赵飞飞豪气干云道:“你现在要回家吗?”   明朗点点头。   赵飞飞望望门前另一马车,容姝儿正登车,见她望来,狠狠剜她一眼。大家这般模样回家,肯定瞒不过家人,今日回去,容府定有一番盘问。   赵飞飞略一沉吟,道:“我送你回去。”   “啊?不必吧。”明朗忙道。   “哼,她们都是容府人,保不准合伙欺负你。有我在,看她们谁敢。”   明朗又感动又好笑,道:“不会的。容府都是很好的人,你回去吧。”   “很好的人还一起打你!”赵飞飞扬眉道:“走了走了,我必须送你回去。”   明朗还要再说,赵飞飞却不由分说,一甩鞭子,径自上了车。 第49章 . 四九 四九   绿水等人对赵飞飞的出现大为惊诧, 此刻不好询问,只不断看明朗,明朗以眼神示意到时再解释。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一路畅行,回到容国公府。   明朗知道今日之事必要一个交待, 索性直接跟随容殊儿二人,从大门入, 到的二夫人院中。   二夫人被三人狼狈模样吓了一跳, 又见赵飞飞, 更惊讶莫名,忙上前迎接,施礼, 让人传了三夫人过来,好一番忙碌,方最终在厅里坐下,问事情原委。   赵飞飞大喇喇坐在厅中座上,说:“就是我们几个打了一架。”她指一指容殊儿容静儿, 道:“她们两个打明朗一个, 我后来的,帮明朗打回去的。”   “打架?!”二夫人惊诧之极, 旋即呵斥道:“怎可打架!又怎可与公主打架, 太放肆了。”   容殊儿哼道:“谁与她打了, 是她自己多管闲事!”   二夫人:“你还说!”   赵飞飞斜睨容殊儿一眼,对二夫人摆摆手, 道:“这与我身份无关。我来,只是想说一句,架是我们四个打的。不管何事, 何因,若要处置,都望你们公平公正,不可失了偏颇。”   这话说的直接,且有点无礼,然而她是公主,向来随心所欲,不管世俗,怎样想便怎样说了。   容殊儿撇撇嘴,“这世上最讨厌的人,便是对别人家事指手画脚之人!”   “明朗是我朋友,我还就管定了!”赵飞飞道。   二夫人及时喝止:“殊儿,不得无礼。”她与三夫人对视一眼,略一沉吟,笑道:“朗儿如今也是我们容家人,自然一视同仁,断不会失了偏颇。不过朗儿一向由阿翡带着,此事我看还是等阿翡回来,再一并问询罢。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赵飞飞蓦然神色一变:“这时候他不应还在宫中吗?”   二夫人道:“今日阿翡在外办事,知学院今日提前下学,便遣人回来特叮嘱厨房早些做饭,他亦会早些回来。此时应已在路上了,我这便叫人去迎一迎,让阿翡早点回来。”   话音一落,赵飞飞霍然起身,方才那般神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却如大敌临前,道:“不必催他!既将明朗送回,我话也说完,这便走了。”   赵飞飞转向明朗,飞快说道:“你们先处理家事。你不要怕,有事找我,本公主罩你。今日先撤了,日后再来找你!”   说罢,对二夫人三夫人一拱手:“打扰了,这便告辞了,不必送。”   明朗被赵飞飞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的目瞪口呆,其余人等也是惊诧莫名,容殊儿故意嘲讽的嗤了一声。   赵飞飞却仿若未闻,也不与她计较,说走便走,跟见鬼似的,头也不回疾奔出门。   二夫人与三夫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忙吩咐身旁侍从:“快,去给公主领路。”   一侍从匆匆奔出,这么短短片刻,赵飞飞已走出一大截,在院中疾步而行,那样子,简直逃命般。   侍从上前领路,赵飞飞忽然紧急刹步,说:“这是正门方向?不妥不妥,有没有侧门,带我从侧门出去。”   侍从答道:“公主是要直接回宫吗?可走西边侧门,那处离宫门最近。”   “好好好。”赵飞飞说:“带我去西门。”   侍从忙转身,带路,随口道:“我家公子便住西边,进出都从西门,很方便。”   嘎!   赵飞飞一个急刹,立刻掉头:“还是走正门!”   此刻。   容翡一身朝服,从西门入,方走至半路,便见绿水青山等在路边,正伸脖张望。   “何事?”   这两人如今专伺明朗,见他们这幅模样,容翡当即目光一沉,快走几步。   “公子,朗姑娘今日在书院……打架了。”绿水禀道。   “打架?”容翡脚下一顿,踩在院中青石上:“可有受伤。”   绿水答道:“刚回来,还未及细查。应无大伤。”   容翡迈步,继续往前,冷冷瞥了绿水青山一眼,两人心中一凛,不由低头,忐忑道:“奴婢疏忽。因在书院中,奴等不能进入,待姑娘出来,方知打架之事。”   容翡:“哭了没?”   绿水:“倒没哭。”   容翡:“现如今人在何处?”   绿水:“在二夫人院中。”   容翡蓦然停下:“怎去二夫人那里了?”   绿水低头道:“因为,与她打架的,是大姑娘和二姑娘。”   容翡眉毛一抬:“静儿殊儿?”   绿水点头,追加一句:“还有公主。”   容翡:……   二夫人院中。   二夫人三夫人居于正位,三个女孩儿各站两侧,容殊儿容静儿一边,明朗独自一边。   还有不少侍女小厮,皆立两旁,好奇打量三人。   明朗三人简直蓬头垢面,身上脏污不堪,全无半分千金小姐的精致,此刻三人都已偃旗息鼓,却都未说话。明朗微微低头,瞧着地面,也不做声。   二夫人三夫人看了三人半晌,全然没想到如花似玉般的女孩儿竟打成这样,实在出乎意料。有心想说容殊儿容静儿两句,然则明朗在侧,又恐让人多心,索性干脆等容翡回来再说。   “要不你们先去洗洗,换了衣裳再说。”二夫人道。   “兄长不是马上就回来了吗,等他来了再说。”容殊儿知道今日之事定逃不过容翡耳目,索性赌气豁出去了。   二夫人瞪了容殊儿一眼,便吩咐取来布巾,先让几人简单擦擦手脸。   温热的布巾拂过面孔和手掌,明朗稍稍收拾,轻声道谢,递还布巾。二夫人又吩咐上茶和点心。却谁也没心思吃。   明朗坐在椅中,此刻彻底冷静下来,神智复原。   她低头瞧着自己脏脏的鞋面,心中忐忑。   此事会如何结束?   二夫人三夫人面上未说什么,心中可有怪罪她?怪她不识体,不知趣,竟真敢与容家真正的姑娘动手?   ……还有子磐哥哥,会如何说?   如果是与别人打架,容翡或许会不由分说护着她,可眼下是他的亲妹妹……她怎能这般忘恩负义,竟对容翡的亲妹妹动手。明朗忽然有些心乱如麻,无论如何,该忍着的,她们不是旁人,是收留她,待她好的容国公府的姑娘,容翡的妹妹呀。   不,子磐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明朗想,他会秉公处理的,然而心中总有些不安。   天色渐黑,光线暗下来,室内一时一片静谧,明朗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此情此景,与那日与明雪打架后,站在明夫人房中,被所有人围着的情形何等相似。   那时明朗身边尚有一个安嬷嬷在,今日安嬷嬷还不知此事,正在偏院中等她归来,明朗便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脚步声响,容翡修长的身影出现,从门外一闪,很快进入房中。   明朗抬头,所有人亦望向容翡。   容翡径自走向明朗,迎着明朗黑亮而暗藏彷徨的目光,到她身边,上下迅速打量她一遍:“受伤了?”   明朗摇摇头:“没有。”   只此一句,明朗刚刚的各种不安忐忑悄然而退。   却也因此更为愧疚,张口道:“我……”   容翡道:“稍后再说。”他转身,望向对面容姝儿二人:“你们可有受伤?”   容静儿容姝儿自容翡进来,便一直定定瞧着他,此时听容翡询问,两人却都未搭话。   二夫人道:“兄长问话呢,怎的不答。”   容静儿抿唇,似犹疑,容姝儿却蓦然脱口道:“兄长还知问我们,我还以为兄长已忘记谁才是你妹妹呢。”   此言一出,房中顿时一静。   明朗一惊,抬眼望向容姝儿。容姝儿则狠狠盯着明朗,那目光,竟比书院中打架时更为凶悍。没想到打过一架后,她非但没消气,反而此刻更加愤懑,似满腔的情绪要发泄。   二夫人斥道:“姝儿,说的什么话!不得无礼。跟你兄长道歉。”   容姝儿却仿佛不管不顾了,叫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她脊背挺直,直面容翡,面颊发红,带着一抹豁出去的倔强,说道:“今日我们打架了,是我先动的手,如何,兄长要问责吗?要罚我们吗?尽管罚好了!”   容静儿有些惊慌,看看容姝儿,又看看容翡,却未出声,朝姝儿旁边迈进一步,与她一起,也看着容翡,同仇敌忾的模样。   三夫人皱眉,喝道:“静儿!”   二夫人惊道:“姝儿,你这是怎么了。这孩子,吃坏什么东西不成?”   明朗心里忽然隐隐有种感觉,呼之欲出。她侧首,立刻看向容翡。   容翡眼中闪过微微讶意,神色如常,淡声道:“为何动手打架?”   容姝儿大声道:“因为我讨厌她,讨厌死她了!”   二夫人站起来:“姝儿!”   容翡抬手,制止二夫人的阻截,他余光中看了明朗一眼,略一沉吟,选择当面问道:“原因?”   “因为你对她太好了!”已然脱口而出,容姝儿不再克制,胸口起伏,眼睛发红,颤声道:“明明我们才是你的妹妹,你却对她比对我们更好!”   容姝儿与容静儿只相差一岁,两姐妹一起长大。   从记事起,两人便知,她们有个很厉害的哥哥,文韬武略,人人交口称赞。哥哥很早便进了皇宫伴读,有时居于宫中,有时早出晚归,她们每月与哥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节日里或去跟大夫人问安的时候,便会见到。   哥哥可真好看啊。   很小的时候,哥哥看她们的眼神很温柔,她们行礼时,他会对她们温和的笑。   容姝儿容静儿很想哥哥能带她们玩,母亲们却不让她们去找他。   “你们兄长很忙,不要去打扰他。”   “你们兄长喜静,不可吵闹他。”   “小猫小狗都不要养,到处乱跑,你们兄长会烦。”   两人便只好远远看着哥哥。   随着年岁渐长,她们渐渐长大,哥哥名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稳重沉静,他不大爱笑,话也少,总有点冷冷淡淡的样子,虽然看见她们时,依旧会温和的点点头。   偶尔看见别人家的兄妹亲密无间,她们会有点羡慕,却未放在心上。   我们哥哥岂跟别人一样?我们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们依旧喜欢这样的哥哥,为优秀的哥哥而骄傲自豪。她们于京中行走,从未有人敢欺辱她们,除了容国公府本身之权外,也日益得益于哥哥的威名。尤其在京中女孩子们中间,大多谁也不服谁,唯独对她们二人,几乎都客气有加,礼人谦让。   多少人想见容翡一面都不得,更别提在容翡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们身为他的妹妹,比其他女孩儿幸运许多。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没办法,哥哥就是那样清冷的人,他太忙了,太多事要做了。没办法像其他普通兄妹那么亲近,便算了吧,没关系。   然而,明朗的到来,却完全打破了她们二人的认知。   原来,哥哥并非她们所认为的哥哥。   原来,哥哥可以那样的。   “你给她堆雪人,让她进小容园,给她过生辰,送那么多礼物,还送她那么漂亮的小猫——我跟静儿那么喜欢小猫,怕扰了你,一直没养,你却让她养!”   容姝儿彻底豁出去了,一桩桩,一件件,含泪控诉。   “你还亲自送她去书院!你从来没送过我们!”   “你也从未为我们拜访过书院里的先生!”   “你还教她读书,写字!”   “我和静儿上学那么久了,你何曾教过我们一回?甚至问都未曾问过我们的课业!”   容静儿大一点,稍懂人事,私下里曾怀疑过,容翡是不是喜欢明朗,将她做未来娘子看的,所以才这般对她好,如果是这样,倒无可厚非,她们不但不会在意,甚至会比哥哥对明朗更好。   然则两人打听过,又分析过,好似目前并不是这样。   “呜呜呜呜,你从未对我和静儿这般过。”   “就连刚刚,你进门来,也是先问她有没有受伤?!”   “你处处护着她,想着她,”容姝儿越说越激动,瞪大眼睛,眼泪断线般掉下来,到最后,几乎是怒吼着:“是不是忘记还有我们两个妹妹了?”   “你,你算什么兄长,你是坏兄长,坏哥哥!”   “你把我们的心伤的透透的!” 第50章 . 五十 五十   “我们的心, 被伤的透透的。呜呜呜呜。”   说道最后,容殊儿以手背捂着嘴,几乎是大哭起来。容静儿拉着她另一只手, 亦是眼泪滚滚。   房中除却二人哭声哽咽声,一时间静谧无声。显然所有人都未料到竟会上演这一幕。   明朗先前心中隐约的念头得到验证, 一时怔怔的,她看着二人, 听着那哭声, 竟心头有些酸酸涨涨。   明朗不由望向容翡。   容翡难得面上显出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负手而立,眉头微拧,沉静双眸在静儿殊儿面上游移, 眼前这一幕,叫他一时间也有些愣怔。   二夫人三夫人对视一眼,既好笑又好气,又有点心酸。   “这两孩子……”二夫人瞥一眼容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笑道:“都快成大姑娘了, 还这般小孩子气。”   容殊儿涕泪横流,面上一片狼狈, 破罐破摔般道:“就这般孩子气。兄长若, 若若因此更加厌烦我们, 要打便打,要骂便骂罢。”她吸一下鼻子, 说:“今日打架之事,是我先动手,是我不对, 但,但我不会道歉的。呜呜呜。”   容殊儿迅速瞟了明朗一眼,明朗张张嘴,她已仓皇移开目光。   所有人都看向容翡。   容翡静了静,眼前这一幕对看惯朝堂纷争和后宅之乱的他来说,委实太孩子气。然而对这几个女孩儿来说,这件事却意义重大。打架当然不能纵容,以多欺少更不能允许,但眼下,却绝不是问责的时候。   容翡开口道:“先各自洗漱换衣,免得生病。”他顿一顿,道:“其他事,容后再说。”   容翡迈步,走近殊儿与静儿。   殊儿静儿抬头,泪眼朦胧看着她们的兄长,经历方才的发泄与大哭后,两人先前的那种愤懑与戾气已消散,情绪趋于平静,此刻只余委屈与忐忑。   容翡手臂微微一动,似想抬起,最终却只拇指与食指微微搓动一下,他对殊儿静儿轻轻颔首,道:“唔,先换洗,吃晚饭,之后再说。”   言毕,对二夫人三夫人示意,便转身离去。   临走前,余光扫了明朗一眼。   明朗接受到示意,知道自己也该走了。她行过礼,看静儿殊儿一眼,从她们面前匆匆走过。   她心头也有点乱,而此时此刻,任何语言或许都是苍白的。   明朗跟着容翡回到小容园,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思。到了小容园,从正门进入,到得岔路口,明朗停下。   按时间点,以往这时候该两人一起在正院中用饭。   “子磐哥哥,我,我先回侧院吧。”明朗停步,道。   容翡回头,看她,点头:“好。换过衣服过来吃饭。”   明朗今日其实没什么胃口,可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吃饭之前,容翡问过一遍绿水,得知明朗并未受伤,方点点头。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饭桌上的气氛终究有些不寻常。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明朗默默吃饭,容翡则明显在想事情,一脸若有所思。   饭后,明朗今日不想写字,眼下亦不是写字的时候。   “……子磐哥哥,我……”明朗离开之前,想说点什么。   容翡却仿佛有所感知,看看她,面色如常,淡声道:“不要多想,先回去好好歇着罢。”   明朗出了门,天上一轮弯月,照着地上单薄的身影,明朗回头,看见容翡端坐在案后,面前一杯清茶,凝视着灯火照耀的地面,微微出神。   小时候的两个妹妹,容翡都清晰的记得,小小粉粉的一团,脆弱的像易碎的瓷娃娃。他那个时候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却已学到几分大人模样,少年老成,煞有其事的说:“可爱。”   逗的大人都笑起来。   他并不常见到她们。他六岁入宫伴读,早出晚归,有时还留宿宫中。课业太重了,要读的书太多,要学的东西永无止尽;文经武略,天文地理,排兵布阵,律法经文……   容翡身为容家嫡子,自出生起便身负家族与皇族使命,这使命父亲扛了一半,剩下一半自然该落在他肩上。   母亲从未对他说过什么,却不动声色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与几位姨娘一起,摒除所有可能会干扰他的障碍,于容府内留给他一个完全安心的清净之地。   容翡也什么都不说,父亲常年不在家,他身为容府唯一的男丁,自然而然快速成长为一家之主的模样。   两个妹妹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偶尔碰见时,会要他抱,有时还会摇摇晃晃跑到小容园找他,在门外探头探脑,喊哥哥。   然后很快便会被寻来的仆役或她们的母亲带走。   容翡没时间陪她们玩,也不知如何哄孩子,只会对她们笑一笑,给她们几颗糖。   时光荏苒,每年的家宴上,容翡都暗暗惊讶于妹妹们的变化。   眼见着,小婴儿变成小女童,再一年,赫然亭亭玉立。   她们规规矩矩向他行礼,彬彬有礼喊他兄长,目光中充满敬畏和对兄长的仰慕,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纠缠依恋,见到他总有点怯怯的。   容翡有些怅然。   但或许这本属正常,女孩子长大,便会这样。又或许这是他应付出的代价。   容府人丁单薄,统共只有这么几个妹妹,亦不太计较嫡庶,她们是他的血缘之亲,无论如何,这一生,都会护她们周全。   随着太子暴毙,皇子们逐渐长大,朝中风起云涌,容翡愈来愈忙,与容姝儿容静儿见面更少。每次碰见,也不过匆匆一面,行礼,点头,略微问候几句,只如此。   让他欣慰的是,她们二人被教的很好,知书达礼,温婉懂事,从不需要他额外操心。   然则,到了今日,容翡方知,他从前认为的,却并非他认为的。   灯火将容翡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凝视着地上的影子,手中转动茶杯,微微拧眉。   容姝儿的质问与哭诉犹在耳边,与容静儿流泪的面容亦在眼前。如若不是今日,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两个妹妹竟是这样想的。   已入夜,月光淡淡照向人间。容翡沉思了一会儿,一口饮尽已凉透的茶水,然后起身。   侧院。   明朗还未睡,刚洗过的头发柔顺披在肩头,屋檐下挂着盏灯,明朗面带忧色,趴在窗前,枕着手臂看月亮。   “现在知道怕了?动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呢,那可是容府妥妥的姑娘。”   绿水等人都被明朗打发走了,唯有安嬷嬷陪着她。她脏兮兮的回来时,安嬷嬷吓一跳,知道原委后,便一直不停念叨。   “我没怕。”   明朗说,右手边摊着那张字帖,先前被□□的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回来后安嬷嬷小心的烘干,又用热布巾平摊着压了好一会儿,终勉强能看了。若回到那个时候,她仍会毫不犹豫出手的。   “二夫人三夫人不是那般人,还有子磐哥哥,都非不辨是非之人。”明朗说。所以她现在倒真不怕被追责,若要偏袒谁,怪罪谁,下午在二夫人院中便已发生了。   “那你苦着张脸做什么?”安嬷嬷问。   “我是怕……”明朗说。   安嬷嬷:“哦,还是怕嘛。”   明朗:……   明朗:“不是怕。”她一抚额头,解释道:“不是那种怕……”   安嬷嬷坐在桌前,借着桌上的烛火绣一只鞋垫,抬头看明朗一眼。   明朗一手撑着头,轻声道:“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就像一个贼,偷了人家的东西。”   她其实早该察觉到容姝儿容静儿的想法的,某个时候,她曾闪过那个念头,却终究迟钝了一拍,没有抓住。   今日听着容姝儿容静儿的控诉,她意外,却能理解。   换一个角度,如果是明朗的祖母,对其他人比对她还好,她一定会气的要死,恐怕会比容姝儿容静儿更能闹。她们却一直容忍至今。   因为在乎,才会在意。   明朗原以为他们兄妹间本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和和气气,客客气气,淡淡的。不曾想,容姝儿容静儿却那般在意她们的哥哥。   明朗想着自从她进府后,对容翡的“独占”,便有种很对不起容姝儿容静儿的感觉。   安嬷嬷不赞同的看一眼明朗:“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明朗轻叹了口气。   “你要相信容公子,这是他们兄妹间的事,他定会处理好。”   明朗轻声嗯了一声。   以容翡个性,既然这事说开了,他知道了,便不会置之不理,相信他定会处理好。   他会变成她们想要的那种哥哥吧。   那么,她呢。   容姝儿二人就是因为明朗,方那么生气。远离疏远明朗,或许能最快最有力安抚她们吧。   明朗陡然涌起一股恐慌和悲伤。一想到以后再不能与容翡那般亲近,容翡甚至可能会冷落她,便觉得万分受不了。她又唾弃自己,容姝儿容静儿才是容翡的妹妹,理应先顾着她们,无论容翡怎样,她都无话可说。   然则这些时日,明朗已渐渐习惯容翡的一切,她竟生出一种贪恋,希望永永远远能这样下去。   永不分开,永不远离。   我是个坏姑娘,是个贪得无厌的姑娘。明朗想。   月色恬淡,忽然传来清浅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明朗很熟悉,她站起来,双手搭在窗台上,悄悄朝外张望。   便看见,容翡踏着月色,往小容园外走去。 第51章 . 五一 五一   容殊儿房中。   容殊儿与容静儿两人洗过澡, 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吃东西。或许今日发生的事太过意外,又与容翡有关,二夫人三夫人竟没有责备她们, 只摇摇头,让她们先歇下。   容静儿留在容殊儿房中,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常同睡一榻。   两人吃了些东西, 夜还不算太深, 便都坐在榻上。   “唉……”   容静儿叹了口气。   容殊儿看她一眼:“干嘛。”   今日两个又是打架, 又是哭泣,折腾大半日,累的够呛, 都有点没精神,然而事情还未真正结束。   容静儿不安道:“这下完了,以后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殊儿明白容静儿的意思,之前两人不满,生气, 都只暗忍着, 如今捅破了这层纸,以后该如何与兄长相处。   容殊儿道:“我忍不住, 今日不说, 以后早晚也得说。说便说了, 要如何,都, 都随便吧。”   容静儿忧心道:“兄长定认为我们无理取闹。”   容殊儿虚势道:“那又如何。大不了,大不了,他不理我们, 我们也不理他罢了。”   两人对视,彼此眼中都现出忐忑和懊恼。   与兄长关系变的更不善,更恶劣,绝不是她们想要的。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静儿殊儿睡了没?”   “姑娘们都还没睡呢。奴婢这便进去说一声,公子稍等。”   容殊儿与容静儿听见那声音,已然匆匆走出来。竟真的是容翡,一身家常便服,长身玉立,站在院中。   “兄长!”   容翡点点头,看向二人,道:“还没睡?方便我进去吗?”   两人让开,容翡便走进房内。   容殊儿与容静儿都跟自己的母亲住,小时候一同住正院中,大一点便各自分了小院。这尚是容翡第一次踏进妹妹闺房中。   容翡略略打量,在厅中位上坐下。   仆从们上来泡茶,倒过茶水,知他们定有话说,便各自退了下去。   房中只余兄妹三人,容翡坐着,容殊儿容静儿站着。   “坐下说吧。”容翡开口道。   容殊儿容静儿却未动,仍旧站着。两人都明白,白日里的那番哭闹实属有些无礼,且还当着些下人的面。若父亲或大夫人在家,定会呵斥责罚二人。容翡此刻前来,亦是来算账的吧。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   “不知不觉,你二人都长这么大了。”片刻后,容翡的声音打破这静谧。   这和蔼的长辈口吻……   容殊儿与容静儿对视一眼,为这意外的开场白。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   “跟你们说声抱歉。”紧接着,容翡忽然开口,直言道,“我没想到你们是那般想的,只以为女孩子长大了,便不那么喜欢兄长了。”   容殊儿容静儿被这直接的抱歉给惊到了,听到后面那句不喜欢,一下慌了,忙道:“没有没有。我们一直都很喜欢兄长。”   容翡温声道:“这些年着实忽略你们了。”   容姝儿与容静儿眼睛倏然红了。   容姝儿呆呆看着容翡,问道:“你,你不讨厌我们吗?不觉得我们无理取闹,小孩子气吗?”   容翡道:“兄妹家人之间本应如此。不怪你们,反望你们从今以后,都能像今日一样,坦诚相待,直言相告。”   容翡音色依旧清冷,面上并没有太多情绪,但黑色的眼眸中却含着诚恳与温暖。   容姝儿与静儿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容翡认为她们失仪无礼,对她们失望,更加不喜,且会因与明朗打架,向着明朗,狠狠责罚她们。最好的结果,是容翡只当她们小孩子气,一笑而过。毕竟他那么忙,心中所思之事事关天下苍生,哪会多花精力在这些小儿女情长小女儿心思上。   孰料他却如此开诚布公,坦荡诚恳的来与她们道歉,见惯了兄长的冷淡,眼下的兄长便仿佛从神坛上走下,充满人间烟火气息,那么温暖,那么温柔。   父亲常年不在家,每次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威严无比。容姝儿与容静儿对父亲更多是畏惧。容翡在家俨然一家之主,很多时候对容静儿姝儿来说,甚至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故而对他又敬又爱,十分在意。   容翡此刻少有表露的温柔,登时让两人鼻子一酸,泪光隐隐。   容翡看着二人,忽笑道:“时光荏苒,你们竟这般大了,想想小时候,抱着时才一点点。”   容姝儿睁大眼睛:“兄长小时候抱过我们?”   “嗯。”容翡点头,两手比划了一个手势,“就,这么一点点……抱着不敢动,不过片刻,手臂便酸麻。那时认为,世上最恐怖的莫过于襁褓中的婴儿。”   容殊儿与容静儿顿时都笑起来。   这一笑,兄妹间这些年那无形的隔阂,便如屋顶的积雪,顷刻消融。   容翡起身,走到二人身边,温和的凝视二人。   “兄长。”   “兄长。”   两人扑向容翡,容翡伸臂将二人揽在怀中,轻拍两人肩膀。   片刻后,容殊儿与容静儿方离开容翡怀中,两人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发红,却开心无比。   “以后我们可以随时去找哥哥吗?”   “你也可以教我们读书吗?”   ……   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容殊儿与容静儿四目相对,那样子恨不得欢呼起来。   容翡微微勾唇,道:“不过,不可恃宠而骄,骄纵刁蛮,若是犯错,仍旧要罚。”   “嗯嗯!嗯嗯!”容殊儿一旦被安抚,已全无之前张牙舞爪的戾气模样,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兄长放心,我们有分寸的,不会犯错。”   语毕,却想起今日打架之事,顿时赫然。   “……今日打架不对,对不起,我们错了。”   容翡道:“明日去书院,跟先生们好好道歉。”他顿一顿,道:“与明朗一起。”   容殊儿忙道:“我会跟先生说明,是我先动手……此事与明朗无关,怪不得她。”   容静儿在一旁赞同的点头。   容翡眉毛轻轻一扬。   容殊儿面带赫然,道:“明朗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是我心胸狭窄,见兄长对她好,便三番五次找她茬,故意给她脸色看。她都没有计较过,这次我太过分,她方回击的……”   两人都是一脸懊悔与愧疚。   找她茬?给她脸色看?   容翡目中一闪,明朗从未说起过。   容静儿轻声道:“日后不会那样对明朗了,兄长放心吧。”   容殊儿跟着道:“嗯嗯。我们……总之我们……兄长不要操心了,我知道以后该如何做,来日方长,兄长且看着吧。”   容翡颔首,“明朗她……”他本想说几句什么,却觉得反而不妥。既然心结打开,剩下的便由她们几人自己去处理罢。   月光溶溶,容翡回到小容园,常德以为他会直接回正院,便吩咐小厮去准备热水,容翡却摆摆手,让他们先行下去,也不让常德跟着,只自己再去走走。   这一走,便径直走到了侧院。   月亮清冷的光辉洒在人间,金色的小铃铛于夜色中泛出柔和的光芒,侧院房中业已熄灯,一片黑暗,唯有廊檐下两盏灯笼静静照着。   黄色的灯光下,一团小小的影子,安静坐在廊前阶上。   容翡走进来,那身影瞬间抬头,望过来,脱口道:“子磐……”陡然想起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忙捂住嘴,又改而在唇上竖起食指,指指房内,示意容翡轻声。   容翡缓步走至明朗身边,一撩袍襟,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还没睡?”容翡轻声问道。   “睡不着。”明朗小声回答,唯恐惊动他人。她让绿水等人都各自去歇了,安嬷嬷今日在房中榻上陪她,她却睡不着,于是便偷偷出来,坐在院中看月亮。   “不冷?”容翡微微拧眉,“别又生病了。”   明朗忙摇头:“不会的,我穿的多呢。”   她穿戴整齐,裹了厚厚的裘袄,怀中还揣着只小手炉,两手捧着,示意容翡看。   容翡以手背碰碰她的手,感受了一下温度,见正常,便点点头。   “子磐哥哥怎么也还未睡?怎忽然过来了?”明朗侧头,凝望容翡侧脸,明黄的灯光打在他眉目清隽的侧脸上,轮廓显得朦胧。   “我怕不来,有人会胡思乱想,一夜不眠。”容翡道。   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心思戳破。他总是这般锐利而细心。   明朗便也索性不瞒了,开口道:“她们,她们没事了吧——我看见你出去了。”那个时辰,以及回来的这个时辰,应是去找她们了。   容翡却道:“我先问你。”   “嗯?什么?”   容翡:“殊儿静儿之前给过你脸色,与你不和?”   明朗一怔。   容翡:“为何从未听你说过。”   明朗不知他从哪里知道的,呐呐道:“这没有什么可说的……”   “是因为她们是我妹妹,怕说了伤感情,抑或觉得说了无用,我定会偏颇她们。”容翡神色冷冷,语声寡淡。   明朗一听便急了,忙道:“不是不是。其实她们也没有很过分,而且我觉得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能弄清楚原因,我,我们可以自己处理好……如果她们真的过分了,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也会回击的,你看,今天我们不就打起来了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容翡目光清冷,喜怒难辨,望着她:“当初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明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容翡所指,小声答道:“容府从此也是我的家,做什么,说什么,可随心所欲,有事不要瞒着。”   “记得倒很清楚,却都当了耳旁风。”   容翡的面上隐隐带了几分严厉之色。   明朗早摸清了容翡的脾性,知道他其实很好相处,不会轻易发火动怒,早不像曾经那般怕他了,然而当他真的生气时,却还是不由感到胆寒。她感觉的到,他现在似乎真有几分生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朗轻声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翡冷眼斜睨她,不说话。   明朗轻扯容翡衣袖,抬眼,眼神巴巴的说:“子磐哥哥。”   容翡依旧不说话。   明朗想一想,便站起来,走到庭中,面对容翡,站到那月光之下,说:“我罚站半个时辰可以吗?子磐哥哥别再生气了。”   这是她从书院学到的,书院中有谁犯了错或背不出来书,便会被先生罚到后面站着。她曾被罚过一次,那感觉非常耻辱,以后再不敢掉以轻心。   容翡目光一闪,说:“那就站着吧。”   明朗便真的站着。   月色朗朗,天地一片静谧,在这一大地之上的一方世界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夜半时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罚与被罚,那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明朗站着站着,便笑起来。   容翡沉声道:“还笑。”   他目光中仍旧含着几分严厉,神色不似平常温和,带着几分冷峻,然而明朗心中却一阵温暖。这严厉背后所蕴含的含意让她温暖。这么一出,轻松巧妙的化解了明朗心中所有的小纠结,以及“寄人篱下”的种种小心思。   明朗抿着唇,唇畔漾着明亮的笑容,一直笑一直笑。   容翡起先还绷着,后面也没了脾气,捏了捏眉心,唇角弯起,也笑了。   明朗笑吟吟道:“子磐哥哥,不生气了吗?”   容翡:“真的知错了?”   明朗小鸡啄米般点头。   容翡忽敛了笑容,正色道:“以后你不管何事,何人,任何问题,以及任何想法,都不得隐瞒于我。”   今日容殊儿容静儿之事给他敲了一个警钟,他们是亲兄妹,尚因不曾坦诚布公,没及时诉之于口,而导致兄妹“隔阂”多年,如若不是殊儿今日爆发,他或许永不会知道两个妹妹竟在此事上遭受“委屈”……   他不希望明朗“重蹈覆辙”,像殊儿静儿那样,像今日那样,到事情已发生后,他方知晓。   伤害一旦造成,总会留下创伤。与其事后去弥补,去挽救,不如将伤害扼杀在萌芽中,防患于未然。   明朗继续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容翡淡声道:“真的记住了?”   “记住了!我发誓。”明朗声音提高,又忙低下去:“真的记住了。”   容翡却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古人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子最擅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忘了不一定真忘,说记住也不一定真记住了。”   明朗有点懵了,那要怎么办?她想一想,便道:“要不,立字为据?我去拿纸笔来。”   容翡:“罢了。你如今的水平,能写几个字,立不出这据来。”   也是。   明朗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那可如何是好?   容翡忽然一抬下巴,道:“今晚月色甚好,你便对着月亮立个誓言罢,若不能遵守,月亮会割你耳朵。”   明朗又笑了。   今晚的确月色甚好,月亮挂在半空,就在二人头顶,仿若一硕大的银色灯盏。明朗微微抬头,举起手,声音婉转,低而清晰:   “明朗向这月,这天,这地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乖乖听子磐哥哥的话,绝不欺瞒,永葆真心,今生今世。”   容翡本来真有几分生气,却又拿明朗无可奈何,本想吓吓她,逗逗她,然而这一刻,看着月光下认真发誓的明朗,猝不及防却又仿佛顺理成章,击中他内心深处某处柔软的地方。   对她的照顾一开始好像是有理由的,后来便慢慢成为了习惯。不知不觉,明朗好似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不由自主的牵挂她,凡事想着她。   何时会是尽头?   能这样到何时?   “子磐哥哥,这样可以了么?”明朗眉眼弯弯,对着容翡笑。那笑容宛若春风里的桃花,绚烂夺目。   容翡站起来,慢慢走向明朗,望一望皎洁的月亮,心中一道声音响起:   “天地为鉴,明月作证,我亦在此起誓,我将护她,宠她,永生永世。” 第52章 . 五二 五二   翌日, 容翡特地告假半日,带着容殊儿容静儿与明朗上书院,见先生。   对容翡来说, 人生头一回,算是难得的经历了。   经过一夜, 校正不若昨日那般怒火冲天,但仍旧余怒未消, 十分不留情面, 吹胡子瞪眼将几人当着容翡的面好好训了几人一顿。   三人齐齐低头站在校正与先生面前, 面带羞赫,不敢反驳,聆听教诲。   容翡并不插言, 待校正训的差不多了,方适时开口道:“昨日在家已罚过几人,谅不敢再犯。若有下回,望先生重罚之。”   明朗几人赶紧跟着道:“学生知错,再不敢了。”   几人态度良好, 又有容翡在侧, 校正又训了几句,便道:“回去各写八百字自省书, 后日堂上宣读, 引以为戒。若再有下次, 便不必来书院了。”   三人忙道是。   容翡与校正寒暄几句,起身告辞, 三人行了礼,一道出了书院。   来时容翡与明朗同一车,容殊儿容静儿共乘一辆, 容翡还要去上朝,便让明朗搭殊儿静儿的车一同回去。   容翡走时,买了三串糖葫芦,分予她们一人一串,未说什么,三人却都耳朵微微发红,忙叫他快走吧快走吧。   三人目送容翡离开,然后上车,驶回容府。   车厢中,三人默默吃着糖葫芦,一时安静无言。   明朗悄眼看容殊儿容静儿一眼,但见两人也在悄悄看她,面上俱有些不自然,想必自己也是一样的,心里都不计较了,却挺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静儿终究大一点,开口道:“那个,朗妹妹,你昨日没伤着吧。”   明朗忙道:“没有没有。你们呐。”   容静儿道:“我没有。”   “……我也没有。”容殊儿干咳了一下,说。   明朗:“哦,那就好。”   “嗯。”   “嗯。”   再度无言……   明朗咬着那糖葫芦,心想,有点难吃。容殊儿与容静儿显然对那糖葫芦也不怎么喜欢,却仍拿在手中,不时咬一口。   明朗咽下口中食物,清清喉咙。   “我……”   “之前……”   “那个……”   却是三人都同时开口。   明朗忙道:“你们说。”   “还是你说吧。”容静儿也忙道。   对容静儿两人而言,大约还从未与谁这般打过架吵过架,对于善后事宜明显不在行,而明朗心中虽早已真不计较,但毕竟与她们还不算太熟,还是怕一个不好,触碰到敏感点,因此也十分小心翼翼,于是三人便陷入胶着状态。   “你们说吧,你们先说,没事。”   “不,不,还是你先说吧。说什么都行。”   “还是你先……”   ……   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容殊儿忽然快速道:“昨日之事是我们不对,还有之前对你多有无礼,也请你见谅,不要往心里去。若你不能解气,现在随你打骂,我绝不还手。以后我断不会再犯,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她给人脸色毫不掩饰,打架时说上手便上手,想不到道歉也是干净利落,语速很快,啪啪啪啪如秋风扫落叶。   明朗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容静儿也跟着道:“请你别往心里去,日后我们好好相处。”   明朗忙道:“我也有不对……好的好的,以后好好相处。”   三人彼此对望一眼,又各自移开,然后各自继续吃糖葫芦。虽已说开,然则气氛委实有点严肃,一时间仿佛都不知接下来如何办……明朗脸上挂着点僵硬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正式的道歉场面,实在是……   所幸不多久终于抵达容府。   “那个,到时去找你玩。”   进府后,几人分道扬镳,各回各院之际,容殊儿略有点别扭的说道。   “嗯嗯,好的。”明朗道,想了想,又跟了句:“欢迎你们,随时来。”   彼此都正经的不能再正经,客气的不能再客气。   不管如何,明朗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虽与容殊儿容静儿发生了这一出,心里却并无甚隔阂,只因这二人对她本人其实并无多少恶意,而且即便之前那般不满,也未曾真的欺辱过她,便是那时打架,也是容姝儿突然的爆发,容姝儿当时亦想阻拦,被推倒,方才出手。相比曾经的明雪明如,实在不值一提。   明朗原以为容姝儿说来找她玩儿只是客套话,谁知,当天下午,人竟真的来了。   那时明朗刚午睡起,人正蒙着,坐在桌前醒神,忽听门外传来绿水诧异的声音:“大姑娘二姑娘?”   绿水反应迅速,忙将人迎进屋:“姑娘们快里面请。朗姑娘,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明朗立刻站了起来。   容姝儿与容静儿走进来,两人没带丫头,只二人相携前来。容姝儿手臂上挂着只编织篮,上面覆着一锦缎棉被,遮盖的严实,似乎不轻,容姝儿提的颇为吃力,容静儿在一边小心扶着。   两人进来后,便将篮子放到桌上。   明朗诧异的看看篮子,又看看二人。   这尚是两人头回进侧院,绿水立刻叫上侧院所有人都前来行礼,见过容府两位姑娘。   容姝儿却竖起食指,“嘘,小点声。”   容静儿亦轻声道:“都不必伺候,各自去忙吧,我们来找朗妹妹玩儿的。”   青山便领着几个小厮退下,绿水和溶溶滟滟上好茶水和点心,也退到门外。   明朗十分开心二人来,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事,不过她们来的太突然,什么招待的也没准备,只有些平常的点心。她挑了几样平日里她最喜欢,觉得味道最好的,让她们吃。   容静儿谦让:“我们吃过方来。”   容姝儿在房中转悠,四下打量房中摆设,目中充满好奇,道:“这侧院还不错嘛。”   明朗笑道:“要到院子里逛逛,看看其他地方吗?”   容姝儿摆摆手。   三人一时又无话,房中一片静谧。   明朗喝了口茶,脑中思索话题,总得讲点什么呀。忽然容姝儿放低声音,冲明朗招招手:“你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明朗便走到桌子另一侧。   只见容姝儿小心揭开那小棉被,露出篮子里的东西,明朗登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竟然是个小婴儿。   此婴儿不是别人,正是二夫人的小女儿,容府三姑娘,容巧儿。   “我的天!”明朗忍不住惊呼。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上次……这便带来,随你玩儿。”容姝儿豪气干云道。   “可,可以吗?”明朗为容姝儿的用词而好笑,又十分紧张。这个“礼物”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曾经容姝儿不让明朗逗弄巧儿,明朗并为介怀,容姝儿自己却显然一直记在心中。   “当然可以!”容姝儿斩钉截铁,道:“这是我妹妹,我说可以便可以。”   巧儿睡的正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睡的胖嘟嘟的脸颊发红。   明朗道:“我是说,可以随便玩儿吗?”   容姝儿肯定的点头:“当然!小孩子就是用来玩的,越玩她越开心呢。等会儿她醒了,你随便玩,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明朗伸出手,捉住巧儿的小手,巧儿无意识的抓住她的手指。   明朗十分感动,想一想,说:“你等等。”   说着走到卧房,将被子里睡的正香的雪团挖起来,递到容姝儿容静儿面前:“也给你们随便玩儿。想怎么玩便怎么玩。”   雪团被扰了清梦,发出不满的瞄声。   明朗举着猫,与容静儿容姝儿三人彼此相望,空气静谧一瞬,忽然不约而同都笑起来。   “噗嗤。”   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好一阵才停下来。   所有的尴尬与微妙气氛,忽而烟消云散,瞬间消融。无人再提之前的事,也无须再开口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笑里。单纯的世界,一笑泯恩仇。   雪团蓝色的眼睛充满困顿与迷惑,从明朗手中跳下,跃进篮中,挨着巧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闭眼,又睡了。   明朗带容姝儿容静儿去外头院子里逛了逛,带她们看看海棠树,天井,还有东边的小厨房。   “你会做饭?好厉害!什么时候尝尝你的手艺啊。”   “好呀。你们想吃什么?”   “我们想想,到时告诉你。”   “嗯呢!”   容巧儿睡醒,哭声引来绿水等人。几人大吃一惊,随即惊喜不已,尤其安嬷嬷,非常喜欢巧儿,立刻抱到手中,又吩咐其余人等准备水,吃食,玩具等等。   这一下午,侧院热闹极了,逗小孩的逗小孩,逗猫的逗猫,猫和小孩也玩成一团,院中笑声连连。   然而侧院中欢声笑语之时,二夫人院中却一片惊慌失措:三姑娘不见了。   明明在午睡,不过一个转眼,却不见了人影。这么个小婴儿,能去哪里?侍女们将床上床下,整个屋子里翻了个遍,都未找到。   莫不是被贼偷偷抱走了?   虽说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但万一就有狗胆包天,又有几分本事的贼潜进来,将姑娘偷走了呢……之前连世子都曾着道中招,万一这又是蓄谋已久的……   二夫人面色惨白,一屋子仆役们急的团团转,三夫人出动她院中所有人马,务必掘地三尺,也要将三姑娘找到。期间发现容姝儿容静儿不在,她们身边的侍女据她们知道的回道:“姑娘们说去散步,一会儿便回来,没让我们跟着。”便也未再多问。   三夫人让人先在容府内找,找不到便立刻报官。   众人人仰马翻,四下寻找,有人来到小容园,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似还有婴儿笑声,忙走进来一探究竟……   三夫人扶着二夫人匆匆而来,看到咯咯笑个不停的容巧儿,方大出一口气。   真正虚惊一场,大汗一场。   而直到此时,包括明朗在内,绿水等人方知,容姝儿容静儿竟是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容巧儿偷偷带来……   明朗:……   明朗觉得,这两人今日恐怕必有一罚——躲过了书院先生,恐怕却躲不过自家母亲。   容姝儿道:“娘你听我解释!我原想着就带她出来一会儿便放回去,谁知一时玩忘性了哇。娘,我错了,再不敢了!你别气别气!”   容静儿嗫嚅:“娘……”   二夫人怒道:“你真是,你真是……跟我滚回去!”   三夫人也怒:“静儿你怎么当姐姐的?!不知轻重!”   明朗在一旁看的心惊,莫名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毕竟她们是为了她,方带过来容巧儿,她不安道:“二夫人三夫人请息怒,此事也与我有关……还请夫人们饶她们一回吧。”   绿水与安嬷嬷也忙上前道:“是奴婢们疏忽,忘记仔细问一声,还请夫人们不要太过责罚两位姑娘。”   二夫人看着明朗,心下了然,面色缓和,道:“此事与你无关,若你喜欢巧儿,日后随时可来找她玩儿,想抱来侧院,也无不可,只要提前说一声便好,断不可学这两个丫头!”   二夫人抱着容巧儿,与三夫人一起,将容姝儿容静儿拎走了。   容姝儿被提着后领,努力回头,冲明朗比了个手势,用口型道:“晚上见。”   明朗忍不住笑起来。   今日仿佛过的特别快,转眼便到晚上。华灯初上,明朗与容翡一起吃饭时,便将白日发生的事尽数说给容翡听。   容翡认真听着,见明朗一脸兴奋,道:“很开心?”   明朗的确开心,如她所料,容姝儿与容静儿都十分好相处,容静儿话不多,却温婉文静,容姝儿则爽利坦诚,略有点大大咧咧,却什么话都能接,与明朗意外的非常合拍,仅仅一个下午,便熟稔起来。   这是明朗来上安这么久后,方交到的朋友。   怎能不开心。   却听容翡悠悠道:“唔,以前见了我,总要问子磐哥哥今日累不累,渴不渴……现在有了朋友,便忘了子磐哥哥。”   明朗一怔,旋即咯咯咯咯笑起来。他漫不经心,一本正经说着这种话,那模样委实有趣。哪怕知道他只是玩笑话,明朗亦有种被哄的开心。   明朗倒了杯茶,递到容翡面前,笑吟吟道:“不会忘了子磐哥哥,我最喜欢的还是子磐哥哥呐。永远是子磐哥哥。”   这种感觉与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所有的喜怒哀乐,明朗都愿意跟容翡说,也只有与容翡说过,分享过,这些事仿佛才更有意义。仿佛一只风筝,飞的再高,因为线牵在那人手中,才能更安心于天际遨游。   容翡听明朗这样说,满意一笑。   晚上,容姝儿与容静儿抱着纸笔过来,与明朗一起,在书房写自省书。 第53章 . 五三 五三   “……‘错’如何写?”   明朗偏头, 悄悄问容殊儿。   容殊儿用手指在桌面上写给明朗看。明朗目光迷茫。   “‘辱’没的辱,怎么写?”   过一会儿,换容殊儿求救。   “这样, 这样……”容静儿用笔在空中凌空比划。   容殊儿一头凌乱。   “‘愧’疚的愧,你会吗?”容静儿也遇到难题了。   “……一点一竖再一点, 后面是什么来着?”   容殊儿不确定,看明朗, 明朗更一头雾水。   明朗尚入初馆, 字还认不全, 容殊儿与容静儿虽认得字略多一点,但要做文章,写东西, 却差的太远。   自省书,八百字,难于上青天。   容翡小容园的这间书房由几间大房打通改造而成,占地数尺,高畅宽亮, 里头陈列各类藏书古籍, 兼具存放重要宗卷公文等等,是为重要机密之地, 把守严格, 平日里除容翡和他特许的人之外, 任何人不得踏入。   常德等人守在门外,听见里头动静, 不由好笑。   明朗容姝儿容静儿三人各据一案,排排坐,大眼瞪小眼。   最终, 三人目光齐齐投向另一侧的容翡。   容殊儿容静儿:“兄长……”   明朗:“子磐哥哥……”   容翡从书卷中抬头,望向三人:“怎么了?”   三人中容殊儿最为大胆,当下直接道:“这自省书太难为人了,以我们的水平根本写不出。兄长,你能不能跟校正说一说,可以不写么,或者少写一点吗?”   容翡微微扬眉,淡淡道:“哦?殊儿认为写多少字合适呢?”   容殊儿道:“五百字足矣!其实三百也够了。如果,如果能不写更好,嘿嘿。”   明朗与容静儿附和着点头,皆双眼发亮,期待的看着容翡。   以容翡与书院校正和先生们的关系,他若肯开口说一声,想必不是什么问题。自省书实在太难了。   明朗虽觉得以容翡性子,不太可能出面做这种事,但在这种氛围下,被容殊儿容静儿一带,也不自觉地期待起来。   容翡轻轻颔首,唔了一声。   三人顿时一喜,有戏?   却听容翡缓缓道:“自省书之目的在于自查,认错,以及悔过。你们不仅没有自省之意,反而小小年纪心思不正,意逃责罚。看来八百字太少,便替你们先生再加两百字罢。”   三人顿时傻眼了。   明朗心中哀嚎,就知道,就知道,以容翡严正恪守的性子,怎可能会徇私舞弊,纵容包庇。   容殊儿与容静儿完全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即便兄妹隔阂消除,然则,兄长还是这么严厉……这才是兄长啊,根本不能忤逆啊……   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兄长,我们已经知道错了……”   “再说一句,便加一百。”容翡头也不抬,云淡风轻道。   容殊儿顿时噤声。   世界安静了。   三人再不敢多言一句,立刻埋头苦写,冥思苦想,抓耳挠腮,还是春寒之际,几人却要汗流浃背了……   房中一片静谧,偶尔可闻书册翻页之声,笔走纸上之声。   片刻后,容翡处理完手头事宜,抬眼,见几人终于老实,微微一笑,起身,缓步至几人桌前。   几人抬头,眼巴巴看着他,敢怒不敢言。   明朗目光中带着哀怨,亦是不敢言。   容翡神色淡淡,目光从她们面前的纸上掠过,意料之中的糟糕,他从袖中掏出几张纸,道:“念你们初犯,又实属水平有限,便帮你们这一回,下不为例。”   “此乃写好的,每人一份,各自临摹抄写好。”   明朗几人顿时欢呼起来,拿着那写好的自省书,如获至宝。   “先生会不会看出来不是我们写的啊。”容静儿担忧道。   容翡道:“你们先生心中有数。”   打架斗殴,事态严重,按学院规,轻则免不了一顿体罚,重则可开除学院。校正只骂了她们一顿,实属看国公府长辈们都不在京城,又不好再骂当年的得意弟子如今最年轻前途无量的重臣,只好改而以这种方式。以明朗三人水平,料想也写不出八百字来。表面罚三人写自省书,实则罚的是容翡。   容翡抽空,撰写了三份自省书。   自出生以来头一回了。   三人闻言,便放下心来。   容翡又道:“那加的二百字也不必了,仍旧八百字。”顿了一顿,若无其事道:“明朗才入初馆,五百字便够。”   容静儿:“……哦。”   容姝儿:“……应该的。”   明朗惊喜抬头。   容翡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以口型道:“下不为例。”   自这日起,明朗便与容殊儿容静儿三人一起上学下学,白日里在书院各自上课,课间一起玩耍,晚上则在书房中一起读书温习。   春天来了,积雪融化,阳光明媚,照着书院中的花团锦簇,女孩儿们着春衫,在春日里追逐嬉戏。   自与容姝儿容静儿和好后,姝儿静儿两人虽未刻意说过什么,然则平日里不时来找明朗,言语神态间的相护之意满溢于表,书院中人对明朗更为客气友好。   这日明朗与容殊儿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午后的阳光温暖宜人。   忽闻哎呦一声,墙根处传来惊呼,旋即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又引起一片混乱。   容殊儿忙拉着明朗去看热闹。   一看之下,竟还是位故人——竟然是赵飞飞。她依旧一身红衣,又□□进来了。   上次有人见过她,知道她是公主,立刻便跑去通报书院的先生们,赵飞飞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不必叫人,不要大张旗鼓!我来找我朋友的。你们都散了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旋即四下张望:“明朗,有谁看见明朗没?”   明朗一直记得赵飞飞,先前仓促一面,根本还来不及与她好好说话,她便走了。后来还时常想起她,曾向容殊儿打听过她,容殊儿却仿佛有些不高兴,她便不好再问。只好等着赵飞飞自己某一日再来找她。这一等就好些天,还以为她不会再来了呢。   乍见之下,明朗颇为欢喜,忙上前:“公主!”   赵飞飞眼睛一亮,拨开人群,向她走来:“都说了,不要叫公主,叫我飞飞。”   校正带着几位先生书童匆匆赶来,一脸苦相,分明拿这个又突然“大驾光临”的公主没办法,赵飞飞却直接打发了他们,让他们不必管自己。此行只为找明朗而来。   赵飞飞示意校正遣散围观众人,带明朗走向僻静处,明朗牵着容殊儿,一起过去。   “哟,和好啦?”赵飞飞看着两人的手,问道:“看来容府没有为难你。”   明朗笑着点头,将打架的后续结果简单告知,道:“那天也谢谢你。”   “不必客气。”赵飞飞豪爽一挥手,“以后要有人敢欺负你,随时告诉我。”   容殊儿哼了一声。   赵飞飞斜睨她一眼。   明朗早看出二人关系不对,忙岔开道:“飞飞,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是不好出宫吗?”   赵飞飞道:“我找过你好几次……容府的墙太难爬了,守卫森严,我差点被当成刺客给宰了……只好又跑来书院找你。”   明朗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噗嗤笑了,道:“为何不走大门?”她是公主,如果从正门,哪怕偏门而入,禀明身份,自无人敢拦她。   “哎,我可不想碰到容翡……再者,爬墙多有意思啊。”   明朗惊奇的看赵飞飞,只觉这个公主太有意思了,实在不像一个公主,却又太像一个公主。   至于为何不想碰到容翡,明朗十分好奇,赵飞飞却摆摆手:“不提这个了。以后你每日都要来这里读书吗?”   明朗点头:“一月可休四天。到时你可以来找我玩。”   赵飞飞不满道:“才四天啊。那多没意思。”   她摸着下巴,略略思考片刻,便道:“既然如此,我也来书院读书好了。宫中实在太无聊了。”   第二日,赵飞飞便携着皇帝口谕而来,入读青楚书院。 第54章 . 五四 五四   这圣旨的大意是青楚学院声名远播, 如今公主一心向学,慕学院学术之风,特来求学, 望各位先生视以普通学子,平等待之, 严格管教……   校正等人苦着脸接了旨。   赵飞飞上前行了师礼,有模有样道:“以后请先生们多多指教了。”   校正肃着脸道:“既入青楚学院, 以后行事便要遵行学院规矩。这是学子规, 一共三百八十八条, 现诵读一遍,望公主知悉并谨记。”   赵飞飞睁大眼:“这么多?!罢了,不必念了, 日后我犯了哪条,先生再告知我便是。”   校正:……   赵飞飞则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身搂住明朗往里走,笑眯眯道:“嘿嘿嘿,以后我们就是同窗了, 从今后, 我罩你。”   明朗从校正等人的脸色和赵飞飞的行事大抵可以猜到这位公主素日里的风评,不禁好笑。她能想象到, 日后书院定会更加热闹。   而赵飞飞的到来, 则让明朗的生活进一步发生。   明朗先有京城第一公子亲送入学, 后有容国公府两位姑娘亲如姐妹,如今又来一位公主“保驾护航”, 明朗简直可以在整个书院,不,整个上安横着走了。   好在明朗此人性情乖顺, 品行如一,无论从前无人搭理,还是如今“众星捧月”,仍旧波澜不惊,如以前一般乖乖读书,好好学习,先生甚喜。明朗对其他人也仍同从前一样,友好,充满善意,这更赢得了同窗的尊重与喜爱。   几人常玩在一起。   容静儿像个大姐姐般,话少,却温婉宽和,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几人打闹。容殊儿爽朗坦荡,有什么说什么,大大咧咧,有时显得有点傻傻的。赵飞飞则天不怕地不怕本公主最大,对不喜欢的看不顺眼的嚣张跋扈,对喜欢的人则毫无公主架子,生平最大梦想是有朝一日练就神鞭绝技,浪迹天涯,行侠仗义。   明朗则脾气好,不争不吵,看着乖乖的,然则做事却十分认真,对于爬树打架这种事也不含糊,遇强则强,她与殊儿和赵飞飞同年,却差在了月份上,算年纪最小的,个头也最小,于是理所当然成为被揉捏的对象。   朋友的到来让明朗的世界更加快乐明亮,生活也随之丰富多彩。   赵飞飞与明朗同在初馆,下学或休假时便几人一起,带明朗出去玩。土生土长的几人,短短半年时间内,便弥补了明朗曾经足不出户那一年多的缺憾。上安城内许多地方都留下几人身影与足迹。   一切都美好的不得了。   除了让明朗头疼的一件事——   “今天去东市逛逛吧。”容殊儿提议道。   “不,我要去西市。”赵飞飞立刻驳回。   容殊儿:“去东市!秀记坊上了新锦!”   赵飞飞:“去西市!玉锋行新出了几把宝剑!”   容殊儿:“剑有什么好看的,反正你又不会买!”   赵飞飞:“关你何事!天天就知道锦啊缎的臭美!”   容殊儿:“又关你何事!东市!”   赵飞飞:“西市!”   容静儿插言道:“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别吵了好吧。”   赵飞飞与容殊儿齐齐转向容静儿:“你说,去哪里?!”   容静儿左右为难,弱弱道:“……我都可以。”   换来两记白眼。   旋即两人目光投向明朗:“明朗,你说!”   明朗抚额。   这两人实在是……起先明朗以为是因为那日打架结下梁子,然而后来发现,却仿佛是结怨已久。自几人结交以来,虽同在一起玩,她二人却对对方没什么好脸色。同为天之骄女,两人谁也不让谁,动辄一言不合面红耳赤。   “你们不是朋友吗?有什么事说开好吗,不要吵架……”   明朗察觉到不对,也曾私下询问和劝说,得到的回答是:   容殊儿:“呵!谁是她朋友。跟她那样的人有甚好说的。”   赵飞飞:“哈?谁跟她是朋友!要不是因为你,我理都懒得理她。”   明朗:……   明朗悄悄问容静儿,容静儿想了想,道:“哎,说起来,这事儿还与兄长有关,你去问兄长吧,他比我们更清楚。”   竟与容翡有关?   明朗便去问容翡,容翡却显得意外:“她两还在置气?”   接下来明朗终于弄清楚了容殊儿与赵飞飞之间的“恩怨情仇”。   那尚是她俩小时候的事了。   那时赵飞飞五六岁,到了该启蒙的年纪。她与几位皇子年纪相差较大,宫中又唯有这么一位公主,无法到上书房与皇子们同读,皇帝便为她另单独请了先生。然则,赵飞飞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坐得住,根本无心向学。于是乎,一连赶走了好几位先生。   最后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恶作剧吓的大病一场,再无人愿来教这位公主了。   皇帝无奈,最后灵光一闪,让容翡来试试。   彼时容翡已颇具声名,品学兼优,胆识过人,接到皇命时毫不慌张,先向皇帝讨了一道谕旨,便走马上任。   初时赵飞飞还挺高兴,这个哥哥挺好看,比那些满脸皱纹的老先生老学究顺眼多了,然而,接着,她便发现,这人也比那些老先生老学究难缠多了。   容翡从不发火,然则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威严的气势,这气势从他骨子里发出,散发出一种不畏强权,严正刚强,绝不妥协的意味。   他既不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也不威胁恫吓,从来云淡风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赵飞飞坐不住,塌肩歪头的晃着腿。   容翡淡淡道:“站如松,坐如钟,公主请坐好。”   去你的坐如钟吧,赵飞飞轰的站起:“不学了,我要出去玩。”   说毕便往外跑。   宫人们无人敢拦,容翡亲自动手,动作利索,将赵飞飞双手反剪,重新按到书几前,眉目平静:“还未下课,要去哪里。”   赵飞飞年纪小,自然不是容翡对手,竟被死死按在桌前动弹不得,目瞪口呆,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即发飙:“我就要去玩。你敢管我!有本事你打我啊。”   容翡波澜不惊:“公主想试试?”   试试就试试!   赵飞飞身为大雍唯一的公主,自小随心所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她的父皇也让她三分,绝不相信有人真敢打她。   当戒尺落在掌心,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赵飞飞犹不可置信。   “啊啊啊你敢打我!”原来被打这么痛?!赵飞飞大叫道:“我要告诉父皇,你完了,你死定了!”   容翡一手拿戒尺,一手扔下一道谕旨,让人念给赵飞飞听。   “……今特请容翡任公主师……望卿严加教导,不可纵容姑息,亦不必遵循身份礼仪……可打可罚,即便致伤致残,绝不追责……并与卿协定,每月公主学有所成,经容卿同意之前,朕拒与公主相见……若有违背,特许容卿自请离宫,终身不再入宫……”   终身不再入宫,也便意味着不入朝为官。   一个刁蛮小公主与一前途无量未来国之栋梁的少年郎,孰轻孰重,百业待兴,正需用人之际的大雍皇帝岂能心中无数?此协定,白纸黑字,皇帝十分认真。   赵飞飞瞠目结舌。   ……致伤致残,绝不追究。   ……朕拒与公主相见。   赵飞飞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则却未能见到父皇一面。告状无门,却又奈何容翡不得,打打不过,骂骂不过。想跑……容翡请了两位大内高手,赵飞飞一跑,高手便神出鬼没出现,将她小鸡般拎回,按回桌前。   跑,抓回来!面壁一个时辰。   骂,捂住嘴!面壁一个时辰。   走神,一戒尺!   打瞌睡,一戒尺!   读错了,一戒尺!   写错了,一戒尺加罚写五十遍!   哭,去外面站着哭!   绝食……绝不了,一顿不吃饿的慌……   那是赵飞飞人生中最为黑暗的一段时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终于知道怕了,每日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约一月后,宫中有宴。   赵飞飞见到了容殊儿,得知其为容翡妹妹后,这些时日所受之苦之痛之委屈顿时喷涌而出,怒迁容殊儿身上。   容翡你这匹夫,我奈何不得你,还能奈何不了你妹妹吗?   五六岁的赵飞飞可不管什么君子礼仪,寡廉鲜耻,寻得时机,扑上去便打。   容殊儿高高兴兴进宫,正玩的开开心心,忽然被人扑上来,吓都快吓死了,哪里管那人什么身份,当即回击。   两人年纪相仿,体力相当,俱不留遗力,这一架打的地动山摇,哭爹叫娘,精彩纷呈,“流芳百世”。   后来二人双双被拎到皇帝面前,还各自张牙舞爪,怒目而视。   皇帝哭笑不得,斥了赵飞飞一顿,安抚容殊儿,然后令两人互相致歉,握手言和。   两人迫于当下局势和皇威,不得不低头。   宴散后,赵飞飞被皇帝罚面壁三个时辰,站的两股战战,还生平第一次对人道歉,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牙咬的咯咯响。   容殊儿,我记住你了。   而容殊儿终于弄清公主与她打架的原因,不由深深鄙夷,这个公主欺软怕硬仗势欺人公报私仇小肚鸡肠……实乃可恶。容殊儿除不是公主外,亦是天之娇女,除了兄长父亲外,亦不惧何人。况且那公主还怕自家兄长呢,能耐她何!回家后,容殊儿挨了母亲一顿板子,又于院中罚站半晌,心中狠狠道:   赵飞飞,我记住你了!   后边疆突发战乱,容翡入军历练,皇帝一时顾不得赵飞飞,学业暂停,赵飞飞遂结束噩梦。   而自此之后,赵飞飞再看任何先生,都觉面善可亲,尚能忍受……这是后话了。   至此,明朗终于明白了二人结怨缘由,万万没想到,竟“缘”之数年前。如此一来,容殊儿为何讨厌皇宫,赵飞飞为何对容翡如鼠避猫,都可解释的通了。   “当日不是便握手言和了吗?”容翡有些疑惑,赵飞飞对他避之不及,他未曾见过赵飞飞与容殊儿相处模样,是以并不知两人如今关系,如今从明朗这里方得知,不由意外:“时隔这么多年,还记着?”   明朗点头:“可不是嘛。”   想一想,却能理解这二人。倒非女孩子小里小气爱记仇,只是这几年里,容殊儿与赵飞飞两人再不曾见面,这“仇怨”便找不到宣泄释然之口,一直未曾真正解除,虽未继续膨胀发展,但犹如树上切了口,树木生长,伤痕犹存。   二人性子又都颇有点强,一旦见面,都不好意思再提幼年之事,却又各自不服,于是王不见王,争锋相对。   “女孩儿的气性都这么大?”容翡摇摇头,颇有点不可思议。   明朗点头:“可不是嘛。”旋即叮嘱容翡:“所以,子磐哥哥,可别轻易得罪女孩子哦。”   容翡剑眉轻扬,随口道:“除了你,我还能得罪谁。”他根本不太会将精力放在这种事上,也不太在乎得罪谁,除了明朗外。毕竟自己家养着的女孩儿,受不得半点委屈。   明朗咯咯笑:“得罪我了不要紧,我很好哄的,给点好吃的就好啦。”   容翡认真道:“记住了。”   事实上,赵飞飞和容殊儿两人也挺好哄的。   起初明朗见两人一争就着急,后面则见怪不怪了。明朗脾气好,不急不躁,总是笑眯眯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谁也不偏袒,像一支万金油,总能很好的安抚下两人。   “今日去甜品巷吧,请你们吃花记的甜品。明日去东市,后日去西市。嗯嗯,如此甚好。走吧走吧。”   明朗一手挽一个,欢欢喜喜往甜品巷去。   偶尔这样也不管用,明朗便使出杀手锏:“好啦好啦,今日哪里都不去,回家我给你们做吃的吧。”   明朗的厨艺越来越精湛,容殊儿与赵飞飞两人与她口味十分相投,吃过明朗的东西后赞不绝口。明朗亲自动手,还会让容殊儿与赵飞飞打打下手,这么做做吃吃,吃吃喝喝间,任何的不愉快便都悄然消弭。   不多时,院中复又传来欢声笑语,打打闹闹一片。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一载又一载,容静儿与容殊儿入了高馆,明朗与赵飞飞升入中馆,按部就班,先进初斋班,考核过后,同时进入中斋班。   课业随之加重,明朗尚能应付,对赵飞飞来说,却不堪重负。   “啊啊啊,为什么这么多要写的?!”赵飞飞对天哀嚎。   “别叫啦,赶紧写吧。”明朗道。   “学这么多诗词歌赋干什么!我又不做才女!”赵飞飞每天背诗写诗弄的头昏脑涨,十分暴躁,“小朗,你写完了吗?帮我写一篇吧。”   明朗好说话,以前写完自己的,不时会帮赵飞飞写一些,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明朗道:“这些不比以前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必须你自己真正学会,融会贯通才可以,我不能帮你。帮你就是害你啦。”   赵飞飞:“求求你害我吧。”   明朗:“不不不。”   赵飞飞:“就这一次好不好!小朗,好小朗!”   明朗:“不不不。”   赵飞飞:“朗妹妹,朗儿,朗儿妹妹……”   明朗吹一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捂住耳朵:“听不见听不见。”   赵飞飞怒了:“真不帮忙?”   明朗不看赵飞飞,默默小幅度的点头。   赵飞飞甩袖而起:“绝交!我明日就不来了。”   赵飞飞走到门口,回头看,明朗坐在座位上,笑眯眯对她挥手,赵飞飞怒不可遏,气冲冲走了。   第二日,赵飞飞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明朗心道,不会吧,真不来了?   第三日,赵飞飞依旧未出现。   明朗有点担心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还是来真的,真生气了?明朗想着要不要去宫中找她。   所幸,这日,明朗回到容府,赫然发现,赵飞飞已在自己房中。   赵飞飞一反常态,整个人有点焉焉的,仿佛生过一场病,又仿佛没睡好,十分没精神,一来,便趴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   明朗担心的问。   ”别提了。“赵飞飞有气无力道:”我来葵|水了。”   明朗一听,顿时双眼充满艳羡。 第55章 . 五五 五五   在大雍, 十三岁是为一个重要的节点,到了这个年纪,可谈婚论嫁, 而对女孩儿来说,葵水至, 才是最重要的分水岭,如此才意味着真正长大, 变成大姑娘, 可真正嫁人成婚。   这两年里, 容静儿与容姝儿先后步入成人行列,书院里其他许多女孩儿也陆续成长,曾经大大咧咧打打闹闹的女孩们忽然不自觉变的矜持, 婉约起来。少女情怀总是诗,人生最美少年时,她们眉目间带着种浑然天成的娇羞,如清晨里第一缕阳光下含苞待放的花朵,娇妍动人, 美不胜收。   如今赵飞飞也迎来了这一日, 唯剩下明朗。明朗又是惆怅又是羡慕。   “咦,你今日怎么从门口来的?”   进了侧院房中, 明朗陡然想起这事。   赵飞飞还是老习惯, 走哪里都喜欢翻墙而入。容国公府的暗卫和仆役们知道她的身份后, 又得到叮嘱,便对赵飞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以,赵飞飞每次来找明朗,都是爬墙而来。今日破天荒走了正门。   “别提了, 没力气,翻不动了。”赵飞飞进房后,便摊在榻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你没事吧。很不舒服吗?”明朗担忧道:“要不要叫大夫。”   赵飞飞摆摆手:“不必。昨日肚子痛,今日好了,只是没劲。这样躺着舒服。”   赵飞飞懒洋洋的躺在榻上,仿佛变了个人,往日的生龙活虎悄然无踪,绿水笑吟吟端了杯红糖水来:“公主趁热喝吧,会舒服些。”   赵飞飞爬起来,皱眉喝下红糖水。   “好喝吗?”明朗问。   “你没喝过红糖水?”赵飞飞道。   “……我的意思是,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吗?有用吗?”明朗说。   赵飞飞面无表情:“还不都是一样的东西,能有什么不同……嗯,有点用吧。反正都让喝,说对女孩子身体好,对那个好。”   “给我也喝点吧。”明朗跃跃欲试。   赵飞飞无语,分了半杯给明朗,两人各捧了只杯子,滋溜滋溜喝红糖水,赵飞飞不大爱吃甜,喝的龇牙咧嘴,明朗则喜滋滋喝的面颊发红,微微出汗。   不多时,容姝儿来了,一见这情景,立刻哟了一声:“你们两个都来啦?”   明朗忙道:“我还没呢。是飞飞。”   容姝儿哈哈一笑,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拍拍赵飞飞的肩膀:“恭喜恭喜。”   赵飞飞翻了个白眼。   容姝儿带来几条帕子,分给明朗和赵飞飞:“静儿给你们的……小朗,你跟着凑什么么热闹呢。”   容静儿比她们都大,性格更温婉喜静,从前为了陪容姝儿,便跟着她这跑那跑,如今有了明朗她们,便高兴的将容姝儿交了出去,自己则更多待在家中做自己喜欢的事去了。虽不在一起玩了,却仍旧互相惦念着,时常绣些东西送明朗她们,明朗她们得了好东西好吃的也会记得分她一份。   平日里明朗赵飞飞容姝儿三人几乎形影不离,赵飞飞与容姝儿虽还是会打嘴仗,却不再像最开始般剑拔弩张,偶尔争的严重了,明朗撒个娇卖个萌,便立刻化解了,三人关系更日益投契,亲近。   明朗收了帕子,听见容姝儿那句,略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想来嘛。”   几个小伙伴都来了,明朗莫名有种被落下的感觉。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急什么。”容姝儿笑道:“而且我跟你讲,晚来才好呢。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来了那个,好痛苦的。”   赵飞飞难得立刻赞同容姝儿:“就是。痛苦死了,身体沉的很,我现在居然翻墙都翻不了!女人为什么要来这个,烦死了!”   赵飞飞猛的坐起,一拍桌子,忽然脸色一变,整个人便仿佛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你怎么了?”明朗吓了一跳,以为她不小心拍到什么穴道,忙要去扶,赵飞飞却惶恐的大叫:“别动别动!”   明朗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一旁的容姝儿却露出个神秘而又心照不宣的笑容。   明朗:……   赵飞飞表情说不出的僵硬和微妙,好一会儿,她舒了口气,皱眉道:“我的天,简直血流成河……”   明朗隐约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心下好奇的不得了,双目圆睁,轻声问道:“……很,很多吗?”   这真是一个让明朗困惑不已的问题,平常受点小伤流点血就痛的不得了,还有人流血过多死掉的,然而女孩子每个月流那么多血除了那几日不舒服以外,却一点事都没有。   明朗陆续从其他女孩儿,还有嬷嬷们那里已经知道,如何用陈妈妈月事带,期间须戒辛戒冷等等,然则更细一点的东西却无人告知。   从前容静儿来时,明朗几人便问过她,奈何容静儿羞涩,怎么也不肯说,如今赵飞飞与容姝儿倒是肆无忌惮有问必答的。   房中无其他人,赵飞飞说:“很多!有时就跟血崩了一样,吓死人。”   容姝儿道:“小朗我跟你讲,这事一点都不好玩,我现在巴不得不来呢。麻烦死了,尤其夏日,热的要命,还只能喝热水,简直活受罪。”   “这才第一次,我就已经受不了了,娘的,以后可怎么熬。”赵飞飞生无可恋道,忽然又僵住了:“又来了……”   明朗被她们说的有点心惶惶的,真有那么可怕吗?然而心中还是充满向往。那是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虽然有些痛苦和不舒服,但好像也会有另外一些美好和未知的事发生。   从今以后,发型发饰,穿衣打扮,妆容珠宝,都可以随心所欲更多选择。而且,每次来那个,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书院。书院不好请假,然则只要是因为那个,先生们都会立刻准假。这一点也让明朗十分羡慕。   “嘿,话说,你是不是要嫁人了?”容姝儿忽然道:“毕竟是公主,一旦成人,皇帝该打算了吧。”   赵飞飞不满道:“别咒我。谁要这么早嫁人。”   容姝儿道:“你父皇不会逼你吗?”   赵飞飞摆摆手,笃定道:“不会。”   身在帝王家,又是公主,其终身大事便不是一己私事。然而明朗却知道,赵飞飞这么笃定却是有原因的。   赵飞飞虽贵为公主,却跟明朗颇有同病相怜之处,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父亲也无暇顾及,明朗倒还有个祖母,赵飞飞则不然,她不喜那几个贵妃,又跟几个皇兄年纪相差甚大,玩不到一起去,童年几乎是由宫人们带着,独自长大。   她的父皇一心只在政事,对这唯一的女儿亦不大过问,赵飞飞的记忆中,父皇从未抱过她,逗过她。赵飞飞小时候曾也闹过,吵过,骂过,很讨厌她父皇。   然而有一年,边塞夷族进犯,战势危急,大雍难敌,便有人提议和亲,称公主虽年幼,但可先议亲,以便稳住局面。皇帝却悍然拒绝了这一提议。   那日赵飞飞闻讯去找皇帝,宫门外,听见父皇的声音说道:“朕再无能,也绝不会拿飞飞终身大事一生幸福去交换任何利益。”   这么一句,赵飞飞便原谅了她父皇。   也就此知道,她大概算是个幸运的公主,至少人生大事上,有一定的自主权。   赵飞飞道:“我的意中人一定武艺高强,英俊潇洒,不畏强权,又侠义心肠。”   容姝儿板着手指头数:“武艺高强,英俊潇洒,不畏强权,侠义心肠……这样的人干嘛要娶一个凶巴巴的公主?”   赵飞飞怒道:“想打架你就说!”   容姝儿叉腰:“来呀来呀!”   赵飞飞开始撸袖子。   明朗忙拉住:“哎哎,飞飞,今天你身上不便,小心……崩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改日再打改日再打。”   赵飞飞忍了。   容姝儿哈哈哈哈笑,十分开心看赵飞飞吃憋,过了会儿,又道:“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不过几样都凑齐的却不多。嗯,我兄长算一个。”   此言一出,房中刹那一静。   明朗不知为何,心蓦的一跳。   赵飞飞随之大叫起来:“我疯了!你哥!打死也不要!” 第56章 . 五六 五六   赵飞飞大叫起来:“我疯了!你哥!打死也不要!”   这几年里, 赵飞飞频繁出入容国公府,私下里不免与容翡碰到过,容翡彬彬有礼, 客客气气,赵飞飞总算不再像鼠怕猫那样躲着容翡了。然则童年阴影太过巨大, 终还是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痕。   赵飞飞乍听见容殊儿那句话,差点蹦起来。   容殊儿不满道:“想嫁我兄长的人多着呢, 我兄长也不一定能看上你。”   赵飞飞惊惶摆手, 意思是多谢多谢。   容殊儿飞了个白眼给她。   明朗悬着的一颗心暂时落地……赵飞飞是很好的, 但是但是……幸好幸好……但是什么?幸好什么?明朗心里莫名有点乱,一时也说不清为何刚刚那片刻竟会紧张。   赵飞飞明显不想再扯到自己身上,便转了话头:“你和静儿不是一样, 也到年纪了。”   容殊儿道:“我们不急,我们兄长还未娶呢。而且日后兄长自会为我们安排好——他不会胡乱让我们嫁。”这一点上她们自小便知道,容国公府不需要靠婚事谋取利益,如果嫁,断不会随便嫁于她们不喜欢的人家。   赵飞飞忽然想到什么, 嘿嘿一笑, 道:“你兄长怎还一个都不娶,莫非, 真如外界某些传言……有什么问题?”   容殊儿顿时横眉倒竖:“你才有问题!你全家都有问题!”   赵飞飞叫道:“好啊, 你胆敢骂当今圣上, 我要告诉父皇!”   眼看又要吵起来,明朗忙拉架:“不要吵不要吵!子磐哥哥身体好的很, 才没有什么问题呢。”   容殊儿与赵飞飞两人同时停了,一同斜睨她。   明朗:“……”   明朗认真道:“子磐哥哥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他身体中的毒素早已清除干净,这几年不曾复发, 更连小病都未生过。身体非常非常好!”   容殊儿与赵飞飞相识一眼,噗嗤一笑,接着哈哈哈哈大笑。   明朗一头雾水。   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半晌,容殊儿止住笑,搂着明朗,捏捏明朗的脸颊:“总之,我兄长没白疼你。”   明朗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总觉这两人刚那神色间有些猥琐,却听容殊儿叹了口气,道:“哎,你们不懂,我兄长那人啊,就是太好了,所以才至今未娶。”   “哦?此话怎讲。”赵飞飞抱了只锦枕,懒懒斜依在榻上。   明朗望向容殊儿,也有些好奇。的确,以容翡的年纪,还未成家,未有妻妾的实在罕见。这种事不好问他本人,从前明朗小,也不太想过这种事,如今看来,倒确有几分蹊跷。   “说起来,也是为了你们赵家江山。”容殊儿敛了笑,哀怨的瞪了赵飞飞一眼。   赵飞飞倒没瞪回去,静待容殊儿下文。   她们在一起时,常会摒退下人,此时房中亦只有她们三人,可畅所欲言。   容殊儿道:“如今太子未立,你那两个哥哥……”   虽说女子不议政,然则私下里略谈一二倒也无妨。明朗这几年,不经意间对如今朝堂也稍有了解。   大雍建国数百年,历经数代,曾繁荣无比,万国来朝。然而物极必反,大雍难逃历史规律,江山易打不易守,几代昏君过后,大雍盛世溃然倒塌,所幸未彻底分崩离析。自当今圣上的祖父起,与一众臣子力挽狂澜。到传位于当今圣上,大雍国力勉力恢复。   如今的京城上安表面繁花似锦,似媲美当年盛景,然而大雍实则仍处于风雨飘摇中,外有异族入侵战火不断,内有流寇时起,国库不足,人才不继……这也是为何国公爷国舅爷之辈还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驻守边疆的原因之一。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兢业治国,不失为好皇帝。然太子离世后,储位一直悬空。   如今朝中党派分二皇子和三皇子两派,两人无论个人才能还是背后势力,都旗鼓相当难分伯仲。皇帝不偏不坦,不曾明确表态,明显采取制衡策略,利用双方人马,先图国家发展。如此好是好,对两位皇子来说,却是种残酷的煎熬。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最终鹿死谁手,荣登皇位,委实难测。   “……你那两个哥哥,无论谁胜,定难容对方。”容殊儿道,“三皇子说不得尚有几分恻隐之心,二皇子……”容殊儿一顿,看一眼赵飞飞。   赵飞飞摆摆手:“我也讨厌二皇兄,无妨,但说便是。”   她跟几位皇兄感情都一般,但相比而言,还是更喜欢三皇子一点,缘因幼时她养了只小狗,在宫中乱跑,不小心撞到几位皇子,三皇子笑眯眯道没事,还让她慢点跑,别摔倒,二皇兄则一脸阴郁一脚踢开小狗,低骂了句小畜生。   容殊儿扬了扬眉,最终还是未直言,但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   以二皇子脾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定不会放过昔日政敌,只怕会斩草除根。即便当下不见得会立刻发难,但日后必会找到借口,清除异己。   容家作为三皇子最大的后盾与支撑,首当其冲。   当然,既难分伯仲,三皇子自也有获胜的可能。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然而容殊儿还有未说出口的关于容家的担忧。   容家祖上为开国功勋,历经数朝,为国家之栋梁,国君之依仗,然则在历朝历代中,也不乏开国重臣,世家大族败坏朝纲起事乱国……前前朝的那场大乱,几尽覆国,便是祸起几大世家……那一场大乱平定,当年建国沿袭而下的几大世家尽数覆灭,仅存容府。   容家几世以来,忠君报国,忠心不二,大乱中浴血奋战一力护主……事后受皇帝下拜之礼,此后几朝君主亦尊崇厚待,皇恩浩荡……然则,作为唯一的开国功勋后人,仅剩的重臣世家,皇帝真的彻底放心吗?   早在先帝之时,便已隐约透出些许苗头。   如今的皇帝仍重用,依仗容家,然而早在先帝时,就已埋下一颗种子在他心底,皇帝心机更甚一筹,无论哪个皇子继承大业,他会留下容家,还是会为儿子彻底清除他认为的路障?   人人都道容国公府风光无限,富贵无敌,实不知其身处悬崖,凶险难测。   这亦是为何容家一直比较低调的原因之一。   “别人都说兄长眼高过顶,冷心冷情,但实际上,他一片苦心: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又何必牵连无辜之人。”   容殊儿当年听到大夫人和母亲与三娘之间的谈话,尚不太懂,后来慢慢长大,方渐渐明白其中之意。   大夫人和父亲这些年从未真正逼迫容翡娶妻,亦有同样考量。男子娶妻不必急,待的尘埃落定时再议也不迟。   容殊儿说完,房中陷入短暂的安静。   过了片刻,赵飞飞开口道:“要我说,还是他未遇到喜欢的人罢。”   明朗与容殊儿转目看赵飞飞。   “若这纷争几十年不定,他便几十年不娶么?”赵飞飞抱着枕头,一手摊开,道:“既然未来不可测,胜算各一半,若真喜欢了谁,先娶来再说,大国与小家,并不冲突,也不耽搁。”   说的也是啊。   明朗与容殊儿对视一眼,觉得有理。   “所以,说来说去,不过是他尚无意中人而已。”   容殊儿倒有些服气赵飞飞了,看不出来大大咧咧的人,对感情一事却看的挺通透。