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皇后》 作者:松下有鹤 作品简评: 办差途中的荀宴,因一袋馒头和身世坎坷的小光头圆圆结下不解之缘,以兄妹之名相伴十余年,阴谋、争斗、平淡、快乐……皆携手共度,早已深怀羁绊,成为彼此不可或缺的亲人。但渐渐的,看着圆圆长大的荀宴,却发现自己起了些别的心思。本文剧情流畅,角色刻画精妙,女主的萌动灵巧与男主“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内心坚守令人动容。 ========== 第1章 下山   苍翠重山中,旭日东升。   淡淡石竹花香透过窗墉飘入房中时,妙光师太剧烈咳了几声,勉强翻过身,双目茫茫望向灰白的墙,叹了口气。   她这病拖了许久也不见好,可见是时日无多了。   庵中比丘尼起初还愿服侍,后来见她迟迟不好,连看都懒得来看。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对此,她并无怒气。   身为出家人,妙光师太于世事无留恋,唯一牵挂的,仅剩最小的弟子——静楠。   思及静楠身世,妙光师太浑浊的双目微垂,流露出怜惜之色。   静楠是她三年前收的俗家弟子,一年前归入佛门受戒。不同于其他弟子,她是由亲生母亲送上山的,离别时泪光涟涟,可见心中不舍。   其中内由不过又是些家宅纷争,妙光师太得知后,长叹一声,收下了静楠。   初至白月庵时,静楠不过一岁大小,才刚开口学话而已。妙光师太亲手养育她三年,看着小徒弟从咿呀学语到懵懂入世,倾注了多少慈爱之心,自是不必说。   如今她命不久矣,总要给小徒弟寻个归处。   继续留在庵中,却是不妥。白月庵无甚香火,清修的比丘尼都受不住,纷纷去投靠了大寺,留下的那几位亦是心术不正,无非是为了继承这座庵庙,和庵中最后那点香火钱。   静楠年幼,常受欺负,若妙光师太离世,她直接被卖了也有可能。   凝眉愁思间,一道小小的身影捧着缺口的大碗慢慢走了进来。   床榻太高,她四处张望,拖了条小凳,站上去后举起碗,声音犹带奶气,“师傅喝粥。”   听这童稚之声,妙光师太先绽了三分笑,对上小徒弟圆滚滚的眼睛,眼角柔和,轻声道:“静楠喝,师傅不喝。”   静楠闻言,看看她,又看看碗,噢了一声,当真乖乖自己捧着碗喝了起来。   一碗清粥,米粒几无,和水相差无几,她却喝得极香,浓密的眼睫上下微微颤动,遮住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腮畔肉呼呼、软嫩嫩。   画面映入妙光师太眼中,叫她又爱又怜。   爹不厚道,娘不可依,让她归家是万万不可,何况……妙光师太抚养静楠这些年,知道这孩子心智怕是有些问题,一根筋,总是转不过弯,还极其容易听旁人的话,骗起来太容易了。   妙光师太特意找大夫来看过,大夫道若非先天不足,就应是在襁褓中受的伤,才会如此。   收下静楠时,妙光师太被告知了一些事,知道静楠襁褓中确实有不好的遭遇,不成想还会有这等后果,只能叹这孩子没投个好胎。   “静楠。”妙光师太思索间定了主意,拍拍徒弟的小脑袋,“师傅交待你一件事,你要仔细听。”   静楠喝了粥,乖乖站在床前,点了点头。   妙光师太指着某处,“把那边的小盒子拿过来。”   静楠放下碗,走到桌子底下取盒子,鼓弄了一阵,回来时已经沾了一鼻子灰,像个小灰猫。   妙光师太笑起来,抬手给她擦去,“小迷糊。”   迷糊小灰猫眨眨眼看着她,一副天真模样。   妙光师太抚了抚她脑袋,温柔凝视片刻,方打开盒子,取出一枚木制小牌和几串铜板。   木牌并不特殊,只是她从前帮助过的一户人家给的信物。那户人家心肠很好,是知恩图报之辈,她想让他们给静楠找个和善人收养。   妙光师太亲手写下一封信,连木牌一起,藏在了静楠里衣的小口袋中。   心知太复杂的话静楠也听不懂,妙光师太尽量简单道:“静楠,你拿着这样东西,到山脚下去找一处人家,再把木牌交给他们,知道吗?”   静楠不大懂,半晌似是明白了,轻轻嗯一声。   妙光师太心叹,将那处人家的所在之处详细说了遍,摸摸静楠帽子下的小光头,“听懂了吗,记住了吗?”   “记住了。”   然而这样回答的小静楠仰眸看她,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妙光师太更舍不得,也不放心,但她这副身子,已经无力再照看小静楠了。   她只能不厌其烦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四五遍,才在最后又教导了静楠两条准则:一、绝对保证自己的安全;二、找到一个像师傅那样对她的人。   安全这个词,妙光师太曾经很认真地教过静楠,告诉她,只要让她觉得坏的人,就是不安全。   三个师姐对静楠就很坏,这点,小静楠还是知道的。   “好了,趁天色还早,现在去吧。”妙光师太担心这孩子以后想她,便忍住眼泪狠下心,“下了山,就不许再回来,不然师傅就会生气,再也不去看你了。”   静楠听了,十分不解,但还是点点头,乖巧应声。   “走吧。”妙光师太别过了头,不想看小徒弟离开的身影。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静楠一步三回头,妙光师太似有所感,背着身斥道:“快走!”   静楠不再停留,迈出了门。   **   正值初夏,昼长夜短,静楠人小腿短脚程慢,但天黑前抵达山脚是没问题的。   她手捧小钵,一路走,一路努力记住师傅交待的话,忽略道旁的花草蝴蝶。   但天性若能抑制,世上便无难事了,何况是个四岁大的孩子。   终于,静楠被两只围绕她不停飞的小蝴蝶吸引,随着它们越走越偏,直走到了另一条下山的小路。   此路下山并无问题,但与妙光师太交待的地点有南北之别,这点,小孩丝毫没有注意到。   她认真地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蝴蝶汲蜜,黄昏时分,才慢慢晃到了街道。   这时候,肚子也饿了,咕噜噜地叫了声。   她目露迷茫,师傅交待去做什么,已经完全忘了。   静楠低头看了看小肚子,循着人声最多的地方走去。   酉时四刻,夕阳余晖犹在,宽阔平整的街道笼了一层金芒,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映得清楚,他们都挤在墙边似乎在看什么,议论纷纷。   静楠不关心那些,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慢慢的,到了一处正在收摊的包子铺,肉香的味道还残留在蒸笼上,扑鼻而来。   她就站在那儿,不动了。   包子铺老板转身的时候险些撞到这么个小不点,还没蒸笼高呢,就踮起脚眼巴巴地瞧着,简直叫他忍不住笑起来。   “小师傅,已经收摊啦,包子馒头都没得了。”老板弯下腰,瞧见她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就心生喜爱,想起怀里还有糖,便掏出一颗来,“只有这个啦。”   他的笑和妙光师太很有几分像,静楠接了过去,很认真道:“谢谢施主。”   这么小小的人,神色很庄重地说出这四个字,却是可爱无比。包子铺老板乐不可支地揉揉她的小帽子,又给了她几颗。   糖很甜,是静楠很少尝到的味道。她站在原地一颗一颗吃完了,才重新迈开腿。   等她围着这条长街打了个转,依旧没有想起自己为何下的山。   围着告示张望的人群愈发拥挤,静楠被迫走到了边缘,等回过身,帽子都被挤掉了。   她摸摸光溜溜的脑袋,有点冷。   小孩生得可爱,又顶着个光头,引来了不少行人注意。   一辆青轮大马车咕噜驶过她身旁,恰时,晚风掀起车帘,令车内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刚巧对准了这个在人群中发呆的小光头。   再细看一眼,他剑眉微皱,探出身去吩咐了下属一句话。   马车忽然停下,一高大男子箭步流星地朝静楠走来,往她钵中丢了一袋馒头,“小师傅,这是我家主人给你的。”   说完也没等静楠反应,又迅速回了马车。   虽然马车的速度不慢,但静楠还是看清了它离开的方向。   她想了想,也迈出小短腿朝那边走去。   …………   明月高悬,白日喧闹的街道,只余寂寂虫鸣。   临原城已陷入沉眠,打更人亦睡意浓浓,心不在焉地穿过巷道敲打更鼓。出城往西五余里,正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地势高低不平,偶有野兽嚎叫响起,于幽暗中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一簇高大的草丛中传出窸窸窣窣声响,不一会儿,幼嫩的手掌伸了出来,慢慢拨开周围草叶,细小的手指很快被割出几道伤口。   手掌的主人晃悠悠站起,从身形看去,是个才四五岁大的孩子,小脸已经沾了不少泥灰。   正是从城中,一路跟到了这里的静楠。   她只沿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如此一直走,竟也被她跟了过来。   漆黑的山林中,火光尤其明显,静楠循着光走,又碰到了那队人。   奉命给了她一袋馒头的男子看见她时,双目瞪圆,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了?”有人奇怪问他。   “这……这是之前公子让我给馒头的那个小师傅。”   男子说罢,对着静楠身后左顾右盼,以为有长者随行,但观察了片刻,发现她竟真是一个人。   如此年幼的小和尚,竟然无人看护……他瞥了眼停在树下的马车,公子已经休息了,不能打搅。   他问道:“小师傅,你难道是跟着我们走过来的?”   静楠点点头,继续说完当时没来得及说的话,“谢谢施主。”   声音嫩生生的,然而神情却又是那样严肃,男子向来五大三粗,这会儿竟也觉得有些可爱,“还有呢?”   还有?   静楠努力思考,接着道:“施主是好人。”   因为是好人,所以要跟着?男子哭笑不得,对她道:“我们不需要小师傅报答,你……”   他犹豫了下,“你今夜在这里跟着宿一晚,明日一早就快去找你家大师傅吧。”   静楠噢一声,却不知听没听懂。   平生头回遇到这种事,男子摇摇头,回到队中对他们解释了番。众人亦觉得稀奇,借着火光暗暗打量了小光头好一会儿,见静楠生得可爱,神态又呆呆的,俱是善意地笑了。   这样小的孩子,他们也狠不下心。   他们交谈中,静楠却又饿了。那一袋馒头在路上就被啃光了,其实根本就没怎么饱,兼之又走了这么多路,小肚子早就空空如也。   但静楠没有去找这群人。   山间小溪潺潺,她走了过去,蹲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里正畅快游着的鱼儿。   溪流与明月交映,令鱼儿通身泛着银色光芒,极是漂亮。   静楠专注凝视很久,终于伸出手在水中拨动了一下,冰冷的溪水刺得她身体打颤,鱼儿也在这惊扰下纷纷四散逃开。   她歪过小脑袋,拿起右手一看,觉得刚刚的感觉很新奇,又很好玩,于是又拍打了会儿水面。   在白月庵里,妙光师太根本不会让她爬树玩水。静楠很乖,从来令行禁止,这会儿无人管教,自然是小孩儿的天性占了上风。   玩得累了,她才往草地上一坐,当做休息。   篝火旁食香浓郁,顺着晚风传来。那群汉子聚在一起做起了晚饭,有烤兔子的,还有摘草煮汤的。   静楠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他们摘草,过了会儿弯下腰,拔了几棵草也开始嚼起来。   她拔的草中正有一味药材,无毒但是很苦,静楠整个脸蛋都被苦成了皱巴巴的,嘴边、手上沾满了青草汁,眼眶湿润,泛出了几点生理性的泪水。   男子起身张望静楠时,她正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听到有人唤她就回过了头,腮帮子鼓鼓的在嚼着什么,嘴角露出了一截草叶,黑亮的大眼边噙着一滴要落未落的泪珠,可怜极了。   对比他们的烤肉和热汤……他顿时觉得难以下咽。   男子生出怜悯之心,向前跨了几步来到她面前,“你…哎,这个不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小光头终于和大家见面了   新文前三章留言发红包,感谢支持,大家踊跃留言哦=3= 第2章 收留   光影昏昏,映照出的脸蛋可怜可爱,眼下那点泪珠,令八尺大汉也柔了心肠。   生怕静楠还要再吃,男子伸手拿走了她的草。   她也乖,一点都没反抗,只是看看他们的汤,再低头看手里的草,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不可以?   男子被她这呆呆的小模样逗笑了,见她似乎是饿了,便拎着人往火堆边走,小光头摸着顺手,又多摸了两把。   他盛了热汤,拔下兔腿,忽然想起清规戒律,便问了嘴,“小师傅,能吃肉吗?”   妙光师太从未交待过静楠不能沾荤腥,她点了点脑袋,成功得到了汤食。   静楠又道了一声谢,才拿东西吃起来。   虽是饿了,她动作依旧很有礼貌,约莫受过教导,不会沾得满嘴油,也不会胡乱啃。只有速度称得上快,一口尚未入腹,就嗷得又咬下了一口,最后撑得两腮鼓鼓,憨态可掬。   这是被她三位师姐锻炼出的,但凡吃得慢些,静楠就很可能要饿肚子。   一群闲着无事的汉子不知不觉间,竟齐齐停了下来,看着小静楠吃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停下来把碗还回去,才叫所有人回了神。   “可算知道母亲为何催着生孙子了。”有人感叹,“如果小娃娃都这么懂事,我愿意生十个。”   其余人笑起来,颇有几分认同的样子。   “说起来,这么个小和尚,孤零零一人跟着我们走了过来,莫不是和他师傅走丢了?”   最初那名男子道:“很有可能,公子让我送馒头的时候,小师傅就是一人站在街头。”   他起了这个怀疑,就问静楠,“小师傅,你师傅呢?”   静楠想了想,回答:“师傅说,再也不能回去了。”   至于为什么不能回,要做什么,通通忘了个干净。   这个答案听在其他人耳中,无疑就是小和尚被遗弃了,顿时纷纷皱眉,彼此对视了眼。   无论什么年头,丢孩子的都大有人在,更别说庙里丢一个小和尚。今上不信佛,寺庙里头不景气,有些小庙无香火供奉,把这种干不了活的小和尚直接丢掉也正常。   他们虽然可怜小和尚,但都有命在身,无法为他做什么,一切只能等公子醒来再定夺。   男子低头,温声问:“小师傅法号是什么啊?”   凑近了看,他发现小和尚双眼大得出奇,水润润的又黑又亮,像一面水镜,无来由就能叫人心软,他听到了两个字——“静楠。”   问是哪两个字,静楠就不清楚了,一副迷茫的样子。   有人笑道:“我看小师傅圆圆脑袋圆圆脸,眼睛又这么圆,干脆叫圆圆好了。”   “圆圆好,特别适合!”   圆圆小师傅的称号被这群汉子们给叫开了,静楠很好说话,听他们说了之后,也认同了这个名字一般,叫一句,就认真应一声。   不管身份是什么,静楠这小乖乖的模样着实叫一群汉子难得生出了老父亲的心思。何况无论是那小光头,还是白白嫩嫩的小脸蛋,手感都特别好。   摸静楠脑袋的人多了,她也不会生气,只绷起小包子脸,很严肃地说:“施主不可以。”   殊不知,如此令这群人笑得更开心了,一时间,增添不少欢乐。   静楠坐在篝火旁,俨然成了中心。   夜风徐徐,将这厢动静传至马车旁。   车内人正阖目养神,闻声暂无反应,半晌,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犹带倦色。   通宵达旦,三日未睡,他刚刚才得了片刻休息。   篝火旁的轻快氛围却是难得,他直起身,目光透过车门缝隙看去。   一群下属围坐,似乎在谈论什么,笑得极是开心。   看了会儿,他推开车门,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双脚落到了草地。   钟九一直抱剑守在车旁,见状问道:“公子被吵醒了?”   刚从马车上下来被称为公子的人点了点头,脸庞棱角分明,双目幽邃,透着冷峻。   钟九一拍自己脑袋,“都怪属下没提醒,叫他们一时忘形了。公子,既然醒了不如先吃些东西,待会儿属下叫他们注意些,让您好好睡一晚。”   公子嗯一声,往火堆走去。   他瞧着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尚未及冠,但身高和这些高大的成年男子已经相差无几。   见他来了,一群人忙让出位置,不敢再喧闹。   钟九追上来,见了人群中的小光头静楠,亦是诧异。   众人面面相觑,推举了一人出声解释,道:“大伙儿看这小师傅可怜,想收留他一晚,明日进城时再把人捎上,顺便帮他打听打听来头。公子觉得……行吗?”   说到后面,语气已经变得小心翼翼,其余人亦是竖起耳朵,仔细听这边动静。   他们这般拘谨,是有原因的。   除却钟九,这群人都不是这位公子身边的亲近人,只是因这次公事被派遣而来,受他驱使。   公子出身清流世家,是御史大夫荀望达前几年接回的小儿子,名宴。听说天资不凡,颇受今上的重视。这次的案子乃陛下亲自委命,给了他权力直接在京台大营挑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荀公子从京台大营挑来的。   跟随荀公子的这段时日,他们也算对其了解了一二。   荀公子尚未及冠,堪称年少,可办起案来丝毫没有少年意气,果决老练,对上那些官场老油条的威逼利诱也丝毫不怯,是查案抄家的一把好手,无怪能得陛下赏识。   不过,荀公子人虽冷了些,但平日对待他们并不严苛,只要守规矩服从命令,便不会有差错。   城里那袋馒头是荀公子亲自吩咐的,不正说明了,他并不是不近人情么。   荀宴听了下属的话,目光转向了坐在火堆旁的小静楠。   起初静楠也在看他,但他们交谈的话都听不懂,小孩儿容易走神,此时已经转移了视线,正认真看蚂蚁搬运肉屑,偶尔有一只小蚂蚁脱离了队伍,便伸出手去帮它挪回位置。   四五岁的孩子,在一群大汉的映衬下,身影小得可怜。   收回目光,荀宴一点头,慢慢喝了汤,道:“稍后,让他去马车睡。”   下属惊讶,忙道:“这怎么行,不用不用,属下待会儿……”   “无事。”   劝阻的话被打断,下属想起,荀公子口出令随,并不是喜欢同人商量的性子,便道:“那属下替这小师傅谢过公子了。”   马车宽大,睡两个成人都绰绰有余,何况静楠才四岁多,是个小不点,占不了多少位置。   下属对静楠解释一番,让她待会儿跟着荀宴去睡,静楠也应声。   荀宴吃饱后,她就听话地跟在了他身后。   二人步伐相差大,荀宴一步,她就得两三步。好在他走得慢,静楠小跑着,勉强跟上了。   只是上马车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因着人小腿短,静楠把双手扒上车架后,却怎么都蹬不上去,憋得脸蛋通红,也只是把整个上半身趴在了上面,小短腿依然在空中徒劳地晃荡,竟都不知道求助。   最后蔫蔫地趴着,似乎在思考什么方法。   荀宴在旁沉默地看了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伸出手往那领子上一提,轻松把人拎了上去。   “谢谢施主。”静楠人还没坐稳,先道了声谢。   荀宴没说什么,抬脚上了马车。   静楠有样学样,跟他进了车内,发了会儿呆,然后自发找到角落坐好。   初初饱腹,荀宴并没有睡的打算,拿起书卷未看,出神地想着什么。   他是极其俊朗的相貌,剑眉星目,眉宇间有股锋锐之气,孤冷疏淡。即便手持书卷,也没有丝毫儒雅的书生气。   静楠安静无比,好奇地看了会儿面前人,没几息,就抵抗不住睡意,闭目躺了过去。   再片刻,又成功舒展四肢,睡得四仰八叉起来,鼓鼓的小肚皮随着衣衫一起一伏,颇有节奏。   荀宴闻声扫去,小孩睡相酣甜,似做了什么美梦,小嘴微动,情态可爱,   他眉头微动,抬手帮她盖上薄被,不一会儿,自己亦是困乏,闭目。   月色依旧,洒下了淡淡银辉,漏进马车内,添了几分温柔。   翌日清晨,荀宴破天荒得没有早醒,直至明亮的天光照了进来,方有了动静。   眼还没睁,他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摸向了座位下的佩剑,随后才慢慢坐起身,带着初醒的一点惺忪,很快就转化成了清明。   他的面前,小光头正盘腿坐在那儿,双手合十无声念着什么,两腮软肉随之一动一动。   静楠看了过来,有礼貌地向他问好。   荀宴简单颔首,带着她下车洗漱了番,他们就要出发了。   临原城往北,坐落着江南富庶之地——夔州。   两地隔得算不上近,五十里的路程,下午车队才堪堪赶进了城。   夔州城内道路平整,房屋鳞次栉比,街道行人各异,商铺繁多,确是个繁华之地。   静楠趴在车窗边,宛如小土包子进城,一双大眼充满好奇。   荀宴在此地有事要办,需要停留一段时日。借此时机,他吩咐人去打听静楠来由。期间不好将人丢下,便令她一同住在客栈。   静楠很让人省心,给她一件事,她就能乖乖做一整天,从不吵闹要去玩耍。   她生得可爱,又如此乖巧,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也令人感到萌态百出。每次对上她那黑亮纯澈的双眸,当真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   一群汉子只同她相处了短短一日,就俨然真心疼爱起了这小和尚。   一日后,静楠的身世有了消息。   下属随荀宴去屋内禀报,他格外看了几眼静楠,目光满是同情,又有点止不住的愤怒。   “公子,圆圆小师傅的身世查清了,说起来,还和您之前在米县办案时见过的人有干系。”   “嗯?”   米县是荀宴查案之地,他在那里耗费了半月,取得罪证后着人送去了京城。   离开米县之际,他碰巧用地动仪查探出米县将有地龙翻身,当即令县官通知了当地百姓。如今那里的人已经大部分都迁走,短时间不会再回了。   “您还记得那位有名的富商乔敏吗?他就是圆圆小师傅的父亲,小师傅还是他嫡出的女儿。”   “女儿?”荀宴愣了下。   男子也跟着愣怔,挠了挠头,“是啊,小师傅是个小姑娘呢,我们还当她是个小和尚。”   这倒是……   荀宴思及小孩光溜溜的脑袋,乍看上去完全分不出性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和灌溉的小天使,爱你们呀(づ ̄3 ̄)づ   留言依然有红包哦   ————   读者“酽醯醇醴”,灌溉营养液+4   读者“ayaka”,灌溉营养液+1   读者“酽醯醇醴”,灌溉营养液+10   岁岁念i扔了1个地雷   uheryija宜家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难眠   于荀宴而言,小孩无论男女,都无甚区别。   他示意属下继续。   男子接道:“乔敏行商是把好手,可惜在家事上糊涂,宠妾灭妻,当初他靠着老丈人起家,但因老丈人家里败落了,就任由妾侍欺凌主母。圆圆小师傅出生后没几个月,乔家去了个老道士算命,算出小师傅会克血亲,乔敏信了,当场就要摔死女儿,还好被夫人拼命拦住了。可从那以后,乔敏不让女儿待在府里,也不让夫人把人送回娘家,那夫人也是无法,只能把女儿送到了临原城边的白月庵去,偶尔偷偷接济一番。”   荀宴想起了当初乔敏对着自己阿谀奉承的模样,谄媚至极,品性的确不如何。   他最厌恶这等负心薄幸的小人,眉宇间当即有了冷意。   男子还道:“乔敏自以为做得不明显,但其实问起此事,米县无人不知,都道他狠心。那算命的老道士就是他那宠妾找的,他竟也装聋作哑,任人陷害自己亲女儿。”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这白月庵的师太得了重病,就让圆圆小师傅下山来了。”男子露出惭色,“其他原因,暂时还无从知晓。”   但查出的这些消息,已经完全够了,也打消了荀宴把她送回去家人身边的想法。   他道:“另想办法。”   “是。”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圆圆小师傅身世凄惨,是个差点被亲爹摔死的小可怜。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乎。   如此看来,那些被寺庙里捡去养大的孤儿,竟比这个还要好些。   众人小心翼翼的打量,静楠毫无所觉,于她而言,香喷喷的糕点最有吸引力。   膳桌上,她乖乖坐在单独的高椅中,安静无比,只目光不离菜肴,每上一道,视线便跟着转一圈。   众人笑起来。   “小师傅,你当真不能再回师傅身边了?”   静楠回想了下妙光师太的话,依然很肯定地点头,“嗯,不可以回去。”   这倒令人犯难……众人想,总不能又找个庵庙,把人送过去?可小师傅年幼,并非是自己愿意当个尼姑,其母亲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   被美食吸引的静楠,今日依旧没有想起木牌,反倒是汉子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既无法归家,也无法回白月庵,那找个好人家收养了她,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们一合计,对此深以为然。   荀宴得知后,停笔沉思,须臾道:“谨慎挑选一番,家境其次,品性要佳。”   下属们连声应声。   小师傅原本家境就很好,却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可见不是单看富贵与否就行的。   荀宴外出办差,所携兵士有数百之众,但留在身边的只有十余人,每人每日分了时辰值班。   为静楠挑选收养人家之事,便由空值之人去做。   此后五日,荀宴都没有再关心此事。   他奉皇命至米县、夔州查案,米县一事尚算简单,夔州却截然不同。   作为五州通衢、三江交汇,夔州地界之广,物埠之丰,令周围州郡无不歆羡。知州毛九田在这待了十余年,早已扎根深远,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想查他,很不容易。   一时间,荀宴还未找到破绽。   中宵之时,车声笃笃,荀宴夜归了。   幽幽暗空中,一条白练凝于其上,洒下浅淡星光,映出青石板上几道人影。   钟九迎上前,给荀宴汇报今日所得,荀宴侧耳静听,忽然脚步一顿,“你们去休息。”   他补充道:“明日不用早起。”   钟九微怔,同随行之人对视一眼,俯首应是,“那公子也早点歇息。”   “嗯。”   待他们身影离去,荀宴才一踮足,原地一跃上了二楼,再借力二三楼的栏杆,登上客栈屋顶。   他没有看错,屋顶当真有道小小的身影,正呆呆仰望星空,听到动静也不曾回头。   小孩儿出神的模样,几分好笑,几分可爱,瘦小的背影,还透着几分可怜。   荀宴略一思索,唤了声,“圆圆。”   那边有了动静,眼睛转过来,眨了眨,“施主。”   本想教育她的荀宴一顿,觉得这孩子呆得令人不忍斥责,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怎么上来的?”   静楠很诚实地答:“爬。”   爬上来的……忆起当初她上马车的艰难,荀宴料想,这恐怕费了不少力气。   “上来做什么?”   “想师傅。”静楠如此回答的时候,神情依旧懵懂。   她太小了,无法体念思念的惆怅,只是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而已。   师傅说不可以回去了,所以再想她,静楠也不能回去。   荀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奇异般的,竟好似理解了小孩的思绪。   “冷吗?”   小孩诚实答:“冷。”   虽至夏了,夜里依旧带着凉意,她衣衫单薄,小脸蛋冻出了两抹红晕。   可即便冷,她也没有下去的打算,依旧昂着脑袋仰望夜空。   这样小小的执拗,许是她能做出最不乖的事了。   荀宴瞧着,颇像曾见过的鸟儿,那小鸟亦是圆圆的脑袋,两腮天然点着胭脂,傻头傻脑。   他冷冽的眸光在这片刻中,柔和了许多。   荀宴不准备强行把人带走,而是脱下外裳盖在了静楠脑袋上,让她好奇看了过来。   “困了就来睡。”   他留了这么句话,轻松往三楼一跃,回了自己房间。   随后,荀宴唤来小二,令他给屋顶搭上木梯,免得小孩再艰难地爬来爬去。   他们安排了人守夜,再不济,小孩下不来,也会有人帮她。   屋内烛影晃晃,昏暗无比。荀宴思索之下,还是又燃了一盏灯,提笔给京中回信,才准备洗漱。   房内早就备了热水,如今热气依旧,正适合泡一泡,卸去满身疲惫。   他走至屏风后,解下了腰带。   随着衣衫脱落,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身躯慢慢显露出来,并不健硕,但每处都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看着稍显单薄,其实蕴含了极大的力量。   荀宴去京台大营挑人时,每一位都是亲自试过了身手的,而那些人中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他坐进了桶中闭目养神,密密的水汽濡湿了发丝,又覆在额前化作水珠,顺着胸膛滑落。   水珠之下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有深有浅,寻常人很难想象,他这样的年纪,竟受过那么多伤。   温水淌过,和着烛光,令荀宴得了短暂休憩。   他起身披上寝衣后本要上榻,顿了顿,抬脚去了隔壁。   不出所料,小孩已经回房,此时正跪坐凳中,透过窗棂遥望星子。淡光笼在她的小脑袋上,似更亮了些。   荀宴走过去,才发现她手中拿了小串佛珠,正念念有词着什么。   他没有打断,待她结束后才问,“睡不着?”   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   相处的这几日,荀宴也大致了解到这小孩有点呆,一根筋,却也很好哄。   他想了个办法。   带着人走到床榻前,荀宴提她上去,忽然啪嗒一声,从她身上掉下什么。   拾起一看,是块粗糙的小木牌。   “木牌。”静楠突然想起什么,歪了会儿脑袋认真想,道,“师傅给的。”   荀宴挑眉,“嗯?”   这会儿,小孩终于想起妙光师太交待的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把话重复了遍。   听罢,荀宴思索了下那地点,离她下山之处可以说是相当得远。   索性有了凭证,明日再遣人去打听也不迟。   他拿过木牌,再找来荷包,抓了两把糖往里塞,“数清这里面有多少糖,就躺下睡觉。”   这就是他想出的哄小孩睡觉的方法。   果然,静楠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对着糖专心致志数起来,完全没注意他的离开。   荷包很大,糖却很小,荀宴随手一抓,粗略看上去都有二三十颗。   妙光师太曾教过静楠算术,但她目前还只学到了二十以内,并且只会用手指脚趾来数数。   超过十的时候,静楠想了想,脱掉厚厚的小袜子开始数脚趾,等脚趾也数完,就陷入了迷茫,小脸绷了起来,一副疑惑的样子。   她不知道二十以外还有数,自然而然以为自己数错了。   静楠重新数了一遍,依旧不够,再数,不够,还数……   如此反复,静楠呆呆数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依旧固执地睁大眼睛与满荷包的糖作斗争。   至早饭时辰,有人前来唤她,才推门而入,就被她这蔫哒哒的小模样吓了一跳,“小师傅,怎、怎么了……”   静楠指着糖,认真道:“数完了,才可以睡。”   此人:“……”   他又问了几句,问出荀宴对她说的话,才醒悟过来。   本以为圆圆小师傅只是一根筋,没想到,还傻乎乎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冷淡不失温柔的小哥哥~   留言红包继续,么么 第4章 收养   这厢,荀宴并不知他难得哄一次小孩,却叫她彻夜未眠。   他一早就离开了客栈,临别前将木牌交给了下属,令他去查探人家。   这户人家在当地小有名气,查探之人很快有人消息,只并不好。   他们在三个月前就离开临原城了,不知去了何处,归期未知。   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众人想,看来小师傅注定同他们有缘。   为她打听适合收养的人家一事,翌日亦有了眉目。   “一对至今无子的中年夫妇。”属下奉上了纸,上面写了满满一张,口中亦对荀宴禀报,“性子和善,邻里间的名声都很好。两口子都勤快,种了五亩地,还做些上街卖货的小生意,称不上富贵,但养一个圆圆小师傅是绰绰有余的。瞧着不像是重男轻女的人家,属下明确说了是个小姑娘,他们也殷切得很,一直盼着把人带去呢。”   荀宴沉吟,“带上她,申时一同去看看。”   公子也要去?属下惊讶,倒也没保持太久,很快就吩咐人去备马车。   他们还未和静楠说过要找人家收养她的事,到了这种时候,总得和人解释一番。   一群汉子抽了个签,最终抽到了口舌最笨拙的男子。   男子苦恼地挠了挠头,连手带脚地向静楠比划,生怕她听不懂。   静楠的确没明白,满眼茫然。   荀宴见状,亲自出声,三言两语说了清楚。   小孩儿这才似懂非懂,乌黑水亮的眼眨了眨,吐出一个“好”字。   事情就这样定下。   当天申时,荀宴准时回了客栈,带静楠往城外去。   这对夫妇并非夔州城内人,居住在十里外的马家村。   村庄依山傍水,入村后,目之所及处,良田成片,稻花依依。   马家村民风淳朴,村民大都老实,这亦是他们选中这户人家的原因之一。   得了贵人将至的消息,夫妇二人早就守在了村口。   二人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尽量维持着满脸笑容,神态亲和。但看到荀宴朝他们走来时,还是不免露出了拘谨之态。   他们这种小村庄中,几时见过如此贵气又有气势的公子啊。   “不必害怕。”和对着下属的语气相比,荀宴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我此来,是问你们几个问题,也带她来让你们看看。”   说罢,他示意身后的静楠走出来。   几乎是在看到小小的静楠的刹那,夫妇俩人眼中就放出了光芒,溢满喜爱。   夫妇二人多年无子,渴盼至极,前些日子,本已被弟弟说动,要考虑过继侄子,没想到这时候有人寻来,说有个刚从庙里还俗的小姑娘,年纪很小,很乖,问他们是否要收养。   他们当然要,甚至都没问别的就连连点头,如今亲眼看到人,更没有了任何犹豫。   二人反应毫无虚假,荀宴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他随夫妇俩入了屋内,没有问过多的问题,只是闲话家常般问了些关于他们在村子里的生活。   有静楠在场,荀宴又有意收敛气势,渐渐的,夫妇二人对答如流起来,只是视线一直黏在静楠身上不曾离开。而静楠除了最初见到他们时脆生生了说了句“施主好”之外,就一直安静坐在座位上,很是乖巧。   妇人没忍住,去取了盘腌渍的杨梅来,放到静楠面前,“小……小师傅,吃点杨梅吧,很甜的。”   她记住了被交待的话儿,知道小孩还没适应还俗的身份,故这样称呼。   静楠谢过她,取了颗杨梅放进嘴里,她没有吃过这个,只觉得滋味很是奇妙,许久都没有吐出核来,叫妇人急急道:“哎核不能吃,可别吞进去了,快吐出来。”   催促了两声,静楠依依不舍地吐出了核,被妇人用手掌接住。她一点也不嫌弃的模样,反而摸了摸静楠脸蛋,满眼慈爱道:“喜欢就好,还有很多呢,够吃的。”   他们的互动,全被荀宴等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对夫妇的慈爱之心已经溢于言表,对着静楠根本藏不住。   挑选之人的确用了心,这户人家很好。   接下来,荀宴就没有过多地和夫妇交谈,留了时间给静楠与他们相处。   两大一小相处得很不错,静楠乖巧,他们倒也没一味让她顺从,许多事都会问过了静楠的意见,才会带着她去做。   随行而来的人相视几眼,都知道这事应该是成了。   果然,时辰差不多时,荀宴带着静楠告别,直接就对夫妇道需要回去准备些衣物,三日后便将人送来。   二人又惊又喜,差点没跪下谢恩。   出城本就是为了解决静楠的归宿,何况也费了些功夫,如今有个好结果,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但荀宴察觉得出,他的这群属下并没有那么开心,反而很不舍地偷看静楠一眼,又看一眼。   被看的小孩儿毫无所觉,扒在车窗边专心致志地望着外边风景,连在面前飞来飞去的小蝴蝶都能叫她盯许久。   回到客栈吃饭时,更是全身心都贯注在了食物上面,左一口右一口,吃得认真,吃得开心。   “小没良心的。”不知是谁,把这句话小声嘀咕了出来,让荀宴扫过去了一眼。   有人笑他,“圆圆小师傅才多大啊,哪懂这些,是你舍不得人吧,倒怪小孩儿。”   那人微赧,略带了不好意思道:“哎,是有些舍不得嘛,我就不信你们一点都没有。”   有……自然都是有的。在座的汉子们都是二十出头,有些成了婚未有孩子,有些还未成亲,这样乖乖巧巧的小孩儿,相处了这么段时日,如何不会舍不得呢。   “圆圆。”荀宴突然出声,让所有人一顿,望了过去,却见公子夹了块去刺的雪白鱼肉放到静楠碗中,淡道,“多吃些。”   静楠脆脆应声,努力扒饭。   众人似有所悟,纷纷有样学样,也给静楠夹起菜来。   静楠来者不拒,吃的时候又感觉不到饱,等放下筷时,才发现小肚子已经鼓到快看不见脚尖了。   她好奇地拍了拍,肚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静楠许是觉得好玩,又拍了几下,被人一把捉住了手。   荀宴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弹弹那小肚皮,确实鼓得很,便道:“给她要碗消食汤。”   说罢,他牵起小孩儿的手,带她走上楼。   再过三日就要和静楠分开,纵然荀宴表面不曾显现出来,内心亦有起伏。   小孩儿心思简单,还有点傻,和她相处总是格外轻松,甚至无需思考,仅片刻就能入睡,这是他许久都不曾体验过的惬意。   他惯于收敛情绪,此时只是带着静楠回了房,看她喝下了消食汤,没有多说什么。   片刻后,他还是召来下属道:“这几日……安排人给她多置些衣物用具,银钱不用给太多,五两便可。”   在朴素的小村庄中,银子太多并非好事,那对夫妇养得起静楠,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下属本还想多给些银子,听了这么一句才恍然明白过来,“公子放心,属下定会安排好。”   他们这位荀公子,当真是面冷心热之人。   荀宴颔首,仔细交待过后,就将此事全权托给了他们。   他本就是抽时间来处理静楠一事,接下来几日又是忙得不见人影。   三日之期,眨眼便至。   这日清晨,那对夫妇直接进了城,守在客栈前接人。他们这几夜都没睡好,生怕一醒来就发现那是梦,今日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正好荀宴尚未离开,便领着静楠走到马车旁。   夫妇二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见静楠没有抗拒,而是乖巧无比地任他们握住,顿时高兴无比,又连连对荀宴道谢。   他们提前备了一堆吃食和小玩具,瞬间吸引了静楠的心神。小孩儿的天性让她根本无法抗拒这些,虽然因为在庵里学了几年规矩,让她一直绷着小包子脸,但谁都能感觉到,她此刻很开心。   荀宴垂眸看了会儿,理好心绪,“好好照顾即可,带她走吧。”   夫妇俩笑着应了声,俯身抱起了静楠,给她戴上了可爱的兔耳朵帽子。   妇人温柔道:“宝宝,和公子说再见。”   静楠摆弄玩具的手停下,抬头看向荀宴,很有礼貌地说了声,“施主再见。”   还摆了摆手,没有丝毫留恋的模样。   荀宴:“……”   也好。   ***   临原城。   一座空置许久的宅院被人买下,挂上了乔宅的牌匾,里内焕然一新,仆从忙碌。   宅院的西南角,却格外寂静。   小院布局清雅,似是后院女子居所,但极为简朴,唯有一座小小的金身佛像称得上点缀。   青衣的年轻妇人跪在佛像前闭目念着什么,忽然感觉胸口一疼,像是心被什么挖去了一块,抽疼,又空落落的。   “囡囡……”她喃喃出声,忽然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一位老妇急急奔来,“夫人怎么了,好端端流起泪来?”   “柳姨。”她轻声道,“我感觉到囡囡了,这里,好疼。”   她捂着胸口,泪水愈发汹涌,“都道母女连心,囡囡她定是出事了,我才这般难受……”   她揪住胸襟,悔恨交加,“怪我,都怪我把她送去了庵里。早知如此,当初我就是拼了命和离,带她回爹娘那儿也好啊!”   柳姨见她这模样,亦是心中绞痛。姑娘秉性柔弱,自小主子被送走后,更是整日以泪淌面,郁郁成疾。   “小主子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人还在找呢,千万不能乱想。”   年轻妇人闻言,仍是泪流不止。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当初她嫁给乔敏的时候,爹爹仍是米县的县官,那时候乔敏待她多好啊,温柔体贴,唯她是从,借着爹爹的势力,一步步把生意做大。   可惜爹爹生性耿直,不懂变通,得罪上峰后受了整治,直接被摘掉官帽,处处受制。她的兄长四处奔波,一年前也没了消息,至今杳无音信。   从那以后乔敏就变了,整日流连妾侍房中,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连他们的女儿,都差点被他亲手摔死!   她不是没想过和离,可她知道乔敏太多的隐秘之事,又因他曾受父亲大恩,担心和离后会坏了名声,便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还用已经被送到庵中的女儿威胁她。   无法,她只能顺从于他,心底唯一的慰藉,也就是依然在庵中好好活着的女儿了。   米县被预见将有地龙翻身,一家人搬到临原城后,她本来还有些高兴,以为今后可以经常去偷看女儿,没想到一派人去找,就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妙光师太圆寂了,她的女儿也不见了!   她震惊不已,发了疯似的要去寻人,却被乔敏以得了疯症的名义关在了后院,不许她出门半步。   柳姨怎么都劝不住她,便直接大叫一声,“夫人!”   妇人被喊得怔住,愣愣看向她,柳姨方道:“大公子失踪多年,老大人他们如今年事已高,难以找到谋生的活计,仅剩的依靠和寄托,也只有夫人您了。只有夫人您好好的,才能照顾好老大人,才会有人还记着去找小主子,您若是真疯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句句言语振聋发聩,成功把妇人震醒。   她的眼神茫茫然了一阵,再慢慢由混沌转为清明。   许久,她抬首,艰涩道:“你说的不错,我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毫不留恋呢哈哈哈,放心很快就回哒~   尽量不要养肥哟,幼苗需要每天呵护一下=333=   感谢小天使的灌溉,mua   读者“ayaka”,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灯灯笼笼”,灌溉营养液+4   读者“ayaka”,灌溉营养液+2 第5章 被卖   收养静楠的夫妇二人,男子人称马大,妻子是同村人,亦姓马。   夫妇俩性格好,是村子里有名的和善人,也是勤快人。   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即便一直没有子嗣,马大也未想过休妻之事。村子里的人本还为他们没有儿女养老惋惜,如今见夫妇俩收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整日笑呵呵,便也替他们开心。   唯一不大高兴的,约莫只有马大的亲弟弟马二一家。   不同于哥哥的子嗣艰难,马二媳妇生孩子就像下饺子,轻轻松松,如今已经有了四子两女。   孩子多,夫妇俩又比不得马大勤劳,日子过得自然不如人。虽说马大经常也会接济弟弟,但光景到底不同,马二早就惦记上了哥哥的家产。   前些日子,马二本来都已说服了哥哥,让他过继自己五岁的小儿子养老送终,只等开族谱。   马二想的好,他小儿子都已经记事了,认得亲生爹娘是谁,就算被抱了过去,也知道真正该亲近的是谁。以马大的能力,供养孩子读书科举不在话下,等孩子功成名就了,享福的不就是他了?   万没想到,被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光头给横插了一脚!   马二和他媳妇气得整日整夜睡不着,胸口闷疼,想着用什么办法解决了这小光头才行。   这日,晨风和煦。   马大媳妇正拿着三字经在院子里教静楠识字,她是私塾先生的女儿,跟着学过一段时日,给孩童开蒙不成问题。   静楠以前学过识字,读起来依旧不大顺畅,但她声音软糯,光是听这犹带奶气的童声一本正经地读书,任谁都会有无限耐心。   微风轻抚,院子里的老树簌簌落下了绿叶,和着绵绵悦耳的童音,叫马大媳妇的神色,愈发温柔了。   几句后,听到错处,马大媳妇噙着笑意正要纠正她,大侄儿马光耀走入院落,“大伯娘,我娘在那儿包饺子呢,说是让你一块儿去,晚上咱一起吃饺子。”   马大媳妇笑应了声,“那我带囡囡去。”   “不用了大伯娘,小孩儿在那捣乱可不行,我就在这儿陪她玩吧。”   马大媳妇有些犹豫,但马光耀在他们面前向来憨厚老实,一再催促下,她也就起身了,“宝宝,娘去包饺饺给你吃,乖乖在家里不要走哦。”   “嗯。”   她说了不走,静楠就不会走。马大媳妇深知她听话,叮嘱了马光耀照顾她后,就往马二家走去。   两家离得不近,马光耀盯着她的背影,直到人走得远远的,才回头看向这小不点。   静楠蹲在了地上,捧着脸蛋看一只小虫子在草叶蠕动。   她正是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好奇的时候,就连清晨的露水都能盯许久。   马光耀嗤笑一声,听说这小孩儿呆呆傻傻,看来还真不假。   他随手抓了把静楠的零嘴,边吃边打量道:“倒是长得不错,卖也能卖些银子。”   说着,他走过来一把扯起小孩胳膊,把静楠扯得生疼,但因是认识的人,就任他扯着走了。   直到院子的栅栏前,静楠才停住脚步,“不走。”   “什么?”马光耀低头看她,很凶的神情。   静楠认真道:“不走。”   马光耀才不管这小孩答应了什么,又在坚持什么,她不配合,就直接粗鲁地把人提了起来夹在腰间,任凭她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   他带着静楠进了城,赶集的时辰已过,街道不再喧闹。   马光耀熟练地左拐右穿,最后来到一条特殊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楼层都挂着红色的大灯笼,只是因天色尚早都没有亮起来。   来到其中一间后门,马光耀猛敲道:“红香姐开门,给你送了个好货色。”   他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人打着呵欠拉开门栓,“怎么回事?”   “快让红香姐来,我有好货给她呢!”   马光耀是老熟人,因此听了这话,里面的人虽有些狐疑,但还是让他进门,找来了红香姐。   忙碌一夜,被吵醒的红香睡意正浓,打了个呵欠,冷道:“你小子要敢诓老娘,今儿不扒了你一层皮!”   马光耀嘿嘿地笑,把身后被他打昏的小孩拎出来,“可不敢诓您,瞧瞧,应该值些银子吧。”   “唷——”红香一声惊叫,稀奇地绕着人走了圈,“怎么是个小光头,你从庙里去拐来的?”   “那哪儿能呢。”马光耀凑去,将小孩儿来头简略说了遍,悄声道,“只要您把人藏好了,不叫人发现,少给些银钱也无所谓。”   红香暂时未应,眸光流转,仔细扫了遍静楠。   片刻,她抬手掐起小孩儿下巴仔细看了看,肌肤雪白细嫩,五官精致,骨架也小巧,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光头倒不碍事,反正年岁还小长得出来。   她流露出满意之色,“行,我要了,不过——”   她拉长了语调,似笑非笑道:“银钱不会少你,人也会藏好。但你那儿若是出了差错,有人来寻云香楼的麻烦,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马光耀连连点头,吹着口哨捧着钱袋子,扬长而去。   云香楼内,重归寂静。   红香令人将小孩抱去自己屋内,盯着看了许久,一时倒没想到如何对待这么小的孩子。   思索之下,干脆等人醒了,看过性情再做决定。   她看了看,觉着天色尚早,干脆又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连静楠醒来了,红香也毫无所觉。   红罗帐层层叠叠,浮香幽幽,将没见过世面的小孩,第一眼看得脑袋晕晕。   她站起身,绕着床榻走了一圈,硬是没能钻出床幔,期间撞上墙壁被弹回,啪叽坐了回去。   静楠摸摸撞疼的脑袋,坐在那儿,干脆不动了。   及至午时,楼内渐渐有了声响。   叮叮咚咚的琴音传至红香房中时,她眼皮微动,片刻后,懒懒伸直了腰。   她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小孩儿,这不,一踢脚,就发现碰到了什么。   红香探过头去,刚巧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   “……”   “你好。”静楠率先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她已经被马大夫妇俩教过了,见人不会再叫施主。   红香顿了顿,这种正常的招呼对她来说实在别扭,带着说不清的奇怪,“……你好?”   静楠对她点点头,认真道:“我要下去。”   清嫩的奶音着实可爱,红香嗯一声,下意识撩开床幔,指着地面道:“诺。”   静楠对她道谢,下榻趿鞋,就要往外面走,被红香急忙叫住,“你走哪儿去?”   “回家。”静楠老老实实地回答她,“阿娘在等。”   对上如此澄澈的眼眸,饶是红香做惯了逼良为娼的事,此刻也破天荒脸红了瞬。   同时她意识到,这小女娃怕是心智有问题,这点马光耀竟没和她说过。   气得牙痒痒,她挤出了一丝自认最亲和的笑容,“阿娘把你放我这儿了,让你在这等呢。”   本就是随口糊弄的话,都没指望能哄住人,没想到小孩儿真停了下来,似想了想,“什么时候接?”   红香闭着眼睛瞎糊弄,“很快,很快了啊,先过来。”   大概是她还未展露过恶意,静楠不觉得危险,竟就这样简单地被骗住,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不会有事哒   求留言花花昂 第6章 来客   倏忽之间,静楠在云香楼已待了五日。   对于如何调|教她,红香至今未有章程。   先不说楼里姑娘最小的也有八岁,就静楠这又呆又乖巧的性子,也是前所未有。   如果她会反抗,红香拿得出狠心去教训她,可偏偏说什么她做什么……   恶名在外的红香姐,头次犯了难。   最后想想,索性小孩年纪还小,还未到听得懂的时候,便干脆把人留在了身边,暂时让她做些小活。   五日间,静楠成功在云香楼所有人面前刷了个脸熟。无他,那锃光瓦亮的小光头着实显眼,每日来往的人见到她,都要忍不住多瞧两眼,试图摸一摸那光溜溜的小脑袋。   这情形在红香意料之外,却也无妨碍。   小孩乖巧,只每日都要问她三遍“阿娘何时来接”,用一句“快了,快了啊”就能敷衍过去。   有些客人见静楠可爱,还会额外给银子,令红香看这小孩,是越看越喜爱。   初夏之夜,华灯初上,将夜空映得璀璨无比。   当朝未有宵禁,夔州地处要塞,中有运河,来往流通的商人、旅客极多,由此滋生诸多夜间行业,喧闹无比。   于云香楼而言,入夜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今夜无甚贵客,红香无需招待,便对着偌大的雕花铜镜不紧不慢梳妆,懒懒道:“梳子。”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将梨木梳递了过来,红香接过后顺带瞟了眼小孩,蔻红指甲点了点那白嫩的小脸蛋,“想点胭脂吗?”   胭脂是什么?静楠的眼中,写着这个疑问,令红香轻笑起来,“是可以令人变美的。”   “吃?”   “嗯……倒也可以吃。”   说罢,她指尖挖了些胭脂,伸到小孩面前,本意让她抹着玩儿,却没想凑过来个小脑袋,一口舔了下去。   眼下这盒胭脂,却并非可食的,入口极涩,令小孩顿时皱了脸蛋,“不好吃。”   红香微怔后笑得更开心,“小傻子。”   她也未让静楠出去,只叫她待在外间玩儿,吃些零嘴。   难得悠闲,红香本想休憩一夜,不想两刻钟后,一辆青色马车停在了云香楼前。   小丫头眼尖,连忙凑在红香耳畔说了几字,令红香大惊,匆匆下楼迎人。   马车载了两人,其中之一,正是掌握了整个夔州城命脉的夔州知州——毛九田。   少有人知晓,毛九田为云香楼背后靠山,楼中每年进账,都有五成要进毛九田囊中。   别看他此时一身青袍,温和含笑,似儒雅书生,实则行伍出身,见惯了生死,手段极为狠辣。   夔州城中,无人敢掠其锋芒。   红香几步赶至门前,见毛九田身边,立了一位着赭色深衣的男子,外罩同系禅衣,手持玉扇,眉目间一派风流。   正是荀宴。   二人言笑晏晏,似交情不浅。   红香却不识荀宴,便不敢多言,只将二人往上迎。   毛九田道:“此处颇有意趣,荀小兄很快便知了。”   荀宴闻言一笑,目色微动,起了兴趣,“如此,要向毛知州讨教一番了。”   他此时的身份,乃是奉命来夔州拓展生意的富家公子,年少风流,意气风发,亦有富家公子的任性肆意。   为与毛九田搭上线,荀宴一掷千金,买下了他的一副亲笔字画,才引起毛九田兴趣,得以相交。   云香楼中莺歌燕语,香浪袭人,甫一踏入,便要勾了男人的魂。   荀宴俊朗高大,上楼一路去,已收到了不少美人眼勾。   毛九田打趣他,“看来今夜,荀小兄是走不出这儿了。”   荀宴挑眉,不置可否。   他略带傲气的模样却也未让毛九田生恼,只道少年人嘛,生来富贵,傲些也无妨。   毛九田自己虽是穷苦出生,但对于这些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倒无敌意,相反很乐意交好。   腿边突然撞上一人,荀宴低头一看,是个半大少年,手捧食盘正要送下楼去。   再看,少年骨瘦如柴,鼻青脸肿,浑身竟无一处完好。   他皱了眉,红香收到毛九田示意,立刻含笑解释道:“公子莫误会,这可不是我们楼里欺负的,相反,还是我们给了他一碗饭吃。”   她三言两语,讲了少年身世。   原来,少年本是孤儿,守着父母留下的一栋空房过活,年前被一户至今无子的人家收养了。   起初,那户人家待他不错,衣食无忧,还送去学堂,但等年中那妇人突然有孕后,少年的待遇便急转直下了。   挨饿受冻倒是小事,稍不如意,便要遭一顿毒打。   若非少年有些力气,在云香楼干活还能挣银钱,只怕早已没了活路。   听罢,荀宴及钟九俱是微怔,这个故事……竟无比耳熟。   二人不由自主想起被托付给那对夫妇的静楠,默了一瞬。   “怎么无人管?”   红香摇头,“谁管?无人敢管,也无人适合管呐。他已是那户人家之子,爹娘管教儿子天经地义,便是毛知州,也不好插手。”   毛九田颔首,“的确,百姓家事,我如何好管呢。”   他口中如此道,双目不离荀宴,见他面上露出不虞之色,似为少年不满,不由暗哂。   果然年少,尚且会在意不平之事。   丢去一锭银子,荀宴道:“今夜他不用忙其他,跟着我就行。”   红香自然无有不应,令少年跟着他们去了雅间。   毛九田树敌无数,每逢出行必带四五护卫,此时也不例外。   他令凶神恶煞的护卫守在雅间外,对疑惑的荀宴无奈道:“荀小兄有所不知,身为朝廷命官,我为百姓办事,得罪的人太多了。虽是贱命一条,但好歹身负职责,总要注意些。”   荀宴点头,表示理解。   随二人而来的少年,忙前忙后,帮着传菜。   荀宴观他身形虽瘦弱不堪,但行事很有条理,面对他们,亦丝毫不怯,是个可造之材。   另一厢,红香犹豫几许,扫了数次吃糖的静楠,终是叹出一口气,对小丫鬟道:“让她去雅间为客人倒酒。”   毛九田既是云香楼幕后靠山,她自然清楚其癖好。   他贪色贪财,最好女童。每隔一段时日,云香楼都要往他府中送一位女童去,今夜却不知到底是何意思。   红香想,吩咐人去倒个酒,再看那位的打算。 第7章 赎回   香风融融,灯影缭绕。   雅间内,毛九田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谈正事,一味敬酒。   荀宴沉得住气,奈何酒量不佳,几杯葡萄酿下肚,已然是目色发沉,现了短处。   毛九田笑得慈眉善目,“荀小兄这酒量,可不像生意场上的人。”   手持酒盏,荀宴漫不经心转了转,道:“能如毛知州这般让我敬酒之人,也没几个。”   奉承了毛九田,亦解释了缘由。叫他哈哈一笑,将酒量一事带过。   恰时,一道小小的身影奉了酒壶入门,举着杯盏朝几人走来,“客人喝酒。”   声音稚气清嫩。   毛九田双眸微亮,正待好生看看小孩,钟九已是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即便换了衣裳又长了些肉,他如何认不出这是圆圆小师傅。   她怎么在这里?荀宴的脑中,同样闪过疑惑。   毛九田看向了二人,扬眉道:“怎么,荀小兄认识?”   “认识。”   荀宴并未遮掩此事,寥寥几句,便将遇见静楠,为她寻得收养人家的经历道出。   他道:“那对夫妇老实宽厚,实在不像这种人,我这随从才如此吃惊。”   的确太巧了。   毛九田诧异之余,在二人面上来回逡巡了会儿,半晌道:“荀小兄尚且年少,殊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目露遗憾,既是相识,以这荀小儿的性情,会如何做简直无需细思。   当即,毛九田也不再打量小孩,别过眼去,继续饮酒。   荀宴招手让静楠过来,小孩儿也果真乖乖来了,又道:“喝酒。”   “不喝酒。”荀宴拍了拍她,“坐下。”   静楠便在他身旁落座。   她的面前,立刻摆上了碗筷,添了热水。荀宴望去,正是在房中一隅静候的少年。   他倒十分聪明。   荀宴抬眸扫了他一眼,少年似无所觉,又寻来孩童喜爱的吃食,俨然将静楠也当作了客人。   荀宴未置一词,转头对云香楼中人道:“既然碰见了,我自要将人带走。让主事之人来,需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他早清楚毛九田的身份,这句话,也是说给身边人听的。   闻言,楼中人当即去请红香。   毛九田在旁看着,忽生一念,命人给红香偷偷传了话。   红香闻言却是疑惑,大人这到底是想给人带走,还是不给带走?   她放慢了脚步,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言语。   等的时辰久了,钟九目露不耐,起身就要出门寻人,脚步一顿,红香现身在众人眼前。   “听说客人要赎我楼中的姑娘。”红香笑语盈盈,柔声道,“但这小静楠可还是未经调|教的,当前也不准备让她服侍人,如此怕是不合规矩。”   她对着荀宴开口,但荀宴并不理会她,以目示意钟九。   “规矩?”钟九冷哼,“在你们这里,难道规矩还能比毛知州大?”   毛九田呵呵两声,并不偏帮,“我虽有幸当了一方父母官,掌些权,却也不好做强买强卖之事。不过,荀小兄是我毛某之友,若能行个方便,红香姑娘也要多多体谅。”   说罢,亲口将静楠与这二人的关系复述了遍。   红香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会有这等巧合,而后意识到,马光耀给她揽了个麻烦。   好在,今日是毛知州陪同而来。   “方便倒有,只是……”   云香楼中,女人要对付男人,无非那么几招。眼下既非恩客,红香自是作委屈状,连连诉苦。   她将如何买进静楠,待小孩的好,云香楼营生之艰……舌绽莲花道了个遍,最后垂泪,婉婉道:“非我黑了心肠,要祸害这么一个小姑娘,实则是世道不易,如静楠这般的、比她还要苦的姑娘大有人在。人活于世,谁又真能勘破一个死字呢?入了我这楼中,好歹还能混口饭吃,日后尚可等待机缘。平素我待她们,也着实不薄,只吃穿……”   钟九耳畔嗡嗡地响,不愿再听这女人念经,直截了当地塞去一张百两银票,“拿去!不就是银子的事,也值当你说这么多!”   红香以帕掩目,悄悄看向毛九田,见他悠悠喝了口茶,便知不该接。   她未伸手,将方才的话翻来倒去重说了遍,又看向静楠,“静楠,你想走么?阿娘可是说了在此处等的。”   小孩懵懂地看她,像在思考什么,忽然,雅间响起座椅移动的声音。   荀宴站了起来。   他几步走至红香身前,冷峻的神色竟令见惯风雨的红香,一时心跳也快了不少。   非她胆小,只这眼神,和毛知州杀人时相比,也相差无几了。   荀宴取出一叠银票,粗略看去,竟有千两之多。   红香心跳再次加快,却非吓的,而是因银子而心动。   毛九田往这边看了一眼。   “够不够?”荀宴淡问道。   “够了,够了。”红香喜笑颜开,伸手就要去接银票,却见面前人手掌一张——   十余张银票洋洋洒洒飘落,包间众人目光投注于此,看着它们砸落在红香头顶,再缓缓落地。   “滚。”从她的上方,传来低沉的、极其轻蔑的斥声。   红香面上登时涌出屈辱般的红晕,低头弯腰,将银票张张拾起。   实则心中笑盈盈地想:什么屈辱不屈辱的,这么多银子面前,弯腰捡个银票算什么。   她经营云香楼多年,这等小事,根本算不上羞辱。   这位公子到底是年轻。   看此时情状,红香大致明白为何毛九田要特意让她做这一场戏了。   她再度陪了个笑脸,道静楠重回自由身,而后款款离开。   雅间安静了片刻,毛九田适时出声,对荀宴的豪气和义气大肆夸赞了番。   荀宴勾了勾唇,重回座位,“小事而已。”   雅间氛围渐渐重回热闹。   余下的时辰,荀宴便令少年照顾静楠,他与毛九田杯盏交错,连饮数盏。   十余美人侍奉众人左右,娇声笑语,美人香气,比佳酿更醉人。   即便在楼中待了几日,静楠也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她吃着蒸蛋,舀一口,抬头看一眼,清澈的眼中满是好奇。   看了会儿,眼前突然一暗,她的视线被少年挡住了。   “吃东西,不要乱瞧。”沙哑的嗓音来自少年,他并未看静楠,只说了这么一句。   静楠点点脑袋,乖巧地听了,果然没有再看。   酣畅痛饮一番,众人酒意上涌,都醉了。   毛九田道:“云香楼最有名的美人都在此了,荀小兄觉得如何?”   这话是要留人服侍的意思,房中美人顿时意动,含情目纷纷扫过荀宴,都是伺候人,如此俊俏的郎君,她们自然更愿意。   “是么?”荀宴却似不大感兴趣,含着醉意的眼扫过诸位美人,“不过尔尔。”   他道:“毛知州若喜欢,改日给你送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   早知他傲气,没想到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毛九田初有些生气,而后却慢慢笑了,举盏道:“倒是不知荀小兄见过何等国色天香,来日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荀宴饮下最后一杯,“这是自然,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起身,携钟九和静楠一同离开。   楼中众人面面相觑,时辰尚早,没想到客人竟真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   心腹上前,悄声道:“大人,可要……?”   毛九田抬手,“不用,让他走。”   他又缓缓饮了几口酒,这才缓缓走至窗边。   灯火明亮,以他的目力,清楚看到了荀宴是如何踉踉跄跄地在随从搀扶下坐上了马车,随后,那刚被赎回的小孩也紧随而上。   哒哒几声,马车驶离了这条长街。   毛九田目光幽深,毫无醉态。   他的脑海中,反复翻腾着结识这位荀公子以后的画面,好半晌,终于流露出了笑意。   ****   “绕街多走两圈。”马车上,荀宴对下属如此吩咐,随即往后重重一倒,后脑磕到坚硬的车壁也毫不在意。   他酒量不佳,至今能保持清醒,全凭强大的意志力。   荀宴的怀中仍坐着小静楠,她被带上马车后就一直扒在车窗边,似在往回看什么。   闭目养神的荀宴微微掀眸,就看见小孩儿认真凝视的侧脸。   几日不见,包子脸似乎更鼓了,并没有受苦。   这点,从腿上沉甸甸的分量也能感受出。   “在看什么?”荀宴淡声开口,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冰凉的茶水入喉,将醉意又驱散几分。   “哥哥。”   小孩儿仰眸看向了他,指着马车后,“哥哥在跟。”   她所指的,正是从酒楼中一路跟来的少年。   荀宴垂眸,周身仍萦着酒气,“嗯。”   他道:“让他跟着。”   “喔。”   静楠不再看了,乖乖坐在他怀中,任微醺的荀宴捏了捏脸蛋。   马车如同在闲逛街市,以少年的脚力,跟上并不难。   他本就聪明,如此更明白了意思,信心大增。   车内,闭目养神片刻的荀宴对钟九道:“着人去查查,收养圆圆的那户人家出了何事。”   他不认为小孩儿是那对夫妇所卖,一点识人的眼力,他还是有的。   马车悠悠驶至夔州运河河畔。   运河之上,有架巨大的石拱桥,来往行人、叫卖商贩皆行于其中,夜间依旧喧闹。   这座石拱桥名为集运桥,伴夔州运河而生,是今上力排众议所建,用时十年之久,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   此桥传闻为大家李建林设计,只用单孔石拱跨越运河,石拱跨度近四丈,桥身长六丈有余。   当世而言,这座桥是件堪称奇迹的大工程。   集运桥连通运河南北两岸,极大便宜了行商及百姓来往,运河四通八达,又有不少人通过运河来往行商或求学,因此集运桥又有别称集才(财)桥。   甜甜的香气传至马车内,静楠小鼻子动了动,靠向了车窗,满眼渴望。   荀宴犹记得她在雅间内在不停地吃,这会儿却又饿了般,百思不解,只能道小孩在长身体,饿得快。   正好他也需要醒酒,荀宴停了马车,带静楠慢慢踱过了桥。   他们身后,少年却不敢跟得太近,便在桥下静候。   桥畔江水粼粼,明月映照其内,随波光摇晃。   两岸盈满了人间烟火气,即便避世之人来此,也要生出流连忘返之心。   静楠左顾右盼,双眼亮晶晶,瞥见江中鱼儿跃出水面,还要哒哒跑过去踮脚扒着桥张望好一会儿。   再看周围,如静楠这般大的孩子反应都同她无异,荀宴摇了摇头,微微一哂。   走至卖米糕的摊前,荀宴想起什么,令钟九拿来一堆铜板,对静楠道:“数十五个出来,拿去买米糕。”   米糕正是甜香的来源,静楠双眼更亮,对着铜板数起来。   静楠的脑袋又光又亮,小鸡啄米似的将脑袋一点一点,颇为有趣。   眼看小孩又要蹲下去数,荀宴开口,“不准数脚趾。”   静楠呆住,迷茫地看他,好似在问,那要怎么数?   “仔细想想。”荀宴面色平静,“还有别的方法。”   别的办法……静楠想了很久,终于有了思路。   只见她踮起脚,握住荀宴,用他的手指数了起来,总算成功得到十五个铜板。   荀宴:“……”也行吧。   他的唇畔,带着不自知的清浅笑意,看小孩雀跃地跑去买糕。   摊主见她可爱,还多送了两块。   米糕香甜软糯,还有点黏牙,是北方少见的小点心。   荀宴不曾吃过,静楠也不曾。   她其实不饿,只是小孩儿贪嘴,米糕又很是美味,叫她吃得香极了。   见她的模样,荀宴被勾起食欲,也捻起一块尝了尝,许是受了影响,竟也觉得味道不错。   “按人数去多买几袋,回去分给他们。”荀宴如此吩咐了句,扫了眼身后,“给他也拿一袋。”   钟九笑着应是,当即去把摊主的米糕扫了个光。   如此,陪静楠逛了小半个时辰,荀宴去了酒意,几人才驶回客栈。   众人见到熟悉的圆圆小师傅回归,惊喜交加,一问才知道缘由。   本该生怒,可一想到小孩认真倒酒给公子喝的场景,俱是乐不可支,“怕是再凶神恶煞之人遇到圆圆小师傅都要没辙,瞧瞧,这几日还吃胖了呢”。   静楠不懂胖这个词,但见他们神情,下意识看了看小肚子,鼓鼓的。   然后隐约明白过来,不是什么好词。   她眨了眨眼。   少年站在客栈门前,目视众人围着小孩嘘寒问暖,神色并无变化。   他背脊笔直,瘦削的身形仿佛同门框融为一体,静默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荀宴看向他,“过来。”   少年立刻跟上,随荀宴迈入房中。   与在云香楼不同,敛去满身风流的荀宴,如冷锐刀锋,举止之间,处处寒光。   他解了禅衣,随意地走至书案旁,看起书信来。   如此过了片刻,少年终于露出些许拘谨之色,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   他想说什么,荀宴却连余光都未施舍给他半分。   即便意识到这是对方在考验自己,少年亦忍不住口舌生燥,手心捏出了汗。   灯火随风晃动,正如他忐忑不定之心。   “叩叩”寂寂夜色中,敲门声尤其响亮,钟九随之入内,凑在荀宴耳畔说了什么。   而后,荀宴才停笔,看向少年,“林琅?”   果真是去查他了。林琅心神微定,应了一声。   林琅的身世经历,与红香所言相差无几,他因何追随而来,荀宴也大致明白。   此时,他不便多言,只道:“跟随我,就要绝对服从命令,无论何事,能做到吗?”   林琅重重点头,“但凡有命,不敢不从。”   他意识到,自己隐约的预感和直觉没错,这位荀公子,的确不是常人。   “嗯。”荀宴提笔继续,边道,“明日起,你的任务便是照顾圆圆,保护好她。”   圆圆?林琅随后反应过来,是指在云香楼中的小光头。   心中虽有疑惑,他还是毫无异议地应下。   “给他备间房,带去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不得让圆圆受苦~~o(>_<)o ~~ 第8章 乖巧   林琅的出现,令荀宴对如何安排静楠,有了别的想法。   人心易变,谁能保证那对夫妇待静楠会始终如一?   云香楼一行,亦证明了他此前考虑的疏忽。   既然一再碰到小孩,他们之间的缘分自不必说。以荀宴的性情,也无法就此抛下她不管。   此事还需重新思量。   熄了灯火,荀宴上榻阖目,暂睡了过去。   **   静楠重回荀宴身边,依旧是每日待在客栈。   有林琅的照看,她自己亦省心,并未令人费神。   客栈中,钟九等人来来往往,忙于要事。静楠或安静坐在堂中,或待在屋内,又或攀至屋顶。   这日,静楠得了本《千字文》,她认真地看了会儿,然后磕磕绊绊地一字一句读,“天……黄,宇……洪……”   旁人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她需一字三顿,还时常不认得。   林琅听了片刻,实在忍不住,纠正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收藏之意。”   静楠听了,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双眼亮晶晶地看过去,一副崇拜模样。   林琅:“……”   他别过脸,耳根微红,沙哑道:“你看什么?”   “哥哥,厉害。”小孩稚嫩的声音夸人,尤其真诚。   林琅一时无言。   他被收养的那户人家也有个小姑娘,是他们的侄女,五岁大便已任性十足,捣蛋撒泼样样精通,时常令林琅受罚。   他对这类小孩,本该敬而远之,但那夜却主动挡住了她。   许是她安静的模样太乖巧,令人无法冷淡。   他转移话题,“不识字?”   静楠点点头,她不过四岁大,能够认识一些,其实已经不错了。   但无论荀宴或林琅,皆生来聪慧,对于她的进度,自然觉得一般。   林琅带着她读了两页,识了些字,顺带教了一招小诀窍,“不认识的字,有时只读一半也可。”   静楠嗯一声,记住了。   当夜,荀宴等人携风尘而归,步履匆匆。   钟九私下交给林琅一张房契,意味深长道:“这是公子特意为你要回的。”   林琅反应过来,是爹娘留给他的那座房子。收养他之后,已经被那户人家顺理成章拿走了。   他眼眶微红,握紧了房契,低低道:“多谢公子。”   “想谢,还是当面说较好。”钟九拍他肩侧,“但公子从不在意这些,好好办事即可。”   “是。”   钟九等人此行,不止为林琅办事。关于静楠被卖至云香楼的缘由,也查了清楚。   作为罪魁祸首,马光耀以拐卖的罪名被判徒刑二年,马二一家亦由族老出面,夺了家中一半田产,   这等惩罚对他们来说,已是伤筋动骨,确确实实尝到了苦果。   至于马大夫妇,钟九等人告知他们静楠平安后,也说清了,不会再将人送回。   纵然万分不舍,但夫妇二人清楚,此事本就是他们疏忽所致,贵人不再放心,也是理所应当。   是以,钟九给静楠带回的,是她在马家村住了短暂时日的衣物,和一堆玩具零食。   “阿娘?”得了这些东西,静楠只仰首,说了这么一句。   钟九温声道:“阿娘有事,不能再陪你了。”   小孩抿着唇,似在思考,终是点了点头,并未有其他反应。   幸好乖巧。钟九松了口气,心想,本就没相处几日,应当也生不出多少感情。   小孩的身世,林琅亦了解些许。二人处境有相似之处,某种程度上,他算是最能理解静楠的人。   钟九离开后,静楠没有回房,小小的身影从堂中走到了客栈后院。   今夜是月圆之夜,月出星隐,透过罅隙照进的光芒呈浅淡银色,淌过堂中,静谧幽美。   三更时分,其他客人早已入睡,周遭阒寂,偶有一二虫鸣,也只是微弱之声。   她蹲在了水井旁,目不转睛看着小虫子飞来飞去。   林琅注视她的身影,目色复杂。   他忽然意识到,世上应当没有天生就如此乖巧的孩子。   大概是潜意识中知道,自己是被抛弃过的孩子,所以格外听话,不会惹人生气。   “圆圆。”在他出声前,有道声音更早出现。   林琅循声看去,是刚与人议事结束的荀宴,他立在高处,看不清神情,“在做什么?”   “虫。”静楠指着水井边,微微闪动的流萤,新奇道,“会亮。”   荀宴跟着看了看,微微一哂,“嗯,时辰不早,上来睡觉。”   他转向林琅,“你也是。”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齐齐应是,上楼,回房。   ***   时光流转。   静楠学成《千字文》前三页时,荀宴得了毛九田邀请,去他府中参宴。   一打听,夔州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商贾都得了邀请。   宴会以毛九田老母生辰的名义举办,允许带家眷。   荀宴不便带过多护卫,除钟九外,便另带了静楠和林琅。   他备的贺礼为一匣珍珠,个个硕大圆润,价值五百两白银。   有下属看着肉疼不已,想劝一劝,被钟九一句“陛下道用度随意”给憋了回去。   只心中忍不住嘀咕:陛下待荀公子可真大方。   薄暮冥冥,天色苍茫。   马车停在毛府前,他们来的时辰有些晚,迎客之人已入内招待了,府门闭合。   钟九含笑将请柬递给静楠,道:“圆圆小师傅,去帮我们通传一声如何?”   静楠眨眨眼,点头接过请柬,下车。   林琅下意识看向荀宴,他正垂眸阅卷,没什么反应。   毛府内应当正热闹,静楠敲了几声,才有门房匆忙跑来开门。   “哪位?”问着,门房左右张望都不见人影,还道有人捉弄,面露愠色准备关门,就听下方传来奶生生一句,“有人拜访。”   嗬,居然是个踮起脚都没门把高的小不点。   门房笑了,“是何人啊?”   何人?静楠低头看了看请柬,对着上面的字努力辨认。   请柬上,烫金的【荀宴】二字印于其上,对静楠而言陌生无比。   不认识的字,只读一半也可。林琅的教导,恰好浮现在静楠脑中。   她眼眸一亮,扬起小脑袋清脆喊道:“苟日拜访。”   门房:……   马车上的几人:…… 第9章 赴宴   毛府门前安静了一瞬。   林琅扶额,心知定是他那句教导,才让小孩如此认的字。   谁能料到会闹出这种笑话。   他目不斜视,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但微微抖动的肩却暴露了情绪,旁边钟九亦是如此。   门房闻言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只道小孩故意捣乱,当即怒道:“走走走!别在这胡闹,不然要被逮住打屁股了!”   说罢不再理她,将大门砰声合上。   静楠身前骤然起风,将衣襟吹得凌乱。   她抿起了唇,满眼茫然,细看,还有些无措。   莫名其妙被凶一顿,她也是知道委屈的。   钟九忍笑咳了声,上前道:“被凶了?”   “嗯。”小孩指着紧闭的府门,似控诉般,“好凶。”   她小脸蛋严肃地绷紧了,鼓鼓的,亦是可爱。   凶是对的。钟九心想,若他是这门房,说不定还得教训小孩一顿。   荀宴拿过请柬,指着自己的名字问她,“认识这两个字吗?”   “不认识。”   倒很诚实。   不认识就强行各读半字……荀宴弹了小孩额头,“等回去后,我再教你。”   时辰不早了,总不好再耽误。   他令钟九持贴上前再次叩门,这次毫无意外,三人得以顺利进门。   **   毛府大宴宾客,来往并非只有夔州商贾,看衣着形容,四海各地皆有。   甚至有口吐番语的西域商人被引入府中。   毛府乃三进宅院,但坐地宽广,寻常三进居所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宴客之所选在西园,案桌林木交错,花丛点缀,极是雅致。   众人见了,都要夸一句毛知州风雅。   荀宴观毛府家仆,俱从容不迫,进退有度,游走于宾客之间,可见对这等场面十分熟练。   身为一方父母官,毛九田胆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宴请商客,其猖狂肆意可见一斑。   俗语言“天下大才(财),夔州独占三分”,毛九田盘踞此地多年,敛财之丰恐怕能和国库比一比了。   他在京中的靠山,正是宫中淑妃及其家族严氏。夔州地界每年的进账,恐怕有五成都孝敬给了淑妃。   如果不是这次储位之争闹出的事端过大,让圣上察觉到淑妃及二皇子钱财来源有问题,毛九田这尊饕餮,恐怕还能逍遥许久。   扫过园中宾客,对应上了脑海中的一些面容,荀宴若有所思。   结|党|营|私,等同于刀锋行走。毛九田如此谨慎之人,不会没有后手。   至少会有一本记录明细的账册。   以毛九田的性情,会将账册放在何处?   荀宴出神间,光线忽然变换,目之所及都暗了下来。   毛府仆从熄灭了所有灯火。   不待园中众人骚乱,很快,柔亮的光芒绽放,映在众人面颊,投出了道道阴翳。   仆从含笑伸手,“诸位,请看——”   众人循声看去,下一刻,双目齐齐瞪圆。   繁花锦簇的园中,有十棵矮枝尤其独特,无叶无花,树干镂空,内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园中的光线正来自于它。   “这是……”识货之人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有价无市的奇珍——夜明珠。   明珠生辉,不如灯火明亮,但更柔,更美,泛着莹润亮丽的光泽。   有它在旁,名花亦黯然失色。   据传,一颗夜明珠便可换得半城,这样的绝世珍品,连宫中也不过五颗而已。   但在这儿,却好似寻常玩意,被如此随意地摆放在枝头,连珠罩也无。   若是不小心掉落,沾了尘土,都有不少人要为之心痛。   这时候,毛九田才悠悠负手踱了进来,面带微笑,视线扫过众人。   回过神的人,哪还有不明白他意思的,当即对他的豪掷明珠大肆吹捧起来,极尽溢美之词。   毛九田对此虽不言不语,但从神情来看很是高兴。   仆从依次入内,添置美酒佳肴。   园中坐席很有讲究,离毛九田最近之人并非商贾,而是他府衙中的两位下属。   毛九田待他们极是亲近,想来便是心腹。   再往下分座,凭的不是银钱,而是单纯看毛九田对此人的好感。   出乎意料的是,荀宴座位离毛九田竟算得上近。   他本就是生面孔,又得毛九田青睐,当即招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荀宴今夜着赤色交颈窄袖衣,云纹华美,腰束宽带,配饰上等美玉。本是极其风流的富家子打扮,却因了他眉骨轮廓的锋锐,硬生生压下了那股轻浮,只叫人觉得年少冷傲,不好亲近。   再看他神色平平,对这位置似是觉得理所当然,即便不识得他的人,也顿觉不可小觑。   注意到他的反应,毛九田挑眉,当面打开了钟九奉上的那匣珍珠。   匣内珍珠固然不错,但和他方才的夜明珠一比,难免相形见绌。毛九田笑了笑,将匣子交给管家,“荀小兄果然豪气,来,为兄敬你一杯。”   又转向园内众人,“诸位前来为毛某老母祝寿,毛某感激不尽,千言万语,便付诸这杯酒了。”   园中齐齐举盏。   这杯酒后,园内氛围顿时热烈起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荀宴酒量不佳,好在他早做了准备。他在袖中藏了一块吸水性强的布料,每次举杯,便掩袖将酒吐了进去。   园中喧闹,倒也无人注意这些小细节。   宴席过半后,毛九田终于生了醉意,目光朦胧,移到了静楠脸上。   她正在荀宴身畔安静用饭,专心致志地看着碗筷,神态可爱。   女眷孩童皆在厅中,独独她在此处,确实有些打眼。   “怎么不让她去前厅玩耍?”毛九田询问,不待荀宴回答便恍然般道,“也是,你身边毕竟未带女眷,不好照看。”   他招来女婢,道:“带小客人去前厅玩耍,让三姑娘陪一陪。”   荀宴正要推辞,被毛九田抬手止住,含笑道:“莫急,我这还有个好地方,要带荀小兄去呢。”   他挤眉弄眼,每个表情中都含了一句话——给你看个宝贝。   毕竟是光明正大来毛府拜寿,无论如何,毛九田也不会在此时生事。   荀宴略一思忖,令林琅跟上静楠,自己应了下来。   他随毛九田起身。   绕过西园,直穿雕花拱门,道路愈发昏暗之际,毛九田停了下来,唇畔噙着神秘的微笑。   “此处我从不轻易带人来。”毛九田道,“但既是荀小兄,自然可以破例。”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光,珠光晕晕,令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事物。   荀宴发现,这间占地极大的房屋中,落了十余座精美桐木架,架分六七层,每一层,竟都摆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汇聚,当真是宝光璀璨迷人眼。   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他难得露出这般情态,毛九田见状,终于流露一丝得意,引人迈入了房中。   凑近了看,方知夜明珠只是小菜罢了。   古玩字画,奇珍美玉,皆静置于桐木架上,随意一层,都是无价之宝。   每颗夜明珠,都伴了三两珍品,极为奢华。   来往数日,毛九田看得出,荀宴此人家境富裕,应是见惯珍宝,是以对外物从来不以为意。   但房中的珍藏,他自认绝对是世间仅有,无人可比。   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一定能有他这般阔绰。   毛九田不敌视这些生来富贵的公子哥,但他十分享受他们因此露出的惊叹。   此番能叫荀宴变了神色,也算达成了他的目的。   许久,荀宴道:“毛知州果然不一般。”   毛九田微微弯唇,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丝毫不担心被荀宴窥见自己的富贵会滋生事端,反道:“其实此处也有不妥。”   “哦?”   抚过一只笔洗,毛九田目露憾色,“譬如这只笔洗,同这屋内陈设却是格格不入。明珠柔润,珐琅未免过于冷硬,我时常想,要换成玉制笔洗才好。”   他叹了声,“可惜,能在明珠旁亦不失色的玉笔洗,我至今仍未寻得。”   闻弦歌而知雅意,荀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老东西,当真贪心至极。   他眸中闪过冷意,口中却道:“有缺憾自是不美,毛知州无需担心,交给在下便是。”   毛九田颔首,慢慢笑起来。   须臾,二人相继回座。   夜色阑珊,宴会也将散了。   不少宾客有了醉意,由家仆搀着告别。   林琅带着静楠走回园中,身影近了,荀宴才看到她手中泛着光芒的夜明珠。   林琅解释道:“方才经过,正好掉了下来,圆圆说要交给毛知州。”   静楠小跑过来,举起了明珠,仰眸认真道:“掉了。”   灯光下,她小小的脸蛋愈显白嫩,双眸澄澈,似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美不胜收。   毛九田低眸看去,这种不染世俗的干净着实令他心动,只能再度可惜。   “这孩子很乖。”他夸了句,摸摸静楠的小脑袋,如同慈祥的长辈道,“既然捡了,就拿去玩儿吧,算伯伯送你的。”   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一个小孩玩?   听到这话,钟九和林琅俱露出震惊之色,看向了荀宴。   静楠眨眼,也茫然看去。   “无事。”荀宴淡道,“拿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yaka”亲亲每章送出的营养液   还有一位不知名小可爱上章的灌溉,不知道为什么后台看不到你名字哦,mua 第10章 变化   夜风微凉,人影淡淡。   回到客栈中,荀宴捏了捏鼻梁,有些许晕眩。   席间酒水大部分被吐了,但仍有些滑入喉中,此时酒意上涌,身体都轻了起来。   他倚在凳上,神色恹恹地看了钟九一眼,“林琅呢?”   “他去煮醒酒汤了。”钟九走至他身后,熟练地给荀宴按起太阳穴。   他跟随公子五年,清楚公子不胜酒力,难得饮一次还好,若接连饮酒,必要头疼。为此他专程向大夫学了几招,缓解酒疼。   荀宴嗯了声,语调难得有点懒洋洋的意味,目光掠过静楠。   小孩得了夜明珠,正是新奇的时候,将它捧在掌心看了又看,敲敲打打,甚至有尝一口的想法。   像她这般大的孩子,见到好奇的物件,大抵都想放入口中尝尝。   荀宴招手,“过来。”   捧着夜明珠,静楠乖乖走来,对他献宝一般,雀跃道:“会发光。”   屋内只燃了一支短烛,昏暗无比,夜明珠的光芒便尤其动人。   钟九笑,“会发光的有许多人喜欢,圆圆可要放好了。”   “嗯。”静楠认真点头,将夜明珠放进了贴身小荷包中。   荷包毕竟由布制成,如何挡得住珠光,顷刻间,静楠腰间都亮了起来。   她伸手去挡,光又从指缝漏出,令钟九连连忍笑。   荀宴见状,摸了摸她脑袋,掌下触感却并不柔顺,有些扎手。   摘掉帽子一看,原是光溜溜的小脑袋发了芽,长出了簇簇新发,由于太短,硬得很。   像个小刺猬。荀宴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不由莞尔。   他手往下,捏了捏小孩脸蛋,肉肉的,软嫩可人,像糯米团儿。   荀宴手指微动,又捏了把。   恰时,酸辣的气味传来,林琅做好了醒酒汤,他入门时未看荀宴,径直把汤递给了钟九。   而后,老实地守在一隅,半个字也不多说。   共事了几日,钟九也大致清楚。这个年方十二的少年行事低调,不擅邀功,为人也很有些冷淡,不怎么与同僚来往。   唯一上心的,约莫只有被公子托付给他照看的圆圆小师傅。   依钟九来看,有些像当初入京不久的公子。   游离于众人之外,身前牢牢立了一堵墙。   喝过醒酒汤,荀宴令钟九带小孩去睡,单独留下了林琅。   “你熟悉夔州,有件事你可胜任。”荀宴掀眸,漫不经心道,“但做不做,由你选择。”   他半张脸颊隐在暗处,神色不定。   林琅半分犹豫都无,直接回道:“任凭公子吩咐。”   ****   静楠有几日未看到荀宴了,平日和她寸步不离的林琅,亦不见身影。   偶尔,众人夜间匆匆归来,俱是满身风尘,或有受伤之人,都被迅速无声地扶了进去,未曾吵醒她。   所有人似乎都忙碌起来,无暇照看静楠,只将她的一日三餐托付给了客栈。   好在,小孩本就会照顾自己。   清晨,朝阳初升,暖光透过窗墉照进小床。   光线恼人,床榻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被褥中,试图遮挡住无处不在的光。   她穿着杏色里衣,乍看上去像个杏色小团子。   在白月庵静楠从不赖床,庵中人都起得早,晚了便没有饭吃,现今对这事算无师自通了。   哐哐步伐声响起,是其他客人起了,这时该是去用早饭的。   又是一阵吵闹。   静楠终于迷蒙地睁眼,伸手揉了揉,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墙壁。   “小客人,该用早饭啦。”房外,跑堂唤她,“今儿有米糕呢。”   一听米糕,静楠瞬间清醒许多,立刻趿鞋下床,穿衣,洗漱。   她哒哒往下跑时,跑堂已帮她占好了座,循声看去,登时忍不住笑了。   小客人帽子没戴好,歪歪斜斜地扣在脑袋上,几乎盖住了一只眼。   “放心,米糕给您备着呢。”跑堂顺手给她戴好帽子,顺手递去水煮蛋,“米汤刚盛的,喝得时候可别急了,当心烫嘴。”   静楠点点脑袋,清脆道:“谢谢哥哥。”   她在客栈待的这段时日,早同客栈内一干人等混熟了。   动筷前,静楠左右望了眼,跑堂便道:“其他人一早就出门了,嘱咐小客人自个儿吃呢。”   静楠喔一声,倒也不怕,一人坐在小桌上,慢慢用早食。   她已经到了该吃些硬食磨牙的年岁,菜碟上放了根红色的萝卜,味道微甜,是从西域传来的,因胡人之故,时人称之为胡萝卜。   静楠很喜欢啃胡萝卜,小小的一根,她常当做零嘴,留在饭后吃。   无人陪伴的日子,小孩自己也过得很有条理。   用饭后,她先蹲在客栈后院看了会儿豢养的小兔子。巳时,转道回房读千字文,中途读累了,便去后厨帮大师傅们舀水添柴。   大师傅们很是喜爱她,每每见了,都要塞糖塞糕点。   可以说,荀宴他们都不知道小孩如此得人心,在客栈内竟混得“风生水起”。   客栈掌柜见了几度称奇,如果这孩子不是客人,都想留下来当个吉祥物。   再次读了遍书,静楠从高凳上跳下,跑至水盆前照了照。   帽子戴在脑袋上的感觉不一样了,有些痒痒的,她睁着眼睛认真看,终于发现顶上那一圈短短的头发。   她认得,那里每次长了头发,师傅都要给她剃掉。   此前马氏教导她还俗后不能再唤人施主,但无人教她要蓄发了。   小孩又摸了摸,眨眼。   她正想去找东西把它剃掉,房内便来了人,是那些护卫之一。   他们的事已经初步解决,此来是迅速退房,再带她离开。   汉子道:“圆圆小师傅有行李没?收拾收拾,就要走了。”   静楠的行李,无非是马氏给的衣物玩具,另加一个小荷包罢了。   她小跑过去,直接取了袋子跑回,仰首道:“好了。”   汉子忍俊不禁,将东西都接过,再用另一只手抱起她,“走嘞。”   这群护卫出自京台大营,由荀宴亲自挑选,行动力十足,除结账的掌柜,竟无人知晓住了多日的客人离开了。   一刻钟后,静楠现身一艘桨轮船中。   桨轮船便是车船,船棚无人撑驾,船身有车轮,脚踏可行。   闲暇时,便有达官贵人乘车船游湖,水军作战时亦可成为战舰,极其方便。   足下的车船明显经过改良,旁设了两轮,每轮四楫,只需二人,便可日行数百里。   用上这艘车船,荀宴明显是想快些回京。   静楠被放在舱中,内设了小窗,她就扒在窗边,俯瞰水面。江中波澜起伏,水流轻轻撞击船身,细微处还能窥见鱼儿游动,波光粼粼。   江畔清风拂面而来,和着岸边依依柳絮飞花,落在了水面,随波荡漾。   她登时被迷住了,久久都未移开视线,小小的身影立在那儿,倒成了望江石。   荀宴等人迈入舱中,便看见了一个小呆子。   他们刚从夔州城中赶出,一刻钟前才甩开追兵。   这时候,想必毛九田正是震怒之中,想方设法追杀他们。   几人本都在凝眉沉思,见她这模样顿时没忍住,微露笑意。   “几日没仔细瞧过,圆圆小师傅好像长大了些。”钟九道。   再看了看,瞬间改口,“不对,是又胖了些。”   又,这个字便很微妙。   连手臂受伤,面色苍白的林琅都弯了弯唇,还好小孩没听到。   静楠回头,看见他们,双眼登时亮起来,第一个跑向的竟是林琅,“哥哥!”   软嫩嫩的童音,令人心都化了。   钟九醋了,论结识的日子,他们才应该同小孩更熟吧?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小孩更喜欢年岁相近的?   林琅伸手扶住她,习惯性要从袖中掏糖,恍觉换了身衣裳,糖早没了。   他转而摸了摸静楠脑袋,小孩乖巧站在那儿,一副依赖模样。   钟九啧啧称奇,林琅这冷淡的性子,竟意外得小孩儿喜欢。   他看向荀宴,见公子仍是神态静穆,辨不出情绪。   这时,船身一阵晃动,开始加速了。   岸边景色飞快后退,江面水浪迭起,以极快的速度驶离夔州。   三人在舱内落座,手中各自拿了一本账册。   这是林琅潜伏入毛九田府邸拿出的,他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毛九田行事虽谨慎,但他有个致命缺点,贪功自喜,自视甚高。   不然,便不会因荀宴的傲气,而特意在他面前炫耀藏宝之处。   那日借着酒意,荀宴迅速环视一圈库房,猜测里面应当有暗室。因为以他对毛九田的了解,此人不大可能将账册和宝物分藏。   值得一提的是,林琅拿出账册时,顺带装了一匣夜明珠。   荀宴问他用意,他只道:“我觉得总会有用处。”   他所言不错,对于这匣夜明珠,荀宴确实想到了它的用武之地。   但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这三本账册。   封皮一致,字迹一致,但官员名单和记载的贿赂之物都有差别。   真账册只有一份,另外两份显然是毛九田以防万一做的假账本。   “全部呈交便是。”钟九道,“真实与否,自有户部去查证。”   荀宴沉吟不语,半晌,忽然看向静楠,“脑袋怎么了?”   原是小孩坐在他们身边不如以往安静,总要时不时摸一摸脑袋,动作不大,总归引人注目。   静楠仰首看向他,指着脑袋,颇为苦恼道:“痒。”   作者有话要说:  *对车船的描述引用自百度文库   谢谢小伙伴们的灌溉鸭,大大的一个亲亲mua! (*╯3╰)   读者“麻雀啾啾”,灌溉营养液+30   读者“麻雀啾啾”,灌溉营养液+10   读者“PEPE”,灌溉营养液+5   读者“ayaka”,灌溉营养液+1   读者“PEPE”,灌溉营养液+5 第11章 追杀   髫发生长,犹如青草发芽,势头蓬勃而不可阻挡。   摘掉帽子,静楠本光溜溜的小脑袋上,簇簇短发齐刷刷地向上冲,可不正像出芽的小草。   比荀宴上次所见,又长了点。   钟九一见便乐了,伸手摸了把,硬硬的挺扎,“这是刚长头发呢,自然痒了。”   微微的刺手感不错,他来回摸了几次,才一本正经道:“没事,正常呢。”   静楠仰着脑袋看他们,满眼茫然,想到什么,摸摸扎手的短发道:“剪掉。”   “不用剪。”荀宴出声,见她依然不解,耐心道,“过段时日,就不痒了。”   可过段时日是多久?小静楠不知道,无人和她说过不在庵里就要留头发了,所以她还是想剃掉,可惜自己寻不到工具。   荀宴三人轮番摸摸她的小脑袋,继续对账册琢磨。   静楠亦坐回去,荀宴解下腰间玉佩给她玩,小孩被吸引了心神,专注地看起来。   片刻后,静楠被浪声吸引,想去舱外看看。   车船正快速行驶,她这样小,无疑十分危险。   荀宴抬手,散了一桌宣纸,对她道:“圆圆,帮我捡起来,叠好,再一个个认上面的字。”   原来那一叠纸是他早备好的,每张都写了一字,正方便静楠学习。   “噢。”小孩果然被哄住了,站在小桌旁,一张张捡纸。   她总是这样好打发,乖巧得近乎神奇。   这时候,钟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迟疑道:“圆圆小师傅是不是有点……”   他指了指脑袋,“有点问题?”   思及相处中的种种,钟九感觉这很有可能。   “没有。”   先出声反驳他的,竟是寡言少语的林琅,他看向乖巧捡纸的小孩,再看钟九,目光有些冷,“她没有任何问题。”   钟九:……   他只是心疼小孩罢了,又没有嫌弃的意思。   没想到林琅会这样维护圆圆,钟九意外之余,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毕竟林琅也不过是个嘴硬心软的少年人。   他无法和一个孩子较劲,敛了笑意,也认真回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别误会。”   “每个人天生擅长的方向不同。”荀宴头也未抬,翻了页账册,“她只是行事比旁人专注,并无大碍。”   说罢,清瘦的指节叩了叩桌面,“认真,莫要分心。”   二人齐齐应声,不再分神。   江浪滔滔,脚力加持下,车船船速大增,仅一个时辰,便临近海城。   海城与夔州交界,江面水域大部分仍属于夔州,往东三十里入海,才真正属于海城。   意外便在此时发生。   下属报:“公子,有船跟上了我们,速度很快。”   烈阳下,江面遥远处,一艘车船正飞速驶近,帆布随风起舞。   远远望去看不清人影,但想来不会少。   拿到账册后,荀宴不作犹豫快速离开夔州的原因便在此,毛九田心狠手辣,钦差也暗杀过,一旦他身份败露,毛九田绝不会有顾忌。   弃陆路走水路是为了安全着想,毕竟夔州一路往北,接连三城都是毛九田的党羽,唯有海城总督敢对毛九田叫板。   如此迅速地追了上来,他这手中的账册,看来当真是毛九田死穴。   荀宴立刻做出反应,令另外两人将账册藏入怀中,“船不要停,加速,其余人张弓,对面一旦靠近立刻射箭。”   他冷冷地吐出几字,“生死不论。”   船上皆是见过生死之人,也清楚此次案子的重要,齐刷刷应下。   荀宴大步往上走,视线掠过左臂受伤的林琅,对钟九道:“你护着他。”   说罢略一犹豫,伸手抱起了静楠,手臂随之一沉。   他还是低估了小孩分量,瞧着只是肉了点,入手了方知这沉甸甸的不可小觑。   但这点重量倒不成问题,荀宴低声对静楠道:“抱紧我。”   船身颠簸起来,小孩根本站不住。   静楠立刻伸手抱住了他脖子,小腿被荀宴一手托着,极稳。   一手抱着她,并不影响荀宴指挥。他从未参与过征伐,但好似天生血脉中就流传了作战天赋,数声令下,船中本稍显忙乱的众人立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引弓,或护船,或准备泅水。   荀宴声音清冷,并不高昂,落在每人耳畔却十分有力,极具说服力,令人不由自主便按照他的每声吩咐去做。   他登至船顶,衣袍猎猎,目光冷冽好似如腰间长剑,泛着寒光。   钟九一时呆住,眼前挺立的身影和他曾经印在心中的那道影子重合,不禁喃喃自语:“像,太像了,无怪……”   后面的话,藏在了心中并未说出口。   林琅隐晦地扫了他一眼,将钟九的反应收入心底。   两艘船愈近了,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船上的人。   毛九田带的人和荀宴这边相比,只多不少。他本人没有露面,但荀宴相信此时他定站在舱中。   “离海城还有多远?”   “约莫二十五里。”   暗自比了双方速度,荀宴目光沉下。   想要在进入海城前不被毛九田追上,是不可能了。   他只沉思了一瞬,传令道:“离海城还有十里时弃船入水,各自保命。”   “是!”   驶近海城,风浪越大,但两艘车船都十分坚固,风浪于它们而言不成问题。   至多随浪起伏,翻船绝无可能。   最受影响的,莫过于在上方站立的人。   几次箭雨来回后,静楠喝了好些江水,咳了几声,软趴趴伏在荀宴肩头。   湿哒哒的模样,颇像被打湿绒毛的小动物,双手紧紧揪着他,似是怕被甩下了。   情况紧急,荀宴无暇安抚她,便伸手拍了拍,随后快速走出,“再过一刻钟,弃船。”   他们的箭矢已经所剩无几,起初尚能凭借密集的攻势迫使毛九田的车船远离,一旦对面意识到这方境况,定会赶上来。   即便如此危急的境况,荀宴的面上依旧不见慌张,始终从容。   众人本来紧张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是了,荀公子算无遗策,经历过几次险境都成功化解,这次定也早有预测。   江面上,心腹对毛九田道:“大人,快入海城了,再往前可不好抓人。”   毛九田早就心急火燎,何尝不知他的意思,眼见海城港口愈发清晰,他目色发狠,下了决定,“准备火弹!”   心腹一惊,火弹是压箱底的武器,他们也不过私藏了十颗而已。   火弹投射准头有限,一旦动用,威力将会波及江面十余里,想避过海城总督更不可能。   毛九田咬牙道:“不能活捉,那就船毁人亡,那件东西不能被人带走。”   他作为夔州知州,擅自动兵追剿盗贼,至多罚奉或降职。但账册若到了他人手中,就是入狱丢命的事。   孰轻孰重,根本不用取舍。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的作者连更了11天,那么明天就休息下叭   提前祝小可爱们圣诞快乐(*^▽^*)啾咪   感谢在2020-12-20 20:07:03~2020-12-23 18:1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司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雀啾啾 40瓶;胖嘟嘟 15瓶;PEPE、小荷尖尖 10瓶;27249682 4瓶;ayaka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反击   江面胶着之际,海城总督杨丰掐算时辰,立在港口远眺。   他身前同样备了一艘车船,整装待发,以备来客之需。   从接到传信至现在,也不过三个时辰而已。杨丰是个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出动,但信上印章竟是圣上私印,他找人鉴定过后,当即给了答复。   “毛九田贪婪太过,招来了杀身之祸,这次恐怕谁也保不了他。”杨丰身侧,胡师爷感叹道,“还好大人未接受他的求好,几年来虽然受了些掣肘,但总比他如今状况要好。”   杨丰冷哼一声,“我不喜欢他,纯粹是看不惯此人为人罢了。若说他此次有杀身之祸……倒是未必。”   说罢,他继续张望江面,等待探路海兵汇报情况。   毛九田手段不凡,他有些担心传信人安危。但眼下无令无紧急状况,他无法整兵出海城地域。   只盼这人命大些,不要像上一位钦差那般。   十五里外,江浪翻涌,来势之汹竟像要掀翻车船。   谁都没想到毛九田竟私藏了火弹,这样的威力,便是他们这边人数再多一倍也无济于事。   火弹箭雨齐攻之下,荀宴他们这艘车船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不少人受了伤。   一人倒下,另一人迅速接过掌帆,高声道:“公子,你们快走!趁船尚在,潜水离开这儿,他们不会发现的。”   钟九挥刀挡开箭矢,他转头看向荀宴,“公子?”   “不用。”荀宴随手抹了把湿润的脸颊,上面不知是血是水。   假使他此刻走了,自己确实能安全逃脱,毕竟再往前,就能得到海城总督庇护。   但这只是让这些人用性命给他铺路罢了。   荀宴闭目,再张开,沉沉道:“所有人,提前弃船,往对面游。”   投鼠忌器,距离近了,毛九田才不敢再用火弹。·   “圆圆。”他托着小孩的手往上些,“会凫水吗?”   小孩摇头,倒也不出所料。   荀宴将她托付给水性极好的水生,“你不用做其他,只护好她。”   水生自懂他的意思,与静楠相处多日,也很疼惜她,“公子放心,我一定护圆圆小师傅周全!”   静楠被转到了水生胸前,乖乖趴着,整个人被他用外衫牢牢裹住。   水生给她临时寻了个用以呼吸的小管,嘱咐她闭眼抱紧即可。   很快,众人陆续下水,借起伏的江面掩去身影,快速接近毛九田的车船。   他们将车船开远了些再离开,此处水温虽受火弹影响有所上升,稍稍发烫,但不妨碍行动。   静楠起初听话地紧闭双眼,随水生下船。水流拂过眼皮,浪声近在耳畔,不知怎的,她慢慢就睁开了眼,没有一丝不适,将水下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如同游鱼,在水下十分轻盈,迅速而无声。   小孩从未见识过这种水下画面,眨了眨眼,期间受到江水阻力,还能清晰看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水中晃动。   她伸手点了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   水生将静楠护得极好,稳稳缀在众人后方,憋气许久,直至看到前方人从水底一跃而上,迅猛地跃至车船之上,这才浮上水面。   厮杀顿起,刀击斧鸣,荀宴从京台大营挑选的人在这一刻发挥了真正的实力,即便人数只有毛九田的一半,也慢慢占了优势。   又过一刻,彻底压制住了毛九田的府兵。   此时,船上已然遍地烽火,鲜血将船身附近的江水都染成一片红色。   毛九田大惊,连连后退,心道这样的身手和阵势……这些人从何处来,似乎不言而喻了。   当下他就要弃船出逃,但荀宴双目一直紧盯他,疾步走去,将杀得卷刃的刀口对准了毛九田,“毛知州,好久不见。”   不过两日而已,但对二人而言够久了。   荀宴臂间淌血,神色凶戾,像是血海中走出的哪尊煞神。   毛九田见惯生死,此时竟也生了退意。   如此年轻又狠辣的人物,怎么他竟从未听说过?   荀宴手下并非没有伤亡,他扫过一圈,看到了几具横躺的尸体,眼底杀意更甚。   钟九急忙赶来,拉住他,低声道:“公子,不能杀。”   毛九田身份特殊,牵涉甚广,若是杀他便能解决问题,也不至拖到今日了,他活着价值才是最大的。   荀宴自懂,被钟九拉停了动作。   令人押住毛九田,钟九再道:“您也受了不少伤,不宜再动了。”   确实,荀宴周身的血,不仅来自于周围的厮杀,更有不少来自于他自己。   他受惯了伤,此时也不觉疼痛无法忍受,被钟九拉着半强迫坐下时,依旧杀气腾腾,不见平和。   钟九深知,公子看似冷淡,实则最为柔软,定是为了那些战死之人发怒。   他的心底,不禁发出了同毛九田此前一致的感叹:到底年少。   却也令人心折。   巨浪稍歇,静楠终于被水生带上了船。   从厮杀开始后,她双目就被水生遮住,此时亦被布条绑起,看不清四周,唯有鼻间萦着刺激的火|药味和浓浓的血腥味。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耳畔的声音亦让小孩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   她抱紧了水生,被他按在胸前,一直乖巧的不曾动弹。   片刻后,水生走至某处,伸手将她递了出去。   静楠从湿淋淋的怀抱,转移到了另一个同样湿润的胸膛,但那水似乎粘稠感更重,带着并不好闻的气味。   小孩动了动,似乎有些抵触,下一瞬就被人轻柔地拍了拍。   “不怕。”这人低低地安抚她,手中动作不停,声音虽平淡,但让静楠瞬间安心下来。   她听出来了。   温软的小身体乖乖伏在胸前,奇异般的,让荀宴郁躁的情绪稍稍缓和。   任由小孩抱着他,荀宴双目看向远方。   江海相接之处,总督杨丰已经在那等候。   ***   初生牛犊不怕虎,杨丰总算信了这话。   常人对上毛九田,保命尚且来不及,只有这位——在他看来年轻得过分的钦差,胆敢迎面而上,厮杀一场,活捉了毛九田。   追杀钦差,私藏火弹,无令入海……种种罪状,都足够将其钉死。   那点小小的伤亡,在杨丰看来着实可以忽略,但这位荀公子似乎并不觉得如此。   他命人将下属尸身收殓,站在那儿沉默地凝视许久,令人将毛九田押至此处,跪拜十二个时辰。   杨丰诧异之余,亦有欣赏,此前对钦差半信半疑的心情,定下大半。   将人带回府中,他先请来回春堂的大夫为众人诊治。   荀宴身先士卒,所有伤员中以他伤势最重,但他行走坐站,皆挺拔如松,丝毫不见疲色,甚至将自己安排在最后看诊。   他是抱着小静楠下船的,杨丰本就好奇,入府后才得以一见小孩面容,玉雪粉嫩,极是可爱。   杨丰笑问:“这是令妹?”   “……是。”短暂的停顿后,荀宴作出回答。   杨丰怜惜道:“小小年纪,也跟着经历了一场乱战,方才是不是很怕呀?”   后半句,自是对着静楠询问。   小孩眨了眨眼,清脆道:“不怕!”   毕竟什么也没看见。   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杨丰哈哈笑起来,想摸摸小孩脑袋,触及荀宴冷淡的视线,不得不憾然收回,转头便吩咐家仆给小孩备上衣物吃食。   直至午时,大夫方来为荀宴诊伤。   外衫被褪下,有几处布料粘连了伤口,药童不得不用力扯下。   旁人见之蹙眉,静楠也跟着看。   妙光师太常上山采药,亦会受伤,她是看得懂的。   突然,小孩伸手捂住了脸。   杨丰好奇,“怎么了?”   难道这时候觉得害怕了?   静楠从指缝中看他一眼,稚气的奶声认真道:“看不见,就不痛了。”   这是妙光师太教的妙招,道只要静楠捂住眼睛,她就不痛了。   杨丰:……那该捂住的,也是荀兄弟的眼吧?   但孩子的天真可爱之处,便也在此了。想明白之后,杨丰又笑起来。   荀宴的唇角,亦漾起了浅浅的弧度。   伤口确实不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圆圆一日不见,有没有如隔三秋-0-   感谢在2020-12-23 18:17:10~2020-12-25 21:3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夜樱雪 20瓶;41784562、PEPE 10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名声   荀宴在海城停留了三日,以作休养。   活捉毛九田的当日,他就飞鸽传书去往京城,将夔州经历的大小事详细呈报给了圣上。   翌日傍晚,圣上回信夸赞了他一番,并允他在海城多停留一段时日。   但显然,荀宴并不准备在此过多留滞。   这日,大夫正为他料理伤口,杨丰劝道:“陛下让你多休息,何必急着赶路?”   信件他也看了,除却感叹陛下圣明外,亦惊诧于陛下待这年轻人的亲近。   为此,杨丰暗暗托人在京城打听了一番,当真晓得了些许荀宴此人的来头。   作为御史大夫荀望达最小的儿子,荀宴比他所想的,还要出名些。   与家中其他兄弟不同,荀宴并非自幼长于京城,他是五年前回京的,当时为荀家惹来不少非议。   从来无人听说过,荀家还有第三子,都道这是荀望达在外的风流债。   此事成了京中人闲谈不说,亦为荀望达仕途添了不少麻烦。   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责,如今自身出了这等问题,如何服众?   最后,是荀夫人领人亲自在宴中解释,道幼子生来体弱,被批命十三岁前不可待在京城,便送去了远房亲戚家抚养。直至岁数到了,才接了回来。   为证己言,荀夫人领荀宴多次外出参宴、游玩,待他与亲子无异,府中也无不合传言。   如此数月,流言方散。   归京后,荀宴展露了非同常人的天赋,学院中不仅学问拔得头筹,射御亦足力,坚毅果敢,俨然成为年轻郎君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陛下爱才,偶然得了机会,在荀宴十六岁那年交予了他一件差事——往祢族宣读天诏,令多年借口避开进贡的祢族补足贡品。   荀宴完成得极其出色,被祢族族长奉为上宾,并带回了双份贡品。   自此陛下多次委以重任,俱被荀宴一一完成。   功劳在先,陛下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多次在宴会中为其特设座位,屡屡夸赞,毫不遮掩。   众人都道,待荀宴及冠,陛下定会亲自任命官职,且定是个举足轻重的位置。   “荀三郎”“宴公子”的名声在京中大噪,不知成为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说实话,初闻荀宴的风光历程,杨丰心中说不酸,是假的。   他回想了下自己十八岁时在做何事,恍然,噢,还在埋头苦读呢。   再看这位,已然名利双收,又得陛下赏识,可说是一片坦途。   杨丰年过不惑,不得不叹道:后浪推前浪。   荀宴品性亦佳,重情重义,杨丰有心结交,命人安排了不少活动,便接道:“你们有伤在身,还未好全,既然不赶时辰,何必急在那短短几日功夫。”   他顿了顿,“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海城的端午也别有风味,何不在此领略一番。”   不知是哪句打动荀宴,令他扫来了一眼。   杨丰再接再厉,“令妹对海城也感兴趣得很,不如带她在城中多玩两日。”   身为海城总督,杨丰许久未这样“讨好”过人了,他即将口干舌燥之际,荀宴终于颔首,矜淡道:“那就叨扰了。”   “不扰不扰,家中向来清静,难得有客,我也开心。”   杨丰乐呵呵的模样,令荀宴想起了陛下对此人的评价——谨小慎微,过于守成。   党|派之争,少有人幸免。海城总督这不大不小的官,自然有人惦记。   最初是二皇子一派的人欲从海城借道,杨丰按律令行事,未明着拒绝,但也没有通融,因此吃了番苦头。   陛下听闻后,传信问他近来可好,杨丰乐呵呵回:好,他很好。   大皇子派人游说,试图让杨丰站队,杨丰依然装傻,又被整治了番。   陛下再问,杨丰依然回:好,他很好,家人都好。   不仅接连拒绝两位皇子,连陛下要为他撑腰的暗示也装傻混过,让陛下着实气了一回,道这杨丰傻。   如今看来,却不是傻,是聪明得过分。   伤口再度包扎好,荀宴暂与杨丰作别,起身去寻静楠。   恰时,朝阳已升,淡金色光芒洒向长廊,细小微尘散在空中,随清风飞舞。   影壁之上,刻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静”字,杨丰曾解释,有静心之意。   许是受这一字影响,荀宴此时的心情,异常静谧,仿若被暖阳安抚,神态亦带了悠然。   他走了几步,耳畔忽然传来哒哒脚步声,抬眼,甬路上果真奔来一个小不点,见到他也不曾停住,径直跑来站在后方,抱住他一腿,不动了。   是静楠。   小孩跑了阵,气息有些不稳,仿佛求助般扒着他。   她身后缀了位年轻婢子,撞见荀宴急忙停步,神色变了几变,向他问好,“荀公子。”   “怎么了?”   婢子对他有些畏惧,唇瓣几动,方犹犹豫豫道:“怪婢没看住,让荀姑娘拿到了剪子。”   她小心指了指,讷讷道:“把头发给剪了。”   荀宴眉头一跳,低眸看去,果然见小孩才长出些许头发的脑袋上,如今高低不平,有几处重新秃了回去。   更关键的是,她下手无轻重,头皮都被磕破,已见了血丝,看着颇有些惨状。   静楠听了,嘴唇抿着,肉乎乎的脸蛋有些严肃,手牢牢握住小剪子。   她道:“不要。”   这句奶生生的不要,倒是非常认真。   婢子哭笑不得,哄道:“剪子危险,荀姑娘不能……”   “你先退下。”荀宴打断她,“我来就好。”   名义上他本就是静楠兄长,婢子倒无二话,福身道:“婢就守在院子里,公子有事直接唤。”   荀宴嗯一声,环顾左右,带小孩走至石桌旁,落座。   小孩不懂心虚这种情绪,被他逮住了,还对着小剪子看,似要再剪几次。   荀宴拿走剪子,摸了摸伤口,问她,“痛不痛?”   静楠诚实地点头。   “为什么要剪?”荀宴对小孩的脑回路并不是很了解,尤其是面前这位。   但他此刻的耐心很足。   静楠想了想,“师傅说,要剪。”   “在庵中要剪,下了山也要吗?”   这句问话,成功让小孩茫然了,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和他对视,不知该怎么回答。   荀宴了然,拿起剪子,让小孩背对他站好,慢慢帮她将剩余的头发剪掉。   毕竟已经被剪成这模样,唯有重新回归小光头,才能长得齐整。   与此同时,他道:“下了山,便不再是出家人。不是出家人,就要蓄发。”   荀宴刻意放轻的声音,仿若暖风拂过静楠耳畔,耳朵尖不由动了动。   小孩道:“可是痒。”   “要痒一阵,还是经常痛一痛?”他平静问。   静楠思索了下,仰首道:“都不要。”   “……”荀宴静默一瞬,竟笑了起来,伸手捏捏小孩白嫩的脸蛋,“这时候倒是聪明。”   罢了,反正还小,慢慢教便是。   他如此想。   ****   端午这日,满城欢喜,街道人群攒动,洋溢着节日喜庆。   海城不比夔州繁华,但自有特色。   时下海运不发达,海路通向外族的来往船只寥寥无几,可总归受了影响,海城的新鲜玩意并不少。   既下了决定休息,荀宴自不会拘束众人,端午当日,给所有人放了假。   此时,他与钟九带着林琅、静楠在街道悠悠慢行。   林琅年纪不大,对上静楠却有老父亲之心,凡见了吃食便要问,“吃吗?”   “吃。”小孩的回答从未改变。   炒虾,吃;米糖,吃;包子,还要吃。   不出片刻,林琅身上便已挂满大包小包,小孩要哪样,他便给哪样。   他素来是冷酷少年形象,这会儿如此模样,即便依旧面无表情,气质也大打折扣。   钟九跟在身后,笑眯眯看着,“慈父多败儿啊林琅。”   林琅斜他一眼,并不理会这无聊的调侃。   小孩哒哒跑过来,递上肉包,软软道:“吃。”   钟九登时感动了,双手捧过,“哎,是给我的吗?”   小孩点头,钟九几乎当场落泪,立刻道:“这么乖的圆圆小师傅,败些也无事,叔叔给你兜着。”   包子上残留了不少小孩指印,还有缺口,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孩心意。   他的情态,静楠自然不懂,低头看了看,将另一块完好的、热气腾腾的包子给了荀宴。   钟九的佯作哭泣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5 21:30:50~2020-12-26 23:5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熹微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皓婷 339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托付   钟九心底凉飕飕的。   他看看静楠,看看神色淡然的荀宴,再看林琅,大致确认了一事。   小孩看的不是年纪,是脸。   他忍不住捏了把静楠脸蛋,到底舍不得用力,在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时,欲出口的“小坏蛋”也顿时变成了“烧鸡吃吗?”   静楠点点头,充分发挥吃货精神,“吃!”   在白月庵中,妙光师太很少使她挨饿,但论吃食的种类,自是没有多少的。   下山以来,最让小孩喜欢的,就是丰富多样的美食。   钟九眉头扬起,此前他做了功课,自然清楚海城哪处的烧鸡最出名,当即带人走去。   静楠举着糕点,小跑跟上。   临近午时,街道愈发拥挤,静楠小小一只,众人长腿一迈,便要将她淹没了。   眼见就有行人未注意,险些撞倒小孩,关键时刻一条手伸来,将她捞入怀中。   一行人中,钟九虽最年长,但无正事时,他心性同那些贪玩少年也相差无几,完全没发现身后小不点没跟上。   荀宴微不可闻地叹一声,把静楠抱了起来。   他身形挺拔修长,在人群中亦很显眼。当下,静楠视野焕然一新,俨然可以俯瞰众人了。   她不由露出惊奇的神色,双目睁得更大,乌溜溜的,再转回同荀宴对视。   小孩再度光秃秃的小脑袋上,涂了点点药水,随气温变色,此时倒是色彩纷呈。   以荀宴的高度,很轻易把这画面收入了眼中。   “好看吗?”他的眸中,含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和。   “好看。”静楠扒住他肩膀,好奇地左顾右盼。   绿杨带雨丝丝重,五色新丝缠角综。时下无雨,但道旁垂柳青青,亦是茂盛,映入眼帘的,便有来往行人腕间系的五彩线。   五彩线色泽鲜艳,很容易吸引了小孩心神。   林琅见状,离开须臾,很快带回了一缕五彩线,给了小孩。   他道:“系在手腕上。”   静楠应一声,给自己笨拙地系线。   五彩线,亦名五彩长命缕,一般只给孩童佩戴。青白红黑黄便对应了木金火水土,民俗言可以驱邪除魔,祛病强身。   林琅想到了小孩的那则批命,虽知是假的,但此刻也忍不住想借五彩线为她“驱邪”。   大约是身世之故,他待静楠,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惜,格外关注。   “公子——”前方,钟九呼唤他们,“只剩一桌了,快来。”   如杨丰所言,今日的海城着实热闹,酒肆茶楼接连满客,能占得食座已是幸运,位置便不用他想了。   鱼羊为鲜,既在海城,自然要品尝海味。除烧鸡外,钟九另点了牡蛎、鲳鱼、马鲛鱼等海味。   食桌摆了一盘小鱼干,辛香干脆,钟九捻了一条给小孩,果然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笑了笑,道:“海城鱼干在京城也素有美名,颇受青睐,也方便贮藏。鱼干我方才已买了十余斤,准备带回去,公子要不要也带些?”   荀宴颔首,亦吩咐人备了十斤。   美食上桌前,静楠就不知不觉吃了许多小鱼干,钟九怕她提前饱腹,便哄道:“看看那边水缸中是什么。”   为吸引客人,客栈在门旁置了一个大水缸,此时有不少小孩围着,满是新奇。   静楠也凑过去,原来里面放了些海鱼,奇形怪状,色泽亮丽,极为特别。   小孩从未看过这么多鱼聚在一块儿,她想了想,踮脚用手指往里面一探,再收回啜了口。   回头,认真道:“不好喝。”   钟九阻止不及,眼睁睁看她啜了这么一口“鱼汤”,顿时大笑起来,几欲笑出眼泪。   他抹了把眼,同样认真道:“公子,有圆圆小师傅在,我真担心自己哪天会笑出病来。”   另外二人未语,但看神色,显然有认同之意。   俄顷,美食上桌,钟九唤回静楠,四人一同惬意地用了顿午饭。   端午习俗颇丰,射柳、赠扇、斗草……真论起来,便是整日整夜也无法尽数参与。   小孩第一次接触节日民俗活动,几人少不得要带她多玩会儿。   回杨府时,已是暮霭沉沉。   杨丰备了一场晚宴,活动亦有,却是令家中几个年幼的儿孙或读书、或弹琴。   他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看得津津有味,兴高处道:“我就不爱看什么戏,也不会欣赏歌舞,如此在家中乐乐,既尽兴也省事。”   老狐狸。钟九心中含笑啐了口。   再看荀宴,只点了点头。   对这个年轻人,杨丰着实喜爱得紧。家世清白,又是直接为陛下办事,亲近他时所需的顾虑,少之又少。   思索几日之后,即将离别的这夜,杨丰终于下定决心。   他将荀宴请至书房。   沉默片刻,谁也不言语,终是杨丰长叹一声,起身。   他从壁画后,取出了一封深藏多年的信,和一块染血的包袱。   “具体事因,在这封信中已经尽述详情。”杨丰轻声道,“党|派之争,我从不参与,此次……算是全了老友的一个心愿。”   “荀兄弟,若是你,我相信定可以为他伸冤。”   荀宴与他对视,良久,嗯一声,接了过去。   纸张轻如鸿毛,于杨丰而言,这一刻手中交接之物却有万钧之重。   饶是刚毅如他,也不由虎目微红,既是激动,也是愧疚。   老友为人所害,全家三十二口被屠戮殆尽。他赶到时,只见血色冲天,满地腥红,竟无一处可以落脚。   当时,老友吊着最后一口气待他寻去,在咳血声中告知了他缘由。   原来不过是为一价值万金的商铺,和一美貌女子,便叫人杀心顿起,生生要了这三十二条性命。   杨丰当即替他在当地报官,三日后便得知了结果,乃江洋大盗为之。可笑的是,官府竟真贴出了江洋大盗的画像,悬赏百金。   百金,三十二条性命,仅值百金。   杨丰心知肚明,与老友结此怨之人,是大皇子的亲舅舅,侯门贵子。   为了替他遮掩,从京中到地方官府必定都已打点好了。   凭着一腔愤怒和满身热血,杨丰花费了五年之久为老友查找证据,寻求实情,但毫无所获。   不仅官场处处被打压,他的至亲之人亦数次遇险,才四岁大的小孙子,眇了一目。   夫人哭着恳求他,求他收手。   杨丰沉默良久,也终是收手了。   为了家人安危,他将老友遗愿一搁再搁,不敢再像年轻之时那般意气行事。   因他害怕……他害怕有一日回府,会同样见到尸横遍野的家门,所以他退却了。   直至今日,遇见热血未褪的荀宴,才敢托付与他。   杨丰飞快掩目,转过了身,道:“明日我会点兵送你们一程,直至海城边界。”   “多谢。”   荀宴推门离开,带起一阵夜风,沁入杨丰心脾。   虽凉,但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   回京在即,荀宴提前修书回京告知了家人。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的,还有淑妃二皇子一派人等,俱是惊乱。   “毛九田不能留。”心腹道,“此人手中必留了不少同殿下来往的证据,一旦被圣上知晓……”   二皇子阴恻恻道:“你以为老爷子当真不知道我们兄弟私底下的事?”   他目色阴鸷,情绪极差,心腹当即闭嘴。   当今有四子三女,不计公主,皇子中成年的只有德妃所出大皇子和淑妃的二皇子。   另外两位小皇子年纪尚幼,且母族势微,根本不值一提。   宫中无后,两位皇子地位相等,势力相近,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暗地为储君之位争得不可开交。   如今荀宴带回的毛九田,极可能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许久,二皇子喝了口茶,方道:“荀宴的性情我了解,要想从他手中带走或杀了毛九田,除非踏过他的尸首。”   “那就……”   “蠢笨如猪!”心腹的话再次被打断,二皇子冷冷道,“知道老爷子有多喜欢他吗?倘若他出了事,老爷子必会彻查到底,届时我们都别想好。”   没必要,为了一个毛九田,不值得。   握紧茶盏,手背青筋迸起,如此半晌,二皇子闭目道:“不要做多余的事,让他们平安归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7 00:00:00~2020-12-27 23:5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 11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归京   上京的夏日,烈日炎炎,既干且热。   世人苦夏,达官贵人府中有去岁便藏好的冰,可不畏酷暑。   但御史大夫荀巧两袖清风,以清廉闻名,府中自没有这般豪奢。   实在热了,阖府便在自挖的小池塘边纳凉、打扇。   往年,荀府都是这么过的。今岁不知谁在圣上耳边提了一嘴,圣上感念臣子朴实,开口赐了一窖的冰,用以度夏。   除御史大夫外,其下御史皆赐了份额不等的冰。   下朝后,荀巧领众御史往御书房谢恩。   他虽身负监察百官之职,但面上倒不像某些自诩正直的官员,不苟言笑。相反,他整日春风拂面,逢人便展颜。   有人谓他老狐狸,被荀巧当面听了,亦笑眯眯颔首。   知他特来谢恩,圣上笑骂了句,“这个荀望达,装模作样。朕忙得很,叫他无事且滚一边去。”   荀巧自滚回了府。   归府后,得知夫人钟氏在会客,便问道:“什么客?”   “钟二夫人。”管家道,“说是府中钓了不少鲜鱼,送了五尾来。”   五尾鱼的事,也要亲自跑一趟?   钟二夫人是钟氏二嫂,既是女眷,荀巧不便掺和,暂将疑惑埋在了心底。   他道:“我去书房,有人寻便来通传。”   荀巧的书房,称得上阖府最值钱的地方。   他别处节俭,但文房笔墨中,勒紧了裤腰带,也坚决要选上品。   府中中馈倒是不曾乱用,荀巧常用的法子,是以物易物。   他习得一手好字,便用字去换笔、换墨。   如今书案上的一方乌色端砚,便是他用整整一本手书的《林书纪要》向圣上忝颜所换。   照例洗护了一番心爱的端砚,荀巧取出一封长信,抚须静看。   信中所述,是荀宴离京去往各地办案时,经历的种种,事无大小,俱在信中详细托出。   荀巧和这个小儿子,表面父子,实如好友。凡有事,荀宴都会毫不避忌地同他讲述,荀巧亦乐于解惑。   他很少端长辈架子,对小儿子,是真心欣赏佩服,只可惜……   书房外,脚步声响起,荀巧听出是夫人特意加重了步伐,便放下信,起身迎去。   夫妇俩对了个照面。   钟氏手提绿豆汤,温婉一笑,“先喝碗汤,消消暑。”   本就无要事,荀巧当即与她转道外间小桌。   沐着微风,钟氏为他盛汤,轻言细语地与他交谈。   荀巧和钟氏是少年夫妻,二十余年携手共度,情谊甚笃。府中亦不曾纳妾,后院清静,阖府在京中是难得的和睦。   夫妇俩最常交流的,就是儿孙之事。   钟氏道:“二嫂此来提了三郎的亲事,有意为我大哥的小女儿说亲。”   荀宴行三,这句三郎,自是称呼他的。   荀巧动作一顿,看向她。   “我婉拒了。”钟氏叹息一声,“但三郎年岁日长,他又是人中龙凤,今后说亲之人只多不少,我该如何说呢?”   钟氏的眸中,含着细细愁丝,与夫君荀巧对视,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清甜的绿豆汤,逐渐无味。   荀巧放下了瓷勺。   他着眼于荀宴才智,竟是未曾考虑过此事。被钟氏一点,也不由犯难了。   实则是,小儿子的婚事,并非他能做主的。   夫妇二人,不由同时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夜。   …………   五年前,将将入睡的荀巧被管家急声唤醒,道有贵客来访。   深更半夜,漂泊大雨中,荀巧披了外衫匆匆走至前厅,惊讶地发现贵客竟是当今圣上。   圣上身畔,携了一位十二三岁大的少年。   “望达。”皇帝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但目光清明无比,直直地朝荀巧望来。   他道:“我有一事,要托付与你。”   荀巧正色倾听。   皇帝要托付给荀巧的,乃是他流落在外的亲子,名宴。   皇帝道,宴的母亲是他潜邸时所识。当时他正在南方办差事,二人意外之下有了姻缘。   他本欲将人带回京中,但途中突遇险情,二人就此离散。   事后再遣人去寻,已寻不到了。   由于分开时女子已受了伤,皇帝还以为她已香消玉殒,没想到十多年后,竟有少年携信物到了京城。   若非他巧合遇到了少年,恐怕至今也不知自己还有一子。   如果此事在十年前发现,皇帝可光明正大让儿子回宫。   但时至今日,在储君未立、外戚势大的复杂朝局下,宴作为一个即将成年及冠的皇子,无疑会受到诸多瞩目。   其中有多少危险也未可知。   他无母族护持,皇帝也不可能天天看着他。   皇帝不想赌,他不想失去这个儿子。   这段解释中有多少掩饰,荀巧不作猜想。身为臣子,为天子分忧本是他的职责,但……   荀巧看向少年,他眼神冷漠尖锐,如同孤狼。   面对圣上时,没有丝毫的濡慕敬重,反倒仇敌一般。   对此,圣上笑了笑,无奈且包容,“小宴对朕……有些误会,倒也不全是误会,确实是朕辜负了他们母子十余年。”   荀巧了然,他育有二子,多少了解少年人的性情。   君臣之间,本就有友人之谊。皇帝如此恳求,荀巧自然应下,为此负了污名也不曾在意。   除他之外,在皇帝的默认下,第三个知晓此事的,也只有钟氏了。   当初钟氏身体抱恙,在外养病两年,以她作由,的确再合适不过。   夫妇俩共同藏了这个秘密,倒也不曾心慌,平日待荀宴该如何便如何。   府中人都信了他们的说法,认为荀宴就是荀家第三子,待他亦是亲近。   如此这般,荀宴在府中慢慢扎下根来,到如今,已经彻底认可了他们。   只是再亲近,也无法改变荀宴实为皇子的事实。   他的婚事,圣上不可能让荀家做主。   良久,荀巧悠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能做主,但也非陛下一人能决定的。下午三郎便回来了,届时你同他说说吧。”   钟氏颔首,也只有如此了。   ****   酉时正,城门将关之际,一辆马车悠悠进了城。   京台大营之人皆已分散入京,如今马车内,只有荀宴、钟九、林琅和静楠四人。   静楠踩在座上,凝望窗外,神情依然新奇。   一路来不知看了多少风景,她都是这般模样。   起初钟九还有心思教她,为她讲解,后来终是不敌小孩的精神和兴趣,偃旗息鼓。   瞧这车内,荀宴目中都带了疲色,唯独她还是神采奕奕,对车外景观充满好奇。   对上小孩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钟九心一虚,别过了眼。   并非他不愿理她,实在是无法招架。凡多说一句,小孩就要眨巴眨巴眼,问一个为什么。   ——狗狗在做什么?   ——那是狗狗在吃奶。——为什么呀?   ——因为狗狗要喝奶水才能长大啊。——为什么呀?   ——狗狗和我们是一样的,像我们,从小也要如此。——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为什么……   小孩软嫩嫩的声音很好听,可近来听多了为什么,钟九脑袋嗡嗡的,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张嘴。   好在,他少回话之后,小孩就恢复了自己安安静静看风景的状态。   正如此刻,乖巧又懂事。   “你先回家。”荀宴对钟九道,“数月未归,姨母她们定很想念你。”   钟九的母亲为钟氏同胞姊妹,二人说来称得上表兄弟,但钟九待荀宴从来有礼,恭恭敬敬地称呼公子。   其中内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了此言,钟九也不客气,半道便下车归府。   霞光漫漫,暖风拂面,临近荀府时,周遭愈发安静。   林琅沉默许久,眼见快下马车了,终于开口道:“公子,要为圆圆寻户人家收养吗?”   少年正属变声期,声音沙哑得很,但其中浓浓的关心令人无法忽视。   荀宴看向他。   林琅接道:“如果,如果一定要找户人家的话,直接让圆圆同我一起生活,可以吗?”   被收养的那段时日,林琅见识了太多那户人家的手段、嘴脸,即便是妇人尚未有孕时,他们同他相处,也带着刻意和勉强。   他不傻,都能察觉。   有几人能真正把别人的孩子当做亲子养育?至少,林琅不信。   他不希望圆圆再经受他受过的苦。   与其那般,不如他养圆圆。 第16章 入府   养圆圆一事,林琅并非冲动提出。他思索了许久,才做的这个决定。   圆圆乖巧听话,并不难带。他身上有卖掉老宅的银钱,二人简单在京中落脚不成问题。   何况,林琅自信能够做出一番功绩,即便荀公子不再用他,他也可以另寻出路。   他的话确实出乎荀宴意料。   但荀宴没有立刻驳回,沉吟片刻,问道:“你呢?”   “……什么?”   “同你这般年纪的人,尚在学院读书。”   林琅道:“该懂的,我已都懂了。”   他目光不闪不避,敢同荀宴直接对视。   少年倔强总是如此,自傲与自卑并不矛盾,荀宴有过一段同他极为相似的时光,对林琅的心情称得上了解。   视线平静扫过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荀宴开口道:“所谓都懂,是教她《千字文》,还是《三字经》?”   林琅脸色唰得变白,被他话语中潜藏的轻视刺激,依旧勉强镇定地回:“公子这样说,未免太小瞧我了。”   撩起眼皮,荀宴掏出账册,随手翻了几页,“无需分辨真假,但若让你来看,知道其中每页标注的意思吗?除去银钱来往,可清楚其中哪些官位最具价值?人情来往,各府各人如何从这其中看穿关系?”   林琅脸色红白交加。   此间未歇,荀宴继续道:“行军作战,倘若不通战术、不懂兵法,只会蛮力,终生亦与主将无缘。文有文道,武有武道,但无论哪行,欲做一番功绩,都离不开这里。”   他指了指脑袋,“你确认,这里面当真有了足够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立身于世?”   林琅沉默不言,已然被他的话深深打击,不复自信。   静楠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但能感受到马车内不大友好的氛围。   “不欺负哥哥。”稚嫩的声音打破寂静,小孩努力维护林琅,对荀宴重复了遍,“不欺负。”   她认真的神情颇为可爱,荀宴并不生气,抬手对小孩一招。   看得出静楠犹豫了下,还是乖乖走去,被摸脑袋,又道:“不欺负哥哥。”   “我是什么?”荀宴低眸,轻声问她。   小孩呆了呆,这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途中荀宴教她认字的回忆。   “荀宴”二字的形状和读音都已被她牢记,起初静楠叫着“宴宴”,被纠正后意识到,这也是“哥哥”。   记起来后,小孩软软唤了声,“哥哥。”   荀宴嗯一声,同样认真对她解释,“没有欺负。”   静楠看看他,再看看林琅,信了。   恰时,蹄声一顿,马车停在了荀府门前。   车内寂静无言,林琅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唯有微红的耳梢透露些许心绪。   荀宴牵起小孩,带她步下马车,最后道:“我收下你,不是想要个只有些小聪明的苦力。多两碗饭而已,我还不至养不起。”   言语很不客气,却让林琅猛地抬头,直直看向他的背影。   公子的意思他明白,不可止步于此,不可骄矜自喜。   他原以为,卖命便是对公子最好的报答了,但公子显然不屑如此。   极力抑制住汹涌澎湃的情绪,林琅快步下车,紧跟而上。   ****   荀宴归府从不大肆宣扬,他身为小辈,本也无需迎接。   但钟氏估摸着时辰,早已在正厅等候了。   钟氏年四十有三,面上并不显老,唇边常含笑意,目光慈和,令人一见便不由心生亲近。   她的身畔,跟着五岁的孙儿文泽,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凳上,一同等待小叔。   文泽好诗书,生来聪慧文静,最崇拜的却并非祖父荀巧,而是行事果决、文武兼备的小叔。   闻得动静,小文泽按捺不住,跳下凳迎人,奔至门槛前又慢了脚步,矜持地停下。   见得小孙儿这番动作,钟氏不由含笑,鼓励道:“小叔不是答应过,回来后会第一个抱你吗?”   文泽听言,跃跃欲试地又进几步。   脚步声近了,他期待地抬首,果然见到了思念的小叔,随即一愣。   小叔臂中已抱了个同他年岁相近的小孩。   最先注意到的,是小孩圆溜溜的脑袋和乌黑的眼睛,大约是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低下脑袋看他。   俩小孩对视了会儿。   这是弟弟……还是妹妹?文泽迟疑地想。   “阿栾。”荀宴唤他一声,将静楠放下,转而抱起了小侄儿,眸中浮起微不可察的笑意,“重了些。”   文泽纠正,“是长高了。”   眼下,他更关心的却不是小叔了,落地后问道:“这是妹妹吗?”   “阿栾觉得呢?”素来沉稳持重的小叔,给他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文泽眨了眨眼。   穿着粉色衣裳的,难道不是妹妹吗?   文泽如此想,转眼看见静楠的脑袋,又不确定了。   荀宴转身向钟氏问安,“一别多日,让母亲担忧了。”   “男儿志在四方,你行事从来有分寸,我并不担忧。”钟氏顿了顿,弯眉,“只是不由牵挂。”   若非要列个名次,阖府中,无疑是钟氏在荀宴心中地位最高,亦最为亲近。   她虽为慈母,但从不以关爱拘束儿孙,恰到好处的理解、从不越线的关怀,便是钟氏养育儿孙之道。   当初,荀宴初知身世,在京中又处处不适应,是钟氏耐心的陪伴、开解,令荀宴慢慢打开心扉,接纳了自己的新家人。   母子重逢交谈了几句,荀宴便令林琅和静楠上前。   “这是林琅。”他指少年,又指向静楠,“这是静楠,母亲也可唤她圆圆。”   语调称得上柔和,钟氏便知道,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   她凝眸注视,林琅在她温柔的目光中,略显局促。   