这么说来,自家兄长娶妻成家还是蛮有可能的,只是,“不知兄长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忽而眼珠一转,看住明朗:“哎,小朗你与我哥兄长每日在一起时间最多,你知道兄长的喜好么?”   容殊儿与容静儿起初在书房跟读了一段时间,过后却打了退堂鼓。   只因容翡虽是个好先生,却委实比先生还要严格,他的原则是不做便罢,既做便好好做。书院学生多,偶尔犯个小错先生不一定能察,容翡这里就三个人,一丁点儿都无法蒙混过关……容殊儿容静儿后来便少去了,遇到难题时方去请教。是以大多数时候,依旧只有明朗与容翡共处。   明朗一愣,忙摇头:“不知不知。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事。”   明朗知道容翡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知道他高兴和生气的每个眼神,然而这种事却确实一无所知。他们从未谈论过这种事,除了偶尔问起容殊儿容静儿,他从未说起过其他女孩儿。   容殊儿略失望,忽而神色一动,笑起来:“说起来,小朗反而是兄长身边唯一的女孩儿……从小到大,我还没见兄长身边有其他女孩子呢。嘻嘻,要不小朗你嫁给我兄长算了,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兄长对你那么好,以后定会宠着你。”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兴奋道:“你做我嫂子吧,如此甚好,我们不用分开,而且也不必担心姑嫂关系,哇哇哇,简直完美。”   明朗脸唰的红了,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她头上了,容殊儿简直是口无遮拦,这种话也能张口就来,明朗脸上发热,心里忽而发慌。   赵飞飞一旁道:“什么叫不用分开,你以后不嫁人啊。”   “那也很好的嘛。回娘家就可以见到。”容殊儿双眼望着明朗,热情道:“小朗,你觉得如何?”   明朗哭笑不得,颇有点无措。   赵飞飞捂着肚子,替明朗解围:“哎呀,你不要这样子问她啦。她还小呢,还不到嫁人的时候。”   容殊儿撇嘴:“说得好像你比她大很多似的,你倒是大了,那你嫁啊。”   赵飞飞顿时双目圆睁:“饶了我吧,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要嫁给你哥!”   容殊儿顿时怒了,正要反击,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接着常德声音响起:“人呢,青山绿水,都跑哪儿去了,怎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绿水等人闻讯而来,忙叫道公子来了。   半掩的房门被推开,容翡修长身影徐徐走入。   房中三人石化。   世上最尴尬之事莫过于背后正说某人,某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且你还不知他究竟何时来的。   明朗盯着走进的容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听到了多少?!   想想容殊儿那些话,明朗蓦然心如擂鼓。   容殊儿站起来,“……兄长,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容翡显然刚从宫中出来,一身朝服,手中拎着几包点心,刚从街头买来,这点心需趁热吃,便从侧门而入,先送过来。   “今日事办完,便提前回来了。”   容翡淡淡道。   “……哦。”容殊儿目光闪烁,试探道:“那你什么时候进这院中的……可,可听见什么了?”   容翡神色如常,有问必答:“刚进来。听见“饶了我吧。”   明朗轻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旋即意识到,赵飞飞好惨……   容翡目光掠过赵飞飞,虚虚一礼,“谢公主不嫁之恩。”他神色淡然,目光平静,叫人看不出此言究竟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   赵飞飞此刻坐的笔直,面色僵硬,“……好说好说。”   她向来随心所欲,畅所欲言,今日换了别人,她半点不怵,即便当着人面也敢嚣张重复一遍:说的就是你,怎样。然则面对容翡时,她总有几分底气不足,所谓一日为师……   赵飞飞飞快爬起,正色道:“天不早了,本公主该回宫了,别留别送,后会有期,本公主走了。”   说罢一拱手,飞快跑走了。   明朗:……   明朗心道,这下肚子也不疼了么。   容殊儿趁机也道:“我也走了,待会儿娘得喊我回去吃饭了。”   容翡嗯了一声,手中点心分了两包出来,递给容殊儿:“你与静儿的。”   容殊儿接过点心,道谢,匆匆离去。   房中只余明朗。   容翡将点心递给明朗:“趁热吃一块。不可多了,待会儿还要吃饭。”   明朗接过,便拿了一块慢慢吃,一边吃一边打量容翡神色,绿水上了茶,容翡坐在榻前慢悠悠喝茶,面上波澜不惊。   明朗欲言欲止。   容翡似未看她,却仿佛一切了如指掌,“说。”   明朗便道:“刚刚飞飞说着玩的。她,她不是那个意思。”   赵飞飞并无恶意,不过那么一说,但这种话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话,还是有几分打击人的。   容翡却是微微勾唇,看明朗一眼,目中闪过一抹笑意:“我没介意。”略一顿,随口道:“再者,皇帝也不会将她嫁给我。至少现在不会。”   明朗蓦地停下。   什么意思?   现在不会,那将来会吗?   明朗隐约有点明白,赵飞飞嫁不嫁容家,所代表的,绝不是一般的意思。   而到了那一日,容翡会娶吗?   明朗思绪飞转,乱七八糟的想着。   只听容翡慢慢道:“我也不会娶她。”   “……为何?”明朗轻声问。   “于公……”容翡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很放松,竟少有的聊起这种事,“于公,自有多方考量。于私,”   他停顿。   明朗对那“于私”显然更感兴趣。手中糕点吃了一半,已然忘记放进口中,只紧紧看着容翡,感觉到容翡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实不相瞒,公主不是我中意的类型。”   容翡默了片刻,最终坦诚道。在明朗面前,他也有种特别的放松,对明朗也从来坦诚相告。   “那你中意什么样的?”   明朗脱口而出,旋即耳朵发热,忙慌张解释:“我随口问问……”   容翡一笑,似乎并未介意她的唐突,却也未回答明朗的问题。   容翡默不作声,他看了明朗一眼,旋即又转开目光,似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明朗被这忽然的安静弄的好紧张。   他在想什么,他想到了谁?   这一刻明朗恨不得钻进容翡心里去,探一探那隐秘的内心世界。   只是短短片刻,容翡开口。   “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明朗嗫嚅道。   “近日功课做的如何?吃过到书房来。”   明朗:……   ……手中的糕点彻底不香了。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转眼间,又是一年春来到。   明朗葵水依旧未至,这一年里身体却如树枝抽条一样迅疾生长。往年的衣裳统统不合身了,每次制新衣都要重新量尺寸。个头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赶上容殊儿与赵飞飞,几乎与她们齐平。   容殊儿与赵飞飞在这一年里占尽她便宜,总以大人身份自居,欺她这个“小孩儿”。两人本都比明朗都大一点,却为谁做大姐二姐争论不休,最终明朗百般无奈,分别叫以“飞飞姐姐”“殊儿姐姐”方平息事端。   明朗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除了身高之外,好似每一处每一天都在无声无息又令人惊叹的变化着。四肢在舒展,腰肢渐渐衍生出曲线,胸|口处胀|胀的,偶尔会痛。   她正在长大。   只是那象征着成人的最关键一环迟迟未至。   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明朗从最开始的翘首以盼,到后面慢慢变的平静。大夫说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有早有晚,不用急。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不知是季节抑或其他的原因,明朗近日总是感到闷闷的,心里仿佛很沉闷,却又说不出缘由来,只觉没劲,四肢绵软,胃口也不大好,终日只想坐着,趴着。   雪团已经长大,成了一只体型中等,毛色健康的漂亮大猫。它这些日子也有些恹恹的,却总喜欢往外跑,夜间也不安分,要么不见猫影,要么就在窗台外面不停叫,叫的人心里无端烦躁。   这日明朗十分困倦,便早早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做起了梦。   梦中亦是春天,蓝天白云,和风煦煦,院里的蔷薇树开花了,灿如火云,繁花似锦。   明朗身着丽色春衫,不知为何,竟赤着脚,走在一片青草地上。她茫然四顾,忽见树下站着一人,白衣白衫,长身玉立,金色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显得温暖而俊美。   明朗赤脚而行,渐渐看清那人面容。   是容翡。   容翡亦看见明朗,满树繁花之下,忽现出温柔笑容,朝她伸出手。   不知为何,明朗忽然有点害羞,她朝容翡奔去,握住容翡的手,十指相触的刹那间,陡然一个激灵,明朗醒了。   明朗茫然睁开眼。   夜色如水,窗外月光如练,明朗心跳咚咚咚,尚未平息,她坐起来,伸手抚住胸口。   与此同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流|了出来。 第57章 . 五七 五七   它来了, 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恭喜姑娘,姑娘长大了。”   绿水等人笑吟吟, 忙前忙后的给明朗换衣裳,换被褥, 摒退小厮,关上房门, 手把手教明朗一应事务。   这些知识明朗先前零零碎碎的知道些, 如今算真正弄明白了。   原来陈妈妈款式不少, 还分好几种呢,材质用料也大不一样。原来是那样用的啊……   “阿弥陀佛,终于成大姑娘了。”安嬷嬷笑着笑着, 眼睛就红了:“老夫人,姑娘长大了,你可看见了。”   是的,祖母,我长大了, 你不要担心了。   明朗心中默念。   不知不觉, 这便真的长大了。   然而明朗却并未有太大感觉。先前心心念念着,仿佛到了这一天, 就会发生翻天覆地, 至少是重大的变化,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除了身体不适外, 并未有其他明显不同。   明朗照镜,这几年已渐渐长开,如今看来已经习惯, 面孔仿佛还是这张面孔,身段依旧是这般身段,一切与从前无异。不过想想也是,人不是花草,不会嘭一下就开花结果,即便花草,成长和绽放也并非一夜之间。   身体不舒服倒是真的。   明朗也终于体会到了女孩子特有的成长的酸痛。每个人体质不一样,疼痛也不一样。容静儿与容姝儿两人最幸运,两人期间几乎无事,与平日无异,赵飞飞平日里看着生龙活虎,身体最好,然则却几人中痛的最厉害的。明朗不算太痛,只是肚子酸胀,浑身酸软,提不起劲来。   她也终于享受到女孩儿的特权,向书院告假两日,心安理得的不去上学了。   赵飞飞与容姝儿下学后来看明朗。   “哈哈哈,你终于赶上了!”   明朗与二人各击一掌。   赵飞飞道:“等你好了,过些日子,我们出去玩。”   她们几个常出去玩,然而这次赵飞飞说这话时,却刻意压低声音,又扬眉眨眼的,仿佛不大寻常。   明朗:“去哪里呀?”   赵飞飞凑近明朗,“去一个只有大人能去的地方。”   容姝儿道:“我们早想去了,一直在等你。带你一起去长长见识。”   这两人平日里总是针锋相对的,这回却难得十分默契,统一,明朗被两人神秘兮兮的模样弄的好奇心爆满,忙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两人却嘿嘿一笑,守口如瓶。   “到时你便知道了。现在告诉你了,怕你睡不着觉。”   见如此,明朗只好作罢,心里暗暗猜了数个地方,只待谜底揭晓那一日。   这两日恰逢阴雨,明朗身体不适,食欲亦不振,便不愿出门,只在床上躺卧着,让人去告知容翡一声,不一起用晚饭了。   “是生病了吗?”   容翡下朝回来,经过侧院,少见的没见到昔日等候在那里的身影,只以为明朗今日晚回,眼下听她连晚饭也不吃,便眉头微蹙。   “没有生病,公子放心,”绿水笑答。   “那是何故?”   绿水掩唇一笑,旋即据实以告。   “女孩儿这几日多少会有些不适,没有胃口也属正常,公子不必担心,过了这几日便好了。”   容翡已是成年男子,这种事自然知晓一些,然而乍听绿水之言,却是一怔。   绿水离去后,容翡独自坐在案桌前,望着明朗的位置,微微出神。   几日后,明朗恢复如初,来到正院。   只不过两日未见,明朗却觉得好像很久未见到容翡似的。这两日容翡并未像以前她生病后过来探望,想必已知其中缘由了。不知为何,明朗再见容翡,忽而有点无端端的害羞。   容翡却神色如常,看她一眼,并未多问。   两人相对而坐,同以往一般,吃过晚饭。   晚饭后,便该去书房了。明朗这几日落下了不少功课,须的抓紧补补。她紧紧跟着容翡,举步往外。   行至门口,容翡却忽然停步。   明朗跟着止步,差点一头撞在容翡身上,疑惑怎么不走了。   容翡不动声色让开一步,转头,漆黑双眸望向明朗。   “嗯,怎么了?”明朗疑惑抬头,看向容翡。   “从今日起,你便回侧院中温习。”容翡道。   明朗一时未明白:“为何?书房挺好的呀。”在侧院中也不是不可学习,但氛围总比不上书房中。自她入学以来,向来在书房学习,这也是容翡同意甚至提倡的。   容翡一手负在身后,略一沉吟,道:“若喜欢书房,也可来。不过要提前告知,我会腾出地方。”   “……什么意思呀?”明朗一头雾水,更不懂了:“为何要腾出地方,书房大的很……”   明朗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她住口,抬头凝视容翡双目,打量容翡的面容,只见容翡神色淡然,带着许久不见的凝重和淡淡的疏离,面无表情的看着明朗。   “子磐哥哥。”   明朗不安的小声唤了声。   容翡稍稍垂眸,淡声道:“你已长大,不是小孩了,须知男女有别,以后不可再像从前般。”   什么叫不可再像从前般?明朗未说话,眼中却流露出问题。   “从今日起,晚上不要再过来,要用书房,提前告知。”容翡顿了一顿:“日后在外面,更要注意,不可与男子,尤其陌生男子单独同处一室……小朗?”   明朗听到前面几句,心里一慌,后面的根本听不进去,呆呆看着容翡:“意思是从今后要与你保持距离,不可再随时来找你?”   “……嗯。”   “不能一起吃晚饭,一起用书房,一起说笑了?”   容翡不答,沉默即是默认。   明朗脱口道:“不要。”   容翡微微拧眉。   他不说话,明朗便有些慌,伸手去拉容翡的衣袖,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走着走着,或说道什么好玩的东西,或是撒娇耍赖之时,明朗便会抓容翡衣袖,像小孩般晃来晃去,容翡从未说过什么。   这一刻,容翡却一侧身,避开了。   明朗呆住了。   “……子磐哥哥。”   这个闪避的动作刺的明朗心里极其不舒服。过去的一年里,她心心念念着长大,有些模糊的念头,总觉长大后会更美好,真到了这一天,却完全不似预期,就好像终于爬上山顶,却发现不仅景色平淡无奇,且天气环境都十分糟糕,当真感到无所适从。   “今日书房给你用。”容翡道。   “我不要。”明朗说。   容翡看明朗,一顿,道:“那便早点回去。天晚了。”   明朗黑漆漆的眼珠不断转动,试图从容翡面上看出点什么来,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道:“子磐哥哥你认真的吗?”   容翡不答,继而长腿一迈,走出房门,往书房走去,方道:“回去吧。”   明朗呆看容翡背影,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随即紧追而出,跟在容翡身后:“我不回去!”   容翡脚下未停,“那便随你。”   容翡进了书房,明朗抬步,常德却咳嗽一声,两名小厮从旁闪出,往门口一站,挡住进路。   常德低声道:“郎姑娘,别叫小的们为难。”   除却最开始进府时,明朗生平第一次被拦在了书房外。   明朗站住了,茫然而不可置信的看着房内。这几年在容翡身边,她习惯了容翡温和的样子,差点忘了他另外冷峻的一面。一旦他动了真格,那清冷疏离,而不怒自威的气势依旧让人胆寒,不敢忤逆。   房中,容翡在案桌后坐下,埋首卷宗。   灯火摇曳,一室静谧,不知过了多久,容翡感觉到什么,忽的抬头,朝门外看去。   门口一抹身影,明朗竟是未走,也不进来,只固执站在门口,眼巴巴朝里望着,见容翡看来,目中登时一亮。   容翡:……   容翡微微一顿,旋即面无表情低下头去,那一瞬间,余光里清楚的看见明朗眼中的光亮暗下去。   容翡继续处理事务,今日的事并不多,进度却十分缓慢,总有些心思不定,心浮气躁。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罕见的事。   书房中十分安静。   过了片刻,外头传来压低的喁喁私语。容翡耳力不错,可听出是常德的声音,似乎在劝说什么。一阵声音后,脚步声响起,似乎走远。之后重归于寂静。   “添茶。”   容翡叫道。   常德忙进屋,为容翡端上茶水。   “她走了?”容翡问。   “谁?”常德啊了一声:“朗姑娘啊,没呢,在院里站着呢。小的劝不动,朗姑娘都不理呢。”   容翡微微蹙眉,示意常德退下。   常德便放下茶水,往外走,一边似无意道:“怕是要变天,起风了,有点冷啊。”   容翡喝了口茶,努力静心看了会儿,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这书房由他一手设起,许多年来唯他所用,后来明朗进来,姝儿与静儿偶尔也来,都不曾影响到他,他一向自律,外界的世界不能轻易干扰他。   明朗也向来乖巧懂事,在书房中时,总是安静坐在那里,跟他一样,做自己的事,不会动不动来打扰他。有什么问题,也是记下来,待他忙完,方去请教。容翡喜欢这样互不干扰的同处一室。有时看书看的累了倦了,一抬头,看到明朗专注或走神的样子,心中困顿与疲乏便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竟是几年过去。   小女孩儿长大了。   今日的话,并非容翡一时兴起,而是认真想了好几日。   容翡没有对姝儿静儿说教男女有别之类的话,这些事自有人会去教她们。明朗其实非常明事,他从未刻意教过她什么规矩礼仪,她却自己遵守的很好,在外头从来彬彬有礼,大方端柔,不曾逾矩。   虽说一直将明朗当做妹妹般疼爱,甚至对她某些方面更甚于自己的妹妹,然而她终究不是他妹妹。   女孩子长大了,不比小时候,有些事确要注意。   便从他开始吧。   容翡完全是为了明朗好,然而明朗那要哭出来的模样,守在门口的身影,却让容翡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添茶。”   容翡一口喝尽杯中水,复又喊道。   常德颠颠的跑进来,拎起茶壶,向杯中注水。   容翡抬头看了一眼。   常德道:“朗姑娘还没走呢,绿水来劝过一回,无果。大概站累了,坐在院中石头上,那石头可凉着呢……”   容翡冷冷道:“我问你了吗?”   常德讪讪闭嘴。   容翡喝了口茶,面色稍缓,吩咐道:“你亲自送她回去。”   常德忙道是,出去了,只不过片刻,又回来了,愁眉苦脸,为难道:“朗姑娘不理小的,小的也不敢用强。”   容翡眉头非常明显的蹙起,常德常侍左右,自然知晓这是真动了几分怒意,还以为下一刻就要发作,谁知容翡闭了闭眼,竟生生又忍了下去。   “随她去吧。”   容翡十分冷酷的说道。   常德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未走几步,身后传来容翡不悦的声音:“胆子越发大了,什么时候学的这倔脾气。”   因在家中,常德似随意接口道:“是啊,跟谁学的呢,被谁惯的呢?”   “你说什么?”容翡冷道。   “啊,小的说今儿真有点冷呢,这风越来越大了,好冷好冷,小的再去替公子烧点热水来。”   常德一溜烟跑了。   容翡又喝过一杯茶,看过两页卷宗,夜色渐重,仿佛真的变天,有些冷了。   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啪一下,容翡扔下书卷,站起来,快步走出去。   院中,明朗抱着双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廊下灯笼暖黄的光照在她皎洁的脸庞上,映照出一点茫然,颇有点像被丢弃的小狗,可怜巴巴,看不出是否哭过,眼中却仿佛蕴着水光。   听见容翡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站起来,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带着点委屈,倔强和无措,远远看着容翡。   容翡走过去,语声平淡。   “长脾气了,不听话了?”   明朗抿抿唇,“听的。”   “这叫听话?”   明朗便道:“你以前是不是说,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唯心是从。”   容翡眸光一闪,却不得不答:\"……是。”   明朗道:“现在我不想回去,不同意你先前的话,我便留在这里,便说了不要,那又有何不对?”   容翡竟一时无言以对。   容翡单手负立,背后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的轻搓,说:“这是两码事。先前提议,是为你好……”   明朗打断容翡的话,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灯火流动,“书上有言,若真为一人好,应考虑那人本身真正的想法和感受,否则,便只是说话人一己私欲,私心而已。”   容翡:……   明朗表面镇静,实则十分紧张,袖中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的忤逆容翡,与他对峙。她不得不这样做。她知道容翡是为他着想,女孩子要矜持,要懂规矩,可一想到容翡所说的,从此以后再不能随时来找他,要与他保持距离,像外头其他普通人那样,客客气气的……她就受不了。   不是说当她是妹妹吗?   妹妹与哥哥亲近一点,不可以吗?   他对殊儿静儿以后也要避而远之吗?   明朗低低道:“长大了就要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长大。”   容翡沉声道:“不要闹。”   明朗撇撇嘴,眼中水光立刻汇聚成河,眼看就要掉下来,哽声道:“……我没有闹。”   容翡:……   容翡硬起心肠:“哭也没用,我不会改变主意。”   明朗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拼命忍着,道:“……没哭。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明天……明天再来。”   容翡默不作声,瞧着明朗。   明朗握着拳头,积蓄起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含着泪,倔强的与他对视。   容翡可以说:“随便你。”但他没有。   容翡可以甩袖而去,但他没有。   容翡也可以下令:“来人,拖走!”但他也没有。   他希望明朗能随心所欲,能如他最初和迄今为止都未变过的想法那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娇惯一些,任性一些,都没关系。如今,却着实叫他有些头疼。   倒未后悔,只是有些头疼。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是也。   月亮从云后悄悄探出头来,月色如水般倾斜,照出地面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容翡捏了捏眉心。   自己宠惯出来的,又有何法。   “好了,依你就是。”容翡说。   明朗还在拼命忍泪呢,陡然听到这一句,立刻瞪大眼睛:“真的?”眼泪啪啪落下来。   容翡捏着眉心,颔首。   “那以后可以随时来找你?”明朗确认的追问。   “嗯。”   “晚饭也还是一起?”   “嗯……”   “书房也一起?”   “……嗯。”   “也可以走的很近吗?”   “嗯……但不可拉拉扯扯,尤其在外面。”   “嗯嗯,晓得晓得的。”   明朗一一确认完,破涕为笑,腮边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容翡:“……眼泪擦掉。”   明朗哦了一声,抬起手臂,直接衣袖毫不讲究的一抹,将眼泪擦掉,还解释道:“它自己掉下来的。”   容翡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再度捏了捏眉心,道:“行了,回去歇下吧,时间不早了。”   明朗点点头,“子磐哥哥也早点休息。”   明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容翡一笑,月色下,少女的笑容如春日里翩飞的蝴蝶,灵动而迷人。   容翡眼中也带了些笑意,心中所有的烦躁平息,回以一笑。   经此之后,明朗与容翡照旧,像从前一般继续着。时光如流水般淌过,上安迎来春天里最重要的节日:上巳节。 第58章 . 五八 五八   三月三, 上巳节,历来为大雍重要节日之一。恰逢科举放榜日临近上巳,是以往年皇帝便将曲江宴设在这一日, 宴请百官与新科,与民同乐。   但因这几年大雍内忧外患, 皇帝无心娱乐,便暂停这一活动, 直到今年传来边关大捷, 皇帝龙心大悦, 遂重办曲江宴。   明朗尚是初次参加曲江宴,其兴奋自不必说。   这一日明朗起了个早,被绿水等人按着梳妆打扮近一个时辰, 塞进马车中。此等节日,容府众人齐齐出动,二夫人三夫人也带上容巧儿前去踏春郊游。   容巧儿已是几岁女童,梳个小抓髻,面容与容殊儿极为相似, 性子也有几分像, 十分爱笑,看见明朗便跑过稚声稚气的叫朗姐姐, 挨着明朗坐了会儿, 便抱着雪团到一边玩儿去了。   容翡有公务在身, 早先行一步。   剩下众人,并各房仆役, 足四辆大小华盖马车,并一辆杂物小车,浩浩荡荡驶入芙蓉园。   是时, 天空作美,万里无云,明朗走进园中,只见流水淙淙,四岸行宫台殿,百司廨署,更有行人如织,处处可见钿车珠鞍,金鞭玉镫,在这春日拂照之下,花卉周环,烟水明媚,当真人间盛景。   这一日上安城几乎空了半城,纷纷涌入芙蓉园,赏一年之盛会。   明朗进入园中,下了车马,步行至曲江池畔。   “那是紫云楼。”容殊儿指给明朗看。   皇帝将携妃嫔现身紫云楼,在此处宴请百官,楼中自然容不下所有官员,更还有官员家眷,于是四周山亭便成为宴席之所。临江而坐,别有一番意境。   此处有卫军守卫,明朗与容殊儿等人验明身份,到的一亭内落座。   二夫人三夫人长居上安,早目睹过几次盛会,无甚稀奇,又带着巧儿,不大方便,便在外头另寻了地方自去游玩了。   亭中早设好软塌案几,四周悬挂纱幔,正式开宴前可随意束起或垂下。明朗坐下,左右看看,数十步一亭,已来不少人,更不少女眷,只见微风轻拂,纱幔飘动,影影绰绰,映出女孩子们朦胧身影,并清脆笑声,简直恍若仙女园。   这种场合,按理明府应该也会来,明朗四下看看,却未发现明雪明如身影。也不知坐在哪里。   “好多女眷啊。”明朗感叹。   期间不乏书院里同馆或见过的熟面孔,更多则是陌生,从未见过的。女孩子们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千姿百态,莺莺燕燕,为这春光更增一抹绝丽妍色。   容殊儿皱鼻:“看女孩儿做什么,看男的,男的啊。”   容静儿忙道:“你小点声音。”   容殊儿不以为然:“怕什么哟,她们不都是这个目的,否则如此盛装做甚?!”   明朗笑起来。在来之前,绿水等人早对她普及过曲江宴的一些趣事,踏春赏景是其一,这一日更是少年少女邂逅,得觅佳偶的绝佳时机。   明朗倒没有这个心思,只为赏玩而来。但听见这种事,总是有趣的。   容殊儿抓了个果子吃着,道:“听飞飞说,这次的新科进士有两个一表人才,还不错,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容静儿摇摇头,对自家妹妹这么明目张胆看男子的行为颇为无可奈何,便拉着明朗道:“小朗,你可不要学她。来,张嘴,吃果子。”   明朗乖乖张嘴,吃下容静儿喂来的果子,呜呜点头。   容殊儿笑道:“她才更要好好看看呢,趁在我们家,找个好婆家,我们给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明朗一愣,心中一慌,脱口道:“我才不要嫁出去。”   容殊儿乐了,目光一闪,道:“哦?不要嫁出去,难不成想……”   一语未毕,忽响起钟声与乐声,宫女侍从与卫士排列鱼贯而入,片刻后,紫云楼上,皇帝携嫔妃现身,另有几位皇子,几部尚书,侍郎和几位重臣贵族,并新科三甲陪侍在侧。   明朗一眼便看见容翡。   容翡与赵鸿之一起,站在皇帝身旁,赵飞飞也在,着公主华服,站在另一侧,一脸百无聊赖。   众人行礼,皇帝致词一番,便吩咐落座。这等节日,皇帝又心情甚好,亦不拘礼数,嘱群臣百民开怀畅饮。片刻后,正式开宴,美酒佳酿,鲜果点心,宫人与侍从捧盘穿梭不息,为在座宾客一一奉上。   “樱桃!”   明朗两眼晶亮,面前晶莹剔透的琉璃盘里,鲜红的樱桃挂着水珠,让人食欲大动。   樱桃为初春第一果。曲江宴上的樱桃宴最为人津津乐道,皇家果园的樱桃数量有限,全部摘来也不够分,上安种植较少,不好成活,是以这樱桃宴里的樱桃来自全国各地,快马加鞭,自各处送来,可谓千金难求,十分珍贵。   明朗与殊儿静儿当即拌了糖和乳酪,捧着碗美滋滋吃起来。   好甜好甜。   楼上传来哈哈笑声,显然君臣相谈甚欢。今日重头戏是一众新科进士,此时都在楼上,与君同饮,吟诗作赋,好不春风得意。四周并曲江亭中众人莫不引颈眺望,一睹新科们风采。   明朗几人也束起轻纱,抓了樱桃,边吃边往楼上看。   她们所处的亭子就在紫云楼一侧,离的十分近,楼上一应事务几乎看的一清二楚。   明朗也十分好奇新科进士们长什么模样,踮起脚尖,看的起劲。   进士科向来难考,又几年一届,考中之人多已人到中年,更有白首老翁。今年却其中几位年轻尚轻,只见人群中央,圣上面前,几道修长身影,着青袍锦服,众星拱月,一脸春风,确颇有几分神采。   不过……   肩上忽被一拍,明朗吓一跳,转头一看,却是赵飞飞,她已脱了公主华服,另换了身便服,也不带人,自己悄悄跑来找明朗了。   “总算没我事儿了。上头无聊死了,还是和你们一起好。”   赵飞飞大喇喇坐下,抓了把樱桃开始吃。   “如何,今年的新科还有几分看头吧。”赵飞飞道。   容殊儿撇嘴,微一耸肩:“矮子里挑将军,比前几年那帮老头子强些吧。”   明朗未见过前几年的新科进士,不做置评。   赵飞飞啧了一声,道:“这一届堪称史上最年轻新科三甲,几人都不到三十,五官端正,算俊的了。你莫要眼光太高。”   容殊儿不以为然:“反正我看就那样,比我兄长差远了。”   赵飞飞:……   赵飞飞与容殊儿怼惯了,习惯性想驳一句,却发现无法反驳,只因容殊儿所述属实。   那紫云楼上,容翡身着云纹锦袍,长身玉立,只是静静伫立,也如鹤立鸡群,十分引人注目。   明朗与容翡日日相见,平日里倒看不出什么,今日这么隔远了,人群中一看,蓦然发现,自己长大的同时,容翡也在发生变化。较之前几年初见,容翡似乎更高了,肩宽腿长,身形修长而结实。眉目间更添沉稳,内敛,若说当年还有几分少年气,如今却已俨然青年模样,芝兰玉树般,儒雅贵气,又清冷疏离,说不出的好看。   那新科三甲虽还不错,与容翡一比,却如萤火对月光,刹那失了颜色。   明朗早注意到不少女眷在看容翡,较之几年前的皇宫除夕宴,今日宴会性质不同,这些贵女家眷们显然更放得开,明目张胆的欣赏打量,评头论足。   “不愧京城第一公子,当真如美玉般。”   这种类似的话明朗听了不止一耳朵,既十分自豪,又隐隐的有点不舒服,仿佛自家的好东西被外人窥探了去。   容翡如今兼任礼部侍郎,参与掌管科举考试,一众学子们对他亦殷勤备至,容翡面容清冷,不见多张扬,亦不见对谁亲疏有别,对四面八方频频投来的女眷们火热的眼神亦如此,十分淡然,疏离。   明朗恍若看见另外一个容翡。每次在外头看见他对旁人的态度,都有这种感觉。或者说,这本就是他,多年来,容翡并未改变,最开始见到他时,他便是这般模样。   而在家中,私下时,于她面前,才会露出完全不同的温和,纵容和偶尔促狭的一面。   明朗一边吃樱桃,一边看楼上。吃几颗,看一眼。   耳边听赵飞飞不满道:“你哥的确不错,但天底下也不止你哥一个好的,好男人多着呢。”   明朗心道,子磐哥哥最好看,最好。   容殊儿叹气道:“哎,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明朗嘴里塞着樱桃,呵呵笑着,呜呜点头。殊儿这话十分不自谦,也并不恰当,明朗却十分赞同,见过绝色美玉之光华,其他恐怕皆再难入眼。   赵飞飞搂住明朗肩膀,气不打一处来:“你跟着点什么头!照你们这样说,那还有个什么乐趣,待会儿游园还去不去?!本来要带你们去长长见识的,我看也不用去了!”   容殊儿马上换了副神色:“哎,就说说嘛。自然要去的。”   明朗登时想起葵水初来之际,赵飞飞说要带她去长见识,却一直神神秘秘的,不告知她究竟是何事。   容静儿一旁不赞同的摇头:“飞飞,殊儿,你们不要带坏小朗。”   赵飞飞将碗中最后几颗樱桃全部塞进明朗口中,揽住她脖子,道:“小朗,你自己说,要不要去?”   明朗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她也十分好奇究竟是何事。   赵飞飞嘿嘿一笑:“这才对嘛。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明朗被赵飞飞晃的荡来荡去,快要跌倒了。   明朗无意往楼上一看,忽然容翡侧首,往楼下看来,与明朗目光撞个正着。旋即目光微微一转,落在赵飞飞身上。   赵飞飞一僵,迅速松开手,装模作样的坐好,低声嘟囔道:“……好好应酬你的,没事看这里做什么。”   明朗口中塞的鼓鼓囊囊,手中还抓着几颗樱桃,见容翡看来,便对容翡一笑,晃了晃手中果子,意思是,你吃了没,好好吃。   容翡眉毛微微一扬,眼中不自觉含了笑意,看看明朗鼓起的两腮,又看看她们案几上的果盘,微一颔首。   片刻后,便有宫人过来,捧着盘樱桃,放到明朗面前。   “容大人让送过来的。”   满满一盘,显然原主人没怎么动。   明朗抬头,容翡微不可查的抬抬下巴,点点那果盘,又微微翘唇,示意明朗吃。   容殊儿高兴的很:“兄长真好,晓得我们未吃好。”   说毕便抓了一把吃起来。   赵飞飞撇撇嘴,与容静儿也拈了几颗。   容翡眉头一扬,这次嘴唇翘的幅度更大了一些,明朗心神领会,即可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吃。   明朗笑起来。   是时春光明媚,灿烂的阳光于天空倾泻而下,穿过树梢与轻纱,照在明朗身上,少女的笑容恍若春日里的桃花,缤纷飞扬,光华四散,美不胜收,刹那引人侧目。   “她是谁?”   有人问道。 第59章 . 五九 五九   “她是谁?”   高楼上, 一贵胄子弟问道。   “她啊,是忠祥伯府的女儿,便是当年送进容国公府的那位小冲喜娘子。”   “就是她?”   “正是。”   明朗在池畔看风景, 殊不知,自己亦是其他人眼中的风景。   这几年, 明朗除了身形抽条外,五官也逐渐长开。明眸皓齿, 眉目如画, 肌肤胜雪, 她不再生病,周身洋溢着蓬勃的健康气息,带着种江南女孩儿的婉约与灵动, 兼具少女天生的娇憨与纯真,一眼望之,便赏心悦目。   当年的小姑娘已成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上安美女如云,即便齐聚一堂,明朗之姿, 亦如明月当空。   “怎么, 王兄有意?貌似这明姑娘还未许人家,王兄若有意, 到可一试。”   “哦?张兄消息可属实?”   “自然。不过, 她眼下还在容国公府住着, 若要打听,还得……”   两人正低声说着, 忽感觉不对,一抬头,便见容翡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侧, 冷冷看着二人。两人心头一紧,忙住了口,忽想起那明家姑娘正是此人的冲喜娘子,再不敢多言一句,赶紧各自讪讪走开。   女子们沉溺容翡京城第一公子的盛名之中,男人们才真正知道这人的冷酷之处,所谓玉面罗刹,并非空穴来风,胡乱捏造。这人有时看着淡然平和,然则一旦被他盯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容翡冷盯那两人,心头闪过那两人姓名家世,眸光更冷,两个纨绔,草包……大概最近日子过的太轻松,该给他们找点事做了。   容翡收回目光,望向楼下,神色微敛。   楼下明朗与赵飞飞几人乐成一团,一派天真,浑然不觉四周窥探目光。   樱桃宴后还有探花宴,雁塔题名的活动,皇帝却有些疲累了,将这些事宜交由几位皇子和近臣,便携妃离开。   皇帝一走,众人更无拘束。   “走走走,游园去。”   赵飞飞立刻起身,迫不及待要去玩。   明朗本还想看看探花使们采花,却被赵飞飞硬拖着走了。好吧,反正已经见过他们长什么模样,不凑热闹也罢。   出了戒严区,容静儿放心不下容巧儿,与明朗她们分开,去寻二夫人三夫人。于是明朗与赵飞飞,容殊儿三人晃晃荡荡开始游园。   这一日,大半个上安城的人倾巢而出,都出来踏春郊游,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平头百姓,富商贾股,皇亲贵胄……简直行人如织,徜徉在这无边春色里。   上安的春秋总很短暂,转瞬即逝,然则却异常分明而浓烈。春天一到,百花盛开。尤其这曲江园内,更有人工养护培植,上万种花卉竞相绽放,开的缤纷灿烂。   春风一吹,花瓣飞舞,宛若瑶池仙境。   明朗走在这繁花世界,阳光普照,身上暖洋洋的,身周美景如画,耳畔欢声笑语,旁边更有挚友相伴,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美妙。   人间真是太美好,太值得了。   许多人手中拿着花枝,明朗在上安住了好几年,对当地风俗人情也有了几分了解。   大雍本就民风开化,上安作为京城,更可见一斑。及至这种节日,无论男女老少,看见漂亮喜欢的人,皆可以鲜花相赠,表达喜爱之情。   而这对妙龄少年少女来说,更是寻觅佳偶的绝佳时机。若想与对方进一步发展,便可借赠花试探心意或邀约,若恰好对方有意,可回赠鲜花一支,倘若对方无意,亦不会难堪。   鲜花赠美人,别有一番浪漫风情。   而由每年这一日,亦成多少佳偶,传无数佳话。   明朗几人走了一段,便遇上献花人。   “姑娘貌美如花,特赠桃花一支,愿姑娘红颜不老,美貌常在。”   一男子向赵飞飞献花。   赵飞飞挥挥手:“多谢,不要不要。”   男子兴致勃勃而来,却扫兴而归。   赵飞飞生的貌美,且眉目间带着种女孩子少有的英气,一路走来,煞是引人注目。有溜出来的贵族子弟认出赵飞飞,自不敢上前招惹。不知赵飞飞身份的,却都撞了钉子。   赵飞飞嫌拿着花麻烦,一手背在身后,谁来谁倒霉,一个都不收,统统面无表情赶走。   “个个弱柳扶风的,要么纨绔,要么小白脸,受不了。啧啧,我大雍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吗!简直国家堪忧。”   真有壮实威猛的男人来,赵飞飞又十分嫌弃:“五大三粗,难以入目!”   明朗与容殊儿已对赵飞飞的挑剔见怪不怪,不知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这位公主殿下的眼。   容殊儿容貌妍丽,虽私下里大大咧咧不计形象,出门在外却一派世家贵女的骄矜与端庄,亦十分打眼。她嘴上虽说无人比得上她兄长,却不像赵飞飞那般无情,有人来送花,便乐滋滋的收下。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在下齐州刘某,敢问姑娘芳名。”   明朗意外之极,竟有人向她献花。   她早年生病,一直比同龄人矮小瘦弱,与赵飞飞容殊儿等人一起,总被当做小妹妹,后入了书院,葵水晚至,也依旧像个小姑娘般。当年青楚书院门口不乏少年与男子远远观望,明朗偶尔也能碰到些目光,却只以为是看其他人的,从未在意过。   这般明目张胆,明确的示好,尚是人生初次。   明朗忙道谢,接过花。   男子见她并未回赠,亦未告知姓名,知她无意,有些失望的离开。   如月光照进夜晚,这一开闸便不可收拾。接下来明朗接二连三收到许多花。   “西南角有诗会,姑娘可愿与某同去一观?”   一白衫男子面孔发红,向明朗发出邀约。   “那边有射箭比赛,在下已报名,可否邀姑娘前去观战,在下箭术尚可,若能得姑娘勉励,说不得能拔得头筹……”   一武人背着箭筒,拱手相约。   “愿姑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一少年凌空抛来一支桃花,冲明朗一笑,跑远了。   明朗:……   “哟,我们小朗好受欢迎啊。”   赵飞飞与容殊儿两人促狭道。   两人毫无妒意,反有种我家有妹初长成的欣慰。又带着几分新奇,看明朗面颊发红的模样。明朗生的貌美,更在于眼神澄净,一看便毫无心机,一团和气,不含任何攻击性,观之便赏心悦目,心中愉悦,让人心生亲近和喜爱之情。   三人之中,明朗居然收到的花最多,且其中男女老少皆有。   “姐姐,你好漂亮啊,姐姐先不要嫁人,等我长大好不好?我会很快长大的!”   一小男童跑来,送上一大把鲜花,童言无忌的要求。   明朗:……   不远处,一观景宅邸楼台上,容翡与赵鸿之并肩而立,眺望园中。   二人从紫云楼而来,探花宴已结束,侍从们正在准备,即将前往雁塔,容翡与赵鸿之过来这处稍作歇息。   此宅邸临江而建,地势颇高,为观景佳地,园中之景,尽纳眼底。   熙攘川流的人群中,容翡一眼便看到明朗。   明朗抱了半怀鲜花,站在明媚春光之中,巧笑倩兮。   “哇喔,小朗人气如此之高吗?”   赵鸿之一身华服锦袍,头戴玉冠,手搭在眉间,眺望楼下,兴趣盎然看热闹。这两年,他与二皇子分别被封睿王与顺王,各自出宫建了府,行动上自由许多,不时出入容府,一来二往的,跟明朗也熟悉起来。   容翡未说话。   “一晃眼,几个姑娘都长大了,啧啧,当真是白驹过隙啊。”赵鸿之感叹道。   容翡目光落在明朗身上,女孩儿高了,依旧纤细,却不再如小姑娘时的单薄,而是一种少女的亭亭玉立。容翡蓦然想起赵鸿之曾说过的“女孩子长大是很快的,”可不是,明明天天都见到的小姑娘,仿佛一眨眼,便忽然变成大姑娘了。   快的有点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有些迷茫。   “女孩子一长大,就要嫁人了。”赵鸿之坐在楼台栏杆上,颇有点幸灾乐祸道:“我们家那蛮女不知何人能降的住她,父皇又要多一桩头疼事了。”   他忽而想起一事,“话说小朗在你家也好几年了,该到返家的时候了吧。你是何打算?”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朗在你家待过几年,即便只是明府庶女,想必到时上门求亲的人不会少。你预备送她回明家,还是依旧留在容府,亲自替她择一门好亲事?”   容翡眉头一跳,眸光清冷:“容府的私事,三皇子殿下要管?”   赵鸿之嘿嘿一笑:“不敢不敢,纯属好奇,随口问问。”   适逢仆从来请,时辰不早,该前往雁塔,二人便起身,下楼,朝外走去。   赵鸿之却未停嘴,边走边道:“抑或你有第三种打算,嘿嘿嘿。”他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容翡冷冷扫他一眼。   赵鸿之毫不退缩,接着道:“没办法,毕竟她是我见过你唯一另眼相待的女孩儿,要说你一点其他心思都没有,未免……”   容翡冷道:“你有心思揣测这些,不如想想睿王府未来的正妃之事。”   此言一出,赵鸿之顿时焉了,“阿翡你太不厚道,专戳人心窝子。”他突然变的愤慨:“父皇权衡利弊了这么久,人选依旧迟迟未定,还不知又有何打算。哼,真是憋屈,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自己决定。就冲这,本王誓要坐上那龙椅。”   容翡眉头微微一拧,睨赵鸿之一眼,道:“眼下在外头,殿下慎言。”   赵鸿之摆摆手,不再言语。   二人本应从南侧小径离开,到了楼下,容翡却忽然脚下一转,步入正园之内。赵鸿之忙跟上。   容翡脚步不停,径直走向明朗所在之处。   “咦,兄长。”容姝儿招呼,旋即注意到赵鸿之,忙压低声音道:“三殿下。”   赵鸿之一脸笑容,道:“不必多礼,你们在外头跟飞飞一样,叫我三哥即可。”   明朗与容姝儿从善如流,便叫了声三哥。   明朗抱着鲜花,美目流盼,笑意盈盈,见了容翡,便道:“子磐哥哥,你看,我收到了好多花。”   容翡面色淡然,目光波澜不惊,“哦。开心吗?”   明朗小鸡啄米般点头:“很开心啊。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花。”   说道这里,她忽而想起,她人生中的第一支花却是容翡送的。那是入住小容园后,那年大雪绵延,梅花迟迟未开,初绽的第一支,容翡折了,于清晨里,放在侧院门口。   冷梅之香,如今想起,似还萦绕鼻端。   容翡与赵鸿之皆身形高大,华服锦袍,气度不凡,站在绚烂春色里,十足一幅真人美男图。四周目光频频投来。   明朗清楚的看见阳光照在容翡的眉眼之上,明朗向来知道他是好看的,这一刻,他却像在发光,竟似让人不能直视。   明朗忽而心中一动,她敏锐的察觉到容翡似乎不太高兴,也许累了?毕竟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像她们一般真正放松游玩。明朗想也未想,抽出一支花,递给容翡:“子磐哥哥,送给你。”   容翡一顿。   容姝儿:“嗯?”   赵飞飞:“哈?”   赵鸿之嘿嘿一笑,语调拉长:“哦——”   明朗蓦然醒悟过来,登时面颊发热。平日里这么一枝花,自是平常。但今日送花之意义,却是不同。明朗窘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此话简直更是无银三百两。   赵飞飞:“没人说你有别的意思啊。”   赵鸿之:“哈哈,有也无妨。”   容姝儿:“嘻嘻嘻,小女子附议,举手赞成。”   这些人……   明朗面颊通红,她不再是以前情窦未开,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虽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依旧让人发窘。   最终还是另一当事人出面救了她。   容翡短暂的一怔过后,眼中微带了笑意,对赵鸿之道:“时辰不早了,走吧,不要让其他人等太久。”又对明朗几人道:“春光虽好,日头却晒,再玩一会儿便回去。”   继而迈步离开,于明朗错身而过时,一伸手,似随意一抽,抽走了她手中那支花。 第60章 . 六十 六十   容翡与赵鸿之匆匆离去, 所幸赵飞飞与容姝儿未再取笑,明朗松了一口气,将鲜花交予绿水抱走, 继续游园。   三人又走了一段,有些乏了, 便寻了条僻静些的路,预备去凉亭中歇歇。   却不期然, 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二皇子, 如今的顺王殿下赵蕤之, 迎面匆匆而来。   见到赵飞飞,倒不意外,微微一停, 笑道:“这不是我家小妹吗?什么时候溜出来的?”   赵飞飞对这位二哥并不大热情,客客气气答道:“二哥还未去雁塔?怕是要迟了吧。”   “正要去。”赵蕤之目光一转,看向容姝儿:“容二小姐。”   容姝儿微微一福,明朗跟着一起,行了个礼。   赵蕤之彬彬有礼, 笑的十分温和:“不必多礼。本王还记得容二小姐小时候与飞飞初次见面便打了一架, 如今却感情甚笃,真可谓不打不相识了。”   赵飞飞不满道:“都道是小时候的事了, 二哥还说!”   容姝儿并不言语, 只微微一笑。二皇子与三皇子对立, 容家是三皇子后盾,如今赵飞飞又与容姝儿交好, 虽未明确站队,其中关系却十分微妙。容姝儿虽平日里大大咧咧,却也知这种时候, 不可多言。   赵蕤之哈哈一笑:“好,那便不说了。二哥还有事,先走一步。改天有空,去二哥府上玩,二哥还是惦记你这个妹妹的。”   赵飞飞说知道了。   容姝儿与明朗便施礼:“殿下慢走。”   赵蕤之颔首,目光却落在明朗身上,眼睛蓦然一亮,旋即微微一眯,露出个笑容来。   明朗低眉垂眸。   自第一次见这位二皇子,明朗便不太喜欢他,赵蕤之相貌端庄,甚至称得上英俊,面上时时含笑,却带着股阴郁的邪气,仿佛笑里藏刀,随时会喜怒无常,拔刀相向,让人十分不舒服。   好在她与他见面机会不多,不用常常相对。   赵蕤之离开后,明朗几人便将他抛之脑后,而那赵蕤之走出余步,却忽然停住,回首望向明朗。   “她就是当年那小冲喜娘子?”   仆从答道:“是。”   赵蕤之眯起眼睛,瞧着那抹窈窕身影,嘴角勾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倒出落的这般标致了。”   这一日明朗玩的尽兴而疲累,当日回去连晚饭都未吃,勉强洗过,便早早睡下。   容翡则很晚才回府,夜深人静,临睡下之前,忽想起一事,又起来,找来一只花瓶,注入清水,将一枝桃花插入。   上巳节过去,又该回书院读书了。   然而春天实在不是读书日,铺天盖地的阳光晒的人身体跟心里都是暖融融的,只想出去玩,漫山遍野的跑,放风筝,骑马,打马球,逛街……太多太多可以玩的了,哪怕只是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发呆,也是件美事。   这么着憋了几日,终于又到了休息日。   “走走走,带你们去个好玩的地方。”   赵飞飞终于亮出她那个神秘的计划,要带明朗去长见识了。   “去哪里去哪里啊。”   明朗早就被吊起胃口,好奇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是什么地方,赵飞飞与容姝儿却在最后依旧卖关子,死活不说:“去了你便知道了。走,先去换衣服!”   明朗便被带着先去了一家制衣铺。赵飞飞显然早已提前做了准备,掌柜的一见她,便忙将人请进里头:“姑娘要的东西都备齐了。”   旋即吩咐店内侍女带她们入了后院私房,伺候她们换上新衣。   半个时辰后,门帘一掀,三个少年公子翩然而出。   堂中一面长形立镜,映照出三人身形与面容来。   赵飞飞一身翻领紧腰胡装,一头小辫,坠着数颗宝石,足蹬尖勾锦靴,腰畔一把胡刀,俨然一位胡族贵公子。   容殊儿则着汉人锦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手持一柄折扇,刷然抖开,嘴角一勾,漾出几分文士风流。   明朗窄袖月白锦服,黑发高高束起马尾,系一根红绸缎,腰间宝石玉带灼灼生辉,脚蹬一双云纹小靴,负手而立,一看便知是从小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娇养着长大的矜贵小公子。   三人都是美人,女儿身时貌美动人,如今换了男装,竟毫不逊色女装,呈现另一种美。尤其明朗,虽身形纤细,却腰是腰,肩是肩,那衣裳十分熨帖合身,简直说不出的好看。   三人往堂中一站,刹那间似乎堂中都明亮许多。   制衣店的侍女们明知这几人跟她们一样是女子,却仍旧忍不住红了脸。   “三位若真是男儿身,不知要碾碎多少芳心。”   大雍民风开化,女着男装并不少见,制衣店掌柜早见怪不怪,并不多嘴多舌乱问,只如实恭维道。   赵飞飞豪迈一拍掌柜肩膀,粗声道:“你做的好!酬金本……本公子付你双倍!”   掌柜欣喜不已,连忙鞠躬道谢,恭送几人出门。   街头人流如织,阳光普照,三人并肩而行,学男子步伐,抬头挺胸,大摇大摆,气势汹汹走在春风里。   明朗从前看赵飞飞偶尔穿过男装,便很想试一试,如今终于穿上了,说不出的兴奋。   这家店委实做的不错,不仅衣裳精致,想必平日里接过不少这种事,考虑的十分周到,除却男子发型与妆容外,竟连喉结这种事都处理的十分好。明朗摸摸脖子,下巴下面有块小小的突起,贴合皮肤,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十分逼真。   真的好像个男子哦。   还不难看呢。   明朗喜滋滋的想着,好想让子磐哥哥看一看啊。   “我们何时回去?”明朗背着手,压低嗓子道。   “回去?好戏还没开始呢!包你待会儿乐不思蜀,不想回去!”赵飞飞粗着嗓子。   “那我们究竟去哪儿?现在总该说了吧。”   赵飞飞手臂一伸,将明朗脖子夹在臂下,俨然少年们勾肩搭背的打闹,在明朗耳边神秘兮兮道:   “姐姐带你去—斩芳心。”   嗯?   什么?   那是啥?   明朗一头雾水。   片刻后,明朗站在平康坊一条幽深巷内,一栋精致小楼前,楼门上挂一匾额,上书国色天香几个大字。   明朗一脸懵懂。   “这是什么地方?”   “传说中的消金|窟,温柔|乡。”赵飞飞一本正经道:“俗称:青|楼。” 第61章 . 六一 六一   青楼?!   明朗登时惊了。   这几年来, 明朗与赵飞飞几人京城内外玩了不少地方,然而青楼这等烟花之地却从未来过。   平康坊乃是青楼聚集之地,大街小巷, 高矮楼栋林立,五颜六色的彩旗招展, 空中充斥着明显而浓郁的脂粉香气,与其他坊内氛围截然不同。   是时还是午后, 街上却已不少行人走动, 女子三三两两依在阁楼栏上, 或对镜贴妆,或挥舞香帕,向楼下行人娇笑。巷内深处, 隐约可闻丝竹奏乐之声。   “这国色天香是上安颇有名气的青楼,据说美人如云,还有不少胡姬,待会儿咱们都看看。”赵飞飞道。   “为何不去最有名的万月楼?”容殊儿仿佛不大满意。   “这你就不明白了。你我都是‘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懂, 直接去万月楼保不准被当做土包子, 闹笑话不说,还玩不尽兴。先来这种地方开开眼, 学一学, 日后再去万月楼不迟。”   “有道理。”   “进去吧。”   “走!”   明朗万万没想到赵飞飞竟带她来青楼。怪不得之前一直神神秘秘, 说是长大方能做的事,怪不得非要换上男装。   见二人抬步就要进去, 明朗忙拉住二人,话都说不利索了。   “……真的去吗?”   赵飞飞瞪眼:“当然!难道你不想?”   赵飞飞早就想来了,奈何之前未到成年, 毕竟太过稚嫩,伪装易识破,又没有伴,如今终于天时地利人和,岂舍得半途而废。   明朗道:“这要被子磐哥哥知道,我们就死定了。”   说实话,明朗对这种地方也充满好奇之心,读的书渐渐多了,也听闻不少青楼轶事,什么绝色花魁穷书生,痴情男子无情女,多情红牌错付真心,高洁佳人卖艺不卖身……这样的地方好似天然覆着一层神秘面纱,让人充满遐想。   遗憾的是,男人在这里来去自如,女人却被禁足在外。   明朗虽想去看看,心里却隐约知道,这是不太对的,是容翡绝不允许的,不,应该说,是所有女孩儿家人都不会允许的事。容翡平日里纵着她,随便她到处跑,只要不受伤玩的开心就好,但此事非一般,明朗十分担心。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赵飞飞不以为然道:“放心吧,我打听过了,今日宫里忙的很,父皇早朝足开到午后还未散,之后容翡兄还要外出办差,回宫复命,说不准今夜得留宿宫内,忙着呢。”   容殊儿一旁道:“我也跟娘交待过,今日公主宴请,要稍晚点回去,嘿嘿,不会有事的啦。”   容殊儿向来胆子就不小,这种事上与赵飞飞更默契十足,俱是敢想敢做之人。这大概也是两人吵闹不休,却依旧能玩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可是……”明朗仍旧担忧。   “可什么是!姐姐为了等你,足晚了一年才来,都快憋死了。你要这般不够义气,绝交罢!”赵飞飞抱臂威胁道。   容殊儿难得跟着附和:“绝交!”   明朗心中天人交战,最后好奇心和姐妹义气获胜。我就进去看看,绝不乱来。又心道,都是女子,也乱来不了啊,没事没事。   “这才对嘛!”赵飞飞哈哈大笑,旋即将二人凑到一起:“待会儿进去后,声要粗,背要直,气要横,千万不要露怯,这种地方,有钱就是大爷……”这般那般叮嘱了许久,搞的人莫名紧张。   最后三人互一击掌,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慷慨赴死般,迈进楼内。   楼内为两层合围小楼,四面以楼廊相连,楼顶则悬空连搭着花花绿绿的彩绸,遮盖了大半光线,是以外头天光大亮,室内却已点起了灯。   五彩缤纷的琉璃灯布满各处,仿佛将楼内楼外分隔成了两个俨然不同的世界。灯光朦胧而旖旎,夹杂着芳甜的香气,仿若一个温柔梦境。   二楼数十间房,虽还未到正式营业时间,却都灯火通明。楼下大厅中央内有一楼台,想是表演所用,四周设置许多屏风,已坐了几桌客人,正与姑娘们调笑。   “哟,贵客到。”   老鸨正在厅中巡视,见了明朗三人,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亲自迎上来,一面暗中打量,一面大声道:“姑娘们出来,接贵客哟。”   此时客人不多,姑娘们本就闲散,忽听妈妈这隆重的召唤,便不由探头来看,一看之下,不得了,好俊俏好年轻好贵气的公子哥儿!   于是纷纷涌过来。   “公子有礼了。”   “公子是来听曲儿,喝酒还是吟诗呢?奴家什么都会一点哦。”   “公子……”   明朗三人立刻被包围,陷入一堆温软香玉中,香气扑鼻,一时间简直晕晕乎乎的。   “咳咳。”赵飞飞不愧是公主,下巴抬高,脊背挺直,虚张声势道:“开一间最好的房,上最好的酒。”   “好嘞。”老鸨喜笑颜开:“既喝酒,自要相陪倒酒的姑娘。公子可有喜欢的姑娘?又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老奴帮您几位安排。”   明朗压根不敢看那些姑娘,假装镇定的打量房内装饰,最后赵飞飞做主道:“自然要最美的姑娘。嗯,先一人一个吧。”   “好嘞。”老鸨口中应着,却未立刻行动,而是笑眯眯的打量赵飞飞等人。   “怎么了?”赵飞飞挑眉。   “公子莫怪,因几位公子面生,以前从未见过,还不知公子贵姓?”   明朗心里一咯噔,心想,不会吧,逛青楼还要报家门的吗?这岂不很容易出事?她不知青楼自有它的规矩,客人若不愿主动告知身份,或告知一个假名假姓,都无人会去刨根究底,毕竟这行认钱不认人,不过图个快活,何必多事。各楼也自有一分名单,哪些得罪不得,哪些招惹不起,私下心中有数即可,明面上不会多言。   老鸨这一问,一是客套,二却有她的意思。   明朗与容殊儿完全不懂,赵飞飞却咂摸出味道来了。   “怎的,怕我们付不起钱?”   赵飞飞从袖中一掏,看也不看,朝老鸨一扔:“此乃茶水费,今儿伺候小爷几个高兴了,要多少有多少。”   老鸨手忙脚乱接住,竟是黄澄澄一锭金子,当即眉开眼笑,屈膝弯腰,叫道:“公子楼上请楼上请!天字一号房!”   老鸨完全未对明朗等人女扮男装起疑,一则因为扮相十分逼真,连喉结都有,二则老鸨见多识广,比她们更清丽阴柔的男子都见过,更何况明朗几人一看就稚嫩,不过刚成年的模样,还未完全长开,雌雄难辨也是再正常不过。   老鸨亲自将明朗几个送入天字一号房:“几位公子稍等,老奴这便去请咱们最美的姑娘们过来。”   明朗三人坐在里头茶案后头,外头侍女们进进出出,呈上茶水点心类,三人彼此看看,吁了口气,没想到竟真这般混进来了。   外头侍女们无召不能随意进来,此时无人,三人紧张感褪下,便趁机随意打量。   国色天香作为上安几大顶级青楼,品味颇为不俗,墙上廊上挂着名人字画,西域壁画等,奢华中带着几分精致。房内熏香亦是上等之物,芳香沁鼻,持久留香。   竟还有一张书架,上头陈列着几本书册。   明朗走过去,信手拿起一本看看。   《佳人春|戏录》,讲什么的?明朗翻开,却是一本画册,待看清那画中之情景,登时面颊通红,呀的一声,猛然抛开画册。   “怎么了?”   赵飞飞与容殊儿过来,问道,边去捡那书。   “别看!”   明朗夺过那画册,烫手般扔回架子上,再瞟一眼其他书册,《春席之美》《论三十二势》《花间图集》……料想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啥呀啥呀?”容殊儿与赵飞飞也看到了那些画册,却不知所以然。   “别问了!也别看!”明朗完全不敢回忆刚看到的那画面。   赵飞飞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眼睛一亮,“不会是那个吧。哇,快让我开开眼。”   明朗:……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位女子鱼贯而入,带起一阵香风,合着银铃般的娇笑,正是国色天香几位头牌。   明朗立刻坐好,抬眸望去,不愧为头牌,果然个个容貌动人,身着艳色薄纱裙,腰肢如柳,婀娜多姿,明朗几人平日里见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女子,眼前这几位却完全是另一番风情,举手投足间,莫不令人心神荡漾。   殊不知,在这些女子眼中,明朗几位亦同样动人。   做这一行,虽没有挑客人的权利,但谁不喜欢又年轻又英俊,还出手阔绰的客人呢,又得了老鸨的嘱咐,当即真心实意使出浑身解数,伺候起来。   明朗三人身边各坐了一位女子,侍女们进来伺候茶水,侍女们亦长相不俗,各有特色,各个笑颜如花,登时一屋子美人环绕,姹紫嫣红,莺莺燕燕。   头牌们做了简单自我介绍后,便偎在“公子”们身边。   明朗完全不知如何应付,只不动声色的让一让,木然坐着。那头容殊儿与赵飞飞也明显经验缺乏,却装模作样的揽着美人肩膀,尽力调笑。   干坐着调笑实在尴尬,赵飞飞便点了乐女来唱曲儿跳舞,本只是热闹气氛,却未想到,这青楼之中竟卧虎藏龙,真有几分真本事,几支歌舞完全不输宫中乐师与舞伎,更另有一番宫廷中不能有的旖旎大胆。   明朗几人看的甚为满意。赵飞飞更当场扔出一把金币打赏。   “公子们既这般喜欢,可得多玩一会儿,晚上的舞演才叫好看呢。”   赵飞飞立刻来了兴趣,也不等晚上了,当即给足银钱,让人立刻上演。   有钱便是大爷。   老鸨立刻安排!   此时客人渐多,大厅内也热闹起来,忽听乐声响起,往常夜间才表演的飞天秀竟提前开演,几位女子单手挽着彩绸,分别于四个方向从天而降,身披彩帛,裙带飞扬,如仙女下凡。   楼顶正中则一只大型走马灯,徐徐转动,灯壁上蝴蝶图形犹如活物,仙女们降落之时,忽然乐声高亢,与此同时,轰的一声,那走马灯竟是活动的,底部陡然打开,顷刻散出万千花瓣,洋洋洒洒,于众人头顶,下了一场花瓣雨。   “好!”   众人轰然叫好。   明朗几人已移动到门廊处,于二楼居高观赏,其视角更为清晰,更直观体验了一场视觉盛宴。   “好!”   三人也忍不住鼓掌。   皇宫中的宫廷表演她们自然看过,亦有它的精彩之处,然则却多有受限,民间这样的表演更俱新鲜感,更惊艳动人。   四女落地之后,嫣然一笑,躬身而退,乐曲忽然一变,只听胡琴之弦一拨,悠然绵长,驼铃之声隐约传来,大厅楼台之上,轻纱飞扬,欲落之时,几名绝色胡姬踏铃而现。   高眉深目,肌肤雪白,腰肢丰腴而柔软,赤脚踏铃而舞,舞姿妖娆,魅惑,叫人无法转目。   胡旋舞!   明朗几人看的目不转睛,不断叫好。赵飞飞财大气粗,完全纨绔子弟作风,看到尽兴处,便高声喝彩,大方打赏。明朗和容姝儿也跟着轮流打赏了些许,发现一掷千金的感觉委实不错。   她们身边的姑娘们眉开眼笑,伺候的更为周到殷勤。   至此时,明朗算是明白何为温柔乡了。美人在怀,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能让人忘却俗世烦扰,人间琐碎,享受极乐。怪不得男人们都于此处流连忘返。   不知子磐哥哥来过没?   最精彩的重头戏胡旋舞结束之后,过渡为轻快小曲,丝竹声声,歌声漫漫,又是另一番风趣。   明朗几人重回房中,心神犹还在那胡旋舞中徘徊。   “公子,喝点水吧,奴家喂您。”   明朗回过神来,忙道:“我自己来。”   “那公子吃颗葡萄吧。”   明朗身畔的女子剥了一颗葡萄,纤纤玉手送至明朗唇边,明朗忙避开:“你自己吃,我自己来。”   明朗胡乱丢了一颗葡萄进嘴里,却未尝出个中滋味,只因那女子越靠越近,几乎贴到明朗身上了。   要搂着她吗?   明朗是十分喜欢美人的,然而却招架不来美人的热情,实在伸不出那手臂,只得往旁边挪了一些。   女子再跟,明朗再挪……   眼前都要挪出桌子边沿去了。   女子忽而停住,咬唇,委屈道:“公子可是不喜欢奴家?是奴家不美,不合公子眼缘吗?”   明朗忙道没有的事,不敢再动,勉强挨着女子,道:“你很美。”   女子便笑道:“既如此,公子日后再来,可要记得找奴家。”   日后来不来另说,当下自然是要答应的,明朗颔首,道好。   女子更是高兴,忽而眼波流转,娇笑道:“那公子可愿意赏脸,到奴家房中一坐,我们单独说说话。”   明朗初初还未反应过来,直至见其他女子嗤嗤笑,打趣那女子春心萌动,竟主动邀约,又见赵飞飞拼命眨眼,方反应过来女子言下之意,当即耳根发热,立刻道:“不了不了……多谢姑娘美意,时候不早,再坐会儿便得走了。”   女子便露出十分遗憾的样子,旋即赵飞飞和容姝儿身边的姑娘亦开始旁敲侧击,假意调笑,试图留几人留宿,俱被拒绝。   女子们使出浑身解数,明朗几人却不为所动,女子们互相看看,交换了几个眼神。   一侍女进来换茶,对明朗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女子便站起来,笑言失陪一会儿,迈步出房。   女子到了门外,往左而去,进入旁边一间厢房,里头坐着老鸨。   一见她来,老鸨问道:“如何?”   女子摇头道:“不行,留不住。我们姐妹几个如此主动,几人却稳如磐石,不见动摇。”   老鸨诧异道:“当真?无任何反应?”   女子道:“倒是面红耳赤的,不经逗,可除此之外,并不见其他反应,就连那处,也无变化。”女子嗤嗤笑:“他们该不是不行吧。”   “呸。”老鸨道:“那么年轻的公子,怎会不行。定是你几个功夫不到家,不入他们眼。”   女子不满:“那妈妈找几个比我们好的试试看呗。”   老鸨在房中踱步,沉吟道:“刚歌舞之时,几人明显十分满意。为何却对你们几个国色天香无动于衷?这其中定有原委。我亲自过去问问看。”   刚刚明朗几人打赏的手笔着实让老鸨眉眼开笑,老鸨不是未见过世面,但大方的客人谁会嫌多。这几个公子哥儿一看便才成人,或家中管的严,想来未经人事,或经历单薄。若能让他们尝到那销魂滋味,食髓知味,日后可就又多几个大客人,依他们出手,简直财源滚滚啊。   千方百计得留住他们。   老鸨亲自到明朗房中,笑眯眯问道:“几位姑娘可还让公子们满意?若不满意,公子们明言便是。这便让姑娘们都来,公子们随便挑。”   明朗几人忙道满意的很。   老鸨仍旧笑眯眯:“这几位是我们楼里的头牌,平日里想单独约见,还要排上足足几日呢,今日喜欢几位公子,难得主动相约,却被公子们回绝,这日后,怕是要被人笑呢。”   几位头牌齐齐目露幽怨。   明朗与赵飞飞容姝儿有苦难言:“……姑娘们都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我们……”   只是我们都是女的啊!会露馅儿的!而且我们压根不会啊!   老鸨察言观色,见几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忽而心念一动,一个念头冒出来。   越想越觉得可能。   老鸨一拍巴掌,呵呵一笑:“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明朗等人:……???   你明白啥了,要安排啥?   老鸨重新燃起斗志,站起来:“我这国色天香要啥有啥,公子们稍等片刻,一会儿便来,保证让你们满意!”   老鸨离开之时,带走了所有的女子。   房中一时只剩明朗三人,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老鸨什么意思,但终于没了旁人,可以放松交流交流了。   赵飞飞道:“怎样怎样,没白来吧。”   明朗容姝儿点头,总算见识到了,当真名不虚传,自有一番乐趣。   容姝儿:“她们都好美啊,而且好香好软。同样是女子,当真自惭形秽”。”   赵飞飞道:“这倒不必羡慕,听闻她们从小要受许多苦,方能有这一身软骨。‘”   明朗道:“确实美不可言,歌也好听,舞也好看!”   赵飞飞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不过据传,万月楼的美人才真正绝色,歌舞更是天下一绝。”   真的吗?居然比这里还好?   “那我们下回便去万月楼吧?”容姝儿道。   “没问题!”赵飞飞击掌。   明朗迟疑道:“今日得回去了吧。已经天黑了。”   时候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今日也算见识过,可以打道回府了,赵飞飞却还想再等等:“先看看有什么安排,说不定是什么新奇节目,反正这时候了,咱们看过再走。”   容姝儿也十分好奇,明朗便只好少数服从多数,继续坐着。   也不知子磐哥哥回去没?   外头乐曲飘扬,嬉笑之声不时传来,正是楼中最为热闹之时。忽然房门打开,明朗几人抬头望去。   只见门口出现几名男子,朝她们走来。 第62章 . 六二 六二   男子?   这里是青楼, 怎会有男子进入她们的房内?   明朗三人完全怔住,呆若木鸡,愣愣看着那几人。   老鸨热情登场:“几位公子, 这是青哥儿,修哥儿, 荣哥儿,咱们国色天香最受欢迎的小倌儿, 都给叫来了, 今儿就专门伺候您几位。”   明朗等人:……   小倌儿?明朗一时完全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叫小倌儿来?   赵飞飞提前做过功课,多少有些了解,最早回神, 当下瞪眼不自在道:“什么意思,这个你……咳咳咳。”   这不自在映入老鸨眼中,仿佛在遮掩,当即呵呵一笑,善解人意道:“公子们不必害羞, 老奴都懂得, 这都正常的很嘛呵呵,你们几个好好伺候公子们, 公子们放心玩, 务必尽兴。”   言毕, 便躬身退了出去,并体贴的掩好门。   先前的侍女们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则是几位小厮前来泡茶上水,几位当红小倌儿先是齐齐行了个礼,便向明朗等人走来。   明朗骇的站起来。   “等一下!”赵飞飞一喝, “先站那里别动。”   小倌们闻言停下。   赵飞飞眼神示意,将明朗与容姝儿带到屏风后,三只脑袋凑一块儿,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不要玩了,我们回去吧。我好怕呀。”   明朗惶恐道。   若说女扮男装来青楼看美人尚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小倌儿简直就让明朗惊慌失措。小倌儿她也是略知一些的,还有专门的小倌儿勾栏院,没想到这国色天香中竟也备着小倌儿。再想想倒也能理解,毕竟形形色色的客人和需求都有。   但那老鸨怎么想的?到底从哪里判断出她们……喜欢小倌儿的。   明朗感觉到事态好像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她的两个同伴却好像并不这样想。   “你呢,怎么想?”赵飞飞转向容姝儿。   容姝儿最初的震惊过去,双眼发亮,带着一点点犹疑:“……你想如何?”   赵飞飞一看容姝儿那神色,登时心照不宣,眉头一扬:“来都来了,便玩玩吧。”   明朗:“啊!不要吧,他们是……男的啊……”   “对啊,男的才好呢。本想着以后也要带你们去勾栏院的,今儿既然赶上了,就正好见识见识!”赵飞飞道。   “可是,可是……”   “好啦好啦,小朗,放心就好,不会让他们动你,你就乖乖坐着喝茶听曲儿看热闹罢了。”赵飞飞摩拳擦掌,勾唇邪魅一笑:“早想尝尝男人调|戏女人的乐趣,今儿且看姐的风流吧。”   明朗:……   不愧是公主,当真敢想敢说敢做,明朗完全拦不住,偏那容姝儿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嘿,我也要我也要!”   “走走走!”   明朗最后挣扎:“子磐哥哥知道了,我们真的会被打死的。”   “这种时候提他做甚!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快活了再说!”   “放心,我们就再玩一会儿便走。”   明朗被两人一左一右夹着出去了。   那几个小倌儿十分有眼色,见三人重新坐下,便立刻过去,各挨一人坐下。   赵飞飞交待道:“我那小……兄弟年纪小,不爱碰着人,你不要离她太近,不可动手动脚。”   小厮们重新泡了茶,红泥小炉上烧着水,熏香不知何时换了,房内飘散着另一种清香。   几位小倌儿青衫玉带,俱是美男子,却比寻常美男子多了几分柔态,显得异常动人。他们显然十分会伺候人,斟茶倒酒,言语间拿捏有度,不过片刻,便叫人放松下来,赵飞飞与容姝儿本就存了心思,当下更丢下了最后一点忸怩,狗胆包天。   就像男子见了漂亮女孩儿那般,女孩儿见了美男也总会不由自主兴致高昂。几人虽女扮男装,到底还是女子。   “哦,你会唱曲儿,那唱一个听听吧。”容姝儿说道。   那修哥儿便取来把琴,拨动琴弦,低低吟唱。   “你会什么?”赵飞飞不知何时摸来容姝儿的扇子,轻佻的挑起青哥儿的下巴,轻佻的问。   “阿青什么都会,公子要做什么都行。”青哥儿下巴抬起,抛了个媚眼。   赵飞飞:……   坐在明朗身畔的则是荣哥儿,年纪不大,还是少年模样,面庞清秀,一双眼睛十分好看,里头像时时泛着水光。   因得了赵飞飞交待,荣哥儿便隔着那么一点距离坐着,又似有些腼腆,明朗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不断的倒茶倒茶。   明朗便不断的喝茶喝茶,装了一肚子茶水……   与赵飞飞容姝儿那边的热闹对比,他们这里显得格外安静。明朗倒十分喜欢这个小倌儿的性子,要碰上那两位,她还真不知如何招架。她只希望赵飞飞快点玩够,好早点回去。   美男虽美,明朗却总有点不安,感觉自己在做坏事。   “公子可要吃点瓜果?”   是荣哥儿忽然开口,用一木叉叉起一片水果,递给明朗。   明朗忙道:“多谢,不用。”   “那再喝点茶?”   明朗摇头:“先不喝了。”实在喝的够多了。   荣哥儿一顿,道:“公子可是不喜欢阿荣?”   “嗯?”   荣哥儿抬眸,望着明朗,唇畔含着笑,话却含着那么点委屈:“我不会对公子动手动脚,公子放心就好,公子这般晾着阿荣,不理不睬的,若被鸨母看见,定要罚阿荣伺候不周了。”   啊?明朗当即颇感不好意思:“没有……你没有不周,伺候的很好……”   “是吗?那便好。”荣哥儿一笑。   先前没细看,这么一照面,才发现,荣哥儿眼角下有颗小痣,明朗记起容翡眼角下也有这么一颗痣,不过位置不同,容翡的在左眼下,颜色也不一样,容翡的偏褐色,像颗小小的芝麻。   “你是哪个容字?”明朗问道。   荣哥儿食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荣华富贵的荣。”   “哦。”明朗点点头。   荣哥儿:“公子,我能否坐过去一点?说话方便些……阿荣陪公子说说话,打发时间。”   明朗:“……行吧。”   既已开了头,也不必太拘着了,而且晾着人也确实不好。   荣哥儿朝明朗身旁靠近了些许,中间依旧隔着两个拳头之远,未碰着明朗。这尚是明朗第一次与除了容翡之外的男子离的这般近,顿时有点不自在。   而隔的近了,明朗很快便闻到荣哥儿身上的一股香味。男子还扑香?倒不难闻,但也说不上好闻,有点奇奇怪怪的。   子磐哥哥身上也很香。   明朗忽然想起,容翡身上也是有味道的,却是种墨香,十分好闻。她平日里未曾刻意关注过,此刻却忽然清晰的记起来。   “公子可要尝尝这兰陵大曲?”荣哥儿问道。   明朗忙道:“不会喝。喝茶便好。”   荣哥儿便也不劝,换了壶茶,给明朗倒茶。   明朗看着那茶水,倒想起刚刚荣哥儿写字的事,便问道:“你读过书?”   像国色天香这样的青楼,里头的头牌会认字读书倒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明朗刚见荣哥儿写的那字,却十分好看规整,若未从小习练过,一般人很难达到那个水平。   荣哥儿神色一黯,道:“幼时跟着父亲和先生,读过几年的。”   原来这荣哥儿出身官宦之家,虽称不上显赫,却也书香门第,自小锦衣玉食。后来父亲出事,家破人亡,荣哥儿方被卖入国色天香。   明朗只是随口一问,孰料问出这么一桩伤心事。   观那荣哥儿才不过十多岁,清秀隽然,自小定被家人捧在手心,却一朝从云端跌落淤泥,伺候起别人,明朗登时充满同情。   “你坐着吧,不必伺候,我自己来便好。”   荣哥儿刚忆过家事,眼睛泛红,却勉强笑道:“公子是个好人……这些是我该做的,不伺候公子,也得伺候别人。比起刚开始那几年的苦,这些算不得什么。”   荣哥儿讲了几样刚进国色天香时所受之苦楚,比如正骨拉筋这类的身体矫正,及做小厮时的责骂,鞭打,饿肚子,泼冷水烫手臂等等,只听的明朗不寒而栗。   好可怜啊。   “好在这几年得了些客人喜欢,日子稍微好过点了。”   那头青哥儿和修哥儿两人一个抚琴,一个踩着拍子跳起舞,容殊儿与赵飞飞看的兴致勃勃,明朗与荣哥儿则在乐曲和叫好声中低声交谈。   “……那你以后可有何打算。”明朗同情的问道。   荣哥儿答道:“攒点钱,待年纪大了,便赎身出去,置一点田地罢……也没有旁的念想了,总不能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 今日与公子有缘,不觉竟说了这些,还望公子莫笑。”   明朗忙道:“我怎会笑你。你,你攒多少钱了?”   荣哥儿道:“有一些了,慢慢攒吧……公子!”   只见明朗从袖中掏出两锭金子,并一些碎银,一股脑儿都塞到荣哥儿手中,低声道:“嘘!别让他们看见了,你便自己偷偷留着。”   据说青楼中客人们的赠赏,都要全部或者部分上交给老鸨,明朗忘记从哪里听过这种事。今日出门时,赵飞飞一再提醒她们多带些钱,刚刚看歌舞洋洋洒洒挥霍了不少,就剩这些了。   “我,我以后大概不会来了,只能帮你这一回。愿你早点攒够钱,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明朗真诚的说。   她由荣哥儿想到自身,自己也算“家道中落”,却比荣哥儿幸运太多了。   荣哥儿怔怔看着明朗,神色略复杂,显然被感动到了。   “公子你真好!”荣哥儿感动之下,一把握住明朗的手。   明朗一吓,登时面红耳赤,忙闪电般抽出手来,藏到袖中。   那短短一瞬,只觉荣哥儿的手竟似比女子还要柔软,宛若无骨。这让明朗忽然想起容翡的手来,容翡的手手指修长洁白,骨节分明,指尖和指腹上有长期执笔以及从前参军习武时留下的薄茧,微有刺感。   还是子磐哥哥的手更好看,也更舒服。   明朗暗想。咦,为什么又想起子磐哥哥,好奇怪。   外头老鸨从外面偷看了一眼,只见房中言笑晏晏,明显比刚刚姑娘们伺候时热闹些许,不禁得意,暗夸自己果然目光如炬。   这几个贵客定是没的跑了。   待会儿再备点儿助兴的东西到酒中,保不准今儿晚上就成了!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男子大踏步上的楼来,身后跟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叫道:“荣哥儿青哥儿,给本少爷出来!”   老鸨脸色一变,忙迎上去,道:“陈公子今儿怎么来了?荣哥儿青哥儿眼下有客……老奴这便叫令哥儿几个来陪您。”   陈公子身材矮胖,额宽面肥,哼道:“有客?我倒要看看,还有比我更尊贵的客人。”   当下二话不说,一脚踢开门。   明朗等人被吓了一跳,乐声骤听,房中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那陈公子乃内阁老学士陈公之孙,为国色天香不敢得罪的贵客,近日迷恋荣哥儿和青哥儿,平日里来,两人便只伺候他一人。今日老鸨见他过了时辰未出现,还以为他不来了,方趁机将人安排来陪新客。   谁知他却又来了。   这人平日里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略一打量明朗几人,见俱是生面孔,又生的稚嫩,便只当几人不过是一般贵胄或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罢了。   当即毫不掩饰,蛮横进入房中,身后家丁轻车熟路上前,熟练的驱赶:“你们几个,识相点,滚出去,不要打扰我们公子雅兴。”   明朗几个完全懵住,从未碰到这般嚣张之人。   赵飞飞当即怒了:“做什么!这般无理,懂不懂先来后到。”   陈公子斜眼一瞥,显而易见的鄙夷:“本公子就是理,就是法!少啰嗦,撵出去。”   青哥儿低声劝道:“公子快走吧,莫要惹他,这人惹不起。”   那陈公子喝道:“你们几个还站那里做甚,滚过来!”   青哥几个迈步要过去。   赵飞飞却冷笑道:“这天下还没有我惹不起的!”   陈公子听了此言,倒是多看了赵飞飞一眼,道:“呵,口气挺大,你倒说说你的来头!”   赵飞飞道:“本……本公子的来头,怕说出来吓死你。”这公主的身份此际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陈公子了然一笑,这等虚张声势的多半什么来头都没有,二话不说,摆摆手:“敬酒不吃吃罚酒!打出去!”   家丁们立刻涌上来。   赵飞飞万万没想到竟是说动手就动手,比她还要横。当即气的发抖,从腰间唰的抽出鞭子,喊道:“小朗殊儿让开!”   一切太突然了,明朗与容殊儿都快傻了,须臾间,就打了起来。两人听到赵飞飞叫,忙退开几步。   赵飞飞平日里鞭不离手,多用来耍耍威风,这一刻,明朗才知她着实有几分功夫,只见那黑色长鞭宛如游蛇,赵飞飞手腕抖动,指哪儿打哪儿,虎虎生风,所到之处,莫不如狂风席卷。   只听啪啪声响,家丁们被抽的连声惨叫,一时竟不能近身。   呼的一下,一鞭抽到陈公子手臂上,陈公子顿时痛嚎一声,嚎叫道:“妈的,敢打老子!去叫人,今儿不把他们弄死,老子不姓陈!”   一家丁疾步往外跑去。   明朗一见,也顾不得害怕,当即紧追出去,去拦那家丁。那家丁却未跑远,直到走廊上,朝敞亮的院中天空放了一颗烟丸。   那是叫人的信号弹!   这也倒提醒了明朗。其实平日里她们几人出行时,身边多少都有人暗里跟着,但今日要逛青楼,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于是几人便找借口,各自将所有侍从全部支开了……   赵飞飞曾交给明朗和容殊儿各两个烟丸,万一有事,可凭此调来公主护卫或其他救兵。   虽没什么机会用到,却一直装了一颗在锦囊中,随身带着。   明朗当下也解开锦囊,掏出烟丸,学着那家丁的样子,往天上一放,黑色的天际缓缓升起一道黄色烟雾,十分显眼。   那家丁转头,气势汹汹朝明朗扑来。   明朗敏捷躲开,冲回房内。   房中已一片狼藉,数人围着赵飞飞,明朗与容殊儿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默契捡起身旁杂物,捡到什么是什么,大啊一声,冲向阵营。   如此大的阵仗已惊动其他客人,不少人跑来看,国色天香的安保们也来了,却不敢得罪陈公子,老鸨又舍不得那几个新客,于是乎安保们只得两边拦着,拉扯着。   房中简直乱成一锅粥。   陈公子怒气冲天:“往死里打!”   老鸨凄厉叫道:“哎哟,陈公子高抬贵手,别打了!房子要塌了!老奴帮您将他们赶出去便罢了吧。几位公子,你们赶紧快走吧,保命要紧!”   赵飞飞今儿算是碰着硬茬了,她虽鞭术可以,但到底房中场地有限,无法完全施展,那些恶奴又个个凶悍,不怕死的扑上来,包围圈愈来愈小,挥鞭愈来愈吃力。   这般下去,怕是要真栽!   赵飞飞大喝道:“敌众我寡,不宜恋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先撤!”   陈公子捂着脸吼道:“现在想跑?晚了!给老子捉住他们!打死他们!”   这人竟得理不饶人,誓要置她们于死地。明朗心道糟糕,不知那烟丸能否起作用,万一救兵不能及时赶到,她们几个就要成为首批逛青楼而死掉的女子了,赵飞飞更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逛青楼而搭上性命的公主,保不准可“流芳百世”……   一人忽向明朗扑来,明朗避让不及,眼看就要被击中,忽被一拉,险险避开。   却是那荣哥儿拉了她一把。   “……多谢。”   荣哥儿面色焦急,拉着明朗躲避,口中假意大声道:“捉到你了!还想跑!赶紧跪下求饶吧!”继而压低声音,急道:“公子赶紧逃吧,他真会打死人的!”   明朗心急如焚,她也想逃啊,问题是眼下根本逃不掉,门口的路被封住,跑不出去。   赵飞飞边打边退,试图打开退路。恶奴们却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楼梯震动,响起整齐而厚重的脚步声,似大批人马疾步而来。   有楼中小厮惊慌叫道:“不好,巡卫军来了!”   做这一行的莫不怕见官,老鸨当即脸色一变,一旦招来官兵,可不好善后。   那陈公子却气焰更甚,哈哈一笑,咬牙道:“我的人来了,今儿你们插翅难逃!”   明朗原还心中一喜,想会不会是己方的救兵来了,然则被陈公子这么一说,又一点底都没有,毕竟人家是熟客,这种事肯定没少做过,人来的肯定快……   若是对方的救兵,她们就真的完了。   怎么办怎么办?   容殊儿与赵飞飞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各自目中露出一抹慌乱,容殊儿叫道:“你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哥不会饶了你的!”   赵飞飞也道:“我哥也不会饶了你!”   