相较之下,静楠称得上镇定,只是因帽子掉了,露出小光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片刻,钟氏轻笑出声,觉得这两个孩子可爱极了。   她什么都没问,只道:“一路风尘,你们也累了。带他们先去洗漱,再休息会儿,我着人晚些开饭。”   她边招手传来仆婢,边道:“晚间你父亲、大哥,还有嫂嫂也将回,等一家人用饭时,你和这两个孩子,再好好说说这一路的事。”   荀宴应是,当即带林琅和静楠出厅入院。   此时黄昏依旧。   直到步上甬路,林琅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地进了荀府。   没有盘问,没有犹豫,没有不解……   那位夫人……林琅忍不住偷偷回眸,橘色霞光下,正厅一片光明,有人正静站在其中,温柔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林琅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   他无从解释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静楠与他处境相同,本该是能理解他的,但……   看着静楠呆呆的模样,林琅摸了把那锃亮的小光头。   “哥哥?”小孩转头,好奇地看他。   “无事。”林琅如此说道,回首却勾起唇角,暗道了句:小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9 01:34:15~2020-12-29 23:1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家人   荀府占地不大,胜在格局别出心裁,设计独特,处处彰显书香门第的雅致。   文人风流,尽在于此。   荀宴所居西院为独立院落,格外清静。他不喜仆婢伺候,院中连一个小厮书童也无。   随荀宴步入院中,林琅才发现,除了必要的桌椅榻,其余的装饰品几近于无,简单朴实。   林琅微怔,原地顿足。   这与他想象的世家子弟生活,很是不同。   “怎么?”荀宴回眸问他。   “无事。”林琅迅速低首,听着他简单几句将院落布置道出。   不得不说,无论是荀府还是这院落,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若要描述,便是意外得轻松,且自在。   “洗漱后休息会儿,就去用饭。”   林琅等人齐齐应声,婢子抱起静楠往湢室去。   海城往京城途中经过三两城镇,荀宴偶会上岸停留些时辰,期间给静楠新置办了不少衣物。   小姑娘的夏衣大都为漂亮襦裙,静楠从未穿过,难免好奇,不知在众人面前主动掀了多少次衣裙。   这会儿在婢子面前,倒好似知道害羞了,捂着裙摆软软道:“自己洗。”   细白的脸蛋上两抹浅淡红晕,婢子好笑之余,并不勉强她,俯身柔道:“小客人会自己穿衣裳了?”   静楠点点脑袋。   “真厉害。”婢子真心夸赞了句,教她识了洗漱用具,“那我在屏风外边儿等,如果小客人需要帮忙,就唤我,好不好?”   “嗯。”   静楠自会穿衣洗漱,自理能力极强,同龄的孩子中,她这点的确称得上厉害。   湢室中,为静楠备的小浴盘,比寻常盆大些,她坐在其中,可用水瓢浇水沐浴。   小孩儿爱玩水,这一洗,便过了一刻有余。   婢子领她与荀宴会合时,林琅早已候在此处,二人交谈着什么,闻声齐齐看来,不由含笑。   静楠粉扑扑的脸蛋犹如抹了胭脂,白里透红,身着杏色襦裙,亦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偏顶了个小光头。   静楠不知他们在笑自己,哒哒小跑过去,乖乖唤道:“哥哥。”   荀宴、林琅同时应声,意识到什么,对视一眼,又别开。   “饿了吗?”   “不饿。”静楠以为荀宴饿了,掏出小荷包,从里面接连取出了蜜饯、马蹄糕、酥糖以及肉干。   小小的荷包宛如百宝袋,零食源源不绝地往外掏。   荀宴:……   他倒不知,有多少人背着他投喂过小孩。   帮她一一收回,荀宴令林琅牵起人,平静道:“收好,自己吃。”   已至戌时,夜色初显,府内燃起了三两灯火,不明亮,照清前路足以。   知晓荀宴今日归府,除却仍在外办差的荀家二子荀略,荀巧等人俱按时回家,等在左室。   算上林琅、静楠二人,用饭八人,便备了八菜一汤,俱是家常菜色,但卖相、味道极好。   满座温情,林琅见状,恍神了一瞬。   他想起爹娘俱在时,也经常是这般等他回家用饭。   分明是京中排得上名号的府邸,做派却同寻常百姓家无甚两样,林琅大致明白,为何荀公子会是这等外冷内热、热血犹在的性格了。   “唷!”荀巧听夫人说了,儿子带了个刚还俗的小姑娘回来,乍见之下,仍忍不住笑逐颜开,“这是哪来的小师傅呀?”   林琅捏了捏静楠的手。   这刻,静楠的记忆力总算没有辜负钟九等人连日教导,仰首道:“伯伯好,我叫静楠,今年四岁了,你也可以叫我圆圆。”   小孩认真介绍自己的模样极为可爱,清嫩童声仿若能融化人心,瞬间便俘获了在座之人的怜爱。   尤其是那双水洗般的乌溜溜的眼眸,叫小文泽的亲爹、荀宴的长兄荀韬心动不已。   看了看儿子,再看看静楠,荀韬认真对妻子温氏道:“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女儿啊。”   温氏无奈地笑,拍了拍儿子,悄声道:“当着阿栾的面,胡说些什么呢。”   话虽如此,照面之下,温氏也极爱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年轻人尚且如此,已是祖父辈的荀巧就更抑制不住喜爱之情,当即把小孩抱了起来,在身旁为她添座,其地位直接越过了数月分别后归来的小儿子。   随后,再让小孙儿文泽也坐了过来。   文泽好奇问:“这是妹妹吗?”   “是,也不是。”思及小姑娘唤儿子为哥哥,钟氏想,不好乱了辈分,便道:“不用叫妹妹,唤圆圆就好。”   满座中,两个孩子俨然成了中心。   有静楠打眼在先,林琅接着介绍,更不显突兀。   荀巧道:“林琅,我亦候你多时了。阿宴在信中提过,道你天资非凡、胆识过人,乃少年英才。”   不意荀宴如此夸自己,林琅猝不及防红了耳根,面上仍镇定道:“伯父谬赞了。”   “英雄出少年,不必自谦。”荀巧正色了瞬,很快恢复弥勒笑颜,“在府中规矩不多,无需拘束,先用饭吧。”   “是。”   荀家从无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平素各自忙于公务,难得如此齐聚一堂,更不会拘泥小节。   一时间,左室笑语纷纷。   长者谈笑,小孩亦不闲着。   家中突然多了比自己年岁更小的孩子,文泽心中难免激动,他给静楠夹了块鸡腿,模仿往日长辈关爱自己的模样,矜持道:“多吃些,长得快。”   “谢谢。”静楠来者不拒,埋头认真啃肉。   软软的一句道谢,让文泽一愣,不由高兴地红了脸。   初次尝到照顾他人的快乐,接下来,他自己什么都没吃,只一心给静楠夹菜。   长辈们察觉时,静楠小碗已经堆得冒尖,再看旁边的文泽,故作淡然地夹了一筷,又来一筷,还小大人般道:“慢点吃,不着急。”   旁边的小姑娘也不停道谢,努力扒饭。   荀巧猛咳几声,待小孙儿看过来后,抚须道:“哎,有人夹菜就是不同,饭都要香些。我瞧着,顿觉碗中无味啊。”   文泽不懂祖父用心,想了想,诚实道:“阿耶方才吃了三大碗,可能是饱了。”   荀巧:……   其余人轻笑起来,唯独两个小孩懵懵懂懂,不知他们所为何事。   气氛正欢时,静楠吃饭的动作慢慢停下,抬头看向室内某处,大眼睛一动不动,看得专注。   “怎么了?”荀宴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人。”静楠抬手,用小勺指着阴影处,“有人。”   荀宴立刻循声看去,轻帘晃动,并无人影。   可此时无风,帘子又是因何而动?   他正要起身,阴影处突然多了一抹光亮,一道玄色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以荀巧为首的荀家人睁大了眼。   竟是圣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些情节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比如我同事的女儿,四岁大,就是超级喜欢问为什么,你一直答她就一直问   第一次见朋友五岁的外甥女时,她也是超级主动地自我介绍:姐姐好,我大名是XXX,小名妞妞,你叫我妞妞就好了。   (*?▽?*)小朋友真的太可爱了   顺便,明天元旦休息一天,大朋友小朋友们节日快乐么么哒   感谢在2020-12-29 23:10:38~2020-12-31 00:1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荒荒荒荒荒荒荒荒怎 5瓶;七月、姮榆周闰、Susanna、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圣上   烛光中,皇帝身形高大,轮廓分明,整个人现身众人眼前。   他掩去了眼底尴尬,神色从容,仿佛偷偷造访臣子府邸的并非是自己。   荀巧目露惊诧,连忙领家人起身问安。   “不必多礼,朕就是……”皇帝微顿,“无事走走。”   无事走,走出了宫门,直到这清风街?   君臣二人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再别开。   皇帝年逾不惑,面容比荀巧要年轻些,深邃俊朗,道一句中年美郎君毫不过分。   但许是国事操劳,已生了不少华发,眼角细纹横生,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眼风过处,人皆敬畏。   “陛下用膳了吗?”荀巧恭敬问道,“若陛下不嫌弃,臣让厨房再做一桌,只都是些家常菜色,并无珍馐。”   这话纯属客气,荀巧本想,随意一带也就罢了,没想到皇帝犹豫了下,竟颔首,“也好。”   ……   荀府厨房一阵忙碌,一刻有余的时辰,膳桌又上十道佳肴。   荀韬在工部任职,领主事一职,少有面圣。唯一了解的,便是父亲与圣上似乎私交颇深。   但这与他无关,荀韬察言观色,准备领着夫人儿子告退。   皇帝先招手,“不必拘束,先前如何,现在依旧。”   这是留人的意思。   荀韬略一思忖,在父亲的暗示下重新落座。   只是,话虽如此,有谁胆敢在面对圣上时,当真寻常以待呢?   皇帝似乎情绪不佳,一连用了几口菜,皆是凝眉,慢慢咀嚼。   膳桌上,交谈声再无,举杯落筷亦是悄然无声。   唯一发出声响的,只剩还在努力对鸡腿奋斗的静楠。她夹不住鸡腿,数次都从筷中滑落,让小孩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怎么不用手?”见是她,皇帝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这个小姑娘,看见真人后,便明白了为何荀宴会喜爱她。   天真无邪,稚嫩懵懂。   他的儿子,从来都有颗怜爱弱小的心。   “会脏。”静楠举着手,让袖口滑落,“新裙子。”   原来是舍不得弄脏新衣裳。皇帝又一笑,“可以洗干净的,用手拿吧。”   静楠下意识看向了荀宴,荀宴亦道:“可以用手。”   一大一小的默契叫皇帝目光闪了闪,他本在克制着视线,这一交流,终究是忍不住朝荀宴看去。   清减不少。这是皇帝的第一反应,随即又欣慰地想,但显然愈发干练了,举手投足有了说一不二的气势。   任何一位长辈,看到后代如此变化,心中都是既喜又涩。皇帝也不例外,不自觉就看了片刻。   他作为天子,再细小的动作、眼神,都是瞩目之处。连荀韬都纳闷陛下为何看着自家弟弟,作为当事人的荀宴却岿然不动,淡定极了。   皇帝忆起方才看见的那阖家欢乐的场景,胸口更闷了。   “陛下。”荀巧含笑出声,“饭菜还合胃口吗?”   “尚可。”皇帝道,“可惜少了些滋味,朕听说海城的鱼干很是开胃。”   荀巧:……   原来是带着小消息来的。   深知皇帝对荀宴这个儿子欲亲近而恐其冷漠的心态,荀巧自然不敢在皇帝面前炫耀,连忙着人取了鱼干来。   与钟九一样,荀宴在海城买了十斤鱼干,分三种口味。   当初钟九提醒他,便是有意让荀宴想起皇帝,若能送一斤进宫,也是心意。   但别说一斤,连小鱼干三字,荀宴都未在信中提及。   分明是香辣可口,令人胃口大开的鱼干,皇帝此时吃来,却越嚼越涩。   平心而论,荀宴待他这个亲生父亲比五年前已好了许多,恭敬孝诚,逢年过节亦会送上礼物和祝福。   但皇帝知道,他在儿子心中的地位,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荀家。   慢慢吞吞用了一顿饭,皇帝以消食的名义,令荀巧陪自己在府中漫步。   月明如水,树影婆娑。   荀府的夜,同皇宫相比少了辉煌,多一分静。   无火树星桥,无朝歌夜舞,唯独幽静二字。   皇帝只顾闷闷行走,并不言语,荀巧紧随其后,赏花赏月赏风,亦不开口。   他向来如此,典型的中庸做派,倒是皇帝忍不住瞥来了一眼。   眼神不大友好。   荀巧琢磨了会儿,上前试探道:“陛下,同两位殿下闹了不快?”   荀巧指的,自然是年长的两位皇子。   立储风波未定,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张。   论才智、手段、年岁、势力,二者皆相近,因此除了暗中打压外,两位皇子便卯足了劲儿讨好皇帝,试图夺得帝心。   皇帝不傻,如何看不出他们的虚情假意。   他对这两个儿子本就感情平平,近来更是转淡,比较起来,或许连对贴身内侍都比这俩儿子亲近。   “为何这么说?”饶是被猜对心思,皇帝也要故作神秘。   荀巧一看皇帝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深知,皇帝从在潜邸时就深受世家掣肘,当时,世家甚至可以左右皇权交替。   这也是先帝晚年宠幸外戚,放任世家坐大的苦果。以致到了如今,陛下还在为削弱他们而努力。   两位皇子背后的外戚家族便是典型的世家,多年来,一直凭借盘根错节的势力,连连阻挡陛下新政推行,以利己身。   皇子们深受影响,平日待母妃一族都极为亲近,无怪陛下不喜。   皇帝的苦恼,荀巧都懂,可他不能说。   他乐呵呵地开口,“陛下的神色,与臣同犬子有矛盾时颇为相似,是以斗胆猜测。”   “哦?”皇帝来了兴致,“你们也会有矛盾?”   “唉,儿大不由父,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心思。”   “那都如何调解?”   荀巧悠悠道:“既为父子,血脉相连,调解一词却是过了。彼此多多包容,多些耐心,凡遇事不忘彼此商量,也就够了。”   皇帝一口气没顺,险些被荀巧这话呛住。   这说的有何用?   荀巧又笑,“陛下可别道臣糊弄您,理便是这个理。您平素待两位殿下,是凶了些。”   皇帝沉眉不语。   非真心实意,怎么伪装,都是假。   两个儿子如此,他亦如此。   思及此,他似有所感,突然抬头一望,正好望见前方那道身影,于夜色中行走,立如修竹,颀长挺拔。   不是他的三子,又是何人。   难道是来看他的?   皇帝三步作两步赶去,临了又慢下,状似不经意道:“怎么,睡不着吗?”   荀宴向他问过安,再示意手中牵着的小孩,“吃多了,带她走走消食。”   皇帝沉默片刻,然后哦一声。   “陛下还不回宫?”   皇帝不可能在荀府留宿,荀宴便顺口问了这么一句,听在面前人耳中,却是在催他离开。   心中本就郁郁,如此更觉萧瑟,皇帝一时口快,道:“天太黑了,路不好走。”   荀宴:……   荀巧:……想要儿子送一程,就不能直说嘛?   自觉失言,皇帝想说什么补救一二,被荀宴牵着的静楠想到什么,在荷包中找了找,掏出一颗闪闪发亮的珠子,“给伯伯。”   皇帝一愣,看着这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朕的?”   “不是。”静楠认真道,“要还的。”   意思是,只是借给你照明,不是送。   荀宴对小孩此举倒不奇怪,很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也不插手。   见皇帝还不伸手,小孩努力踮脚举了举,稚嫩童音在寂静夜色中很是清晰,“拿着它,就不怕黑啦。”   珠光之下,她的双眸愈显清亮。   皇帝凝眸半晌,这一刻,心中连日来堆积的郁气,竟不知不觉散去了。   他郑重地接过了夜明珠,眉目柔和,“好,朕一定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是几天假呢?我今天已经开始上班惹,对没错,只有一天……QAQ   感谢在2020-12-31 00:12:51~2021-01-01 22:5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家的胡胡 13瓶;儒非魚 6瓶;ayaka、2213956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依赖   皇帝深夜回宫,惊起不知多少灯火。   一路行来,皆是白日般明亮,皇帝却时而低头把玩掌中夜明珠,唇畔含笑。   内侍总管全寿暗暗惊诧,陛下这次和那位公子见面,竟如此愉悦?   今日恰逢荀宴归京,德妃、淑妃俱是无眠。   二妃根基深,各宫皆有人手,纵使皇帝低调出宫,她们又如何不知道。   只是不清楚,皇帝到底去了哪儿。   “我去给陛下送汤。”淑妃按捺不住起身,被何嬷嬷拦住,“娘娘可知现在的时辰?”   “亥时而已。”淑妃满不在意,“陛下未睡,我怎么不能去?若不见我,再回来便是。”   德妃温柔体贴,是解语花般的美人。与之相对,便是淑妃的骄矜自傲,自诩家世出众,还曾给皇帝甩过脸色。   不过,皇帝并不纵容她,淑妃吃了阵苦头,在皇帝面前总算收敛些许,但性情已养成,总归差不了多少。   何嬷嬷无奈,拉住人,“窥伺帝踪的苦头,娘娘不是没吃过,何至于急这一时?殿下才交待过,近日谨慎些,莫惹陛下动怒,娘娘就忘了吗?”   提到儿子,淑妃气焰一滞,悻悻然回座。   对于毛九田被捕一事,淑妃其实很不以为意。   只收了些下面的孝敬罢了,京中有几人没做过,能有多大罪?   淑妃谋划着,在陛下面前哭一场,再将从毛九田那的所得,分几成给国库,此事也就了了。   既被何嬷嬷劝住,淑妃暂时作罢,勉强就寝去。   她想,明日定要早些去求见陛下。   显然,德妃同她想法一致。   天光微亮时,二妃在太极宫宫门前相遇,对视一眼,俱别开脸去。   二人积怨已久,即便温和如德妃,也做不出相亲的模样。   她作势观景。   大殿四周,红墙青瓦,于朝阳下愈显鲜艳。   池水泛出清凉,浮萍满地,明净碧绿,极为怡人。   片刻后,内侍传话,“陛下在用早膳,传两位娘娘进去。”   “我性子急,先姐姐一步,姐姐定不会介意吧?”如此说道,淑妃已迈开了脚步,婀娜身影转瞬便到了前方。   德妃摇头,并不和她争这小事。   但凡要强些,便能赢得陛下的心,她早就这么做了。   可惜,陛下是有志之君,不喜的不仅是身边人的盛气凌人,更是她们背后的家族。   德妃眼眸黯了黯。   皇帝一向起得早,打了轮拳,方来用膳。   他用膳讲究,四荤四素八样小菜,不得重了花样,酸甜辣皆有,做得合了心意,便也不吝惜对御厨的赏赐。   淑妃捏着嗓子,“陛下吃得好香,妾可有幸尝一尝?”   “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学小姑娘说话。”皇帝眼也不抬,将淑妃噎了下,接道,“你们想必都是用过早膳的,朕就不分了。”   话既出,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用膳时,皇帝手中也不住摩挲着一物,淑妃定睛看去,诧异道:“陛下手中可是夜明珠?”   宫中曾得了五颗夜明珠,陛下尽赏了下去,并未留用,是以淑妃如此问。   “嗯。”皇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昨儿新得的。”   新得?怕不是荀宴从夔州带回的吧。   淑妃心跳如雷,想起了被抓的毛九田,却也不由奇怪。   当初,毛九田向朝廷献了五颗夜明珠,另给了她五颗,并道世上仅此十颗。   这多余的,又是从何而来?   凝思间,皇帝又道:“淑妃想要?朕这还有一匣。”   淑妃双目微微睁大,登时明白了过来,是毛九田那厮的私藏!   她好歹久居后宫,当场并未表露什么,只是目光难免带出了些许情绪。   皇帝微微一笑,“看来淑妃并不想要。”   说罢,他看向不言不语的德妃,“那就都给德妃吧。”   一匣夜明珠而已,固然价值连城,可德妃拿它又有何用呢?   她内心叹了声,俯首谢恩。   她们还未来得及道出来意,陛下已先给她们来了一招。   招数不在新鲜,管用就好。   瞧淑妃,不是已经对她怒目而视了么。   ***   静楠昨夜吃得多,积了食,难免睡得晚。   她初醒时,荀宴和林琅早已出门办事去了,房外留了个昨日帮她洗漱的婢子,名为盼儿。   院落内客房还未收拾,昨夜她睡的是荀宴床榻,至于其主人,则留宿在外间的小床。   被褥温暖,睡意仍浓,小孩实在起不了,努力半晌终于睁开眼,小脑袋还懵着,未反应过来。   “哥哥。”她下意识唤人,昨夜有些害怕睡不着时,便是这样一唤,荀宴就出现了。   无人应答。   小孩又软软唤一声“哥哥”,同时环顾四周,爬下榻,顶着乱糟糟的寝衣就要出门寻人。   她已有些依赖荀宴了,何况环境陌生,小孩面上不显,内心其实有些不安。   盼儿见了,连忙一拦,又忍不住笑,“姑娘找我们公子吗?他一大早就起了,已出门了。”   静楠呆呆看她,显然没明白过来意思。   这模样实在可爱,盼儿将人轻轻抱起,走回房内,“午时就能见着公子了,姑娘先洗漱,用个早饭。”   说罢,许是看小孩实在难醒,干脆帮她漱口洁牙,再用软巾擦了擦那柔嫩的小脸蛋。   期间,碰到圆溜溜的、又光又滑的脑袋,盼儿忍俊不禁,多摸了把。   她想:若是寺庙中都是这样可爱的小师傅,便也不愁香火了。   “姑娘是自己走,还是我抱呢?”   盼儿非奴籍,在荀府做工签的是雇佣契约,而非卖身契,行事举止都要活泼些。   “自己走。”这样说着的小孩,分明还在因困意点脑袋。   盼儿牵了她一阵,还是把人抱了起来。   荀府缺少女儿缘,家中已许久没出现过小姑娘了。   早年,钟氏曾生过一对双胎女儿,夫妇俩欣喜若狂,但因早产和医术之故,两个女儿双双夭折,此事让钟氏消沉许久,去了他处养病几年。   所以对于静楠,钟氏其实喜爱非常。   但她惯来是慈祥的长辈,便是再温柔些,也无人察觉得出什么。   除却上朝办差的人,其余人都在等静楠用饭。   桌上备了清粥、小菜、包子、蛋羹和牛乳。   “牛乳很烫,圆圆要慢些喝。”钟氏叮嘱一句后,看着静楠小口小口地喝牛乳,如小鹿舔水,令人怜爱不已。   儿媳温氏看着,便知婆母对小姑娘的态度,趁俩小孩都在专心用饭,轻声问道:“对圆圆,三弟是如何打算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1 22:56:44~2021-01-02 21:1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儒非魚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温情   “阿宴昨夜和我说了。”钟氏轻声道,“圆圆爹娘没寻到,就让她住在府里。”   静楠的身世,荀宴并没有大肆宣扬,对钟氏也只是几句话带过。   如今她年纪尚小,并不记事。不告知他人此事,待长大后,她亦不会知晓。   于静楠而言,这样许是最好的。   钟氏含笑,“若有人问起,就说是远房分支家的小姑娘,也不必找什么理由。”   温氏颔首,如此她便懂了。   “至于和文泽的辈分……”思及小孩对荀宴的称呼,钟氏额外叮嘱了句,“暂时还不好定,平日以名字称呼就好。”   温氏继续应声,“两个孩子刚好可以作伴,府中也热闹些。”   “正是如此。”   “圆圆。”文泽的声音响起,他指盘认真道,“不可以挑食,蔬菜也要吃的。”   原来这一桌早饭,静楠特意挑的肉包和荤菜吃,对于蔬菜,半点不沾。   大概是在庵中吃多了素,如今小孩对肉食有种莫名的执念。   平时,文泽其实也是挑食的,被长辈叮嘱后不情不愿地改了。这会儿见到新的小伙伴如此,便模仿爹娘的模样教导。   静楠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他对视,“没有。”   “有。”文泽指着她面前的小盘清炒莲藕,“看,一点儿都没动。”   静楠想了想,忽然伸手把莲藕往他那边一推,好似这样,这盘菜就不属于她了,“没有了。”   文泽:……   许是没想到还能这样耍赖,又许是不知这样的方法是否可行,一时间,他陷入了迷茫中。   温氏扑哧一声,忍俊不禁。小孩子辩论的模样实在有趣,何况,她这儿子是个小正经,这模样相当少见。   只吃肉确实不好,但静楠初至荀家,她们不想管教太多,令她生了畏惧。   二人干脆旁观不语,让孩子们交流。   片刻,文泽反应过来,涨红了脸,“这样不可以的。”   静楠眨眨眼,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   她将藕又推了推,模仿大人唤他,“阿栾吃。”   “……”文泽一阵沉默,脸色更红了些,好半晌才举起筷子,一本正经道,“好吧,我这次帮你吃掉,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如此互动,看得钟氏、温氏二人连连摇头。   荀家男儿都不善对付女子,看来在小小的阿栾身上,也是如此。   用罢早饭,府中两位女主人便忙碌起来。   当前最紧要的,是着人给林琅和静楠整理出住处。   府邸虽不大,多住两人还是绰绰有余,荀宴交待过不要让他们离他太远,钟氏思忖一番,道:“阿宴住处附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么,地段都不错,干脆将中间的花草移了,三间通在一处,也方便。”   温氏补充,“圆圆好歹是个小姑娘,她屋子周围的花草小门还是留着吧,反正,和我们那儿通着。”   钟氏深以为然,事情便这么定下。   静楠从未拥有自己的小屋,对此也无概念,被告知此事后,只疑惑问了句,“哥哥?”   她还以为,这是要和荀宴、林琅分开的意思。   钟氏温柔解释道:“哥哥也有自己的屋子呢,这不是和他分开,只是不睡在一块儿,其他时候都可以在一起。”   静楠点点脑袋,由她牵着去看内室。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杏色帐幔,随窗外清风微微飘动。榻右置了一座衣橱,内分四层,分别用来放衣、袜、鞋。   正中摆放一座游鱼戏水屏风,隔开的,是一方小桌和小小的妆台。   但静楠年纪尚幼,妆台中摆放的都是些孩子玩具。   能有如此细致的布置,足以说明荀家的用心之处。   “圆圆喜欢吗?”温氏问。   “喜欢。”静楠微顿,“谢谢姐姐。”   温氏笑了笑,也没在意这称呼,“喜欢的话,抱一抱姐姐怎么样?”   她看出来,小孩乖巧,但不大会主动亲近人。   便是对三弟,至多只是敢伸手牵一牵而已,若非不是怕惹人不喜,便是从未有人教过她。   既到了荀家,温氏想,小孩儿么,多撒撒娇才是好的。   静楠仰起脑袋,看了看她,在温氏的鼓励下投入了那微张的怀抱。   女子温软清香的怀抱,是小静楠从未体会过的,与妙光师太、荀宴林琅,曾经的阿娘都截然不同。   像一团柔软的棉絮,被包裹在其中,温暖怡人。   大约是温氏含笑的面容太柔和了,静楠无师自通地、忍不住在她怀中蹭了蹭,软软唤了句,“姐姐。”   “哎。”   “姐姐。”静楠看着她,眨眨眼。   “嗯?”   小孩从荷包中掏出最喜爱的雪花酥,递去。   “给我吃的吗?”   点点脑袋。   温氏愈发开心,又抱了抱她,将雪花酥接过,“谢谢圆圆,姐姐很喜欢。”   听了这话,小孩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眸光明亮,显然也是高兴的。   恰时,微风和煦,夏阳正好。   温氏哄孩子很有一手,短短一日的时间,就已让静楠十分信赖她。   跟在她身后转,像个小尾巴。   荀宴归府时,看见静楠一刻不离地跟着大嫂,微微一怔。   “圆圆。”他唤道。   静楠毕竟同他最熟,闻声立刻小跑了过来,甜甜叫了声,双手奉上一捧杨梅,“姐姐给的。”   杨梅大而红润,看得出定是极甜。小孩初次尝杨梅,没有章法,腮畔染上点点红色汁水,变成了小花猫。   荀宴未接,纠正她,“唤嫂嫂。”   “姐姐?”   林琅亦出声,“是嫂嫂,不能叫错了。”   嫂嫂这个称呼,于静楠而言陌生无比。她根本不清楚这词意思,因此略歪着小脑袋,好奇望两人。   林琅声音一滞,因她这可爱的模样,无论如何都再说不出话了。   萌混过关的方法,在荀宴这儿却不适用,他伸手一弹小孩额头,“叫嫂嫂。”   神色淡淡,倒是不见凶态。   温氏见状并不插手,立在一侧含笑看着。   非她对自家夫君有意见,但嫁入荀家六年,从三弟阿宴被接回府中的那日起,她就感觉得出,这个弟弟,其形容气势与家中其他男子都不同。   清贵,夭矫不群。   女子微妙的直觉让她隐隐意识到,三弟绝非池中之物。   身为长嫂,她同荀宴打交道的地方并不多,只是因此更加谨慎些。   静楠是荀宴带回的小姑娘,所以他教导孩子,温氏便不会过多置喙。   教了半晌,重复十几声,被弹了几次额头,静楠终于学会了“嫂嫂”这个称呼。   只是这段时日小孩被宠惯了,乍然被这样对待,不免抿着唇,有点委屈。   耷着小脑袋失落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不忍。   但荀宴是何人,他调|教下属都很有一套,何况是个孩子。   一只泥人做的小猴突然出现在静楠面前,一摆,一弄,都能做出不同姿势,极为生动。小孩的目光几乎瞬间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兴趣满满。   荀宴也不逗她,直接把泥猴放到小孩掌心,“给圆圆的。”   “谢谢哥哥。”小孩认真感谢,转瞬就把方才的小小委屈丢在了脑后。   微微颔首,荀宴对温氏道:“辛苦大嫂了。”   “圆圆乖巧,我也喜爱,没什么辛苦之说。”温氏道,“家中只有阿栾一个孩子,他常觉孤单,圆圆来了倒是正好呢。”   荀宴一笑,忽然感觉腿上一暖,低头看去,原是被静楠抱住了。   小孩抱住不止,还用脸蛋蹭了蹭,竟是一副撒娇的模样。   她仰起脑袋,双眼亮晶晶,像是在让人摸摸脑袋。   荀宴顿了顿,顺从心意摸去,“明日带你出门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和剧情交错着来~ 第21章 圣心   当朝官员上值并不严,一年能有五十多日假。   若不图上进,只在原处养老,挤出百来日的假亦不难。   但自荀宴从皇帝那儿领差后,就少有不忙的时候。   荀家人早已习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身影,年节能不落下已是特意为之了。   荀巧曾感慨道:阿宴如此,真叫他汗颜。   所以,荀宴说出要带静楠出去玩儿的话,当真令人惊讶。   钟氏倒很支持,“这样也好,圆圆初至京城,还是你先带着熟悉些才好。”   荀宴略一点头,不欲向他们解释并非带小孩去街上玩儿,而是进宫。   皇帝特意点名让静楠随他入宫,道要归还她夜明珠,其中多少小心思,荀宴无暇猜测。   总归不是坏事,带小孩往宫中走一趟也好。   ****   骄阳似火,赫赫炎炎。   马车行至宫门前停下,荀宴亮出令牌,守卫放行,又行驶一段。   皇城巍峨,朱漆高门,一层层秦砖汉瓦,玉龙金凤,辉煌且威严。   宫人行走其中,见荀宴皆敛衽俯首,神色静默。   静楠见了,不知不觉也小脸严肃,不多说一字。荀宴好笑之余,也未置一词,在宫中是需谨慎些。   越往内,宫人笑颜愈发多起来。   全寿迎了出来,笑眯眯道:“圣上等不及,让奴婢来迎接荀公子。”   荀宴颔首,“有劳全总管。”   他客气有礼,全寿笑意更盛,直将人领至御书房门口,方停了步伐。   今儿是休沐的日子,百官不朝,皇帝便专心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疏。   高高的奏疏叠成七八尺高,将皇帝露在书案上的半身都掩在其后,唯见玄色常服一角,和金线交织的云纹。   荀宴正要请安,突然闻见奏疏后传来阵阵咳嗽声。   皇帝抵拳一阵,止住了,又继续抽出了一本奏疏。   室内寂静,唯有翻阅纸张的斯斯声。   请安仍停留在喉间,荀宴垂眸,这一瞬心绪忽然翻涌了下。   “宴向陛下请安,龙体安康。”乍然响起的声音令皇帝一怔,随即涌上一阵欣慰。   儿子总算不用“荀某”“小民”之类的称呼来气他了。   皇帝站起身,沿书案绕行,第一眼看见了模仿荀宴稽首的静楠,不由微微一笑。   “非朝非会,这么多礼做什么。”皇帝道了这么一句,先问静楠,“圆圆,可还记得我?”   “记得。”小孩受了宫内氛围影响,声音细细的,“夜明珠伯伯。”   夜明珠伯伯?皇帝咂摸了下这新奇称呼,点点头,“倒是叫得妙。”   说罢,他一抬手,立刻有宫婢奉盘来。   红布一掀,只见其上摆满珍宝,金锭子、玉如意、琉璃扇,还有色香味俱全的御制点心若干。   皇帝和蔼道:“伯伯用这满盘的东西,换那一颗夜明珠,好不好啊?”   身着天子常服的他,今日气势很有些不同,笑意再多,仍是帝王威严。   静楠望了他好一会儿,眨眨眼,“不要。”   “哦,为何?”   “哥哥送的。”小孩如此回答,伸手牵住了荀宴衣摆。   荀宴顺势看了眼皇帝。   眼神平淡,并无什么特别,但皇帝却立刻闭口,连他自己,似也没想到这个反应。   过了几息,他才小声道:“朕并非考验她,逗着玩玩而已。”   久居高位,皇帝甚少看见这样呆得可爱的小姑娘,便是他的几位公主,见了他亦尊崇有加,甚少露出憨态。   难得遇见,他不免起了顽心。   可惜地叹了口气,皇帝从怀中掏出夜明珠,“除了这颗夜明珠,盘中的东西也可以任选,圆圆想要哪个?”   小孩可不知谦让之礼,夜明珠要,盘中亦有想要的东西。   她挑了盘中的三块点心。   皇帝挑挑眉,正欲发问,就见小孩拿着点心走来,往他手中塞了一块。   “伯伯吃。”小孩道,往旁走了一步,“哥哥吃。”   最后,将看起来最大最美味的那块留给了自己,还不忘道一句,“静楠吃。”   皇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以致眼角笑出泪水。   “阿宴。”他边笑边道,“今后,你可得常带她进宫来。”   荀宴嗯一声,心底怎么想,便不得而知了。   二人议事,不便让小孩一直跟着,看她吃了糕点,皇帝便令宫婢带她出去玩儿。   随后转身,坐回书案旁。   荀宴此次进宫,为的乃是毛九田一事,和杨丰递给他的那块包裹。   丢去一本奏疏,皇帝道:“你且看看,杨丰又说了什么。”   杨丰不负皇帝曾给他的评价,谨小慎微。在最新的这本奏疏中,竟丝毫没有提及营救荀宴一事,以及他交的那方包裹。   奏疏陈述的,乃海城近来挖渠引流一事,为的也是工人和银钱的事,信末再问候了圣上龙体。   其余的,便没了。   “看来他还是不够信任你。”皇帝道。   荀宴平静回道:“这是明智之举。”   人心莫测,谁也无法保证,他当真会把包袱原封不动地呈交给圣上。   皇帝敛了笑意,正色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怎么办?”   “依法办事。”   “……那可是大皇子的嫡亲舅舅。”皇帝双目幽深,“舅甥二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陛下下不了手,自有人可以代劳。”   “哦?”皇帝眉头微动,睨他,“这人会是你吗?”   对于这个儿子的能力,皇帝震惊、喜爱,亦遗憾没能早些寻到人。以三子的天赋,倘若生来便在宫中,他定会亲自培养成下一代帝王。   可惜……   皇帝掩去内心的起伏,便听荀宴道:“陛下若有令,宴不敢不从。”   轻轻往后一靠,皇帝叹一声,“算了,还是来说毛九田吧。此人虽有诸多大罪,但本事不小,敛财更是一流。”   他说得意味深长,“该杀,可杀,但……若能将其收为己用,亦不失为一大助力。”   荀宴沉默,半晌不言。   皇帝忽而一笑,“当然,这句话可不是朕说的,亦非朕所想。”   …………   这厢议事,那厢,宫婢带了静楠往太清池边玩耍。   天晴气清,夏风和煦,正是孩童喜爱玩耍的时节。   在静楠这儿,却让宫婢犯了难。   “姑娘要钓鱼么?”   摇头。   “玩儿蹴鞠呢?”   摇头。   “放纸鸢?”   摇头。   眼见那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宫婢问:“姑娘是想休息么?”   “热。”小孩吐出一字,呆坐在石凳上,很想把帽子摘掉,但来时又被叮嘱过必须戴着。   室外无冰块降温,直面烈日,难免温度要高些。   唯亭中的一方阴影中,才有些许清凉。   时下流行夏日食冰沙,静楠年幼,宫婢却是不敢让她食用,便取了蒲扇,为她慢慢打风。   白月庵地处高山,四季皆与炎热无关。静楠打降生以来,第一次领略酷暑,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她认真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往石桌一趴,坚硬冰冷的感觉带来凉意,让小孩继而将半张脸蛋都贴了过去。   肉嘟嘟的脸颊被压成饼状,小孩面无表情的脸,硬是让宫婢看出了“生无可恋”的气息。   扑哧一声,宫婢又急忙忍住。   宫中待久了,她几时见过这样不顾形象的孩子。皇子皇孙们自有一堆奶母宫婢跟随,绝不会做出失仪之事。   忽然,耳畔传来脚步声,花丛树荫外人影幢幢,宫婢意识到有贵人路过,连忙带静楠站起身。   经过的,乃是往御书房送了冰碗而归的蕙昭仪。   蕙昭仪年方十八,正值青春年少,性情温柔,颇为得宠。   送冰碗至御书房一事,德妃淑妃做来都有可能受责骂,她此去,却得了皇帝十分的宽容。   蕙昭仪心情明朗,同身边人含笑说着话儿,一偏首,便看见了立在亭中的宫婢和静楠,讶异地轻声问:“这是哪位?”   宫婢上前一步,解释了静楠身份,并道出待在亭中的原因。   原是荀家三郎带进宫的,蕙昭仪目光流转,微微笑道:“外边儿着实热,带她去我宫中吧,陛下那边,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3 23:11:16~2021-01-04 22:0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熹微W、3746264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249682 6瓶;ayak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身份   昭仪乃九嫔之首,论位份,已有独享一宫的资格。   但蕙昭仪至今仍同德妃一同住在朝欢宫。   除却德妃和善、二人关系好外,亦有仰赖德妃相助的缘由。毕竟蕙昭仪家世不显,能升到这个位置,德妃功不可没。   对这个雍容敏慧的姐姐,蕙昭仪是真心敬爱。   因此,甫一回朝欢宫,蕙昭仪就敏锐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再看宫人神色,便知德妃心情不大好。   蕙昭仪只作不知,仍含笑朝德妃走去。   “姐姐。”她手中牵着静楠,“瞧,我带了位小娇客来。”   “哦?”德妃美目微转,看向了静楠。   小孩受了蕙昭仪教导,很有礼貌地问好,“娘娘好。”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大眼乌黑明亮,眼睫长而浓密,因她注视的目光久了,慢慢地上下抖动了番。   肉乎乎的脸蛋也很有些福态,令人随时想捏一把。   是长辈都会喜欢的模样。   德妃露出了笑容,“好,你也好。”   随后问:“是哪家的小姑娘?”   “荀家。”蕙昭仪亲自把静楠抱上凳,转头道,“我瞧着这日头大,把人晒坏了可不好。陛下看着是要留荀家三郎用午膳的,时辰还早呢。”   荀家。这两个字让德妃本就不美妙的情绪往下沉了沉,面上并不显,吩咐人给小孩上寒瓜压出的汁儿。   寒瓜汁呈红色,味甜解暑,极受孩童的青睐。   静楠看着它,眨眨眼,满脸好奇。   “是喝的。”德妃耐心道,“你尝尝试试?”   静楠便用勺舀了口,寒瓜汁甫一入口,眼眸明显更亮了,又喝一口,“甜。”   小孩儿这奶绵绵的童音甚是治愈人,德妃微笑,“喜欢就好,还有很多呢。”   她早就从儿子口中得知,荀宴此次回京带回了个少年和小姑娘,起初以为是哪件案子的人证,如今见了人,方知自己多想了。   德妃笑道:“来,吃些点心。”   静楠在御书房便吃了点心,这会儿并不饿,便摇摇头拒绝,软声细气,“谢谢,静楠不饿。”   吃点心的话不过顺口一说罢了,小孩倒拒绝得认真,此举令德妃忍俊不禁。   想伸手摸摸小孩脑袋,发现一直不曾摘下的小帽子,德妃不由道:“这大热的天儿,戴什么帽子呢?”   说罢,就伸手去给她摘下,冷不丁的,光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了眼前。   静楠仰眸看着她,德妃呆住。   蕙昭仪同样惊讶,继而轻轻咳了咳,“这倒是……别出心裁了。”   德妃久经风浪,什么场面都见过,短暂的呆怔后,也反应了过来,“是啊。”   消息中倒是没说,小孩居然是刚从寺庙还俗的。   但这于她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她笑了数次,眉目间些许沉郁淡去,蕙昭仪道:“如何?姐姐,我便道是位小娇客吧。”   知道对方看出自己情绪不好,德妃领受了蕙昭仪心意,颔首道:“你有心了。”   德妃其实清楚蕙昭仪待这荀家小姑娘格外好的真正原因。   蕙昭仪的妹妹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前段时日正托人打听荀宴的情况,似有意结好。   荀家虽不富贵,但家风极好,荀宴本人亦是英杰,蕙昭仪那边会看上并不奇怪。   不过,这些与德妃干系不大,如此说了一句,他便看着静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见状,蕙昭仪悄然遣退宫人,只留二人和捧着寒瓜汁小口喝着的静楠,轻声道:“姐姐若有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说着一顿,咬了咬唇,“若是同陛下有关,我也可……”   她的唇被德妃伸指抵住,蕙昭仪抬首,撞入一双温柔的眼,“傻孩子,这种承诺也能乱说的。”   德妃幽幽叹了口气,“我烦心的,是大公主那边。”   在德妃低低的话语声中,整件事被缓缓道出。   大公主非德妃亲生,因其母妃早逝,便在年幼时被放在德妃膝下养育。   德妃行事周到,待她亲和如慈母,阖宫上下,无人可指摘。   三年前,大公主出宫建府,同年与建平侯嫡次子成婚,真正离开了德妃怀抱。   夫妇二人本恩爱有加,这一年来却不知为何,忽然闹了不快。驸马时常不回公主府,大公主亦不闻不问,旁人问起,便是一副冷若冰霜不欲多谈的模样。   德妃有心劝和,却得知大公主在数月前救下一男子,养在公主府中,如今同吃同住,姿态亲密,甚是胆大。   驸马目前还不晓得此事,若是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   蕙昭仪捂唇,发出极低的惊讶声,“殿下当真是……胡闹。”   时下对女子约束虽算不得严苛,但若传出养面首之事,到底不好听。   皇家、建平侯府的名声都会受影响。   “那男子是何人?”   德妃神色淡淡,“打听过,道是被阿苑救起后就失忆了,只知姓孙,南边儿口音,听着像夔州那边的。”   蕙昭仪眨眼,荀家三郎不正是刚从南边儿回来么?   涉及到大公主名声和建平侯府,蕙昭仪却不好轻易开口了。   德妃同她说,本也没想真得个什么好法儿,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被殿外传声打断——   “娘娘,陛下来了。”   二人目露惊讶,双双起身迎接。   ***   皇帝同荀宴议事,稍不留意,便忘了时辰。   他停下喝茶时一问,方知已经到了午时一刻,顿时拍腿大叫,“坏了!圆圆定饿了。”   说罢,急匆匆领荀宴去寻人。   与他相反,荀宴倒不认为她会饿着。小孩看着呆,实则聪明得很,可不会委屈自己。   再者,那荷包中的珍藏,荀宴是心中有数的。   皇帝在前方大步走,荀宴便不急不忙地踱步。   待问过宫人,才知道静楠被带去朝欢宫了。   荀宴是外男,按理不该往后宫走动。但皇帝不这么想,儿子未光明正大认回,可在他心中早已认了多年,便丝毫升不起外臣需要避讳后妃的想法。   被荀宴阻止后,皇帝还嗤他一声古板,他作为一国之君,让他们陪着用顿午膳怎么了?   身份一事,只要他允了,有何不合规矩?   随后,不容拒绝地带着人往朝欢宫来。   二妃对荀宴的出现有些许诧异,很快恢复镇定,齐齐给皇帝请安。   “朕说呢,到处都寻不到人,原来是跑德妃这宫里来了。”皇帝笑着,直接抱起了静楠,将她高高举起,“小贪吃鬼,抛下朕和你阿宴哥哥,独自来这里吃美食。”   “没有。”乍然升到空中,小孩脚不安地蹬了蹬,却还认真向皇帝解释,“没有吃。”   糕点确实是没吃的,皇帝眼风扫过,“没吃,那喝了没呀?”   ……   小孩和他对视一眼,然后低下了脑袋,状似认错的模样让皇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德妃暗暗惊讶,在宫中多年,陛下这情态甚是少见。   一国之君尊贵自持,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   她柔声问:“午膳刚备好,陛下要在此用膳吗?”   皇帝本就做了这个打算,当即颔首,不忘示意荀宴一同跟上。   他迈开了脚步,小孩却还在他怀中,久不被放下,已经不自觉挣扎起来,大大的眼睛望向了荀宴。   皇帝一顿,故作凶态,“怎么,不想要朕?那要谁啊?”   “哥哥。”小孩回答得毫不犹豫。   “……”皇帝语噎,方才确实忘了这孩子的耿直。   蕙昭仪轻轻一笑,打圆场,“小孩子么,自是更习惯熟悉的人。陛下威严赫赫,想来她有些怕呢。”   “她会怕才是奇了。”虽如此说道,皇帝还是把小孩交给了荀宴,由他牵着上膳桌。   宫廷御食,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满桌望去,道道佳肴皆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皇帝用膳的喜好同荀家相似,所谓“食不言”的规矩甚少遵守,膳桌若无声无息,他便味同嚼蜡。   荀宴话少,他自然清楚,也不强迫儿子,便专心逗小孩,偶尔同二妃说两句。   静楠却是最爱吃的,一再被打搅,饶是小孩的好脾性也很委屈,想了想,伸手夹起一个大大的肉丸子递给皇帝。   “给朕的?”皇帝惊喜道。   点点头,静楠憋出一字,“吵。”   意思大概是,认真吃饭,不许吵。   话出,周遭寂静了阵,众人颇有些震惊地瞧了过来。   本以为陛下会觉得小孩不懂事,却没想怔愣一瞬,他笑意竟丝毫未减,略一颔首,“朕不吵圆圆了,认真吃。”   **   朝欢宫的这顿午膳,宾主尽欢。   “娇妻爱子”在侧,皇帝心情久违地明朗,回了御书房后不忘赐下了一批赏赐。   蕙昭仪难得歆羡道:“看来陛下当真喜欢孩子。”   方才在膳桌上,她亲眼见证了陛下是如何宠爱荀家的小姑娘,瞧那模样,只怕要骑到头上去也是同意的。   蕙昭仪虽说年轻,但也不由动了诞育皇嗣的心。   “大概是。”德妃听罢,随口应了一句,眸中含着深思。   以午休为由同蕙昭仪分开,德妃久坐在凳上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抚弄袖口。   奶嬷嬷看在眼中,上前一步,轻声道:“娘娘可是看出什么了?”   “谭姨也是?”德妃抬首,秀眉微微蹙着,“但按理来说是不应当的。”   原来,德妃同奶嬷嬷同时注意到了小姑娘挂在脖间的玉佩,不过一晃而过,其上独特的花纹却叫二人同时吃了一惊。   那花纹很是特别,需命匠工先刻出绣球纹路,再染上紫色汁液,顶端镶金,由红线串成。   这种玉佩,宫内的皇子公主们皆有一块,乃陛下数年前心血来潮时命人所制。   陛下曾道:此玉佩为皇嗣象征,若有一日遇险,可持它向当地官府求助。   但若是旁人拿了它去官府,稍有不慎,却会招致杀身之祸。   如此特殊的玉佩,德妃竟在那个被荀宴救下的小姑娘身上瞧见了。   这样惊人的发现,令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这莫非是小公主?   她自是不知,这玉佩的来由,不过是一位老父亲想赠与儿子被拒绝,只能转而给了喜爱的小姑娘。   皇帝玉佩没给成,备觉委屈,又想:反正圆圆也是要养在荀家的,儿子疼爱她如亲妹,给她也无甚区别。   在德妃这儿,不免就对静楠身世生疑。   但她不明白的一点是,“如果真是陛下血脉,为何不认回宫,反而要放在荀家?多一个小公主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奶嬷嬷一顿苦思,亦不得其解,只能道:“兴许有不好为人所知的缘由吧。”   只能如此解释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此事略过。   再度沉默一阵,德妃注视着檀木架上的袅袅云烟,忽而笑了,“说起来,那双大眼睛同陛下倒真有几分相像。”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误会大了0-0 第23章 婚事   class="">   及至酉时,黄昏时分,荀宴才带着圆圆离开皇宫。   抬首望去,碧色天空层层晕染,西南角一片火色,红霞漫天。   看得出,明日亦是个好天气。   三日休沐,荀宴想起回京后收到的沓沓请帖,思索着,明日也许该带林琅和圆圆去游湖。   难得明心湖绽了满池荷花,若不看一眼到底可惜,荀巧和钟氏亦对他提了几次,嘱咐他劳逸结合。   至于那毛九田,荀宴敛眸,脑海中浮现了皇帝对他说的话:不要急着做决定,去做些其他事,过几日,再想一想。   皇帝的心意他懂,欲把毛九田这好使的工具给他用。   荀宴承认毛九田确有几分本事,但其为人……他眼中闪过一抹恶色。   刚到府中,便有婢子来请,“公子,夫人让您去她院里。”   “好。”松开静楠,荀宴道,“让盼儿来带她。”   钟氏轻易不打搅荀宴,找他必有正事。   小院清静,钟氏正坐院内,面前摆了一套茶具,并无奴仆。   荀宴落座后,看钟氏用茶水浇过白瓷小杯,汤色清净,茶香高而持久,于黄昏下泛起浅浅白雾。   香气沁入鼻间,他慢慢嗅了出来,“是太平猴魁。”   钟氏含笑道:“阿宴还是这般敏锐。”   茶、琴、画等道荀宴其实都只是有所涉猎,但他天赋如此,稍学了些便有成果,只不够精通罢了。   他笑了笑,“在母亲面前,可不敢卖弄。”   “阿宴谦虚了。”钟氏抬眸,认真打量这个儿子。   长身玉立,即便坐在面前,亦同修竹般赏心悦目。眸似寒星,深邃而有神。   若是只论外貌,在这上京的年轻郎君中也当属翘楚。何况无论是他的才华,或是圣宠,都足够引人注目。   不知多少家盯着这位无论家世、品貌皆出众的郎君。   钟氏不欲迂回,柔声道:“阿宴出色,我自也是高兴的。你年岁日长,离京的数月中,已有不少人同我隐约提了结亲的意向,不知你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顿了顿,又道:“圣上那边,可曾提过什么吗?”   荀宴一怔,没想过会是这事,实则是从未冒出过这个念头。   皇帝忙于前朝和储君纷争,同样没意识到小儿子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荀宴先问道:“母亲都是如何回的?”   “自是婉拒了,道你年岁还小并不着急。”   但这样的理由又能拖多久?上京的世家高门,其子嗣婚事许多在儿时便定了下来。   两家结姻,结的并非只是两个儿女,其中利益关系,皆牵扯甚深。   便是荀家,若要嫁女娶媳,这些都需要考虑在内。   稍有不慎陷入纷争,便不只是仕途不顺的问题。   “我无意议亲。”片刻沉吟后,荀宴道,“当初我入府时,用的是批命一由,这次便对外道大师说我命中克妻,不宜成家。”   虽说今上不信佛,寺庙不兴,但命格一说相信的大有人在,暗地里亦有不少人偷偷请僧人算命。   闻言,钟氏嘴唇微微张开,显然是十分震惊的模样,“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差不多。”   看他这反应,钟氏就知道这完全是荀宴自己的主意。   注视着荀宴微微低垂的眉眼,钟氏不由想,这孩子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因亲生母亲之故,所以对成婚一事没有信心吗?还是曾经遭遇过什么,让他厌恶此事?   脑海中思绪流转,钟氏想到了许多可能,却都不好出口相问。   最终,她道:“此事系关终生,阿宴不要如此随意,还是先问问圣上的意见。”   荀宴再要开口,被她抬手止住,“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可能如此对外回复的。”   她目光中含着隐隐的不赞同,似在暗示荀宴的不懂事,又似在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这件事就此暂罢。   回院途中,荀宴的脑海中,不禁浮现了曾经与生母云氏的回忆。   云氏出身不高,但家中称得上富庶,衣食无忧,容貌娇丽,觅得一个好郎君丝毫不难。   但她的命运,在与皇帝相遇那刻发生了转变。   无媒无聘,是为苟合。珠胎暗结,又罪加一等。   皇帝失踪后,云氏掩饰不住身孕,又不肯拿掉,受尽了家人冷眼,最终在荀宴三岁那年被直接赶出家门。   除却外祖母会偶尔接济他们,其他人皆不管不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氏,便靠着给人浆洗衣物和绣花来维持生计。   荀宴便是在那时尝尽了人间冷暖,该学的、不该学的,也通通学了个遍。   那时候少年意气,尚且会为口舌之争与人动手,打得鼻青脸肿回家,云氏也不曾责怪他,甚至在为他擦药时忍不住笑起来,道:“阿宴这脾气,以后可要找个温婉的小媳妇,不然二人个性都要强,不得在家里打起来。”   荀宴满不在乎,对母亲的要求满口答应。想起街道上妇人们常说的话,口一张,还许下了今后不纳妾,同妻子生一儿一女来孝顺她的承诺。   母亲被他逗得发笑,“那娘记住了,阿宴,君子一诺千金,可不要忘了。”   昔日画面,犹在眼前。   荀宴眸光一点点沉下去。   他从未忘记过诺言,可娘已经不在了,承诺即便实现,又有何意义。   “哥哥,哥哥。”熟悉的小奶音传来,静楠迈着小腿向他快速跑来,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其后,盼儿亦跟了上来。   陡然被打断思绪,荀宴循声看去,微微低首,“怎么?”   小孩张开手,只见掌心狼藉,躺着一个湿漉漉的小东西,其上有黏稠的不知名液体,站也站不稳,发出低低的叫声。   乍一看,竟完全看不出是什么。   “鸭鸭。”小孩回答了声,睁着大眼睛,语气似高兴又好奇,“刚出生的鸭鸭。”   盼儿及时赶来,微微气喘道:“方才……姑娘去了后厨那边,正好瞧见那母鸭孵的蛋破壳了。”   那场景,她回忆起来还是有些想笑。   姑娘蹲在稻草边认真看了许久小鸭子破壳,那母鸭也没赶她,待小鸭子们一个个出来后,正开心地叫唤。   看着看着,静楠姑娘忽然拿起一只小鸭子放在了手中端详,那母鸭受惊,立刻嘎嘎大叫着追了过去,静楠姑娘便开始跑。   一人一鸭边追边跑,到了这里。   姑娘和小鸭子是完好无损,那母鸭还不知撞在哪儿迷路了呢。   盼儿想:怪不得说小孩儿都是捣蛋鬼呢,连静楠姑娘这么乖巧的孩子,也完全想不到会做出这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5 21:57:16~2021-01-06 21:5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田浣熊 5瓶;南入云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游湖   盼儿讲了事件始末,荀宴很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样,平淡的神情有了变化。   静楠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上的小鸭子,它茸毛已干了大半,细细软软,口中发出极其可爱的叫声。只双掌无力,几度颤颤巍巍地站起,又跌在掌心。   她想帮小鸭子站起,正将它放下地,突然——   母鸭以闪电之势汹汹奔来,口中嘎嘎大叫,翅膀张开,几乎是从矮坡飞了过来!   大约是它来势太猛,荀宴始料未及,竟未迈步去拦,眼睁睁看着母鸭咻地飞到了小孩身上。   静楠正弯腰蹲下,母鸭直接停在了她背上,对准她就啄起来。   起初是啄背部,逐渐往上,就开始对着那光溜溜的小脑袋猛点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荀宴和盼儿听着,竟像啄木的鸟儿。   小孩被啄疼了,用手护着脑袋,手背又遭了殃,一时间手忙脚乱,很是可怜。   眼见小孩都要哭出来,荀宴忍笑,帮她捏住了母鸭脖颈,轻易把它拎了下来。   “疼不疼?”   “疼。”小孩声音里有委屈、有不解,像是不明白母鸭为何要这样凶她。   盼儿亦想忍住,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笑意,“姑娘,你抓了它的小鸭子,母鸭护崽,当然要啄你了。”   静楠看看母鸭,再看看在地上努力站起的小鸭子,似懂非懂,“喜欢鸭鸭。”   她喜欢小鸭子,不会伤害它,母鸭为什么要那么凶?   “再喜欢,也不能直接抢。”荀宴稍稍松手,母鸭从牢牢的桎梏中脱身,忙不迭到了小鸭子旁,嘎嘎叫唤。   小鸭子也似认得它,慢慢站起,围着母鸭跌跌撞撞地跑,极为亲昵。   “看到了?”荀宴摸摸她的脑袋,弯腰,帮小孩抹去脸蛋尘土,“它们是母子,不可强行分开。”   小孩起初不懂,而后突然明白什么,叫了声,“阿娘?”   荀宴愣怔一瞬,意识到她想表达的意思,便微微颔首,“嗯。”   静楠虽没有出生起就伴她长大的阿娘,但从妙光师太、马大媳妇和温氏身上,已经懂得了其中含义。   母鸭是阿娘,会保护、陪伴小鸭子。   不需要她。   她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懂了之后,就不再强求要拿小鸭子,唯独眼神依依不舍,黏在了它身上。   荀宴忽然意识到,这般大的孩子,也许该养只小宠陪伴。   如他见过的那些有孩子的人家,大都养了猫猫狗狗。   或许,他也该为圆圆找一只合心意的来。   心中定了主意,荀宴口中未道出,陪着小孩回了后厨。   厨房中人早看着母鸭追小孩儿而去,这会儿俱是忍笑,听静楠问道:“以后我可以来看它吗?”   “当然可以。”掌勺大师傅点点头,心中却想:那要看下次来的时候它还在不在了。   毕竟,他们荀老爷还挺好乳鸭这一口。   嗯,这个事实太残忍,就无须对小孩说道了。   ***   休沐三日,第二日的时光,荀宴选择带林琅和静楠往上京明心湖游玩。   于穿着上,荀宴素喜简单轻便,青色直裰,浑无修饰,但因身材修长,面容英俊,随意一站,便是青竹般俊雅的名士。   林琅身形虽瘦削,可身高容貌俱在,锦衣一穿,亦是俊俏少年郎。   二人一同出门,再带上小小的静楠,惹来不少注目。   静楠戴着特制的小巧帷帽,由绳系在脖间,不会被风吹落。   她好奇地玩着帽畔轻纱,忽然眼前光线一暗,人已经被林琅抱了起来。   清风拂绿柳,白水映红桃。碧波荡漾中,湖中水光十色,小孩很快被流动起伏的湖水吸引了心神。   再往前数丈,便是绵延数十里的荷花。初荷已绽,婷婷袅袅美不胜收,湖畔桥上满是观景人,湖中亦有不少游船。   许是休沐之故,此时明心湖内的船只,明显比往日要多很多。   女郎披轻衫美衣,儿郎折扇风流,目之所及处,景美,人更美。   林琅、静楠赏景,荀宴却好似老翁,取了钓竿坐在船侧,老僧坐定般垂钓。   他在上京好歹是个出名人物,这艘小小的船,当即引了不少游船注意。   钟家亦在其中。   钟九从高高的画舫中探出脑袋,叫了声,“公子!”   先回应他的并非荀宴,而是仰头看到熟悉之人的静楠,小孩高兴地叫唤,“叔叔。”   “哎!”钟九倍加感动,没想到圆圆小师傅还记得自己,他可没忘记当初把小孩送给马大夫妇的场景,还当小孩忘性极大呢。   当即让画舫靠近,钟九也不奇怪为何公子租的是如此一艘小舟。他知道对公子而言,一切够用就好。   “船上只有我们几个兄弟,公子,带着林琅和圆圆一起来玩吧。”   荀宴回复他道:“等钓上这尾鱼。”   这尾鱼?钟家另外几个兄弟瞧水面毫无波澜、钓竿平静的模样,无论如何也瞧不出这水下有鱼。   钟九无条件相信荀宴,默然应下,就在舫中等候。   兄弟们对视一眼,微微耸肩,俱是无奈又不解的模样。   荀钟两家为姻亲,他们便也都是表亲,兄弟之间,素来不分高低。但他们家这个小九,偏偏对荀家的小儿子格外……尊敬。   用“尊敬”一词绝无夸张,以他们观察的几年看,几乎可用“有令无不从”来形容。   荀宴的确出色,可也不至于令人如此,他们实在想不通。   不解之余,倒也不至于闹矛盾,索性继续喝茶去。   艳阳高照,湖中亦热得很,料想鱼儿都耐不住要冒出水面跳跃,唯独荀宴纹丝不动,如老僧坐定、青山不移。   半晌,钓竿突然猛地下坠,一瞬间,荀宴也用力将钓竿一甩,在空中抛出一道弯弧,水珠四洒。   一条肥美巨大的鲤鱼赫然出现在船中,正奋力拍打,鳞片于阳光下泛着银光。   静楠双目睁大,高兴地从林琅怀中跳下,俯身,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大鲤鱼。   荀宴神色轻松,起身收了钓竿,对静楠道:“午饭吃红烧鱼。”   钟九恍然大悟,对静楠笑道:“小贪吃鬼,原来是为你。”   静楠不明所以,歪歪脑袋看他,大眼微眨。   这招萌混过关对荀宴以外的人都异常有效,钟九当即捧心,浮夸道:“罢了罢了,圆圆想吃,再钓十尾也是应该的。”   言出,林琅似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对他的毫无原则满是不屑。   将鲤鱼收进桶中,三人一同上了画舫。   钟九担心荀宴误会,不忘解释道:“这可不是钟家特意租的,三哥朋友正好做的这生意,只意思意思收了些银子。”   他倒多想了,事实上,只要光明正大,荀宴完全不管他人如何奢靡取乐。   踏上画舫二层,荀宴看到钟家几个儿郎,略一颔首,“多谢几位兄长相邀。”   对面几人反而诧异起来,他们同荀宴不熟,还道此人如何冷漠自傲,突然间发现对方很有礼貌,局促了阵,最年长的那位回道:“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难得遇见,三郎你们玩得开心便好。”   说罢,令小厮给三人倒茶。   难得相遇,几人难免寒暄一番,一时忘了景色。   静楠便乖乖坐在一旁,捧着茶水啜一口,再啜一口,帷帽下的轻纱几度拂至脖间,带来些许痒意,让她动了几动。   钟家三郎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觉得小姑娘很是可爱,顽心一起,便借着茶杯和衣袖掩饰,吐吐舌,对她做了个挤眉弄眼的鬼脸。   小孩呆了一呆。   钟三自得一阵,心道他用这招逗笑过无数孩童,还从未失手过。   随后,他就看到小孩模仿他的动作,将眼皮一拉,舌头一伸,做了同样的鬼脸。   但小孩无法控制眼珠朝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对眼的模样。   她努力试了几次,模样滑稽,钟三看着,忍不住小声嗤嗤笑起来。   却未想到,小孩闻声突然放下杯盏,直接跑到他身边,就顺着他的腿往上爬。   出乎预料的动作让钟三身体一僵,也不敢动弹,看着小孩努力爬。   其余人被这动静吸引,齐齐看了过来。   直至爬上钟三的膝,静楠好奇地看着他眼睛,似在想两个眼珠怎么才能靠在一起。   钟三领会到她的意思,当即又示范了遍,两只眼珠挤在一起,浑似斗鸡。   小孩“哇”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钟三的眼,又摸摸自己的眼,小脸写满了惊奇。   钟三不由骄傲起来。   钟家老大一看就知道弟弟之前做了何事,倍感丢脸地抚额,无奈地道了声,“老三!”   偏偏小孩还很奉承钟三,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对眼后,很认真地夸赞了句,“叔叔,厉害!”   这就厉害了?众人有些想笑,小孩子当真简单。   唯独林琅绷着脸,去将小孩抱了回来。   静楠不忘钟三,连连回头,很是不舍的模样。   见状,林琅转过她的小脑袋,一闭眼,再睁眼,左眼珠向左,右眼向右,竟成了更厉害的模样。   小孩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哇”,抱住林琅雀跃不已,瞬间改口,“哥哥,更厉害!”   这下,荀宴和钟老大同时抚额。   作者有话要说:  幼稚鬼-0-   咳咳,林琅也不过才十二岁嘛   不出意外的话周日入V啦,中间不会断更   感谢在2021-01-06 21:56:32~2021-01-08 04:4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云朵 3瓶;ayak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落水   平日里林琅再如何老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和静楠的年岁加起来,都比不上在座诸位。   小少年幼稚些无可厚非,其实也无人真正笑话他,只觉得他和小孩都天真可爱罢了。   看着看着,即便是气三弟一把年纪还不正经的钟家老大,都不由笑起来。   入官场后,方觉赤子之心真贵,希望他们这样的单纯能多些时日。   因着这段插曲,画舫中氛围莫名变得格外融洽,众人含笑间,自有一股无言的默契流淌其中。   钟家几个兄弟想:身边能带着这样的小少年郎和小姑娘,荀家阿宴此人,也许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自傲凌人。   心存偏见,以致他们以前都不曾接触、了解过他。   恰时,一阵嘹亮歌声响彻众人耳际,明心湖中所有人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湖中一叶扁舟,舟上立有老翁和青衣少女,似祖孙二人,   老翁悠悠撑篙,往湖中心驶去,同少女唱道:“任南北随东西而遨游,无累亦无忧,老天有意难留……”   二人歌声一浑厚,一嘹亮一浑厚,泛舟飘荡开来。   碧波阵阵,和着渔家的歌声,令人耳清目明。   钟家老大闭目倾听,片刻笑道:“待会儿就有渔民往里去摘菱角了,这时候的菱角刚成熟,嫩而清甜,最是好吃。”   明心湖菱角荷花皆有育养,二者为水生之物,每至夏日,相伴得宜。   菱角美味鲜嫩,莲花美而不妖,浑身皆宝,可食可药,所以这个时节的明心湖最为热闹。   再过几日,等莲花完全绽放了,便有男女相约采莲,亦是平民少年男女相亲的方式之一。   钟家老大忽然想起一事,对荀宴道:“听说,去岁采莲时你出现在此,收了十余朵莲花?”   荀宴:……   不用说,定是钟九在四处传播。   “不愧是荀三郎。”钟家老大调侃了句,见他不欲多谈这事,也识趣地打住。   几番话语,静楠完全不知何意,懵懵懂懂地听着,目光倒很诚实地被远处的莲花吸引。   她坐在林琅膝上,伸长了脖子张望,双手还记得紧扒住林琅,不让自己摔倒。   林琅好笑,低头问她,“想去摘吗?”   “想。”   小孩其实不明白摘什么,只下意识认为好玩罢了。   征得荀宴同意,林琅牵着她往下走。待画舫稍近些,他们一伸手,就能摘得菱角和莲花。   满目澄澈,湖水与夔州江水相比,多了一分幽静之美。   美景之下,林琅连日来急于学成的心,在这刻稍稍安宁下来。   大约是受了荀宴话语刺激,进学院后,他学得格外用功,不管哪门科目,都要力争头名。   同窗戏称他拼命林郎,先生亦劝他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回府后,他数次挑灯夜读时都被荀宴撞见。   林琅知道,这是公子特意让他放松片刻。   但林琅更清楚,上京乃天子脚下,权势滔滔,世家高门聚于此处。在他们眼中,钱财等外物已算不了什么,人命亦是微薄。   唯有真正有本事的人,才能在此立足。   既要报效公子,他就不可能永远靠其庇佑。   不然公子失望,他也瞧不起自己。   何况……林琅低眸看了眼专注玩水的小孩,圆圆身世同他相近,性情单纯,又如此呆,他已经决定要护她一生了。   “哥哥。”静楠突然叫他,手中拿了朵小小的、刚采上的莲花献宝,“花。”   林琅颔首,“嗯,是莲花。”   小孩将花献给了他,林琅几分高兴尚且来不及展现,就听她道:“哥哥戴。”   原来,府中仆婢喜欢在鬓边戴花,被静楠瞧见了,只觉得好看,就要献给哥哥。   林琅神色僵了僵,面对小孩期待的目光,到底没有拒绝,低下头,任她把莲花插|入发间。   再小的莲花,个头也摆在那儿。它本就不适合用于簪花,如此一来,更显滑稽。   亏得林琅面无表情撑住了,还抬手托了托,稳住。   扑嗤嗤——   如此明目张胆的嘲笑声,林琅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钟九。   钟九办事能力一流,与之相对的是嘴碎程度。这会儿,他对身边兄弟道:“哎,别说,林琅小兄弟这唇红齿白的,戴上花儿还真好看,只差一套衣裳了。”   “你再说,人家要冲上来和你决斗了。”   钟九可不惧,甚至想哼一首小曲儿。   画舫中笑语连连,那厢,瞥见荀宴身影的人已经按捺不住。   这些并非他人,而是淑妃族中的几个郎君,皆已及冠,领了官职,都在为二皇子效力。   荀宴此前出京办差是秘密,起初无人知晓,等他当场办了米县的贪官后,消息传回上京,才慌了一批人。   后来毛九田被捕,虽然二皇子道不许动手,但途中他们亦想了其他办法,传信数封,威逼利诱的方法都已试过,荀宴都不理不睬。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近日二皇子在圣上那儿连连受斥,连带他们也吃了不少挂落,升迁受挫。   新仇旧恨,在此时齐齐涌上众人心头。   偏偏无法找他算账。   一人心气不平,瞥见对面精美却脆弱的画舫,顿时笑了声。   湖面平静,荀宴与钟老大一同品茗,其余人赏景,林琅仍带着圆圆在船边玩耍。   忽然,一艘船似失控般,急速朝画舫驶来,在周围人的惊呼下,嘭——的一声,猛得相撞。   画舫剧烈摇晃,几有瞬间散架的趋势,连座上的荀宴都没能稳住。   “扑通——”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传来。   与之同时,还有林琅的惊呼,“圆圆!”   荀宴脸色一变,立刻起身,从二层一跃而下。   林琅神色铁青,正要跳下水,船身却又摇晃起来,令人无法站立。   咕噜噜——两人都看见了静楠落水处冒出的气泡,小孩连冒头都未来得及,直接被倾斜的船身压进了湖中。   “我下去。”丢下这三字,荀宴迅速解了外裳直接下水。   他水性极好,年幼时就练过,睁眼后迅速朝静楠游去,单手把小孩抱住。   但小孩本就在水中挣扎,十分害怕,被他抱住后也在不停蹬脚。这力道让荀宴的动作稍稍凝滞,不过尚在可掌控范围内。   这亦是他不让林琅救人的原因,落水之人在水中被救时,动作会毫无顾忌,稍有不慎连救援人也难以招架。   林琅也只是个不大的少年,他救落水的静楠,难免有危险。   荀宴下水的动作算得上快,静楠只喝了几口水,上船后咳嗽不停,双眼红通通的,脸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泪水,不停往下滴。   二人不停给她抚背,帮小孩吐出湖水后,总算停了咳嗽。   “圆圆?”林琅焦急地唤她。   等了会儿,静楠才应声,又软软叫了句“哥哥”,声音明显哑了点,整个人蔫哒哒地伏在荀宴肩头。   小孩少有这样的状态,这次当真是受了惊吓。   荀宴轻轻拍她,慢慢站起身,小孩还当他要把自己放下,忙揪住了荀宴衣衫。   荀宴低眸,对上小孩湿漉漉的眼,神色稍缓,“不下去。”   静楠放心了,重新趴下。   此时,两艘船已经彻底撞在了一块儿,画舫报废大半。   湖面撞出的波浪波及周围,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钟家老大黑着脸走来,低声道:“是陈家人。”   偌大的明心湖,都是游玩,无论如何船也不至于撞成这样。在刚受到撞击时,几人就同时想到了,是有人故意为之。   钟九立刻明了,淑妃的那个陈家。   “先上岸。”冷着脸,荀宴吐出几字。   他们一行人上岸,其后随了陈家一行。   岸边甫一碰面,陈家几兄弟便上前抱拳,“实在抱歉,那船夫掌舵不稳,竟冲撞了几位,好在人都无事。该赔偿多少银子,你们说了办,我们绝无二话。”   前半句说得很有些诚恳,后半句明显变了味儿,再者,此人道歉时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   林琅完全不认识这几人,可也看得出,他们不怀好意,十有八|九是冲着荀宴而来。   这时,陈家一人注意到静楠,小孩白嫩嫩的脸蛋上镶了双红红的兔子眼,一看便是遭委屈了,不由笑道:“哎哟,小姑娘落水了呀,真可怜。”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琅再憋不住火气,在荀宴暗示他可以毫无顾忌后,对准此人鼻头就直接一拳锤去——   砰——皮肉撞击,仔细听,其中还有咔吱的骨裂之声。   被打之人呆若木鸡,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口,两行鼻血唰唰流下。   “你是什么人?!”陈家人又惊又怒,看向荀宴,“荀宴,这是你的人吧?还不快……”   砰——又一声,这次是荀宴亲自出手。   无需他开口,钟九等人已经领会了意思,趁陈家人反应不及,全都打了上去。   被揍的一瞬间,陈家人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他疯了吗!就不怕他们告到圣上那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啦,入V三天会有红包发放,希望大家踊跃支持么么(*^▽^*)   关于林琅和圆圆的关系问题,他的角色定位就是哥哥,不会变,一切互动出自亲情,不要误会。   感谢在2021-01-08 04:40:02~2021-01-08 23: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熹微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入云 4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偏袒   酷暑难耐, 皇帝难得给自己休假,歇在了朝欢宫。   殿中置了冰,凉风习习, 舒畅无比。   蕙昭仪松松挽着衣袖,正亲手煮茶, 袅袅水雾升腾,雾气中隐约可见她的秀丽眉眼和温柔神情。   这番惬意下, 乍然得知荀宴同陈家人打了起来,双双受伤的消息,皇帝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大掌一颤,直接将茶水溅到了膝上。   点点灼烫感也无暇顾及,皇帝倾身问道:“发生了何事?你说清楚些。”   在皇帝想来, 这个儿子沉稳持重,定不可能是他主动惹事。   全寿小心道:“陛下, 听说是荀公子大庭广众之下先对陈家几位大打出手, 众目睽睽, 都是大家亲眼瞧见的。”   皇帝:……   第一反应不是气,竟是好奇。   儿子是难以接近了些,可性情冷似寒冰, 真难以想象是因何动怒, 居然会主动出手。   “陛下。”全寿接道, “如今,中书令已经领着几位公子和荀公子一同,在御书房那边等候了。”   中书令陈灵, 正是淑妃亲父。这次被打的几人都是族中偏支子弟, 本不该是陈灵出面, 显然他也是想借此机会找荀宴算账。   “陈和风。”皇帝冷哼了声, 自然清楚这老东西的打算。   虽然头疼,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儿子吃亏,皇帝当即摆驾。   蕙昭仪不好跟随,但把方才的事听了个七八,心念一转,回头就去找了德妃。   ***   御书房前,一群人分为两队,呈泾渭分明之势。   陈灵自持身份,喜怒不形于色,对上荀宴亦有礼地颔首,客气十足。   他身旁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则个个怒目而视,钟九林琅起初还与他们互相瞪视,后来在荀宴示意下,便专心望天看地,不言不语。   “你们完了。”一人口齿不清地吓唬他们,“竟敢当众殴打朝廷命官,陛下定要赐你们死罪!”   说罢,他感觉腮畔疼得愈发厉害,牙齿松动,竟有要掉落的迹象,连忙住口。   论身份,荀宴充其量只是御史大夫之子,他的的确确还是个白身。   白身即为平民,无论在哪朝哪代,平民殴打朝廷命官都是大罪。陈家人正是逮住这点生事。   因是自己故意惹事,荀宴没打算让荀巧善后,所以未派人去通知。   这会儿面对陈灵,除了钟家几个兄弟,无人可以帮他。   乍一看人数相差无几,可只陈灵一人的身份,就已经压过他们所有人。   陈家人如此想,林琅亦是这么想的。   他敏锐地意识到处境的糟糕,紧张之余,又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拳确实是出自荀宴授意。   当时公子的眼神,分明是让他直接动手。   眼下的情况……   宫闱森严,不好过多交流,林琅便牵紧了静楠,心中相信公子定有成算。   静楠如今缓了许多,衣裳在阳光下晒干了,只是整个人依旧蔫蔫的,无精打采。   她一手牵着林琅,一手揪住荀宴衣袍,完全不想离开两个哥哥的模样。   烈阳下,内侍清道声传来,众人连忙挺身敛色,不敢流露情绪。   皇帝匆匆而来,在御书房前扫视众人一眼,陈家人俱是脸上挂彩,没几块好肉。   这群人倒真会打,全朝脸上招呼,生怕旁人不知他们做了何事。   不过儿子面上看起来无碍,这让皇帝心情稍霁。   他笑一声,语气不明道:“都随朕进来。”   陈灵先一步迈进了门。   众人齐齐向皇帝问安,皇帝从鼻间哼出一声,“朕不安,也安不了。难得休息一日,还得理会你们这点小儿打架的芝麻绿豆事。说说吧,陈和风,没有个明确由头,朕第一个罚你。”   陈家人心头一凛,没想到圣上竟是先朝中书令发难。   看来荀宴颇得圣心的话,并非是简单传言。   陈灵先为叨扰圣上告罪,而后道:“非臣小题大做,实则冲突起于大庭广众之下,百姓亲眼目睹。几人毕竟身份特殊,传出去难免影响我朝官员名声,是以臣才想寻陛下裁决。”   “少年人么,意气行事,容易冲动,哪至于你说的那么严重。”皇帝淡道,“你这人,就是喜欢以简化繁。”   他语中含着一丝不满,“这等小事若都要朕来裁决,当朕是什么?”   “陛下——”眼见陛下生怒,被打松牙齿的那人主动出列,含糊道,“臣等个人颜面无事,但这可是当众殴打朝廷命官,让人瞧了,还当以后都可以不敬朝廷。”   话虽简单,理却很直。   不论原因,平民胆敢对官员动手,这本身就是大罪。   经他这一提醒,皇帝才恍然发觉,原来儿子还没有官职。   这倒是……他想的是让荀宴积累些功绩,再一举提拔,竟忘了这关键的问题。   只是白身便罢了,偏还是御史大夫之子。   若不罚荀宴,百官的参奏就足够让荀巧喝一壶。   皇帝略一沉思,看了眼让陈家人先开口的荀宴,不急着下定论,先问,“纷争到底因何而起?朕还没弄明白。”   依然是那人解释,“微臣和荀公子同在明心湖泛舟,不料生了意外,两船相撞,以致荀公子带的小姑娘落了水。臣等愧疚万分,当即向荀公子道歉,商量赔偿事宜,不料荀公子二话不说,直接就动起了手。”   他顿了顿,忿忿道:“非微臣不大度,但荀公子此举,着实有辱斯文!”   一番捏拿唱作,他自觉将情绪表达得十分到位。   钟九当即站了出来,“不是吧陈老二,连谁打你都能记错?那一拳分明是我先打的,荀公子为人义气,不愿见我受欺负罢了。”   林琅唇抿住,将站出半步的脚缩了回去。   这个场面,他如果执意站出去说是自己动的手,似乎也毫无意义。   只能先看形势。   此人冷笑,“谁不知你和荀宴的关系,你的话也能信么?”   “落水了?”岂料,皇帝根本不在意两人的话,重点完全抓偏,“你说谁落水了?”   陈家人,包括陈灵都是一怔,“是……一个小姑娘。”   视线逡巡一圈,皇帝这才注意到小小的静楠,正站在荀宴和林琅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小孩精神不大好,眼眶因之前落水之故,现在还有微红,衬着细白的脸蛋,看来可怜极了。   “朕的小乖乖,怎么如此可怜!”皇帝一拍大腿,对静楠招手,“吓坏了吧?来,快来伯伯这里。”   陈家人默了阵,一脸懵。   怎么……这小姑娘还和圣上有什么关系吗?   随即心跳如擂鼓,他们可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   静楠和皇帝毕竟没有很熟,在身边有荀宴的前提下,并不大愿意过去。   林琅捏了捏小孩的手,顺势轻轻一推,让她走了过去。   皇帝不按常理,把大事摆在一旁,竟似更关心小孩落水。   他把静楠抱到了膝上,嘘寒问暖,亲近的姿态让陈灵眼皮一跳。   这是哪儿来的程咬金?   “还难受吗?请个太医给看看吧。”   静楠摇摇头,软声细气地回,“不难受了。”   皇帝便拿了帕子,给她擦擦头顶,看架势便是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   小孩很有礼貌道:“谢谢伯伯。”   皇帝含笑,柔声问她,“怎么就落水了啊?给伯伯说一说。”   他状似无意道:“不会是有人欺负我们圆圆吧?”   小孩想了想,在他鼓励的眼神下,指着鼻青脸肿的那人道:“坏人撞哥哥。”   孩童清稚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那人当即大惊,“这话可不能乱说!那……”   后半句话,硬是在皇帝不怒自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   原来在前往皇宫的路途上,林琅和钟九因气愤就此事议论几句,道定是他们冲着荀宴来,故意撞的。   没想到小孩竟把这话给记住了。   皇帝笑意加深,“继续说,朕相信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静楠继续道:“坏人笑话哥哥,打哥哥。”   陈家人:……   荀宴目光都飘移了下,许是没想到小孩还有这本事,避重就轻地告状,轻松将锅甩给对方。   用最无辜的神情告状,便是他,也差点要信了。   “哦?”皇帝故意加重语气,看向下首,“当真如此吗?”   陈灵道:“孩童虽不会说谎,但总会下意识向着身边人。何况,这位小姑娘不过四五岁大,怎能全凭她的话当证据,陛下,这未免有失偏颇啊。”   他身旁之人深以为然。   皇帝当然知道,可他如此做,就是想偏袒荀宴。   正欲再扯皮一番,荀宴忽然主动稽首,道:“陛下,的确是宴之过。只因几位的无心之失,就未能控制脾性,贸然出手,确实有违律法。宴虽有幸得陛下看中,办了几件差事,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宴一介白身。陛下仁爱之心,宴感激不尽,可绝不敢让陛下圣明因此受损,还请陛下查清来由,对双方依法惩处,宴绝无怨言!”   “怎么……”皇帝刚开口道了两字,忽然怔住,想起了什么。   荀宴话里话外,分明藏了另一层深意。   荀宴携证据归京后,碍于世家和两个皇子的颜面,他对大皇子、二皇子的惩处迟迟未定,只敲打了他们的身边人,且未伤筋动骨。   皇帝并非不罚,而是尚未找到最适合顶雷的人。   两位皇子毕竟是储君人选,若那两件事爆发出去,名声将会大受影响。   且,受损的并非只有他们,皇家颜面亦将何存?   自古皇帝都爱面子,这位也不例外。   他私下不喜欢、甚至嫌弃两个儿子可以,但若让旁人来指指点点,绝对不可。   皇帝心知,荀宴定察觉了他的想法,不赞成,才想用今日之事提醒。   说不定,打人就是他有意为之。   他故意受罚。   思及这些,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又疑心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居高位,虽受了世家掣肘,但大部分时候还没人敢明面上忤逆他,习惯了说一不二。   这会儿,却疑似被荀宴提醒: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要按律令行事。   “荀宴,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荀宴并不领他这暗示的情,道,“陛下放心,宴很清醒。”   皇帝当下明白了,刚才那些并非是他多想。   身为天子,皇帝如何容忍得了他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即使这人是他心中最喜爱的儿子,也不行。   皇帝定定看着荀宴,目光冷冷,但荀宴恍若不觉,依旧保持稽首的姿势。   御书房中人无一不看出了此时氛围的微妙。   陈灵暗暗看了几眼,若有所思,打断了沉默,“陛下,荀三郎既主动认错,便说明他们此前所言不错。”   是啊,主动认错来罚自己,同时打亲爹的脸。   胸中存了怒气,皇帝未回陈灵,放在静楠肩上的掌,不自觉加大了力度。   静楠立刻感觉到了,抬首望了他一眼。   小孩也会有害怕的情绪,但她不像在场之人,对皇帝的畏惧来自于皇权的至高无上。   她的害怕,只是因为皇帝比她要高大太多,力量十足,且正不满地看着荀宴。   那种目光,小孩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什么样的情绪是能够分辨的。   静楠看了会儿,忽然扶着皇帝手臂,在他膝上坐了起来——   她做了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瞩目之下,只见小孩双手捧住皇帝下颌,将其转向陈灵,认真道:“不凶哥哥。”   这动作大概是在说,要凶,就凶他们。   荀宴&林琅&钟家人:……   知道小孩呆,没想到,她能呆到这个程度。   无知即无畏,此话的确不假。   正主不知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双目滚圆乌黑,认真地同皇帝对视,看模样,竟还有要生气的架势。   在小孩的理解中,是别人欺负哥哥。伯伯也要凶哥哥的话,那就是坏人。   皇帝愣了好一会儿,许久没人敢这样对他了。   天子头上动土,活腻了不成。此话并非玩笑。   皇帝不会立刻对静楠发怒,绷着脸道:“哥哥做错了事,为什么不能凶他?”   “没有。”   “做错了。”   “没有。”   “错了就是错了。”   几番来回之下,皇帝幼稚地不肯认输,倒是静楠先松口,“错了一点点。”   皇帝冷哼,“一点点也是错,也要罚。”   受罚,静楠是经历过的。   在庵中,三位师姐就会趁妙光师太不在时寻她的错处,继而罚她不许吃饭。   她想了会儿,拿出小荷包。   先取出夜明珠,再取出小银锭,随后是果子、菱角、油糕……   一样一样摆好,皇帝眼角不由抽了抽。   只见小孩盯着看了片刻,露出有点难过的样子,还是把东西都献了上来,“送给伯伯,不罚哥哥。”   小小年纪,竟知道贿赂人了。皇帝简直被小孩气笑,“就这么点东西?还不够朕塞牙缝。”   “伯伯牙缝大。”小孩看着他,如此认真道。   世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小孩明亮的眼中,皇帝确实看到了小牛崽般的执着。   本积在心中正待喷发的怒气,忽然间消了大半。   皇帝想:除了她,大概也没人敢在他这个一国之君面前这样护着阿宴了。   …………   陈灵再也听不下去,再任陛下和这小姑娘扯下去,此事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他此来可不是做菩萨的。   顾不得君前失仪,陈灵直接打断二人,“陛下,小姑娘友爱兄长之心,臣亦动容。但此事非儿戏,陛下是否该严肃待之?”   皇帝一顿,果然看向他。   事情到如此地步,皇帝知道,自己是必须要罚荀宴的。   不能轻,也不能太重。   “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陈灵道出腹稿,“钟家几人皆有官职在身,罚俸半年并不为过,再各降半职,方可有警示百官之效。至于荀公子……无俸可罚,无职可降,唯有刑罚一道了。”   不待皇帝出声,陈灵又道:“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重罚却是不必。依臣之见,不如打二十大板,再往刑狱待十日,以儆效尤。荀大夫治家甚言,素来以身作则,他若在此,想必也会赞成。”   御史大夫之子这个身份,于荀宴来说是保护,也是掣肘。   常人会因此敬畏他几分,但他的举止也会因此受到诸多注意。   陈灵提出的处罚确实说不上重,如果皇帝连这都拒绝,接下来就是荀巧遭殃。   这是陈灵的暗示。   相继被儿子、臣子暗暗“要挟”,皇帝隐怒不发,道:“非大罪,下诏狱却不必。”   陈灵立即改口,“那就改入大理寺□□十日。”   皇帝目色沉沉,宛若压了一座大山,“荀宴,你看呢?”   “宴毫无异议。”   小小的博弈,让皇帝再次感受到了被世家挟掣之痛。   陈灵如此作态,分明是看荀宴近几年风头太盛,几欲压过了世家子弟,有意为之。   而荀宴,是他这个天子明面上要抬举的人。   面上闪过戾气,皇帝道:“好,就如此办。接下来,那就再说说对陈家这几个的处罚。”   事实上,君臣二人此番争论的重点全在荀宴,其他只是陪衬罢了。   对荀宴的决定已下,剩下的人也都很快定下。   陈家几人同钟家无异,罚奉、降职双收,但因为他们还害得静楠落水,皇帝额外罚了他们一千两白银。   对于这一千两白银,陈家几人忍着没说话,直至走出御书房,才小声问陈灵,“叔父,这一千两真要给吗?那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陈灵也不知道,但看二人交流的模样和陛下对她的容忍度,此女身份定不简单。   他道:“先给着,具体身份,待我去查一查。” 第27章 执着   荀宴被罚二十大板, 兼大理寺□□十日,皆是当日执行。   儿子受罚,皇帝心中很不好过。   他本就对荀宴十分愧疚, 如此更觉对不住他。即便这份处罚是荀宴亲自求来,但因其中陈灵插了一脚, 皇帝就自然而然把账算到了陈灵头上。   陈灵即代表了淑妃,淑妃又等同于二皇子, 皇帝内心的迁怒悄无声息,谁也没察觉。   为了荀宴颜面,皇帝特允他站立受刑,并提前将陈灵以外的陈家人遣退,钟家等人亦识趣告退。   如今留下的, 仅剩皇帝、陈灵、林琅和静楠。   静楠起初尚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待看见荀宴自发站在殿前广场正中, 侍卫举起长板朝他挥去时, 忙脚步一抬, 急急朝他跑过去。   没两步,被林琅一把拉住,小脚扑腾, 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一步。   “哥哥。”小孩不解地回头看他, 林琅抿着唇, “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静楠很不明白,视线便转向了皇帝。   不知怎的,皇帝竟感觉自己无法承受这天真的目光, 别过了头。   静楠只能再看向最后一人——陈灵。   陈灵对小孩的不明身份有所顾忌, 可也仅此而已, 是以他不闪不避, 微微一笑,尚有心思道:“没事的,放心。”   话落,他感觉身上一寒,如芒在背,下意识看了眼。   刚巧对上皇帝收回的目光。   陈灵心头一凛的同时,也只道陛下是为自己忤逆他而不悦,毕竟荀宴是陛下看中的人。   他却不知,皇帝此刻在心中想:让朕的儿子挨打,来日不知你的儿子又能受几板子。   长板落在身体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沉重而闷。   旁人见它被高高举起,再落下,但也能够感受到其中力量,定是极痛的。   静楠越看,挣扎得越厉害,几乎要挣脱林琅的束缚。   林琅不得不捂住她的眼,再把人抱起来,背过身去。   慢慢的,连执刑的侍卫喘气都明显粗重了许多。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二十板子一点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   荀宴的身体除最初摇晃几下,而后竟异常得稳,不动如山。   如果忽略他鬓角流下的汗水,和越来越直的唇角的话。   明日晃眼,皇帝感到荀宴脸颊那密密的汗水滚烫无比,竟几乎灼伤了他。   他心中全然不是滋味,忍不住想:当真是他做错了吗?   或许……他确实对大皇子、二皇子过于宽容了,才造就如今这种局面。   顾忌世家,顾忌皇家颜面,顾忌朝局……他被太多东西绊住了。   不破不立。皇帝闭目一瞬,内心长叹一声。   这个儿子是在教他。   片刻后,沉闷打板声停止。   足足受了二十大板,荀宴表面看起来毫无异样,但几人知道,他定走不了多少路了。   皇帝令人备了软轿,临别时对荀宴道:“毛九田此刻正在大理寺诏狱中,你想好该如何处置他了吗?”   “已想好了。”   “好。”皇帝似乎定了什么决心,沉沉道,“朕还是之前的话,无论要用他,或做其他,皆随你意。皇权特许,你无需顾忌。”   荀宴抬眸看了眼皇帝,道:“好,多谢陛下。”   儿子看起来并无怨气。皇帝又喜又涩,但他依然如此客气。   静楠迈着小短腿,风一般跑进了轿,也不敢碰荀宴,无措地换了声:“哥哥。”   “嗯。”荀宴双手无碍,便把人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还未有反应,小孩先吓了一跳,忙不安地动了动,试图放轻自己的重量,“不坐,哥哥疼。”   “不疼。”荀宴摸摸她脑袋,“乖乖坐着就好。”   这种时候,抱着小小软软的她也有种格外的安抚力量。   小孩哦了声,便不再动了。   看着这一大一小相处的模样,皇帝不忍打搅,悄然放下车帘,令人起轿。   软轿空间狭小,林琅便未入内,只身走出宫门,再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他没有同软轿一块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回了荀府。   **   因设有刑狱,大理寺坐落于上京西北角。比之上京繁华街道,这儿明显冷清不少。   衙署宽阔肃正,没有丝毫多余点缀。正中的獬豸石雕通体漆黑,双目有神,一支弯角锋利无比。   大理寺正卿外出办差,留两位少卿镇守。   宫中提前传了消息,二人便都未离开,闲话寥寥,等待着荀宴。   这两位大理寺少卿,一人名赵熹,年不惑,一人名周正清,年二十有八,年轻有为。   周正清与荀宴相识于一场贪污案,当时他还赞道这个少年有能力,邀他今后往大理寺任职。   没想到,人确实来了大理寺,却是以这种方式。   周正清道:“荀宴性直,肯定是因此冒犯了圣上,又得罪了陈家。”   听罢,赵熹反倒生出几分好感,他们大理寺正喜欢这样耿直的人,点头道:“我此前听过他一些事迹,少年英才不外如是。”   周正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多时,软轿抬至大理寺内。   荀宴拒了旁人搀扶,自己慢慢走了出来。   大理寺占地过于宽广,青墙道道,铁门森严,连烈日都要避忌几分。   因此,这里比他地要清凉些,也有人道,是因为这里有不少阴魂之故。   “荀小兄。”周正清大步朝他走来,严肃的脸上流露些许笑意,“倒是……好久不见。”   知道这人在调侃自己,荀宴面不改色道:“周兄繁忙,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一见了。”   周正清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看来原本那个倔强又冷漠尖锐的少年,成长了不少。   赵熹拢袖立在一旁,见二人叙旧闲话也不打搅。   谁都看得出来,这处罚只是表面上的,若当真把荀宴当犯人,便是他们蠢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赵熹听了会儿,便开始望天。   今日浮云少,无甚意趣,他的视线不知不觉往下落了许多,随后落至一个呆呆站在旁侧的小姑娘身上。   再看脑袋,嗯,光的。   小姑娘丝毫不觉自己特殊,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看荀宴,只不知这对话她听不听得懂。   赵熹盯了片刻,心痒,手也痒。   再片刻,心无旁骛的静楠忽然感觉脑袋一凉,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便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   她奇怪地眨了眨眼,不管,继续看哥哥。   忽而,凉意又来,再看,还是什么都无。   小孩呆了呆,仍旧不管。   第三次凉意袭来时,静楠回头,对上了一双笑眯眯的眼。   这双眼的主人俯身,朝她摊开手道:“喜欢吗?”   他掌心躺了一只小巧的、色泽鲜妍的鸟儿,鸟儿乖乖立在那儿,歪歪脑袋眨眨眼,灵动极了。   小孩瞬间被吸引了,点点脑袋,目光渴望,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它。   “我们到旁边去玩。”赵熹道。   静楠有些犹豫,但哥哥的魅力怎比得上可爱的小鸟,无需几息,小孩就被赵熹轻松拐走了。   赵熹年虽不惑,却是个十足的孩子王。他最喜爱静楠这么大的孩子,也很喜欢同他们交流。   静楠逗鸟儿,他便摸着她的小脑袋,心满意足地想:果然是想象中的手感。   这只鸟儿是雀类,羽翼长长,同静楠玩熟之后就蹦到了她肩上,羽毛扫过小孩面颊,痒痒的,也很舒服。   赵熹笑道:“这么喜欢的话,今日它就归你了,等晚上我再带走。”   “谢谢叔叔。”静楠高兴道。   赵熹纠正她,“是哥哥。”   哥哥?小孩迷茫了下,在她的认知中,像赵熹这样的,分明就是叔叔。   但她很听话,赵熹如此教,她也就如此唤了。   一声清嫩嫩的“哥哥”传来,令赵熹双肩耸动,连连忍笑。   这么好骗,荀宴是怎么放心就这样带在身边的?   …………   荀宴确实发现小孩不见了,他刚做出要寻人的模样,周正清便道:“不用担心,我大概知道她在何处。”   随即,领荀宴找到了赵熹。   赵熹抚着长须,正和静楠玩得开心。小孩逗逗鸟儿,抓抓他的胡须,很是快乐。   “家长”找来,赵熹不慌不忙,起身,意味深长道:“荀家三郎,你这小姑娘……有点好骗啊。”   荀宴:……   他自然是知道的。   孩童大都好骗,因他们不知世事,初生懵懂。   但静楠好骗……更多是因为她根本就不会设防。   在她心中,对她不凶的,大抵都是好人。   旁人都担忧这点,可于荀宴而言,这未必就是坏事。   他没有打搅静楠,先对赵熹道谢,“多谢赵少卿。”   “不用谢,我也是喜爱她。”赵熹摆手,“如何,聚完了,该去看看你的‘狱房’了?”   荀宴颔首。   大理寺此前曾关押过荀宴类似的“犯人”,不入诏狱,只□□。   所谓□□,便是拘禁在一房之中,不得外出,不得与任何人接触,所有事情皆在这方寸之地完成。   但这个□□的目的,是用于击溃此人内心,身心并罚,方有奇效。   在周正清看来,荀宴却不必如此,对他道,除了出大理寺,哪里都能去。   荀宴谢过他,道不用,对待他就同以前的□□一致即可。   他故意领罚,如果过于轻松就失去了意义,何况如果被陈家知晓,也容易滋生事端。   十日足不出户而已,他忍受得。   周正清道:“这里面什么都无,只有一桌一椅一榻,和一些断案集,你当真可以?”   “有书就可。”荀宴微微颔首。   周正清挑眉,“如此,那我便派两人去看守,你可当真不能出了。”   “好。”   荀宴一口应下得极快,面对四壁荒凉,丝毫不后悔。   唯独在看着小孩时,犹豫了一瞬。   今日静楠落水受惊,他本不该带她东奔西跑,可小孩黏人,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他。   如今将在大理寺住下,却不好再任由她跟着了。   赵熹看出他的心思,不紧不慢道:“你是受□□之人,不可走动,但可没有规定他人不能进出此屋。”   “不必。”荀宴顿了顿,“还要麻烦二位,归家时,顺便将她送回荀府。”   他拍拍专心同鸟儿玩耍的静楠,“她很乖,路途不会生事,你们放心。”   周正清、赵熹对视一眼,齐齐应声,“好。”   但刚落下小孩乖巧之言的荀宴,瞬间就被打了脸。   在刚上马车时,静楠的确很听话,还在马车上招呼哥哥上去。   荀宴纹丝不动,她才意识到不对,原来哥哥不是一起。   静楠起身就要下车,被赵熹拦住,笑眯眯地解释,可小孩一个字都听不懂。   眼见马车已经驶动,小孩一急,再也管不了什么,小小的个子往赵熹臂下一钻,就跳下了马车。   荀宴眼疾手快,迅速扑了过来,险险接住小孩,本就受了二十大板的身体倒在地,擦伤了一大块手臂,露出皮肉。   其余人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自己害得荀宴再次受伤,也没瞧见伤口,小孩在荀宴臂中坐着,努力揪住他衣衫,道:“不走。”   荀宴眉目间泛着无奈,又有丝好笑。   他道:“好,不走。”   ***   荀宴受罚的消息,在宫内转了一圈,旋即便生了翅膀,飞向宫门之外。   等该知道的人都清楚了七八,荀巧才当了这最后一人。   “听说小九他们几个一道受的罚。”钟氏道,“待会儿我让二郎去钟家问问,是个什么情况。”   “天色已晚,不急在这一时。”荀巧狐狸般狭长的眯眯眼更弯,抚了抚须,“若真有事,这小子自己定按捺不住,早跑来同我们说了。如今还没来,便说明无大碍。”   何况,他了解圣上对荀宴的补偿之心,轻易不会如此,此事定有内情。   略一思忖,荀巧问,“林琅那孩子已回府了,难道他什么都没说?”   “是说了几句……”钟氏凝眉,“那孩子只道,阿宴让我们无需担忧,不用管此事,就没了。”   “那就不管。”荀巧心态相当得好,“阿宴什么身份,你思虑过多了。”   此话,得来了钟氏幽幽一瞥。   与他所想不同,钟氏从来不觉得荀宴的身份会是尚方宝剑。相反,很可能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圣上对荀宴有愧疚,会多有忍让,可这份耐心能持续多久?   待到来日,这份特殊亦很可能成为荀宴的催命符。   “你该多劝劝阿宴。”钟氏不无担忧,“他脾气太直了,对着圣上也是如此,即便他的身份……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啊。”   即便素来敬重发妻如荀巧,也不由为她的妇人之见笑了笑,摇摇头,“你说错了,阿宴的脾气,就是要直些才好。” 第28章 陪伴   荀巧话里有话, 钟氏看了夫君良久,知道其中有些是不好道出的,便再次叹了口气, 道:“我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但你要记得, 不管阿宴身份如何,他也是我们荀家的孩子。”   钟氏轻声道:“权势其次, 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望达,这是你一直告诉我的,不是吗?”   夫妇二人对视,钟氏眸中的温柔和慈母之心让荀巧微微动容。   女子之中, 他的夫人是少见的豁达且聪慧,他正是一直被她这点吸引, 经年不变。   轻握住她的手, 荀巧颔首, “你放心,从未变过。”   “老爷,夫人。”叩门声响起, “大理寺少卿拜访。”   荀巧一怔, 立刻和钟氏出门迎去。   此来拜访的不是他人, 正是回家路上不经意拐了个弯的周正清。   与在荀宴面前温和的形象不同,事实上,周正清素有酷吏的称号, 大理寺中数他名声最为刻薄。   他这严酷针对的不是百姓, 而是百官, 所以寻常官员对他是敬而远之。   荀巧行得正坐得直, 倒没这个顾虑。   周正清先带来一个消息,道静楠将同荀宴一起在大理寺住十日,让他们收拾好衣物送去。   钟氏有些意外,但并不多问,含笑道:“这孩子黏哥哥呢,真是没办法,如此,我便先去着人收拾衣物。”   等厅中只剩下荀巧,周正清慢慢喝了口茶,常年绷直的唇角露出微小的弧度,“啪嗒”将杯盖合拢。   “您应该猜到了,令公子有话让我托付给您。”   ***   荀宴入大理寺监|禁,宫中最舒心的莫过于淑妃。   不同于德妃思虑周到,淑妃自年少时起便是喜怒形于色,有了好心情,就不曾掩饰一刻。   大晚上,淑妃仍高兴地在镜前梳妆,笑意不止。   说来,宫中这对势均力敌的母子俩堪称有趣。   德妃温和谨慎,偏偏大皇子性情暴烈;淑妃骄纵任性,而二皇子却思虑深重。   假使不是这样的组合,任何一对对换,如今也不是这样的局面了。   皇帝这些年犹豫之下迟迟不定储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这两对母子迥异的性情。   德妃使皇帝满意了,大皇子便会叫他生怒。二皇子令皇帝开心了,淑妃又来拉胯。   类似之事,不胜枚举。   “娘娘。”贴身婢女环儿道,“大人还说了一事。”   她凑近耳畔,与淑妃细语。   听罢,淑妃挑了挑眉,“父亲多想了,那小姑娘能有什么特殊?”   悠悠绕着一缕发丝,淑妃想到什么,改口道:“别说,还真有可能,待我去打听打听。”   别的她不擅长,对德妃的举动是最敏锐的。   德妃私下吩咐人去搜罗的东西,她可是知道一二的,那些不正是适合小姑娘的么?   几句话下去,立刻便有人去沿着德妃这条线索调查。   宫廷暗处,依然处于波谲云诡之中。   只要储君一日未定,这样的情况就会一直持续。   皇帝本来早已习惯这样的局面,有时甚至想,就如此也挺好,两家相互牵制,谁也不能真正坐大。   如果真的定了太子,说不定很快连他这个天子都不被放在眼底。   以前,皇帝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如今被荀宴提醒,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   星河灿烂,夜色柔丽。   这夜,皇帝宿在了朝欢宫蕙昭仪处。   皇帝并不贪色,他的后宫比之几位先帝都算寒酸的,是以子嗣的数量也只是平平。   蕙昭仪入宫是心甘情愿,兼家中举力,皇帝便顺水推舟受了。   不得不说,年轻少女的美丽与温柔永远是对付男人的利器,在蕙昭仪这儿,皇帝面上是少见的温和。   任蕙昭仪捏着肩,皇帝闭目,忽而道:“玥儿,朕记得,你与德妃情同姐妹。”   “姐姐待臣妾极好,臣妾自要投桃报李。”蕙昭仪羞涩含笑,“何况都是服侍陛下,后宫诸位都是姐妹。”   皇帝莞尔,不知是笑什么,“总有个感情最好的。”   蕙昭仪佯作苦思,“那不得不说,确实是德妃姐姐。”   少女的小小心思惹人怜爱,皇帝不再就此追问,转而道:“那,若要你来选储君,你定选大皇子了?”   这话明显不该在此处说,蕙昭仪神色微微一变,小心打量皇帝,迟疑道:“姐姐……是姐姐,我们姐妹间的感情,如何能与前朝立储之事相比。臣妾见识浅薄,个人拙见也不足以作为参见。”   “你说,听不听是朕的事。”   无法,蕙昭仪只得尽量圆滑些回答。   “两位殿下各有千秋,才智不相上下。只是皇位只有一个,最适合的人,必定也只有一位。臣妾想,如陛下这般天生具有帝王相的人不多,剩下的,应该都要经过考验和观察后方可得知。考验的方法,也只有陛下和各位大臣们才能知道了。”   皇帝若有所思,蕙昭仪所言,正是他此前所想。   确实该想个法子来考验二人,一局定胜负才好。   只是这个方法实在难定啊。   沉默了会儿,皇帝话锋一转,竟问到了荀宴身上,“朕听说,方家有意同荀家说亲?”   这也能听说?蕙昭仪心道家中还没有真正行动呢,不知陛下竟是从何处得知的。   纳闷之余,她道:“上次母亲入宫看望,臣妾好像听她说了那么一嘴,是臣妾的小妹。”   因蕙昭仪在宫中受宠,其娘家方家也有水涨船高的趋势,才敢动与御史大夫结亲的心。   皇帝嗯一声,淡道:“告诉你母亲,不必打听了,此事不成。”   他好像只是随口说,语气却又透着认真。   蕙昭仪心头一凛,不敢细思缘由,乖乖应声,“是,臣妾明日就着人去告诉母亲。”   ***   天色昏昏,烛火之光微弱,仅可照亮方寸之间。   荀宴倚在床榻,一半笼在暗处,轮廓模糊。隐约之间可见高挺的鼻梁,和慢慢翻动断案集的修长手指。   一室安谧,再次翻过一页,荀巧面上挂了丝无奈的笑意。   只因被褥中,有个小孩一直在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完全没有入睡的迹象。   这倒不奇怪,现今时辰尚早,平日在府中时,静楠都要与阿栾玩耍一会儿再齐齐去睡。   今夜着实无事给她做,二人早早洗漱了,荀宴便让小孩上了榻。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了,还清醒得很。想必是小孩旺盛的精力尚未散去,所以一直闹腾。   若一直如此,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思及此,荀宴轻轻敲了敲被褥。   不一会儿,从里钻出一个小脑袋来,红扑扑的脸蛋,双眼亮晶晶,相当有神,“哥哥。”   “睡不着?”   静楠诚实地点头。   “去院子里玩会儿。”荀宴给她取来衣裳,帮她穿上。   小孩的四肢同脸蛋一样,都是肉肉的、短短的,冷不丁缩在被中,像个小团子。荀宴帮她捉出手臂时,忍俊不禁,这可比初识时胖了好些了。   不过,荀宴的心态如同世间所有长辈一样,深觉小孩尚年幼,多长些肉也无妨,因此便什么都没说。   静楠还当他要和自己一起玩儿,高兴地牵着荀宴的手,见他动也不动,才奇怪唤了声。   “我不出去。”   荀宴刚受杖罚,只能勉强正常走动而已。再者,他允诺了会守规矩,不踏出屋门半步。   小孩不解,仍拉他,“哥哥玩。”   “……”荀宴沉吟,想到了办法。   他起身,将唯一的凳子搬至门前,就地取材制了个圆形小木球。   为免静楠不懂怎么玩儿,他先示范了一遍,将小球往院子里丢去,道:“去捡回来。”   小孩乖乖去捡了,荀宴又道:“往我这边丢。”   小孩卯足了劲儿,才丢在屋内的桌脚下。   荀宴腿长,两步走去捡了球,再往外丢去。   说白了,这就是个互相丢球捡球的游戏,为的不是其他,单纯消耗静楠精力罢了。   小院外的守夜人闻了动静,往里一瞧。   看了会儿,他眼角一抽,心道不说其他,荀宴心态确实极好,身在大理寺,还有心思和孩子玩儿丢球游戏呢。   反正荀宴本人没有出屋,守夜人思忖并未违规,便没有打搅。   丢球游戏持续了小半刻,起初,静楠还兴致冲冲,荀宴丢得远了些,她便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去,再欢快地跑回。   只差身后没长条快乐的小尾巴。   但单纯的丢球到底乏味,荀宴又总是接得轻飘飘,几个来回之后,静楠就失去了兴趣。   在球再一次被丢往小院时,她没有去找,而是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心神。   院子冷清,无花无树,只有些凄凄杂草和块块冷硬的石板,可夏日多虫,她很快就找到了追逐流萤的乐趣。   荀宴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这样的静楠,倒和当初那个数了一夜糖、呆呆捡纸的小孩有些不同了。   成长了些。   意识到这个事实,荀宴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他隐隐懂了,为何世间父母看到孩子长大,总会欣慰又失落。   不过这话对静楠而言,毕竟尚早,她年岁实在太小了。   微妙感转瞬即逝,荀宴很快收敛了心绪。   本就是要让静楠玩会儿的,他索性将烛火移至门侧,重拾断案集。   看书时,偶尔抬眸看一眼静楠,确认她无事,又低头认真阅读。   大理寺放的断案集皆为真实事例,却一个比一个离奇,其中亦不乏精妙的计谋和残忍的刑讯手段。   若当真是有罪被关押在此处之人,必定越看越惊恐,惶惶度日。   荀宴却从其中得到了乐趣,受益颇多。   一灯如豆,咫尺方寸间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本书籍,荀宴指间微动,依着看书速度慢慢翻阅。   他眉眼间一片平和,不因外物喜悲。周围再简陋,也总能很快融入环境。   皇帝愈发喜欢这个儿子,不是没有缘由的。   在荀宴身上,他看到了惊人的坚韧,可刚可柔,不屈不挠。   这是一种不以年纪所论、天然自成的品质。   …………   事实证明,孩子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无需荀宴绞尽脑汁去想,静楠在这方小院中折腾良久,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巧,荀宴也看得不亦乐乎。   无言的默契下,夜间过去大半。   等荀宴终于从书海中清醒,隔了段时间看静楠时,微微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这个浑身是泥、脸蛋和双手都是黑乎乎的小孩,是谁?   静楠不知他的震惊,兴冲冲跑来,并张开双手,清脆喊了声,“哥哥。”   她示意他看手中漂亮的小虫子。   原来,静楠被流萤吸引,跟着它们到处跑,不知不觉就钻进了杂草中。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碰到草、泥土和小虫子,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因静楠从未有过玩得浑身脏兮兮被呵斥的经历,自然也不知道,不可以洗漱后在泥里打滚。   她玩儿得忘性了,几次都因为捉虫子扑到了地上,如今整个人都变得黑乎乎,雪白的寝衣惨不忍睹。   小脸蛋上,仅剩笑出的一排牙是白的。   荀宴不是钟氏,还不曾经历过熊孩子在外面玩得一身泥归家的可怕景象,所以他足足愣了有好几息。   待看见静楠要朝他扑来时,他甚至下意识站起了身,后退两步。   小孩停住了,站在原地,歪头看着他,满是好奇。   “……”   荀宴轻轻舒出一口气,没说其他,只让小孩乖乖待着,随即出声托守夜人再给他打来一桶水。   有了吩咐,静楠倒是很听话,这点丝毫不会令人头疼。   只是……看着她换下的由纯白变灰黑的寝衣,荀宴预感到——   这十日,恐怕不会像他想的那般省心。 第29章 事端   日往月来, 荀宴在大理寺已待了五日。   拘|禁期间,他不迈室门一步,不提额外要求, 相当安分。   据守门人言,他作息规律, 在房中一般只做三件事,看书、就寝和打拳。   除却无聊些, 其实和休养也无异。   因此,当钟氏携林琅前去看望他时,本以为荀宴状态会一如往昔,甚至更好。但见到他的那一刻,二人都目露讶异。   不是说休养得极好, 怎么眼下竟有青黑?   林琅第一反应是大理寺对他用刑了,钟氏微微思索, 问道:“又通宵达旦看书了?”   荀宴沉默了会儿, 看着林琅手中的包裹, 不答反问:“母亲是来带圆圆回去的?”   “自然不是。”钟氏奇怪道,“她不是要跟着你么?这些是你大嫂这几日着人给圆圆做的新衣裳。”   她笑了笑,“小孩儿长得快, 每过段时日就得重新做。”   荀宴继续沉默。   新衣服当然用得上, 此处不方便洗衣, 以小孩四处闹腾的本事,那些衣裳已经不够换了。   诡异的安静下,钟氏意识到什么, 迟疑问道:“圆圆呢?”   “……里面。”   荀宴侧身, 给二人让出空间进门。   他眼下虽有青黑, 看着睡得不大好, 但气质如初,萧疏轩举,仍是清俊模样。   经荀巧开导,林琅已不会再凡事反应过激,就像此次,他明白了受罚是荀宴自己求来,另有目的,反应便很自然。   林琅给荀宴带了他常用的弓箭,“公子无事,可以练练。”   “多谢。”连日来只能靠打拳练武,荀宴确实有些技痒。   不止如此,林琅在递去箭筒时,顺带拿出了自己在学院的考卷和先生评语,双手奉上。   荀宴不过年长他六岁而已,于他而言,却已经是如同长辈一般需要敬重的人。   “好。”认真一行行看过,荀宴微微颔首,“业精于勤荒于嬉,尽力即可。”   林琅俯首倾听,如今他最听的也就是荀宴的话。   “如果我已学有所成,是不是就能为公子效力了?”开口的林琅目光灼灼,直视荀宴。   自从入京以来,林琅感到他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公子的照顾,而自己除了能带着圆圆以外,一无是处。   他现在确实还不够资格参与权力斗争,所以他要尽力用最快的时间,成为公子的得用之人。   林琅想做的,不仅是为了报恩,更想在荀宴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圆圆可以一直被公子照顾,他不可以。   闻言,荀宴目光从卷中移来,平淡从容,其中并不含压力,但那份敏锐和清明,几乎要将林琅看透。   从林琅的身上,他看到自己曾经的重影,也看到了新的东西。   “嗯。”须臾,荀宴点头肯定,“我一直在等着。”   林琅克制着高兴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同样轻轻嗯了声。   轻轻碰拳,这是二人的诺言。   “阿宴。”室内传来钟氏话语,不无疑惑,“圆圆怎么了?”   荀宴脚步一顿,往里走去。   床榻上,静楠正窝在里面不肯挪动,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与人说话,将被褥鼓起了一个包。   见到钟氏她很高兴,奶声奶气的叫得极为亲热,但若让她出来,便怎么也不肯。   钟氏纳闷,用尽方法哄人,也不得成效。   若说是病了,这也不大像。   “圆圆她……”荀宴思索用词,“正在孵蛋。”   什么……?话出,钟氏和林琅齐齐呆住,难得露出迷茫模样。   已开了口,剩下的便不难解释,荀宴道:“前日她与人出去玩儿,带了个鸭蛋回来,便一直在被褥中抱着,除用饭洗漱外,都不肯离开。”   他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可见这几日被小孩折腾得不轻。   实在是有静楠便够了,偏大理寺中还有个赵熹。   无事时,赵熹便带着小姑娘到处玩儿,时常不知跑去什么地方,回来时,总会带了一堆小玩意。   前日更是直接多了一只蛋。   赵熹还颇为愧疚对他道:“圆圆问了我好些事,我只当她好奇,没想到她是想自己孵。路上我便劝了,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   赵熹目中与其说是同情,荀宴更愿意将其解读为幸灾乐祸,“恐怕她要孵上几日才肯放弃了。”   听了缘由,钟氏沉默好一阵,而后背过身去。   荀宴轻声道:“母亲,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   钟氏忍笑,背部耸动,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发出声音。   笑的不是静楠,而是荀宴这难得的模样。   他素来淡然,几时有过这无奈又头疼的经历?   偏偏人是自己带回来得,也是他无声无息纵容的,想做什么也无法。   好半晌,钟氏恢复镇静,轻声道:“你和圆圆说过,孵不出的吗?”   “……没有。”   看着小孩兴致勃勃的模样,荀宴几度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他不大想看到那双明亮的眼染上失落。   钟氏笑着摇摇头,往日还说林琅太顺着圆圆,换了他自己,又如何呢?   “确实也不必告诉她。”钟氏亦不点出他那宠溺小孩的心思,温声道,“等过了几日,她自然而然就放弃了,何必这时候叫她哭一场。”   小孩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总会有新事物转移她的注意力。   何况,孩子可比他们想象得要聪明,自己总会意识到什么的。   “这几日,你就要委屈些了。”   钟氏如何看不出荀宴面上无奈,实则对于小孩的存在一点也不会烦,心底喜爱得很。   荀宴矜淡颔首,“只能如此了。”   再叙话一阵,钟氏本就要离开了,这时外间却突然响起不小的动静。   听着,竟有刀剑相击之声。   荀宴今日得了允许可以出屋,闻声几人对视一眼,对静楠交待一声后相继出院查看。   肃静有序的大理寺涌入一群府兵,齐刷刷立在大门之后,正中几人身影被遮挡,隐约瞥见衣角。   远远望去,只可见权势逼人。   大理寺正卿未归,仍只有两位少卿做主,但寻常人也万万不敢冒犯。   是以,被人如此遣府兵包围,周正清和赵熹神色都很难看。   赵熹年长,素日事务以他为先,他道:“大公主殿下,不知我大理寺犯了何事,竟劳烦您出动这些府兵。”   原是大公主。   钟氏神色微动,思及听到的风声,本想避让,但荀宴的身份又与大公主很有关系……她敛了眸,终究没有制止。   大公主未言,女官先道:“少卿误会,殿下此举是为确保安危,且防止贼人逃脱所为。”   她指着大公主臂上伤口,一步上前,“今日殿下遇刺,大理寺是否该受理?”   赵熹与周正清对视一眼,内心俱是冷嗤。   他们又不是傻子,大公主神色冷淡,完全不像遇到刺杀的模样。一同来的还有满眼忿忿的驸马,两方明显对立,如何不知这是家事。   纵然论身份,驸马不及公主尊贵,可这等事大理寺是不好沾手的。   赵熹打了个官腔,“哦?京中竟有刺客,那殿下应报予京畿司。大理寺掌刑狱审案,却不擅缉拿刺客。”   “便是让你们断案。”女官道,“驸马胆敢刺杀殿下,此罪该如何判?”   “我何曾刺杀过公主?”驸马阴恻恻地打断她,“早说过,我要杀的,乃是那个胆敢冒犯公主的小人。”   他厉厉眼风,直指大公主身畔青年。   青年面容极是俊美,风姿特秀,身姿亦是英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①。   单论容貌气质,谁也不会忽略他,宛若一块上好美玉,即便无言静默,亦能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驸马乃建平侯次子,容貌气势同样出众,可比起青年,到底不及。   “我早说过,这是友人,亦是上宾。”大公主终于开口,却看也不看一眼驸马,声音冷冷,“你明知此事,却仍举剑相往,可见就是冲着我来的。”   “友人,上宾?”驸马气极,竟口不择言,“让殿下在榻上散发相待的友人吗?”   咳……在场之人,无不被一口凭空而出的气给呛住了。   赵熹与周正清默默移开目光,心道还好大理寺在场之人不多,以他们二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灭口。   女官大声呵斥,“驸马慎言!何人允你如此败坏公主声誉!”   自知失言,驸马瞬间闭口,但充红的双眼证明他仍心绪激荡。   何人不知建平侯手握军权?身为建平侯次子,即便尚了公主,驸马也不曾在其面前放下过傲气,何况被戴了如此明晃晃的一顶帽子。   “事情就是如此。”大公主转向赵熹,“驸马无故闯入公主府,持剑伤我,该如何判,你们自行定夺。”   若是能表现出来,想必赵熹脸色不会比驸马好多少。   公主和驸马闹了纷争,再不济也是到御前,由圣上裁决,他们哪来的权力?   公主给他们丢的不是烫手山芋,而是滚烫的烙铁。   赵熹飞快思索要如何回话,大门外又是一阵骚乱。   身披甲胄腰间佩剑的男子大步走来,神色凶悍,扫视了众人一圈,在看见人群后方的荀宴时顿了顿。   是得知消息后,刚从校场赶回的大皇子。   “怎么回事?”大皇子很不耐烦,看了妹妹一眼,又看驸马,竟是对驸马道,“你来说吧。”   大公主双目泛红,一点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和大皇子虽非同胞兄妹,但自幼一起长大,为何他一来,向着的却是驸马?   纵然驸马家中手握兵权,皇兄此时急于招揽势力,也不必当着如此多人的面,拿她这个妹妹来向建平侯求好罢!   世间男子都是如此,重利永远大过重情吗?   忆起她和驸马此次纷争的缘由,大公主更觉心灰意冷。   她和驸马的矛盾,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乃是子嗣一事。   因幼时亲眼目睹母妃难产而亡,大公主对女子生育之事留有阴影,根本不敢触碰。   与驸马大婚之前,她便私下同他说了此事。当时二人亦算情浓,驸马满不在乎,道她何时放下了,二人再何时孕育便是。   驸马乃家中次子,繁衍留嗣的担子根本不在他这处,不然不会令他尚主。   大公主便放心了。   但时日一长,建平侯夫人起了疑心,便向驸马询问。驸马不曾掩饰,将原因道出,惹来建平侯夫人大怒。   哪有女子敢提这样的要求,便是公主也不该如此。   驸马带着建平侯夫人话回公主府,道若是公主一年内未有孕,她便要做主为驸马纳妾。   大公主可非软弱之辈,脾气起了,亦道除非和离,否则绝不允驸马纳妾!   起初,驸马两不相帮,没过多久,就从他母亲那儿带回了两位美婢。   那意思,大公主明白。如果她再不同意,两位美婢就是他的妾。   世道如此,女子为夫君繁衍子嗣就是本分,大公主深知说出去自己确实理亏,也不好闹到圣人面前。   于是从那日起,她就不再见驸马,可也不准他明着纳妾。   知道驸马真正要了两位美婢之后,大公主心道:大不了今后便如此过,他们不想和离,那就永远别想让驸马的子嗣光明正大。   她的举动,驸马一点也不理解,说到底当初那句话不过是随口答应罢了,他哪儿想到公主会这么久都放不下心结呢?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个女人生产不是过鬼门关?她是公主,便要特殊些?   气急之下,驸马某夜闯入公主府,不顾公主的不情愿,强求了她。   从那夜之后,公主才真正心死。   所以她放任自己,救下这位青年后,见他俊美多才,便留人在府中陪伴自己。   驸马可以寻欢作乐,她身为公主,又有何惧。   此事她想过,很多人都会指责她,但至少父皇、母妃和大皇兄,他们应该都会帮她。   没想到给她当头一击的,就是大皇兄。   大公主流着泪,唇边竟泛起冷笑。   女官最是了解她,见她如此心疼不已,默默牵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大不了去求陛下。陛下最疼爱您,定不会向着别人的。”   “嗯。”大公主慢慢点头,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早该如此的。   建平侯夫人为何不同意和离,不就是看中她的圣宠。   她是父皇长女,天子的掌上明珠,早不该这样委屈自己。   那厢,大皇子听罢驸马的解释,立刻回头斥道:“驸马说的可是事实?”   大公主颔首,“确实如此。”   不待大皇子发怒,大公主嫣然一笑,宛若冰面绽花,看向了青年,“但他非好友,亦非佞宠,非小人。”   说罢,牵起他的手,踮足轻轻一吻。   “是我的新驸马。” 第30章 和璧   大理寺死一般寂静, 落叶可闻。   公主府的府兵倒好,大感震惊之余不曾多想,其他人面上就精彩得多。   尤其是驸马, 脸色青青白白,来回转换, 好容易从口中咬出了一句话,“公主, 话可不能乱说!”   “我从不胡言。”大公主冷睨他,“我要与你和离。”   说是和离,那高高在上的语气,和“休了你”差不多。   从来只有男休女,哪有女人敢这样说的!即使是公主也从没有这等特权。   死死蹬着大公主和青年交握的手, 驸马恨不得把这个以色侍人的男宠给一刀斩杀。   他与公主情意深重,只这段时日闹了些矛盾罢了, 若非如此, 哪有这等人横插一脚的机会。   大皇子反应过来, 勃然大怒,抬脚气势汹汹往公主走去,目中充满焰火, 大掌一扬——   大公主已经闭上了眼, 昂着首, 做好了准备迎接兄长的这一掌。   但预料中的痛楚没有降临,大皇子更加暴怒的声音响起,“荀宴, 你做什么!”   不知何时, 荀宴竟到了旁侧, 眼疾手快拦下了大皇子手掌。   他用力反握住其手腕, 从大皇子额际冒出的青筋看,力量显然不小。   大皇子年长荀宴七八,常年练武,圣上曾称其悍勇过人。如今被轻易挡住,叫场中人无不侧目。   “公主身份尊贵,大皇子即便想教导,也不该在此地。众目睽睽,难免有损皇家颜面。”   荀宴微微垂首答话,以示对大皇子的尊敬。   从大公主的角度,只能瞥见他半面轮廓,眼神淡而锋锐,好似有熠熠的光承载其中。   他有着上京中少见的少年气。   这一瞬间,大公主对荀宴好感骤增,此前她只听说过这人,知道父皇很喜爱他。本以为只是个有些本事的人,如今想来父皇真正喜爱的,应当是他这性情。   同时不免苦笑,遇事后先对她发难的是亲生兄长,维护她的却是一位外人。   在皇兄心中,当真是权势大于一切。   被提醒后,大皇子脸色硬邦邦的,“虽言之有理,但也非你对本殿下出手的理由。”   荀宴恍然,“小民之过,任殿下责罚。”   可即便这么说了,谁不知他被皇帝罚拘|禁在大理寺,大皇子再想教训他,也不好在此时插手。   他只能冷冷一瞥,道:“来日再找你算账。”   大皇子今日这般急躁,是有缘由的。   从荀宴和陈家闹了矛盾的那日起,皇帝似受了影响,情绪也不好起来。   皇帝先以毛九田之事为由,朝二皇子发难,连贬了陈家好些官。大皇子尚且来不及高兴,又被翻出一桩陈年旧事,他的小舅舅犯过一桩命案,涉及性命几十口。   当初大皇子知晓此事时亦是心惊肉跳,可外祖母极是疼爱小舅舅,他们必须帮其遮掩。   没想到竟被父皇知道了。   这等紧要关头,此事比毛九田的贪污还要严重许多,大皇子自然心情不佳。   当初让大公主与建平侯次子结亲,其中亦少不了拉拢建平侯的意思。   今日这事在大皇子看来,无论如何都是皇妹理亏,才想先做个样子,不可真让二人和离。   大皇子做事向来如此,身体比脑子快,但谋略是有的,当即及时止损。   神色一转,大皇子道:“那我们先回公主……”   “不。”大公主打断他,“我要去见父皇。”   说罢转向荀宴,郑重道:“你也去,可以吗?”   往大理寺闹一趟,大公主本意并非是告御状,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她请荀宴随同,有两层用意:一是担心大皇子将今日之事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迁怒于他,欲和父皇直接解释清楚;二来,根据听闻的种种事迹,她隐约觉得在荀宴面前,父皇也许是不一样的。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青年,自然也要随同。   青年名孙云宗,这是他失忆后唯一记得的姓名。   大公主与他其实没有私情,只是因这段时日烦闷,此人又才貌俱佳,无处可去,才将他一直留在府中作伴。   将人牵扯进来了,大公主心中有丝愧疚。   她方才一时脑热,思及驸马美婢在侧无人指责,自己不过是同云宗多说了几句,就被众人唾弃,好似她做了多么不知廉耻的事。   怒从心起,才直接说这是她的新驸马。   冲动之下说出的话果然不可取,也非本意。不过,要和驸马和离的决定她是不后悔的。   大公主道:“云宗,抱歉,方才一时冲动将你牵扯进来了。我知你并无此意,我也一样,待会儿圣上问起来,我会解释清楚的,你不必担忧。”   “好。”云宗颔首,他眉形极好,天然自成,不浓不淡,其下镶嵌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正是这双眼,同驸马很有几分相似,令大公主当初救下了他。   在驸马那儿含着风流的双目,在云宗这儿,却别有一分冷淡。   他很少言语,时常沉默地遥望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候旁人唤他,他也要好一阵才能发觉,大夫道这是他在努力回忆曾经,造成偶尔的思绪空白。   大公主凝望他片刻,移开目光。   ***   公主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大理寺,未得结果,便留下府兵,齐齐入宫。   荀宴应大公主所求,和她一同进宫。   钟氏与林琅不好跟随,他本意想让他们暂时照看静楠,但小孩听说他要离开,竟主动离开床榻,说什么也要跟着他。   “阿宴的小尾巴。”钟氏含笑道,点了点静楠的脑袋,“只要哥哥,就不要姨姨了?”   “伯伯坏。”小孩严肃着脸蛋,“会打哥哥。”   所以她要跟着哥哥,保护他。   在她的认知中,上次荀宴挨打就是皇帝所为。   钟氏一怔,“可不是伯伯坏……”   渐渐,声音又低下去,钟氏知道她的解释静楠也听不懂,便不浪费唇舌。   反正看圣上的模样,对小孩这套还挺受用。   进宫前,静楠认真地把鸭蛋托付给了赵熹,对他道:“保护鸭鸭。”   赵熹亦颔首,郑重回应,“圆圆放心,我定会护好它。”   此时的赵熹胸前鼓起,那里正有一颗用厚厚数层布包裹的鸭蛋。   因有人教过,静楠一直谨记着,要把蛋放在保暖的地方。   周正清等人嘴角一抽,看着一大一小依依惜别。   末了,待静楠身影不见,周正清道:“你当真要一直带着它处理公务?”   “有何不可?”赵熹反问,见对方语噎,笑眯眯道,“周小兄,要保护小姑娘的梦啊。”   抚了抚胸前鸭蛋,赵熹转身而去。   …………   荀宴年轻,杖罚后的伤已好得七八,所以任静楠在他膝上坐着也面不改色。   大公主赐车,此时车内除却他和静楠,还有大公主、女官以及云宗三人。   街道人群避让,不予喧闹,唯有烈日下的炎炎热度,宛若烛芯的一汪滚烫热油,欲滴未滴,令人心浮躁起来。   大公主目光无定点,散散落在空中,无意识转动着腕间玉镯。   车轿行驶,摇晃之下,难免发出琳琅环佩之声。   她的情绪,在这一声一声之中,愈发下沉。   大公主知道,其实她这事做得不妥当。   上京朝局紧张,便是她这等不理政事之人都能感觉到,所以她起初不愿把这事闹到父皇那儿。   毕竟她在德妃膝下长大,这时候也不愿给这位母妃添麻烦。   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私下解决,等事情大致有了结果,再告诉德妃。   如今……却无法避免了。   驸马持剑闯入公主府时,她有一瞬间当真以为,他是要杀了自己。   所以公主才执意要闹到大理寺去,今日他敢持剑闯来,她若再退让,明日还不知驸马要做什么。   只没想到大皇子会来横插一脚。   哒哒马蹄声中,忽然插|入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嘎嘣”。   各自沉思的人循声望去,发现荀宴膝上的小孩正认真地对着菱角琢磨。   这是赵熹临别时给的,他抓了把放入静楠口袋,给她当零嘴吃。   初摘的菱角鲜嫩,经过烹煮后壳就硬了,亏得小孩牙口好,一口咬开,再慢慢地剥。   剥开之后,两块完整雪白的菱角肉显在眼前。   静楠吃了一块,另一块很有礼貌地递给了哥哥。   荀宴接过,对大公主道:“圆圆失礼,我这就……”   “不用。”大公主摇头,“小孩儿懂什么,不必苛责。”   她从来不是苛刻之人,看着静楠粉嫩的包子脸,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想吃,可以给我一块吗?”   看小孩吃得这么香,她难得起了食欲。   静楠很大方地分了她一半。   事实上,大公主已经多日未食了。   毕竟曾经和驸马真心相许,受到那样的侮辱后,大公主日日饮酒,救下孙云宗后,更是整日与他谈心、赏花、喝酒。   喉间烧得厉害,腹间空得厉害。   烹煮后软糯的菱角肉入喉,一时间却更是饿得腹痛,灼灼难耐。   大公主突然别过了眼,凝向窗外,不让众人瞥见她的脸庞。   静楠眨眨眼,有些奇怪,刚想出声,被荀宴点了点脑袋。   一低头,完整的几块菱角肉出现在眼前,小孩立刻忘记其他,开心地接受投喂。   一行人抵达宫门时,天色尚早,皇帝刚刚下朝。   如果事情处理得快,众人还来得及赶回家用午饭。   因有人提前通报,皇帝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将众人直接传至上朝的光明殿。   殿顶高而敞亮,自苍穹投下的阳光从四方门窗映入,汇聚在正中央,模糊了上首皇帝的面颊,使他愈发高高在上,不可捉摸。   “和璧,到朕这儿来。”皇帝未问话,先传公主到他身边去。   和璧隋珠,‘和璧’一词,正是当初皇帝赐给大公主的称号,而大公主名璧,亦含了这字。   昭示长女对他而言,是和氏璧一般的珍宝,所以在诸位公主中,大公主地位卓绝。   感受到父皇毫不犹豫的爱护,大公主鼻头一酸,几步走上去,直接伏在了皇帝膝上。   宛若乳燕投林般,像她儿时那样,每次受了委屈,父皇都会站出来帮她撑腰。   这一路上,大公主已经想通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没了一个驸马而已,不值得她赔上后半生。   她要同他和离,恢复独身。   作为公主,她难道还会过得不快活么?   但提出要求需要有章法,对待父皇不可强逼,只能示弱,毕竟他最是心软。   还有……   大公主的视线,掠过了大皇子和荀宴。   她听说两位皇兄都很是厌恶这位荀三郎,暗地处处打压,以致父皇迟迟未能给他任职。   也许,她能做些什么。 第31章 误会   大公主宋璧, 真正的金枝玉叶,千娇万宠。   她降生时,恰逢南方退洪, 皇帝龙心大悦。且这是长女,便格外多了分宠爱, 与她母妃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大公主母妃早逝,她照样被养在德妃膝下, 尊贵不变。   某种程度而言,所有儿女中,皇帝感情最深的就是这个女儿。   听说荀宴疑似受陈家人欺负时,皇帝生气,是气他人居然敢对他的儿子出手, 有一半怒气出自颜面。   大公主受了委屈,皇帝震怒, 继而心疼, 才纯粹是出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之心。   “真是傻孩子。”皇帝安抚着女儿, 语气轻柔,看向下首的目光含着冰刺,凉飕飕的, “受委屈了, 怎不早来和父皇说。”   早和他说, 他早就让女儿休了这驸马。   “父皇操劳国事,女儿怎么忍心为这点小事打搅您。”   德妃无奈摇头,说了句“你就是要强”, 也不再多言。   陛下听了侍卫禀报, 这会儿对大皇子正是不满, 她就不过多开口了。   皇帝传女官上前, “将公主出宫建府后这几年的事都说清楚,尤其是与驸马相关的,一件也不许漏。”   说罢,他又道:“公主正伤心,驸马怎么还站在那儿?”   侍卫们顿时领悟,押驸马上前,噗通一声,强行令他跪在了大公主面前。   这也太过蛮横,驸马正要张口辩驳,抬首就被皇帝眼神吓回,冷汗流了下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陛下也不过是个父亲。   正如父亲对他们兄弟无条件的包容一般,陛下对大公主也是如此。   本以为依照理法,他占尽优势,唯独忽略了一种情况:陛下维护女儿,是不需要讲理遵法的。   驸马垂首向下,但地面泛出的光仍是刺目,心中生出了一点悔意。   