明朗:“……我,我哥哥也定不会饶你!”   子磐哥哥要是在就好了!子磐哥哥救命啊!   是时外头脚步声已至门外,果真是附近衙署的巡卫军,身着军甲,两队卫兵几步跑进房内,足有数十名,列成两行,呈合围之势,严阵以待。   门口两边,亦有卫兵把守。   如此一来,简直就是将人包围了,门一关,便是瓮中捉鳖。   明朗三人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万万没预料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要完。   陈公子一怔,仿佛也没料到会如此阵仗,来这么多人,正疑惑着,见门口卫兵统领出现,正是熟人,当即哈哈张狂一笑:“哟,都有哥?谁还没个哥啊!军哥,来的正好,这几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惹到我头上,你来给他们开开眼。”   那统领此番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一躬身,往侧一让。   门口出现两道身影,旋即进入房中。   容殊儿大叫一声:“哥!”   赵飞飞:“三哥!”   明朗站在柱侧,视线稍稍受限,听见容殊儿喊,心头一震,急急看去,看清来人,不禁愣住。   正是容翡与赵鸿之,两人皆身着朝服,显然匆匆而来。   容翡站在门口,目光从几人身上飞快掠过,落在明朗身上,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旋即视线下移,停在明朗被荣哥儿握着的手腕上,眉头一挑,目光霎时沉下来。   “还不过来?”   容翡冷冷道。 第63章 . 六三 六三   “还不过来?”   容翡冷冷道。   明朗几人回过神来, 立刻快步走到容翡与赵鸿之身边,在各自兄长旁边站好。   局势立刻逆转。   还有不识相恶奴扑上去想逮人,结果那统领亲自出手, 将人打倒在地,喝道:“放肆,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   那陈公子脸上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疼, 又逆着光, 一时未看清来人面容, 见那统领竟敢对自己的人动手,便不高兴,道:“胡统领, 你这是何意!可是糊涂了,不认得我是谁了?!”   胡统领不说话,也不放人,朝容翡二人心惊胆战一瞥。   赵鸿之温和一笑:“哦,原来是陈阁老家的公子, 倒是失礼了。”   陈公子终于看清了两人面容。他前不久去过曲江宴, 公主早早跑了,没见着, 这赵鸿之与容翡二人却是见过的, 万万没想到, 竟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刚刚那几个叫他们什么来着?   哥?   叫容翡哥?岂不是容国公府的人?可容家明明只有一个世子,其他皆是几位姑娘啊。   叫赵鸿之哥?赵鸿之下头只有一个四皇子, 一个公主,四皇子腿瘸,明显不是他, 那么,便是……   陈公子登时面色煞白,看着明朗几人,目光在她们身上震惊的游移不定,不敢置信。   赵飞飞叉着腰,怒道:“你完了!你就要死了!”   陈公子反应过来,须臾间一身冷汗,忙道:“误会,误会,瑞王殿下,公主,容大人,这都是误会!”   几声称呼出来,老鸨等人巨震,旋即瘫软在地,抖抖索索磕头,口中要呼叫,却被胡统领适时制止:“住口,不得喧哗!”   门外人等已被卫兵拦截遣散,无人能探得房内情况。   赵飞飞叫道:“狗屁误会!这人一来就抢我们的人,不由分说上来便打,还扬言要弄死我们。此仇不报非君子,三哥,弄死他!”   陈公子满头大汗:“公主恕罪,陈某委实不知公主身份,方有失礼,还请公主恕罪!”   “所以你才更可恶——若我不是公主,你就可以蛮不讲理,胡作非为了?你这等人……”赵飞飞怒不可遏,恨不得上去再给他一鞭。   赵鸿之咳嗽了一声,瞪赵飞飞一眼,继而看向容翡:“容大人,你意下如何。”   容翡长身玉立,自进来说过那句“还不过来”后便一言不发,负手而立,然则那周身冷肃萧杀之气却叫人不寒而栗。   比起赵鸿之与赵飞飞,陈公子其实更怕容翡。   他爷爷为内阁长老,在其荫萌之下,他也同其他儿孙一样,在朝中挂了个虚职,仗其家势,在外头胡作非为,陈阁老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叮嘱儿孙们,得罪任何人都可以,但千万不要犯到容翡手下,否则,他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陈公子原先还有几分不以为意,然则今日这般距离见了容翡,才知爷爷或许并非危言耸听。他从未在一个文臣身上见到如此浓重之杀气。   陈公子冷汗变成热汗,滚滚而下,“容大人,请听陈某解释,这个……”   容翡冷峻嗓音响起,仿佛没听见没看见此人,冷冷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句,在场之人,格杀勿论。”   老鸨等人,包括胡统领,都是一抖,莫不应是。   只听容翡继续道:“胡统领,此间事宜,暂交由你。我等先送公主回宫。”   胡统领忙道是,旋即让一队卫兵开路,清理出离开通道,护送几人出去。   房中众人瘫倒在地,胡统领喝道:“将这些人先统统关押起来!”又走到面色灰白的陈公子面前,语气倒是客气,“……陈公子,请吧,胡某送您回去。”   到底是阁老之孙,又是朝廷之臣,不好囫囵关押,先送回家中,派人把守着,也不可能跑掉。后续之事便不是他能过问的了。   那厢,明朗等人被带离国色天香,外头街灯纷纷点亮,大红灯笼挂满长长一条街,街头巷尾传来乐曲歌声,丝竹之乐处处可闻,脂粉飘香,酒香沁鼻,欢声笑语,这依旧是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随夜幕转深,更现其繁华似锦,奢靡美妙。   然则明朗几人的心情已同来时天壤之别。   完完全全再无任何旖旎欣赏之情了。   门外停着一辆华盖马车。   明朗几人依次上车。   国色天香对面,街边阴暗处,赵蕤之的面孔一半隐在黑暗中,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一行五人,视线落在明朗身上。   “是她?!”   赵蕤之盯着俊秀男装的明朗,目光由好奇转为惊艳,继而变的炙热,最后双眼一眯,唇边现出一抹莫测的笑容。   “驾!”   侍卫扬鞭,马车驶离国色天香,继而转出平康坊。   车内,明朗容殊儿与赵飞飞三人坐一侧,容翡与赵鸿之坐另一侧。宵禁快要开始,人们正抓紧最后的欢乐时刻,尽情欢闹,更衬的车内坟墓般寂静。   明朗三人早不复上午的风流倜傥,一身新衣布满褶皱,领歪帽斜,狼狈不堪。   明朗小心望向容翡,容翡却垂眸望着地下,一语不发。   明朗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容翡真正生气的表现。   “皇兄,你们怎么来了?”赵飞飞打破这寂静。   赵鸿之道:“你还好意思问。”   说起来也是凑巧,今日有事刚好在这附近官署办理,那烟丸在空中飘起时,容翡与赵鸿之刚走出官署大门,一见之下,登时一惊,既是赵飞飞特持有的烟丸,必是她出事了,而她与明朗容殊儿二人总是形影不离,于是便一起赶了过来。   赵飞飞这才方知是那烟丸之效,夸道:“还好小朗机灵,否则今儿真要栽了。”   赵鸿之皱眉道:“你还好意思说!简直胡闹!竟跑来这种地方。”   赵鸿之与赵飞飞非一母同胞,但自小对赵飞飞颇为友善,这几年因赵飞飞与容家走的近了,连带着两兄妹的关系也亲近许多,少不得端上兄长架子,管一管赵飞飞。   然则赵飞飞向来是个不听管的,当即道:“怎么就胡闹了!难道就你们男人能来,我们女子就不能来吗?”   赵鸿之道:“胡扯!你自己胡来就罢了,还带坏其他人。”   赵飞飞一听就炸了,登时横眉倒竖,明朗与容殊儿生怕他们两个吵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是我们自己想来的,跟飞飞没关系。……飞飞飞飞,公主!你快不要说了!”   容殊儿拼命给赵飞飞使眼色,又使劲掐她手心,明朗也在一旁按着赵飞飞,示意赵飞飞不要再多言。   就在这时,容翡终于开口:“哦?你们自己想去的?”   容翡语调清冷,听不出任何波澜,然其中寒意却似腊冬寒冰,直入骨髓,几人登时心中一个激灵,明朗与容殊儿更是面色发白,倏然都冷静下来,意识到她们究竟做了何事。   几个黄花大闺女,大雍公主,堂堂国公府伯爵府千金小姐,竟跑去逛青楼。   逛青楼也就罢了,还叫了小倌儿。   叫小倌儿也就罢了,还为小倌儿“争风吃醋”,与人青楼中打架斗殴。   …………   几人先前玩的忘形,只顾着快活了,眼下这么一回顾,纵是赵飞飞,也觉得貌似,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   而最可怕的是,居然被(最可怕的人)抓了个正着。   证据确凿,一分一毫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子磐哥哥。”   明朗小声叫道。   容翡不应。   “兄长……”容殊儿叫道。   容翡不理。   赵飞飞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逼着她们两个陪我的。尤其小朗,她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方被我拉到门口,威逼利诱进去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她们,要怪便怪我好了!”   容翡淡声道:“公主之对错,自有圣上与臣民裁决,轮不到容某置喙。”   一句话登时让赵飞飞偃旗息鼓,今日那烟丸一出,公主专属侍卫也匆匆赶来,动静太大,铁定瞒不过皇帝,她亦是自身难保。   但相比之下,赵飞飞更愿意面对自己的父皇,哪怕雷霆震怒,好像也不及容翡可怕。   赵飞飞向自己的两位伙伴投去同情和爱莫能助的一瞥。   容殊儿快哭了,能屈能伸,十分迅速的举白旗:“兄长,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你罚我吧,怎么罚都行,我真的错了!”   认错之坚决,之诚恳,出人意料,赵鸿之不禁看了容殊儿一眼。   容翡依旧语调淡然,“别急,你也自有罚你的人。”   容殊儿:……   明朗见状,完全不敢说话了。   车辆行至一路口处,宫中迎接的车马来了,赵鸿之便带着赵飞飞下车。   赵鸿之离去前看一眼缩在角落的两个女孩儿,对容翡低声道:“你莫要太苛责了,她们也吓的够呛了。”   容翡冷瞥赵飞飞一眼,意思是先管好你自己家的事。   赵鸿之登时噤声,想到回宫之后一摊子事,不禁头疼,也知容翡眼下委实心气不顺,当下不多言,一抱拳,拉着赵飞飞离去。   明朗与容殊儿扒在窗前,眼巴巴看着赵飞飞。   赵飞飞挣扎着回头:“你们……保重,愿还有相见之日。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被赵鸿之拖走了。   两车分道扬镳,各自驶向她们的命运。   宵禁的钟声响起,街头集市摊收人散,行人纷纷往家赶,车厢内又重陷静谧,容翡自始至终未看明朗她们一眼,此刻望着竹帘半卷的窗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明朗坐卧难安,与容殊儿拼命交换眼神。   明朗:怎么办,怎么办?   容姝儿:不知道,不知道。   比起明朗,容殊儿本就更怕兄长,那是一种从小潜移默化,深入骨子里的尊崇,以及父亲般的畏惧,平日里倒好,一旦犯错,简直怕的要死。   最后一声悠远的钟声里,车马抵达容国公府门口。   “你母亲想必已等着你。”   入府后,容翡终于开口,对容殊儿说道。   “哦哦,好!”容殊儿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想必已有侍从提前回来禀告过了,这瞒也瞒不住,这回定少不得责罚了,容殊儿却心中一松,忙不迭道:“我,我会对母亲好好交待的。那,那这便先回去了。”   明朗傻眼了,瞪着容殊儿,黑亮的眼珠急的乱转,与容姝儿急速腹语。   明朗: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容殊儿:我也没办法!你保重!   明朗: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啊!   容殊儿:对不起……   明朗眼尾都急红了。   容殊儿最后道:“……小朗,好好的啊……再见。”之后提着裙子飞快逃离。   明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如此……人生来都是孤独的……我真的有朋友吗……   明朗深吸一口气,当你无法逃避,便直面内心的恐惧吧。   然则明朗发现,有些恐惧根本没有办法直面。   她从未见容翡如此生气过。 第64章 . □□ □□   容国公府内点着照明灯, 暖黄的灯光照亮园中鹅卵石路,树影婆娑,容翡在前, 明朗在后,小跑着努力跟上容翡的脚步。   常德等人跟在后面, 俱不敢出声。   常德瞧一瞧前方两位主子的背影,对一小厮做了个手势, 小厮会意, 刻意放慢脚步, 从侧旁小径飞快跑走。   “……子磐哥哥,慢一点。”   明朗小声道。   容翡不应,身形未停。   明朗加快脚步, 心乱如麻,不住思索待会儿要如何解释如何应对,以前只觉从大门口到侧院的路十分长,眼下却忽然变短,还不等她理出个思绪来, 便已到了。   小容园内灯火通明, 仆役们恪守职责,各在其位, 见容翡回来, 正要上前, 常德却一摆手,让所有人退下, 众人亦发现容翡脸色不对,俱是一惊,不敢多言, 退到一侧。   容翡径直进了正厅。   明朗徘徊在门口。   她恨不得掉头走掉,却不敢。逃是逃不掉的。   脚步声响,明朗扭头一看,只见绿水扶着安嬷嬷急匆匆过来,身后跟着青山溶溶滟滟,潮生海平,还有后来安排的几个小厮,整个侧院的人都来了,个个面上充满震惊与不安。   转瞬间,众人已到眼前。   “姑娘,”安嬷嬷急急的上下打量明朗,明朗长大了,她也老了,不过这几年养的好,倒不太显老态,此刻一双老眼炯炯有神,盯着明朗,道:“他们刚跟老奴说,姑娘竟去……那种地方了,还让……作陪……可是真的?”   绿水等人亦全都看着明朗。   明朗面红耳赤,羞愧的几乎无地自容。   东窗事发,要瞒着这些人必定是瞒不过的,明朗拽着衣角,呐呐不敢抬头看安嬷嬷。丢人,实在太丢人了 。   这便相当于默认了。   安嬷嬷嘶一口气,一拍大腿,“我的娘哎,我的姑娘哎,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简直,简直胡闹!这若传出去,你以后还有何颜面,又还如何嫁人!”   “男装!青楼!打架!”   “我的姑娘哎,这是女儿家能做的事吗?!”   “胡闹,太胡闹了 !”   “若老夫人在,怕也要被你气死。不能再这么纵着你了。”   “今儿老奴就斗胆替老夫人教训教训姑娘!”   安嬷嬷嘴里这么说着,眼角余光迅疾扫了容翡一眼,便伸手去打明朗。   明朗站着,瑟缩了一下,却未躲。安嬷嬷虽是嬷嬷,对明朗来说,却如长辈般,真要教训她,她也只有受着的份儿,何况如今确实闯了祸。   安嬷嬷竟真打,打在明朗胳膊上,啪啪两下,声音不算大,却也清晰有声。   绿水等人慌忙去拦,叫着嬷嬷别这样。安嬷嬷却仿佛非常生气,只是不停,还要再打。门口众人便拉拉扯扯的,好不热闹。   “好了!”   容翡终于出声。   他未让人服侍,只自己解开朝服领扣,卸掉领子,随手扔在桌上,松了松领口,目光淡淡,扫了一眼安嬷嬷,又看了一眼明朗的胳膊。   明朗捂着胳膊,低头站着。   安嬷嬷气喘吁吁,朝容翡说道:“老奴实在无颜面对公子……哎哎,姑娘大了,管不住了,如今只有公子能管管她了。公子这回千万别纵着她,要打要骂,都别心软!……老奴恳请公子揍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都是平常给惯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公子打她吧,使劲打,狠狠的打……”   安嬷嬷颤巍巍的,越说越激动,容翡捏了捏眉心,说:“知道了。嬷嬷年纪大了,去歇着吧。我会处理。”   “好好好。”安嬷嬷临走前还不住说:“公子一定好好教训她一顿。”   绿水让人送安嬷嬷回侧院,小容园内陷入一片寂静。   明朗抬眼偷偷看了容翡一眼,比起安嬷嬷,她更害怕容翡的怒气。   这些年,容翡其实很少生气,偶尔她犯错,容翡也只是皱眉,严厉一些,在外头不知他生气时是怎样,但在明朗面前,总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像眼下这般生气,还是头一回。   越很少生气的人真动怒起来,才愈可怕。   明朗忽然有种不知道怎么办的感觉。   明朗疾病乱投医,向绿水投去求救目光,绿水便大着胆子试探道:“公子还未吃饭吧?要不先吃饭,奴婢也先带姑娘去洗洗……”   容翡单手解开袖扣,折了折衣袖,说:“洗什么,不是很好看?”   所有人一滞,绿水不敢再多言,明朗头垂的更低,进一步感受到了容翡的怒意。   “进来。”容翡说。   明朗手拽着衣袖,硬着头皮走进去。不敢走的太近,在容翡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手背在身后,不安的十指相绞,像个犯错的小孩。   容翡看向明朗,目光沉沉,一时却未说话。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沉默以对,房中充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错了,子磐哥哥,你别生气。”明朗忍受不了这气氛,忍不住开口。此番她们行径确实不对。   容翡却是不做声,这时,绿水打来水,正要叫溶溶滟滟上前服侍明朗简单洗一洗,却听容翡道:“先放那儿。今日侧院谁当值?”   绿水一听这话便脸色一变,说了两人名字,接着立刻跪下。她统管侧院,下头人办事不力,她脱不了责任。虽说那两人是被故意支开,然而后面却直接回了侧院,没想着出去找找明朗,若今日明朗真出了事,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拖出去,杖二十。其余人等杖十五。”   容翡什么都未说,直接发下指令,这一刻的容翡仿佛回到了明朗刚开始进府惩罚下人时的那一刻,无比冷峻,无情,严酷。   “不,不是他们的错,”明朗急道:“不关他们的事,你要罚便罚我吧。”   那两个当值小厮已被拖至院中,绿水等人则相继跪到一侧,微微躬身,不一会儿,院里便响起噼里啪啦的杖打声。   明朗急的不行,容翡听了明朗的话,却仿佛目光更冷,道:“再加十杖!”   明朗:“不要……”   居然来真的!   真的打了!   房中静瑟无声,唯有那木杖击打在□□上的沉闷声,一下接一下,却无人惨叫,想是生生忍着。明朗面色惨白,额头冒汗,恐慌不安的看着容翡。   容翡眸光冷然,定定看着明朗,忽然抬步向她走去。   明朗一惊,不由仓促退后一步,他要做什么?要亲自动手了吗?此刻的容翡面无表情,直直走来,周身充满一股煞气,比任何时候她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他都要可怕。明朗甚至有种感觉,他好像想要杀人……   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所以容翡的底线是青楼?   他要怎样?杀了自己?还是打板子?抑或将她赶出去?   明朗微微发颤,眼见容翡一步步越来越近,心中的情绪也终于达到临界点,青楼中的惊吓,被抓包后的震撼恐惧,回来一路上的惶恐,到眼下看着下人被罚的无计可施,到终于迎面而来的容翡的怒气……所有种种顷刻间爆发出来,再无法忍住。   “哇——”   至容翡站定明朗面前,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明朗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错了!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子磐哥哥,你不要这样!太吓人了!我好害怕!呜呜呜呜。”   明朗闭着眼,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微微发抖,然而预想中的惩罚却未出现。   她的手腕忽然被握住,是熟悉而微热的触感。   明朗一抖,睁开眼来。   便见容翡站在她面前,修长五指隔着衣袖握在她的手腕处,目光沉沉,落在她雪白皓腕之上,声音冷而微哑。   “他还碰你哪儿了?” 第65章 . 六五 六五   “他还碰你哪儿了?”   不是想象中的惩罚, 却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明朗停住哭,收不回的眼泪还在往下掉,抬头看容翡, 迷蒙的泪眼充满疑惑。   “……谁?什么?”   容翡却不再说话,拉着明朗, 到水盆前,拧了毛巾, 低头, 一言不发擦拭明朗的手腕。   毛巾很温暖, 容翡的手指修长,扣在明朗雪白的肌肤上,指腹有剥茧, 略有刺痛感,他的力度很大,仿佛恨不得将明朗那一块皮肉彻底擦掉。   明朗微瑟了一下。   容翡低垂着眸光,用了很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   他有很多年没这般生气了。   从在国色天香看到明朗的那一刻,回来的一路上, 他心中的怒意一直在不断攀升。   容翡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这世上有太多腌臜肮脏的地方和事,明朗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 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已经长大, 他也不可能事无巨细掌控她的一言一行, 她要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意愿。   青楼固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比起他见过的那些阴暗黑暗,算不得什么。他们去的及时,她也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而她今日亦受到不小惊吓, 且已知错,不要再苛责她了……   然而一想到她被那人握着手的样子,心中怒意就无论如何无法平息,如暴风雨中的海面,怒涛一波接一波的翻涌卷起。   “嘶……”   明朗吃痛,只觉容翡忽然加大力道。抬眼看容翡,见他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仿佛在走神。   “……痛。”明朗觉得手腕那处快要破皮了。   容翡回过神来,语声冷淡:“忍着。”   这么说着,手上却放轻了力道。   明朗脸上挂着泪,不敢忤逆他,也弄不懂眼下是何意,只怯怯道:“我……我自己来吧,你……你别生气了。”   这一句话却点燃了容翡隐忍半天的情绪。   “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容翡的声音充满严厉。   明朗瑟瑟发抖,又不敢不答:“……知道的。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漂亮姑娘,还是俊俏男子?”容翡冷冷道。   这是最为不齿的地方,明朗忙道:“我们本来只是想看看歌舞和姑娘的,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老妈妈就叫来了……他们……我们我们没想叫的。”   说道这里,明朗忽然福至心灵,登时明白了容翡先前所问,“我们什么也没做,就听他们唱了唱曲儿,一起说了说话。他没碰我别的地方了……那时也是为了救我,才抓住我手……”   容翡将毛巾丢进盆里,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眉头仍微微拧着。   “哦?那还得谢谢他?”   明朗:“……不是那个意思。”   容翡冷冷道:“今日若我们未及时赶到,可想过后果?”   明朗想起来也十分后怕,看那陈公子的架势,绝不会善罢甘休。又或者最终她们还是亮了身份,姓陈的信不信另说,她们却也势必吃了不少亏。   “就算没有这闹事之人,遇到别的危险可又怎么办?”听容翡又道。   明朗有些茫然,她们只是去看看玩玩,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容翡看她这表情便知她们完全一无所知,心中更来气。   这几人,衣着华丽,气质高贵,一看便是富家子弟,以赵飞飞无拘无束的性子,想必更做了不少一掷千金的事,在老鸨那等人眼中,无异为肥羊三只,岂会轻易放走。   “难不成还能强留下我们?”明朗问。   “那等三教九流之地,数不清的手段,还需强留?”   明朗吸溜一下鼻子,懵道:“比如……”   容翡掌心紧握又松开,略显犹豫,他愿明朗的世界无忧无虑,永远纯净。那些腌臜的事能不知晓便最好永远不必知晓,然而,眼下看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未见得是件好事。   “比如,你们所喝茶水酒水中,随便加点东西,便能让人‘心甘情愿’留下。”   “啊?”   明朗略略一想,便也明白所谓“东西”,定不是好东西。   “今日喝酒没有?”容翡沉沉问道。   “没有没有。”明朗忙摆手。酒倒上了不少,但几人一怕喝醉,二怕留 有酒味回来不好交待,便都没有喝,荣哥儿给她倒过酒,她拒绝后他也便没有再劝。   “……应该不会吧,他们……看着都挺好的……”明朗不甚有底气的喃喃道。   容翡离的近,一字不漏听见了,当下眸中寒光一闪,“那便是我危险耸听,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终是没忍住,冷冷道:“男|色当前,□□亦如蜜糖,对吗?”   明朗:……   被容翡这么一说,明朗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挺……猥琐的……   明朗忙道:“不是不是……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第一次知道,不敢相信而已……不是被美色迷惑……他们是挺好看的,但,但都没有子磐哥哥好看……“   我在说什么啊?   然而这是真话。   容翡一顿,面无表情道:“谢谢。”   明朗觉得容翡不仅没消气,反而貌似更气了,也不知该怎么办,顺着话头无话找话道:“其实他们挺可怜的,那个荣哥儿以前也是个公子哥儿,后来……”   她将荣哥儿的身世简单道出。   容翡听完,面目冷然,半晌未说话,只沉沉看着明朗。   明朗被看的发毛:“……怎,怎的了?”片刻后,后知后觉:“难道他所言都是假的?啊,不会吧……”   明朗呐呐道:“看着不像啊,荣哥儿说的时候都要哭了……”   “不要再说了。”容翡冷道,管它真假,眼下一点都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明朗立刻不敢再言。   容翡捏了捏眉心,一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走来走去,修长身影在烛光中带着一抹烦躁。   他知道自己隐约有点不对。   生气的点不对。生气的时长也不对,他向来是个自控的人,按道理不该这么长时间里还无法平息。生平初次这般烦躁,烦乱,却潜意识里好似拒绝去细究原因。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么惩罚明朗。按理,定要重重惩戒一番,从此长个记性,绝不能再犯。   容翡侧首,看向明朗。   明朗眼里还汪着眼泪,滚来滚去的,睫毛濡湿,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感觉到容翡自始至终并未消气,仍旧让她害怕,不知最终会给她什么样的惩罚。   外头打板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也许等他们结束,便轮到她了。   她到底是个主子,仆役们不能真打她,容翡会亲自动手么?   明朗不安的站着,目光巴巴的随着容翡移来移去。   “……子磐哥哥,你要打要骂,都,都随意吧……”既然逃不过,便早死早投胎吧。   容翡停了步子,看着明朗,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思索究竟打还是骂。   他走向明朗。   明朗低头,闭上眼,睫毛颤动。   然而——   “以后,再不要去那种地方了。”   明朗耳畔响起的却是这么一句,她抬头,睁开眼,看见容翡眸色黑沉,仍带有厉色,那语气中却蕴着一抹浅浅的无奈。   容翡伸手,将明朗的衣袖拉下,盖住她发红的手腕。   “我保证,绝对绝对,永远永远,不会再去了!”   明朗哪里还会再去,这一次真正足够铭记终生,留下永生之阴影。   容翡仿佛也有点疲惫,松了松领口,道:“国色天香中发生的事,从头讲一遍,不得有任何遗漏与隐瞒。”   明朗也大概知道这事必定要有个结果,少不得还要与其他人对口供,当下便将自进入国色天香中后所有的事统统倒了个干净。   容翡静静听着,神色莫测。   “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事?”容翡最后随口问道。   明朗摇摇头,忽而啊的一声,想起一事。   “说。”容翡道。   明朗脸上发红,那是陡然想到的,不想说也来不及了,只好期期艾艾道:“我,那个,还看了……那个画册……”最后几个字简直如蚊蝇,见容翡拧眉,索性一鼓作气坦白道:“就是春|宫图……我不小心看到的。”   容翡定定看着明朗。   明朗:“我就看了一页,真的!”那一页的冲击实在大,这么一想,就在脑海中闪现,明朗的耳朵刹那红了。   容翡紧看了明朗好一忽儿,忽然一叹,这次是真掩不住的无奈了,一手伸出,覆在明朗眉眼上,沉声道:   “忘了它。”   春风轻拂,夜色如水,明朗扶着绿水,其余人等相互搀着回了侧院,整个院的人都挨了打,明朗愧疚不已,和安嬷嬷两人亲自帮忙给他们打水上药,正院那边却来了好几个侍女与小厮来帮忙。将所有人安顿好,又服侍明朗洗漱,好一番折腾,夜深人静,终于都安歇下来。   安嬷嬷在外间守夜,片刻后,传来安嬷嬷熟睡的轻鼾声。   明朗躺在床上,静卧不动,望着地面的一片月光,嘴角含笑,怔怔出神。   她摸摸手腕,又摸摸眼睛。   那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当时只顾着害怕不安了,那瞬间的心跳与感受,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又绵延不绝的,慢慢沁出来。   容翡的手并不特别温暖,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然则十分干燥洁净,手指修长有力。握着她手腕和捂着眼睛时,都带着些微力道,那力道中,却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温柔。   他今天很生气,然而那生气中,也仿佛又带着种别有意味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明朗觉得自己魔怔了,内心里却是这般真实的感受。   明朗从前很盼着长大,真长大了,却发现并不如想象中好,反而有些东西仿佛失去了。然而今日,她却有了另外一番感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   长大原来真是件很美好的事。   翌日起,明朗便待在侧院中。容翡虽未禁她外出,明朗却自发的自我禁足,哪里都不去。书院本来也快至春假,索性去告了假。   容姝儿那边也一样,告了假,被二夫人勒令不得出府半步。不能出府,府内自家园子里还是可以串串的,容姝儿憋了几日,趁容翡不在时,便跑来找明朗。   容姝儿给明朗带来几个消息。   一则近日上安青楼与勾栏院被整治,查封了好几处,连颇有名气的国色天香也赫然在列,更被罚银数万。   二则内阁学士陈公之孙陈禄聚众闹事,欺凌霸市,更曾草菅人命。被众人举报,圣上震怒,夺去官职,关押狱中。   “即便将来放出来,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入仕做官了。他那样的人若真做了官,还不知害多少人,我们也算为民除害吧。”容姝儿道。   几人逛青楼之事,除却朝中少数重臣知晓外,外头不曾泄露半点风声,毕竟事关天家颜面,无人敢传。   容姝儿那日回去,二夫人差点要剥她的皮,幸亏三夫人和容静儿拼命拦着。最后她在院中站了半夜,直站的两股战战,第二日又被饿了整整一天,方才了事。   至于公主赵飞飞,被拎回宫后,圣上痛骂一顿,罚书房外跪了半夜,又写满足足五千字悔过书,如今还被禁在宫内,日日抄写佛经。   “这么一看,还就你罚的最轻啊。”容姝儿这么一算,赫然发现明朗除了身边仆役被杖责外,居然什么事儿都没有,既没挨打也没挨罚,“难道我哥是个纸老虎?”   但想想容翡那天冷沉沉的样子,以及这几日京中的动荡,容姝儿又打了个冷颤。光是那生气的样子,吓都吓饱了,她更宁愿被母亲打一顿算了。   “不知飞飞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哎,为她祷祝吧,阿弥陀佛。”   明朗双手合十,也为赵飞飞祈福。这一次三个人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敢再乱来,还是乖乖待着吧。   不能出去玩,又不用整日读书,便只好在家中找些事来做。   正是阳春三月,万物生长,天上地下,树上河里,鲜味野菜,鱼虾飞禽,各式各样的美食,简直数不胜数,吃也吃不尽。   这些年明朗并未丢掉烹饪的手艺,不过和容姝儿她们玩在一起后,没那么多时间花费在厨房,唯有休闲时方一展身手。   在这个上面,她仿佛有一定的天赋,又或者是因为无欲无求,轻松随意,反而很容易做的好,日渐精进。   容姝儿与赵飞飞等人吃过她做的东西后,都赞不绝口,没事时便来蹭饭吃。   阳光甚好,明朗在廊下支了案桌与小锅。清晨绿水从街上买来新鲜小河虾,活蹦乱跳的,处理好后,做个油炸河虾的小零食。   小虾清洗干净,裹了蛋液和面粉,下锅炸成金黄色,最后撒上少许盐粒与胡椒粉,爱吃辣的拌辣椒粉,吃甜的可蘸果酱,趁热嘎吱一口,外酥里嫩,恨不得舔手指。   明朗又炸了些鹌鹑蛋,用一只小竹盘装在一起,堆的冒出一个尖,将桌子移到院中海棠树下,铺了毡毯,跟容殊儿两人边晒太阳边吃零食。   今年春暖,海棠花开的早,已呈花团锦簇之势,阳光下,花影重重,美不胜收。   “真舒服啊。”容殊儿嘎嘣嘎嘣吃着虾,眯着眼道。   明朗被晒的浑身懒洋洋的,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儿。   “要不要叫静姐姐过来一起?”这么好的太阳,不晒晒实在可惜,而明朗也许久没见到容静儿了。容静儿早已入高馆。初馆启蒙认字,中馆学做学问,高馆则侧重琴棋书画的个人才艺培养,贵族世家早从年幼时便各有安排,高馆主要在于助人发掘自身所长,引荐名师以及检阅监管之责,更多在于学生自我的领悟和提升,倒不必日日去书院。   容静儿入高馆后,便不大去书院了,偶尔只能上学下学时碰上一回。   “她忙着呢。”容殊儿嘻嘻一笑:“你不知道么,她要说亲了。”   明朗一惊:“说亲?”   容殊儿点头:“我听母亲说的,早有人上门来提亲,我母亲还有三娘今年开始,便帮她相看了。所以她可不能乱跑,也没时间乱跑,日日在房中做她的女红呢。”   “这么快吗?”明朗忍不住惊讶。   容殊儿嘬一下指头,道:“到年纪了嘛,她是家中最大的姑娘,等她之后,便轮到你我啦。”   明朗:……   容殊儿道:“小朗,你想过嫁什么样的人吗?”   一阵风吹来,吹乱明朗的额发,明朗压着裙摆,忽而感到慌乱和茫然。   “我……”   明朗刚说了一个字,只听脚步声响,院门被轰的推开,赵飞飞疾跑进来,面上少有的慌张,看见明朗,便道:   “不好了,小朗,我二哥要娶你。” 第66章 . 六六 六六   普天之下, 赵飞飞只有一个二哥,便是赵蕤之。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犹如晴天霹雳, 震的明朗一时反应不过来,容姝儿也一脸震惊。   “你开玩笑吧?二皇子?顺王?”容姝儿道。   “我亲耳听见的!”赵飞飞道。   赵飞飞禁足好几日, 快要疯掉,这一日便跑去找皇帝, 准备撒泼耍赖求自由, 却无意撞见皇帝与赵蕤之几人的谈话。   “二哥三哥, 还有你哥,都在。”赵飞飞道:“我听见二哥对父皇说,对明朗甚为心仪, 有心纳娶。”   明朗心中咯噔咯噔,剧烈跳动。   容姝儿急道:“然后呢,你父皇怎么说?”   “……没听见,宫人发现我了,我便跑了。”赵飞飞道。   容姝儿:……   容姝儿道:“这种关键时刻, 怎能跑?!”   赵飞飞扼腕道:“我正禁足啊, 被抓到还得了,而且我着急, 想赶紧过来告诉小朗一声……我偷偷□□来的, 得赶紧回去。小朗, 我二哥那人可嫁不得,你可不能答应。”   容姝儿替明朗回道:“想也不可能嫁!你赶紧回去, 探听后续,及时通报。”   “好好好。这便走了。”   赵飞飞抓了两把炸小虾,又飞快跑走了。   春光依旧无限好, 方才的惬意却已荡然无存。明朗与容姝儿对视,眼中现出明显的慌乱惶恐。   容姝儿道:“二皇子疯了吗?怎的突然心仪起你来?他与你私下见过?”   明朗摇头,这些年林林总总算起来,她见过赵蕤之统共不超过五次,最近一次便是上回曲江宴,亦不过点头招呼而已,连交谈都不曾。   他与容家是政敌,明知她如今为容家人,为何忽然求娶?   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谋?   容姝儿道:“别担心,这事还没准呢,皇上不一定能同意,而且我哥也定不会同意。先等飞飞消息吧,别自乱了阵脚。”   两人都没了吃东西的心思,赵飞飞虽咋咋呼呼闯进来,却没让旁人听见,只二人知道,容姝儿陪明朗在草地上坐着,等赵飞飞的消息。   然则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   是被绊住了,还是消息太坏,不敢来传。   明朗在院里走来走去,太阳晒的她一脑门汗。   容姝儿在一旁不断宽慰她,然而那言语却十分苍白无力。明朗心乱如麻。   赵蕤之与赵鸿之皆未娶正妻,赵鸿之不过两房妾室,赵蕤之府中却有不下十位妾室姨娘,当今皇帝子女单薄,自然希望子孙繁荣,是以其他方面都严厉肃正的皇帝,在这事上却颇为宽容。宽容即纵容,赵蕤之也从不隐瞒自己这点喜好,喜欢的,看上眼的,便明目张胆想要占为己有。除了府中那十多位,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   若他开口向皇帝讨要,自己不过是明府一个小小庶女,皇帝会驳了自己儿子面子吗?   若赵蕤之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倒罢了,若另有所谋……明朗不太懂朝堂,然而也知道,很多事一旦牵扯到朝堂利益中,便会变得不简单,不可控……   即便是容翡,又能阻止吗?   日光西斜,燕雀归巢,赵飞飞的人始终未来。容姝儿要陪明朗继续等,被明朗打发回去。   “此事不宜声张,你先回去吧,待子磐哥哥回来,我问他便是。”   “对对,问我哥。那明日我再过来找你。”   “嗯。”   送走容姝儿,明朗披了件外衣,蹲在那垂花门下,等容翡归来。   微风吹来,金色的铜铃在夕阳里发出悦耳声响。那铜铃亦有了岁月的痕迹,红绳亦换过,风吹雨打的,略显斑驳。   不知不觉,竟是好几年了。   铜铃随风轻晃,明朗的心跟着它一起七上八下。   子磐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温暖的晚霞余晖里,容翡的身影出现,同那光明一起,徐徐走近,明朗一看见那身影,便急急扑上去。   她不是柔弱无助的小孩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解决了,然而这种时刻,唯有看见他,仿佛才能安心。   “子磐哥哥,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容翡习惯性抬手扯一扯那红绳,铃铃铛铛,如每个归来的时刻。明朗尽管满腹忧虑,听见这声响,却不禁笑了。   “笑什么?”容翡瞥她,往正院走。   明朗走在他身侧,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忽然发现,很多事,不知不觉已成为习惯,举手投足间,那么自然随意,仿佛他们从来便这样,永远会这样。   进了厅堂,烛光闪烁,明朗正要开口,望见容翡脸色,却心中一沉。   容翡向来不大喜怒于形,但在他身边多年,开心还是生气,明朗往往能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察觉出来。   此时的容翡面容平静,眉头却微拧着,显然心情不郁。   他在为何事心烦?   仆役们伺候容翡洗面净手,摆上晚饭,两人于桌前就坐,同往常一般吃饭。   明朗扒了两口,少见的食不下咽。观容翡,亦是味同嚼蜡的模样。   他在为什么而烦忧?公事,还是有关于自己的事?如果能让他烦忧,显然事态已至比较严重的地步。他为何不对自己说起,是没说的必要,还是已成定局,他不知如何开口?   明朗乱七八糟的想着,端着碗,忘了吃饭,呆在那儿。   “怎么了?”   容翡很快察觉到明朗的异常,抬眼看她。   “我不要嫁二皇子!”明朗心中正想着,被容翡一问,脱口而出。   容翡一顿,明显意外,“你如何知道?”   “……飞飞说的。”对不起了飞飞,明朗心中暗自朝赵飞飞道歉,此际只想弄清真相,追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容翡却道:“好好的公主,偏偏长了一张嘴。”   明朗:……   容翡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颇为躁郁。   今日朝会过后,皇帝留下容翡与两位皇子,并几位大臣,到内宫中议事。其中便有陈阁老。其孙之事让他心神交瘁,耿耿于怀,虽说这事是陈录自作自受,倒霉撞上公主,然则后续的强硬追责则出自容翡手笔,打着为公主的名号,公报私仇,滴水不漏,步步紧逼……他想尽办法,总算保住孙子一条小命,但日后入朝为官则是妄想。   早知容翡心狠手辣,陈阁老属赵蕤之阵营,平日里虽有不和,却避免与容翡正面冲突,然而还是撞到了他手里。   议会中,陈阁老争锋相对,容翡倒仿若无事,一派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议事一结束,陈阁老便拂袖而去,衣袖差点甩到容翡脸上。   袍茉   众人皆心知肚明,事关天家颜面,无人敢提,纷纷告退,只余赵蕤之赵鸿之与容翡几人。   皇帝看着陈阁老背影,浓眉微皱。   赵蕤之闲话家常般:“近日京中风气整顿颇有成效,坊间交口称赞,都道瑞王英明。”   赵鸿之掌管礼部,闻言微微一笑:“谬赞谬赞。”   只当赵蕤之要拐弯抹角为陈阁老开脱,未料赵蕤之话锋一转,道:“那日在平康坊与阿翡和三弟一起的姑娘,可是明府三小姐?”   赵鸿之当即一愣,看向容翡,容翡目光微微一沉。   赵蕤之满面笑容,道:“明姑娘一身男装,当真惊艳。”   容翡不语。   赵蕤之道:“当日惊鸿一瞥,至今念念不忘。”不待余人反应,竟直接转向皇帝,拱手行礼道:“父皇,实不相瞒,儿臣心仪明家三小姐,儿臣亦打听过,明家三小姐尚未婚配,儿臣有心纳娶明家三小姐……”   “不可!”   “不可!”   两道声音响起,却是容翡与赵鸿之同时出声。皇帝眉头扬起,望向二人,目露疑惑。   赵鸿之出言阻止倒说得过去,他与赵蕤之向来怼来怼去,这容翡却从来四平八稳,遇事不动声色,如今这情况倒是新鲜。   赵鸿之倒仿佛不意外,扬眉一笑,抬手,示意容翡说。   容翡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开口道:“顺王既已打听过,想必知道明姑娘如今仍居我府上,尚是我容府之人。当年冲喜之约还未结束,这婚配之事便还不宜另议。”   冲喜娘子的约定自然大家都有所了解。主家留下冲喜娘子,供奉家中,几年后,双方若仍是无意,自然可各自婚配。而约定期限未结束之前,冲喜娘子仍应以主家为重,不可擅自离开或婚配。   当然,这种事并无律法明确规定,存在很大随机性,种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视情况而定。   赵蕤之闻言一笑:“据我所知,明姑娘在容府多年,阿翡如今也彻底病愈,按理,她也该归家了。怎的,阿翡莫非舍不得?”   赵蕤之以打趣的口吻道:“难不成这几年朝夕相处,你与明姑娘之间……”   他这么一说,皇帝来了兴致,看向容翡:“哦?”他依稀中有点印象,那女孩儿长的乖巧,跟明远山不大像,大约相貌承自她母亲。这么一想,似乎在容家好几年了,容翡迄今为止还不曾跟别的女子有过什么瓜葛,这明家姑娘便让人十分好奇。   容翡面沉如水,淡淡道:“臣曾允诺,去留全随她意,她想何时走便何时走。而至于婚配,乃人生大事,臣以为,应先问过姑娘本人方是。”   赵蕤之脸上露出不以为然,正要再说,容翡却倏然话锋一转,道:“那日若我没记错,顺王应在大理寺办差才是,怎会出现在平康坊?”   皇帝会意,顿时脸色不悦。   赵蕤之忙道:“凑巧路过,见巡城军出动,便好奇过去看看,未料碰上你们。”   容翡点点头:“原来如此,倒真巧。”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皇帝皱眉,厉目瞪了赵蕤之一眼,那其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赵蕤之一头冷汗,皇帝虽希冀多子多孙,却不代表能够容忍皇子在外胡作非为,流连烟花之地更为不像话。当即连番解释,不敢再多言。   经此一来,他不好再提明家姑娘,皇帝也仿佛忘记了,未再问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出了兴庆宫,容翡疾步快行,匆匆往外走,仿佛急着回去。夕阳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身影,也照在他沉郁的眉眼上。   赵鸿之走在他身侧,道:“这次陈阁老受创,皇兄无力回护,便找些事来膈应,啧啧,当真小人之心,上不得台面。”   接着道:“倒是想法清奇,竟将注意打到小朗头上。”   容翡一径沉默,并不搭话。   赵鸿之却是一笑,道:“不过想想,小朗确实也到年纪了,你如何打算?送她归家吗?她家人没接她回去吗?”   明远山虽是伯爵,在朝中不过挂了个虚职,平庸无能,几乎是让人忽略的存在。容翡将明朗从明府那场生辰宴带走后,明府几次试图递贴上门,明远山亦几次朝后相见欲攀谈,都被容翡不冷不热挡了回去。   这些年明朗从未提过明府,若想回,早就回了。   明远山倒也识趣,也或许心中有愧,后来便不再问起,向外人说起,只道女儿在容府,自然一切放心。   赵鸿之忽然道:“阿翡,要不将小朗嫁给我吧。”   容翡脚下一刹,冷冷瞥向赵鸿之,赵鸿之随即停下,一本正经道:“咦,怎么不走了……不行吗?比起皇兄,我可算良人,你看,我府中不过两房,我也不像皇兄那般风流多情,又与小朗本就相识,日后定会好好待她。且嫁到我府中,也方便与容府走动,实在一举两得。”   容翡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与赵鸿之拉开距离。   赵鸿之却紧紧跟上,“我也不配?阿翡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你我之间,但说无妨嘛。”   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字:“滚!”   赵鸿之哈哈大笑:“好久没听见你骂我。阿翡,你这般生气,究竟为何?”   容翡目视前方,侧颜冷峻,一言不发。   “话说,你还是不预备成亲吗?”赵鸿之仿佛不见容翡的不耐,兀自道:“早几年局势严峻,你有所顾虑。但如今这两年,我们羽翼渐丰,已有八成把握,你大可不必像之前那般谨慎小心。”   容翡脚下不停,冷道:“时局未定,你莫放松的太早了。”   赵鸿之道:“你我多年情谊,人生短短几十秋,我只是不希望你一直孤家寡人。否则,我也觉得对你不起。”   容翡加快步伐,斜睨他一眼。   赵鸿之嘿嘿笑:“你舍不得阿朗?为何?是如父亲舍不得女儿那般,还是哥哥舍不得妹妹那般?又或者是其他那般?”   他的话里笑里都带着促狭之意,好不容易抓到点可以调侃容翡的东西,便不轻易放过。   容翡薄唇轻抿,那样子分明有点忍无可忍,道 :“我们容家之事,不劳瑞王殿下费心。有这等闲心,不若多花在正事上,以免功亏一篑。”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小朗总有一天会嫁人。你终会面对那一日——哎哎,你走那么快干嘛,急着去哪儿?!”   容翡终于摆脱了聒噪的赵鸿之,出了宫门外,上马车,打道回府。   一路上面色沉郁,心中莫名烦躁,直到回到小容园,那抹熟悉的身影同往常一般扑到身前,听见那熟悉的问候,看见那熟悉的笑颜,那一瞬间,心上陡然轻松不少。   她还在。   今日宫中之事,容翡未打算告诉明朗。那些糟心之事,她不必知晓。   谁知却被赵飞飞给提前捅过来了。   看来禁足还是禁的不够。   明朗脱口而出:“我不要嫁二皇子。” 面上难掩焦急之色。   容翡本也知道她不愿意,但眼下亲耳听见这一句,却又是不同感受。他勾勾唇,却未笑出,耳畔浮现出赵鸿之的声音。   “小朗总有一天会嫁人。”   容翡看着明朗,慢慢道:   “不想嫁二皇子,那你想嫁给谁?” 第67章 . 六七 六七   “不想嫁他, 你想嫁给谁?”   容翡问道。   明朗被问的一愣,什么意思,难道这事已成定局?联想容翡今日的沉郁, 她登时慌乱起来。   “没,皇上没同意。”容翡马上明了她心中所想, 先安抚她。   明朗松了一口气。   容翡略一停顿,道:“或者说, 不愿意嫁给二皇子, 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你, 终归要嫁人的。”   明朗已放下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一阵晚风吹来, 烛火摇曳,明朗在那摇摆不定的光明中怔怔看着容翡,两人四目相对,眸光中映着彼此的面容。   这是不久前容姝儿也问过的问题。   你想嫁给谁。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那时心乱如麻,无暇多想, 此时心跳如鼓, 不知所思。   明朗只觉眼前似有一道迷雾,缥缈雾气之后藏着一个答案。似远山青黛, 雾里看花, 不太真切, 又似清风明月,雨后彩虹, 呼之欲出。   “……不嫁。我不要嫁人。”   明朗说。   容翡不语。   明朗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赌气的话,女孩儿大了,总要嫁人的, 即便真的不嫁,说给他,也只是叫他为难而已。   明朗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还不急。”   明朗眼中映着烛光,两团小小的火苗像两颗星星般,尽管不开心,却依旧光华流转,美目动人。容翡凝视明朗双眼片刻,移开目光。   “嗯,不急。”容翡说:“放心,不会让你乱嫁。先吃饭吧。”   明朗完全不饿,却仍旧陪容翡吃了一碗,之后两人没再说起这个话题。此事便好似这般揭过了。   赵飞飞那日回去后便了无音信。直到三日后,方重新出现。   “倒了大霉,不知哪个天杀的,告诉了父皇我偷溜出来的事,本来求求父皇就能出来,结果又被多关了几日,还让人时时盯着我偷懒,这几日抄佛经抄的手都快断了。”   赵飞飞捧着手,咬牙切齿,那日在外偷听,虽被人发现,但她溜得快,宫人并未敢确定是她,而当日她跑来小容园,不过片刻功夫便返回宫中,更不大可能被发现,“待我查出那人是谁,定要剥了他的皮!”   明朗同情的帮赵飞飞揉了揉手腕。   从赵飞飞那里,明朗也再一次确定,二皇子求娶之事确被皇帝驳回。此事起的突然,结束的也十分迅速。   众人皆道虚惊一场,然则就像一阵风,在不为人知的湖面,悄悄刮起了一道涟漪。   此次三人元气大伤,心有余悸,暂且不敢到处乱跑,便终日都待在明朗院中。反正只要几人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也有许多事可以做可以玩,又有明朗做的各种好吃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赵飞飞每日早来晚归,有时晚上还干脆留宿,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另外一个家,比在皇宫待的时间都要多。   一晃春假结束,马上要复学了,几人却都不再想去书院。   反正高馆所学都全在个人技艺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且每个人喜好与擅长不一样,高馆无法□□导,许多人便都回家,自由学习。每月到高馆中报道一回,直到结业。   容静儿爱好女红,终日在家绣绣缝缝,偶尔过来与明朗几人待上半日。   明朗几人对琴棋书画都无特别喜好,尤其赵飞飞,好不容易熬到不用再学,立刻丢开书本,一个字都不想再看。明朗与容姝儿按部就班的学完,课业尚算优秀,虽无精进的想法,但书还是要读的,不可荒废。   于是每日早上,几人还是读一读书,读完书,再行其他。   “小朗,今天吃什么?”   初夏之际,阳光灿烂的刺眼,这个时节,百花盛放,万物茂盛,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而吃这件事,每人口味各异,也取决于跟谁吃。赵飞飞在宫中自然锦衣玉食,然而总是一个人吃饭,即便顿顿珍馐佳肴,也不过了了。跟好友们一起吃饭,即便粗茶淡饭,却津津有味。   何况明朗手艺颇佳,不比御膳房差,且看她做饭那过程,偶尔帮忙打打下手,更是一种享受。   容姝儿大抵亦是一样心态,几人常混在一起吃,顿顿吃的不像女孩子,日渐圆润。   春天的尾巴上,春笋亦到了尾声。街头偶遇老农深山挖来的鲜笋,明朗便买了些,这日做个腌笃鲜。   嫩黄的笋,切块与火腿腊肉,加点百叶,一起慢慢熬炖一个时辰,几种鲜味融合到一起,趁热喝上一碗,五脏六腑都熨帖到极致。   龙虾鱼类正是吃的时候,容姝儿爱吃清蒸虾,赵飞飞与她自己爱吃辣,明朗便清蒸与麻辣索性一样做了一份。   “好香!看来我们今日有口福了。”   门外声响,进来几人,赵鸿之打头,正是他说话。   “俗话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快让我看看,今日小朗做了什么好吃的。”   赵鸿之熟稔的走向饭桌,一撩袍襟,毫不见外的坐下。   赵飞飞翻了个白眼:“什么来得巧,正是饭点,摆明蹭饭来。”   赵鸿之自出宫建府以后,行动自由许多,起先只是有事方登门,后来无事也常来走走。明朗本就不讨厌他,一来二去的,发现这三皇子私底下实在不像个皇子,没有架子不说,更常发表些诸如“阿翡,要不你来当皇帝吧,我辅佐你算了”“斗来斗去的,累死了,父皇就不能给个痛快话吗”“等我当了皇帝,我就……”等等惊世骇俗的言论。   明朗初时吓的半死,后来便见怪不怪了,知道他终究有分寸,在外人面前,还是得体谦和的皇子。因为这份真性情,明朗有时觉得赵鸿之就像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也像一位邻家哥哥般。   赵鸿之来容府蹭饭亦不是一回两回了。   明朗笑问:“还没吃吗?”   “还没呢。”赵鸿之答道:“在附近办完事,下午空了,正饿着,不想去酒楼,便想着干脆回来这边吃得了。正好正好,赶上了。”   容翡跟着进来,瞧一瞧桌子,道:“叫厨房再加几个菜,还有客。”   说着便侧身,招呼外头的人进来。   明朗忙起身,只见门口出现两人,却是四皇子赵晏之与他的侧妃婉柔。   “打扰,我们又不请自来了。”赵晏之笑道。   明朗十分惊喜,忙道:“来的正好,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容殊儿与赵飞飞亦十分高兴,一个叫婉柔姐姐,一个叫皇嫂,纷纷招呼婉柔过去坐。   四皇子赵晏之,天生脚疾,行走不便,母妃早逝,十八岁封平王,赐平王府。他注定与皇位无缘,也无心争权,只安心低调做他的闲散王爷。   一次偶然,明朗几人碰见婉柔,经赵飞飞介绍相识。婉柔性格温柔大方,与明朗容殊儿十分投缘,一见如故,赵晏之见此,便逐渐与容府多了来往。   今日赵晏之陪婉柔出来买胭脂,正巧碰上赵鸿之与容翡,想着婉柔许久未见明朗几人了,便一同过来了。   于是乎三人的饭桌变成七人之食。   “上壶小酒。”   赵鸿之吩咐道。本朝许多人喜欢午后小酌,赵鸿之与容翡一则没这个时间,二则克己自律,很少这般,但今日下午无事,又难得碰上赵晏之,兴之所至,想要来上一杯。   绿水等人一番忙碌,吩咐厨房赶紧加菜,另置了一张桌子,摆上碗筷,端上小酒。   明朗将虾子匀出一道,又就小厨房里的现菜,做了个冷切羊肉,凉拌蔬菜拼盘,一道卤鸭,外加一道鲈鱼脍,皆宜下酒。   容府厨房那边又加了几盘菜肴,桌上一时满满当当,倒也丰盛。   侧院前两年重新修葺过,为便于采光,正院所有房门换成了推拉门。是时绿水等人将房门全数拉开,登时一室明亮。   正值当午,阳光铺天盖地洒下,院中明媚灿烂,偶有蝉鸣鸟叫,和风吹拂,众人身坐堂中,面前美食在案,远目而望则视野开阔,天边云卷云舒,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怡然舒心。   容翡示意,与赵鸿之赵晏之入座。另一边,明朗几人也拉着婉柔落坐。   “偌大上安城,还是这里最好。”   赵鸿之忽感叹道。   此乃有感而发,他往年居于宫中,个中滋味自不必说,后来有了自己的王府,仍旧无数牵扯纠葛,处处充满着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时时刻刻谨言慎行,步步为营。   小容园这方侧院,或是容翡的有意为之,又或是侧院主人的天性使然,这里仿佛终日沐浴在阳光中,没有争斗与心机,唯有快乐与宁静。每每走进这里,便宛如走进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让人身心放松的小世界。   就连院里的仆役们,也个个精神饱满,喜庆洋洋,让人一见之下便心中愉悦。明朗更笑妍如花,眉上似不染世间尘埃,双目如星,望之便使人忘忧。   难怪容翡近年来下朝后便急着回家。   “的确不错。我与婉柔也十分喜欢这里。”   赵晏之点头赞同。   容翡微微一笑,道:“两位请。”   赵鸿之赵晏之虽是皇子,到了容府,终究容翡是主人,得了招呼,方一同举筷端杯。   那边明朗也招呼几人动筷。   几人边吃边聊,其乐融融。明朗注意到婉柔没怎么吃虾,还道她不喜欢,正要问是否吃得惯,却见那边赵晏之让小厮端过来一只碗,里头是剥好的虾肉。   “哎哟,皇兄——”   赵飞飞拖长声调:“我也要吃剥好的虾。”   赵晏之笑道:“你嫂子不会剥虾。”   赵飞飞:“我也不会……”   赵晏之道:“别闹……真要吃,便跟你嫂子一块吃,吃完我再剥。”   婉柔面颊微红,将碗推至赵飞飞面前,“你吃吧。”又转头对赵晏之道:“你别剥了,我不吃了。”   赵晏之道:“你吃你的,别管她。”   婉柔颇有点不好意思,赵晏之却十分坦然,毫不避讳对婉柔的袒护,宛若在自己家中一样,习惯而自若的继续为婉柔剥虾。   明朗眼珠在婉柔与赵晏之身上转来转去。   这两人的事,明朗略知一二。   婉柔早先只是赵晏之身边的宫女,自入宫起,便一直随侍在赵晏之身旁。赵晏之母妃早逝,在宫中可谓无权无势,落魄皇子之处境可想而知,早些年暗中颇吃了些苦。便是婉柔陪他度过那些黯淡时光。   待到成人,赵晏之便奏请皇帝,跪了一日一夜,终娶得婉柔,立为侧妃。   “早晚会成为正妃。”赵飞飞曾道:“即便不能,想必他们两人也不在乎的。四哥反正也不会再有旁的人。”   赵飞飞眼高于顶,却对赵晏之婉柔颇为尊重,私心里更将婉柔视作阿嫂。缘因这二人的勇气与感情。   明朗从前听这些事时,只当做轶事佳话来听,感慨而钦佩。如今心中隐隐有了些不明所以的念头后,再听这些事,便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赵晏之身形偏瘦,相貌与容翡赵鸿之相比,算不上英俊,又有脚疾,而婉柔亦不过容貌清秀,中等之姿,抛开身份,两人看似与千千万万普通人无异。然而两人一个温和悠然,一个善解人意,在一起时的那种知足,幸福之感,却让两人显得格外不同。   两人已成婚好几年,到如今,仍如初陷情河中的少年少女般。便是在外应酬,与人说着话,也会不时看一看对方,眼角余光时刻留意着对方。   那满溢的情意使得二人眉眼异样动人,叫旁人看的心生羡慕,如同吃了蜜。   “四弟与四弟妹真叫人好生倾羡。”赵鸿之感叹道。他与家中妾室也算和睦融洽,却未有这般的恩爱情深。   赵晏之满足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与婉柔十一岁相识,相伴五载,结发三年,往后余生,还有许多年。这一生,算没白活。”   十一岁吗?明朗听到这句,心里一动。她想起十一岁入容府,第一次见到容翡,那情景恍如昨天般。   一晃便也快五年了。   “你们这便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吧。”这边赵飞飞促狭道,非要婉柔讲讲两人的事。   婉柔隐隐羞涩,却不忸怩,含笑与几个女孩儿低语:“小时不懂,并未有什么心思。只是朝夕相处,不知不觉的,心里眼里便都是这个人了。要说究竟何时起的心思,倒真不清楚。”   “哦---”   婉柔笑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姻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方是最好的。”   赵晏之隔桌附和道:“正是如此。”   “哦---我的眼睛!好痛!”   赵飞飞起哄,众人都笑起来。   明朗也笑,却有点心不在焉。   二皇子的事表面过去了,却在她心底留下一道投影。   她总要嫁人的。   或者说,她总要离开的。   这是明朗一直知道,这些年里却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东西。如今长大,终要面对。   明府自然不愿意再回,明朗曾经与安嬷嬷打算过,待长大,便与安嬷嬷回扁州去。在童年的家乡,陪伴祖母之魂,嫁人或守着铺子田地,偏安一隅,安稳度日。   然而如今,这个念头却日渐寡淡。   她想要继续留在上安……但留在这里做什么,以何种身份留下?她已经长大,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撒撒娇,耍耍赖,以冲喜娘子的身份继续待着。   更重要的是,容翡也终究会娶妻成家。   不是现在,但终有一日,一定会。   明朗想到这点,便心中慌乱,只觉从未有过的不安。   容翡会娶谁,娶什么样的人?   ……   明朗看见赵晏之与婉柔二人,那种朝夕相处水到渠成的爱意是让人钦羡的。   如果自己要走,容翡会舍不得吗?也许会,即便与只小狗相处多年,也是有感情的。但大概也仅限于此吧。他曾说过她是救命恩人,他对自己的好,一则出于恩情,一则修养使然罢,在他心里,她顶多算个小妹妹罢……   赵晏之与婉柔二人仿佛朝明朗打开了一扇门,那门后,有明朗追寻的那个模糊的答案.   ……若能像他们那样……   明朗心中咚咚跳,情不自禁朝容翡看去。   容翡拈着只酒杯,目光在赵晏之与婉柔身上不经意般望去,一贯清冷的眸子中若有所思。忽有所感,转眼看去,与明朗对视。   二人眼神在众人喧闹中倏然一碰,各自一怔,旋即飞快转开。   “咦,小朗,你怎么脸红了?”   容殊儿笑嘻嘻道。   “这打趣婉柔姐姐呢,你脸红个什么?难不成你……”   明朗面颊发烫,慌忙夹了只虾子塞进容殊儿口中,让她赶紧吃吧吃吧别说话。   容翡忽咳嗽了一声。   “哟,阿翡,怎忽然喝这么急?”   赵鸿之哈哈一笑:“莫非见我四弟四弟妹伉俪情深,你这顽石也终于动了凡心……”   容翡用一杯酒堵住了赵鸿之的嘴。   赵鸿之乐呵呵喝完,眉头一扬,见容殊儿两只眼睛在容翡与明朗之间滴溜溜打转,不禁一笑。   容殊儿察觉到赵鸿之的目光,回以会心一笑。   天渐渐热起来,蝉鸣蛙叫,盛夏来临。   这一年夏天,发生了一件让明朗十分高兴又十分糟心的事。   容夫人回来了,带着一个姑娘。 第68章 . 六八 六八   当初谁也没想到, 容夫人一去烟州便是五年。只因老夫人身体时好时坏,容夫人自己也是,这个好了, 那个却病了,这般那般的, 一晃便是五年过去。   说来甚奇,偌大的国公府, 主公主母竟都常年不在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雍前朝战争纷争多年, 许多大臣都派遣在外,与家人分隔两地。这些年局势稍稍平稳,外遣的臣子们方逐步慢慢回京。   然而边疆仍旧不稳, 本朝两大武将容国公与二皇子母舅分别驻守东西两界,不得松懈。   容夫人在京时,容国公尚每年回一次,容夫人去烟州后,容国公除中间回来述职过一回, 便再未回来。那次回来亦是来去匆匆, 明朗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未说上。   这五年间, 容夫人倒是常有书信来。   信中对明朗十分挂念, 时常问起。明朗还不太会写字时, 便让容翡代为问候,后来上过学, 便自己亲笔书写。   鸿雁传书,寥寥数语,从未间断。   是以这几年虽未见过容夫人, 却仍旧像在身边一样。   明朗对容夫人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   容夫人柔和的笑容,温暖的关切,是明朗在这上安中体会到的第一抹温暖。   容夫人回来那日,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明朗与容府众人齐齐出来,站在门口迎候。   按推算,容夫人应两日后才能达到,未想却提前到达。容翡还在宫中,二夫人遣了人去通知。   马蹄声声,前去迎接的车队顺利接回容夫人。   车门开,容夫人从车上下来。   “夫人!”   “大夫人!”   “大娘!”   众人纷纷上前,欢天喜地的叫着。   明朗也在其中,终于见到容夫人,还未及打招呼,却见车中再下来一人,却是一名陌生少女。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一袭鹅黄襦裙,耳上坠着流光溢彩的耳环,与发间金光闪闪的步摇相映成辉,兼有其他珠翠玉饰,戴了满头满身。少女容貌本是清丽之姿,被这灿烂的珠光宝气一衬,少了清丽,多了美艳,倒也动人。   少女扶着一名嬷嬷的手,下巴微抬,站到容夫人身侧,好奇而矜持的打量容府众人。   众人皆是意外,注目那少女。   “这位是……”二夫人问道。   容夫人便道:“这是烟州唐太守唐家姑娘玉钏。唔,论起来,算是静儿殊儿的表妹。”   唐玉钏上前盈盈行礼,容夫人一路风尘仆仆,略带倦容,简单介绍后,便先进府,休息过后再说。   容夫人院中早已清扫过,窗明几净,只待主人归来。容夫人进了房中,吃过一点茶,着人先去安置唐玉钏,这方与自家人能好好说话。   “巧儿都这么大了。”容夫人抱着容巧儿,止不住惊叹,“那时才小猫般一点点。”   容巧儿记事以来第一次见这位大娘,很陌生,却不觉得害怕,被容夫人抱着,便抬头看,然后伸手摸摸容夫人的下巴:“大娘好美。”   众人皆笑起来。   容夫人也高兴不已,将其余几个女孩儿都叫到跟前,逐一端详:“都长大了。小朗,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明朗上前,欣然看容夫人。   “出落的这么漂亮了。”容夫人左看右看,拉着明朗的手,只舍不得放。思念和喜爱之情满溢以表。   明朗也注视着容夫人,时光似未在容夫人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她的容貌仍如几年前那般年轻。   “很好很好。”容夫人道:“这样很好。”   她曾最挂心的便是明朗,殊儿静儿毕竟就是容家人,自有其亲人照顾。明朗却是外来,生怕她在府中受委屈,过的憋屈和小心翼翼。虽在信里一直都说好,但亲眼见到女孩儿亭亭玉立,眉目开朗,面色红润,方才真正放心。   除此之外,容夫人还明显感受到,整个容府都似变的不一样。从前容府总是清清冷冷的,如今却是热热闹闹的。容夫人才进府,短短时刻,却能轻易从二夫人三夫人以及仆役们身上明显感觉到这种改变。   仿佛一扫从前的冷清,沉郁,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人间烟火和生机。   容夫人带了许多礼物,当即分予各房。四个女孩儿一人一份,彼此观摩了一番,明朗小心的将东西收好。   “话说,大娘,我们何时多了个表妹?也未见您在信中说起她会来啊。”容姝儿突然想起这事,问出众人心中疑惑。   明朗这几年也知道,容家几代单传,因为种种缘故,人丁不旺。本家旁支族系亲属留在京城的更寥寥无几,因着朝政的关系,各自低调,鲜少往来。   这忽然冒出个表妹,不由叫人好奇。   只听容夫人解释道:“她乃烟州太守之女,其母算得上容家远亲。你们祖母有一年在街上发晕,恰碰上唐家人出手相助,后便多了往来,唐玉钏常伴你们祖母左右,深得你们祖母欢心。”   “这趟回来,原没有她,临出发之际,你祖母忽然让带上她,是以来不及在信中告知你们。”   “让她专程来玩吗?”容姝儿问道。   容夫人揉揉额头,“说是这样说。”   “什么意思?”容姝儿不解其意。   却见二夫人三夫人对视一眼,再看容夫人,仿佛明白了什么,俱是一笑。   明朗几人则有些摸不着头脑,互相看看,一时猜不透何意。   容姝儿皱皱眉,揣摩几个大人神情,道:“自古表妹多古怪,我看这唐玉钏多半来者不善。”   二夫人斥道:“说什么呢。不管怎样,人家远来是客,日后你们要以礼相待,好生款待才是。”   容姝儿吐舌,忙道自然,既曾帮过祖母,又是祖母亲自送来的客人,自然该好好相待才是。   说话间,唐玉钏简单梳洗过,换了件衣服,来了,正式与容府众人见面。   容夫人一一介绍,唐玉钏便上前分别见过二夫人三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她却不见疲态,脊背挺的笔直,端庄优雅之极,仿佛刻意练过许久,便是京城贵女也不见得能做的如她般完美端正。   “见过两位姐姐,早听说两位姐姐,今日一见,果真名符其实。”   唐玉钏笑意吟吟,对容殊儿与容静儿亲热道。   容殊儿容静儿回以微笑,礼貌寒暄了几句。   唐玉钏又夸赞容巧儿可爱,接着着侍女送上从烟州带来的见面礼。众人皆道太客气。   “这位是明朗。”容夫人指着明朗,介绍道。   明朗友好一笑。   唐玉钏面上笑容显见淡了许多,眼尾微微挑起,上下打量明朗一眼,道:“这便是表哥那位冲喜娘子?”   她居然知道冲喜娘子之事。明朗稍稍一想,倒也不奇怪,虽烟州相隔甚远,但府中之事老夫人大半都知晓,唐玉钏既然常伴老夫人左右,必多少也知道一些。且来之前,想必也刻意打听过。   唐玉钏道:“也是位美人。明姑娘有礼了。”   她还是行了个礼,因侧对着容夫人等人,大人们看不清她面上神情,这头的明朗静儿等人却瞧的分明,显见的比方才对着容家几位姑娘时冷淡不少。   容殊儿刚还说应好生款待,一见唐玉钏对明朗的态度,立马脸色一变,就要说话,静儿忙将她一按。   明朗朝容姝儿投去一瞥,示意无事,而后若无其事回礼。   她倒没有生气,天底下太多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了,说不定哪里就遇上一个。只是没想到这位唐姑娘初次见面竟就表现的如此明显,她让明朗想起一个熟悉的人:明雪。两人这方面倒颇有同工异曲之处。   让明朗还颇有点疑惑的是,唐玉钏神态中仿佛还带着点敌意。   敌意从何而来?明朗确定,这乃两人初见。   答案在不久后揭晓。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容翡一身朝服匆匆归来,径直来到容夫人院中。夫人归来,又有客,今日晚饭便摆在正院,一大家子一起吃个饭。   房中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容翡进来,见过容夫人,道一路辛苦。   容夫人仔细端详儿子,越看越欣慰。几年未见,又高了,身形更挺拔,却不像从前那般瘦削。愈发沉稳从容,五官轮廓更分明,英气取代了少年气,直如美玉般。   最叫容夫人欣慰的是,容翡身上那种曾叫她多少有点担心的沉郁气息,如同整个容府的氛围一样,悄然改变,眉目间多增清朗之气。   “光顾着高兴,忘记还有位贵客了。”   容夫人顿了顿,朝容翡介绍道:“这位是唐姑娘。玉钏,这便是阿翡。”   唐玉钏捏着手帕,上前,福了一福:“钏儿见过翡表哥。”   她面颊发红,一双眼睛像忽然含了水,看一眼容翡,忙低下头,又似忍不住再眼眸望一眼,好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声音更是娇滴滴的,软的不像话。   房中骤然微妙的一静。   明朗不禁暗道,明雪与这唐姑娘比,只怕也稍逊一筹。   容翡因这称呼略略抬眉,容夫人便又朝容翡解释了一遍唐玉钏的身份,以及与容家的关系。   容翡听后,也未多说什么,对唐玉钏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以他的身份与性子,对方又是女客,他自不会多说,府中自会好好待客。   孰料唐玉钏却站在容翡面前,指尖拈着帕子,羞怯道:“老夫人着钏儿与翡表哥多多相处,日后还请翡表哥多多关照,莫嫌钏儿烦。”   房中彻底一静。   旋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容翡。   容翡却在唐玉钏话音落下的一瞬,不自禁瞥向明朗。   众人又马上望向明朗。 第69章 . 六九 六九   “我就说自古表妹多古怪, 来者不善,居然是冲我兄长来的。”   容姝儿说这话时,颇有点义愤填膺。   平日里打她兄长主意的人多了去, 找她私下打听和攀谈的人不在少数,却都没有这个唐玉钏叫她不喜。   明朗一时没有接话。她的心绪还漂浮在那一屋子的目光中。   唐玉钏说完那话时, 为何大家都看她?为何容翡要投来那一瞥?   是怕她在意吗?   他为何要在意她是否在意?   之后容翡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其他人亦岔开话题, 说笑着岔了过去。然而那短短一瞬, 那清浅的一眼, 却如一颗石子儿投入湖面,荡起阵阵涟漪,绵绵不绝的漾开散去。   唐玉钏此行之意十分明确了。明朗也算明白二夫人和三夫人那相视一笑的含义了, 想必她们从容夫人的只言片语中已猜出,只是没想到唐玉钏会那么直接的说出来,用老夫人的名义。   彼时明朗被容翡那一眼乱了心神,未有细想,此时听容姝儿这么一说, 方意识到唐玉钏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祖母这是想孙媳妇儿想疯了吗?”容姝儿道:“怎会看上她。”   明朗未见过容老夫人, 但在容府几年,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在明朗印象中, 那亦是位十分了不起的老人, 且跟她的祖母平生有些相似之处。同样在年轻时跟随丈夫南征北战, 为家族鞠躬尽瘁,丈夫离世后, 便一朝功成身退,回到家乡颐养天年。   与明朗祖母不同的是,容府后辈们对容老夫人十分敬重, 虽相隔千里,却书信往来,嘘寒问暖,仍就时常挂念着这位老长辈。   而容老夫人当年离京,一则因为身体,二则儿孙们希冀她能远离当时紊乱的朝堂纷争,安度晚年。除了这两则原因之外,其实还有另一重不为外人知的缘故。   “祖母希望兄长早日娶妻,”容姝儿道:“兄长却自有考量。祖母虽明白兄长的苦心,却不能接受,索性便眼不见心不烦,一走了之。临走前说,你一日不娶妻,我一日不回。本是想借此逼迫一下兄长,谁想几年过去,兄长依旧铁树不开花,估计祖母便急了。”   容姝儿嘟着嘴:“就算祖母急疯了,也不能什么人都塞给兄长吧。”   明朗听到此处,便有些明了。老人最关心儿孙的终身大事,容老夫人即使未急疯,想必一定非常期盼孙儿娶妻成家。奈何当年立下誓言,自不好拉下脸自己直接回来,便来了这一出。   老夫人的意图实在明白不过。   “唐玉钏那做派,那品性,哪一点配的上我兄长。”容姝儿兀自不满。   赵飞飞还未见过唐玉钏,倒不多发表言论,只道:“你兄长在你心里完美无瑕,有人配得上吗?按你与你兄长那喜好和脾性,只怕你这辈子要命中无嫂。”   容姝儿眉头一皱,要驳赵飞飞,忽然眼珠一转,又笑开来:“谁说的,我早有阿嫂人选了。”   说着嘻嘻笑着朝明朗努努嘴。   “我看来看去,还是小朗最合适做我阿嫂。除了她,再想不出旁的人了。”   这种话不是容姝儿第一次说了,自几年前容姝儿忽然兴起这个念头后,便时不时拿出来打趣一番。明朗已见怪不怪,听的麻木,只当一句笑谈。   然而如今听起来,却叫明朗蓦的心跳加速。   “你,你不要再乱开这种玩笑。”明朗抚额,耳廓微微发热:“叫人听见了,真的会误会。”   “误会什么。难道不是吗?”容姝儿道:“这几年你与我兄长走的最近,两人互不相厌,知根知底。走到一起,再顺理成章不过。这几年也你看到了,兄长那人如高岭之花,对外虽冷峻疏离,对自己人却是不错的。日后定会对你很好。”   明朗简直不知该如何接口。   一旁赵飞飞却道:“我不赞成小朗与你兄长。”   明朗与容姝儿齐齐看向赵飞飞。   赵飞飞道:“你兄长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他懂得如何真正对自己的女人好么——妻子与妹妹还是有区别的。或许他能与小朗做到相敬如宾,但要像我四哥四嫂那般恩爱却不大可能。诚然普通夫妻间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然不错,但小朗值得更好的。”   明朗颇为意外,想不到几人里看似最大咧的赵飞飞却有这般见解与心思。   容姝儿也被这番话镇住了,片刻后拧眉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兄长不懂。”   赵飞飞双手一摊,意思是你自己设想看看。   明朗脑中不由浮现出成亲后的容翡,清晨睁眼与她问声好,起床去上朝,傍晚归来,脱下外衣,明朗随手接过挂好,他更衣和净手时,明朗便吩咐摆饭,然后共坐桌前,就着烛光吃晚饭,互相说点今日的琐事。夜深浓重,两人再看看书,散散步,洗漱,熄灯,入睡……   好像跟如今也没什么区别……   好……好像也还……挺不错的……   容姝儿脑海中则出现一幕:   自家兄长早起上朝,明朗门前恭送,容翡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一个为国为民的伟岸背影。一忙便是整整一日,晚间还依旧公文在手,眉头紧锁。   明朗温柔上前,拿着本书想与他说说话。   容翡面容冷峻:“哪里不懂?先去抄写三遍。”   明朗:……   容翡:“府里有事?不懂的可去问管家或母亲。”   明朗:……   容翡:“还有事吗?无事便先歇了吧,不必等我。”   容翡:“睡不着?可去佛堂抄抄佛经。”   明朗:……   明朗孤零零的一人走向卧房,如花容颜渐渐苍老……   容姝儿不由打了个冷颤,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但让小朗这么度过一生,却实属有些造孽。   容姝儿被脑海中的画面冲击了一下,一时无法反驳赵飞飞,过了会儿方不服气道:“那你说,哪个更好的,能配小朗。”   本来几人在议的是谁配得上容翡,结果倏然转到了谁配得上明朗。明朗都有点哭笑不得了。   几人亲如姐妹,自然觉得自家姐妹天下第一好。   赵飞飞摸着下巴苦苦思索,京城年纪适合的贵族子弟她自然知晓不少,然而脑中转了一圈,末了,却不得不承认:“……综合来看,的确没有比你兄长更好的。”   想那京城中,家世相当的,却自身无甚大才能。文才尚可的,武学却无甚造诣。勉强算文武双全的,样貌上却又差了许多…… 这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果然非浪得虚名,不是随便何人能相提并论。   容姝儿十分得意。   却听赵飞飞道:“但这种事并非单纯看般配与否啊,最重要在于两情相悦。唯有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方能如我四哥四嫂那般。”   容姝儿一听,立刻转向明朗:“小朗,你不喜欢我哥吗?”   明朗:……   容姝儿与赵飞飞四只眼睛都看着明朗,明朗心中蓦然一跳,这一刹那,头脑竟然一片空白。   ……喜欢容翡吗……   赵飞飞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扯了一下容姝儿的衣袖:“这不妥,这话不应该问小朗,要问,也该先问你哥才对。”   容姝儿道:“我哥吗?他,他应该……”   话声渐渐不太有底气的低下去。一直以来,容翡身边除明朗外再无其他女孩儿,也未见容翡对其他人像对明朗那般。无疑明朗在容翡那里是特殊的。然而这几年容姝儿也长大不少,心智日驱成熟,思虑更为周全。   自家兄长对明朗好则好已,然而要说男女之情,却又好像没有任何明证……虽偶尔兄长看小朗的眼神,对小朗的态度,让她觉得不一般。然而想到兄长的性子,心思深沉,喜怒难辨,谁又能捉摸他真正的想法?   若他对明朗并无男女之情,这般说来,却要让明朗尴尬了。   容姝儿忽然意识这的确不妥,哪怕与明朗关系再好,也显得有点鲁莽了。   容姝儿看看明朗,又看看赵飞飞,举棋不定。   而明朗一颗心简直要提到嗓子眼,紧张的盯着容姝儿的唇,不知道它究竟会蹦出哪几个字眼。   却是赵飞飞开口,道:“你哥若有意,再问小朗,看她选择。若你哥……所以呢,这事暂且打住,不要叫小朗多想,我们姑娘家家的,最忌多想,自作多情。”   赵飞飞向来心直口快,又是为明朗着想,当下直言不讳。明朗听见这话,一颗心扑通落回腹中。   的确,自作多情什么的,不可取。   容姝儿叹口气,道:“可那个唐玉钏我真心不喜,但愿她早点识趣离开。”   赵飞飞摊手,却道:“既是你祖母让人来的,人又是个豁得出去的主,只怕没那么好打发。”   说的是,既是容老夫人刻意安排,大家都心知肚明,自不好从中阻拦,不管成与不成,面上至少都得客客气气……   赵飞飞嘿嘿一笑,颇为幸灾乐祸:“这容府,怕是要不安生了哦。”   容姝儿佯怒道:“你走!你别来了!”   “我哥定瞧不上她那样的,别担心。”容姝儿最后说道,也不知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谁听。   明朗并未到担心的程度,诚如容姝儿所说,她亦觉得容翡不会钟意唐玉钏。虽也不知他究竟钟意哪样的,但容翡若要娶妻,定不会是唐玉钏那般的。   她只是有点怅然。唐玉钏的到来,再一次正面而清晰的提醒她,容翡总是要娶妻成家的。   “看什么?”   几日后,晚饭时,明朗一直悄眼打量容翡,想从他面上看出点什么。容翡对唐玉钏之事仿佛没有任何反应,除那日在容夫人院里突兀的一眼后,之后便未再提起过。就好像没这个人一般。   “没什么。”明朗忙道。   通常只要被他抓住,他都不可能视而不见。容翡放下碗,停筷,抬眼看明朗,那意思很明显,有话就说。   明朗只好道:“你最近很忙啊。”   “嗯。”容翡道:“怎么了?”   明朗道:“这几日你都没去给容夫人请安……”   容府向来不爱应酬,但容夫人离京好几年,如今回来,有些人与事难免无法避开,这些时日便陆续有些访客,偶尔容夫人也须外出。   本来容府几房以前便分开吃住,眼下容夫人又忙,于是那日大家一起吃过一顿饭后,之后依旧恢复如初,各吃各的。   明朗便每日也还是跟从前一样,同容翡在小容园内吃。每日容夫人空闲时便去给请安。   容翡早上向来走的早,那时容夫人尚未起床,晚上容翡倘若回来的早,便过去问候一声,回来的晚,便免了。容府并不太注重这些,容夫人也心疼容翡忙,来不来请安都无所谓。   这些时日,容翡都回来的很晚,以至于一次都未去过容夫人院中。   容翡颔首:“嗯,忙。母亲说什么了?”   明朗摇摇头,容夫人倒没说什么,她犹疑片刻,还是说了:“……今日给容夫人请安时,碰上唐姑娘了,她问起你。”   唐玉钏住在容夫人偏院中,日常与容夫人在一处,明朗去请安时少不得要碰上她。   唐玉钏不大搭理明朗,明朗脾气好,天性友善,但也非毫无底线,自不会上赶着贴人家冷脸,只保持最基本的礼节,平素两人顶多点头而过。   不承想,今日唐玉钏却主动找明朗说话。   明朗方知,自上回初次见面后,之后唐玉钏竟是再未见到过容翡。   “唔。”容翡淡淡道:“问什么了。”   “我表哥近日很忙吗?都不见他人影。”明朗原话转述唐玉钏的话。那时唐玉钏捏着手帕,翘着兰花指,眼尾微微吊着,含着那么一丝嗔意,斜睨着明朗。   “你如何答的。”容翡对唐玉钏问什么仿佛并不太在意,只随意问道,反而对明朗的回答更有兴味,抬眸望着明朗。   那时容夫人也在,坐一旁喝茶,垂着眼,未说话,明朗便简单回道:“近日回来的是挺晚的。”   容翡:“然后?”   然后那唐玉钏便道:“这么忙啊。那我什么时候去看看表哥吧。你跟表哥住在一起,可知他何时方便呢?”   听到这里,容翡扬了扬眉,还是那句:   “你如何答的?”   “我们没住一起。我住侧院。”明朗认真朝唐玉钏道:“至于他何时方便,得问他本人。”   “我是不是有点无礼了。”明朗事后方觉是否过于直接,失礼了。当时唐玉钏的脸色便有点不好看。明朗本来犹疑到底要不要告诉容翡这件事,但唐玉钏既然问起,明朗若当做无事发生,什么都不说,反而有些奇怪。   “没有。”容翡却是笑了笑,道:“你答的很好。”   “哦。”明朗哦了一声,“那,你……”   那你本人会如何作答?   明朗心中暗道,并未问出口。   然而容翡却若心有灵犀,开口道:“没时间,不方便,无事勿扰。”   “哦。”   明朗低头,喝了口汤,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意识到这样仿佛有点不厚道,又忙压下去。   “下回碰到她,就这么告诉她。”容翡道。   “……要说还是你自己说吧。”明朗轻声道。不管怎样,唐玉钏是容府的客人,又带着老夫人的“懿旨”,明朗虽将容府当做家般,却知有些事以她的身份,不宜掺和,也正因为当做家般,没有计较唐玉钏的态度,仍旧尽力以礼相待。   “没时间见她。”容翡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道:“嗯,你不必说。”   容翡顿了顿,似想说什么,却仿佛又觉不妥,难得心念几转,过得片刻,道:“她只是客人,住不得几日。待忙过这段时间,我会处理,你不必理会她。”   夜晚的风依旧带着白日的热气,温暖的拂过灯下的两人。容翡的目光如院中的月色般,静静凝望明朗。   “也不要多想。”   最后他说。   不要多想什么?   明朗本没有多想,但容翡这么一说,却是心头一跳,忍不住要多想了……   明朗低头使劲喝汤,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了。   很显然,容翡对唐玉钏没有任何想法。但凡有一点意思,也不会这么多日不见一面,也很显然,日后也不打算与她所有牵扯。   然而那唐玉钏却十分执着,山不过来她便过去,几日后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70章 . 七十 七十   这日, 乌云密布,雨却迟迟未下,天气闷热无比。   容府花园中, 唐玉钏款步而行,身后两个侍女各持一把大团扇, 挥汗如雨给她扇风。   “看看这山,这湖, 这树, 这庭院。”唐玉钏说:“找遍烟州, 无一样能及。”   烟州也算富庶之地,唐玉钏自小见过不少华美园林府邸,自家太守府亦算个中翘楚。但与容国公府一比, 却不值一提。   何乃真正的高门大宅,何乃人间胜景,见了容府,方知其意。   “别说烟州,便是整个上安, 也无人能比。”一侍女奉承道。   “那容世子才真正无人能比, 天下无双呢。”另一侍女道:“以前就总听见人说,如今见到本尊, 方知真人远胜传闻, 当真惊艳决绝。”   唐玉钏眉头挑起, 显出得意神色:“那是自然!”她伸手画了个圈,然后纤纤玉指指向自己:“这府邸, 这人,以后都是我的!”   “是是是!日后姑娘成了上安第一夫人,只怕要羡煞烟州所有人。”   唐玉钏眉开眼笑。   跟她来的都是亲从心腹, 一侍女道:“只是,来了这么久,才见过世子一面,这般下去……”   唐玉钏登时沉下脸来。   “我不知道只见了一面么,要你提醒?!”   这话完全踩到了唐玉钏的痛处。   唐玉钏身为太守之女,身份金贵,又颇有几分艳色,只要她愿意,嘴巴稍微甜一点,露个笑脸,撒撒娇,很轻易就能讨人喜欢,将人哄的开开心心。容老夫人便是这般被她哄住的。   然而她这一套在容府却貌似吃不开。   容夫人对她的态度跟在烟州毫无区别,总维持在一种客气礼貌的范围内,丝毫不因为容老夫人的“明示暗示”而有所改变。其他两位夫人也一样,无论她怎样殷勤,对她都只是客客气气的。   而那几位容家小姐,包括稚龄的三小姐,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不甚搭理她,简直气死她了。   这便罢了,反正此行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表哥。只要得了表哥青睐,一切都不是问题。   然而,除却第一日见过一回后,这数日,竟再未见到他。   父亲早就有结亲的心思,自她得了容老夫人欢心,这趟竟主动让她来上安做客游玩,其意示不言而喻。家中上下,甚至烟州上下,谁不认为她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若失败而归,她岂不颜面扫地?   必须制造机会,接近表哥才行。最好能日日相见那种。   侍女道:“世子那人看着还挺清冷的,不过只要姑娘有机会与他多多相处,相信也定会拜倒在姑娘石榴裙下。”   唐玉钏一手扶腰,鼻腔中不屑的哼了一声,意思是那还用说。   “但世子太忙了,就连容夫人都难得见到世子一面。”一侍女道。   另一侍女道:“说起来,这府中最常与世子相见的,竟是那位冲喜娘子。两人同住小容园,每日都一起吃晚饭呢。”   “不知那冲喜娘子有何能耐,看样貌,倒极美……当然,还是比不上我们姑娘。”   唐玉钏停步,回头戳那侍女肩膀:“你再说你再说!”   这话简直又踩在唐玉钏心口。冲喜娘子其人,来之前她便已打听过,却并未放在心上,虽是“娘子”,但几年来都未“转正”,想必不过尔尔。   然而见到明朗其人,却叫唐玉钏蓦然心生警觉。   她没有想到,明朗竟那般美貌。外表的惊艳尚在其次,最主要是明朗身上那种纯天然的天真乖觉,澄澈娇憨,是她费尽心力,努力乔装,都无法比拟的。   这样一个人,放在容翡身边,如何能叫人放心。   她居然跟表哥一起住小容园。凭什么?   说到底不过一个外人,从前自己管不着,如今自己来了,这人就该识趣,主动让出位置。   忽听侍女道:“咦,那不是小容园吗?”   原来他们绕着湖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小容园。   唐玉钏看看湖畔青竹掩映的庭院,忽然心生一念,越想越觉得好,不由又眉开眼笑。   “正好,走,进去看看。”   天上无一丝风,金色的铃铛安静垂挂于门前,侧院内高大海棠树枝叶繁茂,另有杂树浓荫,天井里水车循环转动,水声潺潺,洒出一方凉意,红白锦鲤在碧绿荷叶下追逐嬉戏。   夏日太热,院中无人值守,一片静谧。这小小侧院犹如诗中世外桃源。   正厅房门倒是开着,门上挂着青色竹帘,唐玉钏的侍女前去叩门,绿水掀帘出来,惊讶道:“唐姑娘?”   此时明朗正在房中慢悠悠做晚饭。   夏日总是让人懒洋洋的,白日胃口欠佳,晚上则食欲大开。明朗便常午后煮一些粥,再做几道爽口凉菜,放到冰窖里镇着,容翡晚上回来吃正好。   今日她预备做个绿豆汤,荷叶鸡,拌醋芹,主食则为什锦凉面。到晚上再让厨房炒个酸辣藕片或弄道红烧鱼,两人食,有荤有素,冷热盘兼之。   什锦凉面是容翡的喜好,昨晚特地提起,于是明朗今日便着手来做。   这对她来说很简单,轻车熟路:先将面条煮至八分熟,凉水过凉。然后爆香辣椒,姜片,酱汁等红汁调料。   再选择各自爱吃的蔬菜,如黄瓜,木耳,芦笋,莴苣,土豆,豆芽,茄子等切丝煮熟,过水,齐齐码好,吃时浇上炒好的料,最后加上一点腌制的酸豆角,搅拌均匀,一碗色彩丰富,食材丰盛的凉面便制成,入口清爽可口,简直乃夏日开胃盛品。   明朗正做了一半,案桌上码着几样切好的菜丝。平常做饭多半在小厨房,偶尔少油烟的菜方在厅内做。   唐玉钏忽然来袭,明朗都未及收拾,诧异的起身。   唐玉钏走进房中,四下略略打量,顿时心中更生不满。   容国公府虽处事低调,却并不刻意朴素,当然,也不刻意铺张浪费,吃穿用度皆为符合身份的奢华,然而这小小侧院中,从题字挂画,以及所有摆设陈列,居然也都件件上等珍品,甚至其中某些,比他人房中之物还要精致稀罕。   唐玉钏眼中闪过一抹嫉色,目光落在案桌上,又看看明朗身上的围布,撇撇嘴,道:“好歹也是千金小姐,居然学卑贱的厨娘。”   明朗扬眉,无论怎样,来着是客,她原本正要去净手,好生请唐玉钏上坐,听见这话,便停下来。   这人忽然上门是为何?无论做什么,肯定来者不善。   明朗开口,彬彬有礼:“衣食住行乃世人生活所需,从业者们为人们提供便利,何来卑贱之说。厨娘在大雍更历来受人尊敬,朝廷还曾公开嘉奖过几位厨娘,唐姑娘不知?”   唐玉钏挑挑眉,不以为然。   绿水这时一旁道:“唐姑娘有所不知,公子最爱吃我们姑娘做的菜,这几年,公子的身体可都是我们家姑娘给养好的。”   这话说的有点夸张了。但若深究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容翡从前饮食不大规律,且吃的很少。与明朗一起吃饭后,至少一日里有一顿吃的很好,而有明朗作陪,饭量也相较更好一点。明朗对容翡的口味了如指掌,厨房里做饭时,只要问问她,便不会出错。   这几年,容翡的身形线条显而易见精实许多,不复从前的瘦削。   唐玉钏脸色一变,然而下一瞬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只见她眼珠子一转,忽绽开个笑脸:“是吗?表哥最爱吃什么菜?你教我可以吗?”   明朗:……   众人:……   明朗尚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人,其变脸速度与所思所想,都非常人所能及,简直一时让人不能应付。   唐玉钏显然也不过随口一说,不可能真屈尊降贵去做那“卑贱”之事,她真正的诉求并不在此,接着道:“罢了,不难为你,不过,另有一事,你可不能拒绝。”   “何事?”明朗露出询问的眼神,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才是唐玉钏今日上门的真正目的。   只听唐玉钏堂堂开口道:“这个侧院我十分喜欢,想要住进来。你能割爱吗?”   她用词客气,面上神情却带着不容置喙,仿佛只是来知会一声。   房中一时寂静,连带着下人们都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各自的耳朵。   这唐玉钏挑宅院也就罢了,容府庭院众多,却为何偏偏要争有主之地。她的目的昭然若揭,这大概也算一种勇气,然而叫人委实不能苟同这种勇气。这实在无礼,让人啼笑皆非。   绿水预言,明朗却摆摆手。   明朗想了一想,问道:“是容夫人让你来的吗?”   唐玉钏面上马上露出些许不自然,不满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管那么多做什么。”   明朗便明白了,此事定是唐玉钏自己突发奇想,容夫人等根本不知晓,否则怎会让她自己前来。   见她未即刻同意,唐玉钏脸色便不好看,柳眉倒竖,“难道你不知我是谁?可是老夫人请我来作客的,老夫人说了,让我将容府当自己家一般。这么个小院子,我平日还不放在眼里,要不是为了……,哼,才懒得与你说。”   唐玉钏眉梢抬起,神态高高在上,道:“如今好好与你商量,你可别不识抬举,得罪了本姑娘,没你好果子吃。”   绿水等人气的不行,这唐姑娘真正仗势欺人,说话忒不客气,再怎样,明朗亦是伯爵府的,如何能这般折辱。欲要开口,却被明朗眼神示意,制止了。   明朗反而没那么生气。若唐玉钏温婉娴静,跟她笑脸相对,姐妹相称,那反而才比较可怕。   眼前的唐玉钏只让她觉得有点无奈。   身为太守府之女,再怎样也读过几日书,不至于这般无礼荒唐。想来是家中骄纵,从小被捧着长大,为所欲为惯了,到了外头也难改其脾性,想要什么,便理所当然的提出要求,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明朗向来脾气好,与人为善,尽管小私心里对唐玉钏的到来确实有点不舒服,却从不曾露出半分来。对唐玉钏始终以礼相待,但如今唐玉钏却找上门,这般不客气这般无理,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事不关身份,不关任何私心,仅作为这小侧院主人的回应。   明朗仍带着微微笑意,朝唐玉钏道:“我不愿意。”   “什么?!”唐玉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朗耐心的正色道:“我说,爱不能割。”   唐玉钏:……   明朗揉了揉鼻尖:“我的意思是:不能割爱。这侧院我不能让出来。”   “你!”唐玉钏怒起。 第71章 . 七一 七一   “你!”唐玉钏怒起, 万万没想到明朗居然拒绝的这般干脆直接,道:“为何不愿意?难不成你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虽你是冲喜娘子, 但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且你不过伯爵府不受宠的庶女,绝入不了老夫人之眼, 莫要自取其辱,你……”   她话未说完, 外头忽插|进|来一女声, 打断唐玉钏。   “谁在乱吠?!”   门帘一掀, 赵飞飞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拎鞭,冷着脸大步走进来。   “刚你在讲话?”赵飞飞站到唐玉钏面前, 冷冷问道。   唐玉钏正要发作,一旁绿水等人却齐齐过来,跪地行礼,口中呼道:“公主有礼,问公主安。”   这些虚礼平日里早被赵飞飞免了, 今日却站在那里, 坦然受了。   唐玉钏顿时瞪大双眼。她身为太守嫡女,又受容老夫人喜爱, 众星捧月, 为所欲为, 也可算烟州当地土公主了。   然而今日遇到的却是真正的公主,登时气势全消。   唐玉钏面色一变, 忙俯身行礼,两位侍女紧随跪拜在地。   “民女玉钏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赵飞飞居高临下瞧着唐玉钏, 并不叫起,只冷声道:“你想住这院子?”   唐玉钏不敢说话。   赵飞飞道:“这院子是容夫人和容世子亲自安排给小朗的,你若想要,便去找他们,怎么跑来找小朗?是太不懂规矩,还是当小朗好欺负?”   唐玉钏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道:“……没有,我开玩笑的。”   赵飞飞道:“倒的确好笑。告诉你,就算容夫人和容世子同意,我也不许。为何?因我喜欢这院子,日日都要来坐一会儿。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这个人我不大喜欢,以后不要再踏足此院,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唐玉钏跋扈惯了,想要什么,想说什么,从来直言不讳,结果却来了个比她更嚣张跋扈,更直言不讳的,将她方才狂妄荒唐的威胁之语原路还了回去,她却敢怒不敢言,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服吗?你大可去跟容夫人告状,抑或去跟我父皇告状,我等着。”   唐玉钏忙摆手道:“公主说笑了。”   “那便出去吧,我要跟小朗玩了。”赵飞飞挥了挥鞭子。   “是。民女告退。”   唐玉钏方才那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态度完全变了,她知道容家几位姑娘跟明朗关系不错,万万没想到明朗背后居然还有个大公主……   唐玉钏热汗津津,被侍女扶着,狼狈离去。   一行人脚步声远去,赵飞飞面上已换回平日那副神色,绿水笑吟吟的过来,“公主快坐,奴婢去给您煮茶。”分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热情。   赵飞飞大喇喇往榻上一坐,道:“好说好说。我这公主可算有用武之地了。”   明朗自赵飞飞进来后,便再未说一个字——根本用不着她开口,而她的态度也已明确表达。明朗转身对赵飞飞福了一福:“参见公主。公主今日想吃什么,民女给您做。”   赵飞飞道:“朗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明朗点头:“天上地下,只要朗儿做的出。”   赵飞飞摸着下巴,状若认真的想了想,最后指着那案桌,到:“便先来碗面吧。不要葱,多肉多辣,嗯,醋也要多一点。”   “好嘞!”   明朗笑起来,转身去给赵飞飞调制。   她们几个之间很少说谢谢,就像吵架后也不怎么说对不起一样。明朗笑道:“你刚刚好厉害,真像个公主。”   “我本来就是公主好吗。”赵飞飞道:“告诉你,对付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以霸制霸”,蛮横镇压,压到她服,不服也憋着。”   明朗明白赵飞飞的意思。这世上,总有人趋炎附势喜欢仗势欺人,越是这样的人,遇到更权贵更强大的,越发卑躬屈膝,真是可恨又可怜。方才赵飞飞全无废话,直接以身份碾压,短短片刻内,便行之有效的解决了唐玉钏。   明朗已许久未见赵飞飞这般霸气嚣张的怼人了,这种霸气一般人学不来。不过即便赵飞飞没来,明朗也不会妥协,没在怕的。   “她那些鬼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赵飞飞喝着茶,朝明朗道:“你的身份没有问题,不会影响什么。我堂堂长公主的姐妹,谁敢嫌弃?而且,”   赵飞飞顿了一顿,接着道:“倘若真……容翡那人,也不会在乎那些。容老夫人那里……你也不必担心。”   明朗:……   明朗反应过来后不禁俏脸一红,什么身份,容老夫人的,她根本还没想到那里去。她与容翡……最近怎么老是说她和容翡呢。却也明白赵飞飞是在宽慰她,怕她心情受影响。   事实上明朗一直提醒自己,打趣归打趣,有些事女孩子切忌太过多意多想,更不可上赶着……因而倒还没想那么多,听赵飞飞这样维护,明朗心中暖暖的。   “面好了,快吃吧。”   赵飞飞一看,说:“再加点辣!”   明朗道:“你马上要到那几日了,不宜多辣。”   “好吧。”赵飞飞只好作罢,忍不住伸手捏住明朗面颊:“不枉姐妹一场,这事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明朗被捏的两颊嘟起,如包子一般。   “明明都是姑娘家,怎么你脸就这么软。”赵飞飞一手捏明朗,一手摸摸自己的脸,相比之下,明朗的手感实在太好了。   “……痛,别……聂了。”明朗挣扎。   “嘿嘿,好玩儿,好软。再让我捏下,以后一辈子都护着你。”赵飞飞干脆双手揉捏,如揉面团般揉来揉去。   明朗欲反击,奈何武力值不够,双手在空中乱抓,就是抓不到赵飞飞:“呜呜呜,晃收……”   惨败。   容殊儿听过这件事后哈哈大笑:“难怪她昨日午后便闭门不出,晚饭也未吃,原来如此。公主威武!”   此事对唐玉钏来说定打击甚大,却不好去告状。对方是惹不起的公主,说出来只是落她自己颜面而已。   “我就说嘛,自古表妹多古怪。这唐玉钏不容小觑啊。不过经我们公主“□□”,想来会消停消停,至少不敢再来这小容园了。”   明朗也如此觉得。   然而事实证明,她们都低估了表妹的坚韧与勇敢。   这一日,临近傍晚,容殊儿和赵飞飞正要离开,小容园内忽然传出一阵嘈杂,似有人在争论。   所有人都觉诧异,谁敢在小容园里生事?   明朗让人去看看。很快,正院一小厮来报。   小厮一脸无奈。   “是那唐姑娘来了。”   她还敢来?这却是唐玉钏的狡猾之处,赵飞飞勒令她不准踏入侧院,如今她人在正院,便算不得违规。小聪明是一方面,如此迅速从打击中复原的能力,锲而不舍的精神更是了得。   “唐姑娘煲了汤,说特地送来给公子。”小厮道:“她非要等公子回来,便只好让她进了屋。”   唐玉钏毕竟是客,且身份也算特殊,下人们岂敢得罪。她坚持要进去等,小厮们只好放她进门,小心伺候着。唐玉钏在房中坐了片刻,只坐不住,去园子里转了一道,便说要去书房里看看。   那书房向来是容府重地,下人们自不敢随便放人入内。好说歹说了半天,唐玉钏就是不听,坚持要去。   这便争了起来。   “本姑娘只不过想进去看看书,又不做什么,如何就不能进了?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我是表哥的表妹,半个容家人!算外人吗?!”唐玉钏说。   常德不在,领头的小厮也十分强硬,堵在门口,无论唐玉钏说什么,就是不让开,惹的唐玉钏大怒。   “公主殿下,两位姑娘,您们评评理,这事儿真不是我们下人不懂变通,实乃因为那书房为机要之地,小的们担待不起。唐姑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小厮无奈又愤然。   想当初,明姑娘刚住下时,也曾煲汤送饭来,但从来都是放下东西就走,绝不擅自逗留。一开始未被允许踏入书房,她也从未强求过。每回见了仆役们,无论谁,都客客气气,绝不为难,打心眼里的友善和气,这么多年来,未见对小容园正院侧院任何一个下人打骂过。   不像这唐姑娘,这才哪儿跟哪儿呢,便架子十足,气势夺人。   她这样的人做了容家主母,只怕容府上下都没好日子过。还是明姑娘好。   明朗与赵飞飞等人面面相觑,面上皆是难以言说的神色。   “我再去会会她。”赵飞飞道。   说着摩拳擦掌,就要起身,容姝儿却眼珠滴溜溜一转,拉住赵飞飞,对那小厮道:“唐姑娘若非要进去,你们便让他进去吧。”   小厮吓道:“这可不敢,公子回来,如何交待?”   容姝儿道:“兄长回来,自然会有交待,却并非你们交待。你且别怕,放心,保证你们无事。”   明朗眼睁睁看见容姝儿与赵飞飞对视一眼,彼此嘴角一勾,露出她们每次要恶作剧或干坏事时的那种熟悉的默契笑容。   “你们要干什么?”明朗慢了半拍。   “且等着吧,有好戏。”   唐玉钏如愿以偿进了书房,恼怒转为得意洋洋,看来那些下人总算还剩点眼色,什么机要重地,以后她做了主母,哪里进不得?   书房中书籍累累,唐玉钏其实根本不想看书,不过是借口罢了,她随手翻了两本,便兴致缺缺。守门小厮在门口小心警示的盯着,唐玉钏努努嘴,虽无聊,但好不容易进来,岂能轻易出去。   房中两只书桌,一大一小,遥遥相对,可以想见,各自端坐桌后的人,一抬眼便可以看见对方。唐玉钏撇撇嘴,走到那小书桌前,踢了一脚。   她在房中走来走去,势必今日一定要等到表哥。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容翡今日竟回来的挺早。   唐玉钏拢了拢发,挺挺胸|膛,喜滋滋迎出去。   院中,人影重重,一行人朝正院而来。   容姝儿的声音:“哥,今日明朗做了螃蟹,飞飞不回去了,晚饭便让我们和你们一起吃,享享口福呗。”   容翡着绯色朝袍,走在最前头,明朗几个跟在后面,说说笑笑的。容姝儿如此说,容翡自没有拒绝的道理,点点头。反正赵飞飞,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走至正厅门口,容翡忽然停下脚步,侧首望向书房的方向,发现了不妥。晚饭还未用,不到进书房之时,书房却是灯火通明。   “谁在那里?”常德赶紧问。   “……是唐姑娘。”小厮低头如实答道。   恰在此时,唐玉钏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遥遥朝容翡一福:“表哥!”   少女的身段在烛光下显得娉婷婀娜,声音柔媚似水。 第72章 . 七二 七二   容翡顿了一顿, 抬步往书房行去。   明朗忽然心中一紧,赵飞飞与容姝儿却面带笑意,一副兴致盎然看好戏的表情, 两人挽着明朗,齐齐跟过去。   唐玉钏站在书房门前, 眼看众人行至眼前,见到后头明朗三人, 眼中闪过不屑, 对赵飞飞行了礼, 便不再管她们,盈盈双目凝视在容翡身上。   “表哥,你回来啦。”   一身朝服的容翡身姿笔挺, 淡化了五官的俊美,却更添内敛之气,权臣之态,非一般世家子弟能比,唐玉钏只看的面颊发红, 这般出色的男子, 为他受点委屈,主动一点也是应该的。   “表哥, 钏儿等你好……”唐玉钏面带娇羞, 正要再说, 容翡却开口打断了她。   然而却不是对她说话。   “谁放人进来的?”   容翡冷声问道。   彼时容翡站在书房门外,明朗三人亦在另一侧, 唐玉钏则在书房内门边。他口中的“人”不言而喻。   一众仆从立即跪地,“公子恕罪。”   “书房重地,闲人免进, 不知规矩?”容翡问道。   领头小厮忙回知道。   容翡面无表情,道:“那便是明知故犯,失职失责,来人。”   唐玉钏笑容僵住,傻了。   “表哥,钏儿……”   容翡却仿佛未听见,亦未看见她一般,只冷声道:“来人,拖出去……”   仆从们顿时骇然,匍匐在地,连连告罪求饶。   明朗着急,正要出声,容姝儿却抢先道:“哎,兄长,手下留情,这事儿可不能怪他们。”她笑道:“唐姑娘是容府贵客,她要想做什么,下人们岂能阻拦?”   唐玉钏差点就点头,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   容翡眉眼低垂,问:“可告知唐姑娘规矩?”   领头小厮忙道:“回公子,不敢相瞒,小的们再三告知……但唐姑娘看书之愿望十分迫切,小的们实在……实在不能拦住……”   能在小容园当差的人,即便非个个人精,至少够机灵。虽不好得罪客人,但认清形势,摸清主子心意,以及保住自身性命才更重要,当下回话毫不含糊。   容翡这方抬眸,朝唐玉钏看去。   “他们所说,可是事实?”   廊下几步一灯,亮如白昼,照出容翡英俊的面孔,他面上看似平静无波,然而那话语和目光都十分冰冷,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叫唐玉钏情不自禁退后一步。   “表哥,我……”   “他们可清楚告知你此处规矩?”容翡淡声道。   唐玉钏不敢不承认,“说,说了。”   “哦?那唐姑娘是没听明白?”容翡冷冷注视着唐玉钏。   “……不是,我,我,”唐玉钏在那目光之下,脑中一片空白,“我急着想找一本书。”   容翡:“什么书?”   唐玉钏:“三字经!”   赵飞飞不厚道的噗嗤笑出来。   容翡却神色如常,看了常德一眼,常德立刻进去,须臾,拿着本三字经出来,在容翡示意下,递到唐玉钏跟前。   “唐姑娘,您要的书。”常德恭恭敬敬。   唐玉钏咬牙接过。那书简直烫手。   “还要什么?”容翡面无表情又问了一句。   唐玉钏哪里还敢要,忙不迭摇头,没了没了。   容翡便道:“常德,送唐姑娘回去。”   常德就在门边,立刻一抬手,“唐姑娘,请。”   “啊?”唐玉钏完完全全傻了,万万没想到,容翡竟就要这般送她回去,既不听她解释,也不同她多讲:“表哥表哥,我……”   容翡却未再看她,转而目光冷冷巡视一圈,道:“从今日起,再有擅入书房者,可打,可杀!”容翡眼风一扫赵飞飞,道:“不论谁。”   赵飞飞立刻识趣道:“别看我。我可没那么蠢,明知禁地还非去闯,哪怕是公主,也不是人人会给脸呐。”   唐玉钏:……   唐玉钏只觉这一切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的预想里,容翡见自己前来送汤,苦苦等他归来,便充满感动,继而她娇羞问候,接着攀谈,感情慢慢递进……至少,也该说声谢谢,无论如何,绝非眼前这般森然冷酷的局面。   她虽嚣张鲁莽却也不算太蠢,容翡那命令显然说给她听。   以前她便听过关于他的一些传闻,例如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玉面罗刹等,她并未当回事,总觉那只是传闻,抑或是男人间的事,对女人,尤其对她这样身份与关系女人,断不会出现那一面。她便也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的客人,料准容翡再怎样,也会给几分颜面。   然则这一刻,容翡的眼神却让她意识到,若她再犯,他真会来真的。   从来只有她威胁和吓唬别人,如今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背上顷刻间竟冒出一层冷汗。   殊不知,这房中并非她一人紧张。明朗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当初进府时,容翡于昏迷中初醒,杖毙作乱者时的情景。   那时容翡尚病体虚弱,已然露出杀伐决断,冷静凛然的一面。几年过去,他愈发内敛深沉,若说从前还微透锋芒,如今却如同一把上古宝剑,不必出鞘,其剑气便能杀人于无形。   不必疾言厉色,不必虚张声势,一身朝服的容翡,就那么站在那儿,一个眼神,便气场全开,释放出强大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   不光唐玉钏,就连明朗与赵飞飞等看热闹的几人,都不觉敛住呼吸,莫名紧张。   容翡说完后,房中陷入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常德再次恭请:“唐姑娘?请。”   唐玉钏背上冷汗津津,面色发白,若说先前在赵飞飞处经受的刺激不小,此刻便是致命的打击。   她从小骄纵惯了,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何时受过这样,这样的侮辱。   众目睽睽之下,唐玉钏跨过门槛,从书房中走出,这是她第一次,亦可能最后一次踏进这书房了。唐玉钏忽然看见门外的明朗等人,心中登时激荡。   耻辱变成了恼怒,不甘。   “她为何就能进来?!”   唐玉钏指着明朗,朝容翡问道。容姝儿身为容府人,自不用说,赵飞飞是公主,也不必说。那明朗呢。唐玉钏好歹算容府亲戚,明朗却彻底是个外人。   明朗没想到忽然扯到自己身上,无奈之余,又十分佩服唐玉钏的勇气,寻常人早就吓跑了。   然被唐玉钏这么一问,明朗不由想起她曾经也被拒之门外,是何时被允入内的?好似忽然就可以了,然后便一直来去自如,自如的她都几乎忘记了,这书房实是小容园的一片禁地。   容姝儿与容静儿当初来还特地请示过容翡。而赵飞飞迄今为止,都未曾入内过,当然,主要是她本身对这世上所有书房书阁之类的都兴趣寥寥,压根不想进。   明朗为何可以来。   唐玉钏发出愤怒的灵魂之问。   这种问题通常得不到回应,以容翡脾性,自是懒得解释,但不知为何,明朗却忽然有点紧张。   她看向容翡,容翡仿若轻飘飘的掠过来一眼,转瞬移开。   “她不一样。”   容翡竟回答了,这样答道。   “哪里不一样?!”唐玉钏追问道。   这一下,莫说明朗,便是赵飞飞与容姝儿,都不由对唐玉钏生出敬意。两人意外而兴奋的交换了个眼神。   无礼鲁莽也有无礼鲁莽的好处,这唐玉钏竟无知无畏,步步紧逼,问出了一般人不敢问不好问的问题。   明朗一看赵飞飞与容姝儿,岂不明白两人的心思,当即有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还看热闹……然而她的心跳却不可抑制的加快。   夜色如水,明月照大地,温柔皎洁的月光铺洒而下,远处传来偶尔几声蛙鸣,小容园安静如斯,所有人屏声静气,仿若等待戏台上一场大戏拉开帷幕。   容翡眉头微拧,一手负在身后,修长五指无意识的握紧,又松开,再握紧……   “我便是死也要死的明白,表哥,你说,她哪里不一样了。”唐玉钏终于不再钏儿钏儿的了。   容姝儿:说啊,快说啊!   赵飞飞:说说说!快说!   明朗心快提到嗓子眼,又紧张又有种莫名的羞怯。然则这时候她不便插言,唐玉钏本就针对她,只怕她一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导致局面更不好看。   她不一样。   这是容翡随口一说,还是在他心中,自己真的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占据着特殊的位置?明朗的目光凝在容翡脸上,此刻,最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或许已不是唐玉钏。   “哪里都不一样。”容翡最后道。   容姝儿:……!   赵飞飞:……!   哪里是哪里啊?!你倒是说啊!   两人简直要抓狂,这就跟酒肆中的说书人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有什么区别?!而问题更在于,说书人第二日依旧在那里,花几个小钱便能接着听,眼前这幕戏却是可遇不可求,百年难得一遇啊!   明朗则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唐玉钏也不满意如此像敷衍的回答,正要再说,容翡却明显已用尽耐心,不愿再多说,眸光一冷,道:“常德,送客!”   唐玉钏终于走了。   赵飞飞与容姝儿本只以吃饭的借口过来看热闹而已,热闹看完,便不愿再装,纷纷道好像不饿了,不如回侧院去吃点瓜果吧。   她们两人今日都在侧院中留宿,明朗便一起回去。回去之前,先进厅内帮忙摆好晚饭。今日倒的确做了螃蟹,螃蟹不可多吃,她按容翡的饭量留下几只,其他的则赏了佣人。   “小朗。”   明朗最后一个离开,出门之际,容翡忽然叫住她。   明朗闻声回头。她在门边,容翡站在厅内,四目相望。   明朗心中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跟容翡这么一对视,被他这么一叫,顿时又提起来。   “什么?”   容翡方才面对唐玉钏时的冷峻已被另一种神情取代,那是他身上十分罕见的犹疑。   “没生气?”容翡望着明朗,端详她的神情。   生气?明朗以为他问的是唐玉钏擅闯书房之事,便摇摇头:“没呀。”即便生气,但此事之结果已大快人心,还有什么好气的。   容翡听了这话,一时没有说话。   明朗便看着他,以为他还有话说,两人就这么相对了一会儿,容翡道:“没事了,去吧。”   “哦。那我走了。”   明朗转身,离开。   容翡站在原地,看着明朗身影消失,而后凝望着门前那月光,出神了片刻,许久后,面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自嘲。 第73章 . 七三 七三   “嘿嘿, 见识到我兄长的厉害了吧。”   回到侧院后,容姝儿犹在回味。   “如今算是明白为何你兄长倾慕者众多,身边却干干净净杳无一人。”赵飞飞道:“就你兄长这手起刀落丝毫不留颜面的狠辣劲儿, 哪个姑娘受得住。”   “当断则断,干净利落, 这方是君子之为,”容姝儿道:“对唐玉钏是不客气了些, 那也是她自找的。其他姑娘可不像她这般。我兄长心中有数, 自有分寸, 你看这些年,虽有人说他冷面冷心,可有人说过他无礼?”   “找夫君呐, 就得找我兄长这般的。”最后容姝儿得出结论。说着朝明朗一瞥。   赵飞飞微耸肩。   本来她并不赞成容姝儿的想法,然而那日两人辩论一番后,表面上似乎她说服了容姝儿,回去后却越想越觉得,明朗若要嫁人, 好像嫁给谁都不放心, 都不甚满意,比来比去, 竟找不到个比容翡更合适的。   ……十分的胃疼。   她依旧持保留态度, 但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反对, 结合今日之见,再回想昔年种种, 这么一看,容翡对明朗与对其他女子貌似真是天壤之别,至于这“别”究竟“别”在哪里, 或许还有待观察。便,顺其自然吧。   情之一字,向来不可捉摸。   明朗听着二人闲话,心不在焉,心思尚盘旋在方才离开正院时容翡叫住她的那一刻。他分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这么一想,这样的情景已不是第一次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仿佛便隔了些什么,再不像从前那般畅所欲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又不是疏远不愉快的隔阂,而是一种微妙的,仿佛想说,又不能说,不好说,不知如何说……   刚刚容翡想说什么呢?   解释唐玉钏的那个问题:她到底有何不一样,或者说明那只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明朗不知道自己想听到哪种,但想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不要多想,明朗告诫自己,自作多情,贪奢过多,皆不可取。   翌日,容夫人派人来唤明朗。   明朗倒不意外。昨日之事动静太大,更比上回严重许多,即便唐玉钏自己不说,也不可能瞒了过去。当时只觉痛快,事后想来,无论怎样,唐玉钏是客,容夫人若要怪罪,替唐玉钏讨回一点颜面,倒也合理。   这事貌似与明朗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朗有点忐忑,不知容夫人会如何责骂。   然而事情出乎明朗意外。   明朗来到容夫人院中,却未见唐玉钏其人,容夫人一脸笑意:“来,过来坐。”   明朗依言坐下。   “今日找你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明朗挺直背,心道要来了吗?   容夫人却笑起来,“这般紧张做什么?放轻松些,来,坐近一点,回来后还没好好看看你呢。”   容夫人拉住明朗的手,笑吟吟端详明朗。   明朗温顺让容夫人握着,抬眸,亦对着容夫人展颜一笑。外头日光灿烂,天空湛蓝,这笑容让容夫人想起初见明朗时的模样。小小的女孩儿,文静沉默,眼神澄净,纯真,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小女孩儿长大了,曾经的那点儿沉郁消失殆尽,留下惊艳的面容,以及依旧如孩童般的纯净。   “真是大姑娘了。”容夫人感叹道。   明朗笑一笑,露出点不好意思。   “大姑娘留不住咯。”容夫人笑道:“今日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对未来夫家,你可有什么想法?”   房中下人都摒退,唯留下个张嬷嬷,亦笑眯眯的看着明朗。   “夫人这般直接,可别吓到明姑娘。”张嬷嬷道。   明朗确实被吓到了,她蓦然僵住,笑脸褪去,万万没想到,容夫人竟是说这事。   容夫人道:“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如今回来,这事自然要办。”   明朗一时无措,道:“我……这……静儿姐姐和姝儿她们……都还未……夫人不必先为我操心。”   容夫人道:“静儿最大,理应她先。也不瞒你,她已有意中人选,只待时机成熟,便将出嫁。”   明朗此时方知,原来容静儿幼年随她母亲回乡探亲时,结识族中一少年,多年来,两人一直鸿雁传书,不曾断了联系。年岁渐长,感情日笃,三夫人却不太愿意,她自异族嫁来,女儿生于上安长于上安,如今再嫁回对她来说几乎完全陌生的族地,必要吃些苦,且自此离家万里,如何舍得。   静儿与母亲各自执拗。   容夫人知晓后,与她们母女二人相谈一番,三夫人总算松了口。   “至于姝儿,她自然也要相看,她母亲在,倒不急于一时,慢慢看着。”容夫人微微一顿,朝明朗道:“你这边,我不放心你的家人。”   当年明府的种种,容夫人俱已知晓,对于容翡的做法,她十分支持。既是她家的冲喜娘子,来到容府,便该由容府好生护着。这么好的姑娘,岂容明府人糟蹋。   容夫人回来后,明夫人便递了贴子,想要登门一叙,容夫人客气的回绝了。有心打听过明夫人真正的为人,像她那样的人,即便现在将明朗送回,她迫于容府压力,或许不敢再苛待明朗,但在明朗的婚事上,绝不会上心,或者说不会安好心。待到时一切成定局,便为时已晚。   “所以想来想去,哪怕僭越,也得为你做主。”   论起来,能让容国公府出面说亲,无论谁看,也算一桩殊荣,又是她家冲喜娘子,倒也不算奇怪。   明朗听着,心中既是感动,又是迷惘,心慌。   这世上除了祖母外,怕是再无人能如容夫人这般为她了。她在做一个母亲的事。这令她感动,然而……   这也意味着,她无法拒绝。   再无逃避和侥幸的余地。   “以前听你嬷嬷说,待你成人便要带你回扁州。扁州我们容府倒也有些关系,但到底不如留在上安便宜,大小事都能关照到。”容夫人道:“不过抉择在你——如今你和你嬷嬷想法可有变?”   这的确是明朗与安嬷嬷曾经的打算,如今呢?安嬷嬷向来由着她,并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一切皆在明朗心念间。   明朗没有想很久,这个问题,早就有答案。   “我想留在上安。”   如今的上安已与她初来时的印象截然不同,变的温暖,明亮,美好,有了许多她喜欢和留恋不舍的东西。   明朗说完,看得出容夫人松了口气,显出真心实意的高兴。   “那便好。”容夫人欣然道:“那这事便这么说定了——你若不嫌弃,你的终身大事便交由我,交由我们容府吧。”   “阿翡的婚事我管不着,他太有主张,便由他自己去吧。你的我可得好好筹看筹看。”   容夫人忽的想起自家儿子,以及那唐玉钏。她早跟老夫人说过这事成不了,不会有结果,老夫人不信邪,非要试试……   看看如今这番折腾,还得费力安抚哭哭啼啼的唐玉钏,好歹是客。简直无事找事。   想到此处,容夫人不禁微叹口气。   要说喜欢,眼前的女孩儿她最喜欢。从小便乖觉懂事,却又不卑怯懦弱,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柔和而温暖的东西,于黑暗淤泥中亦能保有本真,心向光明,在阳光下却会收敛锋芒,不与争锋。   这样的人,常使人望之便心生愉悦,处之则如沐春风。   这或许不是什么大本事,然而却是一种难得的珍贵的特质,有些人一辈子不曾拥有,有些人成年后便悄然遗失……   他们容府无须靠裙带关系来增强实力,至少在这一代,容夫人并不在意这点,丈夫与儿子一武一文,重权在握,各有本事。她只希望阿翡能找个真正称心如意的妻子。   明朗这般的,再好不过。   容夫人走时一再叮嘱容翡多关照明朗,让明朗多与容翡接触,便是存了这心思。这几年下来,阿翡对明朗确与旁人不同,两人关系亲厚。   然亲则亲已,却又貌似未到男女之情。   几年朝夕相处都未曾生情,看来两人都确无其意了。   白瞎了那几年!   “京城中青年才俊还是不少的。家世嘛,倒在其次,”反正日后有容国公府扶持着,虽不能说就此平步青云,但也决计不会差。容夫人认真道:“主要还在人品德性。小朗,你可有想法?”   容夫人乐呵呵道:“这里也没有旁人,不必害羞,你尽可放心跟我说。”   明朗勉强笑笑,慌乱盖过娇羞,一时失语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   她能说什么呢?   容夫人一片真心,为她尽心打算认真筹谋,若如一口回绝,岂非不识好歹,又伤人心?   且她又能如何回绝。   我不想嫁人,想永远陪在你们身边。如容静儿容殊儿的女儿身份可以这般撒娇,然则也只可挡一时,无人会当真。   我哪里都不去,待想嫁人时方嫁人,且只嫁我想嫁之人。赵飞飞定会这般豪言壮语。明朗却不能这般不羁,容府不可能真的留她一辈子。   况且,想嫁之人……   明朗心乱如麻,仿佛一团毛线,扯不清理不顺,又仿若一叶扁舟摇曳于湖面,大雾笼罩,难辨方向,不知西东……   有些东西,不敢贸然出口,一旦出口,或许便意味着失去。明朗实在珍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实在不愿毁掉和失去他们。   明朗望着容夫人期待的眼神,张了张唇。   几日后,容翡从外归来,天色难得尚早,想起好些日子未到容夫人处,便脚下一转,往容夫人院中去。   容夫人正与张嬷嬷兴致勃勃说着话。   “母亲。”容翡见过礼,笑道:“何事这么高兴?”   容夫人满面笑容:“阿翡,你来得正好。羽林卫的陆校尉你可认识?”   容翡颔首:“见过。”   “太好了!”容夫人高兴道:“此人样貌身高皆不错,只不知私下脾性如何,品性可端?”   容翡一瞥容夫人手中名册,只见上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列着陆校尉的身高家世生平种种,旁还有一页画像,顿时了然。   “此人宫中常驻守卫,身手不凡,尽忠职守,今年刚升了职,至于其他,倒不太清楚。”   容翡随口道:“是为殊儿?”   容夫人答道:“不是殊儿。”   “静儿?”容翡微抬眉,容静儿之事他亦知晓。   “也不是,”容夫人笑着道:“是为小朗。”   容翡正喝茶,忽的顿住,蓦然抬眸,仿佛未听清。   “谁?”   “小朗啊。”容夫人道:“她跟殊儿一般大,也是说亲的年纪了。自上回那事后,虽说明家这几年规规矩矩的,但小朗终究是明家的姑娘。终有一日,会被接走。我便想着在小朗回明家之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如此放心些。”   容夫人指指桌上一叠册子,道:“这几日相看了好几家,这陆校尉挺不错,你既认识,那再好不过,可得帮忙仔细打听打听,越详尽越好……阿翡,你有没有在听?”   容翡手中茶盏一直举在唇边,半晌未动,竟仿佛走了神。   “这事她知道吗?”容翡放下茶盏,不答反问。   “谁?你说小朗吗?”   “嗯。”   “当然知道。此等人生大事,岂能不让当事人知晓?”   容翡顿了一顿,道:“她同意?”   容夫人笑道:“姑娘家嘛,自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的。我也曾豆蔻年华,从小女儿家过来,知道这害羞归害羞,终究还是期待的。”   容翡不说话了。   “小朗这孩子招人疼,实在是个好姑娘,我定要为她寻个最好的夫婿。”容夫人继续道:“陆校尉那里,你多打听一下,最好能与他本人接触接触,实际考察考察他的品性……另外,其他与小朗年纪相仿的青年子弟,你也多加留心,你毕竟在朝中,又向来眼光毒辣,当然,也不要太挑剔,这跟朝中选人任用还是不太一样的,主要呢,注意这些方面……阿翡,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容翡微垂着眼眸,忽的站起来,淡淡道:“想起还有事未办完,抱歉,先走一步。母亲说的事……翡知道了。”   容翡离开容夫人院,疾步往外,刚行至门外,平静面容蓦然如湖水破碎, 沉的吓人。 第74章 . 七四 七四   “你这几日闷闷不乐的, 到底怎么了?”   傍晚,晚霞铺照,残阳如血, 赵鸿之与容翡从皇宫内城墙下走过,容翡一脸冷若冰霜, 不答话。   他这般已好几日,虽平日里也冷淡疏离, 但绝不会像这样严重。害的一众同僚心惊胆战, 私下惴惴偷问赵鸿之是不是即将要出什么大事, 抑或他们的阵营中出现了问题……   赵鸿之与容翡这么多年一起,彼此再了解不过,就像容翡从不会无凭无据杀人一样, 亦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如今的情形太少见,因此也让赵鸿之十分头疼。   他仔细思索过自己最近无纰漏,他们派系中的人事亦无问题后,方才出声询问。   容翡跟本不理他,赵鸿之因此也得出一个结论:看来应是私事。若是公务, 容翡断不会意气用事。   “听说小朗要说亲了?”赵鸿之忽然丢出一句。   容翡双眼一眯, 脚下仍旧未停,周身的气息却似乎更冷。   猜对了!赵鸿之一笑, 反倒松了口气。   “废话少说, 阿翡, 就问你一句,你对小朗到底有意无意?”赵鸿之非常直接, 决定不跟容翡绕圈子:“当我是朋友,咱们就开诚布公好好谈谈——整日看你冷脸,实在难受的慌。”   容翡仍未理他, 走了几步,却慢下来,道:“有意又如何,无意又如何?”   赵鸿之便道:“无意呢,今日我们这谈话就当没有过,你便作为兄长,如对静儿姝儿一样,为她寻个好夫婿,护她一辈子。”   “有意呢,还用说嘛,自然是直面内心,坦白心迹。”   容翡眉头微微拧着,正要说话,赵鸿之又道:“哎,你别再跟我说局势未定之类的,你考虑的周全没有问题,但,先不说如今局势已渐趋大势,即便最后我们功败垂成——我是说如果,到那一日,你难道不会后悔,竟不曾拥有过一日?”   容翡半晌未语,眉目间隐隐有股顾虑。   “她向来把我当兄长,只有恩情。”   容翡说道。   就像容府其他人对她的意义一样,她喜欢着他们,却仅仅是亲情般的喜欢。对他或许感情要更深厚一些,也不过是像兄长般的依赖。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   “你问过她?”赵鸿之道。   容翡想起明朗面对唐玉钏时的态度,她仿佛并不在意这个带着明确目的来的女客,那日他问她生气吗,她的回答是不生气,非常的坦率与真实,没有掺杂任何其他情绪。   若她对他有半分男女之情,又怎会丝毫不介意?   若她对他有半分其他心思,又怎会答应说亲之事?   却听赵鸿之道:“难道你不曾想过,恩情亦是情?她当你是兄长,你就不能让她不再当你是兄长么?啧啧,你这人向来聪敏过人,阴谋阳谋无人能及,怎么遇到这种事反而不开窍呢?”   赵鸿之扇子潇洒一摇,摇头道:“看来上天果真是公平的,这世上无完美之人。”   容翡未理会他的鄙夷调侃,只若有所思,仿佛有所触动。   赵鸿之也知这种事终究得自己想通,否则这世上也无那么多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之烦恼了,当下点到即止,最后道:“当断则断,当立则立,世事不等人,可别等错过和失去了才后悔。”   容翡一直未说话,默然走了一段,赵鸿之忽然想起一事。   “近日几处来报,皇兄私下在打探小朗的事,不知是未死心,还是另有所谋,知会你一声,多加留意。”   容翡微拧眉,目中阴沉,颔首,“知道了。”   是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喧哗叫好声。   夕阳西下,一群侍卫结束一天值守与操练,正在校场上放松。年轻男子们聚在一起,哪会安静待着,摔跤的摔跤,射箭的射箭,各自比划较量着。   容翡随意扫过一眼,未打算停留。   赵鸿之咦一声:“又是陆校尉赢了?这小子,近来功夫见长,性子也不失沉稳,好好培养一番,将来保不准可堪大用。哎,阿翡,怎的不走了?”   容翡停下脚步,眯眼朝校场中看去。   这时侍卫们亦发现赵鸿之与容翡,纷纷停下,远远行礼。   赵鸿之摆摆手,叫起,让他们随意。   都是年轻人,赵鸿之向来又较为洒脱随和,侍卫们便有人叫道:“瑞王殿下,容大人,可要来玩一把?”   赵鸿之倒无所谓,但想必容翡今日定无心情,正要拒绝,容翡却竟一言不发,径自走了过去。   侍卫们起哄笑起来,继而稍稍让开场地。   容翡站在人群中央,略一打量,只见众人刚所围之处,正是射箭之所,远处箭靶上扎满箭矢,显然大伙儿已比了一阵。   “谁赢了?”容翡问道。   “陆校尉!”有人高声答道,指着其中一靶:“十箭连发,箭箭红心。”   果不其然,十支羽箭排列整齐,将那靶上红心处射的不留空隙。   “好箭法!”赵鸿之赞道。   “谢瑞王夸奖。”陆校尉身形威猛,浓眉大眼,一脸憨笑,显然也颇为得意。   容翡淡淡扫了一眼,继而道:“劳烦借弓箭一用。”   这竟是要比试一番了?众人大感意外,立刻有人递上弓箭。   容家作为开国功勋,本身以武立业,骁勇善战,武将辈出,如今的容国公更是当朝大将,驻守边疆战绩斐然。容翡亦曾上阵杀敌,御敌无数,然则之后他便归朝做了文官,众人更多看见的是他的权谋诡辩之才,当年战场之英姿渐被遗忘。   不料今日竟能得以一见,莫不屏声静气,凝神观望。   容翡身着文官宽袖长袍,自不如武服方便,他却并不在意,是时双脚略分,双臂展开,拉弓搭箭,一阵晚风吹来,吹的他衣袍猎猎,烈焰般晚霞以金色线条勾勒出他清冷严峻的面容,这一刻,他身上的文官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仿佛千军万马的武将之风,势如破竹,气势逼人。   在场众人不自觉心中凛然,晚霞似火,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容翡眯眼,松手。   咻!   箭破空而出,如流星般直射目标之处,那靶心已被陆校尉所射之箭层层覆盖,然则只听嗤的一声,容翡的箭竟破开箭丛,直接将其中一支箭一劈为二,仿若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钉入靶心。   箭矢羽尾兀自剧烈颤动,箭鸣之声余音袅袅。   片刻后,校场爆出大声叫好与热烈掌声。   容翡放下手臂,将弓箭还回,云淡风轻道:“承让。”忽而看向陆校尉,道:“陆校尉年轻轻轻,功夫了得,但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切忌骄傲自满,得意忘形。”   他语气平淡,面上亦平静如水,陆校尉年纪官职均比容翡低了好几阶,只当前辈赠言,正要感谢,一抬眸,却见容翡目光冷若寒潭,锐利如刀,紧盯着他,叫他心中突的一凛。   “……是……是……谢大人……提点。”   容翡冷冷看了他一会儿,未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待容翡与赵鸿之二人走远,陆校尉不由摸了一把额头,竟出了汗。   “哎,陆校尉,你得罪容大人了?”   “……没有啊。”   陆校尉一头雾水。   “那他怎那般看你?”   “……我不知啊。”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要真得罪容大人,你可就要小心啰!”   陆校尉愁眉苦脸,实在想不出究竟哪里得罪了这尊大神,苦恼了许多许多日,还去寺庙上了一炷香。   与陆校尉有同样烦恼的,这世上还有一人。   明朗。   明朗感觉自己得罪容翡了,但到底哪里得罪了,却完全不知。这几日里,她明显的感觉到,容翡不怎么搭理她。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淡淡的。   甚至有两日,连晚饭都不与她同吃了。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未有过,偶尔他实在忙,怕她等,便让常德捎信回来告知。但如今却不一样。   明朗朦胧的觉得,容翡好像在生气,他极少对她生气,少有的几次,都有缘由,这一次,她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生气。那生气也仿佛与从前不一样。   他在想什么呢?   明朗看着不做声的容翡,总忍不住猜测他的想法。   他知道容夫人在帮她说亲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明朗分不清自己究竟希望他知道还是不知道。不知道,意味着他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的关心她了,然而知道了却从未问过她,却又更让人难受……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些日子,他仿佛总是若有所思。   或许在认真考虑婚事了吗?毕竟是人生大事,他不可能终身不娶。唐玉钏虽不讨喜,但毕竟是老夫人的意思……   “在想什么?”   “啊?”明朗回过神来,对面的容翡正拧眉看她。   明朗吃着饭,不知不觉走了神,筷子悬在半空。   “没什么。”明朗忙摇头,低头喝汤。   “最近是不是瘦了?”容翡却依旧看着她。   明朗摸摸脸,“……没有吧。”   容翡便点点头:“好好吃饭。”   “嗯。”明朗看容翡,不知为何,好像觉得他也瘦了一点,“你也好好吃饭。”   容翡颔首。   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两人忽然又无言,各自默默吃饭。   换做平日,明朗定会忍不住问问究竟怎么了,想方设法哄的他开心,但她如今自己千头万绪,七上八下的,实在没这个心思。又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容翡虽不会哄人,但以前但凡她有任何不开心,他总会千方百计开解她,为她驱散阴霾。   如今他依旧关怀她,那关怀却太浅了,不足以抵除她这些时日内心的动荡与煎熬,远远不够。   明朗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你最近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赵飞飞也察觉到了,问明朗。   “不知道,就是有点烦,有点闷。”明朗道。   “烦什么!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赵飞飞乱吟一通,揽住明朗肩头:“莫浪费大好时光,走,姐姐带你出去玩!”   明朗笑起来,闷闷了几日,出去散散心也好。   正好马场新来了几匹马,明朗便又叫上容姝儿,三人一起,决定去马场跑跑马。   有朋友陪着,心情好似没那么坏了。   然而,明朗的好心情在不期然看到马场上另外的几个人时,荡然无存。 第75章 . 七五 七五   “她怎么在这里?”赵飞飞不满道, “还有你兄长,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兄长怎么也在?”容姝儿疑惑道。   两人彼此看看, 而后不由望向明朗。   明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支离破碎,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马场中撞见唐玉钏, 以及容翡。   此乃容国公府私人马场。朝廷向来不禁民间养马, 大雍爱马成风, 容国公更是酷爱宝马,遂建了这私家马场。上月容国公西域又取一战大捷,俘获数匹大宛良马, 不远万里运送回朝,圣上大悦,当即先赏容府数匹,剩下的方归国库以及分赏其他大臣。   其中有几匹小马驹,可爱无比, 尤其适合女子骑乘。   明朗几人此次前来, 便是为这小马驹。   而这容府私家马场,除非允许, 外人一概不能进入。   彼时唐玉钏站在容翡身旁, 并肩而立, 正笑吟吟对容翡说着什么,容翡微微低头, 面前立着一匹白色小马驹。   两人一起来的?   前几日不还对她很冷淡吗,现在却陪她来马场,还给她骑那么漂亮的小马驹。   碧空如洗, 绿草茵茵,天空下那二人,远远看去,郎才女貌,仿若一对璧人。   明朗忽觉日头太辣,太刺眼,照的人眼睛酸涩。   这时,容翡仿佛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头看来,看见明朗,冷淡的神色忽的一变,几乎立刻转身,朝明朗走了过来。   唐玉钏话说到一半,哎,人不见了。忙追上去:“表哥,你去哪里啊,等等我……咦,怎么又……你们怎么来了?”   明朗难过之余,这时候居然尚能明白唐玉钏真正想说的话:怎么又是你们。   “我们怎么不能来?”赵飞飞用更嫌弃的语气道 :“倒是你,怎么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容翡也在问。   同样一句话,片刻间,竟问了三次,滋味各异。明朗将目光移开,看向地面。容翡今日穿了窄袖修身骑马服,地上的影子长身玉立,肩宽腰窄,英俊的让人心慌,也心乱。   两人影子离的很近,一高一矮,近在咫尺。   “……来玩。”明朗轻声道。   我怎么不能来,你又怎么来了?明朗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忽而就不想看见容翡,越看仿佛越不好受。   “你今日不忙吗?”明朗终究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容翡一直看着明朗,明朗却始终看着地面,回避着他的视线,容翡蹙眉,看不见她的眼睛,便不踏实,正要说话,赵鸿之的声音传来:   “咦,你们怎么都来了?”   赵鸿之从一马厩后转出,牵着一匹高大黑马。   “我们来看新到的小马。皇兄你们怎么有空出来。”赵飞飞开口道。   赵鸿之道:“得了半日空闲,出来活络活络筋骨。倒巧了,先碰上唐姑娘,又碰上你们,今儿可热闹了。”赵鸿之哈哈一笑,兴味盎然。   他们不是一起来的吗?明朗闻言,不由抬眸,看一眼容翡,容翡却始终看着她,眉头微微拧着,与之目光一撞,明朗又迅速转开。   “哼,人这么多,挤死了。”赵飞飞十分不给面子。   “偌大的马场,还不够你跑的,哪里挤了。”赵鸿之吩咐道:“将小马驹牵来,让姑娘们选。”   不到片刻,得得得马蹄声响,五匹马驹由几个马奴牵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哇!”   饶是心情不好的明朗,亦被小马吸引目光。五匹小马,虽不及成年马那般高大结实,却威风凛凛,精气十足,俊逸非凡。   原有六匹,唐玉钏先到,选走了白色,还剩一黑一棕,一枣红,一银白,一淡金。   “我要红的。”赵飞飞一见枣红便爱不释手。   容姝儿则选了金色,明朗原本看中银白,一看唐玉钏那匹白马,又觉索然无味。踌躇间,容翡却牵了淡金小马到她跟前:“这匹最温顺。”   明朗顿了顿,接过缰绳。   今日呼啦啦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忙坏了养马场众人。马场监长亲自小心伺候着,自家主子就算了,还有公主和皇子,个个不能闪失,当下安排了身手最为厉害出色的马奴们,分别贴身教导与保护,严阵以待。   明朗三人中,唯有赵飞飞马术尚算可以,明朗与容姝儿去年刚刚学会,勉强能够驾驭,如今这小马倒正适合新手骑乘。   明朗与容姝儿许久未骑,稍有点生疏,扶着马奴,也算顺利上马。   赵飞飞倒十分熟练,一撩袍角,利落翻身上马。   “哟。”   没想到的是,唐玉钏竟也一蹬马鞍,双手一攀,瞬间坐上马背,那身手,竟与赵飞飞不相上下。   赵飞飞颇意外的打量唐玉钏,唐玉钏得意的扬扬眉。   “练过?”赵飞飞挑眉道。   “承让。”唐玉钏不掩得意,目光往容翡瞟去。   容翡却注视着明朗那边,注意观察马奴是否准备到位。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赵飞飞摸摸下巴,来了点兴致,看不惯唐玉钏那得意的模样,“比试比试?”   唐玉钏还未搭话,赵鸿之便出言阻拦道:“姑娘家的,成天比来比去的,像什么话。这小马还未完全驯化,绕场玩玩便可,不得胡来。”   赵飞飞只得作罢,到底是容家的客人,饶她一回罢了。   马奴们牵着明朗几人的坐骑,引上内侧跑道,便各自站到道旁,让出宽敞的场地。   容翡与赵鸿之则骑着各自的高头大马,上了外侧跑道。   得得得,小马们精神抖擞,显见对这马场已较为熟悉,沿着马道徐徐前行,马头不时互相挨蹭一下。   原本明朗几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多了一个唐玉钏,简直如同寂静的坟墓。   “弄走她!”赵飞飞眼角挑起,朝容姝儿眨眼,示意。   容姝儿回以无奈挑眉,表示没办法。无缘无故的,总不能直接赶人走吧,兄长还在那边看着呢。   “那就甩掉她!”赵飞飞再眨眼。   以赵飞飞脾气,恨不得直接将人拖走,然则赵鸿之在,她懒得听他啰嗦教训,只能退而求其次,甩开她。   赵飞飞再朝明朗抛个眼波,明朗立刻会意,旋即三人各自默契的一夹马腹,催动身下马儿疾行几步,这样一来,三人便并行在前,唐玉钏落在后头。   唐玉钏看着前面三人,冷哼一声。   怎么又是她们!哪儿哪儿都能碰到她们,真是烦死了!每次见到她们,都没有好事。她全然忘记最初是她主动上门找人麻烦。   擅闯小容园之事让唐玉钏颇受打击,消沉了许久,容夫人终究有点不忍,便提议唐玉钏到马场玩玩,好歹是客,来一场,别的不说,吃喝玩乐上总不能亏待了。   唐玉钏到马场一看,容翡居然在!   难道是天意?不,唐玉钏马上会意,一定是容夫人有心撮合,知道容翡今日会来马场,所以才叫自己也来。唐玉钏心中壮志顿时死灰复燃,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这次她一定要把握住。   若非容夫人撮合,是天意,更要把握。   先前柔媚之计行不通,得另辟蹊径。   唐玉钏挺挺胸|膛,她自幼练过马术,在烟州无人不赞她骑术之精湛,御马之英姿。今日定要叫表哥一睹她飒爽英姿,也要叫赵飞飞等人开开眼界,再不敢小瞧她。   还有那明朗,自她来后,表哥便眼里仿佛只有她,也定要给她个教训!   “公主,如此跑马,无聊的很。不若如公主所说,我们几人来比一场?”   唐玉钏微压低声音,朝赵飞飞道。   赵飞飞回头看了一眼,未说话。   唐玉钏笑道:“难不成堂堂公主竟是不敢?”   赵飞飞顿时怒道:“你说谁不敢?”   明朗直觉不妥,不知唐玉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要提醒赵飞飞别中激将法,却听唐玉钏哼笑道:“公主这是答应了?既如此,那便来吧,愿赌服输!”   说毕,催动马匹,接近明朗几人身后,扬起马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在赵飞飞马上,接着啪啪两下,连抽明朗与容姝儿马臀。马儿们吃痛,顿时朝前狂奔。   明朗万万没想到,唐玉钏竟猝然出手,这一下简直要人命,便是赵飞飞都猝不及防,她本马术尚可,奈何这小马们还未驯化完全,野性尚存,不识主人,骤然被打,便发起狂来,奋力疾驰,欲将背上之人甩下。   赵飞飞都控制不住,更何况骑术一般的明朗与容姝儿?   两人惊叫连连,死死握住缰绳,试图控马。   唐玉钏从旁纵马而过,面上露出得意而嘲讽的笑容。   赵飞飞大怒,颠簸之中扬起马鞭,狠狠抽去,唐玉钏实在低估了大雍公主的任性霸道以及鞭法之准,得意笑容还未褪去,便刹那变成惊恐。   那一鞭正好抽在马臀上,马儿嘶叫,扬起前蹄,唐玉钏猝不及防,被掀下马来。   “啊!救命!”   在异动刚刚发生之时,容翡登时色变,立刻催马疾驰过来,赵鸿之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意图施以援手。   然则变故太快,马儿们转眼间已奔出数丈。   在场养马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快!拦住它们!”   “公主小心!”   “二姑娘!”   “明姑娘!”   “快救公主!”   “瑞王殿下小心!”   “公子!”   一时间各种叫喊声此起彼伏,惊慌不已。 第76章 . 七六 七六   唐玉钏结结实实摔在草地上, 负责她的马奴堪堪将她扶起,已顾不上那小马。小马继续狂奔,且对赵飞飞紧追不舍。   明朗与容姝儿的马明显受惊, 跟着前头的同伴没头没脑的瞎跑。   马奴们奋力直追,监长与其他仆役们纷纷下场, 边叫边追。   马场上霎时一片混乱。   容姝儿大叫:“停下!停下!救我!”   明朗脸色发白,几次被颠的差点甩下来, 她反而叫不出了, 周边景物急速掠过,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千万不要摔到脑袋。小时候摔到脑袋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 再来一次,怕真要傻了。   远处出现几道栅栏与马桩,显然为成年马训练所用,然而小马却无知无畏,直直朝那里冲去。   完了完了真完了!   明朗闭上眼睛, 感到身体剧烈一颠, 手中缰绳再握不住,朝旁坠落。   就在这电石火光之间, 一人一马风驰电擎般出现, 一矫健身影腾空而起, 朝明朗扑来,半空中接住明朗, 抱在怀中,就地翻滚,几圈过后方停下来。   “我去救姝儿!”   赵鸿之纵马一掠而过。   纷杳的脚步声马蹄声从耳旁掠过。   明朗的头以及整个人都被紧紧护在容翡怀中, 明朗发着抖,巨大的恐惧之中,听见剧烈的心跳声,犹如对阵之前那急促的鼓点,分不清是谁的。   “有没有事?”   容翡迅速的查看明朗,明朗头脑空白的摇摇头。   “好好待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容翡欲起身,去驰援仍旧未脱离危险境地的容姝儿和赵飞飞。   抬眼间,只见赵鸿之已至容姝儿身边,借力一蹬,飞身一掠,跃上容姝儿马背,双手双绕,拽过缰绳,疾驰一段后,终成功制住马匹。   另一边,赵飞飞已快驰至马场尽头,她那匹马最为失控,没命狂奔,容翡与赵鸿之即便奋力直追,恐也难追上。唯有一马奴紧追其后,跑了那么远,竟没追丢,反而速度愈来愈快,渐渐逼近马头。   就在这时,赵飞飞一个不稳,从马上栽落,众人远远望见,齐齐惊呼,监长双眼一翻,就要当场晕厥。却见那马奴双臂伸展,稳稳接住赵飞飞,继而一手半凌空抱住赵飞飞,一手则抓住缰绳,大喝一声,双脚贴着地面滑行,草地上瞬间拖出两条深痕。   马匹前蹄扬起,高声嘶鸣,竟被那马奴单手生生勒停。   赵飞飞身形踉跄,马奴单膝跪地,扶着她靠在身前,坐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   马场监房内,监长领着众马奴与仆役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备用的两位大夫汗流浃背为几位姑娘诊治。   好在都未大伤,最严重的反而是唐玉钏,小臂脱臼,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形象全无。其次为明朗,脚踝扭伤,容姝儿与赵飞飞除了手掌勒伤之外,倒无大碍。   “意图谋害公主,该当何罪?”   赵鸿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虽说跑马中出点小意外也属正常,但今日之祸事全由唐玉钏引起,好好的一场跑马搞成这样,当下半点不留情面,黑面直叱道。   唐玉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吓的魂飞魄散,面色惨白。   “今日看在容家面上,暂不做追究。再有下回,便叫唐太守去狱中与你相见罢。“赵鸿之冷冷道,依她今日的做法,即便让她下狱也不为过,然而终究还是看在容老夫人面上,不宜将事情闹大,平白折腾容府。   赵鸿之说完,便让人送走唐玉钏,免得碍眼。出了这等事,马场众人也算失职,然则他们也着实冤枉,赵鸿之口头惩戒了一番,后续再说,当前最重要是安抚几位女孩儿。   明朗几人着实受了一番惊吓,赵飞飞罕见的一言不发,默默坐着,明朗总算不再发抖,人却依旧紧绷着,脚踝微肿,不疼,当下却不能下地。   容姝儿手上裹了纱布,目光呆滞,看看明朗与赵飞飞,又看看冷着脸的赵鸿之与容翡,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众人都看向她。   容姝儿也不知为何,口中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明朗知道她今日一定是真吓傻了,想去抱抱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容翡一直站在明朗身旁,看着她脚踝,闻言便看向容姝儿,眉头微微一皱,正要起身过去,赵鸿之却朝他示意管好明朗就行,自己朝容姝儿走过去。   容姝儿眼中含泪,口中仍道:“对不起对不起。”   赵鸿之看了容姝儿片刻,忽然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道:“还是这么喜欢认错。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容姝儿坐在椅上,仰头呆呆望着赵鸿之,一颗眼泪划过面颊,赵鸿之顿了顿,伸手以指腹轻轻拭去,又对她安抚的笑笑。   稍稍定神后,便先离开马场。   赵鸿之带赵飞飞回宫,容翡则带着容姝儿与明朗回府。   一进容府,容姝儿便被管家和嬷嬷带回二夫人院中了,容翡则抱着明朗回到小容园,径直将她送回侧院。   绿水等人一通忙碌,直到此时,明朗方有种活过来的真实感。   府里的大夫紧随而至,又替明朗诊过一遍,补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方离去。   明朗半靠在榻上,慢慢平复下来,容翡一直未离开,静默在旁观望,眉头自始至终的紧锁,是让人最发怵的冷峻与凝重。   “痛不痛?”容翡开口道:“心口有没有不舒服?”   明朗摇头,“没有。”   “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不可强忍。”容翡拧眉,朝明朗叮嘱,面容虽冷,话语却是温和耐心的。   明朗点头,忽然注意到容翡袍上有些许褶皱,袖口处更蹭上一块草污,这才记起当时容翡飞扑救她时滚落在地,忙道:“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里呀。”   容翡眉头微展,说:“我无事,不必担心。”   明朗见他不像说谎,方放下心来。   而由此,今日坠马时那一幕幕忽然浮上心头。当时完全一片空白,直到此刻,回想起来,才真切明白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翡飞奔而来,仿若神祗一般从天而降,接住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他们从未有过的接近……那时她耳中响起的剧烈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在那一片刻里,明朗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仿佛只要他在,世间便再无可怕可忧之事,也在他奋不顾身护住她的那一刻,明朗进一步感觉到了容翡的紧张以及关切。或许,他要比她以为的更在意她一些……   “今日真是凶险,还好都无大碍……”   不知何时绿水等人全离开了,房内只剩下明朗与容翡二人,容翡不说话后,房中便安静的让人有些心慌。明朗无话找话般开口:“这次多谢子磐哥哥。”   容翡冷道:“唐玉钏此人,不会再留。”   明朗吓了一跳,难道容翡竟还杀心未除,虽说唐玉钏今日所为的确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涉嫌谋害公主,往小了说不过小女儿之争,要叫她真害人性命想必也是不敢的……明朗再怎么不懂,也知若真杀了唐玉钏,只怕会引起不小的动荡,容府虽不怕,却何必多一桩麻烦……   “非要……非要……如此吗?”   容翡颔首道:“过两日便送她回青州去。”   明朗这方明白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尴尬一笑,想也是,容翡再如何冷酷,终究还是有分寸的。即便现在严惩唐玉钏,烟州唐府那边势必会求情,再加上老夫人的颜面,总归要留一份体面。   容翡看到明朗的笑容却是微微一怔,眉目不知不觉跟着舒展些许。   “不生气了吗?”容翡坐到榻边,递给明朗一杯茶。   明朗接过,有点莫名,生气?她摇摇头,很快答道 :“不生气啊。我……没生气啊。”   未料容翡听见这话,却目光一沉,忽然像不高兴了,看了明朗半晌,方极淡的哦了声:“原来你没生气。”   容翡坐在榻沿,与明朗中间隔着一臂之距,彼此眼中清晰映照出对方的面容。明朗起先颇为莫名其妙,不懂容翡何意,生气,生什么气呢?被容翡那么一看,明朗忽然福至心灵,陡然明白过来了。   “啊!那个啊。”明朗心中明白了,口中却不由磕巴起来:“生……生气的……”   容翡凝视着明朗,温声道:“我并不知道她在马场,只是凑巧碰上。”   “哦。”明朗心道,这事马场上赵鸿之已经说过了啊。   “你不要生气了。”容翡道。   “没生气。”明朗轻声道:“早就没生气了。”   “唔。”容翡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   房中一片静谧,两人相对无言。   他为何要在意我是否生气,为何要特地解释一番……明朗此刻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两个问题。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明朗心乱如麻,忍不住看容翡。   容翡未说话,也未离去,就那么坐着,看着明朗,仿佛在沉思,眉目间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还不走?他想说什么?   “小朗。”   容翡忽然开口。   “什么。”明朗心跳蓦然加快,砰砰砰。   每次容翡叫明朗名字时,都会让明朗紧张,只因那多半代表她犯了错或者有什么严重的事。但眼下不同,她什么也没做,不知为何,却觉更加紧张。   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偶闻蝉鸣,清脆的一声,叫的人心尖一颤。   “我……”   “你……”   容翡与明朗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四目相对,在这刹那间,各自心头一动,凝视着对方眉眼,彼此似乎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欲言又止,以及那背后的千言万语。   容翡轻轻握了握拳。   明朗有种要捂住胸口的冲动,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恐这么下去,会从心口跳出来。   这一瞬,时间似乎静止,连彼此呼吸都微不可闻。   “我,”容翡薄唇微张,再度开口。   明朗咽了咽口水,盯着容翡,万分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姑娘,我的姑娘哎,你没事吧,怎的会摔下来,天啊天啊,快让嬷嬷看看。”   明朗:………………   容翡:……………… 第77章 . 七七 七七   早不来, 晚不来,为何偏偏那个时候来?   明朗生平第一次,对自家老嬷嬷生出一丝怨念。   要知道, 有些话,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 某个特定的氛围内,才能说出口, 一旦过了那个点, 就失去了它的味道与意味。   那日安嬷嬷闯进来, 抱着明朗呼天抢地了一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破坏了什么,平日里容翡对安嬷嬷一直十分客气, 那是明朗第一次看见容翡对安嬷嬷露出冷冷的眼神,继而变成无奈,摇摇头。   明朗当时便忍不住笑起来。   容翡也无奈一笑,再坐了会儿,便走了, 临走时深深看了明朗一眼。   如果那日安嬷嬷没来……   有一些东西呼之欲出, 却偏偏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   怎么就早不来晚不来呢!!!   “唉——”   明朗叹了口气。   “唉——”赵飞飞也叹了口气。   “唉——”仿佛传染,容姝儿也紧随其后, 跟着一叹。   “你们怎么了?”明朗敛神, 好笑道。   容姝儿与赵飞飞两人手上勒伤都不算严重, 休息了两日,便已无碍, 一旦没事,便跑来明朗这里。   今日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日, 屋檐下细雨成帘,潺潺流下,难得的凉爽惬意。   这样的天气,人总容易变得慵懒。房中窗台之上,彩釉花瓶中鲜花怒放,花香浮动,案桌上红泥小炉烹茶煮茗,茶烟袅袅,一旁放着些零食瓜果。雪球将自己团的如只球,挨在明朗身旁呼呼大睡。   明朗斜斜依在榻上,赵飞飞与容姝儿各自抱了个靠垫,懒洋洋窝着。   这次坠马事件之后,明朗感觉到,有些事变的不同了,不仅仅是她,就连赵飞飞与容姝儿仿佛都变的不正常了。   明朗看看容姝儿,又看看赵飞飞。   容姝儿摇摇头,“没什么。”转而看向赵飞飞,问道:“你叹什么气?被你父皇骂了吗?”   “岂能让父皇知道!”赵飞飞努努嘴,“跟我皇兄吵了一架。”   容姝儿眼睛睁大:“怎么又跟他吵架了?”   “回宫后他一直不停念叨,说我不该如何如何,应该如何如何,絮絮叨叨个没完,烦死了,”赵飞飞说着便有些生气:“还说我顶嘴,永远不知认错,还让我跟你多学学——学个屁啊学,明明不是我的错,干嘛要认错!”   容姝儿脸一红:“他这样说的啊。”   赵飞飞没好气道:“你很得意吗?”   容姝儿脸颊飞红:“你不要总是跟你皇兄吵架嘛,他也是为你好。”   赵飞飞怒道:“除了训我就是训我,真是谢谢他了——你这是替他说话?什么意思,你站他那边?”赵飞飞狐疑的打量容姝儿:“你脸红个什么?”   容姝儿捂着脸,“有点热……没站他那边,实事求是而已——你本来有时候就该训嘛。”   赵飞飞撸起衣袖:“想打架是不是?”   明朗一见,忙拉住两人,各塞了个果子,转开话题道:“你就为这个叹气吗?”   “那倒不是。”赵飞飞答道。   “那是为何?”明朗实在很少看到赵飞飞叹气。   赵飞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末了,道:“为点其他事,我……”她难得露出犹豫的神情,仿佛十分纠结:“我还没想好,不知道怎么说。你们先别问了,以后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们。”   明朗好奇的很,但赵飞飞既然这样说,便只好暂且按捺下好奇心。   “你呢。你又怎么了?”明朗转向容姝儿。   容姝儿看赵飞飞一眼,竟也欲言又止:“我……我也不清楚。也,也以后再说吧。”   “哦。好吧。”明朗只好作罢。   “你呢,叹什么气?”接着轮到她们问明朗。   明朗被这么一问,忽然也迟疑起来,她并非想瞒着她们,却委实不知怎么说。那隐秘的心事仍旧笼着一层薄纱,最后掀开之前,不到尘埃落定之时,忽然不敢向人说起。   雨打芭蕉,三人静静望着门外细雨,各自无声。   池塘里鱼儿欢快游曳,一片粉色花瓣旋转着落入池中,发出极轻的声响,仿佛少女的心事终于破土发芽。   明朗有时候真想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挂念。然而这种烦恼却惆怅又甜蜜,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少年人的烦恼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几日后便是乞巧节,明朗的脚伤痊愈,赵飞飞与容殊儿一扫沉郁,几人便欢欢喜喜的相约逛集会。   乞巧节又名女儿节,顾名思义,属于女子们的节日。   这一日,白日里家家户户的女孩儿们沐浴打扮,乞巧求福,到了晚上,则有盛大的集会。上安主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各种灯会表演,热闹非凡。   沿街商铺鳞次栉比,街边小摊星罗棋布,上至珠宝古玩衣裳首饰,下至字画玩具零嘴小吃,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直叫人眼花缭乱。   街上人头攒动,处处欢声笑语,明朗三个女孩儿走在前面,容翡与赵鸿之两人结束公务后,换了身常服锦袍,慢慢跟在后头。   “哎。”   两个小童追逐嬉闹,从明朗几人中穿过,明朗被撞的身形不稳。   容翡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手掌隔着衣袖握住明朗纤细手腕,待她站稳,便放开。   明朗站好,朝容翡一笑。   容翡嘴角微微一勾。   街上人来人往,并未有人注意到二人这一幕眼神交汇,然则明朗却心跳悄然加快。这几日都是这样,两人依旧很少说话,却不同于前些日子那种让人难受的尴尬疏远,而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犹如浸泡于蜂蜜中的青果,酸酸甜甜,难以言说。   “……二哥。”   茫茫人海,竟是碰见了赵蕤之,赵鸿之微一拱手,出声招呼。   “三弟。”赵鸿之一身锦服,左手拇指上戴一枚硕大碧绿戒指,右手轻抚那扳指,面上带笑:“哟,难得见容大人如此雅兴,也来逛集会。”   容翡拱手,颔首行了个常礼,未说话。   赵鸿之笑道:“彼此彼此,二哥也颇有雅兴。”   赵蕤之哈哈一笑,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个女子,花枝招展,另有几个仆役,手中提着大包小包,赵蕤之目光落在明朗身上,微微一眯。   “明姑娘,好久不见。”   明朗与容殊儿不得不上前福了一福,明朗想起这人曾求娶自己,如今这目光犹如实质,在她身上转来转去,令人十分不舒服,正想着如何往旁躲一躲,却见容翡身形一动,挡在了她身前。   赵蕤之:……   容翡一言不发,淡淡直视赵蕤之,眼神平静无波,喜怒难明。   赵蕤之笑容未减,移开目光,转而道:“四妹,好歹我也是你兄长。”   “见过二哥。”赵飞飞不咸不淡的叫了声。   赵鸿之笑着又与赵蕤之寒暄两句,旋即分开。   两班人马擦肩而过,容翡侧身一让,伸臂一带,将明朗瞬间由身后推至身前,与赵蕤之完美错身而过,各自汇入人流。   赵蕤之回头,遥望明朗一行人消失的方向,笑容褪去,目光闪烁,面上现出阴沉的神色。   “哇,这个好漂亮。”   容殊儿被街边一面具小摊吸引住,明朗与赵飞飞随之停驻,的确很漂亮,各色款式的面具,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喜欢?”容翡也低头打量。   明朗点头,高兴的挑选,“你要不要?”   容翡扬眉,未拒绝,便是同意了。   于是明朗挑了个兔子和狐狸的,赵飞飞和容殊儿看来看去,没甚中意的,又跑到隔壁摊上去选。   明朗抱着兔子和狐狸,容翡掏出钱袋,结了账,明朗便将兔子面具递给容翡。   容翡一愣。   明朗不由轻笑,面具有大小,她不过与容翡开个玩笑而已,难的见到容翡惊讶的样子。转而换了狐狸面具,递给容翡。   容翡摇摇头,如看小孩儿恶作剧,眼神纵容温和,微微一笑,伸手接过。   另一边,容殊儿与赵飞飞亦挑选好了,容翡与明朗过去时,赵鸿之正打开钱袋。   赵飞飞凉悠悠道:“这是我哥,你找你自己哥去。”   容殊儿嘟嘴,道:“我自己有钱。”   赵鸿之给了赵飞飞一记栗子,对容殊儿笑道:“别理她。我买给你,还要什么吗?”   容殊儿脸一红,道:“不要了。嗯,那就谢谢……”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暴露了身份,想了一想,低低道:“谢谢鸿哥哥。”   赵鸿之朝她笑笑。   各人都选好了,于是便各自戴上,容殊儿为白色小鹿,赵飞飞是一只展翅小鹰,赵鸿之则是一头躺卧的雄狮。   明朗与容殊儿赵飞飞边走边互相闹着,妙龄女子的笑声与婀娜身姿,于这璀璨灯火中如锦上添花,容翡与赵鸿之两人身材高大,气质出众。   一行五人,郎才女貌,犹如一道亮丽风景,十分惹眼。   忽闻锣鼓声响,原是一队舞者沿街而来,最前头几只狮子跳跃飞腾,后头数人脚踩高跷,簇拥着一辆花车,车上徐徐转动着一只巨大的走马灯,美轮美奂。   花车过后,则数位蒙面舞者,锣鼓齐奏,丝竹声声,跳着欢快的舞蹈,并不时将路人拖入队伍中,随之起舞。   明朗等人被人流推着前行,忽然几人将明朗与赵飞飞三人拉入舞队中,那舞蹈动作欢乐而简单,起先几人跟着跳的开心忘我,不知不觉走出好长一段,一回头,才发现身周皆是陌生面孔。仍有戴着面具的,却不见熟悉的那几只。   “子磐哥哥!”   “姝儿!”   “飞飞!”   明朗顿时慌了,奋力从舞队中挣脱出来,转身往来处边跑边喊。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明朗的声音犹如天地间一颗砂砾,转瞬被淹没。   明朗举目四望,逆着人流,艰难的判断着方向,猜测大概率容翡他们应当还在后头,究竟在哪里走散的,完全不清楚。   必须先离开舞队,明朗心想,奈何是时正是气氛最热烈之时,人越来越多,不断的涌进来,明朗被推来搡去,简直踉踉跄跄。   就在这时,忽有人拽住她的手腕,左右出现两名戴着面具的陌生人。   “姑娘莫怕,我们帮你。” 第78章 . 七八 七八   容翡在人群渐趋失控的一开始便有所察觉, 立刻示意赵鸿之,带几个女孩儿出来,然而就在那转眼间, 明朗却不见了。   “小朗呢?”   赵飞飞与容姝儿迷茫的对望:“你不是拉着她吗?”   “我以为你拉着她!”   两人也是好不容易从重重人墙中挤出来,一身是汗, 自顾不暇,都以为明朗跟在对方后头。   容翡面色一变, 立刻转身去找, 人流川息, 挟裹着一波又一波兴奋的男女老少呼啸而过,哪里还有明朗的影子!   “小朗!”   “小朗!”   赵飞飞和容姝儿急了,踮起脚尖, 大声呼唤着明朗,却全然没有效果。两人想冲进人流中寻找,被赵鸿之拉住。   “太危险了,况且这样也不是办法。”   “那怎么办?”   容翡与赵鸿之往侧旁退了退,各自打了个手势, 片刻后, 容府与宫中的两拨暗卫气喘吁吁出现。他们一直在暗处守卫着,奈何人太多, 刚刚也差点被冲散, 千辛万苦才挤过来。   赵鸿之问他们可看见明朗, 得到的答案是人太多了,实在注意不过来。   “立刻去找。”赵鸿之吩咐道。   容翡心思缜密, 有条不紊,安排两人护着赵飞飞与容殊儿先回路口马车处等候消息,其他人则继续追上舞队寻找, 一旦找到人,带到马车处汇合。   赵飞飞与容殊儿心急如焚,却知道这时不宜添乱,随听命行事。   暗卫们亦领命而去。   “只是走散,应当不会有事,不必太担心。”赵鸿之道:“小朗聪明机灵,说不准先一步回马车处等着咱们了。”   容翡未说话,疾步赶上前方队伍。   花车表演是盛会中十分盛大而重要的一个环节,几乎要游走完选定的整条主街,人流如蛇形般蜿蜒,仿佛看不到尽头。   如此人海,要找一个人,譬如大海捞针。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要沉得住,不可乱了心神,容翡眉头微拧,集中精神,目疾如电,迅疾在人群中搜寻。   兔子面具,烟青色纱裙。   容翡目中一亮,推开几人,几步上前,按住一女子肩膀,“小朗!”可算找着了。   孰料女子回头,面具取下,却是一陌生面容。   之后容翡又连“抓”几人,无一是她。   被错认的女子们惊慌道:“你谁!要干嘛!”乍见一年轻英俊男子,立刻转怒为喜,刚要现出娇羞,男子却马上掉头而去,登时又怒:“神经病呀。”   不是,不是,都不是。   容翡自以为对明朗了若指掌,身形举止,一颦一笑,都铭刻于心,只要她出现在视野之内,定能第一时间看见她,绝不会出错。   然则眼下却频频误认。   明朗踪迹难觅。   “哦哦!”   随着鼓声飞扬,人群爆出一阵欢呼,这欢闹庆祝之声此刻听在容翡耳中,直如催命符一般,搅的人心神不宁,焦躁不堪。   举目四望,四周如群魔乱舞,明朗究竟去了哪里?   容翡回头远望,护着容殊儿与赵飞飞回去的侍卫并未来报,便表示明朗并未回到马车处。   此刻是否被挤在某个人团中,身不由己被推着前行,她孤身一人,定一时半刻脱不得身。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定急的不行。会不会哭?   容翡想起以前发生过的多人践踏事件,脑海中浮现出明朗倒在地上,狼狈流泪挣扎,疯狂人群从她身上无情踩踏,踩的她口鼻溢血……   又想起,每年都会有妇孺儿童走失事件,其中一部分为自己不慎走丢,另一部分却是被诱骗拐走或强行掳走……   明朗已不是小孩,又不笨,被骗走的可能性很小,至于掳走……   容翡眼瞳猛然一缩,赵蕤之的面孔突兀浮现眼前。   “二哥?”赵鸿之沉思道:“……应该不至于吧。”   然而这话不太有底气。赵蕤之私下确较为风流成性,又对明朗有意,今日看明朗那眼神,分明还有点贼心未死。但他会大胆到直接下手?   但这也绝非不可能,这两年来,赵蕤之性子愈发阴晴不定,肆意妄为,若真做出这种事……   赵鸿之这么一想,也不敢确定了。   “先别急,我派人先去二哥那边打探一番。”赵鸿之道。   容翡松了松领口,微一点头,道:“除此之外,再加派人手,附近武侯辅,坊丁,城防军,能派出去的,统统派出去——光靠那几个暗卫不行。”   赵鸿之一惊,如此会不会太大动干戈,遂笑道:“要不要再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找到了?”   容翡道:“不能再耽搁。”   除了赵蕤之,其他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一想就毛骨悚然。必须找到她,马上,立刻,刻不容缓。   说毕,他便要迈步走开,去最近的武侯辅。   赵鸿之一把拉住他,待要再说,却忽的怔住,他目中所见,只见容翡浓眉紧锁,眼神从未有过的焦虑,尽管看着表面冷静,稍稍细看,便可发现他气息明显不稳,而手臂紧绷,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赵鸿之自幼年与容翡结识,一晃数年,容翡从来沉稳从容,冷静自持,永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何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你……”   容翡却仿佛对这般失态浑然不觉,瞥他一眼,匆匆去召人。   此刻,主街之外的某小巷内,明朗面前站着几人。   在人群中被拉住手腕之时,明朗便觉不对,待要挣扎,却力气不敌——那是两名成年男子,威猛有力,且蓄意挟持,根本挣脱不得。   明朗大声呼救,却无人注意,即便注意到,喧闹里却也来不及判断——那两人仗着身形与蛮力,杀出一条路,很快冲出人圈,继而捂住明朗嘴巴,一阵急行,七弯八拐,最后停在这小巷。   此处远离主街,家家户户几乎人去楼空,都去了灯会看热闹,四下空荡无人,一片寂静。   “老大,搞了只肥羊!”   明朗两手被反剪捆住,嘴上蒙上一条黑乎乎的布带,耳边传来凶狠的威胁:“老实点,别叫别跑,否则要你的命!”   旋即将明朗一推,明朗一个踉跄,跌倒在角落。   明朗借着微弱的夜灯和月光,看清除了挟持她过来的两人,还有一个男人,站在中间,应是头目,三人皆戴着面具,一身粗布衣裳。   中间老大上下打量明朗,哈哈大笑:“她身上这些东西,够吃一年了,果真是肥羊,今日最肥。啊哈哈哈哈,老二老三,干得好!”   老二老三自是欢喜,跟着嘿嘿嘿嘿。   “搜!所有东西,一件不留!”那老大指挥道,同时朝明朗凶神恶煞道:“老实点,敢乱动,便杀了你,再搜尸!”   明朗朝后瑟缩一下,脑中飞快的思索。   平日里跟着容翡和赵飞飞几人,有他们罩着,几乎什么事都不用明朗去应对,然而这并不表示她无用无知真的什么都不懂,一旦遇到情况,她脑子还是转的飞快的,且比一般人冷静,稳得住。   在这短短须臾间,明朗通过几人话语,以及老大手上提着的半大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判断出,这几人是惯犯,从前不知道,但今日在她之前,已不止一人遭劫。   显然他们有备而来。地点和时机的选择,都无懈可击:偏僻的无人小巷,灯会的鼎沸之时,绝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角落,即便坊丁,心力也多在主街上,不会特意过来查看。   明朗即便手脚未绑,也明显不可能跑过这三个彪形大汉……   跟他们硬来,无疑找死。   此刻容翡等人一定发现她不见了,却不大可能找到这里来。   必须想办法自救,自保。   明朗飞快一瞥四周,地面上未发现血迹,这意味着他们目的只在劫财,应不会伤人性命。   明朗口中发出呜呜之声,表露出求饶服从之意,老二老三过来,目露精光,将明朗身上的玉簪,耳环,手镯,以及钱袋,玉佩等所有首饰劫掠一空。   明朗极力忍着被搜身的不适,不敢多做挣扎,以免引来其他祸患。好在几人还算老实,只隔着衣物摸索走财物,未有多余动作。   “确定没有了?”   几人再三确认后,喜形于色将所有东西收进布袋中。   “算你识相!你现在可以走了。回去要敢报官,便杀你全家——我们兄弟都是亡命之徒,说到做到!”   明朗松了一口气,果然只是劫财,忙装出慌张的样子,连连摇头,表示绝不会告官。   其中一人便粗暴的拽起明朗,:“安静点,滚吧。”   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那劫匪不小心碰到明朗面具,顿时脱落,露出明朗面容。那人猝不及防,接着叫起来。   “靠,老大,绝色啊!”   另二人原本正迫不及待赏玩赃物,闻言便齐齐向明朗看去,继而都是一愣。   明朗心中一咯噔,生出不好预感。   “先前那几个娘们儿就算了,这般漂亮的,便是千金也难寻,放过太可惜了,嘿嘿,老大,要不……”   几个男人对视,几乎立刻达成共识,目露猥琐,嘿嘿笑着朝明朗走来。   “美人儿……”   就在几人迈步的同时,明朗忽然箭一般蹿起,从他们之中矫捷的穿了过去,夺路而逃。   明朗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见色起意,心下真正慌了,这时候唯有放手一搏,没命逃跑。刚刚几人急着搜身时,她隐约看到不远处有火光经过,说不定是坊丁例行巡查,又或有其他行人。   只要有人,便有救。   奈何她双手被绑,唇上布带未除,跑不快,叫不出,她奋力跑出数步,仍在刚冲出小巷时被劫匪逮住。   劫匪们气急败坏将明朗拖回小巷。   “妈的!差点坏事!”   “别怪哥哥们不客气,你自找的!”   那话语中透着猥琐,还有杀意。   三人狞笑着朝明朗伸出手,凑过来,明朗不断后退,眼中充满绝望恐惧,预感到,自己或许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这一瞬里,她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个面孔,祖母,安嬷嬷,殊儿,飞飞,夫人们……最后定格成容翡清隽的面孔,容翡,容翡,子磐哥哥……   “啊!”   忽然一劫匪发出一声至烈惨叫,接着人腾空飞起,如断线风筝般,飘出数丈远,重重跌落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变故突如其来,另二劫匪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修长身影仿佛从天而降,眼前一花,那人已到明朗面前,将人抱进怀里。   “什么人!”两劫匪反应过来,见只有一人,底气稍足,虚势喝道。   容翡仿若未闻,先低头,检视怀中之人。   明朗惶然抬头,一时不敢相信这熟悉的容颜,茫茫然盯着容翡。   容翡伸手摘下明朗唇上的布带。   明朗唇角破裂,唇瓣轻轻颤抖,发不出声来:“子……”   “嘘,先别说话,闭上眼,”容翡指腹轻抚过明朗嘴唇,克制的松开,指尖微抖,低声哄着:“乖,一会儿就好。”   明朗听话的闭上双眼,腰上随之一紧,容翡揽住她,微微一压,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接着,转向那劫匪二人。   明朗双眼紧闭,眼前一片黑暗,四周的一切都只能靠声音判断。容翡单手揽着她,一手持剑,面若寒霜,明朗听到容翡的心跳,感觉到自己在旋转,脚不沾地,然而却再不害怕。   劫匪们起先气势凶悍,传来搏斗厮打之声,转眼,却变成哀求。   只听手起刀落,利刃入|肉,肉|体倒地的声音,空气里弥漫出血腥气味。   四周归为寂静。   明朗有点不安,动了动,容翡低头,轻声道:“马上好了。”接着利剑归鞘,容翡双手抱起明朗,跨过几具抽搐的身躯,稳步走出小巷。   街上夜灯迷离,明朗依旧闭着眼,耳畔是咚咚的心跳和稳健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安全了,彻底的安全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也许不过片刻,明朗感觉到容翡停下来。   “好了,没事了。”耳边传来容翡低低的声音。   明朗慢慢睁开眼,原以为回到了集合点,却发现所停之处,乃是连着主街的一座虹桥。此刻桥上空寂,桥下泊着几叶小舟。   明朗怔怔望着容翡,一时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分开了半个时辰而已,然而,这么看着,却仿若隔世一般。刚刚的一切,更恍若一场噩梦。   差一点,差一点也许就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了。   “没事了,不要害怕。”容翡看着明朗呆滞的眼神,眼中闪过一抹沉痛,耐心哄着她:“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事。”   “死……了吗?”明朗喃喃道。   “嗯,死了。”死透了,本想将他们碎尸万段,只怕吓到明朗。   明朗身上首饰俱被洗劫一空,头发凌乱,衣裳倒算完整,却沾满灰尘脏污,容翡脱下外衣——虽连杀三人,却未染半点血污,身上衣衫仍旧雪白干净。慢慢替明朗穿上。   “坐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回来。”   明朗心有余悸,此刻不想他离开半步,容翡便又道:“我不走,去拿点东西,”他指指桥下:“你能看见我。”   明朗便点点头,容翡方转身,快步走到桥下,跃上一艘小船,进入船舱里,片刻后,拿着一只打水的罐子,打满水,回到明朗面前。   容翡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蹲在明朗面前,将手帕浸湿了,微微拧干,擦拭明朗面庞。明朗脸上犹残留泪痕,嘴角亦有干涸血迹,十分狼狈。容翡慢慢的一一擦拭干净。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动作略显生疏,却十足小心而轻柔,犹待这世间最珍贵之奇宝。   接着便是双手。   明朗手腕上的绳子已被割断,手上尽是泥土尘灰,手腕上两道勒痕触目惊心。   “痛不痛?”容翡蹲在明朗膝前,眉目低垂,嗓音微哑。   “……一点点。”明朗答道。   容翡半晌未说话,很轻很轻的擦着明朗双手和手腕。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没有了。”   容翡便不做声了。   明朗的心在容翡这缓慢而轻柔的动作里渐渐平息,余存的所有恐惧和不安刹那统统消失了,剩下的唯有心安。继而,她惊讶的发现,容翡的指尖竟似在微微发抖。   他也一定吓到了。   明朗心想,此刻容翡柔和的有些反常。她反而安慰起容翡来。   “我没事了。你不要担心。”   容翡仍旧低垂着双眸,片刻后,方鼻音应了一声:“嗯。”   明朗的脸上,手上都收拾干净了,容翡最后又帮明朗理了理头发,倒掉罐子里的水,往里头放了一锭银子,还到小船上,再度回到明朗面前。   明朗目不转睛看着容翡做完这一切,虽心绪渐稳,却一时半会儿不能思考,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直到容翡复又蹲下来,她方有点反应,“该回去了?走吧……姝儿她们肯定急坏了。”   她说着要起身,容翡却轻轻一按她肩头,“先等等。”   等什么呢。明朗依言乖乖坐下,疑惑望向容翡。   容翡单膝触地,那么蹲着,眉目与坐着的明朗几乎齐平,此刻眼中蕴着一种别样的情绪,凝视着明朗。   “小朗,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容翡低声开口。   “嗯?”明朗脑中还是懵的,无意识答道。   “我出生容府,或天命使然,或天性使然,造就了如今的性子。”容翡音色清润,低而清晰,缓缓道:“都说我心思缜密克己持重,实则因我谨小慎微,若非胜券在握万无一失,不到最后尘埃落定之时,便不会轻易允诺和放松。”   皎洁的月光照在容翡身上,如笼上一层薄纱,现出神秘柔和的气息,明朗从容翡的神情与语气中,感觉到他即将要说的话一定很重要,不由自主,也跟着凝重起来。   “关于成家之事,世人说我眼高于顶薄情冷|性,实因从前局势晦暗不明,敌强我弱,万一事败,岂不累及无辜?女子跟男子不同,又何必让人跟着涉险,此乃其一。”   “其二,更因从前那些年,我心如止水,不曾动过尘心。”   这是明朗第一次听容翡一下说这么多话,更未想到,竟会对她说起成家立业这种私密之事,一时间,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跳蓦然加快。   她紧紧盯着容翡,眼珠几乎都不敢错动。   “如今局势基已大定,我原想着,等最终功成之后,再行考虑成家立业。然而,如今我却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等。”   容翡的目光始终在明朗的面上,眼中映照出明朗俏丽的容颜,深深凝视着她。   “你想不想听,我为何改了主意?”   远处主街上盛会已近尾声,进入最后的狂欢,欢声笑语与锣鼓之声远远传来,如同盛大的背景。   在那似远似近的喧嚣里,容翡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蜜般的蛊惑。明朗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很轻,很轻。   “为何?”   “这些日子,你不开心,我也很不开心。”   “你生气,我不知如何是好,你不生气,我却不高兴,因表示你不在意。”   容翡慢慢的说道,明朗看着容翡,眼中倒映着天际的月色。   “看到其他男子向你献殷勤,哪怕你并不理会,我也不好受.”   “今日你不见了,我心急如焚,很怕再见不到你。”   “靠近你伤害你的人,唯有杀之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鸿之曾问我一句话‘如果以后想起,竟一日都不曾拥有过,会不会后悔’,他还说,别待错过和失去后方追悔。”   “彼时不察,今日方觉,答案早已在心头。”   “纵世事变迁,人生无常,这世间,这一生,你乃不可失去。”   一阵晚风拂来,吹起明朗鬓边发丝,明朗双眼不由自主睁大,呆看着容翡,这一时刻,仿佛忘了呼吸,只听见擂鼓般的心跳,从身体里传入自己的耳膜。   “小郎,在听吗?”   明朗本能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仿佛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突然说这些,是不是吓到了?”容翡道。   地上明朗的影子摇了摇。   “不管你如何想,我只想告诉你,让你知道。”容翡温声道:“再不说,我怕来不及。小朗,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有件事,眼下不能再耽搁,你能不能帮个忙?”   “什……什么?”明朗舌头仿佛打了结。   “母亲那里,让她不要再帮你说亲了,好吗?”   清风习习,月色如水,星辰闪耀,路边街灯投在晚风中轻漾的湖面上,碎金点点,如同夏日流萤,忽近忽远,宛若一场梦境。   这梦境之中,容翡温柔的不像话。   明朗心口砰砰砰只跳,心绪纷乱不堪,有一件事却可以确定:今日她心脏所负荷之量,为她迄今为止人生之最。灯会时的狂欢,被劫持的恐惧,以及眼下这一刻……简直如同话本传说,一夕间尝遍大起大落之滋味,跌宕起伏之极致……   而即便刚刚被挟持时所受之震荡,却不如此时此刻更激烈……   明朗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字。   容翡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月光之下,充满迷人的,无以复加的温柔。   “算了,这种事还是我去说比较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从今以后,永远留在容府,留在我身边。”   “如此,可好?” 第79章 . 七九 七九   “然后呢, 然后呢?”   侧院中,赵飞飞与容姝儿瞪大眼睛,围在明朗身边, 焦急追问。   明朗面带羞涩,抿唇不语, 其意不言而喻。   “哇!”容姝儿欢呼道。   “你就这般答应了?!”赵飞飞则惊讶不已,“这种事!怎么可以如此轻易答应!”   “喂, 你什么意思?”容姝儿不满道:“你不要乱出主意。”   明朗娇羞转为茫然, 啊, 为何不能答应?   赵飞飞十分老辣的模样:“先不说女子的矜持。你起码要让他吃点苦头,为你多花点心思和时间,得来不易, 方知珍惜啊。”   明朗笑起来,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经过之前一段时间内心的煎熬,被劫持后,以为就要阴阳两隔, 那一瞬心中涌现出巨大的遗憾, 当他出现,说出那一番话时, 她唯一能给出的反应, 便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既然心意相通, 又何必故作矜持。这世上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或许不被珍惜,明朗却知道, 容翡不是那般的人。而容翡找到她时努力克制的慌乱和微微发抖的手指,也让明朗不愿忍心再折磨他一分。   怪只怪,那晚月色太动人, 此刻想起,那月光仍在心头荡漾。   当晚容翡将明朗抱回容府,明朗身上套着容翡外衫,虽财物被劫一空,发容看起来干净整洁,倒未让人起疑,回到府中,众人方知明朗其遭遇,大惊之余不免庆幸容翡心思缜密,否则以明朗当时境况,难免引起外人非议。   那劫匪三人当场丧命,根据线索,官署又找到另外被劫持的几位女子,证实劫财之事,后续事宜交由刑部处理。   “以后是不是该叫你……阿嫂了?!”容姝儿对此事最乐见其成,开心不已。   明朗霎时满脸通红,“不要……不要乱叫。”   “早晚的事嘛。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唐玉钏被送走了。”   明朗微讶。   唐玉钏早晚要回烟州,却未想,容翡竟动作迅速,一日都不多留她了。   那唐玉钏彻底被吓乖了,一听容夫人说最近有一商队要去烟州,问她是否愿意与之同行,立刻便答应了,马上让仆从收拾东西。   这趟上安之行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场,来时的雄心壮志已彻底灰飞烟灭,还差点送掉一条小命,以后再也不来了。容夫人仍旧客客气气,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送她回烟州。   倒也不担心唐玉钏回去哭诉,量她也无胆量扭曲事实,至于她所受的“委屈”,单凭一条“谋害公主”之罪,容家替她挡了下来,唐家便要感激涕零了,哪里还敢言谈其他。   至于容老夫人那里,容翡亲自修书一封,其中述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唐玉钏一走,容夫人立刻叫来了明朗。   明朗完全不知如何面对容夫人,也不知容翡如何跟容夫人讲的,总之,容夫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容夫人满面笑容,见着明朗后嘴巴便一直未合上。   “快来,坐我身边来。”   容夫人拉着明朗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明朗脸快要烧起来了,这时候方觉自己是否真的有欠考虑,不应该那么快点头,又或者应交待容翡一声,先不要公开……看看,现在何等的尴尬。   事实上尴尬的只有明朗一人。   “真没想到,我曾经所想,竟一朝成真。阿弥陀佛,当真老天惠泽啊,今年要去多奉点香油钱。”   明朗:……   所以您老人家一早便有这意思吗?明朗心道,那还给我说亲……   “来来来,这手镯给你,你先戴着——这是容家家传之宝,代代相传。如今便传给你了。”   明朗吓一跳,哪里敢要,慌忙推辞。   却被容夫人强硬的戴上。   除容夫人外,二夫人三夫人相继来了,俱笑意吟吟。   “早说小朗与容家有深缘,果真如此。”   “以后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这般最好,给我们也省不少事。”   平日里本分寡言的两位夫人却是直爽的性子,也不管明朗臊得慌,就这么直当当捅破最后一层纸,当她是自家人了。至于她们口中的省事,大抵也是担心完全一个陌生的媳妇进门,少不得磨合,明朗是熟人,知根知底,自然省事。   二夫人送明朗一只压箱底凤头钗,三夫人则送出她们家乡最著名的貂绒大氅,外加一袭兽皮地毯。   “不要客气!不准客气!”   明朗根本推辞不过。   许久不见的容静儿也来了,她与母族的那位少年心意相通,只待容国公回来最后议亲。   多数时候容静儿便在房中做女红,绣嫁妆等。   “……阿嫂。”容静儿文文静静,一本正经叫道。   本来她比明朗大,平日里明朗还需叫她一声静儿姐姐,如今却反过来,被叫阿嫂。   明朗揽着容静儿胳膊,面红耳赤的告饶,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容静儿方笑吟吟放过她,却又笑道:“我没什么好送你的,日后你和阿兄新房里的绣品便交给我吧。”   明朗:……   说没什么好送,还是送了明朗一方手帕,一只香囊。   明朗感觉这些天天天在收礼,已经收不过来了。就连容姝儿都预备要送,只还未寻到满意的东西,正满大街找呢。   这是什么道理,为何都要这么表示一下。   明朗简直忐忑的不行,容翡却不以为然。   “送你就收下。大抵算作见面礼,应该的。”   明朗:……   这么一想,明朗方感到有些神奇,从前也听过些许关于定亲婚娶之事,总说如何麻烦如何繁琐,又会延伸多少有的没的矛盾各种心思各种磨合等等,然而到了她这里,却省却了诸多步骤环节,众人几乎是立刻接受了她并随之十分自然自觉以及迅速完成了各自身份的转变……   反倒是明朗自己,尚未完全适应,仍觉得不真实。   所以,她与容翡,这便算是在一起了吗?   “手伸出来。”   晚上对坐吃晚饭时,容翡对明朗说道。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乍看起来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然而那气氛却与从前天差地别。   容府上下仿佛所有人都知晓了明朗与容翡的事,下人们自不敢明目张胆议论,但各自都心照不宣,看二人那目光中意味深长的眼神,真真让明朗如坐针毡。   明朗总算明白为何会有婚前男女不得相见之风俗了,缘因实在太不自在了。   她本就是冲喜娘子,倒少了这规矩,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折磨……   两人这么对坐,独处时,明朗几乎不敢看容翡。   居然就这么在一起了吗……   那日容翡所说的话,犹言在耳,明朗每每想起,都觉不真实,像梦一般,容翡那样的人,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来,每一句都动人心魄,甜言蜜糖。这将永远铭刻于心。   相比起来,容翡除了那晚有些局促与异样外,貌似很快恢复如常,又是那个从容淡定的容大人了。   “手伸出来。”容翡道。   “哦。”明朗忙伸出手。   接着,手腕上便被套上一物。   明朗讶然,那是一只胡人风格的皮革手链,褐色皮面上绣着两只鲜艳的蝴蝶,接扣处缀着一对价值不菲的圆润珍珠,简单而别致。最重要是,那手链较宽,正好挡住明朗腕上还未消除的淤痕,柔软的皮革面又不会磨到伤口。   ……又收到礼物了……   ……怎么连容翡也送礼,难道也算见面礼……   收礼总是开心的,明朗笑道:“很漂亮,谢谢。我很喜欢。”   容翡颔首,略一沉吟,道:“正式的定情物,待你伤好后,再陪你去买。”   什,什么?明朗正喝水,差点呛到。   定情物?还有定情物的吗?   明朗本就不自在,这一下刹那耳朵发烫,满面通红,又有种莫名好笑的感觉,定情物什么的,好正式呀。   明朗握着那手链,半是脸红半是不好意思,道:“我……我什么都没准备。”   容翡笑起来:“我不用那些。你不必准备。”   哦。明朗哦了一声,心思却立刻被带走了——   他笑起来好好看……   容翡对外虽清冷疏离,在府中家人面前时倒还随和,尤其在明朗面前,并不吝啬笑容。但明朗如今才发现,他笑起来竟这般好看。   容翡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吃饭吧。”   哦。   咳嗽的声音也这么好听。   连夹菜都那么优雅……不笑的样子也好看……手指怎么那么长……   明朗目光乱飞,心里噗通噗通完全停不下来,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乱七八糟。   两人彼此无言。这对他们来说不算稀奇,以前偶尔容翡太累或明朗学业太累时,彼此便不说话,亦不觉得尴尬。前些日子心意未明之前,两人也曾有过一段无言以对的微妙时刻。   然而此刻的微妙却全然不同。   “要喝汤吗?我帮你盛。”   “啊,我自己来。”   “……好。”   两双筷子同时伸入同一菜盘中,倏然同时一顿,彼此对视,又立刻转开。   过一会儿,筷子又在某菜碟中相遇,旋即立刻分开。   明朗抿唇低头,耳尖发红,嘴角翘起。   容翡目光柔和,唇角轻勾。   是因为关系的转变吗?   从前平常的,自然的一个举动,眼神,如今仿佛都充满了别样的意味。那早已熟悉的容颜与神情,也仿佛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神采……   明朗忍不住总想看容翡,而每每抬眸相望时,几乎都能碰到容翡的目光……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一直在看我……   不要这样子,女孩子多少还是要矜持一点。明朗提醒着自己,总觉容翡虽也有一些变化,却远比她自在冷静一些。   晚饭过后,明朗回了侧院。   下人收拾好桌子,容翡仍坐在桌后,注视着明朗的位置,许久未动。   不知为何,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心里好像总想着她,总忍不住看她。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仍是她,也不再是她。   刚刚她一缕发丝不小心勾在了发钗上,换做从前,定毫不犹豫伸手便帮她理好,然而方才那一刻,五指竟似近乡情怯般,不敢动作。   容翡一手探在胸口,看着明朗坐过的位置,再望望门外如水的月色,忽然笑了。   笑心跳的失控,笑不曾有过的失态,笑如少年情窦初开的自己。 第80章 . 八十 八十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的特别快。   一晃,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自古至今, 中秋节向来为国之重节,这一日, 圣上携皇亲贵眷登皇城外玉德楼,与百姓们普天同庆, 共赏明月。   早几年内忧外患, 朝廷无心无力, 如今局势日益稳定,国力增强,圣上方有了心思, 是以今年中秋之会格外隆重盛大。   整个上安张灯结彩,满城灯火,家家户户几乎全都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涌到外面来观灯赏月。   容府众人也难得全体出动, 明朗本要与容夫人等一起到船上赏月, 却被容殊儿和赵飞飞拉住,登上了玉德楼。能上玉德楼非人人都能有的殊荣, 又因位置有限, 便没那么讲究, 楼中男女同桌,三三两两相隔而坐。   圣上贵妃等自然坐在楼前最中央, 赵鸿之与容翡等陪坐在侧,谈笑风生。   楼下皇家与民间歌舞轮番上演,各类表演层出不穷, 精彩纷呈。圣上龙心大悦,撒下赏钱,金币银钱如雨点纷纷散落,引起欢呼一片。   “好!”赵飞飞占了楼侧靠栏的好位置,视野开阔,看的兴起,大声叫好。   容殊儿与明朗二人依在栏前,边吃月饼边看表演。楼高数丈,歌舞之声和欢声笑语仿佛从远方传来,平添一种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的风情。   良辰美景当如是也。   明朗心有所感,略一张望,芸芸众人里,一眼看见容翡,其一身锦袍,身姿挺拔修长,月光之下,如芝兰玉树。   只是随意看一眼而已,容翡却就在这一瞬,忽然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隔着数人轻轻一碰。   容翡唇角微微勾起。   这便是心有灵犀么?明朗心中一慌,又觉甜蜜。   除却最开始的不自在,这些时日,两人已渐渐变的自然,逐步恢复到从前的相处模样。不过虽然人还是那人,每日所做之事与以前并无二样,无非一起吃饭散步看书等,但那感觉却着实异于从前,关系的转变,赋予了熟悉的眉目,一草一木,一茶一汤等等这些简单平凡的事物别样的意义。   整个天地都似充满芳香,如那春日里纷扬的桃花,灿烂无比。   明朗微微一笑,待要收回目光,却见容翡对赵鸿之低头说了一句,接着忽然站起,朝这边走来,停在桌前。   容殊儿本坐在明朗旁边,忙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哥,你坐这里。”   容翡一撩袍襟,在明朗身边落座。   “你怎么过来了?不要紧吗?”明朗倒了杯茶,放到容翡面前。   “无碍。圣上乏了,稍后便会离开。”容翡道。   哦。明朗点点头,又看看那里坐着的大臣们,示意其他应酬呢。这种场合,容翡又身居要职,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场面应酬。   容翡微一扬眉:“不打紧。今日只有一件事要做了。”   “什么?”明朗问。   容翡拈着那小小茶杯,慢饮一口,望一眼天际明月,似漫不经心道:“赏月。”目光继而转向明朗, 眼中含着笑意,虽未明说,那意思却不言自明。   赏月,与你。   明朗心中一荡。   她与容翡朝夕相处,比其他情人间更为相熟,有些话反而不好说出口,加之容翡性格清冷,亦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之类,然则就是这种偶尔,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情意,更叫人心神荡漾。   “哇——”容殊儿夸张的轻叫。   “哟?——”赵飞飞则带着几分审视,看样子,似要调侃几句,抑或又在酝酿什么鬼主意。   “公主可要去圣上那边赋诗一首——圣上刚还问起你。”容翡淡淡道。   “不了!”赵飞飞马上老实了,不再管他们,自去一边继续看表演。   明朗笑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圣上便起身离开。众人起身相送,过后便各行其事,倒更为自在。皇家节目暂告一段落,民间盛会方真正开始。   热闹仍在继续。   玉德楼门前彩楼之上,一帮文人书生正吟诗作赋,伴以琴声袅袅,远处更有歌姬们清越歌声传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人间。   月光下,护城河如一条玉带环绕全城,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或停泊,或飘荡,游曳其中,船上灯火通明,照的河水五彩缤纷,仿若天际繁星落入凡间。   河中一只三层高大彩船,奢华无比,与玉德楼遥遥相对,彼此一览无余。   “那真是当年那位小冲喜娘子?”   几位贵妇和女眷坐在船头,遥望玉德楼上几人身影。   “正是她!没承想,竟出落的这般美丽了,不说上安第一美人,却也是其中翘楚。”   “容貌倒也罢了,你们谁还见过容公子对其他女子这般亲近了?如今这两人之间……”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楼上。   数丈高楼之上,娇憨俏丽的女孩儿斜依栏前,望向天际明月,月光撒在她略带慵懒的面庞上,容翡坐在一侧,偶尔看一眼月亮,眼神流连在女孩儿身上,女孩儿忽然回首一笑,容翡便也笑了,清风明月般的眸子中仿佛刹那盛满了月光。   “啧啧,当年要不是容公子生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个明家小庶女……”   “别再小庶女小庶女的叫了,日后你我见到她说不得还得行礼呢。”   “难不成她还能做正房夫人?”   “这可难说,毕竟这么多年来,容公子可就这么一个上心的,以他那性子和容府地位,怕也不在意其他……即便不是正房夫人,你我还敢小觑不成?”   “ 日后等……容家更是……便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谁说不是,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偏被选中做了容家的冲喜娘子,只能说天生命好,你我如今羡慕也羡慕不来。”   “也不能全赖命好,人家论容貌与品性,哪点差了?尤其品性上,倘若不是真好,又怎能俘获容公子以及容府上下欢心,否则早被送回去了。”   “本是冲喜娘子,却情投意合喜结良缘,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么看来,两人郎才女貌,倒也般配……总好过容公子落入其他人手里……”   “……哈哈哈嘻嘻嘻……”   一众女子嘻嘻哈哈调笑着,离她们不远处,一张小桌前,坐着两个华服女子,一老一少,正是明夫人与明雪。   明雪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玉德楼上那对身影,几年过去,她已成完全的大姑娘了,容貌依旧明艳,此刻面孔却因那怒气显出几分狰狞。   “母亲!你看看!你听听!”   明夫人几年过去,腰身与额头更为宽阔雍容,面上带着震惊与恨意,亦紧盯着玉德楼上。   “那竟是她?!她怎会,怎会变的这么……”明雪不敢置信道。   当年府里那个瘦小病弱,木讷沉默,任人欺负的病丫头,如今竟这般光鲜亮丽,高贵动人,坐在她无法触及的高楼上,身边众人环绕,笑靥如花,姿态从容的接受世人仰慕之目光。   “都怪你!当初就不该答应送她去容府!”明雪恨恨道。   “混账话!当年情势,外人不知,你也不知?再者当初更多也是为你打算……”明夫人压低声音,呵斥道。   “那,那后来呢,从容公子将她从府上带走时,我就觉得不妥。如今看来,他们竟真的,真的……”   明雪与明夫人双双盯住楼上,恨不得盯个窟窿出来。   再如何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那二人坐在一起,的确宛若一对璧人,神态间掩不住的亲近,异于常人的情意。   “你不是说他们之间不可能的嘛!如今怎么回事?!”明雪质问母亲。   “我怎么知道,谁知道那小蹄子使了什么手段?!”   明夫人愤然,那年容翡自明府带走明朗,她心中不安,几次企图上门求和缓和两家关系,都被容府以主母不在家等理由借口软硬兼施的婉拒门外,既如此,只好私下打听和关注着,这几年,虽知明朗在容家过的貌似不错,但她与容翡之间却并未传出任何艳闻,是以可以判定二人并未有男女之情。   明夫人略略放心,谁料今日所见,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那小蹄子竟真攀上高枝了?   “以后可怎么办?这几年本就被压的窝囊之极,若他们真成了,日后还不得在她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明雪面上带着焦急和憎恨,要不是顾忌着在外头,便要嚷起来了。   这话一下戳中明夫人心口。   这几年,他们明府实乃过的不太顺心。   当年生辰宴后,容府虽未明说,但之后的举措却无疑显露出态度:此后凡属有明朗所在之场合,明家人都不得进入。于是乎,明雪明如进不了静竹书院,不得不另换其他先生。于是乎,皇家宴会以及一些名流的宴会盛会,明夫人等都参与不得,哪怕去了,势必也离常坐在中心圈的容家与明朗远远的……   这也是为何这些年里,明朗几乎不曾遇到过明家人的原因。   原以为明府攀上容府的一众人等慢慢品咂出些许意味来,因而对明府的态度也大相径庭。   虽预防万一,不至于当面得罪明府,却也再无从前殷勤和热情。   明夫人气的牙痒痒,让明远山想想办法,奈何明远山向来懦弱无能,根本无计可施,睁只眼闭只眼的得过且过着。   对此影响最大的,还是明雪几兄妹的亲事。   明夫人当初想借明朗与容府,为自己亲生子女提高筹码,谋取更好的婚事,到头来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明谦与明如倒是都定了亲事,却一个低娶,一个下嫁,别说光耀门楣,日后还得明府扶持!   明雪向来是明夫人的心尖,亦是她最大的希望。不能轻易嫁了,无论如何定要为她寻门好亲事,扬眉吐气。奈何因容府之故,曾经有意的几户高门,忽都转了口风,明显持观望之态。   眼看明雪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怎能不叫人心急。   如今再看明朗那小蹄子的风光样,明夫人更觉一口气憋在心头。   “嚷嚷什么!不许哭丧个脸,叫人看见,平白笑话!哼,如今也只是道听途说,谁知他们二人关系真假。且先沉住气,让她得意几天——你的婚事我会想办法,你这般容貌,放心,定不会委屈了你。”   明夫人望着楼上那侧影,恨恨道,眼中充满不甘不忿。   “走吧,先回家。”   待在这儿实在刺眼刺耳。   明雪扶着明夫人,从侧旁下的船来,到的第一层楼梯拐角处,迎面走来一男子,身后跟着个侍从。   那侍从叫道:“让开让开。”   那男子却抬眼看来,随即呵斥仆从:“不得无礼,”继而微微一笑,主动朝旁一让,道:“明夫人,明姑娘,两位先行。”   明夫人看清那男子面容,大吃一惊。 第81章 . 八一 八一   明夫人看清男子的面容, 不由吃了一惊。   赫然是二皇子,如今的顺王殿下,赵蕤之。   明雪不曾见过赵蕤之, 明夫人却是认得的,没想到竟在此处碰见, 立刻要行礼,却被赵蕤之虚虚一拦。   “赵某随意逛逛, 明夫人不必多礼。”   明夫人领会其意, 知赵蕤之恐乃微服出游, 不宜声张,便顺从其意。让她更为惊讶的是,赵蕤之竟认得她与明雪, 明确叫出二人身份。   “同在京城,倒很少碰到二位。”赵蕤之并立刻离去,却站在原地,说起话来。   明夫人讪讪一笑。这几年托那小蹄子的福,很多重大宴会她都无缘加入, 自然难以得见。   “说起来, 夫人祖上与我母舅家还颇有渊源,只是往年疏于联系, 彼此疏远了。”赵蕤之笑道。   此话让明夫人十分意外, 赵蕤之所言不假, 她娘家祖上与赵蕤之母亲也即当今贵妃母家,曾结有姻亲, 交情不浅,后因时局变幻国事动荡等等,她娘家权势衰落, 历经几代,树倒猢狲散,已不复当年风光,许多交际人情也随之渐渐失去,凋落。   如今赵蕤之竟主动往事重提,难免叫人惊讶。   “算起来,明夫人还是在下长辈。”   “不敢当不敢当,顺……赵公子言重了。”明夫人忙道,虽不明所以,赵蕤之话中的亲近之意却叫她十分受用,联想着他的身份,颇为受宠若惊。   “这些年在下与母亲谈起往事,常感遗憾。日后若有机会,倒可多走动走动。”赵蕤之笑道。   明夫人面色微微一变,略显迟疑。   赵蕤之却仿佛随口一说,已转了话风,“这位便是明雪明姑娘?”   明夫人道是。   赵蕤之彬彬有礼,微笑道:“有礼了。明小姐芳名远播,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哪个女子不爱听人奉承,哪怕只有三分真假,明雪当即心中得意,羞怯的回以一礼。起身抬眸之时,与赵蕤之目光相撞,登时心中微微一惊,那双眼睛黑黝黝的,毫不避讳的注视着她。   赵蕤之未再多说,简单招呼后,道:“在下还约了人,恕不能相陪……”   明夫人忙告辞,带了明雪离开。   走出一段后,明雪压低声音问道:“这是谁呀。”   明夫人低声回道:“顺王殿下,二皇子!”   明雪大惊,此时方想起这人身型和衣裳与之前玉德楼上远远看到的颇为相似,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赵蕤之并未离去,仍旧站在原地,见明雪回头,便一展折扇,朝她勾出个笑容来。他身形高大,虽这几年略有发胖,倒显得结实。五官浓眉大眼,眼下略带青色,眼神幽深,带着几分刻意的深情与邪魅,华服锦袍,仍不失为一位英俊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仿佛就为等她回首。   那一笑,登时让明雪心头一震,脸上飞红,慌忙转头,慌张离去。   待明夫人母女二人身影消失,赵睿智面上笑容与和善即刻褪去,眼中一片阴郁,未继续向前走,而是转身,沿路返回。   身后亲侍低声道:“明家势微,明公庸碌,并无大用之处,何劳公子费心结交……”   赵蕤之面色阴沉,神情间有无法掩饰的焦虑之色。   远处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赵蕤之抬眉看去,只见皓月朗照,锣鼓喧天,万民齐乐,大雍历经多年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终慢慢露出些繁荣之景象。   太平之下,其他从前无暇兼顾或考量的事便将提上日程,刻不容缓。   比如:立储。   赵蕤之与赵鸿之原本旗鼓相当,圣上为制衡两党,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未曾明言,然而早几年,赵蕤之能感觉到圣上更为偏向他。   然则这几年下来,不慎办砸了几件事,驻守边疆的舅舅也吃了好几次败仗,母妃后宫内亦惹父皇不喜……   这一切既有他们自己的负咎之处,亦是党争之败果。   相较于他们的颓势,赵鸿之在容国公府的扶持之下,则厚积薄发,渐呈蓬勃之势,尤其这两年,简直青云直上,处处顺风顺水,水涨船高……   父皇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某些事,竟直接与赵鸿之和容翡相商,事后方告知他,甚至根本略过他……明明父皇曾还有削除容家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变了,或者说,淡了……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落败者从无好下场。   他必须另辟蹊径,寻求突破可循之法。   赵蕤之眯眼,目光投向玉德楼高处。   “明家,自有可用之处。”   夏日悄然离去,秋季如约前来,书院的树叶开始变黄凋落之时,明朗几人交上最后一道功课,从校正手中接过书院盖章的肄业书,从此便正式告别学堂,结束了学业生涯。   当然,所谓学海无涯,书还是要继续读的,只不过从此再无人监督管教,读多读少读什么,都纯属个人之事了。   “所谓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回想起当年入书院时,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与容姝儿容静儿还打了一架,赵飞飞从墙头跳下,而后忽然又从天而降,转入书院,几位先生无可奈何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一晃,俱成昔日回忆,大家都长大成人。   ……惆怅归惆怅,更多的却是开心。   “呀呀,再也不用挠秃头写文章,呕心沥血背书了!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三人一拍即合,相约小容园,预备大吃特吃一顿。   明朗便忙起来,所谓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秋季正是吃螃蟹的最好时候,这时节的螃蟹黄肥膏白,肉质细嫩,口感丰腴滑润,鲜美无比。   明朗定了有名的鄱阳湖大母蟹,洗净蒸熟。容静儿不来凑热闹,明朗便送了几只过去,其余的便与飞飞姝儿大快朵颐。   然则,赵飞飞今日却迟迟未出现。   “干嘛去了?再不来,我们便都吃了算了,叫她不守时!”   容姝儿趴在桌前,如小狗般眼巴巴望着黄澄澄的大螃蟹,不时闻闻小碗中飘香的料汁,不住咽口水。   “再等等。可能宫里有事绊住了。喏,这个快断掉的蟹腿你先吃了吧。”明朗看容姝儿实在可怜,便先给她一条蟹腿。   容姝儿大喜,正要伸手去拿,砰的一声,赵飞飞踢开院门,怒气冲冲的进来了。   明朗与容姝儿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赵飞飞一脸怒容,气势汹汹,双眼更仿佛要冒出火来。   “我要杀了他!一介马奴,竟敢忤逆本公主!”   明朗与容姝儿面面相觑,赵飞飞虽说脾气大,却非不讲道理胡乱发脾气之人,很久没见她这般生气,竟气到要杀人?!马奴?又是谁?   明朗这才注意到赵飞飞今日一身骑马窄袖装,提着根鞭子,鬓角隐隐有汗,靴上沾尘,显然刚剧烈运动过。   “你从马场过来的?”   “嗯。”   “怎么忽然又去马场了?咦,说起来,你最近好像常去马场,又跑马了?那小马驹训练的如何了?”   上次坠马事件之后,明朗与容姝儿心有戚戚焉,加上容翡也不允,让待马长大些再说,两人便没再去过马场。唯有赵飞飞,独自去了好几回。以前倒不知她这般爱马的。   “不怎么样!都怪马马奴,自以为是,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他以为他是谁!竟敢违抗我的命令!胆大妄为!”   不提马场还好,一提赵飞飞更为激动,那样子,似要气炸了。   “马奴?是上次救你那个马奴吗?”   明朗倏然想起来,那日群马失控,赵飞飞最为凶险,千钧一发之际,正是那马奴以一己之力控住发狂的马,救下赵飞飞。   “嗯!”赵飞飞没好气的应道。   “哇,我也想起来了,那马奴好勇猛!”容姝儿道:“他不是你救命恩人吗,怎么惹着你了,不报恩便罢了,怎的还要杀了人家?啧啧,你要做大雍第一昏头公主吗?!”   “我报了!重赏!还要怎样!若非看在他曾救我的份上,早让他死一百回了!什么人!目无公主!不知好歹!不识抬举!”赵飞飞恨恨道。   “到底怎么了?”明朗倒了杯茶水,递给赵飞飞,示意她冷静一下,慢点说。从进门赵飞飞便满腹怒火,显然被气的不轻,然而说了半天却未说出个所以然来,听的明朗一头雾水。   赵飞飞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似稍稍平息了些,张张嘴,却欲言又止,明朗与容姝儿齐齐盯着她,静谧无声,就等着她说。赵飞飞嘴唇再度开启,又合上,末了,抛出一句:   “也没什么好说的。”   明朗:……   容姝儿:……   赵飞飞一挥手:“算了,不说这败兴之人了。吃饭吃饭,饿死了。”   明朗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赵飞飞既然不愿说,只好作罢。便叫人打水,让赵飞飞简单洗漱后,终于开饭了。   螃蟹虽好,却不能多吃。明朗有一绝活,非常会拆蟹,由她拆的蟹,吃干净后还能将其复原成吃前的完整模样。   明朗伺候着两位小伙伴,自己也吃了两只螃蟹,喝了小半杯黄酒,然后将吃过的螃蟹拼回原来模样,在案桌上一字排开,颇为壮观。   绿水等人打来水,明朗几人漱口净手。门外天高云阔,雀鸟飞过,偶尔可闻秋蝉鸣叫。所谓春困秋乏,吃饱喝足,人便变的懒洋洋。   明朗抱着只靠枕,坐在地毯上,懒懒半靠枕屏。容殊儿则趴在小案上,赵飞飞紧挨明朗,一腿屈起,一腿搭在明朗大腿上。   雪团窝在明朗身边,睡的正香。   三人俱双目无神,无声发呆,也快要睡过去了。   “喂,你们想过以后没?”   容殊儿打破寂静。   “什么以后?”赵飞飞心不在焉道。   “就是以后想做的事,以后的生活。”容殊儿说道:“阿姐说,待日后她嫁进焉遮后,要开设绣坊,教那里的人刺绣纺织,这样既可将让人见识到大雍之精湛技艺,亦能让当地民众也能用上中原昂贵的丝绸绣品。”   焉遮便是容静儿那少年人的族地,每年都要千里迢迢来上安购买丝绸棉帛之物,数量有限,自然价格昂贵,别说普通百姓,便是对族中贵族而言,亦是奢侈之品。   容静儿文静寡言,却自有想法。她的此心此举,对焉遮族来说,无疑天大福音。   “很好啊。”明朗由衷道。   赵飞飞点点头,亦表示赞同,接着道:“我嘛,大概就还是做我的大雍第一霸道刁蛮大公主。然后,仗剑天涯,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容殊儿笑道:“还想着行侠仗义,做侠女梦呢。”   “等着!终有一日本公主会做到!”   容殊儿道:“那你不嫁人吗?”   “嫁啊。”   “嫁人了还怎么去仗剑天涯?不管驸马了吗?”   赵飞飞理所当然道:“带着他一起啊。”   容殊儿睁大双眼:“他会同意,愿意跟你一起去?”   赵飞飞也双目一睁,道:“为何不会?我所嫁之人,定是性情相投相合之人,若不能理解和认可我所作所为,我又怎会嫁他?!”   容殊儿:……   明朗笑起来。   这的确是赵飞飞的真实性情与作风。虽说公主与驸马一同仗剑江湖什么的,多少有点不现实,但事在人为嘛。历史上不拘一格纵情叛逆的人物事迹还少吗?   明朗提醒道:“如今天下还不算真正太平,你可不要胡来。”   明朗有点怕赵飞飞忽然一声不吭的跑了。   “放心,”赵飞飞道:“待过两年局势稳定再说。真要去,也会做好万全准备。”她还是很惜命的,不会头脑一热便贸然行事。   “如今还是先陪你们,继续横行上安!”   明朗发笑,问容殊儿:“你呢?”   容殊儿目光中略带茫然:“我没什么想法。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特别想做的。”   原本到书院上学,与小伙伴们一起读书写字,练习琴棋书画等技艺,总是有点事做的。结束书院生活后,便仿佛一下子无所事事。   像静儿喜欢女红,赵飞飞好动,每日练武跑马梦想行侠仗义,明朗厨艺精湛……与之相比,容殊儿既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无特别感兴趣的。   “若一定要说,大概,嗯,就希望日后能嫁个好夫婿,生几个孩子,好好教导和陪伴他们吧。”容殊儿面颊微红,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不会啊。”明朗摇头。   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这是自古以及当今大多数女孩儿们的归宿和一生的轨迹。像容殊儿这等身份家世的,不必忧心温饱,被迫抛头露面做工经商,又心思淡然,不追名逐利,余生所剩,便仿佛只有嫁人,相夫教子这种事了。   诚然听起来是平凡了些,但若是心之所向心之所喜,又何惧平庸?   世间从来不乏优秀不凡之辈,亦不少钻研蝇头小利之人,人心浮躁,能认清自我,安分守己,乐于俗世繁芜,打理好自己的那方小天地,又何尝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明朗想了想,最后道:“人生苦短,嗯,做你力所能及,真心想做的事,便很好。”   赵飞飞翘起一脚:“本公主附议。”   容殊儿笑了,眼中茫然尽消,眉头舒展,朝明朗道:“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明朗换了个姿势,抱住膝盖,认真想了想:“我喜欢做饭,做给喜欢和在意的人,看他们吃的开心,我便很开心。”   食物乃上天赐给人间的治愈之物。   饿了,吃;开心了,吃;难过了,吃;沮丧了;吃;   仿佛没有什么是美食不可以解决的,一顿不行,那就两顿!明朗非常非常喜欢做出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喂饱家人朋友,养好他们的身体,在他们疲累或难过时,给予另一种分担和力量,那种感觉,非常之美妙。   “祖母曾笑言,让我开一间酒楼。”明朗笑道:“开酒楼有些麻烦,便算了。但日后我希望能吃遍天下,集天下美食之长,习四方美食之精,提高厨艺的同时,一并将其归类汇总,整理成册。”   这是明朗这些年在上安吃吃喝喝,逐渐萌生的想法。   仅一个上安城,就有无数菜类。大雍疆土辽阔,各地还不知有多少知名或不知名的菜品……明朗很想将它们尽可能尝遍,然后记录在册,让更多人了解和知晓它们。纵天南地北,民族各异,却因美食而交融,也是件妙事。   “哇好呀!我永远做你的食客!有好吃的一定不要忘了我!”   “还有我!”   “你排我后面!”   赵飞飞与容殊儿两个又差点争起来。   明朗忙将两人按住,道:“先吃遍上安再说,不急不急。”   两人这方安静下来。   绿水进来,替三人换过茶水,从袖中掏出一物,呈给明朗:“刚大姑娘让人送来的,说让姑娘你看看样子,这个花色可喜欢?”   明朗接过一瞧,是一副帕子,一角绣着一对鸳鸯。   明朗想起,先前容静儿说过替她绣“嫁妆”,原以为是玩笑话,未想,竟真的开始了,且动作这么快,就出了样品!   “哇,还是阿姐厉害。”容姝儿道。   明朗面上一红,现如今已习惯了姝儿和飞飞的调侃,反正也不能堵住她们的嘴,便随她们去吧。她将帕子折好,收进袖中。   容姝儿笑眯眯道:“小朗,啊,不,阿嫂,你自己不绣点东西吗?虽说有阿姐操心,但听说新娘子亲手绣的嫁妆,比如枕头被衾之类的,感情会更甜蜜哦。”   “……是吗?”明朗这方面倒真知之甚少。   “得了吧,绣点东西便能增深感情,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怨偶与合离了。还不如省省力气,花点功夫在保养上更实际。”赵飞飞哗啦啦泼了容姝儿一瓢冷水。   容姝儿噘嘴:“我看你不仅是大雍第一刁蛮公主,还是大雍第一败兴公主!”   赵飞飞翻了个不屑的白眼:“说不过就骂人,啧啧,胸|小气量也小。”   容姝儿:“你!”   明朗不厚道的笑起来,这两人还是喜欢拌嘴,从小拌到大,输赢各半,不过自从长大后,胸|小这件事便成了容姝儿的心头之痛,赵飞飞之利器,百用百胜,每次都能将容姝儿气的不行。   容姝儿恨恨道:“我看你就是嫉妒小朗跟我阿兄感情好,谁叫你当初不看好他们呢。”   赵飞飞无谓的耸耸肩,当初她的确不看好,缘因怕容翡对明朗无男女之情,让明朗受委屈,如今既然容翡喜欢明朗,她自然也就不计较了。   “说起来,你年纪最小,却说不准是我们中间最先嫁人的,当真奇妙。”赵飞飞道。   “唔……还早呢……“明朗这么说着,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赵飞飞捏一把明朗的脸颊,道:“得意的!”   明朗被捏的无法发声,咧着嘴,含糊道:“无有无有……”   容姝儿忙上去帮忙,解救明朗,结果跟赵飞飞扭打起来,明朗又忙去分开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两人都被赵飞飞□□了一番,方心满意足简得意洋洋放开。   笑闹之后,三人瘫在榻上,脑袋挨着脑袋。   日光从窗外射进来,形成一道乳白光柱,细小尘埃轻轻飞扬。   “两情相悦是很好的事,你能遇到,我们替你很开心。”赵飞飞望着那光柱,说道:“毕竟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与运气。”   明朗心中一阵暖意,笑道:“你们也会遇到的。”   赵飞飞扬扬眉,仿佛无所谓,过了片刻,却眼中显出一点疑惑:“话说,你何时开始喜欢上容翡的,或者说,你如何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这真是一个十分私人的问题了。   尤其容姝儿也在,当着她的面,谈议跟她哥哥的感情什么的,多少有点怪怪的,但明朗感觉到赵飞飞仿佛是认真问的,便也认真作答。   什么时候?这个其实很难说清。   明朗与容翡算情形特殊,同在一个屋檐下,大概从很久以前,每个日升日落的朝暮里,便悄然滋生了。然后经过发酵,酝酿,某一天,某个时候,便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一切润物无声,水到渠成。   大概便是这样子。   至于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呀,大概就是,会特别在意他,在意他的目光,他的想法,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微小的眼神。高兴的事,难过的事,都想与他分享,同样,也希望知道他的内心,他的一切。”   “总想见到他。跟在他一起时,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很舒服,很开心。”   “时常会莫名想到他,一点小事,一句话,都可能会联想到他。”   “当说起嫁人啊,将来啊,第一时间心头浮现的是他。”   “很奇怪的感觉,但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高兴是他,生气是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那就是喜欢了。”   说道这里,明朗忽然有所顿悟,当初一想到要嫁人,离开容府,便觉难受,只以为是舍不得容府,而实则,真正舍不得的,是容翡。   容府以后还可以再回来,容夫人等依旧可以走动,哪怕回了扁州,也依旧可以鸿雁传书,维系感情。   但容翡,若就此离开,两人关系便永止于此。各自婚娶,即便咫尺,亦是天涯。   那是最让人为之揪心和难过的事。   明朗原本觉得这番话可能又要遭受飞飞与姝儿无情嘲笑肉麻,然而说完之后,两人却久久没有任何回应。   房中一片诡异的沉默。   明朗爬起,左右看看二人。   这一看,不禁大出意外。只见赵飞飞神情怔忪,呆呆注视着那道光柱,目光中透露出些许不可置信,仿佛被什么一击而中。   容姝儿则目光游移,面上含着些许慌张。   继赵飞飞不对劲之后,明朗发现,容姝儿也好像不对劲了。   “……你们怎么了?”   明朗小心而不安的问道。 第82章 . 八二 八二   “你们怎么了?”   明朗不明所以, 十分茫然,心想是你们要问的呀,我说了你们却这个样子, 弄的人很是不安。难不成被刺激到了?看起来又不太像,倒更像被会心一击的感觉。   “完了完了。”赵飞飞面无表情道。   “完了完了。”容姝儿喃喃道。   明朗:“怎么了?怎么了?”   赵飞飞与容姝儿猛然对视, 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神情,登时又一惊。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又同时戛然而止, 简单的只言片语与眼神已泄露出太多东西, 这一刻,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各自明白了些什么。   明朗:“什么?什么?”   赵飞飞与容姝儿再度对视。   赵飞飞:“你……”   容姝儿:“你……”   两人嘴唇一动, 同时犹疑的朝对方问道。然后又同时止住。   明朗:“啥?啥?”   赵飞飞与容姝儿各自转开目光,摇摇头。   “没什么。”   “没什么。”   明朗:……   这分明不是没什么的样子,明朗完全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觉得这两人太不对劲了, 一定有事。   “到底怎么了?你们说呀。”   赵飞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最后胡乱揉了揉头发, 道:“现在还不能说。”   明朗看向容姝儿。   容姝儿的回答一模一样:“我, 我也现在还不能说。”   越是神秘,越叫人欲罢不能, 这两人搞什么呢……明朗抱起雪团,握着猫爪,在赵飞飞与容姝儿眼前凶悍的晃了晃。   赵飞飞面露犹豫, 最终道:“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总之,你别问了,以后再说罢。”   容姝儿也道:“……嗯以后再说。小朗,你不要生气。”   生气倒不至于,但这就跟人说话只说一半一样,着实太吊人胃口了,明朗的好奇心简直要满溢出来。   直到晚上与容翡饭后散步时,她脑中依然忍不住想着这事。   毕竟这太罕见了。   她们三人常年厮混一起,几乎无话不谈,没有什么秘密,现如今这般支支吾吾的情况几乎不曾发生过。最令人奇怪的是,一贯南辕北辙的赵飞飞与容姝儿此番竟神奇的表现一致。仿佛两人之间共同拥有了只有对方知晓的事。   明朗感觉错过了一个世界!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究竟是什么事呢?   明朗脑海中慢慢回忆和探索着,抓住一根线,从末端逐步向顶部推进,两人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先前她们在讨论什么话题来着,最终引发了这样的反应?   想起来了。   是赵飞飞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明朗回答之后——   “啊!”   一个念头陡然击中了明朗,明朗猛的停下脚步,瞪大眼睛。   难道?!   莫非?!   “嗯?”   容翡走在明朗身侧,随着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她。   最近天气好,秋高气爽,二人吃过晚饭后,便常出来沿湖走一圈。以前总少不了仆从们跟着,如今都很有眼色的远远走开,留给他们独处的二人世界。   湖边的灯重新换过,数步一盏,绕湖一周,璀璨明亮,绝不用担心看不清路。   而秋天的月光较之其他季节,更为皎洁清朗,银色清辉铺洒而下,夜如温柔的白昼。   容翡身着玉色家居便服,如身披月光,手臂上挽着件外衣,预防湖畔起风,明朗冷。   两人散步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从不刻意找话题,想到哪里说哪里。今日两人安静的行了好一段,明朗这一声,打破了寂静。   容翡眉头轻扬,看向突然兴奋的明朗。   明朗不可置信,然而越想越像那么回事,前后一对照,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所以,赵飞飞与容姝儿两个都有了心仪之人?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是谁?   明朗这下真是抓心挠肺了,恨不得马上找她们两个问个清楚明白。也怪她最近沉浸在自己的事中,竟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异状。   下巴上突然一紧。   容翡两指轻捏明朗下巴,将她转向自己,眼中似笑非笑:“想什么,这么出神。”   明朗心头一跳,登时面颊发红,这方发现自己刚刚完全忽略了容翡的提问,容翡的面孔咫尺之近,被他捏住的下巴那里阵阵发热,明朗一时思绪空白,情不自禁脱口道:“飞飞她……”   自相处以来,两人即便已心意相通,但鲜有逾矩之处,这般偶尔的举止,不由令人脸红心跳。   容翡见明朗回过神,手指很快便收回,接口道:“公主?她有何事?”   明朗只觉下巴那里有点痒,很想去摸一摸,终究有点不好意思,只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   “……没什么。”明朗回道。虽不想瞒着容翡,但毕竟这涉及个人隐私,且只是猜测,擅自告诉其他人,多有不妥。   孰料容翡端详明朗神情,却开口道:“她有了喜欢的人?”   明朗双目圆睁:“你怎么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是这种事?”   容翡轻描淡写,这其实不难猜,平日里明朗与赵飞飞容姝儿之间的事,明朗从未瞒过,闲谈时随口便提起,无非是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去哪里玩了等等这些……如今的模样,分明是不太好说,对女孩儿家而言,不好意思开口又通常都比较关注好奇的会是什么?   稍稍一分析,便不难得出答案。   而且,容翡碰巧还知道些事情。   “她告诉你了?是那个人?”容翡道。   什么?!   明朗这下大惊,快要傻了。容翡非但未感到意外惊讶,反而这两个简单的问句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那个人是哪个人?你怎么知道的?” 明朗感觉今天自己整个人都是云里雾里,仿佛大家都知道些什么,就她蒙在鼓里,跟傻了一样,满头的问号。   “哦?看来她并未告诉你。”容翡也从明朗的问话和表情里推测出了新的信息,“我偶然知道了一些事,早便觉得不太寻常,只是不能确定。不若你先说说,她是如何跟你说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明朗便将白日的那些对话大概说了,关于喜欢的那段内容则含糊的一带而过,当着面说这些太不好意思了……还有容姝儿当时跟赵飞飞类似的异样,明朗直觉的没有说出来。   容姝儿说还不能说,意味着除了她自己之外,并未告诉任何人,可能包括容府的家人。而容翡从未提起过,显然也并不知道。明朗觉得还是暂且不说为妙,免得给她带去什么麻烦。   容翡听过明朗所述,微一点头,道:“看来八/九不离十,便是他了。”   你倒是说出来啊!他是谁啊!   明朗绞尽脑汁的思索可能之人,她们几人的朋友大多彼此认识,不过赵飞飞交游更广阔一些,或许什么时候认识了她们不知道的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有那么一瞬,明朗脑中一个念头闪过,然则太快了,一闪而逝,没能抓住。   明朗哀怨的看着容翡。   容翡微微勾唇,却道:“她既不能说,我便更不能说了。这种事最好还是由本人公布为好,既还不能公布,或许有难言之处。你也不要去逼问,待她想说时,自然会告诉你。”   “哦。”   明朗好奇的要死,却也知道容翡言之有理。再亲密的朋友,也须有分寸,也得尊重对方的意愿,而且推己及人,那时她还未完全明晓自己与容翡的心思时,也是不好跟人提起的。她知道,赵飞飞和容姝儿不会刻意隐瞒她,时候到了,定会坦诚相告。   明朗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只期待那一日早点到来。   她一直都希望几个姐妹能够幸福,如今自己感情顺遂,这份愿望便更为迫切,希望她们也能早点遇见心悦之人,感情圆满。   “快走完了。”容翡忽然道。   “嗯?”   明朗抬眼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逛了大半个湖了。   “今晚就预备一直说别人,想别人的事了?”容翡面上波澜不惊,淡淡的说道。   明朗眨眨眼,笑起来。   她收敛心神,朝容翡更走近一步,笑道:“啊,你今日做了些什么啊。”   两人似乎还跟从前一般,但日常的相处和对话,却多了些许自然而然的亲密。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长影沉稳闲雅,短影朗然生动,偶尔小幅度的比手画脚,两人挨的很近,和谐而温馨。   袍茉   今日之事实在冲击颇大,过后明朗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或许在真相到来之前,都要颇为煎熬了。不过很快,她便没有这个心思了。   因为,容老夫人回来了。 第83章 . 八三 八三   “老夫人怎么忽然回来了?”   不光明朗意外, 容府所有人都深感意外。唯有容翡镇定从容。   “比我预料的快。”容翡如此说道。   “什么意思?”明朗嗅出了点意味,容翡仿佛早有预知?   “原以为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倒没想到, 这么快。”容翡道:“看来是一收到信,就即刻启程了。”   “信?”   明朗想起唐玉钏回青州时, 容翡亲笔写了一封信带去。算算日子,唐玉钏应已半月前抵达青州了。明朗想当然认为那信中应是对唐玉钏之事的交待, 如今看来, 信的内容却貌似没那么简单。   “你信里都说了什么呀?”明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该说的。”容翡淡淡道。   “……什么什么该说的?”   “所有该说的。”看着明朗发蒙而夹杂着警惕的模样, 容翡仿佛觉得有趣,故意不给她个痛快,逗着她。   明朗那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   容翡不逗了, 接下来的话却给了明朗更大的冲击:“唐玉钏的事须交待解释清楚,以及,告诉她不要再操心这种事,我已有了心仪之人。”   明朗傻了。   “你竟然告诉老夫人了?”   “你可以随姝儿静儿叫她祖母。”容翡微微扬眉,本想说随我一起叫祖母, 怕她脸皮薄, 终究没说,道:“嗯, 告诉她了。”   “……不是。你怎么, 怎么那么快就告诉老夫人了呢?”明朗记得在容翡向她表明心意的第二日, 就送走了唐玉钏,这便相当于表明之后, 立刻就告知了长辈。   虽说那时容府众人也都很快知道了,但那是不一样的。   “一则免得她再胡乱张罗,麻烦。二则, ”容翡顿了顿,眼眸微微一闪,不带情绪道:“既然认定了,自然应该告诉长辈。你不想?为何?或许还有其他想法?”   明朗:……   听到认定二字,不禁心中一荡,容翡性子较为清冷,不太会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但该说的话,却从不拖泥带水。明朗感到甜蜜的同时,也马上察觉到自己刚刚那句问话似乎不太好,以及容翡似有些不高兴……也不算不高兴,或者说,有点在意。   明朗忙道:“没有……不是那个意思。自然该让长辈知晓的……所以,这次老夫人回来就是因为……”   明朗伸出手指,先指向容翡,又指向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发起抖来:   “……因为我?”   容翡唇角一勾,眼中含了笑,“你说呢。”   明朗的手指抖的更厉害了,快晕了。   她忘记听容姝儿还是容夫人谁说过,容老夫人当年去烟州,除了因为身体之故外,也因不满容翡那时对成亲的态度,赌气般立下容翡一日不成亲,她一日不回京的话。   如今一接到容翡有了心仪之人的书信,立刻就赶了回来。   其目的不言而喻。   明朗与容翡确认心意后,容府众人几乎是立刻顺理成章接受了他们关系的转变,应该说乐见其成。明朗除去开始的羞涩和难为情之外,很快便也适应了,一切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   而如今,明朗终于体验到传说中面见长辈的感觉了。   容老夫人的突然归来,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容夫人接到信时,容老夫人离上安已只有几日的路程,容夫人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出城去迎接,同时府中也紧促的忙碌起来。   这段时间里,明朗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   “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凶吗?”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忌讳?”   “我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明朗私下里朝容姝儿问了好几遍。   “老太太人挺好的,不过老人家嘛,多多少少都有点脾气,别惹着她,也别在意就行了。至于特别的喜好之类的,倒没听说过。应该不太挑剔。”   “你安心啦,不要紧张,你没有任何问题!”   容姝儿耐心的回答明朗,给她打气。   然而容姝儿自己都没怎么见过容老夫人,对老夫人的了解比明朗根本多不了多少,这鼓励和劝慰便显得颇为苍白无力。   “我最近是不是变黑了?是不是有点瘦了?老人家好像都喜欢白白胖胖的,现在使劲吃,还来得及吗?”   “这胭脂味道太浓郁了,长辈一般都喜欢清爽一点的吧?”   “我要不要赶做几身新衣裳,要端庄素净些的……”   “我该说些什么呢,老夫人喜欢话多的还是安静一些的?”   …………   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着明朗的脑子里,这个刚压下去,那个又冒出来头,搅的她夜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只觉要注意的事实在不胜举数。   明朗其实一直性子算镇静,说话做事都自有她的章程,容翡许久不曾见她这般紧张。即便当初刚进府,人生地不熟,与他相处时,都貌似不像这般紧张。容翡看在眼里,饶有兴味。   偶尔在明朗拿不准注意时,还会抽出点时间,帮她出出主意,也算一种安抚了。   “烟青那件更好。”   “这支钗更适合。”   “胭脂浓淡适宜,不必换。”   诸如此类。   府内的仆从们偶尔听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简直不敢相信有朝一日竟能从自家那位冷情冷峻从前相传不近女色的公子口中听到这等话。   偏偏容翡一本正经,丝毫不觉有任何违和。   好吧……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这些年早有预伏,许多细小的改变,润物无声,悄然发生,发酵,铺垫出如今的水到渠成。在明朗这里,容翡本就是不同的,做出任何外人看来不合乎他脾性的事,其实都在情理之中,不必惊讶,见怪不怪。   “老夫人会喜欢我吗?”   “我觉得不会。”   明朗自问自答,忧心忡忡。   虽容夫人等从未介意过明朗的身份,但老人家多半还是比较在意的,尤其容国公府就容翡这么一个独子。   这便罢了,最重要唐玉钏回烟州后,势必会告状会诉苦。容姝儿她不便说,赵飞飞她不敢说,便就剩下一个软柿子以及眼中钉明朗,天高地远的,还不任她编排?   明朗只怕在老夫人那里,已经先入为主,留下了不好印象。   容翡端详明朗,发现她仿佛是真的那样想,便放下书卷,认真问道:“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明朗便说了自己的思虑。   容翡听了,道:“去信中我已将那些事禀明告知,母亲也去了信,想必说的更为详细。祖母虽偶尔执拗些,却并非不明事理,这点你不必担心。”   “可是……”   容翡眉头微扬,自然而然道:“若唐玉钏都能得祖母欢喜,更遑论你。”   明朗:……   好吧,姑且算作在夸奖她吧。   却听容翡继续道:“此话不妥,不能如此比较。”顿了一顿,道:“你很好,但凡与你相处几日,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使人有乍见之欢容易,然则久处不厌则非易事。明朗身上便具备这样的特质。与她相处,总使人如沐春风,心甚愉悦。   ……此乃实实在在的夸奖了。   明朗耳朵一热,心道原来容翡竟也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好听话自然叫人高兴,然而明朗又不由有点疑心不过是他哄她宽她心的。她仔细打量容翡神色,却只从他面上看到了笃定。。   容翡不像会说假话讨人欢心的人。   明朗焦虑忐忑的心被容翡这么一说,顿时轻松了不少。再怎么说,她也是容翡喜欢并主动表白的人呐,该拿出自信来。   别怕,别怕,有甚好怕的。   “放轻松,像平常那样就好了。”   虽这样说,但面见长辈,还是德高望重的大长辈们,怎可随便。到了那一日,明朗还是好好打扮了一番。   铜镜里映照出少女婀娜的身姿,新衣裳,嗯,可以;新佩饰,嗯,很好;清爽得体的妆容,嗯,也没问题。明朗本就好看,如此精心修饰后,更是绰约动人,令人惊艳。   众人见到她,都觉眼前一亮。   这一日,容府众人齐聚在容夫人院中,恭候容老夫人大驾,容翡特地告了假,一早出门亲去城外迎接。   “哇,小朗你今日好漂亮。”容姝儿叫道。   明朗不好意思的笑笑,忍不住不停喝水,坐的片刻功夫,连喝了三杯。   众人都笑了起来,看出她的紧张。老夫人此番回来,主要为甚,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没有掩饰的必要。   容夫人握住明朗的手,温声道:“别担心,我们都在呢。”   二夫人三夫人都朝明朗温和的笑,容静儿与容姝儿站在她身旁,一左一右如两位护法。最小的容巧儿也握住拳头,一脸严肃,冲她稚声稚气道:“朗姐姐,你是最棒的!”   明朗笑起来,心里涌起阵阵暖意,随之亦安定不少。   虽然她没有家族的支撑,没有血缘上家人的支持,但又何其幸运,她的身后,有容府众人,不是家人更胜家人。   “公子回来了!老夫人到了!”   所有人纷纷起身,出门去迎。   外头阳光如金,正是金秋好时节。明朗与众人一道,往外走去。   丑媳妇也终要见公婆,没什么可怕的…… 第84章 . 八四 八四   这些年明朗对老夫人了解有限, 大抵知道其身体不大好,回烟州便是为养病,又结合因当年一句赌气般的誓言, 这么多年竟真一直未回,是以明朗想象中, 便是一瘦弱老人,神情肃穆, 脾性执拗, 急了说不定便会吹胡子瞪眼。。   然则见到真人, 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容老夫人年逾六十,一头半白银丝,着一身暗纹织金华服, 身型圆润……不客气的说,其实是圆乎乎的,倒也显得雍容华贵。面庞亦十分圆润,慈眉善目,满面笑容时, 远远看去, 犹如一尊和蔼的笑面菩萨。   虽腿关节不好,行路略艰, 却声若洪钟, 精神矍铄, 连日长途跋涉,却不见疲累之色。   本安排了小轿抬老夫人到住处, 走至一半,老夫人却坚持下来步行,顺道看看如今的容府模样。于是一行人陪着老夫人, 于金秋明亮的阳光里缓缓前行。   老夫人先前的院落已拾掇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仍旧按老夫人原先的格局未改,一应事物也俱是老夫人离开前惯用的那些,老夫人看来十分满意,频频点头。   除却容夫人外,其他几位夫人与府中管家人等俱多年未见老夫人,自是好一番寒暄。   待长辈们见完礼,寒暄完,便轮到小辈们了。   容翡出城迎接时已见过礼,此时便由容静儿带着两位妹妹上前,跪拜久违的祖母。   “当年离京时,都还是小丫头,如今却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好,好,”容老夫人握住容殊儿与容静儿的手,细细打量,笑容满面。老夫人虽最喜欢和重视嫡孙,但对这几个孙女也一向疼爱有加。   “祖母,那我呢。”   容巧儿尚是初次见到自己的祖母,十分好奇,她梳着个女童双环髻,穿件翠绿的小坎肩,歪头问老夫人,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   “你呀,那时你还没生呢。不过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容老夫人显然十分喜欢容巧儿,招手道:“来祖母身边,让祖母好好看看我们的巧儿姑娘。”   容巧儿便挨过去,偎在老夫人身边,与老夫人互相看看,末了,容巧儿嫣然一笑,便想往老夫人身上爬。   二夫人忙阻道:“巧儿不得无礼。”   “祖母还未抱过我呢。”容巧儿道。   老夫人笑眯眯道:“说的是。来,祖母抱抱,只要巧儿不嫌祖母身上脏。”   容巧儿便趴到老夫人膝盖上,上半身偎在老夫人怀里,小小的鼻子耸动,嗅了嗅,脆生生道:“祖母香!”   众人都笑起来,老夫人更是哈哈大笑,欢喜的搂住容巧儿,容殊儿与容静儿站在一旁,小心的护着一老一少。   满屋子欢声笑语。   明朗看着这一幕,不由想起自己的祖母。若祖母安在,自己也定是这般承欢膝下,祖孙祥和。   她蓦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微微侧首,却是容翡看向她。容翡仿佛窥破她内心所想,清冷的眸子中含着些许怜悯与温柔。   明朗心中一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事。   这一幕虽叫她心生稍许怅惘,却更叫她不再那么紧张与害怕老夫人。   待笑声稍歇,容夫人目光投向明朗,笑道:“来,小朗,过来见过老太太。”   容夫人目中含着鼓励之意,二夫人三夫人也笑吟吟的看着她。   明朗起身,徐徐走到老夫人面前。   与此同时,容翡亦站起来,走到明朗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容翡音色清隽,沉稳有力,开口道:“祖母,这便是信中与您提到的小朗。”   众目睽睽之下,明朗不好转首看容翡,余光中,唯有他英俊的侧颜。她心中最后一缕紧张忽然烟消云散,盈盈施礼,声音恬静而沉稳:“明朗见过老夫人,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并不避讳,上下仔细瞧了瞧明朗,眼中带着审视,唔了一声,“你便是明家那孩子?”   “回老夫人,是。”   “你祖母之英名,当年我们那一辈,都是听过的,只可惜无缘得以一见。”老夫人点点头,看着明朗,面上仿佛带着点笑容,语声温和,说:“当年来做冲喜娘子,辛苦你了,也多谢你了。”   明朗心中微微一沉。   却听老夫人接着道:“去将带回来的礼物取来,给几个丫头分了。”   仆从立刻取来四只精致的首饰盒,四个女孩子一人一个,里头是一对玉镯,样式玉质都一模一样,只玉纹稍稍不同。   明朗同几人一起谢过,之后大家又一起说了会儿话,便摆了席开饭。饭后老夫人累了,便遣散众人。   老夫人院中,唯剩下容夫人仍在跟前伺候着说话。   “这府里跟从前不一样了,如今的容府,很好,甚好。”老夫人漱口后,开口道。   容夫人接过茶碗放到一旁,笑道:“这也有那孩子的一份功劳,自打她来后,府里便活络了许多,有了人气——这话听着玄乎,但一个人的脾性的确能够潜移默化,凡事有个好的开头,后头方能兴起。”   “倒不知她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都向着她。”容老夫人淡淡道。   