他并不喜欢那美婢,也没有急着想要孩子,只是听了母亲的话,认为生儿育女乃女子本分。   母亲告诉他,公主与他已是夫妻,夫为妻纲,公主该顺从他。   驸马一时听劝,竟深以为然,造就了今日的情状。   光明殿空旷,众人皆闭口不言,耳畔唯余女官有条不紊的禀报。   女官是皇帝亲自为女儿挑选,一心向着天家,此时将大公主的委屈一一道出,该强调时强调,模糊时亦能一笔带过。   总而言之,公主即便有错,也是小错,大罪当然在驸马那儿。   这些话儿静楠通通不懂,仰着小脑袋,不知在听些什么。   荀宴交待了她不许走动、不许说话,她就一直乖乖站在原地,一手牵住荀宴衣袖。   呆呆的,像个小木头。   忽然,小木头也有了感觉,转头看向了西侧。   那儿有个人在凝视她,目不转睛。   旁人都在注意上首动静,也无人发觉,公主带来的云宗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荀宴身侧的小姑娘。   云宗的目光轻而淡,不含什么感情,似乎是毫无目的地看着小孩。   事实上在马车时,他就隐约注意到静楠了。   他解释不清是什么缘由,仿佛冥冥之中小姑娘自有一股吸引力,令他无意识投去了目光。   静楠不认识他,眨了眨眼,认真地同他对视半晌,感觉并不好玩,又移开了。   “那人是谁?”下一瞬,皇帝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一同来了吗?”   “来了。”大公主回他,对下方招手,“云宗,你上来。”   这就直接开始相看新驸马了?   德妃不知公主到底轻声说了什么,欲言又止,到底忍了下来,同时用目光示意大皇子按捺不动。   建平侯那儿没有解决,陛下不可能当真今日就另立驸马,此举只是为了羞辱驸马而已。   单论相貌,满殿几乎无人能比得过云宗,无论周身花团锦簇或寒风萧瑟,云宗往那一站,总叫人能直接注意到他。   女子看男人第一眼,无非是气度相貌,而云宗有着让上京各家女子一见钟情的资本。   饶是德妃对他并无好感,也不得不内心感叹此人外表得天独厚。   但在皇帝眼里,就很不是那么回事。   他更愿意将此人出色的外貌归结于三个字——小白脸。   当初为女儿相看驸马时,皇帝就处处看人不顺眼,此时更不可能对云宗有好脸色。   知道云宗失忆、身份不明后,皇帝没有多问,传他上来寥寥几句,不过故意打压下首的驸马。   反正大公主已对他直言,新驸马之言不过是一时气话,她对孙云宗并无男女之情。   从女官的口述中,皇帝已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了清楚。   但现在还没到算账的时候,他目光一转,轻声问:“怎么还把荀宴带来了?”   大公主把方才荀宴维护她的事讲了遍,神色似有触动,忍不住道:“父皇,您的眼光果然极好。”   皇帝微微一笑,不经意与荀宴对视了眼,父子目光交汇,又错开。   “他确实是一代翘楚。”   最重要的是,即便荀宴没有另一层身份,他今日也会出手。   这就是荀宴与他人最大的不同。   如果没有前几日荀宴的那一出,皇帝肯定不会同意大公主和离,可这时候 ,他更想顺着女儿心意来。   父女二人在上首单独聊了半晌,终于,皇帝特意等候的人匆匆赶到。   建平侯携夫人入殿,呼吸急促,发冠亦有少许歪斜。   途中听了事情概况时,建平侯就知道夫人和儿子惹了祸。   最关键的是,这一年多来,他竟丝毫不知情,还一直当儿子和公主情谊甚笃。   来不及数落夫人,建平侯思前想后,便在下马车前故意弄乱发冠,令衣襟凌乱。   建平侯夫人不解其意,到底不愿自毁形象,便没有照做。   “陛下——”甫一面圣,建平侯直接跪地,道,“臣有不教之罪,以致驸马竟罔顾天威,冒犯了公主殿下。”   肉眼可见的,皇帝脸色好了些。   建平侯号脉准,知道陛下好颜面,近日待世家又愈发难以容忍,便先将自己放得极其卑微。   两家虽说结姻,已为亲家,但谁能真把自己和天家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一听夫人的那些言语,建平侯就知道圣上听了会大怒,所以出此下策。   建平侯手握兵权,可平素低调得很,皇帝对他并不像陈家那般厌恶。见其言辞恳切,神色惶惶,怒气先降了三分。   “事情来由你都听说了?”皇帝道,“这些后宅之事,想来你也不大清楚,怪不了你。”   建平侯摇头,“公主为君,驸马为臣,他们的事岂能说是后宅小事。若非臣闭目塞听,也不至于会造成今日恶果。”   他舌绽莲花,几句话下来,皇帝对他本人其实已经毫无意见了。   听在其他人耳中,却只有两个字:恶心。   真没想到,建平侯阿谀奉承起来也很有一套,连他夫人听了都瞠目结舌。   皇帝微微弯了弯唇,笑意转瞬即逝,“好,那就来说说此事该如何解决。”   说罢,皇帝左右环视一眼,全寿立刻领会了意思。   毕竟是公主私事,总不好叫众人围观。   很快,荀宴及大皇子齐齐被请出了殿。   大皇子脸色有一瞬间茫然,显然没想到自己也在外人之列。他不仅脾气大,心也大,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没有帮皇妹,父皇迁怒的缘由。   大皇子站在驸马那边的理由很简单,一、同为男子,他确实觉得自家妹妹不占理;二、这种时候,他不想因妹妹的糊涂而交恶建平侯。   所以这时候,大皇子尚未意识到自己又惹了亲爹生气。   看见身侧的荀宴时,他立刻恢复了凶色。   不仅因他看荀宴不顺眼已久,更因方才荀宴对他的阻拦。   日头正烈,大皇子的瞪视没有得到回应,荀宴带着小孩找了处阴凉的亭子,避暑等候。   大皇子犹豫几息,迈步跟了过来。   他注意到,荀宴身旁的小姑娘对周遭风景格外好奇,一双大眼望来望去。   若在宫中待得久了,便知道风景无非是那几种。无论花草树木、奇山异石,宫中都讲究身份、地位的象征,美观倒是其次。   大皇子居于宫廷二十余年,对这些早没了兴致,所以他跟着看的不是风景,而是人。   小姑娘景色未能欣赏多久,就坐回木制长椅。   她似是饿了,从小荷包中掏出一把菱角,开始认真剥皮。   很快,荀宴亦加入剥菱角的队伍。   他这宠小孩的模样让大皇子唾弃不已,深觉荀宴此举不过是因为知晓小姑娘的身份,间接讨好父皇罢了。   平心而论,大皇子承认小姑娘生得很是可爱,肉嘟嘟的脸蛋与憨态可掬的举止,都令人喜爱不已。   他看了,都忍不住想,这样可爱的小公主,父皇为何不迎回宫,而是让她跟在荀宴身边呢?   她母亲又是何人?已经不在人世?还是身份特殊到无法公之于众?   大皇子思维发散,短暂的时间内想出了无数种可能。   不管哪种可能,都叫他想不出父皇把人养在宫外的理由。   母妃告诉他,父皇很喜爱这个疑似流落在外的小公主,极是纵容,甚至允她在头上撒野。   但除了可爱些,这小姑娘特殊在哪儿呢?   大皇子凝视许久,看见小孩吃了一整把菱角,又喝下甜水,再用了盘宫婢新呈的甜瓜,嘴角微抽。   这么能吃,是小猪吗?   他盯得久了,不知不觉间,静楠和荀宴同时看向了他。   小孩不明所以,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以为这个哥哥想吃瓜。   师傅和姨姨都教过她,要谦让,就像阿栾每次把零嘴让给她一样。   可是静楠不认识这个哥哥,今早孵蛋后直接跟进了宫,还没用早饭,确实饿了。   想了想,静楠背过身,将最后一块瓜三口作两口吃掉,再转过身摊开手,认真对大皇子道:“没有了。”   大皇子:……谁要吃你这一块瓜! 第32章 孵蛋   大皇子的幼稚之举, 并没有被荀宴放在心上。   任他才智再多,也想象不到德妃会阴差阳错将静楠认作小公主。   在荀宴这儿,大皇子、二皇子都没好形象, 二人都很聪明,只一心用在了夺位。   纵然是身份使然, 这是他们必经的道路,可其中的手段未免太过无情。   如果上位者都是如此, 他无法想象百姓将来的生活。   所以荀宴更喜欢如荀巧、杨丰那样的官吏。   “哥哥。”饱而眠,这厢静楠吃得满足了,自然就想睡了。   这会儿热度尚可,微风习习,她双眼阖上, 脑袋开始点钟。   身体还未倒下,手下意识揪住了荀宴, 随后被他轻轻托住脑袋。   “睡吧。”荀宴轻道, 任小孩躺在了自己膝上。   他身形清癯, 双腿亦是劲瘦,躺着并不舒服。静楠起初无意识翻动几次,但周身都是熟悉的、安心的气息, 很快令她陷入安眠。   因看多了温氏哄阿栾, 荀宴的手还十分自然地拍打着小孩。   慢慢的, 小孩就窝到了他怀里。   这副慈和温情的画面,不由让大皇子想到了老太太哄孙儿的模样,不适应之余, 亦沉思起来。   荀宴受父皇令查案、打压他们的人时, 可从未心慈手软过, 莫说温柔, 连一个笑容都不见得有。   对付男人,无非三大利器:钱、权、色。   在外祖父、舅舅的教导下,大皇子早已深谙此道。荀宴纵未及冠,也是个男人了,所以他们起初用的也是这三个法子。   可惜的是,无一不是失败而归。   属下曾对他道:此人无畏无惧,亦无所求,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种人。   不好啃的硬骨头不多,荀宴恰好属于其中之一。   但今日,眼见他和小孩相处的模样,大皇子隐约意识到了一件事,荀宴并非无所求。   他重情。   唇畔泛起一丝笑意,很快被大皇子敛去,转瞬间,他面上依旧是惯常的不耐烦。   成年人之间的波云诡谲,丝毫未能影响静楠。   即便到了盛夏转秋时,她也不过五岁而已,这些离她太远了。   伏在荀宴怀中,她睡得沉而甜,梦中迷迷糊糊,闪过了无数道熟悉的、陌生的光影。   其实每个人自降生起就有记忆,只是襁褓时懵懂无知,即便记住了场景,但没有大脑有意的整理和顺序关联,这些记忆都是片段的、残缺的。   静楠的梦循序渐进,断断续续的画面接连浮现。   起初,是婴孩的哇哇哭声,温柔的女声轻轻安抚她,唤着“囡囡”“宝宝”。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间或被柔声哄着。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女子开心的时候愈发少了,抱她亲她时,依旧郁郁不振。   她受了影响,也很是低落。   忽然,一阵刺目的天光袭来,襁褓中沉睡的她被高高举起,耳畔充斥着尖叫和高声咒骂。   襁褓中的她大声哭起来,却更惹人厌烦。   她被高高地摔了下去,哭声戛然而止。   有个声音恶狠狠地说:这是灾星,不是我女儿!   …………   荀宴原地坐了许久,已是出神的状态,手边感到凉意时,他还当是清风拂过。   待回过神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小孩在梦中哭了。   莫非是吃坏了肚子,哪里不舒服?   他眉头皱起,轻轻唤了几声“圆圆”。   小孩睡得沉了,就难以叫醒,哼唧几声,往他怀中缩得更深,整个人完全蜷在了里面。   唯独露在外面的小耳朵动了动,粉粉的。   荀宴顺势捏了捏,不动,再捏捏。   小孩终于睁眼了,很是困倦的模样。   刺眼的阳光被荀宴遮住大半,光晕柔柔,撞入静楠眼帘的,是他清隽的面容,目光温和。   “……哥哥。”她下意识叫了声。   “嗯。”   静楠尚未完全清醒,小手揉了揉眼睛,又道:“哥哥。”   “嗯。”荀宴将她扶起,让她坐在了膝上,“哪里不舒服?”   说着,伸手帮她轻轻抚去面颊泪水。   指尖微凉,点在温热的脸蛋上很是舒服,静楠像猫儿般蹭了蹭,又摇了摇头。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哭了。   从认识小孩的那日起,荀宴就未看她哭过。比起其他孩子,她似乎独独缺少了这项技能。   再伤心,她也只是低着脑袋不说话,一副失落模样。   确认她当真没有不适后,荀宴问道:“做噩梦了?”   小孩依旧摇头。   睁眼的刹那,梦中一切又远离了,只有零星的画面飘荡,分不清人影。   连那句震在心底的“灾星”,也忘得一干二净。   荀宴听钟氏他们说过,小孩偶尔会做噩梦,这时候要格外安抚,不然容易被魇住。   但静楠向来忘性大,无论开心或难过,转瞬也就没了,还有什么事能叫她做噩梦?   他抬手摸了摸小孩,思索着是不是大理寺过于森严,条件又简陋,她睡得不适应。   还要待五日,荀宴低眸看着小孩,若有所思。   “殿下。”动静忽起,荀宴循声望去,见是大皇子的下属,凑在大皇子耳畔说着什么。   看来大公主的事有了结果。   在等待期间,荀宴就有两种猜测:一是皇帝罚驸马一顿,令驸马向公主赔罪,夫妻同回公主府;二是公主不肯原谅驸马,但不得和离,僵持继续。   无论哪种结果,荀宴都不认为皇帝真会完全凭心意维护公主。   皇帝当初靠世家拥护安稳登位,而后世家愈发势大,所以他痛恨世家却又深受其约束。   有着种种顾虑,他不可能真正和世家翻脸。   “什么?!”大皇子高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满脸震惊,嘴巴张得似能塞下鸡蛋,“父皇他这是老……!”   下半句被下属拼死按住了嘴,大皇子惊出一声冷汗,环顾左右,发现只有荀宴在看他。   但他真心想说,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竟这样轻易地答应了皇妹与驸马和离!   建平侯那个老狐狸,竟也应了?   被这消息冲击得思绪紊乱,大皇子火急火燎,想去一探究竟,却不敢冲到皇帝面前询问。   下属告诉他,就在一刻钟前,公主和驸马已经双双离宫,去准备和离事宜了。   他犹疑地问:“当真要有新驸马……?”   “这……似是没说。”下属小心道,“属下问了女官,她只说和离之事,至于那名男子,陛下那儿没有多言。”   尚不清楚的消息令大皇子心思不定,未再看荀宴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脚步之快,仿若一阵疾风。   荀宴定定望了会儿,刚要有动作,耳畔忽然传来呼唤。   “荀公子。”全寿笑眯眯捧着拂尘,“陛下传您呢。”   …………   …………   霞光消褪,夜幕初垂。   静楠在宫中用了顿午饭,又玩儿了一下午后,御书房的木制大门才有了动静。   皇帝和荀宴的这场谈话持续了许久,并无第三人。   她由宫婢带着,倒也不曾无聊,只是心中挂念哥哥,生怕荀宴又要被罚,时常坐立不安。   甫一见荀宴面容,就哒哒跑了过去,抱住腿,一副黏人的小模样。   宫廷灯火初上,静楠小小的身影藏于光影下,再被荀宴身形一笼,几乎要合为一体。   知道小孩担心自己,荀宴安抚地轻拍她,二人亲昵可见一斑。   皇帝看了,一时竟不知该羡慕哪个。   他似真似假道:“听说她近日很是调皮,你在大理寺带着她也不方便,不如这几日就留在宫里吧,朕亲自带。”   “多谢陛下关心。”荀宴伸手牵住小孩,“她很乖,至于调皮之言……只是孩童天性而已,没什么。”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皇帝莞尔,也不多言,“好,马车已备好,你们去吧。”   说出这句话时,他面上含着笑意,目送荀宴携静楠上车,再看马车缓缓驶离。   待车影遥遥,皇帝面色才慢慢敛下,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揉了揉额头,似乎不大舒服,今日发生的事确实有些多了。   步回御书房,皇帝无声无息地落座,视线漫步目的地转,最终落在面前摊开的宣纸之上。   此前他正在作画,听闻公主之事匆匆赶去,画到一半停在这儿,留下一块水滴状的墨迹。   这块墨迹,让他想起了今日女儿在膝上落下的泪。   当时他问女儿,今日她的皇兄是不是帮着外人,叫她伤心了。   女儿摇头否定,道皇兄只是帮理不帮亲。但皇帝知道,女儿不过是感念于德妃的养育之恩,不想在他面前抹黑大皇子罢了。   皇帝当场没有戳破,心底是很明白的。   今日唯一叫他欣慰的,也就是荀宴了。   越到他这个年纪,就越欣赏和喜爱荀宴的重情。   思及女儿对荀宴的大力赞赏,以及今日和荀宴的约定,皇帝长长舒了口气。   为他揉额的全寿笑道:“陛下好似放下了什么心事。”   “尚未完全放下。”皇帝道,“不过,朕想试一试。”   …………   马车驶回大理寺时,戌时将过。   獬豸石像于夜色中显出几分凶状,在其下方,立了两道青色身影。   正是尚未归家的赵熹与周正清。   二人不言不语,看着荀宴将熟睡的小孩轻轻抱下,走至身前,才出声道:“荀三郎啊荀三郎,你可真是什么事都敢插手。”   他们被找上门来,尚且要明哲保身,这人倒好,自己主动迎了上去。   若不是了解荀宴为人,他们绝不会跟着淌这一摊浑水。   赵熹调侃道:“总不能是大理寺住得舒服了,想再骗吃骗喝一段时日罢?”   “劳你们操心。”知道他们的好意,荀宴也不反驳,只问,“已查出来了?”   瞬间,从周正清手中飞来一张纸条,字迹潇洒,密密麻麻极为详细,一看就是他亲自所写。   “夔州一带,名孙云宗之人的情况全在这儿了。”   荀宴又道谢。   光线昏暗,他大致掠了眼,就收入袖中。   赵熹抻着脖子看了看,不由好奇,“你查他做什么,难不成还真要把大公主的事管到底?”   以他的了解来看,荀宴可不像会理会这种事的人。   公主和驸马闹了矛盾么,旁人去掺和什么,惹得一身腥。   所以这一日间,他们甚至暗暗猜测,荀宴是否对大公主有些意思。   荀宴摇头,沉眉道:“与大公主无关,只是直觉此人……不大简单。”   这不简单,并非指其人有问题,而是觉得他与自己或自己办的事,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荀宴办案时偶尔会有这种微妙的直觉,他从不会忽略。   二人了然,信或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色不早,将荀宴拜托的事做好,他们也准备相继打道回府了。   离开前,赵熹将胸前鸭蛋取出,犹豫再三,还是道:“有一事还是得说一说,这蛋……八成是真不行了。”   他示意对方看蛋上一角,那里有极其细微的裂痕,尚未完全裂开,但若稍一用力,就会露馅。   赵熹看过了,那不是破壳前的征兆,纯粹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裂痕,很可能是小孩孵蛋时没注意,压着了它。   虽然口中说着肯定孵不出,但想到小孩对这蛋的重视程度,赵熹还挺担心她会大哭。   “不然,就对圆圆说我今日不小心弄丢了?”赵熹准备把锅往自己身上揽。   “不用。”荀宴接过蛋,“无事,我有办法。”   赵熹将信将疑,也不得不给,只能再三嘱咐,“可不能太直接了,小孩会伤心的。”   “嗯。”   应得简单轻巧,转身将静楠放回榻上后,荀宴看着支撑不了多久的蛋,亦是犹豫。   静楠在荀府看见刚出生小鸭子的兴奋模样,犹在他眼前浮现。恍然间,又是小孩今日被梦魇住的眼泪。   荀宴终是定了主意。   第一次同守夜人告假,他趁着夜色,去了赵熹提及的湖边。   湖畔生态极好,时常有野鸭野鹅出没,因位置偏僻,少有人打搅,它们过得倒也自在。   不出他所料,天暖时节,好些母鸭都在孵蛋。   荀宴年少时母亲养了不少家禽,对孵蛋一事,颇有心得。   正如此刻,他在沉睡的母鸭腹下悄然摸出几颗蛋,端详一番,立刻看出哪颗将要破壳。   心中对母鸭道一声抱歉,荀宴取了那颗蛋飞快赶回大理寺。   榻上静楠仍在熟睡,她睡相不好,被褥果不其然被踢得乱七八糟,小肚皮又露在了外面。   荀宴帮她盖上被褥,用软布将蛋裹好,放在了静楠枕边。   她的睡相,一般不会殃及枕边位置。   做好一切后,荀宴方去简单洗漱了番,上榻入眠。   待醒来后,小孩想必就能得到惊喜。 第33章 破壳   燕语莺啼时分, 荀宴仍在阖目沉睡。   昨日劳累,夜里又睡得晚,他难得陷入了深眠。   敛去一切冷淡、温柔的表情, 睡梦中的荀宴没有任何情绪,剑眉平坦, 宁静而平和。一眼望去,只看见他的脸年轻得过分, 丰神俊秀,全然不像上京人心中的第二位“酷吏”。   朝阳攀升,光线顺着他的下颌缓缓爬上脸颊,直至那双深目,睫毛也似被染成了金色。   被这晃眼的阳光照射, 已醒了一段时间的静楠眨眨眼,不禁伸手揉了揉, 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她睡相糟糕, 所以昨夜荀宴上榻后就自然而然用一手按住了她, 以免小孩乱动,到现在也是如此。   小孩虽不知体贴为何物,但不打搅哥哥睡觉, 还是知道的。   她安静地看着荀宴的深色寝衣, 过了会儿, 目光又转到他垂在身侧的发丝。   发丝乌黑而硬,根根分明,泛着点点光泽。   静楠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又摸自己脑袋, 有些好奇。   她已经知道要蓄发了, 这段时间脑袋上又有了痒痒的感觉, 哥哥让她不许再动。   但她对头发这个东西,还是狠疑惑。   静楠记得,有次和阿栾一起玩儿时,阿栾看见一位长发的姐姐,就很肯定道:“这位姐姐头发这么长,肯定很漂亮。”   “头发长=漂亮”的认知从此深植小孩心底,正如此时,她看着荀宴的长发,在心底很认真地想:哥哥漂亮。   突然,漂亮的哥哥转了个身,直接将静楠脸蛋埋在了腰间。   静楠猝不及防,整张脸就被掩在了寝衣中,一时捂住了口鼻。   气息有些不顺,但还不至于不能呼吸。   静楠眨了眨眼,没动。   如此呆呆地过了一刻钟,床榻才重新有了动静。   常年养成的作息未让荀宴赖床太久,意识逐渐清醒,甫一睁眼,却感觉旁边压住了什么软软的小东西。   荀宴浑身一僵,低眸,正巧对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见他醒了,静楠很有礼貌地问好,“哥哥。”   “……嗯。”荀宴迅速坐起身,果不其然发现小孩脸侧被压出了红印,分明是不舒服的,她竟也一声不吭。   “圆圆。”他唤了声,初醒的声音格外低。   小孩立刻抬首看他,乖巧的模样让荀宴抚额。   有时她乖得出奇,有时又调皮得令人无奈。这便是孩子的天性吗?   思及家中的小侄儿阿栾,荀宴又不能确定。阿栾是个小正经,从不肯做让自己失仪的事,口头禅都是“这不妥吧”“不可以如此”之类的话。   十八年生涯中,静楠这种类型,属实为荀宴初见。   “下次哥哥再压住你了,记得直接说,知道吗?”   静楠喔一声,表示懂了。   她学习能力不弱,只要应下了,就会做到。   荀宴拍拍她,这一瞬间也忘了昨夜的事,准备带小孩洗漱用饭。   他还需在大理寺拘|禁四日,经过了昨日之事,其实已经可以提前离开了。皇帝曾试探地问过他是否要直接归府,但荀宴以天子之令不可随意更改为由,继续在此待满十日。   目光在窗外掠了一圈,嗯,已是天光大亮了。   平常这个时候,荀宴已经练了一套拳法。   不过在这里本就没什么事,凡事无需分缓急,他动作便也不紧不慢。   一大一小各自穿衣,洗漱。   孩童好学习,这一连串的动作,静楠其实都在学他,除却孵蛋和玩耍的时辰,每日她都在不自觉地跟着荀宴一同更衣、洗漱、用饭,甚至打拳。   瞥见小孩有模有样地跟着自己出拳、抬脚、收腹,荀宴有意放慢动作,看着她摇摇晃晃地打,唇畔浮现浅笑。   他想起静楠第一次瞧见他打拳,好奇地问打了会有什么用,他思索一阵,认真道:可以长高。   从此以后,静楠就每次都很热情地一起学。   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效果的,那小身板都下意识直了许多。   晨练毕,荀宴正准备整理床铺,看见小孩枕前一角时才想起什么,提醒道:“圆圆。”   小孩正踮脚在盆中净手,闻言望了过来。   “看看,它怎么了。”   他直指的小包无比眼熟,静楠想了两息,“呀”一声急急跑过来,手上水滴甩得到处都是。   原来,被布帛裹住的鸭蛋不知何时露出了一道小口,现今那道小口破了,洞口竟瞧见了一丝嫩黄的茸毛。   静楠双眼睁得圆滚滚,被吸引得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哥哥,鸭鸭?”   “嗯。”荀宴颔首肯定,“它要出来了。”   事实上,昨夜他已料到了今早这状况。他挑的是即将破壳的那颗,正好天儿正热,简单放在被褥中,也能满足它破壳所需的温度。   他们熟睡时,蛋壳中的小鸭子已经悄无声息啄开了一条裂缝。起初动静不明,如今又过了片刻,慢慢传出了微弱的“啾啾”声。   听得不明显,静楠便凑近了听,那声音愈发大了。   啾啾,啾啾——宛若鸟叫一般,却是一只小鸭子在努力破壳。   明明说来是很普通的景象,荀宴却不由自主和静楠一起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看着这颗蛋。   须臾间,蛋壳又破了些,小鸭子的茸毛愈发清晰了。   它似乎是累了,暂作停歇,蛋壳动静稍缓。除却小鸭子的叫声,只剩下它一起一伏的翅膀,仿若它慢慢变得有力的心跳。   静楠双手握成了小拳放在胸前,跟着它一起用力,又停下,再努力。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稚嫩的脸蛋写满了严肃,生怕小鸭子无法破壳。   这样的画面,本该让人有些想笑,荀宴却不知怎的,垂眸注视着,有所触动。   仿佛那嫩黄的茸毛轻轻划过心间,微痒,令人想说什么,真正道出口的,却是沉默。   “阿宴出生时,可是让我吃了一番苦头。”母亲云氏的话突然浮现,她那时眉眼温柔,轻轻将自己生产时的艰辛一笔带过,“不过再多的痛,都比不上看到阿宴的那一刹那的高兴。”   “那么小,我两只手掌便可托住。又那么丑,一点儿也不可爱。”她笑起来,“但我看着,就是止不住的喜欢,”   当时年少,荀宴尚且不懂其意,他只是无言顺从地倾听。   他知道,阿娘有时需要诉说。   “嗯?怎么如此安静。”突来的男声打断荀宴回忆,却是每日必来造访的赵熹。   荀宴回头看了眼,没有言语,赵熹也不介意,几步凑上前来,不由睁大了眼。   当真……孵出来了?   他犹疑的视线来回逡巡,见荀宴面不改色并不解释,电光火石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荀三郎啊荀三郎……赵熹摇头心叹,看着最冷漠,实则连小孩哭都不忍看到。   只要想到荀宴半夜偷偷去摸蛋的模样,赵熹就止不住想笑,低头看着,又是一惊——   “哎,圆圆,不,不行……”赵熹难得大惊,连声阻止让静楠停下来,奇怪看去,好似在问他为什么。   小鸭子歇得有点久,小孩自然认为它太累了难以破壳,所以想帮一帮。   她动手快,转瞬已经帮小鸭子掰开小块壳了。   但在赵熹的认知中,破壳这种事肯定是不能帮的,不然此鸭必定无法安然成长。   “鸭鸭累了。”小孩奶声道。   赵熹摇头,“不可,必须要让它自己……”   “不是。”荀宴打断了他,沉声道,“幼鸭破壳无力时,母鸭也会帮它,是可以的。”   赵熹再次睁大眼,满目犹豫。   他确实没有亲眼看过鸡鸭破壳,那些理论都是听说而已。   见荀宴如此言之凿凿的模样,只能暂时相信。   帮着掰开两块壳后,荀宴就不再让静楠动作,三人一同屏息。   静候片刻,果然,蛋壳开大后,小鸭子很快就感受到了桎梏减轻,重新开始动作。   这时候蛋壳已经开得很大了,它再稍稍使劲就能撑开。   茸毛满满的翅膀在蛋壳中张开,仿若嫩芽破土,带着无可比拟的冲劲,一往无前。   连赵熹,也不由暗暗紧张起来。   “啾啾,啾啾”小鸭子的声音,再次由弱到强,响彻三人耳畔。   随着小小鸭嘴的出现,它终于完成最后的奋力一击,顶壳而出,彻底出现在三人眼前。   荀宴迅速后退两步,并带着赵熹一起,确保小鸭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静楠。   如静楠在荀府抓的那只小鸭子一般,它的身上也沾了黏液,身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大概是出壳费了太大力气,暂时趴在壳中喘气,又过了几息,才慢慢睁开眼,就瞧见了满心满眼都是它的小静楠。   “啾啾”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在唤什么。   赵熹感动之余,纳闷道:“小鸭子不是嘎嘎叫的吗?”   这话换来荀宴的一瞥,虽然眼神平淡,但赵熹感觉从中看出了一点嫌弃,“它还未长大,声音要过段时间才变。”   “……噢。”   出身士族,赵熹以前当然不会有闲心去看一只小鸭子破壳。   因着静楠得了这个机会,他竟觉得也很是不错。   目睹新生命的出现,总是令人触动的。赵熹含笑想,这就是他总愿意同孩子相处的原因了。   通过他们的眼,他能够看到、领略到许多以他们的年纪很难发现的东西。   这些东西,恰恰很可能是他们最缺少的。   赵熹笑眯眯的,看着小鸭子的鸭掌从软弱无力到能够站立,很快,就朝小孩扑棱了过去,围在她脚下不停打转,“啾啾”声不止,像把她当成了母亲。   只从静楠亮晶晶的双眼,赵熹就看出来了,她极为高兴。   她看着小鸭子围自己打转,而后,慢慢捧起了它。   “这是啾啾。”小孩认真思考了几息,如此道。 第34章 蛊惑   啾啾出世后, 一跃成为静楠新宠,其地位之高连荀宴都几乎比不上。   小鸭子不同婴孩,它成长得极快, 短短两日间就能围着静楠跑得飞快。   一人一鸭形影不离,吃饭睡觉皆在一块儿, 以致荀宴睡觉的地方再度缩水。   不过,有了小鸭子后静楠睡相竟改善不少, 许是怕压着啾啾,睡梦中也有意识地不再乱动。   托啾啾的福,荀宴睡觉空间不大,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不会再有小孩半夜突然压到脸上睡觉的经历。   赵熹告诉静楠, 小鸭子吃的是虫子,她便找了小桶和锹, 四处挖虫。   短短几日, 大理寺的人眼看着周围露出的土都被翻了遍, 默默在心中想:这土怕是肥了不少,可以种庄稼了。   对于小孩在大理寺中四处动土的行为,大部分人是没什么意见的。   反正没有影响公务, 平日衙中氛围森严, 偶尔放松时看着小孩在那儿努力挖土, 也挺有趣。   最有意见的,约莫只有周正清。   他资历非最老,按理说, 大理寺中案件主要还应由赵熹定夺, 但是……   周正清黑沉着脸, “赵大人, 您是否可以专心公务了?”   旁人玩物丧志,赵熹却是陪小孩玩得忘却一切。   这七八日,公务全都丢给他了!   他成婚不久,正是新婚燕尔之际,却连回府陪夫人的时间都没了。   他声音有些大,让旁边挖土的静楠好奇看来,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凶赵熹。   瞬间,周正清缓了神色,“无事,我们在说话儿呢。”   静楠点点头,继续认真找啾啾的口粮。   赵熹抚须,不慌不忙道:“年轻人嘛,该多历练历练,闵大人临走前嘱咐我,凡事可以多让你试试。”   周正清内心冷笑,正欲甩手,树荫下走来一道身影。   是荀宴。   二人齐齐投去目光,注意到他神色沉沉,不由同时肃容。   “荀兄弟,怎么了?”   明日就要离开,怎么反绷起了脸。   荀宴道:“我要去看毛九田。”   二人恍然,上面曾交待过,毛九田完全交给荀宴处置,无论他想放想杀,都任他去。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由周正清领路,带荀宴往狱中去。   毛九田入大理寺已有月余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过得很是悲惨。   以他犯的诸多大罪,无论怎么上刑都不为过。因此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大理寺就几乎将所有刑罚在他身上轮了个遍。   毛九田本就贪生怕死,早就想招,偏偏总似有“巧合”,每次他要招时就会突然昏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种折磨他的法子。   到如今,毛九田该招的都已经招了个干净。他起初还想半真半假地给消息,涨些身价,但在账册的明目下,每每都会被直接戳穿,随后迎来更残酷的惩罚。   如此毫不留情的对待下,毛九田早就被训得服服帖帖,不敢再有妄念。   他现今在狱中仍活着的执念就是,希望二皇子看在自己孝敬了那么多的份上,能够来捞一捞他。   非他忝颜自吹,论敛财的本事,他相信满朝也找不出几人能超过自己。   金银珠宝,白花花、金灿灿,素来最动人心。   只要二皇子他们还想要银子,就不可能舍得丢弃他。   最重要的是,若要定他死罪,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消息?所以小命肯定无碍。   笃定了这个信念,毛九田愣是吊了口坚强的气。   这日,他依旧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耳朵一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是来找他的!毛九田双眸一亮。   拖着残破的双腿,毛九田步步挪到狱门前,伸长了脖子。   除去二皇子的人,他想象不到还会有谁来了。   步伐愈发近了,毛九田枯槁的脸上,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   转过弯——   怎么是荀宴这小子!?   毛九田神情僵住,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恐惧和怨恨齐齐涌上心头,下一瞬终于意识到什么,戴着镣铐扑上狱门,“荀宴,是你!你是来杀我吗?不,你肯定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你是来带我走的!”   说着,毛九田愈发肯定,重复了几句,眼中迸射出的光芒充满希冀,又显得疯狂。   周正清面色如常,见怪不怪,大理寺的狱中见多了这等承受能力不够而崩溃的人。毕竟这里面押解的大部分都是官员,而非江洋大盗。   荀宴静看了半晌,视线从毛九田干瘦的脚腕延伸至他血迹斑斑的面颊,那里已经深深凹陷。   全然不见当初一手遮天的夔州知州毛九田。   他在毛九田这儿折了不少银子,不过银子都是圣上出的,想必已经千百倍地讨了回来。   “我单独和他谈一谈。”荀宴平静道。   周正清颔首,一句话也没多问,将门打开,再带上。   片刻,荀宴有了动静,慢慢走至毛九田的三步之处,直接在茅草中坐下,右腿屈起,手随意地搭在上面,定定地看着毛九田。   耳畔无声,鼻间萦绕着腐臭味,这间潮湿的狱房条件极差,配得上毛九田。   时间点滴而过,无言的寂静中,毛九田先支撑不住,松下胸中闷的那口气,大口喘息起来。   当初刚结识时,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荀宴的目光。   太锋锐了,好似开刃的寒锋,时刻泛着冷光,穿透人心。   又好似众人皆醉他独醒,非要做这浊浊尘世间的一股清流。   那时候毛九田想:少年意气而已,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清名,无知且幼稚。也不想想,你凭什么能得世间两头好呢。   所以暗地里,他其实迫不及待看着这样的少年人陷入染缸,染上一身尘世的庸俗气,直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那时候他便可以俯首看他,高高在上地指点,让他知晓世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直到现在,毛九田依然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他之所以败了,只是时运而已,而非他走的路错了。   喘息着,毛九田道:“你在看什么?”   “看这一张人皮之下,藏的是什么。”   毛九田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一声,“你以为,我难道是世间少数?”   荀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虽然知道很幼稚,于毛九田而言也很可笑,他仍是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搜刮民脂,残戮百姓,这些年你睡得可还安稳?”   毛九田眉头微扬,斜睨过来,面上泛着不明意味的笑。   这样的他,仿佛又有了当初在云香楼的气势了,“权势、地位、美人都有了,我为何睡得不安稳?荀兄弟,我告诉你,不止我,站在我上面的那些人,比我睡得还香。”   他猛得凑近了,臭味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是他眼底奇异的光。   打量了荀宴两眼,他桀桀笑起来,“你还未尝试过,待你晓得了其中滋味,你就知道,我到底过得如何了。”   盛世之下,贪官滋生是难免的事。在毛九田看来,若没有他,夔州能不能变成南方第一州还是问题,他是贪,可他也有能耐让夔州变富。   毕竟,养肥了才好宰。   可在荀宴眼里,这样的盛世就好似华衣美裳之下,处处爬满了择人而噬的硕鼠和腐臭的蛆。   圣上安逸得太久了,虽有拔除世家之心,却无斗争之志。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两位皇子呢。不识人间疾苦,一心争夺权势罢了。   倘若荀宴生长在京中,他相信自己也会如此。   可惜,他从幼时就随母亲四处飘零,看过太多人间痛楚,亦亲身经历过。   他那时的出世之道和认知,全由母亲教导。   母亲曾道:阿宴,不管你今后如何,碌碌无为或华衣加身,阿娘不求你做出何等大事,但求你始终清明,莫要陷进泥沼之中。   直至现在,荀宴依旧认为母亲是有大智慧之人。   荀宴道:“从前睡得安稳,那现在如何?”   毛九田滞声,不予作答,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道:“你来此,只是问我这些话的?”   荀宴淡淡看着他。   好似明白了什么,毛九田又兴奋起来,“果然我命不该绝,你问这么多,是来放我出去的对不对?”   他咬起手指,明显愈发高兴,自顾自说起话来,“也对,我就说以我的本事,杀了多可惜。荀宴,你放我出去,就是我的大恩人,日后我就为你所用,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激动处,毛九田伸手挟住荀宴双肩,脸颊充红,“虽不知道你身份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定非池中之物!难道,你不需要我这样一个帮手吗?我可以让你富可敌国,谁都比不过!有了银子,你想如何就如何,什么都不用怕!” 第35章 纵容   幽暗牢狱之中, 毛九田干瘦的脸上写满了“贪婪”二字。随着他的描述,滔滔富贵的画卷展开,竟使形容狼狈的他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令人心荡神摇。   荀宴有些明白,为何多年来他数次死里逃生了。   多少人被他这张嘴蛊惑, 继而同上贼船。   荀宴阖目,再张开,入目的仍是毛九田身处狱中的凄惨模样, 忽而嗤了一声。   不轻不重, 在狱房中却极为刺耳。   毛九田的话语戛然而止,恼怒瞪来一眼, 似在问他笑什么。   荀宴道:“那到底是毛知州不够富, 还是金银威力不够,以致你沦落这般地步?”   一语中的, 这便是关键了。   毛九田哑口无言,心道毛头小子到底不曾领略其中妙处,怎么说也是白费。   与他对视的时候,荀宴脑中想起在夔州办案私访时百姓的声声泣血,云香楼中强买强卖的勾当,江面追击时葬身炮|火之下京台大营的那几个弟兄。   无论如何, 他都不可能放过毛九田。   荀宴静下心, 不再问其他,直接道:“最后, 你还有什么话?”   毛九田一怔,对着荀宴坚决的目光, 明白了什么, 表情痛苦狰狞了一瞬, 可他知道自己毫无机会逃脱。   最终颓然地耷下肩,“祸不及妻儿,帮我求圣上宽恕我的家人,好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享受了你带来的富贵,你还当他们清白无辜么?”   毛九田语噎,他当荀宴对旁人会心软些,没想到竟看得如此透彻。   不过,这样竟令他有了种别样的安心。如果是荀宴,定不会像其他人那般趁机挟私报复他的家人。   只要性命还在,其他都不是问题。   “好。”毛九田认命,“时运如此,我甘拜下风,也无话可说了。”   他闭上了眼。   最后一刻,毛九田难得站直了身体,比他为官数十年还要笔直。   荀宴冷眼看着,按在腰间的手抽出了长剑。   毛九田的案子是秘案,不可公之于众,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对他的处置,也只能私下进行。   长剑发出锵鸣之声,清锐悦耳,于耳畔回荡。   最后映入毛九田眼帘的,是一道刺目的寒光。   …………   …………   荀宴走出牢狱时,天光裹住全身,暖意融融。   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此刻心情轻快,眉宇间不复愁绪,完全舒展开来。   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在大理寺内自由活动了。   随意走了走,荀宴瞥见了赵熹身影,他正站在小门处环胸看着什么,整个人挡在了那儿。   几步踱去,荀宴问:“圆圆呢?”   “喏。”赵熹努努嘴,侧身让开,示意他看门后的小池塘,面上挂着散漫的笑意,“在教她的小鸭鸭凫水呢。”   荀宴挑眉,依言望了过去。   啾啾破壳两日多,离真正下水其实还要再过几日,所以此刻静楠教的不算凫水,只是让它敢接触水罢了。   啾啾认她为母亲,这两日一直跟着她在地面蹦跶着挖土捉虫,除却喝的水之外,从没见过那么一大片的池塘,所以根本不清楚这是什么。   静楠舀了一点水淋到啾啾脑袋上,指着池塘教它,“水。”   “啾”小鸭子甩了甩脑袋,把水珠抖开,再绕她跑了两圈,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   看都没看一眼池塘。   “啾啾。”静楠点点它的茸毛,不厌其烦,“看,水。”   “啾。”   “不看我,看水。”   “啾啾,啾。”   小鸭子的叫声稚嫩,旁边小孩的唠叨亦是奶绵绵的,在旁边两人听来,异常得好笑。   一人一鸭当真能够沟通吗?   劝了半天,小鸭子啾啾无动于衷,静楠认真想了想,干脆自己一脚踏进池塘,给它示范。   小鸭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待静楠又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终于迈动鸭掌,跟着慢慢挪去。   扑通——下了水。   鸭茸毛极轻,又不沾水,轻易就让小鸭子自动浮在了水面。   起初,它还有些害怕,几息之后就自动学会了划水这项技能,在池塘边的浅水中欢快地划来划去。   早在小孩迈下水的刹那,荀宴就已经到了池塘边,这时候和静楠一起看着小鸭子游水,目中泛起笑意,“啾啾很聪明。”   “嗯。”小孩认真点头,“像我。”   噗嗤——赵熹险些没忍住笑,原来小圆圆脸皮竟这么厚的么?   荀宴亦附和,“像圆圆。”   你就宠她吧。赵熹内心嗤声,他算是看出来了,荀宴表面一副冰山模样,对上圆圆却比任何一位老父亲都要温柔。   半夜摸鸭蛋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出来的。   看啾啾玩了会儿水,两个大人便带着他们回了门内。   踩了池塘一趟,静楠小腿以下的衣衫都湿透了,沾了满满的泥。   多亏这阵子她四处闹腾的缘由,荀宴已经习惯了小孩经常弄脏衣服,并备了足够的换洗衣物。   一切处理好后,午饭也已备上。   今时与往日不同不同,荀宴解禁,赵熹便特请他一同用饭。   “没有珍馐美味,荀兄弟可莫要介意。”赵熹笑眯眯开口,得来周正清面无表情一瞥。   二人本是友好相处的同僚、伙伴、战友,但这十日间由于赵熹玩小孩丧志,已彻底遭了周正清的嫌弃。   得此一瞥,赵熹摸摸鼻子,不再故意客套,直接道:“来点小酒?”   “好。”荀宴酒量虽不佳,但如此被拘|禁十日,确实也需要酒来解解乏闷。   三人一小孩,就膳桌八道菜肴,慢慢对饮起来。   赵熹说得谦虚,这八道菜其实个个都不简单,分别为:鸳鸯炸肚、烧鹅、五味蒸鸡、蒸鲜鱼、凊汁炸、百宜羹、叠奶皮和薄荷汤。   大理寺伙食自没有如此精妙,菜是赵熹请上京有名的酒楼送来,膳桌仍热气腾腾。   厅中亮堂堂,将每道菜肴的色都照映得淋漓尽致。   香、味无需映证,鼻间萦绕的,还有一口下肚的美味就说明了一切。   一口绵长馥郁的佳酿入喉,赵熹看着努力用勺、筷奋斗的静楠,唤了声,“圆圆。”   小孩抬首看来。   “要不要喝一口?”摇晃着手中的素白瓷杯,赵熹面带促狭的笑。   如同每个喜欢逗孩子的长辈一样,他也试图沾一筷子酒让静楠试试。   小孩果然意动,眼睛都亮了,跃跃欲试地探来了脑袋,而后被荀宴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   “不喝。”荀宴言简意赅。   小孩不大理解,目光仍很是好奇,盯着荀宴手中的酒杯。   只见荀宴举起酒杯饮了口,瞬间吐掉,面不改色道:“苦。”   小孩依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荀宴再饮一口,又吐,“好苦。”   原来是苦的。小孩信了,当即收回视线,她还是很信任哥哥的。   目睹一切的赵熹&周正清:……   荀兄弟尚未成家,却已经深谙带娃之道了。   瞧这模样,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娴熟。   这种哄小孩的事,男子做起来本该有损形象,尤其是荀宴这种冷肃的气质。   但不知怎的,二人看着,竟觉得在荀小兄弟身上,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插曲就此作罢。   酒过三巡,三人俱是微醺后,周正清才提及正事。   他性情直爽,并不拐弯抹角,“杀了毛九田,你这是直接要与二皇子为敌了?”   “嗯?”荀宴掀眸,往椅背一靠,“怎么?”   许是醉意上涌,他姿态懒洋洋,漫不经心地瞧来,竟有着睥睨众人的意味。   赵熹见之微怔,解释道:“眼下百官都在思索举荐哪位皇子,明哲保身已不再可行了。依圣人的态度,应当很快就要授官予你,届时自会有许多人招揽你。”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在拉拢荀宴了。   大皇子、二皇子本人都因某种微妙的感觉,对荀宴很是不喜,但他们身边人不这么想。   于他们而言,立储的关键就在圣心了,荀宴得圣宠,他在两派眼中的地位只高不低。   虽说圣人春秋鼎盛,无病无灾,无需在此时明确站队,可在立储这件事上,他们是需要拿出态度的。   荀宴微微勾唇,“我与大皇子关系也不如何。”   赵熹凝眉,荀宴之父为御史大夫,他想做一名只忠于圣上的纯臣并不稀奇。   可树大招风,只要储君未立,而荀宴圣宠依旧,他就是最打眼的那个。   “不知荀公如何说?”   荀宴道:“父亲皆随我意,并不插手。”   赵熹、周正清二人对视一眼,暗暗颔首。   他们问这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因大理寺正卿闵清传信来,有意让他们邀荀宴入大理寺任职。   似乎是不知在何处听说了荀宴的本事,大为意动,想招揽人才。   大理寺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荀宴风头正盛,他们才想问个清楚。   聪明人谈话,无需太多。寥寥几句,二人就明白了荀宴的志向。   他绝不是想靠从龙之功一步登天的人。   很快,赵熹便将上峰的用意道出,诚恳道:“你的本事我尚且不清楚,但冲这性情,我便极是喜欢,周兄也是如此。大理寺虽清苦了些,办起案来不着家,但大体还算公正,总不会埋没人才,晋升亦算得上快,你觉得如何?”   谈话中,荀宴已猜到了几分意思,听罢也不惊讶,沉思数顷道:“我对办案很有兴趣。”   二人目光一亮,听他继续道:“但此事仍需考虑一番,再作答复。”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二人不予催促,连连应是。   做了口头之约后,午膳用毕,三人本想一同去处理公务。   荀宴想趁着这最后半日,观摩一番大理寺如何办案,用以学习。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传人的旨意又至,点名让荀宴带静楠进宫。   几人面面相觑,赵熹道:“嗯,陛下还当真是惦记你……和圆圆。”   从荀宴的神色中很难看出思绪,接到消息后他只是点了点头,带上了静楠朝二人告别,“如此,那就改日再聚。”   说罢,直接乘上宫内来的马车。   …………   碧空如洗,皇帝在殿内坐定片刻,因心神不宁,又踱至窗前。   烈阳直射面庞,他却无知无觉,陷入沉思。   此次遣侍卫去传人,传的不止一批,前前后后约莫有数十人之众,大皇子、二皇子、中书令、尚书令等皆在其列。   这些人也并非一次性齐齐拜见。   但他第一个要见的,却是荀宴。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儿子。此事干系重大,他虽为天子,却也心存不少犹豫,是以想先看看儿子的反应。   “怎么还没到?”他忍不住催促。   全寿温声道:“陛下,快了,马上就到。”   这厢催促的同时,那厢侍卫亦在健步如飞,催着荀宴前行。   行走的速度对于静楠来说,其实勉强跟得上,但对她的爱宠啾啾就很难了。   啾啾追得艰辛,一路叫声不断,回荡在宫墙内外,惹来不少注视。   静楠走着,干脆把啾啾抱起,揣在了怀里。   虽不合面君的礼仪,但她年纪尚小,侍卫又深知陛下对这小姑娘的青睐,便不曾阻止。   啾啾到了静楠怀中格外得乖,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张望,其眼神和主人基本没什么差别。   全寿迎面走来时,见此愣了一愣,很快笑道:“荀公子,陛下正等着您和静楠姑娘呢。”   带着圆圆一起?荀宴有些许疑惑,不知皇帝又是什么心思。   此处为皇帝另外议事的大殿,名清光殿,殿前槅扇大开,明亮无比。   突然间,荀宴忆起听荀巧讲述时,对清光殿的寥寥几句概述。   荀巧道,清光殿地位特殊,历来是几位先帝的立储之地,因为立储的圣旨,都会置于清光殿的梁柱之上。   思及此,他的目光隐晦往上一瞟,并未看出任何特殊之处。   “陛下。”荀宴带着静楠一同行礼,让她亦有模有样地问安。   皇帝一笑,面色丝毫看不出焦急,“你便算了,怎么带着圆圆也这样死板。”   说着对静楠道:“叫伯伯就好了,不要学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静楠似懂非懂,看看他,又看看荀宴。   让荀宴带她一同入宫,皇帝是很有私心的。   他知道小姑娘在儿子心中地位特殊,有她在,荀宴都能格外耐心几分,对他的提议,也许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再者,他也喜欢这小姑娘,看见人心情都要好不少。   “圆圆。”他朝静楠走了几步,含笑张手,欲抱她。   好巧不巧,皇帝抬脚的同时,啾啾也从静楠怀中蹦下,啪嗒落地,一只鸭掌边缘正正好被皇帝踩了个正着!   啾啾——它发出痛呼呼的叫声。   小孩乌黑的双眸睁大,立刻跑了过去,紧张无比。   “陛下。”荀宴亦瞬间开口,竟不顾往日生疏,抬手扶住了他,“别动,您的脚,最好……暂时别动了。”   瞥见二人动作,皇帝已经僵在了原地,另一只脚停在空中,哪敢再动。   静楠小心翼翼从他脚下抱出了啾啾,眼见小小的鸭掌有一块被踩得近乎瘪了下去,一看就严重无比,当即就无措地看向荀宴,已经带了哭音,“哥哥,哥哥,啾啾……”   皇帝最近时刻关注大理寺,当然知道她孵出了一只名为“啾啾”的小鸭子。   完了,这要是踩出问题来,圆圆不得讨厌死朕。   皇帝冷汗如雨,当机立断着人去请太医,“快,立刻去太医院传太医来,用最快的速度!”   太医院正当值的有三位,听闻如此急的消息,还当陛下出了什么问题,提上药箱就和侍卫一同狂奔而来。   上气不接下气间,三人同时迈入殿中,双眼犹在放花,竟看到陛下指着一只鸭子道:“快,给朕治好它!” 第36章 决定   一只鸭子……怎么治?   任三人经历无数风浪, 此时也是一脸懵。他们从未学过医兽,这可如何是好。   隔行如隔山,皇帝不通医术, 在他心中,医人医兽并无不同, 出口的语气便很坚决,“治好这只鸭子,朕重重有赏!”   关键不在这儿啊, 陛下。   太医们内心苦笑, 瞥见皇帝那“治不好就是庸医”的神情,不得已默默把话憋回腹中。   面面相觑一眼, 只好暂时用治人的法子试试了。   最年长的佟太医从静楠手中小心接过鸭子, 瞧了瞧伤口,心道还好, 只是压着了那么点儿鸭掌而已,不伤及性命。   再不济,顶多变成只小瘸鸭。   掌中小鸭茸毛未褪,仍是嫩黄色的一只,叫声嫩而轻。佟太医断定,这只小鸭子破壳当不超过五日, 尚在生长中, 于伤势就更有利。   他的心又放下一分。   余光注意到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随,佟太医不由笑道:“这是你的小鸭子吗?”   小孩重重点头。   佟太医安抚她, “放心,一定把它治好。”   “谢谢爷爷。”   被小姑娘如此有礼貌地道谢, 佟太医眉眼柔和, 顺手投喂了把袖中的芝麻糖。   隔上门帘, 他与两位同僚细细商量,决定采用最简单的包扎敷药之法,稍稍调整药方即可。   几人将此法上禀皇帝,皇帝颔首道:“能治好即可,别伤了它性命。”   太医们面上不显,内心都察觉出了圣上格外在意的态度。   鸭子主人不过是个小姑娘,缘何能得到如此重视?   一时间,又是诸多猜测。   因了这段插曲,皇帝在荀宴这儿的正事推后,接见其余人的时辰亦需一一往后推。   衡量一番,皇帝干脆改口,令侍卫一个时辰后再将其余人同传进宫,不再分开接见。   反正将要告知的,也是同一件事。   下令时,皇帝未避开荀宴,最后一字落地时,他看了过去。   父子目光相接,俱是沉默。   帘声泠泠,乍起一阵凉风,让皇帝手指微微动了动,“今日传你们,你应当猜得出所为何事吧?”   “嗯。”荀宴应声,直截了当地问,“陛下想要立谁?”   “朕定不了。”面上泛起苦笑,皇帝道,“所以朕思索许久,想出了一个法子考验他们,取胜者为太子。”   是个办法。   荀宴此前也这么想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方法已不适用于如今的状况,由皇帝亲自出题考验儿子,已是上策。   “不知是什么方法?”   对着荀宴,皇帝缓缓道出他的打算。   国为大城,治理一国,往小了说如同治家,再稍大些,便是一郡、一县。此前两位皇子领职,都是军中或六部的职位,且非将领,只需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可。   再者,他们身为皇子,总能得到诸多便宜,公务于他们而言毫无困难,无需费心。   所以才有了那么多拉|党|结|派的空闲。   皇帝道:“朕欲让他们各领一郡,以一年为期,届时再看他们治理得如何,功绩多少,是否得民心。以此定输赢,选定储君。”   皇帝还道,他选定的并非什么富庶之地,都是些偏僻的穷地方,但绝非无药可救之处。   这才真正是考验本事。   听罢,荀宴目光微闪,心中有所触动。   圣上定的这个方法,确实公正。假使能够按照设想顺利地开展,最终选出的人就的的确确初步有了治理一国的本事。   不过,遥远的郡县上任并不容易,光路上都是短则三两月,长则半年一年。   一来一回,这个考验可能需要两三年才能完成。   皇帝问他,“阿宴,你觉得如何?”   “陛下所思所想,自是周到。”   “不用奉承朕。”皇帝道,“朕知道,你向来瞧不上那两位皇兄的做派,认为他们一心钻营权势,不知人间疾苦,无法为百姓谋福祉,是吗?”   “……宴不敢,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再耿直,荀宴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这时候倒油滑起来了。”皇帝笑骂了句,“你的想法,一字一句都写在脸上了。还别不承认,你两位皇兄可都比你会掩饰得多!”   即便是表面莽撞如大皇子,心眼其实也多如筛,皇帝身为其父,如何不了解。   荀宴沉默,不辩解,亦不应和。   他向来如此,说沉稳,却总带着少年的一分倔。   往好了说是有原则,直接点,就是死板不懂变通。   年长如皇帝见了这样的后辈,一面欣慰,一面却也无奈。   “阿宴,你确实太年轻了。”皇帝道,“你两位皇兄是有错,可他们很多做法其实没有问题。身处高位,有时候不是所有利益都能顾及的。不过朕知道,现今无论朕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所以朕对你也有个安排。”   荀宴讶然抬首,见皇帝顿了顿,缓道:“你也领一郡。”   “先别急着拒绝。”皇帝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咳了声,“朕不是要一同考校你的意思。”   说完,却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不对,也有些。”   言语无常,推倒反复,这不是皇帝的风格,可见他内心踟蹰。   “京中的形势,你也晓得。朕如果贸贸然给你安个举足轻重的职位,定会惹来风言风语,你素来好清静,也不会喜欢。”皇帝干脆走了下来,“不如先外放做几年郡官,等有了实绩,朕再提你进京,就不会有过多非议。”   话说出了口,就不那么难了,皇帝是有同时比较三个儿子的意思。   他最近定下的决心,可不只是用考验的方法来取一位储君。   既然想做到公平,想真正选一名于社稷生灵有用的帝王,他想,那就要容纳所有可能。   如果荀宴表现得格外出彩,他并非不能考虑他。   纵然这三子上位途中会有诸多困难,但关于身世、势力等问题,他都会一一为这个儿子扫清。   对荀宴的拒绝,他也早就想好了说服的理由,“你不是总有套自己的处世原则吗?只在心中想是无用的,若要让人认同,需得让更多的人看见。”   “扫清风气,非一人微薄之力可成。但你若为一郡之首,郡中百姓耳濡目染、经年累月之下,受影响只会越来越大。”   “少年有志,机会在眼前,何不一展抱负?”   “总不能因为顾忌身份,就处处瞻前顾后,庸碌一生。你的母亲……也不会想看你如此。”   不得不说,皇帝很了解这个儿子,句句说到荀宴心坎处。   本也没有坚定拒绝的心思,循循善诱下,荀宴更不觉得有逃避的必要。   毕竟,他顶多算两位皇子的参照,真正选储君,还轮不到他。   想通一切,荀宴颔首道:“好,多谢陛下恩典。”   皇帝大喜,拍拍他的肩,“朕就知道,你不会畏手畏脚。”   “哥哥——”小孩稚嫩的声音响起,她捧着小鸭子跑了过来,重新展露欢颜,眼眸亮晶晶的,“啾啾好了。”   二人定睛一看,小鸭子的鸭掌被包扎了起来,瞧模样和包扎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颇有些滑稽。   佟太医慢慢走了过来,禀道:“臣给鸭子敷了药,不过对它而言恢复得恐怕要慢些,近日不能随意奔跑。”   “无事。”皇帝放下心来,“能好就行,你们三人有功,都赏,全寿。”   全寿立刻应声,领命去给三位太医拿赏银。   被封赏的三人呆了一呆,捧着银子竟不知该不该高兴。   平日尽心尽力给陛下和各位娘娘请脉看诊,不见得能得一个好字,如今随手治了只鸭,却得了赏赐……   太医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告退,静楠在后面很有礼貌地一个个告别,被皇帝瞧在眼中,笑眯眯道:“圆圆,可不会再生伯伯气了吧?”   “不生气。”没料到,小孩摇头给了这个答案。   她仰起脑袋,认真道:“伯伯不是故意踩的,已经认错了,静楠不生气。”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诧异于这么小的孩子却意外宽容,抬手揉揉她,“哎,真是谢谢圆圆呀。”   想到要同这么可人的小姑娘分别数年,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视线触及荀宴的脸庞,皇帝口比心快,“要不……把圆圆留下来吧。”   荀宴张口就要拒绝,又听他道:“那边条件艰辛,你又必定忙碌得很,留在京中,朕选宫中最好的女官来教养她。”   由皇帝亲选的宫廷女官教养,不管静楠身世如何,她在这京中都必定独占鳌头。   对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而言,这已是很好的安排了。   静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荀宴伸手来,拍了拍她,“圆圆。”   “哥哥?”   “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荀宴斟酌语句,“没有好吃的,没有漂亮的衣裳,也无人一起玩儿。你……想留在姨姨身边等,还是和哥哥一起去?”   静楠一呆,小脸疑惑,“不可以吃肉吗?”   “不可以。”皇帝抢先一步回答,故意唬她,“就像以前在山上一样。”   小孩露出惊讶的神色,又问,“不可以吃糖吗?”   “那里根本没有糖吃。”   小孩“啊”一声,双眸睁圆,“哥哥,好可怜。”   二人齐齐一愣。   让一个孩子放弃最喜欢的美食,是很残忍的,没想到静楠先想到的竟是荀宴。   他们已经觉得很了解静楠了,但每次,她还是能够带给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皇帝柔声道:“是啊,哥哥已经很可怜了,咱们圆圆就不要也受这个苦了,留在这里让伯伯陪你好不好?”   “陪哥哥。”小孩果然拒绝了他。   说着,静楠眨了眨眼,露出认真的表情,“伯伯有很多姐姐陪了。”   皇帝:“……”   纵然这是事实,他还是破天荒地老脸一红,别过了脸。 第37章 叮嘱   同静楠打多了交道, 皇帝深深明白了一个事实,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小孩的嘴里会吐出什么话。   为免丢脸更多,他不再故意哄骗小孩,肃容正身, 好似从没听过那句话。   荀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大力揉了揉静楠。   静楠不明所以,两人都不再言语, 她就继续小心照顾啾啾。   反正, 跟着哥哥是肯定的。   两刻钟后,大皇子、二皇子等人陆续被传至清光殿。   众人表面风轻云淡, 但私下目光交错,小动作频频。显然, 他们都知道清光殿的象征意义。   这时候, 荀宴突兀地出现在此的原因, 倒是被略过了。   大皇子倒额外瞥了眼静楠, 目中流露出不出所料的意味,心道小姑娘果然是父皇风流的成果。   荀宴倒是好运,本就得父皇看重, 又颇受这小公主青睐, 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更是只高不低了。   各人心思云涌,殿中寂静片刻,叫上首皇帝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泾渭分明的站势让他愈发确定,传他们前来是明智之举。   “朕就不和你们兜圈子了。”皇帝道,“今日传你们所为何事,想来都有了猜测。”   所有人屏息, 仰首望去, 只见皇帝略一颔首, 轻飘飘道:“不错,正是为了储君一事。”   瞬间,殿中呼吸都重了几分。   皇帝以目逡巡一圈,不紧不慢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确保每人都听得清楚。   向来立储君,除却御笔圣旨外,皆会有重臣亲卫作证,以免出现意外被篡改旨意。   此时虽非直接立储,但也是明言选储君之法,只此一次,不再另选。   所以,皇帝传中书令、尚书令外,还传了御史大夫荀巧和另一名信重的武将。   他们将是这场比试的见证人以及监督者。   皇帝道:“朕知道,你们都有本事,能找来诸多帮手。但朕直说了,这次考校除却朕给的,其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若有一丝舞弊之举,被人察觉报道朕这儿来了,胜者直接为另一人。”   仿若一盆凉水,砸在两位皇子头顶,令二人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些。   他们不明意味地对视一眼,齐齐应是。   皇帝微微一笑,“关于你们的身份,朕也已着人做好伪装,只要不是你们特意主动暴露,不会有人发觉。”   不可以借助京中势力,更不可借皇子身份的威力。   听起来很是严苛,两位皇子心情凝重之余,却升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   的确是考验真本事。   假如败了,那只能心服口服。   “望达,你上来。”皇帝传荀巧,指着案上一卷明黄布帛,“这则密旨由你收着,待比试有了结果,再用它来宣告太子之位。”   “喏。”   余光扫过荀宴,荀巧心知陛下话仍未尽。   说实话,起初看到阿宴在场,他还以为陛下突然要宣告阿宴身份,难得紧张了片刻。   听完一圈话后,荀巧已是心情平静,他甚至大胆地猜测,陛下是否要暗暗用同样的法子来考验阿宴。   “对了,还有一事。”皇帝果然再起话头,将任命荀宴之事三言两语带过,道,“他与你们不同,朕是当真外放他去做官的。不过,这也未尝不能成为你们的参照,阿宴尚未及冠,你们还年长几岁,不会畏惧于此吧?”   即便再不爽,兄弟二人也只得不情不愿点头,昧着良心夸了荀宴几句。   事情就此定下。   商议一番,众人离开清光殿时,已是月上中宵。   皇帝未留膳,他们也没有用膳的心情。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试下,澎湃的心绪已占领一切,完全不会饥饿。   他们都赶着回去做布置,虽说陛下明言了不能借助额外的势力,但有些事,是无需靠这些也能提前做好的。   众人散得迅速,唯余荀巧、荀宴及静楠三人不急不缓。   广场寂静,月光倾斜而下,洒下一片银白,宛若雪色,又宛若糖霜,将三人倒影投于光滑的石板之上。   荀巧先声打破沉默,笑眯眯道:“那么点人手,够用吗?”   皇帝给荀宴安排的,乃是最为偏远的一郡,名天水。   穷山恶水多刁民,天水郡不仅物匮地贫,其民风亦是彪悍,连商贾做生意,常常都要绕过此地。   生计艰难,听闻天水郡有三成百姓都落草为寇,且与平民勾结,以劫财为生,在附近几个郡县流窜。   他们不伤人性命,只将钱财洗劫一空。犯案后若有官差去逮,便逃回天水郡去,当地百姓都护着他们,官差也没办法。   朝廷先后有五任郡守被折磨得主动卸任,冒着被降职处罚的风险,也要逃离这个地方。   皇帝能把荀宴安到此处,也是因为第六位郡守又递交了奏折,哭着说愿意降职离开天水郡。   和此地一比,大皇子、二皇子即将上任的地方都算得上世外桃源。   这也是他们没有过多争辩的原因,约莫是怕惹怒了皇帝,给他们也安排一个天水郡,才是欲哭无泪。   知晓天水郡的艰难,皇帝给了荀宴小小挑人的权力。   荀宴所择之人不多,依旧钟九以及上次京台大营的那些,不过这次只要了尚未成家的六七人。   算上他自己、林琅、圆圆,也不过十人左右而已。   “够。”荀宴道,“贵精不贵多,阵仗大了,反有打草惊蛇之险。”   荀巧颔首,“你胸有成算,我也不过多置喙,注意自身安危。”   说着,又嘀咕道:“陛下也太急了,连中秋都不让过就赶着你走,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这时候,他颇为赞同夫人的意见了。   到底不是在身边长大的,不知心疼。   荀宴扬唇,“无事,每月我都会写信回京,只劳父母亲牵挂了。”   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荀巧就知道,荀宴决意已定。   荀巧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泠泠月光下,荀宴身形已然要高过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许多,清癯不失气势。一张俊雅面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兼梅兰之丽与松竹之质。   与几年前刚进京的小少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无论放在哪儿,都是极为显眼的俊杰了。   荀巧不由玩笑一句,“阿宴,先说好,此去山高路远,届时可别被人留住,再不回了。”   这“人”所指的,自是美人。   闻言,荀宴亦难得玩笑回道:“我尽量。”   名义上的父子再次对视,齐齐笑起来。   二人谈话时,静楠很是乖巧地在旁侧跟着,慢悠悠的速度于她而言也很是轻松。   注意到她抱着小鸭子时而小跑,时而慢走,荀巧好奇道:“圆圆,在做什么?”   “高。”小孩指了指地面。   荀巧不明所以,观察了会儿才恍然大悟。   月光在后,倒影朝前,静楠所指的为三人身影。   她个子小,身影自然最短,在三人中极为明显,静楠每次往前跑便是想让自己与二人倒影一致。   可惜腿实在太短了,追赶影子的时候比正常行走时要多得多。   瞧她这般吃力,荀巧哈哈一笑,弯腰直接把人抱起,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高了?”   小孩“哇”了声,从未感受过这种高度的她很是惊奇,眼睛瞪得圆溜溜。   怀中没见过世面的小鸭子同主人一致,啾啾声都大了不少。   荀巧颇为得意,“伯伯厉害吧?”   “伯伯厉害。”静楠毫不吝惜夸赞,双手揪住了荀巧头发,“比哥哥还高。”   她说的既是倒影,也是自己现在的高度。   静楠侧头望过去,第一次看见了荀宴的头顶,新鲜无比。   光从她小腿晃悠的频次,就能令人清楚地感受到小孩雀跃的心情了。   孩子的高兴可真简单。荀巧内心叹道,可惜圆圆要被阿宴带走了,再见面时,还不知记不记得他们这些老人家。   百感交集,荀巧忍不住唏嘘了片刻。   纵然他经历过无数次离别,可永远也无法习惯啊。   …………   …………   荀宴离京赶赴天水郡的日子,选在半月后。   十五日间,他、林琅、钟九以及京台大营的几人,都在告别亲朋好友,为路途准备行李,打听天水郡的境况。   山高皇帝远,那儿算得上是无管制地带,此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   大公主听说后,送来了大笔银票及金银器物,荀宴本想拒绝,但到底是大公主更坚持,他只能照单全收了下来。   她道:“大理寺那日,于你而言虽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终生难忘的恩情。荀宴,此去艰辛,但这是陛下对你的考校,只要过了,之后将是一路坦途。”   她并不知荀宴身世,所以这话已是最好的祝愿。   荀宴颔首,向她道谢过后,迎来了第二批客人,脸色复杂的周正清与赵熹。   本以为将要成为同僚,一眨眼,荀宴就要去天高水远处了。   二人安慰祝愿几句后,周正清道:“关于那位孙云宗,我还有一事告诉你。”   “他确实是夔州一带的商贾,但当初出事时,似乎正是在天水郡附近,意外被人救了后,又辗转到了大公主身边。”   天水郡?荀宴挑眉,竟有这种巧合,“不是说,天水郡的匪寇从不伤人性命?”   “这就是疑惑之处了。”周正清认真道,“兴许是意外,也可能是情况有变,无论如何你在那边要当心。”   “好。”荀宴领了他的好意,“来日再共事。”   二人笑起来,调侃道:“来日?来日可不知是与你共事,还是为你所遣了。”   天水郡后,荀宴前途不可限量,这是他们都看得出来的事。   荀宴不置可否,只郑重道:“身份可变,初心不改。”   初心不改。是大理寺办案之人常诫勉自己的话。   赵熹、周正清顿时敛笑,齐齐颔首。   “等你归来。”   …………   分别前的十五日,静楠基本都是在荀府人怀中度过的。   便是荀巧两个自持沉稳的儿子,也忍不住抱了抱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虽然相处时日不算长,但静楠无疑已经得到了阖府的心,比当初荀宴入府后的速度要快得多。   阿栾更别说,小古板的他破天荒红了眼眶,舍不得小叔,更舍不得小伙伴。   思来想去,阿栾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本书送给了她,犹豫了很久,叮嘱道:“读书使人明智,圆圆已经很笨了,一定要努力认字、看书,才不会被骗。”   “阿栾才笨。”静楠坐在温氏怀中认真地反驳他,并用刚得到的书敲了记阿栾脑袋。   “啾啾——”小鸭子叫了两声,似在附和主人。   钟氏、温氏齐齐笑起来,摸着两个小孩各自安抚。   她们给静楠备的是近几岁的衣物,还有用来扎发的发绳、小姑娘喜爱的发饰。   钟氏道:“可惜这几年都不能看见圆圆长发的模样了,定是很漂亮的。”   长发等于漂亮,静楠记得这话,是以重重点了点脑袋。   至于什么离别的愁绪、忧伤,通通都没有。   这样的她,令荀宴想起当初把小孩送给别人抚养时的情景,亦低笑起来。   如此也好,能少许多烦恼。   “圆圆,这是你自己收拾的?”荀宴指着静楠身边大大鼓鼓的包裹,颇为好奇。   小孩的东西都由他们帮着整理了,没想到她自己也会收。   静楠点头。   “收了什么?”   静楠从温氏膝上一跃而下,小跑至包裹前,三两下打开了它,随后邀功般亮晶晶地看向荀宴。   荀宴定睛一看,只见那鼓囊囊的包裹中,装的满满的都是肉馅儿的面饼和各种糖果。   忆起当初皇帝唬小孩的话语,荀宴:“……” 第38章 预警   静楠有自己想带的东西, 荀宴好笑之余,倒也不曾阻拦。   最终,马车上还是添了她的大包袱。   钟氏问道:“这么多,圆圆吃得完吗?”   小孩摇头, 掰着手指数, “哥哥,二哥哥, 叔叔, 好多叔叔。”   除却荀宴、林琅、钟九以外的笼统称呼令钟氏莞尔,揉揉这小贴心的脑袋, 夸赞道:“嗯,圆圆真好, 还帮哥哥和叔叔们带了。”   小孩要多夸, 才更有积极性。   絮絮叨叨的叮嘱和准备后, 离别终将来临。   钟九等人已备好马车, 齐齐候在荀府外。   行李也已搬空,该走了。   众人沉默一阵,荀巧深深看了眼面前三人, 道:“明朝即长路, 惜取此时心。去罢,莫忘了归路。”   荀宴、林琅重重颔首,再次作揖告别。   牵着静楠往外走时,林琅忽然顿足,转身大步走至荀巧、钟氏身前,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双膝跪地, 磕了三记响头, “伯父、伯母大恩, 林琅此生不忘,来日必将衔环以报。”   少年重情,荀巧夫妇亦深受触动,此时也不再推辞,郑重道:“好。”   林琅双目已是微红,不敢再抬首,重新转回了荀宴这边。   视线飞快掠过之际,他好似看到了荀宴目中对自己的微微肯定之意。   与两位哥哥相比,静楠就毫无离别的模样了。   她一手抱着小鸭子,一手牵着哥哥,很是寻常地回首和伯伯姨姨们说再见,好似只是出去玩儿几天。   荀巧不由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阿宴这个哥哥在身边,圆圆才不管去哪儿呢。”   钟氏嗯一声,“毕竟是阿宴救的她,倒也正常。”   她看着三人背影,温柔的眸中感慨无限。   这三个孩子,都已经是他们荀家的一份子,且都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望他们能够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如此,不管今后遇到何种困难,定能携手而过。   ***   天水郡山遥路远,十余人行李众多,前后备了四辆马车。   两辆载人,两辆载物。   启程前,荀宴点过人数,并为每人作了番介绍。   他、林琅、钟九自不用多说,京台大营的六人皆是身怀绝技。   闵祺擅御马,再凶悍的骏马、野马在他手中都能被训得服服帖帖;   吴建自幼习引弓射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柳辩善口技,可用腹语发出各种声音,且语言天赋极强,能轻易融入一地。   柳易擅伪装易容,水性极好;   林解之头脑灵活,曾钻研过密室机关,亦很擅长开锁;   朱一乍看并无特殊,他只有一项本事,武功极高,堪称队中最强。俗语有言一力降十会,倘若队中所有人合力对付他,他也有脱身之力。   值得一提的是,闵祺与大理寺正卿为远亲,算起来也是个侄儿,而朱一则是尚书令族中的旁支子弟。   尚书令便是大皇子的外祖父,他清楚朱一武功高强,本想将此人派去保护外孙,但荀宴的邀约同时而至,朱一毫不犹豫选了荀宴。   这个决定令尚书令气得胸闷,可有皇帝看着,也不敢做任何小动作。   六人性格各异,本事各异。   身怀本领之人都有些傲气,但因上次查案跟随了荀宴数月,都对这位公子才能、品性心服口服,很是服从。   除此之外,皇帝还另派了一名少年跟随,名李术。李术此前是太医院的学徒,医术已经得了众位太医认可,足以出师。   皇帝把他派来,也算是作为父亲的格外照看。   钟九心道,这些人在京台大营都小有名声,颇受重视。圣上明面上给了公子最难的一郡,但凭此看来,寄托的希冀也是最大。   “若按正常官道走,抵达天水郡需要半年。”荀宴道,“天水郡郡守已经着手离开,路上耗费的时间愈久,届时当地就会愈乱。我研究了路线,官道与山林小路、水路结合,四月可达。你们觉得如何?   无人提出意见,路线便就此定下。   队中氛围并不低落,并无几人沉浸在离家的愁绪中。   说到底年纪都不大,能够离家历练一番,反而个个都摩肩擦掌,跃跃欲试。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出城门,驶离上京。   日丽风和,目之所及处湖光山色,极是养眼。   静楠怀抱小鸭子,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看着车内唯二的两个陌生人,朱一与李术。   朱一仍记得她,可她显然已忘了京台大营的这些人,只是听林琅的话,向两人一一问好。   朱一性情内敛、沉默寡言,李术又极为害羞,俱是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一人抱剑养神,一人看起了医书。   荀宴正去了另一辆马车交谈,此时并无可以热络氛围之人。   闲来无事,林琅干脆教静楠读起了书。   他在书院□□课一直名列前茅,此时教起小孩,也很有章法了。   但,之前随意教着无事,如今认真起来,反而令他招架不住。   林琅所教,不再是统一的《三字经》、《千字文》,他专挑了本孩童学字书,里面涵盖了常用的字、词、俗语、短句。   静楠听得认真,学得也认真,只是很有自己的想法。   林琅读“赶鸭子上架”,她问“鸭鸭很乖,为什么要赶它?”   林琅教“画龙点睛”,她好奇龙是什么模样,到底在哪里。   天真又好奇的问题,让林琅节节败退,不是无法解释,就是解释了小孩也听不懂。   这时候,他似乎有些懂了为什么先生愿意来学院教他们,却不愿回家给家中四岁的小孙儿启蒙了……   实在有些难。   不过在静楠面前,林琅从来都是最纵容她的好哥哥,连偶尔该有的训斥都舍不得,更不会因这种小事不耐烦。   他改了方法,让静楠作画。   画之一道,极看天赋灵气,林琅其实不大精通,所以他教的方法,是给静楠纸笔,任她自由发挥。   小孩果然瞬间安静下来,连带她的小鸭子一起,专心在纸上涂涂画画。   林琅暗暗松了口气,又添了丝对荀宴的敬服,心道大理寺那十日不知公子是如何过的。   只从带圆圆这件事上就可看出,他远不及公子。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   “公子。”马车外钟九的声音响起,林琅坐直了身体,下一刻车门被推开,夏风习习,青色身影踏入车中。   车内几人齐齐望去,见荀宴一人递了一个果子,犹带着水珠。   “方才左边有片李子林,去摘了些。”荀宴看向静楠,“圆圆在做什么?”   “在画画。”林琅回道,却见小孩依旧专心致志地低着小脑袋,双耳不闻身边事。   荀宴挑眉,往静楠身边坐去。高出许多的视角让他轻易看到纸上的画作,线条奇特,粗细不一,饶是他,也完全看不出是什么。   他默不作声看了半晌,等静楠终于停笔才问道:“画了什么?”   “这是哥哥。”小孩指着最长的一根线条道,又解释,“伯伯,姨姨,二哥哥……”   最后,指着晕成一团的墨点道:“是啾啾。”   倒是很周到,连她的小鸭子都没忘记。   但这些形象……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连朱一、李术都凑过来瞧了眼,忍俊不禁,笑意满满。   第一次作画,能有这个意识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从线条的长度来看,亦很符合各人身高。   “画得不错。”荀宴颔首肯定了小孩画作,递去李子。   得了夸奖,小孩很有些高兴,李子都不吃了,当即把画作送给荀宴。随后大笔挥毫,给队中所有人接连创作了一副画像。   听着小孩奶声奶气地对自己解释画中为何人,众人俱是忍着笑,对她道了一声感谢,将画卷起,收入了随身包裹中。   本还纳闷公子外放任职,为何要带圆圆小姑娘。如今看来,竟很是明智。   毕竟有这么一个小孩在,他们途中无论如何也无趣不到哪儿去。   午时,马车选了林中一处平地停下。   众人准备用个午饭。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追杀,行囊充足,也就无须就地取材烤野味。   围上火堆,不过为烧些热水暖一暖吃食,比如静楠带的肉馅儿大饼。   山林风光甚好,层林葱翠,鸟雀啁啾和着溪流之声,令人心旷神怡。   路程刚启,众人兴趣正浓,对这等风景也很有欣赏的心情。   “又要去遛小鸭子吗?”林琅帮静楠给啾啾牵了绳,顺口问道。   静楠认真点头,“嗯,啾啾闷坏了。”   她养的这只小鸭子,很有些脾性。   鸭掌被伤又痊愈之后,啾啾就已经大了许多,茸毛慢慢褪去,站在静楠掌心时颇具分量。   它热衷于四处奔跑,哪日被关着了不动,便蔫蔫得打不起精神。   是以便有了这一幕,旁人遛狗,小孩遛鸭。   但这次,静楠没能遛它多久,午饭尚未热好就跑了回来。   “怎么?”   陪她同往的林琅神色奇异,“它不愿走了,拉着圆圆往回跑。”   李术犹豫了下,小声问道:“是累了吗?还是受伤了?”   他听说过这只小鸭子的光荣事迹,劳太医院三位太医出动,并让圣上为它大肆赏赐。   堪称上京第一鸭。   “并不是。”林琅顿了下,不知该如何说。   恰时,啾啾拉着静楠的脚步不停,“啾啾”叫着往马车内走,停在车下不算,非要小孩进了车内才消停。   在场众人目睹这一情景,面面相觑了眼,闵祺道:“好似这些小东西都有些灵性,能预见天色,我以前养过一匹马儿,每逢将有雨就不爱出门。可能……它也是如此?”   一只鸭子,可能吗?   众人都有些识别天气的能力,无论怎么观测,都不像有雨的模样。   小孩不懂这些,就更不知道啾啾把她拖回车内的用意。   只是她被小鸭子缠住了,稍微一动作就要被啾啾扑腾着翅膀赶回去。无法,她只能趴在了车窗边,眼巴巴地瞧着众人。   眼见她的小脸蛋压在木窗上,两腮婴儿肥愈发得鼓,荀宴走来投喂了一颗甜李。   小孩有点委屈,“啾啾不乖。”   “揍它一顿呀。”钟九笑着凑来了脑袋,“揍过了,就听话了。”   “不可以。”静楠严词拒绝,绷着脸蛋道,“它还小。”   钟九乐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就知道维护比自己更小的鸭子了。   他正准备再逗一逗,突然脑门一凉,伴随着微微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钟九抬手一摸,再仰首,不由呆在了原地。   方才还碧空如洗的天,突然灰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朝众人而下,起初两三点,下一刻就噼里啪啦,如同珠帘扯散,碎了一地水光。   是骤雨。   众人猝不及防,但好在离马车近,迅速收拾了物件入内躲避。   相较于他们难免被打湿些许的衣襟,车内干净清爽的小孩就格外显眼。   静楠尚未意识到发生何事,只因突如其来的大雨而雀跃,怀抱啾啾,一起睁大了眼地望着窗外。   一人一鸭,分外融洽。   众人想:巧合,一定是巧合。   但很快,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   树下暂歇,啾啾突然大叫,随后大树毫无征兆地倒下;临崖而行,啾啾拉着静楠移开位置,下一刻便有山石坠落;涉水过溪,啾啾依旧不让,原来浅浅的溪水中竟也有暗流……   凡此小事,数不胜数。   这些危险于他们而言都不大,即便发生了也能避免受伤。但于啾啾这样一只平凡普通的小鸭子而言,能有这样的预警,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钟九憋了一路,最后终于忍不住道:“这是神鸭吧。” 第39章 雨夜   行路漫漫, 崎岖途中,一只小鸭子能有多大作用?   若在三个月前,众人都会付之一笑, 嗤声不止。但三个月下来, 不得不说,这只名为啾啾的鸭子当真帮了他们不少忙。   先不论避过的危险多大, 寻常赶路, 有它在的确避过了许多麻烦。   只说临崖而行这一事,如果没有避开山石,马车被砸中,他们难免需要去另寻马车。   来回间, 又得浪费时辰。   啾啾的地位不知不觉提高, 无人再把它当成一只平平无奇的宠物,暗地里甚至给它取了“神鸭”的绰号。   每每静楠下车遛它时,都会收到不少无声息的注目礼。   荀宴着人试过, 假使不是静楠牵着,无论即将发生什么,啾啾都不会预警。   这结果令他们讶异又好笑,还真是只忠心护主的好鸭子。   但不得不说, 啾啾展露出不同寻常的天赋后,他对静楠偶尔的小小出行,的确放心许多。   ***   秋雨绵绵, 自无垠夜空淅淅沥沥而下, 打在支窗的木板,顺势滑落, 浸入松软的泥土之中。   襟袖起凉, 寒意瑟瑟, 众人早已换上厚重的秋衣。   正如趴在廊下呆呆看雨的小团子,她不耐冻,衣领边甚至围了圈雪色兔绒。   乍看上去,整个人似在夜色中发光。   “圆圆。”林琅从后走来,摸摸她柔软的小短发,“回房先睡了。”   他们如今身处之地,名为山城,离上京已有三月路程之遥。   三月间都在赶路,众人不免疲乏,好在途中亦经历了不少趣事。譬如给静楠庆生,再如她终于长出了乌黑的头发。   目前只长至耳边,但从这速度来看,很快就会更长。   林琅一指凳上肚皮朝天呼呼大睡的鸭子,“啾啾都已经睡熟了。”   “哥哥?”静楠看向他,让林琅莞尔,“哥哥今夜有事,不会回了,还记得吗?”   山城虽名为一城,但实际是弹丸之地,占地极小,民百户而已。   之所以给它如此取名,是因其高处极高、低洼处又极深的地势,宛若陡峭的山林。   荀宴一到此地,就携柳辩去寻当地官员了。   毕竟,山城离天水郡匪寇出没之地不过百里,他们必得谨慎打听好情况,才可进入。   静楠被牵着从廊下走回客房,不忘捞上自己的鸭子。   啾啾乍然惊醒,炸毛了一瞬,瞧见小主人的身影又安心下来,在她怀中继续安眠。   偌大的客房中,摆了三张榻,其中一张小榻两边竖有栏杆,置于两张大榻之间。   这是荀宴、林琅、静楠三人的房间。   一路上为安全起见,亦是节省银钱,众人在客栈过夜时皆两两同住,倒也无形中令他们熟络了不少,增进感情。   帮小孩脱去厚厚的外裳,瞥见她脑袋上有一缕呆毛翘起,林琅忍笑,“要讲故事吗?”   静楠摇摇脑袋,“哥哥累。”   荀宴、林琅同在时,她会区分地唤哥哥、二哥哥,只有一人时就是“哥哥”一个称呼了。   不过无论她怎么叫,二人总能分辨出来。   “哥哥不累。”林琅总觉得小孩懂事得过分,私下希望她能更活泼些,调皮捣蛋也无妨。   即便亲眼见过她让荀宴都退却三尺的模样,也认为她是天下第一乖。   睡前故事为荀宴途中亲笔所书,并非尽善尽美,但足够真实有趣。   静楠养成了习惯,每晚最喜欢梳洗后坐在床榻上,林琅给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荀宴给她讲故事。   小孩不懂声音是否低沉、富有磁性、充满魅力,但她喜欢哥哥的声音。   今夜两件事都被林琅包揽,静楠也格外懂事,坐在被褥中仰着脑袋看他。   这乖乖的小模样令林琅不禁抬手揉了揉她,再翻开书页。   若说故事深意,静楠肯定听不懂,她单纯喜欢听自己前所未知的事物而已。   每逢到此处,睁得圆滚滚的眼睛就异常认真。   这亦是荀宴和林琅最喜欢的夜。   低哑的少年声中,静楠起初听得仔细,小耳朵微动。一刻钟后,终是抵不住睡意滔滔,往后一倒,沉睡了过去。   林琅轻轻接住她,把小孩安放进被褥,将烛火移置床头。   如此,即便意外醒来,她也不会因黑暗害怕。   一阵轻微的吱嘎声,合上的门缝中隐约可见林琅离去的背影。   初至山城的第一夜,不止荀宴要忙,他们也各自有着任务,哄睡了她林琅便也去了。   今夜,他们注定无眠。   烛火噼啪,和着细细的风雨声,确是叫人安睡的好时节。   安谧之中,墙上投映出的床幔影子随烛光轻摇,忽而,猛地歪曲了起来。   山城的窗户不同上京,上下结构,开窗时更为悄无声息。   静楠入睡的这间房,窗户便被悄然打开,罅隙中溜进冷风,让烛影摇晃不止。   窗缝开得不大不小,一道人影从外攀了进来,黑衣遮住全身,脸也不例外。   只露出一双泛着精光的双眸。   这双眼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小孩,随意掠过,很快就在房内四周逡巡起来,似想寻找什么。   他显然做惯了此事,举止皆默然无声,宛若一道轻盈的影子,轻易就能融入屋内的黑暗。   目光锁定床下,他刚迈出一步,床脚熟睡的鸭子忽然惊醒,直接“嘎嘎”大叫起来。   叫完,还有要向人扑去的架势,势头之猛,似有杀气。   黑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竟在原地愣了足足两息,险些没反应过来。随后脑中才发出警告,暗道不好,只来得及瞪了眼那鸭子,才迅速从窗户又溜了出去。   他心思缜密,最后时机也不忘将窗户完全带上,不留一丝痕迹。   下一刻静楠的房门被砰得撞开,为首之人是风尘仆仆的荀宴,其余人紧随其后。   大步走入房内,荀宴第一眼先看到安然无恙的静楠,高提的心陡然安稳落下,目中凌厉转化为柔和。   “……哥哥?”静楠不可避免地被惊醒,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叫人。   荀宴把她抱了起来,披上小披风,“没事,我刚回来。”   小孩喔一声,侧脸趴在他肩上又睡起来,实在是困了。   熟练地拍了拍她,荀宴侧耳听钟九轻声禀报,“屋内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但窗下有几点水渍。”   他们来得迅速,想来对方离开得也十分匆忙。   多亏了这场夜雨,不然痕迹还难以留下。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声预警的小鸭子啾啾。   此地离天水郡尚有百里,众人为了不打搅小孩睡觉,才齐齐在隔壁议事,自然不会想到这里竟有危险。   如果不是啾啾……荀宴手稍稍收紧了些,决定从今日起无论白日黑夜,都不能让静楠独处。   心绪微转,他直接抱着静楠去了隔壁。众人都很理解他的心情,亦十分赞同。   小孩儿觉深,他们压低些声音也就是了。   闵祺先声道:“莫非是小贼?”   林琅摇头,“不大可能。”   说着,他收到了荀宴鼓励般的询问眼神,定了定神,将见解道出,“山城不过百户人家,若有窃贼,定是当地人。问题便来了,若是惯偷,掌柜身为山城人必然知晓,我们来自外地,这么多人又是大生意,他为了声誉必会多加注意,再不济也会提醒我们。”   荀宴颔首,林琅继续道:“假使掌柜与窃贼勾结,这是一家黑店,我们亦不可能全须全尾坐在这里。”   他们一行十余人,且都是孔武有力的青年、少年,如果想对他们动手,自得做些迷药之流的准备。   钟九肯定道:“林琅所言有理。”   “是练武之人。”朱一抱剑忽然出声,“如果是普通人,动静会被我察觉。”   其余人亦同他想,只是他们不明白,才到山城怎么就会被盯上?   不知是为人,还是为物。   荀宴若有所思,看起来毫无线索,但依他之见,今夜之事十有八|九和天水郡有关。   “天水郡?”众人一脸讶异,“但我们此行隐秘,一路又谨慎,谁有这么大能耐立刻便知道我们来了?”   “不是立刻。”荀宴低声道,“是候我们已久。”   …………   …………   日上三竿时,静楠揉着眼睛醒来,刚睁开便看见了昨夜入睡时还在惦记的荀宴。   “哥哥。”小孩高兴地扑进了荀宴怀中。   昨夜短暂被惊醒的画面,已经完全忘了。   抱了抱静楠,荀宴简单道:“穿衣洗漱,吃早饭,带你出门玩儿。”   小孩乖乖应声,很自觉地洗牙抹脸,将满头短发揉得乱糟糟。   众人见到她时,那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成炸毛状,俱是低笑。   自长了头发后,静楠还不怎么习惯它,不会打理。深秋干燥,便时常会出现这种可爱场面。   桌上摆了羊乳、蒸糕,小孩先被递了一块,有礼貌地道了声谢,再把蒸糕一分为二,喂给啾啾吃。   啾啾不挑食,凡是它能啃得了的蔬菜来者不拒,且它食量不同其他鸭,颇有些大。   如今的分量,不再是静楠一手能托住的了。   众人大致摸清了这只“神鸭”的脾气,高兴时它是可爱的啾啾声,一旦生气或愤怒了,便会嘎嘎大叫。   托小孩的福,他们这些人正逐渐被神鸭接纳中,也能偶尔摸摸鸭羽毛了。   悠悠用了早饭,荀宴将人分为三队,往山城各街打听情况。   昨夜的天水郡之说只是推测,具体如何,还要多多查探。   夜间意外刚过,按常理而言,白日并不会有事端。   但事实总是出人意料,荀宴才带着静楠走至一个小摊前,啾啾就忽然大叫起来。   摊贩愣住,小孩也愣住。   昨夜被鸭子坏事的阴影浮上脑海,摊贩瞥见荀宴瞬间危险的眼神,再顾不得其他,掀翻摊子就猛地朝外逃去。   边逃边想:妈的,这鸭子真邪门! 第40章 外貌   山城的街道一如其地势, 忽高忽地,曲折环绕。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很难在这种大街小巷中自由穿梭。   荀宴追的小摊主相当熟悉地形, 身手极为灵活,似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 每每在快要被逮住时又溜开。   “是个练家子。”钟九喘着粗气,他速度只能算中等, 追踪此人颇有种被耍了一圈的感觉,似乎对方在嘲笑他肯定追不上。   他干脆回了林琅、静楠身边, 以免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一刻钟后, 荀宴才缓缓归来, 外袍被划破了大半,手中握着几颗珠子,若有所思。   钟九第一时间凑上去,“公子和他交手了?”   荀宴摇头, “被引到了密林中,那人速度很快, 甩出一把珠子趁机逃走了。”   如果当时在这的是朱一, 也许能一举把人捉住。   他们追人、归来的速度都极快, 静楠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哥哥突然不见了, 再眨眼, 哥哥又回来了。   她牵着啾啾的引绳, 仰头好奇看来。   珠子由铁制成, 分量不轻, 荀宴摩挲着它, 低眸和小孩对视上。   动作微顿, 他忽然把铁珠凑到了啾啾眼前,果然,这只三个多月大的鸭子立刻大叫起来。   “看来啾啾还能分辨气味。”林琅恍然道,“此人是不是昨晚的……?”   “十有八|九。”荀宴将珠子拢回袖中,注意到旁边被那人掀翻的小摊子。   林琅一直带静楠在此地守候,摊子上的物件即便七零八落,也无人敢动。   周围隐约有好奇、探究的目光围绕着这群陌生的外地人。   俯身下蹲,钟九拈起一只布老虎,缝制的工艺极其精巧,活灵活现,捏住尾巴还能自行行走几步。   随意扫了圈,都是些小孩喜欢的玩意。   论种类不丰富,论模样也不算新,看起来像是随意把家中孩子的玩具一拢,收了过来摆上。   “看来还是冲着我们小圆圆来的,知道我们会顺着她逛。”钟九笑道,“既然如此,全都收用了如何?”   这也可以?林琅微微睁大眼,他以为应当报予当地官员,让他们作为证据取走。   岂料荀宴也点头,似认真又似随口道:“带回去,给圆圆玩。”   说着,他抄起小孩,直往客栈回走。   边走边令钟九去传讯,朱一和林解之、李术同回客栈,其余人继续在城内打听。   “破了。”静楠指着他被树枝划烂的衣裳道。   “嗯。”荀宴如今已经很习惯抱着她了,说实话小孩不算轻,抱她也算另类练武,“回去换衣裳。”   静楠爱玩,但也听话,当即嗯一声,乖乖任他往回走。   她手中一直拽着啾啾的引绳,如今被抱起,引绳难免显得有些短。荀宴步伐又大,啾啾跟得便很急,鸭掌不停跑动,颇为辛苦。   但即便是如此待遇,这只看起来脾气暴躁的小鸭子也丝毫不恼,“啾啾”“啾啾”叫着赶上二人。   数月来,种种令人称奇的经历下,小鸭子啾啾已然成为了众人心中名副其实的“神鸭”。如今看到它这般心甘情愿地被小孩拖拽,钟九心情颇为复杂,边想这样对待神鸭是不是不大好,又想着神鸭对小圆圆可真是容忍,这就是认主吗?   回到客栈时,啾啾明显累了,胸脯剧烈起伏,鸭掌朝上仰倒,一副急需休息的模样。   静楠蹲下戳戳它,认真道:“啾啾没用。”   小鸭子有气无力回了她一声,不知是附和还是反驳。   钟九在心中小声为神鸭正名:啾啾是自己跑回来的,圆圆你可是被抱回来的。   荀宴大步走进物内,静楠努力抱起啾啾继续跟去,刚跟着走到木屏后,迎面飞来一件外袍,将她的小脑袋盖得严严实实。   外袍只是破了些,并无脏污,相对静楠来说堪称巨大。   她费力地把衣裳扒拉下来,一时没找到地方放,想了想,又往啾啾脑袋上堆去。   啾啾猝不及防,被压得趴下,发出疑惑的叫声。   钟九落后一步,见状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笑,三两步过去帮啾啾移开重担,小声道:“咱们圆圆可不是故意的,鸭鸭别生气哦。”   啾啾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飞快地追随小主人去了。   静楠哒哒往里跑,被林琅一把捞住,轻声道:“哥哥在换衣裳。”   静楠点头,对他道:“帮哥哥。”   竟还想着帮荀宴更衣呢。   林琅抿唇有些想笑,忍住了,“不用,那边有很多玩具,去看看没有喜欢的。”   他手指向小几,静楠眼眸一亮,想问什么,还没出口就得了林琅回答,“嗯,都是圆圆的。”   她立刻雀跃起来。   一堆玩具中,静楠最喜欢的就是那只布老虎,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机关,走起来非常好玩儿。   她专心致志地玩起来,其余人陆续走了进来。   客栈房间内,七人齐聚一堂,门窗皆合。   荀宴唤回来的几人,都是武功并不出众或不擅长打听情况的。   他将铁珠递给他们,唇畔噙着微微笑意,“看出什么了?”   众人凝神思索,很快都松了眉头,露出似有所悟的模样。   抱剑的朱一:“……”   他们看出什么了?   “观那人举止衣着,不似富贵之人,亦不像私兵护卫。”钟九深思道,“当朝不允许私铸铁器,矿产也都在官府把控下,要想用大量的铁珠做暗器,并不容易。”   正是这个理。荀宴被珠子暗算,发现它是由铁制成时,瞬间肯定了此前的猜想,这人与天水郡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天水郡三成百姓落草为寇,另外七成也有大部分都与匪寇勾结。   山高皇帝远,此处土地贫瘠少有耕种,铁器又无官府管制,听说他们的兵器都是由锄头、菜刀融制而成。   数年前,天水郡郡守曾上报过一起兵器库失踪案,大量兵器不翼而飞。当初众人以为将有乱民造反,但迟迟未有动静,而后才意识到,许是被那些匪寇给偷走了。   “昨夜我想,他们可能得到了将有新郡守上任的消息,特来阻拦。”荀宴淡道,“如今看来,他们的消息要灵通得多。很可能,我们有多少人,各自擅长何物,都被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语内容令人震惊,但荀宴的神情异常平静,好似早就料到会有此事。   再看钟九,竟与他的表情如出一辙。   朱一言简意赅地发问:“是谁?”   “无非是那两位。”钟九朝北方努嘴,“二选一了。”   其余人微怔,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两位同样领郡治理的皇子。   至于皇子为何会特意给荀宴使绊子,他们虽疑惑,但也下意识明白此事不可多问。   “公子,如今要怎么做?”   “柳辩他们今日会有收获,我们静候佳音即可。”荀宴抬眸,环视众人神色,“先各自回屋,这几日都不会宁静。”   众人各自散去,荀宴揉了揉额,闭目片刻,扫向正好奇摆弄一堆玩具的静楠。   上京生活月余,小孩对玩具并不陌生,她偏爱的都是毛茸茸的玩偶,有时会抱着睡觉。   这点,倒和大部分小姑娘一致。   “圆圆。”荀宴出声唤小孩。   静楠立刻望过来,大眼疑惑。   “过来。”   小孩哒哒跑了过来,被他摸摸脑袋,好奇道:“哥哥?”   “没事。”   荀宴纯粹想揉揉她罢了,但此刻看着小孩肉嘟嘟的脸颊,又忍不住伸手一捏,触感极好。   对于他,静楠从来不会拒绝,即使脸蛋被捏成团状,也乖乖得一动不动。   她新长出的乌发像极了主人,软而细,泛着柔亮的光泽,犹如幼鸟初生的羽毛,令人见之便心生怜爱。   静楠五官非常精致,双眸大而亮,是典型的桃花眼,即便小脸面无表情,亦是萌态百出,天真清澈。   忆起钟氏临别时说过的话儿,荀宴眉目柔和,长出头发的小孩,确实很漂亮。   他将小孩一提,轻松提至膝上,瞥见那只不离手的布老虎,问道:“很喜欢?”   静楠点点头,将布老虎在他面前摆弄,却听见扑通一声,从老虎腹中掉出什么。   荀宴眼疾手快地接住,定睛一看,竟是块碎银。   粗略估计,得有五两之多。   想来是静楠玩它时未注意,缝线松开,才不小心掉了出来。   小孩“呀”一声,满是惊奇,伸手想拿来看看,被荀宴阻止。   “我想喝蜜水。”荀宴低眸道,“圆圆帮我和厨房说一声。”   静楠眨眨眼,不疑有他,立刻跳下地跑去,林琅紧随其后。   将碎银举至眼前,荀宴于天光下仔细观察。   略有磨损,不至有损价值,无论如何看,都只是块普普通通的碎银罢了。   碎银看不出印制的官府,荀宴试了一番,也未发现有涂药迹象,至于机关,更是无稽之谈。   一刻钟后,他将碎银给了钟九等人,亦无人看出蹊跷。   “谁会好端端在布老虎中放块碎银,还特意摆出来做迷阵?”钟九纳闷地思索良久,而后道,“肯定大有喻意,说不定,就和那人身份有关。”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无从推测。   ***   小摊主从荀宴手中艰难逃脱,一跃而出十余里,才敢稍稍停歇。   听得身后再无动静,他猛得弯腰喘息,心道这一趟可几乎要了他的命。若非他自幼练得飞檐走壁的功夫,逃命一流,今日怕是要栽了。   想到差点栽的原因,他又是一阵郁闷,多年名声险些因一只鸭子毁于一旦。   这行人当真不得了,连只鸭子都大有本事,那封信中可从没提过这茬。   打探的事他一人无法完成,也不好做主……几息后,他牵出藏在林中的马,直奔三十里外的桥山。   桥山,顾名思义,上山途中极多桥梁,地势险要,少有人至。   无人知晓,天水郡一群匪寇的大本营就在危险的桥山之中。   此处离天水郡算不得近,反倒与山城等地毗邻。不过他们很少在附近劫人,一般要远走数十里再动手。   天水郡声名远播,附近的行商都较他地要少许多,因此这群匪寇生活并不滋润,常常要等上许久才有一单“生意”。   连过三座悬桥,于密密丛林中曲折穿梭,小摊主最后跳入巨石作门的山洞中,便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连星,这么快就回了?”正中的络腮胡男人唤道,目光诧异。   连星苦着脸,“别提了,那队人真是有些厉害。”   他将昨夜和白日的事道出,心有余悸,“领头那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很是吓人,我险些就被捉住了。”   停顿片刻,接道:“不过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任职文书我大致已经猜到在谁身上了,还有那个小姑娘……如果说要找缺口,只能从小孩入手。”   络腮胡男人颔首,拧着眉,“还是要和当家的商量。”   “嗯。”连星随他往前走,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之前不是说要找些东西做伪装么,我前日走之前就把你家小松的玩具都收走了,也折在了那儿。”   “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没事。”络腮胡男人满不在意,“你嫂子手巧,一日能做好几个呢。”   连星放下心来,他正是看那些东西都旧了才拿的。   他神情松快地想再说些什么,发现络腮胡男人的笑容一僵,忽然顿在了原地,不由问:“怎么?”   “……你带走的那堆玩意里,有没有一只布老虎?”   连星回忆一番,给予他肯定的目光,“有的。”   …………   完了,他背着娘子好不容易藏下来的私房银子! 第41章 潜入   络腮胡外貌粗犷, 名字却很细腻,为邱落英。   其人仗义勇猛,桥山寨每每出行做“生意”, 都作为武力担当冲锋在前,颇得几位当家赏识。   但他有个全寨上下都知道的弱点, 惧内。   邱落英夫人来自天水郡的富户,是主人家的养女, 貌美聪慧,因邱落英对她有救命之恩, 甘愿下嫁。   与他不同, 连星则为孤儿, 自幼在村中吃百家饭长大,稍大些便被带入桥山为宼。   仗着一身轻盈功夫,若有打探消息、偷查地形的任务,他都当仁不让。   谁也没料到, 连星这么快就栽了跟头。   齐聚大当家面前,连星道出来由, 倒也未受斥责, 他挠了挠脑袋, “其实我觉得,何不给这新郡守一次机会?倘若做得不好, 咱们也有的是法子赶人。”   连星回忆为首之人的相貌气势, 贫瘠的言语说不出来由, 但下意识觉得, 这人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   “前几任郡守, 给的机会还不多么?”大当家不屑道, “人人都视天水郡为虎狼, 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有人来,不过是想做出一两件功绩,好去别地提拔,有谁会真心为我们着想?”   天水郡穷、乱,几乎整个献朝都清楚,且当地百姓极度排外。外地来的官员,即便官职再大,在这里也不过是被架在高位上当菩萨。   想要查清天水郡内的民生详情,几乎难如登天。   一连赶跑数任郡守后,大当家生出奇思妙想,想要偷走新郡守的任职文书,安排自己人上位。   毕竟新郡守还未上任,官吏及百姓都不识得他,李代桃僵之事就有可行性。   大当家道,若他们名正言顺掌控了天水郡,就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苟且度日,借着官府的名义,说不定还能多做些造福天水郡的事。   跟随他上山的人大都不曾读书识字,听得这番话茫然之余,只懂追随。   连星却总觉得,此事不像大当家说得那么容易。   偷走文书就能代替去当官,哪有那么轻松的事。   “连星,明日你再跑一趟。”大当家道,“你最机灵,也熟悉了这队人,我派人去护你,得手后马上离开。”   “不妥。”二当家沉眉反对,“连星已经险些栽了,再来一次,若被捉住了怎么办?我们还不知这行人性情如何,是不是凶恶之辈,连星是寨中的兄弟,不能拿他性命冒险。”   听过这番话,连星感动之余忍不住内心道:明明自己人才是匪寇,说什么凶恶之辈,在所有人心中,最危险的应该是他们吧。   大当家不以为意,“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真想动手,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处境。”   强龙不压地头蛇,正是这个理。   “大当家!”二当家高声打断他,神情满是不赞同,“当初我们上山时就说好,绝不伤人性命,也会照顾好弟兄们。上的夔州行商就已经是意外了,不能再犯!”   他们心知肚明,朝廷之所以迟迟未派人前来剿匪,正是因他们只劫财不伤人。   倘若人命在手,遭遇将会大不相同。   理虽懂,但被二当家当众人面如此反驳,大当家眉头跳了挑,戾气横生,到底压了下去,“若非那小子反抗太过,伤了我们十余个弟兄,我哪会下狠手。”   忆起那位夔州行商,在场几人至今心有余悸。   明明生得一副仙人般的公子相,下手却狠辣至极。那人似是在赶路,被他们拦住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动起手来,接连重伤十余人。   大当家当机立断用上迷药暗箭,本意想捉了此人为质换银子,没想到还是被他逃脱,直接跃下了山涧。   生死不明。   暗暗咽下口沫,大当家接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理,那就召几个弟兄来,好好商量一番。”   ****   秋雨又至,水汽如烟如雾,散在树梢、窗棂,濡湿了趴在窗边的小脑袋。   “圆圆。”里屋传来唤声,但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小孩太专心,她恍若未闻地继续专心凝视夜景。   连带身侧的小鸭子,也异常安静。   她正看的,是窗下一株悄然生长的山茶花。   它的种子应是鸟雀意外衔来,孤零零的一株,突兀,冷寂,美丽。   静楠早晨起榻时,她仍含苞欲放,到如今已是迎风舒展。   夜雨中,云层透下几点微光,将花蕊映得微微透明,雨丝均匀散布在茶花瓣上,每一瓣都似梨花带雨的少女,柔弱清丽。   茶花绽放自有魅力,令冷冷秋夜多了一分生机,连不懂赏花的静楠亦驻足在此,流连忘返。   须臾,静楠小脑袋上忽然多了块干布,来人轻轻揉了揉,将水汽吸走,道:“很喜欢?”   小孩神色懵懂地点头,对茶花道:“漂亮。”   荀宴不置可否,茶花确实美,即便这株不是名品,也十分动人。   但秋夜易寒,小孩不能一直待在窗边,他道:“再看五十个数,就上榻休息。”   静楠喔一声,她现今掌握的算数已经很多了,能够从一数到一百,无需再借助手指脚趾。   可数着数,就不能专心看茶花了,她看向小鸭子,认真道:“啾啾可以帮我数。”   “……啾?”   即便啾啾有些小本事,可也不是真正的神鸭,让鸭数数,实在太为难了。   荀宴忍俊不禁,低沉的声中含了笑意,“它不会。”   果然,啾啾没有丝毫动静。   静楠好奇地看去,好似还不大明白它为什么不会。   小鸭子委屈地缩了缩羽毛,不敢辩解。   荀宴猜想,约莫是这阵子众人夸啾啾为神鸭夸多了,以致小孩产生误会。   他点点静楠脑袋,数数的任务到底还是由她自己完成了。   赏花后,静楠自觉地跑去梳洗。   林琅有事未归,今夜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榻前放置两盏灯,荀宴手持天水郡地理志翻阅,俊朗的眉目被光晕柔和,闲适地半倚着。   他注意到,天水郡及其周围数十里并无深山密林,偶有小山林,亦都一览无余。   那群匪寇的藏身之处,显然不在其中。   目光下移,荀宴看着天水郡与山城之间的数座大山,陷入沉思。   烛影忽闪,静楠梳洗好后跑了过来,带起一阵风。   她熟练地爬上床榻,先钻进被褥,窸窣的细微动静后,荀宴臂弯间忽然探出个小脑袋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哥哥。”小孩眼神期待,是想要听睡前故事的意思。   把她往下按了些,掩实被褥,荀宴道:“今夜不讲故事,看书。”   静楠循声看去,地理志中奇特瑰丽的图画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虽然字不识得,但画看得很有趣。   她先看的是一只鸟儿,红绿相间,额际与眉处为鲜红色,后脑枕部则有明黄羽冠,鸟喙尖而长。   荀宴解释:“这是啄木鸟,专食虫和树果,喜好啄木……”   漫长的秋夜时光,便在荀宴低低的教导声与酣眠中度过。   静楠翌日醒来时,众人已经聚在这间房中商议好了某事,见她惺忪初醒的模样,俱笑了起来。   “小圆圆,再不起,外面的肉包快要卖光了哦。”   昨日下午静楠尝了小街的肉包,味道格外鲜美,还想再吃,却被告知售罄,要等今日了。   此话一出,小孩立刻清醒许多,双眸都变圆了,无需人哄就自己起榻。   一刻钟后,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跑到荀宴面前,仰首眼巴巴看着。   荀宴领意,给了她一块碎银,让朱一带她去买肉包。   无独有偶,刚迈出一步,两人就被在外守候已久的连星及邱落英看个正着。   他们二人,正是寨中经过商议被派来暗中观察的人选,若有机会,趁机偷走任职文书就再好不过。   甫一见小孩掏出碎银,邱落英呼吸不可避免重了几分,招来连星好奇的目光。   络腮胡掩住邱落英的神情,他尽量若无其事地粗声道:“哦,我看那名男子下盘极稳,气息绵长,想来功夫很好,是个高手,绝不可和他交手。”   心中却想:不知布老虎中的碎银有没有被发现,若得了机会,顺走它才好。   这厢,静楠努力数过人头,踮起脚递去了碎银,奶声道:“爷爷,十三个肉包。”   十三?即便加上她,他们也才十一人。   朱一低眸看向小孩,不明所以地问出了声。   小孩眨眼道:“静楠要吃三个。”   ……三个。朱一嘴角微抽,不予评价。   他们不过出客栈买个包子,来回很快,身影再度消失在客栈大门中。   鉴于此前的经验,盯梢的二人不敢再轻易跟进,暂时留在了外面商量。   “那小孩身份不一般。”连星道,“我上次来,也是看所有人都对她照顾得很。”   倘若只是队中的普通孩子,绝不至于众人都如此对待。连星猜测,她应当是此次新郡守的家眷。   邱落英道:“如果这行人,当真个个有本事,那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从这小姑娘身上入手了。”   他们所指的入手,是靠接近静楠来打探消息。   小孩毕竟天真好哄,稍微几句话,就能引导她说出一切。   “关键是那只鸭子。”连星沉重提醒,“不是我夸张,那鸭子当真邪门,好似认得出人。”   “一只鸭子而已。”邱落英不以为意,“避开些就是,大不了在它叫之前先堵了鸭嘴,难道能比人还厉害?”   连星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颔首。   主意就这样定下,二人最终决定,由连星潜入客栈后厨做帮手打探,邱落英则在外面伪装,随时准备接应。 第42章 引诱   凭借讨喜的脸蛋和勤快的身手, 连星成功混入客栈后厨。   山城客栈不多,这是最大的一家,素日生意不错, 人来人往, 隐藏其中并不困难。   连星最担心的, 是再次被那只鸭子识破。   但提心吊胆两三日, 盯梢的一行人毫无动静, 日出不见人影, 日落而归,好似全然没有发觉异样。   不管如何,总得有所行动。   是日清晨,连星鼓足勇气, 悄然踏出后厨。   客栈地形他已十分熟悉,那些人居住的房间亦熟记于心。   穿过长廊,连星刚至后院,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鸭叫, 大脑还未来得及反应, 身体下意识绷紧, 先一步闪到了柱后。   额头不知不觉冒出冷汗,他心想:我果然和这只鸭子不对付。   候了片刻, 除却短暂的鸭叫声再无声响。   踟蹰一番,连星小心地探出脑袋, 却见西侧一隅的树下,小孩正在逐鸭。   那鸭嘴中叼了什么,惹得小孩在身后追, 偏偏速度不及鸭掌, 追了几圈啪叽一下, 被石头绊倒摔在地上。   连星心头一紧,大有要去扶一把的想法。   小鸭子似知道自己惹了祸,停下脚步,迟疑地往后挪了步,发出“啾啾”之声。   小孩面朝下趴在地面,不说话。   鸭鸭慌了,几步跑到小主人身边,着急地叫了两声,就被一把逮住了脖子。   小孩抬起脑袋,哪有半点要哭的样子,反而一脸认真地教育它,“啾啾不乖。”   “啾——”   任它怎么诉委屈,嘴中的大块米糕还是被无情扯走一半,被小孩作两口吃掉了。   连星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小孩的作态让他想起寨中那群小萝卜头,个个都是如此,时常撵着猫狗跑,一块点心也要和它们分着吃。   他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许多。   吃掉了属于自己的一半,静楠不再为难啾啾,抱起它往回走,经过廊下时正好撞见盯着他们看的连星。   一人一鸭好奇看去,没有动静。   连星心喜,看来这只鸭子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掏出糖果,“小妹妹,吃糖吗?”   静楠不说话,歪着脑袋看他,大大的眼睛似有探究。   连星面不改色,丝毫不怯,甚至在心中赞了赞小姑娘生得可爱。   须臾,正待连星欲再开口时,小孩突然“呀”了声,对他道:“布老虎!”   布老虎?什么布老虎?   连星反应不及时,人就被瞬间扼倒在地,余光扫过朱一面无表情的冷脸,才恍然大悟。   她是指那日他逃走时留下的那堆玩具!   连星心头大震的同时欲哭无泪,才说逃过鸭子一劫,这小孩眼力竟还要好些。   怎么,你们京城来的人都是神仙吗?   …………   …………   静楠指认出小摊主,令朱一成功抓获此人一事,亦让荀宴等人惊讶了把。   在他们心中,小孩记性算不上好,一起玩过的小伙伴过几日都会忘记,遑论是一面之缘又作了伪装的小摊主。   思来想去,只能归功于那只布老虎。   可能这就是爱屋及乌的作用吧。   连星年少,看面相亦非凶恶之徒,面对提问时只会倔强地别过脑袋,一句话不说。   由此可见,他经验不多,心思还算简单。   荀宴猜出他是天水郡中人,更甚者,就是那群匪寇中的一员。   但他们手中无人命,他此来也不是为剿匪,无需严刑拷打和人结下深仇大恨。   事实上,很多东西他们根据近日打听出的消息,就足够推测出来了。   连星被单独关在一间客房,由绳捆在座椅中,不痛不痒,只是无趣得很。   荀宴接连派了林琅、李术、柳辩等与他年纪相近或口才好的人前去交流,皆被连星的沉默之法拒绝。   朱一缓缓擦拭剑身,道:“我去叫他吃点苦头。”   “不必。”   将连星此人的性格举止细思了番,荀宴眉头一动,看向和小鸭子玩耍的静楠。   ……   一刻钟后。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连星睁眼都懒得睁,直接别过脸,依旧不准备理睬来人。   我死也不可能把寨子里的情况招出来。连星想。   出乎意料,来人并未直奔他,走了几步停下,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   “布老虎哥哥。”清嫩的声音这样喊他,“吃饭。”   竟是那个小姑娘。   连星诧异地睁眼,但对上小孩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绷住,“不吃,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的。”   “喔。”小孩应一声,也没有催他,反而从食盘中取了只鸭腿,自己吃起来。   哥哥和她说,如果里面的人不吃,她可以吃掉。   连星神色镇定。   “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食香诱人,小孩又吃得极香,连星几乎可以听见腹中的咕咕叫声。   在寨子里,他还没见过这么多肉呢!   很快,连星就忍不住了,屈身站起,带着凳子一起挪过去,“等等,给我留一点。”   静楠又应一声,让出位置给他。   连星定睛一看,满盘都是红烧肘子、清炖排骨、烩鱼这等荤菜,最后的犹豫也飞快退至脑后,当即提筷动手。   他不忘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很有礼貌地回道:“我是静楠,小名叫圆圆。”   “哦。”连星想,这白白嫩嫩的模样,叫圆圆倒很符合。   虽然口中不停,但连星并未完全抛却理智,只是身边坐的不过是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警惕心淡了很多。   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趁这机会套话。   几句日常对话后,连星给静楠夹了筷挑去刺的鱼肉,似随口道:“圆圆,你觉得最厉害的人是谁呀?”   他本意是问荀宴一行人,静楠却想到了见过的所有人。   其中,自然要数皇帝最厉害,总是高居龙椅俯瞰众人,还曾经令人打过荀宴板子。   静楠道:“是伯伯。”   连星好奇,“什么伯伯啊?”   几句话间,静楠就将自己对皇帝的看法全部道了出来。   她词汇有限,有时还词不达意,但不妨碍连星慢慢理解其中深意,当即大惊。   金制的、还绘有飞龙的椅子,不就是传说中的龙椅吗?   试问天下间除了一国之君,还有谁敢坐龙椅?   如果说小孩唤皇帝为伯伯,那被她称作哥哥的那个为首年轻人岂不就是……?   连星一时心跳如擂鼓,久久不能停歇。   倘若这是事实,那就不得了了。   新上任的人是皇帝儿子的话,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对他动手啊!   心绪转了千百回,连星口中仍在附和道:“那你那个伯伯真坏,居然打人。”   这时候,小孩却反驳他了,“伯伯不坏。”   她也看得出,皇帝对荀宴和她是很好的。   连星嗤之以鼻,心道从京城来的小孩,当然不敢讲皇帝的坏话。   他道:“这还不坏呀?你是没去过我们那儿,我跟你说,我们当家的从不罚人,山上那么多人,都能管得井井有条,而且……”   本就是话多的性子,连星憋了几日,此时对着无需戒备的小孩便滔滔不绝倾吐了出来。   静楠也听得认真,被他的话唬得一愣一愣,偶尔张大嘴巴惊奇看来的目光让连星成就感十足。   下一刻,更多的话又倒出。   他对小孩似相见恨晚,二人说了半天后又同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继续聊。   如此反复,时辰过了许久。   明日西移,直至黄昏时分,这扇门才重新被打开,静楠端着食盘走了出来。   她有些累了,端着托盘也在摇摇晃晃地走,险些撞到廊柱,被荀宴眼疾手快捞住。   看着迷迷糊糊的小孩,钟九笑容几乎抑制不住,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   他从来没想到,小圆圆竟还有这等用处。   托她的福,他们已经把桥山寨有几位当家、统共多少人马、平日都是去何处等情况,听得一清二楚了。 第43章 拐走   连星被俘后, 在客栈足足待了五日。   前三日,他被绑在房中不得走动,最后两日被松开, 可于房内、小院来回。   看管他的人为朱一, 无论他打什么小主意皆不管, 但只要他身体任何一处出了范围, 立刻就能把人捉回来。   任连星有三寸不烂之舌, 对上朱一, 也毫无用处。   不得不说,他心中很有几分焦急。   邱大哥不知如何了,这五日肯定都在试图进客栈寻他。无功而返,邱大哥会怎么告诉当家?   焦虑归一码, 私心里,连星对这行人的看法无形中改变了许多。   小姑娘圆圆天真可爱,为首被称为公子的人亦一身正气,并不像有坏心思的人, 更别说是贪官污吏。   他被关在这里数日, 不为难他不说, 还顿顿好吃好喝招待。   菜肴之美味,连星每每想起来都不由吧唧一下嘴。   在寨子里, 他可从没吃过那么多肉。   嗯……伙食太好,他都感觉自己胖了点。   桥山寨虽以打劫为生, 但他们劫的可都是富商贪官,从不会伤及无辜。再者,这人的身份不同寻常, 他是不是该劝劝当家的……   双目映出茫茫天色, 连星仰头倒在平地, 眼神放空,陷入沉思。   连星思绪之复杂,荀宴等人无从顾及。   暗中观察他数日后,众人心中各有想法。   柳易问荀宴,“公子,可观摩仔细了?”   “差不多。”荀宴保守道,眉宇间却自有分自信。   随母亲云氏生活,尚未回上京的那段时日,他于市井穿梭,见惯了各式人马,亦早就揣摩清楚他们的性情举止。   面对不同的人时,荀宴亦是不同模样。   或凶狠、或狡诈、或天真,无论哪种人,荀宴皆信手拈来。   正如当初面对毛九田时傲气无比的富家公子。   连星心机浅、为人单纯,变成他不算难事。   在柳易一双巧手下,荀宴眉骨、轮廓皆有了变化,初看仍是他,再看,竟和连星很是相似了。   “只这身形……”柳易略有为难,“公子太高了,站出去会被人一眼察觉。”   话音刚落,他眼前一花,方才还比自己高出不少的人竟突然低了不少,几乎一致了。   !!!   柳易难以抑制惊奇和兴奋,呼吸都重了几分,“公子这是……?”   “我学过一些江湖功夫。”荀宴颔首道,“大致可以维持两三个时辰。”   他们听说过这等神奇的功夫,可从未亲眼见过。   面对几人激动的目光,荀宴轻咳一声,“此事了了,就教你们。”   “哥哥?”乖乖待在旁边的静楠也懵了,露出茫然的眼神,仰头又道,“布老虎?”   众人低笑出声。   荀宴眉头微动,看向小孩,“圆圆?”   这声音,却又是极为熟悉的。   静楠呆在原地,不动了,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人长着连星的脸,却有着哥哥的声音。   荀宴俯身欲把小孩抱起,她却接连后退几步,最后直接跑到林琅身后,揪住他衣衫,探出小脑袋来。   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张望。   钟九没忍住,大笑起来,“原来圆圆认的,是公子那张脸啊。如果旁人被易容成公子的模样,岂不就要被骗跑了?”   经他提醒,柳易当真把自己易容成了荀宴,往房内一站,连其他人都有些混乱了。   “圆圆。”柳易故意压低声音喊,朝静楠伸手。   小孩跑了过来,刚要搭上手去,突然意识到什么,闪电般收回。   她疑惑极了,左边是连星模样的荀宴,右边是荀宴模样的柳易。   哪个都像哥哥,哪个又都不像。   认真想了想,小孩眼眸一亮,突然捞过啾啾,把它凑去。   小鸭子不明所以,但在两人身上各嗅了嗅,就对着荀宴“啾啾”叫起来。   啾啾声,明显是对着比较亲近的人才会有。   静楠不大清楚为什么哥哥变了模样,但对啾啾很是信任,当即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左边。   不过,到底不敢抱,只是好奇地望了又望。   “你这易容功夫,当真是一绝。”钟九感叹,“不知世上如你这般的人多不多,假使那样,以后我可都不敢轻信人了。”   身边人都是他人伪装而来,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柳易摇头,伸出五指,“绝不会超过这个数。”   他傲然道:“柳家祖上曾为太医院之首,潜心研习此术多年,才制成一本秘籍。除柳家嫡子,无人可学。”   瞥见双胞兄弟柳辩,柳易顿了顿,嘟哝道:“不过他是纯粹自己不想学,偏对劳什子口技有兴趣。”   虽如此抱怨,但兄弟二人能各学一技,钻研甚深,可见家中不曾干预,都是支持的。   几句闲谈,众人见天色不早,不再耽误,当即按布置行事。   ***   是日清晨,连星注意到,看管他的朱一再不见人影。   前院喧闹,唯独他这一隅冷冷清清,目之所及处除碧空花影,再无其他。   他凝神静听,发现客栈中脚步杂乱,似有不少人在忙于某事,想来是因此才无暇顾及他。   连星心中一跳,是个逃脱的好机会。   择日不如撞日,他该立即行事,不然等那位武功高得离奇的朱一回来,就再无可能。   连星不再犹豫,用过午饭,躺在榻上佯作午休,果然骗过了送饭那人的耳目。   他今日特意少食许多,以免吃撑了不好跑路。   但看着盘中的美味佳肴,到底不舍鸡腿,还是用油纸包了两大只,揣在怀中。   胸前鼓囊囊的连星候了片刻,注意到周围动静小了许多,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墙出门。   果然,外面也无人看守。   连星暗暗得意,装傻不说话是正确的,他们恐怕觉得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已不愿在他身上费工夫了。   机会难得,他本应该直奔出口而去,却在岔路口想到一事,转了个弯,朝静楠那边去。   如她所料,静楠正在同小鸭子啾啾玩耍。   这对小伙伴总能找到有趣的事,今日是静楠在树下捧书认字,顺带教啾啾。   她读一句,啾啾跟着叫一声。   明明秋意微凉,可连星眼看这画面,却总觉得胸口暖融融的。   “圆圆。”他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玩儿吧。”   小孩歪过脑袋看来,目光似在问:玩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连星露齿一笑,走上前想轻松捞起小孩,结果一捞,没捞动。   他怔了怔,用力再抱,发现这么个小不点,竟也颇费力气。   “你平日都吃什么了?”连星纳闷,努力把人往怀里带,忍不住低头看去。   小孩待在他怀里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头数,清嫩的童声道:“羊乳、桂花糕、烤兔子、猪蹄、糖醋排骨……”   与人说话时,偶尔想不到词汇而磕磕绊绊的小孩,报起菜名来异常顺畅。   连星听着,宛若店小二在向自己介绍。   他严肃着脸色,“该少吃点了。”   小孩眨眨眼,不回他。   这几日同连星混熟了,静楠又不知人质何意,被他往外带时,亦丝毫不抵抗,顺手把书塞进了怀里。   她还以为,只是出门玩一趟。   至于小鸭子啾啾,连星沉默地同它对视一眼,扭头道:“它就不带了,只咱们去玩儿。”   说罢,带着静楠飞快地离开客栈。   他丝毫未察觉到,自己身后不远不近地缀了两道人影,荀宴与朱一。   …………   桥山层峦叠嶂,地势险要,每座桥下皆有急湍流淌,行数丈,就会有一处险地。   因此风景虽好,却鲜有人至。   骑马至山腰处,连星便下马牵行,另一只手牵着静楠。   露水时节,桥山依然绿意盎然,鸟雀啁啾,水何澹澹,一派好风光。   静楠仰首四望,视线所及处有长尾翠鸟、山中漫步的雉鸡以及于树藤间晃悠的小猴子。   巍巍高山中的生态盛景,与曾经白月庵所处的山林不同,与建筑辉煌的上京更不同。   “如何?”连星自豪道,“我早就和你说了,这里很好玩儿吧。”   静楠点点脑袋,景色目不暇接,让她都无心开口。   “虽然清贫了些,但有趣的事可多着呢。”连星对桥山特色,可谓如数家珍,“水里摸鱼,树上掏蛋,冬日还可以把果子埋在地下烤熟,四时都可以玩。”   连星努努嘴,“比你待在小院子里,不是和鸭子玩儿,就是看书要好得多吧?”   提到看书,连星肩都耷了许多,下意识扫视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影。   实则是他对读书这事深恶痛绝,从小就不喜欢。   大当家对他说,只要有一身本事,无论在哪都能过活,读不读书并不重要,连星对此深以为然。但二当家不同意,有空时总是压着全寨的孩子齐聚一堂,给他们上课。   若有人不想学,二当家便对他们微微一笑,令人寒毛直竖,再不敢提。   孩童天性|爱玩,静楠对读书认字一事亦不热衷,受连星蛊惑,也认真附和道:“嗯,读书不好玩。”   连星咧嘴,自觉找到知音,“所以呀,我带你来这儿玩玩,你就知道什么是好了。”   小孩点点脑袋。   连星指着她怀中的书,“喏,小傻子,那你还带着它?”   低头一看,小孩把书取出郑重地交给他,“不要了。”   连星满意点点头,随手把书丢在了树梢,“这才对嘛,走,咱们一起玩儿去。”   身后的荀宴&朱一:“……”   二人速度不快不慢,连解数道机关,连星又走至石门前。   他本想立刻去问问邱大哥下落,没想到石门一开,入眼的正好是邱落英。   双双对视,俱是震惊。   “连星?!”邱落英大喊,迅速跑至他身前,握住他双肩上下打量,“你无事?没受伤吧?怎么出来的?我都已经在和当家商量要派人去救你了!”   说着,他的手上下移动,露出疑惑的神色。   怎么感觉胖了点? 第44章 思虑   秋夜, 月光浸溪,半山落满梧桐叶,一地金黄。   往日这个时辰, 桥山寨已是阒寂无声, 唯余风啸厉厉,今夜议事厅却灯火通明, 将天空一角映得明亮无比。   名为议事厅,实则不过是座寻常砖瓦屋, 陈设简陋, 除却座椅外, 只置了一座武器架,悬挂刀、斧、鞭等兵器。   三位当家齐聚厅中, 凝神听罢连星探知的情报,暗暗相视一眼, 俱看到了彼此眼底的讶异和忧虑。   对于连星的突然出现, 他们起初还在怀疑此事是否有诈,准备查看他身后是否跟了追兵。   转瞬间,却被连星抛出的消息炸得头昏脑涨。   新上任的郡守身份不一般, 疑为当朝皇子?   如果情况属实,他们此前的布置岂不是都得打乱重来?   桥山寨三位当家, 面上是三种脸色, 但都同时想到了天水郡中的某人。   那人和他们说,一定要偷得任职文书, 安排自己人上任。如此,才是真正振兴天水郡的方法。   并道, 必要时刻, 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也可, 只要不伤人性命。   眼下却又得知,新郡守身份很不简单,那些手段就难使了。   不过,在此之前……   大当家指着在座上乖乖啃鸭腿的小孩,疑惑道:“你把小孩带回来做什么?”   “哦,我请她来做客的。”连星挠了挠脑袋,“反正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不会记得。一来可以吓唬吓唬那些人,二来圆圆是我朋友,我想带她来寨子里玩玩。”   三位当家:“……”   虽然桥山寨有规定,不可欺负老幼妇孺,遇事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可伤人,可这并不代表寨子能够肆意请人做客往来。   他们做的是什么营生,连星你还记得吧?   和要对付的人成为好友……   鉴于连星年少无知,平日就缺根筋,本事又特殊,几人把火气压了压,没有直接训斥。   大当家道:“罢了,既然带来了,就不能轻易送回去,等此事有了定论再说。”   他口吻严厉,“人是你带来的,那就由你看好,平日也由你照顾,不要麻烦其他人。”   他在连星面前,素来雷声大雨点小,至多凶一凶,从不罚人,是以连星并不怕,点头拍胸脯道:“当家的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   “嗯,不该去的地方别去。”大当家扫了眼看起来乖巧无害的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格外明亮,难得柔了语气,“你此行受苦了,带回来的消息很有用,暂且先休息几日,其他交给我们就好。”   连星高高兴兴应声,带静楠离开。   天黑时小孩已有些不想待了,说是要哥哥,连星好说歹说才把人哄住,下定决心这几日一定要让小伙伴充分领略桥山的妙处。   连星的身后,几位当家如何议论,他不得而知。   牵起静楠,他借着火把光芒熟练地朝西走。那里有他的独栋小屋,也是他近几年来的安身之所。   邱落英在外面候了会儿,瞥见连星身影忙跟了上来,欲言又止。   “邱大哥,怎么了?”   身高七尺的大汉吞吞吐吐,憋得满脸通红。   静楠都仰首好奇望了过来。   “那个……咳,小姑娘。”面对她的目光,邱落英艰难地组织语言,“听说你很喜欢一只布老虎?”   静楠点点头。   “带回来了吗?”   摇头。   邱落英目中闪过失望,接着委婉问道:“玩布老虎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这问话并不抱指望,顺口罢了,没想到小孩竟有反应,“有呀。”   邱落英大喜,忙追问下落。   静楠取出随身带的小荷包,开始一件件往外掏。   最上首的,依然是各式零食,二人并不惊讶,但等小孩掏出一只浑身散发柔光、硕大圆润的珠子时,顿时瞪大双眼,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即使不曾听说过,光看它的模样,也猜得出这定是极为珍贵的宝物。   连星拿过来看了两眼,他杂念少,纯粹是欣赏之意,“圆圆,这是什么?”   静楠诚实回道:“夜明珠。”   “这就是夜明珠啊!”连星恍然,随即把珠子还给她,“应该是个宝贝,不要随便拿出来,省得被人偷了。”   静楠点点头,又掏出了一块碎银。   正是当初布老虎里的那块,荀宴见它并无特殊,就顺手给了小孩。   将碎银递去,静楠道:“是这个。”   碎银在前,邱落英当即也忘了夜明珠,激动得双手微颤,轻轻接过它。   极其不容易藏下的碎银,早被他暗自摩挲过千万遍,形状触感都熟记于心。   此时,感觉到当真是自己的那一块,这名汉子险些要激动地哭出来。   他的银子回来了!   攒了五个月的五两碎银!   静楠不明所以,她如今只懂得买东西需要用银子,至于银子的价值毫无概念。   对方要,她就给了。   小孩的慷慨行为令邱落英好感大增,连声道:“在这寨子里有事,尽管找我,能做的叔叔一定做。”   “谢谢。”静楠眨眼,有礼貌地向他道谢。   “不用谢。”邱落英摸了把小孩脑袋,感慨她的乖巧,如果自家小子能有这小姑娘一半懂事,他就心满意足了。   见状,连星似有所悟,但识趣得没有多问。   邱大哥不容易,他还是不要拆穿了。   三人暂时别过,各自回屋。   连星的小屋大体由他自己所建,依托巨树而成,占地不大,分为上下两层。   他最得意的,是自行打造的滑梯。   走到二层再滑下,这简单的玩乐在他看来亦有趣无比,是寨子里孩童趋之若鹜的玩具。   静楠在他的鼓励下走去二层,坐上滑梯,咕噜噜——整个人团成球滚了下来。   球撞上桌脚,发出砰的响声,把连星吓了一跳。   阴影处,荀宴眉头紧锁,手按在枝头,暂未动作。   “圆圆。”连星忙跑去,扶起小孩,“没事吧?痛不痛?”   他没想到静楠太小了,无法掌握平衡,整个人就那样滚了下来。   “不痛。”小孩慢慢爬了起来,头发散乱,脸蛋红扑扑,但双眸极亮,带着跃跃欲试。   哪有要哭的迹象,分明开心得很!   她拒绝了连星帮助,迈着小短腿哒哒跑上去,又咕噜噜滚下来,再上,再滚。   如此循环三四次,总算掌握了滑梯要诀,可以歪歪扭扭地滑下来了。   从起初的紧张到放松,也不过几息而已。   连星带着笑容旁观,静楠自顾玩得开心,他就顺势点了油灯,取树根雕刻起来。   朦胧光影下,连星敛了多余的神情,凝神专注,认真的模样莫名有几分气势。   桥山寨并非日日有行动,偶尔一次,连星能分得的银钱也少之又少。   凡劫掠所得,皆由几位当家统一管理,用于寨中所有人生活。   从一年前,连星习得根雕这门手艺后,就开始坚持雕刻。   一个根雕可卖银钱五文,他断断续续地攒,已经攒到了一两银子。   等攒到三两,他就去给月儿买一个真正的轮椅。   脑海中想象出月儿的笑颜,连星唇畔弧度都温柔了几分。   …………   …………   夜阑更深,油灯最后一丝火焰跳跃消失之际,两道人影无声无息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连星小屋前。   “直接带走?”朱一用口型无声问道。   荀宴颔首。   下一刻,微风拂面,倚在凳上入眠的连星瞬间消失不见。   灯火虽熄,但浅淡月光让荀宴依旧能够夜间视物。在树上看得尚不清晰,如今身处其中,他发现连星的屋子当真简陋至极。   作为轻功好、寨中偷袭取物的前锋,如此清贫并不合理。   朱一在这座寨子飞快绕了一圈察看,告诉他这里几乎都是如此。   