容夫人但笑不语。   容老夫人接着道:“看着倒是个好孩子。模样俊,仪态也算大方有礼……既是阿翡自己挑的,我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有一点:做偏房可以,正妻不行。容家的主母,岂非什么人都能做的?”   容夫人并不反驳,只笑道:“您刚回来,先歇歇好,再四下转转看看如今的上安。您以前的老友听见您回来,都想见见您。至于阿翡和小朗的事,不急,来日方长,日后慢慢再说。“   小容园内。   明朗看着那对玉镯,眉头微皱。   “怎么办,老夫人果然不喜欢我。”   容翡松了松领口,扬扬眉,示意此话怎讲。   明朗虽未期待老夫人能像对殊儿她们那般亲近和蔼,但老夫人那句“辛苦和谢谢你”却十分微妙。明朗不知怎样说,但直觉到老夫人亲疏有别,仿佛将她划在了某个界限之外。   既没特别排斥她,也未真心接纳她。   “祖母这人,如果真的不喜欢一个人,哪怕事先准备好了礼物,也绝不会拿出来。”容翡说道。   是吗?明朗看着那玉镯,又略安心一点。或许,至少不讨厌她。   明朗将玉镯小心的收好,这时忽想到什么,一瞥门外无人,微噘嘴道:“我现在算明白你身上那种东西从何而来了。”   容翡眼尾微挑,不解其意。   “就那种清冷疏离,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隔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西。”明朗两根手指对在一起,一点一点的。   老夫人看似慈眉善目,然则面对外人时,那种微妙的疏离感便马上透露出来,容翡身为男子,那种气质更明显也更冷峻一些,但本质却是相似的。感情是传承老祖母呢。   容翡微微一顿,旋即好笑道:“我待你很冷吗?”   明朗不自觉点头,容翡眉头一扬,眼角现出危险的弧度,明朗忙开口道:“……只有最初不熟的时候啦……不不不,一开始就挺好的。”   这么一想,倒的确也是。   虽最初两人同处一室时,容翡态度冷淡不大理睬之外,后面虽仍旧看着冷淡,却是一再破例,相比其他人而言,已实属不一般,独有一份的待遇了。而后朝夕相处,就更不用说了。   思及此,明朗忽然心中一动。   “……你,该不会……”   容翡倒了杯茶,拈着茶杯,从杯沿上向明朗投去一瞥。   明朗面颊微红:“你该不会……很早就有那个心思了吧。”   容翡微一顿,旋即明白了明朗话中之意,不由失笑。   “那时你才多大?!”   “哦。也是。”   明朗想一想,长睫扑闪,实在按捺不住,终忍不住又道:“那,那你是何时……何时……喜欢我的呀。”这种问题不说还好,一说便忍不住咕嘟咕嘟冒出好奇的泡泡。   容翡今日告假,难得的放松,室内已点起灯,灯火照耀在他眼中,映出明朗微红的面孔与琉璃般的双眼。   门外明月当空,秋风轻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惬意的轻松与宁静。   “为什么问这个?”   容翡神态少见的慵懒,未直接回答,故意逗人一样,反问道。   “就,就想知道嘛。”明朗支吾道,终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你们女子都喜欢问这种问题。”容翡漫不经心道。   “嗯?”明朗瞬间警觉起来,一下坐直,看着容翡:“还有谁问过你?”   一刹那脑海中涌起无数个念头,如海浪般奔腾翻涌,莫非……难道……   容翡笑起来,眼前的女孩儿那怒目圆睁的警惕模样彷如一只小猫,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异样的活泼生动,令人忍不住逗弄。然则,他却也知道,这种事上大意不得。   “没有谁。只是听其他同僚们偶尔谈论过。”   “哦。”   明朗暗嘘一口气。   “我只有你问过。”   “……哦。”明朗耳尖又开始发热了。   这么一来,她原想问的问题便被带偏了,罢了,也不重要了,不必追根究底。   “可是,老太太不喜欢我怎么办呢?”   明朗目前最忧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老太太或许不讨厌我,但想必也不怎么喜欢我。毕竟,我……只是明家的庶女。有朝一日,她定会让你另娶她人,毕竟……”   明朗本是喃喃,自言自语一般,此言一出,房中骤然一静。   明朗马上察觉出不妥,抬眼看去,便见容翡脸色忽然变了,目光沉沉,正灼灼盯着她。   “过来。”   “你再说一遍,我另娶谁?” 第85章 . 八五 八五   容翡已许久未对明朗这般“厉色”了。事实上, 自打两人关系转变后,容翡在明朗面前,眉角眼梢总时时带着笑意, 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明朗已自看习惯, 今日忽见他变脸,登时知道完了, 犯错了。   “过来。”   容翡淡声道。   明朗只好走过去, 磨磨蹭蹭到容翡跟前。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犯错被罚的时刻, 当真一样恐怖。   “我另娶谁?”容翡盯着明朗的眼睛,冷然问道。   明朗咬咬唇,忙道:“……我只是假设……那也是可能的, 不是吗?”   一直以来,容家人的态度都给了明朗一种错觉,认为她会成为容翡的妻子,她自己还从未去想过更深远的东西,老夫人的归来, 则让她意识到, 这件事的确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还来不及深想,来不及去感伤难过忧愁之类的, 首先要面对的, 竟是容翡的怒意。   容翡明显动气了。   “是不是有些事我说的不够明白。”   “嗯, 小朗?”   容翡冷冷道,那一声反问语尾扬起, 如同一只鱼钩,将明朗的心高高吊起。   容翡起身,与明朗面对面, 垂眸凝视明朗,两根手指轻捏住明朗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   容翡的眼睛又黑又沉,似那望不到底的深潭。   房中明明没有月光,他的眼里却仿佛盛满清辉。   明朗看着容翡,这一瞬,竟似回到了女儿节那一日,月光朗照下的那座桥上。   容翡的声音亦如那一日低沉,温柔。   “我的妻子,此生此世,只有你,唯有你。   “不会有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另娶。”   “听明白了?”   明朗想点头,下巴被捏着,不能动,意识到后,便张口,嗓子发干,微哑,轻声道,“明白了。”   “可记住了?”不知为何,容翡的声音越发低了,仿佛也带着些许微哑。   “记住了……”   明朗心砰砰砰跳,被容翡那么凝望着,只觉快要喘不过气来,而两人的距离似乎还在越来越近,这让明朗生出一种莫名的危险,再这么下去,好像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为了阻止这种不可知的慌乱,必须马上息事宁人,明朗于是马上认错,并做了一个颇为震撼的动作。   “对不起,我错了,再不会说这种话了。今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你别生气了……也别再说了……”   明朗飞快的说完,然后伸手,抱住了容翡。   容翡怔住,身形一僵。   明朗反应过来,头脑刹那一片空白,天啊,我在做什么?!!!   立刻便要松手,退后。然而如那句“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想撤退却没那么容易。明朗被一把按住。   这下换做她身体一僵。   容翡双手环住明朗肩背,轻柔而带着果断的力道,将明朗揽进他怀中。容翡身材修长,肩宽腰窄,比明朗高出快一个头,如此抱着,明朗整个人都在他怀里。   “别动。”   明朗一挣,听见头顶清淡却温柔的嗓音,便立刻不动了。   ……这样抱着,很安心,很舒服。   明朗面庞贴着容翡的胸膛,听见快而有力的心跳,忽然间,似乎世间所有万物都已远去,唯有这颗因她而加快的心跳,长久响在耳畔,再流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烛火如璀璨星光,映照着相拥的身躯,勾勒出漂亮而美好的一段剪影。   夜风轻拂,天地静谧,人间温柔。   忽然一冒失的仆从进来添水,脑袋在门口一探,马上缩回去,饶是如此,仍惊动了房中两人。   明朗倏然推开,两人分开。   容翡瞟了一眼门口,收回手臂,怀中温软香玉的触感似乎还在,生平第一回 拥佳人在怀。   明朗面红耳赤,简直不敢抬头。   居然主动投怀送抱!居然还抱了这么久!   姑娘家的矜持呢?!被安嬷嬷知道,定要挨骂……   “出去走走?”容翡打破室内微妙的氛围。   “啊?”明朗抬头看看外面,说:“不了。我得回去了。嗯,明日,明日再散步吧。”   时间其实还早,但她实在心跳太快,需要赶紧避开源头,暂且冷静一下。   容翡也未强求,点点头,却仍旧看着她,仿佛在思虑什么,片刻后,开口道:“原想着等朝中之事告一段落后,再去明府提亲。但如今既然你不放心,那么,过几日便安排下去。”   在容翡的计划里,是希望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到提亲与筹划婚事的整个过程中来,奈何如今局势,精力实在不够,便想着稍缓一缓。但看明朗忧心忡忡,未免她多想,便决定更改下计划。   啊?明朗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不放心……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现在去提亲……”   明朗委实有些哭笑不得,他们本来在说什么来着,为何说着说着仿佛就变成了逼婚……。天地良心,她真无此意……羞窘之下,快语无伦次了。   明朗深呼吸,稳稳心神,认真道:“真没有这个意思。提亲,不急的。我,我其实也还没太做好准备。我不急,你也不要急,待日后一切稳定下来了,我们,我们再从长计议,慢慢准备,岂不更好。你说呢。”   容翡便仔细端详明朗神色,见她的确出自真心,便颔首,道:“好。”停了一停,又道:“祖母刚回,暂不好与她谈论。尚且等一等,也给她点时间。”   容翡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不去见她便好。我会打点好。”   明朗忙道:“那怎么可以。对不起,是我不好,还让你为这种事烦心。”   容翡眼中含笑,轻碰一下明朗的额头,“又在说什么。”   明朗道:“很遗憾老夫人不喜欢我,但没关系,我努力让老夫人喜欢就好啦。”   一直以来,在容府过的太顺风顺水悠然自得,包括与容翡的感情也是,几乎水到渠成没有任何障碍。如今出现点阻碍,怎可以自怨自艾,轻易放弃。   若老夫人乃刁钻刻薄,不可理喻之人,倒也罢了。事实上,老夫人本性良善,并非恶人。而也看得出来,至少老夫人不讨厌她,这便意味着,是有扭转的希望的。   容翡扬眉道:“不要勉强。”   明朗笑道:“不会啦。总之,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嗯,交给我吧。殊儿她们都会帮着我,放心好了。”   明朗打定主意后,心境也倏然打开。反正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她还是颇有信心的。   然则事实证明,要讨好一个人,实际真不太容易。尤其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从前老夫人在烟州,大抵较为寂寞,所以唐玉钏才能趁虚而入,较为容易的获得了老夫人欢心,但如今回到容府,老夫人膝下儿孙环绕,又有老友造访,每日反而都无多少空闲。   明朗每日与容殊儿等去请安,老夫人照旧客客气气的,吃喝用度上都一视同仁,却难得真正说上句话。   这该如何是好?   明朗有点发愁。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作聪明贸然行事,否则更容易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明朗倒也不急躁,每日雷打不动的问安,也不格外强冒头,只以平常心和真心,花时间尽量多陪在老夫人身边,看看有什么能为老夫人做的。   等着等着,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日明朗与容殊儿晚饭后相携来到老夫人院中,进门却正碰见仆从送一位大夫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进去。   老夫人躺在卧房中,正闭眼休息。两人不便打扰,便叫了老夫人身旁一直随侍的仆从到外间询问。   那仆从答道:“老夫人身体无碍,就是这几日食欲不振,吃的甚少。”   原来老夫人在烟州有吃惯的厨子,此次回京,厨子因事未能一同回来。府内饮食虽精致周到,却不合口味。   说起来老夫人口味也较为独特,其他老人大多爱清淡素食,注重养生,老夫人却不大忌口,尤其偏爱重味一点的蜀州风味。那烟州厨子便是蜀州人士。而上安酒肆饭馆也大多以清淡为主,老夫人多年未回上安,口味一时难以调整适应,即便有辣的咸的,买来尝过,总归不太对味。   仆从道:“前几日老夫人说想吃螃蟹,厨房里便做了上好的大闸蟹,老夫人却只吃了半只。又说想吃炸小蟹,厨房也做了,不行,去外头街上买了些,仍是不喜欢。”   仆从叹口气,“这两日老夫人着实清减了些,让人发愁。”   听到这里,容殊儿一拍手,笑道:“早说呀,这里可有现成的小厨神在!”   她指指明朗,仆从怀疑的看明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难道还擅长庖厨之艺?   事实证明,海水不可斗量,人真不可貌相。   明朗的机会来了。   此时明朗倒还未将其当做什么讨好的手段,只是刚好她所擅长菜系正是蜀州之味,便做了试试看,或许能一解老夫人之愁,但亦不敢百分百保证,正好合了老夫人口味,毕竟口味这种事实难说得准。   秋天正是吃蟹之际,无论大闸蟹还是小蟹,食材都极易获得。难就难在味道上。   为保险起见,明朗试着做了两份不同口味的,一份炸好后,以原味为主,配以蒜泥香醋,吃时方醮汁。另一份则拌好调料,并撒上稍许辛料,胡椒粉。   金灿灿黄澄澄,外酥里嫩的香酥小炸蟹做好了,当晚便上了老夫人的饭桌。   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两种口味老夫人都十分喜欢,竟全吃的干干净净,甚至意犹未尽。若非明朗提前有预防,控制了食量,否则众人便又要担心老夫人吃太多,积食了。   仆从们大为高兴,随后又拜托明朗再试试其他菜。   明朗自然应允,估摸着老夫人的口味,再根据时节,做了几样秋季宜吃的菜式,结果分外喜人,老夫人胃口大开。   起先仆从们并未言明是明朗所做,直到见老夫人着实吃的喜欢,方据实以告。   “她?”老夫人十分意外,显然不太相信。   “对呀,小朗可会做饭了,兄长的身体就全靠她给养成如今这般结实有型。”容姝儿卖力而夸张的夸赞小姐妹,“我们都喜欢她做的东西,就连公主,几日不吃便想得慌,迷恋的很呢。”   “是吗?”   事实摆在眼前,这种事明显无人会撒谎,意义不大。说明之后,明朗便亲自送过来,有时还炸点小虾鹌鹑甜糕薯饼之类的小零嘴儿,老太太没有不爱的。   事已至此,老太太看明朗的目光总算不那么疏离客气,转而带了些柔和。尤其在饭点时看见她,更要亲切几分。   “想不到那孩子倒有这般手艺,阿翡是个有福的。”   容老夫人对儿媳说道。   女子的德艺中,本就有烹饪饮食这一项,但稍大户人家一些的,都有厨娘仆从,鲜少有妻子侍妾亲手为丈夫洗手作羹汤。这一点容老夫人还是颇为满意,有个通厨艺的妻妾,亲自照料饮食,定更为妥帖周到。   “阿翡倒不图这个。”容夫人笑道:“只不过小朗兴致所致,方随她。您要吃着喜欢,尽管使唤她做,想吃什么便告诉她。那孩子耐心好,没脾气,您别怕麻烦她。”   “哼,别以为这么些吃喝就能打发我。”容老夫人拈了串炸软骨,咯嘣咯嘣嚼着,待吃完后,意犹未尽道:“明日还要一碟,炸多一点。”   容夫人笑道:“好。”   老夫人喝了半盏茶,复又开口道:“明家这些年内外都无甚作为,在京中亦无多少口碑,看样子,是大不如从前。”   容夫人道:“若老明伯公尚在,应不是如今的光景。”   老夫人摇头:“岂能一辈子萌祖辈之荫。儿孙的富贵体面终得自己去挣。我容国公府老国公英年早逝,如今容府可落魄了?那明家后代,庸庸碌碌,无才无能,偏还……”   正妻不贤,门风不正,一团散沙……想到近日吃过的那些美食,老夫人终究口下留了些许情面。   “总之,还是那句话,阿翡娶她没问题,做正妻……仍旧不大行。嗯,日后偏房除了她之外,让阿翡不可再纳其他人罢。”   容夫人微微一笑:“这事儿您到时亲自跟阿翡说吧。”   老夫人不满道:“你终究是他母亲,不能这么纵着他。”   容夫人谦虚道:“儿大不由娘,我便是那没用的母亲了。您德高望重,他保不准还愿意听您的。”   老夫人狐疑的打量容夫人,对这话表示深深的怀疑,要真能听她的,当年也不会被气的赌气不回京,但老夫人的颜面还是要有的,于是最终道:“那是自然,你且等着看吧。”   容夫人笑眯眯道:“是。”   对于与老夫人关系的进展,明朗并未期待立刻扭转,只觉美食真真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看来会一门手艺还是至关重要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发挥出奇特的作用。   这一日,风和日丽,明朗出门上街,预备亲自去挑选几样果子干贝,熬些清热润肺的汤水。   她当然也不指望就靠做几样菜便能真正攻克老太太,完全讨取老夫人欢心。明朗知道,老太太真正在意的,乃是她的家世。   明家,仍是明朗必须面对的。   这一道关卡,能迈过去吗?   明朗买好东西,打道回府,因路程不远,故而未驾车,一路步行,行至转角一带,忽被人拦住。   明朗看清来人,继而怔住。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明家两位重要人物,明夫人与明雪,笑吟吟的出现在明朗面前。 第86章 . 八六 八六   秋日午后阳光如金, 街上人声熙攘。   明朗有一瞬的恍惚,骤然看到这两张面孔,竟有隔世之感。   有多少年未见到她们了?准确的说, 有多少年未见到明家人了?明朗对明家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年的明雪生辰宴上。   自那一日明朗被容翡带出明府后, 她便再未见到过明家任何一人。屈指一算,已是好几年。   这几年里, 她不曾想起过她们, 说也奇怪, 竟也从不曾梦见过她们,哪怕一次,哪怕明府的一花一草。   明夫人似比从前略清减, 宽阔额头上增添几许细纹。明雪仿佛成熟了些,神态间间不见从前的跋扈。   但明朗一看两人双眼,便知,她们仍是从前的她们。   人的眼睛骗不了人,无论你怎样掩饰, 怎样乔装。】   “朗儿, 好久不见。”   明夫人率先开口道。   因路程不远,明朗今日出门只带了溶溶和海潮二人, 两人并不认得明家人, 待知悉眼前二人身份后, 立刻警惕起来,挡在明朗面前。   “哟, 这么紧张做甚。你们家姑娘是我们明家正儿八经的女儿,该不会这点你们都不清楚吧。”明夫人露出她惯有的笑容,只是此刻那笑容有些许勉强, 道:“今日来,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朗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溶溶与海潮对视一眼,身形未动,道:“夫人有话如此说便成。我们姑娘得回去了。”   “你们在怕什么?朗儿如今有容府护着,又在这大街上,我还能将她怎样不成?”明夫人仍笑着,但那话语里却带着些许小心,看着明朗,温声道:“只是这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说话。朗儿,你放心,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也不必去别处,喏,就旁边那清净些的小巷便可。”   “你如今总还算我们明家人,这点情面总要给的罢。”   明夫人与明雪未带侍从,就两人只身前来,明显刻意来寻明朗。   明夫人说完后,明雪也开口,叫了声:“妹妹。”   那目光与语气,柔和之至而楚楚可怜,旁人瞧见,定当姐妹情深。   明朗站了片刻,身周人来人往,已有人朝停在道上的她们投来好奇目光。   明朗略一沉吟,走上前。   溶溶道:“姑娘!”   明朗示意无事,朝明夫人道:“走吧。”   三人随即走到不远处较为僻静的小巷,明朗让溶溶与海潮等在巷口,自己与明夫人和明雪走进巷内。虽是小巷,却面朝主街,不时有人经过,倒不担心埋伏暗算。料光天化日之下,她们也不至于轻举妄动。   明朗面朝二人站定,静静看着二人,想听听她们要说什么。   多年未见,却忽然寻上门来,其内定有蹊跷。   她们目的何在?   明朗直觉不会是叙旧或者攀附那么简单。   哪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明家始终是需要面对的,将来提亲,以及结亲之后,无论如何,都与明府脱不了干系。既如此,不妨先听听看,她们此番上门,意欲何为。   明夫人与明雪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吁一口气。   自那日船上母女两偶遇赵蕤之之后,之后又多了数次“巧遇”。每回遇见,赵蕤之都十分热情,并不避讳,更不端其身份,主动招呼。   他看明雪的次数越来越多。   茶楼碰见,便送上一壶明雪爱喝的茶。   玉饰店遇见,便买下店内最贵的饰品送上。   街上撞见,便随手折一朵鲜花递上。   ……   如此数日之后,明夫人终收到赵蕤之邀约,请某茶楼一叙。   茶楼雅间中。   赵蕤之摒退侍从,只余他与明夫人,简单寒暄之后,便单刀直入。   “今日请夫人来,是想请夫人助本王一臂之力。”   明夫人自那日船上赵蕤之那句“以后多走动”,再结合这些时日赵蕤之对明雪的态度,便心中有所猜疑,此刻闻听此言,登时一惊,仍有些不敢相信。   “顺王殿下此言何意?”   赵蕤之道:“明夫人何必明知故问?”   证实了心中猜想,明夫人忙道:“我一介女流,家中老爷亦是碌碌无能之辈,如何能帮得上顺王殿下,殿下实在高看老妇了……”   储君之争有多凶险,明夫人还是知晓的。明府一则因之前老伯公作风影响,一则因明远山中庸,倒一直未曾卷入朝廷派系纷争上。   赵蕤之缓缓道:“正因明伯公碌碌无能,此事方与夫人相商。先问夫人一句,夫人愿意明府永远这般“寂寂无名”吗?夫人不想光复昔日辉煌吗?不想更上一层楼,在那些越来越不将你放在眼中的娘家人以及京城贵妇们面前扬眉吐气吗?不想你的儿女们荣耀傍身,再无人敢瞧不起吗?”   这话几乎字字落到明夫人心上,直击心扉。   明夫人眼前浮现出年少时她关于未来的野心勃勃,继而是明远山畏缩臃肿的模样;娘家旁系里若有似无的嘲笑;面对曾经比她品阶低下,绕着她转,后来却水涨船高的某夫人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窘态;还有这几年容家若有若无的打压,几个孩子的避让以及婚事……   明夫人心中火焰被点燃。   然则她还未丧失理智,勉强一笑,道:“殿下言重了。老妇岂有如此野心?”   “哦?那便是本王僭越了。”赵蕤之道:“不过看在两家曾经的交情上,本王实不愿看到夫人如今之境况。”   明夫人目光闪烁,顿了顿,道:“多谢殿下好意。想必殿下也知道,如今明家三姑娘寄于容府,与容世子感情甚笃,将来怕是要做容家娘子的……如此一来,再与殿下扯上关系,恐怕不妥。”   明夫人边说边打量赵蕤之神色,心中万分紧张。   这话十分不敬,言下之意是,日后明府与容府结了亲,自能受容府荫庇,又何苦去埕您这趟浑水——况两王相争,谁最终胜出,还是未知。   赵蕤之眼角微不可查的一跳,面上仍旧和气,道:“看来明夫人跟其他人一样,亦只知其表面,未见内里真相。”   “此话怎讲?”明夫人追问。   “据我所获消息,明三姑娘要做容家娘子这事,怕是不准——容老夫人对明三姑娘十分不喜,别说正房,怕是偏房都不会允许。”   明夫人心中先掠过几分欣喜,就说那小蹄子没那么好命,口中仍道:“此话当真?”   赵蕤之:“容老夫人已暗中开始相看其他门户女子。也许过不了多久,明三姑娘便会被遣送回家。”   明夫人:“容世子会允许?”   赵蕤之:“不孝之名,即便是他,也不愿背负。就算他真据理力争,明三姑娘也终不过一妾室,始终为容家所不喜,再看如今容翡对明家的态度,日后又如何谈得上多庇荫明家。”   明夫人本也如此认为,容家不找他们麻烦便罢了,若说照拂,只怕是镜中花水中月。倒是未想到,老夫人果真不喜欢那小蹄子。赵蕤之所得来的消息定然不会假。   “况且,我不认为,夫人就这么点志气——仅仅攀附上容家就够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更好吗?”赵蕤之悠悠道。   “……殿下何意?”明夫人的心剧烈跳起来。   “只要夫人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明雪姑娘入主中宫,如何?”   这一句如响雷炸在耳边,明夫人差点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   “中……中宫?”   “实不相瞒,本王心仪明雪姑娘许久,这亦是促使本王今日邀约夫人一叙的最主要原因。”赵蕤之微一拱手,面上竟有一抹红晕。   “本王至今未娶正妻,遇到明雪姑娘之后,心中再无其他人选……”   明夫人双目圆睁,耳中嗡嗡作响,仍处于巨大的震惊中,然则还是听见了赵蕤之的解释。怪不得……原来如此……这便站的住脚了……   接着,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   中宫啊!中宫!   明夫人努力稳住巨震的心神,用残余的神智问道:“恕老妇直言,如今局势,似乎瑞王更胜一筹……顺王殿下又如何能……”   赵蕤之打断明夫人,眼中显出一抹冷色:“鹿死谁手,不到最后岂能分晓?瑞王不过近年运气略好,稍显风头而已,若论在父皇心中地位以及真正实力,有眼之人,自能看出,谁更居优势。”   明夫人思绪纷乱。如今两王相争,已成白热化,表面上看,似乎瑞王呼声更高,但从前也确实顺王更受圣上偏重,至于顺王实力,内有宫中贵妃,外有母舅大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实力肯定不容小觑。   “也不怕告诉夫人,只要此次夫人能助本王一臂之力,这江山便再无瑞王之份。”赵蕤之盯着明夫人,缓缓道。   明夫人心头一跳,听出这话真正的含义:本王已有计谋,只要得手,这天下便归他顺王所有。   “顺王何意?老妇能做什么?”   “待夫人答应了,本王自会详细告知。”   明夫人很难静下心来,目光闪烁不停,道:“此事事关重大,我须得回去好好想想……也须的与我家老爷商量。”   “自是。”赵蕤之微微一笑:“不急,夫人好好考量,三日后,再复本王不迟。本王待明雪姑娘乃真心,夫人若不放心,到时本王可先立字据为誓。”   “那倒不必……殿下金口玉言,自是能信的。只是……这这,太……”明夫人终究还是残存一丝理智,此事不是平日里的勾心斗角,小打小闹,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甚至株连九族的。   “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局。赌赢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赌输了,”赵蕤之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阴沉,“本王不会输。”   明夫人回到明府,半夜无人时,与明远山说了此事,结果明远山吓的梦中惊坐起,差点晕过去,当下口舌都不利索了,连连道不可不可。   明夫人一看他那畏畏缩缩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两人大吵一架,直到天明。   过后明夫人在府中度日如年般又过了两日。   第三日,明夫人来到与赵蕤之相约之处。   “顺王殿下需要明家做什么?”   “说服明三姑娘,为我所用。”   “她有何用?”   “到时再告诉你,现在要做的是先取得她的信任。”   “明白了。只是,实不相瞒,那小蹄……那明朗自去了容府,与明家便少有往来,只怕不会那么好说服。”   “这便看夫人您的本事了。”   “……老妇定当尽力。”   于是乎,这一日,明夫人与明雪,忽然出现在了明朗面前。 第87章 . 八七 八七   金秋之际, 阳光明亮温暖,大人小孩都乐意走出家门,沐浴在和煦的秋色里, 街道欢声笑语,行人如织。   溶溶与海潮站在巷口, 一人朝外,紧盯外头, 一人向内, 戒备的注视着巷内相对而立的三人。   阳光照进巷内, 一半明一半暗,明朗立于灿烂的阳光里,看着对面二人, 她想了想,还是朝明夫人福了一福,而后神色沉静,淡声道:“何事?”   她此刻的神情若被容府人瞧见,定会惊诧, 她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模样, 这般可以说称得上沉郁的表情几乎没有。   明朗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以为在明府那近两年的时光已经彻底遗忘, 不再受其影响, 然而如今看来仍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看见他们,就本能的, 不由自主的摆出了当年面对他们时最常见,也最安全的姿态。   明夫人面露笑容,开口道:“都说女大十八变, 果真如此。如今的朗儿,母亲都快不敢认了。”   明朗未出声。   “这几年,都不曾去见过你,不是我们不想,而是容家不让,根本见不到你。”明夫人面上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哎,当年的事,有些误会,拖了这么多年,才有机会跟你解释。朗儿,你可还怨怪着?”   对这些年未碰见明家人,明朗心中早有猜疑,果然跟容翡有关,也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不由微微一晒。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明朗道,她知道今日她们一定另有目的,扯出旧事,不过是先打开谈话的缺口而已,越是这般低姿态,越叫人好奇和警惕其后真正的目的,因此,她也尽量耐心等候:“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朗儿真爽快。好,那母亲也就直说了。”明夫人神色忽然转为黯淡,“你父亲病了!”   明朗微微一惊。   “病了好几日,病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明夫人眉头皱成个川字,神色哀戚,“真是见者伤怀,闻着落泪。”   一旁的明雪亦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明朗忽然有点想笑,本来确实吃了一惊,但这两人的演技这么多年貌似没什么长进……   “哦?现在好些了吗?”明朗问道。   “好是好些了,就是一直念叨着你。”明夫人道:“那样子实在看着可怜,此次来,便是想请你回去见你父亲一面。”   明朗抿了抿唇,未说话。   “我知道,当年对你照顾不周,你对家里定心中有怨,但你父亲对你,向来疼爱挂念的。你去容府后,他时常后悔,若非容家势大,无可奈何,他定早就把你接回去了……如今一病,分外想念你,很想见见你。”   明夫人望着明朗,眼眶发红,情真意切:“我这些年,也十分后悔。当初该对你好些。明府统共就这么几个孩子,哎,如今年纪大了,眼看着你们都到了出嫁的年纪,更能体会到这一点。咱们明家,终归就这么些人,终归是一家人呐。”   明夫人边说边注意明朗神色,看她有无触动。然则明朗的心思却根本没在这上面。   她在想,父亲为何要突然见她?   不管真病假病,这定然只是个借口。他们态度的改变,是因为容家,想来攀附?但为何现在才来?若真想改善关系,从前那么多日子,也并非完全不能找到类似今天这样接近明朗的机会,为何却等到现在?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呢?想利用她做什么呢?   眼下,她们绝不会轻易暴露真实目的。因为知道她定不会同意。必要在她们认为已修补好了感情,可以信任时,方会说出。   明朗思索着种种可能,一时沉默不语。   这沉默看在明夫人眼中,却是一种好兆头,毕竟没有一口回绝。她对明雪使了个眼色,明雪眼中闪过一抹不情愿,转瞬掩下,朝前一步,对明朗道:“好妹妹,以前姐姐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今日给妹妹陪个不是,还望妹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记恨。”   明雪自小得明夫人真传,神容哀哀,楚楚可怜,颇为到位。   “哦。”明朗面无表情,表示听到了。   明雪:……   明雪咬了咬唇,语气愈发哀切,道:“那么妹妹便回去见父亲一面吧,妹妹,血浓于水,我们可只有这一个父亲呀。”   “是呀,朗儿,也跟其他家人们见见,朗儿……”   明朗实在被一声声朗儿的妹妹的叫的不舒服,便往后退了一步,借此终于让两人住了口,明朗抿了抿唇,长睫微闪,仿佛心中纠结,犹豫不决。   明夫人与明雪对视一眼。   明夫人:“朗儿……”   明雪:“妹妹……”   明朗抬眸,眼中几许犹疑,道:“我,回去想想吧。”   “好好好,不着急,你想好便给我们捎个信。你父亲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明朗离开小巷,明夫人与明雪二人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川流的人群中。   “呸!瞧她那副冷冰冰,爱答不理的样子!当自己是谁?!竟不将我们放在眼中!真想将她脸给撕开!”明雪登时变了张面孔,怒目圆睁,气愤不已。   “母亲,我们真要如此对她低声下气么?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明夫人眯了眯眼,显然也憋屈的厉害,“想想你的未来!中宫!皇后!”   明雪腰背不由挺直,脸色变化之快堪比戏子,马上转怒为喜,下巴高高抬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如今这点屈忍算什么?”明夫人目露精光,沉稳有余,富有成大事者之姿态,道:“待你成为皇后娘娘,如今的一切,自能加倍奉还!”   明雪双眼放光。她已数日夜晚失眠,不曾好好睡一觉了,却奇怪的一直精神奕奕,毫无倦怠。   万万没想到,竟会天降鸿运,她竟能成为未来的大雍皇后,国之主母,一想到顺王殿下那伟岸的身形,深情的双眸,唇畔的邪笑,便觉浑身发热。   曾经的不甘和嫉恨都得以抵消,抚平。   容翡算什么!容家算什么!她明朗算什么!待自己做了皇后,定让他们统统匍匐在地,跌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顺王会失败吗?   不,人们总更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顺王不会败,一定不会。   明夫人:“还能忍吗,我亲爱的皇后娘娘。”   明雪:“本宫可以!”   明朗没有瞒着,回家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容翡。   瞒也瞒不住,小容园上下的仆役们都得到过命令,但凡跟明家人与明朗有关的事,必得特别关注和回报。即便明朗不说,溶溶和海潮也会禀报。况且,她自己也并不想瞒着。   她有种预感,明家人真正的目的或许跟容家有关。   这日,恰逢赵鸿之也在,他中午便来了,先去拜望过容老夫人,陪老夫人说了好会儿话,方到小容园里。   听了明朗的述说后,赵鸿之与容翡便对视一眼,赵鸿之道:“看来果真如此。”   明朗看着二人:“什么?”   赵鸿之道:“近日明家与我二皇兄来往频繁,本还未得到切实消息,如今看来,明府归附皇兄之事,应是确凿无疑。”   明朗一怔,看向容翡,容翡望着她,点点头,做了确认。   这是明朗没想到的。   明府竟参与进储君之争中,不要命了吗?   虽她入了容府,无论怎样,仿佛明家也摆脱不了干系,不过分站在哪个阵营,但终究性质不一样。一个可说是被迫做冲喜娘子,将来还来洗脱,担不了什么责任。一个则是主动参与。   且在如今已达白热化的阶段。   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如此大不韪的冒险之举?   “看样子他们是想拉拢小朗。”赵鸿之道。   明朗不太理解:“拉拢我做什么?”   赵鸿之坐在榻上,指指容翡:“你们两个,嗯哼,虽然外头还不能落实你二人如今的关系,但你却是阿翡唯一亲近的女子。也许他们指望从你这里探听机密?哈哈,那可便要失望了。”   明朗点点头,容翡除了与父亲通信外,从不与家人谈论公事,家中所有女眷,都被他尽量隔离在变幻莫测而残酷可怖的朝堂之外,保护的十分妥协。对明朗更是,无论从前怎样恶劣的形势,都不曾带给明朗一丝忧心。   朝她探听机密?完全白费心思。   那为何要从她身上下功夫呢?   “难道想将小朗诳回家去,棒打鸳鸯,借此胁迫阿翡?啧啧,皇兄倒不至于如此幼稚,做这种无用功。”赵鸿之半点不急,十分有兴致东猜西想。   明朗听了这话,倒还未多想,容翡却抬眸,不轻不重的扫了赵鸿之一眼。   赵鸿之:“……阿翡当然很在乎小朗,但若是想胁迫,还不如直接绑了小朗,何必要多此一举,借明家之手呢?”   这正是明朗疑惑和想不通的地方。   当即便脱口道:“那我便答应她们,回明家一趟,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一直未说话的容翡立刻道:“不行!”   “嗯?”   容翡神情严肃,微微拧眉,道:“此事我们自会查明和处理,你不用管,也不必再理会明家。”   “可是……”明朗还想说。   “听话。”容翡的语气温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朗明白容翡的意思,他并不想她掺和进这种事,怕有危险。若换做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明朗或许会乖乖听话,但如今,明家牵涉其中,且找上了她,最起码要弄清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是否对容翡不利,对容家不利。   若果真如此,她又岂能完全坐视不理?   明朗也微微拧着眉,一时未说话。   赵鸿之左右看看,打破两人的沉默,轻咳一声,道:“小朗的提议倒可行。听我说完。阿翡,我知你担心小朗有危险,但如果皇兄他们意欲拉拢明朗,为他所用,那么眼下便绝不会伤害她。如果一口回绝,说不定反而会激发他们更偏激的手段,防不胜防。倒不如顺势而为,一探究竟——这是最直接以及最有效的方法。”   容翡在房中走了两步,这个道理他其实更清楚。但他十分不想明朗被牵涉其中,哪怕并无危险。   “哈哈,阿翡,你该不会担心小朗回了明家,便彻底倒戈,弃你而去,再不回来了罢。”赵鸿之笑眯眯道。   明朗一听,马上举手表态,甚至有点急:“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回来的!绝不会背弃你,丢下你!我发誓。”   “哈哈小朗好可爱,简直死心塌地啊。”   明朗这方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当下双颊发红,一脸赫然。   这么一来,气氛却轻松了不少,容翡也不由笑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担心,没事的。”明朗解释道。   “嗯哼,小朗的确是这个意思,我作证。”赵鸿之一本正经附和道。   明朗:……   明朗心道你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赵鸿之来容府愈发频繁了,有事没事便跑来坐坐逛逛,简直当自己家了。   容翡说出了明朗的心声:“你还不走?”   赵鸿之道:“话还没说完呢。”   明朗望着容翡,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在他那里。   容翡一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了几步,而后望着明朗,道:“你要清楚,一旦他们供出真实意图,便意味着再无回旋余地。”   明朗一愣,旋即明白了容翡的话中之意,至此,也方更深的体会到容翡的苦心。   如今明家与明朗的接触还可算亲情间的维系,而一旦他们传达了赵蕤之要明朗做的事后,与赵蕤之勾结之命便彻底坐实。   成王败寇,将来明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虽说如今还未尘埃落定,不到最后胜负时刻,但对局势稍有判断的人,都知道,赵蕤之已是穷途之末。   毕竟是明朗家人,容翡担忧明朗会难做,会难过。   明朗心中充满暖意,相比而言,不知明家人在拖她下水,利用她时,可曾有过半分抱歉与犹豫。   她惊讶明府的选择,却并没有太多其他感觉。   她跟明府本就没有什么感情,若有,亦是厌大过爱。早在几年前,她便已被伤的彻底,死了心。如今就算没有与容翡在一起,她也此生应不会再回明府,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明朗想了想,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他们选择了这条路,想必便已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当她选择站在了容翡与赵鸿之的阵营,也同样意味着可能会面对失败。而到那一日,明家会拯救她吗?会顾念亲情,力保她吗?   可能“大义灭亲”以及耀武扬威才更像他们吧。   然则容翡的担忧也非不无道理,明朗多少还是有一点思虑的,她虽对明家已无感情,却也不愿看到它大厦倾覆。   毕竟,那是祖母与祖父辛苦打下的家世,挣下的家业,是他们的儿孙后辈。   明朗略有迟疑,最后仍旧开了口,对容翡与赵鸿之说道:“到了那一日,如果可以,能否留他们一命。”   容翡走近明朗,温和的看着她,眸中略带怜悯。   “好。”他说。   赵鸿之亦道:“好。”   明朗微微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她最后为这点血缘之情能做的了,也算对得起祖母祖父了。   于是,与明家人见面的事便也算敲定。   容翡调动了几大高手影卫,暗中保护明朗,对明朗道:“先说好,无事自然好,但凡明家人有什么异动,对你不利,侍卫不会留情。”   明朗本来还好,被这么一说,倒弄的紧张起来。   几日之后,明朗与明家人正式见面了。 第88章 . 八八 八八   会面的地点选在槐安坊的落月楼。   原本明夫人的意思是让明朗回一趟明府, 但容翡想了想,决定让明朗改在外面相见,反正明远山生病亦只是借口, 他们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明府那边马上说没有问题, 随即约了时间与地方。   这一日,明朗带着绿水青山, 来到落月楼。   落月楼乃京城数一数二有名的大酒楼, 明朗与赵飞飞容殊儿等人光顾过数次, 与明家人却是有幸第一次来。   酒楼临护城河而建,河水波光粼粼,岸边柳杨繁茂, 绿植如茵,临窗望去,风景如画。   二楼雅间里,明府众人已等候多时。   除了几位姨娘外,居然都来了。明朗许久未看见如此“齐整”的一家人了。   明如未有太大变化, 还是从前模样, 喜欢站在明雪身旁,笑容与举止越发肖似明雪。明谦则胖了许多, 隐有发福趋势, 腰间系一只金光闪闪的金葫芦, 双目无神,似未睡醒。   明远山也胖了, 身型臃肿,双眼浑浊麻木,可能近日真的病过, 神情十分憔悴……较之明朗上次见到的他,似乎老了一二十岁。   “朗儿来啦!来来,快过来坐。”明夫人热情招呼。   “朗妹妹好,许久不见了。”   “朗妹妹。”   明如与明谦亦满面笑容,起身叫她。   这两人从前也很不待见明朗,明如向来学明雪对她嗤之以鼻高高在上,明谦有一次不知在哪里受了气,正好碰上明朗,不由分说故意绊了她一脚,摔的她手臂青了好几日。如今两人却仿佛将前尘往事忘的一干二净,亲亲热热的叫着妹妹。   不得不说,不愧是明夫人的亲生子。   明朗面对一堆笑脸,内心毫无波动。   明如与明谦却内心波涛汹涌,他们虽知如今的明朗今非昔比,然而这么面对面,近距离直观,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这真是曾经病歪歪木讷讷的小庶女吗?简直如一只漂亮华贵的凤凰,瞬间让他们黯然失色,便是明雪,与之相比,亦失之颜色。   酒楼小二们来上茶倒水,好一番忙碌,之后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绿水青山也退至门外,在门口守着。   “听说父亲病了,如今可好了吗?”   明朗见过礼,在明远山对面坐下,开口问道。她并不想过多寒暄,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已无大碍。让朗儿担忧了。”明远山清了清喉咙,目光不自然的转开,几乎不敢与明朗对视。   这些年他倒在一些场合中见到过明朗,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与她蓬勃向上,越来越美好的生命力相比,相对的是,他老了。   若说明远山曾经还有几分不甘与斗志,这些年已都无声消弭。   仕途不得意,明夫人愈发霸道,唯有一醉解千愁,醉生梦死。嗜酒渐渐噬掉他的身体以及男人的尊严,如今家中大权明夫人一手掌控,尽由她说了算。   党系之争他并不想参与,从前也无他参与的份。与顺王联手,他想拒绝,却无法阻止明夫人。而后来,被明夫人一说,却又觉得,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他如今的荣华全靠老伯公和老夫人余威荫庇,待新帝登基,时日一长,谁还愿意养着闲人。儿子倒是有一个,却不成器,这么下去,将来爵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顺王如今虽稍显劣势,然则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的准。保不准,就翻盘了呢?这种事历来便不少。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便赌一把吧。   明远山拿定了主意,却在见到明朗的这一刻,残存的良心不安起来。   这个毕竟也是他女儿。   如今拉拢她,便意味着让她背叛容家,无论事成与否,她都必定从此为容家所不容,也为世人所不齿。而利用完她以后,明夫人等还会如现在一样待她吗?想也可知。   但没有办法,明远山心道,为了明家子孙后代的繁荣富贵,只有对不起你了。待事成之后,为父尽量为你多争些优待罢。   “为父这些年一直很挂念你,奈何却不能与你相见……你怪父亲吗?”明远山叹息一声,厚重的眼袋看起来颇为难过。   原来父亲也会演戏了。从前虽懦弱无能,至少还有一分真心。   明朗静了一会儿,说不上什么感受,很快收敛心神,开口道:“以前怪过。长大后知道,你们也是没办法。”   “哎,怪只怪为父无能。”明远山道:“这次你出来见我们,容家可知晓?”   “我只说出来逛逛,外头的丫鬟都是心腹,不会说的。”明朗道:“不过,我也不能待太长时间,一会儿便得回去了。”   明朗知道这已在开始试探,她正好接上,意在告诉他们不能久留,有话快说,早入正题。   明夫人接口道:“依我说,知晓又如何,若明朗自己想见我们,他们容家还能真拦着不成?”   明朗没说话。   明夫人语调一转,笑道:“不过这几年,容家待你不错吧。看你这吃穿用度,与容家那几个姑娘并无二致。”   明朗淡淡道:“嗯,这方面他们倒的确大方,从未亏待过我,就如当年您一样。”   明夫人:……   明夫人呵呵一笑:“听你言下之意,难道容家其他方面对你不好吗,只是做的表面功夫?”   明朗仍旧淡淡的:“也不算不好,只是寄人篱下,终究……其中苦楚,您应是知道的。”   明夫人:……   明夫人只觉这天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原本想套话,结果却都扯到了陈年往事上,明夫人严重怀疑明朗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然则看明朗神情又十分无辜……   从前到底理亏,明夫人不敢多言,只好讪笑着岔过去。   而这正是容翡与赵鸿之两人分析过后,教明朗的应对之法。此番明家明显企图以情感人,那么必需找到一个缺口,让明朗与容家心生嫌隙,意识到还是明家好。他们势必会打探明朗这些年在容府的生活,以及明朗对容家的情感和态度。   这一点上,明朗既不能说的太好,以免将路堵死,亦不能说的太不好,未免不可信。如此模棱两可,仿佛很好,又仿佛有些难言之隐,不为人道之处,方最可信。   “住别人家中,必定多有不便。这几年,也难为你了。”明远山叹道。   明朗小心斟酌语气,这么不咸不淡的刺了明夫人两句,也知该适可而止,免得露馅,此刻便微微一笑,道:“其实也还好,只是不知怎么了,今日在你们面前……就忍不住说了这些……”   明夫人与明远山交换了一个眼色,明夫人笑道:“这才对呐,朗儿有什么事,在我们面前千万不要藏着遮着,到底是一家人,我们总站在你这边的。”   明朗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容家待我,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夫人轻咳一声,道:“容公子呢,待你如何?”   终于来了,明朗心道。   明夫人接着道:“当年容公子便那般护着你,这些年朝夕相处的,想必关系更笃厚了罢。”   明朗长睫一闪,说起容翡,似有点羞涩,含蓄的点点头。   明夫人呵呵一笑:“外头都传容公子对你格外优待,看来不假——听说容公子那园子里有一书房,外人一律不得入内,连他家人都得事先请示,你却可以随意进入?”   明朗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立刻搭话,而是装作渴了,端起茶杯,在微微低头喝水的那一刹那,余光里扫到,其他几人看似放松,实则都紧紧盯着她,明显处于紧绷状态,十分在意这个问题。   “是呀。”明朗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其实容家人也可以随意进入,只要不打扰到他就行。咦,外头连这个也传吗?”   明夫人忙道:“忘记在哪里听到的了,想起来了,便问一句。”   明雪朝明夫人递了个眼神,明夫人眸光一闪,点到为止,笑道:“如此看来,对你倒真是好。”   明朗却轻轻垂眸,眼中带着一丝惆怅:“算是吧,但在男人眼中,大概天下社稷,家族宗亲,更为重要吧。”   明夫人细长的眉毛一挑,立刻神色变的肃然,道:“说道这里,朗儿,母亲正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自中秋赏月之后,外头都说容公子欲娶你为妻,如果真是这样,母亲也替你开心,但……”明夫人停了一停,“但我们私下得到消息,听说老夫人却不同意此事。朗儿,此事可是真的?”   明朗眼中显出一抹迟疑,咬咬唇,似难以启齿。   “朗儿,这种事,不得隐瞒。”明远山难得端起威严的口吻。   明朗便点点头:“老夫人……不太喜欢我。”   “就知道!”明夫人登时义愤填膺:“哪里是不喜欢你,怕是嫌弃我明家吧。哼。听说,老夫人已在私下相看其他女子。”   “什么?”明朗一脸惊愕。   “傻丫头,还蒙在鼓里呢。怕是容府上下都心知肚明,就瞒着你呢。”   不,容府上下都无人知晓,就你一个外人知道,明朗心道 。这些天容老夫人胃口大开,每天都心心念念下顿吃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养精神,别说相看女子,连自家孙女都见的少。   明朗呆呆坐着,一副骤然受打击的模样。   “一旦容老夫人心中有了人选,下一步,只怕就要将你送回明家。”   “与其这样,我和你父亲想着,不如先接你回去,免得到时被人笑话,羞辱了去。”   只听明夫人继续道。   “回去?”明朗面含难过,犹疑的问。   “是呀,老夫人归来,想必你在容府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虽说容公子当年许诺去留都随你意,但他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公然违逆老夫人。若将来老夫人强行将你送回,明家丢脸事小,你一个黄花闺女,以后可要如何做人。”明夫人满面忧色,苦口婆心道。   “……可是,”明朗双手绞着手帕,内心纠结。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也并非让你与容家就此翻脸断绝往来。只是先回去住段时间,日后若老夫人同意纳你进门,或容公子亲自求和,你再风风光光的回去便是。如今只是摆出姿态,叫他们知道,你也并非无依无靠任人欺负的。”   “嗯,你母亲说的对,明家虽比不上容家,但会尽力护着你。”有生以来,明朗第一次听见明远山口出这般具有父亲气概的话。   明朗望望二人,神色似有所触动,眼中隐现一抹感激。   “朗儿,我们终归为一家人,不会害你,你好好想想罢。”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午后街上飘散着浓郁的桂花香。明朗走出落月楼,深吸一口气,举目头顶晴空,碎金般的阳光洒向她,登时身上一轻,落月楼里那沉重压抑之感消散几许。   明朗慢慢往前走着,与明家人会面不过半个多时辰,不知为何,却有点疲累。   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无法言之的复杂情愫。   原来自己也会演戏。   总说明夫人明雪等人虚伪多变,如今自己竟也演上了。或许世上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拥有数张面具,面对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利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不过演戏实不是件容易事,短短这么一会儿,耗费精力之巨大,简直犹如跑马一天。   演恶人还好,而坏人变好人,明明讨厌,却要装作喜欢,还要殷勤备至,虚以为蛇,真不知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忍辱负重”的背后,一定是巨大的利益支撑。   不知赵蕤之究竟许了明家什么天大的好处,竟让一贯懦弱畏缩的父亲明远山也亲自上阵,说服自己。   那个曾塞银两给她的父亲,也已彻底消失。   这也意味着,明家人走上这条路,绝不会再回头。   “姑娘,慢点。”   马车候在落月楼门前树下,绿水扶明朗上车。一掀车帘,明朗差点惊呼出声。   “嘘。”   车里赫然坐着容翡,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别声张。   明朗会意,明家人还未离开,此时说不定正从二楼观望,明朗忙若无其事的上车,放下车帘。   待车夫扬鞭,马车徐徐离开,方惊喜开口。   “你怎么来了?”   容翡一身朝服,显然从宫中直接而来,也不知等了多久。听见明朗问话,并未回答,只看着明朗,仔细端详明朗神色。   明朗眨眨眼,故意一撇嘴,道:“怕我事情办砸了吗?我又不是小孩子,岂能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就这么不放心吗?”   “不是。”容翡道:“过来。”   容翡拍拍身旁的位置。   明朗便过去坐下,“那你专程过来做什么?有绿水青山跟着,还有你安排的暗卫,不会有事的啦,你不……”   话语戛然而止。   容翡握住明朗一只手,淡声道:“来接你回家。”   明朗笑起来,心中残留的那一点阴霾登时消散于无形。   “哦。”   明朗笑着应了声,手掌回握,与容翡十指交扣。   落月楼二楼窗边,明夫人看着容府马车消失在转角,方收回目光,回到桌前。   “没我事了吧,那我走了。”   明谦陪着坐了半天,早烦死了,等明朗一走,立刻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对面茶楼新来了位唱小曲的小娇娘,正好顺路去瞧瞧。   “唔,我也回去了。”落月楼中酒香飘溢,明远山肚中酒虫早蠢蠢欲动,待会儿捎一壶回去,慢慢酌饮。   剩下一个明如,反正留下也无甚作用,不如回去睡觉,于是也走了。   几人转瞬间走了个干净,唯留下明雪与明夫人母女二人,关上门对坐。   前日,顺王告知了二人具体的计划。   “容翡有一书房,外人不得进入,明朗却可来去自如。不用她做别的,多留意某些信件和卷宗便可。”   “母亲,我们能说服她吗?”明雪开口道。   “先将她诓回家,获取信任再说。”明夫人道。   “她会相信我们所说,会愿意回来吗?”明雪忧心忡忡,实在以前关系太恶劣,早知如此,当初应稍稍给她点好脸的。   “今日已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但凡女人,不可能不介意,且看着吧,那种子早晚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明夫人接着道:“再者,你听她今日口气,明显在容府过的也不如外界传言那般顺心如意,她本就没甚主见,耳根子软,看她今日模样,显然有所动摇,哼,待顺王那头再催化一下,不愁她不求着回来。”   “日后还得继续讨好她吗?母亲,我好烦呀。”   “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好女儿,乖女儿,我的皇后娘娘,再忍耐忍耐吧。”   “好吧。”   明雪委屈的噘嘴,明夫人心疼的抱抱她,母女二人彼此打气,共同展望美好的未来。   小容园内。   赵鸿之也同容翡一起提早出宫,不便跟去落月楼,直接先来了容府。   赵飞飞与容殊儿也在,三人正在侧院中,围着张小桌子,津津有味的吃煮好的新鲜菱角,宛若在自己家中。   明朗一看,顿时笑起来。   落月楼里满桌佳肴,却毫无食欲,明朗几乎未动筷,此时却胃口大开,当即洗过手,围坐过去。待容翡换过衣裳过来,桌上已是一堆菱角皮。   “说说吧,今日明家都说了些什么。”   绿水等人自发退下,半掩了门,在门外守着。明家之事,未有朝他人声张,却未瞒着赵飞飞与容殊儿。   明朗便开始讲起,未免影响判断,她几乎将当时所有对话,以及她观察到的事都尽可能一一讲述。   果不其然,说道书房时,容翡与赵鸿之都是一顿,抬眼对视,容翡微微扬眉,赵鸿之则笑起来。   “所以,书房果然有问题吗?我看他们问起时,看似随意,却实际很紧张。”明朗道。   “你观察的很仔细,很好。”容翡对明朗道。   赵飞飞手臂一滑,差点磕在桌上,见鬼般看容翡,生平第一次听见容翡夸人。   明朗脸微微一热,容翡神情自若,曲起一指,将赵飞飞滑到他面前的菱角拨开,淡声道:“与我们猜想吻合。”   赵鸿之啧啧两声,道:“看来皇兄真急了,竟铤而走险,再度从你身边人下手。”   明朗见他们显然明白对方意图,略微放心,继续听下去。   “上一次不小心被他得逞,害你中毒,虽吃了些苦,却也趁势清洗掉当时他几乎所有的眼线,容府防御加倍,又被父皇严斥,他再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如今又动了这心思。啧啧,想必已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了。”   明朗想起当年正是为容翡冲喜方进府,而容翡当时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带病处置了几人,那便是赵蕤之的手笔吗?   赵鸿之继续道:“不过以他如今形势,这招险棋,倒也在情理之中。”   容姝儿一旁不解道:“所以呢,他究竟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赵鸿之看了容翡一眼,见他未反对,便朝容姝儿缓缓解释。   所谓君心难测,从前大小政事,圣上几乎都会让赵蕤之与赵鸿之共同参与,早年更对赵蕤之着重教导,如今这份信任与重视却不复存在,转而移向赵鸿之。   而对扶持赵鸿之的容家,随着容国公与容翡这父子二人这些年内外相辅相成的建树与付出,圣上更尤为信任。许多事,都令容翡参与其中,甚至会先过问他的意见。可以说,如今朝中大小事,圣上的心思,往往都是容翡最先知晓。   而最令赵蕤之心惊胆战的是,同样为守护边境的大将军,其舅威德将军近年来连吃数次败仗,容国公却百战百胜,圣上龙心大悦,内有容翡相佐,对容国公也更为倚重。   军中之事,常去信询问,俨然有以容国公为武将之首的趋势。而这些信件,有时直接由官署发出,有时则以私信名义,送来由容翡随同容府的家信一起发出。   “近来有传,父皇将召回威德将军,削其兵权,重整军队。”   这意味着什么?   先不论真假,事关兵权,哪怕空穴来风,一点风吹草动,都足够令人闻之色变。   “所以,皇兄需要掌控这些消息,需要从任何的蛛丝马迹中寻觅”圣意”。而获得这些东西的最好渠道,”赵鸿之指指外面,“就是阿翡的书房。”   “那里,可什么都有。说不定大雍未来的命运,天下百姓数年的命运,就蕴在其中呐。”   “哇——”容姝儿配合的表示惊讶赞叹,赵鸿之不由一笑。   明朗知赵鸿之的话虽不无调侃与夸张之意,但容翡常在书房办公,一些案卷公务,信件往来都置于书房之内,想必其中确有些机密要件。   话至此,赵蕤之的目的已不言而喻。   明朗听明白了,其他人也都明白了。   容姝儿道:“哇,小朗,这是要让你做细作哎。”   明朗忙道:“我不会做的。”   容姝儿喂给明朗一只剥好的菱角:“就知道你不会,想收买你,他做梦哦!”   赵鸿之拿起容殊儿刚剥下的菱角壳,随意在指尖把玩,笑道:“被他收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嗯?   明朗几人抬眼看赵鸿之,赵鸿之看向明朗,明朗心头蓦然一跳,一个念头隐隐闪过。   赵鸿之眉头微挑,笑道:“我有一计……”   嘭的一声,容翡放下茶杯,发出轻响,打断赵鸿之。   赵鸿之望向容翡,容翡微微拧眉。   “小朗,你先出去一下。”容翡朝明朗道。   “我……”   “听话。乖。”容翡温声,却含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哦。” 明朗站起来。   “你们两个,也出去。”这话是对赵飞飞与容殊儿。   赵飞飞与容殊儿撇撇嘴,不大情愿,“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   赵鸿之道:“你们两只蚂蚱,也乖一点,听话。”   赵飞飞翻了个白眼,容殊儿揉揉鼻子,两人只好站起来,跟明朗一同出去了。   门被关上。   明朗三人往院中走去,脚步声渐远,赵飞飞不满的斜视明朗,低声道:“你也太听话了吧,他叫你怎样便怎样,跟你讲,这样可不行……”   容殊儿:“喂,你又挑拨离间!我兄长自有分寸,小朗也心中有数,他们……嗯?小朗?”   只见明朗忽然提起裙摆,转身,如小猫般蹑手蹑脚,走回关闭的房门外,朝守门的青山绿水轻嘘,又拱手抱拳,示意千万别出声,而后,将耳朵贴到门上。   赵飞飞:……   容殊儿:……   两人对视一眼,马上有样学样,赶紧过去,三只脑袋凑到一起,敛声屏气,听起墙角。 第89章 . 八十九 八十九   房内,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菱角清香。   容翡眉头微拧,面前半杯清茶。   赵鸿之开口道:“阿翡,你明白我的意思。”   容翡看着那翠色茶盏, 面上神色不明,垂眸不语。   赵鸿之注视容翡, 接着道:“如今局势,已到最关键时刻, 天下大定指日可待。皇兄穷途末路, 他需要一个机会, 而我们也需要一个机会。如今,这个机会来了。这简直天赐良机,老天相助。”   容翡没有否认, 点点头,却道:“是良机。但我不想小朗牵扯进来。”   赵鸿之没有意外,仿佛早料到如此,道:“只是一个反间计而已,小朗不会有什么危险。”   容翡道:“顺王此人, 阴险深沉, 倘若狗急跳墙,什么事做不出来。”   赵鸿之:“他如今需要的是情报, 还不至于狗急跳墙。况且, 小朗的退路自会事先安排好, 确保她能全身而退,你我亲自部署, 定不会有问题。”   容翡眉头仍旧拧着。   赵鸿之扬扬眉,这些年两人配合默契,商讨决策过无数大小事, 彼此直来直往,有不同意见也属正常。   容翡道:“此事再另议,会有其他方法。”   赵鸿之:“但我不想再等。”   容翡抬眸,与赵鸿之对视。   赵鸿之面上惯有的随意敛去,看着容翡,认真道:“我知道,愈到最后,愈要沉得住气。但我们已万事俱备,如今东风自来,何不抓住。诚然如你所说,定有其他方法,但还需要等多久?一年?两年?阿翡,我们已等了太多年,你不烦,不累,不想早一点尘埃落定,彻底结束这局面?”   “你不想睡个安稳觉,不想容国公早日归家?不想容家从此安然无恙,不想与小朗早一日安定下来,过你们自己的日子?”   安静的房内,唯有赵鸿之平稳的声音,容翡一手握着茶杯,目光沉沉,映着杯中上下沉浮的茶叶。   “阿翡,你其实比我更清楚此良机千载难逢,也更想早日结束罢。”   容翡沉思片刻,终于开口,淡声道:“那日找到小朗时,我曾心中对月发誓,此生绝不会再让她陷入任何险境,遭遇任何危险。”   那晚差点失去她的恐惧,他罕有的失控,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赵鸿之看着容翡,一时无话。容翡于他而言,亦友亦兄,更是他最得力的军师,他的智谋远在他人之上,从来果断决绝,高瞻远瞩,算无遗策,也善听他人意见,如今却罕见的固执己见。   但想想这些年他将家人,连沈夫人这等主母之辈也巧妙安全的“置身事外”,便知这便是他,正是他。   “问世间情为何物,”赵鸿之摇摇头,也不再强求,笑道,“想不到阿翡你竟也会……”   忽然门上轻响,二人停下交谈,容翡过去,霍然打开门扉。   门外三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飞飞低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鞭子,容姝儿马上一个侧身,面对墙壁,伸手抠墙皮。   唯有明朗站在正中,正对容翡,左右无路,只好呆呆站着,情急之下,一手伸向空中,做茫然状:“啊,我这是在哪儿……”   容翡:……   三人被拎进屋。   容翡面无表情看着三人,三人俱不敢与他对视,反而赵鸿之显得没那么可怕。赵鸿之道:“说吧,都听到了多少?”   容姝儿:“一点点!”   赵飞飞:“没听见!”   明朗:“全部都!”   容姝儿:……   赵飞飞:……   两人同时瞪向明朗,简直无话可说。   赵鸿之正喝茶,噗嗤差点喷出来。容翡起先绷着脸,这一下也不禁摇摇头,眼中带了笑意。   明朗双颊绯红,她并非故意偷听,只因涉及到自己,终归按捺不住好奇心。   明朗望向容翡,心神仍旧为容翡那句对月发誓而轻轻荡漾。   那一晚的确危险可怖,但因容翡的告白,明朗的记忆中,已完全摒除掉所有的恐惧回忆,取而代之记得的,是那夜空中美丽的无与伦比的月亮,以及容翡温柔的仿若春风的眸光……   如今细想起来,那晚她失去踪影,遭遇惊险时,容翡所承受的,绝不会少于她。   明朗已忘掉,容翡却从未忘记,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若非今日偷听到容翡提起,明朗恐怕永远不会知道,那晚的事对他的影响之深之切。   “既然全部听到,那么,小朗,你本人是何想法?”   容翡拧眉,斜睨赵鸿之一眼。赵鸿之笑吟吟一摊手,意思是反正都听见了,问问又何妨。   正事要紧,明朗收敛心神,注视容翡,神情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三殿下此计可行。”   容翡眉头显而可见的一皱,断然道:“不行。”   “行的。”明朗道:“将计就计,我可以的。”   “我说不行便不行。”容翡沉声道:“这些事你不必管,你,你们,都不要掺和进来。”   “小朗,不要再说。听话。”容翡眸光清冷,喜怒难辨,语气仍旧平静克制,算得上温和,然而熟悉他的人则知,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意味着不容再商量,再继续下去,必吃不了兜着走。   明朗自然深谙容翡脾性,然则此次却竟毫不退缩。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本身早就已身在其中呀。”   明朗与容翡四目相对,不自觉有些紧张,却未退让。   一旁赵鸿之茶盏定格在唇畔,赵飞飞与容姝儿站在一侧,莫名敛息,目光在容翡与明朗身上打转,这尚是初次见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亦是第一次见到明朗这般“强硬”的姿态。   “子磐哥哥,这些年你将我们纳在你的羽翼之下,远离纷争是非,得一方净土,活的清净自在,你将我们保护的很好,希望永远不要牵扯进那旋涡之中。可是,不论你,我们,愿不愿意,我们本就身在其中,为其中一员,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真正危难的事,这些年你都以一己之力挡下了。从前用不到我们,如今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为何不让我们出一份力?”   房门被风吹开一道窄缝,一缕阳光偷溜进来,静听房中女孩儿清朗的声音徐徐谈之。   “我知道你担心我,不想我以身涉险。子磐哥哥,我早就长大了,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虽谈不上太聪明,但会随机应变,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而且,子磐哥哥也定会安排好,暗中保护我,对吗?”   明朗凝视着容翡,朝前一步,站在容翡面前。容翡始终看着明朗,一手负在身后,手无意识的握紧。   容翡张了张口,明朗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继续道:   “我知道,除此之外,你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怕我日后难过,后悔,毕竟,那是我名义上的家人。”   事实上,此番明朗与明家完全站在了对立面,成王败寇,将来难免招人非议,认为她“大义灭亲”或“六亲不认”“罔顾家人”之言想必不会少。但这些并不在容翡担心范围之内,悠悠之口,他可以堵住。   容翡真正在意的,还是明朗真正的个人感受。   他不希望明朗有一点难过,日后背负上哪怕一丝的愧疚与后悔。   这个世上,除了逝去的祖母之外,再没有人能这般为明朗着想,能如此体贴入微兼顾和考虑她所有的小情绪。   明朗心中暖意滚滚,相比较容翡的顾虑,她反而十分“冷酷”。   对明家人的感情,早在那几年的黑暗岁月里,由期望到失望,历经磋磨,消失殆尽。若他们不曾趟这趟浑水,这一生与他们,也大抵不过像陌生人般。若说明朗心头曾还存一点侥幸,希冀能劝说他们悬崖勒马,及时回头,然而看到他们的目光,便知他们势在必行,绝无回头的可能。   他们毫不犹豫的利用她,不见半分愧疚。只有满腔的算计。   即便如今他们不走这条路,将来也定会踏上另一条充满贪婪的荆棘之道。   其实当年,明远山曾提出过接明老夫人和明朗回京,明老夫人回绝了,只说“该做的都已为你们做完,从今后,各行其道,两厢安好罢。”   或许那时祖母便已看破一切,祖母都不能做到的事,明朗又何必强求。   明朗沉吟片刻,抬起眼,轻声道:“有些事如果无力改变,便随它去。有些事如果必须去做,便去做。从前和以后,不知会如何,我只知当下,我想要这么做,也应这么做。”   “子磐哥哥,这些年你也很累吧,如三殿下所言,早一日天下安定,家人无恙,早一日过你……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房中一片静谧,唯有明朗的声音充斥其中,她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仿佛还有许多话想说,又仿佛已经够了,该说的已说,该懂的已懂。   容翡静静听着,神色略复杂,他素来果断决绝,一旦决定的事,鲜少改变主意,便是赵鸿之,也不能够劝说。然则眼下面对明朗,那双蕴满情意与关切,以及认真的明亮双眸,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动摇。   他被说服了。   总说她长大了,这一刻,才忽然感觉到,她是真正长大了。她一向乖巧懂事,温和宜人,仿佛过的无忧无虑,没心没肺,这也是容翡希冀的,然而,在那温顺柔弱的外表之下,她却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所做的,所想的,她全都知道,全都懂。且有她自己的执拗与力量,以她的方式,试图与他并肩,替他分担。   有那么一刻,容翡很想将女孩儿揽进怀里,紧紧抱住。然则还有旁人在,什么也不能做。   良久,容翡终于下定决心。   “还是那句话,一旦他们有可能伤害到你,不管是谁,我不会留情。”   此言一出,便算是同意了。   明朗登时笑起来,其余三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所以便要将计就计,上演反间计了吗?”赵飞飞满脸兴奋:“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容姝儿马上举手:“还有我还有我!”   赵鸿之哭笑不得:“你们俩跟着凑什么热闹。”   赵飞飞不满道:“皇兄你什么意思,瞧不上我吗?”   容姝儿则看一眼赵飞飞,道:“说起来,顺王可也是你皇兄,你就毫无心理负担吗?”   “这些年天天跟你们厮混一起,你觉得我那皇兄得势后还能容得下我吗?即便能勉强容下,也势必不会有我好日子过。”相比较容翡与明朗的顾虑,赵飞飞则十分想得开,非常洒脱干脆:“总之,这种事可不能少了我。快说快说,我要做什么?我可以乔装小朗丫鬟,陪她回明府!”   她一直做着侠女梦,如今虽非侠义江湖,却也可饮鸩止渴,参上一参。   容姝儿:“我也可以!我做小丫鬟。”   ……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朗失笑,这两人如何乔装也不像丫鬟,且明府人认识她们,一戳就穿。最重要是,本来只用暗中保护明朗一人的,这下便要保护三个,凭白增加难度么……显然不现实。   赵鸿之一个头两个大,容翡倒是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暂且等一等。”   赵鸿之也反应过来,点点头:“既然已到这一步,想必二皇兄接下来定会有所动作,便静候其变罢。”   他们没有等太久,几日后,容翡走在街上,忽被一人撞了个满怀。 第90章 . 九十 九十   撞到容翡身上的, 乃一女子,且是上安有名的青楼花魁之一婉娘。   婉娘玉貌花容,卓约多姿, 被忽然失控当街狂奔的马匹吓到,躲避之时, 撞到容翡,差点扑进他怀里。   容翡身形一闪, 避让开来。   婉娘花容失色, 面色苍白, 脚步踉跄,摇摇欲坠,就要摔到。   容翡本能伸手去扶。   婉娘立刻顺势抓住容翡手腕, 堪堪站住。   “婉娘,你没事吧。”她身侧丫鬟焦急询问,抬头看向容翡:“多谢公子相助……啊,容公子!”   婉娘目露惊惶,如花容颜惊吓过后更显楚楚可怜, 惊魂未定, 纤纤玉指搭着容翡手臂,紧紧不放。   容翡微微蹙眉, 手腕一动, 挣开那柔荑。   婉娘仿佛才回神, 目含感激:“竟是容公子!多谢容公子,不然婉娘可要当街出丑了。”   容翡微微颔首, 欲离开。   婉娘却道:“今日得公子相救,实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报答。此帕乃婉娘亲手所绣, 赠与公子,聊做回报。”   说着便递上一粉嫩丝帕,香气扑鼻。   容翡英俊面容毫无表情,淡淡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婉娘伸手一撩鬓边秀发,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目若秋水,凝视容翡,柔声道:“容公子可别嫌弃,收下吧。今日仓促,改日公子得空,可至婉娘楼中,让婉娘略备薄酒,好生答谢。”   过往行人已有人注意到婉娘,婉娘将手帕不由分说塞进容翡手中,含情脉脉媚然一笑:“婉娘等着公子!”而后翩然离去。   容翡两指拈着那丝帕,望着婉娘离去的身影,眉头微微一动。   他沿街走过,回到府中,进小容园之前,将丝帕丢给常德:“扔掉。”又闻了闻身上沾染到的香气,蹙眉,进门后便换掉衣裳:“丢掉。”   又过两日,容翡应邀参加一同僚宴会。   宾客满座,十分热闹。   酒席正酣时,那同僚忽带一女子过来,笑哈哈道:“容大人,我这表妹倾慕容大人才华多年,如今得见真人,不顾女子矜持,非要过来一见。”   那表妹乃京城有名才女,真正名嫒美姝。   表妹生的秀丽端庄,娉娉婷婷,吐语含珠,敬上小酒一杯,言“并无他意,只为一了平生夙愿”而已。虽是“而已”,却粉面含羞,欲语还休。   容翡抬眸,眸光清冷,并不认得此女。   周遭却不少打趣之声。表妹端着酒杯,众目睽睽之下,脸色发红,却不退让,反而更上前一步,咬唇唤道:“容大人……”大有誓不罢休之意。   容翡沉吟片刻,忽尔微微勾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表妹登时笑逐颜开,周遭人亦发出一片笑声。   不出一日,明朗又在街上遇见明夫人。   这次亦非偶遇,明夫人特寻她而来。   明朗随明夫人来到一僻静处。   明夫人神色关切:“朗儿,你还好吧?”   明朗面露疑惑。   明夫人道:“我的乖乖,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听说前些日子容公子街头跟一女子形容亲密,谈笑风生,母亲还以为是你,一打听,唉呀妈呀不得了……你猜是谁?竟是青楼花魁!”   “啊?!”明朗不敢置信。   “千真万确。据说两人在街头那个……总之很难听,那花魁投怀送抱,临走还送了粉帕给容公子,与他相约改日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呢。”   “这……这……”明朗震惊不已,显不敢相信。   “好些人看见听见的,还能有假。”明夫人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你怕也不知道。听说户部林侍郎的女儿,那啥京城四大才女的,公然示意对容公子有仰慕之情,大庭广众之下与容公子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明夫人盯着明朗惶然的面孔,“据说还与容公子当众喝了酒,容公子并未拒绝——如今京中都在传,容公子对那林才女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不是好事将成——你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明朗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听闻此言,喃喃道:“难怪那日闻到异香……难怪近日感觉不太对……原来……”   明夫人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   明朗茫然看向明夫人:“可是,可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这你便不懂了,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之一。有几个男人真正能过美人关。”   “那些人为何突然冒出来,从前,都不敢靠近容翡哥哥的。”   “……如今老夫人回来,都知容公子怕是要娶妻纳妾了,所以就都大胆贴了上来。”明夫人面不改色道:“哼,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连青楼的也敢挨上来。”   “可,可我回去问过,没听说老夫人私下相看呀。”   “哎,我的傻闺女,既是私下相看,岂会让你知道!自然瞒着你啦。待一切尘埃落定,才会告知你,到时便打你个措手不及。连我都知晓老夫人的意思了,还能有假。”   明朗绞着手帕,面色惶恐,目光戚戚。   “母亲担心你,特来看看你。可怜的朗儿,别太难过,你先回去再打听打听清楚,看究竟怎么回事。若果不行,回家来便是,明府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明夫人握着明朗双手,言语恳切,宛若世间最好的慈母,恳切道。   “……嗯,好……谢谢……”明朗眼睛微微发红。   翌日,落月楼。   明朗与容殊儿,赵飞飞三人,面色不虞,坐在二楼雅间。   房门半掩,门外闪过一道身影。   容殊儿率先开口:“外头那些谣言,不过空穴来风,你发什么脾气,跟我兄长吵什么。”   明朗抿唇,“哪里是空穴来风,分明都是实情。他……还有老夫人,你们,其实都知道,只都瞒着我。”   容殊儿撇撇嘴:“也并非刻意瞒着你,祖母不愿张扬罢了。实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明朗忍不住略略高声:“怕我伤心难过,等人都进门了再告诉我吗?”   容殊儿皱眉道:“你嚷什么?是又如何,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祖母既要为兄长做主,别说是你,便是兄长与我双亲,也不能违抗。你哪里来的怨气,竟拿我兄长撒气。难不成我兄长就只能对你一人好,只能娶你一个?我看这些年容家与我兄长都太惯你纵容你了,惯得你看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罢。”   明朗气道:“你……你……”   容殊儿站起来:“你什么你!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今日你惹我兄长生气,闹的容府不得安宁,我便也不客气了!你最好安分些,认清自己身份,莫待日后自取其辱!”   明朗气的不行:“我也忍你很久了!我,我要告诉你兄长,你这般对我!”   容殊儿冷哼:“去说吧,不说的是狗!看兄长疼谁!”   言罢,茶也不喝了,扬长而去。   明朗眼眶发红,坐在桌前,快要掉眼泪。   赵飞飞扬眉,责备道:“你跟她吵什么,她总归是容翡妹妹,得罪她,没好处。”   “你什么意思?”明朗看向赵飞飞:“所以便该我低身下气求着她吗?”   “你瞪我干嘛!”赵飞飞双目圆睁,瞪着明朗:“我这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   “为我好?”明朗突然一笑:“呵呵。”   赵飞飞马上怒了:“你什么意思!”   明朗咬唇,还是未忍住:“你自然站她一边的。”   “呵!”赵飞飞怒极反笑:“本公主就站她那一边怎么了。谁叫你没有道理。”   “我哪里没有道理了?”明朗问。   “你……”赵飞飞眼珠子乱转:“你哪里都没有道理!告诉你,我也忍你很久了,仗着自己年纪小,长的好,遇事便耍赖撒娇,不讲理,我受够了!”   明朗也站起来,脖子一扬:“我也,我也忍你很久了!别以为自己是公主就了不起,要事事让着你,我也,我也受够你了!”   “好呀终于说实话了!”赵飞飞撸起衣袖,怒道:“来呀,打一架!”   明朗:“……”   明朗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努力叉腰,“打就打,谁怕谁!”   赵飞飞:“……”   赵飞飞恨恨道:“本公主不打女人,这次饶过你!以后绝交!江湖不见!”   赵飞飞手起鞭落,一鞭子抽下去,桌上杯盘跳起,哐当做响,吓的门里门外统统一个激灵,接着一脚踢开门,怒气冲冲离去。   明朗捂住胸口,呆呆看着满地狼藉,片刻后,颓然坐回桌前,趴到桌上,掩面哭泣。   门外那道身影匆匆离去。   小容园侧院。   院中圆月高悬,廊下灯光摇曳。   赵飞飞与容殊儿两人兴奋不已:“如何如何,我们今日表现不错吧。”   明朗连连点头,平常里见赵飞飞与容殊儿两人常常斗嘴,自己与她们吵起来,却是第一次,没想到居然还有点难度,几次都不知道接什么,只好跟着她们往下说。   容殊儿抱着明朗:“那些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兄长自然只会对你一人好,只会娶你一人!”   赵飞飞手舞足蹈:“哇哇,小朗那句‘我哪里不讲道理了’吓我一跳,当时我都傻了。她没有不讲道理的嘛。幸好我机灵,蒙混过去了。”   说道这里,明朗登时笑起来,容殊儿尚可应对,赵飞飞却不大按常理出牌,虽先前简单交待过,但一看便知赵飞飞根本未打任何腹稿,完全临场发挥。   “我也被你的“打架”吓一跳,还以为你真要打。”明朗也被小惊一场。   “哈哈哈,怎么舍得打你,吓唬你的啦。”   容殊儿担忧道:“喂,你会不会太过了呀,人家能信吗?”   赵飞飞毫不在意一摆手:“放心就好,他们要看的是结果,不会太过追究细节。等着吧,这事准成。”   容姝儿又高兴起来:“我们好棒!”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赵飞飞得意非凡。