从寨中人的话语中可以得知,他们并不自认匪寇,因他们只劫富商贪官,且取财有道,从不贪心。   若只看了他们寨子的状况,荀宴会信。   可他在离京前就细细翻阅过有关天水郡的案卷,他们劫掠的银钱,前后加起来恐怕有万两之多。   这么多的银子,寨子里的人却只能勉强饱腹,东西都去哪儿了?   显然,连星并不是知情的一份子。   沉思间,身畔窸窣的微小声让荀宴看去,只见趴在滑梯睡着的静楠在边缘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原来她在滑梯中玩着玩着就睡了,连星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哪会照顾人,并不曾在意这种小事。   毕竟,他自己也是雕着木头就闭上了眼。   得亏静楠觉沉,这样的姿势也不醒。   两步上前揽住了人,荀宴面色平静,目中有所思虑。   小孩乖是乖,只太好骗了,也容易被带偏。   今日的连星没什么坏心思,改日就不一定了。   这是天生的性格问题,若要改起来,说易可易,说难可难。   只他不愿让静楠吃苦罢了。   “哥哥……”似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静楠突然呓语一声,眼皮颤了颤,努力睁开,模糊中看见荀宴身影。   是连星的模样,却是哥哥的气息。   兴许是此前经历过一遭,半梦半醒间,静楠竟好似意识到了这是哥哥。   她伸手揪住荀宴衣襟,一副依赖的模样,往他怀中缩了缩。   秋夜的滑梯微凉,荀宴胸膛自然暖多了。   不知不觉中,她蜷缩成了一团,小得不可思议。   荀宴垂眸凝视。   小孩睡颜安静,双手乖巧地放在胸前,微微握成了小拳头。   连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极为可爱的模样,无人能够狠下心叫她吃苦头。   他亦如此。   寂寂夜色中,如此盯了片刻,荀宴终究无法做出那个决定。   罢了。他内心轻叹一声。   就这样吧。 第45章 还要   鸟雀声初响时, 天光穿过浓雾,直射|入这座静谧的山寨中,惊醒无数寨众。   大多数人默然起榻, 简单洗漱后便开始劳作,或编织手工品, 或给小菜地翻土。   秋露被惊动, 滴滴抖落,渗入桥山并不肥沃的土地中,无声无息地滋养作物。   如果不知桥山寨的营生勾当,旁人见了此景,还道好一副秋日辛勤劳作图。   逐渐升起的喧闹声中, 一夜酣眠的小静楠耳朵微动,睁开了眼。   她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静楠呆住,迷糊的思绪慢慢回笼, 认真看着眼前人。   荀宴不为所动, 任她看。   沉默静静流淌在这间小树屋中,片刻后, 静楠试探着伸手摸上那张脸,再用力掐了掐。   荀宴:“……”   好在柳易说过易容所用材料特殊, 寻常动作和水洗都不会影响,且能维持四五日之久。   严肃着小脸, 静楠来回蹂|躏了荀宴几次,终于眼眸发亮, 展开笑颜扑上去,清脆叫道:“哥哥!”   竟真的认出来了。   荀宴颇为意外, 当即也不掩饰, “怎么知道是我?”   静楠想了想, 指着他的眼睛,“不一样。”   眼神不一样么?荀宴眸中含笑,对着静楠时他自然不会特意伪装,只没想到她也很敏锐。   既然认了出来,就没必要连着小孩一块儿骗了。   荀宴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静楠不可以泄露他身份,而是缓缓取出了一本书,封面极其熟悉,正是此前被丢掉的那本。   它被连星直接丢上树梢,恰巧又被鸟儿留下纪念,印记也无法彻底清除。   静楠不明所以,好奇看他,又看书。   “不可以不读书。”荀宴敲敲她的小脑袋,“阿栾临行前叮嘱过什么,已忘了吗?”   静楠没忘,可她确实不喜欢读书,无论认字或算数,于她而言都难且乏味。   可荀宴开口,她还是喔了声,乖乖接过书本。   荀宴也不多言,这种事非说教能成,他准备等离开这座寨子,就正式为她请一位启蒙先生。   按照昨日在寨中探听的消息,荀宴领静楠往中间走去,那里是寨中一日三餐的领用处。   寨中人彼此熟识,并不需要凭证。   “连星!”盛粥人见了他高兴地打招呼,“有段日子不见,脸色不错啊,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姑娘?”   看来今早当家已经告诉了几个关键人,连星带了人回寨。   荀宴颔首,秉承少说少错的原理,对他笑了笑。   二人得到两碗粥,四个素包。   无论放在哪儿吃都行,只要最后还碗即可。   为避免遇到更多熟人,荀宴特意坐在角落,低调行事。   他扫过四周,领饭人陆陆续续,身形大都算不上健壮,从早饭来看,剩下两餐想必也不会多丰盛。   他们劫掠的银钱,到底去了何处?荀宴心中再次浮现这个疑问。   “哥哥吃。”因是素包,静楠不大想吃,递了过来,被拒绝后才自己慢慢咀嚼起来。   吃了两口,她小小“呀”了声,随后吃包子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荀宴挑眉,低头咬了口,鲜美的滋味立刻绽放在舌尖,些许汤汁不知汲取了何物,竟是异常得美味。   这里的厨子很有一手。   两个包子入腹,静楠已饱了大半,可味道实在太好,她又举着碗哒哒跑过去,仿造其他人的模样,“还要。”   这声音,奶生生又理直气壮,令盛粥人犹豫了瞬。   寨子里规定了每人吃的量,不可多取,但今早大当家又吩咐过,不可怠慢小客人,说是身份不一般。   那多给点,应该无事吧?   这样想着,他满足了静楠的要求。   小片刻后,静楠又举碗跑来,盛粥人咬咬牙,依旧递去两包子。   如此,在喝了两碗粥,吃下六个素包后,静楠摸摸鼓起的小肚子,已经几乎看不见脚尖了。   终于很饱了。   “吃撑了。”荀宴自然地牵起她,“去走走,消食。”   顺理成章地带着小孩在寨中自由行走,荀宴目观八方,用心一分为二,一面与人寒暄,一面观察角落或不易为人所注意的隐秘之处。   从观察和交流中,荀宴大致将寨中人分为两派:一派对内情丝毫不知,认为桥山寨的存在拯救了他们,让他们避□□离失所、饿死,老老实实在寨中生活;一派则为几位当家的忠实拥趸,可称为亲信属下,明显有些武力。   二者的共同点是,都少有开智。   未开智之人蒙昧无知,易受人引诱、利用。   正如现在懵懵懂懂的静楠。   这座寨子,越来越有些意思了。   荀宴有种预感,解开了桥山寨之谜,他在天水郡的上任之路,将会顺坦许多。   ***   信鸽自桥山寨飞出,直奔几十里外天水郡中的安远县。   郡守府并不设在安远县,但安远县有着极其特殊的位置,它是天水郡中最富裕的一县。   县中的富商洪升在郡中都是有名人物,为人慷慨,开善堂设公铺,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无人知晓,洪升和桥山寨有着紧密联系。   信很短,蕴藏的信息却巨大,饶是洪升做惯弥勒佛,此刻笑意也不复存在。   “假使此事为真,麻烦可就大了……”他喃喃自语,至书桌前写下寥寥几句,唤来传信人,命他即刻骑马将信带去。   这封信将去的地方,名莲花县,隶属于莲郡。   二皇子所管理的郡,便是此处。   他抵达莲郡已有一月了,暂时还在整理莲郡状况,但不管如何,这里都比天水郡要好得太多。   物阜民丰,百姓和善,少有事端,管理起来不算难事。   但也同样意味着,难以做出功绩。   赶赴莲郡的三个月中,二皇子并未闲着,途中一直在同京中传信,发生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   同时,他也不曾放下过心中的疑惑——父皇为何要挑这种时候任命荀宴为郡守?   早在皇帝格外青睐荀宴此人时,二皇子就有探究之意了。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皇帝待荀宴,有种面对子嗣后代时才有的耐心。   鉴于荀家的存在,二皇子一直把这个小疑惑深藏心底,这次,终于忍不住了。   实在是太巧。   刚说要用这个方法选储君,转头就让荀宴做同样的事?   是以,一看到内容,二皇子顿时就信了大半,忍了又忍,目中依旧露出阴鸷,“我就知道这小子不简单。”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些年,父皇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属臣怒道:“荀家小子也是这次考校的一员?但两位殿下在明,他在暗,可以随意施展拳脚,陛下处事也太不公平了!”   说罢他就被二皇子淡扫了眼,当即讷讷道:“属下的意思是,陛下是不是有点偏心啊?”   “偏心?还算不上。”二皇子冷笑,“依我看,八成是这次临时起意。”   扶持一个无母族势力、身份尚未被承认的民间皇子上位有多难,父皇定比他清楚。   想来,更多只是见他和皇兄的斗争太激烈,想要用荀宴来令他们警惕。   理智如此想,感情上,二皇子到底生了怒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岂会让自己成为旁人的踏脚石。   绝不能让这小子顺顺利利上任。   他和大皇子再怎么争斗都不会伤及性命,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但对着荀宴,他没有任何亲情。   甚至于,还隐隐有了杀意。   另一属臣道:“好在殿下有远见,提前做了布置,早就传信与洪升让他阻挠荀宴。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偏僻之地,还会有我们陈家的人。”   “不止是阻挠。”二皇子思虑半晌,脸色沉如水,“父皇想让他立功,我偏要让他永远做不成。”   永远做不成……是怎么个不成法?   属臣间面面相觑,对二皇子的话各有几种解读,但都不敢多问。   但已上了二皇子的船,无论他要做什么,他们只能追随。   思虑间,二皇子已经恢复平静,起身吩咐:“赵庆,着人在京城查荀家,查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其余人随我来,另有任务。”   …………   …………   桥山寨的三日,过得尤其快。   十二个时辰,荀宴一分为三,其中九个时辰都用来探查此地、与人交际,半个时辰陪静楠看书识字,仅剩两个半时辰用来休息。   他尚且年轻,精神极好,如此几日也没有倦色。   反倒觉得这几日过得还算轻松。   只是,他觉得轻松,桥山寨的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负责采买之人看到账册时,露出诧异的神色,“这几日花销怎么大了许多?”   来人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   三当家脸色一沉,“说清楚!”   “当家的,还不是那个小客人啊!”来人腿一软,张口就诉起了苦,“她、她实在太能吃了。”   说着,把静楠一日三餐要吃多少都详细数了出来。   三当家听了亦是诧异,但也觉得不至如此,“一个小姑娘,再会吃,能多多少?”   “您该问问寨子里的其他人……”来人幽幽道,“您没注意到,寨子里的孩子这几日都长得尤其快么?”   那小姑娘生得漂亮,性情又可爱,寨子里的小孩都愿意同她玩。   玩着玩着,习性不就一致了么。   小姑娘吃多少,他们也跟着吃,早晨起来一顿,巳时一顿,午时一顿,申时、酉时各一顿,晚上若睡不着了,还要吃宵夜!   他们寨子能管好大人,对着孩子,难道还能说客人吃得,他们不能吃?   无法,只能一视同仁了。   如此一来,吃食上的花销不可避免就大了许多。   三当家捂唇,陷入沉思当中,管理寨子生计多年,他从没想过还会遇到这种问题。   有意控制饮食定量,是为了避免寨子里的人好逸恶劳,可对孩子确实要宽容许多。   关键在于,寨子每月银钱用量有定数,若超过了,定要向那边禀报。   他们要如何说,说因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太会吃了?   不得不说,这件事令三当家一时陷入踟蹰当中。   那厢,静楠正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一起玩儿,荀宴不在她身边,但暗处自有朱一跟着。   若说桥山寨中她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厨房。   厨房中人也都对这小姑娘有几分熟悉了,笑看她和其他孩子帮忙拾柴火,添柴。   “不一定非得是树枝,一些没用的东西丢进去也行。”一人如此教他们,顺手丢了点风干的菜叶。   静楠认真点头,在这种事上,她向来学得很快。   捡了会儿柴,看见人和面,又兴冲冲跑去,仰头好奇看着。   被这么一双水汪汪小鹿般的眼眸看着,和面之人心都化了,“圆圆,要不要帮忙呀?”   静楠嗯一声。   “那边有一小盆面,去洗个手,帮姐姐一起和吧。”   看着小孩洗了手,少女指点她加水、揉面,再添水、揉面,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了。   “圆圆真聪明。”少女夸她,“这样慢慢来,面就能和好了,待会儿圆圆可以吃自己和出的面条。”   小孩一听,更为有劲。   少女揉好面,就要转至案板了,她看静楠仍在努力,已经十分熟练的模样,便笑了笑迈步走到另一侧。   但,有人指导时静楠还可做得差强人意,一旦纯靠自己,不是面粉放少了,就是水放少了。   揉揉捏捏半天,手中面团糊成了一坨,不成模样。   静楠抿唇看着它,即便没经验也知道自己做得很失败。   好在盆中还有一半面粉,可以重来。   “没用的东西可以当柴火。”这句话闪过静楠脑海,她几步走到灶台前,毫不犹豫把面团丢了火堆中。   回身,继续和面。   恰时,师傅正在闷菜,取来木板就将灶火塞住,以让火势更旺。   他转身准备再去剥点蒜,却听得身后一阵不寻常的动静,“嗡嗡”声逐渐响起。   怎么回事?师傅奇怪地看去,只见堵住灶火的木板微微振动,似有什么猛烈的力量在冲击它。   惊诧的神情还来不及浮现,师傅的眼神转瞬变成了恐慌。   砰——整座灶台被冲出一个大口,锅盖横飞。   一声震天巨响回荡在整座桥山寨,即便是关门议事的几个当家都清楚听到了动静。   “怎么了怎么了?有人在轰我们寨子吗?!”有人急匆匆跑来,满脸惊慌。   前一刻还好好的厨房已成了灾难之地,黑烟四溢,从里面走出的人个个都像抹了一身炭,黑乎乎的,完全分辨不出人样。   赶来的众人目瞪口呆。   飞速跑来的大当家脸色黑得与这些人可以一比。   他们桥山寨的地道入口,就修在这厨房之中! 第46章 来信   厨房浓烟滚滚, 退避出的人正是被这熏得浑身黑漆漆。   迅速赶来的荀宴分辨了番,才从一堆黑萝卜头中拎出静楠,彼时她还在呆呆看着厨房。   他大致看了几眼, 放下心来,应该没有受伤。   接触到熟悉的人,静楠才终于露出受到惊吓后的神情,往他怀中钻去。   环顾四周, 多是第一时间来认孩子的人。   “哇——”不知是哪个小孩没忍住,大哭了出来, 受他感染,其他孩子也齐齐哭出声,此起彼伏, 让众人瞬间有想捂耳朵的冲动。   荀宴低头一看, 静楠没有大哭出声, 但亦是红通通的双眸, 还努力揉了揉眼睛, 不让眼泪流出来。   可怜极了。   他哭笑不得, 伸手抹去黑灰, 总算露出一点白皙脸蛋来, “我们先回去?”   静楠点点头, 抱住他脖子, 地也不想下。   难得有事能让她真正受惊。荀宴回想了下, 上次大概是她的小鸭子被皇帝踩了一脚的时候。   他脚步刚抬, 忽然注意到大当家正在迅速遣散人群,眉头紧皱盯着厨房方向。   荀宴提脚一转, 自然而然朝他走去, 被大当家瞥见, 立刻道:“这儿乱得很,连星,你带小客人先走。”   很明显的拒绝之意。   荀宴颔首,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一片狼藉的厨房,暗中打了个手势。   剩下的,朱一自会知道。   小范围的慌乱,因大当家出面而迅速平定。   看得出他在寨子里威信极高,普通寨众唯其是从,一言一行已然初步具有领导一寨的风范。   粗中有细,刚柔并济。   回程路上,荀宴思索几日来观察的三位当家,深觉终究是大当家最有威胁。   二当家虽才智更出众,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寨中人敬他,却不畏他。   这也许便是他居于第二的原因。   短短的路途中,荀宴注意到寨中人已恢复镇静,各自忙碌。   连大哭的小孩也得到了安抚,不再惊慌失措。   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还是由于大当家的威严?荀宴若有所思地回到树屋,发觉前襟已经完全被小孩蹭黑。   看来要一起换了。如今荀宴已能很淡然地面对这种事。   更衣的同时,他问起这场意外的来由,但不出所料,静楠摇了摇头,一脸迷茫。   荀宴换了个问法,“刚刚在做什么?”   “揉面。”小孩有点失落道,“哥哥吃。”   她本来想自己揉面给哥哥吃,没想到失败了一回,又被打断了。   “没事。”荀宴安抚她,“下次再来。”   二人都没有意识到,静楠才是桥山寨这场飞来横祸的罪魁祸首。同在厨房干活的人,亦没有注意到当时小孩的动作。   惊吓初定后,厨房中的人正在接受几位当家询问。   因这爆炸来得太过巧合,恰巧炸在密道入口,如果要清理好重新使用,至少得需要几天。   大当家才决定今夜要通过密道往天水郡去,白天密道就被堵了。   说不是有人蓄意,他们都不敢相信。   “寨子里面有内鬼。”   这点,在场人都有所猜测,关键是——内鬼是谁?   沉思间,邱落英迟疑地开了口,“其实……我倒有个怀疑。”   “说。”   回忆数日来连星的种种表现,邱落英长长舒出一口气。他并不想怀疑好兄弟,可若连星其实身处危险之中,他闭口不言,那就有愧于连星。   “连星回来后,什么都不做,整日就在寨中闲逛,连根雕也搁置了。”邱落英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月儿。”   三位当家齐齐一怔。   月儿和连星青梅竹马,幼时因意外残了一腿,行走不便,但连星对她一如既往,初心不改。   连星每次回寨,有时间必会去看望月儿,所以旁人都戏称月儿是他的小媳妇。   这的确不正常。   大当家二话不说,立刻拔腿就跑,直奔连星的树屋而去。   宛若一阵疾风,带起众人衣衫,其余人反应过来,急忙追去。   但……   他们来晚了。   空荡荡的树屋中,唯有风铃轻轻摇晃,叮铃铃,似在嘲笑他们晚来一步。   ***   山风飒飒,扑面而来时有刀锋割面的刺痛感,在荀宴极快的奔走速度下,更显凌厉。   更衣过后,他左思右想还是带静楠离开了桥山寨。今日的意外不知为何发生,但动静不寻常,必会招来怀疑。   一旦寨中怀疑有人潜伏入寨,他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毕竟他这几日在寨子里来来回回,即便尽量低调也有不少人看见。连星的性格他能摸准,但他在寨中会做何事,荀宴却不得而知,难免会招来盘问。   这种盘问,他肯定过不了关。   在朱一留桥山寨查探的前提下,他没有必要再冒险,令自己处于被动之中。   因此,在得到了充分的情报后,为以防万一,荀宴当机立断卸了伪装离开。   他穿着宽大的青色外袍,山风一吹,外袍猎猎鼓起,似要飘然离去。   但外袍鼓起不仅因大风,更因其下掩的一个小姑娘。   静楠被牢牢缚在荀宴胸前,脸蛋贴在他胸前,仅露出一点发丝。   那几缕发丝早已被风吹得凌乱不已,有些更直接竖了起来,直给静楠扎了无数个冲天辫。   人力奔跑之下颠簸不已,静楠却一点儿不觉得难受,起初还睁着眼睛偶尔望一望荀宴。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棱角分明的下颌,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冷冽无比。   但这是她熟悉的哥哥,静楠一点也感受不到其中的冷漠,反而无比安心地趴着,睡着了。   小半个时辰后,荀宴找到藏在某地的骏马,一跃而上。   连半刻停歇都没有,他马不停蹄地直接赶赴天水郡的水泽县,根本没有想过回客栈。   早在两日前,他就已经传信给客栈中的众人,让他们直接入郡,提前在里面租下宅院。   赶路途中,荀宴抽空看了两眼静楠,幸而有衣带绑住,她待得极其稳固,绝不会掉落。   何况小孩在睡梦中也没忘记揪紧他的衣衫。   后方没有追兵,荀宴本没有必要如此急迫,但他不想带静楠在外多待一夜,必须在水泽县关城门前抵达。   水泽县毗邻安远,郡守府就设在此处,因此这里的治安相较于他地要好上许多。   不过,由于前任郡守已经离开两月有余,衙署中又各分势力,如今上下并不齐心,也就不像从前那般安定。   荀宴将进城门时,竟被直接索要三文钱作过路费。   马儿停留在大门前踱步,不耐烦地喷气,发出踢踏之声。   荀宴握紧马鞭,冷冷道:“谁给你们的权力,向过往百姓收取路费?”   他明显是外来人,城门守卫都看得出来,起初只是见他衣着一般面孔生疏才下意识拦人收钱。   如今定睛一看,此人身下骏马赳赳,气势非凡,神情冷肃的模样连曾经几位郡守大人恐怕也不及。守卫们下意识沉默了下,暗地里交流眼色,不敢承认自己被一个年轻人给吓住。   可周围百姓穿梭,都在有意无意望着他们,不管如何不能怯场。   最先开口的守卫道:“一地有一地的规矩,水泽县申时以后入城就是要收取路费,你来之前没打听过吗?”   马鞭一指其他人,荀宴道:“那为何这些人都能自由出入?”   “哦,他们都是本地人嘛,自然不用。”   见守卫理直气壮不觉有亏的模样,荀宴目含冷光,脑中思虑此事要如何解决。   无论凭借武力或亮出身份进城,都非他所愿,此次进城的目的不在兴师动众。   但他没想到,水泽县下面的人已经大胆成这样,竟私下收过路费。   此事如果在上京一带发生,当地官员都要受到严惩。   交三文钱并不难,但……   荀宴又看向其中一名守卫,眸中厉色竟让那人下意识腿软了瞬,不自觉握住了腰间兵器,“这个规矩是谁定的?”   发觉他们十分警惕自己,荀宴微微缓了语气,“我听说天水郡的郡守已经卸任月余,不知这规矩是否为县丞所定?”   “关……关你何事!”守卫已认定此人要找茬,手齐刷刷按上了兵器。   目色微沉,荀宴欲再开口,身畔忽然传来一道柔声,“我替这位公子付路费。”   双方齐看去。   只见城门前驶来一辆红盖马车,车身玲珑,有环佩作饰,显然为女子所有。   车窗已开,从中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美人面,对众人微微一笑道:“为这等小事在城门前争执不妥,时辰不早,其他人也要进城呢。”   “洪姑娘。”守卫认出少女,当即收手挺身,“既是洪姑娘开口了,那我们直接放他进去就是了。”   “不必。”少女婉婉道,“规矩还是要守的,这位公子初来乍到,想来还不熟悉此地,所以不愿交不打紧,我替他交这一回。”   守卫露出称赞之色,“好,那我们就收下了。”   荀宴旁听完毕,不仅没有丝毫感激,反而有些异色。   此人看似是帮他解围,却开口就肯定了规矩一说,认定收取过路费的规矩合理,实则是在帮守卫。   乍看之下,反倒是他蛮不讲理,扰乱公序。   若非事出巧合,他都要以为此女早与守卫勾结好,特意来上演这一出。   荀宴默不作声地踱马进城,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此时想法。   马车悠悠赶了上来,与他并驾齐驱,少女面容又现,似随意看了眼他,余光从他鼓起的胸前一带而过,“公子是外地人?”   荀宴颔首。   颇为倨傲的模样惹少女身边的小丫鬟翻了个白眼,嘟哝道:“真是个白眼狼,亏我们还替他付了三文钱呢,姑娘问话都不吱声。”   但这话,无论是少女或荀宴,都恍若未闻。   “观公子气势非常人,又初来乍到,我有几句话想告知。”少女轻言细语,“郡守一走,天水郡群龙无主,县丞各自为主,是以附近几地都多了不同的规矩,大多数都是针对外地人。”   天水郡排外,这点荀宴并不意外。   同时他也注意到,车身暗刻的一个洪字,想来正是守卫称呼的少女姓氏。   不知这个洪,和他在桥山寨夜里探听到的洪,是否有关系。   “有些规矩虽不合理,但也不算过分,能守便守,为一点小事和官府起冲突,并不值当。”少女说着一笑,“当然,我不知公子身份,也许你并不怕这点小麻烦,可既然出门在外,事非自然少惹些为好,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   她眸光一转,盈盈看着他胸前探出的小脑袋,语气轻柔,“何况你还带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静楠睡了许久,在外袍下憋得脸蛋通红,这才钻出来透透气。   此时她脑袋乱糟糟,脸蛋粉红,一双眼也泛着初醒的水光,如初生小鹿,清澈可人。   少女见之心怜,她似是极为喜爱孩子,当即连话都不说了,只定定看着静楠有好几息。   荀宴随意一抬手,为静楠整理乱发,却恰好挡住少女视线。   她察觉了,又是一笑,扭头从车内取出一颗小球,外表浑圆,通体金黄,绘有繁复花纹。   球上有若干小孔,里面似放了几颗珠子或石子,随手一拿,就有铃铃之声。   荀宴认得此物,应是陶响球,专为孩童制的玩具,靠声响吸引人,与拨浪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还望公子不要推拒,让我送给小姑娘。”   少女如此说着,却已直接把小球递到了静楠面前。   观她行事作风,表面温柔如水实则有几分强势,可见出身较好,在家中地位只高不低。   静楠茫然地眨眼,她才刚睡醒呢,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看向荀宴,得到了一个点头。   小孩便懵懵懂懂地接过,又道了声“谢谢姐姐”。   “真有礼貌。”少女慨叹了声,大有要揉揉那乖巧的小脑袋的想法,最终只能在荀宴目光下作罢。   马车重新驶动,车窗合上。   小丫鬟正欲和自家姑娘说话时,突闻几声马蹄,马车骤停,让车内二人微微后仰。   好在速度不快。   “把这交给你家主人。”二人同时听得这道声音,是那位公子。   小丫鬟掀帘一看,只见车夫神色震惊,他的掌中,静静躺了一颗珍稀的紫珍珠。   …………   …………   钟九管财,由他出面在水泽县中置办了一所两进的宅子。   并非直接买下,只是暂租了一年。   宅子称不上华贵,但也大气,算是中规中矩。   他们一行人并非一起进宅,分批悄然进入,若有邻舍好奇,就道是几个族中兄弟从其他郡搬来,为了远离繁华,潜心读书。   有些读书人为了能静心学习,的确会寻僻静远离亲朋之处居住,这个理由并不稀奇。   入住的同时,几人并未闲着,融入当地,有意无意地把情况打听了七八。   荀宴和静楠的突然出现令人惊喜,更令小鸭子啾啾惊喜。   “啾——”它猛地扑了过去,直飞得离地三尺高,扑上了小孩肩膀,靠着她脑袋团坐。   小主人不在的日子,它都瘦了许多。   静楠抬手努力摸摸它,以作安慰。   众人含笑看着这幕,片刻后转头看向了荀宴,“公子,那边的事……?”   “大有收获。”荀宴边往屋内走边道,“先把你们知道的事说一说。”   在他的示意下,钟九等人接连禀报。   天水郡如今的确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三位县丞各行其是,除却当朝统一的律法外,其他的政令几乎各有不同。   而且,并非每位县丞都有统御下属的威信,据他们所知,有一位县丞就已被架空,完全是个傀儡。   “哪一县?”   “安远。”   荀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这一县的名字在几位当家夜谈时亦多有提及,真正的主事人恐怕是那位名为洪升的富商。   一介商人,竟能直接掌控一县,即便他与桥山寨密不可分,荀宴也不认为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   背后必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洪家人已来了水泽县。”荀宴道。   如果说他之前对少女的身份还只是猜测,如今已是肯定。   他将城门前发生的事道出,并吩咐道:“柳易,去找到那女子宅院,接下来,你直接潜伏其中,三日一回消息即可。”   “是。”   “解之,朱一过几日将回,届时你同他一起往桥山寨去,那里恐怕有密道或密室。”   “是。”   接连几道命令,荀宴将大部分人都做了安排,最后看向了几度欲言又止的钟九,平静道:“你单独随我来。”   二人走至偏僻之处,钟九终于忍不住开口,“今日清晨,京中传信来了。”   “嗯?”   钟九等不及卖关子,“公子,二皇子那边居然在怀疑你的身份了,现在从荀家多方打听你当初回京之事。”   荀宴指节微动,认真看向了他。   “荀家自然不会出差错,可是当初公子进京的路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即便如今寥寥无几,也容易被人顺藤摸瓜。”   内容听来紧张,但钟九不会掩饰神色,他轻松的目光让荀宴知道,此事还有转折。   “陛下知道后,不仅出手抹平了痕迹,而且……而且,咳。”   钟九顿了顿,忍笑道:“而且承认了圆圆的公主身份。”   荀宴的手僵住。   “是的。”钟九继续道,“现如今,宫中都知道圆圆其实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女儿了,而且不知为何深信不疑。”   说完,他看向了正跟着鸭子到处跑的小孩,心道:从此这可就是他们的小公主殿下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静楠抬头望来,满眼疑惑。   小鸭子亦抬起脑袋,“嘎?” 第47章 说服   庭院安宁, 目之所及处是静楠清澈的双眸,荀宴竟生出让她多一个公主身份也不错的想法。   她身世坎坷,险些成为流浪儿, 在荀家虽然可以得到保护,但终究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如果成为公主,一切都不一样了。   公主不同于皇子,当朝公主无论母族如何,对外地位都只高不低, 有这一层保障, 基本可以无忧一生。   至于他自己如何……   事实上,荀宴一直就不大在乎皇子这个身份。   受母亲云氏影响, 他想要为民行事, 却不代表他要拘泥于那个位置。   最终, 荀宴深深看了静楠几眼, 低声道:“如此也不错。”   他不介意让静楠代替自己,皇宫虽处于权力顶端,却非他心之所向。   钟九皱眉,察觉出了几分意思, 犹豫再三道:“这只是一时之计,日后陛下定会澄清的。”   “到时再说。”   荀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让钟九无奈, 当初被圣上暗地遣至公子身边时, 他就知道公子与众不同,可连这个都不在乎, 未免太不把圣上放在心上。   如果圣上知道……   落叶簌簌, 几片旋落在荀宴发际、肩头, 融入青袍之中, 而他恍若未觉, 或者说不以为意,动也未动。   看到这样的公子,钟九明白,有些事不是他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念头一转,他道:“圆圆身份爆出后,德妃、淑妃都提出要把她接回宫中,亲自教养。”   这称得上好事,却也不是好事。   荀宴看来,钟九咳了咳,继续道:“但都被圣上压了回去,说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小公主之事。”   多一位公主和多一位皇子的意义截然不同,皇子会招致两位皇子敌视,相对而言,为了迎合圣上,公主反而有可能成为他们示好的的对象。   何况,还是一位年幼不知事的公主。   此事说来其实很不寻常,皇帝没法解释为何要让小公主随荀宴到穷山僻壤的天水郡来任职。   可皇帝不说,他人也不敢多问。   “嗯。”   简短的一句回答,荀宴没有追问。   钟九实在无奈了,除却圆圆的事稍微让公子上心外,陛下如何说、如何做,他好似完全不关心。   他只得上前一步,呈上了信封,“这是圣上给公子的亲笔信。”   荀宴接过,一目十行。   许是年纪大了,皇帝越发话多,前半部分竟都在寒暄,有些父子之间的话见面时不好说道,信中他倒写得十分自然。   皇帝道,他真心怜爱圆圆,认她为公主虽说是事急从权,但也有真意。   若届时无其他事发生,他不会去特意澄清。   同时,信中叮嘱荀宴好好照顾圆圆,不要让她饿着了,瘦了不好看。   瘦了……   看到这句话的同时,荀宴想起了路途中曾见过一位老人带孙子的情景。   老人带孙子的方式,便是不停投喂,糕点、果子、饮品……各式各样,边喂口中边念叨:“半个时辰没吃东西,孙孙都饿瘦了。”   当时小孩见了,眼神十分羡慕,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但他只当什么都没察觉,过了会儿,小孩也就忘了这事。   回忆间,荀宴眸中浮现出笑意,令钟九大为称奇。   公子对陛下素来没好脸色,看信时却难得有了笑容。   莫非,这就是远香近臭之理?   “连星何在?”荀宴突然问。   “哦,像在客栈时那样,单独关在房内呢。”   “带我去看看。”荀宴迈步的同时,拎上了静楠。   连星心思赤诚,可以调|教,或有些用处。   ……   空旷安静的小屋中,连星呆呆注视床幔,如此出神已有许久了。   窗畔秋风呼啸而过,凉意袭人,又是将要下雨的征兆。   正如水泽县之名,此地雨水极多,无论春夏秋冬雨量都极大,旱情绝不会有,偶会有洪涝之灾。   连星厌恶雨天,但这时候,此事已经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   他在回想昨日,那个名为林琅的人同他说的话。   林琅说,桥山寨三位当家各怀鬼胎,当初怂恿大家上山建寨就别有用心,不是因官吏迫害,更不是想为天水郡的百姓开辟一条生路。   他们只是想借众人的势,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罢了。   怎么个卖法,连星不得而知,但他依然记得最初上山时,大当家摸着他的脑袋说:这孩子身世可怜,无处可依,就把他一起带着吧。今后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勒紧裤腰带给他匀一碗也不难,若是少了,我来出。   那时他不过八岁,瘦骨嶙峋,连力气活也干不成,却被大当家义无反顾地带上了。   大当家亮若星辰的双目、高大伟岸的形象犹在心中,连星并不愿相信这桶往他身上泼的脏水。   可林琅的话宛若深入脑中的私语,令他不知不觉中回想,注意到了记忆中许多不寻常却被忽略之事。   大当家偶尔会私下吩咐他行动,取来的东西连星不知为何物,可他清楚那绝非是为寨众所用的;每次行动前,他们其实都会先探听对方来历,再决定是否要劫掠此人。   夔州来的那名行商,其实并不符合劫掠的条件。因他在路过天水郡时,见百姓贫苦,特意散了不少金银,部分捐入善堂,部分直接为百姓买来冬衣、米粮,当场发放。   按规矩,他是善人、恩人,不该遭难。   可他实在太富有了,仅探查之人随意窥见的一角,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诱惑太大,因此对他出手时,寨中人一半赞同、一半人反对。   最后,是大当家出面拍板,取适量财物,道待他们发达之时再回报此人。   寨众大多数人胸无点墨,二当家逮着读书的人都是如他那般大的孩童,所以大部分人都认为这话没问题。   连星当时已经察觉出了蹊跷,大当家的话就好似是一纸空言,根本无法兑现。   可因为种种原因,他最终把话闷在了肚子里,不置一词。   后果也已知道了,那名行商跳下山涧,生死不明,而他们劫掠来的财宝,如每次一样都由几位当家藏了起来,无人知晓去处,只定时取用,维持生计。   回忆停止,连星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不知是这时节之由,还是其他。   “吱嘎——”门被推开,连星下意识望了过去,一怔,随即叫道,“圆圆!”   静楠点头,“星星好。”   “我一点也不好。”连星气得牙痒痒,“你这个小骗子,哄我带你回寨,原来是不过是想借我弄清楚怎么进山!”   几句气呼呼的话出口,静楠一个字都没听懂,眨眨眼,茫然地看他。   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连星其实也清楚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怒气无处释放,便扭过了头,“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喔。”静楠想了想,问,“不可以吃烤兔子了吗?”   “不可!”   “鸟蛋呢?”   “不给!”   “烤地瓜?”   “什么都没了!我不要你这个朋友了!”   静楠低下脑袋,抿唇,一副失望的模样。   片刻没听见动静,连星回头一望,被她这可怜的表情一击,当即也绷住了脸,生怕自己下一刻要出尔反尔。   两个孩子的对话简单且幼稚,荀宴安静地听了全程,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连星的反应,他早就有所预料。   倒是小孩抱着鸭子的手紧了紧,被小伙伴莫名其妙一顿骂,也很委屈。   她说出了约莫是有生以来最重的话,“静楠也不要星星了。”   说完背过身去,好似很硬气,但从荀宴的角度,轻易就看到了她的小兔子眼。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旋儿,欲掉未掉。   小鸭子着急地发出“啾啾”之声,又探出脑袋对连星“嘎嘎”大叫,护主之意十分明显。   荀宴默然看着这场景,起初脸色平静,他并不认为这种小伙伴的争吵不能存在。   好友之间尚会有龃龉,总不能世间万物都顺着她来。   但随着小孩眼眶越来越红,汇聚的泪水越来越多,荀宴终究是轻叹一声,低下身,微凉的指尖抹过那眼角,只是一句话都没说。   可这种无言的动作,已经是安抚了。   小孩扑到他怀中,眼泪终于簌簌流下,不是大哭,只是小声地抽噎,小小的背部微微颤动。   连星神色终于一变,意识到圆圆可能哭了。   他不安地探头张望,可小孩完全背对他,看不到一点脸。   他只能看到荀宴轻轻拍着小孩,过了会儿,低声道:“不哭了。”   果然是哭了。连星脸垮下来,他自觉并不理亏,可一旦惹哭了圆圆,就有种莫名的愧疚。   身体扭动了下,在绳索的捆绑中无法挣脱,连星纳闷地想:明明是他身在敌营,怎么他还要为敌人操心?   这群人已经知道了山寨所在地,几日来还不知对寨子做了什么呢。   正想着,荀宴已经抱起人走到了他面前,不过小孩依旧背对着窝在其怀中。   “连星,我有几件事问你。”荀宴淡道。   不容拒绝的模样令连星神色一凛,“别想,我不会说的,誓死不会出卖我们寨子!”   “嗯。”颔首间,荀宴在他面前径直落座,“你认为,桥山寨是造福当地百姓,行狭义之事对吗?”   连星梗着脖子,不语。   “即便你们行劫掠之事,可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商、为官不正的贪官污吏,是吗?”   连星目露赞同。   掀眸睨去,荀宴问:“那为何多年来,天水郡百姓生活丝毫未有改善,甚至越来越糟?”   “我知道,百姓都会暗地护着你们。你可知,每当官府遣人去捉人,被围攻之人混入村庄后引来官府大肆搜查,毁过多少房屋、庄稼?为了掩护一人,全村人都可能被官府重重盘问,甚至减少该有的救济。在此之后,桥山寨派人去帮过他们吗?”   “所谓的奸商、贪官污吏,有据可依吗?还是说,一切全凭你们空口断定?”   “夔州那名行商,从未为恶,在天水郡施善行德,却为何遭了你们毒手?”   ………   一桩桩、一件件、一句句话语,让连星冷汗再度流下。   他无法回答。   且有些事,是他也不知道,或者说从未注意过的。   荀宴的目光依旧平静,可连星却不敢直视,“似桥山寨这等,我见识过许多,亦亲手投入大牢许多。匪寇之流而已,给自己扯上为民的旗号,并不能清高多少。”   连星想反驳,发现无从下嘴。   “你知道,京中对待这等匪徒,是如何处置的吗?”   连星投去疑惑目光。   “若老实些交待,按罪处理,或留全尸,或发配某地劳作。但若是反抗、誓死不从者,鞭刑、老虎凳、夹板、剥皮等刑罚,可以轮番上。”   随后,荀宴好心地给连星普及了这些刑罚的具体内容,听得他瞪大双眼,冷汗流得愈发厉害。   不一会儿,全身依然湿透了,面上湿漉漉。   庭风一吹,令他浑身不由自主轻颤了下。   原来官府对他们一直都这么仁慈的吗?   连星知道曾经有个兄弟被真正逮到过,在牢中待了三日被放出来了,只是三日没怎么食米水,人憔悴了些,其他都没问题。   当时连星还笑官府都是病猫,没什么手段。   原来,手段是不曾施展到他们身上。   “本来依我的脾性,抓住了人,就不会客气。”荀宴语速不紧不慢,“但你知为何只是关着你,不曾用刑,还吃喝不断吗?”   连星忙摇头。   “因为,她喜欢你。”荀宴看向了怀中小孩,“圆圆少有投缘之人,且我们相信,能让她喜爱之人,品性定不会差,便多给了你一个机会。”   听罢,连星咽了口口水,心道原来不是圆圆辜负自己,而是救了自己。   他目中愧疚更甚。   荀宴静看着,须臾后才道:“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踟蹰几息,连星点头。 第48章 初雪   初雪已覆地, 晚风仍积威。   水泽县第一片雪花掉落时,天地正在寅卯之间,万物无声。   一点寒意从枝头掠过, 踏小窗、跃床幔, 直袭厚厚被褥中安睡的小姑娘。   她呼吸平缓,肌肤好似霜雪瓷白,透着淡淡的粉, 乌黑的细发垂在两侧, 柔顺富有光泽,掩住了微微抖动的小耳朵。   寒意流淌,让睡梦中的她转了个身, 双目依旧紧阖。   片刻后, 终于抵挡不住愈来愈冷的温度, 迷迷糊糊睁了眼。   她呆了会儿,仿佛没意识到为何这么冷, 明明昨日还是暖暖的阳光, 所以晚间睡觉时就没有合窗。   榻前烛火摇晃,一声轻吱, 小窗被严密关上,墙边人影慢慢走了过来, 试探着唤了声, “圆圆?”   帐幔内传出模糊的呜声, 出声之人笑了笑,挑开幔布,果不其然瞧见了半坐起身迷迷瞪瞪的小孩, “被冻醒了吧。”   静楠看向她, “甜果姐姐。”   声音软软的, 人却呆呆的。   甜果坐到榻边,给她披上外衣,“今早突然变冷了许多,昨儿一点预兆都没。你先乖乖躺着,我去煮碗姜汤给你喝,这种时候不能受一点冻,容易生病,公子回来该说我没照顾好你了。”   甜果絮絮叨叨,静楠只知点头看她,显然并没有真正清醒。   见她这模样,甜果忍俊不禁,刮了刮小孩鼻子,提上小灯,起身去了小厨房。   甜果其人,是荀宴从附近农家请来照顾静楠的帮手,年十二,因有着照看幼弟幼妹的经验而被荀宴看中。   她是农家女,不签卖身契,只是雇佣关系,但照顾静楠一点儿也不会马虎,处处都十分小心。   熟练地在厨房煮好姜汤,记得小孩爱吃油糕,甜果顺便炸了两块,备上小盏白糖来蘸。   回屋时,她不经意抬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云层密布,几片雪花摇摇晃晃飘至眼前,还未真正落上掌心,就融化了。   她呼出一口白汽,加快了脚步,心想:公子离开有大半月了,再不回来,圆圆该多想他啊。   被她认定会“思念哥哥成疾”的小孩正趴在被窝里玩陶响球,眼神清明许多,闻声投来目光,在触及油糕时明显亮了起来。   “先喝汤,再吃油糕。”甜果带孩子经验丰富,张口说出的话就让静楠无法拒绝。   姜汤已不烫了,但微辣,她出生至今统共也才喝过四五次,一直无法习惯这个味道。   喝到一半,静楠别过脑袋吐舌,试图驱赶舌根上的辣意,小狗般的模样让甜果莞尔。   主动拿走碗,甜果道:“好啦,知道圆圆总是只喝半碗,我就特意煮多了点,这一半就够了。”   说罢,自己把剩下半碗饮尽。   静楠拿起一块油糕,剩下一块递去,被甜果拒绝,笑眯眯道:“我不吃,都是圆圆的。”   她向来很守规矩,如这剩下的半碗没什么价值的姜汤可喝,但油糕这种在自己享用范围之外的东西,绝不会轻易动手。   毕竟,圆圆纯稚,她却不可以没有分寸。   甜果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份自知之明,公子也不会选中她。   她道:“吃了油糕,再睡个回笼觉吧,时辰还早呢。”   静楠却没有睡意,咬着油糕拍拍被褥,含糊的声音发出,“姐姐一起。”   甜果略一思忖,脱衣上了榻。   甫一入内,她就感觉到了被褥中的温暖和柔软顺滑的触感,令她不禁喟叹出声。   这床被褥由蚕丝制成,被芯里填充了绸布和少许鸭绒,极为暖和。   蚕丝织物在哪儿都是名贵物,天水郡更是如此,公子依旧特意寻来给了圆圆,只是怕她睡得不舒服。   他对圆圆,的确是疼爱至极。   甜果心想,丝绸她是无法得到,但鸭绒不算难得,等有空了回家也去捡一些洗净放进被褥里,看看会不会更暖和。   那样,今年的冬天爹娘和弟弟妹妹也不会太难捱了。   脑中想着这些,甜果看向静楠,她吃过油糕重新钻回了被褥中,正拨弄陶响球玩儿,叮铃铃声不绝于耳。   那双乌黑的眼往下半垂,浓密卷翘的长睫便尤其明显,于灯光下根根分明。   甜果撑腮看了会儿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好像有点理解公子了。   如果这是她妹妹,她也恨不得把世间最好的都捧过去。   陶响球突然停止滚动,静楠探起脑袋往外看,但门窗紧闭,角落幽暗,除却身侧的点点光亮外,再无其他。   甜果有些猜出来了,轻声问,“想哥哥了吗?”   小孩没点头,也没摇头,又拨弄两下球,片刻才软声细气道:“不想。”   …………   自荀宴拷问连星后,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了。   两月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身边人来来往往,有时荀宴离开,有时林琅离开,有时大家都不在。   连小鸭子啾啾,偶尔都会被荀宴带走。   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静楠不知道,但她清楚哥哥在忙,就像哥哥最初把她带在身边时那样。   她会乖乖地看好自己。   可是,众人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半个月前荀宴赶回来给静楠过了生辰,随后又消失不见。   饶是小孩非常懂事,也感觉有点孤单了。   想念的滋味,她不大明白,但不能添乱似乎刻在了本能里。   注视着烛影下的小孩,甜果无来由生出几分心疼,当即换了语气,雀跃道:“圆圆,外面下了雪哦,如果再多下几个时辰,就可以堆雪人玩儿了。”   小孩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当即就要下榻去看,被甜果拦住,“现在还什么都没呢,咱们乖乖的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嗯。”静楠应声,被甜果哼着小曲儿再度哄睡。   这一睡,直接睡到了近午时。   两人顶着乱糟糟的脑袋睁眼时,都没想到自己回笼觉能睡这么久。   甜果趿鞋开窗,瞬间,风雪气息袭来,天寒地冻,让她瑟缩了肩膀,下一瞬又瞪大眼。   入目的是铺天盖地的白,视线完全被这一种颜色占据,霸道无比,连小院原本的景色都几乎看不出模样。   她昨夜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雪竟真的越下越大,给地面裹上了银装。   雪花到现在,还在潇潇洒洒地飘落呢。   瑞雪兆丰年。甜果脑海中第一个蹦出的是这句话,心喜地想,难道水泽县终于要有丰收季了?   往年水泽县也有雪,可从未下得这么大过。   看起来是要积深的架势。   仍在想着,甜果感觉身侧一阵动静,有什么东西高兴地哒哒跑了过去。   她一个激灵,连忙伸手捞住了人,哭笑不得,“圆圆,先洗漱穿好衣裳。”   甜果身为姐姐的威信颇重,静楠只能老实点头。   如今,静楠的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度了,虽比不上自幼蓄发的小孩,可已能初步编织一些式样。   为求快速,甜果今日直接给她编了两个小揪揪,可爱无比,颇像年画上讨喜的小娃娃。   甫一打理好,静楠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踏出门槛的瞬间,她“哇”了声,乌黑的眼仰望着被初雪压枝的梅树。   伴随昨夜大雪,梅花亦悄无声息地绽放枝头,万丈白雪一点红,美得热烈。   踮起脚尖,静楠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梅花,花瓣深红,花蕊却是星星点点的黄,小小一朵躺在她掌心,让她看了又看。   甜果含笑,“圆圆吃过梅花做的东西吗?梅花糊、梅花饼都很好吃的,还有梅花……等等!”   原来她这一说,小孩就直接把花送入了口中,似要尝尝味道。   饶是甜果眼疾手快也没能拦住,她急急让静楠张嘴一看,梅花已然消失无踪。   “没有了。”静楠无辜道。   甜果:“……”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快速吞咽的动作。   怪她说得太快,没提前解释清楚,也忘了圆圆的贪吃……   “待会儿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说知道吗?”甜果连声叮嘱,得来小孩连连点头。   甜果无奈,本想就此把圆圆拘在屋子里观察,但昨夜又答应了她不好食言,便在旁边陪着盯着,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   但她也无法寸步不离,宅子里的饭都是由她做的。   这会儿荀宴等几个虽然不在,但还有两三人留下,圆圆暂时不饿可以不吃,其他人却不能晾着。   圆圆居住的屋子在宅院最深处,踏出院子就会碰见留守的人,甜果并不担心她跑出去玩儿,她担心的是小孩胡乱玩雪。   思索一番,甜果从屋子里掏出了神似冬眠的小鸭子啾啾。   听说啾啾很有些神奇,能够护主,也只能如此了。   甜果不放心地离开,留下一人一鸭对视了眼。   “懒啾啾。”   “啾——”   小鸭子委屈,它也怕冷的呀。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啾啾当然不会再抛下小主人去睡觉,当即跟着她在院子里跑起来。   雪的玩法,小孩似乎都刻在了天性里,无需人教导就自动团起了雪球。   然而技巧不得章法,团得松松散散,静楠低头看了看,把它往啾啾脑袋上一放,“给你。”   下一瞬,雪球就四散开来,凉意刺得啾啾连声大叫,展开羽毛抖雪。   静楠走了两步,又到梅花树下,望着它发呆。   刚才那朵含雪梅花的滋味还在口中,微微凉,微微甜,让她想再尝一尝。   四周无人,静楠看了片刻,终于踮脚再次摘下一朵,放入口中,双眸亮起。   好吃。   再摘。   还是好吃。   不知不觉间,静楠连摘了四五朵梅花,喂啾啾一朵,剩下的全都被她塞进了口中。   恰时,荀宴正好带了一人迈入院中,将小孩摘花吞食的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轻嘶一声,不由想:荀兄弟……已经拮据到这个地步了吗? 第49章 郡守   初雪压枝, 天地皆被雪色覆盖之时,身着绯色小袄的静楠便成了唯一一抹亮色,可爱动人。   如果她唇边不是仍残留着梅花汁液的话。   荀宴愣怔几息, 快步走过去俯身看了看,见小孩依旧呆呆望他, 便命令道:“张嘴。”   阿——口中无雪也无梅,显然刚才吞咽得十分利落。   荀宴问道:“好吃吗?”   静楠竟也点头,诚实答:“好吃。”   说着,她踮脚又摘一朵, 想让哥哥也尝尝这味道。   身旁一声极轻的“扑哧”声响起,如落雪般,并没有引起二人注意。   这人本以为荀宴定会拒绝, 没想到他竟真的顺势低首, 吃了这朵梅花。   “是不错。”雪一入喉便化作凉凉的水, 不刺冷,反而带有微微甜意, 滋润口舌。   梅花瓣尝起来并无味道, 但梅蕊本身泛有清香,咀嚼后极小的涩味也可忽略, 被雪水瞬间带入喉中,宛若饮汤时顺带食入些许果肉。   无怪小孩会觉得好吃。   他生有一张冷峻眉目, 如此温声说道时有种不自觉的信服力, 让身旁之人简直也要信了, 甚至也想尝一瓣梅花。   得到哥哥附和, 静楠更开心, 本欲再摘, 被拦住, “虽然好吃,但直接生吃容易生病,会请大夫来扎针开药,想要吗?”   静楠摇了摇头,荀宴嗯一声,“那就不许再吃,等以后吃梅花饼。”   从看到静楠吃花到此刻,不过很短的时间,他却已如此熟练地教育她,并不打骂斥责,可见早已熟练这类事。   来人笑了笑,以扇遮面地想:听他一位下属说荀宴爱妹如命,此话不假啊。   年纪轻轻,带孩子就这般熟稔了。   久未见静楠,荀宴心中也很有几分想念,再站起身一看,才发现她竟长高了点。   稍一对比,高度已经在往他腰间窜了。   顺手摸了把那小啾啾,荀宴刚要说什么,那扎发的绳就被身旁人一把扯落,乌发散落下来,垂在小孩脸侧。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这位是何人。   “我是你哥哥好友。”来人身着紫袍,披貂皮大氅,脖间一圈雪白的茸毛华贵侈靡,但这身宝气十足的衣着并未给他添上任何市侩气,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气质风流。   他突然凑近了,“也唤我一声哥哥吧。”   他觉得小孩软绵绵仍带着奶气的声音很是可人,料想唤自己一声哥哥,定极为悦耳。   静楠没有出声,而是好奇看着他的折扇。   折扇为绛色,上绘繁花图,金粉交织,于雪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   男子挑眉,“喜欢吗?喜欢的话叫一声哥哥就……”   “冷。”静楠突然道,往荀宴身边缩。   她的意思很清楚,应该是不明白他为何冬天打着一把扇子,很冷。   男子神色微僵,纳闷地想不应该啊,以他的相貌,面对三至八十岁的小姑娘老太太都无往不利,怎么她却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之荀宴,难道他不是更加风流倜傥?   眼见他要再接再厉,荀宴伸手拦住人,不喜不怒道:“别吓她。”   此人名姚逍,乃附近一郡的豪绅之子,性情风流不羁,意外结识荀宴后对他做的事很有兴趣,便一路跟来。   当然,他并非简单跟随,利用自己的势力和钱财,也帮着解决了不少问题,却丝毫没有求过回报。   深知荀宴凡事不说二遍的性格,姚逍笑着颔首,“好,不吓,怎么舍得吓她呢。”   吐出的话语听来随意,有心人细细观察,就能察觉出姚逍的敬畏之意。   牵起静楠往前厅走去,荀宴脚步不快不慢,以便她不用奔跑。   一别大半月,他面容带了几分疲色,可见这么长时间都在忙碌,少有停歇。   雪花纷纷,飘落在他眉间,给鬓边染上霜色,片刻后,又融化其中,化作点点细小水珠藏于发间。   有些日子没看见他,静楠边走,便边不住抬头看他,频繁的小动作让荀宴莞尔,“这段日子,读书了吗?”   一开口就是死穴。   静楠老实道:“三页。”   十几日,才三页。里面的字她都已大部分识得了,可见纯粹是不想看。   每每想到这儿,荀宴都要记起当初连星怂恿她丢书的模样,自那以后,小孩在此事上都大胆了许多。   有事甚至敢明着表现出来了,偏还一副无辜的模样。   片刻,荀宴唇边扬起细小的微笑。   甜果看到这样的荀宴时愣了一愣,下意识往旁边俯首站立。   对这位时常冷着一张脸的公子,她十分敬畏。即便对方如今是温和的模样,她也清楚知道那只是对圆圆独有的耐心,自己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今日有客。”荀宴顿足,“多备些菜。”   “是。”   三人甫一入前厅,满座人皆看了过来,林琅、钟九等人显然全部随他而归,连星亦在其中。   被拥在正中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此时走了过来,无奈道:“我以为郡守此去有何紧要的事,伤口裂开都来不及包扎。”   他看向荀宴手中的静楠,那双幼鹿般的眼眸看来,让大夫好笑。   起初看新郡守手段,只道其人杀伐果断,对着八十老妪的求情也不会动摇,却原来也有柔软之处。   挽起荀宴袖口,大夫将原本包扎的布解开,顿时皱了眉头,“本以为天气寒冷会好些,伤口却还是化了脓,腐肉已生,必须割了。”   “好。”荀宴有所预料般,“尽管做,不用顾忌我。”   大夫本也没打算顾忌他,闻言一笑,当即着人取烈酒来,又令众人莫要聚在一处,离得远些。   林琅本想把静楠牵到远处,却没牵动,不由回头望去。   静楠踮着脚想要看一看,可伤口已经被老大夫用手遮得严严实实了。   他慈祥道:“这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东西,乖乖的。”   静楠眨眼,不是很明白。   “哥哥正不舒服,少叫他操些心呢。”老大夫在静楠手腕上一点,小孩还没反应过来,已自动松了手,被林琅带到一旁。   如果她更关注周围,还能瞥见门槛处被缚住的几人,其中一位正是桥山寨的大当家。   众人与桥山寨周旋两月,终于在五日前一举拿下了这个山寨,并活捉大当家,另外两个当家暂时处于逃逸当中,已派了人马去追。   不过,虽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大当家倒没有十分激动,脸色称得上奇怪,时不时就往里瞄一眼。   受他影响,本自觉愧对他的连星也忍不住跟着瞧了。   圆圆和这位荀公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第50章 伤疤   桥山寨大当家云浪,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几乎要忘了这个名字,十几年没怎么用过了。   可一旦提起时,名字的来由依旧深深刻印在他脑中。   雪花飘洒愈烈, 他获得这个名字, 亦是在这样的时节。   如今少有人知晓, 云浪并非天水郡本地人。   他的前半生犹如浮萍, 飘飘荡荡,于十几年前才飘至天水郡扎根。而在天水郡之前,他曾落地于南方一小地——兰县。   当时他仍年少,早早失去父母、离群索居的经历让他靠与他人争夺为生,若遇着团伙,输了不说, 还会受不轻的伤。   兰县中云浪就受了重伤,被一女子救下,给他请大夫,予他饭食, 呵护备至。   对她从警惕到依赖,也不过十日左右的时间。   云浪不知何为气质家世, 但他知道, 女子给人的感觉和寻常妇人很不相同,总是温温柔柔,除绣花、浆洗衣物外, 她最喜欢的就是捧卷读书和下棋。   他听过风言风语, 道女子是因不守妇道而被家人赶了出来。   一日, 女子在读书时他凑了过去, 女子道:“姓名乃人立世之根, 你既然不知前尘,和我一姓如何?”   云浪可有可无地点头,女子却很高兴,又道:“名的话,就取‘浪’字吧。”   云浪皱眉,这个字,他记得市井之间骂人经常用到。   他磕磕绊绊地说出来,女子一愣,涨红了脸,“此意非彼意,我给你取这字,意为浪子,不是那些……那些下流之语。”   名字就此定下,云浪也暂时被女子收留,二人以姐弟相称。   除养他之外,女子更需要照看的是她的儿子,年仅一岁,刚刚学会走路。   女子“宝宝”“燕燕”地唤,比对着他还要温柔千百倍。   她生得美貌,性情柔淑,即便名声不好又带着拖油瓶,也偶尔会有富商人家前来说亲,欲纳她为妾,甚至还有以正室之名下聘的,皆被拒绝。   云浪不解,如果跟了那些富老爷,她明明再也不用自己劳作了。   她的手本为纤纤青葱,因浆洗衣物,已经覆上了一层茧,变得粗糙。   女子却道:“我养得起自己和宝宝,何必去仰人鼻息,只为那点享乐?”   云浪惭愧,他就很想要那点享乐,如果那富老爷也要他的话。   他甚至觉得,女子可能就是读书读多了,昏了头。   每每拒绝冰人后,当夜女子就会在院中对月煮茶,谁也不叫,一人孤零零地望着天空,或遥遥凝视北方。   云浪知道,她在等人,一位身居北方、大权在握的男人。   ………   记忆回笼,大当家看向荀宴的目光愈发奇特。   今日和荀宴苦战一番,他本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却在关键时刻发现了他腰间佩囊的绣纹,以及其左下角的小字。   那是女子给她的儿子所绣,很早之前她就绣了三十余枚,道一年换一枚。   大当家曾拿起佩囊亲眼仔细看过,是以很快就认了出来。   他没想到,自己和故人竟有这样的缘分,更没想到,他似乎在巧合中窥见了真相。   荀宴的身份……   恐怕,连星才是无意中最早发现的那个。   伤口包扎完毕,荀宴松了松手腕,行动如常,“大夫好手法。”   方才老大夫以金针刺穴之法止血,助伤口愈合,还可减少痛感,这等医术即便在太医院中也属出众。   老大夫淡然颔首,“郡守于我有恩,这不过是件小事,不足挂齿。”   他的目光,投向了门侧跪地的几位寨中人,内心叹一声,别开了眼。   起初被半强迫待在桥山寨中时,他看在几位当家胸怀同胞、慈心难得的份上,住了下去。可此后寨子行事愈发剑走偏锋,早已抛却初衷。   他平生有三不医,为富不仁不医、为官不正不医、为人不孝不医。   大当家却暗中勾结官员,前些日子请他为一官吏治伤,他却得知此人是因强迫女子而不慎中刀,伤及肺腑,才请的他。   老大夫自然不医,由此受到诸多强迫,被关押在寨中密道。   直至荀宴攻寨,将他救下。   不待众人开口,老大夫主动道:“攻下桥山寨,郡守接下来想必要忙碌多日,身体却不可不顾,我会在当地停留一段时日,但凡有事,郡守皆可派人去唤。”   钟九大喜,“多谢大夫,我这就帮您去找好住处。”   “不必。”老大夫拒绝,“我有几个徒弟,他们小有薄产,收留我还不成问题,不用叨扰。”   荀宴沉吟,“午膳在即,稍后再去也不迟。”   老大夫颔首,算是应了。   此次攻下桥山寨,称不上轻松。荀宴作为指挥受伤并非最重,朱一作为主力才是首当其冲,但他惯于独自疗伤,朝大夫要了伤药后就去了僻静之地,想来要歇息几日才会出现。   其余的,钟九、林琅、林解之等人各有轻伤。   虽是如此,但众人心情都不错。抵达天水郡两月有余,终于能够正式上任了,停滞的步伐开始迈动,都有些兴奋。   京中不乏针对他们的势力,道荀宴分明抵达天水郡却迟迟不上任是无能之举,听说弹劾奏章便有四五份。   除却两位皇子,他们还当真想不到有谁会紧盯公子不放。   钟九大胆猜测,桥山寨背后的势力是否与那两位有关,公子此举牵动其利益,所以惹得某位大怒,动用京中势力想要教训公子。   可惜,陛下心明如镜,在考校期间绝不会任人肆意给公子找麻烦。   寒暄间,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午膳终于备好。   宅中未请厨娘,饮食一应等物皆有甜果准备,人多时会劳累些,但酬劳亦很高,她倒无怨言。   甜果备的都是些小炒、凉拌、水煮的家常菜,菜式平平,胜在口味。   “甜果。”菜盘上毕,甜果正要同往常一样离开,被钟九叫住,笑眯眯道,“你也辛苦了,一起来吃。”   甜果一愣,下意识看向荀宴,见他似是默许的态度,心头微微触动,默默走向了静楠身侧。   今日用膳的人众多,不免显得喧闹,酒水亦备了不少。   荀宴率先举杯,“诸位都已劳累,我便化繁为简,不言赘语。连日来辛苦各位,无论功劳大小,皆由在座共享。”   若论功劳,他们此行可并非只是攻下了桥山寨,更重要的是找到了桥山寨连年来劫掠的财物,其中甚至有些是传世珍品、孤品。   其中还夹杂了些家族传宝、商行信物等,若能一一归还,也是大功一件。   荀宴已经传信至京中,想必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清点,运回上京。   这桩功劳,荀宴显然不准备独享。   钟九率先道:“公子湛恩汪濊,卑职铭感五内,敬您。”   其余人亦附声,心中不免有所思量,湛恩汪濊一词可不能随意使用,钟九到底是谄媚太过,还是大有深意?   思绪诸多,众人表面一如既往,举杯共庆。   作为一个才满五岁不久的小孩,静楠对他们说的话不感兴趣,她在饭桌上唯一的任务便是吃。   她埋头苦干,甜果也在旁侧帮她不停夹菜、挑去骨头鱼刺,两人配合得十分熟练。   老大夫含笑看着,很是喜爱她这心无旁骛、一心为食的模样,而后突然目光一凝,注意到静楠脑后藏在发间的一道疤。   疤痕已很浅了,并未凸起,却让老大夫在意地摸了两下。   “这道疤……”老大夫看向荀宴,“她幼时受过伤?”   注意到他的动作,荀宴早已看来,闻言点了点头,“嗯,襁褓中不慎摔过。”   他追问道:“有何不妥?”   “问题……倒没有那么大。”老大夫道,“我见她性呆、格外贪吃,本以为是天生如此,但这样看来,恐怕和这一摔有干系。” 第51章 决定   膳桌不便讨论, 用饭后,荀宴让静楠留在外边玩儿,将大夫请到书房, 恭声讨教, “请您详细说说,圆圆身体到底如何?”   虽说宫廷御医没注意那道疤不代表医术逊色, 但这位老大夫着实有些本事。   老大夫姓张, 一生钻研医术,见过奇难杂症无数,所以今日才能轻易看出关键所在。   见荀宴真意切切, 张大夫道:“在此之前,你先同我说说她是否还有别的症状, 平日行事较之其他孩童如何?可读了书?启蒙是否格外困难?”   这话有几分隐晦, 其实就是在问:她是不是比其他孩子要傻一些,读书读不好?   荀宴心念微动,圆圆偶尔行事是会有自己的小执拗,但那尚在常理之中,摇头道:“没有,除却思绪简单了些, 她读书并不难,相反还颇为聪慧,已能识得百来字。”   寻常孩子五岁其实已有分辨自己喜恶的能力,静楠则不同, 若非他人做出过激举动, 于她而言, 好似都不会有什么恶感。   这点, 道性情单纯也可, 道是受伤的后遗症也可。   听罢,张大夫凝眉思索,好半晌松开,“那确实问题不大。”   “她脑中有些淤血。”他一指脑袋,“许是这淤血压迫,使她感知他人情绪喜恶要慢些,也容易贪吃好食。”   “随着她长大,淤血所占之地会变小,但不会真正消失,只看你想不想彻底给她清除。”张大夫顿了顿,“若要清除,她可得吃些苦头,医治一年半载也是可能。”   听起来,并非毫无风险。   荀宴皱眉,“……容我想想。”   与张大夫作别,兀自沉思间,荀宴在廊下缓缓行走。   直至一片雪花飘落鬓边,化在其中,雪水滴落的凉意才让他回神。   漫天的雪仿若柳絮飞舞,天色灰蓝,有一黑点穿梭其中,定睛一看,竟是只迎雪奋力飞翔的雀儿。   鸟雀再坚强,也抵不过风雪之寒,眼见它就要失了力气朝下坠去,一双手忽然从空中伸出,捉住了它。   林琅从屋檐跃下,快步将雀儿递给了静楠,“捉住了。”   静楠眸中露出几分雀跃,小鸭子啾啾也扑腾着上前,似对雀儿很感兴趣。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手捧受伤雀儿,本是一副感人画面,但下一刻,小姑娘就抬首道:“烤着吃?”   林琅笑意一僵,“圆圆……说什么?”   小孩好奇道:“星星说,烤和烧都好吃。”   林琅:……该死的连星,我一定要揍他一顿。   荀宴本也想笑,渐渐的,弧度消失,眸中带着冷静的审视,看向静楠。   她似乎……确实很少会感受到他人情绪,除非此人与她相熟,且在她面前受伤、流泪、大骂,有着诸如此类极其外放的表现,否则她不会知道此人心情如何。   看起来,似乎是专注于面前的事而忽略其他,可事实并非如此。   往好处想,她不会轻易受到他人情绪感染。   但另一方面,也很难分辨出对自己心怀恶意之人。   目带深思,荀宴决定简单测试一番。   ***   今夜是搬离这座住宅的最后一夜,明日,众人就要齐去郡守府了。   最后一夜事务繁多,荀宴依旧不得安眠,所以依旧由甜果陪静楠入睡。   纷纷扬扬落了一整日的大雪终于停歇,寒风亦稍作休整,不再扰人。   两盏油灯泛出方寸之地的光晕,昏黄暖人,将窗下的皑皑白雪笼在其中,看着,似也没有那么冷了。   甜果伫立窗边,遥望夜空许久,似失了神。   静楠梳洗完毕,抱着布老虎往榻边走,不忘叫道:“甜果姐姐。”   甜果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   看看布老虎,将它放到榻上,静楠小跑至甜果身边,又软声唤道:“甜果姐姐。”   依旧没反应。   静楠好奇地跟着她看向夜空,不明白她在看什么。   好半晌,甜果才回神般吐出一口冷气,忙合上窗,摸摸她脑袋,“圆圆好了呀,现在就睡吗?”   小孩摇头,牵着她来到榻前,指着纸笔道:“画。”   她的睡前活动,要么听故事,要么自己胡乱画一通,甜果很了解,当即应下。   可一起画着画着,甜果动作又慢慢停下,神思间怅然不已,带着掩不住的哀伤。   寻常小孩若不能理解这种情绪,可也能察觉到氛围的凝滞,变得小心翼翼。   静楠却不然,甜果停下,她还催促几次,提醒她“笔干了”。   甜果终于没忍住,长叹了口气,惹来静楠抬眸相望,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了。   甜果道:“天寒地冻,不知我爹娘弟弟妹妹他们怎么样了,家里没什么存粮,冬衣也不够,好想去看看他们。”   小孩嗯一声,认真道:“明天就去看。”   甜果:……   含在口中的话几乎哽住,对上小孩不似作伪的清澈眼眸,她竟然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但一回想起公子的话,甜果不得不硬着头皮把戏继续唱下去。   她幽幽道:“可是我没有银子,也没有东西给他们,回去也无济于事。”   小孩一愣,旋即想起什么,下榻捣腾着什么,很快取来了自己的小荷包,从里面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她掏荷包的动作已然十分熟练,最前面的依然是零食,随后碎银、金果、小珍珠等都慢慢翻了出来。   饶是甜果只为完成任务,看到这些也被晃得眼前发花脑袋发昏,她从没想到小孩竟这么富,这些东西,比他们村里里最厉害的农户都要富了。   单独把夜明珠挑出来,随后,静楠把剩下的东西齐齐推去,“给姐姐。”   “……都给我?”甜果不可置信道。   小孩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震惊,“姐姐带回去。”   刹那间,甜果胸中升腾起感动、愧疚、震惊等交织的复杂情绪。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身为长女,自己要负担起和爹娘一起养家的重担。她很独立,从未想过依靠任何人,这时候,却因为小孩掏出的家当而热泪涌动。   下一刻,甜果当真流下泪来,反倒是小孩被吓了一跳,想了想站起身给她抹泪,也不会安慰什么,只奶声道:“不哭。”   等甜果收了眼泪,她示意她把东西都收好,又举起了笔道:“画画。”   甜果动作一顿,心情复杂地应声,余光对着专心致志的小孩看了又看。   这一整夜,甜果都没睡好。   翌日,甜果在静楠熟睡时悄无声息摸下榻,简单洗漱后走至院中。   果不其然,公子已在等候她了。   一袭青袍,外披竹纹大氅,似乎正在指点檐上的林琅和连星练功,偶尔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甜果安静地在一侧守候,等荀宴遣退那两人,再上前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清。   其中细节言语,几乎一字不差。   听罢所有,荀宴犹在沉思,甜果忍不住道:“公子,其实我觉得圆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嗯?”   “不过是少关注些其他人而已,还不会影响她自己,有何不好呢?”甜果抿唇补充,“只要她本性不坏,不就可以了。”   岂止不坏,简直是好得过分。甜果想,只是不知这个是天生的,还是那个意外所致。   但不管如何,她都觉得,圆圆这样正正好,能够少去许多烦恼。   为什么非要去在意他人的心情呢?   荀宴听得出,甜果是真心为静楠着想,当下并不评判什么,简单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甜果应声,临别前还是再说了句,“如果没有其他影响,我觉得完全不用医治,公子三思。”   三思……甜果不知,昨夜荀宴已经思索过多次了。   人之一字,简单又复杂,人心叵测一词,亦是前人经验所结。   静楠缺少的,可能会让她今后很难察觉到身边的危险。可转念一想,她又无需做官行商,何须费多余的精力去揣摩他人心思。   能够纯粹些活着,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至于那贪吃的后遗症,只要不影响身体,喜欢吃也不是什么过错。   荀宴做了决定,对张大夫道:“这短时日,还请您多注意她,如果确定没有其他症状,就暂且如此吧。”   深深扫来一眼,张大夫颔首应下。   …………   搬入郡守府一事不宜迟,当日,水泽县衙署内大小官吏就得到了消息。   新任郡守已抵达城内,要上任了!   其余人如何想不知,水泽县县丞是结结实实松了口气,管理一方小吏说来容易,实则其中弯弯绕绕,利益牵扯甚多。   只看隔壁安远县,都已经落为了那洪升的掌中之物,他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希望新郡守手段凌厉些,不要被那些人欺上头。   亲领几位下属前去拜见,县丞没想到,人还未见着,就听到消息,说是新郡守于昨日攻下桥山寨,午时将绑几位重犯于菜市口斩首示众!   县丞内心一震,他隐隐猜得到桥山寨背后有势力扶持,没想到新郡守竟能这么果断。   这是杀鸡儆猴啊!   忙将心中准备好的那些试探收敛,县丞匆匆转道,去了菜市口。   与此同时,直接被废去桥山寨势力的洪升静坐家中,面上失去了一贯的弥勒笑,静坐家中,迎来了一名远客。   “洪兄。”远客同他品了几杯茶,先按捺不住道,“此前我信中所述,你觉得如何?”   此人正是乔敏,本远在夔州行商,却来到数百里之外的天水郡,意图自是不寻常。   夔州新派去的知州新官上任三把火,很不易讨好,之前他和毛九田做好的交易自然也都不算数,以致乔敏如今处处受制。   稍有不慎,连铺子都要被新知州查办去。   洪升在商行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听说他暗中有把持一方的能力,堪称土霸王,甚至可以左右当地某些官吏任免。   乔敏顿时动了心思,一来想寻求新的商机,二来也想拜托洪升给他筹谋个一官半职。   乔敏一直就想从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特意求取如今的妻子。   只可惜老丈人冥顽不灵,得罪上峰以致倒台,不然他早就实现己身所愿。   “你的意思我明白。”洪升慢慢道,“但如今天水情况有变,此事还不好说。”   乔敏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洪升接道:“不过,此地不行,不代表没有其他办法。”   他的脸上终于带了淡淡的笑容,“莲郡是个好地方,你可有兴趣?”   二皇子失去了毛九田,手下正好缺少一个能够为他明目张胆在民间敛财的人。   乔敏,正好可以补上这个空缺。 第52章 觉悟   水泽县百姓闻风而动, 去往菜市口围观斩首之际,荀宴并未出现。   他将衙署里外走了几遍,大致明白了此处布置, 也传来几位管理衙署的官吏简单问了遍。   相比安远县, 这里显然更容易掌控,只是多为平庸之辈, 并无什么才干。   想要改进风气, 还是得引进新鲜血液。   种种思虑在脑中一转而过,荀宴脚步一提,去了柴房。   以大当家多年来所为, 把他投入大狱也不过分。但衙署内的牢狱尚未收拾好,衙役就寻了间破旧的柴房, 把人关押在此, 遣人轮流看守。   天光大好,柴房四周却似乎独得幽暗,蛛网密布,墙壁时有破洞,冷风呼呼灌入,里面的人想来很不好受。   吱——门被轻轻打开, 浑身伤痛又寒意入骨而缩成团的大当家眼皮一跳,感觉有人在门口定定站立。   想到方才听见的轻而稳的脚步声,大当家唇畔勾起笑意,“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表面风轻云淡, 实则内心犹如放下巨石的大当家叹一声:幸好, 幸好他赌对了。   如果荀宴当真忍住了, 他也只能叹一声, 好一位冷静无情的郡守。   “那时的事, 一一告诉我。”荀宴平静道,“如有一句虚假,明日菜市口定有你的位置。”   大当家苦笑,“当然,字字为真。”   十几年前的记忆,任何人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模糊,它们掩藏在悠久的岁月中,早被时光一层层压到了脑海深处。   再次翻出,难免会有缺漏。   起初,大当家也是如此,可随着话语展开,他说得越来越流畅,当时的场景画面,也仿佛犹在眼前。   荀宴的母亲云氏,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无论第几次回忆,其中细节可能会遗忘,但唯独这种感觉不变。   温柔、聪慧、知书达理、乐观……她的优秀品质,不胜枚举。在此之前,云浪甚至不知原来世上还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   即便疑似被情郎抛弃,即便被赶出家门受人唾弃,她也没有整日忧郁,连泪水都很少见。   云浪最常看到的,是她温柔地抱着儿子轻哄的画面。   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他曾经想过,如果这是自己的亲姐姐多好。   可惜,他们自认是纯粹的姐弟情,却抵挡不住周围的流言蜚语。   云氏的家人不曾管过她,却在听到流言时找上门,说要用家法处置她这个“荡|妇”,还要废了他这个奸夫。   因此,云氏给他银钱让他连夜逃走,不再回来,并令他好好读书,才能找到一个好生计,不用再四处流浪。   云浪犹豫一瞬就走了,离开后的几月还有些担心,后来随着谋生的艰辛,此事也就慢慢不那么牵挂了。   至于读书?他深深觉得,云氏就是因为读了太多书,才会变得那么温柔,以致容易受人欺负。   所以,他坚决不去读书。   荀宴分辨得出,云浪所言几乎都无虚假,话语中的那个人,的确是他的母亲云氏。   云浪说出的这些,填补了他在记事之前同母亲相处的空白。   此刻,他已能想象到,当初母亲是如何温柔地抱着自己,那怀抱柔软清香,永远向他张开。   “哦,对了。”大当家忽然补充,神色颇有古怪,“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是否怨恨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她说……”大当家微顿,“她说起初恨过,而后觉得不应该,一晌贪欢之罪,并非全都能怪罪在男人身上,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有许多事要做,有珍宝要守护,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心神,而恨一个人,是最不值得的。”   大当家唉了一声,“她是真正豁达之人,值得敬佩。”   荀宴微怔,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匣门,奔流而下,以致他站在了原地没有任何表情。   许是因为母亲的经历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大多数人臆测她时,都会自动给她笼上一层忧郁,认为她内心凄苦,时刻忍耐而已。   说实话,荀宴也是这样想的,他总觉得母亲的温柔更多是在强撑。   即便临终前她说过那样一番话,他依旧无法释怀,心中带着对母亲的同情和悲悯走到了京城,更将这种心情和皇帝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认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弭母亲曾经历的种种艰辛。   如今才恍然意识到,身在此山中,不识其中意。   他竟然还没有一个外人能理解母亲。   她说的一直都是真心话,并希望他不要为此缚上枷锁。   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荀宴对大当家所说的可令山寨众人服从于他的话都不再细听,出了柴房。   短短的甬路被他走了一刻之久,若非钟九赶来打断他的思绪,他还不知要出神多久。   “公子,京中来人了。”钟九满脸喜意。   荀宴颔首,迅速随他去见客。   来人乃是总管全寿身边最信重的内侍福有,另有四位侍卫相随,其后是三辆大马车,似装了满满的货物。   “荀公子。”福有笑了下,“瞧咱的这张嘴,如今应唤郡守大人了,不知我们九公主殿下何在?”   “在房中。”荀宴看向钟九。   钟九立刻领意,“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唤殿下,殿下应在房中读书呢。”   他倒是不忘给静楠树个好形象,但片刻后,随他一起出现的小孩发间、身上都带着雪,鼻头和手抖红通通的,方才明显是在玩雪。   福有咳了声,只作不知,“殿下,年关将至,圣上赏了年货若干,另有一道圣旨,需要殿下接。”   接旨之类的词,于静楠而言极为陌生,其中礼节她也丝毫不懂,便仰头疑惑地看去,眨眨眼。   “这……”福有为难了。   好在荀宴立刻带领小孩行礼接旨,福有才展开圣旨。   圣旨并无什么特殊内容,无非是将给静楠编造的身世重述了遍,感念她年幼失恃,又因她此处身在天水郡,特将天水郡赋税纳贡都划给了她,让她成为当朝第一个享有一地赋税的公主。   无封号、无封地,却享有一地纳贡,按理来说,这是极不合规矩的。可皇帝执意如此,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纵然各大世家很不赞同,最终也只能应了皇帝。   这毕竟是件小事,影响不了什么,又只是位公主,他们不想在两位皇子竞争的关键时刻让圣上不快。   接到旨意的天水郡众人却极度震惊,尤其是林琅等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孩的公主身份!   林琅别有深意地看了又看,他聪慧敏锐,又知晓静楠来由,瞬间就察觉出了其中蹊跷。   荀宴面不改色,钟九则哇了声,打断众人猜想,“现在我们岂不都是在为圆圆办事?”   柳辩笑道:“是哦,那公子可得再努力些,如今天水郡的赋税全都是咱们圆圆的了。”   福有颁旨后,含笑将圣旨给了静楠,“九公主殿下,您可收好了。”   静楠懵懵懂懂接过,完全不知这道圣旨对自己来说代表了什么。   今日起,她再也无需害怕被谁抛下了。   “公公连日奔波辛苦了。”钟九作为交际担当,先请几人至厅中歇息,“回程应当也不赶吧,不如在此地休整几日,天水郡虽偏僻了些,但也不乏有趣之地。”   福有笑眯眯颔首,“正有此意,要叨扰郡守大人几日呢。”   说罢,他将一封信极其自然地递给了荀宴,转身随钟九走去。   荀宴低头看去,这封信不出所料应当又是皇帝的。   皇帝所补偿的……其实已够多了,纵然他有许多任性要求,也都一一应允,处处维护。   如果母亲对皇帝没有丝毫怨恨,那么他,似乎也没有一直敌视那人的理由。   “哥哥。”静楠忽然拉住他,扯着往回走。   “怎么?”   静楠不答话,只是要分享小秘密般拉着他,那封明黄圣旨被她随意捏在掌中,丝毫得不到在意。   静楠要向荀宴献宝的,是她辛苦堆砌的雪人,脑袋、五官、四肢竟都俱全,有模有样,粗略一看,竟和他真有几分相似。   纵然很粗糙,也的确很不容易了。   雪人做得不大,静楠摇摇晃晃把它抱起,随后塞入荀宴怀中,高兴道:“给哥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半晌,荀宴才明白过来,她是让他搬到房中去,让雪人陪着他。   荀宴素来苦夏,赶往天水郡的路途中,还曾流露过对于酷暑的厌恶。静楠许是记住了这点,所以在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堆个雪人送给他。   虽然因她缺乏常识,此事说来有几分好笑,但荀宴还是有所触动。   即便很少能感知他人情绪,但只要是他们明确说出口的话,小孩记住了,就会努力去帮他们完成。   如甜果对她说家中贫困,又如他曾明确表达过喜凉不喜热。   这份柔软之心,格外可贵。   荀宴深觉,张大夫所言根本不能称之为静楠的缺陷,相反,是保护她的一种手段。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她遭受磨难,又得此果。   “谢谢圆圆。”荀宴如此道。   小孩软声细气地答:“不客气。”   荀宴微微笑起来,伸手一揉她脑袋,“我这就把它搬去房中。”   此时正处深冬,即便搬到房内,应该也还能保留一段时日。   听过大当家那些话,荀宴慢慢开解了自己,似有所悟,整个人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放松。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亦有值得守护的东西。一味任自己活在敌视、怨恨中,的确很不明智。   母亲的话,他记住了。 第53章 规矩   杏花春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轻而细,如绢丝一般, 和着随风而飘的杏花,惊起湿漉漉的烟雾。   清晨的窗被这烟雾笼罩其中, 恍若仙境。   静楠昨夜睡得早, 已经睁眼醒来了,只是仍显惺忪, 视线停驻在窗下随风雨飘入的花瓣之上,似在发呆。   忽然,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有人轻叩门扉,低声问, “殿下,您醒了吗?”   静楠不答, 反而闭上了眼,紧紧的, 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睡着了。   轻叩几声, 仍不闻应答, 此人便小心推开门,无声入内,挑开里屋门帘,见榻上人看着在睡, 实则睫毛都在抖动, 不由顿了顿。   思量一番, 终究还是决定装不知道。   给她一百个胆子, 她也再不敢去打搅这位睡觉了。   无法, 她只得将一应洗漱用具置放一旁,自己安静地守在屋内。   料峭春寒袭人,叫她顺便回忆起了,自己是如何从一位备受尊崇的宫廷礼仪女官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两年前,她受德妃娘娘举荐,由陛下亲自赐给九公主殿下,赶往这穷山恶水的天水郡,教导年方六岁的小殿下宫廷礼仪。   德妃娘娘道,小殿下生于民间,不曾受过教导,此后又随荀家三郎往天水郡,恐怕无人管教。令她务必好好教,莫要等来日闹出笑话,令小殿下和圣上颜面有损。   既受重托,所处之地又不同,女官自然想拿出威严来。   想当初她们这些女官在皇宫教导公主们时,公主也是对她们敬重有加。除却大公主格外得圣心要骄矜些,哪个在受教时不是服服帖帖。   所以初至天水郡,见到天真的小殿下时,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其教导成为柔淑知礼、兰心蕙性的公主。   第一件事,先从调整作息开始。   女官发现,小殿下每日就寝、起榻的时辰居然没有固定,尤其是在清晨,赖床时时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若是在宫中,去向母妃请安的时辰都要误了。   于是,在翌日清晨,女官强硬地卡着时辰令小殿下起榻,她若不起,就不给早膳吃。   刚巧那位郡守大人以及名为甜果的人都不在,女官正想趁这段时间把作息纠正过来。   没想到小殿下竟也固执得很,她怎么唤都不肯起榻,若上前去,还要气呼呼地和她抢被子。当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瞪视她时,女官忆起小殿下最初乖巧唤她姑姑的时候,竟也破天荒感到了一丝内疚。   可礼仪这种事,本就该严格些。不拿出规矩,根本无法学好。   如此僵持了三日,小殿下整整三日都未用早膳。   第四日,郡守荀宴归来,女官还担心会被告状,但小殿下好似不知告状为何物,依旧默默地坚持和她拉锯战,终于在第七日清晨因为腹饿昏了过去。   这下可真掀起了轩然大波,郡守那样冷清的性子亦勃然大怒,询问了来由便要当场罚她,欲把她赶回京城。   但是另一人出谋划策,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硬生生把她关在柴房中饿了四日,粒米不给,只靠冷茶度日。   女官坚持不下去,服了软。   她至今仍记得郡守大人平静中含着寒光的双目,“她为主,你为仆,谨记这点即可。无论殿下想做什么,你都没有阻拦、插手的资格,想拿圣上的话当令箭,即便我在这处置了你,圣上也不会多言半句。”   分明只是个小小郡守,上京中官职压过他的人不知凡几,女官却在其赫赫威严下不敢出声,只讷讷应是。   从那以后,她就沦落成了殿下身边的大丫鬟,整日做的都是伺候梳洗、打理衣物等杂活。   即便如此,小殿下对她也不再待见了,每每前一刻还在笑,一见到她就抿起唇,不高兴地别过脑袋。   女官遍寻此处,竟没有发现第二个有同等待遇的。   莫名的,心底也有些酸涩。   雨雾稍散,天色转亮,女官理好心绪,轻声道:“殿下,该用早饭了,您看看是要起来吃,还是婢着人搬到房内来?”   被褥中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随后又停下。   正以为自己不会被理睬时,女官听到一声应答,“自己起。”   轻轻软软的,不似往常一样对着她时硬邦邦的语气。   女官松了口气,“是。”   说罢上前绑好床幔,看着静楠自己穿好衣裳,再俯下身为她穿靴。   关于穿靴一事,由于自幼便独立,静楠其实很不习惯别人帮忙。但穿衣和穿靴毕竟意义不同,荀宴教了她一番,她正在慢慢适应。   “谢谢。”静楠习惯性道了句,依旧很有礼貌。   话语哽在喉间,女官忍了又忍,才把想要教导的话吞回了腹中。   小殿下正是对她反感的时候,不能再生事了。   八岁的静楠除却长高了些,相貌上变化并不大,婴儿肥脸蛋平添许多稚气,桃花眼漂亮清澈,微微弯起时宛如弯月,极为可爱。   但她却是很少笑的,最常做的是仰起小脑袋认真看去,直令人抵挡不住。   大约是由于幼时剃发频繁,如今她的发量尤其茂盛,浓密乌黑,若不梳任何发髻任其披散在身后,远远望去就如同瀑布一般,多得惊人。   每每清晨醒来时,女官都要为她梳上好一会儿发。   打理掌中柔顺的乌发,女官有意讨好道:“殿下的头发长得真好,真漂亮。”   静楠看着镜中卑躬屈膝的她,还是没有说话。   在天水郡待了三年,静楠的膳食一直都是由甜果负责,今日也不例外。   等她上了膳桌,女官退到远处后,甜果小声道:“今日也没有搭理她吧?”   静楠摇头,看了眼女官,再看甜果,诚实道:“没有。”   可是看她神情,甜果分明感觉到她动摇了,又是好笑,又气她心太软。   那女官心气高,起初到天水郡时傲得谁都瞧不上,私下竟还敢欺负圆圆,她知道后气得半死。   即便被公子教训后,女官也一直是昂着脑袋办事,直到最近几月才慢慢醒悟了般,开始讨好圆圆。   甜果深觉圆圆需要在这女官面前树立威严,便暗地叮嘱她不能轻易理财她,即使理了,也不能有好脸色。   不过,依她对这傻乎乎的小姑娘的了解,没有好脸色大致就等同于面无表情吧。   至于威慑力什么的……应该半点没有。   舀了碗米汤递去,甜果也不再提女官,左右圆圆也不可能会有同情之类的心情,八成是不习惯每日故意无视他人。   她道:“待会儿等雨稍停,带啾啾去池塘边玩儿怎么样?”   静楠点头,今日可以休息,不用读书。   甜果笑了笑,目光眺向门外。   今日虽是春雨濛濛,但天儿算不上坏,春草发芽,嫩柳如丝,四处皆是绿油油,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雨水润泽,只要不是日日如此,也是一种好灌溉。   甜果打心底敬服这位新郡守,也就是这座郡守府的主人——荀公子。   不同于以前任何一任郡守,荀公子接任后,大刀阔斧改制,翻新土地,寻找了许多新的耕地,不仅给天水郡引进了适合的作物,还请来不少商人在此开酒楼、商铺、书楼,并规定雇佣的伙计必须有五成是天水郡本地人。   当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好吃懒做之辈,以前众人迷茫无法找到出路,如今新郡守指明方向,帮他们谋生,大部分人都愿意跟随。   短短几年内,天水郡面貌焕然一新,房屋平整、道路宽阔,田地中也种满了庄稼,与以前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   即便仍然贫困,可百姓有了希望,已经不再颓废,自然也不可能再指望着当山匪打劫度日。   郡守大人如今威信极高,隐隐的,几乎都要盖过那位有名的大善人洪老爷了。   看着静楠用过早饭,甜果寻来油纸伞,再抖开披风,和她一起领着摇摇摆摆的小鸭子往池塘边走去。   啾啾几个月大时,就已经非常喜欢凫水了,每日若不去池塘游一游就浑身不舒服,还会朝人发脾气。   介于它颇有神通,时而都能有出人意料的作用,这点小脾气,众人并非不能忍。   池塘水波荡漾,一圈一圈的涟漪以雨滴为中心向周围四散,宛若透明荷叶裙逶迤于水中,别有动人之处。   扑通——啾啾跃入水中,欢快地划动鸭掌,偶尔下沉潜水,闪电般窜出,又飞快窜回。   再回来时,鸭嘴中还叼了只不大的青鱼。   “啾——”啾啾凑上来,试图献鱼。   静楠摇头,“不要。”   相较于猪肉、牛肉等,鱼肉并不受她青睐,鱼刺太多,若有人帮忙挑刺,静楠才会吃上两口。   啾啾一歪脑袋,仿佛不明白小主人怎么会不喜欢鱼这么美味的东西,但最终还是自己一仰脖子,把小青鱼给吞了下去。   它玩起来很没有形象,偶尔会钻入池塘的泥地,以致浑身都脏兮兮。   静楠看了会儿,招手让小鸭子游过来,认真地给它洗翅膀。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悉心照顾爱宠,分明是温馨和睦的画面,女官看了却又是心头一哽,想教导而不敢说话,只能内心嘀咕:那位荀公子到底想怎么养小殿下啊,仗着陛下宠信,就能任堂堂一位公主玩儿得像泥猴一样么。   这哪有金枝玉叶的样儿啊。   细雨渐歇,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荀姑娘。”   三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碧色的少女笑盈盈道:“荀姑娘,主人今日未去寺中礼佛,请您往府中去呢。”   静楠的身份,只有郡守府中人知晓,天水郡其余人家一概以为她是荀宴妹妹,是以一律称她为荀姑娘或静楠姑娘。   “是洪姑娘呀……”甜果压低声音道,待看见了静楠那眼中由高兴转为失落的明显情绪,又忍俊不禁。   被少女称为主人的洪姑娘,是富商洪升的长女,亦是当初荀宴带静楠入城时碰见的女子,名洪琼枝。   她虽为女子,在洪家身份却非同一般,因天资过人,又颇有手段,洪家许多生意暗地都在由她操控,自小便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处事风范。   琼枝的身边人并不唤她姑娘,而是唤“主人”。   荀宴最初上任时,因洪升同桥山寨牵扯颇多,难免要与洪家打交道,可见到最多的不是洪升,而是他的这位长女。   洪琼枝手段非凡,以致洪家和新郡守之间的矛盾尚未真正形成,就烟消云散。   不知她与荀宴达成了什么约定,这两年来,竟是由她作为静楠的教书先生,每月的一至二十五日,静楠都要去她那儿学习。   女官对这个女子,亦有着深深的忌惮。   因为,当初她触怒荀公子,险些被赶走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饿到她服的法子,就是那女子轻飘飘提出来的。   此女胸有城府、手段狠辣,她真不知,公子为何要请这样的人给小殿下当先生。 第54章 回京   洪家主宅位于安远县, 地处水泽的这座分宅算不得大,胜在整体布局得宜,小巧的面积下, 修筑成精致的江南园林,虽无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但也是亭台楼阁皆俱,庭木葳蕤,无一不美。   濛濛雨雾四溢,宛若仙境, 步入其中, 还当江南已至。   这座宅子的主人,便为洪琼枝。   她的居舍为后院中最大的一间院子, 院中栽了两株巨大的月季,如今已有了各色花苞,雨露摇摇欲坠。   再往前几步, 便是两棵矮小桃树,如今也绽了星星点点的桃花。   宅院主人似乎犹爱对称, 每一步一景,都要呈左右照应之状。   静楠对这里已经很熟了,她最喜欢的是那两棵桃树, 因为再过一段时日,以她的身高跳起来也能摘到鲜桃吃。   不过,这会儿她失去了欣赏未来果子的心情,小脑袋耷拉着, 显得蔫蔫的。   领路的少女扑哧笑, 小声对甜果道:“荀姑娘定是失望极了, 好不容易主人要去礼佛给她一日假, 结果又突然没了。”   甜果轻咳,自然不可能跟她一起笑话圆圆,“倒也没有,我们姑娘不喜欢雨天而已。”   少女含笑抿唇,识趣地不说了。   挑开门帘,一座巨大的美人榻横置正中,丽装女子随意地横躺,左手懒懒地支撑后脑,右手持碧色水烟壶,壶内清水滚滚,水雾缭绕,将女子眉眼模糊得暧昧不清。   无论看多少次,静楠都对那水烟壶很感兴趣,总是好奇地望了又望。   但今日,静楠无暇顾及水烟壶,因她看到了屋内坐的另一男子。   一袭轻衫,玉冠束发,分明是儒雅书生装扮,眉目间却透着冷意,仿若周身自有屏障,将旁人远远隔绝在外。   他的存在,与这旖旎艳丽的香屋格格不入。   正是荀宴。   “哥哥!”小姑娘一扫郁闷,欢快地奔向荀宴,宛若一只快乐的小鹿,几乎是跳跃地投向他的怀抱。   荀宴张手,将人接了个正着。   他面上向来冷淡,这会儿许是因在外人地盘,也未露出柔软之意,只拍了拍静楠。   洪琼枝笑看这一幕,随后一抬手,为她锤肩捏腿的婢子自动退到后方,“圆圆,过来。”   许是因刚吸过水烟,相较平日的温柔,此刻洪琼枝的声音有些沙哑,凭添几分奇妙韵味。   三年前静楠初遇洪琼枝时,她一副格外年轻的容貌令人只当她仍是少女,岂不知那时她已是双十年华,到如今二十有三。   岁月优待,在她面上丝毫未留痕迹,反而多出无言的风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摄人心魄的旖丽。   但当她坐起身,放下水烟后,气质便又仅剩温柔,笑盈盈的眉眼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出,她才是洪家多地生意背后的真正主事人。   平日静楠很听她的话,可有荀宴在场时,这种呼唤往往不管用。   在场中人都知道,小姑娘自有自己一套处世原则,用那些师为尊之类的大道理去说教,毫无作用。   洪琼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弹了弹金制烟管,“到底还是你厉害些。”   随口一说罢了,并不带什么情绪。   二人本就是纯粹的交易关系,若不是她格外钟爱静楠而收她作了弟子,她和荀宴连这种简单的对话都不会有。   她今日没能去礼佛,临时改主意叫静楠前来,自然也是这位来客所致。   哼,自己有府不好回,便要到她这儿来见一眼人。   眼见荀宴递了什么东西给静楠,惹得小姑娘开心得眼眸发亮,洪琼枝别过眼,不去看这碍眼的一幕。   听静楠说过近日琐事后,荀宴道:“我要回去一趟。”   静楠不明所以,“哥哥回哪里?”   婢子已被遣退,屋内唯余洪琼枝而已,荀宴淡声回道:“上京。”   皇帝急令传他,且让他不要暴露行踪,虽暂时不知所为何事,但荀宴没有二话应了下来。   他本意是来与静楠作别,但中途又改了主意,决定带她一起回京。   顺便也可去看看荀巧他们。   他问:“要和我一起去吗?”   听了这话,静楠起初不言不语的,而后忽然道:“先生也去吗?”   洪琼枝品茶的动作顿住,颇为意外地看向身旁的小姑娘,没想到她竟敏锐了一回,“圆圆,怎么这么说?”   静楠指向了美人榻放靠枕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玉枕没有了。”   原是洪琼枝对她说过,她无论去哪都要带上那只玉枕,不然便无法安眠。   没想到,小姑娘竟很有些细心。   洪琼枝弯眸,夸赞静楠,“圆圆真聪明,看来我平日都教都没有忘记。不错,我确实要与你们一起去上京,而且出发之时就在今日,开心吗?”   静楠下意识点头。   忽然间,洪琼枝递来一杯茶,“喝一口。”   茶汤青碧,泛着淡淡的香气,静楠依言接了过来。   杯身上绘青蓝梅花,白底映衬,更显素雅。   若仔细看,还能瞄见其上极小的四个字“清心宜人”。   静楠不爱喝茶,准确而言,是不喜欢茶中的涩,无论是荀宴或洪琼枝,都不可能喝单纯的果茶、花茶,以致她对他们手中散着袅袅香气的茶水从来敬谢不敏。   一杯温茶,静楠丝毫不品,小指搭在盖上,许是察觉这水不涩,便慢慢仰首一次喝了个尽。   出乎意料,这茶竟也被她品出了美味,甘而回香,清爽无比。   她喝得认真,从洪琼枝的角度,只能瞧见小姑娘头顶的发旋。   价值千金的绝品,就这样被牛饮了。   洪琼枝道:“好喝吗?”   小姑娘眨眼,“好喝。”   洪琼枝颔首,温温柔柔道:“那待会儿就带这茶。”   这是什么意思?静楠有点茫然,可是看身边哥哥平静的模样,又好像很了解。   这次回京,荀宴特意借洪琼枝的名义唤静楠来,显然是不准备让过多的人知晓此事,尤其是那位正在郡守府的女官。   荀宴有柳易可以易容代替他,静楠却不行,所以他准备让静楠以留在洪家学习的名义,离开几个月。   为此,甚至连啾啾和一点行李都不能带。   荀宴还当她会不安,但静楠显然并没有这种情绪,相反,还很是雀跃,“可以见伯伯和阿栾。”   “嗯……”阿栾倒还好理解,毕竟二人年纪相近,每年又都会通书信,内容只有两位小伙伴可以看得懂,只是,这个伯伯竟也被记得如此之深……   荀宴好似明白了,为何每到年节,皇帝令人送来的大批赏赐中,有概半都是美食了。 第55章 父皇   天水郡任职三年, 荀宴做出的功绩颇多,且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其中的大功并非是剿灭桥山寨,而是为天水郡改良作物、引入商贾, 使穷山恶水之地竟也开始有了赋税。   不错, 此前皇帝将天水郡赋税划分给静楠时, 这里收入几无,在当朝每年所占的税收中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才堪称轻松地通过。   但吏部特意着人去统算过天水郡的户籍、人口, 历经六月, 查出近三年来, 当地人口比以往增加了近五成,简直令人震惊。   乱世人口锐减, 盛世休养生息下才容易壮大族群, 这个道理于一郡而言同等。   只这一点,就是荀宴的实绩。   御书房, 皇帝右手举壶,左手持一封长信细看,受其中内容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以致滚水倾出烫了手背也毫无知觉。   “陛下——”全寿唤了声, 迅速取来烫伤药膏, 口中絮叨, “这等小事, 老奴伺候就是,陛下非要自己来。”   “倒杯水而已, 朕难道还做不了么?”皇帝不以为意, 这点烫伤还不被他放在眼中, 反而笑起来, 脸颊露出极深的纹路,“朕眼光从未错过,这孩子果然出色,多少人视为烫手山芋之地,也被他治理得很好。”   笑着,皇帝猛烈咳了几声,眼风却迅速扫向角落正欲合窗的宫婢,“朕还未开口,谁让你关窗!”   宫婢被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跪伏于地,“奴婢知错,请陛下恕罪!”   雨丝飘洒,窗角一隅早已湿透,宫婢的身体于湿地中抖如筛糠,令皇帝愠怒的脸色稍霁,“罢了,换人,朕不想再看见此婢。”   全寿不带感情地看去,示意侍卫将这宫婢拖下,既抱了投机取巧的心,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陛下近日龙体虽频频抱恙,但心中可从未觉得自己老过,宫婢此举无非是刺激了他,才让他生怒。   “不懂事的贱婢罢了,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全寿顺势倒了杯茶,笑道,“不过这天儿是冷了些,莫说陛下,老奴里外穿了四五层,站在这儿也要打颤呢。”   “哦?”皇帝笑睨他,“朕不知你竟如此虚了,偏你这老东西事多。”   全寿腼腆一笑。   “罢了,合窗吧,这雨飘进来,没得湿了奏章。”   当下,这才有人缓缓走去将四窗合上。   房内封闭,龙涎香香气愈发浓烈,熏熏令人昏睡。   皇帝闻惯了这味儿,此刻竟也觉得脑仁生疼,往椅背一靠,抬手道:“把香掐了,闻着不舒坦。”   片刻后,御书房内逐渐清爽的气息让皇帝神情放松,眉眼成了一条直线。   唯有常年贴身伺候皇帝的全寿才了解,皇帝身体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从三年前起,就在逐渐走下坡路。   不知是因三个儿子离了身边还是何事,御医月月请脉,月月都是愁眉紧锁。   本来,这不过是年事已高者身体走下坡路的正常反应罢了,可他们都知道圣上不服老,若说他老了需要调理,定会惹其生怒。所以,只能偶尔借着各位娘娘的名义,给他送些药汤补补。   “朕歇会儿。”皇帝出声,“其余人都退了。”   御书房内候的人本就不多,得令后接连退下,唯余全寿取了薄衾,给皇帝轻轻盖上。   温暖覆来,皇帝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吟声,舒坦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老了,但身为天子、身为男人的倔强必让他不可能承认这点,其余人无法理解,也只有服侍多年的全寿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迷蒙中,皇帝耳畔清晰传来愈发清脆的雨声,滴答滴答,似是从青瓦流下,再滴落在廊中。   他极为喜雨,每逢此时,本都要挪了座椅坐在廊下闲赏雨景,顺便烹茶听乐。   到如今,竟是连这点小事都难以做到。   皇帝思绪越来越沉,几欲陷入梦乡之际,最后想到的是:各地都是雨,不知阿宴他们一路行来,是否方便……   神思出窍,惶惶然已至梦中。   无国计民生,无红袖佳人,日有所思之下,皇帝的梦境中,只剩三个儿子。   此时的三个儿子年龄尚小,阿宴还是个懵懂小童,正齐齐围着他要讨要糖果。   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最年长的两个儿子,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感情,他至今都不曾忘怀得知这两个孩子降世后自己的高兴。   纵然他们母亲背后的家族为他不喜,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脉。   只是时势使然,权力的纠葛纷争让他们父子三注定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只会越走越远。   梦中,两个儿子尚知辩驳争宠,唯有最小的阿宴守在一旁静静望着他,不争不抢,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心想,他定是不知那糖果的美味。   但思及阿宴身世,又是一痛,他定然也不知该如何亲近与我。   两个儿子的争吵已令他头昏脑涨,此时此刻,最安静的那个,反而让皇帝好感倍增。   不错,糖果只有一颗,他只能给一人,应当选择最合适的那人来给。   可他是皇帝啊,难道还不能凭自己心意来选?   …………   雨雾飘散,恍然间,皇帝又见到了多年前的那座南方小镇。   窈窕佳人正撑伞独行,莲步生花,背影美而遥远。   他急急跑上去握住佳人一臂,见她终于回眸,清丽熟悉的面容令皇帝心神大震,她问:“你待他好吗?”   你待他好吗?   待他好吗?   这句问话恍若钟声荡起,一直在皇帝耳畔回旋。   …………   “陛下,陛下。”全寿不厌其烦地轻声唤人,如此已经有小半刻了。   皇帝说歇会儿,但这一歇,就过去一个时辰,眼下人已至御书房外了。   “……怎么?”皇帝猛然睁眼,雨雾消失,佳人亦不在眼前,他恍惚了阵才看向全寿。   全寿道:“陛下,九公主和荀公子回京了,如今正在御书房外等候。”   皇帝大喜,咚得站起身就朝门外冲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已快步入老年人的步伐。   “阿……圆圆!”皇帝先入眼的是荀宴清隽的面容,余光却也扫见了尚书令、中书令的身影,于是话语和身体硬生生一转,抱上了不在状态中的小姑娘,对着她茫然的眼神问道,“圆圆,想不想父皇啊?”   静楠:“……”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哥哥。   尚书令陈灵呵呵一笑,“分别三年,小殿下与陛下都生疏了。”   皇帝面上满不在意地大度展颜,心底却在大骂全寿这个老东西,还有旁人在也不说清楚!   注意到他眼神的全寿:……那也得您给机会,老奴只是挑了最重要的先说而已。   已经把人抱起,皇帝就顺势一直搂着没有放开,小姑娘虽长大了些,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八岁小不点,懵懂得很。   “朕传天水郡郡守述职,你们守在这儿做什么?”   皇帝给荀宴传令时,说的是莫要让他惊动任何人,也是不想让他给京中人发现的意思,没想到尚书令、中书令一早守在了此处,恐怕就是在特意等他。   世家耳目之灵通,皇帝早有领教,可这会儿结结实实又被恶心了把。   他笃定自己的人没有问题,最有可能的,恐怕是他们在天水郡中安插了人手,看出破绽,或者是在路途中有人认出了荀宴。   尚书令开口道:“两位殿下于三日前抵京,如今都已休整好,臣是来问,陛下准备……何时定储?”   话语间,他的余光不住往荀宴身上瞟,传这人回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当真没有任何问题吗?   三年前,二皇子对他道荀宴是皇帝私生子时,陈灵并不相信,道外孙奇思异想,而后爆出九公主之事,证明了他的正确。   直到现在,陈灵依旧不相信外孙当时的猜想,不过他确实也认为,陛下对这个年轻人,当真重视得出乎寻常。   暗暗逼迫的语气让皇帝大怒,顾忌有荀宴和静楠在场又压了回去,冷冷道:“你们是在催朕?”   “不敢。”两位大臣齐齐道,“只是考校之法也已实施,最终结果也待陛下定论。储君为立国之本,陛下,此事再拖不得了!”   “朕看你们就是怕朕何时出了意外,最后还没定下太子,是也不是?!”   “不敢!”两人又跪地和声,但皇帝瞧他们的模样、神情,无一不写满了“逼迫”二字,气急攻心,他试图深呼吸一口来平息心绪,可一闭目,身体竟微微摇晃了下。   “陛下!”那二人又叫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荀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垂眸道:“陛下此时显然无意谈论此事,二位大人跪在这里未免难看,也有胁迫陛下之意,不如先回府,等陛下有了决定,定会传你们。”   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天水郡郡守,竟敢在尚书令、中书令下跪时仍站立,且说出这等不客气的话,着实让二人气恼。   若非看他实在受宠,其父荀巧又是御史大夫,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二人也要骂上一骂。   最终,二人也只是冷冷扫去,再向皇帝告退。   “老奴去传太医。”扶皇帝回座,全寿立刻要离去请人,被皇帝招手拦住。   “三天两头传太医,朕又不是要死了,没眼力见的老东西。”脸色发白的皇帝,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   这……全寿踟蹰,随即被荀宴一个眼光暗示,当下明了,口中道“那奴婢先告退”,实则还是暗地去请太医。   他们私底下的眼神官司,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只不想扫荀宴颜面罢了。   下一刻,一杯温水凑到眼前,皇帝当即露出笑颜,“父皇的小乖乖,真懂事。”   静楠不明所以,“父皇?”   皇帝一愣,“怎么,哥哥没和你说过父皇的意思吗?”   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   顿时,皇帝又觉心绞痛了,这一个个的都当他是什么啊,身份都认了三年,他的小公主竟还不知道“父皇”这个词的意思!   怒视荀宴,皇帝一把将小姑娘拢到身边,耐心地和她解释起来。   总结来说,“父皇”即为“爹爹”的意思,静楠已经很了解这词的含义了,只是……   她好奇问:“阿娘呢?”   小姑娘还记得,皇帝身边有很多姐姐陪着,那里面难道有阿娘吗。   皇帝下意识想要拿出演技,编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来给小公主听听,结果被荀宴一看,气焰立刻短了三截,张口的话变成了,“哪有什么阿娘啊,你就是朕一个人生的。” 第56章 疑惑   有荀宴在, 静楠自然没这么容易被骗。再者,她早已开始学诗词,古往今来都不缺情诗, 洪琼枝给她讲课时有意无意便也会涉及些男女之事。   小姑娘皱着眉头, 认真教育了皇帝一句,“伯伯骗人,这样不好。”   仍没有让她流畅地唤出“父皇”这个称呼,皇帝求助于荀宴,最后做出了“外人在场时必须唤父皇”的约定。   看着静楠毫无所觉的眼眸,皇帝想:这孩子怕是还不知道公主这个身份的意义。   继而微微笑起来,不知道也好, 他已经厌烦了那种或讨好或完全遵守礼仪的笑。当初格外看重这个孩子,不也是因为这点么。   瞟了眼外边灰蒙蒙的天,皇帝留荀宴在宫中用了午膳。   几年来荀宴对他不再那般抵触,父子二人交流频繁, 感情自也好了许多。   其乐融融小半个时辰, 皇帝终于开口道:“你两位皇兄政绩持平,各有千秋,但二皇子行事狠辣, 朕以为他戾气过大不堪为君。”   二皇子表面沉稳如君子,实则处事手段极为凌厉, 小错变大错, 大错必有一死。   若真是大罪也就罢了,有些小吏不过是犯了小错,就被革去官职赶回家中, 还有一些被重罚的百姓……   乱世才用重典, 二皇子此举也不知是谁唆使, 不仅没有让皇帝感受到他的雷厉风行,反而觉得此子好杀戮,如果他上位,对其他的兄弟恐怕不会太友好。   相比较之下,表面容易冲动的大皇子在兄弟姊妹中的名声反而不错。   荀宴静听着,这种事他还没有资格去评价,毕竟他也是被考校的一份子。   但皇帝丝毫没有提及他,这点令人稍有意外。   皇帝没有卖关子,继续道:“朕准备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可议政,直接受命于朕,你任大都督,可好?”   荀宴并未立刻作答,低头认真思索。   兵部一直掌有调兵权,大都督府没有拿去这个权力,享有统兵之权,与兵部相互掣肘,对天子而言是平衡之道。   当朝有三支大军较为出名,飞云、长鹤以及俞家军。   飞云、长鹤还好,一直受朝廷统辖,换过主将无数,并没有什么认人不认令的说法,但单看俞家军的名字就知道他们完全是由一人带出来的。   这人就是俞家的俞晖老将军。   他及冠不过一年,功绩也仅在治理一郡,于军务上并没有能够服人的功绩。   骤然让他凌驾于诸位将军之上,恐怕很多人会有意见。   皇帝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俞老那儿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应下,朕亲自同他说。你将桥山寨收服入编之事,他听说后可是亲口大力夸赞过,对你欣赏有加。”   世家有经营多年的势力,皇帝自然也有只忠于他的臣子,荀巧算一个,这位俞晖老将军也是一个。   有俞晖做担保,纵然最初荀宴会遭遇众多阻力,也都能一一扫平。   “但,朕有一个要求。”皇帝定定看着他,“取得大都督之位后,必须鼎力站在你大皇兄这边,助他得储君之位。”   …………   …………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荀宴披一身水汽回到荀府,颀长的身影逼近,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映出了半张脸。   门房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朝内跑去,“三公子回府了!”   荀宴微微一哂,是有许久未归家了。   下一刻,众多人涌了出来,荀巧、钟氏、两位兄长,还有嫂嫂和阿栾,且看他们神情,都是等候已久的模样。   “小叔。”阿栾依然很遵守礼仪,先亲切地唤了声再道,“圆圆呢?”   荀巧也问:“是啊,小圆圆呢?”   “……她留在宫里了。”   肉眼可见的,众人脸上都多了三分失望,是他们失算,忘了小姑娘如今已是九公主殿下,久违的回京,自然要留在宫中。   荀巧不无忧心道:“不晓得她在宫里能不能习惯。”   荀宴:……不仅习惯,还快乐得很。   皇帝给静楠备的宫殿显然用了心思,无一不契合小姑娘的心思,挑选伺候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夸得她虽然害羞得直抿唇,也抵挡不住笑意。   兼之皇帝使了浑身解数,告诉她哥哥也会时常进宫,不会留她一个人,小姑娘就这样轻易被哄住,高高兴兴地留在了宫里。   只要一想到这里,荀宴就忍不住抚额。   白长了三岁,还是这么好哄。   “父亲怎知我要回府?”   他在信中提过此事,可并未说过是今日。   说到这儿,面前几个大人都露出几分不自在,钟氏道:“有人帮你送了行李回府。”   仔细询问,才知是下午洪琼枝那边遣人将他遗落的一个包裹送了过来。难为她刚在上京落脚,就这么迅速打听到了荀府家门。   有她这一茬,荀家人这才知道荀宴今日归府,自然晚膳也不用,齐齐坐在厅中等他。   荀宴目带深思,洪琼枝这人无利不起早,会这么好心给他送个包裹?   认真想来,恐怕是别有所求。   他问:“是否还留了什么?”   荀巧颔首,递来字条,“还留了一句话,让你明日有空便去找她。”   荀宴嗯一声,没有立刻打开纸条,收进了袖中。   得知小伙伴未归,阿栾当即没了精神,失望地跟随长辈们上膳桌,有一口没一口地夹,沮丧的小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笑过后,荀巧难忍八卦之心,用听来低声实则整个饭桌都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和那位洪姑娘,是怎么回事呢?”   “洪家是天水郡有名的富商,她是我为圆圆请的先生。”荀宴语气平静,说罢,还夹了筷菜慢条斯理地吃着。   荀家人继续侧耳倾听,等待下文。   “她要来上京做生意,我们顺路,一道来了。”   “……还有呢?”   “还有?”荀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有意中人,莫要多想。”   一时间,众人竟不知该失望还是庆幸,无论是否知道荀宴身份,他们都明白他不可能娶一名商户女,但以荀宴的年纪,若有些风流韵事也很正常。   “什么是意中人?”好学的阿栾发出灵魂提问。   作为母亲的温氏含笑道:“就是钟爱之人,想要与她携手一生。”   “哦。”阿栾皱眉沉思一阵,“一定得是人吗?我钟爱书,想要与书携手一生。”   众人沉默,如今的小孩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阿栾父亲问:“你不是整日念叨圆圆吗?”   他们以为,阿栾这时候若要说意中人,怎么也会想到静楠才是。   却听阿栾又道:“不行,圆圆太贪吃了,也不爱看书,不可以。” 第57章 家人   宫中清晨, 静楠正由宫婢梳理发髻,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令德妃皱眉, 立刻着人去传她用惯的太医。   她对皇帝嗔道:“一路奔波, 小殿下定是累了,陛下竟也不让她多休息休息。”   “打个喷嚏而已,女人家就是小题大做。”皇帝不以为意,他虽然喜爱圆圆,但也不至于那般小心翼翼。   待小姑娘发髻焕然一新,他招人过来瞧瞧,只见那乌黑浓密的长发被盘成两个小花苞, 装饰简单,只有两朵初初绽放的桃花,清新欲滴,与那粉雕玉琢的脸蛋正是相宜。   “手艺不错, 赏!”意识到自己愈发年老, 皇帝也愈发喜爱具有活力和生机的人、事,如年轻温柔的蕙昭仪,如这天真懵懂的小公主。   德妃微微含笑, 并不介意这不客气的话语。她习惯了,因她背后的朱家, 即便她做得再周到, 皇帝也总要时不时刺她一刺。   她该庆幸的是,在两位皇子回宫后的关键时刻,陛下仍选择带小公主至她殿中。   想必这时淑妃正气急败坏, 四处摔东西。   早在多方信中听闻静楠被养得好, 此时荀宴不在, 皇帝终于能凭着心意捏上小姑娘脸颊,肉乎乎、粉嫩嫩的,掌下触感好得不可思议,让他终于明白,为何总有那么多臣子喜欢谈论自家孙辈。   以往他碍于身份,并不与小皇子小公主亲近太过,毋说在膝上玩耍,碰一碰摸摸脑袋也是难得的事。   静楠正被蹂|躏,也不反抗,只用双眸乖巧看着皇帝,叫他心情大好,“朕还从未亲手养过儿女,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很难。”   此话让周围人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即使是大公主也未得到这份殊荣,难道这来历成谜的小公主即将成为皇子公主们的第一人?   唯有德妃从容无比,皇帝心性她摸得清楚,也只有如小公主这样的身世,他才能如此毫无忌惮地宠爱。   毕竟其余的,陛下什么也给不了。   她最关心的,是陛下来她宫中的真正用意。   余光扫过殿门,德妃眸中柔光不散,慢慢地想:蕙昭仪这段时日抱病不出,陛下传召也是如此,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   若看她从前表现,现在才想撇清与朱家的关系不掺和进夺嫡之争中,却是晚了。   德妃对蕙昭仪观感不错,不认为这孩子会做这么傻的事,具体如何,还待之后的定论。   用过早膳后,不出德妃所料,皇帝放开手任宫婢将静楠带去玩儿,自己留下,似与她有要事相商。   “圆圆先去宫中转转,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不必拘束,若看上什么,回来只管同父皇说。”   静楠眨眨眼,点头。   三年前她被荀宴带进宫,陪侍她的宫婢尚且小心翼翼,碰见贵人都得起身问礼,如今却是大摇大摆,可以横着走了。   凡见她装束,再见她周围簇拥的大批宫人,周围人顿时都明白了这位小姑娘的身份,近者行礼,远者遥遥问安。   他们的畏惧歆羡,静楠自感受不了,她本就与常人有异,被洪琼枝教导三年,更学会了该如何去忽略无关紧要之人。   园中桃李灿灿,因匠人打理得当,结果也比他处要早些。   静楠喜桃,荀宴爱李,这两树都不高,她便叫人搬来小凳,自己踩在凳上踮脚采摘。   “殿下,这等事怎么能由您亲自做呢,让婢等来摘吧。”   小姑娘摇摇头,拒绝了。   见她摇摇晃晃的模样,宫婢心惊不已,再劝,“殿下,危险,您快下来吧。”   “不要。”倒是很倔。   碍于她身份贵重,宫婢只得团团守在周围,远远望去,叫人只觉滑稽。   淑妃嗤笑一声,眉目间郁郁,“不知是哪里来的小丫头,平白得了圣上宠爱,终究也只是个扶不上台的土包子。”   她立在高坡之上,轻易看见了有几位宫婢的相貌眼熟,正是皇帝身边常用的,心情愈发复杂。   淑妃对这位小公主,着实喜欢不了,因这孩子几乎是踩着她和二皇子上位的。   当初儿子猜测那荀宴可能身世有异,传信让她调查荀家,她刚有动作,就被皇帝逮个正着,竟不知是盯了她多久。   作为二妃之一,淑妃被皇帝当着宫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道她成日无所事事,只知胡思乱想,坏了他荀卿一家的清誉。   痛骂过后,才悠悠然说了句,身世有异的其实是荀宴身边的人,那个唤做圆圆的小姑娘。   皇帝道,那是他流落在外的小公主,为荀宴所救,与他感情深厚,才任她跟去了天水郡。并警告:若她敢动一丝歪心思,绝对饶不了她。   淑妃几欲吐血,如果只是多了个小公主,谁愿意理啊!   偏偏宫中人很吃皇帝这套,都道她因为那突然出现的小公主失了宠,三年来,圣上都很少再去她宫中。   唯有淑妃清楚,皇帝不过是用这件事作笺子,一步步削弱她在宫中的威信罢了。   若非她在宫中立足凭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帝王宠爱,早就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抬手扶上桃树,淑妃护甲深陷其中,几乎将桃树外皮剥去,令人见了心都为之一颤。   她身旁一妇人却笑道:“娘娘不喜欢这位公主?”   身边都是淑妃心腹,听到这话眉眼都未动一下,只是用不悦的余光扫去,心道这妇人蠢笨,那话娘娘说得,旁人如何能说。   淑妃道:“总归圣上喜欢,本宫想法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到底心善,您可是圣上亲封的淑妃,即便是公主也要唤您一声母妃,想要整治一个八岁小丫头,还不容易么?”   说罢,妇人凑到淑妃耳畔,小声耳语几句。   淑妃眼眸愈发明亮,颔首道:“竟不知后宅中有这么多手段。”   淑妃脾气火爆任性,足以说明她很少经历女子间的斗争,无论闺中还是进宫后,她都能凭借出身得到想要的一切,根本无需耍心计。   妇人的话,让她似闯入新天地。   妇人抿唇一笑,只当是她的夸奖,随即眼风一转,想仔细看看那让淑妃气恼的小公主。   岂料这一看,妇人自己呆住了,定神揉眼,还是那般模样!   她心底微颤,不可能有这种事吧,巧合,定是巧合。   可是那张脸越看和记忆中的越像,不知不觉间,妇人已经浑身冷汗,到底还记得礼仪,匆匆向淑妃告退,离开了她难得能进一次的皇宫。   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市井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本是妇人极其喜爱的场景。   她并非喜欢喧闹,只是这里是上京,她喜欢在市井间不经意露出自家傍上陈家后的标志,再一掷千金,享受上京百姓投来的羡慕目光。   今日,她却什么都不想做了。   风一般奔回家中,妇人没想到儿子居然这么早也在,两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娘。”乔敏先扶住她,“怎么这样慌张,宫里发生了何事,淑妃娘娘责怪你了?”   “没,没有。”妇人,即乔敏母亲黄氏心不在焉地回答,“娘娘待我很好,很和善。”   乔敏疑惑,正欲再问,黄氏已经脚踩风火轮般往后院走,“那孙氏何在?走,快去见见她。”   孙氏为乔敏那名存实亡的正妻,之所以一直未休弃她,是因为乔敏发现自己的老丈人近年靠着一笔好字,似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有东山再起之势。   他是商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因此任凭爱妾再殷殷恳求,也不肯松口休妻,只一直任孙氏待在房中礼佛。   其实乔敏此来也是为见妻子孙氏,没想到母亲竟有同等目的,他把疑惑捺下暂且不问,母子二人同奔而去。   孙氏的小院一如既往得冷清,这里无人来往,仅有孙氏和她的奶母柳姨居住,二人甚至在院中开辟了小块菜地,一眼望去,就知道平日经常自己劳作。   乔敏眼风一带而过,他久未来这院里,此时顿时知道妾室并没有如她说的那样好吃好喝供着孙氏,莫说例银,恐怕连饭菜都没有正常着人送来,不然院子里不会是这般光景。   以往他即便知道了此事也不会在意,今日却眉头一跳,生出烦躁来。   妾果然是妾,不懂大局!   母子二人脚步一抬,齐齐进了门,发出声响。   但屋内礼佛之人神情都未变一下,依旧安安静静地跪在佛像前念着什么,一身素衣,若非是长发仍在,只叫人要以为这里是尼姑庵。   柳姨不在。乔敏环视一圈,松了口气。   孙氏心死,已不再和他计较,唯有柳姨,每每撞见他都要指着他鼻子骂白眼狼、负心汉。   碍于柳姨年事已高他才不计较,再者计较起来也会更丢脸。   黄氏不知儿子所想,什么都顾不上,匆匆几步上前,目光不错地打量孙氏面容。   平心而论,孙氏清丽婉约,为人温雅,是难得的美人,性子也好,男人大都会喜欢。   正因为她这漂亮的模样,才让早年丧夫的黄氏不喜,生怕儿子被媳妇给勾去忘了娘。是以她处处挑拨二人关系,很快就磨去了儿子对这正妻的感情,后来老丈人倒台,更是直接纳了美妾。   孙氏常年被囿于这座小院,黄氏本以为这儿媳妇受了磋磨,总该丑陋不堪了。   没想到,此时再看这张脸,竟一如既往得美,甚至多了几分不似在人间的佛气!   不用看儿子,黄氏就知他此时定是惊艳的神情。   黄氏心中不高兴,声音也粗起来,“婆婆来了也不睁眼,几年不见,倒是架子大了!”   闻言,念经之人眼皮微颤,不带感情地望来。   黄氏来不及唾骂,先被这眼睛一震,心道:睁开眼竟更像了!   她那便宜孙女到底是……   想法过于大胆,本该不切实际,可黄氏总觉得心底有种莫名的慌,就好似……好似他们家要大祸临头似的!   大祸临头?黄氏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心道他们如今傍上陈家,女儿又做了二皇子的宠妾,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家遭殃?   应该是多想吧。   她不知,自己在细细打量孙氏面容时,她的儿子也在做同样的事。   足足有一刻钟沉默,母子二人都没再说一句话,而后,又退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   风声萧肃,母子俩对视一眼,乔敏先道:“娘,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娘……”黄氏开了个头,发现喉咙都干涩得疼,忙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娘在宫里瞧见了那个九公主,你猜怎么着?”   不知怎的,乔敏心中竟隐隐有了接近真相的猜测。   “那小公主竟和孙氏长得像极了!”黄氏压低声音,“娘刚瞧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之前不是去打听了?”   乔敏皱眉,“那妙光师太没了,又恰好遇到地动,一个四岁大的小姑娘,八成也活不了。”   二人谈论起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女儿/孙女,毫无感情,提及死字也没有任何波动,听语气,竟像是觉得死了更好。   黄氏犹疑,“儿啊,虽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可为娘这心咚咚咚得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祖宗在提醒咱们。”   放在从前,他们绝不敢把天家的公主和自己扯上关系,可经历了这三年和二皇子的种种交集,地位提升,便也不觉得这种巧合不可能了。   对黄氏的话,乔敏深以为然,“母亲言之有理,你知道,儿子今日看见了谁吗?”   “谁啊?”黄氏不觉得,还有谁能比她今日所见更能吓着她。   乔敏沉沉道:“孙云宗。”   嘭!黄氏手中茶杯应声而摔,她哆嗦着嘴,“真、真是他?”   孙云宗,孙家长子,在乔敏和孙氏成婚不久后就失踪了,至今未有音讯。   可即便是那么短的时日,乔敏和黄氏也深深领略了这大舅子的手段,狠辣又无情,和他为敌的没有一个好下场。   想当初乔敏刚开始做生意,受了几家联手欺压,连带着夫人孙氏也受委屈,孙云宗知道后未置一词,只点了点头。   一段时日后,那几家齐齐倒台,变得穷困潦倒,几乎无以为继。   可以说,如果不是孙云宗失踪,他们也不会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欺负孙氏。   乔敏肯定道:“是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他。”   旋即又目露疑惑,“但他好像不记得我,我打听了下,发现他在京中落脚了几年,和许多达官贵人交好,还是个名人。”   黄氏急忙道:“可得千万去打听清楚,他到底还记不记得!”   “嗯。”相较黄氏,乔敏还算镇定,“那位小公主那儿,我也会想办法,当初……当初她脑袋后应该留了疤,我托人去辨一辨。” 第58章 完了   午时, 雨水停了半日,街道人如潮涌,重归喧嚣之际,一道青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进入客栈后院, 少有人察觉到他的出现。   脚踏阶梯的沉闷声响起, 洪琼枝持水烟壶的手一顿, 偏首道:“清荷,开门。”   “是, 主人。”   二人动作都不快不慢,清荷刚开门, 荀宴就在门前站定,看向了洪琼枝。   她微微一笑, “四层被我包下了,除了你, 无人会来。”   倒是壕气。   洪家钱财底蕴之深, 荀宴至今也没摸清, 或者说,连名义上的当家主人洪升也不知道。   当初二人合作时荀宴就知道, 洪琼枝和她的父亲并非一条心, 不然, 如今她已身处二皇子府中后院。   悠悠吐出一口烟雾,美目掩映其中, 洪琼枝意味深长道:“九公主?荀三郎?”   荀宴面不改色,平静道:“我以为,这些洪姑娘早就知道。”   “猜测是一回事, 确认事实又是一回事。”洪琼枝长腿交错, 懒懒放在凳上, “我还以为你和圆圆是亲兄妹,那黏糊劲等闲可比不了。”   突然,她凑近了些,促狭问道:“不会是小童养媳吧?”   在天水郡,穷困些的人家把女儿给别人当童养媳之事比比皆是,洪琼枝才有这个调侃,“我这学生虽然好骗了些,但这事可不好说哦。”   那孩子好哄,但若说到男女之情,让她开窍恐怕要难于登天。   “没正事?”荀宴流露不虞,目光变淡,“那我就不必多待了。”   洪琼枝撇嘴,年纪轻轻却如此无趣,这就是圆圆整日挂在嘴边的哥哥。   当下,她也不再闲扯,微微坐直身体,“我要留在这做生意,根基不稳前,你帮我。”   “条件。”荀宴飞快地抛出这两个字。   “我在这里经营所得的一半。”   这点上,洪琼枝不像个商人,她并不同人讲价,从来都是直接抛出自己能给的最高条件,不合则散。   荀宴亦答得果断,“好,但过段时日我会离京,约一年后回,在此之前会介绍另一人给你。”   他不可能直接接任大都督府,需要先回天水郡交接好郡守一职。皇帝的意思是,在这里的风波平歇后,他再遣新郡守去接任。   如此,荀宴远在天水,也能避开很多争端。   得了答案,洪琼枝又恢复慵懒模样,慢悠悠地抽了口水烟,“行,随您安排,只要能给我们借势就行。”   她令清荷去取锦盒,道:“昨日去得匆忙,还未把这份拜见礼送上,这是给郡守大人府上人和我那学生的,还请不要推辞。”   荀宴粗略一扫,都不是特别贵重,便也不拒绝。   出了客栈,街道依旧拥挤,他看一眼天色,抬脚去了隔壁第九街,有人提过一嘴这里的醉鹅,静楠途中便已惦记了。   再过半月左右,荀宴就要回天水郡,但这次他不准备带上静楠。   路途太长,他一年左右便回,实在没必要让她也受这奔波之苦。再者,不同于上次的籍籍无名,如今她明晃晃的公主身份摆在那儿,这次再直接把人带走,势必会引起争论,甚至会引来御史参奏。   脑中将近日需要做的事一一捋清,荀宴再抬首,发现了一位极其眼熟之人。   那人正与一官服老者作别,见到他眸光一动,大步走了过来,“荀大人。”   荀宴颔首,“孙公子。”   正是当初牵扯进大公主和驸马和离一案的孙云宗,他本以为此人为避免麻烦应会离开京城,但看模样,孙云宗显然在上京过得不错。   想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连不苟言笑的兵部侍郎也可与他交谈甚欢。   “听说荀大人往天水郡任职,竟不知已归京了。”孙云宗露出淡淡笑意,他容貌极其俊美,浅浅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只在相貌上便有巨大的优势,无怪能轻易得人欢心。   荀宴嗯了声,看他有何事要说。   “在下有件事想拜托荀大人,不知可否借步说话?”孙云宗扬眉,“正好,也可一起用个午饭。”   “不用,我稍候还有事,可直说。”   早知这荀三郎为人直接,不喜迂回,孙云宗微微一顿,颔首道:“好,那至少请荀大人给面子喝杯茶。”   二人移步茶楼。   提壶倒茶,孙云宗道:“想来荀大人也清楚我当初在何处出的事,三年来我一直在当初的落难之地附近打听,但都毫无所获。荀大人贵为郡守,不知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他自嘲一笑,“无过去之人,也无未来,我实在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尚有家小在等待。”   最后一句话让静听的荀宴看了过来,神情微动,“一点都没想起来?”   孙云宗摇头,“如果有一丝线索,在下也不必求到您这儿来。若荀大人能出手相助,不管是否有结果,孙某必定涌泉相报。”   “不必。”荀宴以指节敲击桌面,沉思道,“我会提前修书着人去查,是否能查到,只看天意。”   孙云宗大喜,坚持要给报酬,依然被荀宴拒绝。   分明行的善事,荀宴冷淡的脸色却好似要债一般,离去的身影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定定望了会儿,孙云宗含笑摇头,到底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公主的评价,果真半个字都没错。   对待这位,只需道出实情,多余的什么都不用做。   至情至性。   ***   耽搁些功夫,荀宴进宫的时辰稍晚,已是晚霞西斜。   好在荀宴进宫令牌与通道皆与他人不同,亦不受落锁拘束。   甫一入宫,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氛围,宫中禁卫与以往不同,换了不少新人,紧绷的状态表明他们时刻处于警惕中。   这个时候,皇帝应当还没有向那两位公布结果。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荀宴目光凝在刚用水冲洗过的地面,脚步瞬间加快。   皇帝寝宫四周侍卫肃身凛然,荀宴出现时齐刷刷望了过来,目带审视,下颚紧绷,几乎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槅扇紧闭,从细微的缝隙中,仍有浓烈的药味逸散出来。   他向内侍禀过来意,片刻后,全寿迎了出来,“大人快进,圣上正等您呢。”   “嗯。”荀宴解下佩剑,快步随全寿行走,越往内,神色越发凝重,他看见了不下三位太医。   还有谁出事能召集如此多太医?不言而喻。   “出了何事?”荀宴边走边问。   