明朗被传染,忍不住笑起来,顿时也有种了不起的感觉。   接着又是一通互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天下大事。容翡与赵鸿之过来听了一耳朵,听的眼皮乱跳,嘴角略抽搐,立刻离开了。   接下来没有容姝儿和赵飞飞的事了,明朗却仍旧不能放松,等待她的,还有最后一幕戏。   不过一日,明家人便主动约明朗见面。   赴约的路上,明朗只觉最近好忙啊,还从未这般忙过。想想容翡,平日里行色匆匆,早出晚归,要做的事定比她多出许多倍,面临的各种境况,也定复杂许多。他从不说,从不乱,永远有条不紊,运筹帷幄。   想到他,明朗便觉心安,心宁。无所畏惧。   “朗儿,我可怜的孩儿,你还好吗?”明夫人拉着明朗,刹那双目通红,一副悲痛欲绝模样。   我好的很啦。明朗心道,面上却立刻垂下头,泫然欲滴。   “昨晚你父亲过来宴请客人,偶然听闻你白日与公主和容小姐来过,听说后来不欢而散,可是与她们吵架了?朗儿,别哭,可是她们欺负你?有什么委屈,尽可朝母亲说。”   明朗抬头,泪光闪烁,触及到明夫人心痛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手帕遮住双目,呜咽起来。   “母亲,我好苦呀。”   “原来您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他们果然瞒着我。连,连容翡他,都承认了,还叫我不要无理取闹。”   “平日里看着容姝儿和公主与我玩的好,到了这时候,方知人心。”   “其实与她们一起,内里许多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看着与我亲密,实际从未真正将我当做朋友。平日里多是我伏低做小,百般忍让,表面风光,实则苦不堪言。到了关键时刻,谁会真正管我死活。”   “再怎样,都只是外人。”   “都是假的,呜呜呜,什么都是假的。”   明夫人眼中露出一抹狂喜,将掩面哭泣的明朗揽进怀中,压在厚厚的胸脯上,颤声道:“可怜的孩子,你受委屈了。别怕,他们是假的,我们是真的,我们是你永远的家人,孩子,回来吧,回来家人疼你。”   “真的可以吗?”明朗抬头,泪眼朦胧:“您跟父亲,还有其他人,真的不介意……我回去吗?”   “这是什么话!”明夫人斥道,爱怜的拍拍明朗:“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呢。从前种种,便让它过去。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明朗长睫颤动,感动不已。   “好,那我近日便回去。”   “好好好!”明夫人登时喜逐颜开,又叮嘱道:“容家毕竟养你多年,你与容公子之事,尚且说不准,你与容家还是不要完全翻脸,万一以后……母亲也是替你着想,提醒你一句,话不要说绝对,凡事留条后路,你说对吧。此次你便借口说回家住几日,权当散散心。”   “您想的周到,多谢您。”明朗感激道。   “一家人客气什么,那母亲这就回去准备准备,等朗儿回来。”   于是乎,在顺王殿下的催化和明朗一众人等的精彩演绎之下,一切进展顺利,朝着双方都期待的方向发展而去。   明夫人动作迅速,第二日便递了帖子,言明想接明朗回家一聚。   与此同时,明朗也朝容夫人禀明,想回家住几日。   此事未刻意瞒着容夫人,容夫人约莫猜到些许,却未多问,颔首应许。   做戏要做足,虽知住不了多久,但行李等东西,总还是要收拾一番的。   直到此时,明朗方意识到一件事。   她和容翡,这是要分开了? 第91章 . 九一 九一   这是一件奇妙的事。   自明朗来容府后, 就从未与容府人分开过,跟容翡更是如此,一个院子里住着, 日日朝夕相见。哪怕偶尔去郊外别院住几日,中间也总能见到面, 不曾有分开的感觉。   如今,明朗要回的是自己真正名义上的家, 却生出种“离家”之感。   “我这一回去, 老夫人会不会更不喜欢我了?”明朗担忧道。   好不容易跟老太太关系有所缓和, 这么一走,且是回明家,待老夫人知道明家人的意图后, 只怕会更介意吧。   “她没有不喜欢你。”容翡道。   “没有不喜欢,也没有很喜欢。”明朗微微叹息。   秋月皎洁,高悬夜空,照着地上两人漫步的身影。   “你很在意吗?”容翡随口道。   “当然呀。”明朗答道:“她是你祖母呢。”   如若是其他的老太太,喜不喜欢她, 又有什么关系。只因是他的家人, 喜欢一个人,便自然也希望得到他家人认同。   月光笼在明朗眉眼上, 光华流动, 容翡侧首, 轻轻勾唇,道:“任何人, 都不能影响你我之间。”   明朗笑起来,却抿唇道:“那不一样嘛。”   容翡道:“不必担心,祖母早晚会喜欢上你, 也早晚会明白,她左右不了我的心意。”   “呀呀,对我这般有信心吗?”明朗背着手倒退着走,面向容翡,道:“那万一老夫人就是不喜欢呢。”   “没有万一。”容翡十分正经:“不会有人不喜欢你。”   明朗又忍不住笑,再一次感觉到两人关系改变后的不同。从前与容翡一起也很开心,那是生活顺心如意,朋友般的开心。如今的心情里总像掺了密,甜津津的。   对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平常的话,都能轻易撩动人的心弦。   两人的相处愈发自然,转而朝着另一个阶段发展而去。明朗不清楚其他爱侣间日常相处的模样,见过的只有四王爷和婉柔姐姐,但他们已是夫妻,自然又有所不同。但那种亲近的,日益亲密,心灵彼此相通的感觉大抵类似。而在对方面前,也常呈现出与旁人眼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就像四王爷,对外不冷不热,万事不过问不关心,面对婉柔时,却柔情似水,恨不得事事都替婉柔想了,做了。婉柔呢,与外人一起时,端庄贤淑,常常照料他人,周到体贴,到了四王爷面前,却两手一摊,像个公主般,凡事都由四王爷打点。   正如明朗,如今对容翡,仍旧像个小孩子般,总想撒娇耍赖,竟还想逗他玩。容翡则仿佛无师自通,打开了某个关窍,许多话张口即来,一本正经而撩人不自知。   “这可说不准,”明朗故意噘嘴,道:“万一万一呢,老夫人就是不同意,那怎么办。”   明朗背着手,朝向容翡,地上两人的影子咫尺之隔。容翡边走边注意她身后的路面。   听了此言,容翡眉头轻扬,月光下,侧颜弧度犹如雕刻,他略略沉吟,淡声道:“那便带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去。”   明朗睁大双眼。   “你去不去?”容翡反倒问她。   这分明是为情私奔。他竟会有这样的心思,真能做到这一步吗?明朗觉得他像在说笑,然而转念一想,却又不是不可能。容翡这个人,仿佛做什么都不奇怪,仿佛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去!”明朗笑起来:“跟着你,天涯海角,哪里都去!”   容翡也笑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女,晚风吹来,吹起她的裙摆和鬓发,他伸手,为她拂开岸边的垂柳。   话虽这样说,明朗知道,当然不会走到私奔那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前方还是有路的。   这些日子忙,明朗没再亲自做东西给容老夫人,她不藏私,早将老夫人爱吃的几道菜教给厨娘,如今要离开些时日,更拟了几个食单和具体的烹制方法,留下来让老夫人一饱口福。   “我已跟老太太打过招呼,你不必特意去告别。走时去行个礼便罢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回了明家还有的折腾。”   容夫人对明朗道。这般说,实则也是为明朗与容翡多留一点时间。   明朗便照常与容翡一起吃晚饭,看书,散步。   这一日散步后,明朗回到侧院,容翡却出了小容园,手里拿着一卷纸册,来到容老夫人院中。   院外守着几个小厮,见容翡来,正要通报,容翡却摆手,示意莫出声,径直走进去。   房内灯火明亮,夜不算深,却也不算早,容老夫人还未睡下。   容翡走进去时,容老夫人正将一只泛着油光和糖汁的煎糍粑举到唇边。   猛的见到容翡,登时大惊,手一抖,糍粑掉落盘中。容老夫人手忙脚乱将盘碟往小桌下一塞,宽袖一展,严严实实盖住了小桌,做泰然状,望向容翡,“你怎么来了?”   容翡:“……”   容翡眉头微挑,缓步过去,坐于容老夫人对面榻上:“藏什么,怕孙儿抢食。”   容老夫人讪讪一笑,从桌下拖出瓷盘,放回桌上,嘟囔道:“哎,人老了,吃点东西还得看人脸色。”   老夫人虽有些体胖,身体却一向康健,在明朗的调理下,更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不过前些日子没有节制,一不小心积了食,医士叮嘱夜间少食,方不得不控制。今日晚饭吃的少,夜里忽然饿了,刚做好点甜食端上来,却偏偏被撞个正着。   容翡只道:“吃了多少了?”   一旁伺候的老嬷嬷回道:“还没吃呢。就这么两块。”   容翡看一眼,点点头,道:“只能吃一块。”   好歹给吃,容老夫人悬着的心放下来,忙不迭道:“好好好,本也就打算吃一块的。你吃过没?”   容翡亲自伺候着老夫人吃了一块糖糍粑,又喝过一盏清茶,老夫人总算心满意足,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容翡便将放置一旁的纸册拿出,几指一推,呈到老夫人面前:“小朗写了份食单,给您送来。”   老夫人登时双目一亮,忙拿起,就着灯火,展开来看。只见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好几页,老夫人看着便止不住口中泛起津液,全是她心头所好。   最要紧是,食单写的十分详尽,用料火候自不用说,连饭前饭后搭配什么汤水茶点,一餐约多少量,几日一吃,几日一换,也全都一清二楚,细致入微,显然根据老夫人身体,口味等量身定制。明朗一手簪花小楷工整秀丽,更赏心悦目。   老夫人略略看过一遍,便让下人珍重收好,这些日子便靠它一饱口福了。   “你放心就这么让她回明家?”   老夫人看着容翡,目光清明,显然知道今晚自家孙子特意前来绝不仅仅为了送这么一份食单。而明朗回府之事,明家之事,容翡并未刻意隐瞒,稍稍打听,便也知道了。   “她自己的主张。”容翡将那日明朗所说简单告知,“我心中有数,会安排好。”   容老夫人点点头:“保护好她,别出什么差错。”   容翡颔首。   容老夫人看一眼容翡,接着道:“她的确是个好孩子。我虽不喜欢明家,但这些日子看下来,她不同于明家那些人。她是她,明家是明家,即便日后怎样,容府也还是愿意接纳她。”   “但是,还是那句话,做正妻不行。”容老夫人肃然道:“其他都行,唯独正妻,我绝不会同意。”   容翡一时未说话。   “阿翡,我知你自小便有主张,但这件事,你定要听祖母的,祖母不会害你。”   容老夫人正要苦口婆心再说,容翡却开口,不疾不徐打断她,“祖母自然是为我好。阿翡今日来,只有几句话想问祖母。”   “什么?”   “阿翡今二十有余,自小到大,所作所为,祖母认为如何?”容翡面向容老夫人,注视祖母双眼,缓缓问道。   “于家于国,俱无可挑剔,无话可说。”容老夫人语气中充满由衷的赞赏与欣慰。   “我至今未娶,算作不孝,幸得祖母宽厚包容,未曾真正责怪。”   “你知道就好。”容老夫人道:“从前情势不同,如今可以考虑了。”   “嗯。”容翡道:“祖母让我娶妻,是因到了成家立业之际,为传续香火,还是真心希冀我有家有室呢?”   “什么话。”容老夫人不满皱眉:“传续香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自然是希冀你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相待之人,夫妻琴瑟和鸣,家业幸福美满。”   容翡勾唇:“谢祖母。祖母认为,这个人该是哪样的呢?”   容老夫人:“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才能配的上我孙儿。”   容老夫人爱怜而自豪的看着唯一的嫡孙,这孙儿自小出众优异,几乎所有事从未让家人操过心,为国为家,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毫无怨言。容家这一代能顺利平安直至如今,除却自己儿子战功赫赫外,这嫡孙更功不可没。   试问整个京城,哪怕往前几代,有哪家子弟年纪轻轻便能达至阿翡这般作为。   其中他所付出的,失去的,经受的种种,老夫人岂能不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老夫人才更疼惜他,只想将最好的给予他。   容翡颔首,道:“祖母有心。想来也是希望我开心快乐的。”   “那是自然。”容老夫人露出个“这什么废话”的表情。   “向来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容翡徐徐道:“此事我问过母亲,亦去信问过父亲,他们皆言“相信阿翡,阿翡心喜,开心就成”,其意跟祖母如出一辙,真正惟愿我好,惟愿我开心快乐。有如此双亲与长辈,乃阿翡之幸。”   侍从们都早已摒退,唯留下两个老嬷嬷随侍一侧,听祖孙二人灯下相谈,自不敢出声。   容翡提起茶壶,亲手斟了一杯茶,放到老夫人面前。   “祖母喝茶。”   容老夫人却目含警惕,她知这孙儿事务繁忙,不会无缘无故夜半来陪自己闲话,心中自有防备,然则容翡却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闲谈,渐渐放松了她心弦,听到此处,终觉不对。   “你……”   容翡道:“还有一句,阿翡自小到大,可求过祖母,问祖母要过什么?”   “……没有。”说起来,反倒是容翡一直在给予……容老夫人已隐约感觉到不对了,道:“但……”   容翡却站起来,走到容老夫人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今日阿翡便求祖母一事,但求这婚姻之事,由阿翡自己做主。”   “若是从前,但由祖母做主亦无妨,然而有了小朗,此事便不得敷衍,不得将就。”   “祖母希冀我开心快乐,想把最好的给我。诚然,这世上定有好女千千万,其中可能不乏样貌,脾性,家世等胜于小朗者。但这些人再好,在阿翡眼中,都不能与小朗相提并论。”   “于我而言,小朗如那昆仑山上雪,夏日林间风,乃世间独一无二,为我心之所喜,所乐,所向,无可替代。”   “阿翡不娶则已,娶,唯她而已。”   “此次送她出去,她仍是明家女,容府冲喜娘子。待来日接她回来之时,阿翡希望,便能待她以正妻之礼。”   “阿翡为人二十余载,虽不十全十美,但自问至少对容氏一族尽心尽力,问心无愧。阿翡别无所求,唯一愿景,还望祖母成全。”   容翡再行一礼,深深下拜。   夜风刮过,秋叶悄然飘落,房中灯火摇曳,满室静寂。   容老夫人张张嘴,却未发出一字,定定看着眼前嫡孙,神色怔然。她知这孙儿十四岁上阵杀敌,亦听闻他朝堂之上一人舌辩全臣,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长身玉立,依稀可想象战场与朝堂之英姿,不过终究面对的是自家长辈,少了些许杀伐之气,只余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仿若一谦谦君子。   然则老夫人知道,这君子之态背后,这恳求之下,不过是敬她长辈身份,更是疼那女孩儿而已。如若他真要罔顾礼法,执意行事,根本不必来“求”她,她拿他也无法。   从前总说这孩子太冷清,对情之一字冷漠淡视,如今才知,绝非如此。   容老夫人心里又高兴,又惆怅,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一时竟不知无言以对。   别过祖母,容翡缓步出来,沿湖回小容园。   一阵轻风吹过,深秋夜寒,已有点冷了。容翡拢了拢外衣,月夜下照着他孤单的身影。   很久没这么独自一人湖边漫步了。   不知何时起,每每这样的夜晚,地面上总是一双身影。   容翡想起方才祖母面前所说之话,捏了捏眉心,不禁失笑。   情之一字,他从未多想过,年少时仿佛便知道,那是一件可遇不可求之事,很多时候,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更是妄想,奢想。成亲,总是要成的,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相敬如宾,从善如流,亦是一生。   那些年,容翡心如止水,负重前行,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直到小朗出现。   方知他内心深处,亦有柔软之处。方知情之一字,果真如刀似蜜。   他其实也没有变,仍旧是那个冷静,严酷,杀人不见血,穿梭各种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中的狠戾权臣。给他剑,仍可一剑封喉。对政敌,仍能灭他全家。对其他女子,仍是冷心冷面,毫无所感。   然而面对小朗,却仿佛有了另外一个容翡。许多事,许多话,情不自禁,从心底流泻而出。   这其实有点奇怪。   然而不可否认,因为这些,他的生命更加鲜活。   旁人看起来,仿佛这些年,都是他照顾她,守护她,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实则,一切都是相互的。如春风化雨,她也改变了他。   小容园内灯火通明,容翡走入,看见侧院亦明亮如斯,仿佛亦在等主人归家,不禁一笑。   有点晚了,还是不进去了。   容翡走到垂花门前,伸手拨了拨那小铜铃,叮当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亦是示意此间主人,该歇下了。   里头听到声响,一身影飞奔而出。   月光下,明朗提着裙摆,裹挟晚风,如月中之玉兔,跑到容翡面前。   显然她一直在等容翡,他一回来,便立刻迫不及待,匆匆跑出。   “子磐哥哥,我跟你讲,有件天大的事。” 第92章 . 九二 九二   “哦?什么事?”   容翡注视着飞奔而来的少女, 她已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亭亭玉立,然则眉眼间仍旧带着一股孩童般的纯净与澄澈, 受惊或开心时,便更显灵动有趣。   明朗憋了好一会儿, 就等着容翡回来说,正要说时, 却觉得容翡好像有点不对。她疑惑打量他, 却又看不出什么。仿佛, 他今日格外温柔。   “你怎么啦?”明朗反而问他。   容翡一笑,“没怎么。你要说什么天大的事?”   明朗马上被拉回了注意力,左右看看, 侍从们都已识趣避开,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睁的溜圆:“飞飞告诉我她喜欢的人是谁了。你猜,是谁?”   “哦?”容翡眉头一扬,一阵风吹来, 看看天色, 却道:“到房里去说,外头冷了。” 说毕转身往正院走去, 明朗忙跟上。   一到房中, 便按捺不住, 向容翡讲述。   今晚赵飞飞潜入小容园——鉴于上次在落月楼与明朗大吵一架,口出绝交之词, 为防万一,只好偷偷摸摸来找明朗。   她与容姝儿一起,携酒来为明朗“壮行”, 吃喝到尽兴处,赵飞飞忽然拉住明朗,说有一事与她相商。   一问之下,登时明朗惊住了。   自打知道赵飞飞与容姝儿皆心有所属后,明朗心中好奇快要突破天际,却一直生生忍着,不过分打探二人隐私,一直等着她们自愿和盘托出。   终于等到了,然则真相却令人错愕。   “谁?你说谁?”   明朗张大嘴,无法掩饰巨大的惊讶与茫然。   “如果我没听错,她说的应该是那个马奴。”容姝儿亦一脸惊愕,倒还记得那个马奴。   “他有名字,叫陆青锋。”赵飞飞正经道,又带着点儿得意:“就知道会吓你们一跳。”   何止吓一跳,简直……简直快跳起来了好么。   明朗早将马场之事遗忘的七七八八,至于马奴,当时在场众多马奴,只依稀记得救下赵飞飞那人身形威猛,身手不凡,至于样貌如何,姓甚名谁,她又惊又吓的,哪还会关注那么多,若非今日赵飞飞提起,绝不会想起。   而这么一说,明朗蓦然记起,曾经赵飞飞那些表现“奇怪”的事——   马场受惊后,赵飞飞依旧隔三差五前去跑马。   赵飞飞曾愤愤提起马奴,骂他不识抬举,气的半死,恨不得杀人似的,而后却仍旧往马场跑,再被气的半死……   如此种种,都说的通了……   明朗与容姝儿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赵飞飞竟然喜欢上了一个马奴。   这种事,发生在戏本里或许充满江湖侠义般的浪漫风情,然则于她们如今的王朝,却着实叫人震惊。   明朗与容姝儿自然会站在赵飞飞这边,却不禁抚额,赵飞飞眼高于顶,为何最后挑来挑去,竟挑了个与她身份差却十万八千里的马奴,想也知道,日后情路必定多有阻碍。   当真造化弄人。   “我也不想呀。可心之难控啊。”   赵飞飞想必已过了最纠结的时段,如今反而一副坦荡随意模样,道:“当日在马场,我坠落之时,他抱着我,控住马那一刻,犹如天神降临,不知为何,那刻好像你们,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唯有他与我。那一幕,此生难忘。”   说起往事,那至为心动的一刻,时隔这么久,赵飞飞双眼发亮,仿佛仍旧置身其中。   “我以为自己只是当时受惊过度,然而后来,却还日日想着,便忍不住跑去找他。”   “那日听你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便知道,完了。”   “哎,我也晓得此念不大合适,试图扼杀过,然而……完全没用。总想着。没见到,烦,见到了,也烦……哎,反正,本公主栽了。”   明朗本来还存几分不可信,赵飞飞这人,凡事三分热度,或许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呢,但听她此言,便知此番赵飞飞动了真心。   她实在太了解赵飞飞说的那种天地间唯二人的感受了,缘因她也曾亲身经历,中秋那日,她深陷险境,容翡忽然出现,拯救她于水火之中,而后到那桥上……   那日的月光,小桥,河流,那日的一切,都将永生难忘。   从这点上来说,“嗯,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也是件好事。”明朗道。   容姝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半晌,忽想到一事:“那马奴……陆……”   “陆青锋。”明朗忙提醒。   “那陆青锋对你呢,也一样心思么?”容姝儿问道。   对哦,明朗马上也想到了,以赵飞飞的脾性,想必不会藏着掖着,定早就对那陆青锋表明了心意……想起赵飞飞曾提起陆青锋时的模样,明朗忽然生出种不好预感。   果然,赵飞飞马上一脸烦躁。   “别提他!死不开窍的木头疙瘩!”   明朗与容姝儿四目相对,搞了半天,对方却未领情?被公主喜欢上,诚然有些压力,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不失为一件好事,多半受宠若惊。那陆青锋却未“屈从”,是压根对赵飞飞无意,还是有所顾虑?   无论如何,敢拒绝公主,也算一名勇士了。   明朗倒忽的对那陆青锋充满了好奇。   “哼,他逃不出我手心,早晚是我男人——此事不急,眼下重要的是,他不能一直是一名马奴。所以,小朗,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确切的说,是需要你帮忙。”明朗朝容翡说道。   “唔。”容翡拨了拨案上小炉中的炭火,放上水壶,漫不经心道:“想让我给陆青锋另谋一个身份和出路?”   明朗:……   明朗道:“你怎么又知道!”   容翡神色淡然,随口道:“一想便知。”   明朗简直服气了这个“一想便知”,无论是赵飞飞最初的心思,还是喜欢的究竟何人,容翡听到明朗的讲述,完全没有半分惊讶和意外,竟全都了然于心,提前悉知。   就连这个“帮忙”,也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明朗瞬间觉得白费半天口舌,讲的好累哦。   明朗叹一口气:“哎,子磐哥哥,实不相瞒,跟你聊天,太没有意思了。”   容翡一顿,略沉吟,认真道:“你可以重新讲一次,我尽量配合。”   “……”明朗不禁笑起来:“那倒不用。所以上次你就已经知道陆青锋了吗?”   上次明朗猜到赵飞飞有属意之人后,容翡那模样,看来便已心中有数。顾忌隐私,未曾告知明朗,如今终于水落石出,明朗只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赵飞飞数次去马场,马场自会上报。我后来再去,正好撞见赵飞飞与陆青锋一起。”容翡解释道:“当时便觉不对。”   一则因为赵飞飞毕竟乃大雍公主,二则也因赵飞飞与明朗为友,他便多留意了些。后来赵飞飞去的次数多了,时日一久,其他人也所有察觉。容翡下令不可妄议妄传,只叫人注意公主安全即可。是以此事外头并未走露风声。   而对陆青锋,容翡早已派人暗中观察。   若赵飞飞一时兴起便罢了,倘若动真格,则需从长计议。   说到底,如今陆青锋乃容府之奴,赵飞飞让明朗帮忙,倒在情理之中。   “奴不奴的,我自不在乎,但不论将来对父皇,或是三皇兄,都得给他们一个交待。”   赵飞飞虽大大咧咧,却心中有分寸。马奴,终究不好交待。   “所以你想想办法,帮帮她呀。”明朗道。   好容易赵飞飞遇见心仪之人,明朗自然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唔,知道了。”容翡道。   “你会怎么做?”   第一步肯定要除去陆青锋奴籍,这点倒不难。接下来呢,将给予陆青锋一个什么身份呢?抑或直接将她交给公主?但这样显然不太好,否则赵飞飞早就直接将人带走了 。   明朗相信容翡一定能妥帖解决此事,只十分好奇,恨不得马上知道个详细,好告诉赵飞飞,让她放心。   炉上小壶咕嘟咕嘟响,水开了。   水汽氤氲,容翡隔着那蒙蒙水烟,看明朗,面无表情道:“你明日就要去明府,确定今晚要一直谈论其他人的感情吗?”   明朗一愣,然后笑了。   “是呢,明天就要走了。”明朗撑着下巴,笑吟吟的:“那你想说什么呀。”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容翡反问道。   方才谈论赵飞飞与陆青锋之事时,他一直一副漫不经心兴味索然的模样,此刻却变得精神,认真望着明朗。   明朗想了一想,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饭。夜间不可睡太晚。还有,天冷要加衣,靴子和斗篷都该备上了……嗯,子磐哥哥,你笑什么?”   容翡勾唇,竟在笑。   “没什么。继续说。”   笑这番叮嘱,如离家的小妻子般,却不自知。   明朗有点疑惑,不解她所说有什么好笑的,还是又说了下去。絮絮叨叨的,不过是些平常琐碎之事。   “嗯就这些。”明朗道:“其实也没什么,我顶多待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了。”   “嗯。”容翡道:“都说完了?”   明朗点点头,看容翡:“该子磐哥哥说了。”   容翡扬扬眉,没说话。双眸却一直看着明朗。明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总觉他今夜有点不对,这时隔的近,无他事纷扰,便看清了他眼中的情意。   明朗倏然有些脸红。   他一字未说,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一切都在那双眼睛里。   “子磐哥哥,你……你会想我吗?”明朗面颊发热,轻声道。   容翡仍旧未说话,仍旧那么看着她。   明朗有点不好意思,统共就分开那么几日,说什么想不想的呀。   “你……会去看我吗?”结果忍不住问了更过分的问题。   这一次容翡答了:“未免打草惊蛇,应该不会。”   “哦。”   明朗有那么一点点失望,转念一想,毕竟正事要紧,总共就那么几日,很快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便又释然了,恢复高高兴兴的模样。   天色不早了,两人又说了会话,容翡起身,送明朗回侧院,一路上再次叮嘱她,务必以安全为主,有任何不对,立刻先自保,后续万事有他。   明朗频频点头。   “明日我便不送你了。”   到了侧院门口,容翡停步。   “嗯。那,过几日再见。我进去了。”   容翡站在那里,明朗说要进去,却脚下如生了根,一动不动。这一刻,两人同时都感觉到了对方心中浓厚的不舍。容翡更罕见的,有些后悔,或许不该答应这个计划,人还未离开,就仿佛已开始想念了。   金色的铃铛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在有情人头顶轻轻荡漾。   “早日归家。”最后容翡说。   在他的目送之下,明朗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   容翡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转身,慢慢走回正院。   翌日,明朗便回了明府。 第93章 . 九三 九三   明府先前递过贴, 这一日派了人来接,容府也遣人相送,两家客客气气的, 明朗回到了明府。   虽同在京城,明容两府却在不同的街道。这些年, 或许有意,或许无意, 明朗几乎未曾踏足明府所在街区。偶尔经过, 也不曾多做停留。是以这些年, 都快忘记明府是何等模样了。   马车抵达明府。   明府下得车来,抬眼瞧见明府门楣,过往的记忆瞬间浮现, 忽想起离开那一日,恍如隔梦。   走进府内,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更为强烈。   房屋只要不做大修缮,一般来说,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明府中依稀还是原来模样, 不过貌似比记忆中的要窄小许多, 也阴暗许多。   大抵是为了迎接她,大规模的洒扫过, 倒看起来颇为干净。   “朗儿多年未回, 此番回来, 可要好好看看家里。”   明远山自去上朝,明夫人率明雪和府内仆役们, 迎接明朗。   明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浓重欢迎,也不知是换了人,还是明朗本就分不清, 原先那些凶神恶煞,冷嘲热讽的下人们,此际面对她,全部笑容满面,亲切有余。   “三姑娘回来啦。”   “哎哟,三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和奴们都想煞三姑娘了。”   明朗微笑以对,适时露出柔和与感慨之色。   “来,这些日子,你便住这里。”   明朗由明夫人亲自带着,来到一处院落。   明朗现出惊讶之意。   “这不是大姐姐的院子吗?”   与容府相比,明府实在太小了,只有寥寥几处别院。居正中最大的院落自然是明远山与明夫人的住处。其他几房,分了一个偏院,住在一起。明雪几个还小时,分住正院东西厢房。   大了些后,明啥分得一别院。还剩一处,被明雪要了去。   明朗当年能得一单独小院,则也算“因祸得福”,缘因明夫人不愿日日与她相见,又不想落人口舌,所以方将那几近荒废的小院拾掇拾掇,扔给了她。   明雪这处别院临街,出入方便,屋前便是荷塘与花园,论风景与格局,皆十分出色,明雪向来很自得,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映雪阁,连与明如都不愿同住共享,是以明如至今还住在正院内。   没想到,今日竟会主动让予明朗。   “此处风景好,雪儿念你好容易回来,特地腾出来,让你住。”明夫人慈爱道。   明朗望向明雪。   明雪笑的大气有度:“三妹妹安心住着,缺什么,随时跟姐姐说。”   “如此,便多谢姐姐了。”明朗盈盈一福,带着感激与欢喜。   于是乎,明朗便在映雪阁住了下来。   与她一起的,还有青山绿水与安嬷嬷。此番她回来今非昔比,连带的,安嬷嬷等人待遇也大为不同。尤其安嬷嬷,都知她是明朗的老嬷嬷,更是上下恭维有加。   总之,如今明朗在明府中,无论走到哪里,皆是笑脸相迎,殷勤备至。   “当初待你若有这一半好,哪里舍得走哦。”   安嬷嬷重回明府,看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   明朗一笑,这是无法假设的问题。岁月永不会倒退,人生永无法重来。   傍晚明远山归来,阖家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其场面堪称其乐融融,一派和睦。   晚上,明夫人又特地过来询问一番,可差什么,缺什么,叮嘱仆役们务必好好服侍。   “好累呀。”   明夫人终于走了,关上房门,明朗便趴在了榻上,完全不想动弹。   想不到反间计里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居然是体力不支。   明明也没做什么啊,不过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逛逛走走,跟平日里在容府,或与赵飞飞等人一起时所做的事并无多少差别,甚至还不如后者强度大,为何却这般累?   简直身心俱疲。   明朗暗暗决定,日后去看戏,定要多打赏一些。演戏实在太不容易了。   而这样的日子必定至少还有好几日,毕竟明夫人也定计算好,十分谨慎,不会明朗一回来就马上亮出他们的目的和要求,那样未免太虚假。势必先联络好感情,做好铺垫,方会选一个恰当时机提出。   明夫人留下了好几个仆役,表面为服侍明朗,实则暗中监视。绿水却十分老道,待明夫人一走,便以“姑娘不习惯他人伺候”为由,软硬兼施的全部打发走。   只留自己与青山两人,一个门外,一个房内外间,亲自守着。安嬷嬷则在里头陪着明朗。   “过了这几日便好了。”安嬷嬷低声道:“照我说,姑娘对付着做做样子便行了,不必太实诚,全天陪着演。”   “今天第一天,没办法。日后,日后再说吧。”明朗有气无力道。   无论如何,不可出差错。   安嬷嬷点点头,若有所思,临出发前,明朗将明家与顺王之事,以及这次的计划告知了安嬷嬷,安嬷嬷听后深叹一口气,道声造孽,便未再说什么。她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只要明朗无碍,明朗幸福,便不做纠葛。   “此番他们有求于你,必定对你有求必应,是吧。”   明朗点点头。目前为止,是这样。   “那么有件事,姑娘正好趁此时机办了。”   “何事?”   安嬷嬷凑到明朗耳边,低语一番。   “明家的东西,咱们不要,但该咱们的,咱们得拿回来。”   明朗听罢,略一沉吟,想想对计划无害,便点点头:“嬷嬷说的是。我们姑且一试。”   当日明朗早早睡下,翌日起来,继续上演母慈子孝,姐妹情深。   用过早饭,明朗提议到园中走走,明夫人与明雪欣然相陪。   明府不大,园景亦十分寡淡,走着走着,来到一处,明朗停下来。   眼前正是明朗从前居住的那小院子。   明朗打量昔日的容身之所,记忆中它低矮陈旧,阴暗冷寂,总是冷飕飕的,她离开后,显然无人再住,如今已近乎完全废弃,墙面斑驳,瓦砾残破,枯草连片。   那棵树倒还在。   明朗望着那树,依稀看见年幼单薄的自己,孤零零蹲在树下,晒太阳,看蚂蚁搬家,低声自言自语。   都说时间与幸福是治愈伤口的良药,明朗再忆从前,再回此处,心中一片平和,曾经的晦暗与阴霾一并遗落在旧日时光。   明夫人与明雪对视一眼,一个不注意,竟走到这里来了,当即都有点不自然。   “那时便想着,等你回来,就给你安排新住处,这地方,着实寒酸了些。”明夫人打量明朗神色:“朗儿,当年母亲多有不周,你不会还记着吧。”   “母亲能接纳我,实属恩惠,当年如是,如今亦是。”明朗答道:“朗儿唯有感激。”   “朗儿真真懂事。”明夫人笑道,十分满意。   “不过,既到这里,朗儿倒是想起一事,还想与母亲相商。”明朗道。   “何事?朗儿尽管说。”   明朗便道:“事关祖母财产。”   此言一出,明夫人顿时一凛,暗道不妙。   只听明朗徐徐道:“当年祖母送我回京,她名下财产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由母亲分配,分予兄长和姐姐们,一部分给予我,但暂由母亲保管和打理,待我成人之后,再归还于我,此事母亲记得吧。”   “确有此事。”明夫人不得不承认。   明夫人又道:“老太太当年之意,是待你成人,回扁州或嫁人时,便给你……若朗儿现在就想要,也不是不可以,母亲这便给你……”   明朗一福:“多谢母亲。只是前日我收拾东西时,无意发现祖母立下的字据……”   “字据?!”明夫人登时一震,强颜道:“朗儿说什么字据。”   “就是祖母的遗嘱呀。一式两份,其中一张当年初初回京,安嬷嬷便给您了,另一张后来一直没找到,还以为遗失了,没想到,此次收拾陈年杂物,竟无意翻出。”   明朗面带笑意,废话少说,直奔主题:“字据前页乃我回京后财产处理之事,后面还有一页,其中说,上安京中的宅子和铺子皆归明府所有,扁州的产业,幼时已多数归至我名下,待我成人,便应由我收回,自己打理,不可再劳累母亲。”   明朗注视明夫人双目,眼见明夫人眼中闪过慌乱。   这的确是明老夫人之意。老夫人深知,没有足够的利益,明夫人断容不下明朗,因此方出此下策:   明朗在京这些年,明老夫人上安和扁州一半产业交由明夫人,另外一部分,则待明朗成年后方能领取。这样一来,明夫人算得到了老夫人大半的财产,而明朗那部分,早打定主意,到时象征性的给她一点便罢。   至于字据中后页所说,明夫人更不以为意,当年欺明朗不识字,压根就未如实告知明朗。既入囊中,岂会吐出,管它如何,统统占为己有便是。这一老一少,无依无靠,长大又怎样,有字据又如何,能奈她何。   明老夫人的所有财产,这些年早被明夫人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将来分给儿女们,几辈子衣食无忧。   说起来,明远山虽身居爵位,实则俸禄有限,又无其他财路,明夫人本身陪嫁也不过尔尔,这些年,还真全靠明老夫人那些产业,方能过的风光滋润。   不料如今,明朗竟提起此事。   而明朗,已绝非当年弱势小女孩。   “当然,我也会遵祖母遗言,虽收回我名下,但不可一人独贪,仍须上奉双亲,与明府分利。”明朗道。   这也是祖母聪慧和周到之处。否则谁愿意凭白拱手相让。   只要对方不贪婪,接管的这几年所得,以及日后的分利,也足是一笔巨财。   然而这对于明夫人来说,却远远不够。   上安的宅子铺子,与明老夫人故乡扁州的产业比起来,简直如一粒芝麻。说什么分利,不过好听,实际一切皆由明朗做主,愿给多少给多少,全凭她一张嘴,若哪年说利润不好,一分不给,也拿她无法。   “这个,扁州天高地远的,你一时也难以打点。再者,你年纪尚轻,何曾懂这些事,还是母亲先替你打理着吧。都是一家人……”明夫人挣扎道。   “我自是信母亲的。母亲这些年辛苦了。朗儿已长大,也该自己操心了。而且这些时日,看透许多事,更感祖母之心,以及家人之意义。诚如母亲所说,都是一家人,这些东西日后还是要与兄长和姐妹们分享之,只是如今想起祖母,不想违背她之意,还望母亲成全。”   明夫人差点忍不住,就要暴喝你想得美,幸而看到一旁明雪,生生忍住了。   “这……”明夫人道:“此事不急,待日后再慢慢商议吧。”   明朗眼神明亮,神色潸然,望着明夫人,轻声道:“母亲不放心我,抑或不相信我……终究未当明朗一家人罢……”   明夫人:……   明夫人一咬牙:“这说的什么话!母亲只是怕你辛苦而已。既然你要,给你便是,既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作甚!”   正院房内,明夫人将一只木匣递给明朗。   “都在里头了。”   “哦。”   明朗伸手去接,却拽不动,明夫人死死握住那木匣一端,手指与脸色皆发白。   “母亲?”明朗疑惑道。   明夫人双眼一闭,不敢再看那匣子一眼,终究依依不舍松了手,勉强道:“你,你可保管好了。”   “定当妥善保管。多谢母亲。”   明朗捧着匣子翩然离去。   哐当,明夫人身子一颤,软倒在方椅中。   “母亲,母亲,你如何了?”   明雪忙扶明夫人坐好,只见明夫人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一手抚在心口,颤声道:“我的心在淌血,在淌血。” 第94章 . 九四 九四   明雪忙倒了杯茶水, 让明夫人喝下去,方脸色渐缓。   明雪对金钱之事,只会享乐, 不像明夫人那般清楚,反而不大在意, 道:“母亲不必心疼,待日后事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金银财宝更是享受不尽, 祖母那点,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明夫人捂着胸口,依旧疼的不能自已, 听闻此言,稍稍好受一些,道:“如此,便仰仗皇后娘娘了。但,小蹄子手中那一份, 你必要帮我拿回来。实在, 不少啊。”   “好好好,等着吧。”   明朗捧着匣子回了映雪阁, 安嬷嬷喜滋滋跟在身后, 老脸笑的满是褶子。   “竟真的拿回来了。”   明朗也万万没想到, 竟出奇的顺利。昨夜安嬷嬷提出来后,她本只抱着姑且一试的打算, 并不强求,以免万一露出破绽,坏了正事, 谁想,结果出乎意料。   “老夫人在天有灵,也该心安了。”   安嬷嬷双手合十,对天作揖。   明朗舒了口气,明家的东西她一分不要,但祖母留予她的,势必要拿回。不过料想大概会有些许波折,未想到今日却就这么到手了,当真是意外收获。   明朗打开匣子,稍稍清点,地契,房契,铺面等等单据都在。如何处理这些产业?祖母以前便有所布置,而这些年明夫人将之当做自己囊中之物,在她的精心打理之下,俱发展的不错。   还是要抽个时间,亲自去看看。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无论如何,总算拿回来了。明朗想起明夫人当时那模样,不禁好笑,当真像割肉般,只怕要疼许久呢。   不过也愈发好奇,究竟顺王许了何等好处,竟能让明夫人做出如此割舍。   这一日,明夫人大抵还未缓过来,未再出现,明朗终得清静。   午后用过饭,睡了一会儿,华灯初上,夜晚降临。   明朗吃过晚饭,到院中散步。   其他仆役仍旧被绿水打发走了,整个院中,便只有他们几人。   “姑娘要不早些歇下吧。”绿水见她百无聊赖,便道。   明朗摆摆手:“太早了。”而且午后睡过,此时毫无睡意。   最要紧是,她完全不想睡。   天际一轮明月,明朗拖着步子,在院中慢慢走着,地上唯有她一人身影。形单影只。   明朗想念容府了。   ……这才第二日呢。   前日临走时,还问容翡会不会想念她,当时她自己并未有太大感觉,此时,方体会到。   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容夫人或许在陪容老夫人说话,一个喝茶,一个吃着夜间小食。容静儿说不定还在灯下做女红,巧儿在一旁捣乱。容姝儿则定逼着赵飞飞带她去马场,见过那陆青锋了……   容翡呢?他又在做什么?   一个人吃饭,看书,散步吗?少了她,是否也不习惯?   明朗觉得好奇怪,同样是一日,晨起日落,在容府总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而在明府,虽不说度日如年,却仿佛时间被拉长了。哪怕像昨日那般折腾,也依旧觉得一日漫长无比。总好像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而接下来,还不知要这样过多少日。   请开门见山,大胆说出你们的目的吧,我保证配合。明朗心中默默道,真希望明夫人明日就提出请求,这样便能早点回去。   明朗抬头望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时此刻,她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想念她?   “子磐哥哥……”   明朗喃喃道。   “嗯,我在。”   忽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明朗猛的抬头,不知不觉,她已走至围墙边。而此刻,墙头上,现出容翡修长身影。   明朗差点叫出声来,忙捂住嘴,不可置信的看着凭空出现的人。   与此同时,绿水等人也发现异常。容翡对他们摆摆手,略一颔首,示意无事,不要过来。几人恢复镇定,随即默契的分开,分别守住门口与其他两处通行之处。   “子磐哥哥,你……!”   明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双目所见,不敢大声,生怕引来他人。   “上来再说。”容翡却十分镇静自若,示意明朗上来。   明朗看看,将裙摆一提,系在腰间,三两下借着墙边的榕树,爬上墙头,与容翡对面而立,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   “子磐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明朗双眼晶亮,万万没想到容翡居然会来,旋即又露出紧张神色:“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可怎么办?”   明朗虽不全然明了,却知道,除了明府中这些人,在明府外头,四周一定布有顺王的眼线,当然,现在还有容府和赵鸿之安排的自己人和侍卫等,容翡既然能进来明府,想必都布置的妥当,不会被发现。但明朗仍忍不住担心。   容翡却一派从容,毫不担心,双目落在明朗面孔上。   “你方才叫我做什么。”   “啊?!”明朗后知后觉的脸红了,只是那么无意识的一叫,谁料到竟正好让他听了个正着……羞!明朗眼珠乱转,眼神乱飘,面色发红,难以言说。   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看容翡。   容翡一直凝视着她。   算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分开。自打明朗进府后,一早一晚,总得相见,还从未这般整日见不到面。虽只有两日,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银白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容翡一身月白锦袍,英俊无比,眉眼温和,凝神注视着明朗。明朗双眼明亮清澈,双颊绯红,月光下巧笑倩兮,欢喜雀跃眉头。   “你怎么来了?”明朗又问了一遍,轻声道:“不是说不来吗,怎的来了?”她想着理由:“是不是计划有变,还是另有任务?”   容翡未说话。   “嗯?难道发生什么事了?”明朗没话找话,胡乱猜测:“府中有事?还是赵飞飞,抑或瑞王殿下?……”   “无事。都很好。”容翡开口道,声音在夜色里低沉而温和:“明知故问?”   明朗不说话了,心里怦怦跳。   笑容快要绽到耳际。   秋夜如水,万籁俱寂,明朗趴在墙上,容翡身形修长,两人隔着一道墙,彼此对视,荷塘中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高远巨大的夜空下,这一幕犹如天地剪出的画面。   “有想我吗?”   “嗯。”   “嗯?”容翡低声道:“嗯是什么意思?”   明朗小小声道:“也想你了。”   “风太大,没听见。”容翡音色清冷,此刻温声,像在诱哄。   哪里来的风?   明朗站在树干上,便微微踮脚,凑近一点,轻声道:“想你了,很想很想你。”   少女皎洁的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馨香的呼吸。   容翡抬手,轻拂了一下明朗的脸颊,沉声:“我也是。”   明朗只觉心跳蓦然加快,仿佛回到了那夜小桥上他告白之时,心快要跳出来了。   这不大像容翡的作风,却又是真真实实的他。   离开前夜明朗曾问容翡,会想她,来看她吗?得到的都是沉默与冷静的回答,那仿佛才是正常的他,克己律至,不为儿女情长所动。   明朗与容翡对视,倏然有所觉,这短暂的分离,却像一枚火种,点燃了容翡心中曾尚可克制的情感,变的外扬而炽热。   夜幕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哨声,像鸟鸣。   容翡回头看了一眼。   “我该走了。”容翡说。   “啊。”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才说了几句话呀。但明朗亦知刚刚的声音便是提示,他不能多留了,只好放他走。顶多几日就可以再见了,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这般见面,别有一番感觉,明朗只觉十分不舍,太短暂了。   “明日我再来。”容翡看出她的不舍,也仿佛有同感,月下相会,别有一番滋味。   “真的?”明朗登时高兴起来。   “何时骗过你。”容翡唇畔带笑。   鸟鸣声再响起。   不能再耽搁了。   “你赶紧走吧。”明朗忙道,怕误了事:“明日……呜……”   话语断在喉间。那是容翡凑近,一手捏住明朗下巴,迫她扬起脖颈,他微微低头,吻上她的唇。   一触即离,如蜻蜓点水。   而涟漪层层叠叠,湖水深处,波涛汹涌。   “明日等我。”温暖的气息拂过明朗耳畔。   明朗手中多了一个东西,容翡放开她,轻盈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第95章 . 九五 九五   明朗心软的一塌糊涂, 腿也软的一塌糊涂,下树时差点摔跤。   她匆匆回房,绿水青山随之进来伺候。   “咦, 姑娘脸怎么这么红?”青山担忧道:“哪里不舒服吗?”   绿水赶紧胳膊一拐青山,掩嘴而笑。   青山憨厚, 只守着入口,不敢张望, 此时过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 明白了, 呵呵一笑,虚虚拍了自己一耳光:“姑娘赎罪,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明朗:……   “你们, 你们都歇下吧,我也睡了。”   明朗赶紧将人打发走,简单洗漱后,便爬上床,床前一盏琉璃灯, 灯火明亮。   借着那灯光, 明朗展开手中之物。   那是容翡临走时塞到她手心的一张小笺,雪白的纸张, 缓缓打开, 唯有两行熟悉的俊逸字体。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明朗眼前浮现出一幕:容翡端坐在书房,平日里批阅和处理公务的案桌后,身姿雅正, 平日清冷的双眸中蕴着情意,提笔,一笔一划写下这两行诗。   有美人兮……思之如狂……   明朗呢喃着念了一遍,嘴角翘起,珍重的折好,塞到枕下,陪她入梦。   月色如水,风中吹来香甜的气息。   因这“明日”之约,一天便有所期待,不再漫长无聊。   明朗神采奕奕,精神勃发,与之相对的,则是明夫人依旧有些萎靡,笑的勉强:“朗儿睡的可好?”   “谢母亲关心,朗儿一夜无梦。”明朗微笑道,想了想,紧跟了句:“还是家中好。”   “朗儿能如此想,便好。”明夫人仿佛一夜未眠,面有倦色。   用过早,明夫人问明朗是否要出去逛逛,她与明雪跟几位夫人小姐约好茶楼喝茶。明朗暗忖若明夫人若欲与顺王见面密谋,必定不会让她跟着与察觉,这喝茶大抵是真喝茶。明朗实在不愿外人面前陪着做戏,便婉拒,言只想待在家中。   明夫人倒也未强求,假意叮嘱两句,便带着明雪出去了。   明朗便在映雪阁内掰着指头算时辰。   午后了……还是午后……怎么时间这么慢,是不是搞错了?   ……天黑了……黑透了……怎么这么快!   明朗赶紧到镜前,修缮妆容。   月上柳梢头,万籁俱寂,容翡如约而至。   明朗早已爬到了树上,隐在繁茂枝叶间,悄悄张望,未料这次容翡却直接攀上墙头,越过来,揽住明朗腰肢,沿着树干与城墙几蹬,径直上了映雪阁房顶。   “呀。”   明朗又惊又喜,忍不住叫出声,旋即赶紧捂住嘴。   “不会发现,放心。”   容翡松开明朗,拂一拂瓦片上的灰尘,与明朗一起坐下。   映雪阁地基不高,不过普通房屋,但屋顶上总要视野开阔些,月光清辉洒在青瓦之上,抬眸望去,隐约可见街上河边未熄的点点灯火。   抬头,则漫天星辰闪烁,似近在眼前。   这一次想必布置的更稳妥,不像昨日那般仓促,可以坐下来闲谈片刻。   容翡带来几支容府中的秋海棠,正值开放之际,开的灿烂无比。   明朗将其中一支折下,插在鬓边,映着如雪面庞。剩余几支拿在手中,预备待会儿回房养在瓶中。   两人坐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说什么呢?仿佛这样坐着便很好,两人都没有不自在,亦不用硬找话头,就这么并肩而坐,看看星星与月亮,便极好。   后来不知谁先开口,还是慢慢说起话来。   明朗将这几日在明府的事简单告知,说道祖母财产的事,容翡略感意外,这事他放在心头,自会找机会替她拿回,倒没想到,她自己却先一步要回来了。   “很好。”容翡道。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舍得答应。”明朗道。   “有舍才有得。”容翡说:“毕竟,比起皇后之位,皇亲国戚,这一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明朗这才知道顺王许诺的好处,竟然是皇后之位!勿用说,皇后人选定是明雪。难怪,难怪……明朗恍然大悟。这么一比,祖母的财产虽多,却也不值一提了。   确实是非常诱人的条件。   可是,顺王此人,真能如约兑现承诺吗?   明朗想起那人的眼睛,深沉,狡诈……   但明夫人既选择合作,便是相信顺王,顺王那样的人,想让人相信,往往很有办法。   “说点别的。”容翡朝明朗道,他一腿曲起,一腿闲闲抵在瓦楞上,难得的闲适姿态。   “对了,赵飞飞那里,那个陆青锋,如今如何了?”明朗想起赵飞飞拜托之事,问道。   “已去除他奴籍,过几日,先调进侍卫营里看看。”容翡答道。   从容翡口中,明朗得知,陆青锋祖上原是养马世家,曾官至三品,风光无比,为朝廷养过骏马千匹,掌管西北大半个草原。后因战乱以及外族之战中失利,备受牵连,获罪为奴。   陆青锋入容府马场,凭其精湛养马和驽马之术获一席之地。   明朗还记得他单手控马,救下赵飞飞的英姿,以他的身手,进侍卫营为不错的选择。更重要是,侍卫营除却保卫皇宫外,还可参军出战,无论哪种,都是进阶的好地方。   “此人品性与武艺,皆属上乘。先到侍卫营中操练一阵,之后再荐他去我父亲军中。此后如何,便看他个人造化了。”   明朗一听,便放下心来。   既能让容翡说一句皆属上乘,想必此人定着实不错。人的家世身份固然主要,但最最重要还是人品。陆青锋日后若能进容国公军中,自会得提携与操练,必有所为。   如此一来,与赵飞飞间最大的阻力便会变小减轻。   “他那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明朗接着容翡那句看他个人造化,对陆青锋充满信心。   容翡似笑非笑,斜睨了明朗一眼。   明朗又道:“就知道子磐哥哥最好,最厉害,定会安排妥当。果不其然。”   容翡勾了勾唇,终究一笑。   一阵秋风起,吹起明朗裙摆,远处街上灯火渐渐熄灭,长街渐寂,不知不觉,夜深了。   “今日顺王给明府递了消息,想必明日,或最迟后日,明府便会对你提出他们的计策。”容翡道。   “好。”明朗道。   终于要说了。最重要的一环要来了,明朗立时有点小小紧张。   “一切皆在掌控中,别担心。”容翡单手支在膝上,侧首看着明朗,眸色里仿若染了月光,“马上,你就可以回去了。”   对呢,明朗瞬间忘掉紧张,高兴起来。   鸟鸣声响起。   容翡站起来,“明日我就不来了。”   容翡带着明朗,从屋顶跃下,明朗稳稳落在院中,手中拿着灿烂的海棠花,澄澈的双眸眷恋的看着容翡。   容翡心中一动,脚下一时不能迈步,目光移到明朗唇上,少女红润的唇浸染了月光,艳过她手中的海棠。   绿水几人在院中规矩的守着,不时警惕张望。   容翡静了片刻,不得不走了,最终曲起一指,点了点明朗鼻尖。   “夜凉,进屋吧。”容翡温声道:“我在家等你。”   明朗一步三回头,回到房中,她摸摸脸颊,又摸摸鼻尖,隐隐发热。   ……今晚容翡没有亲她。   ……哎——   这夜明朗梦中一片秋海棠花海,铺天盖地,开的绚烂夺目。而第二日诚如容翡所料,明夫人果真来找明朗,开始她们的“徐徐善诱。”   “今日容府递了话来,说想接你回去。”明夫人朝明朗道,观察她神色:“朗儿意下如何?”   这是之前便商议好的,明朗既要偷取情报,必然还需回到容府,因此容翡会在恰当的时机递出一支橄榄枝。而明朗当初只说回来小住几日,容翡与她余情未了,如今来请,也是合情合理。   当然,想必没有这橄榄枝,明夫人也会自己造出一枝来。   容府奉送上,正合她意。   明朗闻言便低下头,神色黯然:“我不想回去。”   “哎,母亲明白朗儿心意。”明夫人叹道:“明府这般对你,换做我,我也不想再回去。”   明朗心神不定,绞着手帕。   “母亲为你难过,若有机会,定要叫这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后悔莫及。”明夫人恨恨道。   明朗看向明夫人,神情感动。   “如今就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事成,那容府必再不能嫌弃你,嫌弃我明家,到时便换他们求着迎娶你。”   明夫人盯着明朗,偌大房中,只有明夫人与明雪,面对着明朗,笼门打开,引诱着猎物一步步走进笼中。   “母亲何意?”明朗疑惑抬眸,问道。   “关于朝廷中事,你可了解?”明夫人问道。   明朗摇摇头:“知之甚少,容府中从不议政,他,他也从不说起这种事。”   “想也如此。”明夫人点点头,严肃道:“此处无外人,母亲不妨告诉你,如今朝中两党相争,已水深火热。大雍即将变天。容翡向来与瑞王殿下同声连气,瑞王若有事,容府便将随之倾覆。而圣上向来更喜顺王殿下,如今瑞王,虽表面风光,实则情势堪忧。”   明朗目光茫然,怔怔听着。   “我们明府向来不欲卷入这朝堂风云中,奈何,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明夫人压低声音道:“既是一家人,便不瞒朗儿。如今顺王殿下暗中委托我们办一件事。此事关乎大雍未来国之命运,更关乎我明家全族命运,还需朗儿助一臂之力。”   “啊!”明朗掩唇,震惊之极。   明雪微微露出鄙视之意,大概心中腹诽明朗未见过世面,不过听到这种事,便惊成这样,将来若见她当了皇后,还不知吓成什么模样。   “朗儿放心,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你从容府中传递一点东西罢了。”明夫人继续徐徐谈之:“事成之后,你与明府皆为功臣,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那时,容府岂还能看低你,敢像如今般对你?”   明朗接口道:“可,万一,事败了呢?”   明雪脸色一变,明夫人也微微皱眉,旋即松开,笑道:“顺王不会败,万一……也不打紧,此事暗中进行,谁也不知我们明府参与其中,即便顺王万一失手,明府和朗儿亦不会受牵连。”   这也是当初顺王给出的定心丸,表示万一事败,绝不会暴露明府。也是明夫人最终答应的原因之一。   明朗松一口气,又道:“可是顺王事成之后,又岂能放过容府,饶过容世子?”   “这你便放心,此事顺王早已承诺,绝不为难容府,毕竟,容府势大,容公子与容国公皆为栋梁之才,以后朝廷还用得着呢。”明夫人诚恳道:“母亲知道,朗儿与容公子相处多年,自然有感情,朗儿若不放心,母亲在此承诺,保证容公子到时一定安然无恙。”   若明朗毫不在乎容翡与容府,轻易就答应了,反倒惹人生疑。有纠结与担忧,才合理。   明朗坐立难安,显然被明夫人的这番话弄的乱了方寸,脸上显出挣扎,不安的神色。   “母亲让我想想。”明朗道。   “好好好。”明夫人悠悠叹道:“你们祖父与祖母当年打下这明家江山,若我们能继承遗志,隆恩更甚,荣华加倍,庇荫后世,想必他们九泉之下,也将足感甚慰。”   不,祖母祖父志不在荣华富贵,你如今选择的这条路,他们绝不会欣慰。明朗心中暗道,面上却露出被这话打动,最终下定决心的模样。   “好,那,那就听母亲的!”明朗道,“我要如何做?”   明夫人大喜,忙给明朗交待。   “如今容府正好来请,你便趁此回去。”   “回去之后,便这样……那样……”   明朗认真听着。   “可清楚了?”明夫人问道。   明朗点头,认真道:“清楚了。朗儿会尽力照办,母亲放心。母亲承诺的,可,可一定不要忘记。”   明夫人笑的慈爱:“那是自然。”   “那,我明日便回容府去。”明朗道。   “正是此意。”明夫人笑眯眯道:“朗儿真乖。”   明日,明日就要回容府了呢。   明朗不自觉的摸摸鼻尖与嘴唇,感觉又热了起来。   哎—— 第96章 . 九六 九六   离开五日后, 明朗回到容府。   容府派了管家和嬷嬷来接,一路送回小容园。   容翡如他承诺,告了早朝, 等在小容园门口。本应到门口去接的,未免节外生枝, 便未出去。   灿烂的阳光里,容翡长身玉立, 眼中映着明朗聘婷身姿, 一步步走近, 朝她伸出手。   “回来了。”   这尚是第一次不避讳外人,这般亲近。绿水等人在不远处皆笑眯眯,, 装作没看见,明朗脸颊发红,伸出手,立刻被容翡握住。   “嗯我回来了。”   容翡牵着明朗,慢慢走进小容园。   到得垂花门前, 容翡停下, 温声道,“我去上朝了。”   “好。”明朗乖乖应道。   容翡紧了紧手中柔荑, 片刻后终是松开, 忽的一按头上铃铛, 熟悉的清脆铃铛声中,容翡道:“在家等我。”   容殊儿则一早便过来, 与溶溶滟滟等人一起在侧院中望眼欲穿。听见铃铛声,立刻纷纷跑出来,容翡则转身离开   “姑娘, 你可回来了。好想你啊。”   溶溶滟滟等人日常就只伺候明朗,明朗一走,几人便没了主心骨,全无事可做,跟丢了魂似的。容夫人等人未过来,却也派人送来了些小吃食点心,欢迎她归来。   明朗登时心中充满温暖。所谓家,便是无论你离开多久,哪怕不过几日,也有人真心挂念你,盼你归来。   而一回到容府,便如进入一间城堡,风雨晦暗皆被阻挡在外,坚固无比,自由自在。   明朗解开披风,坐到榻上,喝上溶溶泡的茶,熟悉的味道让她不由自己吁一口气,身心俱真正放松。   “你不在,太无聊了。”容殊儿说。   “你没去看陆青锋吗?”明朗笑问。   还未见过陆青锋本人,也不知他多大年纪,明朗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赵飞飞提起他时总是直呼全名,明朗与容殊儿便也暂且跟着这样叫。   “啊,见了。”容殊儿道:“就前两日,在他入侍卫营之前,我逼着赵飞飞带我去马场偷偷瞅了一眼。”   也不算正式见面,容殊儿假装骑马,在不远处看了一眼。   “如何如何?”明朗兴致盎然,“也不等我一起。”   “我等不及,再者,一旦他入了侍卫营或军中,便没那么好见了。”容殊儿答道:“怪不得飞飞看上他——他与兄长年纪差不多,一身武艺了得,相貌虽不及兄长,却也浓眉剑目,十分英俊。”   明朗被说的更好奇了,眼前浮现出一个伟岸男子。   “不过,他貌似很沉默寡言,对飞飞……”容殊儿扬眉,斟酌合适词句形容,最后一皱眉:“对飞飞挺那什么的。”   “嗯?”   “不大搭理飞飞……我都有点担心飞飞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平常容殊儿跟赵飞飞常常斗嘴,实际还是很关心她,怕她吃亏。   明朗越听越好奇,不搭理?竟有人敢这样对飞飞,还是一介马奴?明朗恨不得马上去见见那陆青锋,眼见为实。   然而现在不行。赵飞飞那里来日方长,眼下正事要紧。   既然已回容府,接下来,肯定顺王那里便会有所行动。   顺王会轻易相信明朗递出的情报吗?   “殿下请放心。”明夫人信心十足:“那小蹄……明朗跟她母亲一样,耳根子软,性子懦弱,没有什么主张,稍稍对她好一点,便感激不尽。她倒也拎得清终归只有明府能依靠,这几日我也仔细瞧过,她确实已被我们打动,说服,真心实意回来的。”   “是吗?”赵蕤之一身黑色锦袍,神色中仍带着疑虑。   “是是是。”明夫人道:“我与雪儿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是呀,殿下放心就好,不会有问题。”明雪适时补上一句,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赵蕤之。   赵蕤之眯了眯眼,却未看她:“容翡向来狡猾,万一早有所察觉,将计就计……”   明夫人道:“明府与殿下来往之事,殿下确定容世子与瑞王并不知情?”   赵蕤之道:“自然。”   他们见面向来在暗处,十分谨慎,即便有明面上的少数几回,也不过正常来往而已。可以确定,容翡等人并不知情。   “那便是了。”明夫人道:“殿下先前也说,这些年容世子对明朗用情颇深,想必定深信不疑。此番二人发生小矛盾,儿女情长,明朗回了娘家,再正常不过,容世子绝想不到别的上头去。殿下实在不必太过多虑。”   赵蕤之背着手,无声走了几步,眉间竖起一道折痕,充满算计和思虑,道:“无论如何,不可掉以轻心,不可轻信。”   略一沉吟,便交待了几句,示意接下来如何做。   明夫人虽不以为然,还是点头,记下来,照他吩咐办事。   片刻后,交待完毕,赵蕤之提脚便要走。   明夫人一推明雪:“雪儿,去送送殿下。”   明雪娇羞上前,赵蕤之眼眸低垂,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抬头时却勾唇一笑,“有劳明姑娘。”   几日后,明朗匆匆走进落月楼。   走进相约的雅间后,房门立刻关上。明朗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张,上头是她誊写的一份公文。   “母亲,这是你前日让我取的东西。”   明朗递上纸张,指尖发抖,神色中强掩慌张。   明夫人接过:“确定没被发现吧。”   明朗摇头:“没。我等容世子去上朝,午后所有人都不在时,方进去抄下。”   “很好。”明夫人道:“这还有份东西,两日内你想办法递出来。”明夫人收好纸张,同时传达了新的任务。   明朗接过,手仍旧抖抖索索的。   “你这是怎么了?”明夫人明知故问,眼底含着一抹鄙夷。   “母亲,我,我有点怕。”明朗仿佛都要哭了。   “好孩子,别怕,母亲相信你能做好。”明夫人安慰道:“想想以后的日子。”   明朗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又坐了片刻,便匆匆离去。   她走后,明夫人望向屏风后黑色身影:“瞧她怕成那样,料想也不可能作假。”   赵蕤之未说话。   再隔一日,明朗如约而至,将明夫人上回交待的东西送上,再经由明夫人之手,到了赵蕤之手中。   之后一段时间里,这两则消息都得到了验证,甚至还让赵鸿之与容翡小小吃了一亏。   “顺王让母亲带话给你,你做的很好,他很满意。”明夫人笑意吟吟。   “真的吗?对他有用是吗?”   明朗舒了口气,好像也随之有了点信心:“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明夫人道:“暂时无事,你且等着消息便是。”   明朗便安心等着消息。不用容翡说,也知这算是通过了赵蕤之的查证,应该是对她放心了。   “做的很好。”   容翡总是夸她,夸的明朗有点不好意思。一切都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掌握之中。她不过照着话本扮演而已。好在颇算顺利。   接下来唯有等。   容府中非常安全,固若金汤,不必担心眼线之类的。明朗便又暂且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规律。吃吃喝喝,便是一日。   既然回来,容老夫人那里自然要去请安的。   上回留的食单容老夫人非常满意,来回吃过一遍,意犹未尽,明朗趁闲着,又重新撰写了一份。   明朗发现,这次回来,容老夫人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具体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老夫人现在常常打量她。从前老夫人待她客气有礼,如今却仿佛多了些别的意味,是亲近么?总之不像从前那般仿佛外人般的疏离,但貌似也谈不上多亲近。   那打量中,还夹带着各种不同的情绪。   有时,容老夫人会点点头,仿佛很满意,有时则不知想到什么,蹙起眉头,不大高兴;还有时,会现出茫然……您在想什么呢,明朗常被看的心中隐隐发毛。   恍然有种回到读书时,书院学正检查功课时的感觉。   “我离开那几日,老夫人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明朗百思不得其解,问容殊儿。   “没有啊。”容殊儿道:“祖母就每天吃吃吃的,哪有什么事。”   明朗思来想去,想不到,只好去问容翡。   “你跟老夫人说什么了吗?”   “怎么了?”容翡问。   明朗便说了老夫人的情形。   容翡听后,扬扬眉,很认真的想了想,“她喜欢上你了。”   明朗:……   容翡笑起来:“只要情况没变坏,便是好事。想不通的事,日后都会有答案,不必着急。”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数日后,容国公的来信抵达上安,落在容翡书房案上。   与此同时,明朗接到了赵蕤之的指令。   他真正的,最为重要的一道指令。 第97章 . 九七 九七   咕嘟咕嘟。   特制的锅子里炭火烧的火红, 红油翻滚,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赵鸿之, 赵飞飞,容姝儿, 赵晏之,婉柔, 容翡一众人等围坐一桌, 明朗看着这些人, 当真有点不可思议。   赵蕤之的指令来了,这道指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到了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此计一旦实施, 大雍多年的储君之争便将落下帷幕,彻底结束。未来的国君将尘埃落定。   就在如此紧要时刻,这些人居然聚到一起,热火朝天吃起火锅来。   虽然已是深秋,近日忽然降温, 倒的确是吃火锅的时候。   “再来点。太好吃了。”   赵飞飞吃的鼻尖冒汗, 叫人再上几盘羊肉。   秋冬羊肉最为滋补,但大多以熬汤为主, 众人都说想吃点辣的驱寒, 明朗便调制了底料, 做涮羊肉火锅吃,鲜嫩的羊羔肉切的薄如蝉翼, 放到滚开的汤锅里涮两涮,浸上醇香麻辣的汤汁,爽口至极。   一桌子人皆吃的满脸通红, 嘴唇红润。   婉柔尚是第一次吃麻辣锅子,辣的只吐舌头,却又舍不得放筷子,只得吃一块,喝半杯水。明朗见状,便不时帮她涮上两筷,放碗中先凉一凉。   容翡不知何时换了位置,坐到明朗身边,转而帮她涮起肉来,免得她照顾别人,自己却没吃多少。   足足吃了几个时辰,期间众人行起酒令来。明朗几人只喝了点果酒解腻,容翡等人则喝黄酒清酒。   桌上菜,肉,碗碟杯筷,还有各色果子,琳琅满目,一片狼藉,此刻什么王爷皇子小姐等身份皆抛到九霄云外,就像一班朋友们在酒楼中开怀畅饮,放肆欢笑。   想不到赵晏之表面柔弱斯文,却酒量了得。赵鸿之与容翡竟不能敌。   “该皇兄了。”赵晏之又赢了。   “好你个臭小子,竟藏着这一手!”赵鸿之脖颈发红,指着赵晏之笑道,言毕端杯一饮而尽:“再来!”   婉柔轻扯赵晏之衣袖。   赵晏之一笑,道:“弟已不胜酒力,今日便到此为止吧。皇兄若还未尽兴,待秋猎之后,弟再陪兄长与容兄,一醉方休。”   不知何时,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雨打芭蕉,空气湿润而清冷,秋意浓厚。   大雍每两年举行一次秋猎。今年因事耽搁,时日延后,定在秋季之末,冬季来临之前。   不过几日了。   明朗看看赵鸿之,又看看容翡,知道他们的计划便定在秋猎之时。虽说赵鸿之方大势所归,颇有胜算,但不至最后一刻,谁又敢担保不出任何变数?   明朗蓦然紧张起来。   在这一刻,她更深的体会到了容翡曾经的顾虑,以及他肩负的重担。成则一人之下,败则万劫不复。   房内一寂,所有人都静下来。   容翡把玩着酒杯,放置案上,提壶自己斟满,举起,朝赵晏之道:“好。”   赵鸿之随之哈哈一笑:“好!到时定当一醉方休,尽兴而归!今日最后一杯,我敬你们,大家一起!”   于是众人举杯,为今日这场火锅盛宴划上尾声,同饮杯中酒。   送走众人,明朗陪容翡回小容园。   小雨已变细雨,细如毛尖,容翡撑一把油伞,罩在明朗头顶,自己则置身雨中。他今日喝的有点多,嘴唇红润,耳尖发热,冰凉的雨丝落在身上,倒舒服。   “子磐哥哥。”   “嗯?”   明朗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问了:“会没事的吧。”   容翡停下脚步:“害怕吗?”   明朗摇摇头,诚实道:“不害怕。但有点担心。子磐哥哥,你会保护好自己的吧。”   虽知容翡和赵鸿之一定会布置妥当,应该不会亲自下场。但猎场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难免担心。   容翡没有说话,酒意让他眼尾微微发红,他一手撑伞,另一手拢了拢明朗的斗篷,凝视着她,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温暖如火,轻轻摩挲着明朗柔嫩雪白的肌肤。   “对不起。”他忽然这样说。   “什么?”明朗疑惑。   “你本可不用牵连进这种事……”也许因为喝了酒,今日容翡心绪难得有几分波动。他一直不谈婚事,便是不想牵连无辜女子。对明朗,也曾为她想好退路,万一失败,她终究是明家人,总能将她摘出去,保她平安。   然则情之一字,实难自控。   终究还是让她身陷其中,像今日般,为他担忧。   明朗起先疑惑,忽然明白了,笑起来,“我愿意。”   她忽然完全不担忧不紧张了。无论结果如何,反正她都会跟着他一起走下去。   “有福同当有难同享,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明朗轻声说,“子磐哥哥,我与夫人们,还有姝儿他们一起,在家中等你。”   “好。”   容翡握住明朗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于细雨中,并肩而行。   翌日,明朗前往落月楼,递出赵蕤之想要的东西。   此后几日,风平浪静。明朗能够感知到风雨欲来时的那种暗涌流动。但容府内谁也未提起这事,明朗便也不说。   所有人都在等,等那最后的暴风时刻。   顺王府内。   “准备的如何?”赵蕤之一脸阴鸷,问道。   “回殿下,城内已布置妥当,威德将军麾下军士明日便可抵达城外,只待殿下吩咐。”几名心腹站在厅内,朝赵蕤之回道。   一人略有迟疑,“殿下,为何忽然如此仓促行事。如今圣上并未决断……”   赵蕤之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物,扔到桌上。   几人上前一看,乃是一封手抄书信。   大意是:圣上旨意已收到,半月后,回京复命,届时再议储君之事。落款容国公印章。   几人登时色变。   “待容国公回来,一切便都晚了。”赵蕤之将书信捡起,在灯上烧了,目光阴沉。   心腹几人对视,心知肚明,圣上召容国公回来商议储君之事,其意不言而喻。难怪赵蕤之会按捺不住。然而他们与赵蕤之一样,皆不知,此信确抄自容翡书房案上那一封,容国公亲笔,然其中内容,却有所改动。   赵蕤之一直疑心圣上心中早有决定,与容国公私下有议,果真便验证了。   “此番行动,只可成功,不许失败!”赵蕤之咬牙道。   “是!”   赵蕤之眉头紧皱,再次与下属们确认过各方部署,心中仍焦虑难安,走来走去,末了,忽想起一事,叫住一人,低声吩咐几句。   那人领命而去。   赵蕤之望着那人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秋风起。   秋猎之日。   檐下铜铃叮当一声,明朗披衣而起,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慢慢出来。这是两人提前说好的。不必相送,只在家中等候,迎他归来。   门前躺着几只木芙蓉,以绸带扎成一束,花瓣上晨露滚动,散发清香。   明朗拾起,像往日般,带回房中,以净水花瓶供养。   待的天光大亮,明朗简单用了点早,便前往老夫人处。   明朗到时,容夫人和几房夫人也都到了,容殊儿容静儿还有容巧儿也都在,众人向容老夫人请过安,便坐下来,谁也未走。   御林军和大批侍卫随圣上去往郊外皇家猎场。城中守卫兵手持长矛,在街上走来走去。容国公府附近,更有几队兵士神情肃穆,腰畔配剑,驻守在四周。   容夫人等陪着老夫人说话,容静儿拿来女红,明朗便与容殊儿围过去,看着她做。容巧儿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今日格外乖巧,跟在几个姐姐身边,不吵不闹。   午时,众人都不大能吃得下饭,却还是一起用了些。   明朗只觉今日仿佛过的特别漫长,从未有过的漫长。每一刻每一时,都能数的见似的。   众人心照不宣,都在等。   今日天阴,午后却出了会儿太阳,紧接着又慢慢淡去。黄昏至,天际渐渐黯淡。   明朗看见容老夫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容夫人道:“天晚了,大家都回去歇下吧。今日,想必无事。”   明朗算算时辰,亦明白,这个时候,今日秋猎应该已经结束。至此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要么赵蕤之并未采取行动,要么已发动政变,却被镇压,消息封锁,还未传入京城之内。   如果赵蕤之得手,此刻恐怕容府已不得安宁。   明朗微微松一口气,没有消息,也便是最好的消息。当然,秋猎持续好几日,谁也不知赵蕤之何时动手,明日仍旧不能放松。   众人起身告退,正要离开时,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事?”   管家急忙着人去看,然不待人去,所有人脸色巨变。   明朗心中猛震。   那是兵器相击,剑身相博之声。   脚步声纷沓而至,似有大批人马涌入府内,军士铁靴震动地面,铁甲相碰,簌簌做响,夹杂着府周守卫兵和守门人的惨叫声。 第98章 . 九八 九八   一日将尽, 街上商铺纷纷关闭,集市收摊,行人归家, 渐近空寂。这样的寂静中,突如其来的刀剑之声宛如惊雷, 震彻容府内所有人心上。   明朗惊惧不定,看众人, 皆脸色苍白。容老夫人捂着胸口, 身影踉跄, 脸上现出悲戚之色。   此刻众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失败了。   居然失败了?   一着武将服的身影跑进来,正是今日守卫容府的副将,急匆匆飞步而入, 身后跟着一队士兵。   “怎么回事?外头闯入者何人?可是……失手了?”容夫人面色苍白,勉力镇静道。   副将答道:“末将未收到失利消息。擅闯者乃威德将军麾下军士,足有数百人。将领正率人竭力阻挡,命末将前来保护诸位。”   听到未收到失利消息,众人先是松一口气。然则这些人为何会从天而降, 来不及多想, 只听威德将军之名,便知不好。   那定是受赵蕤之之命来。   威德将军乃赵蕤之舅舅, 是他最大的依仗支撑, 明朗自然也知晓, 威德将军与容国公同为当朝两员大将,其麾下军士实力有多深厚。   大雍严禁当朝大臣幕养私兵, 唯有亲王或皇子公主府内方允许适量卫兵。平日朝臣们府邸安全,皆由朝廷官兵负责,除却正常巡逻外, 会加重防护。今日容府四周守卫将士,皆为赵鸿之亲信,更有瑞王府中亲兵,除此之外,还有容翡安排的数十暗卫。   按理,这些人足够护卫。   然而谁也没想到,赵蕤之竟会留下数百强兵悍将,进攻容国公府。   其中缘由,细思极恐。   眼下已来不及思量,副将等人将容府众人团团围在中央,外头厮杀之声远远传来,不时响起惨叫声。   明朗等人看不到具体战况,分不清这惨叫哪方居多,那副将却听的色变,须臾间做出决定。   “情势不妙。老夫人,夫人,此地不能再留。末将护送尔等出去。”   明朗等人便搀着老夫人,出得院中,跟在副将身后,疾步向后面行去,意图从后门出去。   然而到得后头,远远便听见打斗声_此处亦被围攻。   “这可如何是好?”容静儿颤声道。   “走密道。”容夫人当即道。   郊外猎场。   地上鲜血满地,尸横遍野,京城御林军全副武装,手中利剑指向场中跪着的赵蕤之。   赵蕤之被几人按压着,跪在亲信们的尸首之中,披头散发,满脸血污。   当今圣上被御林军重重护卫着,震惊尚未散去,坐在营帐中直喘气。暂且下令让赵鸿之处理狼藉猎场。   赵鸿之与容翡二人一身武装,袍角飞扬,一尘不染,有条不紊清点和处理其他叛军事宜。二人偶尔向赵蕤之投去一暼,知道这人已彻底完了。让他们稍稍意外的是,赵蕤之被击败之后,竟未叫屈喊冤,亦未萎靡在地,只以阴测测的眼神盯着容翡与赵鸿之,目红如血,带着一抹丧心病狂的意味。   容翡微微拧眉,觉得不太对。   他停在赵蕤之面前,与他对视,带着审视之意。   赵蕤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容大人终于发现了。”   容翡未做声,不动声色看着他,知道这话之后,必有后续。   果然,赵蕤之接着道:“你为三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如今终于大功毕成,以你之功之才,将来必功名在册,流芳百世。只不知,若容大人失去所有,会不会后悔自己选择?”   容翡双眸一眯,心中一震,赵鸿之听得这话,大步过来,俯视赵蕤之,冷道:“事已至此,二皇兄何必垂死挣扎,再危言耸听。”   赵蕤之嘴角裂开,留下一道血污,“三弟,你猜,容大人若失去所有,日后他还会不会这般精心辅佐你?”   赵鸿之业已色变,道:“皇兄还想离间我们?这计谋未免太拙劣。”   “你们以为你们赢了?呵呵呵呵,马上,你们,你,容大人,就要尝到赢的代价了。”   容翡面色微微发白,隐有猜测,却不敢深想,努力镇定,要问出结果。   赵鸿之怒道:“你做了什么?皇兄,不要故弄玄虚,说不定到时弟还能在父皇面前为你府上几十条人命求个活路。”   赵蕤之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我留了五百精锐,戌时之时,将攻入容国公府,将容国公府拿下。若我事成,到时再慢慢发落。若我事败,便将所有人斩杀。”   赵蕤之面上显出阴沉而残忍的笑容:“已至戌时,容大人,你猜,你家人此刻是已束手就擒,还是正仓皇逃命?再过一个时辰,知我事败,咔嚓,容府上下,统统人头落地,其中,还包括你那位朗姑娘……”   话音未落,赵蕤之便被容翡当胸一脚,踢的飞出一丈有余,摔到在地,咳出血来。接着,一柄利剑抵在他的咽喉之处,剑尖划颇肌肤,立刻冒出一串血珠。   容翡目若寒霜,手背上青筋突起,手腕用力,剑尖再往前一寸,刺入赵蕤之咽喉软骨处。赵蕤之瞳孔猛缩,浑身冰凉。   “阿翡!”赵鸿之叫道。   容翡瞳孔紧缩,最终唰然收剑,奔向最近的一匹骏马,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疾驰回城。   赵鸿之此际不能离开,马上调出数百御林军,紧追容翡而去,又发出信号雷,命城中其他城卫兵与宫中留守御林军立刻驰援。他与容翡处处布置妥当,以为万无一失,谁也未料到,赵蕤之竟会留下足足五百最强精锐对付容府。   府中如今何种情形,他不敢想。   赵蕤之口中咳血,望着容翡离去的方向,疯狂大笑:“一个时辰你赶不回去的!晚了!晚了!哈哈哈哈。”   储君之位,本来他胜算最大,却因这容翡,运筹帷幄,筹谋多年,竟生生一步步扭转局势,扶赵鸿之上位!本该是他的,他的!   赵鸿之居高临下,俯视状若疯癫的赵蕤之,冷冷道:“皇兄最好祈祷他们都没事,否则,你将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容国公府密道内。   明朗听容翡说过密道之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用上。   容府共有两条密道。分别通向城东和城西,既可躲在其中,万一被发现,也可借此逃出城外,获得一线生机。   此刻,容府众人全都藏身密室内,副将领兵驻守在紧闭的密室入口处,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打斗仍在持续,不时传来呼叫和刀剑碰撞声。周围巡防兵察觉不对,赶来察看与阻止,与那些擅闯者展开混战。然而双方实力悬殊,巡防兵显然不敌,至多能够拖延些时间。   密室内数十人,却鸦雀无声,一片静谧,只能听见偶尔泄露的急促喘息之声。众人全都摒声静气,紧张听着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已经进了内院。   惨叫声与脚步声仿佛响在四面八方,从头顶纷沓而至,凌乱踩过。   “给我搜!一个都不要放过!”   一男人的声音喝令道。   明朗不由一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聚拢一处,面色发白,望向上方。   脚步声来来去去,四下奔散,如铁蹄踏耳。   “回统领,后方无人。”   “东西几院也无踪影。”   陆续传来回报,皆无所获。   那统领冷笑一声:“前门后门既没逃出去,人就还在这府内。所有角落仔细搜,其他人,找密道!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   既是密道,想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但这些人不同于寻常官兵,训练有素,又抱有决心,这么下去,早晚会找到。   所有人提心吊胆,彼此对望,眼中都是惊惶,事情实在发生的太突然了。众人虽未说,但事先也曾都心中想过,万一赵鸿之与容翡失败,容府人将会面临的结局:抄家封府,全员下狱,而后再定罪名,行其处罚。绕是如此,无人惧怕。但万万没想到,却会是完全预料外的状况。   来不及深究缘由,单看情势,来者竟是要将容府人一网打尽,全数抓住。   