全寿压低声音,“圣上和陈大人、二皇子发生了口角,圣上气急攻心犯了旧疾,至于外面……都是些不懂事冒然放二皇子入内的内侍和侍卫,被处置了。”   大皇子、二皇子因背后有两大世家撑腰,地位卓然,在宫中向来多得三分薄面,这是众人私下的默契,皇帝也知道这回事。   何况,其中还不知有多少世家的人。   但这次,皇帝偏借这个机会处置了一批人,说明已是震怒,下定决心要扫清身侧。   荀宴颔首表示知晓,速度未减,下一刻挑开帘子。   皇帝半坐在龙榻上翻阅奏折,额头敷着冷巾,看模样已经冷静下来。   他的身侧,趴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露出半张雪白的脸蛋,乌发披散身后,不是静楠又是谁?   见到荀宴,皇帝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随即意识到有人在睡,到嘴边的声音又压了会儿,转而用气音道:“快,坐过来。”   依言坐去,荀宴怀中被丢来一本奏章,“看,这是朕着人给你拟的,是否需要再改改?”   一目十行地飞速阅过,荀宴嘴角微抽,发现这几乎完全是本对他歌功颂德的奏章,将他的功绩无限放大,夸人品、夸样貌、夸政绩,能夸的都夸个遍,最后提出的要求是,这等人才不可错失,请皇帝给他升官,提到京城来。   他怀中又被丢来几本,粗略看过,荀宴发现内容大同小异。   这是在给他造势。   当然,荀宴事先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   如果他活在后世,就会感慨,皇帝已然深谙“买水军”之道。   “陛下头不痛了?”荀宴看向他脑袋上的冷巾。   “哦这个啊。”皇帝不以为意,“过了那阵,朕其实就好了,不过小乖乖忙前忙后帮朕、伺候朕,当然不好拒绝了。”   他说得随意,实则眼底的炫耀之意已经溢了出来。   荀宴“哦”一声,比皇帝还要淡然,让皇帝暗地不自觉撇嘴。   其实,光看侍卫和太医的模样,荀宴就知道事实不像皇帝说得如此简单。   陈灵是个老狐狸,怎会轻易和一国之君发生明面上的冲突,定是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当时剑拔弩张,才让皇帝气急,直接倒下。   抬手掖好被子,荀宴道:“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   皇帝一怔,本欲做出的嬉皮笑脸竟维持不下去,连他自己似也不知为何眼眶微热,下意识抬起了头。   在信中感觉这孩子对自己敞开心扉是一回事,直面儿子的关心又是另一回事。   深知他此前对自己心怀怨恨的皇帝,清楚地了解到,此刻……来之不易。   他的余光并未离开荀宴,注意到荀宴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说出什么惊天之言,只是寻常一句关心罢了。   是了,只是寻常的关心,朕何必要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外间光线愈暗,深色帘幔更显得殿内昏昏,不得不以烛火照明。   但皇帝此刻眼里、心底,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榻边传来一点声音,二人齐齐看去,原是静楠迷蒙半睁眼,隐约看到荀宴身影,嘟哝了声“哥哥”。   她睡意未褪,身子往旁边挪了些又倒下,被荀宴接入臂中。   这时候,荀宴才看到她手掌上包扎的布条,回头问道:“圆圆也受伤了?”   皇帝微微一笑,颇为得意的模样,却不回他。   最后由全寿代答道:“陛下当时和陈大人、二殿下吵了起来,大动肝火,小殿下似是怕陛下吃亏,拿起茶杯就砸了过去。”   那茶杯中正有滚烫的水,才被烫伤了小块。   皇帝补充道:“放心,圆圆绝对不吃亏,二皇子可是被淋了头。”   荀宴:……看来是真的忘了谁才是亲生的。   不过,他几乎能够想象到,小姑娘面无表情地举起杯子丢去的场景,丢完还要认真道:“不可以欺负父皇。”   偏偏她年纪小,那两位都不好计较。   眸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荀宴下一刻忽然感觉怀中一空,再看,人被皇帝捞去了。   这人一本正经道:“不是朕针对你,实则是阿宴啊,你老大不小了,朕的圆圆也快到能定亲的年纪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能再随便搂搂抱抱了啊。”   荀宴:“……?”   “她才八岁。”他抿着唇,不悦道。   皇帝挑眉,“八岁怎么了?八岁一点也不妨碍说亲定亲啊,哪像某些人,已经二十多了,一点消息都没。”   皇帝表面嘲讽,实行催婚之事,但听在荀宴耳边,很不是那么回事。   他虽然不是从静楠襁褓中开始带着她,但怎么说,也是看着小姑娘从四岁大的小不点,一点点长到如今稍大些的。   在他怀里长大的小姑娘,这么快就要变成别人的?   荀宴哪哪儿都不舒服。   只沉思一息,他就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她不会定亲。”荀宴言之凿凿。   皇帝顿时笑了,“就算现在不定,再过几年总要的,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不会嫁人。”荀宴竟是很认真地在说这话,眼神似乎还在表示——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皇帝笑意僵住,直到看见荀宴低头唤人都没反应过来,心想:完了,他这儿子亲都还没成,就已经有了老父亲的心态。   当初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他也很不舍,可从来没说过“女儿不会嫁人”这种话啊!   那厢,荀宴已经轻轻唤醒了静楠,避免让她白日睡得太多,夜晚无法安眠。   静楠惯于赖床,被强行叫醒时哼唧了半天,往荀宴怀中钻了又钻,才慢慢清醒过来。   一声高兴的哥哥还没叫出口,人又被皇帝迅速捞了过去,“小圆圆,你知道刚才哥哥说了什么吗?”   不解地眨眼,静楠看着他。   皇帝把方才的对话重复了遍,并贴心地解释了嫁人的意思,全然无视一旁荀宴绷着的脸。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维护哥哥,很肯定地点头,脆生生道:“嗯,不嫁人的。”   完了。皇帝心底又冒出这个想法,他的女儿要被儿子带歪了。   趁荀宴带着人去询问太医,皇帝以这个年纪很难有的速度,迅速扭向了全寿,“快,给朕捋一捋各府和圆圆年纪相近的小郎君有多少。” 第59章 高烧   翌日大早, 皇帝精神矍铄地起榻,招手道:“怎么样,名册理好了没?”   “陛下, 都在这儿了。”呈上名册,全寿犹豫道,“不过……听说小殿下昨夜着凉, 病了。”   皇帝一愣, 忙动身去静楠居住的乐安宫, 步履匆匆,令来往遇见的宫人都为之惊讶。   “朕还好好的, 圆圆怎就病了?”甫一入门, 皇帝就看到了榻上小姑娘红通通的脸蛋和烧得发干的嘴唇, 脸色极差。   乐安宫大宫女小心回禀道:“似是昨夜……奴婢忘了查看门窗是否关严,小殿下吹了一夜冷风。”   她面带薄汗,事实上, 皇帝来之前, 这位大宫女就已经受过荀宴一番拷问了。   大宫女有苦难言,一个月前她被全总管安排到此处,受其叮嘱时就知道这位深得圣心,自然不敢怠慢。   小公主初次回宫居住,她每夜都作为最后一人离殿, 会仔仔细细检查烛火、门窗, 而她分明记得每扇窗都关严了。   今儿一大早,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却是大开, 挡风帘幔亦被缚至两边。   莫非是她记错了?如今大宫女也不敢确认, 只能向那位荀大人告罪, 道自己疏忽大意。   当时, 荀大人听罢脸色已经很是不好,但陛下眼前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大宫女战战兢兢之际,果然听到皇帝大怒,“一群没用的东西!照顾不好九公主,朕要你们何用!”   他冷冷扫视一圈,道:“全拖下去,杖责。”   侍卫立刻上前把人都捂嘴拖走,临走前试探地看了眼全寿,得到一个“十”的口型,立刻了解。   十板子,不能轻也不能重,总之得叫这些人吃点苦头。   几步走到榻边,皇帝看静楠难受地躺在那儿,心底也很不好受,压低声音问:“太医呢?”   “已在路上了。”这声是荀宴所答,他目光时刻不离静楠,见她又有向被褥内缩成团的迹象,立刻道,“圆圆,躺好,不能进去。”   他抵达乐安宫时,正因无人管她,让静楠一人缩了进去,以致呼吸也困难起来,偏偏这样也不愿出来,最后是被他强行把脑袋抱出被子的。   小姑娘被他稍冷的声音激得身体一颤,烧得迷糊中也知道委屈,瘪瘪嘴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   皇帝看得不是滋味,忍不住低声道:“她本就难受,别凶她。”   说罢伸手抱人,“不哭,父皇在这儿呢,没人欺负圆圆啊,乖。”   受到安慰,静楠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烧得意识匮乏,难以睁眼,肌肤烫得惊人。   即便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但小姑娘才这点年纪,能用的药少之又少,如此高烧,确实有些危险。   瞧静楠这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帝着实心疼,又对荀宴道:“错也不在她,阿宴,你别对她太严厉了。”   荀宴:“……”   事实上,他很少严厉地要求静楠,虽没有林琅那般无条件地纵容,但平日确实大都在顺着他。方才语气硬了些,只是因一时心急。   此刻听面前人的语气,荀宴有种这当真是皇帝亲女儿的错觉。   太医匆匆赶到,来的却并非皇帝常用的那几位,而是一位面生的年轻太医。   瞧面相羞涩腼腆得很,但给荀宴的感觉却不像当初李术那般讨喜。   皇帝对此人不熟,自然说明这太医资质浅,医术在太医院中算不得出众。   他出声询问,这年轻太医小心翼翼地回:“那几位大人正好都告了事假,今日不在,微臣恰好擅诊小儿脉,请陛下放心。”   皱眉看此人许久,皇帝勉强颔首。   二人让开位置,齐齐看这位年轻太医诊脉。   在四道目光的凝视下,太医手抖了下,搭上榻上小姑娘滚烫的手腕。   她本就是极白的肌肤,如此一烧,整个人像刚从锅里捞出的小虾,变成了通体粉红。   凝神片刻,太医不言不语,手掰开那双紧闭的眼看了看,再轻声唤她吐舌观察舌苔。   这些步骤很是正常,太医问诊大都如此,但当太医的手伸至静楠脑后时,荀宴眼神一厉,极快地捉住了他,“你在做什么?”   他眉头微皱,目中满是煞气,太医情不自禁咽了口水,道:“臣……看看小殿下这场烧是否影响了这儿。”   只这样?荀宴总觉得不对。   约莫是因为在天水郡时,大夫曾说过静楠摔伤带来的后果,荀宴对此格外敏感。   皇帝不悦道:“你是说,九公主有可能把脑子烧出问题来?”   “不……不能说完全没问题。”这二人的眼神实在吓人,太医身体僵硬,“但这个本就说不定,稳妥起来,臣才想看一看,然后再斟酌是否要添别的药材。”   医术一道荀宴了解不多,算是个门外汉,但他此刻直觉这太医说的并非全是实话。   偏偏,没有任何证据。   目光不错地盯了片刻,荀宴松开他,淡道:“直接去写药方,其余的不用你做。”   “……是。”   太医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摩挲指腹,方才虽然被拦住了没能亲眼看见,但指尖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儿确实有道小疤。   算是不负所托。   皇帝不解荀宴何意,但对他十分信任,思索道:“去传何太医,午后必须进宫。”   给静楠换了块冷巾,荀宴偏首道:“最好着人去盯着那太医,熬药时也不能离开。”   “是。”   昨夜留宿宫中已脱离了计划,今日荀宴本约好了大理寺少卿等人见面,见静楠这模样,他当即安排了人传讯出宫,另外择日会面。   天色尚早,才至辰时,荀宴道:“陛下先去用膳吧,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思索几息,皇帝颔首,“朕先去,全寿,你留在这儿,若他有何吩咐,照办便是。”   除却钟九,阿宴身边都没有特别得用的心腹,该提醒他或帮他物色些人选才是。想着此事,皇帝大步往外走去。   乐安宫陡然静下,荀宴接替了皇帝的位置,将静楠搂在怀中。   一旦感受到怀抱的舒适,小姑娘就不愿再躺回榻上了。无法,荀宴只得解衣脱靴,抱着她坐进被中。   天水郡地理位置偏僻,阴凉多雨,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年,静楠身体都无恙,几乎没生过病。   在皇宫被精心照料的第二日,却发起高烧,让荀宴不得不多想几分。   随手轻拍着小姑娘,荀宴以目扫视屋内,片刻后,目光凝在了缚帘幔的钩子上。   铁钩上挂了一条丝线,泛着淡淡的银光,与帘幔的布料完全不同。但丝线极其隐蔽,若非荀宴目力卓绝,也很难发现这一细节。   他的脑海中,几乎立刻勾勒出画面:有人在挑上帘幔时不小心被钩住袖口,带出一根线来,顺势悬挂其中。   荀宴初至乐安宫时,曾听见脸色发白的大宫女自言自语道:分明放下帘幔又关了窗,莫非我记错了?   显然,大宫女并不确认静楠着凉是她疏忽所致,但因没有证据,为了避免在圣前被当做狡辩,便一力承担。   假如,此事的确不是她的疏忽呢?   荀宴立刻起身,怀中仍抱着的人却叫他动作一滞,只得吩咐全寿将那根线取来。   光凭一根线无法断定什么,荀宴问道:“宫中制衣可有区别?”   观他前后举止,全寿隐约明白意思,“各宫宫人制衣样式都有所区别,布料亦是,拿去制衣局,兴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将线递去,荀宴道,“此事交给你了。”   无论他,还是高烧中的静楠都深得圣心,全寿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去办。   继续观察片刻,再无所获,荀宴干脆阖目小歇。   他昨夜睡得晚,只歇了两个多时辰,如今确实有些疲惫。   叮铃铃——伴随屋外廊下的风铃之声,不知不觉间,荀宴由小憩转为沉眠,唯有抱人的双手不曾放松。   半个时辰后,浓郁的药味传入鼻间,荀宴瞬间睁眼,将端药宫婢吓了一跳,“荀、荀大人……药来了。”   “嗯,放这。”荀宴示意,“出去吧。”   呈上药盘,再取来蜜饯,宫婢俯身离去,自然没有注意到,荀宴拿起汤匙,先自己喝了口,随即脸色微变。   太苦了。   不知药中是否添了黄连,这种苦味,便是荀宴也难以接受。   他略一思忖,将药放温了,再轻声唤醒静楠。   小姑娘迷蒙睁眼,因身体不适犹泛着水光,光影模模糊糊令她无法看清人,但凭声音和气息还是能知道,是哥哥。   “圆圆。”他问,“渴不渴?”   “渴。”声音也是低低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倒了杯蜜水。”荀宴端起碗,“喝了它再睡。”   静楠依言慢吞吞坐起了身,顺着荀宴的手尝了口,顿时眼睛都睁圆了,人清醒不少,抬头看荀宴,“哥哥,苦。”   当着她的面,荀宴也喝了口,面不改色道:“不苦,很甜。”   ……是吗?静楠小脑袋糊成一片,毕竟她一向是很相信哥哥的。   又尝了口,脸蛋皱成一团,小姑娘犹豫道:“还是好苦呀。”   “可能是因为你生病了。”荀宴依旧很镇定,“病人都是这样。”   是这样吗?静楠看着碗如临大敌,但因为确实渴了,药汤的颜色和蜂蜜水又很像,便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最后一口入喉时,她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吐出一点淡色药汤,被荀宴用手抹去。   轻拍她背部,让人重新躺在怀中,荀宴问:“还晕吗?”   静楠蔫蔫点头。   “那就继续睡。”荀宴拍她的姿势已经很娴熟,力道不轻不重,舒适感十足。   在这样温柔的轻哄下,静楠很快重新昏昏欲睡,闭上了眼。   片刻后,又重新睁开,看向荀宴,软声唤他,“哥哥。”   “嗯。”   “哥哥。”   “嗯?”   小姑娘不知是清醒了些,还是仍烧得糊涂,脸蛋红通通的,露出小小的笑容,“静楠喜欢生病。”   荀宴微顿,“为什么?”   扯住他衣袖,小姑娘安心地往上枕,“这样,哥哥就会在了。”   …………   静默一阵,荀宴想起天水郡的三年,他忙于政务,时常在衙署过夜,或外出十天半月,真正能够陪伴小姑娘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但每次归府时见到她,她都是带着亮晶晶的双眼迎来,从来没有对此有过任何不满。   孩童在此事上的任性,在她身上,却通通看不到。   因为她不说,忙碌的荀宴便也不曾注意过。   这会儿因一场病,却是难得知晓了小姑娘的心思。   荀宴抬手,继续轻拍起来。 第60章 库房   静楠这场高烧来得迅猛突然, 去得也快。   傍晚时分,热度就已降了许多,荀宴将手贴上静楠额头, 发现不再滚烫时,着实松了口气。   即便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几日几夜,他也从未感到如此疲惫过, 这一整日, 他几乎都在紧绷心神。   如今稍稍松懈, 困意涌来,他终于半倚在榻上, 昏昏睡了过去。   “荀大……”全寿奉命前来回禀时, 声音刚出喉间立刻收回, 目光看向走在前方的皇帝。   烛影淡淡,榻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融入这幽暗夜色中,满室静谧。   默然注视片刻, 皇帝回身, “让他们休息,不准打扰。”   他此来,其实是查出了一些静楠此次高烧的蛛丝马迹,通过那根丝线摸索,发现背后竟当真有人为的痕迹。   最初, 皇帝第一反应是有人在对自己或荀宴谋划某事, 殃及小圆圆,而后慢慢发现, 似乎真只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说静楠一个八岁小姑娘有何事值得他人筹谋算计, 皇帝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她的身世。   有人在怀疑她的公主身份。   在即将立储的关键时刻, 皇帝容不得再起风浪,目光当即一凛,决意要顺藤摸瓜,将涉事之人一网打尽。   一声轻轻关门响声,皇帝身影消失其中。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那微弱的烛光摇晃数下,即将干涸的灯油难以支撑,火光愈来愈小,直至熄灭。   殿内陷入无光的暗色中,但未能维持片刻,很快,银色月光投下,透过轻薄的窗纸,在榻前洒下一地清辉。   随时辰渐晚,月光上移,渐渐将床榻笼入其中。   断断续续睡了整日的静楠眼皮微颤,不大乐意地别过脑袋,似要躲开这光线。   可一旦有了些许意识,几乎饿了一整日的身体就开始有了感觉,腹内咕咕,似要唱起空城计。   静楠小小翻了个身,触感不大对,登时迷迷糊糊睁了眼,一只修长的手登时出现在眼前。   她愣了一愣,直直地看着,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哥哥。   意识到这点的静楠清醒许多,仰头悄悄望去,发现青年犹在熟睡,竟然丝毫没有被她的动静惊醒。   她眨了眨眼。   大约是睡前一直在帮静楠抚背,如今荀宴的手垂了下来,仍搭在她手背上。   静楠认真瞧了瞧,只觉得格外得长,手背上还有几条微凸的筋络。   她问过朱一哥哥,他说这是习武之人的标志。   练了武功就可以飞起来吗?静楠曾经好奇过这点,跟在朱一身后让他教自己,结果到现在也只学会了扎马步。   沉睡中的青年,却不只有这点可以欣赏。   继承自皇帝和云氏的相貌,使他在青年才俊荟萃的上京也格外显眼,只是因性情之故,在众人口中他更出名的并非样貌,而是办案时几乎不近人情的出色。   但曾经,在各家曾见过他的女子口中,津津乐道的可是荀家三郎的俊秀无双、玉树临风。   少年的他已有了吸引女子的资本,及冠后,愈发沉稳的气质和修长的体态,更能令人沉迷。   只不过因他常年忙于公务,少有接触女子,于静楠而言,对此还没有什么概念。   更何况,如今她对“漂亮”“好看”的定义,还停留于头发的长短上。   捻过自己的一缕细发,静楠觉得,她还是没有哥哥好看。   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静静看了会儿哥哥,静楠实在饿得很,便小心地把他手移到一旁,自己悄悄摸下榻。   桌上摆满了膳食,都是白天呈上未撤的,因他们俩都没用,至今还没动过。   挑了块糕点,静楠一口咬下半块,甜味瞬间溢满口腔,双眸下意识高兴地弯了起来。   哥哥说得没错,不生病了,吃东西就不会苦。   美食当前,静楠并不介意冷热,当下连吃了四五块糕点,又喝了杯冷透的水。   “嗝”静楠捂住嘴,眨眼。   又一声响起——“嗝”,连带着整个人都抽动了下。   大约是刚才吃得太急,飞快饱腹的后果就是,如今不停打小嗝。   静楠想了想,又给自己灌下大杯冷水,结果却是嗝儿打得愈发厉害了。   她坐在小凳上,陷入迷茫。   不得不说,被这一点点连续不断的声音惊醒时,荀宴也有几分茫然。   视线一转,才看到坐在不远处时不时轻轻“嗝”一声的小姑娘。   “……圆圆?”   “嗝——哥哥。”小姑娘无辜地看向他。   荀宴沉默地扫视过那张桌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招手道:“过来。”   这种吃得急了而打嗝的症状,荀宴虽没有过,但总看见过。   他先稍稍用力给小姑娘拍了拍,效果甚微后沉思道:“屏住呼吸。”   静楠乖乖地屏住口鼻,如此沉默片刻,见她小脸涨得微红起来,荀宴再出声让她停下。   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嗝”又是一声。   不管用么?   各人有专精,在治这种小问题上,荀宴确实不大擅长,他只能依循以往经验让小姑娘挨个试了试,却没有一个真正有效。   最终,荀宴沉吟道:“试试倒立之法。”   什么倒立?静楠小脸上写满了好奇。   很快,她就知道了倒立为何意。   重回床榻,在荀宴的帮助下,静楠整个人被倒提起,双手努力撑着地面,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整个人晕乎乎的,同发烧时一样。   再被放下来时,荀宴刚要问她,却依然听得“嗝”一声。   两人都愣住了。   静楠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荀宴,满眼委屈。   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让惯于收敛神色的荀宴唇角微弯,过了会儿,似是忍不住,抱住了静楠,将下颌抵在她肩上,低低笑起来。   “哥哥在笑我。”小姑娘委屈巴巴道。   “没有。”这样回答的荀宴,低笑的颤动不改。   但小姑娘却信了,“喔”一声之后,就继续任他抱着。   笑声停了一瞬,而后,颤动得愈发厉害了。   静楠的这场打嗝,持续了两刻钟之久,最终荀宴唤醒了守在偏殿的太医,由太医出手制止。   听他们说着此前场景,太医亦忍俊不禁,“以小殿下的年纪,吃得快了打嗝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大碍。”   说罢一探静楠额头,颔首道:“烧也退了,甚好。”   这一句甚好,于静楠来说只代表着病好了,但于乐安宫的宫人而言,意味着一场大劫。   除却大宫女外,所有宫婢内侍都被换了遍,且由全寿亲自选人替换上,确保内殿伺候的人不会再心怀鬼胎。   皇帝似是将小姑娘这次受难算在了自己头上,心怀愧疚,赐下了大批赏赐。   自从大公主出宫建府后,宫中已经再没有这般受宠的公主了。   静楠对此毫无感觉,病愈后,她被领到自己的库房中。   满室皆是珍宝,金银都算寻常,室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成人高的巨大红珊瑚,若是摆在一些人宅院中,几乎能够被当成传家宝。   如果静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她就会知道,这座库房中,几乎有一半的东西都来自于当初毛九田的珍藏。   这些珍藏被清点后收入皇帝的私人库房后,其中有些宝贝淑妃不知讨要了多少次,都被拒绝。   内侍笑道:“公主殿下,这儿都是陛下给您的赏赐,这把钥匙——”   他恭恭敬敬呈上库钥,“一把在奴婢这儿,一把还请殿下另择人保存。”   另一把钥匙……静楠想了想,转身出去就给了荀宴。   “怎么给我?”荀宴随口问了句,实则心底已经做好了帮她保管的准备。   “买哥哥。”没想到,小姑娘出口的竟是这么个回答。   一勺粥含在口中,荀宴差点没被噎住,再看面前的皇帝,已在连声咳嗽。   由宫人抚背倒水伺候着,皇帝好笑道:“什么叫‘买哥哥’?圆圆,你先生教过吗?”   “教过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先生说,哥哥总是很忙,是在挣银子养家。先生还说,哥哥很缺银子,有银子就可以买下哥哥了。”   她道:“这些给哥哥,可以很久都不忙了。”   荀宴:……洪琼枝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他当然缺钱,无论是谁,只要当了天水郡郡守,就不可能会觉得自家很富裕。无论是帮当地百姓引进新作物,还是修葺房屋、开辟田地,哪个不要银子?   正因为如此,他同洪琼枝做交易时,曾几度毫不客气地要去了她许多家产。   没想到她心怀怨念,竟在静楠面前如此编排他。   皇帝更是险些笑出鹅叫,不怀好意地问:“那依圆圆看来,那些东西可以买哥哥多久呢?”   多久?这个问题难倒静楠了,她算数不大好,当即要来了纸笔,依凭刚才的记忆,在纸上涂涂画画,自己开始计算。   皇帝伸长了脖子偷瞄,不看还好,这一看,嘴角直抽搐。   墨玉笔洗值五两?几乎绝迹的大家字画十两?红珊瑚二十两?……   他赐下的一库房珍宝,被小姑娘前前后后加起来,竟然才几百两?   皇帝看得都对自己生出了怀疑,他是不是给得太少了?   算完了库房的价值,静楠再掰着手指头数荀宴的俸禄,加加减减,得出他一年所赚也才不到五十两银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穷鬼。   静楠双眼都当即亮了很多,抬头道:“可以买哥哥好几年。”   荀宴:“……”   皇帝冷笑一声,心底不知是酸溜溜还是什么情绪,“岂止几年,从今日起他的俸禄就是一年五两,圆圆可以买他一辈子。” 第61章 怀疑   介于生病这一出, 荀宴几日都没能出皇宫,这显然不合规矩。但有皇帝在,掩人耳目不过是件小事, 连掌管宫廷内务的德妃都不曾察觉。   在皇帝和荀宴心中,静楠仍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关于她发烧可能是有人特意设计一事,就没有告诉她。   另一厢,却已顺藤摸瓜,摸到了淑妃身上。   没有证据,但背后处处都能看到她的影子。   “淑妃……”荀宴皱眉, 不明白她何时与静楠结怨,二人分明都没见过几面,也无利益之争。   皇帝冷哼, “朕前几日向她和老二漏了口风,暗示了储君一事,想来她因此心中不快,见朕宠爱圆圆就特意如此。”   乍听是这么个道理,但荀宴总觉得,淑妃即便骄纵些,却不傻, 她要对付一个小公主,会用如此明显的手段?   即便是派遣一个名义上教导的女官, 再暗中折磨, 都比直接害静楠生病要聪明得多。   他将思虑慢慢说了出来。   如果是其他人, 皇帝定不以为意, 但这是好不容易修复关系的儿子, 当下也没有反驳, 沉思数顷道:“那稳妥起见,就先按捺不动,朕着人去盯着淑妃那边,有异动再说。”   只能如此,荀宴道:“今日臣要出宫一趟,圆圆那儿,就拜托给陛下了。”   自从前夜皇帝说出“买他一辈子”的话后,小姑娘当了真,自此像个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如果他做出要去办事的架势,就脆生生问道:“哥哥,银子还不够吗?”   他若说不够,小姑娘就会说:“那静楠再去挣一点儿。”   然后跑去皇帝那儿拿东西。   只短短一日多,皇帝贴身的玉佩、最喜爱的砚台、把玩的小瓷瓶都被小姑娘要了过来,最后统统进入荀宴的口袋——库房。   此时被荀宴提醒的皇帝,竟不知自己该高兴于圆圆对自己的亲近,还是要醋于她讨好自己全为了阿宴。   罢了,都是债。   皇帝酸甜交加,这一儿一女么,他只能多包容些。   他开口道:“圆圆依赖你,她大病初愈,若不是她去不了的场合,还是带上她为好。”   荀宴心神微动,想起小姑娘病中的话,犹豫两三息点头。   …………   …………   荀宴此次出宫,一为孙云宗,二为等候自己多日的友人们。   在孙云宗向他求助的当日,荀宴便已传信至天水郡,算时日,那边和他差不多也要联系上了。   有件很在意的事,荀宴想亲口问他。   出宫为巳时,明日高悬空中,刺目灼人,不敢直视。   经历了密密的几日雨,天气渐渐升温,站在阳光之下也能感到热意。   荀宴没有备马车,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匹立在树荫下高大健壮的骏马。   马儿通体洁白,唯有尾巴尖儿一撮呈灰黑,仿若雪白的笔毫沾了点墨水,轻轻一甩,透着潇洒。   早在天水郡,静楠就随荀宴学过骑马,对这件事并不畏惧。   何况这马儿看着威猛,实则很是亲人,见到她就亲昵地俯首碰来,并舔了舔她的头发,将垂在肩旁的几缕头发舔得湿漉漉。   “上得去吗?”荀宴问。   静楠点点头,左右看过,手握上敷住马鞍的鞍绳,努力往上蹬了两下,成功坐上马背。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很快平静下来。   荀宴眸中闪过笑意,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原地一跃而起,就稳稳落在了小姑娘身后。   静楠好奇地把脑袋往后一转,被荀宴用手轻轻拨回去,声音在长日下少了分沉,“在马背上不要乱动。”   静楠不再摇头晃脑,立刻乖乖坐直。   扶正她的双肩,荀宴驾马带她慢慢往一条隐秘的街道踱去。   孙云宗在京城的地位堪称微妙,从公主府搬出后,他做起了布帛生意,因材质好价格压得低,瞬间就抢走了京城几大布庄的生意。   几座布庄身后东家都有来头,孙云宗同时得罪几方势力,不可谓不危险。   哪知他是故意如此,在几大布庄找上门后,主动赔罪,道出想要和他们合伙做生意的想法,并让出绝大多数利润。   由此,和那几位东家熟络起来,初步在京城结交一群小有势力的富贵之人。   布帛生意就此稳下,转头他又开起了酒楼,如法炮制,再次结识京中各大酒楼的幕后人。   他于经商一道极有天赋,几乎无论做哪一行都能大获成功,短短三年间,除却不能沾染的官营生意,其他几乎都有涉及。   难得的是,无论哪次遇到磨难,他都没有找过大公主。   二人偶尔来往,只谈风花雪月之事,绝不论其他。   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孙云宗天生擅长此道。听来是个市侩商人,偏因了谪仙般的容貌,令人无法厌恶他那满身的铜臭气。   甚至有人愿意举荐他为官,或将家中女儿匹配,都被他婉言相拒。   孙云宗道,他无意为官,也不知自己失忆前是否有婚配儿女,不可冒然与人议亲。   此举令他名声更盛,即便只是一介商人,地位在上京也已然不同。   他走的路听来顺利、毫无波折,偏偏,几乎无人可以重复。   这次相约之地设在一家柜坊——上京最为正规的柜坊长胜坊,由孙云宗和他人共同所建。   甫一入厅,看门人直接带俩人往上走去,那一桌桌围坐的人群,仅在静楠视线中一闪而过。   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每人都在赌桌上专心致志。   静楠从未见过柜坊,不由好奇地回头看了又看。   “大人竟带了小……姑娘来。”孙云宗对静楠的称呼及时改口,不赞同地看来。   他的声音若脆玉击石,轻泠泠的,很符合他的相貌。   此刻作为执掌柜坊的东家之一,孙云宗气势略有变化,荀宴注意到,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尊敬之余,更有畏惧。   “无事。”荀宴道,“并不危险。”   他掌管的柜坊,当然不危险。然而瞧见荀宴对静楠近似轻慢的态度,孙云宗无来由生出一丝不悦。   兴许因为这是大公主的妹妹,他想,总见不得恩人的妹妹被怠慢。   他余光在小姑娘雪白的侧脸一扫而过,按下那股无来由的亲近感。   早在三年前遇见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了,如果不曾知晓小姑娘的身份,他会去调查一番自己和对方是否有关系,但如今对方贵为公主,而他不过一介商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干系。   唤来一女子,孙云宗耳语几句,很快,便有一位约莫十五六的少女进门,偎在静楠身旁,给她细细解说着这柜坊中有趣之物。   屏退多余之人,荀宴和孙云宗的这场对话算不得漫长,只续了两盏茶而已。   得他们允许,静楠随少女走至外间走廊,柜坊中略显昏暗,廊中置了四盏明灯,映出柱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神兽图案。   静楠踮脚摸去,凹凸的刻痕极为明显,四根柱子,图案各不相同。   少女对她解释,“这是貔貅、三足金蟾、龟,还有麒麟。”   听得似懂非懂,静楠透过栏杆间隙下瞰,依然只能瞧见乌压压一片脑袋,他们在桌上兴奋地做什么,完全不知。   忽然,楼下一男子似有感应,猛得抬起头,刚巧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一双桃花眼,因主人的年幼稍显稚气,往里看去,清澈如许。   注意到他,其小主人还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男子却好似活见鬼,脸色唰得变白,瞳孔急剧收缩,一连后退两步,踩上小厮脚背。   “……老爷?”小厮跟着往上瞧,什么也没瞧见。   他们老爷素来沉稳,怎么突然像受了巨大的惊吓?   男子的神情尚未恢复,胸膛猛烈起伏几下,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上面是谁?”   “老爷忘了,那三楼应是柜坊幕后东家才能待的。”   “……嗯。”   男子正是乔敏,他今日来并非赌博,这家柜坊还可打听消息,他今日来,是想问一问有关那孙云宗之事。   使了大批银子,乔敏却只得到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要打听的这人不简单,明日再回你。”   正欲离开之际,随意在柜坊中逛了逛,不料就碰到了那双熟悉的眼。   乔敏并未看清脸,只是因那双和孙氏相似的眼睛震惊不已,继而想到了母亲黄氏前阵子说过的九公主。   不可能。他否定猜想,九公主金枝玉叶,年纪尚幼,怎么可能会来柜坊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他定是……日夜所思,一时看岔了眼。   神色恍惚地离开柜坊,乔敏面无表情地在街道穿行,脑中早已乱成一片,时而撞到行人,被人怒视也毫无所觉。   从打听到九公主的脑后当真有疤时,乔敏心就已经慌了。   当朝不信佛,他也从不言怪力乱神,但事实上,从母亲回宫的那日起,他就同母亲一样,开始有了心狂跳的不妙迹象。   仿佛冥冥之中,当真有某种预示。   为此,乔敏特意去旁敲侧击过二皇子的心腹。   从心腹的话中,乔敏得知九公主身世确实有异,二皇子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无法相信。   他还道,九公主疑似是三年前从夔州一带被带回来的。   三年前,夔州……   九公主当真会是他那个应该早夭的女儿吗?乔敏不敢相信,他也无法进宫确认。   其中该是发生了天大的巧合,才能让这个猜想成真。   他乔敏运气有如此之差?   只如此想着,乔敏就忍不住捂住胸口,那里又开始跳得整个人发慌。   如果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难不成还真是祖宗在警示他?   乔敏不信这个邪,转道去了医馆,向大夫道出自己近日症状,“我近日时有心悸之症,不知是否有疾?”   道出这话时,他瞥见小厮惊讶的眼神,却什么也顾不了,只定定看着老大夫抚须。   片刻,大夫道:“无事,近日格外忙碌吧?只是身体疲乏而已,多休息就好。”   乔敏“噢”一声,又道:“最近的确睡得不大好,大夫,给我开一副安神药吧,好叫我夜里睡得沉些。”   大夫不疑有他,在乔敏要求下,格外添了几种安神药草,能叫人一觉天明,身边只要不是地动山摇,都无法惊醒。   亲自提着药包,乔敏步伐又沉重几分。   作为一个商人,他本不应信赖所谓的直觉,可那九公主之事实在蹊跷,他……不能冒险。   此前,乔敏不曾把孙氏放在心上,碍于老丈人的存在,认为把人养在后院中,多一碗饭的事,无所谓。   可如今,他慢慢意识到,如果有第三人注意到孙氏和九公主的容貌,那么遭殃的,就会是他。   握紧手中的药,踏进家门的乔敏,将目光投向后院。 第62章 再聚   金乌明亮, 长胜坊内依旧热火朝天,赢赢输输,心绪随之大起大伏, 令每人情绪高涨, 全然忘却饥饿。   循人声往上,三楼某处便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自荀宴二人离开后,孙云宗已经静坐在原地许久, 脸庞掩在朦昧光线中,令这谪仙般的容貌也染了尘俗。   一刻钟前, 他右眼忽然猛跳,毫无预兆。   几乎是同时,坐在面前的小姑娘静楠也右眼狂跳。   他意外地望去,在荀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然。   侍奉之人无不觉得稀奇,有人道:“也许孙老爷和这位姑娘都对某物起了反应,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孙云宗却觉得, 并非如此。   早先对小姑娘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让他心中隐隐有了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猜测不能轻易道出, 因为稍有不慎会招来大祸。   思量许久, 孙云宗招来等候多时的白面男子,“何事?”   男子恭恭敬敬呈上一张字条, “主子,方才有人点名要查您,此人名为乔敏, 坊中所能打听到的消息, 都在这儿了。”   查他?孙云宗挑眉, 他对乔敏此人毫无印象。   一目十行掠过字条, 孙云宗神色不变,冷淡道:“二皇子的狗,竟也嗅到我这儿来了。”   他做的生意,并非样样能见人,招来怀疑不足为奇。   对二皇子一派,孙云宗早有耳闻。陈家表面为簪缨世家、高风亮节,实则极贪,他们的人,几乎无一不在为其敛财。   孙云宗在上京名声不小,行商的本事众所周知,暗地里受过许多招揽,陈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他钟爱自由,且一意追寻过往,一概拒绝了。   将字条置于火舌之上,孙云宗的眸中映入渐渐升起的火焰,却没有任何温度。   直至火光由亮转暗,最后一点纸被烧成灰烬,他才慢慢起身,“乔敏想知道什么,就给他什么。”   这……下属诧异,随后又听一句,“他的所有,三日后,也要一字不落地摆在我面前。”   孙云宗的身影,消失在貔貅柱后。   ***   静楠右眼的跳动已停歇好半晌,稳妥起见,荀宴依旧带她入了医馆。   大夫经验老道,很快摇头,“没事,不过是跳一跳而已,我有时候也会呢,别怕。”   “当真无事?”静楠刚病过一场,荀宴不大放心,“她以前从未这样过。”   大夫好笑道:“我是大夫听我的就行了,你们这一个个的,就喜欢疑神疑鬼,方才还有一人硬说自己时常心悸恐有心疾呢。这样吧,要不我也给你们开个安神的药方?”   “不必。”荀宴断然拒绝,若要开药,还是让宫中太医来。   他的担忧,静楠似有所感。   二人踏出医馆时,她牵了牵荀宴衣角,示意他俯身。   荀宴弯腰,以目询问,随后猝不及防地被踮脚的小姑娘摸了脑袋。   她的手小而软,即便再用力地抚摸,在荀宴的感受中也很轻柔。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头顶,温温柔柔,努力地安慰他。   小羽毛道:“哥哥不怕,没事的。”   荀宴含笑,回抚了她的脑袋,轻轻嗯一声,但眼底的忧虑只是藏到了更深处。   若只有自己,荀宴自然不怕。真正能够令他担忧甚至畏惧的,只有面前毫无自保之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才进宫两日,就发了一场高烧,幕后之人至今未明。   他本以为公主的身份能够保她一生无忧,如今看来,依旧危险重重。   皇帝有心爱护她,可身为天子,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边,难免有疏忽之处。   宫廷之中,再无人可以护她,若出了事,该如何?   重重思绪,掩在平静的神色之后,静楠仰首朝哥哥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那双幽邃的眼,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很快转为温和。   “走吧,去见一些熟人。”他抱起了她。   □□,街道人群攒动,这本是荀宴绝不会做的事。   小姑娘不自在地动了动,抱着荀宴脖子,软软唤他:“哥哥。”   她难得感到一丝害羞,许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被抱着走。   “怎么了?”   想要自己走的话停在喉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喜欢被哥哥抱着。   静楠想了想,最后认真道:“喜欢哥哥。”   先生说过,不可以当闷葫芦,藏在心底,哥哥是不会知道的。   荀宴微怔,这该是小姑娘第一次言语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爱。以往,最多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不愿离开他。   不得不说,言语的力量终究不同。   即便是他,听到后唇角也情不自禁扬起微小的弧度,轻轻嗯了声。   …………   今日休沐,大理寺两位少卿、京台大营几位都尉、钟家兄弟等人齐约茶楼。   所为何事何人,彼此都心中有数。   场中除却赵熹,其余都是内敛之人,秉性沉默,在桌上一杯接一杯品茶。   偶尔的交流,只有“茶好”“再续”之类的简单话语。   众人都算得上熟悉,同在上京办差,哪有真正的陌生人,只是因各有思虑,在关键之人未到场之前,便缺乏交谈的心思。   周正清眉眼低垂,兀自一人临窗而坐,喝茶、把玩茶盏,时而将视线投向窗外风景。   忽然,他双目微微睁大,手中动作也停住,像是僵在原坐的石块。   赵熹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常,探身看去,诧异之后目露了然,倒不像周正清这般惊讶。   很快,厢房中人都知道了原因。   伙计推门,随之步入的,是怀中抱着小姑娘走进来的荀宴。   房内齐刷刷掉了一排下巴,又默默安回去,无一不对荀宴另眼相看。   他们这些有女儿的,在大街上都不好意思抱着女儿走,荀宴这样冷言冷脸的性子……   想到他面无表情抱着人穿过人群的画面,场中人都不由想笑。   “小公主殿下。”赵熹率先出声,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含笑问,“可还记得在下?”   “记得。”小公主脆生生道,“是赵哥哥。”   ……无耻!其余人唾弃赵熹,四十多岁的人了,竟好意思让七八岁的小姑娘叫哥哥,应得也不脸红!   不过,经提醒后,众人也纷纷离座行礼,“见过九公主。”   女官教导过礼仪,静楠对此也不惊奇,但仍很有礼貌道:“各位叔叔好。”   噗——赵熹发出低低笑声,得来周遭瞪视,老不修!   三年前那场乌龙认公主之事,仍历历在目,上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荀家三郎是小公主的救命恩人,格外得小公主依赖。   所以这会儿,见荀宴仍同兄长一样带着这位小公主,便也没人惊讶。   顶多,因荀宴难得露出的温和模样而打量几许。   茶点再上,荀宴让静楠坐在身旁,她就乖乖地专注吃点心。   议事间,有人余光望去,望见的都是这位小公主鼓起的两腮,口中忙碌不停,小松鼠般憨态可掬。   有些事,在他们看来并不适合这位小公主听,但荀宴并不介意,他们便也不多言。   真正说来,场中人不是荀宴好友,就是只忠于当今的直臣。   他们或代表自己,或代表家族前来赴这场聚会。   圣上虽未明说,但多少透了些口风,他欲重设大都督府。   机构新立,自然多出许多职位。那些位置举足轻重,不可能全招揽新人,圣上的意思是,从京中各部门抽调,用以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真正的主人,则为面前这位——面容年轻、骨相深邃的郎君。   即便是亲口夸过荀宴无数遍的赵熹和周正清初闻此事,都不免震惊,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底的不可思议。   就任免官员来说,这都不能说是破格提拔。   应该说,一步登天。   对亲儿子也莫过于此了。得知消息的人无不如此想。   想当初,大皇子二皇子想要个实权位置都求了圣上许久,荀宴不过是外放当了三年郡守,回来就直接领所有军马的统兵权。   这位置,颇像曾经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果不是十足的信任和爱重,怎么可能给?   议事过半,有人道:“骤然之间抽调如此多的人,京中其他部门该如何运转?譬如这大理寺,两位少卿都走了,青黄不接,案子都办不了。”   “各位大人多虑。”荀宴正色道,“并非是让各位脱离原岗,只是兼任而已。”   兼任?瞬间想明白某事的一些人脸色都绿了。   这意思不就是,两边都得跑,两边事都要做吗?   圣上可真是……   那词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只敢内心嘀咕:周扒皮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们不说,不代表皇帝不知道。   这场议事后,荀宴带着静楠再度回宫,皇帝乐呵呵地抱起他沉了不少的小公主,边问道:“怎么,他们是不是在私下骂朕呢?”   荀宴回答得很官方,“陛下重用,各位大人欣喜不已,未有怨言。”   “没明着说,那就是在心里骂了。”皇帝显然很了解他的一干臣子,但毫不心虚,中气十足道,“朕给他们算过了,一年大大小小的假,加起来也有六七十日,申时后大部分人就下值了,闲得很。把这些日子都利用起来,夜里闲了也能有事可做,难道还不好吗?朕又不是不给俸禄,他们那点银子够养家吗?俸禄多了难道不好?”   竟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对臣子好的模样。   荀宴一时语噎,顿了顿,介于皇帝也是在帮自己,便昧着良心道:“陛下赏罚分明,臣唯有敬服。” 第63章 宴会   夜幕笼住整座皇城, 好似细密的纱罩,只从缝隙间露出些微光线,暗色无边。   风愈发大了, 荀宴倚坐在榻前看书,即便有灯罩护着, 他也能感受到摇晃的灯光。   “圆圆。”他的视线投向了窗边,小姑娘呆呆站在那儿许久了,不知在看什么。   正欲起身之际,静楠转头,指着黑暗道:“要下雨了。”   “嗯。”掠过微微抖动的小窗, 荀宴道, “关窗,上榻准备睡了。”   二人在天水郡都很少同塌而眠,皇宫中自然更不可能。只是因着前几日的高烧, 荀宴准备先陪着小姑娘入睡,待她睡着了, 再自行离开。   静楠乖乖地合窗,手搭在窗栓的刹那, 几点雨水噼啪打在手背, 触感湿冷。   雨终于下了。   从窗边到睡榻的短短距离,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响起, 呼呼风声仿若从外向内盘旋而来, 让静楠加快了脚步, 跑到榻边飞快脱靴爬了上去。   荀宴只是倚坐在榻边, 并未上去, 她就躺在被褥中, 用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垂下的衣袖。   再仰眸, 认真地盯着哥哥。   这样专注的目光荀宴怎会察觉不到,他低眸看去,隐约察觉到,小姑娘今日有些反常。   若非要形容,像是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但以她的年纪和心智,分明还没到能有小心思的时候。   他抬手,摸了摸那圆圆的小脑袋,低声道:“还不睡?”   静楠摇摇头,呆呆道:“睡不着。”   她感觉胸口有点不舒服,尤其是今日眼皮跳的时候,不过很快,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直到此时夜深,不适感才再次出现。   手中动作暂停,荀宴若有所思。   大夫曾说过,静楠后脑积压的血块若不特意医治,不会突然消失,需要长达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这伤最影响的是她对他人情绪的感知能力,其次,她的情绪起伏也会较常人少许多。   遇到好吃的、碰见喜欢的人,她会高兴;受了委屈、欺负,会难过。除了这两种,其他复杂的情绪基本不会有。   或者说有了,她也不会懂。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今日长胜坊中,静楠和孙云宗同时眼皮狂跳的场景,心绪微微一动。   这两个人,会有关系吗?   仔细想来,并不是不可能。   孙云宗来自夔州,他捡到圆圆同样是在那一带,若说能够攀扯上某种亲缘关系,也不是……等等。   电光石火间,荀宴突然想起,当初调查之人向自己回禀时,曾一句话带过了圆圆母亲的处境。   他道,圆圆母亲原本出身官家,可惜娘家倒台,兄长也不知所踪,所以乔敏才敢那样毫不留情地待她!   如果,孙云宗就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兄长……   荀宴眸光渐凝,看着虚空某一点,眉头微微皱起。   孙云宗此人……太复杂了,无论哪种人他都能与之交好。   上至皇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他都能轻松打交道,生意亦是各种场合皆有涉足。   非黑非白,游走于律法的边缘人物,且手段极多。   荀宴与他交往不深,对他的性格并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利益至上,还是重情重义之辈。   假使他真是圆圆的舅舅,荀宴也不可能轻易让两人接触。   静楠看着他,仍在发呆中,荀宴忽然道:“下雨了,可还记得和雨有关的诗?”   “啊”静楠发呆的眼睛睁圆,像是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突然成了先生。   她一直就不喜欢读书,即使先生教的都能很容易学懂,也不喜欢。   曾经,她想学先生的弟弟偷懒,但这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先看到了先生罚弟弟背书的样子。   那个和她一样大的男孩儿被狠狠用荆条抽了顿,一边哭,一边还是得背书。   先生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   那种惨状深深印在了静楠的脑海中,从此以后,她听话的对象就多了一个——笑眯眯的先生。   哥哥也会那样打她吗?   静楠下意识缩回了手,胸口的不舒服顿时消失无踪,绞尽脑汁地背诗,将所能记住的和雨沾边的诗句,一股脑地道出。   “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   殿中回荡着小姑娘脆生生的背诵声,荀宴垂眸凝望,似在认真倾听,又似在暗自出神。   不出一刻钟,这座寝殿内重回安宁,只余外间淅沥沥的雨声。   给静楠掖过寝被,荀宴轻步下榻。   他在偏殿歇息。   入睡前,他因思虑无法合眼,干脆起身写了封长信,准备待雨停时再唤来信鸽。   有些事,恐怕还是得让人亲往夔州去一趟,才能查清。   ***   睡莲绽了满湖之日,整座镜湖都飘了淡淡的莲香,幽幽沁入心脾,令路过之人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圣上生辰将至,他亲自下令,要在镜湖中摆宴,皇宫顿时忙碌起来。   水榭台升起,高高在上,从中心到湖畔,修建了一座长长的浮桥。   浮桥顾名思义,离水面极近,不过两三寸而已,脚步一踏上去,整个人都随之摇晃,似随时有坠湖的危险。   静楠由宫婢带着,步上这座浮桥时,瞬间就感觉桥身剧烈晃动了下。   宫婢脸色微变,手都抖了抖,掌心满是汗水,颤声道:“殿下,别、别怕……”   “不怕。”被她牵着的小公主显然镇定得多,看着左右几乎溢到鞋边的湖水十分淡定,小脸一片平静。   说着,自己主动松开宫婢,左边靠靠、右边停停,惹得浮桥也随之摇晃。   宫婢吓得冷汗频出,“殿下,这桥很不稳的,您当心摔下去。”   岂料小公主一听,疑惑地盯着脚底,竟原地用力蹦跶了两下,将这块浮桥踩下几寸,顿时引来一群宫婢惊叫。   她好奇看去,仿佛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害怕。   宫婢:……这么熊,如果不是公主,早就被揍了。   到底还是勉强扯起笑脸,“殿下别跳了,待会儿若真把桥踩下去,掉下去湿了衣裳,又得换一身。”   “喔。”静楠一听,立马乖乖的不再动弹。   今日皇帝生辰,宫婢给她换的衣裳也繁复至极,一层又一层,光是任宫婢折腾,静楠都感觉累极了,当然不想再来一遭。   入了水榭台,静楠静坐在凳上,居高临下望着那时而晃动的浮桥。   此时时辰尚早,众臣陆续入场,一些携了家眷的不着急,在湖畔转悠两圈,正好欣赏风景,热闹无比。   荀家还未到,这里没有静楠的相熟之人,她单坐着无趣得很,拿起茶杯喝了两口。   忽然,手没拿稳,茶水有大半倒在了袖口,衣袖顿时变得湿淋淋的。   趁宫婢没看到,静楠偷偷把衣袖藏起,因为她记得宫婢说过,宴席上不可以污了衣裳,如果有,就必须得换一身。   但是……   不知不觉又盯向了浮桥的静楠想:啊,已经打湿了。   在宫婢未曾注意之时,她悄悄溜了下去,蹲在浮桥的一脚默默看了许久。   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好奇的天性,试探性地踩上去,微微用力。   湖水溢过浮桥,在她脚下若隐若现,身体微微的飘浮感令静楠大觉有趣。   随着水面的起起伏伏,周围的鱼儿一会儿四散,一会儿重聚,来来回回。   静楠撒了些糕点,那些鱼儿就干脆不走了,浮桥周围围满了各色锦鲤。   本来,能够被家人带来参宴的孩子都是懂事乖巧之辈,即便年纪稍小些,也都不会胡闹,但耐不住这儿有个“领头羊”。   见有人在摇摇晃晃的浮桥中喂鱼,又一孩子偷偷溜了出去。   “你在做什么呀?”   静楠老实答道:“喂鱼。”   “喔。”出声人顿了顿,又问,“好玩儿吗?你不怕摔下去吗?”   “唔。”静楠想了想,“我会凫水。”   一年前,荀宴就已经教会了她凫水,虽然还不是很娴熟,但至少静楠再也不会怕了。   这人恍然大悟,重重点头,“我也可以一起喂吗?”   静楠看都没回头看,就挪开一个位置,方便那人蹲过来,顺便给他塞去一块糕点。   两人开开心心地开始喂鱼。   片刻后,两人队伍变成三人,再过片刻,四人、五人、六人……   等有人注意到桥尾缀了一串喂鱼的小萝卜时,御驾已经提前到了镜湖畔。   发现此景的长辈们大惊,心中懊悔,竟没看着他们,毕竟在家中时孩子们都很听话,从不乱跑。   一群小伙伴仍未察觉,边喂鱼边讨论,“这鱼长得好漂亮,会不会也很好吃啊?”   “当然了这么肥。”回答之人犹豫,“不过,这些都是陛下养的鱼,是不可以随便吃的。”   “这么多,偷偷拿一条,不会有人发现吧。”   …………   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锦鲤的美味之际,皇帝已经走至桥尾,看向这群小屁孩。   将讨论声听得清清楚楚的宫人:……陛下很喜爱这湖锦鲤配着睡莲的景色,这些小公子小姑娘可要倒霉了。   但皇帝暂未出声,静静看着这群小伙伴争先恐后地摸了条最大最肥的锦鲤后,才开口道:“谁带的头?”   众小孩一惊,回头一看,吓得哗啦啦跪了满地。   静楠也跟着跪,但很诚实地回答:“是我。”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定,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怒之际,皇帝忽而脸色一转,笑意满满。   不顾其他人惊愕状,他俯身直接抱起静楠,“原是小圆圆啊,怎不早说,想吃锦鲤,朕着人去做就是。”   他往前大步迈去,笑道:“朕的小公主,想做什么都行。”   皇帝的亲近之意毫不作伪,甚至能不顾静楠湿漉漉的衣袖,把人抱在怀中,大公主宋璧见了,也玩笑道:“父皇对小九,可比当初对我好多了,至少在我儿时从未这样抱过我。”   周围人或安慰或附和,但目光都不自觉看向了那年幼的小公主。   天子怀中,万众瞩目。寻常孩童多少会紧张,但静楠不会,因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们,就无从提起紧张、无措的情绪。   皇帝给她递了杯茶,她就喝了,过了会儿指着衣袖道:“湿了。”   “要去换吗?”   静楠摇头,“累。”   皇帝莞尔,“是挺累的,只袖口这一块儿,就算了吧,让人拿帕子擦干。”   二人对话传入那些刚刚才见礼的人耳中,俱是心情复杂。   陛下年轻时从未这么好说话过,曾经因一世家子弟面圣时袖口染了一点墨迹,就毫不留情地下令处罚。   当然,那会儿陛下和世家的关系也确实紧张,有敲打之意。   如今陛下此举,是当真疼爱小公主,还是故意如此? 第64章 立储   九为极, 亦为尊,今岁为皇帝四十有九的生辰, 举朝来贺。   众臣献礼后,皇帝喝了一轮酒,虎目微醺,俯瞰水榭台,眼风过处尽是笑颜。   视线微微远眺,皇城巍峨, 座座宫殿的琉璃瓦顶,在恍如白昼的灯火下泛出宝光,辉煌闪耀。   这般扫视一圈,皇帝撑额, 道:“朕御极整整二十年,众位卿家, 也大都是跟着朕的老人了。”   他自嘲道:“二十年, 从意气风发到垂垂老矣,不过弹指之间。”   众臣心有感慨,纷纷出声安慰,道皇帝老当益壮、风华不减, 乐声随之识趣地压低。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皇帝侧耳听了片刻,道:“朕现今如何,自己还是晓得的, 更清楚你们最关心的是何事。”   哦?不少人顿时竖起耳朵。   皇帝悠悠道:“老大, 老二, 都过来。”   被忽然点名的大皇子二皇子一怔, 齐齐离座, 走至龙椅下,见父皇正含笑凝视他们,似悦然无比。   他们许久没见过父皇待自己这般温和的模样了,一时竟呆站当场。   皇帝道:“趁今日寿辰所有人都在,朕就了结你们的心事。”   他一停顿,“此前你们在各自任地上的表现,朕都看在眼中,心中自有分晓。不过,在颁旨前,朕还有一事要你们去做。”   “但凭父皇吩咐。”   “治大国如烹小鲜。”皇帝道,“这个任务,就是为朕做一道菜,至于菜品……”   他偏首看了眼老实坐在身侧的静楠,眸中盈满笑意,“小九想吃锦鲤,你们就各自从湖中捞一尾,去做吧,朕等你们半个时辰。”   说罢,皇帝顺手一捞,又把小姑娘抱至膝上逗她,“待会儿两位皇兄做好,就由圆圆来品尝,做个评价,好不好?”   静楠哪明白其中意义,皇帝有要求,她就应了,“嗯”的一声十分干脆。   哈哈大笑起来,皇帝不顾两个儿子复杂的表情,大手一挥,“去吧,可命人打下手,但必须自己主厨。”   两位皇子:“……”   实不相瞒,他们连油盐酱醋都分不清,更遑论做菜,父皇此举……不知用意何为。   众目睽睽之下,俩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着人网了尾锦鲤,朝御膳房去。   待他们身影远了,皇帝招呼其余人,“还有半个时辰呢,来,众卿莫停,定要尽兴而归。”   今日他的精神出奇得好,红光满面,一点疲色都不见,连喝三壶酒,依旧兴致勃勃。   敬酒之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每每路过,都要似不经意抬眸看一眼这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与旁人的复杂情绪不同,静楠坐在皇帝身侧,吃一口东西,就伸直脖子看一眼下首,再重复如此。   其他人不知,皇帝还能不知她是在找谁么。   俯身弹了弹小姑娘额头,皇帝轻声笑道:“小笨蛋圆圆,哥哥会来的,莫急,莫急啊。”   他临时改了主意,未让荀宴立刻回天水郡,人今日当然也会来参宴。   “喔。”静楠望他一眼,感觉皇帝此刻醉醺醺的,便把手边一杯茶递去,“父皇喝。”   “嗯。”皇帝含笑领受了,重新直起身体,视线并未离开她。   不知怎的,看到小姑娘总是这般黏着阿宴的模样,他竟有丝羡慕,许是歆羡于儿子能得到这么一份纯粹热烈的依赖和惦念。   较于常人,圆圆也许笨了些、稚嫩了些,偶尔会做出令人头疼之事。   可除了她,也无人敢在任何时候都义无反顾地维护阿宴了。   当初正是因这点,皇帝才对小姑娘另眼相看。   久居高位,聪明人常见,这种“莽”和“真”倒是稀有。   回忆过往,他的身边是否这样待他的人?   皇帝脑海中闪过许多身影,或下臣、或妃子、或随侍,定格皆未超过一息,都霎时消散。   他又饮一杯酒。   “陛下。”德妃温柔得辨识度十足的声音响起,她偏首望来,“陛下今夜饮了三壶又四杯了,再喝,就要醉了。”   “哦?”皇帝挑眉,“朕喝了这么多?”   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   德妃笑了笑,“陛下今日高兴,但也要顾及龙体。”   明明诧异于德妃的仔细,皇帝出口的话却是,“蕙昭仪呢?”   噗嗤——极轻的笑声从德妃右侧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淑妃在笑话自己,但德妃并不在意,只回道:“一刻钟前,蕙昭仪对臣妾道有些醉了,出去走走,待会儿便回。”   皇帝嗯一声,视线在众后妃身上转了圈,又收回。   如今他已经很少去后宫了,即便去,也仍旧是德淑二妃和蕙昭仪居多,其余人,他甚至记都记不大清。   可能是彻底习惯了,也可能是身体之故,他如今没什么心思去宠幸新人。   待感觉到皇帝不再看自己,德妃才将目光轻轻投去,凝在皇帝威严的侧脸,一时出了神。   陛下不喜欢她们,她一直就知道这点。无论是因她们背后的世家,还是因个人喜好,这个结果并无区别。   身为世家女,她本该一心惦念家族,可每每看见陛下将权衡之术用于后宫,令她与淑妃频频争斗,心中依旧不免失落,甚至暗暗垂泪,被嬷嬷敲打无数次。   但渐渐的,她发现陛下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无一特例,心中又慢慢平衡下来。   如果说陛下心中最重要的是那个位置,是天下,那她实在争不过,也不必争。   只这样,在后宫守着本分就好。   但前些日子,陛下去她宫中说了一番话,话里话外暗示,储君将立她儿大皇子。   惊讶之余,德妃悄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惊喜。虽然干系应该不大,但她依旧认为,这其中……应当有陛下对她的些许认可。   陛下的眼中,看到了她。   所以今夜的寿诞中,德妃未能像以往一样安静低调,目光时不时就要往上首转一圈,情难自禁。   噗嗤——身畔又传来笑声,德妃置若罔闻。   骄纵又任性,淑妃在她眼中,不过是个蠢笨的可怜人。   德妃唇畔逸出隐隐的笑,被淑妃完完全全地映入眼中,随意搅汤的手也停住了。   蔻红的指甲点在脸侧,淑妃再次笑了起来,她是不聪明,可这宫里,不是聪明人才能取胜的。   德妃这傻子,情之一字也敢沾染。   她输定了。   …………   两位皇子姗姗来迟,为表心意,各自亲捧了一盘鱼从湖畔行来。   二人做的都是红烧锦鲤,远远望去,葱花、红椒、鱼肉三种颜色交织,摆盘精美,乍看上去都有模有样。   还未走上水榭台,已经有人在夸了。   皇帝一笑,“走近些,到朕面前来。”   二人依言靠近,将鱼呈放在皇帝面前,别说,看上去当真令人食指大动。   “父皇。”先后唤了声,两位皇子得到一个颔首,随后见皇帝果真把筷子给了身侧的小公主,“圆圆,来,帮朕尝一尝。”   静楠嫌鱼麻烦,总是不爱吃的,但皇帝开口,她就拿起筷子,先夹了大皇子盘中的鱼腹,放入口中。   水榭台所有人定神望去,不管看得见看不见,都伸长了脖子。   静楠小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即便在咀嚼的时候,也无人看得出小姑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慢慢吃了这筷,又伸向二皇子盘中,重复方才的动作。   皇帝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品尝,半晌才道:“怎么样,哪个好吃?”   小姑娘摇摇头,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清脆道:“难吃。”   周围人脸色都僵住了,皇帝有些好笑,追问道:“哪道难吃?都不喜欢?”   “嗯。”静楠诚实地指着左边这盘,道太咸,又说右边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两位皇子眉头微皱,回忆自己做菜时的程序,然后发现……确实是少了、或多了那么点东西。   但如此直白的评价,总叫人颇为尴尬。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有种被直接处刑的窘迫感。   皇帝呵呵笑一声,亲自举筷,各自尝了尝,回味半晌颔首,“圆圆说得不错,老大这盘食之无味,老二这盘过咸过辣,都不好吃。”   二人立刻稽首,虚心听教,“谨遵父皇教诲,儿臣必定谨记于心。”   “是该谨记于心。”皇帝深深看着两个儿子,道,“虽都是新手,味道欠缺,但细节之处仍可见差异。老大,你稍谨慎些,宁愿少放也不肯多放,味道淡了,随时可加盐添醋弥补,反之……老二,你太急切了,新手本就忌莽进,你欲一次做成佳品,殊不知,那些御厨是练了千百次,才能掌握好这火候和调料的用量。”   明面上来看,大皇子容易冲动,二皇子沉静,这评价本该反着来,但事实证明,真正行事和表相还是不可混为一谈。   “急功近利不可取啊。”皇帝道了这么一句,看向二皇子,“老二,你皇兄行事,细微之处确实比你思量更多,耐性也更足,你可承认?”   二皇子微微一笑,“儿臣确实需向皇兄学习。”   “嗯。”皇帝抬首,“全寿,宣旨。”   到如今这地步,即便那些不曾提前得知消息的官员,也知道皇帝属意于谁了,无论站在哪一派,这一刻他们都毫无异议。   全寿一步站前,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朕奉先帝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皇长子霄,天资粹美,日表英奇……”   皇帝立储的旨意,有概半都在夸自己的功劳,百官听得极为认真,唯有少数几个嘴角抽搐了下。   陛下这与其说是立储……不如说是表彰自己,夸皇长子寥寥十几字,夸自己却用了十几句。   但说到底,这皇太子到底是立下了,持续数年的储君之争,终于有了定论。   大部分人心中,都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大大松了口气。   再看二皇子,面对此情此景毫不焦躁,甚至面带笑意地祝福皇太子,叫人也不禁刮目相看。   这等心胸,二皇子也是难得的豁达之人。   大皇子一派,即朱家一干人等喜气洋洋,见皇太子接过圣旨,当即再度跪地告贺,水榭台中的喜意氛围盛极。   皇帝这时候方慢悠悠道:“太子、二皇子,你们是否还记得当初考校之时,还有一人,与你们一同外放上任?”   太子道:“儿臣记得,荀大夫的三公子,亦是位极其杰出的才俊,听闻他在任上屡建奇功,百姓拥戴,儿臣心中敬服。”   皇帝颔首,“所以,方才朕也顺便叫他做了一道菜,如今也快好了,你们一同来品品。” 第65章 慨叹   莲香幽幽, 镜湖雾气渐起,浸润了整座水榭台,恍如仙境。   湖畔九十九盏明灯升起, 好似星子成群, 将镜湖的夜色之美映照得一清二楚。   众臣盘坐其中,一边轻声交谈着欣赏美景, 一边注意上首动静。   在场中人,或多或少都听闻过荀家三郎,褒贬不一。最负盛名的并非他成功改造天水郡,而是陛下对他异常的爱重。   功绩不算什么, 但凡能入朝为官,哪个没有两把刷子,其中比荀宴更出色者也不是没有, 偏偏是他——一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   从刚入京出现在世人眼中,到如今,陛下对他的重视始终不变。   无怪乎, 有个暗地里不被承认的谣言,说荀宴乃荀夫人与陛下私通之子,所以才这般受宠。   只可怜那御史大夫荀巧,身居要职, 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这等窝囊气。   忽然,所有的絮絮私语声停住, 他们随皇帝一同坐直了身体, 朝湖畔望去。   华灯中,步入一位着青色官服的年轻郎君——相较于他的地位而言, 他确实年轻得过分。   高大挺拔, 修竹般站立, 对周遭打量的目光从容无比,一概视而不见。   单凭外貌而论也是位清隽郎君,何况其人骨相绝佳,眸似寒星,非池中之物。   许是因在圣前,气势微敛,但已然不容小觑。   一些女子的脸悄悄红了,早在三年前就有人曾因“宴公子”的名号心动,今日一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荀宴步步走来,皇帝恍恍然间,将他的身影与数十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重合,竟轻喃了句,“深肖朕躬。”   全寿脸色微变,视线急忙扫视周围,好在没多少人听到这话,不然定要掀起轩然大波。   “阿宴,近前来。”皇帝倾身,迫不及待的姿态让众人咋舌。   再看太子和二皇子,一个皱眉,另一个笑意转淡。显然,他们对荀宴观感并不像说的那么好。   静楠跟着唤了声“哥哥”,得来荀宴短暂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感觉到今夜哥哥的眼神不同。   “清蒸鱼。”皇帝含笑看着他手中食盘,“是朕最喜欢的做法,不错。”   纵然回忆早已淡去,但在这浅浅香气的勾动下,皇帝的脑海,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有关这道清蒸鱼的记忆。   他吃过相差无几的这道菜,在二十多年前。   其实这道菜,也是他特意让荀宴做的,因某次他听荀巧说漏了嘴,道阿宴有身传承自生母的好厨艺,尤其是清蒸鱼,堪称一绝。   持筷慢慢夹了一口,皇帝眉头舒展,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软嫩,鲜、香、美。”   再舀一口汤,夸道:“汤清味醇。”   真有如此美味?旁人勾着脖子去瞧,怎么看,这也不过是盘平平无奇的清蒸鱼,但陛下的态度也太不同了。   太子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瞬间就收到了母亲德妃的目光。   德妃对他轻轻摇头。   太子心中的火顿时消了一半,胜负已分,他的对手是老二,不该再在意其他。   至于这荀宴……不过是父皇为他培养的臂膀,需大度。   令宫人将鱼分成小盘,皇帝赐给两个儿子,笑问道:“如何?比你们做的是不是好多了?”   被皇帝这般大力推荐,即便是来自天上的佳肴,两位皇子食之也觉得苦涩,口中却不得不道:“儿臣逊色远矣。”   皇帝竟也颔首,“不错,有进取之心方能向前,你们二人要多向阿宴学习,他虽年轻于你们,但为人处世皆不逊于你们。”   “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听着皇帝真诚无比的夸赞,众人一时竟不知,圣上对荀三是真心欣赏,还是借其来敲打儿子。   剩下的鱼,皇帝都给了静楠,他想的本是,小姑娘这么喜欢黏着阿宴,对他做的菜定也十分捧场。   但显然静楠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吃了两口后就道:“不吃了。”   “……为何啊?”皇帝诧异。   “静楠不喜欢吃鱼。”小姑娘奇怪地看他,指着另一盘红烧肉,“吃这个。”   她最爱的,还是红肉。   沉默一阵,皇帝哂笑,是他糊涂了,又把大人间的那一套安在了小姑娘身上。   命人单独给静楠再呈几盘肉食,皇帝对众臣道:“朕有些醉了,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说罢,眼神示意过荀宴,提步朝湖畔走去。   今夜无风,湖畔水雾不曾拂散,步入其中很快就能感到凉意,皇帝便转道往小径走去。   灯光渐暗,他凝神看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孑然身影,又抬首望天,一轮明月孤零零悬挂于上,两三星子黯淡地隐在其后,竟也品出几分萧瑟。   脚步声渐起,皇帝头也不回道:“朕此前和你说,要给你同等机会,上次却又让你追随老大,你是否有怨言?”   “没有。”荀宴答得简洁。   皇帝回眸,只见这个儿子眼眸没有看他,视线远望,蔓延至黑暗处,有些东西竟连他也看不懂了。   但其中的亮光,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   他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   “朕生来便为太子,却并非一路坦途。”天子低沉的倾诉,让荀宴看了过来,“先帝属意的并非是朕,而是朕的弟弟,那才是他最爱的儿子,可惜朕的母后家族势大,他懦弱无能,于立储一事上,根本不敢置喙。”   “世家望族扎根数百年,于当朝各地树恩深重,有些地方,甚至只知世家而不知天子。”皇帝一一数去,“陈氏、朱氏、王氏……”   “朕的原配嫡妻,正是出自陈氏,为如今淑妃的嫡长姐。”   皇帝眯眼,回忆起了当初娶妻时各方势力相争的情景。那时,同样没有他插嘴的余地,母后、外祖父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想法,因为要稳固太子之位、成功继任,他只能娶世家女。   皇室与世家之间,显然是后者占上风。   尚是太子的皇帝,隐隐有了与父皇类似的感受。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世家之间博弈的工具罢了,他个人如何,他们并不关心,也不需要关心。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怪不得民间有这等俗语。   大约是世家屹立太久,好些世家子弟甚至隐隐有瞧不起皇室的架势,他还在潜邸时,就不知受过多少窝囊气。   那时候,皇帝就深深厌恶起了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   继任后他蛰伏了几年,待稍稍掌权后,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外祖父家,毫不留情,罚的罚,贬的贬,甚至有流放千里不得回京者。   当时,朝野震动,无数人被他的狠厉所震慑,同时意识到,这位是当真要开始打压世家。   从那时起,皇帝与世家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争斗,到如今也未曾停歇。   “朕立太子,你也觉得是因为朱氏吗?”皇帝突然问。   如果是三年前,荀宴也许有这个想法,但如今……   他道:“臣不这么认为,陛下是……另有思量。”   皇帝展颜,盛满醉意的眸中绽出笑来,“朕就知道,阿宴懂。”   许是真的醉了,皇帝直接握住荀宴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其一怔,并未挣开。   “朕做梦……做梦都在想,何日能真正摆脱他们。”皇帝轻声咕哝,“这个梦,有生之年朕定要看到它实现。”   他忽而又抬首,“阿宴,今日是朕的生辰,你可否……”   叫朕一声父皇?   后半句话,皇帝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荀宴已然懂了。   沉默几息,荀宴轻声道:“愿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安康。”   “……好,好!”皇帝手劲变大,紧紧握住荀宴,视线不离。   这个儿子外貌与他虽不算相似,但性情上,皇帝自认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当初没有得到的,让他的儿子取得,也不错。   ***   储君新立,大皇子此前住处需要更改,朝堂中他参政的地位也已截然不同。   凡事皆在循序改变。   与此同时,静楠终于得到出宫的机会,与荀宴一同回荀府。   出宫前,皇帝笑眯眯道:“这段时日朕忙碌起来,陪不了小公主,就出宫玩儿去吧,别忘了回宫的路就行。”   静楠当面应得很乖,转头刚出宫,就已经满心都是许久未见的姨姨、嫂嫂和阿栾。   马车摇晃,荀宴坐在其中阅览天水郡寄来的书信,静楠则扒在窗边盯着叫卖的摊贩久久出神。   天水郡的一应事务,已不再需要荀宴事事关心,钟九等人各司其职,已能够轻松将其治理得当。   在荀宴回京的十多日后,他离任赴京的消息就不再隐瞒,天水郡百姓自然也都知晓,不过至今也没有乱起来,依旧井然有序。   这点让荀宴放心不少,天水郡离了他不会故态复萌,这便是他想看到的。   一一阅毕,荀宴撩起眼皮,发现静楠小脑袋都快探了出去,便伸手一拨,把人拨了回来。   他将其中一封书信递去,“林琅给你的。”   “二哥哥?”静楠大眼扑闪了下,认真看起来。   林琅对静楠的态度一直如一,从未变过,他以兄长身份自居,无条件地宠溺静楠。   其他人写信,还会问些是否读了书、有没有偷懒之类的话,但林琅只关心静楠吃饱了没、有没有受欺负、开不开心。   小姑娘边看边点头,嗯嗯有声,令荀宴莞尔,提醒她“要回信。”   回信自是要回的,但静楠不会像林琅那般连写几张纸,她的字已初具模样,但就是不愿写。   想了想,静楠拿起纸笔,在正中慢慢写出一个硕大的“好”字。   收尾时因下笔太重,留下一滴浓郁乌黑的墨渍。   荀宴问她:“只这些吗?”   “嗯。”小姑娘若有其事地点头,脆生生道,“二哥哥太忙了,不打搅。”   竟还是贴心地为林琅着想,帮他节省时间了。   荀宴没再说什么,将这张简洁的纸一同放入信封,至于林琅收到时会是什么心情,就不得而知了。   笃笃马蹄声又持续一炷香时辰,荀府大门已到。   由于未提前着人通传,此时门前无人守候,也没人知道他将带着静楠回府。   门房迎出来时只当自己花了眼,现在谁不知道当初在他们府中待的小姑娘成了深得圣心的九公主殿下?   “三公子,公、公主殿下……”门房结结巴巴道。   荀宴以目示意他莫要喧哗,目光扫视过四周,牵着静楠慢慢走进府门。   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带着静楠踏入这道门,当时她还是个呆呆的小光头,而如今……   垂眸看了眼,荀宴眸中含了笑意,如今是呆呆的小姑娘。 第66章 怒火   荀府是自家, 毋需人带路,荀宴拒了仆从,牵着静楠穿过前厅。   迈入后院时, 熟悉的古树跃入眼底,枝头摇曳, 带来清风阵阵。   府内布置静楠忘得七八,但唯有这棵树记得清清楚楚, 她曾经和阿栾一起在上面做标记,看谁长得快。   见静楠小跑过去, 荀宴原地站立, 含笑看着她左瞧右看,找到了自己的标记,却没寻到阿栾的。   他提醒道:“再往上看看。”   静楠依言抬首,然后睁圆了眼, 不敢相信那是小伙伴如今的高度。   踮脚比了比, 静楠发现依旧不够, 便回头道:“阿栾乱画, 不可以的。”   刚走出来的文泽:“……”   他也认真地回:“我才没有乱画。”   他每年都在老老实实按照身高去刻,三年来,每一年都会高一些。   这一出声, 两小孩视线对上,不过一个往上, 一个向下, 身高高低立现。   两个八岁的孩子, 脸蛋都很稚嫩, 但文泽一身书卷气, 显得相对老成, 再加上常年绷着的神情,任谁一看,都要惊呼声——好个小学究。   小学究不懂姑娘家心思,瞧见小小的静楠就很直白道:“圆圆好矮。”   他好奇问:“你没有吃饭吗?”   静楠:“……”   本来这个年纪来说,女孩儿比男孩儿会长得快,但在他们这儿显然不是如此。   原本高度持平的小伙伴,已经高自己半个头了,静楠大受打击,回头看看树,再看阿栾,抿着唇不说话。   文泽倒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但自己一抬手就能轻松摸到圆圆的脑袋了,颇为新鲜。   他抬手摸去,觉得那头发细软柔顺,便又摸了几次,老神在在道:“肯定是你太挑食了,早就说过,不能光吃肉不吃菜的。”   这动作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荀宴低眸看去,小姑娘已经完全沉默了。   看上去不大高兴,也有点疑惑,似乎是在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阿栾长得快。   荀宴俯身,一手将人抱了起来,另一手给她理理方才被柔软的乌发。   天生内敛的性格让他很少将安抚的话直接道出口,便放轻了力道。   视角陡然升高,沉默半晌的静楠俯瞰阿栾,忽然道:“哥哥。”   “嗯?”   “静楠只是长得慢一点,很快就会超过阿栾的,对不对?”她眨眨眼,浓密的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嵌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上。   荀宴忍俊不禁,嗯一声,“会的。”   虽言简意赅,但静楠已经被安抚到,当下不再低落,重新恢复自信。   荀宴看向小侄儿,“阿栾,祖母她们呢?”   “祖母和母亲去还愿了。”   “还愿?”荀宴微怔,听他继续道,“祖母说,我要有妹妹了。”   原是大嫂有孕了。荀宴亦为之高兴,的确是喜事一桩。   他临时回府,无人在也是正常,等到了午时自能遇见。   迈步走入后院,荀宴抱着静楠,同文泽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他是文泽最为崇拜的小叔父,见他有空,文泽跃跃欲试,“小叔父,我写了一篇文章,可以帮我看看吗?”   现今的确没有很紧要的事,荀宴点头,“去取吧,我在西舍院中等你。”   文泽高兴地跑走,得来静楠疑惑的目光两三点,大概是不懂为何会有人这么喜欢读书。   先生也和她说,世上虽从未要求女孩儿读书考取功名,但她们自己却不可只知绣花调香。   静楠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绣花,所以听了这些话,她依旧什么感觉都没,不过哥哥和先生布置的功课,倒是会老实完成。   下地后,她熟络地找出了一堆玩具。   “公子。”外间立了仆从,恭声道,“有一位孙姓郎君求见,自称名云宗。”   孙云宗?荀宴皱眉,下意识瞄了眼静楠,她坐在石凳上专心致志地玩七巧板,对这个名字并无反应。   略一思忖,荀宴将她留在了后院,“我去见客,你和阿栾一起玩儿。”   “嗯。”静楠乖乖点头,在他起身离开时头也没抬。   九连环、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等是当朝孩童常用的玩具,简便不失巧思,益智有趣。在这些玩具上,静楠倒是很乐于钻研。   取来文章的文泽得知小叔父在见客也不失望,和静楠一起玩儿起来,二人于此道都很有几分聪明,不一会儿就玩了个遍。   对视片刻,都感到有些无聊。   “我养了只乌龟。”文泽忽然道,“要不要去看看?”   乌龟……静楠突然想起被丢在天水郡的小鸭子啾啾,心中竟难得生出类似思念的感觉。   她想:不知道啾啾还好不好,有没有被星星吃掉。   星星和啾啾总是不能成为好朋友,而且还想吃掉啾啾。   静楠问:“乌龟可以吃吗?”   “……可以吧。”文泽迟疑,“但是祖母说龟是吉兽,可以活很久,需敬畏,不能得罪。”   “喔”静楠点头,她的啾啾也时常被人成为神鸭,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只龟可能同样得厉害。   两小孩相伴离开后院。   路走过青石小径时,点点细碎的声音传入耳畔,不知怎的,静楠脚一转,就往待客厅走去。   她停在了窗外,定定站在那儿。   “圆圆?”文泽三两步跟上,纳闷于小伙伴的举动,提醒她,“偷听非君子所为,小叔在待客,不要打搅。”   他的提醒,只得来了一个简单的点头,接下来却什么反应都无。   我得看着圆圆。这样想着,文泽也一同待在窗外。   本就站在低凹处,窗开得高,静楠更够不上,她便搬来一块小石头,站在上面踮脚看去。   视线刚巧与窗齐平,露出一双眼睛的静楠终于看到,里面坐的人,是上次见过的那位漂亮叔叔。   静楠记人脸的能力不大行,但孙云宗长得实在好看,上次二人又同眨了很久的眼,她就没能忘记。   她摸了摸眼睛,又摸摸胸口,想起了那天突如其来的感受。   厅内,正交谈的二人侧身而坐,都未注意到窗外的一双眼。   艳阳微斜,光影交织,将二人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不知谈到何事,荀宴神色冷了下来,“不可能,我绝不同意。”   他放下茶盏,不轻不重的脆声一响,仿佛凝固了厅中氛围,令人呼吸都变得压抑。   连文泽似乎也感受到其中的情绪,心想:小叔好像生气了。   小叔虽然不爱笑,但他知道,其实小叔脾气很好,很少有事能让他发怒。   那位客人到底说了什么?   孙云宗敛笑,“荀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圣上在此,也断无使人骨肉分离不得相见的道理。”   话语间,他指节无意识在腿背轻叩,似在思索。   “你并未恢复记忆,仅凭旁人的几句话,便信了此事?”荀宴撩起眼皮,“还是说,你想用身份来威胁我?”   “……我当然不会这么蠢。”孙云宗知道,如果那个小姑娘身世有异,那么最明白的应该就是圣上,不然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哄骗天子去认下一个并非自己骨肉的女儿。   声音低了下去,孙云宗道:“我并无恶意,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原来,那日乔敏去长胜坊查孙云宗,正好查到本尊头上,便被孙云宗顺藤摸瓜,反查了个一清二楚。   孙云宗这才知,自己与乔敏竟是老乡,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威逼利诱之下,他买通了乔敏的身边人,震惊得知:自己竟是乔敏失踪多年的大舅子。   他深居后院多年的夫人,是自己的亲妹妹!   说实话,最初得到消息时,孙云宗怀疑这是乔敏连通其心腹给自己做的局,但他按捺不动,硬是等到深夜去偷偷看了乔敏夫人一眼——那个被乔敏灌药又后悔,却无法医治、从此长睡不醒的孙氏。   见到孙氏的刹那,电光石火间,孙云宗脑海中似乎闪过了极多的画面,令他脑中刺痛。   记忆尚未真正回归,但他已确定了,孙氏定是他的妹妹。   从乔敏心腹那儿得知,乔家似乎还查到,他多年前丢失的女儿,疑似为当今圣上三年前认下的九公主。   可相较于孙氏的身份,那位九公主的身份反倒不是那么令孙云宗惊讶,仿佛在几次见面中早有预感。   他将孙氏暗暗带了出来,从柳姨口中得知,她多年来一直牵挂女儿,以致成了执念。   孙云宗此来,一为试探荀宴,欲从中探寻他的态度;二来,也想试试,小姑娘是否能刺激孙氏醒来。   不得不说,仅凭这么点消息就敢求见荀宴提要求,他极为大胆。   孙云宗此人,有时谨小慎微,有时却又随性得过分,仿佛从不把自身性命放在眼中。   显然,他这番直觉论惹怒了荀宴,冷冷道:“那荀某只能说,孙公子直觉有误。九公主身份尊贵,与乔氏、孙氏皆无干系,看在大公主的面子上,我暂不计较,再提这等话,休怪我不客气。”   他从未想过把静楠还给她的生身父母,一个忘恩负义,一个懦弱无能,都不配她相认。   想到那对父母的所作所为,倘若他没有遇到小姑娘,如今她流落何地、是否还在人世,都是未知数。   没有再看孙云宗,荀宴站了起来,高喊道:“送客!”   “荀大人。”孙云宗同站了起来,他要冷静得多,显然对这局面早有预料,还想多说什么,但荀宴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交谈,径直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荀大人——”孙云宗三两步跟上,却在门槛处被两个小孩给拦住了脚步。   正是静楠和文泽。   这张脸……孙云宗步伐停顿,看出了小姑娘和孙氏的相似之处。   怪不得,怪不得乔敏那般急切地想要迫害发妻,定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个随时能令他掉脑袋的秘密。   只不知为何,最后又后悔,没有真正杀了孙氏。   静楠仰眸和他对视,还未看上两眼,人已经被荀宴抱了起来。   “怎么来了这儿?”荀宴并不愿让她察觉到什么,一手挡住二人对视,隐忍怒火对仆从道,“还不快送孙公子出府!”   “是、是!”仆从被他的脸色所惊,双股竟情不自禁打了个颤,连忙看向孙云宗,“孙公子,请吧。”   深深看他们一眼,孙云宗也不一味强留,最后只道:“此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但每日都会来荀府求见一次,希望荀大人能给在下一个机会。”   但他的恳切之语,只换来荀宴一句冰冷的——“以后此人再来,都拒客不见。” 第67章 明珠   嘎吱——树枝被猛地踩断, 继而深深陷入石板缝隙间的泥土中,可见其人下脚的力度之大。   荀宴因这声响回神,低眸看向静楠, 却见她并未被吓着,反而在仰首看他,双目充满不解与担忧。   明明在被他牵着快走,但一点也没有埋怨,只是一直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速度微缓, 荀宴意识到,小姑娘竟有了担忧这样的情绪。   他停住,俯身将她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挽, 双目对视之下, 他在这双清澈的桃花眼中, 看到了自己完完整整的身影。   静楠眼中的他,额头因隐忍而青筋微凸, 唇角抿直,整个人似火山将发,凶状毕露。   自从十二岁入京面圣,彻底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荀宴很少会有这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   但……他深吸一口气, 方才,他确实差点对孙云宗动手。   纵然孙云宗尚未恢复记忆, 或者说即便有了记忆后,他对静楠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也不会有过多亲情。站在孙云宗的角度, 他的做法其实很合理。   毕竟如果是他, 更在乎的也会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 而非仅仅有血缘关系却无感情的外甥女。   “哥哥生气。”静楠说的是一句陈述话语, 她踮脚摸摸他低垂的头,虽然不解,依旧在尽量安慰他,“不气,不气。”   她想了想,“哥哥打他。”   这个他,不知是否在指方才的孙云宗。   “……我不气。”荀宴出口,方知声音已然转涩。   抱住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荀宴垂首在她肩头再度深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绪。   这件事,静楠有知情的权利。   等以后她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不如他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圆圆。”身畔便是一处矮坡,他干脆席地而坐,缓声道,“哥哥有件事和你说。”   静楠点头,被他带着坐下,认真地听荀宴讲述自己的身世。   于静楠而言,听自己坎坷的身世,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发生在身边的事她尚且需要旁人明显的情绪外露才能稍稍理解,那么只存在于讲述中的痛苦,她就更无法体会了。   从哥哥的话语中,她其实只听到了一个关键,哥哥不希望她回到爹娘身边。   荀宴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害怕的不是分离,而是静楠没必要经受的痛苦。   当个天真无忧的小公主就好,她不需要去领会那些,她本就一直不能理解的被抛弃、被厌恶的情绪。   纵使她缺了根情感上的弦,但那不是孙云宗等人可以将她当做工具的理由。   不过,此刻他还是问了句,“圆圆想见他们吗?”   “不知道。”静楠很诚实地回答他。   这个答案,荀宴隐约早有预料,问她:“为何?”   “哥哥不想,静楠就不见。”小姑娘这样说,“静楠跟着哥哥。”   先生所授的诗词中,有很多是关于父母,每次静楠看到,其实都不是很明白。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哥哥,一直以来能让她感受到温柔、爱的也都是荀宴、林琅等人,那些缺席的位置她不曾领略过,唯有点点好奇。   但这点点好奇,并不足以同此时的荀宴比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哥哥。   听罢,荀宴定定看了静楠许久,道:“嗯,跟着我就好。”   孙云宗之事就此告一段落,在荀巧和钟氏回府后,荀宴亦将此事告知了他们,二人的反应与荀宴大同小异。   只是怒火稍减,更多的是担忧。   “如果以后圆圆长大,想要去找亲生父母了……”钟氏的话正是此前荀宴所想。   这会儿,荀宴很镇定道:“不会。”   “嗯?”   夫妇二人疑惑,听荀宴淡道:“不会,她答应了我。”   ***   七月流火之际,荀宴在京城已待了两月,两月以来身份亦是大变。   一月前,皇帝于朝堂提出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   由于提前同朱家通过气,遭遇的阻力只有陈家等人。   不足一半的阻拦让这道命令只停滞了半月,接下来,满上京皆知,将从京中各部门抽调人员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独立于六部之外,享有所有兵马的统兵权,真正论来,它的前身应为曾经的枢密院上院,隶属天子,仅受天子一人管辖。   最初听到这个提议时,众臣心中都有种“还是来了”的感觉。   当今与世家间权力争扯,此消彼长,其中过程,必定使权力重新划分。   统领兵马的各员大将心思不一,享有调兵权的兵部却牢牢掌握在世家之手,陛下设这大都督府的意义何在,不言而喻。   如此想通之后,那么接下来,圣上未擢用任何世家子弟,而是亲选荀宴为大都督,就不是很奇怪了。   他们早就猜测,荀宴会另有位置,唯一没想到的,大约只有这位置之独特。   并非无人反对,但这反对,皆在圣上和太子一派的坚持下渐渐无声。   众人隐约明白,这位新晋大都督,和刚刚立下的太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随后的事实映证了他们的猜想。   有人亲眼目睹太子与荀大都督于酒楼私会,密谈数个时辰,翌日开始,朝堂就有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尚书令亲自出马,力谏兵部几位主官的几大罪处,并道当贬则贬,当罚则罚。   此举引起百官哗然,要知道这兵部可还有不少朱家、也即太子一脉的人。   他们自然无法理会朱家此时的感受,只觉得立了太子之后他们就疯了,难道不知世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陛下立了太子,他们就认为自己可以独大了?   无论其余官员如何顽强反对,该倒的还是得倒,毕竟在有心人眼中,那些人身上确实满是缺漏。   兵部几位一倒,迅速有人补了上去,令世家欣慰的是,补上去的依旧是世家子弟,只可惜随之被撤职的一些军中人员,如今空职除了陛下任选,权力都在大都督府处。   统兵、调兵,真比较起来,调兵权要远远高于统兵之权,毕竟统兵所管的大都是养兵之事,如新老兵的入伍退役、训兵、武器装备的更替……   可惜此时无战事,连流民山匪都少有闹事,兵部空有调兵权而少有用武之地。   随之频繁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自然是大都督府。   在大都督府和太子一派的配合下,众人眼见太子势力愈发高涨,渐渐的,已能稳稳压过二皇子了。   不似二人争储时,偶尔高下还能调换,现今二皇子再想和太子相争,已不再是件易事。   羽翼被逐渐斩落,二皇子愈发学会了韬光养晦,似已认清事实,在朝堂上对太子也恭敬起来。   一切事态,似乎都在慢慢稳定。   京官意识到,二皇子似乎真的已成过去,圣上为太子铺足了路,如果他们不想日后被太子秋后算账,如今就该表明态度。   想到表态,不少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大都督——荀宴。   然而无人能寻到人,再一细问,方知人已经去天水郡了。   ………   皇宫。   今日休沐,正是惠风和畅,皇帝本做了准备,带着他的小公主往镜湖边钓锦鲤去。   刚踏进乐安宫,他就脑袋一嗡,感觉要糟。   只见宫婢正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榻前,不停地轻哄静楠,但越哄,那眼泪掉得越多。   “殿下,别哭了……”宫婢被这眼泪掉得心慌,完全不知小公主因何而哭,饿了,还是生病了。   无论她怎么问,面前人都闭口不答。   如果像其他小殿下那样哇哇大哭倒好,偏偏这样无声又不停地流泪,看着就觉得委屈万分,叫人心都揪了起来。   皇帝看得心痛,也心虚,他大概知道小圆圆为什么在哭。   三日前荀宴要回天水郡时,道不放心小姑娘一人待在宫中,提出了带她一起去的想法,被皇帝坚决拒绝了。   皇帝保证了会护好静楠,并下令让荀宴离开,禁止他再拖延。   当日,皇帝这样哄静楠:哥哥不会丢下圆圆的,他去办事了,可能要晚点,第二日才回。   第二日他道,哥哥事情没办好,许要拖延到第三日。   第三日他道,哥哥笨,还要等到第四日。   即便小姑娘当真是个傻子,被他这样连理由都懒得换地哄,也知道是在骗自己了。   鉴于静楠一直以来的乖巧,皇帝本以为小姑娘好哄,顶多会想一阵子哥哥,哪知道她这么倔,每日都要问一问。   直至今日,她应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才哭了起来。   “陛、陛下……”宫婢注意到他,心惊胆战地行礼,被皇帝大手一挥,退了下去。   慢慢坐到榻边,皇帝斟酌话语,“圆圆,哥哥他……”   “哥哥”一词出来,面前小姑娘的眼泪掉得愈发汹涌了。   她仰起脑袋,整张脸蛋都被泪水弄得湿漉漉,鼻头都哭红了,“哥哥不要静楠了。”   这陈述语气听得皇帝揪心,断然反驳,“当然不是,哥哥是被朕派出去办差了。”   办差?静楠不解,断断续续地道:“银子……都给哥哥了。”   银子……皇帝陡然间想起那句五两银子一年的玩笑话,顿时哭笑不得,真是自己做的孽,可该怎么劝才好。   “有银子还是不够的。”皇帝尽量用简单的话语道,“要当官,就必须得办事,圆圆想不想哥哥当大官?”   “不想。”   皇帝被噎了下,心想也对,她根本不懂这些,便道:“可是伯伯想。”   小姑娘投来不解的目光。   “圆圆知道吗,如果哥哥不当官,很多事就做不了,也会受人欺负。”他轻声细语,“只有当了大官,才能把那些想欺负他的人,踩在脚底下。”   “踩?”静楠呆呆地重复。   “对,踩。”皇帝微微一笑,“他必须要踩下很多人,才能站在最高的地方。”   他的儿子,必须要站在山巅,受万人敬仰。   静楠依旧疑惑,这几句话的具体含义自然迷糊得很,唯一听明白的就是那句最高,想了想道:“太高……静楠爬不了。”   皇帝呵呵一笑,“没关系,不需要圆圆爬上去。”   “不要。”这句话,静楠反而像突然懂了什么,“要和哥哥一起。”   对此,皇帝仅微微弯唇,没有发表意见。   但此刻见到小姑娘红通通的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就那么想见哥哥?”   “嗯。”   皇帝颔首,“那就把哥哥召回来,让他和圆圆解释清楚,再离开。”   当日午后,朝堂上下顿时都知晓了一事:因九公主思念大都督,陛下急召刚离京的荀宴回宫,在宫中哄了那位小殿下数日,才放人离开。   在众人眼中,荀宴已是极得圣心的一名新秀,等闲不敢掠其锋芒。没想到仅为了九公主高兴,陛下就能令其放下正事,只为回京哄一哄人。   但这位小公主的受宠,才刚刚开始。   无论上朝或在御书房议事,圣上都不顾体统,将其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甚至在关键时刻只因小公主咳了一声,便放置一切去传太医。   出行住在行宫时,因小公主对行宫处处都有的一种草木过敏,便令阖宫一起拔草,宫妃亦不例外。   秋狩围猎时,皇帝亲带小公主入围场,遇险时亦将小公主摆在第一位,强令侍卫先救公主再救他,因此自己右腿受伤,休养了两月才好。   小公主爱上凫水,皇帝便为其建了一座白露宫,整座宫殿便为巨池,开渠引入温泉,以便小公主畅游。   凡此事例,数不胜数。   很快,整个上京都知,当今对九公主爱若珍宝,无人可比。   甚至连太子比起来,也要稍逊一筹。 第68章 暗涌   荀宴离京的第六月, 岁暮天寒,乐安宫外已是滴水成冰。   天边尚为灰黑色时,静楠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安静地躺在被褥中望着上空。帘幔将整座床榻笼罩, 从她的角度, 只能瞧见青色帐顶, 和罅隙间透出的点点烛光。   忽然, 烛光微晃,殿门被打开了,宫婢轻步蹑了进来,彼此小声交谈,“今儿是小寒, 按习俗得早些起榻给陛下请安,晚些太子和秦王也得进宫了。”   可是, 小殿下一般都得睡到辰时……   两人面面相觑,望着那座青榻一时都不敢动。   在服侍了小公主几月的她们看来,小殿下畏寒,冬日起榻极为困难,也不似其他孩童喜雪, 整个人都蔫蔫的。   皇城初雪的那日, 其他年纪小些的殿下都恨不得冲进雪堆里打滚,唯有她们这位殿下望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倒头就睡。   睡到该用午膳的时辰, 再慢吞吞起来, 应陛下传召一同用膳。   小殿下贪睡, 即便是去太学和其他皇子皇孙公主们一起进学, 也很少按照时辰到。偏陛下也宠爱, 不顾太学先生们的冷脸,硬是允了这事。   因这,宫婢哪敢擅自打搅这小主子睡觉。   静楠知道她们来了也不吭声,默默出神看了会儿,随后又闭眼睡了个回笼觉。   直至雪光与天光同色,整座宫廷渐渐喧闹起来,帐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众人便知,小公主醒了。   “陛下那儿备了腊八粥。”宫婢含笑给她穿衣趿靴,“吩咐了等殿下一同去用呢。”   静楠嗯一声,就任她们收拾自己,配合地抬手、站起、转身,动作已是极为熟练。   乐安宫的宫人一致认为,这位小殿下是极好服侍的,生性安静,又难得乖巧,待在她身边,是阖宫难得的好差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静了,或者说太呆了。   太学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与小公主交好,德妃、淑妃等后妃再怎么温柔,也始终不得小公主欢心,只有对着陛下,才能看出几分小孩儿的活泼模样。   陛下对此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如此甚好。   一袭藕荷色襦裙,外罩朱红锦缎小袄,领口边缝制了一圈雪白的兔绒。宫婢瞧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对自己做出的打扮颇为满意。   小公主发量茂密,乌黑柔顺,扎上两个小花苞外,还有一半可以垂在身侧,既不失这个年纪的灵动,又有几分小淑女的模样。   心随意动,宫婢理好发髻,便从窗外折了一朵粉色山茶戴在小公主发间。   末了,退后一看,与另一宫婢轻轻笑起来,衷心夸赞道:“小殿下真好看。”   大而明亮的双眸,雪白脸蛋尚带着肉嘟嘟的稚气,唇红齿白,谁见不道一声漂亮的小姑娘。   静楠对此并无概念,但她摸摸垂在身前的头发,意识到确实很长了。   可能,比哥哥的还要长。   想到这一点,她有些雀跃起来。   哥哥说,等她头发长得比他还长时,就要回来了。   蹬蹬小跑至书桌前,静楠提笔开始写信,如果林琅也在此,看了还不知要作何感想。   本来极其不喜写字的小姑娘,落笔便是一连串的话儿,片刻间就要写满整张纸,和此前给林琅的一个“好”字形成了鲜明对比。   宫婢静看着,她们知道,小殿下必定又是在给那位大都督写信了。   这和她们并无关系,反正陛下允许,二人书信来往频繁,在这宫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写好信,踏出殿门的刹那,静楠脖子瑟缩了下。即便有一圈兔绒,也依旧无法阻挡这透心的寒气。   冬日皇宫景色颇有几分奇妙,枯枝落地、水面结冰的时刻,竟也有不少花木绽放,只不知工匠是如何培育的。   因这数九寒天,皇帝特意将他的御辇赐给了静楠,但凡她要出行,皆可乘辇,这个特权阖宫也是第一人。   乘辇时,静楠双眸一直瞧着外边风景,其实很好奇,但是这儿没有相熟的小伙伴,也没有哥哥,实在太冷了,她便更情愿睡觉。   摇摇晃晃一刻钟,品光殿已至,皇帝等人似都到了许久了。   “圆圆!”远远的,皇帝就高声喊人,面带红光,“快来,父皇给你留了位置。”   皇帝所指的位置,自然是靠近他左手边最独特的。   场中德妃、淑妃、蕙昭仪、太子太子妃、秦王亲王妃以及几位小皇孙都在,皇帝独独让静楠坐在最亲近处,其中宠爱得到多少妒羡,自是不必说。   但二皇子被封秦王后,城府愈深,面上常年含笑,睿智沉静,对上静楠时他只有温和的笑意,连带其王妃和两个儿子,对这闻名上京的九公主,都友好无比。   德妃和太子自不用说,他们不会同年纪小小的九公主吃味。   唯一有些意见的,只有凡事都摆在面上的淑妃了。即便二皇子夺嫡失败,她骄纵的性情也未减,反倒更甚从前。   皇帝呵呵一笑,“淑妃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儿计较,圆圆还小,朕得多照顾些,你也是母妃,可不能小气。”   淑妃娇气地长长应声,“臣妾知道了,不过……臣妾可不敢自称一声母妃。”   她指的,是静楠至今不肯唤她们母妃一事。   皇帝依旧微笑,对此未做评价,也未斥责淑妃,只是亲自给静楠盛了碗腊八粥,“这腊八粥做得可甜了,圆圆尝一尝。”   他的笑意宛如天下间任何一位慈爱的老父亲,温柔慈和,也叫在场中人眸光微闪。   他们虽不知为何陛下会这般宠爱小公主,但这大半年来摆在面前的事实证明,场中无论哪一位,在陛下心中都比不过这小姑娘一根手指。   静楠眨眼,接碗默默喝粥。   在她简单的认知中,周围人无疑都处于高兴的情绪中,因为他们每人都笑得很开心,可是那开心投来的目光中又隐隐夹杂了一些令她不舒服的东西。   即便是身边的皇帝伯伯,也一样。   所以静楠学会了少说话,只安静地听。   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以米、麦豆和蔬果作食,熬制成一锅甜甜的粥,属孩童最爱。   于成人而言,未免有些齁了。   皇帝着人另备了清汤暖锅,内煮各式养身药材,旁边摆满蔬果、肉片等涮物,蘸碟从辣到咸应有尽有。   “今日是家宴。”皇帝对围坐一团的众人道,“无需拘束,朕今日不是天子,只是你们的父亲、祖父。”   话虽如此,谁敢真正在他面前毫无拘束,连才五六岁的几个小皇孙,都懂得要在皇祖父面前恪守礼仪。   吃了几口,众人目光不禁都飘向了静楠,屋内大约只有她吃得最香。   皇帝不时帮她涮一筷羊肉,夹一些蔬果,她照单全收,埋头苦吃,不一会儿就被辣得鼻头微红,吃得却更加努力了。   纵然他们多少都猜到,这小姑娘心智有些异于常人,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心底的酸意。   陛下/父皇何时这样待过他们啊。   几位小皇孙心思简单得多,桌上有盘枣糕,酸酸甜甜,小孩儿都爱吃,眼见它们越来越少,小皇孙们都不由眼巴巴地向他们的小姑姑瞧去。   小姑姑静楠吃得认真,好半晌才注意到这灼热的目光,看着手中最后一块枣糕,再看向比自己还年幼的小皇孙,隐约间终于想起了“爱幼”一事。   她看向其中一人,疑惑问:“要吃吗?”   感受到长辈们随之投来的视线,小皇孙咽了口口水,艰难道:“阿献不吃,姑姑吃。”   得到回答,静楠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筷枣糕吃入腹中。   瞬间,几位小皇孙沮丧地垮下了脸蛋,偏不敢出声。   扑哧——笑出声的是太子,他摸着自家儿子的脑袋道:“父皇,就再赏几口枣糕吧,我看这几个都要馋哭了。”   早就看得津津有味的皇帝大发慈悲颔首,“再来几盘,人人都有。”   经这几个孩子的小插曲后,殿内氛围慢慢融洽许多。   暖锅热气蒸腾,宛若雾气,慢慢模糊了众人神态。   畅饮几番,太子便就国事请教皇帝,皇帝欣然指点,一番话后道:“近几年你行事愈发沉稳,朕看在眼中,也愈发放心。太子主持国事,秦王辅佐,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就没有再需要朕忧虑的了。”   兄弟二人自然齐声自谦。   皇帝摇头,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你们兄弟明经擢秀,皆有架海擎天之能,储君立得虽晚了些,但朕倒不觉得是件坏事,若无此前相争,又何来你们如此出色?”   闻言,太子秦王兄弟俩和几个妃子皆含着微笑,并不说话。   皇帝以目扫视一圈,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道:“待过了这个年,朕准备往南山行宫去。”   “父皇将去游玩一阵?”太子问道。   摇摇头,皇帝缓道:“冬寒夏暑,上京的天,朕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难以忍受了,是以准备去南山休养几年,这期间……”   两个儿子都怔在那儿,皇帝微微笑道:“这期间就由太子监国,秦王辅政,期间大小事太子皆有权做主,只每月给朕传书禀明即可。”   这是要放权的意思?   太子尚在犹豫中,就听父皇又道:“太子,莫要辜负朕的期望,朕能不能得以颐养天年,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此话一出,太子的心立刻咚咚跳起来,父皇的意思是,如果他做得好,就要提前退位给他吗?   不敢置信之余仅剩狂喜,太子用余光瞄了眼秦王,发现这个弟弟终于淡了笑意,眼底不复温和,心中不禁得意。   眼下虽然他的势力稳稳压过了秦王,但秦王终究是威胁,等他名正言顺地即位,这个弟弟就无法再成势了。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厉光。   这场简短的家宴,于小半个时辰后结束。   皇帝握住静楠帮她慢慢净手,头也不抬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今夜秦王可以在你母妃那儿待一宿,不用急着回府。”   眼神慢慢掠过皇帝和受尽宠爱的小姑娘,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告退。   得了皇帝允许,秦王果然未出宫,以思念母妃之由,阖家准备在淑妃宫中落榻一夜。   他先与淑妃二人单独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屋内,静静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阴郁。   天寒,他周身却似更寒。   秦王妃抖开披风为他盖上,指腹抹上那眉间,轻声道:“莫要总是绷着脸。”   握住妻子的手,秦王长叹,“我笑累了,此刻,也确实笑不出来。”   秦王妃懂他的心情,心中亦对皇帝有隐隐的埋怨,谁不知,家宴上皇帝那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语。   故意提起二人相争之事,又道二人才能相近,这是在提醒太子,秦王同样有坐上皇位的能力吗?   即便太子本来没心思,被皇帝如此一说,也要生出警惕,更别说兄弟俩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当初若不是储君拖得太久不立,哪会是如今这般局势?   真是不把这两人当亲儿子,也不想想,此前争了那么久,一旦其中一人登基,另一人能有好下场吗?   “陛下他简直是……”秦王妃的嘟哝,被秦王一根手指挡住。   秦王道:“皇权、世家,父皇一直就想让我们相争。”   如果说立了太子之后,他觉得父皇此前对自己的鼓励是错觉。但今日,父皇说的那番话也绝对不是他会错意。   直至如今,父皇仍旧在隐隐鼓励他们相争。   连秦王也不禁想,父皇……是在养蛊吗?让两个儿子厮杀,最出色的那位才有得到大位的资格?   在大皇子夺得太子之位后,秦王曾仔细思虑过父皇一直以来的心思,最后心惊地发现,父皇对他们二人,恐怕都没有什么慈父之心。   但凡有一丝,如今他们兄弟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不是其他兄弟年纪尚小,背后的势力也实在难以支撑他们为帝,秦王都几乎要觉得,父皇是在任他们二人鹬蚌相争,好使第三人得利。   可是,这种可能似乎并不存在。   秦王总觉得自己潜意识忽略了某事,似乎有什么曾经在眼前的东西忽然消失了,时间太久,以致他也沉浸在和太子的暗斗了,忘却了一切。   思虑着这些,秦王眼底的阴翳久久不能散去,让秦王妃忧心不已,“现下该如何呢?若再不……父皇便要提前退位了。”   “嗯。”握紧她的手,秦王淡道,“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你和阿献。”   不成功,便成仁。   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了。   若他无动于衷,遭殃的就是他的妻儿。 第69章 年关   幽幽冷夜, 德妃宫中却暖若回春,灯火从廊下一路燃到正殿,耀眼刺目。   因家宴上皇帝说的那番话, 德妃、太子等人皆心绪激荡, 面上笑意难忍,久久未能平静。   为了这个位置, 他们、朱家付出的太多。本来,他们还担心太子一位恐怕又要待上许久, 需得时刻提防秦王,没想到皇帝竟难得仁慈一次。   惯来谨小慎微的德妃,此刻也不禁想,陛下终究是偏爱他们母子。   “母妃, 你可曾看到老二的神情?”太子将茶一饮而尽,笑道, “当真令人痛快。”   大权就在眼前, 唾手可得, 太子不免飘飘然。   一直以来,他们兄弟相争, 其实隐隐都是弟弟秦王占上风,只因秦王更会装模作样, 满面笑意,好似君子坦然什么都不在意。   太子最厌恶的就是秦王的微笑, 这次终于看到对方的面具破裂, 算是心愿得偿。   德妃理智回归些许,慢慢摇头, “慎儿, 不可大意, 越是在最后时刻,越要当心。”   “儿子晓得。”太子问,“建平侯那儿,舅舅他们联络得如何?”   德妃沉默,太子就知道答案了,眉间添了抹躁意。   建平侯之子便是当初大公主的驸马,二人和离后,建平侯和大皇子也愈发疏远客气,处处避让。   建平侯手握十万兵马,就驻扎在京郊三十里处,且因祖荫之由,有紧急时刻直接调兵的权力。   如果不是大公主非要同驸马和离,如今这十万兵马也是他们的!   暗色在太子眼底跳跃,越想到此事,他就越发不满。   看出他的情绪,德妃道:“你也莫怪阿瑶,她金枝玉叶,怎能容驸马欺辱。”   “什么欺辱?”太子不悦道,“驸马何时不敬她?偏她自个儿毛病多,生个孩子罢了,倒像要她命一样,女人不生孩子,又有……”   “慎儿!”德妃厉声打断,眉宇间满是不虞,充满了对这个儿子的失望。   太子一惊,陡然间想起,大公主的生母当初是德妃极要好的姐妹,德妃亲眼看着姐妹难产而死,因此对大公主不想生育的心思也万分理解。   且,当初德妃生大皇子时,也是吃了番苦头的。   “你想争位,与你皇妹何干?”德妃似怒其不争,“男人的事,不要总牵扯到女子身上,无法得建平侯支持,是你无能。此前阿瑶愿意嫁给驸马,已是她对我们的情分,你何时变成这样了?她是你妹妹,不是你脚下用于踩踏的一块石头!”   太子被训得低头,神情不显,不知是愧疚还是其他。   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重了,德妃放柔语气,“母妃没有其他意思,如今你身份不比从前,也不应再执着于旧人了。没有建平侯,还有其他人,你只要记住,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现今是关键时期,不要让秦王走在前面,你就赢了。”   “是,母妃,儿子受教了。”   踏出德妃宫中的刹那,太子回头望了眼,夜风竟似迷人眼,让他看不清那道清瘦的身影。   能在这深宫屹立多年,除家世之外,太子深知,其中与母妃的智慧也大有干系。   但母妃唯一的弱点就是,太心软了。   与敌宽容,便是与己严酷。   思及德妃曾说的,即位后尽量善待秦王的话,太子唇边噙着冷笑。   明面兄弟,实则已成生死之敌。假如此时他和二弟立场倒转,他相信,老二对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   “圆圆,这一子不应落在这儿。”   偌大寝殿中,宫婢內侍侯了数十,正中唯有皇帝和静楠二人。   皇帝说着乏了要去歇息,转头就在这儿教静楠下棋,本是用对弈之法叫她学习一二,不过片刻就忍不住手把手了。   对静楠这惯于走直线的小脑袋而言,棋太过复杂,无论凶猛攻伐或隐忍守成,她皆不懂。   落了两子,静楠就失去耐心地想要离开,被皇帝一把拦住,这才有了此刻的画面。   “我不下。”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让宫人们会心地露出笑意。   在陛下面前这般直接的,只有这位小殿下了。   皇帝道:“为什么不下?很好玩儿的,圆圆过来,朕再多教教你,就会喜欢上了。”   不同于荀宴,皇帝到底居于人上久矣,他想做的,静楠就算有小小抵抗,也只被他当做小孩儿脾性。   再要动,皇帝便道:“明儿给你做三大盘绵心糖,不许不听。”   “嗯。”静楠眨眼,轻轻应声,有好吃的哄,就乖巧听话了。   但让她认真听教是不可能的,皇帝自言自语地拿着她的手落子,静楠就用另一手拈头发玩儿,玩得不亦乐乎。   明面上的老父亲和女儿各自开心,倒也融洽。   直至烛火燃半,万籁俱寂,皇帝的酒意才散得差不多,尽兴了。   全寿上前提醒,“陛下,小殿下已经睡着了。”   嗯?讶异地低眸一看,皇帝才发现小姑娘不知何时蜷成一团,窝在他胸前睡得酣甜,任他一直握着手下棋嘀咕也毫不影响。   雪白的脸蛋被饰物压出道道红印,小小一团,可怜又可爱。   他顿时失笑,“罢了,本就吵了她许久,朕就不扰人清梦了。”   他唤来宫婢,“把公主抱到榻上去,朕往偏殿歇息。”   将寝殿让给小公主歇息,自己退而求其次,这种事已非皇帝第一次做,众人也就见怪不怪。   皇帝并未马上离开,他凝视了小姑娘的睡颜片刻,似在出神,等她睡梦中翻了个身,才惊醒般起身。   偏殿,早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守在那儿,在皇帝步入后,亲手呈上一封信。   信上火漆犹在,微微凸起,皇帝摩挲片刻,撕开一侧取信。   这是来自荀宴的信。   天水郡之事他早已处理妥当,在三月前,其实就已经想回京了。   皇帝未允,以让他熟悉军中事务为由,将他遣到了一处大营,又留他三月。   如今年关将至,荀宴请示他,可否回京过年。   即便荀宴不曾提过一字,皇帝也从和小姑娘的相处中大概得知,他是赶着回来兑现给静楠的承诺。   微微笑起来,皇帝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燃烧,对暗处人道:“磨墨,提笔,就道……”   他依旧没有同意荀宴归来,现今还没到时候。   着人代笔到一半,皇帝忽然想到什么,令此人停住,自己亲自接上。   写下几句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   这是天子御令,可跃过兵部,直接调兵三十万,绝大部分兵马,都要听此令差遣。   皇帝在信上这样写道:二月,南山行宫,可归。   …………   除夕前一日,静楠收到了许多来自宫外的礼物,天水郡、荀家以及在京城落脚的洪琼枝。   洪琼枝自然没有办法直接送礼入宫,她托了荀家人一起,送来的礼也很不寻常,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这把匕首制成机关可以收缩,若不打开,甚至可以放进荷包中。   “这匕首太锋利了,当心划伤自己,殿下,奴婢帮您收起来吧。”   静楠摇头,想了想,把匕首塞在长靴中,稍稍一动,便是寒光厉厉。   宫婢无奈道:“殿下不愿就罢了,但记得在陛下面前可莫要随便用它,不妥当。”   不过,宫婢心中也晓得,能送进这乐安宫的东西,陛下那儿大抵都清楚是何物,能允许其进来,就是允许小公主用的意思。   拆了匕首礼盒,静楠再看向脚下的大盒子,那似乎只包了薄薄一层似纱似绡的外皮,外表大却不重,里面似乎有大半都是空的。   她好奇地用刀鞘戳戳碰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似乎是一个铁笼子。   忽然,铁笼子哐哐动起来,发出奇异声响。众人顿时警惕,正欲让小公主退后之际,却见她双眸瞬间亮起,“啾啾!”   听出是小鸭子啾啾的声音,静楠雀跃不已,高兴地催促宫人解盒,里面关着的果然是刚刚睡醒活蹦乱跳的啾啾。   能这么有精神,想来应该是先被送到了荀家,再转送过来。   “啾!”翅膀扇动,啾啾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静楠身上,因她未站稳,竟就直接被这只肥硕不少的鸭子扑倒,脸上露出的却是笑意。   这浅浅的笑叫宫婢顿住,小殿下不怎么笑,看神色应是对这鸭子喜爱极了。   她默默退到一侧,看小殿下和鸭子相扑甚欢。   由于有着神鸭称号,啾啾在钟九等人心中地位非凡,自然一切好吃好喝的赶着上贡。   静楠不在,少有人带它遛弯,它自己便也懈怠了,几个月过去,如今整只鸭肥了一圈,到处都是沉甸甸的肉。   “啾啾好肥。”小姑娘的话,依旧如此精准地打击鸭心。   她摸了摸那鸭腹,嗯一声似认真道:“烧鸭,好吃。”   “嘎!”啾啾立刻炸毛,用伸长的翅膀拍打,似乎在控诉她的无情。   静楠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细齿,难得的开朗模样叫刚迈进宫的皇帝一顿,明知故问:“圆圆,哥哥他们给你送了什么礼物?”   小姑娘在宫中最信任的也就是他,闻言立刻开心地向他一一细数,哪样都没漏掉。   笑眯眯听着,皇帝一一颔首,看向这只笨重的鸭子,“听说,啾啾还能预测吉凶?”   “不知道。”静楠很诚实地回答,预测吉凶是他人的推测,但在她看来,啾啾做的都是很普通的事。   皇帝若有所思,半晌笑了,“不管是不是真,带在身边也好,陪你玩儿。”   静楠在宫中居住的这大半年,皇帝看得出来,她少有玩得来的伙伴,即便是在太学中得到了众多同窗,也至今没有交到好友。毕竟那些人不是冲着她身份来,就是嫌她呆呆的不合群。   能够真正相处之人,少之又少。   旁人可能会感到失落,但静楠天生没有这个概念,不被她放在心上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在意。   是以,她自己一个人倒格外自由。   “明日就过年了,今天朕带圆圆出宫去玩儿,怎么样?”   静楠不明所以看他,皇帝便换了个说法,“咱们出宫去吃好吃的。”   “好。”答得斩钉截铁。   皇帝大笑,问道:“小公主喜欢吃肉,嗜甜,你说说,有哪些人家合适?”   他今日所携侍卫一连报出近十户人家,全寿听着,愈发觉得耳熟。   这……不就是那几户底蕴深厚的世家吗?   或者,是他多心了?   一一听过,皇帝颔首道:“好,就这些。”   着人给静楠换上漂漂亮亮的袄裙,扎上小花苞,皇帝满意地牵起小姑娘,“走,今日咱们就去这些人家蹭饭,每户只吃一勺。” 第70章 八宝   除夕前为小年夜, 于寻常百姓而言,是阖家团聚的好时刻。   今岁的小年夜,于上京某些世家而言, 却结结实实成了他们的惊吓。   朱家,作为一家之主的朱述刚给在座小辈训过话, 作为德妃亲父、太子外祖父, 他在族中地位俨然位于中心,即便族长对他也要客气三分。   刚落座,老管家便匆匆忙忙入内耳语, 朱述眉头尚未皱起,表情瞬间转成了惊讶,连忙起身往外大步走去。   “怎么不早点通报!”他边走边斥。   “陛下微服来访,只随身带了二三人,下人们也是开了门才发觉。”   此刻多说无益, 朱述脚底生风,终于在回廊撞见了牵着静楠的皇帝。   皇帝面带笑意, 似心情不错,正给静楠讲解四周悬挂的十二生肖灯笼。   讲着, 他突然想起什么,“圆圆生肖为何?”   “小殿下生于己亥。”全寿低声提醒。   “喔。”皇帝恍然,笑道, “原来朕的圆圆是小猪。”   他摸摸小姑娘脑袋,“那只小猪灯笼倒是可爱, 喜欢吗?”   “不喜欢。”静楠双眼看着的, 是另一只惟妙惟肖的白兔灯, 白兔抱球, 憨态可掬。   朱述很是善解人意, 当即着人将小猪灯和白兔灯解下,一同送去,“能得陛下和小公主喜爱,是它们之幸。”   静楠也不懂推辞,伸手就接过了白兔灯,提到眼前好奇地观摩灯内模样。   她的侧脸同灯上绘的小白兔别无二致,皆是雪白的,软软嫩嫩,一戳就能戳出个小涡。   朱述余光打量着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早在朝堂上二人其实就见过多次了,不过御座到底有些距离,再者,小姑娘每次一上朝就窝在那儿睡觉,等下朝才揉揉眼睛醒来,从未仔细看过他们一眼。   一位受宠且无母妃的公主,与他们牵扯不上什么干系,之所以格外关心几分,是因为陛下与其形影不离。   现今都道,要见陛下,得先找九公主。   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应皇帝之意,引这二位往厅中走去,朱述到底久经风浪,此时心情已慢慢平静下来。   凡百年以上世家,祖宅便为其族象征之一,朱府这间祖宅极为古朴,悠久历史沉淀,凝成如今这座蕴含古韵的大宅。   步入其中,只那一棵棵百年老树就可令人驻足其下,凝望许久。   仆从先一步溜入厅中传消息,此时,厅外早已候了乌压压的一群人,齐齐向皇帝和静楠行礼。   “朕只是出宫走走,路过此地,便来看一看。”皇帝笑道,“你们此前在做什么,继续便是。”   他如此说了,众人只得提起笑脸回座,如今主座自是要让给皇帝。   落座前,皇帝多看了几眼厅前案桌上拜访的一方巨大的橙黄玉石。   那玉石实在大,又格外漂亮,被人工雕琢出“寿”字轮廓,意义十足。   “倒是别致。”皇帝赞道,“朱卿,这是今岁你寿辰时所得的礼罢?”   朱述顿了一顿,慢声回:“陛下慧眼,这正是太子殿下着人送来的寿山石。”   寿山石本就珍贵,其中田黄冻石更为稀品,一般制成小块印章已属奇宝,但这么大一块雕琢成寿字石,就是奢侈了。   皇帝又看了会儿,道:“太子有心了,他对你向来是极孝顺的。”   朱述干笑两声,他是外祖父,皇帝却是太子亲父,这话听来,怎么都觉得不好接。   幸而皇帝看起来不过是随口一说,转头就对静楠道:“圆圆有什么想吃的?”   他看起来很有那么回事,以致众人不由想:这父女俩当真是偶然路过,顺便来吃口饭菜的?   视线转了圈,静楠看上了正中漂亮的八宝饭,以糯米为主,混入豆沙、枣泥、果脯等食料,软糯香甜,但并非北地特地。   “这是南方那边儿的糯米八宝饭。”朱夫人含笑,“小殿下喜欢,就尝一尝?”   尝过一口,确实好吃,静楠跃跃欲试地想再来一点儿,被皇帝拦住,“说好只吃一勺,圆圆,咱们可不能食言。”   他的言外之意是:还有那么多户人家呢,不要贪心。   眼巴巴地瞧着八宝饭,静楠看了看皇帝,皇帝不为所动,她只能放弃,乖乖点头,“好。”   “乖。”   皇帝言出必行,说吃一勺就走,当真只有一勺,自己一口都未用,就婉拒了朱述的连连挽留,带着静楠慢慢往下一户去。   依循这条街的府邸顺序,第二户正是秦王背后的陈家。   皇帝如法炮制,对两家一视同仁,但看他风轻云淡的模样,被扰得阖府慌乱的众人也只能认为:陛下确实是随便走走,并非特意来打搅他们。   第二户并无八宝饭,便由皇帝尝了口蒸鱼结束,同时静楠还向陈家要了一口勺,勺之大几乎能与他脸蛋媲美。   她一脸认真地举着勺,皇帝却抽了嘴角,他是随口一说,但小姑娘显然当真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第一户的遗憾,便用大小来弥补。   这可真是……皇帝抚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四周皆是喜气洋洋,小姑娘难得喜欢,他略思忖,便没有阻止。   事实证明,大勺的出现,对他们这行影响颇大。   每一户人家从突然面圣的惊慌,到瞥见大勺的震惊,不过都在短短几息间。   且由于整街府邸毗邻,皇帝顺序又明显得很,各府之间通风报信,很快就知道:噢,陛下当真是带着小公主来蹭饭吃的,瞧瞧那大勺就知道了。   这等误会也就罢了,偏偏静楠还执着得很,没有吃够八宝饭,从此每一户都只盯着八宝饭吃,若没有就直接让皇帝代替,这贪吃的小模样让皇帝忍了又忍,终于对全寿道:“从今日起,九公主的主食全改为八宝饭。”   只能怪这八宝饭。皇帝想。   他本意是来欣赏一下小年夜各府人的脸色,到了如今,却变成各府旁观他和小公主用饭。   想必不出一日,整个上京都会流传出陛下和九公主对八宝饭的喜爱。   任何事只要对上这小姑娘,果然都会变了个样。   归程时,夜色沉沉,但皇帝脸色更沉,看起来是不大高兴的模样,连全寿看着都心惊。   全寿小心翼翼低眸看了眼那毫无所觉的小公主,却见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大勺,打了个饱嗝。   声音并不大,却叫皇帝脸色一滞,什么不悦都没了。   无奈地捏了捏小姑娘软嫩嫩的脸蛋,皇帝摇头道:“你啊你,朕平日没让你吃饱吗?”   静楠无辜和他对视,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还道:“很饱。”   她乌黑的眼眸真诚无比,叫皇帝又是好笑,“罢了,也算吃够了本,就这样。”   那些不悦不过佯装而已,只是对上这小祖宗,任你带着万般不高兴在她面前晃悠,她也不会有感觉。   皇帝思索过后,决定还是不为难自己,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在乎这过程是否丢了面子,   他牵上静楠,如同出宫时一般,亦带着她悠悠往回踱去。   …………   小年夜这出,让静楠在众臣这儿再度刷足了存在感。   此前龙椅上睡觉的画面,他们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如今那把大勺却更是成为了她的象征。   只要一看到人,他们就不禁回忆起陛下笑眯眯站在小公主身后,而小公主脆生生道“我只吃一勺”的情景。   为此,除夕群臣献礼当日,不知是谁,竟在送给乐安宫的礼物中掺杂了一把金勺。   相较于普通汤匙,金勺长而大,上面有一行明显是临时刻的小字【赠九公主】。   乐安宫宫人心情复杂地将其呈给静楠,竟也被她很高兴地收了。   这个除夕,宫中除却皇帝外,礼物最多的便是她,几乎塞了满满一殿。   拆礼物一事,大多数人都喜欢,静楠也不例外,但她最先惦记的依旧是哥哥的礼物。   荀宴将礼一分为二,小年夜送来啾啾,今夜的自然很得静楠期待。   锦绳解散,满满抽出盒子,里面的东西慢慢呈现在静楠面前时,她小脸的期待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   青皮封面,上书《明阳诗卷》四个大字,是一本诗集。   静楠呆了呆,又将盒子翻来覆去找了遍,“没有了?”   啾啾适时“嘎”一声。   宫婢忍笑道:“是,没有了。”   小公主不爱读书,在太学中每日做功课都十分痛苦,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陛下对此听之任之,道公主开心就好,唯有这荀大都督,远在千里之外也不忘督促小殿下。   连张字条也没留……静楠看着诗集,犹犹豫豫地把它捧入怀中,心想多学一点,也许哥哥就会回来看她了。   她的小心思,荀宴自是不得而知,但这个年,他显然过得也不大好。   孤身一人在外,无亲朋好友,任是他也难免觉得周遭冷清。   较之上京,这处大营偏南,气候算不得寒冷。   除夕当夜,营中宰牛杀猪,围起盛大篝火,喧闹起来也很有过年的氛围。   与人对饮了大半壶,荀宴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一人往瞭望台登去。   冷月临空,弯钩悬在夜幕中,将他的眉、鬓皆附上一层银霜。   数月的军营生活,让他显得愈发冷峻,高大劲瘦的身形格外显眼,因无人在场而惯于面无表情的脸乍看上去,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手扶栏杆一跃而上,坐在高台之上,半晌,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包桂花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   桂花糕还是月前静楠给他寄的,小姑娘道这种桂花糕格外好吃,便想与他分享。   于她而言,与人分享美食,就是在表达她最深的喜爱了。   感受着口中的甜腻,荀宴唇畔露出浅浅笑意。   其实最初,他对静楠的回信并无指望,已经做好了接到一张“好”“想哥哥”之类的信,没想到自离开上京后,每一封都写足了满满几张纸。   纵然知道这样不好,但不得不承认,这与林琅鲜明的对比还是让他很满意。   至少说明了,他在圆圆那儿始终是独一无二。   荀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幼稚心理有什么,虽然旁人不曾看出来,但他确实很多次因此而格外舒心几分。   将圆圆一人留在宫中非他所愿,但皇帝半恳切半命令的请求令人毫无拒绝的余地,且皇帝保证了,一定会护好她,不再发生类似发烧之事。   从皇帝一直以来的表现看,荀宴没有理由不信他。   何况,上京不断传来的消息也在证明,皇帝确实待她极好,整个上京都知道九公主深受宠爱,等闲不敢小觑。   虽然,因不知皇帝的具体谋算,荀宴心中一直都有隐隐的不安,此次便直接将朱一和啾啾一起送回了京城。   朱一答应他,会联络宫中禁卫护好圆圆,等御驾往南山去,他也可借机直接跟上。   南山……荀宴闭目,还有两月,他们便可在那儿相聚。 第71章 艾草   二月初的南山行宫, 温暖如春,花香四溢。   虽建在丛山之中,但因正中开渠引入的一条天然温泉河, 使行宫寒冬亦无冷意。   温泉水汽犹如雨雾,常年缭绕在行宫四周, 让此处总要格外潮湿些, 草木翳如,极为繁盛。   自到了这儿,静楠最常做的就是趴在窗边远眺青山飞鸟, 偶有猿啸鹰啼,都叫她好奇不已,几次跃跃欲试地想带着啾啾出去玩儿。   宫婢不得不时刻紧盯小殿下,以防稍不注意人就自个儿溜去玩儿了。   好在但凡有事,皇帝都会带上静楠。   “殿下。”御前伺候的宫婢又来传话, “陛下请您去用午膳,说是今早抓了几只呃……”   小心翼翼瞄了眼悠闲梳理羽毛的啾啾, 宫婢继续道:“抓了几只野鸭子,正好可以做殿下最爱的烧鸭。”   啾啾不为所动, 根本没意识到要吃的是自己的同类。   静楠早习惯了一日三餐同皇帝一块儿用,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诗集,还对负责督促她的内侍认真道:“父皇在等, 不是我不看。”   内侍嘴角抽搐,点了点头, 心想:就您这学一刻钟歇半个时辰的架势, 本也没怎么看。   带上啾啾, 主仆二人悠悠出门去。   此次往南山行宫休养, 除却静楠, 皇帝未带任何妃嫔、儿女,偌大的行宫只有他们两个主位,整日倒也自在。   入目皆为葱翠,一抬手,似乎就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   屋外站久了,很容易就会濡湿发端和衣领,自然也难以晾衣。到了这儿后,宫婢最常嘟哝的就是太潮湿了,衣裳都干不了。   静楠从大道一路小跑,她和皇帝居住离得近,只隔了一座小院,走过青石大道也就到了。   啾啾哒哒哒跑得比她还快,浑身鸭肉抖动,让人一见便要不禁感叹,好一只膘肥体壮的鸭子。   因地面潮湿,殿内铺了吸水性上佳的地毯,皇帝此刻脱了外裳,直接坐在地面,对桌沉思。   他在与自己对弈。   眉间沟壑深深,唇角抿着微微向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家国大事。   见这画面,静楠在门槛处急停,想了想,正要默默溜开,却被没刹住掌朝皇帝扑去的啾啾暴露。   “嘎”啾啾被一把握住了脖子,皇帝低头瞧了眼,又丢开。   他回首笑道:“圆圆来得正好,和父皇下盘棋。”   从大勺一事后,每次用膳前逮住这小贪吃鬼,皇帝总要带她看看书下下棋,美名其曰熏陶情操,不能一心惦念着吃。   静楠唔一声,慢吞吞挪去,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   皇帝只作不见,将黑子给她,“来,我们就这局继续。”   在他的指导下,静楠虽通了下棋的基本常识,但对上这种残局还是一脸茫然,只能随手落子。   众所周知,皇帝最不喜胡乱下棋之人,但在静楠这儿,什么例也都破了。   俩人下得乱七八糟,从殿内宫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瞥见小姑娘无精打采趴在棋盘的脑袋和皇帝笑眯眯的脸。   陛下……还真是喜欢捉弄小公主。全寿如此想着,脚步一转,将几本奏疏呈给皇帝,“陛下,京中来的急报。”   “待会儿再看。”皇帝头也不抬,“朕得想办法,让圆圆赢了这局才行。”   全寿棋道颇通一二,闻言眺目扫了几眼,心想那可真是不容易的事。   他便也不急,老神在在守在一侧。   除夕刚过,陛下便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至这南山行宫,留下旨意由太子监国,起初并无几人反对,朝堂众臣以为陛下只是想去玩一玩,顺带也想看看,这位太子能否独立处理政务。   一个多月过去,皇帝丝毫没有要归京的迹象,久久无他镇压,便有人按捺不住,试图在京中搅风弄雨。   全寿整日随侍圣旁,耳聪目明,自然知道京中问题越来越多,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有些事不得不传急报来请教陛下。   但陛下不是抛回一句朕相信太子,就是置若罔闻、一心玩乐。   伺候这位几十年,全寿自认对陛下的心思了解几分,依他看来,陛下待太子绝非是对待心中属意的储君。   陛下素来思虑周到,当初和世家争斗时,尚且有恒心和毅力蛰伏数年,才换来如今微妙的胜局。   假如真想为太子铺路,陛下定会提前布置好一切,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轻飘飘道一句相信太子,就直接撒手不管。   分明是,有意看京中乱起来。   至于陛下心中真正属意的是谁……全寿不知,他也不敢猜。   祛湿化浊香燃至过半,淡淡的艾草气息散开,遍布整座宫殿,静楠猝不及防打了个小喷嚏。   她呆了一呆,转瞬间,又打喷嚏。   香气愈浓,她喷嚏打得愈快,哈啾声不断,让皇帝顿了一顿,“圆圆闻不得这艾草香?”   “兴许是……”全寿猜测着,匆匆去传太医。   在此期间,宫人连忙开窗散气,在小公主身边轻轻打扇,驱赶艾草香气。   不一会儿,静楠就整个人昏昏然,被人扶着倒在了软榻上,随即肉眼可见的是,手背开始冒出一粒粒红色的小疹子。   “是天花!”有宫婢惊叫了声,皇帝猛地看去,目中冷光让她立刻捂住了唇。   “胡言乱语,拖出去!”皇帝道。   他回头看向静楠,目中也满是疑惑。   皇帝年少时曾患过天花,自然知道二者症状不大相同,且天花也没有这般冒的。   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还是单纯受不了这香?   “许是……不得碰触艾草。”匆匆赶来的太医道,他上手碰过那红疹,再探了探静楠热度,随即摇头,“和天花无关,依陛下所言,小殿下应是纯粹对这祛湿化浊香过敏。有些人天生如此,或闻不得花,或饮不了酒,种种皆有。”   皇帝松了口气,神情缓和,“那该如何?”   “正是因每人症状不同,才难以诊治。”太医有些许为难,“如今只能拿些药给小殿下攃攃,却是不好冒然用些入口的药,等一两日,兴许会自己慢慢好转。”   “好。”   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不仅棋局无法继续,皇帝当日的行程也全部后推,无心其他,只一心照看静楠。   谁也不知,这淡淡的艾草香,竟会让静楠反应如此之大。   太医道这种反应要预防高热,夜间如果发烧就很容易引起其他症状,必须要多加注意,皇帝便一夜未睡,守在静楠身侧。   第一夜过去,她浑身红疹稍褪,眼看着是要大好,甚至能睁开眼道“饿”了。   宫人大喜,没想到第二日半天过去,人就又倒下了,躺在床榻上什么力气也无,整个人烧成了红通通的小虾,嘴唇却是苍白。   啾啾急得在她身边团团转,不时叫两声,或用鸭嘴扯静楠被褥,似乎是想拉她起身,到最后,竟张开翅膀对守在床侧的皇帝做出攻击之态,嘎嘎叫着想要扑过去。   无需皇帝动手,自有眼疾手快的侍卫大步上前,瞬间捉住啾啾鸭脖,询问地看向皇帝,“陛下,这……”   众所周知,这是小公主爱宠,连睡觉都恨不得在一块儿,自然不能轻易罚。   漫不经心扫来一眼,皇帝淡道:“畜生就是畜生,只知捣乱。赶出去,等公主好了再说。”   床榻上蔫蔫躺着的小姑娘似有所感,努力睁开了眼,发出软绵绵的声音,“啾啾……”   “啾啾没事,朕只是让它去外面玩儿,不能打扰你。”皇帝抬手,似想摸摸她的脑袋,却被小姑娘一躲,缩进了被褥中,似不想让人触碰。   皇帝一怔,突然咳嗽两声。   全寿连忙为他抚背,“殿下抱恙,陛下可不能也倒下,守了两日,陛下也去歇歇吧。”   静楠的高烧,时起时退,红疹倒是并未再蔓延,只集中在手臂和背部两块。为了防止她抓挠,太医开了昏睡的药,使她整日迷迷糊糊沉睡,皇帝便守在这殿中看书、用膳。   宫人们瞧着无不感叹陛下这慈父之心,小公主不好,陛下恐怕是不会离开的。   果然,皇帝推开全寿,道:“不必,朕在这眯会儿就好,其他人无事也都退去外面,莫扰了公主清静。”   众人领命,霎时间,殿内只余皇帝、全寿和静楠三人。   不过这短短的时辰,藏进被褥的静楠已然再次陷入沉眠,皇帝将寝被下扯,以防她被憋得难受。   小姑娘往日可爱的婴儿肥都似消瘦许多,鸦羽般的睫毛在睡梦中亦不安地抖动,仿佛受惊的小动物,连一点触碰都受不得。   皇帝静看了会儿,忽然道:“朕是不是很狠心?”   无人回答。   他又轻轻叹一声,“圆圆会再也不理朕吗?”   这大半年形影不离的相处,或真心、或假意,无论抱着哪种初衷,皇帝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情。   且,小姑娘待他以赤子之心,简单纯粹,如何能不叫人喜爱。   全寿终于开口,“陛下的苦心,小殿下会明白的。”   “不,她……”皇帝自嘲般笑了笑。   在这孩子眼中,黑即为黑,白即为白,绝无掺杂的可能。   罢了,早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此时小小的心软,不过是因……这孩子太过惹人疼了。   皇帝闭目,“将那几封急报拿来。”   全寿应是,又听他道:“告诉那些人,差不多是时候了。”   …………   受荀宴所托,朱一暗暗跟往南山行宫,他此前本就是宫中侍卫,以换值之由,轻易就混入了队伍。   起初的一个月,朱一无所事事,甚至是无聊,耳畔所听的都是陛下今日都带小公主去哪儿玩了,陛下今日又给小公主做了何事。   整座行宫只需伺候那两人,着实繁忙不了,众人便有大把心思来闲谈。   他生性寡言并不加入,但不妨碍他耳听八方,将整座行宫的动静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公主生病一事,自然也没能瞒住他,何况此后皇帝闹出的动静实在大,守了小公主两天两夜。   向太医打听后,才知是艾草起的事。   听起来并不那么严重,但久久未闻好转的消息,朱一还是决定,亲自往静楠那儿看一看。   夜深人静时,朱一从高处潜入,欲探窗之际,大门忽然轻吱一声推开,他瞬间跃向檐角。   二人缓缓走出,是皇帝和全寿。   陛下这么晚出去?这个疑惑从朱一脑中闪过,自上而上俯瞰着他们渐行渐远。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所经之处,飘来了一股淡淡的艾草香。 第72章 厮杀   昏黄的殿中, 朱一如猫儿般从窗边跃进,甫一入眼的,就是那脸蛋通红的小姑娘。   衾被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仅露出那小小的脑袋,和散了满枕的乌发。   天水郡三年,朱一待这位小公主亦如妹妹般疼爱,虽沉默寡言,但关心丝毫不少。此时见静楠这模样,他默默将面罩上扯,掩住了抿直的唇。   殿内很温暖, 气息清爽, 左侧小案摆了吃食和一壶温水,宫人似是会定时更换, 看上去照顾得的确很周到。   如传闻中一样,皇帝对她的确很好。   朱一近身,察看了静楠手腕, 上面长了点点红疹, 颜色已经消褪许多, 转为淡红。   稍稍碰触, 睡梦中的小姑娘就呜一声,很难受的模样,让他立刻收回了手,不敢再动。   小公主是因艾草如此……太医的话闪过他脑海,方才皇帝身边飘来的香气也让朱一着实在意。   直觉告诉他, 其中应当有些他不能轻易知道的内幕。   沉思后, 朱一决定还是将此事写信告知荀宴。   算算时日, 荀宴应该也已动身了, 如果信鸽稍快些,两三日他就能收到。   ***   京中,随着皇帝离京日久,秦王终于动用了他蛰伏已久的诸多势力。   陈家本就是庞然大物,若举全力甚至可撼动整个上京,何况秦王妃的娘家也不容小觑。   世家勾结、数位重臣联手,即便对此有所防备的太子,也猛得吃了个大亏。   往日同为皇子相争时,二人或多或少都会顾忌身份和后果,绝不真正撕破脸皮。何况是如今储君已定的局面,太子在身份上有太多的便利,明面上已经可以稳压秦王一头。   谁都没想到,秦王会突然以这等不要命的姿态,出手就废了太子的得力臂膀——其小舅朱鸣。   身处这等位置,朱鸣手上自然干净不了,牵扯出的一桩桩案子,饶是太子也吃不消。   牵一发而动全身,两派官员开始互相攻讦,上朝时争吵得唾沫四溅,下了朝个个想着如何抄对方的家。   局势瞬间水深火热。   为求自保,太子一派以攻为守,以同样的手段攻击秦王背后的陈氏、米氏以及一干官员。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实非两派所愿,或者说,他们自己出手时,都没想到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骑虎难下,不管是不是有人趁机煽风点火,他们都已顾不了了。   有一些人,则与他们的焦头烂额形成了鲜明对比。   向来忠于皇帝、两边都不掺和的少数官员沉默不发,见此情景,个个都找了借口闭门不出或外出办差,将上京的战场彻底留给了两派。   以御史大夫荀巧为首,自从他抱病在家之后,御史台正常当值的御史就所剩无几,仅存的几人也不再上谏,每日对面前不顾体统的争斗充耳不闻,只当个摆设。   一时间,太子、秦王这两位都无人可管,最有资格插手的皇帝却只在南山行宫休养,看样子并非不知道,只是完全不想理会。   无形的战火燃烧,波及范围越来越大,作为秦王的敛财工具,乔敏亦受到不小冲击。   最初一些零散商铺出事事,他还未曾在意,认为只是小问题。   那些商铺他本也不是很在意,完全可以低价转让,还影响不了乔家的基业。   但随着时间推进,乔敏发现,他名下许多的商铺盈利越来越微小,甚至入不敷出。   再细查下去,转让的店铺竟都到了一家名下——洪氏!   他当然认得洪氏,当初在天水郡时,乔敏正是受洪升的引荐才入得秦王门下,倚仗秦王步步做大。   洪氏不是应该同为秦王效力,怎么看着竟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乔敏疑惑不已,欲上门拜见,却被次次拒绝。   说来说去,门房只有一句话敷衍——“主人不见客。”   无法,乔敏只得转道去秦王府中,试图借给秦王为妾的妹妹为由求见,但妹妹乔蓉是见着了,秦王却连个影子都无。   乔敏所问之事,乔蓉一概不知,满脸茫然道:“我……什么都不知,近日府中戒严,我只能待在院中不得走动。若非哥哥你与王爷有几分交情,今日怕是也见不了我。”   竟到了这等地步?乔敏心中一跳。   他的消息自然没有那些为官之人灵通,但因着近来上京不同寻常的氛围,和偶尔得知的风声,多少也猜出了一些。   秦王和太子……怕是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意识到这点,乔敏紧张之余,不免含着深深的期待。   假如秦王成功了,那他就是下一任天子的人,得个皇商的名号岂非轻轻松松?再有妹妹这一层关系,谋取爵位恐怕也不在话下。   舔了舔干涩的唇,乔敏意识到,这等关键时刻他必须做些什么。   仅凭以往那点孝敬显然不够,必须让秦王真正将他看入眼中。   生死成败,在此一赌。   他对乔蓉交待道:“看来秦王殿下正在紧要时刻,你就在府里乖乖守着,谨遵王爷王妃吩咐。若有事,我会再来找你的。”   “哥……”乔蓉的未尽之言全被兄长匆匆离去的背影堵住,怔怔望去,她心底并未因刚才的交谈安稳多少。   事实上,乔蓉总觉得最近心跳得不正常,频频心悸,在府中偶尔听闻的风声让她无法再无动于衷地待下去。   方才,她甚至想对兄长说:我们偷偷出京吧,秦王现今在做的事,可是不成功就要掉脑袋的。   但显然,兄长已经被权欲迷了心,她的话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半晌,拖着犹如灌铅的步伐,乔蓉慢慢回了小院,仰首望着上方。   这一方逼仄的天空本是她看惯的,可此刻,她却越来越感到了窒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住喉咙,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   风雨欲来,连上京城的寻常百姓都从各大商铺间不寻常的举动,和越来越频繁的官兵巡街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说着漫无边际的猜测,有说当今圣上已经快驾崩了,下一任皇帝却还没选出来,也有传言说是有人要造反……   流言甚嚣尘上,迟迟无人出面澄清,官府对此不管不顾,京中百姓亦是人心惶惶。   几乎连五岁小儿都知道:上京的天,要变了。   一切氛围的堆砌,在二月十五这日达到了顶峰。   太子在前往太庙祭祀的路途中,被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砸中,硬生生砸断右腿,当场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这条消息传得飞快,短短一日间就传遍上京,犹如一滴水掉入滚烫的油锅,使这块本就不平静的地界,顿时沸腾起来。   …………   太子重伤回宫,掌管宫闱的德妃立刻着人取令牌封锁宫廷,所有后妃禁足,尤其是淑妃那儿,派遣了两队禁卫军看守。   二人品阶相同,德妃本无资格这么做,但她已为太子之母,又得皇帝亲授掌管六宫的权力,强行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此举一出,的确打消了许多蠢蠢欲动之人的心思。   强撑着冷静布置了这一切,德妃才由嬷嬷扶着半软的身子,入殿后闻得浓郁的血腥味,眼眶瞬间发红,“我儿怎么样了?”   太子妃忍着眼泪,“太医说……右腿定是保不住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德妃身体直接后仰,又在宫人的惊叫中回神,勉强保持清醒。   一个废了右腿的皇子,还能继续担任太子吗?   此事似乎不容人多想,因为答案不言而喻。   “老二好狠的心……”德妃首次在人前冷下了脸,目中怒恨交织,“抓到人没有?”   不用去琢磨,在场之人几乎都能肯定,这定是秦王所为。   太子腿有疾,许多官员都可以此攻讦,道他难以在担重任。   但,如果抓住了秦王的把柄,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抓住了人,只是……”太子妃亦是无可奈何,“路上就已严刑拷打过了,那人交待的是三皇子那边。”   三皇子现今才12岁,其母妃吴嫔虽也是个世家女,可身份和德、淑二位完全没法比,怎么可能胆大到直接谋害太子。   德妃闭目,发狠道:“查,继续查!吴嫔和三皇子那儿也给本宫押来,牵扯到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位秉性温柔的母亲,终于因爱子重伤而露出獠牙,让众人见之心惊。   短短半个时辰内,太医、宫婢、侍卫在这座宫殿中来来去去、匆匆忙忙,连空气中都布满焦灼感。   明明依旧是微凉的二月天,所有人面上却都覆了薄汗,他们隐约中明白:一损俱损,若太子在这次争斗中彻底失败,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也将一同赔上。   及至酉时,晚霞渐渐隐入夜空,尚书令朱述流星踏步赶来,浑身汗涔涔,显然也从未停歇。   “霄儿如何了?”他第一句话便问太子状况。   “血止住了,伤刚包扎好。”德妃顿了顿,努力压抑语气,“只是右腿恐怕废了。”   朱述心中为之一震,纵然早有预感,也不禁红了双目,不仅是为这东宫之位,更是为他看着长大的外孙。   秦王能如此狠心、孤注一掷,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自从得到这太子之位,他们朱家的警惕心确实淡了许多。   “我进宫之前,去了趟秦王府。”朱述沉沉道,“里面除了两位侧妃和几个妾侍,就无人了。”   早在五日前,秦王就借故办差离京,他们当时注意查探秦王行踪,竟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一出。   “以为这样就能洗清嫌疑?”德妃满目阴翳,“他做梦!”   “不,我担心的是秦王妃以及秦王儿女全都不见了。”朱述眉头紧锁。   德妃一怔,猜测道:“提前让妻儿离开,莫非是要鱼死网破?”   假如秦王不做其他打算,只是单纯因为太子之位被夺走而心生不满,才有今日的布置,那他这么疯狂的举动就不足为奇。   谋害储君,即便他贵为秦王也担待不起这个罪名。   朱述摇头,他和陈家争斗多年,想也知道,陈家不可能那么傻,布置这么久只为痛痛快快地报复一场。   他们所图定然极大。   易地而处,如果是他处在如今陈家的位置,会想做什么……?   突然,朱述瞳孔猛缩,又放大,“还有一人也不见了。”   “谁?”   “建平侯!”   德妃亦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瞬间站起。   手握十万大军、具有临时调兵权的建平侯!   父女俩同时想到了一事,秦王他并非想远离京城来摆脱嫌疑,更非简单地报复一场。   用京中势力为掣肘,牵绊住太子一派,又暗地废了太子,接下来能够真正约束秦王之人,仅剩那一个。   圣上正在行宫休养,秦王所为……恐怕是要直接前往南山逼宫! 第73章 逼宫   从上京赶往南山行宫, 快马加鞭走捷径仅需两日。   但秦王携了足足上万兵马,在需要隐藏行踪的前提下,他的脚程注定要慢许多。   为此, 秦王这一行人披星戴月,力求在太子等人阻拦之前赶到南山。   是夜,目力有限,山林险峻,众人不得不放慢马速,秦王与建平侯并行于队伍前列,偶尔交谈两句。   事情到这步, 二人情绪都如同绷紧的弦, 肃容敛笑。   “踏踏”马蹄声中,建平侯忽然道:“听说王妃及世子他们已经离京去了。”   秦王淡淡嗯一声, 没有兴趣在这件事上过多交谈。   他和建平侯的这场合作,并非建立在深厚的情谊之上,能防则防, 除了陈家, 他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妻儿所在。   建平侯微微一笑, 他选择和秦王谋事, 正是看中了秦王谨慎的性格。   不管把握有多大,永远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事实上,建平侯也早就将至亲家人给安排妥当。   无论如何,最后都会有他们的一条活路。   建平侯和皇帝的恩怨由来已久, 并非只是简单因大公主和离一事。作为世家翘楚, 当初建平侯府亦被皇帝狠狠打压, 看出了皇帝想要彻底削弱世家之心, 建平侯才想主动求和,为幼子尚了大公主,指望因此而让侯府逃过一劫。   但显然,皇帝从没有停下他的步伐。   世家皆为百年以上的名门望族,早就习惯于特权,他们的子弟天生高人一等,连皇室也无需畏惧。   犹如棵棵深植地底的参天巨树,天生霸道惯了,占尽阳光雨露,甚至无需多加努力,根系就会越发繁盛,进而再壮大树木本身。   当一日,有人要夺去他们大部分的雨露,平分给他人,今后也不再享有特权,这让他们如何忍受?   世家中有温和派、激进派,此前谁都不知,建平侯竟是属于这激进派的一员。   眼见太子一派越来越倾向于皇帝,今后也可能会依皇帝之意行事,建平侯不得不主动找上秦王,以手上的十万兵马为筹码,力图一博。   皇室、世家百余年相安无事,缘何如今就到了这个地步?   建平侯认定,只要当今圣上写下退位诏书,直接让秦王登基,他们就能恢复曾经荣光。   “殿下,侯爷。”一人突然打马凑来,轻声说了几句话,让二人顿时皱眉。   圣上已经有大半日没出现了?   建平侯脑中飞快思索,南山以南的三十里外,有一座驻扎着五千兵马的小营地,名为南山营地。   他们一路潜伏,不仅是为了避免京中人堵截,更是要减少南山那边听到风声的可能。   若陛下暗中下山去了南山营地,即便他们这儿多一倍的人,也很难能及时攻下。   要转道去南山营地截人吗?建平侯和秦王同时思索。   秦王忽然问:“九公主怎么样了?”   他们都知道,九公主在行宫因艾草起了反应,发诊高热好几日了,皇帝一直守在其榻前,寸步不离。   “九公主依旧在高热中,我们的太医每隔两个时辰就要看一次,人确实在,只是这几次恰巧都没看到圣上。”   行宫里有不少他们的暗线,早就将里面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秦王面色莫测,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父皇对九公主的宠爱,他曾亲眼所见,做不了伪。那次狩猎,父皇确实也是为了保护九公主而受伤。   宫中早有传闻,说九公主是圣上的心爱女子所出,才被捧在了掌心,视若珍宝。   此前秦王并不信这种流言,可数月以来,一桩桩事实冲击了他的想象。   不知何时,这个认知也已经深植他的心底。   如果父皇发现事情有异,当真会抛下九公主,一人前往营地吗?   握住缰绳的手背青筋迸出,秦王手劲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道——   “路线不变,全力奔赴行宫!”   这句话竟是异口同声,秦王和建平侯不由对视一眼,知道对方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   步步都在赌。   他们的选择,决定着这一切的结果。   …………   横穿行宫的温泉水雾弥漫,在天气骤然转凉时,温差愈发大了,整座行宫都似笼在了濛濛的水汽中。   反复烧了四五日,静楠都没怎么进食,整个人直接瘦了一大圈,满头乌发也好似失去了光泽,无精打采地垂在主人身侧。   昏昏中,她睡得也不大好,梦中仿佛总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朝她压来,因浑身乏力,静楠竟在梦中都逃脱不了。   “哥哥……”呢喃出微弱的一声,静楠再次睁眼,眼皮颤了颤,面前一个人影也无。   方才一直感受到的晃动,不过是因窗户大开,斑驳的树影投映了进来而已。   好渴……努力做起身,静楠迷迷糊糊下榻,倒了杯凉透的水喝下,凉意入喉,让人一个激灵。   她这才发觉,周围安静得不同寻常。   皇伯伯呢?静楠下意识想要寻找近几月看惯的身影,犹如初学步的孩童,踉踉跄跄地走向窗边。   她趴在了窗边,双目映满了南山独有的葱郁,唯独无人。   这种奇怪的情况仅让她疑惑了小片刻,因为很快,她就无力支撑眼皮,竟就着趴在窗沿的姿势,再次睡了过去。   静楠不知,仅一廊之隔,她认识的朱一哥哥已经和暗处的侍卫打斗起来。   原是观察间,朱一发觉这座行宫越来越奇怪,圣上不见人影,巡逻的侍卫也骤减许多,渐渐的,连宫人都似乎在无形中消失。   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静楠,直觉告诉他,这里不能再继续待下去,朱一当机立断便要带静楠离开。   但他刚有动作,就从暗处跳出两名侍卫,他们似乎守了许久,敛息功夫一流,以致朱一也未能发觉。   三人缠斗,双方都奈何不了谁,朱一无法,只能弹出石子,将被缚在园中的啾啾解开。   啾啾瞬间叫一声,迈出鸭掌就朝静楠所在的方向奔去。   那两名侍卫虽不知放出一只鸭子所为何意,也下意识想去阻拦,皆被朱一挡住。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黑暗中掺杂雾气,使这座本就建在深山中的行宫愈发诡暗。   秦王一行人冲上山时,竟无多少人影,一路而来的点点烛光,仿若幽幽鬼火,令他们寒毛直竖。   太容易了。所有人心中都冒出这个想法。   目光扫过身侧的具具尸体,流出的鲜血渗入泥土,再注入了那条温泉河中。慢慢的,整条河向浅红转变。   这样的画面,却未能让秦王动容半分,因这和他预料中的情景相差甚远。   他们虽然遭遇了抵抗,可那抵抗微不足道,厮杀声都未起,战斗就已平息。   好似是……做足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结果到头来,力却无处使。   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他多想,秦王立刻下令:“去寻圣上和九公主!”   同时,他自己也直奔主殿而去,握住武器的手微微颤抖,素来沉静的面容上各种情绪交替,火光映照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父皇,父皇……   他心中念着这个称呼,汗意愈烈的同时,对至上权力的渴望和占有欲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从小,秦王就生活在对这位父皇的敬畏之中,若要分个高下,定是畏惧更甚。   父皇待他和皇兄,看起来相差无几,实则很有规律。这段时日对皇兄好,再过段时间,独享宠爱的必定是他。   可他从不敢因那间断性的宠爱而自大,因那微妙的直觉告诉他,父皇那无数次在暗中看着他和皇兄的目光,没有一点慈爱,反而充满厌恶。   厌恶?这可能吗?   秦王追寻了这个答案几十年,直到他和皇兄长达数年的斗争落幕,皇兄夺得太子之位。   那一刻,他看着双方其实都势力大减的陈家、朱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皇想看到的,从来都是他们的厮杀而已,过程中他们做了什么,变成何种模样,并不是很重要。   儿时神秘的、难以逾越的大山在秦王心中愈来愈低,地位消退。   面纱剥去,他发现背后的那张面孔也不是那么可怕。   至少今夜,他已经拥有了取代那个位置的资格。   …………   行宫内留存的侍卫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寻了地方聚在一块儿赌钱,丝毫不知外面的动静。   轻松的一个多月时光早已消磨了他们的警惕性,更是不曾发觉那么多同僚这几日都不见身影。   他们被秦王的人拖出来或杀或缚时,起初都没反应过来,而后才瞪大充满血色的眼看着秦王。   这……秦王是要造反啊!   声音刚出,此人就被瞬间削去了脑袋,其余人后知后觉,他竟把话给喊了出来。   漠不关心地转首,秦王看向报讯的下属。   “殿下,没找到圣上,九公主也不在那殿中。”声音压得再低,秦王和建平侯也听得清清楚楚,二人心头猛得一跳。   话未出口,又有一人奔来喘着气急报:“发、发现了九公主的那只鸭子!”   那只鸭子,在除夕的几日众人亦深有领会,九公主和它基本也是形影不离。   秦王当即大踏步走去,“去追!”   这种时候,形象已不值一提,秦王步伐快得几乎当众跑起来,随后终于见到了那只鸭子。   它正嘎嘎叫着飞来扑去,姿态凶猛,啄上人就是一道口子,围着它的人都道见鬼,从没见过这么凶的鸭子。   沉沉看着这一幕,秦王问:“它最初在往哪边跑?”   “西边。”   再往西,就是未建护栏的山崖,那处丛林茂密,地形很是复杂,如果九公主一个小姑娘钻进去,还真难找到人。   “殿下,咱们赶紧去追吧?”   “不……”秦王回忆着他着人打探而来的消息。   此前他由于关注荀宴,他们在天水郡的事也大致知道得七八,这只鸭子,分明就是被奉为神鸭、多次帮助他们逃出险地的那只。   纵然再不信一只畜生能有这么厉害,但秦王更信自己人的调查。   冷冷扫了眼那只努力朝西边突破的鸭子,秦王道:“往东边宫殿搜,九公主定在那一带!”   久久寻不到皇帝身影,秦王知道,他的父皇定是发现了什么,提前藏了起来。   但秦王认为,父皇的消息不至那么灵通,人应来不及下山,定然还在这座行宫内,也许有什么隐秘的暗道还未曾发觉。   那他仅剩的、急需抓住的筹码,就是九公主。   那小姑娘在手,他不信,父皇当真能视而不见。 第74章 交锋   南山此行, 秦王的准备不说万全,也可说是十拿九稳。   事实上,在这之前, 他就已经确定行宫大半人手都在他的掌握中。   因此, 骤然得知皇帝去向不明时, 他心底着实惊慌了一瞬, 在搜寻静楠上就格外仔细。   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报在一处宫殿的衣橱中找到了昏迷的九公主。   果然是在东边未走。   秦王心稍稍放下, “把人带来。”   侍卫横抱人前来, 小小的九公主在他的臂弯中愈显渺小, 双目紧闭, 呼吸亦显得微弱。   “这是怎么回事?”   随行而来的太医立刻道:“九公主大病未愈, 连日服食的都是安神汤药, 难以清醒。”   秦王颔首, 如此也好, 省得小姑娘醒了闹腾。   他的视线, 仅从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扫而过,不带任何感情。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妹, 他实在没什么感觉,若非皇帝对其宠爱太过, 秦王甚至都不会想到她。   于他而言,眼前的人不过是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若父皇届时硬是狠下心不管她……秦王眸底泛冷,他可不是菩萨心肠。   此时,整座行宫已经被秦王带来的兵马占领, 火把将这一隅夜空映得透亮,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脚步声混合, 人影幢幢, 四处都在翻箱倒柜地寻找密室、暗道。   静候期间,建平侯大踏步而来,“我分了一批人去南山营地探消息,必须加快速度了,京中那边恐怕已经发现了,正在设法追来。”   “凭他们?”秦王冷笑,不屑一顾,但到底是愈发提起了精神。   在秦王的袖中,早就有一张写好的退位诏书,若是此行顺利,只需盖上玉玺玺印,再由皇帝出面说几句话即可。   若是不顺利……他们也能直接凭这张伪诏书登基,因为京中,也早已被建平侯那剩下的九万大军重重包围。   成王败寇,史上不是没有直接杀尽兄弟逼父退位的天子。   必要时刻,秦王不介意成为这第二人。   闭目半晌,将目前的情况在脑海中前后重新捋过一遍,秦王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很确定,那些能够阻拦他的兵马都在百里之外,即使皇帝或太子临时调兵遣将,等那些人赶到,事情也早已尘埃落定。   以目在这火光大盛的行宫逡巡一圈,秦王落座,缓缓道:“那就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还没有任何消息,就着人传讯回京,直接动手。”   “好。”   命人将九公主抱到身前,这时候,秦王才有心思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听说她很乖巧惹人疼,但同时胆子又很大,遇事敢直接教育他那父皇。   如果传言为真,那确实很特别。   秦王抬手,漫不经心地捏了捏那脸蛋,正要移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一双带着水光的大眼。   静楠醒了。   她迷茫了阵,意识到自己在陌生人的怀中,便挣扎着想要下地,却被秦王的大掌禁锢住了脑袋。   好歹宫中待了大半年,静楠还是认得他的,看了几眼道:“我要下去。”   只是因为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度,小得可怜。   秦王微微一笑,“小九,父皇在哪儿?”   这时候,静楠尚未意识到二人的处境,老实地摇了摇头。   秦王却不信,加大力度,捏得静楠脑袋钝钝发疼,“说谎的小姑娘,会被打的,知道吗?”   他的笑容变浅,目色愈发狠厉,即便迟钝如静楠,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恶意。   她抿唇,依然道:“不知道。”   同时手脚并用试图挣脱他,看上去很有几分倔强,“下去,放我下去。”   这努力挣扎却无用的模样稍稍取悦了秦王,让他挑眉。   掌下的身体实在是脆弱极了,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会消失在这世上。   秦王果真加大了力度,静楠感觉呼吸也有些困难了,连咳几声,脸蛋涨红。   从她发出的微弱声音间,秦王隐约听到了“哥哥”二字。   哥哥?秦王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哥哥正是此前他深恶痛绝的荀宴,二人同在天水郡生活了三年。   天真的小孩,秦王想笑,正想打击一下她,却没料到下一刻一道身影快速奔来,惊慌喊道:“殿下,山下、山下来了大批兵马,已经彻底将南山包围了!”   什么?!   秦王瞬间站起,根本掩不住惊愕的神色,“是谁?”   “领头人似乎是……那位荀大都督。”   这才是来人慌张的真正原因,大都督领兵至此,唯一的可能是领了御令!   竟是荀宴。隐隐中有什么一直以来被忽略的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秦王转头看了眼静楠,一个手刀将她打晕,亲自接过了人。   “走。”他森森道,“我去会会他。” 第75章 斩杀   “圣上和九公主都在里面, 秦王率兵攻山,如今已经占了整座行宫,圣上下落不明, 九公主恐怕……”   熊熊燃烧的火炬映入眼底, 荀宴耳中仿佛听进了这些话, 又好似完全没入耳。   在外人眼中, 他一直维持着冷峻的神色,沉着地指挥兵马分成三路, 从不同方向攻上南山。   无人知晓,他用了多大的气力压制住直接冲上山的念头, 缰绳被一再握紧, 身下马儿似也感觉到主人的怒火,发出不安的嘶鸣声。   钟九、林琅等人此时齐聚身旁, 各自领了一队人马, 抬首看向行宫方向。   在高处,同样有一排火光同他们遥遥对峙。   “公子, 秦王占据高处,八成有质在手,我们不好动。不如让属下先去探一探, 看是否能斡旋一番。”钟九凑上前建议。   行宫内的情况, 他们并不是很清楚, 甚至不知道秦王这时是否已经掌握住了皇帝和静楠。   这二人的安危,他们一个都不敢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马其实只率先抵达了一半, 因荀宴中途似乎得了什么传信, 硬生生领着一半人提速, 才能再此时抵达南山。   但再快, 也终究晚了秦王一步。   “好。”荀宴点头,双目依旧紧紧盯着上方,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在想:皇帝、他的那位父亲,能够提前那么久部署好一切,当真会轻易被秦王给挟持住吗?   皇帝在荀宴心中的形象,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变化。   最初,他是辜负母亲一生的负心汉、不称职的父亲。入京后,皇帝试图补偿他,在他面前不善言辞,甚至显得拘谨,即便有那么多子嗣,却似乎从未学过如何当好一个父亲。   岁月日久,荀宴慢慢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他,了解了他曾经历的一切,知晓他夹杂在世家间的无奈与隐忍。   荀宴曾用行动直接告诉他,正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好面子,才迟迟无法成功,尾大不掉,当断则断。   在那之后,皇帝确实慢慢改变了行事作风。   但那都有迹可循,真正让荀宴疑惑和不解的,是近一年前的立太子之事。   并非荀宴想要这个太子之位,而是皇帝此前的种种行为都在告诉他,三年之约一到,就会直接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排除众议立他为储。   有此前的种种铺垫在,这个决定并非不可行,只是要让他真正坐稳位置,需要较长的时间。   是什么让皇帝变了想法?   立大皇子为储,用尽办法让他和秦王厮杀争斗,这个做法未免太激进,也太过残忍。   皇帝太急了,他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切等待的耐心。   在他思索期间,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炷香后,钟九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脸色很不好,“建平侯来了。”   与此同时,一只血淋淋的东西被丢了过来,众人定睛一看,认识的几人顿时目眦尽裂。   是啾啾!   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发出几声微弱的“嘎嘎”声,脑袋还向着荀宴等人,似乎想告诉他们什么。   林琅直接红了眼,啾啾成了这副模样,那圆圆呢?   想到小姑娘可能也像啾啾这样,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林琅就感觉气血上涌,理智顿失,瞬间打马欲冲上前去,被钟九重重拽住了。   “你想做什么!”钟九的低喝犹如雷霆响彻耳畔,林琅充红的眼清明了一瞬,环视四周,其他人的脸色都没有比他好多少,但都忍住了。   荀宴的身体犹如绷紧的弦,再拉就会重重弹开或直接扯断,双眼终于出现了怒火,“九公主何在?”   建平侯笑一声,“传闻竟不负我,荀大都督竟真的那般看重一个小丫头,真叫人震惊。”   他悠悠坐在马背之上,在高处俯瞰众人,“放心,九公主毕竟是秦王殿下的妹妹,此刻正被殿下护在身边呢,出不了事。但若荀大都督有什么出格之举,就不一定了。”   建平侯随身携了不过百人,面对眼前这成百上千倍的敌手却丝毫不惧,轻松得过分。   此刻,建平侯确实很轻松,握住缰绳的手也稳极了。   一刻钟前,秦王欲直接来与荀宴会面,被他给拦住了,因他的人不仅搜到了玉玺,还找到了一条通往南山营地的密道。   依照痕迹,他们推断出圣上必定刚进密道不久,完全追得上。   玉玺已经在手,建平侯向秦王建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密道中就杀了皇帝,届时再推说是混乱中刀枪无眼所致。   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南山拖住荀宴的人马,让秦王直接回京宣诏登基!   只要回了京城,有那九万兵马在,荀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攻入皇宫。诏书一下,木已成舟,就算他再不服,也得服,除非他想被打成乱臣贼子!   建平侯自持身份贵重,以自身作饵,让秦王带着九公主先走,前来与荀宴周旋。   定定看着他,荀宴又问:“圣上何在?”   “圣上?”建平侯露出遗憾的表情,“我等正是听闻行宫有贼子作乱,才带兵赶来救驾,可惜只找到了九公主,圣上如今何在还不知道,说不定……荀大都督,你此来又是为何呢?”   荀宴不答,冰冷的一双眼竟让建平侯感到一丝不适,心道这年轻人着实好盛的气势,怪不得皇帝那般重视。   “公子……”身后,钟九再要开口,被荀宴微微抬起的手止住。   缓缓松开缰绳,荀宴道:“如此,竟是我错怪秦王殿下了。”   他的另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动作细微,但一直跟随他的几人都看得清楚。   钟九等人瞬间心领神会。   建平侯笑道:“自然是,秦王殿下全然一片孝心。”   “嗯。”荀宴轻应一声,打马稍稍向前,立刻引起建平侯警惕,却听他道,“其实我此来,还接到了一个消息,所以才误会了秦王。”   “哦?”建平侯半信半疑。   荀宴又向前几步,似要与他耳语的架势。   火光中,建平侯见他的动作平静缓慢,不带一丝杀气,犹豫了下,策马向前半步。   二人拉近距离,下一刻,却见荀宴突然暴起,从马上点足高高跃起,瞬间一道凌厉的寒光朝他劈来——   建平侯大惊,心道不妙,急忙向后退去,却已经迟了。   刀刃已至眼前,携千钧之力、闪电之速,建平侯的视角天旋地转,下一刻,已是身首分离!   他的脑袋咕噜噜转了几圈,脸上还停滞着瞪大双目的神情,仿佛不敢置信,荀宴竟真的会对他下手。   这时,鲜血才从他残留的身体中迸溅而出,溅得足有丈高,如雨一般,淋到周围几人的身上。   从跃起、抽刀到劈人,不过都在短短的几息间,建平侯身边竟无一人来得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主子脑袋掉地。   借这一劈的余势,荀宴又连斩几人,他的身后钟九等人亦齐齐赶到,对这呆若木鸡的百人进行了一场屠杀。   纵然随后他们开始反抗,可在这百倍的武力压制下,荀宴这方不过是在砍瓜切菜。   血雨中,不停挥刀的荀宴好似一尊收割生命的煞神,每一抬手,都令人魂飞魄散!   视线穿过火光和更深处的黑暗,荀宴从方才建平侯的话语中,已经发觉了什么。   “他在拖延时辰。”杀戮中,他的声音依旧稳稳传到每个人耳边,“秦王在下山回京的路上,所有人全力追击,途中遇阻直接杀过去,一刻也不要耽搁。”   “是!” 第76章 落幕   厮杀声再起, 比秦王上山时明显要激烈得多。   他头也不回地率兵往上京方向奔走,夜间山林的风吹干了满面汗水,通身却并无凉意, 只余鲜血沸腾的燥热。   重重火光被他抛在身后,秦王不经意瞄了眼马背上的小姑娘, 她被绳索绑住,满头乌发已经被吹得乱糟糟, 瘦弱的身体微微起伏。   秦王留了三千兵马断后,又有建平侯阻拦, 他本以为怎么也能拖延小半个时辰。   没想到,仅仅一刻钟那响彻山林的马蹄声就紧追而来。   没用的东西!他在心中斥骂一声, 不得不全力加快速度。   南山本就为绵延丛山中的一座, 来时秦王有多庆幸它的隐蔽性和起起伏伏的山地, 离开时就有多厌恶它险峻的地形。   秦王身边亦有擅长领兵作战之人,眼见形势不妙, 当即率了一批人马再度断后, 转身朝荀宴等人迎去。   无需真正进入上京范围, 只要秦王和他的人会合, 荀宴没有及时拦住他,事情就基本已成定局。   眯了眯眼,荀宴同样意识到这个事实,无心多做缠斗, 直接留了人手对付此人, 自己策马绕过,继续追向秦王。   你追我留, 如此反复之下, 秦王和荀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直至二人身边兵力都所剩无几时,秦王望见了一条长长的悬桥。   那桥在两座山之间,只要他们的人率先过去再斩断绳索,必能拖延至少一个时辰!   唯一的缺陷是,不能骑马。   正是因为这点,他们来时并未走这条路,但此刻于秦王而言犹如天降福音,他当即决定弃马步行,只要下了山,他们就可再次取马。   但秦王注意到这条悬桥时,荀宴也随之看了过去,几乎立刻想到了秦王可能会有的打算。   不能任他过这座桥,一时间荀宴脑中仅剩这个想法,目色下沉,不再顾忌双方人马的差距和距离,发力策马,狂奔而去。   山风烈烈,点点星光映照出一道黑色人影,如闪电般直朝秦王袭去。   一手横刀于身前,荀宴双目泛红,杀得几乎刀身卷刃,终于在秦王刚上桥几步后飞身而上,越过他一身之长。   浑身是血,带着大大小小伤口的荀宴落地,引起一阵剧烈摇晃。   他的气息早已打乱,此刻胸膛剧烈起伏,但缓缓站起的身体依旧笔直,眸光亮得刺眼。   差一点,那刀尖就碰到了秦王鼻尖,他极力稳住身形才没有直直撞去,抬首就看见浑身浴血的荀宴,暗道了声疯子。   “荀宴,你何必这样拼命?”秦王道,“父皇此时生死不明,只有我是天命所归,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甚至更多。”   他顿了顿,“你若不信,我可以当场写下血书。”   秦王素来仪容得体,面上含笑,宛若谦谦君子,此刻形象却和荀宴相差无几,狼狈不堪,话语中无形蛊惑人心的力量自然也大打折扣。   何况,这些利益本就无法诱惑荀宴。   “那些事可稍后再说。”荀宴声音沙哑,“还请殿下先放开九公主,她与此事并无干系。”   秦王眯眼,“你又怎知并无干系?”   他暗中将手握得更紧,心知赌对了,这果然是能够威胁荀宴的最大筹码。   连父皇离开时都没有带上这个小丫头,面前的荀宴却会因她投鼠忌器……   忽然,荀宴发冠似再也承载不住这连番激烈打斗的力量,绷裂开来,乌发瞬间散开,被夜风拂至身后。   有几缕发丝和面颊的血汗粘连,将荀宴的面容分裂,明灭不定的光让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秦王起初一怔,仔细看了几眼,电光石火间好似明白了什么,双目在这一刻瞪圆。   那个早在三年前被提出又被否定的猜想,涌现在脑海中,秦王思绪无与伦比得敏捷。   一些疑惑通通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提出即将传位给太子,为什么他对太子下手会出乎寻常得顺利,为什么他在南山行宫并未遭到多少阻拦,为什么父皇能够提前从密道离开,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个小姑娘……   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在为面前的青年铺路罢了。   他和太子争斗,荀宴就是那坐收渔翁之利的第三人!   不仅能够一举削弱世家,还能够直接扶持他真正属意的儿子上位,父皇啊父皇,不愧是您,打的一手好算盘。   秦王胸中涌出了莫大的愤懑和悲凉,更明白了父皇为何会留下九公主。   依照荀宴此前的表现,他与他们这些自幼生长在宫廷的皇子都不同,对权力的渴求远远没有他们大。   最重要的是,荀宴重情义,尤其重视他手上的这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也不过是父皇用来让他激怒荀宴的工具罢了,一箭双雕,当真厉害。   父皇当真想让这小姑娘死在他手上吗?秦王慢慢地,仔细看了眼手中的静楠。   未能清醒的她犹如任人摆布的娃娃,脆弱得不可思议。   秦王眼神变得诡异,冒出一个想法,“荀宴,你这样追我,其实主要是为了她,对不对?”   荀宴不答,只道:“何必牵扯进无辜之人。”   无辜?秦王扯了扯嘴角,父皇也许从未想过,荀宴会为这小姑娘做到何种地步。   “我可以放下她。”秦王道,“只要你不再阻我。”   “你放下她,我就不拦。”   秦王笑,“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你喝下这瓶药,我就当场放下她,以我妻女起誓,绝不反悔。”   丢去药瓶,秦王解释道:“这并非毒药,只不过能让人浑身无力罢了。荀大都督实在太过勇猛,令人胆颤啊。”   “我凭何信你?”荀宴接过药瓶并不看,只定定盯着秦王。   “因她在我手上。”秦王手放在静楠喉间,微微用力,就看见那小小的脖子被收紧,昏迷中的小姑娘展露出痛苦的神情。   秦王似笑非笑,“如何?”   荀宴一阵沉默。   他不是不肯做,而是不敢相信秦王。   在他犹豫之际,钟九的声音从后方遥遥传来,“公子,不能应!”   随后还有其他人的附和声。   如果说非要在荀宴和静楠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他们会选择荀宴。   “别犹豫太久。”秦王再次收紧了手,“我可不会任你拖延时辰。”   静楠的脸已经由白转青,渐渐的,似乎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   荀宴目光一紧,脑海中思绪纷杂,一会儿是初见时小光头呆呆的模样,一会儿是临别前小姑娘揪着他衣衫仰头巴巴望来的神情。   手中的这瓶药,不可能无毒。   但应该也不是直接致人于死地的剧毒。   荀宴慢慢抬起了手,做出要拔开瓶塞的架势,下一刻眼神骤变,猛地朝秦王方向扑去。   秦王急忙转身一躲,以为荀宴想要偷袭,再回头才发现荀宴的掌心已经被刮破了一大块皮,正汨汨流血。   桥身方才的震颤,原来是一支利箭从远方射来,如果荀宴没有帮他们躲开,那支箭就会从秦王的腋下穿过,射中他手中的人。   身后传来喊声,“殿下,让小的助您一臂之力!”   射箭之人竟然来自秦王队中。   阴郁回头望一眼,秦王隐约中知道此人是哪边的细作,毫不犹豫道:“杀了他。”   那人倒地,但不知队中是否还有这样的人,秦王将静楠抓得更紧,飞快道:“荀宴,你该明白吧?方才那绝不是我的人,在我的手上,她还有可能生,但如果此时我死了,她绝对也活不了。”   刚要回答,荀宴及秦王双眼同时眯了下,被大盛的火光晃了眼。   只见旁边的山崖之上,缓缓出现了一批人马,为首之人面容熟悉,竟是消失了许久的皇帝。   “阿宴。”皇帝道,“不要喝。”   他缓缓补充了句,“圆圆不会有事的。”   皇帝沉着从容,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天生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秦王却道:“你信他吗?”   狭长的凤眼中夹杂着丝丝疯狂,从看到皇帝身影的刹那,秦王就明白自己彻底失败了。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中,皇帝根本无需此刻出现,但他为何要出面?自然是不想让荀宴受到伤害。   阿宴,阿宴……唇齿间琢磨着这个称呼,秦王咧嘴一笑,“阿宴,你是信我这个兄长,还是信你的父皇?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那人的心中,只有他作为天子无上的权力,为了铲除世家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属意的儿子,其实也不过是他觉得最称心的工具!   荀宴眼皮一跳,对上秦王的眼,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但这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皇帝意欲何为,荀宴当然也知道了。   皇帝根本不在乎静楠的生死,他只是以此为□□,想要挑起自己和秦王的斗争罢了。   前有太子和秦王,后有秦王和自己,荀宴几乎要在心中为皇帝鼓掌。   能利用的,不便利用的,都被他用了个遍,帝王心术便是如此。   父爱为真,想要独尊皇权的心亦为真。   阴郁的黑色渐渐蔓延至秦王双眸,他已经愈发疯狂,“我再给你三息思考,三息后再无动作,这小丫头就陪着我一起上黄泉罢。”   “不用三息。”荀宴松开了刀,平静道,“我现在就喝。”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钟九等人,再深深看了眼皇帝,从那双眼中看到了焦虑和急欲说出口的某些话。   拔开瓶塞,荀宴一句话都未说,将药水一饮而尽。   连秦王都被他这干脆利落给惊呆了,怔愣后大笑起来,“好,不愧是你!阿宴,我知道父皇为何会喜欢你了!”   笑过后,他上前几步,将人丢了过去,被荀宴稳稳接住。   秦王道:“我是言而有信之人,说了给你,就会给你,但……”   下一刻,秦王嘴角咧出更大的弧度,“但我可没说过我们会一起离开这座桥。”   父皇将所有人利用得彻底,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一切都胸有成竹。   秦王厌恶极了那模样,仿佛自己永远逃脱不了儿时那座大山的阴影。   既然儿女在父皇眼中都是工具,那也没必要独独留下一个罢。   说罢,秦王抽出利剑,唰唰两道寒光,桥旁绳索被斩断,桥身猛然断裂,所有人齐齐下坠,速度之快,谁也来不及搭救。   荀宴只来得及将静楠护在胸前,急速坠落之时,甚至仿佛还看清了那些人脸上的惊慌之色。   他神色微动,却只是伸手将静楠抱得更稳。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崖上众人只看见数十道黑点越来越小,直直坠入无边黑暗中。 第77章 渔村   朕真的做错了吗?临崖而立, 俯瞰着深不见的的山崖,皇帝心中终于冒出了这个想法。   他踉跄了下,被身边人及时扶住。   朕不过是, 让他学会取舍而已,这有错吗?皇帝再一次问自己。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宴能够更好地坐上那个位置。除去太子、秦王、世家,皇帝深以为,儿子最大的弱点就剩下一个字——情。   身居高位者并非不能有情, 而是不可过于重情,这只会成为掣肘他的弱点。   儿时由于父皇母后的忽视,皇帝也曾深深依赖上他的奶嬷嬷, 其地位在他心中和生母也相差无几了。   后来,有心人以奶嬷嬷为由引他出宫,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母后冷冷扇了他一掌,“还不明白吗?这世上最重要的除了那个位置, 就是你自己。其他的可以喜欢, 却不能在意!”   皇帝深以为然。   最初他想用来教育阿宴的,本是荀家人,但随后看到他和静楠的相处,又慢慢改变了看法。   皇帝认为一切都在掌握中,小姑娘也许会吃一番苦头, 但不会伤及性命。   事实证明,他过于自大了。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等待侍卫下崖寻人的结果,天色大白之际, 他们寻到了气息尚存的秦王、钟九、林琅等人, 但最重要的那两个, 竟连衣角都没看到。   “陛下, 他们还在行宫中找到了这只鸭子,还有一口气……”   是啾啾。   皇帝扫了一眼,怔怔道:“喔,尽力医治罢。”   “……是。”   听到消息后,皇帝就这样发呆了许久,突然无论如何也要亲自下崖。   侍卫们阻拦无法,只能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来回搜了几遍,依旧没有结果。   如此持续几日,京中局势大乱,到了皇帝不得不回去主持局面的地步。   皇帝只能启程回京,以雷霆之势镇压了所有乱局,最后抛出一个惊天消息——荀宴是他的第三子!   众人本以为,近来发生的种种已经能够让他们再也不会轻易震惊,但没想到圣上还深埋了这么大一个炸|药!   如此说来,那位九公主的存在,竟完全是为了给真正的皇子打掩护。   朝欢宫,愣愣听罢宫人的禀报,德妃坐在了那儿动也未动,蕙昭仪担忧不已,“姐姐……”   谁都没想到事实竟会如此,怪不得当初陛下开口阻拦她家和荀宴说亲,原是要给这位最好的。   听说南山那边至今都没找到人,圣上疯了般,硬是要立一个生死不明之人为太子……   蕙昭仪长叹一声。   叹息声仿若惊雷,让德妃突然回神,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流下。   她喃喃道:“陛下他好狠的心……”   ***   月明江阔,哗啦啦——一声又一声,江水拍击河岸,将岸边两人来回浸湿。   在刺骨的凉意下,蜷缩在荀宴怀中的小姑娘终于动了动眼皮,睁开眼来。   夜空无垠,一眼望去漫无边际,唯有闪闪星子作为点缀,给二人铺上一层银光。   昏迷前的点点记忆浮现,静楠记得,最初自己醒来时就感觉到和哥哥在飞快地下坠,快要砸入河水时哥哥抓住了藤蔓,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随后,哥哥带着她一起跳入河水中游了很久,直至两人都筋疲力尽,被水流推到了岸边。   哥哥说,不要回去……   静楠慢慢坐起身,抬手揉去眼皮上的泥沙,肚子咕噜噜叫了声。   她饿了。   饥饿的感觉静楠不是没有过,但这次病了多日都没怎么进食,一直在昏睡中,浑身都没有力气。   她小小叫了声,“哥哥。”   没有反应。   她又提高了点声音,“哥哥。”   想了想,静楠用手轻推,泥沙从二人衣衫抖落,发出细细的声音。   上岸后,荀宴曾对静楠说过他要睡会儿,这时候他身体依然温热,胸膛平缓起伏,静楠自然认为哥哥只是睡着了。   片刻没反应,静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找些吃的。   不远处有片小树林,但静楠不敢走太远,慢慢走了一小圈,她认真地盯着身前的草地出神。   她不喜欢吃草,可是真的好饿。   终究是饥饿战胜了所有,静楠拔出了一小根细嫩的草芯放入口中,随即眼神一亮,甜甜的。   由于临江生长,这边的草大都十分水嫩,吮吸时自然会有甜甜的汁水,静楠不知不觉吃了一片。   她不忘摘一串新鲜的草芯放在手帕上,想着等哥哥醒了可以给他。   这时候,静楠已经全然忘了学过的宫廷礼仪,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散着头发,慢慢摘草吃。   忽然,小树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道人影迎着月光走了出来,臂下夹着一张大网,似乎是附近的渔民。   渔民起初还未注意到静楠,走得近了,才瞧见面前有道小小的黑影,长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正捧着手在吃什么,每一声都清晰可闻。   渔民惊得后退了两步,咽了口口水,心道这莫不是什么刚从江河里爬出来的精怪吧?   勉强大着胆子,渔民颤声问:“是……是谁?”   闻声,静楠自然而然看向他,先很有礼貌地说了声“你好”,然后答道:“我叫静楠。”   渔民哪儿知道什么静楠,只依稀从那披散的乌发间隙中看到了一张雪白的脸蛋,双眼乌黑,乍看上去,更像个小女鬼了。   从地上慢吞吞站起,静楠拨开额前的头发,嘴唇早就被草汁染成了绿色,奇特的模样把渔民吓得“哇”叫一声,连忙又后退几步,把渔网挡在身前,“你……你不要过来!”   静楠停步,原地歪头奇怪地看他,满眼疑惑。   二人默默对峙好半晌,渔民才注意到她手中的青草,而后意识到,这好像只是个在饿得啃草的小孩。   “你……一个人吗?”   静楠摇头,指向岸边,“哥哥在睡觉。”   声音也很嫩,带着小姑娘特有的软糯,渔民仔细看了几眼,顿生几分亲近。   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简单流畅的几句对话后,他基本放下心来,“你怎么吃这个?草是不能随便吃的,万一有毒呢。”   这渔民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为人也很朴实,见静楠这模样倒是很纯粹地关心她。   “饿。”静楠顶着乱糟糟的脑袋这样答。   “……”   渔民扑哧一声,终于感受到了这小姑娘的无害,伸手欲从怀中掏出什么,却尴尬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是了,他是半夜来捕鱼的,没带干粮。   挠了挠头,渔民道:“要不,你把哥哥叫醒,去我那儿吃些东西?”   静楠当然点头,转头去唤荀宴。   但无论她或叫或推,静静躺在沙岸上的人都毫无反应,面色安宁,好似真的只是睡得特别熟。   渔民反应了过来,“你们,不是夜里出来玩儿的吧?”   这满身泥沙的模样,说是跳河了再游出来比较可信。   小姑娘抿唇道:“掉下来了,哥哥带我游。”   渔民顿时明了,脑中自动补充了许多诸如什么遇到劫匪跳河求生的情节,看向静楠的目光充满同情。   他道:“可能是在水里淹着了,我来试试。”   说罢,他放下渔网,用当地治溺水者的土方法对着青年的胸膛又锤又压,中途倒是吐出了几口水,可依旧没什么反应。   “你这不会是……”话到一半,渔民被吓得噤声,因为他正在按着的这个青年突然睁眼,那凌厉的眼神时他从未见过的。   “我……”渔民又吐出一个字,停住。   青年再次闭上了眼。   这是溺水的人吗?渔民嘀咕了声,有些束手无策,可看到身旁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小姑娘,还是挺了挺胸,“没事,把你哥哥背回我家,我请人来给瞧瞧。”   静楠点头,“谢谢。”   自幼在小渔村长大,渔民小沙哪见过这种可爱又礼貌的小姑娘,脸都红了,本欲交给静楠的渔网也硬生生挂在了自己身上,“没事,我力气大,背人不费力。”   放出如此豪言的他,背人途中却不大顺利,走路时歪歪扭扭,完全无法直线前行。   好几次,小沙都差点想把背上的青年给甩开,看着清瘦,怎么这么重?   静楠眨眨眼,“我也可以帮忙吗?”   “不用。”小沙再次咬牙,心觉不能丢了面子,“我可以的。”   使出吃奶的劲儿,明明不长的路程,小沙硬是走了一刻钟。   把人丢到自家小床的刹那,小沙感到床都吱嘎震动了下。   有一瞬间,小沙心中冒出了后悔的想法,但下一刻,他就双眼瞪得滚圆,震惊地盯着静楠手中的碎银子,“你……你做什么?”   “谢谢你。”静楠道,“哥哥说了,要有恩必报。”   这也算不上什么恩吧……小沙嘴上推辞,身体很诚实地接过了银子,好奇地顺口问了句,“你们都随身带很多银子吗?”   银子?静楠想想荷包里的小金锭和颗颗珍珠,摇了摇头,“只有这一个。”   小沙喔一声,“既然你都付银子了,那就暂时在我这待着吧,家里只有我一人住,多余的屋子还是有的。至于你哥哥……等天儿再亮些,我马上就去请大夫。”   静楠一一点头,看着小沙忙前忙后,拿来了饭食还有干净衣裳。   她来者不拒,因饿了吃什么都很香,叫小沙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手艺,顶多能填饱肚子而已。   “明日要去镇上请大夫,我给你带些糕点吧,喜欢吃什么,甜口还是咸口?”   “甜的。”静楠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最后又道一声感谢。   这甜甜的笑容立刻让小沙晕乎乎的,几乎是飘着去了另一屋,心想小姑娘真是可爱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妹妹呢。   此时,夜已经过去大半,天边开始泛白。   静楠昏迷许久,并不怎么困,干脆就着小桶中的水洗了洗,换上粗布衣裳,便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了。   哥哥也好脏……盯了荀宴片刻,静楠决定也要帮他洗一洗。   她还记得刚才小沙打水的水缸,便自己提着水桶去努力拖了桶,回头往床上爬去,开始扒荀宴的衣裳。   静楠扒衣裳的手法简单又粗暴,如果不是荀宴一身因打斗坠崖游水等动作早就变得破烂,凭她这小小的力气,半天也不会有变化。   虽然在南山受了不少伤,但荀宴身上的血早就被江水冲得干净,仅剩下道道发胀的伤口。   静楠专注扒衣,未注意到那些伤,很快,荀宴上身就被她剥了个干净。   许是阵阵刺痛感难以忽略,又或是上身凉飕飕的感觉实在不适,被小沙百般折腾的荀宴竟缓缓睁开了眼。   随后视线一转,就看到了正在认真扒自己下衣的小姑娘。 第78章 绽放   微弱的光线中, 二人默默对视了片刻。   荀宴问:“圆圆,你在做什么?”   “哥哥脏了。”这个看起来很流氓的小姑娘,依然神情无辜, 听起来完全是一片真心。   荀宴咳了声,暗自庆幸自己醒得早。   圆圆跟随他的那些时日,还真从未让她接触男女大防之事,至于洪琼枝,更不可能教这种普通的常识。   视线转了圈,荀宴没有纠结在此事上, 先问道:“这是哪儿?”   静楠便把他们在江岸边被渔民小沙捡回来的事简单说了遍,期间荀宴的复杂情绪自然一点也感受不到。   只能说幸亏他们运气不错, 小沙性情淳朴, 换个人, 小姑娘早就被打劫一空。   这个渔村……荀宴暗自估量距离, 他们从崖低出去游了不少时间,加上水流的推动,此地离南山应该有不短的路程。   但等那边慢慢搜寻过来,也要不了很长时间。   不能在此地久留。   荀宴勉强坐起身,让静楠将毛巾和水桶留下,自行擦身。   他面无表情地给出这样的理由,“哥哥已经长大了,还让你帮忙,会被人笑话。”   静楠信了, 乖乖背过身走出帘子,望着小木窗外泛白的天空发呆。   渔民小沙的木屋毗邻江畔, 时刻都能闻见江浪滚滚、水流拍岸之声, 风稍大些, 树叶亦会沙沙作响。   天地自然,这种纯粹的声音总会使人心情宁静。   荀宴初醒时纷乱的思绪也慢慢平静下来,思索目前的境况。   皇帝对圆圆有杀意。这是他在攻上南山不久后就生出的感觉,而这感觉在悬桥上达到了顶峰。   秦王想用圆圆和他做交易,身后细作就立刻射去一箭想了结圆圆性命,那细作背后效忠之人,不言而喻。   这大半年来,荀宴隐隐不妙的预感成真。   他一直不愿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皇帝、他的父亲,因二人关系稍稍缓和,对方表达出的关爱毫不作伪,待圆圆亦很纯粹。   可手握至上大权的天子,偏偏当真算计了一个小姑娘,到最后甚至容不下她活着。   唯一的原因,荀宴只能想到自己。   皇帝掌控欲太强,一如他对世家,如今是对他的儿子——荀宴自己。   皇帝想让他继承皇位,就不希望会有其他的能够影响、甚至左右他的存在。   在皇帝看来,那种存在就同世家无异。   所以他故意将荀宴逼到必须取舍的地步,然后想要站出来告诉荀宴,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可惜,荀宴并没有如他所愿。   想到这儿,荀宴目光沉了下来,如今皇帝肯定震怒交加,以他对待此事偏执的态度,可能陷入了疯狂的状态。   不能让他见到圆圆。   边思索着,荀宴已经擦好身换上布衣。   小沙的身形和他相差有些大,布衣穿在荀宴身上犹如缩水般,小腿、手腕全都露了出来,他倒不是很介意。   简单梳洗后,荀宴俯身要提起木桶,刚刚使力,手却猛得颤抖起来,软软地垂到身侧。   他微怔,重复动作,依旧毫无力量。   正常动作可以,需要用力就不行?荀宴握拳再舒展,如此反复,抬手去提床侧的油灯。   小小的油灯,他也只能勉强提起。   视线凝在不自觉发颤的指尖,荀宴还要试其他,帘外小姑娘雀跃的声音传来,“哥哥!”   “嗯?”   “大夫来啦。”静楠远远就看到小沙领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朝这走来,意识到这就是从镇上请来的大夫。   荀宴声音很稳,“我已经好了。”   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入帘,荀宴重新躺回榻上,她就也跟着爬上床榻,随即呆了下,好像有点疑惑。   大半年未见,荀宴面容有所变化不用说,更重要的是,他数日未眠,连番辛苦,下颌和人中处都冒出了胡茬,看上去颇有几分沧桑。   此前脏兮兮乱糟糟的时候还看不出模样,如今一打理,面容就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人前。   这个年纪的静楠,还领略不到成熟男人的魅力,她只是眨了眨眼,好奇道:“哥哥长胡子了。”   “……嗯。”荀宴一把按住她不安分动弹的小脚,“不可以露腿。”   小沙的衣裳对她而言又太大,静楠穿起来像过长的裙子,动作稍大,就会露出细细的脚踝及一截瓷白小腿。   这里毕竟是陌生之地。   静楠乖巧应声,顺着他的话文静地坐在床侧。   荀宴用手慢慢给她梳理长发,凝视着这大半年没见的小姑娘。   相较之前肉嘟嘟的脸蛋,她瘦了不少,五官亦长开了,愈发精致,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与人对视时,已经能够让人感叹一声漂亮。   乌发如瀑,唇红齿白,已然有了小小少女的美丽。   小荷才露尖尖角,也许就是这般感觉。   荀宴的眼神复杂,带着些许奇异的欣慰。   老父亲的感慨被来人打断,小沙惊奇道:“你……你醒了?”   虽这么说着,小沙依旧不大敢直视坐在床上的青年,即便他此刻神色平和,但锋利的眉眼就好似天生带着凌厉,让人不敢靠近。   荀宴已经尽量收敛了气势,但下意识的防备和刚刚经历过的激烈战斗让他身体微绷,看起来冷漠锐利,是小沙这种小渔民不曾领略过的。   飞快别过脸,小沙道:“那、那还要看么?”   荀宴颔首,“我确实有些不适,劳烦大夫还是看一看。”   偏僻小镇的大夫医术算不得高明,何况这位年事已高,眯着眼睛嗯嗯半晌,道:“脉象很顺,无病,那些外伤敷药就好。”   果然看不出来。   荀宴也算不上失望,对秦王那瓶药已经有了猜测。   那药,如果他所想不错,应该本来是给皇帝用的,所以定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结合他如今的状况……可能是令人身体瘫软无力的药效。   至于会无力到什么地步,就要看接下来他的症状是否还会有变化。   在毫无所知的陌生环境,荀宴不会轻易露出短处,他面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小沙送客归来,道:“多谢小兄弟,待我回了府中,一定予以重谢。”   府?小沙因这个陌生称呼一愣,心道对方果然是位贵人,拘谨回道:“不必不必,那个……她已经给了我银子了。”   荀宴不置可否,再次递给他一块碎银,“酬劳还是得要,麻烦你午时前再帮我们雇一辆马车。”   这么快就走吗?小沙惊讶想到,又有点失望。   他独居许久,难得有了伴,何况静楠还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妹妹。   但对方做了决定,小沙也无权插手,便只闷头做事。   用过早饭,不出半个时辰,小沙就又给他们带来马车和车夫。   临别时,荀宴给了他第三块碎银作为报酬。   静楠的小荷包里,其实已没有了碎银,但荀宴看过自己的衣物,意外发现袖袋中竟还有些碎银,相较起来,静楠荷包中的东西要贵重得多,也不能轻易出手。   他没有叮嘱静楠要格外注意荷包,任她晃晃悠悠地挂在腰间,反正如今荷包也变得破破烂烂,看不出珍贵之处。   最令他意外的是,静楠随身携带的,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似是除夕前洪琼枝所赠。   如今他使不出什么力气,这把匕首用在关键处,倒是能够护一护二人安危。   荀宴的心情算不上轻松,不知皇帝会如何来搜寻他们踪迹,他的症状也不知能不能解。   若真被捉住,他能够无恙,可圆圆……就不一定了。   他的视线太直接了,连昏暗的马车内都被静楠察觉到,她抬首好奇看了过去,大大的双眼仿佛在问“哥哥怎么了?”   荀宴不答,手一抬,小姑娘就倒了过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喜欢这样和哥哥亲近。   “哥哥。”扒着荀宴衣裳,静楠问道,“我们回去吗?见姨姨?”   “不回。”荀宴不准备瞒她,斟酌语句沉声道,“可能,我们很久都见不到他们了。”   这个答案让小姑娘呆了一呆,又问:“再也不回去了?”   荀宴摇头,低眸对视道:“会回,但是可能要很久,只有哥哥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想了想,静楠再问:“比这次看不到哥哥的时间,还要久吗?”   “……还要久得多。”   静楠生命中重要的角色已经很多了,她不再是那个刚刚下山无亲无友的小光头,在她心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不止是他,还有林琅、父亲、母亲他们。   荀宴不敢保证她能够很快接受这个事实,但也不能骗她。   听罢,静楠果然露出一点疑惑又失落的表情,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但这其中内因,即便荀宴和她解释了,她也不会懂。   荀宴所奉行的,一直是让静楠学会成长、学会独立的养育原则,可他也并不想让她接触到那些残酷的权谋斗争,更不想让她意识到,在她喜欢的皇伯伯眼中,她不过是块磨刀石罢了。   “好吧。”慢慢的,静楠点头,认真道,“那哥哥不可以再走了。”   她面前的青年郑重颔首,和她拉钩做约定,“嗯,不会再走了。”   …………   荀宴让马车所到之地,是一座处于南北中间地带的小镇。   他还在天水郡任郡守时听说过此地,隶属于临风郡,郡守为人正派,辖下治安稳定,少有欺凌偷盗之事。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和上京干系都不大,减少了他们被认出的可能性。   可惜柳易的易容功夫不好学,不然二人易容行事,要更加安全。   一路行来,荀宴有意让车夫避开人群聚集处,多绕了许多路,不过酬劳加倍,车夫倒也很情愿。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症状在不断加重,浑身愈发无力,甚至连正常行走都变得困难。   这样的变化显然无法再隐瞒静楠,起初她还能被“哥哥”生病了这种理由哄过去,渐渐的,那纯净的眼眸看他时,也仿佛染上了点点忧虑。   其实,荀宴自己倒不是特别担心。他对毒|药有一点了解,这种恶化得极快又不伤人性命的毒必定会有一个顶峰,等达到最大药效,自然而言就会慢慢减弱。   余下的,就要看会留下怎样的后遗症。   他用最快的速度在清风镇落脚、租房屋、着人买来衣物吃食等必需品、买哑仆,强撑着身体办完这一切,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   隐隐的,连意识也变得模糊。   这时候他尚有心思在想,秦王这毒确实很妙,如果是皇帝喝下,之后便是任人摆布。   荀宴几乎陷入昏迷,静楠不由着急地请了许多大夫。   但清风镇不过都是些民间大夫,对于宫廷秘药知之甚少,荀宴这脉象在他们看来也是凶险至极。   看过后,大夫们无一不摇着头走了出去,边念道:“险,凶险至极啊。”   他们道:“小姑娘,你这哥哥中的毒太高明了,又偏门,太难治了。”   说着,许是想到荀宴的症状,语中又带了几分可惜,“即便治好,也八成是个废人了。”   那毒蔓延至四肢,看这迹象很有下沉的趋势,以后这腿八成不能用了。   静楠抿唇,“不会的。”   大夫仍道:“别不信,要早做准备才是,万一……”   后面的话大夫未能说出口,因为静楠第一次对人动手,推了他一把。   这个看起来漂亮乖巧的小姑娘,挂上了凶巴巴的表情,把大夫一个接一个推出了房,“哥哥不会有事的。”   因为哥哥和她拉钩,说好了会一直陪着她。   无论旁人怎么说,静楠都是一副不听不信的态度,可每一位大夫都如此,她就干脆不再请人了,只自己守在荀宴床榻前。   荀宴不醒,她就帮他擦脸梳发,再在哑仆的帮助下灌粥和药汤。   谁都没想到,小姑娘真正照顾起人竟也很是细心,至少荀宴在她的照看,依然形容整洁,连胡须都被每日刮得干净。   一日复一日,连哑仆都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她却很能静下心,整日都不出门,就一直待在屋里,陪着荀宴。   如此过了足足七日,哑仆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常生活。   他在荀宴窗前的大树上系了一根红绳,绳下绑了个小小的铃铛,随后手脚并用地对静楠比划,说这是从庙中祈福得来,可以庇佑人身体康健。   静楠点点头,很认真地对他道过谢,随后拿书的手也停住了,久久望着那小小的红绳。   微小的铃声时而响起,让不怎么会回忆从前的静楠,忽然间就想起了在天水郡时,哥哥带着她在屋檐间跳跃的场景。   她很喜欢飞来飞去的感觉,自己却学不会,失望地垂着脑袋时,哥哥就把她提了起来开始在屋檐墙壁之间飞。   春风迎面撞来,哥哥腰间的玉佩和长剑相击,发出的也是这种叮铃铃声。   静楠不知道,自己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她转回脑袋,重新看向沉睡的荀宴,因神情太过认真而显得有些呆。   但她的内心,却仿佛有什么在慢慢地涌动,好似从前被阻隔的种种情绪突破了某种屏障,又好似花苞绽放,想急切地让她感受什么。   “哥哥……”静楠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像是在遇到危险时,自然而然寻求可以依靠的人。   随即而来,涌动的情绪愈发喷涌了出来,身边所有人曾经在她面前展现过的忧郁、伤心、愤怒、忍耐……那些明明被忽略、不重视的画面,此刻竟无比清晰地闪过了静楠脑海。   这感觉太陌生了,让静楠迷茫了许久。   以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荀宴的手,随着她这一呼唤,微微动了动。 第79章 桃花   清风镇今岁的桃花节一如往年, 热闹、温馨。   这个专为年轻男女而设的节日,总是格外充满活力,每至节前, 大街小巷中都会频频出现年轻人的身影。   长街上空, 挂满了绛色、明黄、碧色的油纸伞,缓缓步入其中, 能够感到投映在自身的斑驳光影。   时光流淌在此处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久久留住行人含笑的面容。   荀宴被哑仆推出古宅时, 恍然入眼的就是这番灿烂景象, 让他怔愣一瞬,原来又到这座小镇的桃花节了。   镇中四处栽满大大小小的桃花树, 落蕊纷纷, 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令整座小镇都浸入妍丽的红。   哑仆的动作也停下,对他比划手势,大致意思是要不要折些桃花回去。   但家中的小姑娘并不大喜欢花,相较起来,做成桃花饼应该更容易讨她欢心。   荀宴微笑起来, “可以折一把,再去买把油纸伞,不用绘纹,纯色就好。”   哑仆领命前去, 将轮椅停留在这座宅邸的石阶之上。   门前行人来往,一些认识荀宴之人见到他,都会笑着打招呼, 他亦一一颔首回应。   连荀宴自己也想不到, 不知不觉间, 他竟在这座小镇待了近四年。   起初,是为了让他好好休养祛毒,本是打算隔一段时日就换个地方,等京中那边风声渐少了再说。   但也许是天意,将要离开时总有各种意外阻拦他们,且无论那边如何搜查,总是会避过这块地方。   这座小镇实在适宜居住,静楠看起来也十分喜欢,慢慢的,荀宴就做出了在此长居的决定。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错,除却那消退得极慢的毒,其他一切都在好转。   他一直在关注京中荀家的状况,这几年也相安无事,皇帝并没有拿他们泄愤,回京之事也就无需着急。   虽然因身体之由,荀宴目前难以正常行走,但他多年来生存的本就不是凭借蛮力,才智才是根本。   如今他已经同镇上的一户乡绅定下约定,偶尔为他们办事,从中收取报酬。   同时,若外界有任何他关注的消息,古家也要及时向他告知。   古家老爷是曾经落榜的举人,回乡后开始经营生意,但也不忘培养自家子弟,希望他们能够考取功名。   其中荀宴的一些教诲和经验,被他奉为圭臬。   古老爷看出荀宴的不平凡,待他十分客气有礼,处处照拂,二人颇有交情。   默默欣赏景色间,荀宴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小丫鬟手持一把粉色油纸伞匆匆走了出来,不料一眼就望见了在门口静坐的荀宴。   这位由于腿脚不便只能坐于轮椅的青年,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容和渊博的学识,即便这样坐着,挺拔的姿态也比她在小镇中看过的任何男子要有气势。   小丫鬟懵懂地想:她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姑娘会对这个残疾的公子格外青睐了。   “荀公子。”她怯怯出声,“姑娘说,外面日头大,让您用伞遮一遮。”   视线掠过伞,荀宴还未出口,哑仆已经携桃花和一把明黄油纸伞归来,高兴地递给了他。   “不必。”荀宴微微俯首嗅过桃花,唇畔含笑,分明是极其温柔的模样,瞥来的一点目光却让小丫鬟觉得冷漠惊人,“谢过古姑娘好意,我无需此物。”   无需此物……那让仆从去买的是什么?这句话小丫鬟不敢问出口,只能怔怔看着他们远去。   从古宅到他们租下的房屋,路程不超过一刻钟,一路都是平坦的石板路。   因风势变大,荀宴衣衫间落满桃花,给他添上几分柔色。   “你去做饭。”荀宴接过轮椅的掌控,吩咐哑仆,“今日就多做一道桃花饼,多费些时辰也无事。”   哑仆点头而去。   这座房子占地不大,从正门入内,只有六间屋子,荀宴、静楠、哑仆各居一屋,剩下的便是正厅、书房和厨房。   荀宴在这很少待客,正厅更多是作为饭厅使用。   唯一特殊些的,只有一块小小的花圃,里面种满了各类可以食用的花卉,花圃临近二人居舍,旁侧便是一颗巨大的古树。   古树上,那根经受风吹雨打、已然褪色的红绳依然在,只是铃铛早已不再响了。   微风轻拂时,它就好似自然从树干伸展出的花朵,纤长轻细,给这郁郁葱葱的大树涂抹艳色。   荀宴慢慢转着轮椅抵达花圃时,抬眼就看到了大树秋千上静坐的小少女。   她已经睡着了,泛黄的书本被盖在面上遮挡阳光,薄薄的纱裙在风中轻扬,似蝴蝶展翼,透出些许旖丽的光芒。   眼前的画面,有种安抚人心的美。   荀宴静看了片刻,才出声道:“圆圆。”   睡梦中的小少女耳梢微动,轻轻抖了抖,仍旧不愿醒来。   “再不起,就要多背一本书。”   对静楠来说,最严厉的惩罚有两种,一是禁用美食,二是读书。   本就是浅眠的她立刻醒来,眨眨眼瞬间神思清明,看向了荀宴,跃下秋千奔来,“哥哥。”   圆圆好像又抽条了点,该重新做衣裳了。在被小姑娘扑进怀里的时候,荀宴如是想。   他冷静地把人拉出怀抱,制止了她的撒娇,“今日的功课背了吗?”   身处清风镇,荀宴没想过给静楠再请先生,但学习是不能少的,便自己做起了她的先生。   静楠起初觉得哥哥会放水,竟大着胆子偷懒了几次,随后被重重罚过,就再也不敢了。   所以此刻,她很乖地点头,“都背好了。”   只要用心,静楠学习起来不比任何人差。   “嗯。”荀宴接过书,低眸翻阅,“我抽查几篇。”   作为先生的他,很有几分冷酷,沉下的眉眼有种令人畏惧之感。   经历过那场由皇帝亲手设计的厮杀的荀宴,性情无疑有了些许变化。   外表上,他不再那般锋芒毕露,已能够很熟练地用圆滑老练的表象伪装自己,微笑时亦能被称作谦谦君子。   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比从前要冷漠得多。   曾经被皇帝和大公主称赞的“赤子之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这层阴翳,只有在见到静楠时才会退散。   如清泉叮咚的悦耳声在耳畔响起,荀宴不言不语地看着书本,修长的手指一点,翻过一页。   静楠背得十分流畅,途中没有丝毫停顿。如果不是荀宴听得仔细,根本不会察觉她其实忘了某些段落,直接自己随便塞了几个词语进去,听起来竟也毫无异样。   即便察觉出错误,听罢一篇文章的荀宴还是颔首,“背得不错。”   他从轮椅后取出那把油纸伞,“这是奖励。”   静楠眼眸瞬间亮起,脆生生道:“谢谢哥哥!”   她喜欢纯色的伞,是因为喜欢自己在上面绘出花纹。   荀宴一直都记得,圆圆不喜欢读书,但很是喜欢画画。   阳光倾斜,被树荫割裂成几份,其中一份笼在雀跃的小姑娘上方,而她已经打开了伞,明黄的油纸面宛若盛开的花瓣,她则在花瓣下轻盈地来回走动。   无论何人看到静楠,都不会否认她的美丽。   五官精致而小巧,身形纤瘦,小小少女的气息,宛若春日雨后冒出头的某种花草,清香浅浅,却极为动人。   雪白肌肤在阳光下极为耀目,仿佛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她还没有可以用来吸引成年男子的妩媚,但她最动人的,便是通透而纯澈的眼眸。   在那其中,荀宴可以看到世间所有的美好。   静楠原地给油纸伞作画,画了半个时辰左右,裙摆和脸上都染上了点点颜料,像个小花猫。   伞面上,朵朵艳丽的桃花跃然于上,连伞柄亦被绘制出了精致的花纹。   她高兴地举起它,双眼闪闪发亮,“哥哥,好看吗?”   “嗯。”荀宴认真地给予肯定,“很漂亮。”   静楠道:“如果靠画画,我也可以赚银子养我们了。”   荀宴莞尔,再次颔首应了一声。   但,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尚有半个时辰左右才用午饭,收好伞,静楠自觉地跑到轮椅边,做好准备。   她要扶着荀宴开始练习正常行走了。   毒效下沉,造成几年来荀宴双腿都无法站立,只能靠轮椅行事。但那毒并非不能解,靠着慢慢搜集来的药物,荀宴能够感觉到下肢知觉正在渐渐复苏。   最重要的,是四年来没怎么动而变得无力的双腿,需要多加锻炼才能恢复。   静楠扶着他,在香樟树和院墙边来回,说是扶,其实荀宴并没有托付多少力量在她身上。   从三个月前的踉踉跄跄,到如今缓慢却沉稳的步伐,荀宴其中付出的努力让大夫都连番惊叹,道他毅力惊人。   “哥哥。”二人边走边聊着,静楠问,“明晚桃花节,出去玩儿吗?”   桃花节的夜晚大都是年轻男女在河边放花灯,或树上系同心锁,荀宴这几年见多了,兴趣寥寥。   但他知道,小姑娘家难免对这种人多的活动感兴趣,便道:“我就不去了,你带上哑仆去玩儿吧,早些回来。”   清风镇安宁多年,桃花节这种活动一般也会有衙役巡街,无需担心安危。   静楠应声,转头就开始认真思索明晚要去哪几个好吃的小摊。   二人一同走了小半个时辰,浑身出了薄汗,攀升的体温中,荀宴不免感受到了扶着他的手臂,肌肤柔软而细腻,即便隔着衣衫,触感也很清晰。   他倒没有任何绮思,只在想,这布料是否太轻薄了些,如今仍是春日,圆圆可能会受凉。   简单梳洗了番,二人往前厅一同用饭。   哑仆通常也会上桌,但他生性服从惯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真正同主人家一起用饭,只在面前单独摆了几个小盘,默默在角落吃着。   静楠口味未变,依旧喜欢肉,嗜甜。   这点上荀宴很纵容她,随着她的口味让哑仆做饭。   午饭刚吃两口,门口就有人拜访,哑仆快去快回,带回了一张类似请柬的信,是给静楠的。   荀宴并未在意,但在静楠读书上面的字时,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毛秀才家的小儿子,邀请静楠明晚一起玩儿。   他眸中闪过什么,询问的话还未出口,叩门声又至。   哑仆再次回来,手中持的东西同方才极为相似,展开一看,果然如此。   只是这次换成了方家的小孙子。   紧接着,叩门声响了四五次,哑仆拿回的信竟有六七封,皆来自不同人家的小公子。   明晚是桃花节,这个节日的象征意义无需旁人多言,荀宴也十分明白。   他持筷的手已经直接停了下来,目色沉沉。   明明去年的桃花节,还没有这个迹象。   荀宴完全没有做好静楠会和某个小郎君心心相许、约定终生的准备,在这位自认为的老父亲的心中,依旧存在着和以前一样执拗的想法。   他的小姑娘是不会嫁人的。   “圆圆。”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想和哪一位去玩儿?”   如果只有一人,静楠会直接答应下来,但邀请的人太多,她想了想道:“反正大家都要去,那就一起,更热闹。”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才不。   荀宴情绪不大好的用过了这顿午饭,沉思良久,随后吩咐哑仆去买了什么。   翌日傍晚,日暮西垂,静楠换了身漂亮的小裙子,举着自己绘制的油纸伞正要出门时——   “吱嘎”荀宴屋门打开,已然一身新衣的他坐在轮椅中微笑,“索性今夜无事,我和圆圆一起去逛逛。” 第80章 偶遇   华灯初上, 长街璀璨,甫一迈出家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放眼望去, 年轻的面孔陆续经过, 偶尔亦有长辈带着家中孩童玩耍,桃花节的热闹,并不比其他节日差。   这座不过五六百户人的小镇,在此时仿若也出现了上京街道的盛景,人群攒动, 稍不注意就能走散。   静楠一手扶着轮椅椅背, 视线好奇地在两旁穿梭。   明明已经是第四次参加清风镇的桃花节了, 她却依旧很有热情,这点上荀宴自觉不如她。   杏色春衫, 裙摆处穿织金线的几条花纹于灯火下熠熠生辉, 使这位极有活力的小少女散发出明珠般的光芒。   荀宴注意到,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问:“看见熟人了吗?邀请你的那几位。”   “很多熟人。”静楠诚实地答,用手一一指过从出家门到现在经过的七八位少年男女, 他们许是察觉到静楠在指自己, 都露出些许羞涩的表情。   这座小镇的百姓,都格外容易害羞。   荀宴随之看过去, 沉默了片刻。   说实话,他当真不知静楠何时交了这么多朋友。   虽然性格相较以前有所长进, 但本质上,她依旧是个格外喜欢美食又有点呆的小姑娘。   荀宴回忆这四年岁月, 二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块儿, 静楠很少会单独出去玩儿。   只那么几次, 就和这么多人熟悉了么?   他第一次意识到, 静楠比他所想的要受欢迎。   当然,他更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这个在少年人看来高高在上又冷漠的“兄长”时常和静楠待在一块儿,此刻想要邀请静楠的人,只会更多。   慢慢推着荀宴,二人很快到了那重重叠叠的油纸伞下。   油纸伞倒放在半空,由绳索承载,伞下悬吊花灯,高低大小不一。   乍入其中,好似身处万家灯火之中,暖色光芒均匀地铺洒在每人身上。   饶是荀宴,也静静欣赏了片刻这美景,随后侧首,看到了身旁的静楠——   灯火下的少女柔丽精致,肌肤仿若羊脂白玉,那双眼眸则是镶嵌其上的宝石,透射出各色光芒。   但在荀宴感到惊艳之前,他更先察觉到的,是四面八方的视线。   清风镇中,有认识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人,亦有对他们完全不熟悉之人,此刻都或多或少看了过来。   在平凡的小镇中还是普通百姓居多,而这二人无论从容貌、气质、举止,似乎都与众人不同。   即便荀宴坐于轮椅之上,也很难将他同弱小、平庸这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仿佛天生就与所有人隔了距离。   但,想要靠过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静楠左侧光芒忽然被挡住,阴影罩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支漂亮的花灯,上绘小鹿舔水图。   “喜欢吗?”温柔的声音这样道,携灯的少女笑道,“我觉得这个很适合你。”   静楠缓慢地眨了下眼,对这人的面容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我是古家月容。”少女这样对她道,“半年前曾见过的。”   说话间,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静楠,似在仔细打量她、看清她。   很快,她的眼中就有了惊艳之色。   早就知道荀公子将妹妹护得好,轻易不肯示人,如今一见,果然宛若珍宝。   通身的气质,和荀公子就极为相似。   静楠看了她一会儿,依稀有些许印象。   她和哥哥去过几次古家,但都很快离开,想必是某次偶遇时擦肩而过。   静楠知道哥哥和古家的关系,但她和这家人都不熟,哥哥说他们的来往本就是交易,没有必要牵扯太深。   她打了声招呼,一直凝视她的古月容才好似回了神,“嗯……其实我也是看到荀公子,才认出你的。”   当然不是,她其实已经看着这对兄妹许久了。   暗中观望时,她才发现,原来荀公子在家人面前和在外面面前的模样仿佛有天壤之别。   明明是同样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不得不说,古月容对面前这个明显备受珍视的小姑娘颇有些歆羡,甚至有点微妙的妒意。   转过身,她对荀宴笑道:“荀公子将令妹护得太紧了,平日难以得见,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有幸偶遇了。”   古月容即为古家三女,年方十七,早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却迟迟未定。   她在两年前就好似一心看上了荀宴,除了他,其他都不愿接受。   少女情怀如此明显,荀宴早就有所感觉。他并无此意,所以对她的示好从来直接拒绝,亦从不私下见面。   奈何,对方很是执着,时时偶遇。   若放在四年前,荀宴也许还会理解她、顾及姑娘家的情绪,但时至今日,他已少了许多待人的耐心和容忍。   古月容一再追来,甚至让他感到了淡淡的厌恶。   别过眼,荀宴问静楠,“喜欢这灯吗?”   与他相反的是,静楠现今倒多少清楚了,与人交际有时不能太诚实,是以她道:“挺好看的。”   事实上,这种灯荀宴每年都会亲手给她做很多,再稀奇的都见过。   “嗯。”荀宴吩咐跟在一步之后的哑仆,“拿银子给古姑娘。”   古月容主仆脸色微变,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好心相赠,却以银钱作回,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羞辱。   这个清秀的少女脸上浮现一丝因怒气升起的红晕,想要诘问的话刚要出口,下一刻,荀宴抬眸看了她一眼。   古月容如坠冰窟。   很难形容那眼中包含的情绪,漠然、轻视,甚至有着厌恶。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感觉错了,明明每次在家中遇见时,荀公子都会以礼相待,笑意温和。   “我……”她只道出一个字,就哑然无声。   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无法再吐出那些本来早就想好的话。   今夜,她本是想和荀公子这位妹妹打好关系,借着对方来慢慢接近荀公子的。   恍然间,古月容有种自己已经被彻底看透的感觉,所以荀公子那一眼是在警告她。   他不喜欢她接近这个小姑娘。   “多谢了。”荀宴道,“今夜桃花节有诸多精彩之处,古姑娘不妨多去转转,我们就不打扰了。”   分明是她们主动寻他,即便他话语中留了情面,古月容主仆还是觉得脸上微热。   才一个罩面,还未说几句话,就感觉已经节节败退,再无上前的借口。   怔怔看着青年和小少女汇入人群中,小丫鬟不由嘟哝:“姑娘,这荀公子也太不好接近了,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啊?”   她们姑娘在清风镇好歹也是出名的美人,从及笄后就不知有多少冰人踏破门槛,只是姑娘眼界高,都看不上罢了。   小丫鬟第一次见姑娘巴巴贴上一个男子,对方竟毫不领情。   古月容已经收回了目光,轻声道:“爹爹说过,荀公子见识不凡,远非常人能比。之所以落脚此地,应是曾逢大变,对人多有防备也是正常,说不定……还是我配不上他。”   “……啊?”小丫鬟惊讶地张嘴。   “不过……”古月容重新露出笑意,“大哥入了春闱,马上要出发去上京了,若他这次取得功名,古家地位都会大不同,届时……”   届时,荀公子应当不会再用刚才的眼光那般看她了。   沿长街桃树往里走,渐渐的,已到了桃花节的中心,芬芳愈浓,人群也愈发拥挤。   “圆圆。”荀宴看着面无表情实则眼底已经显露出极大兴趣的静楠,叮嘱道,“可以去逛,但要一直能让我看见。”   对他的吩咐,小姑娘一直还是很听从的。   她想了想,还将油纸伞递给了荀宴,道:“哥哥打着伞,我就能一直看见你了。”   “嗯。”   夜间灯火下打伞难免奇怪,但荀宴从不在意这个,他早就能够很熟练地无视旁人目光。   让哑仆将自己推上地势较高的坡地,荀宴一手举伞,一手自然地置于椅背,道:“你也去玩吧,我这里无需照看。”   哑仆犹豫了下,在荀宴的又一声“去吧”之下,终于也汇入了街道。   无人伴在身侧的荀宴,面上表情又淡了三分,眉目平静地注视下方人群。   但不管周身动静如何大,轮椅上的他却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将自己与众人割裂开来。   一面喧嚣,一面死寂。   若这时有人抬头细看,会惊觉这位公子的神色,竟同某些庙宇中无悲无喜的佛像相差无几。   忽然,下方被他凝视的人抬首,朝这边举起了手,口型喊的是“哥哥”二字。   佛像顿时有了变化,弯了弯唇。   荀宴亦举起伞,略颔首,对小姑娘晃了两下。   他以为静楠是在同他打招呼。   下首,静楠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刚才她拿着的是一个同心锁,想问哥哥要不要,哥哥点头,是要的意思吗?   正准备穿过人群去找她,下一息,静楠就被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来找她的小伙伴给淹没了。   在同龄人中,静楠有种很奇特的凝聚力。   兴许是长相惹人喜爱,又兴许是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总能言之凿凿十分自信的模样吸引人,总之,这座小镇认识她的同龄人大都很喜欢她,无论男女。   最初认识她的几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静楠见面的场景。   那时他们听闻附近搬来新邻居,其中有个同龄小姑娘,便想来认识新伙伴。   刚巧院子里只有静楠一人,几个小孩就齐刷刷涌了进去,看着她的动作好奇道:“你在做什么呀?”   静楠正在将已经学透、彻底不会再用的书一页页撕下丢进火堆,火堆上方架起了小木架,其上摆了些果子。   似是用书烧火,来烤果子吃。   “用书烤出来的果子,吃掉以后就会把这本书记得很牢固了,再也不用学。”当时,静楠是这么对他们解释的。   她说得认真,一点都不似开玩笑,平均十岁左右的小孩被她唬得一愣一愣。   再一听她流利地背出书中内容,震惊之余不由把这个方法视为妙计。   当然,回去之后多少人因为烧书而挨揍,这事就不必提了。   短短的四年内,在静楠有意无意的带领下,这群小伙伴不知做了多少类似的事。偏偏他们至今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每次都会被静楠认真的表情所震慑,进而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圆圆,我们做了好多花灯。”一个小姑娘有些害羞道,“你、你和我们一起去放好不好啊?我给你单独做了四盏,喜欢哪个都行。” 第81章 同心   小伙伴害羞地向自己示好, 这份心意静楠自然体会到了。   但她还是摇头,一指上方,“不用, 哥哥已经给我做了很多。”   “喔。”做花灯的小姑娘有点失望, 抱紧了手中的伞,并不敢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圆圆虽然很好相处,从来都不会有距离感,但她那个哥哥看上去很可怕的样子,还没有几人敢和那人对视。   不是年长的长辈, 却比任何一位长者都能够震慑他们。   “那……”她未完整道出口的话, 被另一个少年打断了, “那,这个锁要吗?”   伸过来的掌心中, 躺了一把小巧的同心锁, 看样式与圆圆买的这把相差无几,但其实各有细节。   摊主保证过,他做的同心锁, 每把都独一无二, 这个噱头让他的生意格外好。   少年的举动提醒了他人,偷偷买下同心锁的一些少年顿时纷纷呈上小锁, 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眼底的不好意思。   最终,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以前圆圆还从来没有去系过同心锁,今年要不要选一把去试试?”   初初长成的少年少女, 尚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心意, 仅是从亲朋口中了解了同心锁的意义, 就迫不及待地来向心仪的小姑娘示好。   偏偏, 被示好之人没有丝毫受尽爱慕之感,紧张就更是无从提起。   她举起手中自己买下的同心锁,眨眼道:“已经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系。”   少年脸上顿时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不放弃地做最后尝试,小声道:“可是,同心锁怎么能和哥哥一起系啊。”   “那应该和谁一起?”低沉的声音仿若炸雷,惊得这群小伙伴瞬间大惊失色。   回头一看,果然是圆圆那个气势可怕的兄长。   即便坐在轮椅上,却让他们感觉自己正在被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眼风扫过,都吓成了鹌鹑。   “不是、我意思是、这个……”少年语无伦次,已经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眼睁睁看着青年转动轮椅到了自己身边,对他手中的同心锁打量了两眼。   “知道同心锁的含义吗?”荀宴问他。   少年咽了口口水,“大、大概知道……”   “今岁多大?”   “十五了。”   “嗯。”荀宴未用气势迫人,很平静地看他,“这个年纪应好好看书,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再想其他。”   建、建功立业……圆圆的哥哥和学院先生好像,甚至比先生还要严厉些。   少年怯怯应声,“是,我知道了。”   紧接着,荀宴一一看向了其他人,众人猛地一个激灵,连忙齐声道:“我们一定好好读书!”   “嗯。”荀宴满意颔首,同打发古月容一样,“桃花节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各自去玩吧。”   少年男女们如鸟兽逃散,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荀宴回首,对上用一种“哥哥好厉害”的眼神看来的静楠,难得头疼。   教育自家的小姑娘,他自然不可能那么冷酷,不由在斟酌更委婉的语句。   他甚至不知,她是否已懂了这些事。   “圆圆。”荀宴含蓄道,“有想一起系同心锁的人吗?”   “哥哥呀。”静楠神情认真,“已经答应了哥哥,不会再和其他人一起了。”   对上她澄澈的目光,荀宴愣怔一瞬,有些分不清她的话语只指代这次,还是今后的每一年。   但这样的结果,确实是他想看到的。   “好。”他如此说道,“哥哥也不会和其他人一起。”   …………   清风镇的尽头,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足有七丈高,据传已经生长近百年。   抵达梧桐树前,需要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迈过浅浅河道,再在一片田野中穿梭片刻。   那片田野的终点,便是这棵郁郁葱葱、宛若一柄参天巨伞的梧桐。   虽是初春桃花季,它已经生长出密密的翠嫩枝叶,即便在夜间,也能清晰感受到这棵梧桐的生机。   为方便行人,道旁置满照明的花灯,静楠远远就望见粗大树干上挂了一串又一串的同心锁和红绳。   路途玩乐耽搁了些许时辰,夜已深,这时候,无人再来挂同心锁了。   仰首看着那密密的锁和红绳,静楠第一句话是,“好像很重。”   那些锁虽不是纯铁打造,但经年累月下来,梧桐树已经承载了太多,重量不可小觑。   荀宴扫视一圈,亦颔首,“系的人太多了。”   人太多,就失去了特殊性,即便真的有仙人,恐怕也容易忽略这一块。   不过,他本就是随着静楠的心意来凑热闹的。   欲让她另择地方,荀宴才一息没看住人,再转眼,人已经凑到梧桐树下,在跃跃欲试地爬树了。   荀宴:“……圆圆。”   许是这呼唤声太小,静楠没有停下动作,见这棵树枝干巨大粗糙很好爬的模样,当即就窜了上去。   这爬树的身手可算利落,顷刻间就到了中间,长长的裙摆也无法阻挡她的步伐。   方才还是乖巧漂亮的小淑女,下一刻就成了窜树的猴儿。   荀宴无奈地抚额,继而又不由含笑,并不出声,怕惊扰了她。   被枝叶掩盖,静楠身形渐渐都没入其中,荀宴依旧专注地抬首凝视。   簌簌叶动中,忽然,从其中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盛满惊奇,“哥哥,这上面有好几个鸟巢。”   她看见的鸟巢中,还有几颗小小的蛋,只是不知孵蛋的鸟儿去了哪,夜深时刻,它们本都应该早已回巢。   静楠将鸟巢的情况道出,荀宴沉吟道:“要把它们带回去吗?”   这样一说,静楠顿时就想到了数年前孵出啾啾的场景。   她记得更清的是,当初啾啾为了救她,大叫着把她闹醒,领她藏在衣橱后又转身离去的背影。   静楠的情绪肉眼可见得低落下去,轻轻道:“不要,鸟儿可能被我惊走了,待会儿就会回来。”   在她心中,最想要的玩伴依然是啾啾,她也不会再像对啾啾一样,去孵第二个蛋。   有些意外于小姑娘的拒绝,荀宴很快就记起啾啾之事。   啾啾……他搭在椅背的手无意识敲击两下。   清风镇消息闭塞,能探听的极为有限,古丘每次告知他的事情,在稍微大些的城镇,其实都很容易得知。   那只颇有神通的小鸭子,在荀宴的猜测中八成已经没了性命。   但毕竟没有确凿的消息,他从未如此告诉过静楠。   已经过去了四年,他有些恍然。   最初远远离开熟悉之地、熟悉之人的原因,是为了保护静楠,因他能明显察觉到皇帝的用意。后来,却是渐渐习惯了这般只有两人的平淡生活,不再去想其他。   但那些人和事终不可能永远抛下,也许……是时候去联络他们了。   静楠在高高的树梢系上同心锁,慢慢落地。   似是因有心事,她在扶上轮椅时呆了片刻,直至荀宴的一声呼唤回神。   “怎么了?”青年询问她的神情带着温柔。   看着看着,静楠忽然伸手去捏了把,让荀宴愣怔。   面对他疑惑的眼神,小姑娘认真道:“刚刚忽然感觉,哥哥不是真的。”   荀宴失笑,很快又沉默下去。   静楠这样的感觉,他这几年有过许多次。   梦中,血色与火光交织,和他分别许久的圆圆失去了明亮的双眸,无力地躺在地面,身下流淌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土地,气息奄奄。   她发出破碎的声音,似乎很是不解,在问他为什么。   转瞬间,那场景又转为他毫不犹豫砍下建平侯头颅时,头颅骨碌碌滚动,滚至脚下,却变成了荀家人的面容。   他们张大嘴,维持着生前的震惊,仿佛也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荀宴很清楚那个答案,是因为他,因他在他们身边,给他们带来的不幸。   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也许不应该听母亲的话,去京中寻找生父。   他怎么会天真地认为,皇帝当真同寻常人家一样,亦会有普通的慈父之心?   将寻常百姓与天家混淆的结果是,他险些失去了那些至亲至爱之人。   为此,荀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慌张地坐上轮椅去往静楠的小屋,直至手探在她鼻间感受到呼吸,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他才敢确定,梦只是梦,与现实无关。   “当然是真的。”很快从回忆中脱出,荀宴安抚静楠,握住她的手,“夜深,该回去歇息了。”   “嗯。”   推着轮椅,静楠与他慢慢行过这寂寂田野,二人皆再无话语,默然相伴。   ***   漆黑无光的夜,犹如狰狞巨兽,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宫廷。   天子寝宫四面门窗大开,依旧散不去那浓浓的药味,伴随着间断的咳嗽声,宫婢内侍来往的身影匆匆。   圣上又犯病了,这次竟严重到咳血。   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久病不愈,眼见龙体越来越差,几乎要到油尽灯枯的局面,圣上……却依旧坚持着近四年前的决定,不肯另立储君。   一位随时可能驾崩的天子,一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太子,人人都觉得,这天下怕是要完了。   荀巧从傍晚守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毫无困意。   如今见皇帝症状稍稍平稳,终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   圆润的脸颊都消瘦了些,荀巧摸了把额头的汗,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等重要的事圣上都不告诉阿宴,反而瞒着他做出那么多违背阿宴心意之事,如今再来后悔,又有何用?   感觉到他的目光,皇帝艰难、困乏地抬了抬眼皮,这一刻思绪翻涌。   阿宴和圆圆一同坠崖,在独独搜寻不到他们二人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儿子在躲避自己。   痛心之感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怒火。   第一年,皇帝冷冷地想,阿宴还是太过天真,如果逮回了二人,他不介意当着他的面处死那个小姑娘,再以荀家一家为质,让儿子明白有弱点的可怕。   第二年,皇帝理智稍回,如果阿宴在那时出现,他觉得可以容忍儿子的小小心软,毕竟圆圆确实无辜,待他这个皇伯伯也很信赖,荀巧更是股肱之臣,因此牺牲未免可惜。   第三年,皇帝已忍不住担忧他们二人,中了毒的阿宴和毫无自保之力的圆圆,能够在外安然无恙地生存吗?   …………   皇帝喉间发出枯涩的、类似朽木摩擦的声音,可惜殿中无一人能听懂。   荀巧凑近了些,终于从几个破碎的词中领会到他的意思。   寻回阿宴。他是这么说的。 第82章 故事   桃花节当夜, 宁静的清风镇下起春雨。   雨声细密,滴滴答答传入耳畔,仿若催眠般, 令床榻上本是浅眠的荀宴不由陷入更深的梦中。   梦境依旧, 永远是那些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见到的场景,区别只在于,他已渐渐能够分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如今,他也不会再一梦醒来就必须去静楠房中确认她的呼吸。   画面重复上演,又渐渐消失, 沉郁的黑暗退去, 荀宴终于从其中挣脱。   睁开眼, 却对上了刚推开门准备入内的静楠。   荀宴:“……”   静楠:“……”   见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不自知的神情, 荀宴冷静发问:“怎么了?”   屋内并不黑, 他能够看清静楠甚至只穿了身雪白的寝衣就跑来,显然是顺门熟路地想溜进他的被窝。   “雷声好大。”静楠指了指窗外,由于荀宴未合窗, 一角已经被雨水打湿, 微弱的光线中甚至能瞥见密密的雨丝在随风飘洒。   四年中,静楠确实有些害怕或无眠的夜, 她通常都会到荀宴屋内寻求安心。   近一年来,这种时候已经很少了, 荀宴还当她已经慢慢意识到了自己长大了,如今看来, 显然不是。   “害怕吗?”   “嗯。”静楠诚实道, “睡不着。”   荀宴明了, 当即披衣起身, 坐上轮椅,“回房去。”   她已经是个半大少女,再过一年多就要及笄,总不能再像几年前那样同塌而眠。   打开屋门的刹那,一阵狂风吹来,将那棵香樟树吹得剧烈摇晃。   荀宴将静楠挡在里侧,遮住大半风雨,却见她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哥哥。”静楠疑惑地轻声道,“树上,刚刚好像有个影子。”   影子?荀宴立刻看去,只见树枝左摇右摆,其中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并没有所谓的影子。   他如今虽然不能轻易动用武力,但五感并未退化,方才……确实没有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   不过,荀宴知道有时候静楠的感觉出乎意料得准确,就如同那只神奇的鸭子一般,对她的话从不会不以为然。   视线仔细扫过整座房屋,但雨夜阻隔颇多,一些暗处无法看清。   假使有人,应当也暂无恶意,不然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心中有几个模糊的猜测,荀宴不想静楠紧张,便道:“可能是树影,先回屋。”   静楠嗯一声,当即不再想,小跑而去。   小姑娘的闺房,和荀宴那儿总有些区别,摆设、色彩到布局,处处都是静楠的喜好。   荀宴屋内有一面摆满书的书架,这儿则换成满是小玩意的橱柜。   以前荀宴未曾注意,以为都是静楠喜爱的、买回来的小物件,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那群小伙伴所赠。   有哥哥陪伴,静楠飞快解去披风躺进被褥中,长发散在枕侧,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蛋望向荀宴,眼神乖巧。   荀宴一顿,转到榻前抬手,顺了顺那乌发,“慢慢睡,我在这不走。”   “哥哥不困吗?”静楠往里挪了挪,很真诚地邀请,“这张床榻也很大的。”   并不是大小的问题,荀宴沉默了瞬。   这几年他只简单教过几句男女大防的道理,并未更具体地教过她进一步的东西,譬如为什么会如此,其中内因她可能一点也不了解。   静楠成长的环境太单纯了,身边少有亲近的外人,也就让她觉得,和外人需要保持距离,但和哥哥再亲密也是可以的。   沉思之下,荀宴用更精简的话解释了遍,大意是即便是哥哥也不行,只要长大了就要遵守一些规矩。   静楠认真听罢,乖巧地表示懂了,但最后还是道了句,“那长大了,好麻烦呀。”   荀宴失笑,眉眼间盛满柔意,“是有些麻烦。”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那个小小的、稚嫩的圆圆长大,这样似乎就能够减少更多的烦恼。   譬如,今夜桃花节让他突然意识到的某些事。   荀宴忽然道:“我给圆圆讲个故事。”   从小静楠就习惯听着他讲的睡前故事入睡,自然无有不可。   只是以前荀宴大都照本朗读,今夜,他却讲起了静楠从未涉及过的类型。   第一个,是穷苦书生与富家女之间的故事。内容寻常且俗套,富家女看中书生品性和才华,出资助他读书、赶考、结识贵人,二人约定待他考取功名便成婚,岂料书生一朝中榜便翻脸不认人,抛却过往,一心攀附高门世家。   最终,故事以书生急功近利被贬谪、富家女半生悔恨为结局。   第二个故事,则关于一对皆出身小官之家的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互许终生,本来感情真挚,男子却在成婚前被一位美人所迷,即便逃婚也在所不惜。   最后,他逃婚路上被市井恶霸打断一腿,落下终身残疾,至于女子的结局却是未曾提及。   第三个故事,则讲了一位高官子弟与门当户对的女子成婚后,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最后自己染病而亡,害得妻子也郁郁而终。   越听,静楠双眼睁得越大,直至滚圆如猫儿,表达出自己惊讶不解的心情。   “为什么呀……”起初,她还因主人翁之间的感情而为他们开心,只是尚未来得及生出对男女之情的憧憬,就被这三个结局给留下了阴影。   她忍不住问:“他们为什么都这样?”   竟然一个好结局都没有。   “因为男子本性如此。”荀宴面不改色道,“或追逐钱财权力,或追逐美色,他们习惯了,不会真正地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   静楠似懂非懂,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皇伯伯拥有的那么多妃子。   她如今已经能够了解“皇帝”这个位置的意义了,可能正是因为站得太高,所以就更不需要在意那些了吧。   “那就没有一个好结局的吗?”   “有。”荀宴淡道,“只是太少了,寥寥无几。”   他想的是,通过这些让小姑娘充分认识到男子的可怕和男女之情的不可靠,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她付出真心的男人。   毕竟再怎么不愿,荀宴也知道今后她八成还是要嫁人的,与其看着她今后可能伤心,不如提前让她变得无情。   听完这些,静楠确实觉得这些都很可怕,但对于荀宴的总结,她想了想,道:“不对。”   “……嗯?”   “正是凤毛麟角,才要努力去寻找。”静楠认真道,“哥哥说过,越好的,就越需要努力才可以得到,不可以直接放弃。”   荀宴一怔,听她又问,“哥哥也会这样吗?”   “……不知。”   小姑娘眨眼,有点儿疑惑,还是道:“静楠觉得,哥哥不会的。”   语罢,她还若有其事地点头来肯定自己,“哥哥是最好的。”   这一瞬间,荀宴忽然想到了曾经自己和皇帝的对话。   皇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阿宴,你的未尽之言我都明了,可世人如此,绝大部分人都深陷泥淖之中无法自拔,甚至不想挣脱,你所说的那些,如空中楼阁,是不可能实现的。”   那时,他是如何回的?   “即便万中取一,也总有这种人。总不能因乌云笼罩了大半天空,便再也不希冀放晴,圣上……父皇,若是肯做,总有希望的。”   他已经失去了那时的信心和热情,可他面前的小姑娘依然对一切充满期待。   从这双年轻的眼眸中,荀宴看到了自己曾经拥有又抛却的东西,不觉微微笑起来。   “圆圆所言,也有道理。”他道。   小姑娘再度点头附和,在她心中,哥哥当然是最好的。   三个故事的目的脱离了初衷,荀宴也没有感觉很失望,轻声道:“睡吧,时辰不多了。”   这次,静楠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荀宴也从假寐变成真睡,他就坐在轮椅上,一直守在静楠床前。   …………   翌日清晨,哑仆做好早饭来唤人时,见二人一同从静楠房中出来,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这对兄妹感情好,情谊远胜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但论越线之举是万没有的。   哑仆忠心耿耿只负责干活,其他的本就不会多想。   每日,他都要提着水桶将这座房屋内的树和花草浇灌一遍,昨夜刮风下雨,今日要做的就是整理被吹得凌乱的物件。   从哑仆的手势中,荀宴得知,他在临墙角落处发现了一只脚印,很新,似是昨夜所留。   哑仆怀疑,是不是有窃贼趁昨夜雨大想偷东西,建议他们清点财物。   脚印……忆起昨夜静楠的发现,荀宴将二者联系起来,心中猜测愈发明了,“无事,我知道了。”   哑仆不放心,在他心中,这位常年坐轮椅的男主人很是弱不禁风,小主人又年少羸弱,如果真有贼子,他们应该提前做防范。   或者雇几个强壮的健仆在门口守几日,也是好的。   对上他担忧的双眸,本不欲多做解释的荀宴一顿,抬手露出匕首,再轻轻一掷,只见匕首正中树干上的一只爬虫。   准心极佳。   他道:“我会护好你们,不用怕。”   哑仆微微张大了嘴,这才知道主人武力非凡。   他连连点头,总算放心去忙了。   这厢,荀宴独自往书房去,持笔许久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   他的可信之人无非那么几个,钟九却是被第一个排除的,因荀宴早就猜到,钟九知晓他的身份,是皇帝派到身边帮助他的。   荀家人亦非最优之选,皇帝清楚他和荀家的感情,定会时刻派人盯梢。   如果不是不知道如今林琅所在,荀宴定选择寄给他,但……   最后的选择,似乎只剩洪琼枝了。   足足思索了一日,荀宴才遣人将这封信送出,地点乃是上京的洪氏商行,里面所写的回信之地自然不是清水镇,而是三十里之外的临镇。   出乎荀宴意料的是,回信速度相当得快,仅半月就到。   信中将他想知道的事一一呈上,并道,搜寻他们的人本在逐年减少,今年更是几近于无。   但在一月前,宫中突然发出密令,暗地派遣了大批人马去寻人。若他还是不想被找到,得早做打算才是。   洪琼枝向来有手段,她能得知这种密令不足为奇,消息也值得一信。   于荀宴而言,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静楠之前,自然是不被找到的好。   关键在于,他双腿的治疗已到了最后时期,其中一味药草,只有在清风镇的周围才易于采摘,其他地方大都难以买到。   静楠很了解此事,突然离开,她定然不会同意。   荀宴将来由告诉了她,本想让小姑娘学会紧张,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还道突然离开才会引人怀疑,等治好了腿也更方便行事。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且丝毫不见害怕。   事实确实如此,荀宴便令人在附近的山林中搭建了小屋,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他的一些动作还是引起了古家注意。   古丘还好,深知他非池中之物,迟早要离开这座小镇,早就做好了准备,难以接受的是古月容。   她开始愈发频繁地出现在二人面前,或赠礼,或邀请他们游玩,做尽了小丫鬟不能理解的殷勤事。   得了叮嘱,静楠向来避着她,荀宴亦很少理会,依旧无法打消她的热情。   被一再拒绝后,这日,古月容带着奇异的兴奋来访,“明日大哥带客人回来,我们家中摆宴,荀公子也一同来吧,别急着拒绝,这次来的可是贵客中的贵客。”   在古月容拖长了语调的答案中,她终于如愿看到了面前青年因讶异而微微睁大的双眼。   这位贵客,是大公主。 第83章 重遇   因皇帝身体状况日渐不妙, 又不允儿女侍疾,近日大公主心情不大好。   正巧身旁有人向她举荐了散心之地,道清风镇满镇桃花, 春日是一道绝丽风景,她便决定来看看。   身侧古耀时刻殷勤献好, 一路都在向她介绍沿途风土人情,大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权当解闷。   她很了解古耀这种人的心思。   自从和离后, 大公主一人过得潇洒自在, 再也无需顾忌他人脸色,因皇帝偏爱, 京中甚少有她的流言蜚语。   向她自荐枕席者,也不在少数。要么是没落的勋贵子弟, 试图尚一位得宠的公主来保住昔日容光, 要么则是有些小才想一步登天的年轻人。   古耀即为后者。   对付这种人,大公主很有经验, 姿态拿捏得极高,宛若神女高居云端, 以致古耀待她愈发得小心, 丝毫不敢冒犯。   “殿下, 那是清风镇特有的桃花饼, 可要试一试?”见大公主视线时常往车外流连,古耀小心翼翼询问。   大公主轻轻嗯了声。   领会到意思的人立刻迫不及待地下车,买来桃花饼, 见她赏面子般小小咬了口, 也十分荣幸般道:“外面做的还是不大干净, 我娘擅长这个, 待会儿到了古家,我让娘做最新鲜的。”   大公主不置可否,移开视线,心中更觉无聊。   这种人太多了,知道她的身份后,没有几个人还能保持淡然。   古耀刚入上京时,曾有人夸赞过他才华横溢,颇有少年气。   正是“少年气”的评价,让大公主注意到他,因为这让她想起了数年前认识的那个人。   宠辱不惊,一身凛然正气。   她曾在父皇面前大力夸赞过他,当时父皇笑而不语,谁能知道,那竟是她的弟弟,流落在外的皇家血脉。   “殿下。”马车停下,古耀先一步下车俯首,“古家已到了。”   抬眼扫过写有古宅两个大字的门匾,大公主抬脚,在侍婢的搀扶中缓缓迈步。   大公主来游玩一事,古耀提前写信告知家人,他本以为父亲会率众人在门前迎接,没想到父亲端坐在了客厅。   直到他们出现,才起身向大公主迎去。   面上做得热情,私底下,古耀却受到了父亲古丘的不满凝视。   他纳闷不已,不解地想:自己明明是努力为古家争光,怎么父亲看起来这副模样?   小弟悄悄给他解惑,“爹说你不务正业,就知道走歪门邪道,辱没家风,过后要罚你呢!”   古耀这才明了,对此不以为意。   他和妹妹月容的母亲早逝,如今父亲心思显然都在继室那儿,对小弟也格外偏爱,若遇到这等机会他不抓住,难道要等父亲为自己筹谋么?   读书多年,还不是为了能求一个荣华富贵身。   “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他推开小弟,“什么歪门邪道,这是通天大道。”   说罢,转身又追随大公主而去。   小弟摸了摸脑袋,大哥和三姐近来都变得好奇怪,一个追着位陌生的女子跑,一个则整日往那荀先生家中跑。   爹爹近来摇头叹气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   香樟树下,静楠半扶着荀宴,感觉到他速度越来越快。   如今脱离轮椅时,已经能够如同常人一样走很久了。   绵密春雨的间隙好容易放晴一日,天光透亮,也将荀宴额头汗水照得清清楚楚。   “哥哥,休息一下?”她突然问道。   得到的答案自是否定。   每日多走一些对荀宴双腿复原并无坏处,只是累些而已。   静楠一想,端来茶水又取软帕,体贴的模样让荀宴微微挑眉,不置一词地接过,一饮而尽后继续行走。   相较于他直立后的身高,这座房屋都显得小巧了,一身轻衫不经意间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和精瘦腰身。   静楠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发起呆来,想起了那位古姑娘经常盯着哥哥的眼神。   很灼热,像是要把哥哥吃掉一样。   从小到大,静楠就没有喜欢过看书,她接触的书本都是由身边人挑选出来用于学习的,至于什么灵异鬼怪、情情爱爱的话本,就从未接触过了。   所以,静楠目前了解男女之情的渠道唯有两种,一是身边人无形的示范,二是前几日荀宴给她讲的故事。   古月容的做法太过明显,让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好像很受人喜欢。   哥哥以后,会像她看到的那些伯父伯母一样,找个漂亮姐姐一起生活吗?   想到这儿,静楠眨了眨眼,下意识心生抵触。   她早就习惯和哥哥两个人的日子了。   兀自出神间,静楠丝毫没有察觉到搀扶着的人,目光已经几次不经意地掠过了她,看见的都是她状似发呆的神情。   圆圆不大对劲。荀宴若有所思,这种情况……似乎是从古月容频繁出现之后开始的。   “啊——”哑仆发出的声音惊回二人思绪,他手捧食盘,高兴地比划。   练很久了,该休息休息吃点心了。   荀宴一顿,慢慢往回走去,坐上轮椅。   不大的石桌上,迅速摆上了桃花饼、骨头汤以及一大杯羊乳。   哑仆哪儿都好,就是太过操心他们的身体,从得知荀宴双腿有疾正在治疗的那天起,就坚持不懈地给他煲骨头汤。   猪骨羊骨牛骨,各色汤汤水水,荀宴喝了四年。饶是他这样的性格,再看到这些汤,也有点吃不消。   他拿起一块饼咬了口,面不改色道:“中午吃得太饱了,喝不下,汤先撤了吧。”   哑仆立刻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说他胆小也胆小,偏在这种事上,执拗得很。   荀宴又道:“我等会就喝,你先去忙,待会儿来收拾就好。”   哑仆到底不敢违背主人意愿,犹犹豫豫地走了。   不得不说,看着他的背影,荀宴竟感到浑身微微一松,方才被他握在手中的桃花饼上已然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手指印。   下一刻,面前罩下阴影,静楠歪过脑袋看他,再看看汤,“哥哥不想喝吗?”   “没有。”慢慢咀嚼鲜甜的饼,荀宴自不可能让小姑娘看出破绽,“只是有些撑。”   静楠眨眼,半信半疑,继而看向自己的那份羊乳,同样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   羊乳有膻味,即便哑仆已经尽力去膻了,鼻间依旧能够嗅到那不美妙的味道。   瞥见荀宴正认认真真地吃饼,静楠灵机一动,突然“呀”一声,手中的碗向下倾泻,羊乳自然而然倒向地面。   只是还没倒到一半,荀宴就像身后长了眼睛般,伸指朝后一夹,正好夹住碗沿。   羊乳在碗中微微晃动,最终留下的还有大半。   “不可浪费。”荀宴这样道,看过来的目光就如同方才的哑仆,满是不赞同。   静楠:“……”   她微微鼓起双颊,指着汤,“可是,哥哥明明也不想喝。”   “没有。”荀宴很淡定地否认,随后举起碗将汤喝尽,挑眉示意她看空空的碗底。   当然,那种因喝多了汤而涌出的微微反胃感,荀宴是不会道出的。   有了示范,静楠不好再抵赖,慢慢吞吞地喝掉一口又一口,最后实在剩下一层浅底难以下咽。   她看了眼碗底,再巴巴看向荀宴,“哥哥……”   如果喝不完,要被哑仆盯很久的。   微不可闻叹一声,荀宴刚要接过碗,哑仆正巧走了回来,见状顿时发出“啊啊”大叫,吓得静楠往后退了步,刚巧绊在轮椅上——   身体一晃,栽在了荀宴腿上。   荀宴闷哼一声,已然恢复大半知觉的腿突然遭受压迫,虽不算疼,但确实算不上舒服。   静楠显然深知其中危害,立刻想要起身,只是她是朝后摔入轮椅,卡在荀宴腿间,动了几下,反而越难站起。   起初的疼意变成了痒,眼见小姑娘如同小动物般,在轮椅中努力扑腾,荀宴不由莞尔,伸出一臂护住了她,以免她在侧翻摔下地。   “圆圆……”他准备让她停下动作,由他来掌控,没想到才唤出这么一声,未合上的大门竟直接走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神色匆匆,似是从哪处奔来,面上载满了欲脱出口的千万言语,却在看见二人如今模样时,神情硬生生由焦急转为了震惊。   震惊的同时,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悄悄抬手掐了把自己,随手轻嘶一声,说明这不是梦。   将这番动作尽收入眼底的荀宴:“……”   依旧被震惊到思绪混乱的大公主:“……”   她不大清醒地想:这似乎、确实是曾经记忆中那个一身正气的少年,应该没错。   那他怀中的小姑娘是谁?看模样很是眼熟,但应该是错觉,总不能……   总不能是她认识的小圆圆吧?   尴尬之下,大公主想要扯出一抹笑容,却发现五官已经因过于惊讶而僵硬,无法再笑了。   二人久久的沉默和对视,让领路的古耀察觉出不对劲,心中一个咯噔。   途中他无意间说起这位荀公子,没想到大公主极感兴趣,让他将这位荀公子之事仔仔细细说了个遍,最后竟不顾时辰,直奔他的住处而来。   瞧这“深情”相望的模样,这位荀公子,不会是大公主的相好吧?   古耀脑海中迅速出演了一出,世家公子落魄后远走他乡、大公主痴心等待的戏码,越想越不妙。   他主动打破僵局,“殿……宋姑娘,这位就是我同您说的荀公子。”   再转向荀宴,“荀公子,这是宋姑娘。宋姑娘是我在上京结识的,对我有大恩,听闻清风镇的桃花景不错,便来游玩一番。”   古耀自认,他的话语已经不动声色地表露出了他和公主不同寻常的关系。   荀宴已经在清风镇待了那么多年,还是个残疾,想来也不会那么不识趣。   显然周围根本没人注意他的话。   大公主愣怔半晌,终于出声道:“荀……公子?”   他竟如此大胆,连姓也不曾改。   荀宴颔首,有礼回道:“宋姑娘。”   扫视一圈,大公主注视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姑娘,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以致她根本无暇在意轮椅的存在,“这小姑娘是……?”   古耀忙道:“那是荀公子的妹妹,名静楠,小名圆圆。”   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大公主扯了扯嘴角,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妹妹”的托辞,毕竟她十分清楚这两人的关系。   如今,这小姑娘多大来着?大公主回忆一番,应当也才十三四岁。   荀宴已经快二十七了吧……   大公主神色复杂,此前对荀宴的印象在这一刻,突然灰飞烟灭了。 第84章 劝说   故人重逢, 本该是一番欢欣景象,因着这出摔倒的意外,无来由变得尴尬。   大公主没想到, 四年未见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明明那二人都很淡定,反倒是她这个旁观者显得不自然了。   婢子呈上茶盏, 耳语道:“殿下, 已经把这间茶楼都清了, 古家人也打发了。”   “嗯。”大公主颔首,“安排几人守在门前, 你们退出去,有事我自会传。”   荀宴的出现是秘事,大公主分得清轻重,何况……她用余光瞄了眼不在状态、一心喝茶的小姑娘,圆圆性格也果然一如以往, 不通世事, 呆得可爱。   以前小姑娘好歹在宫中待了近一年, 当时她就感叹过这孩子单纯得不像皇家人……   等等, 这不会是荀宴特意如此吧?   温茶入喉, 滋润喉舌,大公主努力不露出异样目光,平静道:“好久不见,荀……阿宴。”   “殿下还是直呼姓名吧。”荀宴将碟中静楠爱吃的小点心推去,头也未抬道, “以免叫人误会。”   什么误会?你我亲姐弟, 何来的误会?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因二人从未熟悉到那份上。   如果说大公主待他亲近, 那也并非是因这一层血脉,更多的,还是缘于荀宴那次相助。   初次相遇的印象太好,以至于后来无论听到荀宴何种流言,大公主都会下意识站在他那边。   这层血脉,不过是让她对他的喜爱更上一层罢了。   大公主换了个话题,“这四年……你一直住在这儿?”   荀宴颔首。   她目中露出诧异神情,竟不知该感叹他的胆大还是好运,这儿离上京着实说不上远,虽然少有人至,可清风镇的一条官道几乎乃南北连通的必经之路。   朝中无数人办差需经过此地,居然无人发现过。   隐隐中,大公主感觉有哪儿不大对劲,但想不出蹊跷,便暂时抛在脑后。   她大约知道父皇曾经对这个弟弟做过的事,更知道父皇这几年悔意愈盛,到底是孝字占了上风,犹豫之下还是开口问:“在外待着到底也不方便,何况你孤身带着……带着圆圆,可打算回京?”   “清风镇很好。”荀宴避而不答,“此处清静宜人,邻里和睦,并无不便。”   他看向静楠,“圆圆觉得呢?”   “和哥哥在一起,都可以。”说罢,小姑娘还附赠一个浅浅的笑容,信赖的模样叫大公主顿时又涌出先前的复杂之感。   阿宴他,真的没有因小姑娘单纯,而教她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努力压下几度欲脱口而出的诘问,大公主又喝几口茶,告诉自己,他们宋家人不至如此。   她重新组织语言,“当初的事……其实父皇早已后悔,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妥当,这几年都夜不能寐,身体都差了许多。”   荀宴垂眸,面前人不清楚当初的内情,当然也不知道皇帝不仅用圆圆做诱饵,更对她和荀家动了杀意。   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内心的波动竟也不是很大,“那还请圣上保重龙体。”   “但只有你回去,才能叫他高兴。”大公主略提高了声音,“太医说过,父皇已经没有几年寿命了,群臣一直在催他另立储君,他却依旧坚持立你为太子。东宫修葺一新,一直在等你啊,阿宴。”   大公主对荀宴,有理解,亦有些许埋怨。不同于那些儿子,皇帝待她是真心疼爱,她自然也以孝诚回报。   在她看来,父皇固然有错,可到底是为阿宴着想,每一步都在为他铺路,纵然手段过激,亦是情有可原。   阿宴他……未免有些狠心了。   “殿下便是要说这些?”荀宴掀眸问她,漠然的眼神让大公主哑然无声,竟不知如何回。   “如果只这些,殿下便不必说了。”他慢慢转动轮椅,“清风镇景色不错,殿下来这儿游玩一番,确实选对了地方。”   他看向静楠,“圆圆,走。”   “等等——”大公主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就不想快些治好腿吗?天下名医皆收于皇宫,父皇定会举尽全力为你医治。”   “不必。”荀宴动作未停,任静楠推着他,“有人照看,如此也不错。”   大公主:“……”   看他的态度,并不担心大公主会泄露行踪,对太子之位亦丝毫不在意。   大公主气得抚额之余,又有种诡异的欣慰感,似是从中找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的些许影子。   “也许得在这清风镇多待段时日……”她轻声道。   贴身宫婢不解道:“殿下想让太子回京,直接传消息给圣上不就好了?”   几年来,这位太子的事迹在上京可谓人尽皆知,都知道当初圣上为了护他,先把人养在了御史大夫府中,再在先太子废了一腿、秦王谋反失败后,立推众议,固执地要立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为储。   当时正值朝堂动荡,世家势力几乎全被圣上狠狠压了下去,无人敢轻易提出意见,便应付着应了下来。   他们想,那位许是出了事,生死不明,圣上一时爱子心切,此时不能逆着来,不如顺其心意,待过段时日人清醒了就不会如此。   哪成想,这不清醒,竟持续了四年。   “我是想让他回京,却也不想与他结仇。”大公主摇头,“他有心结未解,不可强求。”   依她来看,那解铃的关键之处,恐怕还在圆圆那儿。   决定一下,大公主立刻着人去买下与他们临近的房屋,做好每日厚着脸皮去找人的准备。   她的举动起初令古耀惊喜不已,待发现这位高傲的大公主再也不见自己,而是整日去寻荀宴时,登时脸都绿了。   “哥哥有没有在京中听到过关于荀公子的消息?”古月容问。   “并无。”古耀在上京毫无人脉,连京中有那些有名的权贵都不知,更别说打听消息。   他本以为这荀公子是个家世没落的的官家子弟,但如今事实可能不尽如所想。   沉思片刻,古月容道:“爹的生意有意往京城那边移,听说结识了京中一个大商行的管事,商行素来消息灵通,哥哥若好奇,不如寻机让爹去打听打听。”   “言之有理。”   …………   拈起第三块桃花饼时,大公主依旧没有感到腻。   哑仆手艺太好,薄馅儿微甜,饼皮略脆,令用惯山珍海味的大公主也感到惊艳。   因她这沉迷美食的架势,静楠与她很是融洽,二人交谈得少,但时常坐在一块儿享用佳肴点心,一动筷便是许久。   家中出了内鬼,大公主又无法轻易撵走,荀宴无奈之余,干脆这几日都出门去了。   眼不见为净。   这日,大公主见荀宴和哑仆都不在,便慢慢开口道:“圆圆,这几年,和哥哥过得如何?”   这个问题是静楠很少接触的。   她想了想道:“很好。”   “那就好。”大公主抿唇轻笑,接道,“不过,你的荀伯伯他们都很想你们,怎么不和哥哥回去看看?”   “会回去的。”这句话倒是答得很流利,且头也不抬。   大公主被一噎,心道这倒是和阿宴的回答风格很像,小姑娘莫非一点也不想荀家人么?   取来一罐甜酱,静楠有礼貌地先递给大公主,“要试试吗?很好吃的。”   “嗯,好……”大公主心不在焉地用着,余光忍不住开始扫视全院,从布局到景观都很明显偏柔,处处都是小姑娘家会喜欢的东西。   如那棵树下的秋千,绳索上缠绕着数根桃花枝,桃花很新鲜,定是每日更换。   香樟树的高枝上,挂了几个小巧的布娃娃,不用想也是小姑娘才会有的主意。   这座房屋虽小,却布置得十分温馨,只从这些物件中,仿佛就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流淌的脉脉温情。   阿宴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她轻轻叹了口气,怪不得不想回呢。   曾经留有阴影的伤心之地,和这个温馨的小家,该做怎样的选择显而易见。   吃过饼,大公主看着静楠取出一本书来认真地提笔写写画画,偶尔念念有词。   应当是在做功课。   她好奇地凑过去瞄了几眼,越看越惊讶,“你的功课……是在这儿请的先生教吗?”   静楠摇头,“哥哥教。”   “这书也是他买的吗?”   静楠一想,她用的是哥哥给的银子,当然算哥哥买的,便点点头。   大公主脸色古怪,不管宫中还是上京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没有拿话本来教小姑娘的。   瞧瞧这内容都是些什么?大公主才瞄了几眼,就瞥见什么儒雅书生、女子心如鹿儿乱撞之类的话,不用说,定是本关于男女情爱的市井俗作。   这真是……大公主语顿半晌,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评价。   她不由多问了几句,“平时都和哥哥做什么?”   静楠的回答很寻常,无非是读书、用膳,偶尔外出走走。   大公主吞吞吐吐,犹豫了会儿,“那,哥哥会对你做什么吗?”   做什么?静楠疑惑望去,不明白她意思所指。   “就是……”大公主以身示范,拉拉静楠的手、揉揉脑袋、捏捏脸。   这些都是二人平时很寻常的亲昵,静楠自然给予肯定。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公主若有所思,忽然拉过小姑娘的脸亲了口,“这样呢?”   猝不及防的亲吻,脸颊柔软的触感让静楠有些许陌生。   这样的动作,大概也只有她五岁以前会有人做,她记得已不大清了。   静楠诚实地摇头,“没有,这个是不能随便做的吗?”   “当然。”大公主有些意外,没想到都抱成那样了,竟连脸都没亲过。   思绪一转,她突然凑到静楠耳畔,轻声耳语几句。 第85章 直接   荀宴归家时, 大公主已经离开,这让他冷淡的神情稍缓,问哑仆, “今日圆圆和客人做了什么?”   哑仆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他一眼阅过,依旧是那些, 连交谈也很少。   大公主是女子, 二人曾经还有份恩情在, 不好直接驱赶。   好在,她很有分寸, 除却第一日极力劝导他之外,其他时候都只像个叙旧的客人,不多说多问。   天色灰蒙蒙,眼见又要有雨,荀宴唤回了在秋千上荡悠的静楠, 从袖中掏出一根绯色发绳, 发绳上系结了个精致的花结, 尾端坠铃。   他也是在街上看这种发绳尤其受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喜爱, 便买了根。   静楠果然很高兴, 接过认真看了两眼,当即便将乌发解下再重新系起。长长的发绳在编发中若隐若现,铃铛声很小,但随着她的动作晃悠,细小的声音和若隐若现的小铃相和, 无疑有种灵动之感。   “哥哥特意给我买的吗?”她好奇道。   “不是。”荀宴已然忘了在那认真挑了许久的自己, 矜淡道, “路上有人缠了许久, 就顺手拿了根。”   静楠喔一声,对此也没说什么,但从一直系着的发绳便可窥见她的喜爱之情。   几年来,荀宴时常会给她买礼物。最初他并没有这个习惯,实在是某次到他人家中做客,看见人家和静楠一般大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梳妆打扮,从头发丝到脚尖无一不透着精致。   她家中父亲兄长亦很宠爱,隔三差五便要买些小姑娘的玩意相赠。   当时,那户人家的兄长如此说:“听说荀兄弟也有个妹妹,应当很能体谅我们这番心情吧?姑娘家本就该娇贵些,矜持些,我这小妹心性单纯、好骗得很,家人时常担心她被人许些小利便给骗了,所以想着要从小就待她好些、再好些,这样,其他人不管再好,也定比不过我们。”   那兄长悠悠长叹了口气,“哎,真不想她长大嫁人啊,外人始终无法与自家人相比。”   荀宴始终抱着静楠不会嫁人的想法,对此也深以为然,自此便学着他,经常给小姑娘买些或亲手制作些精巧的物件,那架每日换花的秋千便是如此来的。   结果如他所想,镇上一些同龄的小少年来赠礼时,静楠看了往往都会道一句“哥哥给我送/做了”来打发。   每每听到这种拒绝,荀宴面上平淡,心底无疑极为欣慰。   晚饭有道烧鹅,本是静楠极为喜爱的菜,她却没吃几口,荀宴问起就老实道:“下午和大姐姐一起吃了太多饼。”   她道:“我看着哥哥吃。”   荀宴用饭,规矩不多,在这点礼仪上,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世家公子的讲究。   看多了,静楠也能看出哥哥的喜好。   相较于肉食,他偏爱蔬菜,口味清淡,碰见喜欢的亦能连添数碗。哑仆的手艺无疑很得他欢心,所以他对哑仆格外能容忍。   只这样想着,静楠就很难把哥哥和小伙伴口中“冷漠、凶巴巴、高傲”的人联想在一起。   “哥哥喜欢我吗?”看着看着,静楠就道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还补充问,“是话本中的那种喜欢。”   荀宴顿住,瞬间没了动作,而哑仆那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整张脸都涨红。   给哑仆倒了杯水,静楠轻轻帮他拍背,完全没察觉出自己说了什么震撼之言,还认真道:“大夫说了,用饭要细嚼慢咽,不能急。”   可怜哑仆无措的心情无法解释,只能涨红着脸默默点头听训。   他跟随这二人几年,当然知道他们并非亲生兄妹,可是……在他眼中也和亲兄妹无异了。   乍然听到小姑娘说这话,心底的震惊可想而知。   当然,更可疑的还是男主人的沉默。   沉默半晌的荀宴突然抬手,平静道:“倒杯水来。”   他方才也被噎着了,只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哑仆反应那么大而已。   温水入喉,不适感慢慢退去,他看向满脸无辜的小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严厉,他缓了缓,又道:“有人说了什么吗?”   这座小镇中知晓他们关系的人不多,荀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公主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静楠摇头,“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对人特别好、还经常送礼物,就是喜欢她。”   “什么话本?”荀宴脸色很黑,直接让她取来一看。   随意翻了翻,好家伙,全是十分露骨的情情爱爱、你侬我侬,完全是在教坏小姑娘。   “这是谁买的?”荀宴眼中写满了,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必要狠狠教训一顿的打算。   结果静楠很诚实地交待了是自己,并道是因为那天荀宴给她讲的故事,让她对这些第一次起了好奇心,所以才在看见话本时买了下来。   看这种书,静楠也丝毫不心虚,还很有理道:“哥哥那天举的例子果然很少,你看,这些话本里面就全是很好的结局。”   你也说了这是别人编的话本。荀宴头疼,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心中对那日的心血来潮也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他何必编那三个故事。   反倒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些书……”他缓缓地想着词,“都是骗人的,肆意编造而已。”   静楠不答,眼神表明她根本不信这话。   如果是大公主在此,恐怕也要为她的大胆吓一跳。   大公主不过是对小姑娘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建议她小小试探一番,哪知静楠如此直接,当着人的面就能问出口来。   归根结底,静楠还是对此事没什么概念。   她到现在也还只是知道,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二人可以永远在一起,在一起了就可以亲亲抱抱呢。   经过大公主的脸颊轻轻一吻,她觉得,如果是对哥哥这样做,自己也可以接受。   她的眼中,是纯粹的好奇和对一个答案的探知欲,并无任何姑娘家的羞涩。   荀宴顿时明了,怒火消散大半,但还是伸手把话本尽数上缴,“这种书要少看。”   眸光微转,知道静楠还在等一个答案,他用长辈的口味平心静气道:“我自然喜爱圆圆,但那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与男女之情无关。”   “是这样吗?”面前的小姑娘眨眼,略略歪过脑袋。   “是这样。”   静楠问得纯粹,荀宴便答得也很坦然,他自认确实从无这种心思,看着圆圆从懵懵懂懂的孩童长成如今的少女模样,他怀着的全然是养育一个孩子的慈爱之心。   不可能、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真那样,他成什么人了?   静楠嗯一声,若有所思,这难得的模样令荀宴无奈又觉好笑,抬手揉了揉那脑袋,“圆圆还小,不要想这些。”   “嗯。”她弯眉,露出浅浅的笑,“听哥哥的。”   此事就此了了。   翌日,大公主再来拜访时,意外得发现荀宴竟没有再躲避自己而出门。   她诧异之余不好多问,和静楠自然更不能再说那些话,只是隐晦地观察着。   慢慢的,她发现这两人相处虽然很是亲近,但就如同关系好的兄妹一般,全无狎昵之情。   只看着弟弟阿宴那冷淡的神情,就知道,他正经得很。   莫非那日是误会?大公主并不觉得如此,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微妙。   她可从未见过,哪户人家的哥哥,会这样宠着妹妹。   阿宴到现在都还没有过一个动心的女子,这正常吗?   大公主的好奇之心,终于在找着时机偷偷问静楠时得到了结果,随即挑眉。   如此信誓旦旦,她倒要看看,以后阿宴会不会被他自己打脸。   不知不觉间,大公主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更忘了在见到荀宴第一眼时的想法,每日专注于暗中观察这两人的相处。   直至京中皇帝再度重病的消息传来,她才惊觉,自己在这待了太久,几乎有一月了。   传讯人道:“陛下上月听闻一座山中有太子的消息,不顾龙体亲自去寻,加重了病情。”   大公主沉默,思及荀宴淡漠的目光,终究没有把他在此处的消息道出,叹了声道:“本宫知道了,明日就启程回京,那边……现在如何?”   她问的是局势,传讯人答:“朝中稳定,有几位大人操持国事,还乱不起来,只是三皇……四皇子那儿,已经有人开始举荐四皇子了。”   这个太子立得就荒唐,朝中不知多少人连储君的面都没见过,能忍到这时候才举荐老四,已经很不错了。   值得欣慰的是,如今朝堂剩下的人大都忠心耿耿,父皇不开口,此事就掀不起风浪。   事情总要解决,不能就此僵持。   临别前,大公主再去看了一趟荀宴,单独与他相谈小半个时辰。   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二人都很平静,全程交流未曾红脸。   大公主最后离开时,荀宴竟直接站了起来相送,这让她惊讶不已,目光在那腿上流连片刻,“你……已经好了?”   “未好全,每日能正常行走一段时辰。”   “好,已经很好了。”大公主极是高兴,本来她还想暗地里找个名医送来,如今看来也不需要自己,“我所说之事,你认真考虑。父皇有错,但还有很多无辜之人,若你做了决定,还是早些告诉他才是,除了你的话……其他人都劝不了。”   无论是回宫坐实这个太子之位,还是当真想隐于民间做个闲散人,大公主认为,荀宴都需要尽快决定好。   夜长梦多,此语并未吓唬人。   经过皇帝几年前的清洗,朝堂如今稳得住,可再拖一段时日,剩下的皇子也要长大了,难免不会再出现先太子和秦王之事。   “我知道。”荀宴道,“多谢殿下提醒。”   还是这么客气……大公主拿他这性子实在没办法,以前倔,如今冷,恐怕也只有在圆圆面前才格外好说话了。   思及圆圆,大公主忍不住多叮嘱一句,“还有那孩子……”   她飞快道:“那孩子的身世,云宗早已告诉我了,如果你要归京,总不能再让小姑娘像现在这样跟着你,还是早些让她认祖归宗得好。云宗是她舅舅,她外祖父如今也靠着一手好丹青在上京小有名声,即便回了家中,也不会差。”   故作看不到荀宴已经不妙的眼神,大公主继续刺激他道:“你喜爱她、想要护她一生是一回事,但你们二人毕竟不是亲兄妹,流言猛于虎,到时候别让这些东西伤了她。”   听罢,荀宴沉默一息,又道:“我知道。” 第86章 会面   浮生醉一经上贡, 便成了当今圣上最爱的贡酒。   浮生一大白,每每用后,皇帝似忘却了所有烦恼, 双手合搭在被褥上, 神态安宁,一枕到天明。   月淡星朗, 映着星光的灰云如锦簇花团, 一层层叠在空中, 被风吹至檐角,又荡开。   殿牗紧闭, 龙涎香香气馥郁,本在安睡的皇帝突然举起双手在空中挣扎,面露狞色,喃喃念叨着什么,久久不停。   “陛下, 陛下——”全寿近身叫唤。   皇帝被梦魇住, 他不得不伸手推了两把, 这位当朝最尊贵的男人才徐徐睁眼。   精光一闪而逝, 双目复见混浊, 他病得太久了,相较从前的精明,如今脑中仅剩些许执念。   “是不是阿宴回了?”他沙哑问道。   “还没呢陛下,已经收到太子消息,殿下说, 他三月后回。”   三月, 三月……皇帝缓慢点头, 偏首看向了窗外, 姹紫嫣红的生机叫人想往。   他记得,第一次和阿宴见面的时候,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也是在这样的时节。   回忆滚滚而来,皇帝静坐到了晨时,开口道:“叫大公主来见朕。”   昨夜恰巧歇在宫中的大公主匆匆而来,满是疑惑,甚至未曾梳妆,只简单穿了身常服,首饰寥寥,看起来格外简朴。   皇帝见她的第一眼就是,“你受苦了。”   年逾三十的大公主不显老态,容貌依然艳丽,可皇帝的病使她心力交瘁,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疲惫。前阵子若非实在情绪不好,她也不会出门散心。   闻言,她眼睛立刻红了,“只要父皇能好起来,女儿怎样都不苦。”   皇帝点头,第二句话紧随而来,“你见到了阿宴,可知道,他如今最想要的、想做的是什么?”   他想要弥补儿子。   在因一己之私做了那样多的错事之后,执拗的皇帝想,用这种方法去补偿阿宴一二,他是否会不再那么怨自己。   大公主沉吟。   她没有主动袒露过那场偶遇,但在她归京后的一月,阿宴主动来信,告诉父皇他将归京,她这才将事情道出。   “父皇知道阿宴,他不同常人,对权势富贵欲求都不大。”   皇帝的眼,黯淡了些。   “不过,有件事他应该会在意。”凑近皇帝耳畔,大公主轻轻说了什么,只见这人目光重焕生机,愈发明亮。   ***   从清风镇一路出发,荀宴和静楠的这趟归途格外顺利,他能感觉到,暗中似乎有人在特意照拂。   如同这四年中,官兵次次避开了清风镇一般。   关于人选,荀宴曾有过很多猜测,最初他想的是荀家、钟家,这两家和他最为亲厚,也是最可能不计代价帮他的人。   后来他传信,才知他们根本不清楚他的下落。   偶遇大公主后,从她的字里行间,荀宴才慢慢确定了猜想,恐怕是静楠的舅舅——孙云宗。   这人四年前就已经经营出了一方势力,对人心号脉极准。   那些官吏与他的关系不一定是被贿赂与贿赂,说不定,还真有不少人将他奉为座上宾。以前他就听人感慨过,孙云宗此人,不做官真是可惜了。   长袖善舞、能屈能伸,简直天生就能在官场如鱼得水。   以前荀宴不喜欢这样的人物,如今倒能够感觉到,若这样的人任职,不一定就是坏事。   马蹄声笃笃,荀宴收回凝在外面的目光,注意到身侧静楠的眼神处于放空状态,似在发呆。   他抬手,轻声问:“害怕吗?”   受大公主劝导,这几天路上,他思绪许久后,终于把静楠的身世向她全盘托出,做好了她无法接受甚至反应激烈的准备。   但是,静楠很平静坦然地就面对了这个事实,神情一如以往。   “我和哥哥不是亲兄妹,也没见过其他亲人,那肯定是没有了家人或者被丢掉,然后被哥哥捡回来的。”她这样认真地分析,却叫荀宴情绪复杂起来。   倒是无需他开解了。   “不怕。”静楠感受着脑袋上的暖意,慢慢回头,“哥哥,到了上京,我就要马上回去吗?”   “当然不是。”荀宴一口否定,“我先找他们谈一谈,可以与他们先见面,但回不回,由你决定。”   …………   太子归京迎接一事,做得很隐秘。   皇帝深知儿子低调,不喜张狂,连最器重的几个大臣都没告知,拖着病体在自己宫门前等候。   他涂抹脂粉,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些,身姿笔挺,也弃了人搀扶,对左右道:“朕看起来如何?”   “陛下英姿勃发,威严赫赫。”   皇帝满意颔首,理了理衣衫,平生第一次怀着激动、忐忑、期待的心情候人。   正午时分,烈阳耀眼,皇帝屏去欲给他遮挡的宫婢,抬手抹了把薄汗,朦朦胧胧中,从衣角缝隙处窥见了一道缓缓行来的青色身影。   依然修长笔挺,风尘仆仆但不掩卓绝之姿。   浑身都为之一颤,他立刻放下衣袖迎去,“阿宴,是阿宴罢——”   荀宴一停,带着静楠行礼,“臣,拜见陛下。”   他身上大都督的官位未撤,如此自称,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早就不介意这种小问题,笑着颔首,“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内心想多打量两眼儿子,皇帝担心引起他不喜,硬生生移开目光,见到静楠又是一怔,“圆圆……长大了许多。”   一别四年,那个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长成了青葱少女,唇红齿白,眼神纯澈依旧,看得出被人保护得极好。   皇帝的心中,涌出一股似喜似怨的情绪,他喜爱这个小姑娘,却又因为儿子对她的特殊,而无法真正接纳她。   不止是她,有时皇帝看到荀巧一家,也是如此。   都说无情帝王家,怎么他们宋家,却出了这么一个多情的子孙。   压下了心底那注定会遭来反感的情绪,皇帝道:“圆圆,还记得我吗?”   静楠点头,轻轻叫了声“皇伯伯”。   她对于皇帝以自己为工具、助荀宴成长这件事,印象不是很深。当初南山行宫事变,她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未曾见过皇帝凶态,也不曾领略到其中的凶险之处。   连荀宴,也不过是在来时对她简略说了一遍,让她不能轻信皇帝。   皇帝应声,因这声呼唤引起许多回忆,目光柔了不少,“是不是很想念啾啾?你曾经养的那只鸭子,如今还在宫中,被养得很好呢。”   静楠真正高兴起来,“谢谢皇伯伯!”   过于纯粹的情绪让皇帝恍惚,下意识弯唇,对荀宴道:“朕知道你腿还未好全,奔波一路,这时候就莫要勉强了,先坐上去吧。”   荀宴颔首,坐上轮椅,三人同往殿内去。   “陛下。”全寿轻声,“是不是该让殿下和姑娘去梳洗一番?”   “舟车劳顿,早就饿了,这点小事又有何妨。”皇帝不以为意,“先吃饱了再说。”   全寿退到一边。   从回殿途中到用膳,皇帝时时想说些什么来活络气氛、拉近感情,但荀宴冷淡得很,只敬他、远他,绝不会越过界线。   皇帝认为最好哄的静楠,也只专注用膳,不与人眼神交流。   他心中着急,一时气不顺,就猛烈咳嗽起来,用力捂着唇,整个身体都为之抽动。   全寿帮他抚背,连忙着人去传太医,胸闷中,皇帝抽空扫了眼对面,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二人只是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等待。   与他眼神对上,荀宴才动了动嘴唇,“陛下保重龙体。”   这样的漠然,甚至不如他们初见时的敌视来得好,至少那时候阿宴对他还有感情,会因他的举动而有变化。   悲凉涌来,皇帝闭了闭眼,道:“朕身体不适,先回去歇息,就不陪你们用膳了,让宫人伺候着。”   如果说阿宴此来是故意而为,皇帝只能道,他做得极好。   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虽然皇帝早已做好了准备,但真正直面时,他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好,只能先避开一旁,待他能保持冷静了,再来见这二人。   不然,他只怕自己又要做出什么后悔事。   他离开了,荀宴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好好用饭,随意动了几筷,就坐在一旁等静楠,眼眸微耷着,不知在想什么。   静楠也没用多少,就让宫人来收拾了,荀宴回神地抬首,一转轮椅,“去看啾啾吧。”   “好。”   宫人引路,慢慢行去,其实没有什么陌生风景。   如果说区别,那就是比以前要安静许多。   先太子、如今的安王移居宫外,其母德妃从此便自缚于朝欢宫,甚少出门。   谋反失败的秦王没有丢失性命,皇帝将他贬为庶人,随同其母一起出京。   听说如今一家人都定居在边境小镇,也称得上安稳。   经过这些事,皇帝又时常病重,后宫哪还有嫔妃敢出头争宠,个个如坐佛堂,一心在自己的小宫殿中经营度日。   皇宫的种种消息,在荀宴脑中一闪而过。他在这里待的日子不久,经历过的事情,却着实多了些。   可惜世间种种,皆多羁绊,他终究无法抛下一切只随自己的心意,悠然生活。   转过弯,就到了一间独栋小院,不属于任何宫殿楼阁,似是单独在这宫廷一隅建了座院子。   院子里被伺候的,只有一个鸭主子。   树影婆娑,笼在了地面、栅栏之上,四周高树围绕,将这座小院单独拦作了一片小天地。   静楠踏进院时,耳畔传来一阵高亢的叫声,內侍苦苦劝谏,“大爷,鸭大爷,求您了,消停些罢别再飞了。”   说着又嘟哝,“一天飞十回,也不知这外面有什么好,当心被逮住扒了皮。”   她抬首望去,便看见屋顶之上一只鸭子展翅欲飞,随着恳求声愈多,它的翅膀也张得愈大,最后顺着高度咻得飞起,竟像鸟儿一样直直飞了好一段距离。   伺候它的人熟练地跟跑,过了会儿许是落地了,便把它给拣了回来。   鸭子很不满,气愤地“嘎嘎”叫唤,左右啄人,內侍只是苦笑躲避,不敢反抗。   瞧着,确实是一副大爷模样。   “怎么不过去?”荀宴问。   这就是啾啾不错,荀宴看到了它鸭掌上那熟悉的伤疤,还有那令人头疼的性格,闹腾得很。   一身羽毛光滑雪亮,鸭腹鼓囊囊的,被养得膘肥体壮。   “这不是啾啾呀。”静楠看了会儿,如是道,“啾啾很乖的,不会啄人。”   荀宴:……不,只是不会啄你而已。   他从没忘记过这只鸭子和他们单独相处时的嚣张模样。   兴许是感觉到了可能要被主人抛弃,犹在人手中挣扎的鸭子忽然扭头看了过来,鸭脖差点扭断,直朝这边大叫。   內侍稀奇,稍没注意就被它挣脱开来,看着它朝门口激动奔去。   奔到静楠身前,它猛地停住,有点茫然地打量高了不少的小主人。   静楠也很坏,默默和它对视却不出声,任啾啾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   “啾?”它试探出声。   闻声的內侍大为震惊,伺候了这鸭大爷几年,从没听它发出过这样可爱的声音。   听说鸭大爷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啾啾”,他们从来不信,如今一看,竟是主人寻来了?   啾啾又发出几声叫唤,在开始在静楠裙边试探性地轻蹭,那小心翼翼极为人性化的动作,直叫人感叹鸭子成精了。   静楠忍不住眨眼,俯身抱起它,顺着它水光滑亮的羽毛摸摸,“啾啾,我来接你啦。”   这样熟悉的声音和气息,令啾啾差点流出眼泪。   它的主人还在,来接它了。 第87章 圣旨   荀宴此行没有在宫中待太久, 他甚至未去给他新建的东宫一览,直接带着静楠往荀府去。   宫人侍卫们不置一词,殷勤地给他搬轮椅、置马车, 临了还问殿下是否需要人赶马车。   荀宴留下一人, 剩下的都遣散了。离宫的时候,许多人候在两边恭恭敬敬地目送他远去, 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他收回目光, 对这个局面早有预料。   无论宫中、朝堂, 都没几个能完全主事的人,天子独揽大权, 所有人都在仰一人鼻息生活。被皇帝格外重视的他,自然也成了所有人讨好的对象。   静楠专心地和啾啾玩耍,将它翻来倒去,还使坏似的揪了它好几根羽毛。起初这只鸭子不满地哼哼唧唧,待被小主人亲昵地蹭了蹭, 就化作一滩水软在了她怀里, 模样别提有多么乖顺。   啾啾闭着眼, 享受久违的快乐, 每逢它快要睡着时, 静楠就往它脑袋吹气,叫它不得不睁眼瞄来。   那人性化的无奈眼神仿佛在说:算了,谁让这是自己宠的主人,能怎么样呢。   静楠忍不住笑,眼儿弯弯, 揉揉它肥嫩的腹, “哥哥, 我刚刚看了好几遍, 啾啾身上好像没有遗留的伤口。”   当初啾啾出事时,她不曾亲眼看见,但光听荀宴说就已经足够揪心。好在如今它活蹦乱跳,飞起来足有丈高,看起来毫无影响。   “嗯,太医应该全都治好了。”   不止治好,还让这鸭子的精力更上一层楼。   寻常家养鸭的寿命在七年左右,啾啾如今八岁依然神采奕奕,荀宴估摸着它至少能活十几二十年。时间再长点,把人送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荀宴还记得,在知道这是一只“神鸭”后,钟九等人无不小心翼翼地、拿供奉的态度对待它,唯独静楠从无这个概念,照样粗暴地提溜着它的鸭脖子走来跑去。   小孩儿力道控制不好,他们当时还真担心这鸭子被圆圆的随意对待下丢了小命,如今看来,它不仅无事,反而大有后福。   左右看看,静楠取出一条红色软怕,系在啾啾脖上,认真道:“这样就不会再弄丢了。”   任谁看到,都会明白这是一只有主的鸭子。   孩子气的动作和亮晶晶的眼神让荀宴目光转柔,含笑道:“嗯,不会再丢。”   马车转到荀府,正门紧闭,仅留了方便进出的一道侧门。   荀宴停住,没有用马车,也没叩门,带静楠从侧门进入,顿时被几个仆役看个正着,俱露出诧异的神色,生怕自己看错了人,忙迎上前来。   待老仆确认,便有人忙不迭想去给主家报信,被荀宴拦住了,让他们各自忙去,不必声张。   荀府一如从前,无甚新布局,庭中的“量高树”依旧葱郁,所有都是熟悉景象。   荀宴正常行走,而后忍不住加快步伐,越来越快,静楠抱着啾啾跟他行走,感觉自己几乎快跑起来。   随夫人在院中浇花的荀巧听得一阵急促脚步,皱眉直起身,余光刚瞥见一道颀长身影从暗处踏入,下一刻,就不禁瞠目结舌,水壶砰声砸地。   “阿、阿宴?!”   他这一声可谓高亢,呼声震天,屋内其余人和仆从纷纷跑了过来,每张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像是看到有人从盖土的棺中走了出来,错愕、惊喜。   “啾?”啾啾舒舒服服地躺在静楠怀中,歪脑袋瞧这群呆若木鸡的人,奇怪他们为何这样。   轻轻的声音震醒众人,荀巧两步上前,双手裹住荀宴肩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无一处遗漏,问的却是:“你……去了宫中没?”   “嗯,三个月前就已传信给圣上。”   荀巧目露欣慰,这孩子总算学会了转弯。   他没有让众人围观,遣散下人,一家人到了厅中,相视几眼,不知该说什么话。   最先开口的竟是静楠,毫无近乡情怯之感,很自然地打招呼,“伯伯,姨姨,嫂嫂,我回来啦。”   面对她这堪称粗神经的反应,几人哭笑不得,心道这果然还是那个圆圆,即便长大了,性格也没变。   钟氏握起她的手,目中诸多感慨,嘴唇动了几下,竟簌簌流下一抹泪来。除去荀巧,他们几乎都以为这两个孩子凶多吉少了,平时根本不敢说起,每年在他们生辰时默契地多摆两副碗筷,如今看到人,顿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静楠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姨姨……”   有荀宴每年的承诺,在她心中,自己和哥哥就像出了趟远门一样。   钟氏没说什么,迅速收了眼泪,不想让她有负担,只温柔道:“回来就好。”   温氏安静地站在一旁,含笑看她们俩,目中隐有泪光闪动。   荀宴他们出事的第一年,荀家很不好过,皇帝时常借故训诫荀巧,他的两个儿子多次被更换官位,家中处处都似受到打压。虽然没人说,但他们隐隐都明白过来,是因为荀宴的缘故,圣上气他不肯听从自己,却对荀家人那般好。   一年多过去,圣上渐渐有了悔意,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甚至比以前更上一层,可那就如同暗藏杀机的锦簇繁花,谁也没敢真正领受。   荀宴一撩衣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地向两位长辈接连叩首,“阿宴不孝,让父母大人担忧了。”   钟氏惊讶,忙要上前扶他,被荀巧拦住。这个素来心宽体胖满面笑容的御史大夫沉默地看了荀宴两息,道:“既已认过错了,就起来,先随我到书房去。”   静楠随钟氏她们叙旧,荀宴二人便转道往书房去。   照旧屏退下人,荀巧慢慢泡了壶茶,抬眸看向面前成熟不少的青年,眸光清锐,添了些沧桑世故,和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自是有区别的。   “阿宴,你此行回来,可是做好了打算?”   这问题不出所料,荀宴略颔首。   荀巧点点头,抚须片刻,道:“不过我知道你,心中定还怨着陛下做的那些事,是不是?”   对面没了回答。   叹了口气,荀巧道:“身为臣子,我自然以圣上为尊,你既唤我一声父亲,我也理解你。但阿宴,你是否想过,除去圆圆一事,圣上所行种种,既为他自己,更是为你。若非圣上自知余日无多,他何须做得那般急、那般狠,安王、秦王都是他的血脉,为了你,他亲手断绝了那点血脉之情。平心而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正是因圣上对自己狠,对圆圆、对他人才更能狠下心,他也只是,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方法来助你。”   荀宴再度颔首,嗯了声,这些道理他自然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皇帝没必要对那两位做得如此决绝。   正是因此,他不恨皇帝,不过因他自身不够强大,才让皇帝认为荀家和圆圆是他的弱点。   他听得进去,让荀巧笑了笑,“我说这些话倒是多余了,你自己都想得很清楚。”   “嗯。”荀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一味退却,只会遭至祸患,父亲,我不会再如此了。”   “别唤我父亲,你如今贵为太子,私底下确实也该注意言行了。”荀巧沉吟,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连先得了地位权力,届时再想如何回敬圣上也不迟的话都想过,见荀宴看得开,他也松了口气。   圣上是他效忠之人,无论如何,荀巧都不想看到这两人真正反目成仇。   他忍不住问,“过了四年之久,才突然想通的?”   当然不是,荀宴想起那日大公主离别前的话。她道:今日我能找到你,明日就会有更多人找到你,整日躲躲藏藏地求一份清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世上许多持剑之人不是为了杀戮,更是为了守护想要珍视之物。   荀宴此前陷入执念,迷雾退散后,便立刻做出了选择。   听罢,荀巧连连点头,“你回来的时机正好,虽说还有好些人不识得你,但如今朝堂清静,只要你露面,领些差事,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因皇帝的病,有些人刚起了立如今的四皇子的心思,荀宴就回来了,所以荀巧才说他回得及时。   曾经的三皇子、如今序齿自动改变的四皇子年纪和静楠相差无几,为人腼腆,与人友善,荀巧观察过,这位皇子和他的母妃对此应该没什么心思,不至引起前几年类似的事。   将局势大致和荀宴说过一遍,两人继续谈了会儿,就出去寻其他人了。   荀家人早就把他当成家中一员,纵然他身世大白又被立为太子,但他本人从不端着,荀家人也就慢慢恢复常态。   傍晚荀巧两个儿子归家,一家人久违地聚了一晚。   翌日,荀宴一大早就孤身进宫了,来接他的依旧是昨日送他们回荀府的侍卫。   这次会面,皇帝选在了御书房,听闻荀宴来的消息脚步刚抬,想迎出去,却在下一刻忍住了,坐在位上按捺不动,端起茶杯喝了口。   见了他,荀宴依旧恭敬有礼,但这次不知是经过一夜想通了许多,还是把那些冷淡掩在了面容之下。乍看上去,皇帝总算没有感到昨日被无视冷落的尴尬。   他松了口气,和荀宴就其回归朝堂一事交待起来。   这一谈就谈了一两个时辰,皇帝依旧精神很好,半点不感疲惫,时而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目光如做贼一般,每逢荀宴察觉到扫来,他就立刻收回。   后来,似乎是感觉自己并不需要如此,便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儿子,目光灼灼,让荀宴微微偏过了头。   事情谈得差不多时,皇帝踟蹰开口:“阿宴,朕有个东西给你……你先看看。”   放在他以往的性格,要给什么直接给便是,哪还有征求人的时候。   跟着他到书桌旁,荀宴看他从桌内取出两道已写好的圣旨,尚未加盖玺印。   皇帝递给他,复杂的神情让荀宴动作一顿,各种猜测闪过脑海。   但他再怎么猜,也没想到第一道圣旨的内容,是封静楠为乡君,第二道圣旨,则直接指静楠为太子妃,择日完婚!   他双目微微睁大,一时岔气,咳了出来。   如果面前不是皇帝,荀宴简直要斥一声“胡闹!”。   “朕对这孩子……多有亏欠。”皇帝轻声道,“公主虽是假的,但这次的身份,谁也夺不走。虽不知你为何……但你既有那份心思,她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你们的亲事,朕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听皇帝的语气,竟像是帮了荀宴天大的忙。 第88章 凝视   荀宴拒绝了第二道旨意, 知晓争辩无用,便很平静地说是他们误会了,自己从无那种心思。   皇帝听罢不知信没信, 笑过后便将旨意收了起来, 只留下第一道,接着开口:“储君乃国之重器,你既回京,诸事皆可备起来,就不要再待宫外了。朕知晓你与荀家情深, 然须知过犹不及。”   “谨遵陛下令。”荀宴恭敬道, 但皇帝静看着他,半笑不笑,他顿了片刻改口道,“父皇。”   皇帝颔首, 纵然儿子此时仍未从心底承认这个称呼, 他亦甘之如饴。   二人间的种种误解与旧怨,也不值当在这时候去争个分明。   东宫久未有主,随荀宴的回归,彻底忙碌起来。   除却宫廷内务各司外,东宫下设詹事府, 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另外,皇帝以“为政之方,义资素习”为由,于金銮殿龙椅左侧设座, 每逢朝官上奏, 必与太子商议, 或直接令其启奏太子,决断之权全权交予太子。   皇帝的决定,虽令群臣侧目,但因众人皆知龙体每况愈下,太医不敢断言,可事实如何所有人都清楚。天子病危,此时储君归位,一力担起大任,是众臣喜闻乐见之事。   太子其人,早在他仍是荀家之子时,众人就有所耳闻,道其立身正毅,又有悲悯天下之怀。今日一见,见他品貌非凡,已先有了三分好感。朝中论事,无论所奏之事大小,太子皆侧身倾听,谦逊有礼,与众臣辩论时亦不失己见,鞭辟入里,翩翩含笑,毫无骄矜之态。   一月下来,众臣对这位“民间太子”已消除了大半成见,信服者过半。   皇帝乐于见这等发展,待太子熟悉国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彻底放权,令太子监国。有此前太子的优异表现,此令无人反对。   荀宴对这样快速的进展早有预料,如此忙碌了三月左右,总算得了空闲。   被他暂时推到一旁的静楠认亲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孙云宗求见他多次,荀宴先前因忙碌不得接见,如今得空,先问身边的林琅:“你觉得此人如何?”   四年前荀宴和静楠双双出事,林琅立刻要追随崖底而去,被钟九等人拦住。事后他也未留在荀家,众人四处去寻,最后不知怎的,林琅被孙云宗收留了,与他一同办事,因此荀宴才问这话。   林琅道:“孙云宗老谋深算,手段冷酷,行事滴水不漏,当初乔敏失势,就被他报复得家破人亡,若作为对手,定很棘手,但若作为家人……我观他四年间对昏迷的孙氏从未言弃,寻尽天下名医,用尽珍药奇材,记忆恢复后,待父亲也极为孝顺,孙有道的一手丹青绝活,也是他在京中四处托人引见造势。”   说罢皱了皱眉,林琅道:“圆圆单纯,不知与他能不能合得来。”   荀宴沉吟,只要不伤及天理,处事冷酷些倒无妨。被孙云宗看重的二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待其亲厚也没甚么奇怪。   荀宴从未忘记过,当初孙云宗试图让不知情的圆圆去陪伴昏迷的孙氏一事。这对舅甥从未相处过,他对圆圆恐怕难有什么感情。   存了试探之意,荀宴在见孙云宗时有意刁难,提出了许多为难他的方法,甚至隐隐透露出让孙云宗将大半家产交给静楠的意思。   孙云宗别无二话,道:“我无妻无儿,静楠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我的便都是她的。殿下若肯施恩允我们一家重聚,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   定定看了他半晌,荀宴不作表示,又道:“圆圆于我与亲妹无异,素来珍之爱之。我虽有让她认祖归宗之意,不过是因不忍她今后受流言蜚语所扰,既要为她半生所依,孙家门楣当立。”   孙云宗沉眉凝思许久,领会荀宴深藏的意思,思及父亲所盼,终于做了决定。   他转身将生意托付给可信之人,换上书生袍,决定去考取功名。   …………   这日,荀宴着一身霁色常服,腰束玉带,未带任何人去了荀府。   三月间,他日夜忙碌,少有休憩,但不曾落下过静楠的消息。每日听人汇报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也算是一种放松,听罢总是淡淡含笑,便让东宫之人进一步领略到,这位静楠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信步入府,荀巧等人恰巧未在,荀宴便直接去了静楠的独居小院,还未到时便听得一阵轻声软语的交谈,让他脚步慢下。   少女坐于窗侧,一束阳光从她身后照入,乌黑的发半束半披,香腮半晕,雪肌耀目可夺日辉,唇齿分离间隐约可见细白的贝齿,分外可爱。   荀宴恍然,三月未见而已,小姑娘竟好似又长大不少。   她手持张绣帕慢吞吞地穿弄,章法全无以致图样歪七扭八,和温氏精美的帕子一比,立分高下。   她委屈地微微鼓腮,道:“我不会呀。”   温氏先不言语,抬手接过那张绣帕细瞧,见图样虽乱,针脚却算得上密实有序,便含笑道:“你才初学,能有这模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寻常姑娘可没圆圆厉害。”   此话一出,静楠立刻高兴起来,无需再鼓励也能有动力继续。   温氏教导:“落针之处最是重要,绣活急不得,耐心耐性,自能做好。”   受教的静楠嗯嗯应是,荀宴一看便知温氏寻到了拿捏住小姑娘的法子,不然其他人来,她绝没有这般好说话。   若要让静楠听话,无非两种方法,一严二夸,故他教书时向来时严师模样,从不因她撒娇耍赖而放水。   脚步声加大,温氏回头瞥见荀宴身影,立刻起身先行了一礼,吩咐下人上茶,道:“圆圆日盼夜盼,日日问一遍,总是怕哥哥把她给丢了。”   “没有日日问。”静楠认真地纠正她,“前日就没有。”   温氏一怔,继而失笑,前日她和婆婆去法华寺烧香,因天色太晚便在寺中宿了一宿,这便是静楠说的没问了。   荀宴忙碌的这三月,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新消息。水涨船高,荀家亦如烈火烹油,立刻成为京中新贵,每日拜帖几乎装满帖盒,邀请静楠的也不在少数,婆婆尽数拒了,勒令府中上下谨言慎行,若有心怀鬼胎者即刻赶出府。   幸而婆婆治家素来严谨,仆役也都是家世清白、作风正派之人。   温氏的夫君、荀家长子,一月前于考校中得了上等考评,年末便可擢升一级,左右皆是笑语相迎,处处坦途。若说四年中温氏因夫君、儿子的遭遇对皇帝、对荀宴心中难免有不解和丝丝不满,到了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何况此时荀宴只身而立,器宇轩昂,便可见一国储君的翩翩风采、不怒而威之姿,温氏目中已添敬畏,不复从前看待幼弟那般的慈爱。   温氏最担心的,便是从不知尊卑之分的静楠,担心她会惹恼荀宴,但旁观了片刻,见二人相处一如以往,荀宴待圆圆并无生疏,便放下心来。   静楠正向哥哥讲述这三月来的趣事。   她虽然曾在京中待了几年,可出门时候不多,这时候就轮到阿栾带她在上京四处逛了,为此阿栾在书院告了五天假,特意陪她。   香火近年愈发旺盛的法华寺、京郊新引入的温泉庄、杂戏、登山……   荀宴凝视着静楠静听,不插一语,只见她愈显少女姣美的面容之上眼眸晶灿、神态灵动、举止可爱,连日忙碌疲惫的心便好似受到抚慰,情绪肉眼可见地转好,唇畔笑意愈浓。但在静楠说完并看来后,他就立刻敛笑,道:“所以,这段时日就直接把功课落下了,是吗?”   静楠:“……”   她闷闷道:“哥哥,你都不想我的吗?”   荀宴面不改色,淡道:“一事归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温氏静观不语,看这二人相处的亲昵模样,明显无需第三人开口。   好在荀宴这点凶态静楠早就习惯了,认错过后很快恢复情绪,依旧跟在荀宴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黏。   温氏见之啧舌,转念一想,二人相依为命四年,情深亦不足为奇。   午膳时,荀家人陆续回府,而随阿栾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一位同窗少年。少年面容清秀若好女,神情腼腆,看向静楠时总是悄悄红了耳根,又飞快转过头去。   静楠不知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能若无其事地该如何就如何,荀宴见后观察了会儿,问道:“那是何人?”   温氏还未开口,她的夫君、荀家长子先用调侃的语气回道:“这小子是新任的顺天府府尹之子,阿栾同窗,来家中见了圆圆一回,一颗少年芳心便掉这儿了,时不时便要借故来蹭一顿饭。”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作为长辈见到这种事其实大都抱着慈爱的态度,少年男女间的来往只要不越矩,在他们看来都很纯真,是将来难得的美好回忆。   顺天府府尹,荀宴记得此人,名周正,之前只是个五品治中,前府尹在办案时出现重大差错且固执己见不肯改,便是这个治中冒险直接上报,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   事正好犯在他手上,荀宴直接撤去前府尹官职,越级提拔治中,使其直接接替了这个位置。   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见到了他的儿子周英。   他又看几眼,一言不发,等午膳用毕,便以外出逛街的名义,准备带静楠往孙家去看看。   临出门前,周英微微气喘着赶了上来,小声询问:“我刚巧要回家,和你们顺一段路,一起走可以吗?”   周英一心追着静楠而来,自然未曾注意过好友阿栾的眼色,更不知道旁边的就是归京不久、大名鼎鼎的太子,勉强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已是整张脸都红透。   静楠转头就问荀宴:“哥哥,可以吗?”   “随意。”抛下这句话的荀宴,面上并无异状,步伐不快不慢,当真如在闲逛一般。   街市喧闹,间有孩童嬉戏打闹之声,起初周英面带拘谨,如今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小声和静楠搭话。   他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对这里的好去处和小玩意十分了解,又有心讨好喜欢的姑娘,一时间也忘了羞涩,只将看家本领使出,舌灿莲花,将静楠吸引了过去。两个少年人凑在一块儿,时而低声说些话,相视而笑,看上去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感。   荀宴始终沉默,等抬眼看到熟悉的门匾时,脚步一顿,“到了。”   周英亦抬头,露出惊讶之色,不知不觉间竟就到了他家,这段路程本来不近,可今日走来,却只嫌不够远。   待他苦思如何告别之际,大门一开,正中走出来一人,正是周英之父周正,相视之下,父子二人齐齐怔住。   “太子殿下?”周正错愕,瞬间拼命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以致太子竟亲自登门拜访。   周英更惊,呆若鹌鹑,彻底不敢动了。   “无事,顺路经过而已。”荀宴神态温和,让周正稍稍放下心,下一刻又听这位太子道,“周卿新上任,诸事可还顺利?”   “蒙太子殿下关怀,下官不才,曾得殿下指点,又得同僚相助,还算顺利。”   荀宴颔首,“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①”   周正应是,俯首听训。   荀宴道:“若初有罅漏,被利色相诱,后再悔之也晚矣。”   周正连连应是,太子亲自教诲,他倍感荣幸,自然字字铭记于心。认真聆听间,却见太子瞥了眼自家儿子,道:“非止己身,亲友亦如是。” 第89章 拥抱   告别了周家父子, 荀宴二人继续慢悠悠地走。   他未去过孙家住宅,只知大概位置,这会儿不赶时辰, 速度便不快。   这条街旁多为居舍,左右清静,唯有道道树影摇晃。静楠渐渐错开一步, 看向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再瞧面前的青年, 神色认真,不知想了什么。   被看的人身后似长了眼睛, 不一会儿就停步, 转过身来,“走不动了?”   静楠摇头, 停顿一息,又快步跑上前来, 自然地将手放进青年掌中。荀宴身体微微一顿, 很快恢复平静。   在二人身后, 着便服暗中跟来的几个侍卫, 瞬间离得更远了。   “哥哥不喜欢我交友。”静楠偏首道,双目澄澈, “清风镇是,这里也是。”   她神色略带疑惑,方才似也是思考了会儿才得出这个结论。   荀宴一笑,“夫大寒至,霜雪降, 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友之一词并非人人能用, 你提的那些, 不算。”   如何称得上友人?静楠问起这话,荀宴沉思片刻,决定让她亲眼见识一番。   二人途中转道,去往晓风书院。这座建于城中湖畔的书院原为几个落第秀才合力所建,不收束脩,只为育才。官府得知后感念其诲人之心,层层汇报,最后上达天听,皇帝得知后大为赞许,拨冗亲自察看,决定由官府出资扩建学院,保留原规,收取弟子只看天资品性而不重家世。   书院建成伊始,有当世大儒坐镇,国子监博士偶得空闲亦会来此授课,一时间无论达官贵人或平民子弟,皆视晓风书院为读书圣地。   上京人蜂拥而至,不免鱼龙混杂,到如今,晓风书院收取弟子依旧不分家世,但到底不复最初单纯。   早在荀宴少年时,就经历过这等书院,虽是读书之地,但也不可避免以家世钱财取人,欺凌之事,屡屡发生。   入内时,晓风书院刚巧下课,学生或位上温习,或外出走动,静楠一眼就注意到坐于末尾的一位少年,身着布衣,清瘦无比。   少年周身无座,其余人三两成群,唯他孤零零一人,俯首阅卷,时而闭目默背,一副专心模样。   忽然,有几人起身朝他走去,嬉笑搭背,很是亲昵,又抢去他书本高高举起,将他做功课的纸夺去,指指点点。   “这是他的友人吗?”荀宴问。   静楠答当然不是。   今日正巧有位国子监博士当值,偶然见过荀宴一面,被他召了过来。   博士尚未来得及欢欣,先被荀宴付与一物,“帮孤去交给他。”   荀宴目光所指,正是那被人欺凌的少年。   “殿下识得他?”   荀宴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拿去给他便是。”   博士不明所以,还是遵他之令,入内,在众学子的慌张中走向少年,亲手将那物交给了他。   少年愣住,却见博士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宛若滴油入热锅,霎时间这间学堂就热闹起来,起先故意捉弄他的几人呆了一呆,立刻凑上前来,不复粗暴,变得友善无比,试图看一看那是何物。   恰巧又开始上课了,少年书本被送回座,不仅如此,前方几人还主动将座位搬至他身旁,见他笔墨几乎用尽,主动予他笔墨。   荀宴又问:“现在呢?”   静楠看过全程,似是懂了荀宴的意思,摇头,又点头。   “日后你会看到更多。”荀宴淡道,带着她离开了此地。   学堂内,少年避开其他人目光偷偷展开手中之物,随即一愣,里面什么也不是,仅一张白纸而已。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但那里只余几枝枯木,并无人影。   …………   书院耽搁了些时辰,午后的暖意退散,北风拂面,袭入衣衫之中,让静楠打了个寒颤。   荀宴停步,见她又打了喷嚏,如同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不禁摇了摇头。出门时就叫她多穿些衣裳,但小姑娘有了爱美意识,道今日的衣裳已经搭配好了,不能随意增添,硬是没听。   他的外袍是件薄披风,脱了倒无事。左右无人,荀宴先解了外袍给她披上。   暖意加身,静楠认真道一声谢谢,就乖乖跟着他走,目光灼灼,添了抹好奇。   她感觉到,未见面的这三个月,哥哥变化极大,不论是之前周府门前教导周正,还是方才在书院行事,都和从前大不相同。   认真思来,单独对她时没有变化,可对其他人,似乎自有种令人敬畏的气势。   学书多年,静楠当然知晓天子和一国储君象征的意义,但她自被荀宴带在身边后,接触到的无一不是达官贵人,自幼享有特权,便不觉特权珍贵。   如今从身边人的种种反应,她才慢慢明白了什么。   孙家坐落于上京西南一隅,宅院大小适中,最初住孙云宗一人堪称宽敞,而后陆续进了孙氏和孙有道,添买仆役,才渐渐有了人气。   角门大开,下人皆从中来往,荀宴将外袍收了回来,带静楠从旁静观。   仆婢仪容整洁,行走有序,看得出经过调|教,主人家管治用了些心思。   他们站的时辰久了,角门守候的仆役注意到,去了门房那儿告知,门房一看,便走来笑道:“二位在门外站了许久,可是有事?”   “确实找你们家主人有些事。”   “可有拜帖?”   荀宴自然摇头。   门房观这二人穿着、气质皆不凡,料想不是寻常人,上京贵人众多,便愈发小心,先把他们迎入内,“二位稍等,小人这就去通传。”   另有仆从立刻奉茶、呈点心。   孙云宗生意遍布北方,家财难计,这间宅院却算不上奢华。花木寻常,杯盏朴素,唯有从壁上随处可见的大家字画才能微微一窥豪气。   听闻孙云宗未出府,但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孙有道——静楠的外祖父。   这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精神矍铄,身形矮小却步伐很快,双目光芒不似一个年逾五旬的老人,浑似顽童。   他不识得荀宴,先打量了眼这陌生的青年及少女,除觉得面善之余什么也不知,先笑了笑,“不知小友是?”   “孙当家旧友。”   孙有道恍然噢一声,“原是云宗好友,他近日潜心读书,我便没让人打搅。难得他有友人来家中拜访,我领你去吧。”   虽为孙云宗之父,他也未摆长辈架子,当真亲自领路,途中谈兴极浓,每见一副字画便要向他们解说一番。静楠插了几句,他便十分惊喜地直接同静楠走在一块儿,似视她为小友,言语间多有喜爱。   荀宴此前听说,孙有道在官场上不善逢迎,因此遭人排挤,最后失了官位。如今看来,应是个爱憎分明、顽心不减之辈。   于人情世故上,确有几分天真,无法在官场立足也不稀奇。   他暗观这祖孙二人相处得宜的模样,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静楠是这般纯稚性情。无论那脑中淤血在不在,她待人,可不就和她这外祖父像极了,坦然直接,连表面功夫也不会做。   这样的人,却生有孙云宗那样七窍玲珑心的一个儿子。   静楠和外祖父几乎一见如故,就算最初不知,聊了几句后也慢慢明白了身份。但见荀宴故意不提的模样,她就也不主动说起。   原来外祖父是这样的。她第一次有了关于血脉上家人的概念。   “云宗。”还未到门前,孙有道就提声喊道,“有友拜访!”   书房内,毛笔因这一声在纸上重重点下,墨汁滴落,瞬间毁了半张纸。孙云宗面露无奈,对父亲这热情四溢的性格无话可说。   他起身推窗,正要接话,目光瞬间凝在了那二人身上。   荀宴对他略颔首,他沉默一息,转身开门。   二人的这场谈话,被留在外边的静楠和孙有道自是不得而知。他们等了会儿,孙有道嫌无趣,便让下人取来棋盘,笑道:“我让你三子。”   静楠眨眼,慢吞吞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外祖父杀了个片甲不留。   孙有道震惊不已,不可置信地和她再来一盘,自己这方依旧溃不成军,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是个高手。   高手与否,静楠自己都不大清楚,她在那四年间静静陪着荀宴时,二人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对弈。荀宴运筹帷幄,总能无形中引导她,叫她如今也小有棋力。   达者为先,孙有道倒不生气,皱眉看着棋盘半晌道:“此前我让了你三子,下一盘该你让我三子。”   静楠微微睁大眼,还能这样赖皮?   但孙有道脸皮厚,半点不觉丢脸,反而乐呵呵地来了一局又一局。   二人对弈间,入迷不知时间流逝,身侧先来了一位妇人,而后,荀宴和孙云宗何时出来的也不曾发觉。   妇人起初一见静楠便红了眼眶,硬是忍住了未出声打搅,后见这祖孙二人下棋欢快的模样,又忍俊不禁,微露笑意。   荀宴立于静楠身后,见她难得的专心致志,面上沾染灰尘也毫无所觉,唯一双眼眸洋溢着认真与快乐。   他静静注视许久,孙云宗轻声道:“如何?我早说,她在这里你尽可放心。孙家如今只有我们几人,只会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爱护尚且来不及,哪舍得苛待。”   荀宴未答,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即便他不舍,也不可能像在清风镇时整日陪她,待在荀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回归孙家,加上那道旨意,也许当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待这盘棋毕,荀宴唤住二人,和孙云宗一道,将此行来意解释了清楚。   孙有道的惊讶自不必说,反应最大的是那妇人——静楠的生母孙芸。   在乔家时,孙芸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念佛吃斋,为的便是女儿,对曾经将其送入庵中一事,悔之又悔。昏迷两年后醒来,也是哥哥和父亲的回归,才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但她最挂念的,还是女儿。   得知多年来是荀宴一直护着女儿,孙芸当即跪下,连连叩首,“多谢公子大恩,此生必定相报,但有吩咐,无所不应。”   荀宴侧身避开,先看了眼神色掩在阴影中的静楠,道:“夫人不必多礼,静楠她亦是我的家人,本该如此。”   孙芸只道祖上显灵,让女儿碰到如此善人,又连番感谢自是不提。   待入夜,孙芸自是想留女儿宿在家中,期期含泪的目光令人不忍拒绝。荀宴本没有做这个打算,但到了这步,便道今夜先让静楠留在这里。   孙家不复杂,认祖归宗一事自然也简单,之所以没让静楠立刻回来,是双方都想给她留有缓冲的余地,怕她一时难以接受。   第一步,总是要迈出的。   烛光暖暖,荀宴见孙家一家人笑语连连、一派温馨景象,便婉拒了晚膳的邀请,孤身一人又出门去。   夜色下,街道各家灯笼亮起,照亮道路,风亦不大,点点寒意还不算冷。   荀宴在孙家门前停顿了片刻,慢慢迈出脚步,许是这一回身边没了人陪伴,那悠然之意不再,目中也渐露疲色。   亲手把养大的小姑娘送回给她家人,日后再见,恐怕便不如从前那般方便了。   思及此,他步伐更沉,不知怎的,心中仿佛也空落落的。   如此,还未走出这条街,忽然一阵踢踏跑步声从身后响起,荀宴一顿,却没有回头。   及至近了,那细微的喘气声也随之入耳,熟悉极了。   “哥哥都不等我。”小姑娘这样软声抱怨着跑来,不料荀宴突然停住,她便一头栽在了他背部。   “不留宿吗?”   “不能有了娘亲忘了哥哥,以前约定好的,要陪着哥哥。”   她那样认真又不解地道:“哥哥忘了吗,我们一起系的同心锁。”   她的双眸是那样明亮夺目,瞬间冲刷了他此前所有的忧思与孤寂,暖意涌上,荀宴忍不住抬手一揽,轻轻抱住了她。   “……哥哥?”静楠的声音,从他胸前闷闷传出,“你不高兴吗?”   “没有。”荀宴声含温柔,“我很喜欢。” 第90章 微变   被拥住的怀抱温暖结实, 二人的身高差让静楠能正好整个人被裹在臂弯中,她不由蹭了蹭,在荀宴要分开时还揪住了衣衫, 仰着水汪汪的眼眸,“再抱抱。”   像小猫儿一样的动作让人心都化了,荀宴看着她长大自然更抵挡不住, 便顺势又抱了好一会儿。   周遭无人,除了那几个自动离得远远的侍卫, 唯有星辰可见。   荀宴对静楠的疼爱大都润物无声,如这样的明显很少见, 静楠一旦感觉到了, 就开始恃宠而骄,又眼巴巴道:“哥哥, 我走不动了。”   面前青年默了片刻,随后背过身弯腰, 静楠开心地一蹦而上, 被稳稳接住了。   背着静楠, 荀宴直走到了宫门前, 才放下她,一同入宫。   东宫不可随意入住, 他给静楠安排了她从前的乐安宫,一应宫人仍为旧人,深知静楠喜好。   另外,他取来一块令牌交予静楠,凭它可以随意出入宫门, 又摸摸她脑袋, 道无论她在何处, 他始终会在身旁,若遇欺负绝不能委屈自己。   宫人见之咋舌,太子归宫以来,无论于朝堂、宫务,行事皆雷厉风行、恩威并济,臣工、宫侍无不景仰。然对待这位静楠姑娘,却似尽付柔情,切切爱护之意,可见一斑。   如此侍奉静楠时,他们只余尽心。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正由全寿服侍更衣,闻言神色奇特,“你说,阿宴到底如何想的?”   “奴婢觉着,殿下怕是未曾想过呢。”全寿道,“殿下素来忙于公务,哪有时间想风月之事。”   轻哼一声,皇帝不置可否,过了会儿又道:“朕那时比他忙多了,也不见耽搁什么。”   全寿笑笑。   忆起往事,再思及荀宴如今年纪,皇帝先道:“不然,朕先安排些个美人给他开开窍?”   转眼自己又打消这个想法,“罢了,朕还是不插手他的事,省得讨人嫌。”   言语虽似不满,但皇帝目含笑意,可见不过玩笑罢了,全寿便只俯首应是。   末了,皇帝喝过药,仍是精神奕奕,转头吩咐:“许久未出宫了,明日叫上蕙昭仪,去京郊的温泉庄子玩一玩。”   令一出,全寿立刻着人去收拾衣物行囊,提前打点庄子,以备明日。   ***   太子衍嗣息关一国,即便皇帝不提,关注者也不在少数,起初因尚未摸清太子脾性,无人敢提。至如今,终于有人在朝堂上试探呈禀,请太子担起繁衍之责,择美入宫。   于此事,太子只道边境雪灾未平、流民未安,兼有诸多大小国事,他此时无心考虑,日后再议。   呈禀之人欲再提议,被太子直接给堵了回去,众臣便知,太子暂时无心娶妃纳妾,再提只会讨嫌。   除去不愿成婚惹来些许诟病外,政务上,太子几乎无可指摘,锐意图治,从谏如流,处处彰显明君之相,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到这时,已经无人再提四年前那场惨烈的储君之争,说起先太子、如今的安王,知情者也只道一声可惜,其余的便也烟消云散。   太子监国的第一年,冬雪初化时,发生了一件举朝振动的大事。   盐城县令和海上流寇勾结,私自贩盐牟利,被巡盐御史察觉,其竟直接将巡盐御史一家上下三十余口屠尽,余一九岁小儿随同忠仆抵达上京,将这件骇人听闻之事披露了出来。   县令灭口未尽,自觉不妙,干脆脱去一身官袍,落海为宼。那盐城边的流寇本不成气候,有官兵巡海从不敢肆意骚扰百姓,自从这件事后,加入者众,逐渐壮大起来,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反叛之力。   盐城百姓素来以海为生,在海宼骚扰下不得安稳,民不聊生。如今还未到出海营生和海运的时节,若如此持续下去,恐怕百姓将难以谋生。   太子闻讯大怒,除派驻守当地的海军外,另遣朝中五万将士增援,令曾经镇守江浙一带的胡老将军统军,誓要在三月之内平乱。   钟九、林琅、朱一等人亦在随军之列,几人各有本事,荀宴和他们曾为旧识,交情匪浅,知晓他们的才干能发挥作用,其次也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静楠得讯进宫时,听引路宫人道,太子近日夙兴夜寐,几乎都未休憩,累了便伏倒在桌上小睡,案牍堆叠成山。   这些话,和皇帝那边来传她的人所言相差无几。他不好管教儿子,生怕再起龃龉,又担忧如此坏了身体,便想到这唯一可能劝住儿子的人。   “乡君。”见静楠者无不俯首行礼,为她挑帘。   这位昌安乡君进出东宫,素来有特权,无需通传,太子殿下不以为意,每每见到反而心情大悦。   时日久了,东宫侍从亦每每期盼乡君的到来。私下甚有消息流传,道太子心属乡君,之所以迟迟未议婚事,便是在等乡君长大。   此类流言太子也听过,虽当场斥为无稽之谈,但侍从观他神色并无怒意,心中也是猜想各异。   外间天光透亮,殿内仍有阴影之处,便燃了数盏灯火,恍然之下,竟分不清白日黑夜。   静楠轻步走进,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伏案审批的身影,又清减不少,大袖空落落,瘦极了。   他沉浸于公事,素来灵敏的耳目也未察觉静楠的到来,直至轻轻的“笃”一声,她换了杯热茶上桌,才倏然抬首。   面色微倦,双目依旧清明,因思索而微皱的眉头尚来不及松开,讶然道:“圆圆?”   他下意识望了眼天色,“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人曾约定在桃花盛放时再去赏桃,这会儿仍是春寒,他还当自己连日忙于公务,不知不觉就到了时候。   “没什么日子,只是来看一看哥哥。”静楠眨着大眼,“也想念御厨做的烩鸭丝了。”   荀宴失笑,已经想到是何人把她请来的,转了转酸涩的手腕,将热茶饮尽,“我还有些公文没批,先坐会儿。”   静楠嗯一声,继续静静地看他,片刻后,忽然起身走至荀宴身后,生疏地为他按起额头。   她从未做过这种事,也无人教导,之所以如此全然是看荀宴的辛苦而下意识为之。力道虽不够,但用了心思,荀宴起初僵硬,后来身体也慢慢适应,眉头舒展,不发一言地加快了速度。   落笔的刹那,他道:“够了。”   让静楠回座,帮她揉了揉手腕,避免酸痛,又深深看她,“这是谁教的?”   “没有人教。”静楠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哥哥太辛苦了。”   荀宴颇为意外,似有种莫名的欣慰感,一笑后没再说什么,只顺着静楠的意,和她往外面的小道走了一圈。   如今宫廷清静,皇帝不再如从前那般时而发怒,后妃安居宫殿,东宫只有太子一位主人,宫人除本职事务外再无其他事情,堪称安逸。   对待带来这份安逸的太子,所有人恭敬不已。   静楠在宫外,也时常听身边人夸赞太子,道其内政修明、外严法纪,有这样一位储君,是当朝之幸。   本来静楠对此并无概念,听得多了,便也油然生出对哥哥的敬佩,因她知道,得一人夸不算什么,得众人服才难。   她不会掩饰心情,路途说起这些听闻时,目中自然流露出崇敬、景仰之情,让荀宴不大适应,却又有种不可自抑的欢欣。   面上,他依旧道:“这本就是应该的。”   荀宴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他回来做这个太子,私心更甚。   从入主东宫的第一日起,他就在经营势力,朝堂掌权半年,便已在各处有了人手,全是曾经相识或想结交的年轻官吏。   老一辈的大臣如荀巧、朱家等人,察觉出他的意图,不是未向皇帝禀报过。为此皇帝曾亲自来寻他,但只与他沉默地下了一盘棋,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从那以后,荀宴明显感觉到,自己推行政令愈发畅通无阻,拥护他的官吏愈发成群,他在这朝堂之中,已然站稳脚跟。   “当然不是应该。”静楠认真道,“这些位置,虽然很多人都可以坐,但只有哥哥在上面,才能做到最好,名声赫赫,万民拥戴。”   荀宴唇角微翘,又飞快压下,抬臂一揉那脑袋,“多谢夸赞,那哥哥暂且先收下,日后若辜负了你的期待,圆圆再来提醒。”   静楠点头,似被付与重任,“我努力。”   话传至后方新晋的东宫总管耳畔,他不由琢磨着想问一句,二位主子以后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这样日日盯着,时时提醒着呢?   但提及此事,太子殿下素来一副你们在胡说甚么的模样,这想法便也只在脑后一溜,抛却了。   东宫内慢走一圈,荀宴神色已然清明,身体疲惫稍缓,立刻道:“我还有公文未批完,你先回去,还是在宫里玩会儿?”   “都不用。”静楠道,“我陪哥哥。”   荀宴开口便要拒绝,话却在唇边含住了,沉吟片刻,道:“好。”   连日辛劳,一人笔耕不辍确实疲惫,身边有人陪伴,亦是不错。   案旁另置了小桌,纸笔、点心皆奉上,无论静楠玩乐或看书都可。   寻常宫人伺候时,荀宴不喜杂音,在批阅奏疏时尤甚,东宫之人为此都养成了轻手轻脚的绝活。但静楠在这儿,无论是吃点心的小小咀嚼声,还是胡乱翻书声,他都似毫无所觉,偶尔抬头一望,还能向制造出噪音的小主人笑一笑。   侍婢见了,除却内心感叹这差别待遇外,也不敢多言。   流沙滴漏,天色渐暗,静楠看了荀宴许久,看累了,双目不知不觉眯起,紧接着脑袋如小鸡啄米上上下下,最后伏在案上睡着了。   殿内温暖如春,倒不惧寒意。   荀宴最后落笔时,感觉眼前隐隐有了重影,烛火微晃,他闭目片刻再睁开,才恍然已至深夜。   他的身旁,静楠已经熟睡许久。半张瓷白小脸朝上,双眸闭阖,挺翘的鼻尖上残留一点墨渍。   荀宴含笑,抬臂欲抱她去睡,还未碰到人,又停在了半空。   即便久居朝堂、忙于政事,静楠身边的大小事,荀宴依旧会抽空了解。他知晓,家中简单、心性纯粹的她颇受京中贵女圈欢迎,同龄人逢宴必邀昌安乡君,时日久了,识得她的人越来越多。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想娶她、聘她为儿媳孙媳的人都不在少数,那些郎君公子,有意者亦只多不少。   但至今还没人敢真正提出来,部分是因朝局尚未完全明朗,部分则是因了那条私底下流传的消息,怕得罪他这位太子。   荀宴无法形容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时的心情,但无疑都算不上好,而他向来认为,那是作为长辈对于自家姑娘要嫁作他人妇的抵触。   可此刻,看着陪他处理公文,趴在这儿酣睡的小姑娘,他却好似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   一种……想要更长久地留住此刻的感受。   宫人都站得极远,荀宴定定看了片刻,耳畔是小姑娘均匀的呼吸声,雪肤微晕,鬓发凌乱,若非时机不对,正是一副绝佳的海棠春睡图。   手臂几度抬起放下,荀宴眸光闪烁不定,背对着他的众侍婢只看到太子殿下一直坐在那儿,不知在做什么,已经许久未动了。   终于,在荀宴决心为静楠撩开那遮眼的鬓发时,外间突然传来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大喜,大喜——”   如一声惊雷,熟睡的静楠瞬间惊醒,朦胧睁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人影,“哥哥?”   荀宴喉结滚动,谁也不知他此刻心情如何,只听他对小姑娘道:“你先在这休息,我还有事,先去处理。” 第91章 香气   迷糊间, 静楠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着实困,在荀宴离开后草草梳洗一番,便依着记忆摸上一榻, 倒下。   侍婢面面相觑, 乡君寝的是太子床榻,可要唤她起身?   思及太子为其开的的种种特例, 谁也不敢上前, 便保持沉默,合窗灭灯, 安静守在外殿。   荀宴此行,确有大喜之事。胡老将军一战大捷, 拿下了如今的贼首、前盐城县令, 传讯称已摸清海宼老巢,待天气一好即可立刻出海扫贼。   信中, 胡老将军大力称赞几位小将, 道他们敢为人先、悍猛非常, 其中赫然有林琅等几人的名字,令荀宴心情大好。   “殿下, 那贼首毕竟曾为我朝官员, 是否要押解回京?”   “事既了, 不必多此一举。”荀宴沉思, 大笔一挥,令胡老将军将贼首押解上岸, 当着盐城百姓的面枭首示众, 以平民愤、彰国威。除此外, 再令大军在战事结束后, 留下部分人马助当地百姓重建屋舍、船只,与民休养。   写罢,荀宴若有所思,盐城这次为人祸,平息后很快即可恢复民生,但其他地方的天灾却年年都有。   雍朝面积宽广,南北纵横、中西贯通,各地气候、环境不一,四季都有不同灾祸,或大或小。虽不至让一国伤筋动骨,终究是每年都要头痛的事。   总不能每每都只依靠朝廷赈灾,长此以往,不利发展。   荀宴将问题道出,众人凝眉,此事很早就有人提过,但那时无人关心,皇帝也无暇顾及,如今太子愿意解决,是好事。   许久,有人提议:“不如广发招贤令,招纳精通水利、时令、作物等民生之人,为其特许官职,再令户部、工部派遣官员随同,官民相合,遣往各地。假以时日,定有成效。”   听罢,荀宴沉思后视为佳策,补充了其中几点漏洞,便令提出建议的工部侍郎负责此事,另设总地司,命其为总地司司长。   此举招来工部尚书侧目,但太子面前,这位老尚书也只敢用眼神表示不满,被他横视的工部侍郎却欣喜异常,已然忘了上峰的存在。   荀宴将各官反应收入眼底,心有成算,又说了些话,看天色已亮,便留众臣同用早膳,再各自散去。   回东宫时,他步伐明显慢下,总管徐英想应是太累了,便提议传轿。   难得的,太子没有拒绝,上轿后到东宫的短短一刻钟,竟就睡着了。   徐英面露难色,正思索是否要唤醒主子,太子已然睁眼,似想起什么,问道:“她呢?”   “乡君早醒了,见太子忙碌,便先出宫去了。”   荀宴颔首,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抬脚迈入寝殿,一顿,小桌上多了一张纸,纸上赫然是他的画像。   惟妙惟肖,面容俊美非常,只是双目露出明显的倦色,空白处配有一句诗:但愿身长健,浮世拚悠悠。   定睛看去,左下角还有个凶巴巴的小人,五官像极了静楠。   只是,荀宴还无法想象小姑娘对自己凶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将画卷起置于画筒中,思索后又觉不妥,换了个地方,单独置于榻旁开辟的小书篓中。   连日忙碌,他亦感疲乏,本准备把剩下那几本公文看完就睡,可看到这幅画后,瞬间就改了主意,决定即刻上榻去。   刚解衣上榻,荀宴就眉头一皱,传来宫婢,“何人动过这张榻?”   宫婢小声道:“昨夜乡君寝在了这儿,因乡君已熟睡,奴婢等不敢打搅。”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要让奴婢先换床被褥?”   殿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观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宫婢这时候,内心亦是惴惴。   “……罢了。”荀宴松开眉头,抬手,“都下去罢,孤先睡会儿,有事可唤。”   “是。”   殿中众人退出好一会儿,荀宴仍坐着,即便如此,鼻间依旧时而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只闻其香,便似乎可以想到小小佳人卧于其中的模样,定是睡相不好,翻来覆去,才至整张床榻几乎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慢慢躺了下去,荀宴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裹进了温香软玉之中,处处都是另一人的气息。   闭目间,身边好似当真躺了一人,正睁着漂亮的桃花眼在褥中乖巧看来,轻声唤他。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了在清风镇的无数个日夜,他曾在榻前无数次伴小姑娘入睡,可无论情景或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   半晌,他忽得坐起,掀被下榻,从柜中取出了另一套被褥丢来,若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侧耳根微红,几近淡粉。   换了被褥,气味变浅,荀宴看着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侧的被褥,默了下,还是尽量睡得远些。   这久违的一觉,太子殿下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   静楠归家时,母亲孙芸已经等了她许久,似是想同她一起用早饭。   她在东宫吃过一些,但见孙芸的期盼目光,还是坐到了桌旁。   二人相认才几月而已,即便性情简单如静楠,也无法迅速生出深厚的母女情,平日多以顺着、敬着为主。   她在孙家,比在荀家或荀宴身边时还要自在。外祖父与她趣味相投,祖孙二人时常有同样的奇思妙想,闯祸也是一起闯,舅舅基本不会管束她,只负责给银子,而母亲孙芸则以宠纵居多,无论她做什么,关心的都是怕她冷了、累了、饿了。   内无拘束,在外又极受欢迎,只要她想,可日日玩乐不断。可以说静楠的日子,比荀宴还要潇洒得多。   从哑仆那儿迅速了解了女儿口味,孙芸备的全是静楠爱吃的,她手艺不错,其中有一半都是亲手所烹。   “我向哑仆学做的肉包,是这个味道吗?”   静楠点头,咬下大大一口,享受地弯起桃花眼,“阿娘做得很好了。”   孙芸又给她夹了筷菜,道:“啾啾和你口味像,你爱吃什么它也要吃,我便给了些,见你们都喜欢,我就放心了。”   “阿娘辛苦了。”   再多的辛苦,也不及这句夸赞来得甜,孙芸抿唇露出浅笑。对待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小心翼翼从不敢端长辈的架子,生怕惹她不快。   幸而,女儿被教得极好,待她这个堪称不负责的娘亲也从无不满。孙芸感觉得出,女儿也在努力慢慢接纳她。   “圆圆。”孙芸斟酌开口,“你是刚从宫中回来吗?”   “嗯。”静楠并不遮掩,“昨天去看了哥哥。”   孙芸哦一声,腹中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头,即便她常居后院鲜少出门,也曾听过那则小道消息。   对女儿和那位太子的关系,她起初本也觉得是简单的兄妹,可如今,也无法确认了。   她深知,若无太子,女儿说不定都无法活下来,更别说被养育得如此聪慧、漂亮,太子给予了女儿第二条命,于孙家有大恩。   可是……   舀了碗汤,孙芸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静楠夹菜,明显怀有心事,待碗都冒尖了也不停。   “阿娘?”静楠疑惑的目光让她回神,试探性道,“圆圆,你和太子……”   眼见静楠露出更不解的表情,饭也不吃了,孙芸立刻把话缩了回去,连忙露出笑容,“哦,没什么,娘只是在想,太子殿下对咱们家有大恩情,可也不知该如何回报。前几日你舅舅在临海的货船卸了批海外的布料,紧先送进京了,算不上贵重,但胜在稀有。娘想给太子送去或者制些衣裳,可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喜欢什么花样……”   “没事,简单就好,哥哥不喜欢花哨。”说罢,静楠一想,“等做好后先给我看看吧。”   她最近对绣花起了兴趣,心中琢磨着到时候自己是否能在袖口或衣摆添些小纹样。   孙芸嗯嗯应声,自己带偏了话题,之前想的那些,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等用过早饭,静楠回屋,她在原座怔怔发起呆来,被柳姨瞧见了,不由问:“夫人,那些话,您都问过了?”   “我……不敢啊。”孙芸愁眉,“这孩子才刚和我熟起来,哪敢问这等事情,万一她恼了羞了,不愿理我了怎么办?”   柳姨笑起来,“照我之前想的,不说就对了。夫人,好不容易回来的姑娘,若是不好您自可多管教几分,如今这顶好的性情模样,您还多插一手,可不是平白惹人嫌。”   “我自然不是……那孩子单纯,我是怕她受伤啊。”   太子身份尊贵,身担重责,日后必定拥美无数,即便有数十年陪伴的情谊,也不一定抵得过新鲜感。   孙芸吃过苦头,自然不想女儿重蹈覆辙。   “您就是心思重,想得多。”柳姨心宽多了,何况在她看来,那二人中指不定是谁占上风。   这种事,哪能一概凭身份论呢。   …………   窗墉大敞,静楠坐于其侧,托腮望着院落许久了。   母亲那句说到一半的话,她并非毫无感觉,那内容也大致猜得出七八。   母亲是想问,她和哥哥的关系,一如林琅哥哥、钟九他们临走前吞吞吐吐的那些话。   林琅哥哥还道,随心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起初静楠不明白何意,但身边人的暗示听多了,渐渐也就懂了。   如今,她自己有时也会很迷茫地想,所谓的男女之情是什么样,她和哥哥的感情,会是和那一样吗?   久思不得其解,静楠决定暂时放弃,这事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静楠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准备写些什么来给哥哥,或可称为:约法三章。   她冥思苦想、涂涂改改了大约五日,最后写下三张纸,随同家中制好的衣裳一起送去了东宫。   荀宴收到时,依旧是手不释卷,闻言只抬首随意瞄了眼,道:“信留下,布料色泽过于亮丽,放起来罢。”   宫婢应声,走到殿门前才小声道:“这衣裳袖口的针脚都没缝好,送来的人也太不当心了,还好殿下没细瞧。”   荀宴眉头微动,忽然放下书道:“等等,拿回来看看。”   宫婢一脸惊慌,只道自己说错话竟被殿下听到了,若因此惹殿下降罪却是不好,连忙跪地。   她们面前的太子却未发一言,细看过几件新衣的袖口,果然不够扎实,如同新手所制一般。   新手……   他平静道:“罢了,难得这份心意,留着穿穿也无事。”   宫婢面面相觑,莫名不已。 第92章 震惊   太子心情颇佳, 朝官俱有所感。   若说好事,京中近日有两件。一为盐城战事完满结束、大军正班师回京;二为即将到来的殿试,此次会试录进士、各科及第者足有五十人, 皆入殿试。   如果说太子是因这两件事大悦, 倒也不足为奇。   往日太子喜简朴,除朝服等制服外, 衣着多为石青、墨黑两色, 低调素雅, 这些日子一反常态, 朱红、赤金、绛紫等亮色轮流着换,布料亦是繁奢,阳光下折射熠熠光芒, 当朝少见, 显然是来自海外的珍稀之物。   太子气质沉凝, 如此并不显轻浮,更添潇洒之姿罢了。   众臣起初玩笑时还会说道两句, 见太子神色自然, 不以为意, 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胡老将军率军回朝的当日, 太子亲自至皇宫宣武门前迎接,代天子亲授胡老将军骠骑将军之位,又令全寿取出圣旨, 将此次有功之人一一封赏。   “诸位此行为国除寇,为民分忧, 陛下居于庙堂, 得闻捷报亦圣心得慰。陛下龙体不适, 常需休养,便由孤代为行赏。”   话虽如此,但实际谁都知道,如今圣上不管事,早将大权交予太子,太子行事便如天子。   众人齐齐行礼,先谢皇帝,再谢太子。   林琅这次居功至伟,那叛国县令便是由他只身架舟去追赶捉拿而来,因此这次破格擢升他为六品昭武校尉。   风雨摧打,他的面容俨然成熟,棱角锋利,但不变的是看向荀宴的目光,依旧充满崇敬。   众人告退后,林琅随宫人私下走来,见到荀宴的第一眼就兴奋道:“公子,我做到了!”   “嗯。”荀宴一拍他肩头,目露欣慰,“做得很好。”   林琅想起,自己最初入京时,因不欲拖累他人、再经历一次可能被抛弃的痛苦,想凭着小聪明和一身力气养活自己和圆圆。当时公子劝他的话,记忆犹新,正是因此,他连年来努力练武、读书、学兵法,为的便是可以立足于世,更希望有报答公子的能力。   如今终于可以为公子效力,怎不叫他高兴。   纵然身上仍有伤,但那点痛楚,完全比不上激动的心情。   荀宴微笑着等他慢慢平复情绪,才道:“先去梳洗更衣,圆圆正好在宫里,中午一起用膳。”   听闻圆圆,林琅连忙应声,随宫人去往梳洗。   这是太子监国后雍朝的第一件大喜事,今夜将在浓华殿举庆功宴,但今日中午,还是他们自己人小聚。   除林琅外,钟九、朱一等之前同往天水郡的人亦在受邀之列。   提及天水郡,还有件趣事。当初这些人被荀宴挑中,并非每人家中都看好此行,尤其是朱一,因他为荀宴拒绝大皇子,父亲还曾置狠气,那几年无论他如何传信也不予回复。   时移世易,大皇子倒台,不被看好的荀家之子反倒摇身一变,入主东宫,如今炙手可热,大权在握。   朱父被事实扇脸,自觉颜面大失,在儿子面前无法抬头,惹出许多笑话。   这些事,是荀宴得闲时随口讲给静楠听的,她每次都撑腮认真倾听,晶灿的眼眸偶尔漾出笑意,末了还会认真夸一句“是哥哥厉害。”   荀宴每每不以为意地别过头,无人知晓,他掩于暗处的耳垂已在微微发烫。   东宫设宴款待旧识,主要由东宫总管徐英负责,静楠既到了这儿,便同来帮忙。她慢慢回忆,竟将天水郡众人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记忆之好让徐英咋舌,对她更是敬重,轻易不敢得罪了。   林琅率先前来,静楠溜着啾啾到他面前,两人久别重逢,高兴地聊了许久。紧随而来的,是钟九、朱一、柳易柳辩兄弟以及林解之和李术。   宫人上茶,众人注意到各人面前茶水不同,皆迎合喜好,再看茶点,酸甜苦辣咸亦分得恰好。   东宫总管徐英还会时而请教静楠,二人交流的模样令众人眼熟极了,细思起来,不就如同当家主母招呼客人么?   朱一等人看向钟九,钟九看向林琅,林琅仰天喝茶,只作看不见。   “怎么如此静?”荀宴归来,解去披风,顺手就坐到了静楠身侧,由她帮着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议事久了,口舌干涩,荀宴连饮三杯,静楠便帮着倒了三杯,来回间极为熟稔,众人看得双目发直,厅中更静了。   察觉到他们目光古怪,荀宴一顿,将茶盏放下,“可是有事?”   “噢……无事,无事,许久没看到殿下和乡君,模样都有变化,一时看得出神。”   扯出话头,众人连忙收敛情绪,就盐城发生的事谈论起来,期间惊险自不必说,听者无不神经紧绷、紧张不已,又或陡然松气,随之笑起来。   厅中奇怪的氛围,瞬间被旧友相聚的欢饮冲散,觥筹交错,尽显真情。   东宫的这场小宴,宾主尽欢,未时才散,每人都饮了不少酒,有人仍余一丝清醒,有人已是大醉,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告别看向首位二人时,那莫名默契的眼神。   难得高兴,荀宴也喝了不少,他酒量不佳,勉强能保持理智,已是因情绪高涨的缘故,等所有人散了,就不可避□□露醉意。   懒懒往弥勒榻上一躺,他双目半阖,手合十置于小腹,姿态显出出乎寻常的乖巧。   静楠看得稀奇,坐在一旁好片刻,才轻声唤,“哥哥?”   荀宴不吭声。   她近了些,仔细瞧,才发现那双眼已经完全闭上,吐息间满是熏然酒香,懒洋洋的模样不见太子之威,腿因太长无处可放,便屈缩在榻侧,让她有些想笑。   哥哥喝醉的模样,好像有几分可爱。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抬手戳了戳这人。   只一下,便被闭眼的他捉住,含着酒意的声音低低道:“圆圆,远一点……”   静楠讶异眨眼,“为什么?”   “你太烫了。”这人咕哝一声,就翻过去,背对静楠,一副想离她远点的模样。   烫吗?静楠奇怪,她的手是凉的,哥哥脸颊才烫呢,碰到凉东西分明应该更舒服才对。   可是眨眼间,荀宴的脸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比方才更甚,让静楠不得不信了此事,依言离他远些。   似是感觉到她不再那么近,荀宴症状好转,再过片刻,就依在这张弥勒榻上睡了过去。   原来哥哥变醉鬼是这模样,静楠觉得好玩,给他披上毯子,又取来画纸,对着荀宴如今模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多时辰,观起模样形态,画的竟像是一只喝醉的大猫。   徐英一见,险些没直接笑出声,听乡君道:“等哥哥醒了,记得把这幅画给他看。”   “奴婢省得。”徐英想,您留在这儿的画作,没有十几也有八|九,殿下榻前的小书篓都快放不下了,再过几日,恐怕殿下得专程建屋,来放置这些画才是。   荀宴难得好眠,静楠不欲打搅他,画过画就出宫去了。   她未直接回家,脚步一转,抱着啾啾去往里孙家不远的一处小宅,是林琅给自己置办的住处。   他一直不愿依附于谁,努力练武读书求报答荀宴是如此,当初主动搬离荀家随孙云宗做事亦是如此。   宅院不大,林琅和一仆役居住绰绰有余,但方才席间静楠听了一件趣事,林琅哥哥此行带回了一人。   那人颇为有趣,静楠好奇,便来看看。   未到大门前,静楠就听到林琅的怒吼,“郭平安,你给我下来!”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送我走!”另一人也是中气十足,丝毫不怯。   枝头高耸,在屋外也能看得清楚,光芒透过枝丫,让静楠将抱坐树枝的人大致看了个清楚,麦色肌肤,一头短发,衣衫破破烂烂宛如乞儿,但对林琅叫嚣的声势半点不弱。   这人是被叛国县令害得家破人亡的一员,因父母惨死,几年来便作为乞儿在盐城街头巷尾流窜,凭一己之力摸清了那县令在海上的老窝。   当初,正是他把路线图交给林琅,才让林琅捉到了那县令。   事后,林琅要出银钱安置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要,非认林琅为爹,跟着人一路从盐城到了上京。   “你先下来,我不送你走。”林琅尽量平息怒火,不那么激烈。   “我不,你还得当我爹。”郭平安抱紧枝头,又道,“哥哥也行。”   林琅又要吼,硬生生忍住了,“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也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   在他心中,只有圆圆是他的妹妹,除此不会再认他人。   郭平安哦一声,“那你叫我爹也行。”   林琅:“……”   这就是熊孩子吗?为什么圆圆一直都那么乖?   一直蒙着傻哥哥滤镜的他,无论静楠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乖且聪明的代表,自然不知小姑娘曾经让多少人头痛。   门被推开,林琅表情立刻转为惊讶,“圆圆,怎么来了?”   他道:“屋子都没收拾,乱得很,不要进去。”   “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看看。”静楠仰首,看着高高的郭平安,“二哥哥刚刚好凶。”   林琅露出无奈之色,“这小子太气人了。”   静楠唔了声,再看看郭平安,对林琅道:“可是,这是个姐姐啊。”   啾啾嘎叫两声,似在附和。   “……!!”林琅瞳孔震惊,不可置信。   …………   随静楠道破天机的一语,事情真相大白,郭平安确实是个姑娘家,一直以来都掩藏身份于市井流窜。   坚持要和林琅认亲的原因很简单,林琅曾经看过她光着胳膊和背的模样,这些地方除了家人可以,剩下的就只有夫君能看。   可郭平安野惯了,不认为自己是个姑娘,更不想嫁人,就坚持要认爹、认哥哥。   这神奇的逻辑和古怪的执念,静楠听了,竟也觉得是这样,“郭姐姐说得有道理。”   郭平安拼命点头,咧出一嘴白牙,“是吧,还是可爱妹妹讲理。”   林琅听过后,震惊、羞愧交加之余,忍不住想,她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啊,没人会逼她认亲、嫁人。   这种话,在得知郭平安身份后却不好再说了。   面对身前两双直直看来的乌黑大眼,他难得结巴了,“那……我认个错?那会儿其实也没看清楚。”   “你还想看清楚?”郭平安盘坐着,沉重道,“年纪小小,却流氓得很。算了,你既然都知道我身份了,如今我只能勉强嫁给你了。”   林琅一愣,脸上写了个大大的问号。   郭平安一根筋,仿佛认定了只有这方法才能解决问题,见他不说话立刻凶道:“负心汉,不想负责?”   “……不是。”   于品性而言,林琅其实很欣赏郭平安,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韧性能够蛰伏数年打探消息,为双亲报仇,在得知她原本是个女儿家时,敬佩更甚。   可是牵扯到成亲……他确实还没考虑过这种事,一心只想立业。   林琅的目光,不知不觉求救般地看向了静楠。   对于这发展,静楠其实也不是很懂,不过……她问道:“你喜欢二哥哥吗?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喜欢?郭平安想了会儿,忽然揽过林琅的脸亲了口,过后道:“还可以,不反感,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噢……是这样吗?静楠若有所思,最后还是认真道:“虽然你不反感,但是二哥哥还没想好,不能勉强,成亲一定要两厢情愿才行。二哥哥也不是有意看你的,如何解决,你们好好商量下吧,要两人都愿意才行。”   她的话,郭平安很能听进去,两个小姑娘叨叨着商量好了,留下骤然被亲的林琅久久僵硬。   静楠随之离开了,她依然没回孙家,而是马不停蹄地再度去了东宫。   正值黄昏,晚霞漫漫,徐英见她急匆匆而来只道落了什么东西,忙迎上前开口:“乡君……”   刚唤一声,人就快速掠过了他,“我有点事,很快就出来。”   啊……?哦。徐英怔怔地想,那儿不是殿下的睡榻么,乡君何时能把东西落在那儿了?   屋内昏昏,静楠放轻脚步,熟门熟路地到了睡榻前。   事实上,荀宴在酒稍醒回了睡榻后,就已经是浅眠了,此刻听这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静楠,便很放松。   酒意仍在,他松懒得很,便未直接睁眼。   可人到了榻边,竟就没了声音,好像消失了一般,若非那浅浅的呼吸犹在,荀宴简直要以为自己之前听错了。   是不放心下来看一眼他,还是落了什么东西?   他纳闷之下刚想睁眼,忽然阴影罩来,似是小姑娘俯下身体,随即,脸颊感到了一阵温热、湿软。   那是什么?荀宴心中疑惑,下一刻熟悉的馨香沁来,唇畔的触感,让他彻底僵硬了。   他知道那是何物了。   这两个动作后,小姑娘嘟哝了什么,就转身离去,留下被她搅得心慌意乱的荀宴缓缓睁眼,目光复杂极了。   圆圆竟然……   荀宴的内心,可谓是惊涛骇浪,他非无知小儿,自然知道其中代表的含义。   圆圆向来单纯懵懂、不解世事,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做?   荀宴开始回想,是否自己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动作误导了她,又或是刚才酒席间发生了何事。   越回想,荀宴脑中越乱,竟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此事需要引导,绝不能直接和圆圆说,小姑娘脸皮薄,指不定得哭,更不能拒绝,若惹她伤心了,到头来不好受的也是他……   到底该如何解决?聪慧绝伦的太子,陷入了深深困惑。 第93章 心潮   静楠发现, 最近哥哥有点怪,具体表现在诸多方面。   陪他批阅公文时,批着批着, 他就开始对她出神,目光复杂, 与她对视时又迅速收回。一同用饭时, 她吃到美味欲同他分享, 他下意识先避开, 犹豫一息,再颔首。行走漫步时更别提,虽然依旧会握手、揉她脑袋, 但每次,静楠都感觉哥哥掌心烫得惊人。   这些反应, 他尽量掩饰, 可终究过于明显,让静楠纳闷不已。   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她不会掩饰心事,将此事向林琅讲述, 林琅眼神立刻变得古怪, 吞吞吐吐, 迟迟不语。再问大公主,得到的只有意味深长的笑容和一本书。   书中内容无他,与静楠好奇之下买过的话本相差无几。   凝思许久,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哥哥难道是……在害羞吗?   ***   三月十五, 桃花烂漫时,太子代天子于皇城凝光殿策问贡士。   会试录取进士、各科及第者50人, 这50人于殿试都将录取, 只分等次罢了, 依照等次授官位。   听闻这次殿试中有两题为太子亲自所出,消息一出,贡士中忐忑、期待有之,再得凝光殿面见,见太子形容英挺、气势天成,帝王之威初显,更是心如擂鼓,纷纷在心中琢磨着打听到的太子喜好。   他们尚来不及细想,太子平静地鼓励了几句,试题已然发下。除太子外,还有数位监考官和读卷大臣在观察他们,众人不敢再分神,连忙沉心答题。   无人注意到,上座太子殿下身边,有位漂亮小侍卫,站得离他尤其近,正睁着乌黑的眼认真看众人答题。   太子起初亦凝神观察贡士,小片刻后,未移开视线,手伸到盘中取了几颗樱桃,摘去梗,顺手递到身旁。   身旁人头也没低,拿起便吃了,籽吐在掌中,被人接了过去。   如此吃了十几颗,太子嘴没动一下,手中樱桃梗和籽倒多了不少。   庆幸的是,上座离众人有段距离,无人看到这景象。   盘中樱桃还有大半时,荀宴便收了手,无论何物,贪多总是不好。   食之随意,静楠唇畔染了樱桃汁,湿润红艳,他正欲给她递帕子,却见她舌尖一卷,汁液消失,取而代之留在荀宴目中的,是那一截小小的、粉色的舌,如枝头桃蕊,含了点点露珠。   他一怔,飞快收敛思绪,垂眸看向案桌,默默喝了两杯茶。   荀宴到底非常人能比,短短几息间就恢复自如。恰时殿中春风拂来,将考生纸张翻得哗啦作响,继而上前,将荀宴身边之人的衣衫吹得如水波晃动,勾勒出极细的腰身和那不同于其他侍卫的弧度。   荀宴一怔,耳根烫起来,看了静楠几眼,问:“他们可能要答大半日,要不先去里面歇息?”   静楠摇头,她还未看腻,观考生神态,有人沉稳自若,有人汗如雨下,极为有趣。   荀宴轻轻嗯一声,不知怎的,似发起呆,目光停滞在半空,竟是出神得极为明显。   哥哥又奇奇怪怪,静楠用余光疑惑一扫,也不好多问。   监考官和阅卷大臣们倒十分理解太子,殿试短则半日,长则一日,在考生未答完前,他们无事可做,又不可互相谈论,确实无聊。   不过太子自由得多,可随意出入,不比他们得陪伴考生寸步不离。   一刻钟后,荀宴起身出殿,殿中氛围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再一刻钟,静楠久不见荀宴归来,便也悄悄摸了出去。   有徐英指路,她穿过广场,循石梯直上,终于在城墙高处看到了荀宴。   天清云淡,万里苍穹一片素雅,那道负手而立的绛紫身影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遥遥望去,静楠只觉那身影如松如竹,有清逸之态,又有气吞山河之势。   定是在思考家国大事。静楠如此想,便静静候在一旁,不出声打搅。   荀宴发现她时,已过了好半晌,他放空情绪,吐出胸中幽幽一口浊气,回头欲归殿时,猝不及防就看到了刚刚盘旋在脑中的身影,步伐随之一顿。   “不是说不想出来?”他问。   “哥哥不在,我一人看得也没什么意思。”   荀宴嗯一声,复杂的眼神一闪而过。   昨日,他从徐英口中知晓了一事,道是那李尚书家的小女儿与一位校尉意外相识,心生爱慕,说动双亲同意,却遭那家世低微的校尉拒绝。   校尉自惭形秽,自认配不上尚书千金,拒绝得十分彻底,惹李女伤心欲绝,在府中日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李尚书夫妇心疼万分,却毫无办法。   若他明言拒绝了圆圆,圆圆也这模样……光是想象,荀宴便觉无法接受。   罢了。他想,在圆圆未说出口前,就只作不知,万事随她心意,如果她说了……到时再想办法。   静楠浑然不觉,短短几息间,荀宴心思百转千回,变了无数个念头。   她关心道:“哥哥是不是累了?反正你要明日再出面阅卷,现在去休息会儿也没事。”   “嗯……还行,不累。”荀宴含糊答道,确实也没了再去凝光殿的心思,想起还有几篇公文,便准备直接处理了。   静楠自然随他同去。   初监国时,荀宴书案的奏疏堆叠可达丈高,批阅时不分昼夜,大小事皆批复详尽,只求快速了解国情、熟悉政务。   如今快一年了,他无需再像之前那般辛苦,只待人提前将奏疏分门别类,按轻重缓急放置,再一一批阅便是。   静楠取了本书,随意伏趴在美人榻上,榻旁呈了盘新鲜欲滴的樱桃,她吃几颗,慢悠悠翻一页,陪伴得好不惬意。   束发碍事,她干脆将发冠解下,如瀑的长发瞬间逸散在空中,气息幽幽,似兰似麝,飘入荀宴鼻端。   批阅的速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左右无人,这可大可小的空间内,唯他们二人相伴,荀宴此刻只厌自己五感过于敏锐,以致他完全无法忽视那轻咬樱桃的清脆之声,和发端的幽幽香气。   这香气,曾在他的睡榻之中,几日才散。   “哥哥?”耳畔忽传来静楠声音,她俯身看着公文,对他不知不觉写下的“馥郁芳香”四字而惊诧,再看内容,上面写的是某城排水未做好,如今梅雨季节,城中积水不散,久而泛臭,百姓怨声载道。   这又如何与香扯得上关系?   面对疑问,荀宴镇定自若地解释了番,平静的神色让静楠眨眨眼,长睫颤动,不知不觉笑起来。   她于荀宴身旁坐下,又看了会儿,忽然跪坐着直起身,朝荀宴面上凑来,距离愈发得近。   荀宴一惊,圆圆是要做那日的事吗?他还醒着呢,而且,这光天化日之下……   紧急时刻,他不知如何是好,竟直接闭上了眼,阖目不语。   湿热的呼吸从脸颊铺洒而过,静楠为他取下发间的樱桃梗,“好啦,应该是我刚才没丢准,往哥哥这儿丢了,哥哥……怎么闭上眼了?”   她问道:“是困了吗?”   荀宴:“……”   小姑娘目光真诚无比,愈发映照出他心思不纯。   他想岔了,白日昭昭,圆圆还没有这么大胆子。   “是有点困了。”荀宴道,忽略了心中那点微妙的失望,“今日起得有些早。”   他这么一说,静楠也不由打了个呵欠,小伸懒腰,点点脑袋道:“嗯,是好早,我也想睡了。”   为了今日一同观摩贡士殿试,她昨夜就留宿宫中,今早扮作侍卫同进,足足站了有一个时辰。   哈欠引出眼中泪花,静楠软软嘟哝两声,像猫儿困倦地撒娇,就要往那美人榻上躺,被荀宴拦住。   “这儿睡着不舒服,去……睡榻上。”荀宴忽略那一息的停顿,“我去偏殿,准备看会儿书再睡。”   静楠不疑有他,反正也不是没睡过哥哥的床榻,几步就走去,解下外衣往被褥中舒舒服服一躺。   以荀宴的耳力,还能听到她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发出可爱的声音。   静楠偏爱软被,他从前那套太厚重了,这套……她应当会更喜欢。   冷不丁的,荀宴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便迅速停下,起身转去了偏殿。说看书,实则偏殿根本未置书架,他翻来找去,却只在角落处找到了曾经从静楠那儿缴来的话本。   封面处男女伞下凝望,你侬我侬,浓浓的爱慕之情几乎跃然纸上,灼了荀宴的眼。   他默然一阵,想到了方才的误会,视线往外瞟,竟又看到一对蝴蝶在花间停留,其中一只尤其活跃,翅羽轻振,似有麟粉洒落,在另一只面前如醉酒般舞来飞去,献好之意极为明显。   荀宴想到,曾经听一老者说过,动物中多数都以雄为美,每逢求偶之季,便要在雌兽面前表演一番,求得欢心。   另一只蝶许是受舞打动,不一会儿,便两蝶同飞,消失在花丛中。   荀宴:“……”   近日他为何总会遇到、看到这些事?   心中无法平静,自然难以入睡,荀宴干脆出东宫,漫无目的地随意走动。   林琅有事入宫,正要去寻他,看到他的身影一喜,忙上前来,“殿下,我……”   “你腰间是何物?”荀宴打断了他,目光奇怪地盯着他腰间佩囊。   “这个……”林琅脸色一红,“是郭姑娘缝的,虽然不大漂亮,但好歹是她的心意,我想着总不能浪费了,就偶尔戴一戴。”   观他神色,不用再问,荀宴也知道面前的少年在这两个多月间就动心了。   说不定再过段时日,就是好事将近。   本是值得恭喜的事,荀宴却毫无好心情,情绪无来由得愈发郁躁。   “殿下……”   “等等。”荀宴再度面无表情打断他,“有事改日再说,我此时没空。”   没空?林琅愕然,却连句问话都没机会问,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大步离去。 第94章 琼林   日丽风和, 天清气爽,皇帝携蕙昭仪归宫时,恰逢四月百花盛开时, 入目皆为花红柳绿。   梅雨时节过去,皇宫褪去那层潮湿之气, 春衫飘飘,处处都是动人风景。   他离开的时候,角落一簇草木还不及人靴高, 摇摇摆摆, 在狂风中无力垂倒身躯, 几乎没了生机。现在竟长出了鲜嫩的花朵,窜到了墙壁上,顺着阳光丰富的高处伸延而去。   虽都是熟悉景色,但离开了这么些时日再看,仿佛又都很新鲜了。   召来留在宫中的全寿徒弟,皇帝问过宫廷的事,再问太子。   小内侍将太子殿下夙兴夜寐忙于政务、得众多大臣赞许的事一一说过。琢磨了会儿, 又道太子近来心情不大好,容易生怒,也不罚人, 就是面无表情地走开, 留下那人心中惴惴,谁也不知缘由。   皇帝挑眉, 颇感兴趣地长嗯了一声,阿宴素来让人省心, 像他十二岁那般大刚进京时, 本是寻常人家小子最为叛逆之时。可他除了因生母而对他怀有不满外, 其他的,从未叫人担忧过。   这种时刻,倒是稀奇了。   可惜他曾明言,再也不会借好意之由插手阿宴的事,不然还能直接去问问本人。   为满足小小的好奇心,皇帝思来想去,找了大女儿来,将事情道出,问:“你可知他这是怎么了?”   “哦,这事啊。”大公主不以为意道,“没什么,我们太子殿下思|春了呗。”   语惊四座,全寿连忙上前给皇帝抚背,又要忍住笑意,只敢用余光看大公主蔫坏道:“父皇,您这儿子啊,最大的毛病无他,就是嘴硬。”   凑上前,将圆圆之事道出,皇帝听着听着,咳嗽声止了,“你这说的什么,他被雾霭所障,你作为长姐,该帮他指点迷津才是。”   话是严肃,可那神色怎么看都憋着一阵笑。   “多说多错,惹人嫌罢了。”大公主一副悻悻模样,想当初她也曾试图去劝他,哪次不是被阿宴一副“你在胡说什么!”的模样逼回来,次数多了,她才不愿眼巴巴凑上去。   让他自个儿纠结去吧,最好纠结到老,或者纠结到圆圆要嫁给他人的那天!   皇帝摇头,阿宴这点不像他,他从未在男女之事上扭捏过,看上了直接追求便是,哪有这么多犹犹豫豫?   不过,阿宴看着圆圆长大,一时无法确定心意,倒不奇怪。   皇帝神思微动,似乎有了什么法子。   ***   殿试三甲已出,一甲三名当场便已授职,依照惯例,都入翰林院先历练两年,其他进士,则按名次或上者喜好分别授予官职。   趁众进士仍在京中,皇帝回京后,下令举办琼林宴、会武宴,犒赏各位学子。   宴中将有各式活动,宫中放出消息,暗示各府有适龄女儿,也可同来参宴,其中意思顿时让所有人心领神会。   正如圣上厌恶世家,众所周知他素来也不喜各府之间频繁联姻。此次科举进士,高门、寒门各占一半,许多人家本就早打听好了一些未婚男儿,这次两宴,可以说正中心思。   静楠受大公主邀请时,思及宴会邀请的人,准备出声拒绝前,被大公主以陪她的名义给劝住了。   “我们不过看热闹,这次还会有很多活动,颇为有趣。”   大公主一眨眼,“那些活动,阿宴也会参加。”   唔……静楠想象哥哥吟诗射箭的模样,亦有期待,立刻应了下来。   往日参宴,静楠打扮得都很寻常,不过换身衣裳和发髻的事,于妆容上,因她年纪小,少有认真涂抹,最多不过点个胭脂。   大公主却亲自遣人给她好好妆扮了一番,力求从脚尖到每根头发丝都精致无比。   妆娘对静楠仔细观摩半晌,含笑道:“乡君天生丽质,肤白胜雪,眉眼恰到好处,般般入画,却是省了许多功夫。”   虽有奉承之疑,但大公主亦颔首表示赞同,早在圆圆年幼时,便生得粉雕玉琢,今至少女长成,更是明眸皓齿,美而不妖。难得的是通身气质,宛若无暇美玉,干净通透,见之忘俗。   婴孩初至世间,目光纯粹是因不染世事、懵懂无知,待长大后,懂得种种欲|望、哀愁,那明亮双眸往往一去不复。   静楠却始终如一纯澈,在她的眸中,可以映出万物,却万物皆不留痕。   有时候大公主想,这大约就是阿宴待圆圆那般特殊的缘由,这孩子太干净了,拥有水般柔和无暇的品性,又有宝石般坚硬的特质。若非她特殊的身世遭遇,世间能养出几个圆圆呢?   静楠为桃花眼,眼尾本就微翘,天生妩媚,无需过多妆扮。最终,妆娘便着重在她的眼睫、唇色和眉形上点画,发髻上择了清逸的飞仙髻。   飞仙髻为两侧结高鬟,脸侧以鬓发修饰,衬得静楠本就小巧的脸型如巴掌般大,双眸一抬,仰首望来时,令人只觉如新荷般,灵动可人。   大公主一见,便忍不住抱住了人,“这便是小仙子下凡罢。”   侍婢俱偷笑,却见静楠一本正经地回应她,指着自己道“小仙子”,再指她道“大仙女”。   大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对,我们两位仙子,便是下凡来体验人世的。”   时辰将至,她带圆圆往琼林宴去,因她的特意嘱咐,此次静楠座位离上首有段距离,若那两位到了,届时忙于接见朝臣和进士,一时也难以瞧见他们。   作为曾经的九公主,如今的昌安乡君,静楠在京中小有名声。   往日宴中,她多受偏爱,座位往往设于离皇帝、太子极近之处,这次被大公主带至众女身边,众人不免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有人惴惴不安,便有见过她几次的人道:“昌安乡君虽得宠爱,却不骄纵,只不喜奉承,寻常心待之即可。”   那人听了,便试着向这位乡君敬茶搭话,见乡君落落大方、有话直言,也从不特意收敛言笑,便渐渐放下心来。   许是静楠特殊的身份和一双眼眸格外惹人信赖,不知不觉中,她俨然成了中心,所有人开口必先呼昌安乡君,甚么事都想说予她听。各府八卦,女儿家的秘事,可说可不说的,或高声或小声都与她说了个遍。   静楠俱侧耳倾听,一副凝神模样,手中动作不停,无人注意到她手边的一盘樱桃和一盘茶点已然消失无踪,又飞快被侍婢添上。   大公主见之咋舌,对贴身侍婢道:“往日我自觉也十分可亲,怎么都无人对我一见如故?”   “殿下自有威仪,乡君年纪尚小,引人亲近,各有长处,也无可比较。”   侍婢回答得滴水不漏,惹大公主噗嗤一笑,想了想又轻声道:“我这气势乃身份使然,但圆圆这亲人气质却不常有,难得。”   即便身居高座,也有种莫名叫人想要靠近和交好的感觉,这也是圆圆的独特之处吧。   听来和阿宴相反,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喧闹声渐低,随艳阳高升,琼林宴已开始了。   皇帝、太子相继入座,先后鼓励过众学子一番,单独点一甲中的状元、榜眼、探花出列嘉奖。   此次的状元为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唯一双狭长的眼沉静睿智,稍显锋芒。榜眼与其年纪相近,是位高门子弟,为人十分圆滑,左右逢源,不过这数日的功夫,就与一干进士都十分熟悉。最为青涩的,便是二十余岁的探花,听说他文章并不十分出众,胜在一手好字,笔骨风流,让读卷大臣多看了几眼,再见此人形容秀丽若好女,很是讨喜,便将他的考卷放在了上首,并在太子阅卷时推荐了几句,便被钦点为了探花。   这位年轻探花,亦是诸多人家跃跃欲试招揽的佳婿。   何人不慕好容颜,大公主也不例外,对这位探花多看了几眼,与静楠笑语道:“这位探花生得昳丽非常,换一身衣裳扮作女子,恐怕也无人看得出来。”   话落,大公主只见那本拘谨而坐的探花突然回头,目光竟恰好对上了她们俩,见之,还对她们微微一笑,腮畔露出梨涡,看起来略有羞涩。   她惊得呆了会儿,喃喃道:“这么远,不可能听到吧?”   “如果是哥哥,很可能听到了。”静楠冷静地一指上首,大公主再看去,只见自家弟弟一双眼亦沉沉望来,起初似在想着什么,可一对上圆圆露出的笑颜,就立刻被刺着了般,飞快收回。   大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吧。   朝堂上指点江山,对上一个小姑娘,反倒畏畏缩缩?   血脉相同,大公主都觉得有些丢脸了。   她不管弟弟,拉上静楠继续欣赏这五十进士。   寒窗苦读十载,大多数的书生都偏清瘦,这些进士亦如此。只要不是形销骨立,瘦些穿衣便都很有模样,挺身静坐时,恰如棵棵松竹,俊逸非凡,只看那些穿过桃树缝隙望去的贵女们,已经有不少看得脸色微红,不敢再瞄了。   “还是年轻好呀。”大公主慨叹,再看上首的太子、自家弟弟,思及他也是快至而立的“老男人”了,不由摇头。   本就岁数大了,再不努力,该如何在众多年轻儿郎中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   长姐的担忧,荀宴似有所感,再次朝下方望来时,见静楠的目光在进士间群逡巡,看得认真又兴致勃勃的模样,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静楠看的最多的,是那位年轻探花。   先前太子殿下还觉得这位探花难得年轻又心气正,值得培养,如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此人形容猥琐、面目生厌。 第95章 不安   桃花漫漫, 浩浩云霞,伴随桃林中的清越的乐声,琼林宴正至酣处。不知何时, 静楠等人食案上已布满了桃花瓣, 连杯盏亦不幸免。   纯净的茶水中映照出澄澈天空,宛若湖面,一片粉色花瓣正于其中轻轻徜徉。   静楠端起看了眼, 大公主来不及阻拦, 就已经被这小祖宗喝入腹中, 还把那花瓣一起嚼了嚼,她好气又好笑,“飘了这桃花, 就不干净了, 该叫人换一杯。”   “可以吃。”静楠的理由和开口时无辜的神情叫大公主无言, 这孩子小时候就很有贪吃的潜质,曾因好奇啃过兰花, 刚巧那兰花又有毒性, 啃过后上吐下泻了一整天, 所以方才她才心道不妙想要阻拦, 而今果然, 长大了这习性也没变。   她抚额, 点点小姑娘的脸蛋, “你呀, 真是……”   若说圆圆的弱点,吃准没错了。   想着, 大公主又笑起来, 忽然凑到静楠耳畔问她几句话。   静楠起初惊讶, 而后疑惑,最后看了眼上首面无表情的荀宴,在大公主的极力劝导下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场琼林宴,皇帝达成了三重目的,考校新录用的进士、牵红线、看儿子争风吃醋,他心情自是大悦,荀宴情绪却不大好。   他面无表情,众人只道是太子殿下的寻常模样,还以为他在思索家国大事,俱不敢打搅。   至于他人,一甲的三位进士皆在宴会中大出风头,尤其是年轻俊秀的探花,宴中便有不少人家去暗中打听家世,宴后又收到诸多请柬。可以料想,至少这段时日他在上京都会是众人议论的一员。   毕竟如此年轻的探花,不多见。   宴会将歇,荀宴静坐位中,看大公主带着静楠寻那位探花,三人不知说到何事,笑容灿灿,似一见如故。   默然间,他饮了三杯酒。   徐英循他的视线看去,不觉间也慨叹道:“这位探花,当真是个风流儿郎。”   话落,徐英立刻感到太子看了过来,以为有何吩咐,却听太子问:“何意?”   何意?徐英一怔,“奴婢是觉得,这位探花郎生得俊逸非凡,形容举止似都很讨人欢心……”   讨人欢心……徐英渐渐反应过来,太子是见乡君和那探花相谈甚欢,醋了。   他内心无语,乡君身边还有大公主,三人中明显以大公主为主。再说了,乡君心中明显只有您,吃的哪门子醋啊。   太子神色淡淡,常人也看不出喜恶,突然又问:“探花年岁几何?”   徐英这次小心翼翼觑他脸色,“听说,似是二十有一。”   “嗯。”   饶是徐英,也猜不出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   宴会结束时,静楠照例来寻哥哥,要与他一起,却被荀宴以还有很多奏折要批给拒绝了。   她一呆,问道:“不可以陪哥哥一起吗?”平日都是这样呢。   荀宴摇头,“今日不大方便。”   朝中有些机密之事,确实不便有旁人在场,静楠非无理取闹之人,可她能感到荀宴的情绪,不是因机密而拒绝,是纯粹的不想看到她而已。   她有些无措,抿了抿唇,轻声道:“那我等哥哥。”   徐英顿生感动,多体贴多乖的乡君啊,若他是殿下,早就应了。   荀宴却一顿,别开脸去,淡道:“不用,今日我会忙到很晚,近日可能都是,自己去玩儿吧。”   说罢,大步离开,有意忽略了静楠欲言又止的脸色。   这会儿,小姑娘当真感到委屈了,不知哥哥为何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在这一瞬也受到影响,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坏。   胸口闷闷的,似乎因荀宴冷淡的话语和脸色,压了块沉甸甸的重石。   静楠在荀宴的疼爱下长大,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中难受,竟就站在原地发呆,若非大公主寻了过来,她还不知要对着荀宴离去的方向看多久。   问清缘由,大公主冷笑了声,“狗男人,什么德性。”   自己走不出那一步开不了窍也就罢了,见她们和别的年轻小郎君接触,醋了竟就拿小姑娘撒气,不理人,这都是什么无师自通的渣男技巧。   “他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就好了。”大公主气道,“看谁拗得过谁么。”   她就不信,阿宴能坚持几日都见不到圆圆。   静楠没有她那般气愤,听过后犹豫了好半晌,还是认真道:“哥哥应该确实有事,他一直都很忙,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哥哥的辛苦,静楠一直看在眼中,虽然皇伯伯时常叫她要劝着,可是她能够感到那是哥哥真正想做的事,并且做得很开心。她无法劝阻,只能静静地陪在身边,叮嘱哥哥不能忘了用膳和休息。   大公主也很清楚这点,听罢叹了口气,捏捏静楠脸蛋,“圆圆你啊……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懂事做什么?”   话虽如此,大公主心底也是欣慰的,便道:“那就暂时不去打搅他,等到夜里,再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   “太晚了不好,哥哥要睡。”静楠想了想,“等过几日吧。”   那可不行,如今正是关键时机呢,大公主最终敲定,选在翌日清晨。   反正,明日也无需早朝。   ***   明日无朝,批完奏折后荀宴难得早早上榻了,照例于灯火下持卷,书捏了许久,一页也未翻动。   他的脑海,似乎依旧在自动回想白日琼林宴中的画面,其余种种一带而过,最多的,竟都是小姑娘的脸庞。   荀宴以为自己凝神坐于上首,并未过多关注静楠,没想到自己都不曾察觉时,竟看了她那么多眼。   与人交谈时的笑靥,垂首享用美味时的专注侧颜,欣赏众学子时的明亮眼眸……灵动美丽,每一幕都在脑中定格成画,叫荀宴再一次意识到,她真的长大了,已出落得如同小仙子,今日稍稍妆扮,便吸引了不知多少目光。   她尤其喜爱与同龄人交谈,想来也很喜欢那些年纪相近的小郎君。不像他,整日忙于国事,根本不知如今的年轻人喜好,难得能陪伴圆圆时,谈的最多的也是她的功课,不然就是问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人给她置办。   很多次,他一提起功课,小姑娘脸蛋就皱巴巴的,透出一股哀求的意味。当时他深觉有趣,可圆圆说不定已经因此越来越不愿和他相处了。   二人相差十四年岁,莫说兄长,稍微努力下,便是爹爹也能当得。   那些小女儿家一时的喜欢,也只是因为相处太久,而错把依赖当成爱恋罢。   说到底,论兴趣爱好和性格,肯定还是同那些年轻小郎君一起更为快乐自在。   荀宴的目中,攀上点点失落和沉重。朝中运筹帷幄的太子,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之感,忐忑于养大的小姑娘何时会厌了他,不再愿意陪伴他。   尤其是今日,他见圆圆与那探花相谈甚欢,思及自己的沉闷无趣,竟第一次拒绝了她,堪称落荒而逃。   不知在圆圆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说不定对不用再陪他而感到轻松,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思绪纷乱,荀宴干脆放下书卷,躺入被褥,试图以睡眠来止住这越跑越偏的想法。   许是如水的月色太过温柔,许是白日疲惫,他当真很快阖目入睡了。   只这睡梦中,并不大清静。   久违的一场梦,荀宴看见了印在脑海深处的圆圆幼时模样,光溜溜的小脑袋,呆呆的,懵懂天真,可爱极了。   她任他牵手向前行走,乖乖的一句话也不多说,眼中充满信赖。   走着走着,她从垂髫小童慢慢长大,长高,乌发如瀑,婴儿肥的稚嫩脸蛋长开,愈发美丽,身姿窈窕,变成少女模样。   目之所及处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看向他的目光就越发少了,那双柔软的小手离开了他,朝别处走去,身影渐行渐远……   “殿下,殿下。”呼唤声响起,荀宴倏地坐起身,与其说他是被唤醒,不如说被梦给惊醒。   外间天光微亮,应是到了清晨。   徐英道:“乡君在大公主府上,突然呕吐不止,一夜未眠,大公主匆匆请了太医去,奴婢想着应向您禀……”   话音未落,榻上的人已经随手取了间外袍披上,匆匆出了东宫。   发未束、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策马一路行去,惊住了无数人,在意识到马上为何人时,纷纷俯首不敢多看,过后才踮脚张望一眼,不知殿下要去往何处。   大公主翘首以盼,虽早有预料,但乍见荀宴形容时,还是着实惊了把。   “圆圆在哪?”   她结巴了,“在……在我房中。”   荀宴脚步一顿,抬首就让她领路,大公主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顺从地领了人到房中去,此前想好刺激人的话,是半个字也没了。   因知晓荀宴敏锐非常,大公主这次让静楠服了一种药丸,不至于真的难受呕吐,只会脸色苍白,脉象虚弱,是她珍藏的一种药丸。   原本她觉得这个计划很好,可试探阿宴真心,这会儿见他神色,就隐隐后悔起来。   若被戳穿了,知道是她的主意,阿宴定要找她算账……   大公主的脚步慢下,在荀宴急急踏入房门时,并没有跟进去。   太医已至,为静楠诊脉后道:“只是东西吃杂了,脾胃不适,没有大碍。药也不用喝,待会儿煮一碗健脾养胃的汤就行。”   荀宴立刻问侍婢,“乡君昨日吃了什么?”   侍婢们颇为畏惧,吞吞吐吐把大公主交待的话道出,说乡君昨日宴后心情不大好,到大公主府上吃了许多,荤素冷热皆有,竟还制了冰碗。   越听,荀宴眉越沉,听到冰碗时怒道:“乡君不懂事,你们也不懂!都是死的?”   几人连忙跪下,求太子息怒,荀宴忍着火气,让她们到屋外跪着,这才慢慢走入内屋。   视线一碰到苍白的静楠,他心就像被戳了下,隐约明白她昨日是为何心情不好。   定是因他没控制好情绪,对她突然冷淡,让她难受了。   他并非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怎么竟也做出了这等蠢事。   悔意如潮水涌来,荀宴帮静楠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见她平日淡粉的唇色如纸般白,脸色更差,几乎快和床榻上的人一致了。   好半晌,徐英才喘着气赶到大公主府,手捧衣裳饰物奉上,小声道:“殿下,先将衣裳穿好?”   荀宴颔首,起身穿衣,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床榻,待见静楠眼睫抖了下,便直接大步走去,“圆圆?”   他的语气,是少见的紧张和不安。 第96章 抓包   静楠很少生病, 每次病都要持续一段时间,如小时候的那几场发烧,牵动人心。   原本富有生机的面容如经受风吹雨打的花朵, 蔫蔫的无精打采, 被周围喧闹声吵醒,勉强抖了几次眼皮,竟连睁眼都没什么力气了。   荀宴轻轻唤她, 小姑娘就下意识叫了声“哥哥”, 软软的声音让荀宴心塌了一半,伸手握住,“很难受?”   摇头, 静楠不大难受,只是困得很,脸色又白,以致看起来极为虚弱。   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 乌发散着,脸蛋仿佛也比昨日变得更尖了,消瘦许多。   思及方才侍婢所言,荀宴更觉愧疚。   “哥哥, 不难受的。”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静楠又说了这么一句。   声音很小, 却仍在努力安慰他,荀宴不由抚了抚她的脑袋。   “哥哥忙完了吗?”   “嗯。”荀宴道, “最近都不会忙了。”   静楠目露高兴,“那可以多陪陪我吗?”   “嗯。”   对着病中又格外依赖人的她, 荀宴更是没了脾气。   他想, 不管之前的举动是小姑娘家的一时起意, 还是如何,他作为兄长,本就不应逃避。更不应因自己的胡思乱想,就对她冷淡。   接过汤,荀宴待勺中汤水半凉时再递去。味道并不好,但静楠也很配合,坐起身,几口汤水入腹,小肚子突然就咕得叫了两声。   她饿了。   昨日静楠吃的东西其实不多,为了表现出虚弱的模样,昨夜只草草吃了两块糕点,到如今早已腹内空空,叫声一响,饥饿感顿时涌来。   静楠悄悄捂住了小肚子,有些心虚,待荀宴看来时又目光游移道:“可能是吐的太多了,就饿了。”   她小小声,“哥哥,我想吃肉。”   荀宴看了她一会儿,又继续喂汤,平静道:“正是因为刚病了,才不能吃肉,先喝了汤,我让人煮些粥来。”   “喔。”静楠不敢辩解,她素来不善撒谎,这种“欺骗”哥哥的事更是第一次做。   汤水逐渐见底,荀宴冷不丁突然问:“冰碗好吃吗?”   静楠下意识“啊?”了声,目露疑惑,旋即反应过来,小鸡啄米般点头,“好吃。”   “昨日吃了什么冰碗?”   想起宴席上的樱桃,静楠便飞快答是樱桃冰碗,荀宴听罢便笑了一笑,没说什么,顺手将那小半碗汤放下,不再喂了。   静楠不知自己已经被识破,双目还在专注地看着哥哥,想起大公主交待的话,认真思考要如何去问。   哥哥的反应都被说中了,那些话,她也要问出口吗?   荀宴不动声色,“怎么了?”   “哥哥什么时候会有太子妃?”   这问题让荀宴微怔,很快恢复如常,“谁让你问的?”   不待静楠答,他先道:“圆圆所问,和他人所问,答案不同。”   这个……静楠往下缩了缩,心虚时眼睛眨得愈发厉害,把半张脸闷在了被褥下,随后被轻轻提了出来。   “想好了吗?”   静楠思索后,道:“大姐姐让问的,但是我自己也想问。”   “嗯。”荀宴颔首,“衍嗣乃皇室职责,我不会推诿,如今国事繁忙,待过段时日稍闲下,可能会托礼部选妃。”   静楠微微张唇,一副惊讶又不解的模样,“那哥哥自己呢,你的妃子,不自己选吗?”   “无需。”荀宴道,“同担一份职责罢了,我的喜好不重要,无论是何人,我都会予她一份太子妃的荣光,只要能担任这个位置便好。”   顿了顿,荀宴还道:“她是否对我有意,对我好不好,都没有关系。”   听起来很可怜的样子。静楠呆呆地想,本来她觉得,哥哥当上太子手掌大权,人人歆羡,很是厉害,如今看来,也并没有那么舒心。   她不解,既然如此,哥哥为什么不尽可能选一个自己喜欢对他也好的人呢?   对此,荀宴依然有回答,“我离京多年,京中人大都不识,能有何人可选?想当太子妃的人,不过都看中这太子之位罢了,只要我在这位上一日,他们的心意就会多一日,无需担心。”   听起来更可怜了。   静楠目中的同情,根本掩饰不住,偏偏荀宴还幽幽叹了口气,道能与他交心之人少之又少,钟九等人各有家世,平日无事也难得入宫,等她嫁人了,他身边就更无人相伴了。   那当然不可以。   静楠没有半分犹豫,坐起身就道不会嫁人,会一直陪哥哥。   “当真?”荀宴这么问。   小姑娘还连连点头。   这下,荀宴当真是忍不住了,以掌掩面,从指缝中透出低低的笑声,显然极为愉悦。   “傻圆圆。”他道,伸指弹了弹一脸莫名的小姑娘,“和旁人联手骗哥哥,嗯?”   “……”静楠用手捂住脑袋,看向他的模样震惊迷茫,像在丛林漫步时突然被捉住的小鹿,想了半天还不知自己因何被捉。   荀宴越看越觉好笑,刚才发现被欺骗时的点点怒火淡了,只是不喜她受人怂恿当真能来骗自己,“以后不可再这样,知道吗?”   他道若有疑惑就直接问他,不能再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静楠做了错事,自然乖乖认错,对待这些嘱咐也一概点头,最后问道:“刚才那当真是哥哥的回答吗?”   “我的回答……”荀宴话锋一转,看向她,“不如圆圆先说,林琅他们归京那日,在东宫小宴后,你特地回去做了何事。”   做了何事?静楠想到那两个吻,哥哥居然又知道了。   被抓包后的她,老实地交待了当时的想法,荀宴听罢挑眉,心中如何不知,面上倒异常平静,“然后呢?”   “唔……不抵触。”   那日过后,静楠其实还查了很多书,不敢凭借两个亲吻就确定心意,她有心想观察其他人,可身边能看到的,竟只有林琅和郭平安,这二人本就在磨合间,又如何能让她领会什么。   乖巧坐在床榻上,静楠微垂着脑袋,乌发柔顺地垂着,宛若听训的学生,将所有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她还小声道:“哥哥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轻薄你的,怕你生气,所以就偷偷……”   “嗯,偷偷轻薄。”   静楠耷拉着脑袋,却不知如何回,她的确做了,无可辩解。   从小到大,静楠对哥哥都没有秘密,那两个吻和这次生病一事,让她终于知道了,为何隐瞒和撒谎是大忌。   如此静了好一会儿,荀宴见她已诚心认错,才慢道:“我不气,但有一事,圆圆必须要做。”   “……?”   “那次,只有你确认了自己的心意,我并没有。”荀宴俯首,定定与静楠对视,眸色沉沉。   静楠一呆。   …………   大公主外出溜达(躲藏)了半日,磨磨蹭蹭回府时,得知荀宴已经离开,顿时松了口气,忙去寻静楠。   小姑娘不见了,乍然入眼的,只有床榻上鼓起的一个小包,大公主仔细分辨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圆圆?”   被褥中传来闷闷的回应声。   她担心人憋坏了,上前掀开一角,只见小姑娘苍白脸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格外红润的面颊,双目好似含水,亮得惊人。   一碰,还格外得烫。   “发烧了?”   静楠摇摇头,用被褥裹住脑袋,慢慢半坐起,那神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阿宴呢?”   “哥哥,有事,不是,去买东西,出去……”颠三倒四的回答,还结结巴巴,让大公主狐疑更甚,目光左右打量,都没看出蹊跷来。   在她心中,两人都还未开窍,自然难以想到不可描述之处。   “阿宴凶你了?”   “没有。”小姑娘软声回答,“但是哥哥发现我们骗他了。”   “我就知道……”大公主嘟哝了声,“他说什么了?”   静楠回想,可竟想不起哥哥临走前交待的话了,脑袋里一片浆糊,乱糟糟的,浑身都烫。   她才意识到,自己偷偷亲哥哥,和哥哥那样……那样……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最终记得的就是,“哥哥很生气。”   因为刚刚特别用力,她腰都被掐红了。   大公主心里一个咯噔,顿道不妙,阿宴与常人不同,她早知晓的,怎么犯了和父皇一样的错误。   她是长姐,阿宴不至于要如何教训她,可大公主只要想到那张冷脸,心里也犯怵。   父皇都抵挡不住,她更不行。   大公主又问了几句,眼见从静楠这儿难以得到结果,转身就去问侍婢,“太子离开时形容如何?”   如何?侍婢古怪地对视一眼,俯首答:“脸特别红。”   完了,脸都气红了。   这一刻,大公主认真思考起了收拾包袱外出散心之事。   ***   “太子殿下?”金銮殿上,负责总地司的前工部侍郎小心翼翼出声,他呈禀已经好一会儿了,太子依旧面无表情,似在沉思,叫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安。   这种情况,出现不止一次了,连着几日都是如此,有人揣测,太子的好心情是否终于结束。   徐英不着痕迹地用拂尘柄戳了下太子,荀宴陡然回神,方才的话其实完全没听清,却颔首道:“嗯,就依你说的办。”   这人还当要受训,闻言如临大赦,忙领命退入众臣中。   余下无事,这场早朝也就散了,徐英慢慢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见其左转右拐,也没个目的地。   他习以为常,这几日太子爷都是这模样,失了神般,做事心不在焉,晚上看书也是捏书做个模样,估计一行都没看进去。   徐英琢磨着,昌安乡君,这几日似乎也没来啊。   他隐隐意识到,应是这两人之间有事。   如此想着,下一刻就远远瞧见了人,可不正是那位乡君。   徐英目露笑容,随主子迎上前去,却见太子和乡君在还有三步之遥时停住,不发一言。   徐英这看看,那看看,纳闷了,不是……这两人,怎么都红着脸呢? 第97章 帐篷   回廊之中, 二人隔两柱而立,不约而同分别看向左右,似在观摩柱上雕刻的精致花纹, 若忽略泛红的脸颊, 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徐英越觉古怪,他虽少了个玩意,但该懂的都懂, 太子殿下和乡君, 怎么这么像情窦初开的男女?   不是,乡君还差几个月及笄也就罢了,太子殿下您都快三旬的年纪了, 还这么纯情合适吗?   旁观者如徐英,暗地快被这两人急死,多少人都看出来了,他们竟还只到这一步。   到底是荀宴先开口, “进宫何事?”   往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静楠脸蛋红通通,说是哥哥生辰快至,想要为他绣一条腰封,问他尺寸。   荀宴恍然, 原来还有半月就是他的生辰了。他不喜大办,早早就吩咐下去不必举宴, 京中也无多少人知晓,静楠记得清楚, 自然令他欣慰。   “我也不记得了,回去量一量。”道出这个理由, 荀宴顺理成章将人往东宫带。   徐英连瞟几眼, 心领神会。   刚至东宫, 徐英便吩咐取量绳来,他新收的小徒弟忙不迭呈上,笑呵呵地问:“师傅,要量什么?我能帮忙吗?”   “太子殿下量腰身,需要你吗?”徐英睨去,慢慢悠悠地往里走。   小徒弟眼一亮,“前日制衣局来不是才为殿下量过吗?我记得啊,是……”   “去,去!”话到一半被徐英忙抬手赶走,“胡说甚么,快走,干你的活儿去。”   被赶走的小徒弟摸摸脑袋,一脸无辜,他记性好怎么还挨骂呢?   殿中,屏去下人,只余荀宴和静楠在内。   依旧是天光大亮,二人却莫名感觉这一隅变成幽幽暗色,以致每次不经意的目光交接,光影都变得暧昧不清。   静楠轻轻舒出一口气,找话题,“哥哥这里熏的什么香,很好闻。”   分明闻了八百遍,但这问题荀宴竟也不觉得不对,正经回道:“我也不知,回头让徐英取些给你。”   “谢谢哥哥。”   语毕,又是沉默。   徐英迅速呈上量绳,又飞快退下了。   荀宴作若无其事状解开外裳,问:“知道怎么看吗?”   “知道的。”   如此回答的静楠,当真很专业地将绳端按在荀宴腰侧,绕着他慢慢转了圈,惊叹道:“哥哥腰好细。”   常年练武且从不贪食的太子殿下,身材自然极好,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有力,比例绝佳。   静楠比他足足矮了一头,站在他身边,可以被他轻松提起。   闻言,荀宴忽然轻笑了声,微微俯首,反问她,“是么?”   是么?如此近的距离,铺洒而来的呼吸,让静楠反射性想到了那日在榻上的种种,还有被掐疼的腰。   哥哥是在说,还有更细的吗……   静楠脸蛋腾得烧了起来,脑袋垂得更低,变成小乌龟,不说话了。   她的反应让荀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发烫的耳根热度稍缓,往日都是静楠的直接让他无言以对,如今见小姑娘也有这般无措害羞的模样,不得不说,他颇有成就感。   凡事过犹不及,荀宴懂得见好就收,再则,他并非风月老手,情窍初开,亦无法自如。   “好了吗?”   静楠连连点头,收好绳,又为荀宴取来外裳,助他穿上。   穿衣间,二人指尖不小心碰着,如触电般,双双飞快收回。   “殿下,御膳房那边说今日有新鲜的春笋,午膳可要尝些?”   徐英声传来,荀宴立刻回神,想起南方一道名菜腌笃鲜,静楠曾尝过一次,对其很是喜爱,可惜哑仆不会做,在清风镇的那几年都未能再品尝。   他立刻吩咐了下去,回头一看,果然静楠也期待得双眼发亮,不由含笑。   春笋这出,让二人相处重新变得流畅许多,双双出屋,谁也不曾发觉这两位的脸都曾一度变成深红。   大公主府中,荀宴本答应静楠近日都会陪她,因榻上那一出,二人几日都未见面,但荀宴确实也没怎么忙。   勉强专注批过公文后,他最常做的就是捏书发呆和看画发呆,画为静楠留下的十几副大作,每副卷好置于画筒中,位置换在了书案旁,使静楠一眼就瞄见了。   荀宴亦迅速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看,她也得找些事做,便慢吞吞拿起了自己的画。   每看一副,她都能回忆起当初自己下笔时的心情,尤其是哥哥醉酒的模样,静楠想着想着,不由浅浅笑出来,明眸璀璨。凝神的她,完全没发觉荀宴的目光透过书,已经移了过来。   再看一副,咦,这不是她的画?   定神看去,静楠发现画中绘的是一位少女轮廓,隐约有几分熟悉,不待她细看,画就被人抽了过去。   荀宴绷着脸,“徐英!”   徐英忙不迭走来,一脸懵逼地被太子摔了副画,“孤不是说过,谁都不准动这画筒,谁放进来的!”   被砸得心慌,徐英也没细瞧,瞬间便告罪,哀求的眼色又偷偷看向静楠。他常偷偷给静楠通风报信,又会告诉她御膳房今日有什么好吃的,静楠心觉也是自己乱拿连累了他,便给荀宴倒茶,“哥哥,喝茶。”   “嗯。”荀宴顺手接过,入口的茶水却是滚烫,他脸色僵了一瞬,硬是忍住了没吐,默默咽了下去,只是随即话也说不出来了,便冷着脸色摆手。   徐英急忙退下,出殿展开画卷一瞧,顿时想了起来。前日太子在批奏折时不知不觉落笔画了这幅画,过后搁在案上也没吩咐,想来收拾的宫人误会了,便顺手放到那画筒中……   这轮廓,徐英琢磨着,不正是乡君么?   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徐英默默地想,这二位可快些捅破罢,不然这冷一阵热一阵的太子爷,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徐英走后,荀宴握着手中的茶许久没动,静楠见之疑惑,好奇询问,半晌才得荀宴低低一声吩咐,令人去取冰来。   …………   东宫一阵忙碌,取冰取药,因太子舌尖烫起了一个泡。不同于手足,可暂时弃用,口舌却是时刻有用处,伤了这处自是大事,太医亦匆匆赶来,吩咐太子这几日都只能吃冷食,茶水也得凉了才可喝。   静楠意识到,这似是与自己有关,当即内疚地向荀宴认错,被揉了揉脑袋,目光似在道与她无关。   午膳时,御膳房特意另备了冷食,但静楠还是能感觉到荀宴吃得并不方便,只喝了两口冷汤就搁筷,静静看她,她吃得便也没那么香了。   “我帮哥哥上药。”她自告奋勇,像小尾巴般跟在荀宴身后,小心翼翼的模样令荀宴犹豫了下,颔首。   能搽在口中的药自可食用,呈乳白色膏状,气味微甜,静楠用木勺舀起一块,方意识到不对劲。   这样搽药,好像不大对。   不知想到什么,静楠脸色又染上粉色,她用余光望去,哥哥也差不多。   一人坐着,一人拿药,默默对了许久。   “怎么如此静?”殿内突然响起人声,皇帝疑惑走来,看他们模样不由问道,“做什么呢,相对打坐?”   荀宴:“……”   静楠:“……”   “听说阿宴你受伤,伤着哪儿了?”皇帝视线上下打量,没看出任何伤势。   “无事,已经好了。”荀宴口齿清晰,听不出异样,皇帝便也颔首,知道这个儿子不喜对自己示弱,也不多问。他道出来意,说是近大半年来朝臣忙碌,少有假日,他准备往东郊猎场举办一场春狩,来同荀宴商量。   荀宴答:“您决定就好,我无异议。”   虽不想承认,但皇帝不得不说,儿子似乎比曾经的自己更加勤政。老臣向他诉苦,也不过表面抱怨太子过于严厉不给休沐,实则都在暗暗夸太子治国有方,将来定是位有为之君。   皇帝仍坐在这把龙椅上,最初听到这样的话,内心若说只有舒坦绝无可能。介于前车之鉴,为避免再发生父子相疑之事,他干脆当甩手掌柜,整日玩乐。   逸劳易,勤俭难,政事不再现于眼前,皇帝很快就习惯了咸鱼的日子,再听到这种话,便不会那般介意。   这次举办春狩,也是想帮儿子和诸位大臣的关系更进一步。   自知时日无多,皇帝想要弥补他,便尽可能多给儿子铺路。   春狩在五日后开始,五日足够荀宴的小伤痊愈,因静楠一直在,他甚至都没搽药,硬生生靠它自身的修复力,饭食自然用的就少,旁人见了,还道太子在为春狩做准备,锻体蓄力。   新录取的五十进士,除留京的几人外,其余都还未上任,皇帝破格允这些人一同参与春狩,加上大臣家眷、侍卫、内侍,浩浩荡荡竟有万人之众。   人多事便杂,静楠马车离太子车驾不过丈余远,一路来二人也没能有几次说话的机会。   及至猎场,早有人备好帐篷,待诸位贵人挑选。   皇帝、太子独享大帐,静楠作为乡君,又是女眷,她的住处本应和那些贵女们在一块儿,不知何人安排,竟与太子大帐遥遥相望。   入夜后,甚至无需掀帐,灯火重影下几乎就能看清对面人在坐何事。   若是拉上屏风,也可阻挡一二,但静楠注意到,哥哥那儿似乎太忙了,人员来往,进进出出,他根本无暇关注这点细节。   暂时无事,静楠便伏在帐中画了一个时辰的画,沐浴后慢吞吞擦拭着头发,不经意抬眼,一呆。   哥哥帐中已经无人了,甚至连守夜的侍卫也不见了,可是……他是不是没注意影子,不知道她这儿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尚在犹豫中,人就已经直接解了外衣,再下一步,就是解腰带了。   静楠脸腾得烧红,飞上红霞。 第98章 花海   影姿绰约, 如果帐篷中的是个女子,俨然就是一道香艳丽影。静楠收回目光,想着是否要直接出声提醒, 但哥哥也很害羞,贸然出声只怕吓到他。   认真思考了几息, 再抬头, 那边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帐前响起人声,“圆圆, 睡了吗?”   “没有。”   静楠迅速坐起, 却是忘了,她的动作亦被投影出卖得干净。   荀宴轻笑一声, “出来, 带你去玩儿。”   东郊猎场离上京近百里远, 坐落于一片广袤平原,地肥水美, 中有山林, 孕育生灵不知凡几, 被皇室给圈了出来,作为猎场之用,禁止百姓出入。   作为九公主时,静楠早被皇帝带着来玩过一次, 但那时她年幼, 只能静坐营中等待,外间风景,却是一概不知。   篝火升起, 熊熊火焰照亮夜空, 但星子依然清晰可见, 明灭闪烁,勾勒出一条长长的银丝带,悬于二人上空。   骏马奔驰中,静楠缚在观音兜中的长发高高扬起,又落下,清香扑鼻,萦绕在荀宴周身。   他的目光一如夜色,幽深中暗藏些许柔和,在静楠因凉意往回缩时,又放慢了马速,任马儿慢慢踱步。   奔至一处高坡,他才停了下来,带着静楠坐于马背,举起火把示意她扫视四周。   静楠双目微微睁大,只见这一大片草地中,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紫、黄、粉、白,交织成色彩明丽的画,方才被马蹄践出了点点汁液,洒在其他颜色的花瓣上,浓淡相合,极为美丽。   见静楠神色,荀宴就知她很喜欢,不由暗暗颔首,翻身下马,再牵着她往下走去。   “哥哥怎么知道这儿有一片花海?”   “刚到猎场时有事转了圈,正巧看到了这儿。”荀宴回答得云淡风轻。   远远跟在后方的侍卫隐约听到几个字眼,面上神经抽动,硬是忍住了表情变幻。   荀宴解下披风,铺在花海之上,看静楠开心地躺了上去打滚,也静静地坐下,守在她身旁。   天地无垠,四方遥遥不可望尽,唯有面前的人最为鲜活。   幼时,静楠不喜欢风景,独好美食和漂亮的珍珠宝石。慢慢长大开始学画后,才真正领略到自然的鬼斧神工,如这片花海,不知经过了多少日月,在无人打搅下,才能自由长出这片偌大的海洋。   风起,花朵随之伏倒,一层又一层,宛若浪花翻涌,二人猎猎鼓动的衣袍间,也慢慢添上各色花瓣。   静楠再次翻身,支撑起下颌,歪着脑袋看荀宴,双目眨也不眨,宛若好奇的幼鹿。   “怎么?”   “哥哥好看。”她答得飞快,视线依旧没移开,让荀宴一怔,转移话题道,“饿不饿?”   静楠颔首,看着他起身去不远处熟练地在洞里掏了只肥嘟嘟的灰兔,灰兔十分有力,被揪住后不停蹬腿,模样倒也有些可爱。   但静楠一看到它,脑中立刻就浮现了烤兔腿、红烧兔头等名菜,本就饿了,如此更是双目灼灼。   荀宴早有准备,待侍卫处理兔子搭好烤架后又掏出调料,边烤边洒,不一会儿便香味四溢。   这样的画面,让静楠想起四年多前,两人还未到清风镇时,就是这样边走边玩,偶尔露宿山林,哥哥就会托车夫去捉野鸡、兔子,然后亲手烤制。   他烤的野味,亦是一流。   两人慢慢吃罢,收拾后,一起躺在了花海之中,夜空浩渺,繁星璀璨,四周只有些许微弱的虫鸣声。   脑袋一侧,就能看到彼此,带来无上的安心感。   静楠从荷包中取出夜明珠,置于二人中间,珠光温润,令荀宴冷硬的棱角也似变柔了,在静楠眼中,愈显俊逸无双。   哥哥好看。她又在心中念了句。   被她凝神盯的人则仰躺着,似在观测星空,实则浑身无一处放松,身体绷得硬邦邦。   好在看着看着,静楠就升起困意,眼皮上下打颤,身体往旁缩,碰到温暖后自动停下。   她小声喃喃着只睡一会儿,眨眼间,就陷入沉眠,冷风被荀宴挡住,她则睡得香甜。   “毯子。”荀宴低道了句,立刻便有侍卫奉上毛毯,又飞快退下。   将静楠严实盖上,荀宴重新躺下,似什么都没想,纯粹地放空自己,难得的放松。   十八之前的他,早已习惯了黑暗和孤身独行,但十八之后,他遇到了一个呆呆的小姑娘,自此一直被黏在身边,慢慢的,从前一人的情景也就都忘了。   以前荀宴将其视为亲情,认为自己待圆圆如妹妹、如半个女儿,近几月频繁的意外后,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那种心思……说来终究令人惭愧。   荀宴偏过头,这种时刻,才敢注视熟睡中的小姑娘,雪肤生光,软软嫩嫩,透着淡粉,仿佛一戳,就能戳出水来。   鬼使神差般,在他意识到后,就已经伸手碰了碰,再闪电般缩回。   触感……确实极好。   指尖泛热,耳根也在发烫,荀宴轻轻舒出一口气,平复心情,待过了会儿,却是面无表情地又碰了一下。   如此重复,他的耳根烫了又冷,冷了又烫,亏得静楠睡得沉,竟半点没被他吵醒。   月上中宵,静楠在这花海中睡了近一个时辰,才被荀宴轻轻唤醒,“时辰不早,回营中去,明日还要早起。”   揉揉眼睛,静楠迷糊应是,被他带到马背上回营。   入帐后,她才渐渐清醒过来,奇怪地摸了摸脸颊,梦里,好像总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在戳她。   ***   春狩第一日,以皇帝、太子为首,武将当先,其余人等随同的阵势开始,由于此次人员众多,声势浩大,为防有人误伤幼崽,便提前划出禁区,猎场范围大幅度缩小。虽额外投放了猎物,但今日的竞争注定格外激烈。   偏偏春狩开始前,皇帝特设重奖,其中一枚令牌有免罪责之效,最是令人动心。   静楠坐于高台,才喝了两口水,身下大地一阵颤动,烟尘滚滚,瞬间便只剩下千人背影。   “乡君可要押注?”有人凑来小声询问,挤弄眼神,示意她看向不远处被众女围绕的一方小桌。   “押注?”她奇怪地重复了声,投去目光。   只见被众女围绕的人,不是郭平安又是何人?她已恢复女子装扮,半长不短的头发颇为独特,意外的并未受人排挤,反而大受欢迎,这会儿更是公然在猎场中设赌,怂恿众女下注,当然,皇帝及太子并不在下注之列。   众女得见静楠身影,忙让路,齐齐露出默契的眼神,道太子不在其中,乡君定不会下注。   往常这样的话静楠听来毫无感觉,甚至会认真回答她们,今日一听,则是诡异得沉默了,而后才慢吞吞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压林琅。”   郭平安揽过,奇道:“才押五两银子?”   除去这五两银子,静楠荷包中仅剩那枚夜明珠,其余的什么都没带。郭平安上下扫视一通,好奇指着那玉佩,“这个不能押么?”   静楠摇头,“不可以。”   那是哥哥送的。   郭平安露出了然的眼神,露齿一笑,“没事,五两就五两,有姐姐在,保管你赚得盆满钵满。”   昨夜她很“温柔”地告诫林琅,如果今日不能拔得头筹,她接下来就要做一月的饭。林琅面露菜色,不得不应下。   盐城一战,林琅虽打出名声,但比他更出众的武将仍有不少。此次押注,众女各有看好的人选,最为集中的,是新擢升为侍卫统领的朱一。无他,朱家人,自幼在京中长大,他的骑射功夫大部分人都晓得,还曾当众赢过荀宴,押他不足为奇。   静楠大致扫了眼,发现押林琅的人很少,不超十人,倘若他当真作为黑马杀出,确实会让人大赚一笔。   待押注人慢慢散去,郭平安做贼般小声耳语道:“放心,那个朱一,前几日练武练得大拇指受伤,不便搭弓,一定赢不了林琅的。”   静楠恍然大悟,和她对视眨眼,怪不得她敢这样开设赌局。   索性也无事,她端了把小椅子同郭平安坐在一块儿,二人守着赌桌,等待春狩之人归来。   有她这位乡君坐镇,慢慢的,被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陪驾的几位宫妃。   她们对这些人了解不多,便问静楠,“乡君觉得,何人武力出众,最有望拔得头筹?”   沉吟片刻,静楠思索后似认真分析道:“太子哥哥往天水郡任职的那几年,我一道去了,朱统领武力非凡,骑射功夫极其厉害,曾帮我们避开过无数危险,确实少有人敌。”   她生得一副天真单纯模样,目光真诚,顿时就叫这些人信了,道着乡君定无虚言,把注押给了朱一。   郭平安看得目瞪口呆,暗地里竖起大拇指,“没看出来啊小静楠。”   林琅还总说他这妹妹好骗,如今看来,该是别人对上她才好骗罢。   “嗯?”静楠不解,长睫如蝶翼轻抖,“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用最无辜的神情来忽悠人,郭平安心服口服,忙道:“当然,咱们乡君从不说谎,”   一个上午,在静楠的诚实下,又有不少人押了朱一,本小小的赌局,如今涉及的金银珠宝已然不是少数,乍看上去,桌上珠光闪闪,让郭平安看得直移不开眼。   她嘟囔着,还是京中的人好骗啊,早几年来这儿,她早就成富翁了。   烈日遮眼,侍婢取来华盖,以方桌为圆心,周围三尺皆笼在其中。营帐外,平原宁静,偶有沙沙风声掠过耳畔。   许多人等不住,早已回帐歇息去了,静楠倒很耐得住性,不知从何处取来帕子,继续绣花大业。   郭平安见之神色扭曲,她最厌烦这些,却不得不学。瞧静楠熟练的模样只当她为大家,有心偷师两招,但凑过去一看,笑声便止不住。   “你这绣活,比我绣的还要丑,且丑得别具风……”笑声止住,郭平安触及静楠难过的眼神,顿时手足无措。   她问:“真的很丑吗?”   “倒、倒也不是……”郭平安搓手,“你是初学罢,还可以进步,其实我也是,那什么,不必自卑,只要我们……”   绞尽脑汁地安慰,不知何时,郭平安自己也坐到了一块儿,懵逼地手持绣帕。   小姑娘期盼的眼神似有魔力,她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只得捧起帕子,穿针引线。   待她绣到一半时,静楠凑来瞧了眼,再看自己,而后点点头。   郭平安:……纯粹是因自己笑话她绣的丑而要见识一番吧?   这个静楠妹妹,有点可怕的。   杯盏忽生颤动,尘土飞扬,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人影从道道土雾中奔出,携着浑身的凌厉之气与血腥气。   骏马长长嘶鸣,众人在离台丈外停下,很快便有侍卫跑去,拖出一批又一批猎物,生死皆有,几乎堆积成山。   一眼扫去,竟当真是林琅身前的猎物堆得最高,但他形容也最为狼狈,身带血迹,应伤不轻。郭平安欢呼一声,连忙张臂奔去,林琅受宠若惊,踟蹰一息后犹豫着伸臂,却见郭平安直接略过他,奔猎物而去,口中念叨的都是些什么“赢了,发了”之类的话语。   他神情僵住,偏首一看,只是手臂受了点擦伤的太子却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皱着眉头,面无表情。   静楠很快跑去,担忧不已,嘘寒问暖,并动手搀扶。   在林琅眼中,他敬重无比的公子,此刻虚伪地推辞了两句,便接受了小姑娘搀扶,一副虚弱模样。   林琅:……您还记得您伤的是手吗? 第99章 计谋   扶着荀宴往大帐走时, 猎场回归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又一声欢呼,声浪滔滔,夹杂在其中的惊叫就显得尤为突兀。   静楠下意识要回头, 被按住了脑袋, 荀宴道:“没什么好看的, 陪我去搽药。”   他目光有瞬间幽暗,很快恢复从容, 看向静楠时依然是平静模样。   临入帐前, 他在背后做了个手势, 侍卫迅速领意而去。   ——   朦胧光线下,布条层层解开,露出几乎毫无异样的手臂,静楠翻来覆去寻找,只通过破开的洞口, 瞄见那么点擦伤的痕迹。   她一愣,目露茫然, 看起来有点呆,显然不知为何哥哥要做出伤得很重的模样。布条外被血水染红,真正的伤口却只擦出些血丝。   荀宴微咳一声, 见她这模样有些想笑。   思索后, 静楠问:“哥哥在猎场, 有事发生?”   荀宴颔首, 于高椅落座,顺便解开腰封,示意静楠取搭在床头的披风来, 边与她解释。   猎场中有人伺机生事, 想借狩猎伤人, 扰乱春狩。这些人最初不敢打搅皇帝、太子,但惹出动静,被荀宴察觉,联合朱一、林琅等人做戏,暗地将这些人逐一击破。   林琅那么多猎物,便是因此而来。   至于他伪装伤势,荀宴如此解释:“表面虽不是冲我而来,但我若受伤无法主持后事,他们那应会有动静,届时守株待兔即可。”   静楠自然相信,取来伤布帮荀宴包扎得更为结实,又用水粉为他遮掩脸色。二人迈出营帐时,众人都可看见太子殿下脚步虚浮,下盘无力,唇色苍白,好似失血过多。   方才猎场引起惊呼,就是因为有几人身受重伤,血肉模糊,没想到太子也受伤如此重。   有心人向上前询问,但荀宴神色自如,只道猎场不小心受伤,待会儿举庆功宴时不便陪伴诸位,让他们自己尽兴。   皇帝没问什么,点头应允,定定看了二人几息,转头又吩咐将昌安乡君的座位安排在太子身侧,全寿笑眯眯道:“陛下,座位本就是如此。”   皇帝恍然,不由莞尔,有些事,是藏不住的。   放权近一年,皇帝威严犹在,由他出面奖赏此次春狩前三,至于“意外”受伤的那几位,则轻飘飘一句带过,令太医前去,让他们好好养伤。   如此做派,顿时打消了某些心思,待夜里猎场举庆功宴时,只见欢声笑语,不闻异状。   “哥哥,这个很好吃。”静楠指着盘中鹿肉丸推荐,软弹多汁,蘸酱后风味更盛,眨眼间她已食了大半。   荀宴好笑地示意自己被包成粽状的手臂,静楠唔一声,想了想,将鹿肉丸夹起,送到他唇边,道:“要趁热,凉了就容易变硬。”   已经递到了唇边……荀宴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见徐英等人俱俯首视地,并不敢看自己,这才张口,最先感到的不是鹿肉的鲜嫩,而是一股熟悉的香味。   圆圆熏的什么香……他脑中再次闪过这个疑惑,他虽对香料知之甚少,但在宫廷后自然能闻得各种香,圆圆身上的,却无从识别种类。   哗——下首声浪突然大盛,有名武将醉意上涌,忽然到篝火旁放声高歌,扭动身躯,无婉约柔丽之美,但处处都是男儿豪爽。   皇帝大叫了声好,竟亲自下场与其共舞,当即带动群臣无数,将这场庆功篝火焰变成了载歌载舞的晚宴。   荀宴有伤,自然无法加入,从旁人角度看去,只见太子坐于上首一心一意地陪伴昌安乡君,期间还有乡君喂食,二人你来我往好不恩爱,明显沉浸于小儿女情爱之中。   角落处的几人隐秘对视,趁宴中杂乱,相继退场,分别去往那几个受伤之人的帐篷。他们本以为会看到太医在那医治,没想到帐中竟空无一人,顿时心道不妙,要退却是晚了,暗处侍卫齐齐涌出,将他们逮了个正着。   ————   宴会过半,荀宴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场歇息,他想先将静楠送回帐中,但小姑娘站在原地,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乌溜溜的眼让他莫名难以直视,“哥哥又遇到危险了?”   她道:“会像四年前那样吗?”   四年前,荀宴中的毒让他在轮椅上度过了三年之久,重新练习行走的辛苦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前两年他一直哄骗静楠,说毒已经解了,但他在练一种武功,只能坐着,不能站。   当时静楠好骗,竟也就信了,直到他有次被大夫指着脑袋骂不好好休息,才意识到哥哥在说谎。   这会儿,见荀宴似乎又要去秘密处理何事,静楠曾经的阴影顿时浮现。   荀宴一怔,隐约明白过来,沉吟片刻道:“不是什么大事,算不得危险,圆圆想随我一起去吗?”   静楠惊讶,“可以吗?”   自是可以的,此次春狩虽说突然,但荀宴行事向来习惯提前统筹全局,无论京中、还是这东郊猎场都在他严密掌控之中,大小异动都逃不出他的双眼。   在这之前,朝堂中其实就隐有异常了。知道静楠听得懂,荀宴便也边说与她听。   他任太子后,并非没有阻力,只是被皇帝一力压了下去。其中怨恨最大的,便是前太子、如今的安王,他和德妃而后慢慢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皇帝为荀宴上位牺牲的棋子,但碍于势力被皇帝步步削弱,并不敢有动静。   荀宴归京的这一年,从朝堂听政到监国,举朝称赞,越来越勾起德妃和安王恨意。只不过他们如今势力、人手有限,有些动作即便荀宴察觉了,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清楚,皇帝确实做得不厚道。   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荀宴内心对他们终有份歉意在,并不想赶尽杀绝。   今日之事,如无意外亦是他们的手笔。荀宴的安排下,已经将所有涉事之人逮住,他此去也并非是亲自拷问,只是去旁听罢了。   披上斗篷,静楠随同荀宴一起溜去了隐蔽的角落,这里的帐篷似有隔光性,从外看去很容易被忽略,走入里面则是灯火通明。   围守侍卫散开,给二人让出角落位置,从低垂的视线望去,静楠见五人被绑在凳上,一个个梗着脖子不言不语。   负责行刑之人冷笑一声,令人脱去他们鞋袜,取羽毛挠其脚心,不一会儿就见那些人憋得脸红脑涨,连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呼他们卑鄙无耻。   “老子无耻,还能比得过你们?瞧你们一个个的,都受过太子殿下恩惠吧?收了安王好处,就忘记自己爹是谁了?今日是殿下宽宏大量,不然按照老子的脾气,一个个都得上烙铁、老虎凳。”   被训斥之人别过脸不语,显然也知道此事做得不光彩。   静楠看着,感到了眼熟,忽然道:“有几个,是今年的进士吗?”   “嗯。”荀宴神色淡然,“殿试时,我就认出了他们。”   他记忆力很好,早在四年前就把大皇子、二皇子及其妻族一干人等的姓名记住了,殿试时看到名单中有些名字极为眼熟,着人去调查一番,果然和安王、德妃脱不了干系。   安王远离权力中心已久,从道听途说中,自然无法知道,荀宴如今已经彻底坐稳这个位置,只要他想,随时继任帝位完全没问题。   他错就错在,以为荀宴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会多方受阻,但他想象不到,皇帝对荀宴这个儿子偏心到了何种程度。   所以安王部署的这些,在荀宴看来都只是小打小闹,甚至不痛不痒。   静楠认真听着,忽然问:“他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的敏锐让荀宴有些意外,忽而笑了声,压低声音道:“安王妃年前诞下一女,被发现不是安王血脉。”   妻子给自己戴绿帽,没有几个男人能忍,何况是曾经坐上太子之位的安王。不过相较起来,安王妃的母族朱家如今虽不比曾经荣光,可也比安王好许多,尤其是朱一已被众人视为太子心腹之一,安王对这个王妃,威慑力已不如以往。   她私通的,正是朱家一名旁支表哥,二人发生争执后,还出言奚落安王,道他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种种言语,极尽刻薄。   荀宴知道此事后,亦是震怒,但安王为了颜面硬是压了下来,不曾声张,荀宴便不好为他责罚安王妃。   没想到,安王最后竟把矛头直指向了他。   “我记得。”静楠道,“当初大姐姐要和离,也是他在阻拦,说大姐姐不懂事。”   荀宴讶然,那是静楠五岁时发生的事了,她竟还记得,便点了点头,“不错。”   在安王心中,素来视女子为工具,或联姻,或生育,总之从没有把她们视为同等的人。也许正是因此,如今他仍享有爵位,可王妃离心,甚至明目张胆地欺辱他。相较之下,秦王虽被贬为庶人,可如今安居于边境的他,和家人生活却十分安宁。   听来有因有果,可这种事情,实在不好评判。   这场拷问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人本就不是什么死士,太子又相当于他们半师,很快就交待了安王的下一步计谋。   安王试图在春狩中给太子下药,栽赃他和皇帝后妃私通,坏其声誉。   “没有新意。”对此,静楠摇着头这般认真评价,“这种手段,戏文话本中都用烂了。”   荀宴深以为然,他素来不信什么春|药之说,稍微有些自制力,辅以药物相助即可,那些说必须要阴阳交合的,都是夸大其词罢了。   “这边还要些时辰,你先回去歇息,还是继续?”   知晓了前因后果,了解到哥哥不会有危险,静楠就很放心了,打个小呵欠,“我想回去睡觉,好困。”   她呆呆打呵欠捂唇的模样,像只困倦舔爪的猫儿,憨态可掬,令荀宴莞尔,“那让侍卫送你去,我稍候再回。”   “嗯,哥哥早点回来。”   二人说了这么些话,之前在宫中那些隐带暧昧的、不自然的反应都已消失无踪,静楠在这种事上忘性大,完全不记得对视时脸红耳热的模样了,倒是荀宴,临别前想摸摸她脑袋的手顿了又顿,还是没放下去,最后道:“去吧。”   帐篷中,宫婢早已将一应用具备好,静楠迅速梳洗更衣,就上了榻,合眼。   小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从巡逻侍卫中溜出,偷偷来到静楠这座帐篷,细管塞进细小的洞口。   一道隐带香气的青烟,慢慢从管中吹入帐内。 第100章 一夜   林琅拔得头筹, 宴上被灌了酒,回帐时神智已经很有些不清,被郭平安戳得东倒西歪。   面前人口中说的什么他也记不清, 只看一张熟悉的面孔左右摇晃, 暖黄珠光下令他有说不出的欢喜感。林琅不知怎的,一把握住面前人捉弄的手, 在侍婢惊讶的目光中道:“好兄弟,别晃了,咱们一起睡一觉。”   郭平安:“……”她竟不知该羞还是该气。   侍婢偷笑声中, 禀报声道太子有令,传林琅前去议事。   林琅立刻用冷水抹了把脸, 勉强恢复些许清醒, 在郭平安担忧的目光中飞快道了句“我去去就来”,大步迈出帐篷。   月光清凌凌, 铺洒在无垠草地,宛若打了层银霜,远眺时犹如夜间水面,一脚踏上,便惊起涟漪并起。   吱嘎的凝涩踩草声让林琅大觉有趣,原地站立,童心十足地原地踏了几下,让引路人无语, “林校尉,该快些了, 莫让殿下久等。”   林琅喔得应声, 三两步赶上他, 竟比引路人走得还快了, 醉态横生,令引路人几番侧目,心下满意。   入帐前,引路人尚未开口,头间剧痛骤起,不知何时闪到他身后的林琅露出冷冷眼色,嘟哝道:“这点伎俩也想骗我,看你到底有何高招。”   撩帘,入帐。   暖香扑鼻,林琅使劲摇晃脑袋,下一瞬目露呆滞,竟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床榻上静坐的小少女是何人了。   ————   荀宴健步如飞往回赶时,脸色沉得似能滴水,远远就能瞥见,他和静楠相对而立的帐篷周围围了数人,口中念念,似在看什么好戏。   徐英飞快道:“林校尉已经被郭姑娘给领回去了,无事发生,只不知乡君情况如何,那几个侍婢都倒下了,无人敢进去看。”   “快去传医女!”荀宴低声,目光狠厉,扫过了围观之人,将每人的面容都印在心中,回京后再一一清算。   今夜还有漏网之鱼,是他没有想到的。   待他察觉时,静楠帐篷中的异动已经惊起不少人注意,若非郭平安掩饰得当,此时关于静楠和林琅的流言已经满天飞。如今林琅被郭平安亲自带回帐,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静楠帐篷。   徐英迅速遣侍卫催散人群,周遭很快变得寂静。   虫鸣声可闻,荀宴刚站稳身体,耳畔风声让他下意识侧身躲开,随即而来的巨响让他眼皮一跳,砸来的竟是柄沉重烛台。   “圆圆?”他低唤,不无紧张。   砸烛台之人没听清,转眼间又捧起一提紫砂壶,温水倾倒在身上也毫无所觉,只呆呆地想砸人。   砰——又是一声。荀宴竟心惊肉跳,没想到圆圆受药力影响失去神智后竟这般凶,想来林琅方才就是这样被砸晕的。   但,那人不是说,是诱欢香吗?荀宴看着,竟觉得如同大力丸一般。   他的呼唤,中药之人显然听不清了,荀宴无法,上前钳住静楠双手,缚在身后,因不想伤她,用的是最小的力,在她挣扎下几度要挣脱。   “圆圆,别乱动。”   出乎预料,这一声清晰入耳,静楠竟当真不动了。   她仰眸,毫无焦距地看了眼荀宴,然后挺身,站立,张口道:“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   竟背起了《弟子规》。   荀宴哭笑不得,带她慢慢寻了块完好的地方,就毯子坐下,等待医女。   背了段,静楠道:“哥哥,我背完了。”   嗯嗯敷衍,荀宴夸她背得好,边扫视是否还有冷水让她洁面,好清醒些。   得了夸赞,小姑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下来,呼了声,笔挺身形不复,往荀宴怀中倒去,“好累呀,哥哥,我想睡。”   她面色酡红,气息如兰,这会儿才终于有了点中药的感觉,可举止并无越界,只是像缺乏安全感的幼鸟,在寻求他的庇护。   犹豫一息,荀宴就忽略心中异样,将她揽在胸膛,轻轻抚背,“那就睡会儿。”   虽不知为何诱欢香在静楠这儿,会是这种成效,但确实令人松了口气,他来时还怕让小姑娘遭罪。   温热气息透过衣衫浸入胸怀,在荀宴轻抚下,小姑娘愈发沉了进去,软绵绵地依着,忽然间,又坐直了起来,猛地撞上荀宴下颚,令猝不及防的他受此重创,嘶了声。   “好热。”她道,随后做出一副认真的架势要解衣,被荀宴手忙脚乱地止住,想不起用武功,便以手脚作枷锁,缚住她。   不得解衣,热意却在攀升,静楠难受得呜呜想哭,在荀宴怀中毫无章法地用脑袋横冲直撞,喃喃着“哥哥坏”“不要哥哥”之类的话语。   荀宴又笑,又气,口中只得不停安抚,却不得成效,被挠、咬、撞的招数轮番来了遍,嘶声不断。   “殿下,医女到了。”不知帐内何种状况,徐英在外出声。   “让她进来——”   医女领命,先前听了一串嗯嗯啊啊的暧昧声,她本做好了见到一副不可描述画面的准备,真正入眼时,神色却变得古怪。   太子殿下和乡君,是在小孩儿打架吗?   “快,可有药克制?”   医女忙上前,诊脉察舌苔、瞳孔,又迅速摇头,“这种香不伤身,无毒,不可抑制。”   “那她为何是这种反应?”   余光瞥见太子被折腾得一身狼狈,乡君已经开始呜呜咬人了,医女也想知道,为何会是这种反应,斟酌一番道:“可能因为……乡君年纪尚小,懵懂不知情|事,这诱欢香,用处就不大。”   是这样吗?此时谁也不能确定,静楠这般反应,也只能暂时如此断定。   中药之人只是体热不得缓解,荀宴却着实被她折磨得不轻,发冠散乱,腰封悬着摇摇欲坠,还得努力维持太子尊严,沉声道:“帮孤把乡君抱下去。”   医女领命,上前接人,却不敢用力,因她稍微一拖曳,乡君就发出类似啜泣的呜声,太子就要瞟一眼过来,虽无凶状,可威胁感满满。   如此她哪敢用力,好一会儿依旧不见成效,便木着脸,“殿下,下官无能为力。”   荀宴:“……去打冷水来。”   静楠眼下热得厉害,荀宴也只能想到给她冷水降温,同时还得按住她不停试图解衣的手,两人俱是满身大汗。   医女内心嘀咕:打晕不就好了,这般费劲,太子分明乐在其中罢。   然她身为小小医官,也不敢过多置喙,只按照吩咐用冷巾搭在乡君的额际、颈侧、手腕。   静楠的挣扎,当真小了许多,令荀宴缓了口气。   不同于医女所想,他确实没想过可以打晕静楠。这会儿见她稍有缓解,医女在侧,便想着偷偷溜走,哪成想一截衣袖仍在静楠手中,他欲走,她又是呆呆看去,反应过来后便要哭。   荀宴只得作罢。   医女又心想:撕了袖子不就好了,这般纠结,太子分明不想走罢。   随太医们四处看诊,医女所了解的小道消息不少,自然清楚关于太子和昌安乡君之间的二三事,此时见这情形不仅不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甚至觉得,此时自己在这儿,纯属多余。   一刻钟后,静楠症状缓解,热意稍散,重新坐直了身体,静静的,仿佛又是个乖宝宝了。   荀宴却不敢放松,认真盯着,果然没过多久小姑娘就故态重萌,喃喃着热。   反反复复,直至天明,她才彻底累了,往毯子上一栽,香甜地睡了起来。   被折腾得眼下青黑的荀宴:……他一定要把安王好好教训一顿。   踏出帐篷的刹那,天光大亮,已是时辰不早,刺得荀宴眼球生涩,直朝对面的大帐走去。   徐英伺候他更衣,小声道:“殿下,您在乡君帐中待了一夜,这事瞒不住。”   荀宴一顿,面色如常地颔首,昨夜引起那么多人注意,虽驱散了,但有心人肯定还会盯着动静,这事不出他意料。   “可要布置下去?”   “不用。”荀宴慢慢扣上领扣,目带沉思,流言这种事,宜疏不宜堵,他若强行禁口,私下反倒流传得更盛。   何况,关于他和静楠的小道消息,早就传出了各种版本,此前荀宴就试着堵过,收效甚微。   “我去见圣上。”   ————   昨夜之事,动静闹得那么大,皇帝也早就知晓了,起初震怒,本欲去处理,而后得知荀宴在静楠帐中待了许久,还数次要水,终是暂时按捺了下来。   好容易有心情用点早饭,皇帝一见儿子面容,双目微微睁大,竟把滚烫的粥一口吞下。   荀宴老神在在,面不改色,很明白周围人为何如此。往日他批阅奏折、练兵时通宵达旦都不曾有倦色,这会儿眼下青黑、疲色尽显,确实惹人注意。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般见人,可若整日不出现,还不知流言会传得如何过分。   皇帝想:小姑娘中了药,阿宴竟这般招架不住么?   莫非得补一补?   面上却道:“阿宴,来,先吃些东西。”   “谢父皇,儿臣不饿。”   皇帝喔一声,都这般模样了,还要强撑,果然当初就该先给阿宴赐几个美人,不然如今也不至于是这种不中用的模样,才一夜而已,想当初他可是……   打住思绪,皇帝面上含笑,询问他有何事。   荀宴先向他要了些人手,而后道:“昨夜静楠不慎食毒入腹,彻夜难眠,儿臣昨夜和医女一同守了她一夜,初有好转,但这猎场之中缺少药材,还请父皇允儿臣带她先行回京。”   他故意说得大声,周遭耳目众多,想必很快就会传至各人耳中。   皇帝意味深长投来一眼,不知信没信,只故作惊讶道:“什么?昨夜朕睡得早,竟不知圆圆中毒了,你陪了一夜?”   荀宴:……   “怪不得,朕看阿宴你脸色如此不好,是该好好歇息,朕允了,你和圆圆一同回去吧,猎场之事无需担心,有朕在就行。”   得这一番话,荀宴虽觉得怪怪的,但也只能领命而去。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出帐,撞见他这位太子不是慌张行礼,就是故作惊讶,再对他的形容作评价,“殿下辛苦了,注意休息。”   荀宴:……他昨夜是辛苦,但绝非你们说的那种辛苦。   众口铄金、百辩无言的感受,他再一次深深领会。   幸而大公主外出散心不在此地,否则,她定是头一个过来奚落之人。   荀宴也想叹口气了,边对徐英布置边往回走,顺便道:“昨夜之事,不许在乡君面前乱说。” 第101章 父子   月光透过窗墉, 照进榻前的时候,静楠从悠长的梦中醒来,先慢吞吞翻了个身, 趴在软枕上缓缓睁眼,仍不清醒。   守夜侍婢无声入内, 呈上一应洗漱用具, 这样的情形, 和她睡前极为相似。   静楠看向窗外, 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皇宫, 而非草原。光可鉴人的铜盆水面中,映出一双乌黑的眼,她转了下眼,倒影在水中的眼珠也跟着转了圈。   记忆浮上心头, 静楠想起了自己如何砸晕林琅,又如何对哥哥又抓又挠又咬,甚至几次嘟哝着要和他打架, 闹得他整夜不得休息。   她却睡了整整一日,被带回皇宫。   静楠:……那肯定不是她。   ————   小睡两个多时辰, 荀宴恢复精力,亥时仍在案前提笔书写。   四隅皆置高足灯盏,书房内昭昭如白日,风从罅隙溜进, 偶有烛影摇晃,丝毫不影响他凝神专注。   忽然,荀宴耳梢微动, 笔下未停, 口道:“过来。”   角落探头探脑张望的小姑娘被抓包, 倒也不怎么心虚,应声走了过来,于他身旁落座。   很有礼貌地问候了句,“哥哥好。”   “刚醒?”   “嗯。”静楠方才从侍婢口中听了一些话,便想来问他昨夜之事,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荀宴一直在专心挥笔,道:“旁边有点心。”   静楠不好打搅他,又乖乖坐在身旁吃点心。   余光掠过纸张,“安王”“安王妃”等字眼吸引了静楠注意,动作慢下,不知他们将被如何处置。   静楠一直知道,哥哥对安王,怀有微妙歉意,因此处处容忍。但这次安王试图刺杀、下药,安王妃混淆皇室血脉,二人都在践踏底线。   看着看着,静楠双目微微睁大,很是不解。   这封奏疏将奏呈圣上,上陈安王、安王妃之种种不易,行为情有可原,请圣上对他们从轻处理,教诲为主。   她的疑惑已摆在脸上,无需猜测,荀宴见之只微微一笑,没有解释,搁笔道:“我也还没吃。”   静楠应声,拈起一块酥饼,自然递到荀宴唇边,目光还凝在那折子上。   侧身将酥饼吞入口中,荀宴将折子合上,自然而然起身净手,指尖那点墨汁化成一缕黑,消逝在盆中,他垂眸看了眼,没什么情绪。   “昨夜的事还记得吗?”他问。   静楠瞬间想起来意,缓慢点头,“我昨夜,让哥哥辛苦了。”   白日荀宴就收到过诸多辛苦之言,但这话来自静楠时,还是让他有些想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只那香的效果实在叫人纳闷,荀宴逮住那注香之人,得知这诱欢香才从库房中取出,本就有些异样,许是放了太久,受潮了。   这原因叫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似乎也在表明,连上天都站在他们这儿。   “昨夜……”荀宴忽然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住,“算了,无事。”   那些流言蜚语之事,不让她知道也好。   “哥哥是想说,昨夜我们在帐中待了一夜,被许多人知道的事吗?”静楠语速慢吞吞的,却很直接。   荀宴一怔,点头。   想让一则流言消散并不容易,至少非强制所能为,他准备让静楠去找大公主一起外出游玩,等过段时日,应该就差不多了。   静楠仍是慢吞吞的,竟很认真地在问:“此事不解决,会影响哥哥清誉吧?”   ————   皇帝领春狩大队回京时,比荀宴晚了三日。   甫一入宫,他就被德妃请了过去,德妃自缚后宫多年,久未见人,皇帝不知作何感想,也踏进了数年未见的朝欢宫。   这一待,便过去大半日,出朝欢宫时,皇帝浑身萦绕着沉重之感,几度叹息。   徐英忙上前扶他,若有所思,在皇帝暂歇时传来自己的小徒弟,耳语几句,便看着他直奔东宫而去。   傍晚,皇帝在御书房中,接见了太子。   “父皇,猎场之事,儿臣已经查清。”荀宴先将写满密密麻麻呈述的纸张递去,皇帝一目十行,神色间毫无意外,问他,“你想如何处置?”   荀宴默不作声又递上奏折,里面的内容,让皇帝越看越惊讶,“只是关禁闭一段时日,说教一番?你行事何时如此妇人之仁?”   “安王为长兄,虽不慎误入歧途,但终究未酿大错。况,我于兄长本就……若能因此让兄长抛却前仇执念,也值得。”   皇帝微有触动,阿宴归京后雷厉风行,行事果决,赏罚分明,从不怀私利私怨。因此有人赞他公正严明,亦有人攻讦他缺少人情味。   没想到,今日在安王这儿,他竟愿如此简单地放过对方。   德妃寻他,正是为安王一事。皇帝很久没见到德妃了,这个曾经荣宠多年的女人,容颜虽不复以往娇艳,可难得在他面前楚楚可怜示弱,让皇帝想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对他们母子来说,确实不厚道。   他此来,本是想劝阿宴的,没想到阿宴竟比他本来的想法还要仁慈许多。   皇帝试探性问:“他们如此胡闹,你当真一点不气?”   “儿臣并非幼童,以己度人,也能理解皇兄。”   皇帝颔首,注意到儿子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手臂如何了?”   说罢伸出手去,荀宴有一息拧眉,很快恢复自如,“小伤而已,那些人只是想闹出动乱。”   皇帝不信,阿宴向来能忍,如果是小伤怎会有反应。   他不顾荀宴话语阻拦,直接解开包扎布条,一层层解下,深深的血色随之出现在眼前。   整条手臂并非简单擦伤,而是深深的砍痕,从肘间蜿蜒至大臂,几乎深可见骨,看这架势,是想把这条手臂给砍下来。   如果他不问,竟不知阿宴伤势如此之重!   皇帝怒气腾然升起,德妃说的什么来着,安王心中并无怨念,只是嫉妒阿宴,想要让他吃些苦头,可看看现在,分明是因自己废了一条腿,便也想废阿宴一臂!   “还有什么伤?”皇帝已不信荀宴所言,各处都要亲眼一见。荀宴无法,只得让他检视过双臂双腿和腰腹,几乎都有或深或浅的伤口。   皇帝想,那夜阿宴便是拖着这样的伤势帮圆圆解毒,怪不得清晨时那般憔悴。这计策果然歹毒,他们明知阿宴对小姑娘情有独钟,若静楠中毒,他定不会假以他人。   这哪是嫉妒而闹着玩,明明是想要阿宴的命!   荀宴迅速遮住伤口,面色如常道:“我体质如此,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父皇不必担忧。受伤最重的还是林琅,那孩子帮我挡了不少刀。”   皇帝脸色更沉,“是朕之过。”   “与父皇无关。”荀宴道,“当初父皇行事虽有过激之处,但快刀斩乱麻,削弱世家,总揽大权,于国于民都益处颇多。儿臣既享其好,没道理不能承受这小小磨难,更无资格苛责父皇。”   皇帝欣慰不已。   他如今的心病,也只剩儿子因五年前的事与自己生隙,他自觉理亏,一年多来从不敢多说,如今荀宴主动提及,并展现理解之态,让皇帝几乎老泪纵横。   不得不说,荀宴字字说到了他心坎中。皇帝此前虽有后悔,可也只是后悔自己没有多和阿宴沟通,以致他无法理解自己,对于这成果,皇帝是满意甚至自豪的。   一步上前握住荀宴双肩,皇帝道:“阿宴,你……”   话到一半,竟红了眼眶,“父皇很欣慰!有你这话,死而无憾矣!”   他道:“然你虽有圣人之仁,朕却不能留如此祸害在你身边,你身为储君,便是未来的天子,君威不可犯,安王此举,不可容!”   说罢,皇帝直接提笔一挥而就,将安王封地改为扁州,令其十日之内举家就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荀宴从旁静观,不再置喙,他没有将安王妃混淆皇家血脉之事道出,既然皇帝不知,既然安王不准备告发安王妃,那就让他们夫妇二人共此余生罢。   安王结果已定,至于圣旨出来后,德妃如何不可置信,安王又是如何癫狂,荀宴一点也不关心。   写罢,皇帝注视圣旨足足有十几息,目中有些许不忍,最终还是别开眼,“对了,你与圆圆之事……那道圣旨,如今可是需要了?”   他添了句,“那夜之事……既已发生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不负责。”   荀宴想起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认真的神情和话语,目露迟疑。   她是愿意的,可是……   “你不愿?”   摇头。   皇帝顿时目露惊讶,“难道是圆圆不同意?”   仍摇头。   “……男儿行事,怎么婆婆妈妈犹犹豫豫,娶就是娶,不娶就是不娶,你们二人这局面,难道你还真当那孩子能另嫁他人不成?”   皇帝多有恨铁不成钢之势。   但荀宴踟蹰的不是这,而是——“我与她的年纪,差得好像有些大。”   每每看到她和那些年轻小郎君相谈甚欢的模样,荀宴不悦之余,亦有担忧。   他只怕,今后她会越来越觉得他无趣,嫌他年长。   皇帝:“……”   他简直被逗笑,就这?就这个原因,让他的儿子犹豫了这么久?   差十余岁而已,难道觉得,因此就配不上那小姑娘了?   令他震惊的是,儿子竟好像真是这么想的。   虽说早在五年前,皇帝就感觉儿子对那小姑娘格外上心,将来恐怕会有祸患,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祸。   幸而静楠生性纯稚,若来个心术不正之辈,岂非要成祸国妖妃。   按捺下那些不该有的想法,皇帝对荀宴耳语一番。 第102章 表白   倏忽五日, 静楠出乎寻常地都未进宫,也未参宴,一直待在家中大门不出, 陪伴啾啾。   是夜,一灯如豆, 黯淡光线中,静楠趴在榻沿, 半湿长发垂晾,泛着柔润光泽。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安稳起伏的啾啾, 明显有心事。   “圆圆,睡了吗?”孙芸轻柔道, 得了回应, 便推门而入,手中捧了碗汤。   她道:“听大夫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长身子,容易骨疼,这汤可以补补。”   看女儿慢慢喝下,她露出笑意,但转瞬即逝,注视着静楠清丽的脸庞,“你和太子, 是不是闹矛盾了?”   静楠摇头, 奇怪她怎会这样问。   孙芸不好说, 她被外间传闻所惊, 不知猎场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问却不敢问。   思来想去, 也只是把女儿揽在怀中, 为她轻轻拭发,“你五日未出门,娘以为,你是不开心了。”   母亲的怀抱,于儿女来说本就如同港湾,温暖、安心,静楠躺在她膝上,越发放松,如实回答,“没有不开心。”   她只是,遇到了困惑和不解。   往日有问题,可以寻求哥哥的帮助、解答,这次,却是他要求她自己思考答案。   这双若点漆的漂亮眼眸中,沉淀着思索之意,孙芸静看着,心底再次浮现遗憾。她错过了女儿懵懂摸索的孩童时段,如今,女儿已学会思考了。   “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娘听听?”孙芸道,“我虽只是一介妇道人家,但也读过不少书,稍明事理,况这年岁总比圆圆长些,兴许你想的事,娘也经历过。”   静楠仿佛被点醒般,露出惊奇神色,她确实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从未这么做过。   孙芸忍耐住酸涩,含笑,“是秘密吗?如果能对娘说的话,娘一定保密。”   在静楠这儿,很少有无法对人道出口的秘密,她素来坦诚且率真。   换做仰躺姿势,面对孙芸温柔的目光,昏昏烛光映衬,静楠心防彻底打开,慢声将意识到与哥哥感情发生变化以来的所有事,包括猎场那夜,尽数倾诉了出来,一丝不漏。   侧耳倾听时,孙芸没有错过女儿的神色。她注意到,女儿虽懵懂,但在提及一些细节上,的确不失小姑娘的腼腆和羞涩。   孙芸心中,慢慢明了。   “哥哥说,嫁娶非儿戏,让我谨慎考虑,再告诉他答案。”静楠不自觉,流露茫然之态。   哥哥还说,假使维持现状,他们能永远亲如家人,可若换了身份,却有可能导致分离。   这是何意?   孙芸倒是听明白了,隐有惊讶,对太子大为改观。她本以为,太子胸怀万民,情爱于君王不过消遣,没想到他也如此细腻。   太子待圆圆,确实珍爱。   若非有此前十年的陪伴,何来这种情感,孙芸心中,竟又生出一丝庆幸。   “圆圆如何想?”   “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孙芸笑了,握住她柔软的手,置于掌中轻抚,“永远在一起,并非只能嫁给他,当如今的乡君,以兄妹之名,亦可相伴一生。且这种关系,无后顾之忧,男人待妹妹与待妻子,是不同的。妹妹可疼可宠,无需其他,妻子却要与他共享荣辱,同担风雨。俗语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如此。”   “太子拒绝你,便是不知你能否分得清,到底是想和他待在一起,还是对他情有独钟,欲与他共度余生。”说着,孙芸轻轻叹出一口气,“娘前半生经历,虽是失败,不足以为模范,但娘一直认为,情之所钟,才可托付终生,男女皆如此,不然,徒余悔恨罢了。”   “圆圆,若你只因相伴太久而想嫁他,便不要做。若你想作为他妻,便要更坚定些,太子之妻、国君之后,都非易事,若你应下却中途退缩,你的哥哥、太子,会很痛苦。”   “谨而慎之,却不可犹豫畏缩,决定了,便要坚持初心。”   “我只盼,你们都莫辜负彼此。”   ————   荀宴没有同意皇帝的提议。   皇帝和大公主不愧为父女,所出主意大同小异,他欲让荀宴伪装重伤落残,或服药露出老态来试探静楠真心。   曾受过这方法考验的荀宴深以为,此法不行。他了解心急如焚的忧心感,不管圆圆对他何种感情,若知道他身受重伤,定会焦虑不已,他不想用这种蠢笨的方法试探,伤人伤己,得到的答案也不一定真实。   深知他性倔,皇帝只得摇头,嗤道:“那你自个看着办,照你这样犹豫下去,你们二人猴年马月才有结果!”   荀宴不语,犹豫的是他,决定权,却始终在另一人手中。   若她坚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有丝毫顾虑。   拒绝皇帝后,荀宴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静楠随母亲孙芸上香的归途中,被人挟持,挟持之人为猎场中被荀宴处置的一员。   此人刚中进士,名戴登,却因一己私欲受安王所蛊惑,如今被夺去功名赶出京城。他父母俱亡,孑身一人,干脆铤而走险来挟持据说与太子关系匪浅的昌安乡君,试图得一笔横财亡命天涯。   荀宴飞快赶往流云寺,途中徐英解释,发生意外时,侍卫选择先护乡君,以致孙氏被掳。   随后,静楠为保母亲,主动提出用自己交换,才会如此。   “闲杂人等已经全清了,孙氏也已被带走,如今流云寺只剩僧侣和乡君他们,戴登要求给他准备车马,装上一车珠宝,备他出城。”   荀宴神色冷冷,不置一词地踏入流云寺。   他一身朝服未退,发束玉冠,剑眉星目,拨开侍卫大步走去,让挟持静楠的戴登目光一亮,又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匕首在静楠脖间划出浅浅痕迹,周围侍卫的心也开始跟着颤。   “你小心一点。”出声的,竟是静楠,她歪过脸,盯着他,“若伤了我,别说珠宝,你根本走不出这流云寺。”   她的桃花眼依旧明亮,可那较常人天生要大几分的瞳仁占据了大半眼眶,乌黑黑的,让戴登与她对视时,有种幽邃之感,不由瑟缩,嘴上却强硬道:“你说的不算!”   “她说的不错。”荀宴高声,“昌安乡君若伤了一指,你就别走了。”   “呵!”戴登梗着脖子,“我无父无母,孑然一人,太子殿下吓唬谁?大不了让这位如花似玉的小乡君陪我同赴黄泉,下辈子,说不定还能讨着媳妇。”   “此时无父无母,却并非天生地养。”荀宴神色冷静,“同窗好友,邻里舍人,你心仪女子,正是书院夫子的爱女罢?好不容易中进士,达成约定,转眼你就要独自亡命天涯?还是说,你已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戴登瞳孔猛缩,震惊于他们查得如此之快,“和他们无关!你虽身为太子,却也不可草菅人命!”   “你被驱逐出京一事,也与昌安乡君无关。”   荀宴强硬的态度未按戴登预期,步步紧逼的话语令他更慌,便只重复此前要求,不再辩论。   “哥哥不必和他说这么多。”静楠依旧盯着戴登,“给他车马和银子便是,瞧他这么没用的模样,即便出城,也能很容易抓回。”   荀宴目光一紧,果然,戴登受刺激,反应更大了,匕首深深压下,让荀宴负于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   “我这种无用之人,还能轻易入这寺中,挟持尊贵的乡君。”戴登阴恻恻道。   “我说的不对吗?”静楠反问他,“你殿试名次多少?总共五十人,待我想想,似乎是第四十八名,对不对?”   见戴荃神色,静楠便知自己所记没错,“年过三旬,身无长物,名次也只如此而已,你当自己很厉害么?太子的书童,都要比你厉害得多。你不履约也好,那女子若嫁了你,也是半生无望。”   戴登目露狞色,荀宴断然开口,“静楠!”   静楠充耳不闻,仍话语不断,“与你合谋的是何人?无非与你那几位同被驱逐的同窗一起,或串通僧侣,趁上香之际侍卫不备罢了。一群乌合之众,蝇营狗苟,只能想出这等下策……”   暗处,弓箭手悄然搭上箭矢,对准戴登,却见他突然暴起,“乌合之众?蝇营狗苟,皇家才是藏污纳垢之地!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史书诚不欺我。我当然无用,若非太子殿下的好哥哥,安王殿下所安排,岂能入得了寺?他伤不了太子,便要我杀你!呵!好一个光风霁月、怀柔纳慈的天家!”   他愈发激动,脸色涨红,手臂乱舞,几乎要向静楠刺去。弓箭手绷紧弓弦,箭矢即将离线的刹那,竟见昌安乡君飞快往下一缩,将匕首插进戴登大腿,在其痛呼之时飞快往侧旁跑去,同时喊道:“别杀他!”   弓箭手犹豫,当真没有射箭。   一串动作只在瞬息间,局面便已彻底变化,静楠快速跑向众人,竟看到了荀宴瞠目结舌的震惊模样。   “哥哥?”她喘着气,叫了这么一声,下一刻,被猛地抱住,在她耳畔响起的声音近乎发颤,“你怎么、怎么敢!”   荀宴从未想到,静楠临危不乱之余,还用这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反击。   差一点,差一点那戴登掷出的刀就中了静楠后背,若非她机灵,没有直线跑……   巨大的后怕充斥着荀宴脑海,手臂愈紧,几乎让静楠窒息。   她努力挣开一点点,双眼亮晶晶的,不见丝毫害怕,“哥哥,戴登亲口说的,是受安王指使。”   她似在很兴奋地表示:这是证据!   荀宴没有丝毫高兴,甚至想按住她,狠狠地打一顿。   怪不得她要这样奚落、讥讽戴登,除去让戴登自乱阵脚外,更是逼他说出这句话!   那道圣旨还未宣,她便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帮他对付安王。   手久久地颤抖,仍未平歇,荀宴看着侍卫将戴登制住,来请示他,“砍了双手,押回去。”   戴登的惨叫,由近到远,很快,那血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哥哥。”静楠疑惑唤他,“你不高兴吗?”   他不高兴,当然,甚至是愤怒。荀宴从不知,自己何时教过静楠这样以身犯险,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压制住眸内的狂风暴雨,荀宴绷住脸色,问:“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面对荀宴的眼神,静楠忽然浅浅一笑,桃花眼弯起,让荀宴有点懵。   近日所思,汇成了句句话语。   “因为,不想总是让哥哥来保护我,不想只躲在哥哥怀里,被遮风挡雨。”   “……嗯?”荀宴一时,竟不解其意。   拉出他的手,静楠缓缓地、却很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想做的,是风雨同舟,悲喜同享,福祸与共。”   “哥哥,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妹妹,是你的妻。” 第103章 分忧   长庚于西, 闪烁淡淡星光,洒在寺门前。   流云寺归于阒寂,荀宴却感到心怦然狂跳, 根本不为理智所控, 无论他如何抑制情绪, 一股狂喜还是能从眉眼、唇角、肢体的每处透露出来。   “圆圆。”他几度停顿, “你说的……”   “是真心话呀。”静楠仰眸, 眼中只映了他一人, “哥哥,我不是小童,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问他:“我如此说,哥哥愿意吗?”   少女目光有如烈火, 几可燎原,荀宴感觉这一瞬间, 自己整个胸膛都要烧起来了,几乎无法与她对视。   他竟要承受不住如此直接、真挚、热烈的表白。   静楠见状,面露不解, 还要再开口时, 被荀宴突然高高的一声“愿意!”给惊住了。   雅雀受惊,霎时乱飞, 引起落羽无数。   寺门外侍卫们步伐停顿, 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散开,走得越远越好。   荀宴耳根红得彻底, 既为静楠的大胆直白, 也为自己方才不争气的表现。   他努力镇静, 定定凝视她,道:“吾心,同汝心。”   二人相拥,片刻后,静楠忽然挣开,不知想到何事,眨眼问,“哥哥,那我们现在已是两心相许了罢?”   “嗯。”   “那……那日的事,可以再来一次吗?”小姑娘有点期待,有点羞涩。   那日的事?荀宴的疑惑,在对上静楠脸色时,瞬间明白了。   耳根滚烫未退,又添热意,不一会儿,两人都成了煮熟的虾。   不知谁先动了,地面上两道身影愈发得近,近到只有咫尺时,山门忽被推开,林琅急呼声响起,“公子,圆圆,你们——”   入门的一瞬间,看到飞快分开的二人,林琅僵住。   努力拉扯他的徐英也随之出现,“林校尉,奴婢都说了两位主子无事,您……”   他陡然停住,敏锐地察觉到,此地正在发生什么,求生欲使他瞄了一眼后,迅速离开。   林琅尴尬挠了挠头,“那……都无事吧,无事就好,哈哈哈。”   荀宴面无表情地扫来一眼,牵着圆圆大步往外走,与林琅擦肩而过时留下冷冷一句,“明日去营中练兵三月。”   林琅:“……”   ————   季春,桃李仍显青涩,东宫一隅的小果园中,侍婢正忙于采摘青果。   “喜儿姐姐,这果子都还没熟,采去做什么呢?”   喜儿道:“乡君近日喜欢上了做果子糕。”   “啊”说话人吐舌,似已想象到了那极酸的味道,又忍不住嗤嗤笑,“太子殿下可要倒霉了。”   睨她一眼,喜儿含笑,“傻姑娘,你又怎知,殿下吃下去是酸的呢?”   语罢,不再闲聊,众人忙着收了一筐子青果。   步回主殿时,果不其然在院中,又见到了煮茗相伴的二人,侍婢们俯首迅速走过长廊,唇畔都含着隐隐的笑意。   今日早朝散得快,也无多少奏疏批阅,晴日暖阳,荀宴得静楠的嘱咐,不停维持着煮茶、品茗的动作,行云流水,飘逸自如。   小半个时辰过去,茶水早已变冷,热气全无,荀宴依旧未停,直到静楠一声“好了”,才放下茶盏,暗暗松了松肩骨。   走去一看,只见画卷上的青年清逸潇洒,广袖飘飘,煮茗间自有云腾雾绕,宛若神仙公子。   他面上矜淡,“过于失真。”   “失真么?”静楠歪过脑袋仔细将画与人各看几遍,“并未啊,哥哥就是这样。”   “嗯,你学了几年,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荀宴一副尚可的模样,转头将画给了徐英,无需交待,徐英便知是要装裱起来。   静楠倒是一副虚心接受、再接再厉的态度,凑上去将最后一口冷茶喝了。   “殿下。”一人迅速上前,耳语几句,荀宴颔首,“此行一路艰辛,托人好生照顾他们,孤忙碌不得脱身,就不去送了。”   这人领命而去,静楠听着,似是在说安王迁往扁州一事。   “他们今日启程。”荀宴解释,“想去看看吗?”   静楠摇头,事已结束,她对欣赏他人惨状一事并无兴趣,有这时间,不如……   她突然亮起眼眸,“哥哥,我们出宫一趟,如何?”   她的请求,荀宴如何不应,自当双双更衣,携三两侍卫离宫。   ————   太子监国后,大力推行有关农桑水利新政,因地制宜减免赋税,鼓励婚育改嫁。   一年多以来,已初见成效。   上京街头,与以往都有了差别。   二人慢慢在长街穿行,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而后转过弯,在小胡同里入门。   这是座改建的宅院,原本布局全改,中部建了诸多小屋,四角栽种树木,刚好绕墙一周。   他们身影一出现,很快有人迎来,“圆圆,太子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孙芸。   “阿娘不用管我们,我只随意走走。”   孙芸无意改嫁,闲来无事,便有了建善堂的想法。因自身遭遇,她想建一个只收容女童的善堂,以回报上苍待她们母女之恩。   孙云宗对姐姐的主意,无不赞成,出银子,出房子都不在话下。   静楠亦很支持,并道除去收容外,还可在善堂内设学堂,无论是教她们读书或傍身的一技之长都可。她在和志同道合的友人交流时,透露过意向,也为孙芸拉来不少助力。   如今这善堂已小有规模,有教书先生和自愿照顾这些孩子的女子加入,亦收到许多资助。   起初孙芸手忙脚乱,直到后来有一人听说后,主动来给她做帮手,这人便是静楠曾经的先生,洪琼枝。   她的生意如今遍布北地,开展得异常顺利,期间有人眼红,试图打压,却遭到反噬,直至新太子上任,他们才知道这位洪当家背后站的,竟是太子。   洪琼枝的生意,与荀宴一直脱不了干系,二者暗地相助,自然对彼此的底细都非常了解。   “先生在这善堂,反倒比以往要开心许多。”静楠道,“她说是因为这些孩子,我再要问,她便让我来问哥哥。”   瞟了眼那不施粉黛、格外温柔的女子,荀宴平静收回目光,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同你一般大。”   在成为洪掌柜之前,洪琼枝曾和自己的一位护卫互相钟情,并暗暗育有一女。被其父知晓后,欲直接灭口来保全洪家声誉。   为保住女儿和情郎,洪琼枝做出终生不嫁、壮大洪家的诺言,并任父亲将他们二人给远远送走。   所以,当初她才会收静楠为学生,因静楠同女儿年纪相差无几,令她不免移情。   至今,她仍未找到那二人,即便生意遍布整个北地,也有无法做到之事。   这善堂,应是勾起了她的心事。   静楠恍然,怪不得。   “我也派了不少人手帮她,尚未有音讯。”洪琼枝于荀宴,是个省心的合伙人,对她自然能帮则帮。   “只在内陆找吗?”静楠思索,“当时洪家势大,生意遍布西南,顺天水郡往下,就是临海了。若我是被追杀之人,知道洪家在那一带的威力,干脆直接出海,小岛那么多,总有栖身之地,还不需要躲躲藏藏。”   洪琼枝手中水瓢落地,她双目绽出光芒,喃喃道:“对,很有可能……”   此前,她都在往小山村、山林的方向想,完全忘了,他从不走寻常路。   紧紧抱了把静楠,洪琼枝道了声“不愧是我教出的学生,冰雪聪明”就急急出门布置去了。   脚步如风,瞬间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静楠从未看过,自己这位先生这般不顾形象的时候,愣怔过后,也不由微微笑起来。   ————   善堂热闹无比,捡回来的女童中,从襁褓到十余岁不止,有些身体先天有疾,亦有不少康健孩子,且个个都很乖巧,许是生怕自己再被抛弃一次。   静楠看着婆子们带孩子,又去看先生教学,与女童一起用饭。   膳食谈不上丰盛,饱腹足矣,期间,几个小孩看出静楠格外喜爱那唯一的荤菜,纷纷将碗中的肉献给她。   她倒不谦虚,全部领受了,完全没有和孩子争食的羞愧。叫孙芸看着好笑又好气,女儿有时候,当真是呆得过分。   全程,荀宴都未怎么开口,目光静静随静楠走动,看过了整座善堂,其布局、人手在胸中皆有了成算。   将入夜时,二人才徐徐踏出了这条胡同,静楠被牵着,偏首问:“哥哥是想好主意了吗?”   “什么主意?”   静楠不答,只认真盯着他,很快就叫荀宴败下阵来,揉揉她脑袋,“你怎知,我有这想法?”   “哥哥前段时日看过一本奏疏后,就沉思许久,愁眉紧锁,我就偷偷瞄了两眼。”静楠小声道。   事实上,她鼓励孙芸开设善堂,也正是这个原因。   当朝几十年来少有战事,与民休息多年,国库充盈,大部分百姓饱腹亦不成问题。但荀宴看过天水郡那样的地方,也知晓上京亦有贫苦之地,他很早就在考虑济困一事,其中一项,便是如何开设公家善堂。   首要考虑这点,也是因他想起了自己和静楠的相遇。   静楠遇见了他,但更多与她有相似遭遇的小姑娘,却无法保证安危。   “善堂一事……单独做来可行,但若让官府在各地实施,即便国库丰盈,也难以为继。”   “嗯,我也想到了这点。”静楠道,“所以我拜托了先生,凡是给善堂提供了财物或人手或其他资助的,都会在洪家商行有记录,这人想做生意或买东西,都会在洪家商行有优惠。这只是试行,如果从整个上京乃至整朝来看,应当还有更好或类似的法子。”   荀宴越听,越表示惊奇,静楠虽随他学习过几年,可他很少教涉及政务或生意的知识,她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他将疑惑问出口,静楠想了许久,慢吞吞答:“我看了些书,然后再问了些人,想到的。”   更具体的,她也不知如何回答,眼中还带些疑惑,仿佛在说,这很难吗?   凝视着静楠,荀宴忽而大笑,拥住了她,“圆圆聪慧,我不如矣。”   往常无论如何被夸,静楠都坦然受之,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能够为哥哥分忧呀。”   她道:“朝事我不懂,绣花也很难学,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另辟蹊径的方向,还当真独特。   荀宴目光温柔,再次感受到了,面前的小姑娘,当真是在很努力地与他站在一起,同舟共济。 第104章 大婚   善堂一事结束, 荀宴复入忙碌,每日大小朝会不歇,真正将夙兴夜寐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三个月后, 大暑时节, 静楠生辰又至, 亦是她的及笄之年。   作为昌安乡君, 她的笄礼本应盛大, 静楠主动提出简办,只请一些相熟之人观礼, 正宾、赞者等人皆由荀宴给她挑选。上京一些夫人、贵女,无不以观礼为荣,欲借此与太子亲近。   大公主赶回为静楠庆生,带回一颗硕大东珠, 为静楠当日做饰。   及笄, 有另一层含义:女子许嫁,笄而醴之, 称字。   静楠笄礼将入尾声时,皇帝亲至,并颁旨将她许给太子, 择吉日完婚。荀宴本就在场, 与静楠双双接旨,偶尔目光交接, 大庭广众下竟都有些羞涩之意, 叫一些凝神关注之人不由含笑。   无人意外这道旨意,面上流露的皆是果不其然的神情, 似还想道一声传言果不欺我。   荀宴给静楠取字含缘, 取自静楠爱称, 又有惜二人缘分之意。   亦是同一日,皇帝夜召太子,凝视良久后,便是一声心事了然后的长叹,“朕欲退位与你,往南山休养,你意如何?”   南山行宫,当初他几乎与太子决裂之地,重回南山,皇帝心中,自有回顾往事、时刻警惕自己之意。   “无父皇在侧,儿臣惶恐。”   皇帝笑,“这时候还要和朕客套?阿宴,既逢喜事,可不要做得太过分。”   早在荀宴尚未回京时,太医就隐晦说过,皇帝寿命无几,恐在三年之内将崩。倘若荀宴坚持不回,如今京中是什么模样,也无人可知。   皇帝撑着一口气,本已是强弩之末,荀宴的意外回京,却令他好似回光返照般,解开心结,竟又多出几年。   这剩下的几年,皇帝决意早放手,不欲在这几年同儿子起争执,以免前事再现。   荀宴沉默了几息,转为认真神情,“多谢父皇,儿臣必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欣慰颔首,“阿宴,当初朕第一眼见你,便知你有帝王之相,然性过刚过直,未免有悍猛自用之疑。朕将你放入荀家,亦是想让荀家化解你几分怨气。作为一国之君,你才能有之,唯独这心性,即便历练了那几年,仍是……罢了,朕还说你,朕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曾经还被笑骂犟驴,你我父子性情,其实极为相似。”   他缓缓道:“但好在,你有人相伴。静楠这孩子,聪慧不世故,直而不刚,与你相配,恰是正好。有她陪着你,朕极为放心。”   荀宴自又是谢恩。   皇帝决定,三日后下退位诏书,在二人大婚当日正式退位与太子,是以,他最后忍不住问:“朕也没几年了,在那之前,与朕的小皇孙,可能相见?”   荀宴一怔,继而是止不住的耳根红烫。   ————   因皇帝有观太子昏礼后退位离宫之意,礼部择人夜观天象,合二人八字,选出了三个日子供皇帝、太子挑选。   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破闭不可当。这三个黄道吉日中,以青龙所在为最佳,即在两个月后。   两个月的时间,稍显紧迫,但礼部加急加工,并非不能完善。秋收时节,又是民心大奋之时,届时可令万民同参宴,为太子、太子妃祝贺。   及笄不久,静楠转眼便要成婚,母亲和几个好友都为她紧张,但她本人,倒是极为坦然。   她性情如此,想通一事后就很少再为其烦恼。在她看来,嫁给哥哥既是早已准备好的事,那早晚都无区别。   来来往往陪伴的人,不仅没有起到安抚这位未来太子妃的作用,反而是被太子妃给安慰了,俱是哭笑不得,又不由心生敬佩。   当一个自由自在备受宠爱的乡君,和当太子妃、未来一国之后,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无忧无虑,后者受重重约束,身披枷锁,必须与太子同进退、共荣辱,寻常女子,难以胜任。   林琅、钟九等人见过静楠后,先是惊讶于她的自然,而后想到她自幼的模样,又有种不出意料的感觉。   庸人自扰,如她这般情性,在那位置上,也许反而会轻松自在。   大婚前夕,诸多与他们相识之人,接信前往京城,如天水郡的连星,大当家云浪,曾服侍静楠的甜果……   这些人中,或震惊,或了然,最后都坦然送上祝贺,顺便同友人一聚。   日子愈近,朝堂上的众臣也能瞧见,太子情绪一日比一日好,如春风化雨,温柔和煦,即便骂人都含着笑意。   这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昌安乡君的分量,在他们心中自是更加清晰。   太子大婚前五日,百官休沐,当日,大赦天下。   静楠寅时便被众人簇拥而起,梳妆,更换喜服,人来人往,孙家府邸喧闹无比。外祖父和舅舅孙云宗在外间接待宾客,母亲及大公主便在房内陪她,叮嘱了许多,最后仔细一瞧,新娘子竟抱着她的爱宠鸭,挺着背睡着了。   众人哭笑不得,倒也不打搅,反正诸事她都配合,边睡还能边抬首、张臂、起身。   天光微亮时,太子亲来孙府迎接,鼓声喧天,左右跟随竟有千人之众,道旁还有无数百姓踮脚观望,史官记录盛景之况,极尽溢美之词。   但这期间种种的事,静楠大都不知,作为新娘,她所需做的无非是等候,再随指示行礼。   事实上,因盖头太严密,只能看清脚下,她行拜礼时,都不知身边和她一起拜堂的到底是男是女、是高是矮,直到一只熟悉的手掌握住了她,温热有力,她才能确认,喔,自己是在和哥哥成婚。   直到被送入新房时,静楠依旧情绪稳定,心态良好,甚至还能在被挑开喜盖、喝过合卺酒后,对荀宴道:“哥哥先忙,我这不急的。”   荀宴一顿,有种无奈感,便伸手一点她鼻尖,轻声道:“我会很快回来。”   新房内,响起众人的低低笑声。   可惜新娘完全不害羞,抱着爱宠道:“你们各自忙去,不用照看了。”   不是,我们是来闹洞房的,可不是陪您的……众人有心想说这话,却在太子妃过分耿直和认真的神色下无法开口,最后稀里糊涂的,竟就真的被叫了出去。   “啾——”新房内,刚睡醒的啾啾发出疑惑之声,随后被主人丢下了地。   “你现在太重了。”静楠这样说了句,留下啾啾炸毛。   她想了想,娘和喜嬷嬷都说过,当晚新郎会很晚回,而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唔,大姐姐还说,今夜肯定不会圆房的。   简单洗漱一番,静楠直接上榻,睡了。 第105章 相处   丈高的落地龙凤烛于房中静燃, 烛焰升腾收缩,忽而闪烁了下,随着愈盛的喧嚣声, 屋内走入一个踉跄身影。   喜房中并无侍婢,无比清静, 除一应装饰外, 就只剩下屏风后朦胧卧躺的人影。   簇拥他而入的人群立刻停住, 目瞪口呆,新娘竟然自己一人睡了。   他们小心扫了眼太子脸色,上面似乎没什么不满, 很平静地让他们离开。   众人忙不迭告退。   内侍离开后, 那似醉非醉的身影立刻站直了, 浑身酒气,可目光很是清明。   取出袖内吸满酒水的布,荀宴绕过并蒂莲蜀绣屏,解开外袍,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酣睡的新娘,妆容卸尽,露出干净漂亮的的小脸,香腮微带红晕。   这情景不知怎的,竟好似在预料之中。   他不由笑了下,坐到榻边, 静静凝视了片刻,帮她拂去沾在唇边的发丝,伸手捏了捏脸蛋, 熟睡的人不满地嘟哝两声。   “圆小猪。”荀宴笑道了声, 脚步一退, 忽然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原是啾啾也趴在床底睡得正熟,被他踩了也不见醒,反而自动移了个位置。   一主一宠,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荀宴看似无奈,心底对这样的画面却极为喜欢。*   在娶静楠之前,荀宴从未想象过自己与他人成婚生子的场景,更无法想象静楠与他人相伴的画面,而此时,那些未解的问题就好似都有了再合适不过的答案。   时辰不早,荀宴简单梳洗毕,便来到榻前,轻轻将人往床内侧拨,被拨弄的人起初毫无反应,待荀宴躺定后,却突然回头,一脑袋扎了进来,钻进他怀中。   荀宴身体顿时僵住。   熟睡的小姑娘不知收敛,手脚并用,分别搭上他腰侧和腿间,软软的身体,却好似带着滚滚的热意。   试了几次,荀宴都没能成功把人摆正,反而使二人抱得更紧,浑身大汗淋漓、僵硬无比。   “圆圆?”他试探地轻声呼唤。   几声后,出乎意料,人竟真的睁眼了,静楠迷迷糊糊看他,叫了声哥哥。   荀宴应声,低道:“松手,睡好。”   睡好?静楠低头扫了眼,没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有何不好,反而很舒服,疑惑道:“我睡得很好呀。”   “……”荀宴耳根红得几近滴血,因为小姑娘搭在腰腹的手动了动,险些要碰到某个不可描述之地。   他试着转了个身,却由于静楠抱得太紧,二人一同转去,反而变成了静楠在上,他在下的趴睡姿势。   “哥哥好暖和。”静楠轻喃了声,像猫儿般团在了他胸前,趴着,更舒服了,双目昏昏,眼看又要睡着了。   荀宴无法,只能直接让她起身,道姿势不妥。   “有什么不妥?”静楠闭着眼睛嘟哝,用残留的清醒道,“既成夫妻,也没有了男女大防,为什么不可以抱着睡?”   很早以前,静楠就想和哥哥一同睡了。可惜这件事,哥哥一直很坚持,即便答应陪她,也只是坐在她榻前而已,如今可以光明正大了,静楠当然不会再听话。   荀宴:“……”   某些时候,小姑娘会害羞,但某些时候,也确实直白得令人无言。   “当心睡着了掉下去。”他这样道。   “才不会,哥哥会护好我的。”放心地道了这么句,静楠不再开口,就着趴在荀宴胸前的姿势,沉沉入梦。   久久后,喜房内才响起一声轻叹。   太子殿下在大婚当夜,理所当然又出乎意料地,失眠了。   ————   按惯例,太子大婚当有三日至一月不等的假,但由于皇帝退位一事,太子在大婚第二日,便接过了诏书,从储君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一应流程礼节,自然十分繁复,与此同时,静楠亦直接从太子妃升为皇后,在太子继任登基的翌日,接受册封。   事情虽多,但由于礼部早做好准备,倒也有条不紊。   太上皇尚在,为示尊重,新继任的荀宴便未迁宫,仍与静楠住在东宫,只是规制上有些许变化。   至于德妃、蕙昭仪等太上皇的嫔妃,自然都随太上皇去了南山行宫。   皇宫瞬间冷清了许多,静楠需要管理的宫务便也简便许多,她大致将各司总管记住,明了流程后,便不怎么管了。   不过,若其中出了差错,她总是能将人记得极其清楚,奖赏惩罚,从未有错,叫那些以为皇后年纪小好说话,而想趁机牟利之人,个个警醒过来,不敢再糊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登基事宜过后,静楠和荀宴,还只是成婚五日而已。   门才发出轻声的吱嘎,里间就有了动静。   “哥哥——”散着湿淋淋的长发,静楠赤足立在毯上,叫住人。   她方才正在沐浴,闻声就急匆匆披了件外杉跑出。   荀宴一顿,没有回头,镇静道:“我还有事要忙,你先睡。”   “从登基那日起,你已经连着忙了三天,都是半夜才回来就寝了。”静楠眨眼,有些疑惑道,“我怎么感觉,哥哥在躲我?”   荀宴面不改色,“怎会,确实是太忙,等过了这段时日,一定陪你。”   长长喔一声,静楠道:“那哥哥,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一顿,荀宴回头,惊得瞳孔猛缩了下,静楠已无声走到他身后,两人来了个面对面。   她面上犹带水珠,如出水芙蓉,美不胜收,那双小鹿般明亮的眼眸也在一眨不眨盯着他,似在确认他的想法,若有所思。   对视半晌,她右手成拳击在左掌,发出清脆响声,恍然道:“哥哥果然在躲我。”   荀宴:“……”   事实上,他并没有特意躲静楠,二人刚大婚,他怎么可能做这种落她面子之事。这几日忙碌时,每餐他也不忘让徐英叮嘱御膳房,静楠虽不在意这些,他却不可让人因此对静楠有所轻视。   至于半夜才静悄悄回寝宫一事,一是因他确实忙到了那么晚,二是他担心闹醒了她,又发生类似大婚当夜之事。   说来惭愧,他……还未做好与他的皇后,真正肌肤相亲的准备。   既怕自己忍不住伤了她,又没有迈过心里的那个坎。   他是个正常男子,如何没有欲|望,可他的皇后又着实年少,刚及笄而已,他不忍心因一时冲动,而叫她受伤,再者……   早在大婚前,他就查过各类医书,以静楠的年纪,至少要一两年后,才可行房事。   但若只是单纯抱着小姑娘睡,他自是很愿意的,所以每逢半夜静悄悄回东宫,他都是无声息地上榻半抱着她,再在她醒之前起榻。   连着三日,除了服侍的徐英等人,谁也不知,   某种程度上,荀宴也喜欢闷着心事,他不说时,即便静楠也难以猜透。   正如此刻,她只看出哥哥在躲自己,具体缘由却是不知。   换个人,可能要伤心,静楠和哥哥相伴多年,却难以有这种情绪,便直接抱住人,直接道:“不管,今夜我要跟着哥哥。”   她仰眸,“哥哥不让,我也要偷偷跟,不然……”   眼珠子慢慢转了圈,想起大公主所教,“不然,我就哭给哥哥看。”   “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是学得极快。”荀宴点点她脑袋,见她这坚持黏人的态度,忽然想到她以前哒哒跟在自己身后跑,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模样,不由也笑了,“系上观音兜,换好衣裳。”   得了话,静楠飞快跑去更衣。   …………   荀宴大婚婚假期间就开始忙碌的国事,自是极为重要。   自盐城重新开港后,来往贸易船只添了不止一倍,有心人注意到,那些商船之中,异族人越来越多。   不同于当朝边境的异族人,这些来自海外的异族,外貌与他们极为相似,可所乘船只和携带器物明显有所不同,语言上交流也很困难。   但即便语言交流困难,异族人依旧飞快在盐城落了脚,并用所携的一些用具做起了各种生意。盐城官吏发现,他们带的玩意新奇,价钱值不了多少,却用此来换取他们珍稀的绸缎、瓷器以及大量金银。   与此同时,他们还发现这些异族人在偷偷打听当朝的占地、兵力等情况,如果不是因这些,也不会引起官府注意。   这一注意,就发现了异族人似有组织,暗中联络,分批来往,可他们所去的海外之地,这边暂时却无人知晓,要么去了,就没再回来过。   荀宴很重视此事,准备派遣几个可信之人先去盐城探情况,首选的,自是当初曾在盐城剿匪的钟九、林琅等人。   抓捕审问之事,当地官府已经做过了,得到的消息有限。荀宴更希望他们能与这些异族人混熟,弄清他们的来意,以及他们的老巢。   凝神提笔时,荀宴手边悄无声息添了杯热茶,静楠边擦拭湿发,边慢慢看散乱的几本奏折,须臾,忽然道:“我好像有点印象。”   “什么?”   “唔,之前看过的一本史书上说,百年前,高祖征伐各地,曾扩张至海外,将几座岛屿划入王土。”静楠回忆,慢慢道,“但那几座岛实在太贫瘠,难以开拓,也无人愿意去那为官,不过几年,就沦为无人看管之地,随后连记载都无了。”   荀宴挑眉,“我从未看过这本史书。”   静楠诚实道:“应该是野史。”   她最不喜欢看的,就是那些教书育人意味极其明显的史书、策论,这种野史就写得有趣得多。   沉吟会儿,荀宴决定着人去找出这本野史,也许能从其中得到一些信息。   早在盐城,就有人提出了这种猜测,不过因记载太少,寻不到证据。   静楠往下一钻,整个人进了荀宴的臂弯中,认真看他写下的那几行字,“哥哥觉得,这些异族人背后,还有未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势力?”   “嗯。”提及政事,荀宴也不觉得不自在了,半揽着她沉眉道,“我着人观察试探过,看得出,这些异族人曾经生活的地方、习俗,都比我朝要贫瘠、落后得多,人力也远远不及,他们如何敢来打探这些?若非背后另有势力,很难解释。”   说白了,这些可能就是探路之人,探路背后的意图,荀宴必须警醒。   静楠歪着脑袋看了会儿,并没有感觉到那些人的危险性,“来自贫瘠之地,人力少兵力不足,连织布都要偷学我们,值得如此警惕吗?”   荀宴笑笑,摸摸她暂时未语,而后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不可因强大而自负。”   皇帝临走前,亲身教了他许多,其中有不少经验,叫他受益匪浅。皇帝和太子,地位看似极近,其中需要担负的责任,却有本质区别。   他的父皇,毕生心愿是削弱世家,独掌皇权,其中种种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过程更不顺利,但他总归达成所愿。皇帝问,他的心愿为何。   荀宴苦思许久,终于明了,他的心愿,一盼爱妻无忧,二盼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似懂非懂颔首,静楠双眸亮晶晶道:“反正无论哥哥做何事,我都支持。”   说罢,仰起脑袋就亲了他一口,再飞快缩回,脸蛋粉扑扑的。   荀宴一怔,继而好笑,抱着他睡时,那么亲密的动作做起来都无异样,怎么独独在亲吻上,如此害羞。   被这一打岔,他不禁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圆圆,抬起头来。”他这么说,并用手勾起了小姑娘下颌,轻轻点了口,果不其然,那红晕更盛。   许是强弱之理,静楠如此害羞,荀宴反而自然了,诡异的有种扳回一局的感觉,他起初低笑,而后闷闷地笑,最后放声大笑。   笑声之高,外间服侍的徐英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俱露出惊讶又果然如此的神色。   突然,那笑声低了许多,又渐渐停下,似是被什么阻止,又开始低声哄人。   作为如今整座皇宫的内侍总管,徐英面不改色地令宫人退远些,望着夜空银钩,悠悠地想:这座皇宫,何时能添个小主人呢?   ————   光阴易逝,荀宴给自己放的半月婚假,眨眼便至,不过不算全无收获。   前几日,他忙于政事,少有陪伴静楠,但之后近十日,因静楠跟了过来,二人感情不可说一日千里,但比从前,确实亲昵不少。   夫妻间自然而然的亲近不成问题,偶尔举手投足间流淌的默契和温情,都叫人能轻易感受到帝后的情谊之深。   但在徐英这样熟悉的人看来,怎么看都觉得,唔……好似和从前也没什么差别。   这样的相处,二人足足维持了三月,且双方都不觉有异。   荀宴于朝堂奔走,静楠则在宫廷内外来回,忙于善堂之事。她如今贵为皇后,权力更大,荀宴交托与她的事,无需再由他来周旋便可完成。   这点忙碌,她不觉得辛苦,只因有事可做且能帮到哥哥而开心,每日抱着啾啾来回,叫某些人看着,越看越觉得奇怪。   终于,和探花郎腻腻歪歪一段时日的大公主入宫拦住了静楠,询问了她成婚以来的事。   听着听着,目光就奇异起来,嘀咕道:“你和阿宴与其说是成婚,不如说是合伙做生意罢。”   “……嗯?”静楠不解,“为何?”   大公主想了想,又笑,“不对,也是我着相了。”   她转移话题问:“听说,等八月你们就要下江南去?此行一去,时间定不短罢?”   “嗯。”静楠颔首,“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哥哥初定了六州。”   天子巡幸,真正论起来,其实是件劳民伤财之事,所以荀宴定的,是先至一州,再用其他名义,二人携侍卫微服出巡。 第106章 出行   八月仲夏, 正是江南热意沸腾的时节。   烈阳滋滋焦烤大地,道路中行人无几,摆凉茶的铺子支起偌大的伞盖, 招揽了三俩聚集的路人,一口凉茶下腹, 迎面拂来的风才好似有了丝丝凉爽,再听那说书人捏腔拿调,便有了几分惬意。   “再看那大虫吊睛白额, 猛地从草丛窜出,尘土飞溅,嘶吼震天,山林中鸟雀逃窜,霎时间天地无声!那山人见势不妙, 忙一步上窜,往高树攀爬,大虫倏然——狂风般扑来,刚巧咬着山人一截裤管, 利齿从腿间划过,撕拉就扯下一块皮肉, 山人只觉一股钻心的疼, 也不敢耽搁,咻咻几下, 到了高处。这时才有心思下看, 嘿!这大虫只能在下边儿干着急了吧, 且这——”   “等等。”说书人被打断, 清悦的少女声纠正他, “你说得不对, 大虫会爬树,山人基本逃不走了。”   出声之人衣着不凡,身畔有家仆婢子服侍,显然非寻常人家。观其发髻衣饰及身边的男子,说书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笑道:“多谢这位夫人指正,小人也没见过大虫,不过从书中看了几眼,原来这大虫还会爬树啊,真是可怕、可怕!”   他开口抑扬顿挫,语调起伏极其到位,不管什么话,经了这说书人的口,总要多几分趣味。   且因这虚心的态度,静楠一行人对他观感颇佳,给这说书人赏了一贯铜钱,而后私下召他,“你是这江州人氏,可了解这里的父母官?”   出声的,仍是静楠,但她身旁静静喝茶的荀宴气质实在不容易让人忽略,叫说书人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心中思忖着,这人气势做派,颇有些像他曾经见过巡街的一位钦差。   观其架势,官阶指不定比那位钦差还高。   听说夔州那边儿有什么王爷出游,陪同了诸多大官,这位说不定就是那大官之一,兴许是来考校官吏的。   心思定了,说书人忙吐出一串溢美之词,赞他们江州官吏尤其是那位知州大人,处世公正、为官廉洁、爱民如子,才在江州待了三年,就已经让江州上下官风焕然一新,百姓都极为爱戴。   徐英听了,左右打量,不禁笑,“你和这位知州,不会是亲戚罢?”   “哪儿能呢,小人若能和秦知州攀上亲戚,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如今也不至于在这茶水铺子里,做个小小的说书人啊。”   众人一听也是,又问了他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说书人一一如数家珍,对答如流,最后又得了几贯赏钱,心满意足地离去。   回马车后,荀宴伸掌,静楠抿唇,不情不愿地把脸凑过去,“哥哥要轻点,我今天点了胭脂。”   说罢,她脸蛋就被揉捏了番,变得更红。   她依旧不解,“这位秦青,凡是有关他的折子,就没几个夸他的,都在抨击他刚愎自用,狂傲自大,施行政令从不顾民情,鱼肉百姓。刚才那个说书人,确定不是他的人嘛?”   抵达江州前,二人关于秦青此人,打了个赌。   根据一些官员的奏疏和以前皇帝身边得用之人的话语,静楠了解到的秦青,是个因过于自负狂放,惹下祸事而被家族流放出京的世家子弟。后来,他凭借自己的才能考取功名,先当了五年小县令,而后再慢慢升上这知州。   可即便他当了知州,也没几个人说他好话。   从曾经的家族到一些同僚都如此评价,静楠认为秦青为人即便没那么夸张,也八|九不离十,但荀宴所持意见,却和她相反,才有了这个赌约。   见她疑惑,荀宴慢慢解释:“有才之人,所得评判不说毁誉掺半,也不该尽数诋毁。从父皇身边多人口中听说过此人后,我便有意着人探过江州,三年来江州所纳赋税逐年攀升,治地风调雨顺,百姓安乐,若秦青当真是鱼肉百姓之人,绝不会如此。他不过是专心政务,不屑于讨好天子近臣,又曾在京中得罪族人,无人为他进言罢了。相反,一些在京中官员口中大肆称赞之人,却不一定是位好官,很可能只是善于钻营罢了。”   静楠恍然,三人成虎,她在见到秦青之前就听说了他太多不好的传闻,对此人最开始就心有成见。   “不过,光听一个说书人的话也不可信,事实如何,还是要亲自去看。”   这是荀宴巡幸江南的第二月,七月他便到了夔州,在当地做了番掩饰后,就同静楠偷偷走陆路到了江州。   作为皇后的标志□□宠——啾啾,自然是没有被带上的,它如今是鸭大爷,在夔州享受最贴心的服侍,倒也不必担忧。   静楠皱皱鼻子,“那结果就不能算,哥哥刚才怎么能罚我。”   “那是罚吗?”荀宴惊讶,“方才我不过伸手,你就自觉凑了上来,我以为,圆圆是想让我帮忙揉脸。”   静楠:“……”   她认真盯了他半晌,随后道:“哥哥变了。”   荀宴只喝茶看书,故作不知,等怀中撞进一个小姑娘,才放下杯盏,按住她试图探来的小爪子,制住她在怀中的挣扎,将人揽住,一起看窗外风景。   这一路,欢乐繁多。   ————   江南皆苦夏,尤其在这炎热的八月。   本计划好要去观察秦青为人为官的静楠,一连在客栈歇了三日,都疲懒无比,榻都不愿下。   这座客栈建于江州最繁华地段,临江而立,本就较他处凉爽,使银钱还可无限续冰,宛若天然冰窖,舒畅得很。   静楠趴在榻沿,手持书卷,一副认真模样,偶尔抬首含一口冰沙。   直到书被抽走,荀宴好笑道:“一刻钟,一页都没翻动,圆圆这是看的什么?”   “哥哥不懂,我这是用心默记。”静楠言之凿凿,一双眸子漾着清澈水光,“读书不在快,有心则灵。”   脑袋被轻轻敲了敲,“躺了三日,还不走动?”   难得到江州,静楠自是想玩儿的,可目光一扫窗外,似乎就能瞥见热意蒸腾下扭曲的白汽,连遮阴的高树也变得滚烫起来,瞬间就平息了一切外出的心思,她仰躺在荀宴腿上眨眼,“我想和哥哥多独处几日。”   “我看是想和冰块独处。”荀宴摇头,却也不勉强她,拿着书自己坐于躺椅,悠悠看起来。   他并不急,这次下江南的行程,本就有近半的时间都用于游玩,真正的重点,是在最后的盐城。   客栈的床铺,都换成了散热竹垫,静楠窝在上面打了个滚,冰碗空空,很快就感到了无聊。   她悄无声息起身,想朝荀宴偷袭一把,他好似背后长了眼,突然转身,静楠一个不稳,摔倒过去,将人扑个正着。   呆了呆,她迅速为自己找了个完美理由,“这是投怀送抱。”   荀宴险些没忍住,“投怀送抱,是这么用的?”   “唔,投入怀抱以博取欢心,没有错。”静楠给自己点头,又很自然地在他怀中调整坐姿,“我在博取哥哥欢心呀。”   她随机应变的歪理总这么多,荀宴忍俊不禁,将人抱稳,手揽在肩头,忽而皱眉,这一层轻纱也太薄了,“这是行走在外的衣裳?”   “嗯。”静楠不明所以,在他面前晃了晃,“漂亮吗哥哥?这是江州特有的布料,夏日避暑极佳。”   荀宴含糊应了声,摩挲着布料,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过于轻薄。   正是因为这轻薄,连彼此肌肤的温度,几乎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等等,荀宴后知后觉,才发现距离过近,小姑娘呼吸间喷洒的气息,都打在了喉间。   喉结本就敏感,意识到后,他更是不自然地微微后仰,试图避开。   静楠不知所觉,伸臂勾在他脖间,动作时,肩头露出些许,雪白细腻,瞬间晃了眼,荀宴后仰的动作僵住。   慢慢在他腿上跪起,静楠抱住他往后方的桌上伸手勾物,试图将第二份冰碗勾来,丝毫没发现,自己衣裳已经滑到了肩侧,那儿颇为清凉。   小姑娘自带的馨香和灼热的体温交织,让荀宴忽而抱着静楠猛地站了起来,将她放回床榻,飞快出门。   “……哥、哥?”静楠准备追去,却被荀宴一句“别出门,我去去就回”给拦在了房内。   许久,仍不闻动静,静楠赤足落地,召来侍婢询问,侍婢亦是一脸茫然,“陛下方才捂鼻而出,好像……流血了。”   流血?静楠纳闷,是天气太热,内火旺盛吗?   她欲出房一探究竟时,荀宴已回了,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何异样。但静楠仔细注视片刻,道:“哥哥,耳朵好红。”   “是么?”荀宴若无其事般,“天太热了了,看来确实不宜出门。”   他将两窗大开,迎面袭来一阵热浪,却是让耳根更红,方才平静的鼻间,也再次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说实话,荀宴从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缺乏定力的人,连夜间抱着一起睡都能忍住,此刻仅仅是看到他的小皇后的一片雪肩而已,竟就……   他只觉丢脸。   静楠眨眼,若有所思,联想到大公主塞给自己的基本图画,似乎有了想法。   接下来的半日,二人相安无事地在客栈内度过,由于天儿太热,许多在客栈落脚的客人都未出门,用膳时大堂也格外热闹,荀宴便着人将饭食送入房中。   这间客栈厨师手艺不错,但静楠动了几筷,就感到身上出了汗,置筷道:“我吃好了,先去沐浴。”   “莫贪凉,只可用温水。”   “嗯,哥哥要一起洗吗?”   荀宴半口汤含在口中,一时竟难以入腹,而后沉脸道:“这种话,谁教的?”   “无需教呀,男女大防是对非夫妇的男女而言,我和哥哥既成夫妻,不就凡事皆可了吗?”静楠一脸坦然无辜,还为他这话感到奇怪。   他的小妻子,一如既往得领悟力卓绝,荀宴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只能道句“这里太小了,也不方便”给糊弄过去。   随着婚后相处时日愈长,荀宴发现,静楠对于与他亲密的害羞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对他身体的好奇。   男女之间的许多差异,如腰腹、胸前、腿部、喉间的不同,她见了,似乎都想探究一番,探究的后果是,荀宴要扯越来越多的话来搪塞。   他甚至不知,自己还有多少话可以哄住她,还有多少忍耐力可以克制自己。   无声叹气,荀宴心想,成婚的日子,似乎的确早了些……   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半晌后,荀宴闻得动静回头,登时惊得呆住。 第107章 难眠   夏日炎热, 有些居家服会格外简便清凉,这些荀宴都可理解。   但静楠这一身,已经不可用清凉二字来概括。   雪白寝衣被裁去长袖, 仅剩两条极细的衣带,悬住整条寝衣,衣料薄如蝉翼,幸而并不透, 只是格外顺滑, 于灯光下散出细小的光芒。   荀宴的第一反应,迅速去关了窗, 再扯起外裳给她裹上,红着耳根厉色道:“这衣裳……成何体统!”   所谓色厉内荏, 也就是如此了。   静楠丝毫不惧,移开他的手,将外裳丢掉, 转了个圈, 自若道:“很舒服呀, 我只是在屋内穿穿, 为何要顾及体统?”   用最无辜的神情,道出最大胆的话,荀宴深觉,也只有面前的小姑娘能做出了。   静楠在屋内穿, 无论是什么衣裳, 他其实都能接受, 但关键是……   “哥哥现在, 好像那些老头哦。”静楠小声嘟哝了句, 跃过他欲去开窗, 被荀宴迅速拉住,肌肤相触,掌下的小臂细腻微凉,仿若上好的美玉,但荀宴硬是摒弃了所有杂念,用宽大外袍把小姑娘整个罩住了。   “房内置了冰块,当心着凉。”他这么说着,在静楠睁大的乌溜溜的双眼中,将她成茧状裹了个严实,压在了榻上。   他一沉思,还用薄被又缚了层,轻声道:“就这样睡。”   这样睡?感受着被束缚得死死的手脚,静楠茫然了阵,被哥哥给制住了,那大姐姐教的那些,还要怎么做呀?   她的心思,不用说荀宴也能猜个八|九,静楠看上去是白纸般的性子,谁都能涂抹两笔,实际极有自己的坚持,如果她不感兴趣,别人如何怂恿,也是不会做的。   大公主正是抓住了小姑娘这好奇的心思,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刻,荀宴颇有些牙痒,思及大公主和那位探花郎黏糊的模样,打定主意绝不会轻易为这二人赐婚。   该给她添些堵了,省得她一天天的,如此有闲心。   “哥哥——”身下人忍不住动了动,眨眼,“现在睡不着。”   “……我讲故事,如何?”   静楠思考一阵,“那哥哥去取我箱中的书。”   她箱中?荀宴却是不知,静楠此行竟还带了书看,走去角落一翻,还当真有几本闲书,粗看上去,都是些讲述风花雪月之事的话本。   只当在读书罢了,荀宴如此想,同坐上榻,就着明亮的灯火翻开第一页。   昏昏夜色,客栈内外本就宁静,荀宴如静楠幼时那般,做出读书的模样,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乖乖地准备倾听。   第一页,占据大半书页的,是幅画,画中男女雨中伫立,相对而视,目露哀思,下配几行小字,解释二人乃表兄妹,因家族反对二人成婚,男子雨夜奔来与表妹相见,这是开始,并附了几段二人对话。   荀宴眉头微微抽动,随后镇定自若地开口。   第二页,又是一幅画,场景迅速转至……闺房?看着这明显的女子绣房,荀宴微眯了眼,心中升起怀疑,但还是把那几段互诉衷肠的话给读出。   第三页,他手顿住,画中,闺房内灯火直接熄灭,唯余窗外淡的光线,照映出二人坐在床榻的模样,靠得极近。   小字中,开始回忆二人相伴、相慕的过程,道他们自幼亲密无间,时常背着长辈同榻而眠,同寝于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可在这极其特殊的雨夜,眼神相勾,似乎将有些不同……   荀宴已经有了极其不妙的预感,他没有再读,飞快地翻了几十页,发现画面越来越露骨,中间二人已经开始脱衣解发了,再往下,会发生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眼看他神色不对,手越绷越紧,静楠不得不开口救书,“这书很珍贵,哥哥别把它弄坏了。”   不用说,荀宴也知道这书极其珍贵,且不说这图文并用的模式会耗费书者更大的精力,单看这画,笔触极为精细,寥寥几笔,便将人像及其神色勾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如此精妙的画功,却只用在这儿画个……春|宫图。   “圆圆还没看过这几本书?”荀宴开口。   “还没有呢,大姐姐送给我路途解闷的,这一路都在玩儿,我险些忘了。”静楠努力探来脑袋,“大姐姐说这上面还有画儿,好看吗?”   “好看。”荀宴果断将书合上,“画功极为精妙,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这段时日,先借我观摩可好?”   这自是没问题的,静楠迟疑颔首,只是奇怪,每次和大姐姐有牵扯的,哥哥都不会喜欢,怎么这次竟如此不同?   “那哥哥不读了吗?”   “画功虽妙,故事却平平无奇,没什么趣味,还是我来读诗罢。”   闻言,静楠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宁愿听那些通俗平淡的小故事,也不想听诗。但微妙的直觉告诉她,这时候哥哥的情绪不大好,最好不要反对。   一国之君读诗哄睡,这绝佳的待遇,让静楠很快就昏昏欲睡,不出一刻,就合上了眼。   荀宴无声舒出一口气,余光瞟到那本被丢得远远的书,犹豫一番,还是起身,将它重新捡了起来。   ————   半夜,江州下了一场骤雨,雨珠携倾盆之势从天而降,屋檐间尽是落珠之声。   有人惊醒,有人睡得更沉。   经这场骤雨,炎炎热意总算退了些,花木含珠,亦添了分美态。   徐英注意到,清晨的街道行人较昨日多了许多,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隔着门,他轻声说了几句,得到应允,立刻精神抖擞地着人去准备这两位主子的出行事宜。   不得不说,跟着这两位,自幼入宫的徐英也长了不少见识,如今他整日也就盼着能随同他们在外多游历几处。   一刻钟后。   “主子睡得不好?”徐英看着主子眼下的青黑之色惊道,又听说昨儿这位流鼻血了,便道,“奴婢让厨房做些消暑降火汤吧。”   荀宴颔首,同静楠一起在堂中落座。   昨夜他将那本书给仔细看完了,没费什么时辰,真正耗心力的,是后半夜做的那几个梦,又因静楠睡梦中的动作惊醒了几次,次次醒来,次次狼狈大汗,是以才有这眼下青黑。   了解前因后果,静楠格外愧疚,想了想,建议道:“以后在榻上,哥哥把我绑起来罢。”   噗——邻座一口粥喷了出来,古古怪怪地扫来一眼,见他们似是权贵模样,便也不敢多言。   “……不必,不怪你。”荀宴心知那书的事决不能暴露,便道,“今日那秦青要升堂办案,去看一看如何?”   静楠立刻被转移注意,连连点头。   作为知州,秦青其实很少有需要亲自堂审的时候了,但这次的案子,不一般。   当朝一直都在打击拐卖人口,尤其是针对幼童的诱拐,只不过律令虽在,真正能执行之人,少之又少。   那些被拐的幼童,男童好些,多被卖身为仆,女童则多进了勾栏院,终生无望。秦青的前任知州,不可不称为一位好官,可对于这类事,他一直抱着不好管的态度,不愿多管,以致此事屡禁不止。   秦青任职后,在江州地界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惩治此事,凡捉住人贩,罪证确凿,便可直接处以死刑。   这些拐子多有势力,非单打独斗,秦青此举也冒犯了不少人的利益,触怒当地豪强。不过秦青软硬不吃,很是强硬。   这次,是秦青手下的衙役被告了。   李姓人家告那衙役不分青红皂白,道他的伯父、伯母是拐子,要把二人强行逮捕。双方起了争执,李家伯父二人年事已高,一个不慎发生意外,就双双离世。   在这之后,有人证明那两位老人家抚养的小姑娘,不过是他们好心从路上捡回的,并非拐卖。   且打人的那位衙役,其老母月前正与这对夫妻因一块菜地发生过争执。   此事一经披露,引起哗然大波,在这之前秦青的大力惩治受到多少赞扬,如今就有多少诋毁。   那些豪强更是直接散播谣言,道秦青此举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凡是与他有怨者,都会被他以各种罪名下牢狱,完全是以权谋私!   百闻不如一见,静楠终于见到了这位秦知州的样貌。   初看上去,很是温和,清秀书生面,唇畔含笑,官服加身也没什么威慑力,静坐在上首时淡然的模样,仿佛是个在学堂听人辩论的书生。   堂下吵闹无比,足足有一刻钟都无法正常升堂,无数百姓对其口诛笔伐,道官府草菅人命,推搡间甚至有人试图往上方丢菜砸蛋。   秦青接住了一颗砸来的蛋,摩挲几下,在案上转着圈儿玩,闲适地俯瞰下方。   在扫到荀宴和静楠时,他视线一顿。   荀宴一身寻常公子服,静楠则戴帷了帽,看起来只是一对来看热闹的小夫妻,但周身无论如何拥挤吵闹,都无法影响到他们。秦青再扫几眼,就注意到二人身边暗暗守护的护卫。   在江州,似乎并无这等人家。他心中闪过如此念头,很快,就清了清嗓子,点出几个人名,淡道:“扰乱公堂,直接抓起来,在狱中关个十天半个月再放。”   说罢掂量了下手中的蛋,一笑,“这些投掷的菜,就是他们这些时日的伙食了,你们可得仔细收好,别叫人挨饿。”   那几人一惊,立刻喊冤,道他故技重施,又开始胡乱捉人,百姓亦被鼓动,阻止衙役抓人。   “我秦青,也许会放过恶徒,却绝不错杀一位好人。”秦青平静地道出这句,脸上却是与这语气截然不同的狂傲之态,随后,他便将这几人的身份一一点出,不止道出他们属于哪户豪绅哪家花楼,还道出他们平日都和这些人勾结做错何事。   总而言之,这几人被捕,一点都不冤枉。   他说得言之凿凿,且还有几件证据被点出,百姓顿时被唬住,犹疑地来回看,不敢再拦了。   局势稍缓,秦青迅速升堂传人,将衙役、被错杀夫妇的侄子、那疑似被捡来的八岁小姑娘齐齐传到了堂上。   “这人行事,一直都如此傲吗?”静楠看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又好似万事尽在掌中的模样,疑惑道。   徐英立即将秦青曾经在京中的几件壮举道出,感慨道:“正是因这性子,这位知州结了不少仇家。”   世人多以谦逊为礼,因此乍然冒出这么一位不知谦虚、整日“卖弄”本事的狂徒,还当真事事都做得极出色,的确容易招人恨。 第108章 道士   真正升堂后, 堂下议论声越来越低,几近于无。明明知州一副温润无害的书生模样,硬是没人敢再朝他丢菜了。   日渐高起,昨夜骤雨带来的些许凉意在人群拥挤下早已消散, 静楠帷帽前仅留下小撮透额罗, 其余地方都挡得严实, 虽遮阳, 也着实闷得厉害。   她问道:“一般升堂办案,都需要多少时辰?”   “少则一两刻,多则半日、整日都有。”荀宴目光一直停留在秦青那方,“但这位,据说升堂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话落,那秦青似有所感,双目闪电般看来,不偏不倚正巧对上荀宴,微怔。   好半晌, 秦青才缓缓移开了视线, 这是他与人对视时, 第一次主动收回目光。手不自觉摩挲惊堂木, 他若有所思, 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查查这一行人。   在他治下,不该出现这等来历莫测他却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堂下, 名为李威之人仍在哭诉伯父、伯母之死, 道堂妹乃伯父从水沟中拾来,与拐卖无关, 官府行事强硬, 就生生害了两条性命, 实在无法无天云云……被他牵着的九岁小姑娘手足无措,似乎还未意识到养父养母已不在人世,只手脚蜷缩相对,内向得厉害,不时偷偷瞄眼李威,又飞快收回。   荀宴双目微眯,仿佛已看出些什么。   他曾在天水郡任太守时,起初常有案子,尤其是那些堆积的旧案,几乎一天可以处置十来件。静楠那时候最常做的,是乖乖待在院子里等他,不过有时候也会拖着小板凳,同坐到堂上听审。   她的小脑袋,是听不懂的,若堂下动静大了,顶多就踮起脚好奇往下探几眼,不知那些人在吵什么,再被荀宴不动神色地伸臂逮回。如此持续了有大半年,都无人发现他们冷静睿智、断案如神的荀太守,升堂时身边时不时会带个小不点旁观。   “哥哥看出了什么蹊跷?”术业有专攻,静楠从未学过断案,自然不可能凭奇思妙想就猜出真相,这会儿看得一脸雾水,之所以有些趣味,不过是那秦青的表现颇为出彩,令人期待。   荀宴耳语一番,静楠越听,双目越发睁大,似懂非懂地颔首,神情绽出光彩,“是这样啊……”   随着荀宴的话,秦青也开始有了动作。   堂上、堂下虽非同一人,但动作和话语竟意外得配合了起来,在荀宴讲解下,静楠将这场“闹剧”看得清清楚楚。   那九岁小姑娘的确不是那两个老人家拐卖而来,她是在五岁时,被李威从邻县诱骗而来,小姑娘懵懵懂懂,不知事理,中途出了意外,才得以被老人家收作养女。衙役没有查错,顺着这条线索,老人家确实有嫌疑,传他们问话并无不可。   但当时,李威也在场,他在地面和桌角故意抹油,再将长钉洒在角落,叫老人家不慎摔倒,长钉扎进脖间,当场毙命。   这些,俱来自于江州当地回香阁的当家指使,既为李威消除后患,又可给衙役身上泼一盆脏水,激起民怨,让秦青无法再坚持这道律令。   围观百姓顿时发出阵阵惊愕之声。   “事实如何,传文娘的亲生爹娘一来,便可知了。”秦青如此道,又引来一片哗然,原来他竟将小姑娘的身世给查清了,怪不得这么有底气。   文娘爹娘果然被带了上来,一见她便流泪不止,大声痛斥李威,对他厮打扯咬,双目通红,家人团聚,围观者无不动容。   九岁的文娘,却和那对夫妇成了鲜明对比,并不激动,反而连连往李威身后缩,仿佛并不愿意见到他们。   秦青进一步揭露,才知当初文娘被李威诱骗的缘由。文娘父母生下她后,久而无子,心中已有怨气,又受一道人蛊惑,认为当真是女儿“命中带煞,生来霸道,不容血亲”才会让他们迟迟无子,待女儿非打即骂,并盘算着要将她卖给大户人家为仆。   殊不知,道人就是李威串通的,而后又趁机用这缘由哄骗了小小的文娘,让文娘随自己离开。她被骗走后,因了那道人的算命,夫妇俩虽说有些意外,却也未兴起过去找人的心思,甚至都没到官府报案。   这会儿夫妇二人依旧无子,得知女儿尚在,自然忙不迭地跑来认亲。   秦青漫不经心地将这段过往道出时,这对夫妇脸庞涨红,“那,那怎么能算!我们不过是被这人骗了,如果不是他窜通那老道士,我们怎么可能会不要文娘!”   周围人依旧指指点点,目光中似乎有诸多鄙夷。   夫妇俩短暂的羞愧后,就没再当回事,伸手去拽文娘,可惜文娘宁愿躲在诱拐自己的李威身边,也不愿再跟着亲生父母,叫那两人开始破口大骂,什么“赔钱货”“白眼狼”之类的话都吐了出来。   静楠听了微微皱眉,有些反感,但荀宴却不知不觉握紧了她的手,神色沉下,仿佛想到何事,情绪极其不妙。   公堂之上,秦青三言两语解决了此事,将文娘带到了自己身边,认亲之事,自是不好在公堂上继续。   此事了后,荀宴二人,继续跟了过去,秦青看着他们,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未阻止。   ————   由两位衙役看管的小院中,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道士坐立难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伺机溜走,奈何那两人油盐不进,无论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老道士气得牙痒痒,又深深畏惧那位洞察人心的秦知州,在这位知州手下,自己能不能留得一条小命还未可知。   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吐出那些秘密了。   院门传来动静,老道士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摆正坐姿,乍看上去,的确仙风道骨,极为唬人。   文娘爹娘一看到他,立刻激动跑来,作出要和老道士拼命的架势,吓得才端正了一刻的老道士摔落在地,幸而这两人都被衙役给挡住了。   “莫冲动,莫冲动啊。”老道士嘴上唠唠叨叨,看到秦青随之迈步而来,明显畏惧。   “这是……”护卫荀宴二人的侍卫紧跟而上,看到这老道士模样,露出惊讶之色。   徐英回头瞄了眼,“怎么?”   “徐总管。”侍卫惊讶道,“这道士前几年在上京都颇有名声,你不知吗?”   徐英疑惑,一个靠招摇撞骗的道士,还尽做伤天害理之事,竟能在上京混出名声。   荀宴已停住脚步,往后一走,道:“将这人的事,都说来听听。” 第109章 终于   云游老道士姓方, 在去上京之前就传出了世外高人之名,他最擅长的是卜算命格吉凶,还能测亲缘。   他所做的, 第一件轰动上京之事是算出了一位五品小将的女儿非其亲生, 经过查探, 发现果然如此, 此女是其府中奶娘与一秀才所生, 为给女儿更好前程, 便想出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真正的女儿,却恰好在这假千金身边为奴为婢。   此事之所以能轰动上京,是因为这假千金生得国色天香, 已与承恩侯次子定下婚约, 聘为正妻。真相一出,众人哗然。   第二件事,则是他算出一位御史家中将有水祸,令其三日内避水, 连梳洗都最好由旁人相助, 不可亲自触水。这御史嗤之以鼻, 以其为妖道,却果然在三日内溺死在了清晨洗漱的水盆中。   两件事后,老道士顿时名声大噪,京中众家纷纷请他入府,视为神算子。   侍卫道:“当时陛……主子刚回京, 这道士几个月就走了, 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侍卫记得, 那时候自家母亲天天念叨着请高人为他们一家算算前程吉凶, 但他不以为然。他和京中贵人们打交道, 自然知晓其中极多阴私,这两件事,还指不定是谁设计出的,恰好利用了这道士罢了。   再者,若是有真本事的,这般毫不顾忌地泄露天机,难道就不怕天谴?总而言之,他是不信这道士的。   静楠一听,想了想道:“这人每逢卜算必要收取大量钱财,如果真在京中有这么大名声,何必待几个月就走,也许是牵扯了太多隐秘,心虚而逃。”   “主子说得极是,属下也正这么想。”   那厢,老道士已经在秦青三言两语的“恐吓”中吓破了胆,抱着头道:“秦大人,别、别抓贫道,贫道知道许多上京的事,您不是一直想回上京吗?贫道有法子!”   秦青脸色微变,定定看了他片刻,道:“我想做之事,自然能自己做到,无需你这等人相助。”   “贫道……贫道还知道您那位表妹之事!”   秦青一顿,推开衙役,在老道士身前落座,居高临下睥睨他,“若有一句废话、假话,我当场便要了你的命。”   他目光未转,却朗声道:“二位贵人既有事寻这老骗子,不妨也一起来听听。”   带着静楠,荀宴慢慢走去,几人一同转到了小屋内。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将当年之事道出,那时他还未到京城,可是他有位师兄,正经手了此事。年轻的秦青,的确自负至极,表妹对他又素来不冷不热,他摸不准女子的心思,自然以为对方对自己无意。所以,当初才会在几个族人的计谋下大怒离京,辗转几年后,才知道表妹的无辜,再想去寻,却发现佳人竟不知去了何处,据说她的爹娘想将她许给一四十好几的武将做续弦,她宁死不愿,一气之下也离家出走,至今不知音讯。   秦青冷笑,“你们竟还有师门。”   老道士小心翼翼解释,“这……我们最初,的确以靠卜卦为生。”   只不过那样来银子太慢了,几个师兄弟都耐不住,才想了些偏门左道,和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勾结,以卜算天命的由头,做下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老道士的师兄,就死在了京城,他得知后日夜难安,便连夜逃离了上京,按捺不住多久又操起了旧营生,只不过这次他避开了那些有权势之人,专门挑寻常百姓家,如此也能混个饭吃。   荀宴终于开口,“你来自于何地?”   “……啊?”老道士不明所以,在荀宴冷锐的目光下瑟缩了下,小声回,“是、是米县。”   荀宴颔首,因静楠在身旁就没有再问,不过已经有八|九成算,这老道士定是当初和乔敏妾室串通的那个。   对这等为一点钱财便可害人半生的骗子,他深恶痛绝,所以当初捡了静楠,又得知她身世后,他其实着人去找过这道士,但那时老道士已经离开了米县一带,无从寻找。   兜兜转转,竟在十年后又碰到了。   对于当年的事,静楠知道得一直不清楚,所以即使此刻也没发觉荀宴是为自己所问,还当另有内情。   令人将老道士带下去后,秦青的视线,一直在徐英及几个侍卫身上来回扫视,而后才重新看回荀宴,突然起身深深俯首,“微臣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衙役目瞪口呆,左右来回看,怎么都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就成了陛下。   荀宴微微一笑,“徐英腰带和侍卫的刀未换,倒叫你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洞若观火,微臣自叹弗如。”在荀宴面前,秦青收敛了那分狂傲之色,他只是傲气,并非蠢笨。   摘下帷帽,静楠格外年少的面容让秦青多看了眼,再看帝后二人姿态,并无明显尊卑,温情更盛,这显然符合了传闻,却叫他更难以置信。   “你准备如何处置那道士?”静楠问。   “这等人,留在世上也无益。”   静楠若有所思,道:“他在京中有名声,又知晓那么多人的秘密,留着他,会有很多用处,你若不需要,不妨给我。”   她是很认真的神情。   秦青意外,不由看了眼荀宴,却见这位陛下没有任何表示,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略一思索,他亦认真道:“人给您可以,但毕竟是臣千辛万苦找来的,是否……”   静楠目光一转,“你想去寻你那位表妹?不是说,可以自己做到么?”   “只是不需要那老道士而已。”秦青含笑,“您二位若能出手,微臣感激不尽。”   虽有本事有傲气,但不会过于自负,还能屈能伸,静楠算是明白,为何这人在离京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相助时,能够晋升得如此之快了。   她在开设善堂的路上,出现了一些问题,确实需要这个老道士。   秦青的要求,静楠很快答应了,期间她从不需征求荀宴的意见,这样的相处方式,让秦青又是讶然。   这位新上任的天子,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   老道士去向定后,荀宴又单独与秦青谈了许久。   他们此来江州,一是想看看江州风土人情、治理得如何,二来,也是因秦青在任江州知州前,在盐城邻县当过县令,他才是最早和那些异族打交道的官吏,对他们知之甚深。   探寻异族一行,荀宴认为,此人或大有用处。   ————   夕阳裹挟最后一丝热意下山时,已无聊地同徐英一起猜谜的静楠,终于看到荀宴和秦青二人身影。   她如同欢快的小鹿小跑奔去,被荀宴伸臂接住,“饿了?”   “嗯,我们快回客栈罢。”   荀宴颔首,婉拒了秦青的晚膳邀请,如同来时一样,携静楠离去。   灰蓝苍穹下,二人行走的背影,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从他们身上,秦青看不到一丝自己所想象的帝后模样。   他目中有瞬间茫然,很快就转为一笑,目带洒脱。   江州的夜,其实比不得夔州热闹,这儿虽也有运河,但和夔州的九州通衢之地位,天差地别,是以夜市也很寻常。   不过这儿的灯火,倒是点缀得很别致。早在客栈中窝着时,静楠就注意到,这儿每家每户屋顶都会放灯笼,逢晴夜便点,按照这里的习俗,应当是一种祈愿,有些财大气粗的人家,夜夜都点上几十上百盏不同的灯笼。   从高处俯瞰,宛若一片星海,于夜色中闪烁光芒。   静楠突发奇想,将饭食搬到了客栈顶,那儿有一块平地,享用美食,还可观赏万家灯火。   荀宴毫无异议,顺着她的意,二人于夜风吹拂中用饭。   他似在想什么,平静的眉头忽然一展,露出笑意,投来的视线让静楠莫名不已。   “圆圆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独自爬上屋顶吹风的事?”   说罢,荀宴提醒,正是在他们初遇时发生之事。那时静楠刚离开妙光师太,她呆呆的,也不懂何为思念,不知不觉就独自爬到了客栈顶。   若非荀宴回客栈时望见了她,还是小孩的她,指不定要在上面待一夜。   静楠努力回想,“啊”得一声,恍然,“记得,哥哥让我数了很久的糖。”   “……我并无此意。”   “可是,哥哥让我数完糖再睡。”   荀宴沉默了下,他无言的模样很有些滑稽,让静楠忍不住眨眼笑了,“我知道,方才逗哥哥的。”   这样的小把戏,荀宴如何不明白,也不过逗她开心罢了。   她弯弯的笑眸极有感染力,让荀宴沉静的脸亦变得柔和,看来的目光,似比这夏夜拂来的风,还要温柔几分。   星子与灯光一同闪烁,照映出他俊朗的轮廓,眉眼因那溢出的情绪,也不复冷峻。   “哥哥……”静楠慢慢停下了动作,似被蛊惑了般,倾身上前,喃喃道,“眼睛好漂亮,我可以亲一亲吗?”   荀宴一怔,胸口微烫,没有回答,只是抬臂,将人揽了过来。   风景恰到好处,眼前的人也恰到好处。   温热的吻贴在眼上,几息后,荀宴将小姑娘按了下来,第二次主动吻了上去,如夜风般温和,却也不容拒绝。   大抵一回生二回熟,又在书本上学到不少知识,初次还会碰到牙的他,这次明显熟练许多,从轻吻唇瓣到撬开牙关,所需时间大大缩短,成功将怀中的小姑娘再次吻得脸儿红通通,两人险些都无法呼吸。   “还……习惯吗?”额头相抵,荀宴轻轻喘息着,如此问。   “喜欢。”他的小妻子双眼亮晶晶道,“可以再来一次吗?”   荀宴低笑一声,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夸奖了,况且……他本也没想结束。   这顿晚饭,两人都没吃几口,却用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到汤都凉透,才终于动身下屋顶。   徐英迎上前,话还没问出口,就瞧见他们陛下半抱着皇后进了屋,明显没有搭理人的想法。   这……他眼力见是有些的,只能心道还好早叫人在屋内备好了梳洗用具和水,不至于打搅二位。   屋内,初尝亲近滋味的小夫妻食髓知味,什么都忘了,坐在桌边对视许久,然后亲一亲,梳洗后上榻两相凝望良久,又是亲一亲。   慢慢抚着手边柔顺的乌发,不知不觉间,荀宴已将人揽在了怀中,身体紧密贴合,如此亲吻,难免比在屋顶上要更加亲密。   “哥哥……”迷糊中,静楠仰首问了句,“你的手,为何要放在那儿?”   荀宴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做何事,迟疑道:“它好似……有自己的想法。” 第110章 妻子   黑暗放大了五感, 被褥中,窸窣声都尤其明显,触感亦是。静楠不了解此事, 也不知荀宴说的是真是假, 想了想道:“那哥哥,可以让它控制下想法吗?”   荀宴颔首, “我尽力。”   但这种事如何尽力,在事情再一次发生后, 静楠忍不住慢吞吞翻了个身,又趴在荀宴胸前, 小声控诉,“哥哥骗人。”   “哪里骗人?”   “哥哥明明说了会……”不知怎的,静楠虽不知此举代表的含义,可无来由就有点儿不好意思, 让她难以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后一生气, 就狠狠咬了下去, 刚好咬在胸前。   床帐中响起一声轻嘶,荀宴伸手钳住她的下颌,好让这锋利的小牙收敛些, “圆圆下口好重。”   “谁让哥哥骗我。”模糊的声音从衣襟中传出。   荀宴一顿,不由失笑, “好,再也不会了,松口。”   慢慢松开, 许是想要安抚, 静楠对着那处吹了吹, 明显感到荀宴身体瞬间紧绷,喘息声也好似更沉了。   “不用……”从她上方传来无奈的声音,“很快就不疼了。”   “嗯。”静楠在黑暗中沉默了会儿,又好奇道,“那我们,可以继续吗?”   “……”   荀宴突然意识到,今夜注定是甜蜜而又漫长的折磨。   ————   江州半月行程,过得极快,前几日二人窝在客栈中未动,待见过秦青后,荀宴就开始每日出门两三时辰,归来后再趁傍晚的凉意带她在四周走走。   许是离宫后的日子过得太舒心,踏上往盐城的马车时,静楠发现自己长高了,也……长胖了。   自从跟大公主混在一起久了后,静楠就觉醒了姑娘家的爱美意识,开始学会了搭配穿衣和梳妆,体态上也会有所注意。   但喜欢吃肉的爱好自小养成,她也不准备改。   马车上,荀宴按住时不时量身形的小姑娘,再一次告诉她,“没有胖。”   静楠摸摸脸蛋,肯定道:“胖了。”   事实上,她一直就不是特别清瘦的体态,但纤秾合度,窈窕有致,和胖绝对扯不上关系。   荀宴尤爱她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每次亲近时,都会顺势亲亲那柔软的小肉。   静楠应是最近吃得太多,又趴在床上没怎么动弹,那婴儿肥,就明显了些,可在荀宴眼中只是更加可爱罢了。   “今日起,我都不吃肉了。”静楠如此言之凿凿。   荀宴挑眉,不予评价,果然不出几息,静楠就改口道:“只吃一口。”   荀宴轻笑。   “……只有一顿吃。”   荀宴依旧老神在在地看书。   不出片刻,小姑娘就趴了过来,认真问他,“哥哥,世上难道没有光吃不胖的灵丹妙药吗?”   荀宴沉吟,“也许长生不老丹比较实在。”   静楠:“……”   美食与瘦,为何不可兼得?   她这苦恼的模样,显然让荀宴忍俊不禁,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揉揉她脑袋,“你尚且年少,还在长身体,多吃些无事。”   “我怕哥哥以后抱不动我。”   女儿家的小心思,荀宴自是不能完全理解,但看静楠当真在担忧的模样,思索后对她耳语几句。   “当真?”   “我何时骗过圆圆?”   静楠眨眼,半信半疑,却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思,点头。   他们此行多了一辆马车,跟在后方的,正是秦青此人,他应荀宴要求,随他们往盐城办事,荀宴则允诺他,半年内必定寻回他的表妹。   一路上,秦青除了喝酒时格外主动,其他时候,都在默默注视这对帝后。   终于,在看到荀宴应静楠所求上树折枝时,他忍不住问徐英,“后宫中,当真无其他嫔妃?”   徐英笑眯眯摇头,“陛下登基时便昭告群臣,不纳妃。”   秦青皱眉。   他这人的傲,体现在各方面,即便是对心仪女子也如此。正如他认为三妻四妾乃寻常事,大丈夫常有之,因此在听到表妹要求他不纳二色时便十分无法理解,认为这是表妹婉拒自己的方法。   现在想来,当初……他若是就能理解世上当真有这种只容得下彼此的相守相伴之情,便不会有之后这么多误会了。   仰头又饮一口酒,秦青忽而发出一声长啸,如猿啸虎吼,惊起山林鸟兽逃窜,周围几人皆讶然望来。   “一时忘形。”秦青笑,“恕罪,恕罪。”   徐英上下扫视他几眼,“无事,幸而未惊扰两位主子,秦大人以后,还是要收敛些,娘娘年少,不可在她面前忘形。”   不经吓?秦青想到这位面容年轻得过分的小皇后,相较于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也许不够雍容高雅,却是难得的剔透,无论在何时何处,都不会怯场。   那双眼睛……秦青曾看过,在初生的小虎崽身上,有着同样的光芒。   如果不是这样,又如何能随着这位明显有大志向的新帝,东奔西跑呢。   没想到在这些贴身伺候的人眼中,皇后竟是娇弱到需要保护的小姑娘吗?   但又也许,这便是大智若愚。秦青若有所思地想。   静楠不知,自己在秦青眼中已成了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于她自己而言,她其实并无大志向。   幼时她懵懂无知,唯一的执念,就是哥哥和美食,长大后懂得了人世常理,知晓爱恨情仇,但最想要的,依然是陪伴在哥哥身边。   ————   六日,盐城即达。   “给你两个月,可够?”入城前,荀宴等人与秦青即将分道扬镳。   秦青未马上回答,反问,“陛下能否说得更明确些,这些异族人,对您而言到底有何作用?”   他的眼神仿佛在道,陛下想要达成何种目的,我就用哪种方式。   “我怀疑,他们身后另有一国。”荀宴沉声,“遍寻古籍,此事早在三十年前就有迹象,这些人,一直在暗中窃取我朝技艺,虽不知具体企图,但足以警惕。”   “臣曾经与他们打过一段时间交道,这些人确实个个不简单,抱有目的而来,但若说企图……他们太过弱小,还不值一提,陛下为何会突然想到他们?”   “扩我朝疆域,这理由可够?”   秦青定定与这位天子对视,半晌一笑,“够,如何不够。”   但这个理由,定不是全部。   秦青思索许久,想到这两年大刀阔斧的世家之事,心中猜想,更有可能是陛下为了避免世家死灰复燃,故意如此。   对外既忙碌起来,朝内,自然没那么多人有闲心。   如此,秦青被荀宴正式派去混入异族人队中,荀宴入盐城后,再度开始早出晚归,难以再像之前那般整日陪伴静楠。   静楠也未闲着,趁这时机,将盐城风土人情大致了解了遍,以其他郡县官夫人的身份,参加了几场盐城小宴。   由于盐铁发达,盐城也算富庶,但令人惊讶的是当地百姓却稍显淳朴,连官吏亦如此。   那些勾心斗角、拉|党|结派之事,在京中很是寻常,静楠在这盐城,却很少体验,尤其是她如今的身份,仅仅是一个祖上没落官居七品的小官之妻。   从百姓中打探出的消息也能感受到,这儿的商行都很地道,所谓无奸不商一说,在盐城并不成立。   如此看来,当初盐城落海为寇的那位县令,也当真是个特例了。   静楠觉得,这里应该适合作为上京之外,第二个开设善堂之地。   她把想法告诉荀宴时,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并道:“以你的名义去办。”   静楠微怔,“可是,当初不是说好……”   “不必。”荀宴笑,“我还不需要用圆圆的功绩来骗取好名声。”   当初他在京中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上京情形复杂,静楠作为一个格外年少、母族势力不强的皇后,以她之名在京中办事,应会暗中受到不少阻力。但出了上京,就不同了。   皇后为尊,以静楠名义开设善堂,不仅畅通无阻,还能为她积累民心。   孙云宗是可塑之才不错,可孙家得力之辈毕竟太少,等他在官场中经营出势力,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之前,荀宴自然不能让静楠成为某些人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倒不如让她自身成为一位得民心、受敬仰的皇后。   事情就此定下,在盐城停留的时日有限,一时间,静楠比荀宴还要忙碌些了。   这夜,荀宴携满身风尘归来,星子随随行身后,院内灯火通明,但并无他第一眼想看到的那个人。   “娘娘去商行了,说要晚些回。”徐英道,“有四个侍卫两个侍婢随同,暗处还有人,陛下放心。”   “嗯。”荀宴虽有淡淡失望,其他倒也没什么,将一物递去,“让厨房温着,等她回来了盛上。”   说罢,先行去沐浴更衣。   巡幸江南的一路上,二人不仅感情有所升温,相处模式也有了极大变化。   荀宴从不肯轻易和静楠共枕,到如今夜夜大被同眠,其中心态自有改变。曾经脑海中那个黏着他当小尾巴的团子被珍藏在记忆深处,如今,作为他妻子的少女愈发鲜明了起来。   妹妹需呵护、疼爱,许多事不可过界,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   正如就寝对曾经的荀宴而言,不过是恢复精力的一个方式,并无任何意义,但如今,显然叫他有诸多留恋。   带着满身水汽,荀宴从浴房踏出,随手抽了本书,坐在榻边翻阅。   床榻前一排竹雕屏风,中有罅隙,夜风透窗而入,再穿过屏风,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拂至肌肤,仿佛也染上了淡淡的竹香。   很快,荀宴看得入神。   下摆轻轻晃动时,他只当夜风变大,随手一提,却碰到了一处柔软,低眸看去,对上一双明亮的桃花眼。   原是静楠蹲在榻边,也不知看了他多久。   “哥哥!”静楠唤了声。   荀宴不自觉也含笑,不问她做了什么,只道:“先去沐浴,我带了只醉鹅,待会儿用一些。”   静楠嗯嗯点头,飞快沐浴换上寝衣,就往回走,边解释今晚做了何事。   如同京中开设善堂有洪琼枝的洪家商行支持,在盐城自然也不能光靠官府出银子,所以静楠因地制宜,今夜是在和那些商行制定条约。   荀宴给她找了位熟悉门道的商人作为中间人,静楠全程只需要听,偶尔对不足之处提出意见。   光看静楠讲述时认真的神色,荀宴就知道,她当真很喜欢做这件事,便毫不吝惜地夸她,“做得很好,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想得如此仔细。”   他为她夹了筷鹅肉,“味道如何?”   “唔……略有些甜?”静楠咀嚼试味,颇为疑惑。   “这鹅生前所食,并非普通饲料,常吃酿酒所剩的果渣,待它稍大些,便定时喂酒,使其肉渗透此味,亦更软嫩。”荀宴所言,都是那酒楼掌柜的介绍,“据说,它烧制前腹中还需灌满美酒,再用火烧干,且不能伤及皮肉,如此才足够醇香。不过,不擅饮酒之人,食之恐怕会有不适感。”   不适感?不说还好,提起后,静楠果然感觉有点晕眩。   她没怎么饮过酒,但从那极少的几次经验来看,她的酒量和荀宴如同一脉相传,甚至还要更差些。   神智依旧清醒,但脑袋已经不自觉倚在了桌上,静楠眼儿晕晕,“风味是有些,但也太费人了。”   手胡乱一摆,便将杯盏碰落,好在东西本就放在矮几上,只是发出几声滚动声,并未碎裂。   这样的她,让荀宴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帐篷的那一夜,但那时她只是闻了受潮的香,并非醉酒。   这样小小的醉,可比那时要乖顺得多,如同糊涂的猫儿,东倒西歪,摸不着方向。   荀宴莞尔,伸臂将她横抱起,放上床榻,又取来水为二人漱口,但那淡淡的酒香味却挥之不去。   “醉了?”他轻声问。   “没有。”静楠撑起上半身,忽然发力把荀宴按在榻上,似很有气势道,“不仅未醉,且我还要和哥哥大战三百回合!”   大战三百回合……这句高声宣誓,几乎叫整座院子内伺候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即便是身处内屋的荀宴,几乎都能感觉到所有人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一顿,然后咳了声。   徐英立刻领会,在门外道:“今夜无需伺候,都散去罢。”   末了,自个儿也很乖觉地隔门轻声,“陛下放心,外边儿没人了,只奴婢守着,若是……”   砰——有什么东西被丢到了门边,徐英立刻明白过来,“是,是,奴婢也离开,这就滚得远远的。” 第111章 正文完结   静楠其实没有醉, 渗入鹅肉中的那点点果酿,不至于令她神志不清,至于此时格外大胆的原因……大概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以手撑榻,俯视下方含笑与她对视的青年,双目幽邃,仿佛有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好漂亮……她再次发出喃喃自语,俯首吻去,并无他法, 只是顺着那双沉静的眼慢慢亲吻, 至脸颊, 至鼻尖, 至唇角, 至喉结……   青年呼吸明显乱了, 发出克制的喘息, 一手按住她, 似乎想让她停下, 又似是想让她继续。   静楠受美色蛊惑,不禁轻声道:“哥哥, 可以吗?”   “……什么?”   “可以,和哥哥洞房, 享受鱼水之欢吗?”她用这双明澈的眼道出这句话时, 极大的反差让荀宴几乎瞬间就压抑不住自己。   静楠又认真道:“因为, 哥哥真的太好看了, 我早已经及笄, 再过两个月就十六了, 只要轻点, 就可以的吧?”   谁轻点?怎么轻点?   荀宴一个翻身,把人压在了下方,半晌道:“当真可以?”   柔软的手摸索而来,与他十指相扣,“嗯。”   仿若解开了什么禁锢,解开了一道荀宴长久以来给自我束缚的枷锁,二人双双往后一倒,陷入柔软的被褥。   夜风拂来极淡的海水气息,让静楠想到了当初随哥哥飘过江河,去往清风镇的那四年。   那是她最喜欢的四年,也是最留恋的四年,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哥哥的眼中只有她,只倒映着她……正如此刻。   温暖的热意袭来,静楠仿佛被泡在了温泉池中,身体随水流漂浮荡漾,舒畅感蔓延至四肢百骸,随后就开始变得滚烫,浑身都被烫得通红,浸泡在时而温热时而变烫的水中,感觉也随之变化。   突然,水流变化起来,温泉池受狂风吹打,水浪阵阵,翻打着扑到脸颊、身前,长发亦湿透。   静楠并不怕这些,自从学会凫水之后,她就很喜欢水了。清风镇附近的山谷中,有一汪不浅不深的寒潭,清可见底,每逢夏日,她都会缠着哥哥带她一起,让他帮忙守在附近。   “不怕……”有道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得出,他比她辛苦多了。   水浪愈发大了,渐渐卷成漩涡,将二人都裹挟其中,让静楠神智全无,整个人陷入晕眩之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宛若漫步云端。   迷糊间,她感觉自己的额头被轻轻吻了一下,那声音在低低地安抚她夸她很棒,动作却从未停下。   海水的咸湿味愈发明显,灯盏中那根灯芯燃烧出的光晕在她眼中越晃越大,越晃越大。   她无力地仰躺在软枕中,目光投向窗外,依稀意识到的是,今夜的月色和海浪声,都好美……   ————   钟九、林琅一大早抵达客栈,风尘仆仆,似从哪个偏僻山村逃难而出,消瘦如柴,颧骨高耸,不复在京中迷倒万千女子的模样。   客栈已被包下,徐英领着人梳洗用饭,日头渐渐起了,钟九纳闷道:“这都快晌午了,公子还没起呢?”   徐英微咳两声,“主子日夜劳累,需多休憩,索性不急,二位大人不如也先去歇一觉?”   “不用。”林琅迫不及待将这一月以来的收获禀报,同时对荀宴报以敬佩,“不愧是公子,无论身在何处,都不忘正业。”   徐英但笑不语。   但等着等着,二人终究是抵挡不住奔波的疲惫,伏在桌上小睡了场,终于被人告知,那两位起了。   准确而言,此时已是申时正,他们等待的人才刚醒来下榻,传水洗漱,又不知做了何事,过足足两刻钟才见人影。   “公子,圆……小夫人呢?”林琅亦很思念妹妹。   以拳抵唇,荀宴道:“她昨夜贪玩,睡得晚,方才起来用了些点心,又去睡回笼觉了。”   林琅遗憾应声,他准备了一些新鲜礼物,如此只能着人代交。   但钟九观察细致,却是注意到了他们公子耳后根至脖间的几道划痕,似指甲所伤。他早已成婚,自然猜得出这划痕为何,当下露出了然之色。   再看他们公子,整个人透出一股神清气爽的意味,若非得偿所愿,哪来这般神态。   如此推测,钟九自十分有眼力,将所述之事寥寥几句道完,并用眼神提醒林琅速战速决。二人共事一阵,颇有默契,林琅虽不解,倒也随他的意思去办。   末了,离开客栈时,林琅才道:“怎么如此赶?许多细节我还未说全。”   钟九一阵耳语,林琅恍然,紧接不自觉皱眉,半晌才微微舒展,念叨着,“罢了罢了,如此也好。”   ————   两窗大敞,房内前后通风,将床帐吹拂得轻轻飘动,落在期间沉睡的少女胸前,随其呼吸轻轻起伏。   片刻后,许是这轻纱吹得微痒,睡梦中的人嘟哝两句,欲将床帐撩开,几度未成,还是榻边人轻笑一声,帮她将两边床帐都缚起。   夕阳余晖照射而来,静楠轻呜一声,“哥哥,我还要睡……”   “无事,继续睡,我去合窗。”   荀宴刚起身,下袍便被扯住,原是静楠已经睁开眼来,“不用,其实我已经不困啦。”   回身,将手穿过她枕后将人轻轻抱起,荀宴问,“现在感觉如何?”   “尚可……”睡了近整日的静楠回忆书中描述,“倒也没有很痛,也无浑身酸疼,好像……只是有些累。”   她露出求知的神色,大眼微眨,似有不解。然荀宴也是新手,比她多些的经验,不过来自于以往办案时出入过一些青楼酒肆,稍稍耳闻目睹罢了。   至于具体情形,他亦不懂。   昨夜,他担心静楠受伤,起初极尽温柔,直至二人渐入佳境,才敢用力些放大动作。   听了静楠这话,他耳根微热,“无不适就好,昨夜……可还舒服?”   “舒服。”静楠点脑袋,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温水,十分坦诚又期待道,“今夜还可以再来一次,不,两次。”   明明喝水的是她,被呛到的却险些成了荀宴,但静楠这话,无疑是在夸他,即便耳根再红也要云淡风轻道:“嗯,可多试试。”   “要多试。”静楠突然坐直了身体,回忆道,“书中说,夫妻之事,需多摸索,用不同姿势及……”   她的后半句,被荀宴堵在了掌中。   语不惊人死不休。   静楠略歪脑袋,疑惑看他,长长的睫毛扫过荀宴手背,带来些许痒意。   这神色依旧可爱,但经过昨夜,已带了丝不自觉的撩人风情,妩媚而不自知。   荀宴别开眼,“既无不适,不如,出门走走?”   …………   盐城的黄昏,随阵阵海浪拍岸声开启,绕过主城镇,沿堤走三里,便有一片完整的沙滩,白日会有孩童来此玩耍,黄昏再来,便空无一人。   头顶天空日月同行,静楠仰首看去,月白而圆,宛若另一只金乌,只是光芒要柔和许多。   无论是京城、天水郡、清风镇,这都是少有的景色。   她静静地望了会儿,海风忽然吹乱发丝,舌尖尝到那咸涩的味道,瞬间让她想到了昨夜的某些回忆,不由悄悄向身边人看去。   哪知,身边人一直就在看着她,刚巧对视。   本是被抓包的尴尬场景,但二人对视了几息,不知怎的,又齐齐笑起来,继续在沙滩边漫步。   “下午,林琅和钟九来了。”荀宴轻声,“那时你还在歇息,便未吵醒你,他们二人在盐城有差事要办,再过两月左右,便能回来。”   静楠颔首,表示理解,“二哥和钟九哥哥,如今进展如何了?”   荀宴将他们混入异族打探的进程简单复述了遍,“此事不会太久,最迟年末,就能有结果。”   走着走着,行至一处格外柔软的沙地,俩人齐齐坐下,面朝广阔无垠的大海,身下是温热的细沙,海风拂面,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不同的风景,曾经他们随时都能领略,但今后,怕是就难了。   静楠用指尖在沙地画着什么,荀宴侧身静看,很快那轮廓就显现出来,出乎意料,竟是一幅简略的江山图。   他以目询问,静楠答道:“这是哥哥后半生,都需要照看的地方呀。”   随后,她又在旁边画出一个很小很小的人,若不仔细看,都无法看出那是个小姑娘。   静楠指着那小人道:“这是我。”   她想了想,“对比起来,我好小哦。”   荀宴以为,她难得生出些许愁思,正欲安慰,没想到静楠转而就把那捧画小人的沙子,放进了那幅江山图中,嗯嗯点头,认真道:“所以我也要进去,就可以一样大了。”   这完全像是孩子的幼稚之举,成功让荀宴笑起来,只觉不愧是圆圆。   但他还是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嗯……因为突然想到,除却这种巡幸的机会,哥哥以后都不能随意出京了。”静楠慢吞吞道,“整日只能对着朝臣和奏折了……好可怜。”   荀宴挑眉,突然明白了,“是我可怜,还是何人?”   “都有。”   光从她真诚的神情中,绝对看不出她的小小心机,可这点心机,也是十分可爱。   “我并非只会议政天子,更非埋头苦作之人,圆圆放心。”荀宴说道,“今后每三年,但凡有空,都会随你一同出京游玩……只我们二人,可好?”   静楠双眸一亮,思索了番,又道:“不一定要出京,只是出皇宫踏青游湖,也好呀。”   她的脑袋被揉了揉,低低的声音道:“若是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到,我还有何颜面当圆圆夫君?”   静楠一怔,随即先扬起嘴角,随后眼儿向上弯起,弯成月牙形状,认真问他,“那,会有期限吗?”   “嗯……百岁可好?再往后,只怕我们都行走无力,只能靠旁人搀扶。”   荀宴亦一本正经地答,下一刻就被突然撞至怀中的小妻子扑倒在沙地。   “哥哥。”她这样叫着,双眼亮晶晶。   “嗯。”   “哥哥。”   “嗯?”   许是想要表达的情绪几乎溢了出来,静楠忍不住在他怀中撒娇地蹭了蹭,像只欢快地想要和人表达亲近的小老虎,莽莽撞撞,却充满了无人可比的热情。   “我喜欢哥哥。”她道。   荀宴低低回应,“嗯。”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最喜欢。”   她每说一字,荀宴的眼神就柔一分,直至变成几乎能溺毙人的温柔海洋,“哥哥知道,一直都是。”   他俯首,亲吻了她,“我亦爱圆圆,从初见,至如今,此生不渝。”   天地昏昏,海浪无声,已经转凉的沙滩,重新变得滚烫起来。   ————正文完结————