抓住之后呢?是会被用作交换,还是就地杀掉?   无论如何,不能被抓到。。   容夫人深吸一口气:“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得逃到城外去。”   那副将走过来,道:“夫人说的对,须的出城。但,”他看看众人,欲言又止。   容夫人道:“将军请直言。”   副将便道:“末将愿领属下引开他们,拼死一战,为夫人们再争取些时间。但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而此处离城外还较远,以夫人等脚力,恐怕中途便会被追上。”   容夫人道:“将军有何建议。”   副将道:“末将建议,最好兵分两路。”   容夫人面色一白,唇几无血色,往后踉跄了一步。容姝儿忙扶住她,叫了声母亲。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容夫人问道。   副将没有回答。   密室内一片死寂。   明朗在这寂静中,明白了副将的意思:所有人一起,一旦被找到,将全军覆没。而兵分两路,则至少其中一路能活下来——但凡被找到其中一条密道,一般都不会想到还有另一条。   明朗环视容府众人:容老夫人年事已高,绝不能出差错。容夫人身体本不算太好,勉力撑着,主持大局。二夫人三夫人勉强镇静,手忙脚乱兼顾老夫人与巧儿,以及静儿和殊儿,不敢分心。   没有人哭闹,埋怨,然则形势却不容乐观。   容夫人一咬牙,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们一起,逃出城去。”   容老夫人道:“我留下,你们逃。我这身子,反倒拖累,跑不了。”   “老太太万万不可。”二夫人叫道:“我,我留下,大夫人,您带其余人走。”   容静儿叫道:“娘!”   巧儿紧紧抱着二夫人,惶恐不已。   三夫人正要开口,明朗忽然往前一步,说道:“都不要争了,我留下!”   所有人都一怔,望向明朗。   容殊儿叫道:“小朗!”   容夫人反应过来,道:“不,不行,小朗,你不要管,我……”   明朗打断容夫人话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此刻脑子也转的飞快,思路清晰:“我是最合适的!你们赶紧走,待他们搜到这院时,我再出去,引开他们,藏到另外一条密道中。我跑的快,比你们都快,他们不一定能追的上我。”   “不行,这太冒险了!”容夫人说道:“万一追上呢。”   明朗道:“谁去都是冒险,我逃生的机会却更大一些。而且,即便被他们抓到,我是明家人,也许……也许能放过一马呢?”   这个几率微乎其微,但这生死关头,总也勉强能算个说服的籍口。   容夫人直摇头,“不行,不行!这事得我……”   明朗却十分坚决,雪白的面孔上,眼神明亮坚毅,少有的坚持与认真,“夫人,其他人都需要您,事不宜迟,不要再争,就这么定了。”   容夫人张张口,副将催道:“夫人,不能再耽搁了!”   明朗对那副将道:“烦请将军护送夫人们离开。”   容殊儿带着哭腔叫道:“小朗!”她一跺脚:“我陪小朗留下!”   明朗心中其实很害怕,有人相陪自然很好,但两个人并不比一个人多胜算,又何必再让其他人冒风险,遂摇摇头:“你跟静儿姐姐帮助夫人照顾好其他人。咱们,咱们过后再见。”   “可是,可是万一你有事怎么办?”容殊儿眼睛发红,知道明朗说的有道理,却无法放下明朗。   “万一有事,我兄长怎么办?兄长,兄长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容殊儿说道。   说道容翡,明朗心中一荡,忽然安定下来,她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不由自主轻轻一笑,道:“如果子磐哥哥在这里,他也会这样做。”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明朗。   “大家快走!”明朗道:“我一定不会有事,会努力逃出去的。”   容夫人紧紧盯着明朗,知道此际不能再耽搁,一分一秒都是一线生机,是她们的,也是小朗。一咬牙,下了决定:“我们走!”   副将迅速将剩下的兵士一分为二,一队护送容夫人等离开,一队留下保护明朗。   一士兵上前,蹲下身,背容老夫人,老夫人却叫道:“等一下。”   老夫人刚刚未曾多言,只因知道这种时候,听从安排,方不拖累他人。她一直看着明朗,嘴唇微微颤动,眼中含着泪水。   “静儿,你们几个,给明朗磕个头。”她吩咐道。   容静儿与容殊儿拉着容巧儿,噗通跪下,朝明朗磕下去。   明朗大惊:“使不得。”   要制止来不及,忙也要跪下去,老夫人却阻止了她:“这个头,你受得起。”   不容她多说,又对容夫人几人道:“你们,对她行个礼。”   容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对明朗一福,明朗忙回礼。   夫人们俱眼中含泪,明朗以身冒险,其后果谁也无法预料,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好孩子。”最后老夫人握住明朗的手:“我……你,定要活着!”   老夫人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只化为这短短一句。   “小朗,我们等你!”   “走!”   士兵背上老夫人,一行人奔进密道深处,明朗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容殊儿与容静儿一步三回头,哭着不断挥手,终至不见。   明朗擦去眼角泪水,鼻子发红。   接下来将是她的生死逃亡。 第99章 . 九九 九九   明朗与那队兵士留在原地, 仍旧屏声静气,听着上方的动静。   此时也不知何时辰,想必外头已经天黑了。容府占地庞大, 要从中找出密道来不是件容易事,明朗暗暗祈祷, 他们不要找到,晚点找到……她在心中默默数着时间, 猜测此刻容殊儿她们大概跑出了多远。   历经最开始的突变, 已过去一段时间, 外头城防兵定也会想办法,不知此时容翡他们是否已得知消息……   子磐哥哥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救的。   只要努力支撑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时间缓缓流淌,远远传来呼喝声, 终于搜寻到这边来了。   明朗顿时一震,与先前跟士兵计划好的,轻手轻脚从密道出去,关好密室门,避开人, 从侧旁偷偷潜入另一院落里的密道中。   然而这次却没那么幸运, 才刚进去不久,便有人发现了他们踪迹, 大声呼喝着, 直追过来。   “快跑。”   剩余的兵士们掩护着明朗逃跑。   明朗二话不说, 疯狂奔跑。   那密道又长又深,光线昏暗, 仿佛没有尽头,身后传来刀剑相击之声,以那些兵士们, 定挡不了多久,唯有拼命逃,逃得一时是一时,拖得一时是一时。   身后搏斗之声忽然没有了,唯有如猛虎般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完了!   明朗心中闪过此念,却仍没有放弃,胸腔里已跑的生疼,快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目视前方,急喘着踉跄往前。   “抓住她!”   身后传来呼喝。   与此同时,忽听破空之声,明朗不敢回头,下一瞬,肩膀传来巨痛,巨大的推力使她不由自主摔倒在地,全身忽然无力,想爬却如何也爬不起来。   明朗触摸肩膀,摸到一手湿滑,还来不及细看,便被人粗鲁提起来。   “抓到了!”   “先带上去!”   明朗被反剪着手臂,推搡着按原路返回。她默默计算,发现自己竟然跑了相当长一段路,登时心下略安,按这个时间和脚力估算,容殊儿她们定然已快出城了,即便这时候再被找到那条密道,也不可能追上。   心绪一放松,人便脱力,几乎被那些人拖着走,身形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这是一处较为偏僻的僻院,明朗被带到院中,只见整个院中一片狼藉,花草树木被肆意践踏,四周点亮火把,照的灯火通明。   一黑甲武将腰佩陌刀,外貌粗犷,神情冷酷。   “怎么就她一个?!其他人呢?”   明朗被推倒在地,不停喘息,身体不由自主发抖。上得地面,借着火把的光亮,方发现,原来是一把短刀穿透她肩膀,透骨而出。   怪不得这么痛。   明朗脑中有点昏沉,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也许,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不是被这武将杀死,也恐要失血而亡。   然则那武将却未立刻动手。   “其他人去哪儿了?说出来,饶你一命。”武将问道。   明朗昏昏沉沉的,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濒死般的状态却救了她一命,武将看她不像假装,知道盘问不出什么,只好放弃,怒喝着部属继续搜寻其他人踪影。   “那她如何处置?”一属下请示。   “再等半个时辰,届时一并斩杀!”   明朗便被扔到了一旁,留下一部分人看守,其余人四散,继续搜寻。   明朗喘了会儿,摸索着努力爬起,背靠墙壁坐着。眼前火把黑烟滚滚,四周来去的身影,嘈杂的脚步声,让这一切恍如一场梦魇。   再撑一下。   说不定容翡就要来了。   肩上的疼痛好似已经麻木,没有那么痛了,明朗这一刻,居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了。   只是想再见容翡一面。   早知如此,今晨无论如何应该与他见一见的,   子磐哥哥……   就在这一刻,前头忽然传来大声喧哗,似发生大的骚动,有兵士惊呼之声传来,接着有什么东西朝这边疾驰而来。   明朗喘息着抬头,蓦然双目一震,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_   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一骑孤乘,直冲而来,势如破竹,撞开院门,撞翻拦路之一切生物。   马背上一年轻男人,着绣金线白色武服,身披青色披风,手持一剑,面白如玉,容貌英俊,却周身肃杀之气,双目发红,手起剑落,瞬间敌军人头滚地。   “子磐哥哥……”   明朗喃喃道,仿若在梦中。   而此刻于容翡眼中,呈现的却是一副让他毕生难忘,惊心动魄的画面——   明朗披头散发,软软倒在墙边,一利刃穿肩而出,刀锋上闪烁刺目寒光,血液如雨滴般一颗接一颗滚落,染红了女孩儿半个身体。   容翡心头巨震,随即传来巨痛,呼吸为之一猝,他面若寒霜,双目变得血红,所有情绪下一刻尽数化为滔天愤怒,以及万钧之力,贯于手中利剑。   马声嘶鸣,铁蹄飞扬,踏着敌军尸体,冲破重重障碍,手起刀落,鲜血漫天。   “杀了他!”   黑甲武将赶来,登时命令部属围攻容翡,与此同时,前院甲胄之声簌簌响起,跟随容翡来的御林军冲进来,与之展开混战。   容翡提剑,冷冷望向黑甲将领。   这一日,明朗见到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只在别人口中听见过的容翡——   那是浴血奋战,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所向披靡,嗜血善战,冷酷无情,令人窒息的存在。   容翡面若冰霜,目色如血,于马背上手腕飞转,一剑一命,犹如阎罗。最后,狠狠一剑,毫不犹豫,准确而精准射向那黑甲将领,那将领也曾身经百战,一身武艺,却被那一剑贯穿咽喉,鲜血喷薄而出,怒目圆睁,犹不敢信,倒地而亡。   容翡从马上下来,疾步走向明朗。   明朗目中,映出容翡高大的身影,以及发红的双眼。   身后火光冲天,刀光剑影里,容翡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揽过明朗,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霎时染上一身血色。   终于等到了啊。   明朗松了口气,感觉到容翡似乎在发抖,她努力抬眼,对容翡露出一个笑容,想对他说我没事,却没有力气开口。   而身上的伤蓦然痛起来,仿佛知道危险已过,可以痛了,于是便一起疯狂涌来,齐齐发作。   明朗眼前一黑,放松安心的昏了过去。 第100章 . 一百 一百   明朗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身着单衣, 赤着脚,行走在一片白色浓雾中,天籁俱寂, 唯有她一人孤单身影。她并不害怕,只是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   偶一抬头,却在那浓雾之上, 看见一张熟悉面孔:   祖母!   祖母面容一如记忆中, 温柔笑着, 自雾间慈爱的俯视她。   “祖母!”   明朗朝前跑出两步。   祖母却对她摆摆手,示意不要追寻。   “孩子,回去, 以后带他来见见我。”   他?   明朗回头,便见大雾中走出一修长身影,匆匆来到她身边,抓紧她的手,道:“怎么乱跑。走, 回家。”   那人不由分说拉着明朗便往回走, 明朗不住回头看,祖母仍微笑的凝望她, 唇形似在说, 去吧。   浓雾渐散, 阳光照射进来,明朗眯了眯眼, 看清那人身影。   “子磐哥哥——”   明朗霍然一震,猛的睁眼,眼前一片白光。   身畔之人马上察觉到, 顿时握紧她一手,俯身看她,“小朗?”   明朗眨眨眼,视线渐渐恢复清明,看清眼前人影,正是刚刚梦中牵着她的容翡,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呆呆看着容翡。   “子磐哥哥?你,你怎么了?”   眼前的容翡,让明朗感觉到陌生,只因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憔悴的模样,身上衣装布满褶皱,似几日未换,双目赤红,眼下阴影浓重,好似几日未曾合眼一般。   他神情平静,然则周身却似蕴藏一股躁动与充满戾气的危险气息。此刻,随着明朗苏醒,那气息瞬间荡然无存。   容翡一时怔怔望着明朗。   明朗也怔怔的。   容翡薄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未说出,双目发红,忽然俯身,小心避开明朗的伤口,轻轻抱住明朗,温柔又用力的一个拥抱,终于可以确定怀中温软香玉是真实的。容翡略抬头,摸摸明朗的面孔,复又抱住,将头埋在明朗脖颈处,半晌无声。   灼热的呼吸在耳畔,明朗脑中还不甚清明,却感觉到了容翡急速的心跳,以及他此时的异态。不安的唤了声:“子磐哥哥……””   半晌,容翡终于开口了,声音暗哑。   “我没事,只是在等你醒来。”   明朗听到这话,慢慢想起些事,登时悚然惊起:“其他人呢,都如何了?他们跑掉了吗?那些人呢。”   肩膀上立刻传来疼痛,容翡忙一把扶住她。   “别动,躺好。”   明朗慢慢躺下,仍旧焦急,挂念着其他人。   不待容翡回答,溶溶进来送水,赫然呆住,接着欢天喜地跑出去,大喊道:“姑娘醒啦!”   于是,明朗问容翡的那些问题,随之不解自破,“答案们”自己跑到她面前做了最好的解答。   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人纷纷来了。   最先跑来的便是容殊儿与容静儿几人。   容殊儿扑上去就要抱明朗,被容翡眼疾手快拉开,才意识到她身上有伤,忙小心翼翼的趴在床前,半抱着明朗,呜呜的哽咽。   “你终于醒了!”   明朗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昏睡了足足三日。   “三天?!”   “是呀,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又惊吓过度,才至于此。不过醒来便好了,只要好好调养,很快便没事。”   明朗自己试着动动全身,除了肩膀上的伤外,其他地方倒没有受伤。   说话间,其他人陆续过来,容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一众人站了半个屋子。   太好了,大家都没事。明朗望着众人,见大家都未受伤,实在再好不过。   “老天保佑,还好你没事。”容夫人目中含泪,道:“否则这一辈子,我都难心安。”   “小朗,这次真的多亏你。”二夫人道。   她们事后了解到此次事件的具体缘由,都不由冒出一股冷汗,如果当时便被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其他人也都纷纷道。   “你不仅是我们容府的福星,更是我们容府的救星。小朗,你真的好敢,当时我都吓的半死了。”容殊儿一脸崇拜,她们几人中,明朗年纪最小,结果却做出了最勇敢的事。   明朗被众人夸赞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只是我应该做的。”   情势使然,当时若有其他办法,明朗大抵也不敢那般行事,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十分危险,若当时那将领没抓到其他人,气恼之下,一刀结果了她也不是不可能。抑或追捕途中,那把飞射而来的刀再偏几许,保不准当场便一命呼呜了……   还好足够幸运,居然撑到了容翡到来。   而至于当初的挺身而出,实则并无太多想法。既没有回报之念,亦没有其他念头,就只是觉得应该那么做。这些年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一家人,而人都有保护家人的天性罢。   “从今往后,只要容府在,我们容家人在一天,这整个上安,不,整个天底下,都绝不敢有人欺负你,给你半分脸色看。”容殊儿信誓旦旦说道。   明朗笑了。   不一直是这样么。   容府这些年已给予她足够的庇佑。   “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祖母说的哦。”容殊儿笑道。   嗯?明朗这才发现,没见着老夫人,心中顿时一惊。   “祖母没事,略受了些惊而已。估摸着也快来了,老人家嘛,难免动作慢一些。”容殊儿解释道。   说曹操曹操到。   “死丫头,你将来也有老的一天!”容老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容殊儿吐吐舌头,众人纷纷让开,容老夫人拄着拐杖,快步走到床前。   “好孩子,可算醒了。快让我看看。”容老夫人坐到床沿,明朗忙要起身,却被容老夫人一把按住:“别动别动,快躺下快躺下。”   明朗只好依言躺下。   “可怜的孩子,流了那么多血。瞧瞧,这小脸白的。”容老夫人注视着明朗,一脸慈爱。   明朗有一点发懵。看看过分“热情”的容老夫人,又看看其余人。众人只是笑而不语。   “是不是吓坏了?”容老夫人拉着明朗的手,“只知你懂事乖巧,想不到,还这般勇敢。当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明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转变不算突然,但实在太大了,简直让明朗有点招架不住。   “看来祖母有了“新欢”,我们这些孙女就要被抛之脑后,失宠啰。”容殊儿替明朗解围道。   容老夫人扫视几个孙女,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祖母的好孩子。”   “祖母的好孩子?”容殊儿抓住这个字眼,马上道:“您什么时候成小朗的祖母啦。”她向来敢说,直言直语,当着面便道:“您不是不同意她跟兄长吗,嫌弃她身份……”   二夫人呵斥道:“殊儿,不得无礼。”   容老夫人却道:“无妨,这也是事实。哎,人老了,难免顽固不化。”   众人都笑起来,明朗脸红,当即有点尴尬,只可惜容翡已被容夫人赶去休息和洗漱,她只能独自尴尬着。   “那现在呢?还嫌弃她么?”容殊儿促狭道。   “普天之下,再无能比她与阿翡更相配之人了。”容老夫人倒是坦率,坦然回答,随后朝明朗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他话便不多说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容国公府唯一的孙媳妇,有谁敢说你半个不是,我绝不允许。”   在那晚容翡与她谈过话,剖白心迹后,老夫人便对明朗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只是一直过不去心中最后那道坎。这一回,经过密道之事,便再无犹豫。   老夫人说罢,慢慢从颈项中摘下一只玉坠,“这是当初老爷子送我的,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东西不算贵重,只是一份心意,来,拿着。”   明朗当即一惊,这枚玉坠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实在没想到,老夫人竟将此物这么交给自己,明朗当下手足无措,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其他人都在笑,容姝儿起哄道:“快拿着呀,别不好意思嘛。”容巧儿跟着稚声稚气道:“莫不好意思嘛。”   容夫人笑着点点头,示意明朗接着。   最后明朗只得红着脸道:“多谢老夫人。”   “还叫老夫人?”容老夫人笑眯眯道。   “……祖母。”明朗小声叫了声,脸上火烧般发烫,忽然想到,容夫人等人都在,不会接下来都让她改口吧……   幸而容夫人等没有提出此要求,大抵还是照顾女孩子脸皮薄。   “哎!”容老夫人却如愿以偿,高兴的不得了,“赶紧好起来,等好起来,便给你和阿翡办亲事。”   “……所以,我这是“因祸得福”了?”   当日傍晚,众人陆续离开后,明朗端详那碧绿剔透的玉坠,半晌,忽有所感,这般感叹道。   本应醒来后的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伤口疼痛,心有余悸等等,被这么一弄,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画面,简直可说是喜气洋洋……昨日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后便随之烟消云散,不曾留下任何阴影。   而关于那件事的最终结果,没人告诉明朗,明朗也没有去问。容家没事,已说明一切。其他的,日后自然慢慢会知道。   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带给明朗最大的影响,除了肩上的伤痛,竟是容老夫人的态度转变。   她当初那样做时,可完全没想过。这算是意外之喜罢。   明朗想了想,不由道:“好像还蛮划算的呢。”   语音一落,便见容翡目光扫来,那目光中没有责备,却含着警告之意。   明朗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醒来后不久,容翡便被容夫人强行赶走,明朗方知,她昏睡之时,容翡一直守在床前,不眠不休,足足三日。容夫人好说歹说,以别吓着明朗,方劝他勉强换下了那身血衣,之后便再谁也劝不动。   “母亲你们都去歇着吧。我无事,陪着她,心里有数,不必担心。”容翡面色仍旧冷静,只目光须臾不离明朗半寸。   所有人拿他无法,只好随他去。   明朗想起容姝儿最后一个走时,与她说的话。   “我们被接回来时,那些人已全部……当时你已被兄长抱进房里,我从未见过兄长那副模样,仿佛要将世间所有人都杀尽方解心头之恨一般……”   “后来守着你时,也好可怕,好吓人。实不相瞒,那时候我们都好担心,我,我总有一种感觉,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不再醒来,兄长他,他不定就跟了你去了……”   明朗听后久久不能语,无法想想他当时的模样,但想必那段时间里,他所承之煎熬,一定十分沉重难受。   明朗抬眼凝望容翡,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袍,吃过些东西,又睡过几个时辰,精神恢复了许多,不复她初醒时的激动,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唯眼中仍残留些许红血丝。   苦守几日,终于候的明朗醒来,而实际上两人还未怎么好好说上几句话。   而明朗这一句,着实有点戳心。   明朗忙道:“我说错了,对不起。”   容翡扬扬眉,没说话。   明朗这时候冷静下来,心里便有些忐忑。想起她所为,不知他会怎样想,表扬她做的好,还是骂她不听话胆子太大以身犯险?明朗觉得后者居多,大概又要受训了。然而容翡却什么也没有说,既未赞她夸她,亦未骂她怪她。   仿佛只要她醒来,便什么都无关紧要。   仿佛来日方长,一切都在心里。   当然,也有可能是等日后再算账。   “喝点水?”   容翡倒来一杯茶,温度适宜后,递给明朗。   明朗伤的是左肩,右手倒无妨碍,她低头喝茶,容翡便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如果我真的死掉了,他会跟我一道而去,共赴黄泉吗?明朗忍不住想起容姝儿的话。   明朗年轻轻轻,平日里无忧无虑,与容翡蜜里调油似的,何曾会想这种事。但人天性都是浪漫的,以身殉情什么的,仿佛只是传奇故事里,戏台话本里才有的事,听起来便觉荡气回肠,深情无比。   他会吗?   貌似不会。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明朗心中翻来覆去的瞎想,忍不住好奇,宝石般的黑眼珠转来转去。   “要说什么,直说。”容翡开口道。   明朗笑了,这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她便说了。   说完,便等着容翡的回答。   容翡却对这个问题好似并不意外,神情淡淡的,接过明朗手中茶杯放到一旁,替她掖好被角,方开口,却是反问,“你希望我这般做吗?”   明朗认真想了想,倘若容翡真的随她而去,浪漫倒是浪漫,只是……明朗摇摇头,轻声道:“你还有家人,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希望你能继续活着,好好活下去。嗯,心里记得我,偶尔想起我就好。”   已是夜里,灯火闪烁,照在两人的眉眼上,宁静而温暖。   容翡微微颔首,说:“你说的对。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上有祖母,下有幼妹,朝中政事亦还需一些时间。如果你现在死了,抱歉,我恐怕没办法追随你而去。待日后祖母远驾,妹妹们出嫁,朝局稍稳后,我再去找你。”   明朗一震,呆呆看着容翡。   容翡抬手,摸了摸明朗的脸颊,微微一笑:“这么吃惊做什么。自己说过的话忘了?”   我们一起走下去。生死相随。那是明朗在事发之前,对容翡说过的话,那时说这些时,明朗并未深想到多远,亦未真正体会它们背后的意义。   容翡唇畔带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喝水吃饭般的平常事,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若真先去了,便在奈何桥上等一等我,放心,不会等太久。”   明朗怔怔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此时方真正理解了容殊儿说那几日看着容翡时害怕和担心的感觉。谁也不知容翡在那几日里守着昏睡的她,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一刻,明朗忽有所觉。   明朗鼻尖发酸,眼眶微湿,却笑起来。   她拉过容翡的手掌,紧紧扣住,道:“好。那便这么约好了。”又道:“不过我们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今后,还要长长久久,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第101章 . 一零一 一零一   明朗之伤, 虽不在要害,大夫叮嘱还是尽量静养,于是乎, 明朗这些日子便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终日躺在床上, 或坐在房中。   而在这期间,容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容国公回来了。   这些年里, 容国公常年驻守边疆, 抵御外敌, 甚少回京。上一次回来,也是匆匆来匆匆去,只停留短短几日。明朗只囫囵与容国公打了个照面。   “这次会待多久?我什么时候去拜见比较合适呢?”   明朗还在问绿水和嬷嬷, 容国公却先一步着人来告知,稍后来小容园看她。   明朗大惊,忙收拾好,迎接容国公。   容国公身形高大挺拔,神情肃穆威严, 不苟言笑, 一身武将气质,上次回来时眉宇间充满思虑, 神情略微憔悴, 此次却显得轻松许多。容夫人站在他一侧, 笑意吟吟,登时更无形间为他增添几分亲和。   明朗施礼, 略有些紧张。   上回相见,两人不过主人与客人,这次却已经完全变了身份。   “起来吧。坐。”   容国公带兵打仗, 发号施令惯了,说话间言简意赅,不多废话,对着明朗却是温和的。   “阿翡信中说起过你。这次多亏有你。这把匕首送你,你保管好。”   容国公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明朗。   这也算是见面礼了,却是一把匕首,明朗颇有点哭笑不得,而拿到手后,观那匕首,却知定然十分宝贵。   匕首不过普通尺寸,剑鞘与剑柄却镶满华美宝石,刀锋犀利,刀身上镂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事后明朗从容翡处得知那图案的意义,登时惊了。   “家徽。容家的家徽,开国圣祖皇帝御赐,容家世代相传。佩戴此刀,可自由出入皇宫,行于天下,便是当朝皇帝见到它,也要礼让三分。”   “啊!这,这也太贵重了吧。”明朗顿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捧着它不敢动。这未来公公也太大方了,不声不响,竟将这么个宝贝就这么给了她。   她可以收吗?   “给你了,便收着。”容翡漫不经心道:“反正早晚都是你的。”   ……好吧,明朗颤巍巍而小心翼翼的收好。   容国公见过明朗,将东西送出,便未再多留,很快离开。朝中发生此番大事,虽已镇压,却还有诸多后事需要处理。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顺王余党的清算。   一是威德将军余部,二是朝中参与政变的内臣。容国公奉旨前去押解威德将军回京,容翡则在朝中忙碌。   此次政变,给圣上带来巨大冲击,也或许他心中早有决定,事后没多久,便立赵鸿之为太子,并宣布明年春天将正式禅位。   这是朝中最为动荡之时,却也是即将真正安定之时。   明朗慢慢的也知道了一些消息。   譬如明家。   赵蕤之当然没有兑现所谓“一旦事败,绝不牵连出明府”之承诺,他也无法兑现。东窗事发,明府在劫难逃,赵鸿之到底还是放过了明家一命,但死罪能逃活罪难免,忠祥伯明远山被褫夺爵位,府邸被封,明家上下贬为庶民,暂关狱中,来年流放西北,永生不得回京。   明朗听到这些时心中十分平静,只不知明夫人和明雪皇后梦碎,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至于顺王赵蕤之,亦被圣上饶了一命,剥夺封号,终身软禁。   “你知道么,其实父皇原本是将二皇兄软禁在他顺王府中,结果我们的容大人上书一本,你猜他说了些什么?”   狩猎之日,赵飞飞遵照吩咐,乖乖待在皇宫内,以免节外生枝。这几日待一切稳定,方又跑来找明朗,带来宫中“秘事”。   明朗摇摇头,猜不出。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反正,之后我二皇兄就被移到城外南风崖那里去了。”   明朗啊了一声。   南风崖乃有名的崇山峻岭,早几朝时,为防外敌进犯,曾在那处修筑工妨,亦建有几处宫殿,后被废弃,几乎无人踏足,如今那里,便成一座荒山,孤山鸟飞绝。   赵蕤之府中家眷尽数留下,唯他一人被关到南风崖废弃冷宫中,无召不可出。   “这便有点狠了,以二皇兄那性子,孤零零被关在那荒山野岭中,估摸不过几年,便会疯掉。”   到底是兄妹,赵飞飞叹了口气。   “狠什么?先不说谋朝篡位本就是死罪,也不说成王败寇,倘若顺王没想着赶尽杀绝,又伤了小朗,我兄长又岂会这般咄咄逼人。”容殊儿不满的反驳。   赵飞飞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末了,道:“总之,不论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容大人。惹不起惹不起。”   明朗一笑,朝中之事,容翡要怎样做,一定自有他的道理。   有人叩门,绿水掀帘而进,身后跟着容老夫人院中的侍从。只见几人抬着一支碧红如血的珊瑚。   明朗一看,忙站起来。   天,这是又送东西来了。   这些养伤的日子,明朗不能出去,这房中却是来人来物源源不绝。容夫人等不时遣人来看,吃食药材堆了满屋,最夸张还是容老夫人,日日送东西过来,金银珠宝,古董古玩,有些是她珍藏的,有些则是外头看见好,便买的。   这老太太,不喜欢与喜欢,全然两个态度,不喜欢时倒还算温和,不给人难看,但喜欢时却恨不得掏心窝子的好。   明朗有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收着就行。”容翡仍是那句话:“不收反而伤人心。”   明朗只好统统收下,心道,以后定要加倍好好孝敬这祖母。   已是冬日,上安的冬天总是十分寒冷,明朗窝在房中养伤,名正言顺的吃了睡睡了吃。   与她一起的,自然还有容殊儿与赵飞飞。   明朗不能亲自下厨,便口述,让绿水写单子,让厨房每日变着花样的做些又有营养又好吃的东西,再加上容夫人等送来的点心甜点之类的,每日几乎都吃吃吃个不停。   结果待明朗伤口痊愈时,赵飞飞与容殊儿崩溃了。   “天啊,我们怎么这么胖了?”   “为什么就我们胖了,你一点没变!”   赵飞飞与容殊儿齐齐发出绝望的叫喊,对明朗怒目而视。   明朗很是窘然,也觉得自己实在太不仗义了,明明吃的比她们两个其实还多,结果除了精神变好,脸颊稍稍圆润些许,仍旧腰肢纤细,身体轻盈。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吃了,这样下去,陆青锋那家伙,更要瞧不上我了!”赵飞飞掐着腰上的肉,一脸悔恨。   “对哦,你跟陆大哥进展如何了?”明朗早便想问,终于逮到合适时机。   “不如何,”赵飞飞不复之前说道陆青锋就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模样,仿佛已被磨出了耐性,反倒悠哉悠哉,稳打稳扎的感觉:“对了,前几日容国公见过他,考较了一番,对他很满意,意欲让他入国公军下。”   “那岂不是很好?”明朗高兴道。   先前容翡便正有此意,如今陆青锋得容国公亲自考量和认可,再好不过。虽然待在侍卫营也挺好,日后也有许多晋升之机,但战场上的磨练则不可同日而语,也更容易建功立业。   “好是好,不过如此一来,陆青锋便得离开,去往边疆,谁知道何时回来。”容舒儿道。   啊对,明朗也想到这个问题。   “这倒无妨。早晚会回来,而且我也可以去找他。问题在于,”赵飞飞神情严肃,“在他走之前,得彻底搞定他,让他成为我的人。”   明朗与容姝儿面面相觑,有种不好预感。   “我打算,买点药。”   “啥药?”明朗颤声问道。   “一夜春风,七郎君什么的。”   明朗虽然不懂,但这名字一听就不大正经,当即扶额。   赵飞飞却十分认真,“将他绑了,一次喂一盒……”   “疯了疯了你疯了。”   “使不得使不得。”   明朗与容姝儿两人慌忙阻止,这事可不能乱来,名节先不说,就怕赵飞飞竹篮打水,到头来得不偿失,后悔莫及。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听到没?”两人拼命劝赵飞飞,拉住她的狂野之魂。   “你们不懂,对付他这种人,就要这样。看他还装不装正经,死不承认。”赵飞飞道。   明朗听出点什么,但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两人好说歹说,总算让赵飞飞保证不会冲动。   “别净说我,你呢,”赵飞飞一点容姝儿:“这么久了,也该告诉我们,你的那位是谁了吧?”   她们几个,都有了意中人,现在唯一不清不楚的只有容姝儿了,她口风甚紧,一点都未透露,着实让人抓心挠肺。   明朗好几次都差点问她了。   容姝儿静了静,欲言又止,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   这语气,这神态……这次换明朗与赵飞飞面面相觑了:“怎么了?难道他也是根木头,不解风情?”赵飞飞道。   容姝儿却摇摇头。   那便是两情相悦了。   既如此,为何容姝儿又会闷闷不乐?   明朗小心猜测:“你们吵架了?”   “……算是吧。他……”容姝儿看了一眼赵飞飞,一咬唇,撒气般道:“我也不知怎么说,总之烦的很,跟他还不一定呢。等日后我想清楚再说吧。”   见她着实在苦闷,明朗与赵飞飞只好不再追问,容姝儿什么都不说,没头没脑的,也不知如何安慰和帮助她,只好作罢,只希冀容姝儿能早点解决烦恼,感情顺遂。   相比较两位姐妹,明朗最近则完完全全掉进了蜜罐中,卧床养伤的时日,当真过足了“小姐”瘾,阖府上下关心不说,简直每日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连喝口水都有人递到唇边。   “……嗯我还是自己来吧。”明朗说。   容翡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扶着明朗肩膀,对明朗的话仿若未闻,杯口微微凑近了些,示意明朗喝。   明朗只好低头,慢慢喝了。   她伤的左肩,右手并不耽误使用,但有一次不小心弄洒茶水,洒的满身都是,更牵扯到伤口后,但凡容翡在,便不再让她自己动手了。   这段时日容翡无比忙碌,但每日都会尽早归来,陪在明朗身侧。   除却当日醒来两人说过那些话后,此后两人没有再谈起此类话题,有些东西,彼此心中铭刻就好。   容翡很会照顾人,明朗平日便知道,这次受伤后,则感触更深。往往明朗一个眼神,或一个小动作,容翡便立刻明白明朗所需,继而满足她的要求。、   但,也不是无底线的纵容。   “今日已吃喝过一杯,不能再喝。”   明朗眼馋桌上的冰镇酸梅汤,还未开口,便被容翡无情驳回。   “半杯可以么?”明朗企图哀求。   “上次腹泻的还不够?”   “那次是小小的意外,喝的太急,这次不会了,我保证。”明朗马上说。   容翡不为所动。   明朗两根手指捏住容翡的衣袖,小幅度的晃动着:“子磐哥哥……”   容翡垂着眼眸,不看她。   明朗便一直轻轻的晃,荡秋千般,像个耍无赖的小孩儿,容翡半晌回过头来,捏了捏眉心,“只许一口。”   明朗笑起来。   容翡端来杯子,紧盯着明朗,明朗乖乖的只喝一口,嗯,大大的一口,心满意足的吁了口气,开心了。   容翡拿来书册,在床畔凳前坐下。   容翡替明朗提一提被角,手要收回时,被明朗轻轻拉住,容翡双眸仍在书上,手掌转个方向,回握住明朗,两人在被下十指相扣。   两人像平常一样同处一室,相对而食,说说话,看看书,但感觉仿佛跟以前又有些不一样。明朗偶尔会觉得他们像是老夫老妻一般,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而未来还有很长很长。   时光易逝,白驹过隙,转眼间,深冬至,又远去,春来花开,三月里,赵鸿之正式登基称帝。 第102章 . 一零二 一零二   今年春天来的早, 三月初,桃花便盛开,及至新帝登基这一日, 整个上安已繁花似锦,风一吹, 花瓣飞扬,满街飘香。   阳光朗照, 百姓们走在街上, 看着这盛景, 莫不有种欣欣向荣之感。   大雍历经多年内忧外患,如今终于内争结束,外忧虽未除尽, 却已不再成为重大威胁。而今新帝年轻有为,勤勉达理,又有容国公府并一众良臣辅佐,前景可期,所有人都似乎可以看见, 一个新的繁荣太平盛世即将到来。   登基大典过后, 又有四方来贺,百官朝贺, 赵鸿之日日忙的团团转, 祭告宗庙和社稷之后, 便是昭告天下,正逢春日万花节, 赵鸿之索性两事并做一起,于万花节当日,登城楼, 赏百花,普天同庆,与民同欢。   这一日,上安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小巷,百花罗列,姹紫嫣红,犹如花海。花树连着花树,树上又挂花灯,夜晚降临,花灯点亮,金火银树,璀璨华丽,犹如梦境。   “哇!”   花灯点亮那一瞬,明朗忍不住发出赞叹。   彼时她正与容家人一起,还有其他重臣们,陪同天子,站在城楼之上,整个上安之景,尽收眼底。   白日里她已与容殊儿等人在街上玩了大半日,看够满街繁花,然而与白日里比起来,夜间则又是另一幅盛景。   楼下百姓齐齐欢呼,接着便是各式表演,天子赐坐,与臣子们坐在楼上共同观赏。   这一幕与去年前任天子赏月之境颇为相似,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些人已悄然退出舞台,一些新面孔则粉墨登场,拉开新的历史帷幕。   在这其中,容家如一棵常青树,屹立不倒。   容翡坐在赵鸿之身侧,神情淡然,他偶与赵鸿之交谈,与同僚喝酒笑言两句,目光毫不避讳,不时瞥向一侧女眷处。   目之所及,每一回,都指向同一人。   若说去年还只是流传,如今却已人人皆知,这位京城第一公子,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权臣,真的已心有所属了。   明朗趴在栏杆上,看了会城楼下表演,心里有些痒痒,这种盛会,自然亲身参与到其中更有趣,这般坐着,着实有点无聊。   显然赵飞飞与容殊儿也做此想,几人一拍即合,决定找个机会溜到街上去。反正也没有规定说非得待到结束。   事实上,明朗很希望能与容翡一同去逛逛,大雍民风开放,这种日子里,便可见许多男女成双成对走在街上,不见得要做什么,买什么,良辰美景,待在一起,就很好。不过今日显然不行。   就在几人正要起身之际,一内侍忽然过来,对明朗说道:“明姑娘,容大人交待,让您不要乱走,在此处等他。”   明朗:……   内侍说完便走了,也不说等容翡做甚。明朗朝前头望去,容翡正与人说话,如昼灯火里侧颜轮廓分明。   赵飞飞道:“别管他,走吧走吧。”   明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等等吧,或许有事?”   赵飞飞道:“能有什么事儿。走走走,赶紧的。”   明朗想去玩,又不好罔顾容翡的交待,心中天人交战。   赵飞飞一看明朗神色便明白,啧了一声,道:“小朗,不能这样!不能什么都听他的,告诉你,太听话的女子都不会被男人珍惜。”   明朗:……   容姝儿:“你又乱教小朗什么!小朗,你不要听她胡说。”她顿了一顿,有点心虚道:“不过今日兄长应该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去玩自己的吧。等他不晓得要等多久。”   明朗想了又想:“要不,稍稍等一会儿吧。”   她不去,赵飞飞与容姝儿又觉无意思,只好留下来陪她等。原以为要等许久,不过一会儿,容翡却过来了。   今日容翡穿的正式,一身绛紫朝袍,不怒自威,君子如玉,于众人之中穿行而来,如那天上明月,林中清风。   他在明朗面前站定,未落座,明朗仰头,问道:“叫我等你什么事呀?”   容翡道:“起来,跟我走。”   明朗莫名:“去哪儿?”   “带你去玩儿。”   “啊?”明朗惊讶:“现在吗?你,”她望望前头:“你忙完啦?”   “嗯。”容翡唇畔带笑:“去不去?”   自然要去!明朗忙站起来,忽的想起,旁边还有两人呢。赵飞飞与容姝儿已经自觉的起身,“我们也要去。”   容姝儿一手侧挡在嘴边,道:“兄长放心,我们会离的远一点,绝不妨碍你们。”   容翡拿起椅被上明朗的披风,搭在手臂上,另一手虚扶着明朗肩膀,让她往外走,目光清冷,望向容姝儿与赵飞飞:“自己玩去,不要跟着我们。”   赵飞飞:……   容姝儿:……   明朗道:“要不……”   容翡却再次盯了二人一眼:“不准跟。”   说毕不容分说将明朗带走了。   明朗身不由己,只好心中默默对两位姐妹说对不起,日后再好好安抚她们吧。   原以为容翡要带她去街上玩,容翡却带着她,出了城楼,往城墙另一侧走去。   这里要安静许多,但视野仍旧开阔。   走了一段,几乎已无人,容翡伸出手,牵住明朗。   明朗便由他牵着,“这是去哪儿啊?”   “随便走走。”容翡答道:“吵了一天,头疼。等会儿再带你下去玩。”   “没关系的,就在这里也挺好。”明朗道,有点心疼容翡,这些天他早归晚归,比以前更为忙碌,人身在高位,总有些不得已。难得的放松一下,明朗不在意去哪里,两人在一起便很好。   两人牵着手,慢慢沿着城墙往前走。   “我们要把城墙走完吗?”明朗笑问。   “嗯,一直到尽头。愿不愿意?”容翡道。   明朗摇了摇容翡的手,容翡握紧,也摇了一摇。   城墙再长,也总有走完的时候,他们未到那尽头,片刻后,在一角楼处停下。   “冷吗?”   春风吹来,带着点凉意,容翡将带来的披风给明朗系好,复又握住她的手,让她面向城墙外,示意她看。   “哇!”   明朗不由睁大眼睛。   那角楼与城楼主楼斜斜相对,从侧旁延伸出去,站在其上,极目所望,整个城楼,还有城下市街,皆入眼底,却又不同于主楼,此处僻静独立,而远方热闹仍在继续,人群喧嚣,灯火如海,天际一弯细月,明朗望着这人间盛景,有种琼楼玉宇,犹如从天际俯瞰人间一般。   “人间真美啊。”   明朗情不自禁发出感叹,然后笑起来。   她与容翡并肩而站,望着这繁华盛景,只觉胸间荡漾着浓浓的欢欣与满足。   “等会还会放烟花是吗?”   “嗯。”   “啊,好期待,肯定很美。”   “小朗。”   “嗯?”   明朗侧头,看向容翡,容翡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有句话,想问问你。”   容翡含着笑,目光温柔而郑重,这么问明朗,明朗的心蓦然加快,这话,这神态,让她想起那晚的流水小桥。   “什,什么?”   “我从前看过一书,讲有些部族中,男女定情,会互赠指环,因为十指连心,佩戴上指环,从此永结同心。”容翡娓娓道来,清隽之音在这夜色中,温柔如水。   明朗心中砰砰只跳,定定看着容翡。   “我做了一个。”容翡变戏法似的,修长指间多了枚碧玉指环,温润剔透,“小朗,此后余生,可否愿陪我度过?”   容翡将指环递到明朗眼前。   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我们之间不是早就明确了吗?为何又来这么一出?明朗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的心跳加快,只觉快要喘不过气。   倘若求亲,自然该向她父母家人前去相求……明朗忽然有些明白,这一幕充满浓浓的仪式感,它像一个界碑,像一枚定心丸,再度以这种方式,给明朗明确的安心与尊重。   容翡手持指环,定定看着明朗。   明朗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明朗吓一跳,不由朝旁看去:“谁?!”   悉悉索索的响动过后,转角处转出来几个身影。   “都说叫你不要推……”赵飞飞一边埋怨一边走出。   “不是我!后面推的!”紧接着容姝儿现身。   明朗:……   让她更崩溃的是,接着容姝儿与赵飞飞之后,陆陆续续又走出来一堆人:赵鸿之,当朝一众大臣,加一众女眷,还有不少宫女侍从。   浩浩荡荡一群人,站了一满满地,所有人都笑意吟吟看着明朗与容翡二人。   虽不知他们来了多久,但很显然,刚刚那一幕,想必全都被看见。   明朗登时满脸通红,窘的不行。   “好巧啊,容卿。”赵鸿之呵呵笑道,当了皇帝依旧不改其作风。   巧什么?!明朗一看赵飞飞那心虚模样便知,定是她搞的鬼,一定是不满被容翡“劫走”明朗,便撺掇皇帝前来尾随,赵鸿之本就是个不羁的,又累了这一天早不耐,听说有热闹,当下便领着一朝臣子,浩浩荡荡,偷偷摸摸来偷窥。本只想吓吓他们,谁知却撞见了这最意外而精彩的一幕。   明朗简直抬不起头来,面颊烧的发烫。   容翡则面无表情,淡淡看着众人。   众人平日里对容翡自然不敢得罪,见了这模样,莫不心中发怵,此刻却一个二个的仿佛有所依仗,全然不惧,大家互看一眼,心有灵犀,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答应他。”   接着所有人便陆续的,一起哄叫起来:“答应他,答应他。”   赵飞飞与容殊儿更首当其冲,喊的最响亮。连赵鸿之都参与其中,一身龙袍,十分起劲,笑眯眯道:“答应他答应他!朕给你们赐婚!”   明朗:……   明朗又羞又急,恨不得躲起来,人悄悄往后退,想要躲至容翡身后去。   容翡却忽然笑起来,朝后微微一让,仍与明朗面对面。   他两指捏着那指环,再度缓缓递到明朗面前。   “世人为证,明月为证。”容翡温声。   明朗怔怔望着容翡,灯火与明月仿佛俱在他眼中,那其中漾满的情愫与温柔,让人沉沦无法抵挡。   明朗心中柔软的无以复加,忽然不再羞赫。   “世人为证,明月为证,”明朗轻声而清晰道:“今生今世,我愿与你共度,无论疾苦与悲欢。”   容翡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明朗眉眼间,深深凝视。   明朗伸手去取那指环,容翡却握住她手腕,直接将其戴在她指上。白皙纤长手指与碧色指环相映成辉,煞是好看。   “我没有准备……”明朗想起他说的男女互换指环,只能等明日去做一个了。   容翡却从袖中取出来另一枚:“做了一对。”他拿着那指环,却扬扬眉,看看明朗,余光里又看看众人,唇间带着点好笑,略有迟疑,最后决定自己戴上。   明朗却疑惑道:“不是要互相戴吗?我给你戴。”   这时她反倒不害羞了,从他手中拿过那枚男式指环,学着他的样子,郑重的为他套上。   “好了。”   明朗抬头,冲容翡一笑。   两人戴着指环的手轻轻相握,一时没有松开。   “好!”   围观群众顿时鼓掌,大声叫好。   “朕明日就赐婚!此乃朕登基第一大喜事!”赵鸿之笑道。   “恭喜恭喜!”   “恭喜容大人,恭喜明姑娘!”   明朗当真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要看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还不走……就在这时,忽的一声巨响,天空中骤然炸开一道烟花。   到烟花燃放时刻了。   随着第一道烟花炸开,接二连三,伴随着咻咻的声音,天空中亦百花盛放,五彩缤纷。   城下人群欢呼,城墙之上众人亦发出惊叹之声,纷纷望向夜空。   明朗与容翡亦抬头,注目天空。五彩的光芒照在二人面上,眼中,明明灭灭,犹如闪烁的星辰。   “好漂亮……唔。”   话音堵在口|舌下,容翡拉起明朗的披风,挡住二人,他微微倾身,在那漫天烟花与欢呼声中,迅速吻上明朗柔软唇瓣。   如蜻蜓点水,如惊涛骇浪。 第103章 . 一零三 一零三   “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谓不近女色,只是未到遇见时。”   “想不到容大人也会谈情说爱。”   “他不是会,是太会了。”   “啧啧啧, 有了容大人这对比,以后上安的年轻人求娶意中人可得更费功夫啰。还好本人已娶妻哈哈哈。”   这夜, 男人们这般说道。   “互赠指环,永结同心, 呜呜呜, 天啊, 容大人太浪漫了吧。”   “刚刚看见那一幕,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为什么我不是明姑娘?!啊啊啊。”   “我家老爷当年就送给我一首他自己写的破诗……”   “我家什么都没送!以后我的女儿绝不能如此草率!”   这一夜,女人们这般说。   无论如何, 这一意义非凡的一日过去了,赵鸿之金口玉言,第二日果真下了诏书,一为奖赏明朗之功,封明朗为明月郡主, 二赐婚明朗与容翡, 择日完婚。   先前曾有质疑明朗身为明府之女,是否参与顺王政变之中, 亦有部分不忿, 觉其身份终究不配容翡, 这两道诏书彻底粉碎所有流言与质疑,令其闭嘴。   京城第一公子“铁树开花”, 又有人亲眼见证过其两人定情一幕,登时变成一道佳话,宰相大人与他的冲喜小娘子这类的话本故事, 一时流传开来。   而男女定情,互赠指环,也一时风靡整个上安。   明朗听的又好笑又不好意思,一段时间内简直不敢出门。容翡则颇为淡定,毫无影响,毕竟,无人敢当着他面调侃。   容府上下则对这件事喜闻乐见。上回在城楼,因老夫人倦了,其他人便陪同老夫人先一步告退,导致错过了容翡求亲那一幕,老夫人肠子都快悔青,连连责怪自己不该贪杯。因而婚事绝对不能马虎,早点办起来,定要从头看到尾,好好乐呵乐呵。   府中开始为婚事忙碌。   明朗自然也是高兴的,然则心中却有一事。   “我想回扁州一趟,去看看祖母。”明朗对容翡说道,“向她报个喜,让她也高兴高兴。”   明朗始终记得那个梦,梦中祖母说,带他回去让她看看。   之前太忙顾不上,如今容翡终于稍稍松闲,应该可以脱开身。   容翡没有任何犹豫:“我本也有此意,原本打算成亲过后再陪你回去。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先去拜见的。”   容翡很快便告了假,明朗赶紧收拾回乡的东西,又是好一番忙碌。   临走的头天晚上,赵飞飞与容姝儿来到小容园,不多久,赵鸿之竟然也突然而至,仍是从后门进入,未惊动其他人。   明朗忙领着院中众人行礼,赵鸿之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手中仍是熟悉的折扇,摆摆手:“不必多礼,在这里只有赵鸿之,没有皇帝,仍然跟从前一样吧,也给我一个喘气之地——做皇帝可憋死了。”   众人都笑起来,于是仍旧称呼他为三爷或赵公子。   明朗以为他也像以前那样,来蹭所谓的践行饭,谁知却给了明朗一个天大的意外。准确的说,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大意外。   “阿翡,今日来,是有件事想与你说。”一番说笑后,赵鸿之忽然正色道。   容翡扬眉,明显的微有疑惑,他们君臣二人,无论公私,几无所瞒,赵鸿之如此郑重,倒很久没有过了。   “何事?”容翡道。   赵鸿之这时看了容姝儿一眼,明朗等人不明所以,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容姝儿,容姝儿一手蓦然抓紧衣裙,面现紧张,不自觉叫了声:“鸿哥哥。”   赵鸿之朝容翡道:“关于我和姝儿的事。”   房中忽然一片寂静。   容翡双眸眯起,显然也出乎意料。赵鸿之道:“阿翡,借一步说话。”   容翡顿了顿,站起来,两人便一同离了侧院,前往小容园书房。容姝儿紧张的起身,追到门口,叫道:“鸿哥哥。”   赵鸿之回头,对她一笑:“无事,等着我。”   待人走后,房中安静如斯,一时无人说话,容姝儿呆呆坐着,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便见明朗与赵飞飞正齐齐瞪眼看着她。   容姝儿微微红了脸,又叹了口气:“是的,我与……鸿哥哥,就是这样。”   明朗与赵飞飞也曾私下偶尔猜测过容姝儿心仪之人究竟是谁,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赵鸿之。这比当初赵飞飞与陆青锋的事更叫人吃惊,毕竟他们二人尚有迹可循。   容姝儿与赵鸿之则全无痕迹,就连容翡,也毫无察觉。   明朗抚额,这两位姐妹,当真一个比一个能给人惊喜,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事已至此,也无甚好瞒,容姝儿道:“我也不知究竟何时动了心,好像不知不觉便……若要说,大概便是那次马场中,兄长忙着救你,其他人大部分都冲向飞飞,鸿哥哥一人,毫不犹豫扑向我……”   又是马场。   那马场或许该换个名字,明朗心道,那些马儿当初惹了祸,据说还被鞭笞了一顿,如今看来,真是错怪它们了,理应该赏才是。   情缘二字,当真妙不可言,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所以说,你以后要成为我皇嫂了吗?”赵飞飞指指容姝儿,又指指自己。   明朗不禁失笑,这两人最爱斗嘴,结果兜兜转转,却要成为一家人了。   容姝儿却一声叹息。   明朗:“怎么了?”   前些日子开始,容姝儿便仿佛有心事,在烦恼,明朗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点:“你担心家中不同意吗?”   毕竟赵鸿之是皇帝,不同于普通人,容家如今权势已然滔天,容姝儿若进宫,以她身份,不是入主中宫做皇后,最不济也是贵妃,如此一来,容家之势将攀之顶峰,无人能及。   树大招风,盛极必衰,容家一直谨慎严正,进退有度,方能数次消除当朝君上忌惮与危机,屹立至今。如今赵鸿之上位,虽暂无此顾虑,但多年以后呢?明朗听闻容国公,也即未来的公公,这次回来,将不再返回边疆领军,将军之职意欲辞去,虽非全释兵权,却是在慢慢放权。   若从这方面考虑,或许,容国公并不会赞同容姝儿嫁入皇宫。   却听容姝儿道:“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烦人是,”容姝儿欲言又止,面现忧伤与纠结之色。   明朗见她好似十分为难,便道:“若不方便说,便别说了。”   毕竟赵鸿之是皇上,有些事不能为外人道。   容姝儿摇摇头:“对你们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她看看明朗与赵飞飞,“我好羡慕你们两个,不管怎样,彼此都只有唯一。”   明朗与赵飞飞对视一眼,顷刻间都明白了。   赵飞飞难得的有点打结:“这个……你也算从小就认识三皇兄,他家中侧妃妾室,这都是在你之前的事,你也都知道的,这个,也怪不得三皇兄,毕竟,这也非他能决定之事。你既然跟三皇兄两情相悦,又,又何必计较这些事。”   容姝儿轻轻道:“若是以前,或许高高兴兴我便嫁了,管他从前或以后有多少女人,多少后宫。”   说完这句,容姝儿低头一笑,那笑容里含着一抹哀伤。   明朗看着那笑容,明白了她后面未说尽的话语:正因为两情相悦,动了真心,才会在意,才会难过。   赵鸿之作为皇帝,后宫必定不会少,明朗试着想想容翡若有了别的女子,哪怕只有一个,也觉受不了。无论何时,如果可以,又有哪个女子愿意与人同侍一夫,而非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明朗与赵飞飞两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容姝儿,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了皇帝。   过了许久后,赵鸿之重新来到侧院,他马上要回皇宫,做了皇帝到底不比以前,不能在外再逗留太长时间。明朗看他神情,也看不出什么结果,赵鸿之只说要走,问赵飞飞回不回,赵飞飞摆摆手,赵鸿之便点点头,而后望向容姝儿。   容姝儿过了片刻,终是起身,送赵鸿之出去。   明朗想了想,让赵飞飞先一人待会儿,便出门,去找容翡。   容翡仍在书房,知道她会过来,叫人换过茶水,正煮茶等着她。   明朗观容翡神色,这件事想必对容翡也有一定冲击性,只不知两人谈的如何。按理这种事应与父母长辈谈,但作为容姝儿兄长以及赵鸿之挚友,先与他相商,也合情合理。   “他怎么说呀?”明朗开口问道。   容翡答道:“他想娶姝儿,做皇后。”   这倒在意料中,以容姝儿的身份,做皇后无可厚非,明朗点点头,关心后面:“那你怎么说?”   她知道容翡向来不希望家中女眷被卷进政治漩涡当中,但如今局势和以前不一样,情况也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容翡道:“我告诉他,能决定这件事的,一是双亲,二是姝儿自己。他们同意,我便没有异议。”   明朗抿抿唇,有点担心:“夫人和老爷会同意吗?他们会不会考虑到……嗯,朝政之类的,不让姝儿进宫?”   容翡眼尾微挑,带了点笑:“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明朗对朝堂之事其实还是懵懵懂懂的,只是经过储位之争,也算参与其中,耳濡目染的,稍稍比以前略懂了些。而这事涉及到容姝儿的幸福与人生,便不免想的稍多一点。   “会吗?”明朗问道。   容翡倒了杯茶,示意明朗喝,不要着急,“以父亲母亲的性子,更多会以姝儿自己的意愿为主。”   明朗松了一口气,事实上,容家虽处于权利漩涡中心,有时也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出些违背意愿之事,但容家人不会用利用家人,尤其女眷去换取利益,更多时候,会优先遵从当事人本人的意愿,去选择,去决定。   至于容姝儿……   “姝儿她……”   容翡颔首,显然也明白容姝儿的心思,接着道:“他承诺,一旦姝儿入宫,此后后宫再无采选。”   明朗惊讶,“真的?”   赵鸿之如今身侧不过三四人,已经进门的没有办法,而后宫再不采选,便意味着再无其他女人。赵鸿之能为容姝儿做到这一步,让人意外。   “可信吗?”明朗问道。   “这便要看姝儿信不信了。”容翡这般答道。   “那你信吗?”   当晚,赵飞飞向容姝儿问出这话。容姝儿送走赵鸿之,仍回到小容园,爬到明朗床上,三人像以前一样同床而眠,秉烛夜谈。显然一路上赵鸿之已将与容翡所谈内容告知容姝儿。   容姝儿趴在枕上,比之前更为纠结,眼中一会儿闪现甜蜜,一会儿却又充满怅然。   “三皇兄这个人呢,品性上乘,还是可信的。”赵飞飞道。   明朗点头,也觉得赵鸿之可信。但是这种事,不管最终如何,容姝儿要过的是她自己心中那道坎。   “我不知道 ……”容姝儿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烦恼道:“好烦哦,不想想这事了,小朗,我跟你们一起去扁州吧,散散心。”   “啊?”   赵飞飞一听,马上道,“那我也去,不然一个人留在京中无聊死了。”   “你不管陆大哥了?”   “他马上就要出发去边疆了。”说道这里,赵飞飞倒想起来:“小朗,缓一日出发如何,我明天还得去见他一面。”   明朗万万没想到,最后事态竟会发展到另一个方向,就很突然的,扁州二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不行。不带。”   对于忽然加入进来的不速之客,容翡面色冷峻,拒绝的非常直接。   “她们说,那个,不会跟我们同辆马车,会离我们远远的,不会打扰我们。”明朗弱弱道。   容翡不为所动。   “她们也没怎么出过远门,也蛮可怜的,正好有这个机会,便带上她们吧。”那两人自己不敢来跟容翡说,便让明朗出马,明朗心中也不太有底,计划忽然被改变,一般人多少都有点不喜欢的吧,明朗轻扯容翡衣袖,仰脸看着容翡:“我保证,我只跟你玩儿,不跟她们玩儿。”   容翡是个非常不好说服的对象,明朗却已摸出他的脉门——但凡她一哭,他多半没辙,如今又多了一项撒娇。   容翡抬起手臂,扯开衣袖,转向一侧。   明朗跟着转过去,脑袋凑到容翡眼前,明亮美目忽闪忽闪。   容翡再转,明朗便又吧嗒吧嗒跟过去。   “别这样啦……就答应啦。”   “子磐哥哥……”   明朗拉着容翡腰间的玉带,跟着容翡转来转去,像只小狗般,倘若身后有尾巴,只怕也竖起摇动个不停了。   最终,容翡无奈抚额,嘴角翘起来。   明朗登时也笑起来,笑颜如花,欢呼道:“你答应啦。”   “你很希望他们一起?”   明朗想了想,答道:“我们很快都要嫁人,即便还能再见面,但像这样一起远行游玩的机会却不一定再有。”   容姝儿做了皇后,一国之母,自然不可能再肆意外出。赵飞飞则还不知将来归宿在何处,若去了他乡,恐连见面都难。这么一说,这次倒真是个难得的机会。   “我和子磐哥哥以后日日在一起,随时可以二人出游,倒不差这一回的,对吧。”   容翡捏了捏眉心,面无表情,最终点了头。   于是乎,明朗与容翡一辆车,容姝儿与赵飞飞一辆车,绿水青山嬷嬷等侍从一辆车,外加一车行李物件,另有常德并几个侍卫小厮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在春光明媚的春日里,驶往扁州。 第104章 . 一零四 【完结章】   出发的这日是个好天气, 暖阳和煦,万里无云。   车队沿着主街道缓缓行驶,路过皇城宫墙, 一分岔口,赵鸿之一身便服, 骑在高头大马上,遥遥望着马车得得得走近。   马车停下。   赵鸿之牵着缰绳, 驱马到车旁, 笑道:“来送送你们。不必下车。”   众人便坐在车中, 掀起车帘,笑吟吟看他,要出去玩, 大家心情都十分好,喜形于色。   “哎,羡煞我了,真想什么都不管了,策马与你们同去遨游四方。”赵鸿之慨叹道。   众人都笑起来。   赵鸿之做皇帝已有模有样, 但私底下仍旧是从前脾性, 洒脱随意,爽朗不羁, 时常抱怨做皇帝好辛苦。   容翡让明朗仍坐着, 自己下得马车, 微微扬眉。   “何时回来?”赵鸿之问道。   容翡答:“尽快。”。   “阿翡,我再提醒你一次, 你乃告假,而非辞官,可别玩的忘乎所以, 迟迟不归!”赵鸿之正色道。   “圣上多虑了。”容翡捏了捏眉心,自从赵鸿之登基后,不知为何,总是时时警觉,生怕他随时撂挑子不干了。   “那就好。”赵鸿之笑道:“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容翡拱拱手。   赵鸿之言毕未走,目光看向后面车辆,赵飞飞本坐在窗边,十分识趣,将身子一缩,往后躲开,现出旁边容殊儿面孔。   赵鸿之一扯缰绳,几步到那窗前,容殊儿抬眼,望向他。   赵鸿之昨晚方从赵飞飞那里得知容殊儿也要出行之事,今日一早,便匆匆出宫,候在这路口。   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鸿之微微一笑,目光柔和,温声道:“路上小心。好好玩。”   告别赵鸿之,马蹄声声,驶过长街,出城门,上了官道。   “啊,好漂亮。”   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勃发,明朗掀开车帘,只见城外天高云阔,道旁绿树成荫,花木繁盛,野生野长的植物与容府和城中花圃静心打理的不一样,肆意自然,更具野趣灵动之味。   树影斑驳,映在平坦的道路上,春风拂面,带来阵阵花香。   明朗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   “别摔了。”   容翡在旁,一手虚扶,小心护着明朗,以免车马颠簸,不小心摔倒。   “此行要至少半个月,慢慢看。”   上次进京,也是同一条路,明朗尚在病中,整日昏昏沉沉的,正值严寒冬日,一路上都在车中昏睡,偶尔向外看一眼,唯有漫天飞雪与寒冷。   这次方领略到各地风情地貌。   “驾!”   到得人烟稀少处,明朗时而下车,跟侍卫们换了马,与赵飞飞和容殊儿骑马纵驰一阵,她们都已学会了骑马,阳光朗照下,衣衫飞扬,路边一应事物急速掠过,疾风拂面,说不出的肆意畅快。   骑马骑累了,便又换车或步行,悠哉前行。   赵飞飞直到今日早上临出发前才姗姗来迟,面上蒙着块面巾。   她解释:“行走江湖嘛,必备装束。”   然而到了吃饭之时,却谎言不攻自破。什么必备装束,原来嘴角破了皮。   明朗奇道:“怎么弄的?”   仔细打量那伤,在下嘴唇上,一道明显的红色伤痕,摔的吗,还是磕碰的,怎会那么巧。   容殊儿盯着赵飞飞唇瓣,忽的脸色一变:“你昨晚该不会……”   “什么什么?”明朗忙问。   “你用那个药了?”容殊儿问道。   明朗刹那想起那什么七次郎,联想到赵飞飞昨晚一夜未归,顿时也失色,“你,你不会真的……”   赵飞飞摆摆手,彼时三人在春风里低声说着悄悄话,容翡与侍卫们骑马远远辍在后头。   “想什么呢。没有的事。”赵飞飞道:“我不过咬了他一口。”   明朗与容姝儿对视,开始咀嚼这咬一口的真正含意。   “我要他不管去哪儿,一辈子都记得我。”赵飞飞叼着根狗尾巴草,不小心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那你怎么会受伤?”明朗疑惑。   容姝儿也一时未反应过来,“对啊,不是你咬他吗?”   赵飞飞哈哈哈笑起来,脸上难得染上一抹红晕:“两头猪!”   明朗与容姝儿面面相觑,有点傻眼,半晌终于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这还用说嘛!这个赵飞飞,实在实在……太不像公主了!   赵飞飞则笑的开心,鄙夷而得意的瞧着二人:“你们两个,还没跟人……那个过吧,啧啧,小可怜。”   容姝儿怒了:“滚!你,你,你不知廉耻!小朗,走,别理她,别被她带坏了!”   容姝儿拉着明朗便走,发誓再不理赵飞飞,明朗微红着脸,不敢吭声,想,我早就那个过啦。现在还一直那个呢。刚刚在马车里还那个过呢。   多数时候,明朗还是与容翡同乘一车,马车内空间十分宽敞,可坐可卧,还放着案几,茶壶等一些简单生活器具,但比起房屋,自然还是显得逼仄,起初就二人这么终日对坐,明朗还稍稍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隔的太近,一举一动,全都一清二楚。不过短短半日,却十分自然的转换,变得自然,没有丝毫不自在。   这尚是容翡第一次彻底放下公务,什么也不做,真正闲下来。   他随意依在软垫上,灿若黄金般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他身上,肩上,以及如玉般的面容上。身材修长,一身家常月白锦袍,褪去了官场中的威严与煞气,被太阳晒的暖洋洋,眉眼间散发着些许漫不经心,仿若一位世家贵公子出门踏青。   明朗很喜欢这个样子的他,当然,京城里的那个他,她也喜欢,什么样的她都喜欢,不过现在这个模样,别有一番味道。   无事时两人便看书喝茶,看着看着,明朗便想趴靠着。自然而然的便靠着容翡的腿,或者背,抑或枕着他的腿。   第一次他亲过来的时候,明朗吓了一跳。   就很突然的,她枕在他腿上,他忽然低头,毫无预兆的碰了她一下。   明朗手中的书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容翡扬眉轻笑,捡起来,盖住她通红的脸颊。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再后来,仿佛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明朗发现,原来这个是会上瘾的。即便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但那轻柔的碰触中,俱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情意。   而慢慢的,蜻蜓点水仿佛已不够,渐渐变的深入,或许这种事亦是熟能生巧的,   容翡每每亲吻过后,都十分坦然自若,哪怕马上下车与人交谈,也面无异色,仍一派从容淡定,明朗却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心情,恢复镇定。   因而赵飞飞说起那事时,她心虚的不敢做声,生怕露馅儿。   车队朝着既定的方向,徐徐推进。   他们有时住城中客栈,有时借宿村民农家,有时则干脆就宿在马车中。一路上过平原,丘陵,山峦,河流……神州大地如同一副画卷,徐徐展开,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感叹万物之神奇。   路边绿油油的农田里,耕牛与农民在耕作,听见马车声响,便抬头张望一眼。   玩耍的小孩追着华丽大车和骏马奔跑,明朗有时便会撒些糖果下去,引起阵阵欢呼。   偶尔明朗会在田野树荫下做饭,附近的小孩闻香而来,远远看着他们的锅灶流口水。   不久后,又被在旷野中练剑过招的容翡与侍卫们吸引目光。   容翡袍角飞扬,修长身躯在风中肆意翻转,如苍鹰展翅,剑花翻飞,看的小孩们眼花缭乱,鼓掌叫好。   “想学?”   容翡利落收剑,问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瞪大眼睛,忙不迭点头。   容翡便折了根树枝,递给男孩,摆开架势,教他几招。其他男孩子跃跃欲试,常德便领着另外几个侍卫加入进来,教他们比划。   “我们也要学。”女孩儿们不乐意了。   容翡道:“姑娘家宜读书。”   便找了块空地,拿来书和笔,铺在石头上,教她们认字。   明朗原以为孩童们会怕容翡,谁知却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容翡虽看着清冷,不苟言笑,仿佛十分严厉,然而却很有耐心,一遍一遍,不胜其烦。   再则,他身上有股自然而然的气质,即便只是野外,席天慕地,就着块石头当书桌,然而身姿笔挺,肩沉如渊,便仿若高坐庙堂之上。孩童们不知他身份,却不由自主为这种读书人自带的清贵之气而折服。   最重要是,也不知他用了何方法,无论习武还是教书,总能轻而易举便让人领会。   短短时间,便能习个一招两式,认得三四字,谁不欢喜?孩童们团团将容翡围住,待他离开时,竟依依不舍,追出老远,喊:“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   明朗惊异的打量容翡。   “怎么?”   明朗摇摇头,笑着道:“没什么。”   容翡却知她何意,微微一笑:“以后不做官了,倒可以做个教书先生。”   明朗对他做不做官并不在意,他为国兢兢业业这么些年,累了想歇歇,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应该的,而无论在朝在野,容家之地位之影响俱无人能撼动,就只怕赵鸿之不愿放人。   容翡却若有所思,这一路行来,心胸开阔,所见所历,给他打开了另外一个思路,略略沉吟,道:“你曾说想云游天下,撰录各地美食,如此倒正好,到得一地,你考察当地食物,我来开办书院,相得益彰。”   好主意!   明朗双眼放光,这样一来,她的计划说不定还真能实现。   “这两年暂且不行,待朝事再顺些,再详做打算。”容翡又道。   明朗却已经很开心了,她有种预感,这一突如其来的设想,有朝一日,定能成真。余生很长,慢慢来。   容翡忽又望着明朗笑。   这回换明朗不明所以:“笑什么?”   容翡摇摇头,笑而不语。明朗心痒痒的不行,哪能就这么放过,追着他不停问到底在笑什么。   容翡便撩开后窗帘,望着那些孩子们的身影,“忽然觉得,小孩子挺可爱。”   “是啊,很可爱。”明朗怀疑的看容翡,就笑这个?   “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容翡似随口问道。   “都喜欢。”明朗说:“男孩儿有男孩儿的好,女孩儿也有女……”   明朗终于有所领悟,蓦然住口。   容翡点点头,笑道:“好,知道了。”   明朗:……你知道什么了啊知道……明朗面色红似天边落霞。   大半个月后,终于达到目的地,扁州。   此次完全属于私事出行,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直到一行人浩荡进入扁州,回到明朗祖母老宅,当地太守大小官员才得知消息,匆匆赶来。   容翡拨出时间见过他们,简单的寒暄后,表明来意,婉拒和谢过太守等人好意,嘱咐一切随意,不用接待,不要声张,亦不要打扰。太守一行人便又只得离去。   赵飞飞的身份自然没有公布,否则太守等人这些天更夜不能寐不得安宁。   明朗回到老宅,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扁州这些年有了许多变化,许多曾经熟悉的地方已显陌生,但祖宅依旧保持着原样,它曾经历一次盗贼入室洗劫,太守多少顾忌其主人身份,派人处理过,素日由一名老仆守着,另有邻居和祖母产业下的伙计们偶尔过来照看一下。   关于祖母的产业,自有容翡安排人去处理,无须明朗操心。   安嬷嬷本也要回来,奈何年纪大了,经不得长途颠簸,只得留在上安,明朗能回去便是最大的慰藉,替她看看故地,回去讲给她听听,也一样。   绿水带人清扫收拾时,明朗便带着容翡四下观看,拾起往日时光。   “这是祖母最喜欢的榻,我从小就在上面爬来爬去。”   明朗来到正屋,厅中旧榻仍在,就连上头的小案几都还在。明朗缓缓抚摸案几,似看见从前祖母坐在榻上,案上小炉煮着茶水,雾气氤氲。   小时候她最爱躺在这里,扒着祖母,害怕又期待的听她讲各种鬼怪传说。   “哇,这棵树也还在,更高了。”   绕过天井,来到屋后,明朗指着一棵大榕树给容翡看。   “四岁还是五岁时,我上树掏了一窝鸟蛋,烤着吃了,结果被祖母骂了一顿。”   容翡仰望树顶,榕树年岁甚高,树干粗壮,枝繁叶茂。   祖母怒骂犹在耳边,四岁的小明朗被骂了,眼泪汪汪,不服气:“只是几颗蛋而已,为何不能吃。别家小孩儿都吃。”   “别家小孩儿吃屎,你也吃屎么?”祖母道:“若是乱世,饥不果腹,倒便罢了,眼下衣食无忧,又何苦去吃它们,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万物有灵,懂吗?”   小明朗不懂。   祖母不再骂,也不再多言,只让小明朗站在树下等着。   黄昏之时,大鸟归巢,发现鸟蛋被偷,登时焦急的叫起来,接着便飞出去,在枝叶间,附近地面,天空盘旋,不断发出鸣叫。   叫到后面,叫声凄厉而哀恸,充满绝望,像条鞭子,抽打在小明朗心上。   小明朗哇的哭了。   “这里原来有几阶石梯,我便是在此处跌倒,受了伤。”   明朗指着屋后连接正院的一个地方,道,“后来祖母便叫人把它们铲掉,填平了。”   明朗静静凝视那一处,目光充满淡淡忧伤与温暖,这是她与祖母告别的开始,此后再未重走过这里,直到今日。   容翡摸摸明朗的头,静静听着。   “真是小朗……小……明姑娘,你回来啦。”   院门外,明朗遇见一张熟悉面孔。   “二狗哥?”明朗惊喜道。   时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熟识的邻居友人,嫁的嫁,走的走,老的老,还有些已不在了。明朗回宅路上,还不曾碰见熟人。   眼前的男子,敦厚壮实,皮肤黝黑,一笑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明朗顿时认出他来,正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邻家哥哥。   小时总叫他二狗哥,如今长大,再这么叫有些不妥,想起他姓鲁,明朗便改口道:“鲁大哥,是我,我回来了。”   鲁二狗摸摸后脑勺,呵呵的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常过来看呢。”   容翡不动声色打量鲁二狗。   院中尚未收拾好,不便请人入内,明朗便与鲁二狗站在树下聊天,故人相见,彼此都很开心。   容翡面色淡然站在一旁。   “这位是?”鲁二狗问道。   “啊,忘记介绍了,”明朗笑道,微有点脸红,道:“他姓容,名翡,”明朗顿了顿,笑道:“是我未来夫君。”   这么说时,明朗心中忽然生出种奇特感觉。她与容翡之间水到渠成,明府从未真正关心过,而直到此刻,在故乡,向亲朋好友这么介绍容翡时,顿有种回娘家,昭示关系,尘埃落定之感。   容翡向明朗投来一瞥,唇角微弯。   先前太守等人来访,已惊动旁人,虽未确定容翡身份,但见容翡周身气度,便知非富即贵,鲁二狗略有点拘束,行了个礼,那模样看着却很为明朗高兴,朝明朗与容翡笑道,日后可要讨杯喜酒喝。   容翡回礼,客气道声自然。   鲁二狗憨厚笑道:“我也成亲了,孩儿已经两岁,改日带他来看你。”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相约日后再叙,鲁二狗方告辞离开。   “你知道吗,小时候他是这片的孩子王,我们都爱跟他玩,他好厉害,我爬树打架都是他教的,打架稳赢之诀窍我至今都还记得呢。”   明朗目送鲁二狗远去,想起幼时趣事,待他走远,便开心的对容翡说道。   容翡淡淡道:“教什么不好,教女孩子爬树打架。”   明朗笑道:“小时候嘛,懂什么,就觉得他厉害,爱跟他玩。”   容翡:“哦。”   明朗沉浸在有幼时回忆中,慨叹道:“想不到他居然已成家,还有了小孩。”   容翡:“唔。”   明朗想起一事,笑道:“你知道吗?从前祖母还开玩笑,说长大后,将我……”   容翡站定,朝明朗看来,平静嗓音中透着凉意:“将你什么?”   嗯?   明朗终于感觉到了,抬眸望向容翡,左看右看,嗯?啊?咦?哈?蓦然噗嗤一笑。   “不会吧,子磐哥哥,你该不会……”   容翡转开目光。   明朗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想不到容翡竟然会在意鲁二狗,她歪着头,晃到容翡眼前,左歪右动的,一脸好笑的表情。   容翡捏了捏眉心。   “还闹。”   明朗哈哈笑起来,四周无人,便拽住容翡衣袖,软言细语道:“别生气呀,他都有小孩儿啦。”   容翡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微微扬眉,什么也没说,明朗却从那微微一扬中听懂了潜台词:幸好他识趣早早成家立业。   明朗又忍不住笑了,灿烂春日里,被珍视被在意的甜蜜从眉眼间流泻而出,如桃花绽放,无比烂漫迷人。   容翡凝视着眼前的如花笑颜,唇角慢慢勾起来,心中那一点不舒服烟消云散,心尖柔软而温暖。   “以后跟他见面可以,但须我在。”最后他说道。   “遵命,容大人。”明朗笑的不行。   当日庭院收拾妥当,明朗等人各自住下。   翌日,明朗与容翡上山,前去扫墓。   “祖母,小朗回来看您了。”   当年祖母下葬后,明朗便匆匆离开,这尚是初次来看祖母。墓地周遭打理的尚好,坟前青石板缝隙里冒出些野草,开出一簇簇的小花。   明朗将野草拔去,手指抚摸冰冷的墓碑。   这些年她偶尔会梦见祖母,祖母音容笑貌一如从前,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会悲痛,然则如今跪在墓前,眼泪掉下来,却只是思念的泪水。   她心中平和,宁静,充满温暖,曾经经历的那些黑暗与苦难,那些悲痛难过,伤痛委屈,早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迹可寻。   这大概是祖母最想看到的。   明朗微笑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祖母只要看到她如今的眼神与笑容,便都知道了,便会放心了。   “祖母,这是容翡。我带他来看您了。”   容翡先净过手,肃整衣容,而后到墓前双膝跪地,脊背挺直,上香,行礼,神情肃穆而郑重。   “容国公府嫡长子,容翡,拜见祖母大人。”   四周青柏苍翠,树木如云,偶有鸟雀展翅飞过,容翡清隽的声音不卑不亢,从容谦恭,先自报家门,接着将家中人口与如今情境大致叙述,神态恭敬认真。   “……翡与小朗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欲结秦晋之好。”   “翡在此立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定予小朗一世荣华,护她一生周全,此生此世翡唯她一人,永无二心。恳请祖母应允。”   容翡伏地,认认真真磕头。   明朗侧首看容翡,林中一片寂静。   忽然凭空刮起一阵风,似扑面而来,从明朗与容翡身上一掠而过,温柔拂动两人衣衫与鬓发。   “祖母同意了。”明朗喃喃道。   风掠过的一刹那,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与明朗上回受伤昏睡中祖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跟他回去吧。好好的。   明朗霎时红了眼眶。   “祖母……”   容翡握住明朗手心,两人一起伏身,再磕头:“谢祖母。”   祖母是这世上给予明朗最多疼爱与温暖的人,如今可以放心,她虽长眠于此,明朗得到的爱却仍未中断,除她之外,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人,也同她一样,无条件,长长久久,永远的珍爱她。   天高云阔,山峦绵延起伏,苍翠的青松绿树间,五颜六色的花儿漫山遍野,开的烂漫。   明朗与容翡牵着手,荡啊荡的,慢慢往山下走。   斑斓的蝴蝶扇着翅膀飞过来,又飞到花丛中。   阳光将云层染成金色,仿若仙境。明朗与容翡手牵手,走在这温暖春日里,眉眼浸染着眼前的山水天色一般的温柔宁和。   “子磐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吗?”   “不记得了。”   明朗使劲晃了晃容翡的手,睨他一眼。   容翡唇角勾起,怎会不记得,那时明朗入府做他的冲喜娘子,他于昏睡中蓦然醒来,一眼便看见她,当时还将她吓哭了。   “初见我时,有何感想。”容翡问,相比自己,明朗第一次见到他,他尚昏睡不醒。   明朗想起那晚,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掀开床帏,挑灯照在容翡脸上,第一次看到他:“我在想,这人真好看呀。”   明朗嘴角翘起来,那一幕仿若就在昨日。   “你呢,子磐哥哥,你第一次见我,在想什么?”   漂亮的蝴蝶又飞过来了,成双成对追逐着飞过。   容翡想了一想,答道:“我在想,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后来才知,这是我家的小姑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